========== 《栖君侧》 作者:沉水沉沉 ========== 第1章 礼物 “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正是深春时分,华京被一片盎然碧色笼罩,锦绣春色散了满城。   朱红色的宫墙外,繁茂的榆树枝叶被修剪成极规矩的形状,薄薄日光穿过枝缝儿倏然洒落,在宫门前铺开一片淡淡的树影。   而树影前头,正停着一顶华美非常的红木步辇。   一个穿着淡绿色宫裙的女子正低声叮嘱着旁边抬步辇的侍卫,语气严肃,生怕出了一丝错漏。   “……华夕街上的鹅卵石最是硌脚,都看着点脚下的路。今儿可是朝街的大日子,若是摔了殿下,咱们谁都吃罪不起。”   侍卫们神色惶惶地点头,她还要再说几句,步辇上的少女却轻轻开了口。   “好了温采,他们又不是头一回办这差事,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宋栖迟一手撑着步辇的扶手,微微低下头看她,温柔道:“时辰也差不多了,该走了。”   “是。”得了这话,温采连忙应下,朝前头引路的太监青寰公公使了个眼色。   青寰会意,转身轻甩手中拂尘,扬声喊道:“清宁长公主朝街——”   清宁长公主朝街,于大夏百姓而言,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盛事。   因而一大早儿的,华夕街旁便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人。远远望去,碧蓝黛粉的衣裳堆叠交错,如染了色的细流般涌动着,鲜艳艳的一片。   百姓们踮着脚尖,压着身侧人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往宫门的方向望去。   那一张张探出的脸孔模样各异,可瞳孔中透着的神色却是惊人的一致——   是有如信徒般的虔诚。   几颗圆滚滚的鹅卵石被宫靴从石路中央踢走,啪嗒一声撞在树根底下,四周喧嚷的人群骤然一静。   红木步辇缓缓而来,数十名宫女侍卫紧随其后,排场之盛,尽显天家雍容。   宋栖迟端坐其上,白皙玉手轻轻叠在一处,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她穿着大红色的华丽宫裙,金线银丝,华光潋滟,裙裾堆叠在玉色鞋面上,绣着重重凤羽。   乌黑鬓发被一缕微风撩起,露出她如玉般的脸。一双杏眼似盛着草尖清露,明月清辉,眼尾淡淡一颗泪痣,低眉顾盼间更添动人风情。   宋栖迟生的极美。   却不似牡丹那般娇艳的刺了人的眼,而是如一阵林间薄雾,裹着淡淡花草的幽香,借着微风扑上面去,便能生生软了人的心。   步辇徐徐行过,四周的百姓纷纷跪了下来,俯首叩拜,祝祷之声此起彼伏。   “清宁长公主千岁——”   “愿长公主安康顺遂,佑大夏永世清宁。”   永世清宁……   听得百姓祝祷之声,宋栖迟一时有些恍惚,这朝街大典,不知不觉她已行了好些年了。   十八年前,华京大旱三年,百姓无粮可食,饿殍遍地,路横白骨。原本繁华热闹的锦绣华京,几乎成了半个坟场。   为求雨露,夏安帝宋鸣亲自登上祈雨台,素服焚香,跪拜六日,却仍是滴水未降。   而民间不知怎的竟起了流言,说此次天灾,乃是因宋鸣好战,杀戮太重,才引得上天如此惩罚。   宋鸣听了这话自是大怒,可还未等他查清这流言的源头,另一股流言早已传遍了整个华京。   有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民间道士自称能算天机,卜皇命,言天谴早已降于皇室,才令宋鸣多年不得一女,只能生子征战。杀戮愈重,则天谴愈厉,而此次旱灾,便是天谴所致。   待皇帝有女出生之时,才是天灾散去之日。   宋栖迟便是那时候出生的。   她出生之时,云后头的日光正炙烤的厉害,蝉鸣一声比一声的高。   清脆的啼哭声响彻宫院,日头忽然一暗,层云乌压压地裹了过来,不多时便是铺天盖地的雨珠落下。   自此,她便成了大夏百姓心中的神。   就如父皇为她亲拟的封号一样,她的出生,象征着大夏永世清宁,再无灾祸。因而百姓对她的虔诚敬仰,甚至远远超过了宋鸣这个皇帝。   这朝街大典,便是应民心而生,年年生辰之日,清宁长公主乘轿游街,受百姓参拜,共祈大夏安宁。   宋栖迟微微仰起下巴,细碎日光落在她的眼中,似在水面铺开了薄薄光影,美的令人呼吸一滞。   她心想,今年的春日格外和暖,若是年年如此,百姓便不愁庄稼的收成了。   “殿下!”   见她仰头,温采连忙快步上前了些,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发间那支摇摇欲坠的珠花海棠步摇,低声道:“殿下莫动,这头饰若掉了,怕是不吉利。”   宋栖迟只得抿唇应了一声,她头上的珠翠步摇全是皇后娘娘依着礼制一样样亲自备好的,压的她的脖子又酸又痛,连点头都是极为困难的事。   这朝街大典上,她向来是一丝错漏也出不得的,否则便会被百姓视作不吉的兆头,惹得民心动荡不安。   脚下的青石板一寸寸地向后挪去,眼前已经出现了华京的城门。只待行至城门底下,朝街大典便算礼成,步辇由此转入小路,换成车轿送宋栖迟回宫。   宋栖迟暗自舒了一口气,终于快要结束了。   她身子刚刚松缓了几分,那道沉重的城门忽而被人缓缓拉开。一骑黑马疾驰而过,如一道黑色烟雾,扬起遍地尘灰。   宋栖迟怔愣了一瞬,凝眉朝那马望去。那马上立着个小兵模样的人,手中高举一面明黄旗帜,上头绣着个大大的“夏”字。   他眉眼间是狂溢而出的欣喜,策马转入那条回宫的小路,口中高声喊道:“太子殿下凯旋回京——”   宋栖迟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攥紧,欣喜道:“哥哥回来了?”   她连忙转过头去,一手扶着头上繁重的发饰,一手搭在步辇的边缘,朝温采焦急说道:“快些回宫,我要去迎哥哥。”   她与太子宋宥同是皇后所出,自小便极为要好。前些日子宋宥领兵出征,兄妹俩已有数月未见,眼下听得他回来了,宋栖迟自是急着要去见他。   温采连忙拦道:“殿下不可,朝街大典还未毕——”   仿佛是为了印证温采所说的话,路旁的百姓听得太子打了胜仗,一个个都兴奋激昂起来,祝祷之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眼角含泪地朝宋栖迟磕下头去。   “如今打了胜仗,那帮楚梁人总算能消停了。”   “太子殿下恰在朝街之日凯旋,也算是得了清宁长公主庇佑之故。”   “是啊,清宁长公主当真是大夏的祥瑞之人……”   一时间人声鼎沸,宋栖迟无奈,只得重新坐正了身子,耐着性子等着大典礼毕。   好不容易挨到了城门底下,温采才扶着宋栖迟下了步辇,进了早就候在一旁的宫轿。   “吩咐车夫快些。”宋栖迟一坐进轿内便连声吩咐。   “殿下,这小路石子颠簸,若快起来怕伤了您的身子。”温采柔声回禀,“太子殿下这会子还未到宫中,您且安心。”   得了这话,宋栖迟心头的焦急才稍缓了些。方才那小兵是先行入城报信的,哥哥带着大军在后头,估摸着还未到城门呢。   她笑起来,轻舒了口气道:“是我太急着见哥哥了。”   温采也跟着笑,“太子殿下许久未回宫,殿下思念也是常情。”   宋栖迟倚着轿中软榻,与温采慢慢闲话着宫中琐事。说话间,车轿不知不觉已停了下来,青寰在车帘外头躬身轻禀:“殿下,到了。”   宋栖迟搭着温采的手下了轿,一边穿过摆着玉兰和水仙的廊道,一边吩咐身后跟着的青寰:“去打听打听,哥哥何时入宫。”   她提裙步上玉阶,进了寝殿便在梳妆台前坐下,由温采侍候着,一点点将头上繁复的珠饰卸去。   还未来得及换衣裳,就听门外传来青寰的声音。   “太子殿下到了。”   不等他通报完,宋宥早已大步跨过门槛,唇角带着爽朗笑意,朝宋栖迟张开了手:“妹妹,我回来了。”   “哥哥!”   宋栖迟起身便朝宋宥扑了过去,见他一身的沙场风尘,眼中担忧更甚,“此次出征可还顺利?”   “自然顺利,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宋宥笑道,“知道你担心,我见过父皇就立刻来看望你了。”   说着,宋宥转身指了指身后,“这位是楚梁使臣苏启大人,此番随我入宫商议和谈之事,他还特意给你带了礼物呢。”   “礼物?”宋栖迟不免有些好奇,“是何物?”   苏启闻言立刻走上前来,脸上堆着笑,极尽谄媚之态:“殿下看了就知道了。我保证,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宋栖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苏启一番,一年前,她倒是曾见过此人一面。楚梁是大夏邻国,数年来两国征战不断,打仗与和谈都是常有的事,不过大多都是大夏占得上风,而她便是在一年前的和谈之宴上见到了苏启。   如今再次相见,苏启瞧着竟是老了许多,但眉眼间的谄媚之气却丝毫未减。   她正欲答话,却见善明公公从苏启身后移步上前,低眉拱手,声音里却透着几分警告:“喜不喜欢,要殿下说了算。”   善明公公是宋鸣身边的太监总管,在宫中一向最有威望,这苏启不过送个礼物,父皇竟派了他来跟着?   宋栖迟默了一瞬,抬眸望向苏启身后被软缎盖着的不明物件。   月牙白的大块软缎将底下的东西盖的严严实实,她好奇心起,略顿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既然苏大人有心,那便抬上来看看吧。”   苏启得了这话,立马吩咐人将东西抬进了殿内。   他殷勤地搓着手,上前捏住软缎的一角,得了宋栖迟点头后,便大力将软缎扯下。   绣着绿芽的软绸簌簌滑落,露出铁栏杆上冰冷的斑驳锈迹,像初春的草芽缩了头,现出深冬的凛意来。   宋栖迟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块温软的绸缎底下,竟是一只铁笼。   铁笼里铺着枯黄干草,少年蜷膝缩在一角,身上单薄的衣衫零碎不堪,清瘦手腕被铁镣牢牢锁住。   突然而至的光亮晃进他的眼,少年抬眸望进宋栖迟眼中。   她呼吸倏然顿住。   那一张脸,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天下美少年之多,无一人能及他半分姿容。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见过长公主。”苏启见他漠然坐着,忍不住低声骂道。   少年漂亮而清冷的瞳孔这才有了几分神采,他扶膝倾身,似要起来,铁镣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宋栖迟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   铁镣禁锢之下,细腕上道道伤痕交错,透着凌虐般的淤青。   宋栖迟心尖微颤,轻轻咳了一声,转头问苏启:“苏大人这是何意?” 第2章 尤物 “手指紧紧攥住她的裙角。”……   苏启搓着手,促狭地眨了眨眼,嘿嘿笑道:“这是楚梁送给殿下的寝奴,殿下可还满意?”   “寝奴?”   宋栖迟斟酌着这词中的意味,有些不解,转头朝宋宥投去探询的目光。   宋宥脸上亦有些惊诧,显然是没想到苏启所说的礼物竟然是个寝奴。他微微皱眉,心里盘算着,大夏皇室女子,从前朝起便有在宫中豢养寝奴的先例,且这少年再怎么说也是楚梁送来的和谈之礼,既要和谈,这礼自是收下为好。   于是他便朝宋栖迟笑道:“你是大夏长公主,收个寝奴在宫中也不是不可。左右不过是用来伺候你的,我看他模样又生的极好,你若喜欢,留下便是。”   苏启连连点头,见她神色似有迟疑,忙又添了几句道:“床笫间消遣解闷的玩意儿,殿下留着讨个趣儿罢。”   听了这话,宋栖迟才明白这寝奴二字的意思,雪颊上立时泛起了一片微红,咬唇道:“这……这怕是不好吧。”   一直未作言语的善明公公这时候倒是赶着开了口:“殿下既然不喜欢,奴才这就命人把他抬出去。”   “公公别急呀!”   苏启连忙拦住善明公公,转头劝着宋栖迟:“殿下,这寝奴的容貌在我们楚梁可是一等一的绝色,又经了一番细心调.教,定能伺候好殿下的。”   善明公公冷冷道:“苏大人这是从哪儿寻来的人?也不禀明来路,就要送进长公主殿下的寝殿里头。若是从那等风月之地寻来的不干不净之人,岂不是脏了殿下的身子么?”   苏启顿时慌了神,忙解释道:“公公哪儿的话?清宁长公主何等尊贵,我怎敢把不干净的人送给长公主呢。”   他伸手指着笼中的少年,讪笑道:“他是楚梁三皇子,不过向来不得皇上欢心,一直养在冷宫里头。冷宫那地方偏僻的很,他连活人都没见过几个,这身子自然是干净的,殿下放心就是。”   宋栖迟惊诧地睁大了杏眸,不可置信道:“堂堂楚梁三皇子,怎能为人寝奴?”   苏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他生母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婢,用了些极下作的法子才爬上了龙床。陛下对他们母子厌恶至极,若不是陛下仁厚,还顾着几分父子之情,早就将他遣出宫去让他自生自灭了。如今正好得了这机会,他若有幸能伺候殿下,也算是为楚梁尽了些力,不枉陛下养了他这么些年。”   说着,他又探身朝铁笼里望了望,咂着嘴道:“殿下您瞧,他这副下贱勾人的模样,可不就是天生用来伺候人的么?”   这番肮脏难听的羞辱之言在宋栖迟听来简直不堪入耳,可那少年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淡漠而平静。   他双手拢在膝前,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缀着斑驳血痕。似是坐的久了,少年微微挪了挪身子,破碎不堪的薄衫便从漂亮精致的锁骨上滑落几寸,肌肤上横亘着淡淡淤青,与血痕交错在一处,带着惊心动魄的勾人意味。   宋栖迟不忍去看那些伤痕,忙转过头,低垂着眸子看向别处。   善明公公见她这副神情,便开口道:“殿下若不喜,奴才这就叫人抬下去,免得扰了殿下。”   一旁的宋宥看了那少年一眼,一时也有些不忍心,轻声道:“公公且慢,这毕竟是楚梁送来的求和之礼,若是不收,怕会伤了楚梁的情面。”   善明公公笑了笑,道:“太子殿下放心,这礼是定会收下的。但长公主殿下不喜欢,奴才也只能吩咐人,将他送进慎华司里头当个奴隶了。”   说罢,他又添了一句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宋栖迟眸光微动,抿唇未语。   慎华司那地方她是知道的,专门用来惩处那些犯了大错的奴才和宫婢,进了那儿的人,没有能挨过三天的。   她微微抬头,与宋宥对视一眼,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父皇的意思。   父皇向来多疑,这人毕竟是楚梁送来的,若是留在宫中,父皇心里总有不安。且楚梁擅布暗线,若这少年便是楚梁借和谈之机送进宫中的暗子,怕是会动摇江山社稷。   但这礼又是指名要送给她的,父皇不能不顾及她的意思。   所以父皇才特意命善明公公跟了过来,若她不喜那少年,善明公公便可立刻叫人将他处置了。   宋宥自然也明白送进慎华司意味着什么,但父皇的意思他自是无权干涉,只能默然站在一旁。   寝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善明公公见状,便敛袖侧身,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去,把那铁笼抬到慎华司去。”   眼瞧着几个小太监已经手脚麻利地跑上了台阶,苏启急的额角滴下汗来,几近哀求地望向宋栖迟,颤着声道:“殿下……”   他心里着急的很,此番送礼,为的就是讨好这位大夏最尊贵的清宁长公主,可若她不收下这礼,这些心思和功夫便都白费了。   他一早便听闻这位清宁长公主在大夏颇得民心,又极得夏安帝宋鸣宠爱,若是能讨得她的欢心,求她在宋鸣面前替楚梁说几句好话,这和谈一事想来也会更顺利些。   宋栖迟生在皇家,寻常的明珠美玉等物自然难入她的眼,所以苏启才费劲心思地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但不曾想宋栖迟竟对美色半分兴趣也没有,这样一个尤物摆在面前,她竟丝毫未动心。   眼瞧着那几个小太监的手已经碰到了铁笼,宋栖迟却轻声开了口。   “且慢。”   她的目光顺着锈迹斑驳的铁笼钻了进去,落在少年苍白如雪的脸颊上。   而后她转过身,朝着善明公公的方向,轻轻笑起来,道:“公公误会了。这少年我喜欢的紧,只是方才心里想着旁的事,有些走神,故而未答公公的话。”   宋栖迟眉眼带笑,衣袖下掩着的手却自掌心渗出薄汗来。   她本是不想要什么寝奴的。   在大夏,公主豢养寝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前朝时甚至以寝奴数量多少来显示公主地位的尊贵,但宋栖迟从来不愿触碰那等风流事。   但眼前这少年,她今日若不留他,只怕不用等到明日,父皇就会让他变成一具没了气息的尸体。   宋栖迟本就是个极心软的人,少年的模样又这般招人怜惜,她自是心中不忍。   善明公公见她忽然开口,有些措手不及,斟酌着开口道:“殿下,此人毕竟是楚梁送来的,放这么个人在宫中……您可要三思啊。”   宋栖迟温和道:“公公且安心,人既在我宫中,我自会看管好他。”   说完,不待善明公公答话,她已朝苏启淡淡颔首,吩咐道:“大人且将这锁打开吧。”   苏启得了这话,立时喜上眉梢,连忙伸手从腰间解下挂着钥匙的红绳,小跑到铁笼跟前,俯身将门上铁锁打开。   他一面将铁门拉开,一面殷勤地将手中钥匙递给宋栖迟,“殿下收好,这上头的钥匙一把是开这铁笼的,一把是开那贱奴手上镣铐的。”   宋栖迟伸手接过,低头将那红绳拴在腰间系着的红绸软带上。   她望着笼中的少年,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走了过去,在他面前俯下身来,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来,一双好看的凤眸泛着清寒,漂亮的如同日光下的琉璃琥珀。   他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声答她:“裴溪故,溪水的溪,故人的故。”   许是许久未喝水的缘故,他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宋栖迟眼底泛起淡淡心疼,转头吩咐温采:“上些茶来。”   裴溪故闻言,将膝盖又抱紧了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华裳玉容的少女。   从方才苏启与她的对话中,他已知道,这少女便是苏启一心想要巴结的那位清宁长公主。   亦是他在这陌生皇宫之中活命的唯一希望。   “还杵着做什么?”苏启见他仍在发愣,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他一眼,“你如今已是长公主的人了,还不快给长公主问安?”   裴溪故慢慢地咬紧了唇,他自然听得出苏启话中的意思。   如今他不过是个用来讨人欢心的下贱寝奴,而面前站着的少女,则是他要侍奉的主人。   这问安,自然不是寻常的问安。   可纵然他再能隐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怎能放下身段,去行那些勾人之事?   宋栖迟垂眸看着他。   少年咬着薄唇,凤眸中透着些许闪躲之意,似乎不大情愿向她问安,模样却是愈发动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头道:“人既已送来,苏大人便先回吧。”   苏启连忙点头应下,临走时还不忘悄声巴结她几句:“殿下若是高兴了,可别望了替臣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此番求和,楚梁可是极为诚心的。”   宋栖迟敷衍着答应了几句,又吩咐了青寰送几人一同出去。   偌大的寝殿内,一时只剩下她与裴溪故两人。   宋栖迟凝眉看着他身上几乎不能弊体的衣衫,轻轻叹了声,转过身道:“我叫人来带你下去。”   她寝殿内并未备着什么男子的衣裳,只能让温采先带他去后院青寰房内,寻件宫衫给他换上。   裴溪故闻言,一直环在膝上的手却是骤然一紧。   带他下去……她的意思是,不留他在这里么?   他如今是寝奴之身,若不能留在她的寝殿,怕是不日便会传出他不得清宁长公主欢心的传言。   方才从那太监总管的口中,他已知晓,大夏皇帝对他是存了杀心的,不过是顾着这位清宁长公主的颜面,才留下了他的性命。   所以,若要活命,他必须,也只能依傍于她。   哪怕是要他丢了廉耻,他也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勾住这位长公主的心。   宋栖迟已经转过了身,绯红艳丽的裙摆就垂坠在他的面前,如一簇徐徐飘落的海棠花。   裴溪故咬了咬牙,倾身跪在地上,双膝抵着枯草往前挪去,腕上的锁链重重地磕上一旁的铁栏杆。   宋栖迟的脚步蓦然顿住。   她能感觉到,少年跪在她的身后,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她的裙角,骨节轻轻擦在她白皙的脚踝上,蹭出一寸又一寸撩人入骨的温度。   她慢慢回过头来。 第3章 留下 “殿下不想要吗?”   “怎么了?”   她说话时声音极其温柔,就如一潭温温春水,让人一听便软了骨头,心甘情愿地陷进她的温柔乡里。   裴溪故的手腕颤了颤,凤眸中映着她大红裙裾下的如玉脚踝。   宋栖迟侧身而立,绣着凤羽的裙裾随着她的腰肢轻转。   而他跪着,仰望着她,那裙面上绣着的海棠在她纤腰处葳蕤盛开,细细一根红绳系着,几把铁钥垂坠腰间。   他不由自主地将下巴抬高了些。   这下他看清了,少女正低头望着他,娇丽无双的脸上,一对杏眸如星子般熠熠动人。   许是刚卸去钗环的缘故,她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青丝从耳边垂落,发尾勾在白皙颈间,平添了几分温柔似水的妩媚。   裴溪故一时忘了言语,只怔怔看着她的脸出神。   宋栖迟被少年这般望着,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她的目光无措地从少年脸上移开,掠过他修长的脖颈,最终落在他被锁住的双腕上。   少年的双手攥着她的裙角,那对冰冷的镣铐几乎贴上了她的鞋面。   宋栖迟这才记起苏启交给她的那把钥匙来,忙道:“我先替你去了这锁吧。”   她低头去解腰间红绳,铁钥撞在一处,清清脆脆的响。   许是因太过着急,那道纤细的红绳却是怎么解都解不开,反而越发紧了。   宋栖迟掌心又洇出了微微汗珠,她正想转身去唤温采来帮忙,身下跪着的少年却突然直起了身子。   裴溪故轻轻挪动双膝,又离她近了些,少女身上的淡淡桂花香气立刻窜入鼻尖。   “你……要做什么?”   宋栖迟忙往后退了一小步,可少年已经直起了身子,戴着镣铐的手轻轻将一旁搁着的矮凳拉至身前。   而后他提膝跪了上去,清瘦身子蓦然贴紧了她的裙,双手勾上了她腰间软带。   少年的呼吸缠绕在腰间,落在大红锦缎上,是带着湿润的温热。   宋栖迟慌乱地松开摆弄红绳的手,玉颊因他突然的亲近而染上淡淡瑰红。   她微微张开娇艳的唇瓣,话刚至喉咙,就见少年的薄唇朝她的纤腰贴了过来。   裴溪故偏着头,张开薄唇,牙齿轻轻咬上那坠着铁钥的红绳,一点点解开其中散乱的纠缠。   宋栖迟一动不敢动,只觉心跳如鼓,浑身的血液都烧的厉害。   她怔怔看着少年的面孔,几缕墨色发丝缭绕他肩侧,松松垮垮勾着他耳尖。雪齿衔着红绳,呼吸蹭上她腰际,勾人情动而不自知。   她绷紧了身子站着,眼睁睁看着少年耐心地将红绳解下,衔在了口中。   冰凉的铁钥垂在他唇瓣下方,裴溪故抬眸望着她,乖巧而顺从,像极了她最心爱的那只雪玉猫。   被他这样看着,宋栖迟的心早就软的不成样子,踌躇了一瞬,便朝他伸出手来,轻声道:“给我吧。”   裴溪故顺从地往前凑了凑,微低下头将口中衔着的钥匙放入她掌心。   冷铁落进手掌的一瞬,少年的下巴亦不经意地轻轻蹭了蹭。   宋栖迟努力稳住紊乱的呼吸,轻轻收回手来,俯下身替他将腕上锁打开。   “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人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抬手扇着风,心绪不宁地朝后院走去。   裴溪故见她仍是要走,眼眸不觉暗了几分。他紧咬着唇瓣,原本苍白的脸颊因屈辱而染上淡淡羞红。   他都已经这般不顾廉耻不要脸面地去取悦她,她竟还是不肯将自己留在这寝殿中吗?   他望着宋栖迟的背影,缓缓从矮凳上退了下来,低声唤住了她:“殿下。”   宋栖迟生生顿住了脚步,少年喑哑诱人的声线挟着深春的薄风送至她耳边。   “殿下不想要我吗?”   他凤眸含着隐忍,修长手指蜷进掌心,骨节透着冷冷的白。   浓重的屈辱只一瞬便没过了心头,裴溪故暗自咬紧了牙,若非为了活命,他又怎会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来?   宋栖迟怔愣了一瞬,许久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裴溪故。   “我留你在我宫中,并不是要你做什么寝奴的。”她温声解释,“我若不留你,父皇是定会杀了你的。一会儿我让温采带你下去换身干净衣裳,以后你就在后院里帮着做些杂活……”   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少年跪在地上仰视着她,鬓发散乱,衣衫露.骨,脸颊上绯红潋滟,脖间血痕交错。   天生的勾人模样。   明明他只是静静跪在那里,宋栖迟却觉得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似被他诱着,陷入了一片沉沦之境。   这样绝色的人儿,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去做那些又脏又累的活计?   “殿下,茶好了。”   一片静默之中,温采捧着茶盏从后殿走了进来,将手中的玉色杯盏放在梨花木几上。   宋栖迟这才轻轻缓了口气,吩咐道:“先让他喝些茶,然后再带他去后院换身干净衣裳吧。”   温采垂眸应了声是,瞥了裴溪故一眼后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将他安置在何处?”   “我记着后院还有间房一直空着,便让他住那儿吧。”   宋栖迟斟酌了半晌,决定还是先让他好生歇息几日再说,左右人已送进她宫里了,至于让他做什么,她再想些时日也无妨。   “是。”   温采应着,又低声禀道:“方才皇后娘娘宫中的绫姑姑来了,说陛下在永宁殿为太子殿下设下了庆功宴,叫殿下也过去。”   宋栖迟点了下头,“你先将他带下去好生安置,再来替我梳妆。”   温采领命将裴溪故带了下去,不多时便又回到了殿内,手脚麻利地替宋栖迟描眉挽发。   而青寰早在外头备好了步辇,宋栖迟坐上之后,便由一行宫女太监伴着,朝永宁殿的方向行去。   *   永宁殿内正是一片觥筹交错之景,底下坐着的群臣见宋栖迟进来,连忙搁下酒杯起身见礼。   “长公主万安。”   宋栖迟淡淡颔首,示意他们起身。她在重重喧嚷之中步上高台,朝宋鸣和楚皇后行过礼,便坐在了一早就为她设好的座位上。   “栖迟来了。”   宋鸣穿着明黄绣龙纹的锦袍,原本肃穆威严的眉眼见了她立刻便软了下来,上了年岁的脸上满溢着慈爱,温声道:“父皇知你不喜热闹,但今日是宥儿的庆功宴,你又一向与他最亲近,故而朕思量再三,还是让皇后着人将你叫了过来。”   宋栖迟笑道:“哥哥的庆功宴,儿臣自是要来的。”   说着,她便捧起面前酒樽,侧身朝坐在另一头的宋宥眨了眨眼,“我敬哥哥一杯。”   宋宥笑着与她对饮了一杯,搁下酒樽后还不忘叮嘱她:“少饮些,你不擅饮酒,可莫要喝醉了。”   宋鸣在一旁看着,脸上浮现出和蔼笑意,转头又命宫女端了些宋栖迟素日爱吃的水果来。   “宥儿一向是最记挂你的,刚打了仗回宫,只匆匆见了朕一面就赶着跑去了你宫里。”   宋鸣手指轻扶着面前的酒樽,跟宋栖迟说着话,末了却是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道:“你哥哥刚回宫,又要与楚梁使臣商议和谈之事,当真是忙碌的很。对了,朕听说楚梁使臣苏大人送了个寝奴给你,你可还喜欢?”   宋栖迟神色一僵,心知父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那寝奴的事,所以才拐着弯儿地来打探她的心思。   她略顿了一瞬,便笑意盈盈地抬起头来,回道:“那寝奴乖巧伶俐,儿臣很喜欢。”   宋鸣见她言笑晏晏,似乎是当真极欢喜那寝奴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了下头道:“你喜欢就好。”   宋栖迟一边抿着杯中淡酒,一边借着这话头继续说道:“父皇,听闻这寝奴还是楚梁国的三皇子,看来楚梁此番求和当真是极心诚的。父皇不如早些允诺楚梁求和一事,也好安了两国百姓的心。”   她心里一直盼着大夏与楚梁之间的战事可以停息,毕竟这战事一起,苦的总是百姓。   宋鸣闻言,只淡淡一笑道:“和谈一事,父皇心中有数。”   宋栖迟还要再说几句,可宋鸣已经转过了头,显然是不想再提这和谈一事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父皇一向不愿她过问国事,她是知道的。   在父皇心中,她只需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宫中的荣华富贵,享受着百姓的虔诚敬仰,安心做她的清宁长公主便是。   于是宋栖迟也没再多言,又陪着饮了几杯酒,就起身告退,由温采陪着回了清宁宫。   她本就不胜酒力,今日因见着了哥哥,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脑子便有些晕乎乎的。   温采扶着她进了寝殿,她步履踉跄地走到床榻旁坐了下来,刚伸出手背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就听脚边传来裴溪故极轻的声音。   “殿下醉了,我服侍殿下用些醒酒汤吧。”   宋栖迟吓了一跳,一手捂着心口,错愕地看着跪在脚边的少年,嗔道:“谁让你进我寝殿里头的?”   她素日里贴身伺候的人就只有温采一个,除了温采,其他人未经她的允许,都是入不得她寝殿半步的。   裴溪故微仰着头,双手捧着盛满醒酒汤的杯盏,凤眸望进她眼。   “我是殿下的寝奴,自然……要侍奉在殿下床笫之侧。”   温采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既是侍奉殿下的人,在殿下面前,便要自称为奴。”   裴溪故捧着杯盏的手顿时一僵。   自称为奴?那是何等卑贱的字眼。   可他却不得不启唇,将那个屈辱的字无比清晰地说出来。   裴溪故凤眸低垂,双膝又往前挪了挪,乖顺地依偎在她脚下,挣扎着启了薄唇。   “奴……服侍殿下用醒酒汤。”   他身上换了件干净的牙白锦衣,玉色软带松松系在腰间,衣料从肩头白腻的肌肤上滑落了几寸,露出锁骨处被鞭打过的淡红伤痕。   少年双手捧着玉盏,指尖被杯壁烫出淡淡嫣红,纤纤两截细腕露在外头,紫青淤痕透着似被凌虐过后的乖顺。   那副模样,直看的宋栖迟心头一颤。   一股燥热莫名卷上了她的脸颊,她连忙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绢花蝴蝶团扇,一边扇着风一边让他退下:“你先下去,这种事交给温采就好……”   话还未说完,就听守在殿外的小宫女嫣香站在门口怯怯地禀了一句:“殿下,善明公公来了,说是陛下有东西赏赐。”   宋栖迟心里一沉,慢慢地捏紧了手中扇柄。   眼下已经是亥时了,有什么东西非得今天送来?   无非是父皇还是放心不下那寝奴,所以才让善明公公借着送赏赐的名头来她寝殿中看看。   她神情复杂地瞥了一眼仍跪着的裴溪故,看来……眼下还不能让他离开。   她得让善明公公看到,她是当真喜欢这寝奴的,这样父皇才能收了那份杀心。   宋栖迟略一迟疑,抬手将团扇搁在一旁,敛了神色道:“请公公进来。”   外间很快便响起了珠帘掀起的声音,善明公公手中捧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躬身进了寝殿。   眼瞧着善明公公已经抬起了头,就快走到她跟前了,宋栖迟深吸了一口气,忽而朝跪在脚边的少年俯下了身子。 第4章 挑衅 “只怕皇姐也没什么兴味吧。”……   少女的肌肤透着桂花幽香,溶进热汤浮起的淡淡雾气里,尽数落在裴溪故的鼻尖。   裴溪故蓦然怔住。   他跪望着她,见少女坐在榻边,俯身而下,娇艳朱唇贴上他手中玉盏,就着他的手轻轻啜了一口杯中热汤。   她脸颊上还染着醉后的瑰红,一双杏眼朦胧似醉,眼尾一点泪痣落进透着绯红的肌肤里,如一抹极诱人的吻痕。   裴溪故怔怔看着她,那片丰盈的唇瓣没入水面之中,晕染开薄薄一圈娇红。   他险些握不住手中杯盏。   善明公公站在一旁看着,脸上有些讪讪的,这般暧昧旖旎之景,他在这儿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宋栖迟喝了一口,便抬起了头,极自然地朝善明公公笑了笑:“父皇可是有赏赐让公公送来?”   善明公公连忙点头,将手里的金玉盒子打开呈到她眼前,“今儿苏大人送了好些珠宝首饰,但大多都是些寻常之物,只有这蝴蝶手钏瞧着是个稀罕物件,陛下便吩咐奴才送来给殿下赏玩。”   宋栖迟往盒子里瞧了一眼,那手钏是用上等的雪银打造,细细的镯身上挂着许多蝴蝶形状的银坠子,随手腕拂动之时,便如蝴蝶翩飞于身畔。   “这手钏倒别致,替我多谢父皇。”   宋栖迟笑起来,吩咐温采将手钏收下,又道:“晚上天凉,公公留下喝盏热茶罢?”   善明公公赶紧摆了摆手道:“奴才还有别的差事,就不叨扰殿下了。”   他好歹也是太监总管,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这个时候留下来,不是扰了殿下的好事吗?   宋栖迟闻言,便点了点头,又吩咐门口站着的嫣香:“你好生送善明公公出去。”   瞧着善明公公的身影消失在寝殿门口,宋栖迟这才舒了口气,转头朝温采使了个眼色。   温采向来伶俐,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上前轻轻夺过裴溪故手中的醒酒汤,奉到宋栖迟面前,道:“让奴婢来吧。”   宋栖迟伸手接过,喝了几大口后便让温采端了下去,揉着昏昏沉沉的额头,在榻上软枕旁靠了下来。   她低眉看去,见裴溪故还维持着跪姿侍奉在一旁,便微微蹙眉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温采,带他回房歇息吧。”   虽是赶着他出去,但语气仍是温柔的不像话。   裴溪故咬着唇,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如一只受伤的小鹿般睁着湿漉漉的眸子看向她。   “殿下是讨厌我吗?”   他穿成这副模样,又乖顺至极地跪在她床畔等着她,可宋栖迟竟还是急着要赶他出去。   她就这么讨厌自己吗?   又或是,她根本瞧不上自己这副下贱至极的模样?   “我……我不讨厌你。”   宋栖迟见少年仿佛受了伤般的神情,心中懊悔不已,心道定是今日喝多了酒的缘故,所以方才的话才说的重了些。   她撑着床榻直起身来,轻声道:“我只是不习惯有男子近身伺候,有温采一人服侍就够了。”   少女的声音温柔如深春微雨拂面而来,裴溪故一时有些怔住,自打他出生起,便从来没人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过话。   他的记忆就如楚梁皇城内那座幽深冷宫般冰冷彻寒,夹杂着无边的冷眼与谩骂,宫女太监们鄙夷不屑地朝他吐着口水,骂他生就了一副和他母亲一样下贱勾人的媚容。   他活了二十年,从不知温柔为何物。   直到听见宋栖迟的声音,他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人愿意这般耐心温柔地待他。   哪怕他只是个再卑贱不过的寝奴。   “还愣着做什么?”   一旁的温采见他神色呆怔,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要歇息了,你且退下吧。”   裴溪故清眸微颤,这才缓过神来,低垂着眸子起了身,由温采引着自内室的后门退了出去。   少年的气息瞬间消失殆尽,唯有床头摆着的香炉还燃着袅袅檀香。   宋栖迟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安心在铺着锦褥的柔软床榻上躺下。   她偏头吹灭床边灯烛,裹紧被子闭上了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裴溪故那双细腕上的道道淤痕来。   不止是手腕,那白皙脖颈,清瘦锁骨之上,无一不透着被责虐过的痕迹。   她几乎可以窥见,松垮白衣底下笼着的少年身子,定然是血痕斑驳,不堪入目。   宋栖迟不安地侧过了身,双目虽闭着,两道秀眉却是淡淡皱起。   他身上怎会有如此多的伤痕?   朦胧睡意渐渐席卷而来,宋栖迟攥着锦被的一角,心里惦记着裴溪故的伤,不知辗转了多久,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她刚睁开眼就唤来了温采,吩咐她去取些去淤止痛的药膏来。   温采知道自家殿下心软,这药膏定是要给那寝奴用的,便也没多话,依言去太医院拿了瓶软玉膏回来。   宋栖迟斟酌了半晌,还是决定亲自把软玉膏拿给裴溪故,正好顺便看看,他住的那间偏房是否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推门下阶,朝后院角落走去,重重梧桐枝掩映之下,露出偏房屋檐的一角。   温采替她打开门,日光落进阴暗的屋内,映出一地金黄的暖意。   宋栖迟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榻边的少年。   他背对着门口,衣裳还未穿好,露出颈后一片白皙的肌肤,日光徐徐落在上头,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晃进宋栖迟的眼。   她心口颤了颤,捏紧了手中药瓶,轻声道:“我给你拿了软玉膏来,可以祛你腕上的淤青。”   裴溪故闻声止住了动作,转过身来有些错愕地望着宋栖迟,显然是没想到,尊贵如她,竟会亲自到这小小的偏房里来看他。   他伸手拢好衣裳,慢慢在她面前跪下,低头道:“多谢殿下。”   装着药膏的瓷瓶递了过来,少女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如一朵五瓣红梅开在他眼前。   裴溪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她的指尖,却又不敢贪看,只得赶紧伸手接过瓷瓶,指腹挑了些药膏,轻轻涂在腕上的伤痕处。   宋栖迟在屋中木桌旁坐下,静静看着他涂药。   冰凉的药膏覆在淤青之上,少年抿着唇,忍着疼痛一声不吭。   他强忍痛楚的样子让宋栖迟愈发心疼起来,她正要柔声安抚几句,身后的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了嫣香急切的声音。   “二公主,奴婢还没有通禀过殿下,您不能进来……”   嫣香一脸焦急地拦着闯入院中的少女,却又不敢伸手去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宋栖迟走了过去。   少女一身藕粉绣荷的华丽宫裙,发间宝钗重重,华光盈面,明明不过只有十六岁的年纪,周身却散着一股极娇媚的脂粉气。   她在偏房石阶之下站定,双手抱在胸前,极轻蔑地瞥了一眼跪在房中的裴溪故,轻嗤一声:“这就是楚梁送来的那个寝奴?模样倒是不错。”   宋栖迟站起身,蹙眉看着她,冷声道:“夕韵,大清早的,你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宋夕韵讥讽地一笑,懒懒道:“听说皇姐新得了个玩物,妹妹我自是好奇的很,便来皇姐这儿看看。怎么,皇姐不欢迎我么?”   裴溪故跪在地上,望向宋夕韵的眼睛里蓦然闪过一丝狠戾。   他自然知道,这少女口中所说的玩物,指的便是他。   宋栖迟听了这话,脸上有些不悦,但仍平心静气道:“不是不欢迎,只是你要进我院中,也得让人先通禀一声才是。”   宋夕韵闻言,冷冷地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道:“皇姐这儿好大的规矩,做妹妹的想来看看姐姐,竟还需要通禀。”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宋栖迟懒得与她多话,直截了当地问了她一句。   她这个妹妹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宋夕韵与她虽同为皇后所出,但自小便不大和睦。许是因为她颇受百姓敬仰的缘故,宋鸣对她便偏爱了些,有什么好玩的稀罕物件总是先赏赐给她,因此宋夕韵对她自是十分嫉恨。   只是宋鸣对她的这份偏爱,宋栖迟倒觉得,更多的竟像是在讨好她一般。   这其中情感,宋夕韵自然不知晓,只是一味地记恨着她,隔三岔五地便要到她宫中来找麻烦。   眼下宋夕韵就站在偏房门口,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房内的裴溪故,眼角眉梢尽是不屑的讥讽之意。   “皇姐一大早便来看望这贱奴,看来……这贱奴倒当真有几分伺候人的本事,才让皇姐如此念念不忘呢。”   她轻佻地咂了咂嘴,眸底涌起浓浓戏谑,看着宋栖迟道:“皇姐昨晚……玩的可还开心?”   宋栖迟眉心轻拧,知道与她好言好语地说话是没用的,便也冷了脸色。   “妹妹若是想要个寝奴,大可去求父皇给你挑一个送来,不必总惦记着旁人的。”   宋夕韵似被她说中了心事,恼怒地瞪着她,哼了一声道:“我惦记皇姐的东西做什么?再说了,我看这寝奴虽是生了一张好面孔,却像个木头人般连笑都不笑,只怕床笫之间,皇姐也是没什么兴味吧。”   她一口一个寝奴的叫着,眸中满是嘲辱之意。   宋栖迟听不下去,正要斥责她几句,一直默不作声的裴溪故却忽然开了口。   他抬头盯着宋夕韵,凤眸骤然浮现出几分冰冷的戾气,薄唇微启,一字一顿。   “有没有兴味,也不是你说了算。”   而后他顿了一瞬,又偏过头看向宋栖迟,方才的狠戾之气消失殆尽,整个人乖顺如一只温软的猫儿。   “要殿下说了算。” 第5章 人凳 “如一只蝼蚁,低贱到尘埃里。”……   “你竟敢顶撞我?”   宋夕韵听了这话自是气的不轻,她素日跋扈嚣张惯了,宫里的奴婢人人都畏她三分,根本没有人敢这般对她说话。   她气的伸出手来指着裴溪故骂:“不过一个下贱的寝奴,也敢这么和主子说话?”   裴溪故低垂着眸子,语气淡淡:“奴的主子是长公主殿下。”   “你……”   宋夕韵狠狠地瞪着他,气的双唇都在打颤,用力啐了一口道:“不知规矩的下贱东西!”   “好了。”   宋栖迟被她闹的心烦意乱,不悦地睨了她一眼,冷声道:“我宫里的人,就不劳妹妹管教了。妹妹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宋夕韵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嘴角冷冷一勾。   “我可是姐姐的亲妹妹,姐姐如今倒替这贱奴说起话来了!”   “大清早儿的,怎么这么热闹?”不远处忽而传来了太子宋宥的声音。   他穿过左侧长长廊道进了后院,蹙眉看着宋夕韵道:“母后不是给你请了伴读陪你读书吗?你不好好在自己宫里读书,倒有闲心跑到你皇姐这儿来闹腾。”   宋夕韵见兄长开口训斥,气焰立时便弱了下来,只是仍撅着嘴杵在原地。   宋宥看她还不肯走,眉心一拧,冷了声音道:“我有些要事要与你皇姐说,你快些回宫去吧。”   见宋宥已经开口赶人了,宋夕韵也不好没脸没皮地赖在这儿,只得不情不愿地朝他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后院,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剜了裴溪故一眼。   宋栖迟望着她的娇媚背影,轻叹了口气道:“夕韵这性子愈发骄纵了。”   “她打小便这样,你也是知道的。”宋宥亦无奈叹了声,“总归是自己亲妹妹,不痛不痒斥责几句也就过了。”   宋栖迟抿唇点了下头,而后勾唇微微笑起来,转移了话头道:“不说她了,哥哥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儿来了?”   宋宥笑道:“听你这意思,倒像是不希望我来似的。”   “我可是巴不得哥哥天天来看我呢。”   宋栖迟笑出声来,抬头吩咐院中候着的几个婢女,“去给太子上些茶来。”   一个碧色衣裳的婢女领命而去,宋宥不免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道:“这个婢女瞧着眼生的很,可是新来的?”   宋栖迟点头道:“昨儿晚上母后送过来的,叫阿碧,我也是今早听温采说了才知道。母后说我宫里许久未添人了,这婢女又是新进来的宫女中最伶俐的,便将她拨到了我宫里伺候。”   宋宥沉吟了半晌,又瞥了一眼一旁侍候着的其他宫婢,伸手将宋栖迟拉到一边。   “母后向来不过问你宫中之事,只怕此事还是父皇的意思。”   宋栖迟本来还未细想此事,宋宥这么一说,她忽然有点明白了。   “哥哥的意思是,这婢女……是父皇安插进来的?”   宋宥颔首道:“只怕父皇还是放心不下那楚梁送来的寝奴。他想派个人到你宫中盯着,但这等床帷之事,父皇堂堂天子,自是拉不下脸面去管,所以只能交由母后来办。”   宋栖迟捏紧了袖口,垂眸道:“楚梁就算要安插暗线,也绝不会用这样明目张胆的法子,父皇定是多虑了。”   “父皇是天子,难免会疑心。”   宋宥回头望了望仍跪在房中的少年,叹了口气,“栖迟,你留下他,是给父皇埋下了一块心病啊。”   宋栖迟顺着他的目光往房中看去,裴溪故已经上完了药,低垂着眸子跪在一片晨曦之中。   她未开口让他起来,他便一直跪着,乖顺的令人心疼。   宋栖迟眉心轻皱,轻声朝宋宥道:“他也是这场战争的无辜受害之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说罢,又转头吩咐温采:“让他起来吧,别跪着了。”   宋宥知她一向心软,静默了半晌,终于微微点了下头似是默许了她的话。   暂且将这桩事搁在一旁,宋宥轻舒了口气,扬起唇角绽开一个如清风明月般的笑来,哄她开心道:“不说这个了,我今日来,可是有礼物带给你呢。”   宋栖迟眼眸一亮,问道:“什么礼物呀?”   宋宥侧身,朝候在廊道转角处的侍从招了招手,笑道:“是匹宝马,你看看可还喜欢?”   侍卫牵着马,穿过廊道进了后院。宋栖迟这才看清,那是匹通体雪白的马,凛凛一身素白,一根杂毛也无,当真是漂亮的很。   “好漂亮的马。”她忍不住赞了一句。   “这马是楚梁献上的和谈之礼,我特意为你从父皇那儿讨了过来。”   宋宥抬手抚摸着马的鬃毛,看着她温和说道:“我已试过了,这马性子乖顺的很,你可骑上试试。”   宋栖迟从未学过骑射之术,但眼下见了这般漂亮的马,也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了。   她紧张地捏着袖口,盯着那马看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那我……试试罢。”   宋栖迟小心翼翼地走到马旁边,玉手攥住缰绳,想要纵身翻上马背,却总是差那么一截,急的额头上都沁出了汗。   温采忙上前扶住她,轻声劝道:“殿下初次骑马,还是用个人墩子吧。”   院中登时一静,侍候在一旁的几个宫女互相对望了一眼,皆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这人墩子,向来都是由地位最卑贱的奴才来做,毕竟男人身子骨壮实,禁得住踩。她们这柔柔弱弱的小身板,若是没撑稳,摔了殿下,谁能吃罪的起?   因此温采这话一出,竟是没人应声。   宋栖迟刚想说她不用人墩子,站在最边上的嫣香忽然转过了头,看向站在偏房里的裴溪故,小声提醒道:“你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殿下当人墩子?”   裴溪故怔愣了一瞬,慢慢地垂下了眸子,从偏房石阶上走到了宋栖迟的马旁边。   手指蜷进掌心,渗出几道狰狞的红痕,痛楚让他此刻格外清醒。   他是身份卑贱的奴,给主人做人墩子是他应尽的本分。   为了活命,他别无选择。   裴溪故缓缓在冰冷的石地上跪了下来,手肘撑地,尽力放平了背脊。   “殿下上来吧。”   他的眼前是覆着薄薄尘土的石地,有蝼蚁自他指边爬过。   他心中忽而涌起无限的酸楚与屈辱。   如今的他,便如一只蝼蚁,低贱到尘埃里,人人都可践踏。   宋栖迟看着跪趴在地上的少年,心头蓦地一软,忙道:“你起来吧,我用不着人墩子。”   “殿下还是莫要逞强了。”   温采望了一眼马背,搀着她的手劝道:“踩着人墩子上马总归要稳妥些,殿下上去吧。”   少年维持着屈辱的跪姿,将脸埋的极低,似乎不愿让人瞧见他此刻的神情。   宋栖迟亦不愿让他一直在这么多人面前这般跪着,只好放弃了僵持,一手扶着马背,一手攥紧了缰绳,轻声道:“那我上来了。”   少女抬起脚的一瞬,裴溪故闭上了眼。   她水红色的裙裾拂过他的额头,桂花香气散在他的鼻尖,清甜而醉人。   他能感觉到宋栖迟在努力减少停留在他背上的时间,足尖轻轻一点,只一瞬便离开了他的背。   少女的身子轻若无骨,但裴溪故还是没忍住,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   宋栖迟已经坐上了马背,听见他痛楚地轻哼,又担忧地望了过来。   她握着缰绳的掌心满是汗珠,已经这般小心了,竟还是踩痛了他吗?   “奴没事。”裴溪故抿紧了唇,凤眸中透着极力隐忍的猩红。   “快起来吧。”宋栖迟实在不忍看见他这般神情,忙吩咐他起身。   裴溪故起身侍立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垂首站着。   宋栖迟握紧缰绳,缓缓策动身下的马,明明看着前方,却不知怎的总是能瞥见少年低垂下去的乖顺眉眼。   她早已没了骑马的兴致,只匆匆骑了几圈便停了下来,扶着温采的手下了马。   宋宥见她下马,笑着问她:“如何,可还喜欢?”   宋栖迟不忍拂了兄长的好意,强挤出几分笑意,点了下头道:“喜欢,多谢哥哥。”   宋宥看她喜欢,也跟着开心起来,道:“你喜欢就好,待我得空,再替你寻一位骑射师傅,到你宫里来教你。”   他站在院中,与宋栖迟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临走时还留下话来,说过几日再来看她。   宋栖迟骑了几圈的马,脸上也出了些汗,温采便扶着她进了寝殿,又端来了温水拿帕子替她擦脸。   她心神不宁地坐着,少年极尽隐忍的一声闷哼似乎还在她耳边回荡。   她终是放心不下,开口吩咐道:“你去把裴溪故叫来。”   温采应了声是,便去后院的偏房里把裴溪故领了过来,而后识趣地退出了殿外。   裴溪故在她脚边跪下,低头见礼:“奴拜见殿下。”   少年的背脊笔直而宽阔,上面似还残留着她足下踩过的印痕。   宋栖迟攥着手中绢帕,心中满是自责,柔声问他:“方才见你哼了一声,我……可是踩痛你了?”   裴溪故怔了一瞬,他根本没想到,宋栖迟叫他进来,竟是为了问他疼不疼。   他不过是卑微至极的一只蝼蚁。   这世上,竟还有人在意蝼蚁的感受吗?   裴溪故静默了片刻,而后低声开口:“殿下没有踩痛奴。是奴背上的旧伤发作,与殿下无关。”   听得他背上有旧伤,宋栖迟眼底泛起丝丝心疼,她咬唇盯着少年的脊背,半晌后终于开了口。   “把衣裳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第6章 主人 “殿下是奴的主人。”   裴溪故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清瘦下巴微微仰起,凤眸中满是错愕。   她竟要自己脱衣裳?   他抿紧了唇,肌肤因紧张而绷起,脸颊更是不知所措地泛上了一抹羞红。   要他当着旁人的面脱下衣裳……是何等羞耻之事?   宋栖迟低头看去,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只是低头咬着唇,耳尖上还泛着淡淡的红,像只受了主人训斥的小狗般惹人疼惜。   她心尖一软,声音又柔了几分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裴溪故的头埋的更低了,声音轻的好像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奴卑贱之躯,不劳殿下挂心。”   宋栖迟急切道:“你身子有伤,便该早些医治,我看过之后,也好让温采给你拿些治伤的药来。”   她话中满是关切,裴溪故一时有些犹豫,神色也有了几分松动。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关心他的人么?   宋栖迟见他睁着一双凤眸跪在原地,纤细手指紧攥袖口,磨磨蹭蹭地仍是不肯动,只得故作严肃地沉下了脸道:“既然不肯动,那好,你且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朱唇微启,轻声问他:“我是你的什么人?”   虽然面上严肃,但少女的声音仍透着骨子里带出来的温柔,不像是在责问,更多的倒像是在诱哄。   她突然发问,倒让裴溪故愣住了。   他紧紧抿着薄唇,好半晌才埋下头去,声音细如蚊呐:“殿下是奴的主人。”   主人二字自他唇齿间溢出,他立刻便觉得一股难言的羞耻卷上了他的脸颊,肌肤滚烫的厉害。   而少女却点了点头,继续循循善诱。   “那主人要你脱衣裳,你脱还是不脱?”   裴溪故的头简直快要埋进了膝盖里,耳尖红的似要滴出血来,过了许久才嗫嚅着开口。   “奴听主人的。”   他缓缓褪下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纤瘦的胳膊和紧致的躯体。   少年身形虽瘦,但却并不少肉,腹间的线条漂亮而勾人。他微缩着胳膊,那道清瘦锁骨便愈发突出,血痕缠绕其间,衬得修长脖颈如雪一样的白。   宋栖迟起身看向少年的背脊,一双杏眸不可置信地睁大,而后她颤抖着伸出手捂住了嘴巴。   那白皙脊背上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几乎连一块好地儿都没有。   那些伤疤深浅不一,长长短短,有的是鞭伤,有的是刀疤,那般情状,看的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宋栖迟几乎可以想象,方才她踏在少年背上时给他带来的钻心痛楚。   他得有多疼啊。   她越想越痛心,眼眶也跟着红了几分,颤抖着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   裴溪故垂下眸子,平静解释道:“奴来大夏之前,苏大人曾命人好生调.教奴,让奴学那些勾引侍奉的法子。奴不肯,他便让人对奴用刑,这些伤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宋栖迟听了这话,心口更是疼的厉害。   那该是下了多重的手,才能让他乖乖敛去一身傲气,甘愿为人寝奴?   她想都不敢想。   宋栖迟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稳住了心神,她走到床尾木架旁,踮脚取了瓶药膏,又回到床边坐下。   “你往前些,我替你上药。”   裴溪故微抬余光,见那装着药膏的小瓶竟是用上好的玉打磨而成,便知这药膏定是十分金贵。   这样好的药,他如何消受的起。   裴溪故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轻声道:“奴怎敢劳动殿下亲自动手,这伤过几日便好了,不必上药的。”   宋栖迟见他又要拒绝,不免有些气恼,佯嗔了一句道:“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她攥着药瓶往前挪了挪,嫣红锦履落在脚榻前头的地板上,朝他俯下身去。   “方才不是还说,我是你的主人吗?主人要你上药,你乖乖听话就是了。”   少女的嗓音温软动人,那令他羞耻万分的主人二字自她口中说出,竟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诱人意味。   裴溪故心底的抗拒慢慢松垮,他抿着唇慢慢挪动双膝,一点点朝少女靠了过去。   宋栖迟弯着腰,却仍是够不到他的脊背,便道:“你到脚榻上来。”   裴溪故顺从地跪上了脚榻,他的膝盖压着少女垂落在脚榻上的绣花裙裾,鼻翼几乎蹭上她的腿。   桂花幽香立刻盈满了鼻尖,他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   宋栖迟低头看着跪的笔直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你这样跪着,我如何给你上药?趴到我膝上来。”   裴溪故怔愣了一瞬,咬着唇慢慢仰起了头,听话地将手臂搭上她的腿,整个后背完完全全地裸露在她面前。   宋栖迟这才微低下头,玉指蘸了些药膏,轻轻涂抹在他背上的伤口上。   少年强忍着钻心痛意,手指紧紧攥住她的红裙,咬紧了牙关没有叫出声来。   “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宋栖迟轻声安抚着他,手中动作又柔了几分。   殿内静的落针可闻,裴溪故薄唇紧抿,感受着少女带着温度的指尖裹着凉凉的药膏一下下蹭在他的肌肤上,而自己的腹部则紧紧抵着她的腿,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   他耳根慢慢红了起来,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温采站在门口,躬身朝宋栖迟禀道:“殿下,御前指挥史傅大人求见。”   宋栖迟闻声停住了手上动作,抬头道:“那便让他进来吧。”   御前指挥史傅衍之是宋鸣身边最得力的手下,平日里负责整个皇宫的守卫当值之事,经常替宋鸣到她宫中来传话,与她也算是相熟已久了。   温采领命而退,裴溪故却慌了神,忙从她的膝上退了下来。   他往宋栖迟的腿边缩了缩,恨不能躲在她的裙裾后头,小声哀求道:“殿下,奴还未穿衣裳……”   他的身子,只能给宋栖迟一个人看。   叫他这般不着衣衫地出现在旁人面前,他是断断不肯的。   宋栖迟这才记起少年是刚脱了衣裳的,她自然也不愿他这副模样被别人瞧见,可眼下傅衍之已经走到了殿门口,一只脚将将迈过门槛。   她连忙撂下手中药瓶,伸手扯过床榻上自己刚刚脱下来的水红色外衫,披在了少年的身上。   傅衍之一进殿便撞见了这副情景。   墨发雪肤的少年跪在红木脚榻上,紧紧依偎在宋栖迟脚边,水红色的纱衣笼住他清瘦身子,凌乱衣裳自他腰间软软垂落。   少年紧抿着薄唇,纤细手腕从纱衣下伸出,扒在宋栖迟的膝上,如一只温顺的猫儿乖乖趴在主人膝头。   那薄薄红纱下,少年如雪的肌肤若隐若现。   低垂着的凤眸含着讨好般的乖顺,修长手指轻轻勾着她的裙,一下一下,似猫爪般挠着人的心。   傅衍之一时愣在了原地。   这样的人儿,他只能想到两个字来形容。   尤物。   天生勾人的尤物。   他被少年惊艳,错愕地站着,一时间竟是忘了行礼。   宋栖迟见他一直盯着裴溪故看,以为是那件外衫没有盖好,情急之下忙伸出手去挡住了少年的脸。   大红色的衣袖覆住裴溪故的脖颈,少女的纤纤玉指挡在他的侧脸前。   宋栖迟不安地看了傅衍之一眼,生怕自己挡的不够严实,干脆伸手抚上少年柔软的发顶,将他的脸扳向怀中。   而后她才安心抬起头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傅大人来了。”   傅衍之回过神来,忙拱手行礼:“属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他的目光落回几乎窝进宋栖迟怀中的少年身上,静默许久,终于斟酌着开口问道:“殿下,这少年……便是楚梁送来的那个寝奴么?”   “是。”   宋栖迟如坐针毡,面上挂着笑,心里却是盼着他赶快走,便追问道:“傅大人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她的手停留在少年的发间,柔软光滑的发丝钻入指缝,宋栖迟忍不住伸手轻轻摩挲了几下。   他好乖。   宋栖迟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只雪玉猫,它乖乖窝在怀中的模样,总是令她忍不住抚摸怜爱。   感觉到少女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发,裴溪故愣了愣,还是微微直起了些身子,乖顺地蹭着她的掌心。   这些细微的动作被傅衍之尽收眼底,他眼眸黯淡了些许,微微蹙眉。   宫中人人皆知,清宁长公主身边从不留寝奴伺候。   可这少年,似乎当真是令她喜欢的紧。   少年一下一下地蹭着她的掌心,肩膀上下起伏,身上红纱滑落几寸,露出后颈处一片白嫩的肌肤,说不尽的香艳动人。   傅衍之眼底愈发幽深,沉声道:“陛下让臣来知会殿下一声,这个月入寺祈福的吉日已经定下了,就在明日。明日一早,臣会亲自来清宁宫接殿下,护送殿下上山。”   自她及笄之后,宋鸣每月都会请宝华殿的师父择个吉日,让她入寺为国祈福。   这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宋栖迟听了之后只淡淡点了下头,抬眸应道:“我知道了。”   按着规矩,傅衍之传完了话便该立刻告退离开,可他不知怎的竟没有挪动脚,仍是有些怔愣地望着宋栖迟和伏在她膝边的少年。   她从不留男人在身边伺候,他是知道的。   可如今她竟破例留下了这寝奴,难道她真被这贱奴勾了魂儿去不成?   傅衍之静默地站着。   而此刻,裴溪故整张脸都埋进了宋栖迟怀中,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贴着他,清甜体香包裹着他的鼻尖。   许是在她怀中窝的太久了,裴溪故的呼吸有些艰难,脸颊亦渗出了细密汗珠。   可偏生殿中站着的那人似乎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他只得挣扎着挪过脸,凤眸微微抬起,呢喃着唤了句:“殿下……放开奴可好?” 第7章 祈福 “心中无上的神。”   宋栖迟这才发觉怀中的人儿已出了不少的汗,连忙将锢着少年的手挪开了些。   见傅衍之还站在原地,宋栖迟不免有些着急,话里也带上了几分催促的意味,抬眸问他:“傅大人还有事?”   傅衍之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失了礼数,忙低头道:“属下这便告退。”   他匆匆离去,宋栖迟终于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总算走了。”   她伸手扯下披在裴溪故身上的外衫,一点点将他背上的伤口都涂上了药膏,才放心地将药瓶收到一旁,道:“药上好了。你把衣裳穿好,我让温采带你下去歇息吧。”   “奴多谢殿下。”   裴溪故一边低头穿着衣裳,一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听她话中的意思,只怕还是不肯留他在寝殿里。   他心里清楚,只有让宋栖迟允他留在寝殿伺候,旁人才会觉得,她是当真喜欢他这个寝奴的,那样他才能真正地安全。   得想个法子才是。   裴溪故慢慢地系好青玉色的腰带,微微仰起头来,像一只乖巧至极的猫儿般,轻轻地哀求着她。   “殿下,奴……想留在这里,伺候殿下。”   为了活命,他别无他法,只能这样羞耻而屈辱地去讨好她。   他这般乖顺讨好的模样,宋栖迟根本就无法抵抗,她犹豫了半晌,才迟疑着说道:“可是,我殿中从来不留……”   她的目光倏然一顿,低头看见少年乖乖趴伏的模样,心里不由得一软。   宋栖迟感觉到心底那道坚固的防线正在慢慢坍塌,她咬唇静默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等你养好了伤再说吧。”   这便是松口的意思了。   裴溪故暗暗松了口气,小心地从她膝上离开,低头道:“奴谢过殿下。”   少女轻软的裙裾骤然离他远去,裴溪故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许是从未被人如此温柔对待过的缘故,他的内心忽而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他很想再依偎到宋栖迟身旁,享受着她独一无二的温柔。   可温采恰巧在此时端茶进了殿,他只得依着宋栖迟的吩咐,由温采引着回了后院歇息。   少年的气息在一瞬间就消失的干干净净,宋栖迟坐在榻边,望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怔怔地出神。   她将五指张开,举到齐眉处盯着看,少年残留的一根墨发松松挂在她指缝,微风一吹,便徐徐落了下来。   那是方才抚摸他发顶时留下的。   宋栖迟就坐在那儿盯着那根发丝看,直到温采再次端了茶点进殿,才蓦然回神。   “殿下,您……没事吧?”   温采一进来就看见宋栖迟呆坐在榻边,不由得有些担心。   宋栖迟摇了摇头,问道:“明日祈福的事都准备好了?”   温采道:“都准备好了,殿下放心就是。”   温采做事她向来是最放心的,于是宋栖迟便也安下了心,只等明日一早傅衍之来送她出宫。   *   翌日清晨,宋栖迟早早就收拾妥当。   出了清宁宫的宫门,她便坐上傅衍之备好的宫轿,往京郊玉灵寺行去。   玉灵寺是华京有名的佛寺,坐落在风景秀丽的玉灵山上,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而每到她入寺祈福之日,宋鸣便会提前颁布诏令,让那些香客改日再去寺中进香。   那些香客大多都是诚心礼佛的百姓,对宋栖迟更是万分敬仰,因此每到她祈福那日,他们便会自发地聚集在那条上山的小路旁迎她,场面虽比不得朝街大典那般隆重,却也十分喧嚷热闹。   宋栖迟坐在宫轿里的软榻上,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望了几眼,轻声问道:“如今是到哪儿了?”   温采走在宫轿的一侧,听她问话忙快步上前了些,答道:“回殿下,现下已经快到玉灵山脚下了。”   宫轿行在进山的小路上,两旁的百姓挤在本就不宽敞的窄路旁,个个儿都踮着脚朝她的轿子望去。   “清宁长公主来玉灵寺上香了……”   “是呢,长公主月月都要入寺为国祈福,咱们大夏,得亏了有长公主的诚心庇佑。”   宋栖迟听着百姓们嘈杂的议论,有些心不在焉地捏着车帘的一角往外望着。   外头的日光落进轿内,她正想将车帘放下,忽而瞥见一个浅黄衣裙的小姑娘歪歪斜斜地挤在人群中,脚跟一个踉跄,便被身侧人挤的摔倒在了石地上。   她连忙掀开了车帘,朝前头的傅衍之喊道:“停轿!”   轿子缓缓停下,正巧停在小姑娘身侧。   “温采,快去把那小姑娘扶起来,看看她受伤了没有。”宋栖迟从轿中探出头来,关切道。   “是。”   温采应了声,便快步走上前去,弯下腰拉住了小姑娘的手,将她轻轻地从地上拽了起来。   小姑娘睁着一双明澈的眸子望着她,怯生生地道:“谢谢姐姐。”   那一双盛着清晨薄光的纯净眼瞳映进温采眸中,她蓦然一愣。   三年前的朝街大典上,她便是睁着这样一双清透的眸子,站在华夕街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着宋栖迟的步辇缓缓行过街上新铺的黛青石板。   身着大红华服的宋栖迟端坐在步辇中,而年轻的太子宋宥骑着黑鬃骏马行在前头,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她呆呆望着,魂魄在一瞬间几乎离开了身体,全都飘到了宋宥身上去。   身侧人群涌动,一双双虔诚的眼睛尽数望向步辇中的红裙少女,那是大夏子民心中的神。   而在温采心中,宋宥才是她心中无上的神。   温采出身乐坊之家,家中生意受了数年前那场旱灾的影响,一日不如一日,但坊中仍零零星星地有些旧客来。   她帮着端茶递水时,听他们说起大夏那位年轻的储君,十六岁便能上阵杀敌,以一挡百,一举攻下楚梁三座边城。   她那时便听得心生神往。   那日的步辇行的格外缓慢,经过她面前时,人群骤然喧嚷起来,她被挤的一个踉跄,跌坐在了路旁散落的六棱石子上。   尖锐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她在漫天零碎晨曦中仰起脸来,听见那位大夏最尊贵的公主如春风细雨般温柔的声音。   “哥哥,快让人把那姑娘扶起来。”   一旁的侍从正要上前,宋宥却已经翻身下马,俯身朝她伸出手来。   “小心些。”   她怔怔地拉着宋宥的手站起身,他手掌残留的温度片刻间就散尽了风里,再抬头时,白衣黑马的少年已离她远去。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温采怔愣了一瞬,转头看时,却是引路的侍从策动了身下的马。   她连忙跟了上去,敛眉垂首,收了心绪,默然在宫轿旁走着。   转过几重小路,宫轿终于到了玉灵山脚下,面前层层石阶迤逦而上,直通山顶。   宋栖迟搭着温采的手下了轿,朝山顶的方向拜了一拜,便沿着石阶一点点往山顶去。   祈福一事礼仪繁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这祈福之人要徒步行过九百九十九道石阶,方能显其心诚。   登阶时等级分明,傅衍之只能带着一众随从侍卫远远跟在宋栖迟身后,只有温采一人在离她身侧随行,好照看着她些。   日光渐盛,宋栖迟额间沁出汗珠,腿也渐渐沉重起来,但她仍咬牙坚持着,一步步迈过嶙峋石阶,最后终于站在了玉灵寺门前。   她提裙走进佛堂,在佛前烧了些自己手抄的佛经,又静心上了几柱香,便起身吩咐温采取些香灰带回宫中。   这香灰带回去,是要供在宫中宝华殿内的,也好保佑皇室安稳,社稷太平。   祈福礼毕,宋栖迟只觉十分疲倦,温采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了轿,由侍从抬着下了山。   宫轿行至清宁宫门口缓缓停下,宋栖迟下了轿,才往里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后院之中传来一阵刺耳的鞭打之声。 第8章 楚梁云家 “我的人,无需你来管教。”……   宋栖迟眉心一跳,忙加快了步子往后院走去。   她将将进院,便看见几个宫女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宋夕韵正懒懒地靠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上,手中摇着羽扇,饶有兴致地望着院中挨着鞭子的少年。   裴溪故被绑在一张十字刑架上,墨发凌乱不堪,苍白脸颊被汗水打湿,清瘦身子上横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一旁的侍卫还要扬鞭再打,宋栖迟眉心紧拧,气的声音都扬高了几分,怒道:“住手!”   她鲜少动怒,素日里说话也都是温温软软的,如今生起气来,声音里却含着天生的威仪,吓得那侍卫哆嗦着停了手。   “谁让你打他的?”   宋栖迟冷冷地盯着那侍卫,一字一顿道:“我可从来没下过这道命令。”   那侍卫吓得赶紧跪了下来,颤声道:“殿下恕罪,属下也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哆哆嗦嗦地偷瞥了宋夕韵一眼。   一直站在后头的嫣香这时候也怯生生地开了口:“回殿下,今儿一早殿下刚出宫不久,二公主便进了清宁宫的后院,说要试试昨日太子殿下送您的那匹白马,还让这寝奴做人墩子。谁知这寝奴竟没跪稳,把二公主给摔了,所以二公主才发了脾气,命侍从抽他五十鞭子。”   宋栖迟听了这话,心中怒气更盛,冷冷道:“夕韵,你擅入我的寝宫,动我的东西,还在这儿摆起主子的架势责罚我宫中的人,那些教养嬷嬷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   宋夕韵不慌不忙地起身,转头朝她盈盈一笑,道:“我是大夏的二公主,而他不过一个下贱的寝奴,我自然有资格责罚他。”   说着,她又朝一旁的侍从扬了扬下巴,漫不经心道:“不是还有二十鞭吗?快些打完,本公主要回宫了。”   裴溪故闻言,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抬起了下巴,咬牙盯着宋夕韵,眼底狠戾之气尽现。   他纤细手腕被粗糙的绳索勒出狰狞血痕,染了血的衣衫与破裂的皮肉混合在一处,身上的鞭痕还在慢慢往外渗着血。   他背上本就有伤,方才给她做人墩子时,宋夕韵又故意狠狠踩下去,他痛的几乎晕厥,如何能撑稳她?   宋夕韵分明就是要寻个由头来责罚他罢了。   “够了!”   宋栖迟见宋夕韵丝毫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起来,索性也与她彻底撕破了脸,冷声道:“你如今好大的本事,竟敢到你皇姐宫中教训起人来了。”   宋夕韵勾了勾唇角,轻轻一拢手中羽扇,乖巧道:“皇姐这是哪儿的话,这寝奴连我都伺候不好,如何能伺候好皇姐?我今日替皇姐教训了他,皇姐得感谢我才是。”   “我的人,无需你来管教。”   宋栖迟上前一步,一双杏眸直直地盯着她,语气冷如寒冬。   裴溪故蓦地抬起了眼,指尖轻轻颤着,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玉容含怒的少女。   我的人……   他心中默念着这微不足道的三个字,薄唇紧紧抿着,眸中满是错愕。   她竟然在护着自己?   一股无法言明的感觉在刹那间顺着他的心尖蔓延至全身。   她可是大夏最尊贵的长公主啊……如今竟肯为了他一个低贱的寝奴,跟她的亲妹妹动了怒!   而宋夕韵也没想到一向温柔的宋栖迟竟会真的与她生起气来,一时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讷讷道:“皇姐这么生气做什么。”   她本就是吃准了宋栖迟温软的性子,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她宫中来挑衅,如今见宋栖迟端起了长姐的威严,她倒是有些怂了。   宋栖迟懒得与她多说,直接吩咐一旁的侍从:“你送二公主出去,以后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入清宁宫一步。”   “皇姐,你……”   宋夕韵听得她下令,一张俏脸上满是不忿,声音也尖锐了起来。   宋栖迟淡淡瞥她一眼:“以后若再这般不知规矩,我便亲自选几位资历深的教养嬷嬷,让你重新学一遍宫中礼仪。”   宋夕韵气的牙根痒痒,狠狠瞪了裴溪故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了。   宋夕韵一走,宋栖迟的脸色立刻柔和了下来。   她快步走到裴溪故面前,看见那一身的鞭痕,秀眉立刻皱起,急忙吩咐青寰道:“快,把这绳子解了。”   青寰动作极快地解开了裴溪故身上的绳索,他身子一软,险些踉跄倒地,薄唇紧紧抿着,似乎不想让人看出他的痛楚。   宋栖迟见他一张脸苍白如雪,墨发沾着汗珠贴在耳边,说不出的纤弱模样,更是心疼的要命。   “青寰,你先扶他回房歇息。温采你去太医院拿些治鞭伤的药来,一会儿送到他房里去,让青寰给他上药。”   “是。”   两人齐齐应了声,便各自领命而去。   宋栖迟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看见青寰扶着他进了偏房,才稍稍安下心来,回了寝殿歇息。   *   偏房内。   裴溪故被青寰扶着在一张木椅上坐下,他低头看着身上的伤痕,手指无力地搭在一旁的桌案上。   方才那侍卫顾着宋夕韵在场,不敢偷懒,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打他,将他新换的一身白衣都抽烂了。   他微微闭上眼,努力调整着呼吸,想压下那阵阵钻心的痛楚。   屋内静谧无声,半晌后,他才听见青寰的声音在面前淡淡响起。   “你这衣裳的绣纹甚是好看。”   裴溪故慢慢睁开眼,望了一眼衣袖上的绣纹。   不过是几道胡乱绣上的粗糙线条,他几乎看不出形状来。   青寰又往前走了几步,一边替他斟茶,一边压低了声音开口。   “不过若是换做青竹的绣纹,会更加好看。”   裴溪故抬眼看向他拿着蓝纹茶盏的手,眉心猛地一跳。   他抬手时露出袖口下掩着的大片衣料,上头用碧色丝线绣着一簇新竹,生机盎然,翠绿欲滴。   那是楚梁云家的标志。   楚梁云家,最擅布暗线,他们安插的暗子遍布楚梁各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云家的眼睛。   而近年来战事频起,云家也派了不少人到别国做暗子,只是裴溪故没想到,云家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暗子插到大夏长公主的宫中。   他唇角轻轻勾起,看着青寰道:“你当真是云家的人?”   青寰低着头,将茶盏推到他面前,不动声色地掩去了衣袖下的青竹绣纹,低声道:“三殿下既已认出云家的青竹纹,便该相信我。”   裴溪故讥讽地一笑,眸中满是自嘲,轻声道:“我早已不是什么三殿下了。”   自他出生起,就没有人把他当作三皇子对待过。   父皇厌弃他生母卑贱,连带着也厌极了他,将他丢进冷宫里头不管不问,整整二十年,甚至未曾去看过他一眼。   他被幽禁在冷宫之中,双目所见,皆跃不过那道破旧宫门。   身边伺候他的几个宫女太监,因不满这冷宫的差事,便把一腔怨气全撒在了他身上,整日对他打骂不休。   如今骤然听到三殿下这称呼,他自己都觉得无比陌生。   “三殿下一直都是三殿下。”   青寰仍旧低着头,话中却多了几分恭顺,道:“就算别人不认,云家也是认的。”   裴溪故捏着青寰推过来的茶盏,听了这话不免抬头打量了他几眼,眸中露出几分惊诧。   “你是那时候跟在云姑娘身边的那个侍从?”   青寰点头道:“是,难为三殿下还记得。”   裴溪故看向他手中拿着的拂尘,斟酌着问道:“那你如今这身子……”   “奴才已是太监之身。”青寰平静道,“为了云家和楚梁,应该的。”   正说话间,身后的房门突然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青寰立刻止住了话头,侧身望向门边。   温采推门进了屋内,将手中拿着的药瓶递给青寰,道:“我从太医院拿了药来,你先给他换身衣裳,再帮他上药吧。”   青寰应了声,转身去里间寻了衣裳出来,看了温采一眼道:“我这便给他换衣裳,温姑娘先回去向殿下复命吧。”   “好。”   *   清宁殿内。   宋栖迟坐在美人榻上,一双清透动人的杏眸中满是担忧,一见温采进来,忙问道:“药可送去了?”   温采躬身道:“已经送去了,青寰这会子正在给他上药,殿下可放心了。”   宋栖迟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又嘱咐道:“让青寰好生照看他。”   “是。”   温采轻声应下,有些犹豫地朝身后望了一眼,才低声道:“殿下,皇后娘娘身边的绫姑姑来了,说想见您。”   “绫姑姑?”   宋栖迟愣了愣,不解道:“她见我做什么?可是母后那边有什么要紧事?”   温采顿了顿,小声道:“奴婢想着,大抵是和二公主的事有关。”   宋栖迟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她朱唇微勾,轻哼一声道:“我还想着她今日怎么肯老老实实地回宫去呢,原是背地里到母后面前告我的状去了。”   宋栖迟拿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小口,淡淡朝殿门口望了一眼,才开口道:“请绫姑姑进来吧。” 第9章 讨好 “咬着那根薄薄的带子。”……   “是。”   温采领命退出殿外,将绫姑姑请了进来。   绫姑姑穿着极规整的湖蓝色宫裙,进殿便恭谨地朝宋栖迟行礼。   “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   “姑姑请起。”   宋栖迟抬手示意她起身,面色平静道:“不知姑姑有何事?”   绫姑姑低着头,恭敬道:“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皇后娘娘听说,今日殿下的寝奴冒犯了二公主,便让奴婢来问问。”   她微微顿了顿,又道:“奴婢听说二公主气的胸口疼,还请了太医过去诊脉呢。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这寝奴这般以下犯上,该好好责罚才是。”   宋栖迟听了这话简直要气笑了。   “绫姑姑,夕韵从我宫中离开的时候,可是活蹦乱跳的很呢。怎么到了自己宫里,就开始胸口疼了?”   绫姑姑忙道:“二公主已经请了太医来看……”   “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我也不想与姑姑争辩。”宋栖迟冷冷道,“且今日她私闯清宁宫,还随意责打我宫中的人,这般不知规矩和礼数,母后就不管管吗?”   “这……”   绫姑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讪讪道:“只是二公主毕竟是给气的伤了身子了,若不惩处这寝奴,如何能解二公主心头之恨呢。”   宋栖迟抬眼看着她,冷声道:“若说惩处,倒是不劳姑姑操心了。夕韵如今架子大的很,都敢替我这个做皇姐的教训我宫里的人了,她方才已下令打了那寝奴五十鞭子,将他身上打的血肉模糊,姑姑要不要去看看?”   “奴婢就……就不看了。”   绫姑姑干笑了两声,见她态度如此强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胡乱寻了个由头匆匆告退。   宋栖迟望着她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低头喝着茶盏中已经凉了三分的茶,润了润有些干渴的喉咙。   方才她心里憋着火气,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大了些,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她小口小口地啜着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少年清朗的声音。   “殿下。”   宋栖迟忙搁下茶盏,回头往内室的方向望去。   裴溪故站在内室门口,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清清冷冷,如一块无瑕美玉。   见她回头,他便低眉走到那张美人榻边跪了下来,微微仰起下巴望着她。   “你……你怎么进来了?”   少年突然逼近,宋栖迟一时有些慌了神,咬唇道:“我不是说过,只有温采可以进我的寝殿吗?”   “奴见内室的后门开着,便从那儿进来了,请殿下恕罪。”   他膝盖又往前挪了挪,乖顺地看着宋栖迟,轻声道:“奴多谢殿下。”   宋栖迟一愣,迟疑道:“谢我什么?”   “谢殿下方才……护着奴。”裴溪故微敛凤眸,手指轻轻扶着美人榻的一角。   方才他就站在内室门口,宋栖迟与绫姑姑说的话,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必谢我,此事本就不是你的错。”   宋栖迟低头看他,目光落在他刚换好的干净衣裳上,柔声问道:“伤口还疼不疼?”   裴溪故摇了摇头,“回殿下,好多了。”   “这几日好生养伤,别再乱走了。”   宋栖迟看着他乖顺的眉眼,忍不住朝他俯下身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发。   裴溪故凤眸轻颤,忙又凑近了些,手指搭上榻沿,听话地低着头任她抚摸。   他偷偷瞥了一眼宋栖迟的神色,见她此刻似乎心情很好,便试探着开口道:“殿下累了,奴……伺候殿下歇息吧。”   宋栖迟忙道:“不必,让温采来就行了。”   “殿下……”   裴溪故贴着她的掌心蹭了蹭,轻声求着:“殿下就让奴来服侍吧。”   宋栖迟一瞧见他这副模样心就软了下来。   她的手轻轻绕着少年耳边的发丝,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你的伤还未好全……”   正说话间,温采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她先将盛着温水的木盆放到一旁的木架上,然后抬头禀道:“殿下,方才太子殿下派人传了话来,说这几日有些要紧事要忙,怕是不能来看殿下了。”   宋栖迟的眸色蓦然一变,担忧道:“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温采瞥了一眼跪在她身边的裴溪故,斟酌着答了句:“大约还是为了楚梁的事。”   宋栖迟蹙眉道:“和谈一事不是已经谈妥了么?怎的哥哥还在为楚梁的事操心。”   温采低头道:“奴婢也不知,太子殿下只让奴婢叮嘱殿下好生照顾自己,他过几日便来看望殿下。”   宋栖迟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明日去库房取些人参,亲自给哥哥送去,国事再要紧,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   “是。”   温采应了一声,转身走到放着木盆的架子旁,拿起搭在盆边儿上的软帕道:“殿下上山时出了好些汗,奴婢服侍殿下洗脸吧。”   宋栖迟点了点头,正要应下,身下的人儿忽然轻轻地勾了勾她的衣带。   “就让奴伺候殿下吧。”   裴溪故背对着温采,修长的食指勾扯着宋栖迟腰间的芙蓉锦带。   他仰着头,薄唇微张,脖颈的曲线精致而诱人,这般投怀送抱的模样,直勾的人心尖痒痒。   只是那勾着衣带的手指却在轻轻颤抖。   为了讨好宋栖迟,他已经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和脸面,甚至,他还是当着旁人的面做这种事。   温采就站在他身后,看见他的动作,一时愣在了原地,刚刚拿起帕子的手也僵住了。   宋栖迟身边从来没有寝奴伺候过,所以温采也是第一次撞见这般情景。   她捏着手中的软帕,朝宋栖迟投去探询的目光,无声地询问着她是该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该立刻退下。   宋栖迟根本无暇顾及温采,少年突如其来的举动早让她慌了神。   她错愕地看着裴溪故,纤细腰肢随着锦带的牵扯不由自主地往前靠去。   少年望她一眼,鼻尖慢慢贴上前去。   宋栖迟如同被雷击中般僵住,身子一动不敢动,玉颊被一抹极娇艳的红染了个透。   他竟然,张嘴咬住了她腰间锦带的尾端!   少年咬着那根薄薄的带子,凤眸讨好地望着她,呢喃不清地唤着:“殿下……”   宋栖迟的手慢慢从他发间滑落,心底的防线在一点点松垮。   她脑中错乱地想着,要不今日就留他伺候吧?只是洗个脸,想来也没什么的……   腰间的带子忽而被用力一扯。   宋栖迟顿时心跳如鼓,忙敛了心思往腰间看去,却见少年正歪着头,用牙齿扯动着那根细长的锦带。   那带子本就系的不紧,他这么一扯,几乎整个散开。   宋栖迟的心愈跳愈烈,她抢在少年扯下锦带之前伸出了手,将那根玉色绣芙蓉的锦带死死拽住。   而后她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抬起头来,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吩咐温采道:“你先退下吧。”   温采得了这话,如蒙大赦,赶紧将帕子放下,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   没了旁人在场,宋栖迟这才稍稍放松了些,攥着带子的手也跟着缓了几分力气。   她低头望了一眼,那根细带已被裴溪故扯下不少,几乎只余不到一半还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   而她的手攥着锦带中间的绣纹,芙蓉花葳蕤往前开去,直开到少年的唇齿间。   宋栖迟试探着轻轻扯动手中细带,少年便紧随着她的动作往前倾去,仿佛一只被她牵在掌心的小狗。   看的她心软的不成样子。   宋栖迟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罢了,你起来吧。”   裴溪故凤眸轻眨,似乎没明白她话中的意味,仍愣愣地望着她。   宋栖迟无奈地笑了笑,抬手将锦带一点点绕进指尖,他低低地唔了一声,被迫直起了身子,随着逐渐变短的锦带朝她贴了过去。   少女的玉指在他眼前轻轻绕着,玉色锦带缠绕其上,碧色潋滟流转,他好似被绳索牵着一般,乖乖地凑近她的身体。   空气中的最后一寸玉色流进了少女的指缝。   他怔怔垂眸,发现自己的唇已贴上了她那根修长漂亮的食指。   宋栖迟温柔的声音恰在此刻在他耳畔响起。   “松口呀。”   她轻声哄着,另一只手轻轻捏着他的下巴,极温柔的使他松开了牙齿。   “乖。”   宋栖迟低头将锦带重新系好,又指了指一旁的木盆,道:“你服侍我洗脸吧。”   裴溪故微微晃神,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让他起身的意思,便是默许了由他伺候。   他连忙谢恩起身,极小心地将软帕打湿,弯下腰轻轻擦拭着她脸上光滑细嫩的肌肤。   少年身形瘦高,弯腰站在宋栖迟面前,将一室日光挡去了大半。   宋栖迟实在不忍看他这么一直弯腰站着,便轻声道:“你弯着腰不方便,坐着吧。”   裴溪故低着头,手上动作不停,轻声道:“奴不敢僭越。”   “你这么高,站着总是不方便,还是坐下罢。”   宋栖迟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去拉他的衣袖,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   裴溪故睫毛微颤,心中有些不安,他毕竟是寝奴之身,怎能和自己的主子并肩而坐?   他斟酌了半晌,正想告罪起身,寝殿的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第10章 服侍 “他竟服用了这东西。”……   微冷的风顺着敞开的殿门溜进屋内,掠起一地寒凉。   宋栖迟闻声抬头,进来的是个双髻碧裙的小宫女,眉眼低垂,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盏热茶。   她记得这丫头,是那日皇后娘娘送过来的阿碧。   因顾着是母后指名送过来的人,宋栖迟也没出言责骂,只微微皱眉道:“你进来做什么?温采没教你规矩吗?”   阿碧忙小心翼翼地分辩道:“奴婢知道殿下的寝殿只有温姑娘一人能进,可……可温姑娘方才去东宫那边给太子殿下送东西去了,奴婢担心无人伺候殿下,便自作主张端了茶进来,请殿下恕罪。”   “罢了,你也是一片好心,以后记着就是了。”   她的神色惶恐而小心,宋栖迟也不忍过多斥责,只轻轻朝她招了招手,温声道:“你过来,把茶搁那儿吧。”   “是。”   阿碧应了声,抬脚朝宋栖迟走去,却在抬头的一瞬看见了坐在她身边的裴溪故,一双眼睛陡然睁大,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殿……殿下!”   阿碧捧着茶盏的手发着颤,震惊道:“这寝奴怎能与殿下共坐一榻?这……这可是大不敬啊!”   宋栖迟蹙眉道:“是我让他坐着的。”   阿碧闻言,更是惊诧的眼睛都瞪圆了。   殿下竟然允这寝奴坐在她的身边?这是何等的荣宠!   难道……殿下当真是极喜欢他的?   阿碧一面想着,一面偷偷打量了裴溪故几眼。   少年白衣黑发,一身打扮素净无瑕,却偏生令人移不开眼。   也难怪殿下会喜欢……   她心里默默地想着,低头将茶盏小心地放在桌上,便赶紧转身退出了殿外。   得把方才所见之事快些禀告皇后娘娘才是。   *   裴溪故服侍宋栖迟洗过脸,又伺候她在软榻上歇下,而后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他穿过后院,径直进了偏房,刚推开门就看见青寰站在屋内。   “青寰公公?”   裴溪故扶着门的手顿了顿,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   青寰忙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走到他身旁将木门关上。   “有些事,奴才要提醒三殿下。”   裴溪故眼眸微黯,淡淡道:“我说过,我已经不是什么楚梁三殿下了。”   青寰微低着头,恭敬道:“青寰是云家的人,只要云家还认殿下,那么奴才就该唤您一声三殿下。”   他躬着身子,又走近了些,压低声音说:“三殿下可记得,方才给长公主端茶进去的那个叫阿碧的宫女?”   裴溪故回想了片刻,点头道:“记得。”   “那阿碧是皇后娘娘送过来的人,为的就是留在长公主身边,监视三殿下的一举一动。”青寰低声解释,“刚才奴才瞧着她偷偷出了清宁宫,定是去向皇后娘娘报信去了。”   裴溪故心思通透,一下就明白过来,俊眉微微皱起。   “看来大夏对我仍有疑心。”   青寰道:“大夏皇帝多疑,三殿下又是楚梁送过来的人,这份疑心定然不会轻易消除,三殿下若想保住性命,必须得想办法牢牢傍住长公主这颗大树才是。”   裴溪故垂下眸子,静默了半晌,轻轻叹道:“夏安帝若要杀我,只怕长公主也保不了我的命。”   “三殿下此言差矣。”   青寰抬起头直视着他,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能从大夏皇帝手中保住三殿下的,唯有清宁长公主一人。”   裴溪故不解道:“为何?”   “长公主是大夏的祥瑞之人,昔年大夏遭受天灾,便是因长公主的出生才得化解。大夏百姓因此对长公主感恩戴德,更是将她视作能庇佑大夏之人,民心所向,尽在她身。”   青寰看他一眼,继续说道:“而民心便是江山社稷的根本,夏安帝因此十分宠爱长公主,几乎到了她说一不二的地步。只要长公主愿意庇佑三殿下,纵是皇帝,也不能拿三殿下怎么样。”   裴溪故眸光微动,沉吟未语。   怪不得当时苏启要费这么大的心力去讨好她。   照青寰的说法,整个大夏,怕是只有她一人能左右皇帝的心思了。   他低头思忖了片刻,轻声道:“如今我已想尽了法子去讨她的欢心了,若是……”   “还不够。”   青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神情严肃道:“三殿下做的,还不够。”   “不够?”裴溪故愕然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讨好宋栖迟,他已经连脸面和尊严都不要了,像条狗一般跪伏在她身旁,那般下贱讨宠的模样,和床笫间供人取乐的寝奴又有什么两样。   如此,竟还不够么?   青寰低眉垂首,语气仍旧恭谨而冷肃。   “长公主如今肯留三殿下在身边,是因为她向来心软,并非是喜爱三殿下之故。三殿下只有成了长公主的人,真正得了她的欢心,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庇佑三殿下。”   裴溪故眸光愈发幽深,盯着他问道:“那公公的意思是?”   “三殿下这张脸在楚梁是一等一的绝色,想来长公主也无法抗拒。”青寰平静道,“且长公主一向心软,三殿下尽可胆子大些,哪怕稍有逾矩,她也不会怪罪的。”   青寰这话说的隐晦,裴溪故却是一下就听明白了。   “公公的意思,是要我……爬上长公主的床么?”   他的手指紧紧蜷进掌心,嵌出点点嫣红,丝丝疼痛涌了上来,压下了他心头泛着的屈辱。   青寰微微点了下头,道:“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他不忍去看裴溪故的神情,只能稍稍转过头去,轻声劝慰着:“三殿下,为了活命,也只能忍一忍一时之辱了。”   *   入夜的风敲在刻花的窗棂上,丝丝凉意辗转其上。   宋栖迟手里捧着本前朝史记看的入神,连一旁的烛灯快要燃尽了都未发觉。   灯影与月色交织,映得一室幽光,窗外唯风与青叶共响。   一片静谧之中,忽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宋栖迟以为是温采进来,连头都未抬,随口吩咐道:“你先替我端盏茶来,一会儿再服侍我洗漱更衣罢。”   可那脚步声非但没停,反而离她愈发近了。   宋栖迟不由得皱了皱眉,温采向来是最知规矩的,怎的如今倒不听她的话了?   于是她一边合上书卷,一边抬头道:“我不是说……”   “殿下,是奴。”   裴溪故轻声打断了她的话,手里端着一盆新打的热水,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   宋栖迟吃了一惊,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着一身白衣,腰间连带子都未系,领口大敞着,料子薄的几乎掩盖不住他的身体。   白衣凌乱垂落,宋栖迟的目光落在少年未穿鞋子的双足上,更是心头微颤。   怪不得他走路的声音那样轻,原是因为没有穿鞋的缘故。   只是……现下已经入夜,正是一天中最凉的时候,他这般穿着,也不怕冷着自己么?   想到这儿,宋栖迟不免又开始心疼起他来,柔声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你的伤还未好全,该好好歇着才是。”   裴溪故低头在她脚边跪下,小心地将盛着热水的木盆放好。   “奴来服侍殿下洗脚。”   宋栖迟忙摇头道:“这些事让温采来做就行了。”   “奴是殿下的人,服侍殿下也是应当的。”   裴溪故挽起衣袖,手指探入水中小心地试了试水温,而后才放心地抬起头道:“奴替殿下脱了鞋袜吧。”   他模样这般谦卑,宋栖迟也不忍说什么重话赶他出去,便也默许了他的话,将一双绣花玉鞋从裙裾下轻轻探出。   左右不过洗个脚,待他洗完,再让他下去就是了。   裴溪故得了她的话,忙小心翼翼的捧住她的双足,动作轻柔地替她脱去鞋袜,露出那双小巧玲珑的玉足来。   少女的脚生的白皙又漂亮,仿佛一件精致无瑕的珍品,被他虔诚地供奉在掌心。   他顿了半晌,才捧着宋栖迟的脚放入水盆中,双手轻轻覆在上头,却迟迟没有动作。   宋栖迟见他跪着未动,便问道:“怎么了?”   裴溪故慢慢抬起头来,原本浸在水盆中的手也缓缓往上移了几寸。   “殿下……”   他只唤了这么一声,宋栖迟却已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少年身上的白衣松松垮垮,大半个雪肩都露.在外头,脸颊上更是透着浓重的嫣红,一双本该清透的凤眸此刻透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宋栖迟忽而有些慌了神,忙又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裴溪故的身子又挪近了些,勾人的凤眸直直望进她眼,低声道:“奴服了玉露丸。”   宋栖迟闻言,惊的身子一缩,杏眸中满是慌乱。   玉露丸……他竟然服用了这东西!   大夏皇室自前朝便有规矩,寝奴每夜皆要服食一颗玉露丸,方可入内伺候主子。   而这玉露丸乃秘法所制,只小小一颗便有极强的药性,为的便是在床笫之间观他求而不得、百般讨宠之态。   宋栖迟对这玉露丸虽然只有耳闻,却也知道它的药效相当厉害。   她曾听宫中的教养嬷嬷说起,前朝长康公主为寻欢作乐,令她的奴一夜服食六颗玉露丸,直折腾了整整一夜,那人起初还有力气出声,到后来已是没了动静。   她低头看了一眼跪在脚边的少年,他的脸红艳若霞,凤眸迷离朦胧,显然是玉露丸的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   “殿下……”少年低声唤着,模样楚楚动人。   宋栖迟的脸滚烫的厉害,她慌乱地从他掌心抽出脚来,水花随之哗啦啦地扬起,星星点点全淋在了裴溪故的身上。   那本就近乎透明的白衣此刻沾了水,便紧紧贴在少年的身子上,勾勒出极诱人的线条。   宋栖迟看的脸红心跳,几乎想伸手捂住眼睛。   可是不知怎的,她又舍不得不看,便红着脸怔怔地呆坐着,一只手扯着帘帐有意无意地遮挡着,仿佛在偷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灯火微晃,映进少年长睫的缝隙,斑驳光影洒在他侧脸。   下一刻,她看见少年抬起了手,缓缓脱下了那件被水打湿的衣裳。 第11章 掌嘴 “当真极喜欢。”   翌日清晨。   温采早早地备下了热水和帕子,待宋栖迟睡醒,便上前去服侍她洗漱更衣。   宋栖迟闭着眼,一面任温采擦拭着脸,一面心神不宁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回殿下,昨夜奴婢让青寰公公用冷水给他擦身,只是那玉露丸药性极强,用了好些冷水也压不下去,生生折腾了一整夜。奴婢方才去看时,人刚刚睡下。”   宋栖迟听了这话,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少年昨夜伏在她膝上苦苦哀求的模样。   他一定……很难受吧?   宋栖迟心口隐隐作痛,忙轻声吩咐:“让青寰好生照看他。”   “是。”   温采应了声,动作熟练地将样式繁复的淡碧色系腰宫裙替她穿好,又道:“殿下,宝华殿的法师说,今日是吉日,可以将那日从玉灵寺里带回来的香灰送过去了。”   宋栖迟点点头,伸手从桌案上取过那只装着香灰的檀木盒,“我即刻就去。”   更衣梳妆一毕,她便命人备了步辇,由温采陪着,去了位于宫中西南角的宝华殿。   宋栖迟自十岁起,便月月都来宝华殿中供奉玉灵寺的香灰,因而与几位法师也算是相熟已久了。   她按着静元法师的指引,将香灰放到备好的玉碟中,跪地祝祷,待三炷香毕,才由温采搀扶起身。   静元法师双手合十,朝她微微颔首道:“殿下心系天下万民,如此虔诚祝祷之心,上苍定能感知。”   宋栖迟笑道:“法师过誉了。能为大夏百姓祈福,是我之幸。”   几番寒暄过后,静元法师便留她到偏殿喝茶,闲话了好些时候,回到清宁宫时已是正午。   正是春暮夏初的时候,正午的日头明晃晃地悬着,红檐青瓦镀上一层金黄。   宋栖迟转过回廊,刚进了正院,就看见侧殿石阶底下围了好些宫女太监,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她秀眉微皱,加快了步子往人堆聚集的方向走去,出声问道:“都看什么呢?”   听到她的声音,那些宫女太监立刻低着头各自散开,规规矩矩地站成两列。   “回殿下,是……是善明公公在责罚那个寝奴呢。”   晌午的日光将地上铺着的石板晒的滚烫,就连缝隙里长着的青草香花都被晒蔫了一头。   而裴溪故就跪在石阶下阳光最盛之处,面前站着个躬着身子的小太监,正铆足了力气掌他的嘴。   那声音清脆刺耳,少年白嫩的脸颊上已浮现出了清晰的红指印。   “善明公公!”   纵然宋栖迟一向温和知礼,此刻也难忍心头火气,她怒气冲冲地盯着善明公公,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这是怎么回事?”   上一次是宋夕韵,这一次是父皇身边的善明公公。   她离开清宁宫不过一个上午,怎的就出了这样的事?   善明公公闻声转过头,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回殿下,这寝奴昨夜未能好好伺候您,反而惹了您不快被赶出了寝殿,如此不尽心尽力,自然是要重罚的。陛下知道您向来心软,怕是下不去手,所以特意命了奴才来,好好教训这贱种一番,也好让他长长记性。”   宋栖迟冷笑一声,“这消息传的倒快,不过是昨晚发生在我宫里的事,今儿一早父皇便知道了。”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那排站着的宫女,一眼便瞥见了正惶惶低着头的阿碧。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阿碧告的密。   昨夜她命人把裴溪故从寝殿里拖出去,闹出的动静不小,阿碧就在后院里当值,定然是瞧见了。   “殿下哪儿的话,陛下这是关心殿下,所以才命了奴才过来。”   善明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恭谨道:“陛下吩咐,掌嘴五十,若有下次,便要双倍惩罚。”   说完这话,他便恭恭敬敬地垂着手立在一旁,等着宋栖迟发话。   善明公公在宋鸣身边当差多年,自然明白宋鸣安排他这番差事的用意。   陛下是要借此事来试探长公主对这寝奴的态度呢。   长公主若当真极喜欢这寝奴,自然会极力阻拦他。   可若她并不十分在意,自会由着他下手,他便可回去禀了陛下,待过几日随意寻个罪名将这寝奴处置了就是。   碍着是父皇的命令,宋栖迟也不好朝善明公公发火,只得强忍着怒气道:“公公且回吧,我宫里的事,我自己会处置。”   她担忧地望着跪在石阶下的少年,那一掌掌打在他脸上,生生将原本白皙的肌肤打出了一片刺眼的红。   裴溪故闭着眼,紧紧抿着双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这掌嘴的责罚,大多是用在那些犯了错的宫女身上的,可善明公公偏要当着众人的面掌他的嘴,无非是要羞辱他罢了。   他心底凄然一笑,只能怪自己无用,都已经做到了这份上,竟还是被宋栖迟赶了出去。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昨夜他是如何穿着那样露.骨的衣裳进了宋栖迟的寝殿,如何卑.贱地求她的怜爱。   他并非生来下贱。   只是每每看到宋栖迟,她身上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总是能慢慢地压下他心头的屈辱与不甘,让他自甘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   这种事,也只有对着宋栖迟,他才能做的出来。   他微微睁开眼,见善明公公仍然站在原地未动,神色恭敬地向宋栖迟回着话。   “殿下,还差二十下。”   宋栖迟正想好言好语地劝他离开,余光却瞥见那掌嘴的小太监又是狠狠一巴掌扇在裴溪故脸上,少年闷哼一声,唇角淌下血来。   她再也忍不住,彻底动了火气。 第12章 倾吐 “长公主最大的弱点。”   “住手!”   宋栖迟冷斥一声,朝身侧的温采使了个眼色,温采立刻会意,小跑上前抓住了那小太监的手腕。   小太监被迫停了手,战战兢兢地向宋栖迟告罪道:“殿下恕罪,奴才也是奉善明公公的意思才……”   善明公公立刻平静地低头行礼:“殿下,奴才说过,这是陛下的意思。”   “人人都说道听途说之言不可尽信,公公一向精明,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宋栖迟冷冷道,“昨晚我让他出去,并非是他伺候的不好,不过是我有些疲累想早些歇息罢了,父皇是错怪他了。”   裴溪故的身子蓦然一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竟然还肯护着自己?   他原以为,宋栖迟昨夜命人将他从寝殿赶出去,定是厌极了他的,可如今,她竟还肯替自己说话!   善明公公也愣了愣,半晌才赔笑道:“原是奴才轻信了听来的消息,冤枉了他,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宋栖迟这话实打实地是在护着这寝奴,他自然听得出来,所以便赶紧告了罪,匆匆退下向宋鸣复命去了。   善明公公一走,宋栖迟立刻走了过去,在裴溪故面前俯下身来。   她心疼地看着少年红肿的脸颊,轻轻伸出手指替他拭去唇角的血,柔声道:“你且忍着些,等一下让青寰用冷水给你敷脸,再涂些止痛的药膏。”   裴溪故的脸疼的已经几乎没了知觉。   少女的手指轻轻擦着他的唇角,他虚弱地垂眸望了一眼,恍惚中记起,这恰好是他昨夜含.在口中不断索.求的那根纤纤玉指。   淡淡桂花香萦绕唇边,那令他麻木的痛楚不知不觉轻了许多。   他紧攥着衣袖的手慢慢松开了些。   *   偏房内。   “三殿下,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青寰站在裴溪故身侧,拿着用冷水浸湿的帕子替他敷脸。   裴溪故微闭着眼,轻声道:“无妨。”   青寰转身拿起桌上的药瓶,将冰凉的药膏轻轻抹在他脸上的红指印上,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三殿下可有想过回楚梁?”   裴溪故缓缓睁开眼,自嘲般地一笑:“楚梁又如何,大夏又如何,在哪儿不都是一样的。”   在大夏,他是卑贱至极的寝奴,床笫间任人玩弄欺凌。   而在楚梁,他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人尽可欺,活的连那些奴才都不如。   青寰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云家可护佑三殿下。”   “楚梁毕竟是三殿下的故土,若能回去,自是比待在大夏好上许多。”他低声劝着裴溪故,“大小姐一直感念三殿下幼时相救之恩,凭云家在楚梁的势力,给三殿下换个身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是难事。”   “当日我救大小姐不过是个巧合,大小姐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裴溪故顿了顿,又默然低下头去,“且如今我已是寝奴之身,就算出的了这宫门,只怕没逃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此事殿下不必担心。”   青寰放下手中药瓶,倾身凑到裴溪故耳边,轻声道:“苏大人此次和谈,曾答允向大夏上供粮食千石,三月后便会有楚梁的粮队进京。三殿下可趁那时候混入粮队之中,其中自然有云家的人接应。”   裴溪故神色略微松动了些,犹豫道:“就算如此,可大夏皇宫守卫森严,要出宫门,怕是没那么容易。”   青寰道:“只要三殿下想回去,奴才会替三殿下想办法。”   裴溪故低下头,默然思忖着。   回去也好,楚梁皇帝对他再不好,但总归不会杀了他,再怎么说,也比待在这儿整日提心吊胆的强。   只是一样,他得能活到三月后楚梁粮队进京的那天。   裴溪故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肯留我在她身边伺候,若再这样下去……”   “三殿下莫急。”青寰轻轻笑了笑,“三殿下可知,长公主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裴溪故微微蹙眉,“是什么?”   青寰低眉躬身,在他耳旁轻轻吐出两个字来:“心软。”   “三殿下今日受了这样大的羞辱,长公主定是心疼的。依奴才对她的了解,,三殿下只需趁着今日稍稍求她两句,她自会松口。”   *   宋栖迟坐在铺着软褥的美人榻上,心神不宁地盯着梨花木几上摆着的琉璃花樽看。   她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里面插着的花枝,心思却是半点都没落在这花上。   少年脸上触目惊心的红指印在她脑中一遍遍地浮现,每回想一次,她的心口就隐隐作痛。   那样如玉般的人儿,被打成那个样子,让她如何不心疼?   宋栖迟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不是傻子,今日父皇命善明公公这般行事,无非是想试探裴溪故在她心中地位究竟如何。   父皇那份疑心终究还是难放下。   宋栖迟心事重重地看着手中被揉得凌乱的花瓣,思绪也跟着乱成一团。   她记起那日宋宥曾说过,她留下这寝奴,便是给父皇埋下了一块心病。   这样的道理,她又如何不明白?只是她终究不忍心,看着那被锁在铁笼之中的清瘦少年就这么丢了性命。   人命,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只一次,轻易丢不得。   宋栖迟临窗呆坐了许久,才起身吩咐温采备下步辇,她要去东宫看望太子。   她自小便这样,有什么烦心事,总喜欢跑去跟宋宥倾吐,时间长了,竟成了习惯。   步辇缓缓行在长长的宫道上,宋栖迟一只手撑着扶手,偏过头去和温采说话。   “这几日我瞧着你时常不在清宁宫中,可是有什么事?”   温采听她问起,忙道:“回殿下,原也没什么大事,是太子殿下近日繁忙,又要准备过几日的宫中乐宴,一时抽不开身,而奴婢对排布歌舞之事略通一二,太子殿下便叫奴婢帮着安排。”   宋栖迟点点头,“你出身乐坊之家,这些事自是能帮的上忙的。既是哥哥叫你帮忙,你尽心安排就是。”   “是。”   主仆二人闲话几句,不多时便到了东宫。东宫的主事太监庆祥公公忙迎上前来,躬身行礼道:“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   宋栖迟略一点头算是回应,问道:“哥哥在哪儿?”   庆祥公公赔笑道:“殿下来的不巧,太子殿下方才去了御书房与陛下商讨国事,现下不在东宫。殿下不如先去书房等着可好?太子殿下若回了东宫,总是要先去书房一趟的。”   宋栖迟想着左右无事,多等些时候也无妨,便点了点头,由两个小太监引着进了宋宥的书房。   宋宥的书房十分宽敞,几排木架上皆摆着厚厚的书卷,笔墨纸砚放在紫檀木案上,小巧的香炉搁在一角,散着淡淡檀香。   她在书房中随意转了转,又回到案几前停下,随手拿起上头放着的一本泛黄书册来看。   刚翻了没几页,宋栖迟便瞥见这书册底下还压着一张摊开了一半的宣纸,上面墨迹蜿蜒,瞧着像是副未画完的画。   哥哥何时喜欢作画了?   她不由得有了几分好奇,将那张纸拿在手里仔细看着。   细细的墨痕勾勒交织,描绘出长街宽巷,青墙小院,细流绕着朱红色的宫墙静静淌,画的右下角极工整地写着一行小字:楚梁皇都。   这是楚梁皇都的地图……哥哥画这图做什么?   宋栖迟微微皱眉,再细看时,见那图上有好几处地方皆用朱砂圈了出来,她粗略一数,竟有数十处。   “妹妹怎么来了?”   她正看的出神,宋宥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宋宥走过来,笑着拿过她手里的图折好,“我画技不精,你倒看的认真。”   “哥哥画楚梁皇都的地图做什么?”宋栖迟不解,清亮的杏眸直直地看着宋宥。   宋宥犹豫了下,还是没瞒着她,低声道:“这图上用朱砂圈出来的,都是大夏在楚梁布下的暗线所藏之处。”   “楚梁有云家,以擅布暗线而闻名天下,楚梁与大夏数次交战,都是仗着暗线送来的情报,才不致被大夏一举攻破。父皇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便命我效仿云家,着手安排此事。”   宋栖迟恍然道:“原来哥哥这几日都在忙着暗线的事。”   “哥哥虽忙,但心里可还是记挂着你的。”宋宥笑着揉揉她的发顶,“我可听说,为着你宫里那寝奴的事,连父皇身边的善明公公都亲自出马了。”   宋栖迟叹了口气。   “父皇终归还是放心不下。”   她微微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宋宥,“哥哥,我留下他,是我做错了吗?我知道,若是杀了他,父皇便可安心,可那是一条人命啊……他本就是无辜之人,我又怎么忍心看他白白丢了性命?”   宋栖迟眸中似含着薄薄水雾,玉容罩上一层朦胧又迷茫的气息。   宋宥见她这般模样,更是心疼,忙拉着她坐下,安慰道:“此事自然不是你的错,只是……父皇疑心他,毕竟也是有缘由的。”   他轻轻扶着宋栖迟的肩,犹豫着问道:“你就不担心,万一他真的是楚梁送来的暗线吗?”   脑中浮现出少年清瘦面容,宋栖迟想都没想,立刻摇了摇头。   “楚梁纵然要安插暗线,也绝不会送那样的人儿进来。”   那样纤弱的美人身骨,连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又怎会是楚梁的暗线?   “你既心里有数,我便放心了。”宋宥轻声劝慰着她,“你也别在这件事上太费心神了,好生养着自己的身子最要紧,旁的事都是次要的。”   宋栖迟听了这话,才勉强挤出几分笑意来,揽着他的胳膊道:“还是哥哥最关心我。”   “那是自然。”宋宥笑起来,眼中满是宠溺,轻声哄道,“好啦,你快回去歇着吧,待我这几日忙完,便去看你。”   说着,他便起身唤来外头候着的宫女,吩咐她好生送宋栖迟出去。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书房外,宋宥才又坐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庆祥公公端了凉茶进来,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太子殿下可是在为布置暗线一事忧心?”   “国事固然烦忧,可更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栖迟。”   宋宥轻轻叩着桌面,思绪重重地朝窗外望去,许久才长叹一声:“她活的太累了。”   庆祥公公一愣,不明所以道:“恕奴才愚钝,长公主可是大夏最尊贵的女子,陛下一向又最疼爱她,怎会让她累着?”   宋宥苦笑着摇摇头。   “她心里,装着大夏的苍生万民,装着千千万万人的福祉,你说,她累不累?” 第13章 温柔 “往后你便睡这儿吧。”   宋栖迟是宋宥看着长大的。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人比宋宥更懂她。   宋栖迟自出生起,便被百姓奉为庇佑大夏的神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那些虔诚信奉的百姓视作能改变大夏命运的先兆。   所以,她必须处处守着规矩,出不得一丝差错。   这么多年,她一直温婉自矜,仪态端庄,为的便是要时时刻刻为天下万民之表率。   她活的太累了。   庆祥公公听了宋宥的话却仍是一头雾水,不解道:“可太子殿下心里,不也装着天下万民吗?”   宋宥是太子,日日帮着陛下处理国事,若要说累,谁能比得过他累呢?   宋宥轻笑两声,没答他的话。   装着天下万民又如何?他是太子,却有太多的无奈,纵然想为百姓谋太平,但也不得不听父皇的话。   他不喜战争,却不得不听从父命披甲征战;好不容易促成了与楚梁的和谈,转头父皇又要他着手安排暗线一事,为日后再起战事铺路。   风云暗涌,永无安宁之日。   他与栖迟,不过是活在荣华虚无的暗影之下,守着各自的无奈挨过这一寸寸光阴罢了。   庆祥公公见他抿唇不语,一时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他默了半晌,实在难抵心中困惑,便又斟酌着问道:“恕奴才多嘴,长公主为何要这般护着那寝奴?不过是个奴才,杀了就杀了,也好让陛下放心。”   宋宥抬眼看他,唇角扯出一抹无奈又苦涩的笑来。   “你还不明白吗?她护着的,不仅仅是那寝奴,更是她心中的天下苍生。”   “可那不过是个寝奴……”   宋宥轻轻笑了笑,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为天下苍生活了十八年。”   他看着庆祥公公,一字一顿道:“在她心中,蝼蚁亦是苍生。”   *   斑驳月色落在微微支起的红木窗子上,转眼间夜色已至。   从东宫回来后,宋栖迟便一直在寝殿里抄写经书,除了用膳,连身子都未挪动一下。   殿门被轻轻推开,温采进来给她换了盏烛灯,小声劝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别累坏了身子。”   宋栖迟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揉了揉酸痛的腰,转头看了眼漆黑一片的窗外,这才意识到已经深夜了。   “那个寝奴怎么样了?”   虽然已经过了一整天了,但宋栖迟一想起少年那红肿的脸颊,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回殿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方才他在殿外想求见殿下,奴婢想着,殿下不喜他进殿伺候,便给拦在了外头。”   宋栖迟略一犹豫,还是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她总要亲眼看一看他的伤究竟如何了,才能放心睡下。   “是。”   温采依言将仍等在外头的裴溪故领了进来,自己则退了出去,极仔细地将殿门关紧。   她跟着宋栖迟已有三年,但眼下实在瞧不出自家主子对这寝奴的态度。   若说殿下喜欢他,可昨夜偏偏将那已经服下玉露丸的人儿硬生生给赶了出去;若说不喜欢,可殿下却又几次三番的护着他。   而现下已是深夜,宋栖迟突然吩咐让这寝奴进殿,难不成……是许他伺候了?   温采想不通,但无论殿下叫他进去所为何事,关紧殿门总归不是坏事,那些爱嚼舌根的奴婢们瞧不见里头的情景,自然也就没法背地里议论了。   紧闭的殿门将微凉的夜风尽数挡在了外头,裴溪故低头跪在宋栖迟面前,向她行礼问安:“奴拜见殿下。”   “脸可好些了?”   宋栖迟担忧地看着他的侧脸,少年白嫩的脸颊上好像仍有淡淡指痕,在朦胧灯影下有些看不真切。   她伸出手去,想扳过少年的脸看的更仔细些,谁知刚刚扬起手,那跪在地上的人儿忽而肩膀一颤,惊慌地往后缩去。   “你躲什么呀?”宋栖迟无奈道。   她不过是想看看他脸上的伤,他这么害怕做什么?   裴溪故瑟缩着身子跪在地上,听她这样问,只得咬了咬牙迎上前去,低头道:“奴不敢躲,请殿下责罚。”   说着,他便闭上了眼,静静等待着宋栖迟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他刚进来时还在疑惑,宋栖迟一向不喜欢他进殿伺候,为何今晚却肯让他进来。   在看到她扬起手的那一刹那,裴溪故才突然明白,宋栖迟这是要为着昨夜的事责罚他了。   他身为寝奴,未经主人允许便擅闯寝殿,还未能将主人伺候高兴,自然该罚。   少女柔软的手掌携着淡淡香风朝他脸颊逼近,裴溪故咬紧了牙关,等着脸颊上的痛意袭来。   可落在他脸上的却不是清脆的耳光,而是少女温柔的爱抚。   裴溪故愣了半晌,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少女正微微俯着身子,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一下一下,那么轻,好像生怕碰坏了他。   神思恍惚之中,少女温柔轻哄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   “还有些印子没消,不过已无大碍了。”   她竟不是要打他?裴溪故有些发懵,凤眸中还带着些方才的惊慌,不安地望着她。   宋栖迟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失笑道:“责罚什么呀?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的脸如何了,又不是要打你。”   裴溪故低头道:“奴昨夜惹了殿下不高兴,殿下责罚奴也是应当的。”   一想起昨夜的事,宋栖迟就莫名地脸红起来,她连忙取了柄团扇,借着扇风的动作挡住了脸上透出的嫣红,轻声道:“昨夜的事不必再提。”   她素手轻执绢扇,鬓边碎发轻轻飘动,腕上的青玉镯子微微晃着,一双杏眸柔光潋滟,温婉中透着些掩藏不住的娇艳。   裴溪故想起青寰对他说过的话,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开口求她,只低声道:“奴记下了。殿下早些歇息,奴先告退。”   她既不愿提起那夜之事,他也不好再开口求她让自己留下。   所以,还是先暂且退下,明日再另作打算吧。   裴溪故恭恭敬敬地行礼,起身朝外走去,脸上未消尽的指印再次落进宋栖迟的眼。   宋栖迟紧紧攥着扇柄,挣扎了半晌,终于在他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叫住了他。   “等等。”   她站起身来,望着少年没进夜色里的半边身子,终是下定了决心道:“往后你便睡在我寝殿里吧。”   裴溪故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殿下此话当真?”   宋栖迟微微点了下头,又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允你留下,只是不想再让旁人来找你的麻烦,你只需好好地呆在寝殿里,旁的事都不必做。”   一说到旁的事,宋栖迟的脸不知不觉又染上了一抹极娇俏的红,她连忙以扇遮脸,转过头小声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昨……昨晚那样的事。”   “奴记住了。”裴溪故忙轻声应下。   宋栖迟能允他留下已是天大的恩典,他自然不敢违逆她的话,且那样的事……他也没脸再做第二次。   那边宋栖迟已经吩咐温采拿了床被褥进来,在挨着她床榻的红木脚榻旁铺好。   “往后你便睡这儿吧。”   “多谢殿下。”   裴溪故在刚刚铺好的软褥上跪下,乖顺地低头谢恩。   温采往桌案上的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便躬身退了出去,只留屋内红烛摇曳,清冷月辉洒落窗棂。   裴溪故安安静静地跪着,等着宋栖迟的吩咐。   宋栖迟不睡,他这个做人奴才的自然不敢先睡。   他低垂着眸子,眼前是那张红木刻花的脚榻,少女穿着绣花软鞋的脚就搁在上头。   裴溪故喉结微滚,偷偷盯着那双绣花鞋看了许久,才轻轻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乞求着坐在软榻上的少女。   “奴伺候殿下更衣吧。”   宋栖迟有些犹豫,咬着唇没有说话。   他说出这样的话并不逾矩……可若允了他伺候,那自己的身子,岂不是要被他看光了?   裴溪故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杏眸,似乎读懂了她心中所想,便低声道:“殿下放心,奴绝不会偷看您的身子。”   “可是……”   宋栖迟话还未问完,脚边的少年已经直起身,抬手扯下了床边帘勾上用来绑住帘帐的软缎。   他微微低下头,用那根淡青色的软缎将自己眼睛蒙住,又往宋栖迟脚边挪近了些。   “现在殿下可放心了。”   淡青色的缎带蒙住少年一双清冷凤眸,零碎发丝贴在他侧脸,与浅浅红痕交错在一处。   宋栖迟只觉呼吸骤然加快,她一只手紧紧攥着帘帐的一角,努力稳住心神,小声道:“可就算你看不到,你还是会碰到我的身子。”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又扯下了帘勾上的另一根软缎。   他恭恭敬敬地捧着它,哑着声音道:“殿下若不放心,可用此带将奴的双手绑起来。奴保证,绝不会碰到殿下的身子。”   宋栖迟吃惊地看着他,“可若将你双手缚住,你又如何为我更衣?”   “请殿下相信奴。”裴溪故低声哀求着,“若奴碰到了殿下,殿下只管责罚就是。”   少年跪地哀求的可怜模样看的宋栖迟一阵心软,她犹犹豫豫地从少年手中抓起那根带子,咬着唇纠结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好吧。”   反正他的手若是被绑起来,自然也做不出什么逾矩之事,应了他的意思也无妨。   得了她的允许,裴溪故立刻乖顺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宋栖迟俯下身,用那根青缎将他纤细的手腕绑在一处,多余的一截带子落在少年月牙白的薄衫上,仿佛白纸上刚落下的一笔烟青水色。   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被紧紧缚住,裴溪故便挪了挪膝盖,顺着少女的气息,朝她搁在脚榻上的双脚低下头去。   “奴先服侍殿下脱了鞋袜吧。”   少年温热的鼻息靠过来的一瞬,宋栖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怔怔地坐着,一动不敢动,睁着一双满是错愕的杏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脚下殷勤服侍的人儿。   裴溪故微微偏着头,极准确地寻到了她那只海棠绣鞋的一边,用牙齿咬着,轻轻将那只鞋从她脚上脱了下来。 第14章 梦魇 “她却救不了他们。”   他就这样一点点地,极耐心地服侍着宋栖迟脱了衣裳。   宋栖迟赶紧换上寝衣起身,将蒙着他眼睛的带子解开,又走到他身后,蹲下身来轻轻解开那根缚住他手腕的青缎。   纤白手腕脱离了禁锢,露出挣扎之时留下的细细红痕,解下的青缎上沾满了他的薄汗。   裴溪故不敢歇息,慌忙起身,服侍着她在榻上歇了下来。   他本以为宋栖迟会嫌弃他伺候的不够周到,可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柔声吩咐他熄了烛灯早些歇息,然后便拉过被子,转身阖上了眼。   裴溪故暗自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吹熄了烛灯,在铺好的软褥上躺了下来。   他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估摸着宋栖迟已经睡着了,才敢小心地翻了个身,偷偷看向床榻上的人儿。   他是第一次伺候人,举止难免有错漏之处,若是换了别人,定是要罚他的。   裴溪故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隔着纱帐偷偷地嗅了一口散在空气中的桂花幽香,才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果真是这世上,唯一肯温柔待他的人。   *   夜色渐深,冷月如钩。   不知辗转了多久,宋栖迟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谁知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外头竟然下起了大雨,几道惊雷自乌云深处乍响,闪电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刺眼的白昼。   雷雨声纷乱喧嚷,宋栖迟闭着眼,细眉紧皱着,额间慢慢有汗渗出。   她自小便有梦魇的毛病,尤其到了雨天,更是发作的尤为厉害。   雨珠砸落大地的声音敲击着她的耳膜,零碎朦胧的碎片光影在梦里的水中慢慢洇在一处——   她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纵然这梦宋栖迟已做过无数次,可每当梦里的一幕幕无比清晰地出现时,那股自心底而生的恐惧和无措便会如一只从黑夜中伸出来的大手,无情地扼住她的咽喉,令她喘息不得。   朦胧梦境之中,她看见自己跪在高高的凤露台上,双手合十,口中不住祈祷着,盼望上天能降下雨露恩泽。   烈日炙烤着她的肌肤,宋栖迟几乎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她仓惶往台下望去,看见大地干涸的裂缝,一道一道,肆无忌惮地划破大夏的山河。   是旱灾,又是旱灾……   她惶惶不安,抬头仰望那狰狞的太阳,双手抵着下巴,发了疯一般地祈祷着,可仍是没有一滴雨水降下。   宋栖迟着急起来,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父皇不是说,她能给大夏带来福祉吗?她的出生,曾救了千千万万大夏子民,如今大夏需要她,她却……却救不了他们……   无边的恐惧与不安自四面八方将她整个人淹没,宋栖迟紧紧闭着眼,口中不停呓语,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死死抓着身下的被褥,惊惶地摇着头,不停挣扎,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她的皓腕。   “殿下,殿下?”裴溪故轻轻抓住她不住颤抖的手,低声唤着。   他将床边烛灯燃起,看见少女惊慌的面容上满是汗珠,朱唇轻颤,呓语中竟带着哭腔。   定是做噩梦了。   他不由得心疼起来,跪在榻边握住宋栖迟的手轻轻摇着,试图将她从梦中唤醒。   少女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仍然苍白如雪,是裴溪故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他原以为,清宁长公主高高在上,尊贵无双,在人前向来都是温婉端庄,仪态优雅,永远不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我好害怕……”   破碎的字眼从宋栖迟唇齿间挤出,带着止也止不住的颤栗。   “奴在这里,殿下别怕。”裴溪故连忙握紧她的手,一边替她擦着汗,一边轻声哄着。   宋栖迟半梦半醒着,一片错乱混沌之中,她感觉到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慢慢地拽着她,把她从那片灼目的烈日底下一点点拉走了。   她倏然松了口气,耳边雨声渐大,她却好似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终于沉沉睡去。   突如其来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华京被这场久违的雨洗了个干干净净。   温采早早地就捧着水盆进了寝殿,她知道,每逢雨夜宋栖迟定会梦魇发作睡不安稳,这会儿应是已经醒了好一阵子了。   可当她走到床边时,却看见宋栖迟仍在床上睡着,呼吸均匀,眉目安稳。   温采吃惊地顿住了步子,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殿下……竟然睡的这样安稳?   她的视线往旁边移去,见裴溪故正疲累地跪靠在脚榻旁,一只手压着锦被,与宋栖迟搭在床边的玉手交叠在一处。   温采惊的呼吸一窒,连忙上前去,低声道:“你握着殿下的手做什么?殿下一向不喜欢旁人碰她,若醒来看见,怕是要生气了。”   “多谢温姑娘提醒。”裴溪故疲惫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只是……是殿下握着奴的手不放,奴不敢挣脱。”   昨夜,是他的那只手将宋栖迟救出了重重梦魇。   之后,宋栖迟便将他的手当作了救命的稻草,就这么死死地攥着睡了一夜。   裴溪故自然不敢动,在宋栖迟的床边直跪了半宿。   温采这回也看清了,知道是误会了他,便歉然道:“既如此,你便先在这守着,等殿下醒了再服侍她漱口洗脸吧。”   说完,她便放下水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宋栖迟才慢慢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她微微眯起了眼,极舒服地翻了个身。   昨夜难得睡的这么安稳,倒是让她想再贪睡些时候了。   “殿下醒了。”   少年低哑的声音从床畔传来,宋栖迟循声望去,一眼便看见自己的手正攥着裴溪故的手腕不放,不由得脸红起来,连忙把手松开。   少年跪在脚榻旁,眼下有淡淡乌青,面容苍白憔悴,显然是没睡好的缘故。宋栖迟心底一阵愧疚,忙撑榻坐起,轻声问道:“你昨夜……就这么跪了一宿?” 第15章 打碎 “伤没伤着?”   “是。”裴溪故垂眸答她的话,“奴怕惊醒殿下,所以不敢挣脱。”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嘴唇也干裂的厉害,宋栖迟睫毛微微颤了下,心疼道:“你先起来喝口水吧。”   裴溪故连忙摇头道:“奴还是先服侍殿下洗漱吧。”   他匆匆起身,想要去端起一旁盛着热水的木盆,可因为跪的太久的缘故,膝盖又酸又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裴溪故连忙伸手去扶旁边的桌案,却不小心将上头摆着的茶杯打翻了,随着几声脆响,白底蓝纹的瓷盏碎了一地。   碎瓷片棱角锋利,零零散散地摔在脚榻前面的木地板上,闪着尖锐狰狞的光。   那光明晃晃地落进裴溪故的眼,仿佛刺痛了他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睁着惊慌的眸子,也顾不得地上全是锋利的瓷片,惶惶不安地跪了下去,颤着声音求饶:“殿下,奴不是故意的,奴真的不是故意的……”   晦暗幽寂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那道破旧的冷宫朱门仿佛又在他眼前出现,上头的铁环带着陈年的斑驳锈迹,肮脏而冰冷。   那时候,父皇把他丢在冷宫里不管不顾,宫里的奴才们也懒得管他,大有让他自生自灭之意。   他住在破旧荒凉的冷宫里,靠吃残羹冷炙勉强度日,想喝水时,只能拿着屋里唯一一只破旧的茶杯去掌事宫女春杏那儿讨茶喝。   可那日他一不小心,竟在进门时被门槛绊倒,茶杯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当即便碎成一地残渣。   春杏气的不轻,叉着腰指着他便骂,说冷宫里头给他喝水的杯子就这么一个,还被他摔碎了,她可不想厚着脸皮去内务府再讨只茶杯来给他。   春杏越骂越生气,最后竟揪着他的耳朵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贱种就是贱种,就是喜欢糟蹋东西,难怪惹得陛下这样厌恶!”   那日裴溪故足足挨了半个时辰的骂,最后被春杏揪去院里罚跪,就跪在那堆碎瓷片上。   父皇不管他的死活,随随便便一个宫婢,自然都能欺到他的头上。   锋利的瓷片插入他的膝盖,那般渗入骨髓的痛,教他想忘也忘不了,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他就是一个连奴才都不如的人尽可欺的贱种。   裴溪故颤抖着身子跪在地上,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冷宫的小院里。   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双手,他吓得一激灵,慌忙往后躲去,仿佛下一刻春杏的巴掌就会落到他的脸上。   清晨的微光顺着窗棂洒落一地,他瑟缩着身子,悄悄瞥了一眼,看见那双手白皙如雪,如凝脂般细嫩,显然不是春杏的手。   那是宋栖迟的手。   裴溪故稍稍缓过神来,刚松了口气,就看见那双尊贵无双的纤纤玉手在他膝边停了下来,竟一点一点的,替他拂开了那些锋利的碎瓷片。   “伤没伤着?”她轻声问。 第16章 寻猫 “通体雪白的娇贵猫儿。”……   那一双漂亮的杏眸担忧地望向跪在地上的少年,眼底潋滟着的,是能融化九尺寒冰的温柔。   裴溪故怔愣着,眼睛里还带着惊慌,湿漉漉的,像只受伤的小鹿般惹人怜爱。   宋栖迟不由得笑了,温声道:“不过是打碎了一只茶杯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别害怕。”   温采闻声从殿外进来,看见一地的狼藉,连忙俯身去收拾,“殿下莫动,仔细伤了手。”   她动作利落地将地上清理干净,又服侍着宋栖迟洗了漱,便转身去拿搁在一旁的衣裳。   裴溪故知道她这是要服侍宋栖迟更衣了,连忙乖觉地转过身去,低垂着眸子静静跪着。   宋栖迟今日要去皇后宫中请安,故而换了身端庄素雅的湖蓝色绣枝水仙裙,薄薄的月纱垂落在脚踝处,行步之间,带起一阵淡淡香风。   熟悉的桂花香气飘落至鼻尖,裴溪故偷偷地嗅了一口,抬眸时却见宋栖迟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漂亮的裙摆在他面前掠起一阵如雾般的薄香。   她微微笑着,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墨发,轻声道:“别跪着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是。”   裴溪故应了一声,却仍在乖顺地蹭着她的掌心,见她没有拒绝,便又大着胆子多蹭了些时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了。   温采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了句:“奴婢瞧着他性子清冷的很,想不到在殿下面前竟这般乖巧。”   “他很乖。”   想起少年乖乖地蹭着她掌心时的样子,宋栖迟便忍不住唇角上扬,绽开一个极好看的笑来。   脚边忽然挤过来一团柔软的物什,她侧过身,将那只不知何时溜进殿里的雪玉猫抱进怀里,笑着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这雪玉猫是前年她生辰时,宋宥送给她的礼物,据说是从极远的姜国边境寻得,通体雪白,眼瞳淡紫,就这么一只,便可值万两黄金。   她得了这猫自是欢喜的很,当宝贝似的养在宫中,还专门指派了个宫女照顾它的饮食起居。   “喵呜——”   小猫在她怀里软软的叫着,宋栖迟抚摸着它柔软雪白的毛,不知为何脑海里总是却浮现出昨夜裴溪故伏在她膝上的模样。   少年跪在她脚边,双手被缚在身后,乖顺至极,也诱人至极……   宋栖迟乱了心神,她不敢再去想昨夜的情景,慌忙松了手将猫放在地上,起身去了梳妆台前。   梳妆打扮过后,她便坐上步辇,往皇后的康华宫行去。   赵皇后听得宋栖迟今日要来请安,早早地就在正殿里等着了,见她进门,脸上立刻堆起慈爱温和的笑容,“栖迟来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   宋栖迟规规矩矩地朝皇后行礼,得了她的示意后才提裙起身,在绫姑姑搬过来的锦墩上坐下。   赵皇后一边吩咐宫女上茶,一边和蔼可亲地与她说着话,“这几日天儿渐渐热起来了,但晚上还是有些冷,记得让伺候你的宫人仔细关好窗子,别吹了冷风。”   宋栖迟恭恭敬敬地听着,垂眸应道:“多谢母后记挂。”   赵皇后又与她闲话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道:“楚梁送来的那个寝奴,伺候的可还周到?本宫听说,前几日他还顶撞了夕韵,想来是个不知规矩的,你可得好生调.教着才是。”   宋栖迟早就知道皇后必定会问起此事,她偏心宋夕韵,自然觉得那日之事全都是裴溪故的过错。   眼下再解释也是徒劳,反而会让此事更加纠缠不清,宋栖迟干脆敷衍着点了下头,应了一句:“是,儿臣知道了。”   赵皇后见她不愿提及此事,便也没再多言,又将话头转到了宋夕韵身上,道:“再过几日,便是夕韵的生辰了。本宫近日身子不适,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你是她的长姐,今年这生辰宴,你便替本宫分担一二吧。”   “是。”   皇后亲自开口,宋栖迟自然不能不答应,只得应了下来。   一提到宋夕韵的生辰宴,赵皇后因病而有些憔悴的面容又焕发出了几分光彩,她扶了扶鬓边的簪花,热切地说道:“夕韵今年就十六了,这生辰宴更是得好好置办才是。她素日最爱娇俏,正巧昨儿苏州进贡了几匹上好的缎子,颜色都是极鲜艳的,到时候你吩咐尚衣局,给夕韵好好做一身新衣裳。”   宋栖迟看着赵皇后满含热切的面容,那眼角眉梢里尽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掩藏不住的温柔爱意,心头不由得微微酸涩起来。   这样的神情,她从未给过自己半分。   宋夕韵的生辰宴,年年都是皇后亲自筹备的,她甚至还会去御膳房,亲自下厨给宋夕韵做几道她素日爱吃的菜。   宋栖迟想起自己的生辰,心底那股酸涩愈发浓烈起来。   年年生辰之日,她都要盛装华服地去参加朝街大典,以安大夏百姓之心。等她带着一身疲累回到宫中时,还要去大殿中迎接群臣恭贺,琳琅满目的礼品由宫人呈到她面前,桌上摆着的菜式道道精美,都是御膳房按着礼制一早便备下的。   而帝后二人坐在高高的凤露台上,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对她说着那些客套的祝词。   她分明坐在重重热闹之中,却只感觉到冰冷彻骨的孤独。   赵皇后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生辰宴的种种细节,宋栖迟只得强压下心头酸楚,默不作声地听着,待她说完,才起身行礼告退。   她心不在焉地回到清宁宫,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身子疲惫的很,便吩咐温采扶她回寝殿歇息。   谁知刚进了前院,就看见嫣香跌跌撞撞地扑到她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着说:“殿下,不好了,您的猫儿……不……不见了!”   “你说什么?”   宋栖迟蓦地停住了步子,心里骤然一紧,蹙眉道:“我方才走的时候,姜姜还在我寝殿里呢,怎会不见了?”   温采看了嫣香一眼,问她:“殿下的猫儿一向是你负责照顾的,清宁宫就这么大,怎么会找不到?”   嫣香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这只雪玉猫可是殿下最心爱之物,价值万金不说,更是太子殿下亲手相赠,如今她竟把它弄丢了……   殿下定然是要生大气的,若是怪罪下来。她怎么担的起?   她越想越害怕,恨不得将头低到地底下去,默了半晌后终于咬了咬牙,伸手指着后院颤声道:“奴婢方才在后院里打扫,见姜姜跑进了偏房里头,想着左右是在这院子里,便没去寻它。可等奴婢忙完手里的活计再去找时,它就不见了,所以……所以定然是住在偏房里的那贱奴故意把姜姜藏了起来!”   宋栖迟一眼便看出她在急着撇清干系,当即便不悦地冷了声音:“他好端端的,藏我的猫儿做什么?”   嫣香额上冷汗涔涔,硬着头皮答道:“奴婢听闻那贱奴从前是楚梁的三皇子,他定是不甘心做殿下的奴,对殿下颇有不满,所以才想借着这只猫来报复殿下。”   宋栖迟听了这话简直想笑,就算裴溪故要报复他,也不会用这种幼稚的法子吧?   至于不甘心……   她慢慢地抿紧了唇,默默地品着这三个字的意味。   是啊,他再怎么说,也曾是楚梁的皇子,一朝沦为奴隶,心里自然是不甘心的吧……   宋栖迟正想的出神,少年清清冷冷的声音忽而在她身后响起。   “奴服侍殿下,是心甘情愿,没有任何不满。”   裴溪故在她身后跪下,凤眸清透如冷泉,轻声道:“禀殿下,那只猫儿确实进过奴的房间,只是奴未曾留意它的去向,并不知它在何处。”   嫣香听了这话,连忙抢着分辩道:“他胡说!奴婢亲眼瞧见那猫儿进了他的房间便再没出来过,他怎会不知?”   “好了!”   宋栖迟不想再听她辩解,轻斥了一声后,便转头吩咐身侧的温采,“吩咐下去,让所有人一同去寻姜姜,务必要在晌午之前找到。”   “是。”   温采领命而去,嫣香也只得涨红着脸起身,进了后院重新去寻那只猫儿。   清宁宫里一时乱成一团,太监宫女行色匆匆,个个儿都睁大了眼睛去找那只金贵的雪玉猫。   宋栖迟稍稍松了口气,低头看时,却见方才还跪在这儿的裴溪故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她心里记挂着姜姜,一时间也没心思去管旁的事,只忧心忡忡地坐在院里的石桌旁,一心等着温采的消息。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忽听得后院之中一阵喧嚷,接着便是嫣香欣喜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跟前。   “殿下,找到了!”   宋栖迟面上一喜,连忙站起身,急切道:“快抱过来我瞧瞧。”   嫣香急匆匆地走在前头,见身后的人迟迟不跟上来,便转头低叱了一句道:“磨蹭什么,没听见殿下的话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朝宋栖迟赔笑道:“奴婢就知道定是这贱奴把殿下的猫儿藏起来的。方才满宫里的人都找不到姜姜,偏偏他一下子就在偏房后头的花丛里找着了,可不就是他一早藏在那儿的吗?”   偏房后头……花丛……   宋栖迟神色蓦地一变,正要开口,就见少年抱着那只通体雪白的娇贵猫儿,从嫣香身后走了过来。   他白皙的手背上全是被划伤的血痕,一道道纵横交错,渗着细密的血珠。   少年低垂着眸子,用干净的掌心极小心地抱着猫儿,递到了她的面前。 第17章 争宠 “和一只畜生争殿下的宠爱。”……   “殿下。”裴溪故忍着手背上的阵阵痛楚,低声解释着,“奴想着那猫儿既然进了偏房,又无人瞧见它出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它顺着窗户跳进了底下的花丛里。”   “奴去寻时,果然看见它正缩在玫瑰花丛底下,只是好像被刺扎伤了脚,故而动弹不得,只能一直待在那儿。”   他抱着那只体态雍容的猫儿,手因疼痛而微微颤抖,上头狰狞的血痕看的宋栖迟倒吸一口凉气。   “你从花丛里头……把它抱出来的?”她轻声问。   宋栖迟记得清楚,那偏房后头原先是一块种满了牡丹的花圃,因她不喜牡丹,便特意着人全换成了宫里新植的玫瑰。   那些玫瑰颜色炽烈如火,好看的很,但枝茎上全是细密的小刺,就算七日打理一次也要废极大的功夫,稍有不慎便会划伤了手。   而他手上的血痕,定是方才把姜姜从玫瑰花从里抱出来时,被那些刺划伤所留下的。   裴溪故听她问起,便轻轻点了下头道:“是。”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格外惹人怜爱。   嫣香见宋栖迟面露心疼之色,连忙插嘴道:“殿下莫要听这贱奴胡说,他分明是为了撇清罪责,讨好殿下,才这样说的。”   温采站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沉声说了句:“殿下还没出言责怪,你倒是急着辩解。”   嫣香咬着唇,声音弱了弱,小声道:“奴婢……奴婢只是实话实说。”   她还要再争辩几句,却见宋栖迟已经抬脚朝自己走了过来,登时吓得胆战心惊,慌忙低下头去。   可宋栖迟根本就没看她,而是在裴溪故面前停了下来。   猫儿窝在少年怀里,呜呜地叫着,爪子上渗出的血染红了原本雪白的绒毛。   满院的宫婢瞧见这情景,皆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她们知道,殿下一向将这猫儿视作珍宝,如今它受了伤,纵然殿下素性温和,也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满院静谧无声,只余风过院墙时掠过树叶的微响。   宋栖迟垂下眸子,看的却不是那只她宠爱至极的猫儿,而是少年伤痕累累的手。   她没有发火,甚至连几句斥责的话都没有,只是满眼怜惜地看着少年的手,轻声道:“别抱着它了,快去上药。”   满院子的人都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偷瞄着裴溪故,就连温采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在宋栖迟身边伺候了三年,殿下对这只猫儿有多喜欢,她再清楚不过。   可如今它的爪子已经见了血,殿下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反而关心起那寝奴的伤势来。   裴溪故听了这话也愣住了,默了半晌后,才乖顺地低下头,应道:“奴多谢殿下。”   他把怀里的猫儿递给温采,转身朝后院走去,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激动,甚至隐隐地,还有些兴奋。   殿下没有听信嫣香的鬼话,她是信自己的。   而且殿下还关心了他的伤势………   在殿下心里,他是不是比那只猫儿重要了?   裴溪故陷在这种异样的兴奋中,全然没有发觉自己此刻的想法有多么荒诞。   他竟然和一只畜生,在争殿下的宠爱!   而前院里,宫女们见猫儿已经找到了,便纷纷行礼告退,各自去忙各自的差事去了。   只是仍有几个素日嘴碎的小宫女,站在偏房的墙根底下,对着紧闭的房门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你们瞧见殿下方才的脸色没?可当真是心疼那贱奴呢。”   “是啊,殿下见那贱奴伤着了,竟连姜姜都不管了!”   “你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是个勾人的贱胚子,只怕咱们殿下的心也被他勾去了呢……”   温采站在石阶底下,远远地就听见她们正聚在一处说的热火朝天,便冷声呵斥道:“不许议论殿下。”   “是。”   温采出言训斥,她们自然不敢再多话,纷纷低头告罪,一窝蜂地散开了。   *   裴溪故关上偏房的门,将外头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声全都挡在了门外。   青寰正站在屋里等着他,见他进来,便低声安慰道:“那几个小宫女素日最爱说闲话,三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裴溪故抿了抿唇,淡淡道:“她们说的也没错。”   自打那日宋栖迟留了他在房里伺候,这些闲言碎语便时不时地往他的耳朵里钻,无非是说他如何下贱,如何狐媚惑主,言语之难听,简直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   听习惯了,倒也不怎么在意了。   再说,他如今的种种行径,可不就是在狐媚惑主么?   “三殿下今日做的不错。”青寰眼中含着赞许,“三殿下为救那只猫而受了伤,长公主心里定然心疼的很。往后,三殿下只需继续利用她心软的性子,一步步抓牢她的心,在这宫里活命,便不成问题了。”   裴溪故顿了顿,想张口解释,静默许久后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想利用宋栖迟的心软,他只是见不得她寻不到猫儿时那样焦急不安的神色,所以才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把姜姜从玫瑰丛中救出来。   少女轻皱柳叶细眉时,眼尾的泪痣似乎都跟着蒙上一层如水般的愁绪,勾得他心尖都跟着疼了起来。   可这样隐晦的心思,他又怎好开口对青寰解释,所以只能换了个话头,轻声问道:“公公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奴才确有要事要告知三殿下。”青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三殿下刚被送进清宁宫那日,奴才就派人快马加鞭传了消息回云家。现下大小姐已经知晓三殿下在此处,且还传了信回来。”   裴溪故漫不经心道:“大小姐说什么了?”   “大小姐得知您现在的处境,十分担忧。”   青寰微微抬头,眸底深邃,话中似有所指:“大小姐虽想早日接您回去,但眼下楚梁国君病重缠绵卧榻,太子与二皇子争权,朝廷动荡不安,并不是您回去的好时机。”   裴溪故听了这话,蓦地抬起头来,微眯凤眸道:“大小姐的意思是?”   “大小姐让奴才好生照看您,安心等到三月后楚梁粮队进京,她自会派亲信前来接应。”   青寰略顿了片刻,又靠近了他些,将声音压的更低:“大小姐有意扶持三殿下登基,所以自然要挑个合适的时机接您回去。”   “登基?”   裴溪故冷笑出声,眸中满是自嘲,“我如今不求别的,只盼着能苟且度过余生,怎还敢有登基的念头?公公,您还是劝劝大小姐,让云家另择他人扶持罢,别在我身上白费心思。”   青寰恭敬道:“奴才只是替大小姐传话给您,旁的事,奴才也无权多管。”   说着,他不等裴溪故答话,便自顾自地拿起桌上药瓶,躬身道:“奴才替您上药吧,上完了药,您好快些去长公主那儿回个话,免得她担心您。”   裴溪故见他不再提云家的事,也懒得多言,默不作声地由着他上完了药,又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去了宋栖迟的寝殿。   眼下正是晌午,寝殿的侧门微微敞着,微风穿堂而过,拂动床边薄纱帐。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殿,一眼望去,便看见宋栖迟正在午睡。   少女侧身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一床锦被,纤白的手腕从被子里微微探出。   裴溪故忍不住走近了些,轻轻跪在脚榻上,低头端详着少女的睡颜。   乌黑的发丝缭绕在她白皙修长的颈间,有些松散的发髻靠在流云绣金的软枕上,压着几片被风吹进屋内的娇红花瓣。   水红色的纱袖笼住她半截玉臂,肌肤里隐隐渗出香汗,沾湿了一大片极娇艳的红纱,说不尽的香艳旖旎,楚楚风情。[1]   裴溪故喉结微滚,连忙移开了目光,却看见宋栖迟放在软枕旁的手正覆着一片温软的雪白。   是那只雪玉猫。   它正乖巧地趴在少女枕边,满足地眯着眼,时不时地用额头轻轻蹭着宋栖迟的掌心。   裴溪故心中忽而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脑中慢慢浮现出宋栖迟轻抚他发顶时的模样,少女眉眼娇俏,笑起来时恍若满室生春,一腔温柔仿佛蒙蒙细雨,尽数扑落在他脸颊。   这样的温柔,只能他一人独享。   裴溪故眼底渐渐染上几分隐忍了许久的戾气,他盯着姜姜看了许久,终于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它受伤的那只爪子。   猫儿吃痛,喵呜一声从宋栖迟的掌心钻了出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少女掌下一空,手软软地落在枕旁的软褥上,海棠花的绣纹葳蕤繁盛,仿佛自她指尖徐徐盛放。   他盯着那双不染纤尘的手,脸颊止不住地发烫,光是这么看着,耳根就已不知不觉地红透了。   正恍神时,床上的人儿忽然微微动了动。   裴溪故慌忙低下头去,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连头都不敢抬。   宋栖迟慢慢睁开眼,一侧眸就看见正低头跪在榻边的人儿,不由得吃了一惊,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裴溪故小声道:“奴已按殿下吩咐上了药,为免殿下担忧,所以特来向殿下回话。”   “你的伤如何了?让我瞧瞧。”   一提起他的伤,宋栖迟眼中又多了几分关切,她撑榻坐起身,垂眸看向少年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双手。   听她问起,裴溪故只得将手乖乖举到她面前,头也被迫微微抬起了几分。   墨色的发丝松松垂落,勾着他耳根一点红,直潋滟到他白净的脸颊上。   宋栖迟看见他红透了的半边脸,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也未想,伸手就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脸怎么这么红?” 第18章 试酒 “酒洒为大忌。”   微凉的指腹擦过他的肌肤,掐出一道不轻不重的痕迹。   裴溪故红着脸,本想开口答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终究只是低下头什么话都未说。   他垂眸不语,宋栖迟也跟着静默了片刻。   半晌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伸手摸了他的脸,于是慌忙收回了手,又掩饰般地轻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心神不宁地盯着一旁的紫铜香炉看。   她身为大夏长公主,这十几年来一向端庄自持,对待男子从来都是客气而疏远,更是从未主动行过这般亲昵之举。   可方才瞧见少年那脸红的动人模样,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着了魔般地朝他伸出了手……   宋栖迟越想越神思恍惚,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   寝殿的门恰在此时被人叩响,她仿佛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抬起头来,扬声道:“进来。”   善明公公推门走进殿内,先是恭恭敬敬地朝她行过礼,而后才直起身,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手里捧着的物件,笑道:“殿下,这些都是今年新上贡的好酒,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奴才先送到您宫里,让您挨个儿尝尝,再挑几种好的,好在二公主的生辰宴上用。”   他恭谨地低着头,生怕宋栖迟不高兴,又补了一句道:“皇后娘娘近日身子不适,不能亲自试酒,又放心不下别人,只能将此事交付于殿下。”   宋栖迟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酸涩,面上却还得故作平淡,微微颔首道:“既是母后吩咐,便拿过来我尝尝吧。”   她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壶和酒坛,眸底掠过几分黯然,母后对夕韵,果然比对她要上心的多。   她的生辰宴上美酒无数,皆是一早便从库房里拿出来摆好的,样样价值千金,却无人在意那些酒味道如何,她是否喜欢。   善明公公朝身后扬了扬手,示意小太监把酒一样样摆到宋栖迟面前的梨花木八角案几上,而后垂首侍立在一旁,恭声道:“请殿下试酒。”   宋栖迟望了一眼那些琳琅满目的酒器,朝殿外唤道:“温采,你进来替我斟酒吧。”   “殿下,奴才来时恰巧瞧见温采姑娘往东宫的方向去了,说是太子殿下唤她过去,现下她怕是不在清宁宫中。”   善明公公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瞄向跪在地上的裴溪故,“其实殿下何必再唤人进来?这儿不是有现成的奴才伺候殿下嘛。”   宋栖迟的目光落在跪着的人儿身上,想起他那双刚受了伤的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他手上有伤,这样的事还是唤别人……”   话还未说完,裴溪故已经乖觉地挪膝过去,小心地取过一只盛满了酒的白玉酒壶,又将酒樽捏在掌心,低头道:“让奴伺候殿下试酒就好。”   善明公公方才那句话里分明带着刺儿,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伺候好长公主殿下。   他如今已是宋栖迟的奴,自然要尽做奴的本分。   裴溪故一只手拎起白玉酒壶,极小心地将壶中的酒慢慢斟到酒樽之中。   清亮的酒液自壶嘴缓缓流出,他凝神看着,手腕却不小心一抖,杯中的酒顿时洒了大半,将他胸前的衣裳打湿了一大片。   宋栖迟眉心一跳,秀眉立刻蹙起,杏眸中满是不安和慌乱。   一旁的善明公公瞧见他身上的酒渍,神色也跟着严肃了起来,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在大夏,酒乃宴乐之吉物,是福气凝结之水,象征着安康喜乐,海晏河清。因而自前朝起,大夏皇室便有规矩,斟酒时若将酒洒出樽外,便是不吉之兆,是为大忌。   裴溪故此举,便是犯了皇室的忌讳了。   裴溪故捏着手里的酒樽,额头上亦是冷汗涔涔,他未至大夏时苏启已教过他大夏皇室的规矩,尤其斟酒这一条,更是仔仔细细叮嘱了他许多遍。   可许是手上有伤的缘故,他竟有些拿不稳那酒樽,手腕又软又没力气,这才不小心把酒洒了出来。   殿内一时安静的可怖,善明公公见宋栖迟一直未发话,斟酌了半晌后,终于还是低声开口道:“殿下,这酒一洒,可是皇室之大……”   可不等他把那个忌字说出口,眼前的一幕早已令他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只顾张着嘴,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还……还有这样试酒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裴溪故,半晌才回过味来,难不成……方才那酒是他故意洒的?   ***   裴溪故薄唇紧抿,眼中满是哀求,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想用这样的法子。   大夏皇室将洒酒视为大忌,若不用此手段,善明公公定是要揪着他这错处不放的。   冰冷的发丝贴着他的双颊,裴溪故微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宋栖迟,如今他只盼着,她肯低头喝了这酒,权当是再救他一回了。   少年楚楚可怜的眸子映入宋栖迟的眼,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软,终于还是低下头饮了那酒。   新酿的苏州梅子酒清香扑鼻,入口更是清冽甘澈,酒色将她的唇染的娇艳而盈润。   善明公公识趣地低下了头,连带着身后的小太监也都慌忙跟着垂下了头,不敢去看这幅旖旎之景。   善明公公送来的酒品类繁多,足足有三十八种,宋栖迟都依着同样的法子将其一一试遍,然后才羞红着脸慢慢直起了身子。   善明公公连忙上前去,躬身问道:“不知殿下觉得哪几种酒好,奴才这就回去禀告皇后娘娘,也好让人早些准备着。”   宋栖迟的心思早就不在这酒上头了,她心不在焉地随手指了几种,让他记下名字,善明公公连连点头,不待她吩咐便赶紧告退了。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宋栖迟低眉看着地上衣衫不整的人儿,本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却还是不忍苛责,只轻叹了一声道:“以后记着,这样的错别再犯了。酒洒为祸,是大夏皇室之大忌,若有下次,可就不能如今日这般蒙混过去了。”   裴溪故连忙点头应下:“多谢殿下,奴记下了。”   宋栖迟轻舒了口气,目光移向他的身体,看见那薄衫上沾染着的一大片潮湿的酒渍,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温声道:“衣裳湿了这么一大片,可觉着冷?我叫人带你下去换身衣裳吧。”   她的手轻按着那片冰凉贴向裴溪故的身体,他的身子因突然靠近的冰冷而条件反射般地往后躲去,少女刚刚探出来的手顿时悬在了半空。   宋栖迟脸色有些尴尬,她本是关心他,谁知,他竟这般躲着。   她一时有些委屈,慢慢抿紧了唇收回手来,余光瞥着他锁骨上残留的痕迹,轻声道:“下去更衣吧,记着先把身子洗干净。”   她的声音有些恹恹的,裴溪故立刻就察觉了出来,慌忙抬起头,却撞上少女含着些委屈的杏眸。   她……不高兴了?   裴溪故顿时有些慌乱,连忙跪行至她身前,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她的裙摆。   “殿下若想,便……便碰吧。” 第19章 骑马 ”他是为了救我。“   宋栖迟又好气又好笑,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道:“谁要碰你了?我只是担心你冷,你倒好,我一碰便急着躲开。”   这话里不知怎的竟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连宋栖迟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脸登时一红,慌忙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催促道:“你快下去换衣裳吧。”   裴溪故愣了片刻,眸底不经意地染上几分笑意,连忙应了一声,乖乖起身退出了殿外。   他走进后院里给下人用的浴房,将身上湿了的衣裳脱下,用热水仔细地擦洗着身子。   朦胧的热气升腾而起,氤氲如雾,他侧眸看见锁骨上的口脂痕迹,手中动作一顿,盯着那儿看了许久,终是没舍得把那些痕迹洗掉。   那是宋栖迟的痕迹。   那是她在他身上一点点描摹出的,属于她的烙印。   他往房外望了望,见院内无人路过,便偷偷用手指揩了一点残存的口脂,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   宋栖迟喜欢用大红色的口脂,用在她唇上,娇艳却不媚俗,只衬得她姣好的脸明净如雪,愈发妩媚撩人。   裴溪故凝神看着指尖上那抹红,闭眼回忆着方才的情景。   浴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热气飘忽四散,他在飘飘缈缈的白雾中,压抑着心头涌动的兴奋与羞耻,慢慢地将沾了她口脂的指尖压向自己的.唇。   酒香与脂粉香交织缠绕,夹杂着迷蒙热气落在他脸上。   一片零落的水声之中,隐隐传来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   寝殿内。   今日天气正好,宋栖迟闲着无事,命人把酒都撤下去后,便去架子上拣了卷前朝古书,坐在窗子旁的案几前头懒懒地翻看着。   才翻了没一会儿,温采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食盒,朝她微笑道:“殿下,这是太子殿下让奴婢给您带的点心,说是御膳房新来的厨子做的,您尝尝可好?”   宋栖迟放下手中书卷,笑道:“既是哥哥的心意,自然是要尝一尝。”   温采应了一声,依言打开盒盖,露出里头各式各样精巧的小点心来,又替她斟好了茶放在一旁。   宋栖迟挑了一块杏仁酥放入口中,还没来得及下咽,就听外头传来了嫣香的声音:“殿下,傅大人求见。”   傅衍之求见,想必是有要事,她只得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吩咐道:“请傅大人进来吧。”   不多时,傅衍之便走进了殿内,欠身行礼道:“臣傅衍之,见过长公主殿下。”   “傅大人不必多礼。”   宋栖迟一边吩咐温采上茶,一边问道:“不知傅大人今日来此有何事?”   傅衍之忙答道:“回禀殿下,前几日太子殿下曾嘱托臣教您骑术,但臣忙于御前琐事,一直不曾得空抽身,今日正好空闲,便来了清宁宫中。”   宋栖迟想起宋宥确实说过要给她请个师傅教她骑马,但没想到,他竟然请的是堂堂御前指挥使傅衍之。   傅衍之当年凭一手骑射之术奇绝大夏,更是凭此本事颇得宋鸣器重,只是一样,他从不教旁人。   也不知哥哥是怎么请动他的。   想到这儿,宋栖迟连忙开口道:“难得傅大人得空,我这就吩咐人去把马牵出来。”   清宁殿后头的院子十分宽敞,宋栖迟步下石阶时,青寰已将那匹白马牵了出来,一众宫女太监皆低头侍立在一旁,裴溪故一身白衣立在其中,如画中人般惹眼。   傅衍之上前去,将拴马的缰绳递给宋栖迟,“这马驯养多日,性子已温和了许多,殿下且放心上马就是。”   宋栖迟这才将目光从裴溪故身上移开,微微点了下头,踩着马镫往马背上跨去。   傅衍之见她有些使不上力,便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动作轻柔却有力,稳稳地将她送到了马背之上。   “多谢。”   宋栖迟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而后便转过头,专心致志地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傅衍之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因她方才侧眸的一瞥而生出许多惊艳来。   他在宫里做事多年,借着御前指挥使的身份,比寻常人多了不少见到宋栖迟的机会。   宋栖迟是大夏顶尖的美人,称其绝色丽姝,一顾倾国,丝毫不为过。   她今年已满十八,宋鸣有意为她择婿,只是朝中权贵之子,挑来挑去,总是觉得无人可以与她相配。   宫里人私下难免议论此事,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流言,竟说这长公主驸马之位,皇上是属意于他的。   他年纪尚轻便身居高位,容貌气度皆是不俗,又得宋鸣看重,论起来,倒也算是驸马之位上佳人选。   这话传到傅衍之耳中,他面上虽不屑一顾,但心里总归还是多了那么几分念想的,所以才答应了宋宥来教她学习骑马之术。   若能借此机会得她欢心,也不枉他这般费心力。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听耳畔传来宋栖迟的一声惊呼,接着便是马儿嘶鸣的声音尖厉地响起。   傅衍之连忙抬头,却见那匹方才还温顺至极的白马不知怎的竟然发了狂,撒开蹄子就如一阵风般蹿了出去,险些将马背上的宋栖迟掀翻在地。   宫女太监们皆是满脸惊恐地缩在一旁,看着那匹在院内发了疯般乱蹿的马,谁也不敢上前去。   只因那马本就是极珍贵的名种,气力极大,寻常人根本制服不得,若贸然上前,反而会伤了自己性命。   宋栖迟惊慌失措地抓着缰绳,花容吓得血色全无,鬓发颠得凌乱不堪,马蹄溅起的尘灰扑了她满身。   傅衍之紧紧盯着那马,脑中飞快地想着如何能迅速将它制服,只是还不等他想出办法,那马又发了疯般地转了方向,一头往院内的梧桐树上撞去。   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电光石火之间,一直站在旁边的裴溪故忽然大步越过慌乱的人堆,瞄准了那马疾驰而去的方向,用力掷出了袖中的短匕。   一道冷光撕裂空气,准确无误地插中了马颈,鲜血喷涌而出,它哀鸣一声,软软倒地。   “殿下!”   见那匹马已然死了,宫女太监们这才一窝蜂地涌了上去,慌忙将跌落在地的宋栖迟扶起。   “殿下没伤着吧?”   傅衍之忙迎上前去,满脸关切。   “无事。”宋栖迟由温采搀扶着,无力地摇了摇头,“只是一点小擦伤,不要紧的。”   傅衍之低下头,痛心疾首地请罪道:“都是臣一时大意,才让这马发了疯,还请殿下恕罪。”   宋栖迟摆了摆手,道:“是这马突然发了狂,与傅大人无关。”   “好在殿下无事,不然臣万死难辞其咎。”   傅衍之抬起头,微微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裴溪故,又提高了几分声音道:“只是这奴才行事未免也太过鲁莽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掷了匕首出去,今日若非侥幸,定然会伤到殿下。”   裴溪故闻言,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轻声道:“奴有把握,决不会伤到殿下。”   “你哪来的把握?”傅衍之冷冷睨他一眼,语气颇为不善,“殿下千金玉体,岂容有失?你这般鲁莽,是不把殿下的性命放在眼里吗?”   说着,他便朝宋栖迟禀道:“殿下,这奴才这般不把殿下的性命放在眼里,依臣之见,必得好好责罚才行。”   宋栖迟蹙眉道:“他也是为了救我才行此举,再说,我不也没伤着吗?”   “殿下今日虽没伤着,可若不让这奴才长长记性,难保殿下下次不会伤着。”   傅衍之言辞恳切,躬身恭敬道:“依臣之见,该赐他杖刑。”   “他本也没犯什么错,何须用杖刑这样的刑罚?”宋栖迟抬眼看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傅大人是小题大做了。”   “臣是为了殿下着想啊!”   傅衍之见她不听,脸色也严肃了几分,道:“今日若不严惩这奴才,他日后定会做出更为鲁莽的事,难保不会伤及殿下性命。这样的人放在殿下身边,陛下也放心不下啊!”   “可是……”   宋栖迟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又被傅衍之打断了:“惩罚奴才事小,殿下性命才最要紧。若是陛下知道这奴才今日差点伤了您,只怕是要龙颜大怒了。”   “他是为了救我,又不是要伤我!”   宋栖迟不悦地看着他,只觉得素日温和的傅衍之今日不知怎的竟胡搅蛮缠了起来,一时头疼的厉害。   “虽未伤到殿下,但他今日这般鲁莽,确该受罚。”   傅衍之丝毫不为所动,坚持道:“殿下若是不处置他,那臣只能将此事告知陛下,让陛下定夺了。”   宋栖迟见他频频提起父皇,脸色不由得冷了下来,皱眉道:“我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傅大人去告诉父皇做什么?这不是平白让父皇担心么!”   傅衍之道:“臣知殿下素来心软,狠不下心来管教下人,如此,便只能交由陛下处置了。”   宋栖迟冷声道:“傅大人一向性子温和,怎么今日倒这般不依不饶,还口口声声拿父皇来压我?”   “臣只是为殿下着想。”   傅衍之微低着头,神色无比恭敬,余光却偷偷瞥向抿唇站着的裴溪故,唇角微微勾出一抹冷笑来。   他执意要罚这寝奴,自然不只是为了宋栖迟着想,而是存了自己的私心在里头。   上次他进清宁殿时,亲眼瞧见这寝奴衣衫半.露地伏在宋栖迟膝上,而向来不喜男子近身的宋栖迟,竟然还伸手轻轻地将他的头搂进怀中。   他当时心里便嫉妒的发疯,可碍着自己的身份,又不能明面上发作。   恰巧今日让他寻到了这机会,定要好好责罚他一番,让他谨记自己不过是个下贱的奴才,根本不配与宋栖迟靠的那样近。   傅衍之略顿了片刻,便抬头看着宋栖迟,肃然道:“杖责、鞭笞、跪瓷、寒囚这四刑,殿下选一个吧。若殿下实在不忍,那臣,就只能去禀报陛下了。”   宋栖迟扶着温采的手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傅大人!”   她知道傅衍之从来是言出必行,他说要去告诉父皇,可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且今日这事若被他添油加醋地告到父皇那儿,等着裴溪故的,就不只是一顿刑罚这么简单了。   依父皇的性子,只怕会借着这由头要了他的命……   宋栖迟咬着唇,盯着傅衍之看了半晌,终于慢慢开了口。   “那便用寒囚吧。” 第20章 惩罚 “殿下真好。”   她不想让傅衍之将此事告诉父皇,所以不得不允了他的话。   而这四刑之中,前三样样样皆能见血,若行刑之人下手下的重了,这被责之人更是会落得个残废之身。   宋栖迟实在不忍心将这样残忍的刑罚加在裴溪故身上,所以只好选了寒囚。   顾名思义,这寒囚之刑,便是剥去受罚之人身上的外衫,再把他关进铁笼之中,放在院子里冻上一整晚。   眼下已是初夏,晚上虽仍有凉意,但还是勉强可以撑得过去的。   傅衍之见她选了寒囚,便知道她还是心疼这寝奴的,心里那股嫉妒不免又翻涌起来。   他强压下心底涌动的情绪,终于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既如此,臣这就命人去准备行刑的物件。”   不急,日子还长,他有的是法子折磨这奴才。   *   转眼便至夜晚,冷透了的月光洒在后院里头的石板路上,晃动出寂寞的树影。   梧桐树下,搁着一只精心打造的铁笼,月辉镀在上头,将铁栏杆勾勒出极生冷的线条。   裴溪故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跪坐在里头,嘴唇冻的干涩而发白,身子不住地打颤。   虽说是初夏的天,但入夜的风仍是凉的透骨,那股子冷意仿佛能将人的骨髓割开,直渗进里头去。   他咬着唇,目光越过石阶,看向清宁殿的后窗。   里头烛火已熄,他知道,这个时辰,宋栖迟已经睡下了。   他不由得想起今日宋栖迟与傅衍之说话时的情景,莫名地心烦起来。   她该不会真的信了那傅衍之的话,觉得自己是莽撞行事,丝毫不把她的性命放在心上吧?   裴溪故凝眉沉思着,觉得她一定是信了,不然也不会听了傅衍之的话责罚自己。   可是,他的确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出手的啊……   他幼时被关在冷宫之中,无事时便坐在前院的石阶底下发呆,而面前百步之处,就是那道囚禁着他的朱色大门。   那道门囚住了他所有年少的岁月,将世间万般美好都挡在了外头,只留给他满宫的寒凉。   他就坐在冰冷的石阶下望着那道高大的朱门,将袖中的短匕一次次狠狠地掷向门缝,仿佛这样就能劈开这座冷漠的囚笼。   他心底隐忍着的所有不甘与怨怼,全都融进了那把生了锈的匕首里。   就这么掷着掷着,掷了十几年,苏启把他从冷宫里带出去的时候,他已经练就了极佳的眼力,别说是今日近在咫尺的一匹马,便是百步之外的活物,他也能一击必中。   裴溪故抿着唇,凤眸仍旧望着那扇漆黑的木窗,双臂慢慢抱紧。   而此刻清宁殿内,一片漆黑之中,宋栖迟仍旧睁着眼,辗转难眠。   一想到裴溪故正跪在外头,她心里便一阵阵心疼,如何能睡得着?   外头这样冷,他的身子又纤弱,定是吃不消的……   宋栖迟心里烦躁得紧,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干脆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摸着黑从枕边抓了件外衫披在身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已是深夜时分,虽有月色,却也淡薄,宋栖迟便随手拿了盏灯笼,小心翼翼地下了石阶,走到铁笼前头。   烛火的光亮映着少女清丽的面容,裴溪故原本黯淡的眸子仿佛一下子被点亮,重又有了神采。他慌忙直起身,低头道:“奴拜见殿下。”   他的身子因寒冷而僵硬,心里却十分兴奋,似有一股热流在无声奔涌。   殿下竟然来看他了……看来殿下心里,还是有他的。   宋栖迟把手里的灯笼放在一旁的石地上,在铁笼前轻轻蹲下身子,担忧地看着少年冷的发青的脸。   “冻坏了吧?”   裴溪故抿唇摇头,缩着身子轻声道:“奴受的住。”   他薄唇苍白,脸颊却因落着淡淡一层月色而显得如凝脂般细滑,整个人像极了一只惹人怜爱的漂亮小鹿,小心翼翼地缩在笼子里头。   宋栖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将一根食指顺着铁栏的缝隙伸了进去,探了探他脸颊的温度。   冷的跟冰一样。   她秀眉微皱,凝视着裴溪故的脸看了许久,终于慢慢地收回手来,轻轻说道:“我也不忍让你受这般刑罚,可我若不依了傅大人的意思,他定会将此事告知父皇。父皇管束宫人一向手段狠厉,尤其你还是楚梁送来的人……只怕父皇,会借着这由头要了你的命。”   裴溪故蓦地一怔,眸中先是有片刻的惊讶,接着便被一涌而上的欣喜填满。   原来殿下竟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   他连忙抬起头,急切道:“殿下,奴今日掷出匕首,并非是不顾及殿下性命的莽撞之举。奴确实有十足的把握,决不会失手,所以才……”   他还要再解释几句,宋栖迟却已经轻轻笑了起来,明亮的杏眸中盛着如水的月辉,盈盈动人。   “我自然信你。”   今日到底是裴溪故救了她,莽撞与否,她也不愿去追究。   再说,那满院子的宫女太监,见了那发疯的马竟无一人敢动,比起他们,她倒更欣赏裴溪故这份当下立断的果敢。   宋栖迟看着少年错愕的凤眸,微笑着勾了勾他的下巴,道:“怎么?我说信你,你倒好像不大相信似的。”   裴溪故慌忙摇头:“怎会?奴自然相信殿下所言。”   说话间,他的身子不经意地朝宋栖迟挪近了些,仿佛闻到少女身上熟悉的气息,便不再觉得冷了。   宋栖迟这才看见,少年的嘴唇干裂的厉害,许是许久未喝水的缘故,再加上在外头冻了这么久,更是苍白的没了一点血色。   “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她连忙起身,提起一旁的灯笼,快步朝寝殿走去。   夜色已深,宋栖迟也不想惊动旁人,便自己从殿内的桌案上拿了壶白日里剩下的凉茶,又从旁边随意取了只茶碗,就匆匆回到了院子里头。   她蹲下身,小心地斟了半碗冷茶,待要递进去时才发现,那铁栏杆的缝隙极窄,根本容不得这茶碗穿过。   大夏皇室喜好大气奢华,这茶碗的口更是往宽了做,口越宽,花纹越华丽,越能显天家富贵之气。   眼看着这盛了水的茶碗就在手里,裴溪故却喝不到,宋栖迟不由得有些着急。   少年干裂的唇如刺一般扎着她的眼,她实在不忍心让他渴着,只好将茶碗里的冷茶倒了些在掌心,再合上手掌,从栏杆的缝隙中挤进了里头。   宋栖迟的手掌娇小,纵然握成了拳,也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伸进去。她慢慢将手指张开,露出盛在掌心的一点水来,递到少年唇边。   “这茶碗递不进去,你先这样凑合着喝一点儿吧,别渴着了。”   裴溪故愣了愣,他低头望着少女掌心盛着的水,清冷月色与灯笼的幽光交错而映,映出如水的寒凉夜色。   夜色覆着少女娇软的手掌,幽幽桂花甜香缭绕,渗进凉透的水中,平白添了一分暖意。   裴溪故慢慢地挪了挪膝盖,朝着宋栖迟的掌心低下头去。   月色漠漠,风声寂寂,他跪在黑不见底的冷意之中,唯面前这捧清水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急不可耐地啜着那点冷透了的茶,如一只乖顺的小兽般,时不时轻轻舔.舐着宋栖迟的掌心。   这副急切的模样看的宋栖迟一阵心疼,她将另一只手伸进笼子里,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发,柔声哄着:“慢一点,乖,别呛着了。”   裴溪故僵硬的身子在少女温柔的抚摸下慢慢松缓下来,不一会儿便将她掌心的水吮的干干净净。   宋栖迟收回手,又温柔地拭去他唇边沾着的水珠,轻声问:“还要吗?”   “嗯。”   裴溪故抿了抿唇,轻轻点头,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小声答着。   宋栖迟便依着方才的法子又给他喂了几次水,少年安安静静地埋头在她掌心,模样乖巧极了。   她忍不住将手指嵌进少年柔软的发间,一边轻轻捋着,一边轻声和他说着话。   “你且忍着些,等明日一早傅大人来了,我立刻叫他放你出来。”   裴溪故闻言,便自她娇小玲珑的手掌间抬起头来,垂眸应道:“是,奴多谢殿下。”   宋栖迟提起一旁的灯笼起身,往寝殿的方向走去,裴溪故望着淡薄灯火中她纤细窈窕的背影,眸中慢慢地含了几分贪恋。   殿下真好。   他喃喃道。   *   翌日清晨,宋栖迟早早便起床梳洗,见傅衍之迟迟未来,忍不住又让青寰去催了好多遍。   待到了下朝的时辰,傅衍之才不紧不慢地进了清宁宫的院子,朝宋栖迟行礼道:“臣方才上朝议事,所以来的迟了些,殿下莫怪。”   宋栖迟无暇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还请傅大人将笼锁打开。”   “是。”   傅衍之解下腰间的钥匙,俯身开了锁,拉开笼门时还冷冷地睨了裴溪故一眼。   他这一瞥带着十足的冷意与杀气,本以为裴溪故会十分畏惧,可那笼中的纤瘦少年却淡淡地望了回来。   那一双凤眸清冷似水,仿佛浸染着整个寒冬的凛冽,又似幽暗无边的深渊,藏着如恶狼般的狠戾。   傅衍之愣了愣,险些没攥住手中的钥匙,待他回过神时,少年眼底的狠戾之气早就消失不见了。   裴溪故漠然收回目光,扶着笼门起身,如往常那般乖顺地低着头,走到宋栖迟的面前。   宋栖迟连忙从温采手中拿过一早便准备好的外衫披在他身上,担忧道:“快进殿去暖和暖和。”   裴溪故应了声是,顺从地裹紧了衣裳先进了寝殿。宋栖迟转身望了一眼仍杵在那儿的傅衍之,神色倏然变冷,淡声道:“若无旁的事,傅大人便先回吧。” 第21章 磨墨 “不会磨墨?”   她如今是越发不喜欢傅衍之的为人了。   傅衍之是父皇身边的红人,与清宁宫也时常打交道,她原先还觉得他为人谦和有礼,虽是武将,却不乏文臣的君子之气。   可昨日,裴溪故明明是救了她的有功之人,傅衍之却口口声声以父皇为要挟,硬是歪曲事实,非要责罚于他。   这傅衍之分明就是个不辨是非、又心狠手辣的人,也不知父皇为何这般看重他!   宋栖迟心里有气,甚至都懒得多看他几眼,吩咐青寰送他出去,自己则转身快步进了寝殿。   她刚一进殿,便看见少年已经穿好了衣裳,正跪在床边的脚榻上,低头等着她。   “殿下。”   听得她的脚步声,裴溪故挪膝侧过身子,低头朝她行礼。   “可暖和些了?”   宋栖迟一面在床榻边坐下,一面转头吩咐温采上壶热茶来,好给他暖暖身子。   裴溪故仰头看她,抿唇道:“奴好多了,多谢殿下.体恤。”   温采端着热茶进来,斟了一碗递给裴溪故,他捧在手心小口小口地喝着,听见温采又对宋栖迟说:“殿下,您早上都没好好吃东西,小厨房刚刚新做了些蜜饯甜点,奴婢端些过来,您多少吃点儿,别饿坏了身子。”   她这么一说,宋栖迟也觉得有些饿了,便点头道:“好。”   温采便出去端了几碟点心进来,精致的蓝底白纹平盘上盛着小巧诱人的各式甜点,有杏仁酥酪、雪花糕、红枣蜜糖,还有好些叫不出名字的精致蜜饯,满满当当地摆了好几碟。   宋栖迟伸手拿了一块青梅酥尝了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赞道:“这青梅酥做的不错。”   她素日里最喜欢吃酸甜的东西,这青梅酥甜脆之中又透着些梅子的酸劲,当真是极合她的口味。   裴溪故跪在她脚边,偷偷看着她吃东西时的样子,一时竟看的入了神。   宋栖迟是皇家精心娇养出来的姑娘,吃相自是既优雅又从容。她低着头,白皙的指尖捏着小小一块青梅酥,唇.瓣微微张开,雪白整齐的牙齿轻而准确地咬上去,几乎连半点碎渣都没落下。   举手投足间,温婉含蓄,又娇美动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宋栖迟便停下了手中动作,偏过头来看着他,笑问道:“饿了吧?”   说着,她便伸手拈了块青梅酥,往他跟前递了递。   温采见裴溪故仍在发愣,怕他失了规矩,连忙低声提醒道:“殿下赏赐,还不快些谢恩?”   裴溪故这才回过神来,忙将目光从宋栖迟脸上移开,垂眸道:“奴谢殿下赏赐。”   他慢慢仰起头,直起身子朝她手中的青梅酥迎了上去,双手乖巧地搭在她膝上,就着她的指尖小口小口地咬着。   宋栖迟一看见他这般乖顺的模样就心软起来,语气更加温柔:“慢些,小心噎着。”   少年“唔”了一声,顺从地吃完她手中的食物,又微微偏过头,将她手指上沾着的碎屑一点点舔.干净。   温采垂手站在一旁,望着他这副安静顺从的样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溪故在旁人面前,可从来不似这般性情和顺。   他模样生的好,清宁宫里的那些小宫女们总喜欢红着脸凑上前去跟他搭话,可他却只冷冷睨她们一眼便不再搭理,眼中的冷意简直比深冬的坚冰还要酷寒。   当真是极冷的性子。   可每每到了殿下面前……他却又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温采低头恍神的功夫,裴溪故已经吃完了宋栖迟手中的食物,然后低头跪在一旁,动作卑微而恭敬。   宋栖迟记挂着他昨晚冻了一夜,早起又没吃东西,便想再喂他几块。她朝瓷碟伸出手,刚刚拿起一块红枣糕,就听外间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她抬头去看,是青寰从外头走了进来,朝她躬身禀道:“殿下,玉灵寺明日要在玉灵山顶做场祈国运的法事,陛下吩咐您明日过去,还特意叮嘱您,多带些手抄的佛经在山顶灵坛前焚化。”   宋栖迟点点头,道:“我记下了,你去回父皇的话,让他放心就是。”   *   这些日子,宋栖迟因着裴溪故的事分了神,已有好些天未曾静下心来好好地抄写经书了。   于是青寰走后,她便屏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在寝殿里凝神抄经,连晚膳都没吃,抄着抄着便抄到了深夜。   裴溪故轻手轻脚地顺着内室的门进来,走到她身侧低声劝道:“殿下,夜深了,奴服侍您歇息吧。”   “我再抄几卷便睡,你先去歇着吧。”   宋栖迟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仍提着笔,在素白宣纸上落下行行娟秀字迹。   裴溪故见少女眉眼间透着淡淡的疲累,却仍在强撑着,不由得有些心疼。他踌躇片刻,便在案几左侧跪坐下来,低头道:“那奴在这儿陪着殿下。”   宋栖迟闻言便转过头来,看着他笑:“好,那你便替我磨些墨罢。”   裴溪故犹豫了一瞬,还是顺从地从砚台旁取了一块墨锭,低下头默默地磨了起来。   宋栖迟一心全扑在抄经上,也无暇分神去看他。又写了几行字后,她才抬起头,提笔想去砚中蘸墨,却发现少年正窘迫地攥着手中墨锭,磨了半天却是一滴墨都没磨出来。   她忍不住笑起来,问道:“不会磨墨?”   “……嗯。”   裴溪故窘迫地点头,漂亮的睫毛无措地眨了眨,薄唇紧紧抿着。   楚梁风俗与大夏不同,楚梁国君极爱朱色,登基之时便下了旨意,令以朱砂代墨,因而自他有记忆起,便见宫中人人皆用朱砂写字,从未用过墨锭这种东西。   宋栖迟见他手法生涩,确是从未磨过墨的样子,便开口指点道:“你且把那墨锭扶正了,再兑些水在砚底慢慢地磨,手劲一定要轻,不然是磨不出好墨的。”   裴溪故照着她的话,调整了手中墨锭的方向,这下倒是能使上力了,只是磨的时候仍是磕磕绊绊,好像怎么磨都磨不好似的。   宋栖迟在一旁看着他笨拙地和墨锭做着斗争,终于忍不住搁下了手中的笔,身子朝他靠了过去。   “呐,你看,要这样磨。”   她顺着案几倾身过来,娇软的手掌覆在裴溪故的手背上,借着他的手轻轻握住了那块墨锭,动作耐心而温柔。   浓而亮的墨汁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流出,渐渐盈满了砚底,少女忽而偏头看向他,杏眸晶亮,熠熠动人。   “可学会了?”   宋栖迟眉眼蕴笑,那一瞬恰有风起,细碎薄风漫过窗棂,掠过紫檀刻花的案几,直钻进她眼睛里,那双清澈明媚的杏眸里好似掀起了漫天落花,整个盛夏的繁华锦绣皆在她眼中盛开又落。   裴溪故呆呆地望着她,只觉呼吸倏然顿住,半晌才缓过神来,低声应道:“奴……奴学会了。”   宋栖迟闻言,便放心地松开了手,挪回方才的位子继续凝神抄经。   裴溪故不敢再分神,只得低着头不去看她,专心致志地磨起墨来。他本就聪慧,经宋栖迟一指点,便已掌握了磨墨之法的关窍,不多时便磨出了一砚极好的墨。   他将盛满墨的砚台往宋栖迟手边推了推,见她抄的认真,不忍出声打扰,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往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点上。   香气缭绕而起,宋栖迟的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眼皮愈发沉重,不多时竟昏昏沉沉地伏在案边睡着了。   “殿下?”   裴溪故试探着唤了声,见她不应,又起身悄悄看了一眼,发现她确是睡着了。   少女阖着眼,长长的睫毛染上烛光,娇俏的脸颊枕在一只纤细手臂上,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笔不放。   夜里寒气最盛,裴溪故担心她着凉,便赶紧轻柔地将她手中的笔抽了出来搁在一旁,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将她放到了榻上。   *   宋栖迟睁开眼时,已是天明。   她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发现身上只穿着件薄薄的里衣,脑子立刻清醒了大半,慢慢回想起昨晚的事来。   是了,她昨晚抄了大半夜的经书,最后累的趴在案几上睡了过去,半睡半醒间,似乎有什么人将她抱了起来……   宋栖迟正神思恍惚地回忆着昨夜的事,耳旁忽然响起了少年清朗的声音。   “殿下醒了。”   她陡然回过神来,看见裴溪故已经换好了衣裳跪在榻边,不由得小声问了句:“昨晚……是你把我抱上床的?”   裴溪故微低着头,轻声道:“是。”   宋栖迟慢慢攥紧了被角,踌躇了半晌,才又问他:“是……是你替我脱的衣裳?”   裴溪故默了一瞬,低声答道:“是。只是奴不敢擅自替殿下换上寝衣,便只替殿下脱去了外裙。”   宋栖迟的目光落在规规矩矩叠放在一旁的衣裙上,突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极要紧的事,连忙松开了攥着被子的手,一边往腰间摸去,一边急急问道:“我的玉佩呢?” 第22章 教训 “我若嫁了他,他便是你姐夫。“……   宋栖迟在腰间摸索了半晌,又伸手往枕头下探了探,却也是空无一物,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   她那块玉佩,乃清宁宫的宫牌,是用极好的苏玉打磨而成,上头刻着的“清宁”二字,还是她出生那年宋鸣亲手刻上的。   见此宫牌,便如清宁长公主亲临,如此贵重之物,她自然是日日都贴身带着,只有睡觉时才把它搁在枕头底下。   只是昨夜她睡的迷迷糊糊,身上的衣裳又是裴溪故替她脱的,如今这玉佩究竟在何处,她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宋栖迟急的掌心都冒出了汗,正要下床去寻,就见榻边的少年伸手递了块东西过来。   “殿下可是在寻它?”   少年的双手规规矩矩地伸到她面前,那块极漂亮的玉佩就躺在他掌心,泛着莹润的光泽。   宋栖迟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她抚着胸口轻舒了口气,连忙从他手心将玉佩取走,极珍视地擦了擦上头的刻字。   裴溪故见她这般着急,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忙低下头轻声告罪:“奴昨夜擅作主张,将这玉佩随手收在了一旁的木屉里头。惹了殿下忧心,是奴的过失。”   宋栖迟一边将玉佩仔细收了起来,一边温柔地笑了笑,“你又没有弄丢它,哪来的过失?以后呀,别动不动就这般告罪,记住了吗?”   裴溪故睫毛轻颤,连忙应下:“奴……奴记住了。”   宋栖迟点了下头,便要披衣起身,裴溪故见状,连忙上前把脚榻上那双芙蓉绣鞋取了下来,动作轻柔地替她穿上。   宋栖迟本想叫温采进来伺候,但见他这般殷勤恭敬,也不好赶他出去,便静默着由他服侍了。   因曾看过温采是如何服侍宋栖迟起床的,裴溪故做起这些事情来倒也不算陌生,他依着温采的手法把帕子放在温水里浸湿,正拧帕子时,殿门口忽然传来了青寰的声音。   “殿下,玉灵寺那边遣人来报,说昨晚寺中佛堂不慎起了火,现下寺里头正是一片狼籍,这法事今日是做不得了,待另择了吉期,再来告知殿下。”   宋栖迟微微皱眉道:“好端端的,怎的起了火?可告诉父皇了?”   玉灵寺可是华京灵气最盛之地,骤然起火,乃大凶之兆,此时京中定是人心惶惶。此事事关民心安定,必得快些让父皇知道才是。   青寰点头道:“陛下已经知道了,还拨了银两过去让他们好生修缮佛堂。”   宋栖迟踌躇了下,估摸着父皇这般冷静,大约已是有了应对的法子,便没再多问什么,只略略吩咐了几句就让青寰退下了。   既然去不得玉灵寺,宋栖迟便想着去东宫看看宋宥,兄妹俩几日未见,她心里倒也挂念的很。   于是她梳洗妆毕,便由几个宫婢陪着,去了东宫。   宋宥正坐在桌前翻看着厚厚一摞卷宗,见她进来,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栖迟来了,快坐。”   宋栖迟在他对面的一张软凳上坐下,笑意盈盈道:“哥哥忙于国事无暇抽身,只能我这个做妹妹的来看望哥哥了。”   “瞧你这话,倒是酸的很。”   宋宥笑着将桌上的卷宗收到一旁,亲手斟了盏茶递给她,“本想着这几日便去看你,谁知父皇那边又交代了差事,一时又不得空了。”   听他这么一说,宋栖迟倒是想起一事来,便问道:“对了哥哥,我瞧着温采这几日仍是时常往你这儿跑,可是宫中乐宴的事还未安排妥当?”   宋宥顿了顿,低头抿了口茶,而后才答她:“乐宴一事繁杂琐碎,宫里头新来的那几个小乐官又不掌事,只怕还得让温采帮着多忙活些时候。”   他捏着手边的茶碗,面带犹豫地看着宋栖迟,半晌后终于还是开口道:“温采再过几日便满二十了,按着规矩,是可以出宫去了。”   宋栖迟微微一怔,旋即笑了笑:“原来日子竟过的这样快。只是她如今父母已逝,出了宫也没什么人可以依靠,还是留在我身边罢。”   温采服侍她三年,处处细致周到,她待温采也如姐妹一般,其中情分,自非旁人可比。   因此宋栖迟心中笃定,就算她不开口要温采留下,温采也决不会舍下她出宫去的。   “也是。”   宋宥笑了笑,便再没提起此事,转而问她:“夕韵生辰宴之事,你安排的如何了?若需人手,尽管向哥哥开口就是。”   宋栖迟笑着点了下头:“多谢哥哥。”   “母后前几日还与我说起,要我制一份京中各家名门公子的画像名册给她,只怕是有意要为夕韵挑选驸马了。”   宋宥看着她,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似笑非笑道:“只是,你这个做长姐的还未定下驸马,夕韵自然不能抢在你前头定亲。所以呀,母后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要我劝劝你,早些把婚事定下。”   宋栖迟闻言,慌忙摇头:“我还不想定亲呢。”   “栖迟,你已经十八了。”宋宥无奈而宠溺地望着她,“不是小孩子了,这些事,是时候该考虑了。”   宋栖迟低着头,盯着衣袖上绣着的海棠花枝,咬唇不语。宋宥看在眼里,知道她不情愿,便轻轻笑起来,打趣道:“好啦,哥哥知道你现在的心思全在那楚梁送来的寝奴身上,自然没心思想旁的事,是不是?”   “哥哥说什么呢!”宋栖迟连忙抬头,轻嗔了他一句。   她急着分辩,一张娇艳的脸染上淡淡的红,宋宥见状,连忙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罢了。”   兄妹二人又闲话了些时候,宋栖迟便起身告退,临走时还向宋宥讨了瓶蜀地上贡的祛痕胶,带回清宁宫去。   *   清宁宫内。   “二公主,殿下吩咐了,没有她的允许,您不能进清宁宫……”青寰看着施施然坐在院中石桌旁的宋夕韵,脸色十分为难。   宋夕韵懒懒道:“我是有要紧事来找皇姐商量,在这儿等她又没碍着什么事。”   她淡淡抬眼,抬手磕了磕空荡荡的桌面,戏谑道:“我在这儿坐了这么久,连些像样的茶点都没见着,皇姐宫里还真是寒酸。”   青寰没接她的话,只低声吩咐了一旁的宫女几句话,不一时,便见嫣香和几个小宫女捧了好些精致的茶点呈到了宋夕韵面前。   “二公主请用。”   青寰微低着头,语气恭敬谦和,宋夕韵再怎么说也是当今二公主,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是不敢怠慢。   宋夕韵颇为嫌弃地用手指扒了扒碟中的点心,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伸手扯了一碟瓜子出来。   “本公主要吃瓜子。”   她抬眼扫视着面前侍立着的一众宫女太监,又加重了语气道:“要手剥的。”   她这话一出,却是没人敢应声。   这瓜子名叫金莲子,乃江南一带特有的名种,个个饱满圆润,壳又极硬,用手是极难剥开的。而宋夕韵指名要吃手剥的瓜子,摆明了是要为难他们。   静默许久后,还是嫣香小心翼翼地站了出来,低头道:“奴婢来吧。”   她正要伸手去拿碟中瓜子,宋夕韵却眼疾手快地将碟子抽走,勾唇道:“你一个小宫女能有什么力气?换个男人来剥。”   嫣香只得讪讪地退了下去,换成青寰躬身上前来,伸手去接那碟瓜子。   可宋夕韵却仍然没有将碟子给他的意思,反而玩味地笑了笑,睨着他道:“我不吃太监剥的瓜子。”   青寰面色一僵,正要开口,就见宋夕韵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那间偏房里头。   “我要他来剥。”   宋夕韵抬手一指,朝偏房里望了望,话中满是讥讽,“不过是个楚梁送来的奴才,皇姐倒当个宝贝似的将他藏的这般严实。”   青寰皱眉,本想再与她周旋几句,可嫣香胆子小,生怕得罪了她,已经小跑着去把裴溪故叫了出来。   宋夕韵懒懒地把瓜子推到他面前,盯着他的脸,冷冷吐出一个字来:“剥。”   裴溪故知道宋夕韵还记恨着自己上次顶撞她的事,他沉默着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拣了颗瓜子剥了起来。可那瓜子壳又滑又硬,根本就剥不开,他费力折腾了好些时候,连指尖都红肿了,也没剥开一颗。   宋夕韵却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模样,唇边笑意愈盛,口中讥讽道:“真没用,连颗瓜子都剥不开。”   裴溪故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只是默不作声地剥着那颗瓜子,哪怕指尖已经肿的快要滴出血来,也没有停下。   他越是安静,宋夕韵就越生气,她冷哼一声,正要好生羞辱他几句,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你又来做什么?”   宋栖迟华妆玉容,水红裙裾拂过重重青石板,行至她跟前,冷冷皱了眉。   宋夕韵起身望着她,轻笑道:“皇姐急什么?我今日来,是有要紧事要问皇姐呢。”   她往前走了几步,离宋栖迟近了些,懒懒开口道:“不知皇姐打算何时定亲?皇姐自己不想定亲不要紧,可别耽误了妹妹我的婚事。”   宋栖迟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仍是好言好语地和她说道:“虽说按着规矩是该长姐先嫁,但规矩都是人定的,明日我去求了父皇,让他先为你指婚就是。”   “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岂是皇姐想改就改的?”   宋夕韵冷笑一声,轻佻地睨了一眼旁边站着的裴溪故,嘲讽道:“皇姐这般不愿成亲,莫不是当真看上了这下贱的奴才,想嫁给他吧?”   宋栖迟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嘲讽的脸,心底的火蹭地一下蹿了上来,她冷冷勾唇,淡声道:“我若嫁了他,他便是你姐夫,你却这般出言羞辱,这就是你身为公主的教养吗?”   她清冷的声音回荡在院内,满院的人皆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裴溪故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愣愣地看着少女含怒的眉眼,一种异样的情绪瞬间占满了他的心头,似是惊诧,却又带着些难言的兴奋。   一旁的嫣香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颤着声音道:“殿下慎言……”   殿下可是堂堂长公主,怎可说出这种嫁与奴才为妻的话?这若是传了出去,怕是不好啊……   “我慎言?”   宋栖迟看着嫣香,气的声音都在发颤,“她身为公主,日日跑到我这儿来说些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言,你怎么不让她慎言?”   那边宋夕韵却轻轻笑了起来。   她玩味地看着宋栖迟,轻轻拍了拍手,笑的更加灿烂:“皇姐的口味还真是独特啊。之前母后挑了那么多模样好出身又干净的美少年给你,你却一个都瞧不上眼,如今却偏偏看上了这楚梁送来的贱种……”   话才说了一半,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一个狠狠的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宋夕韵怔怔地捂着红肿的脸颊,眼中满是不敢相信,半晌后才颤抖着出了声。   “皇姐,你,你竟敢打我?” 第23章 银坠 “近在咫尺。”   宫中人人皆知清宁长公主性情温和,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如今她竟亲自动手教训了宋夕韵,吓得一旁的宫人个个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栖迟也是第一次动手打人,那只收回袖中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她紧紧地盯着宋夕韵,面色冷淡地下了逐客令:“老老实实回自己宫里待着,别冲散了自个儿生辰前的喜气。下次再敢对长姐这般出言不逊,就别怪我不顾及姐妹之情。”   宋夕韵挨了一巴掌,早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她忿忿地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宋栖迟看了许久,才猛地一拂袖子转身而去。   青寰见她走了,连忙上前解释:“殿下,二公主说有要事与您商量,执意要进来,奴才实在是拦不住,还请殿下恕罪。”   “此事怪不得你。”   宋栖迟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余光瞥见桌上搁着的那碟瓜子,秀眉不由得一皱,吩咐道:“把这些都撤下去吧。”   她抬起头,看见裴溪故红肿的指尖,心疼地皱起眉,将怀中的祛痕胶取出来递了过去。   “这祛痕胶是蜀地特贡之物,祛疤消肿是最好的,你留着治伤吧。”   裴溪故连忙伸手接过,低声谢恩:“奴多谢殿下。”   宋栖迟看着他收了药,进了偏房里头,这才放下心来,也回了寝殿歇息。   因温采不在,嫣香便大着胆子端了茶进去,低头道:“殿下请用茶。”   宋栖迟满脑子都是少年那红肿的指尖,也没心思和她讲什么规矩,心不在焉地接过茶盏,慢慢地抿了几口。   嫣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脸色,在一旁侍立了好半晌后才极小声地说:“殿下,恕奴婢多嘴……那寝奴不过是楚梁送来的一个奴才罢了,殿下别为着他,伤了和二公主的和气。”   宋栖迟听了这话,蓦地抬起头,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和气?嫣香,你自己说说,夕韵每次来我宫中,都是怎么和我这个做长姐的说话的?她这般态度,难不成,我还得好言好语地哄着她?”   嫣香小声道:“可是那寝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才……殿下为何总是这般护着他……”   她有些不甘心地咬着嘴唇,上次姜姜丢了的时候,她本以为把罪责推到裴溪故身上便可了事,可谁知殿下根本就没信她的说辞,反而是信了裴溪故的辩解。   为着那次的事,素来温和的殿下还罚她在后院里头跪了半个时辰呢。   不过是件楚梁送来的玩物罢了……   嫣香心有不甘,这股气在心里头憋了许久,今日终于寻到了机会问出了口。   “不是我护着他,而是他本来便没做错什么。”   宋栖迟皱眉看她,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一旁,轻声道:“他虽是奴才,却也是人,有自己的尊严。不能因为身份低微,便活该承受谩骂与羞辱。”   “可……”   嫣香还要再说,宋栖迟只觉得十分疲累,开口打断了她:“我累了,你先退下吧。”   “是。”   嫣香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躬身退出了门外。   她一边走下石阶,一边小声嘟囔着:“殿下明明就是偏心,定是被那寝奴的狐媚样子给迷昏了头了……”   “嘟囔什么呢?”   面前突然传来一道淡淡的女声,嫣香吓得步子一顿,慌忙抬起头来,正对上温采平静的目光。   “温……温姐姐。”嫣香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没嘟囔什么,温姐姐听错了。”   温采笑了笑,慢慢朝她走了过去,“我一早便教过你们,不许在背后说殿下的闲话。”   “我……我没有……”   嫣香本想狡辩几句,可撞上温采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眸子,声音蓦地软了下去。   温采叹了口气,眼中含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轻声道:“咱们做奴婢的,最忌讳的便是私底下议论主子。我如今再教你一遍,可记住了?”   嫣香闻言,忙不迭地点头:“奴婢记下了,多谢温姐姐教诲。”   温采淡淡点了下头,道:“下去吧。”   她望着嫣香离开的侧影,那张小小的俏脸上仍写着委屈与不甘,紧抿着的唇让人只看一眼便能瞧出她心中愤懑。   温采轻轻叹了口气,这丫头终究还是记恨着殿下。   那日的事,本就是嫣香的错,她只管坦然承认就是,按着殿下的性子,也不会重罚于她。   可她胆子太小,生怕挨罚,便一心想把罪责扣到裴溪故头上,且笃定了殿下定然会信她,而不是相信一个卑贱的寝奴之言。   结果反而惹得殿下更加生气,被罚跪了半个时辰。   不敢殿下到底还是心软,纵然要罚跪,也是让她跪在后院里头最阴凉的一块地方。   温采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转角处,无奈地摇了摇头,清宁宫里这些个小宫女,就没有一个做事能让她放心的。   *   后院偏房内。   裴溪故侧身坐在木榻上,垂眸往肿起来的指尖上涂着宋栖迟刚刚给他的祛痕胶。这药当真是灵验无比,他才刚刚抹上,那股痛意便立刻减弱了许多。   门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他抬起头,看见是青寰推门走了进来。   “三殿下。”   青寰谨慎地将房门关好,望着他刚抹了药的指尖,低叹一声道:“二公主的性子素来跋扈,让三殿下受苦了。”   裴溪故手上一顿,摇摇头道:“没什么。”   “其实三殿下受些苦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会让长公主更加心疼,进而越发护着三殿下。”   说到此处,青寰不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三殿下做的不错,只要继续利用好长公主心软的性子,活命的事便可不必忧心了。”   这几日,他听话而顺从,处处讨好逢迎,且几次受伤皆惹得宋栖迟心疼不已,这些青寰都看在眼里。   那般敛尽锋芒的隐忍,纵是久经世事的青寰看了也不免在心底暗暗佩服,不愧是大小姐选中的人,能忍,方为可成大事之人。   裴溪故闻言倒是愣了愣,好半晌才微微低下了头,未作言语。   一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他心里乱糟糟的一片,脑中却格外清醒。   他并没有在利用宋栖迟。   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百般讨好于她的举动,全是他心甘情愿而为。   少女如深春薄雨般的温柔就仿佛一剂甘甜又致命的毒药,他尝着其中的甜,便不由自主地敛尽一身戾气,如猫儿一般乖乖臣服在她的罗裙之下。   明知是饮鸩止渴,却自愿越陷越深。   他张了张口,终究是没和青寰解释什么,只问道:“楚梁那边可有消息了?”   “昨日大小姐传信,说楚梁国君已是病入膏肓,却迟迟未下旨定下登基人选,现下朝廷一片混乱,云大人四处调停,大小姐也跟着忙活。”   青寰顿了顿,又道:“不过大小姐还是记挂着三殿下,信中说,若楚梁朝局可以尽快稳住,她会让楚梁粮队提前入京,尽早接三殿下回去。”   尽早回去……   裴溪故凤眸闪烁了下,眼中的光只亮了一瞬,很快便灭了。   脑中不知怎的,竟慢慢浮现出宋栖迟那双蕴着笑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其实若能如现在这般一直留在她身边……也是件极好的事。   *   夜色渐深,清宁殿内燃起盏盏烛灯,幽黄的光映在薄纱帐上。   宋栖迟坐在榻边凝神看着书,内室里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她抬头,一看是裴溪故,便皱眉搁下书册,轻声道:“你手上还带着伤,今日就不必伺候了,快回去歇着吧。‘   裴溪故低头走到她面前,固执地跪了下来,“只是些小伤,不碍事的。”   说着,他便如那日一般伸手解下了帘勾上的青带,双手捧着递给宋栖迟,轻声道:“请殿下替奴蒙眼缚手,奴好服侍殿下歇息。”   一想起那日的事,宋栖迟的脸便蓦地烧了起来,她犹豫了半晌,才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手就不必绑了,只蒙眼睛就好,你小心些,别碰着我的身子就是。”   她接过裴溪故手中的带子,起身去蒙他的眼睛,手刚绕到他的脑后,就听少年低低地“嘶”了一声。   宋栖迟连忙停住了手,低头看时,才发现是她腕上戴着的那蝴蝶手钏勾住了少年的头发。   那手钏自善明公公送过来后,便被她搁在妆奁里头,是今日无意中翻到,图个新鲜才戴在了手上。这手钏上坠着许多银打的小蝴蝶坠子,手腕起落间便如蝴蝶翩飞流连,颇有一番风情,她鲜少戴这种手饰,偶尔戴戴倒也觉得新奇。   宋栖迟怕弄疼了他,便想着快些把手收回来,谁知刚刚用上几分力气,就听哗啦一声,那些蝴蝶坠子竟然尽数从手钏上掉了下来。   蝴蝶坠顺着少年的发丝,凌乱地往下滑落,沿着他后颈的曲线,一大半全落进了他的衣裳里。   突如其来的冰凉让裴溪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般地直起了身子。   宋栖迟连忙蹲下身,极快地将掉在地上的坠子拣起,而后才慌忙抬起头来。   少年的身子微微哆嗦着,一片静谧之中,她似能听见那些坠子贴着他肌肤向下滑落的细微声响。   宋栖迟咬着唇看他,耳根慢慢变红。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一点点靠近了他,手顺着少年凝滑而诱人的肌肤,慢慢伸进了他的衣裳里。   少女的手贴着他的后颈缓缓向下,裴溪故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睫毛轻轻颤抖。   他领口处的衣裳被扯开了一大片,露出左肩白.嫩的肌肤,那娇小温软的手掌在他衣裳里四处寻着那些蝴蝶坠子,指尖时不时地刮蹭着。   裴溪故身子一软,双手撑住地板,几缕黑发松松垂落,蹭上他微微张开的唇.瓣。   宋栖迟的心跳的厉害,颤抖着手将他衣裳里的坠子捞了出来,她如蒙大赦一般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少年滚烫的气息忽而喷洒在她侧颈。   “殿下。”   裴溪故偏头看她,伸手指了指胸.前的衣裳,雪齿轻轻咬着唇.瓣,声线低沉诱人:“这里还有。”   他微微扯动衣领,衣裳里头的银坠子便碰在一处,发出几声清脆的响。   宋栖迟的脸红的更加厉害,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僵住,不知到底该退还是该进。   就在她犹豫的间隙,跪坐在地上的少年已经乖巧地朝她靠了过来,甚至将胸.口处的衣裳都扯松了不少。   “殿下……”他极轻地唤了一声。   宋栖迟望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身体,那如雪般的肌肤、红润的双.唇,还有轻咬在上头的贝齿,令她根本无法挪开眼睛。   她耳根滚烫,终于挣扎着把手往前伸了伸。就在她心思松动的一瞬间,少年已经主动迎了上来,将身子送到了她的面前。   宋栖迟的手被迫贴上他那片露.在外头的肌肤,几乎能感受到他毛孔中渗出的薄汗。她看着裴溪故那双清透漂亮的凤眸,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终是将手缓缓伸了进去。 第24章 木菱花(入v三合一) “只会为一人柔……   她的手背一点点蹭过裴溪故的身体, 指缝不经意地刮到一粒凸起,少年抿唇轻.哼, 清瘦的身子在她面前摇摇欲坠,如一瓣微风中飘摇的花,任她采.撷把玩。   宋栖迟心跳如鼓,胡乱捞了几颗坠子便迅速抽出手来,极快地起身回到榻边,背对着他小声道:“你……你自己取出来罢。”   她红着脸站在那儿,半晌才听得地上的人儿轻声应了句“是”,接着便是一阵坠子碰撞和衣料摩擦的声音交叠响起。   “殿下,奴取出来了。”   裴溪故将掌心摊开, 露出里面躺着的几颗蝴蝶坠子, 仰头看着她。   宋栖迟调整了下呼吸, 强装镇定地转过身, 弯下腰把那些坠子收进了一旁的妆奁里。夜里寒凉,她却觉得浑身热的厉害, 再也无心去想旁的事,自己匆忙脱掉外衫就钻进了被子里。   裴溪故见她匆匆睡下, 只得起身替她放下帘帐, 自己也在地上铺好的被褥上躺了下来。   这一夜宋栖迟睡的并不安稳。   她向来多梦, 可这晚的梦,却和她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不一样。   梦里,无数蝴蝶绕着她鹅黄色的月纱帘帐辗转流连,如一滴滴溅开的星子, 流光掩映之中,一身白衣的裴溪故跪在帐中,凤眸如水, 姿容绝世。   她梦里第一次有男人出现,梦的竟是他。   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宿,待她睁眼时,天已蒙蒙亮了。   宋栖迟揉了揉眼睛起身,见榻下的人儿蜷缩成一团躺在褥子上,本就清瘦的身子显得更加纤弱。   她忍不住倾身过去,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裴溪故睡眠极浅,察觉到身侧细微的动静,慢慢睁开了眼。   “殿下醒了。”   看见宋栖迟已经披衣坐了起来,他连忙起身,跪着朝她请安。   温采听到殿内的声响,便捧了水盆和帕子进来,她看了裴溪故一眼,斟酌着问道:“殿下,今日是奴婢服侍您洗漱,还是让他来伺候?”   宋栖迟犹豫了下,道:“让他来吧。”   她看了一眼裴溪故身下薄薄的褥子,又吩咐道:“你去取一床厚一点的褥子来,地上凉,别叫他染了寒气。”   裴溪故心头一暖,连忙低头谢恩:“奴多谢殿下。”   温采得了吩咐,便将手里的水盆搁在一旁,躬身退了出去,留下裴溪故一人在殿内服侍。   裴溪故动作轻柔地服侍她洗脸,少女肤如凝脂,此刻未施粉黛,更是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动人。   他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想借着这机会偷偷多看她些时候。   可偏偏外头的珠帘声响起,宋栖迟睁了眼,见青寰远远地站在外头,便问:“何事?”   青寰禀道:“回殿下,方才皇后娘娘身边的绫姑姑来了,说二公主今日邀了些京中贵女来宫中一同赏花,您身为长姐,得去陪着她些,也好显得皇家体面。”   说是为了皇家体面,其实不过是那些贵女一个个都巴望着能见上宋栖迟一面罢了。   华京人人皆知清宁长公主乃庇佑大夏的祥瑞之人,那些个名门小姐虽养在深闺,却也听得她的大名,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进宫,自然盼着能亲眼见一见她,也好沾些福气。   而这些贵女之中,有不少都和赵皇后的母家赵氏沾亲带故,所以赵皇后才特意命绫姑姑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这些事宋栖迟都心知肚明,她一向不喜欢和那些矫情的贵女们打交道,但碍着母后的颜面,也只得应了下来:“我知道了,让绫姑姑回去向母后回话吧。”   她轻叹了口气,吩咐青寰将裴溪故带下去歇息,又唤了温采进来替她梳妆。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宋栖迟匆忙出了殿门,朝院中备好的轿撵走去。   几个随行的宫女太监站在轿撵旁边,宋栖迟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嫣香身后的裴溪故,不由得皱了眉,轻声问:“不是让你回去好好歇着吗?怎么也跟来了。”   裴溪故还未张口答话,嫣香早抢在他前头开了口,满脸堆笑道:“奴婢想着,这人墩子总比那冰凉的脚凳要舒服些,便把他给带上了。”   宋栖迟有些不悦,冷声道:“我何时说过要用人墩子了?”   她正想开口让裴溪故回去,可少年已经乖巧地伏下了身子,在她脚边放平了背脊。   “请殿下上轿。”   宋栖迟犹豫了一瞬,只得轻轻踩着他的背上了轿,时辰已经不早了,她不能再在这里耽搁太久。   轿撵行过长长的宫道,转过几处宫殿,便到了位于皇宫东南角的御花园。   御花园内已经设好了排排案几,宋夕韵正坐在一处亭子旁,和几个衣着华贵的女子高声谈笑。   看见她来,那些贵女们慌忙从座位上起身,朝她恭敬地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宋栖迟示意她们起身,微微笑道,“御花园中的六月雪如今开的正好,各位妹妹若是喜欢,只管自行观赏就是。”   “是,多谢殿下。”   贵女们连忙谢恩,一边起身一边偷偷打量着她,心道这位清宁长公主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性子温和近人,一点儿也没有长公主的架子。   宋夕韵在一旁斜眼瞧着她,忽而冷冷一笑,故意提高了声音道:“哟,皇姐这是把那个寝奴也带来了?看来皇姐对她,当真是喜欢的紧呢。”   她这话一说出口,所有人的目光便尽数落在了不远处的裴溪故身上。   少年一身月牙白,墨发高高束起,站在挨挨挤挤的花丛旁,清冷如一弯天边月,生生让那些闺中女子全都看红了脸。   “你瞧,他生的可真好看……”   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眼神痴恋地望着裴溪故,身侧稍稍年长些的几位贵女连忙朝她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提醒道:“你们没听方才二公主说,那人是长公主的寝奴吗?那是长公主的人,可不是咱们能议论的。”   那几个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只是一双灼灼的眼睛仍是忍不住盯着裴溪故看。   那些毫无顾忌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而来,全都落在裴溪故身上,看的宋栖迟心里十分不舒服。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将裴溪故挡在身后,冷声道:“妹妹总盯着我的人做什么?还是把心思放在赏花上吧。”   她本也没想着让裴溪故跟来,可临出门时嫣香突然把他带了出来给她做人墩子,她着急出门,一时也没顾得上旁的事,便由着他跟来了。   宋夕韵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竟难得地没再和她顶嘴,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皇姐别站着了,先坐吧。”   宋栖迟顿了顿,不置可否地走了过去,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宋夕韵笑意盈盈,亲手斟了盏茶给她,“难得与皇姐这样亲近,皇姐今日可要多坐些时候。”   宋栖迟接过茶盏,用手轻轻扇着上头浮起来的热气,低头嗅了嗅,不由得皱眉道:“这茶是雪后春?”   这雪后春是江南一带独有的名茶,因闻起来极像深冬雪化后刚刚冒出尖儿的草芽香气而得名。只是其味清冽微苦,宋栖迟一向不喜欢这股味道,因而清宁宫中从来不用此茶。   宋夕韵闻言,故作吃惊地道:“皇姐好灵的鼻子,连雪后春这么淡的茶香都能闻的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大口,颇为满足的眯了眯眼睛,挑衅般地看向宋栖迟:“皇姐,妹妹亲自为你斟的茶,你怎么不喝呀?”   宋栖迟知她是明知故问,也懒得理她,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宋夕韵恍然大悟般地说了句:“瞧妹妹我这记性,竟忘了皇姐是最不喜欢这雪后春的。”   她将桌上的茶壶挪远了些,又朝身侧的侍女招了招手,吩咐道:“快去茶房给长公主重新沏壶茶来。”   嫣香站在宋栖迟身后,听了这话连忙抬起头来,抢着说道:“殿下平日里喝的茶都是奴婢沏的,旁人沏的茶怕是喝不惯,还是让奴婢去吧。”   宋栖迟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便淡淡点了下头,道:“去吧。”   这茶是谁沏的倒是无所谓,只要不是方才那雪后春便好。   嫣香应了一声,便快步往茶房的方向走去,才走了两步却又转回身来,扯住裴溪故的衣袖低声道:“殿下喜欢喝晨露沏的茶,你随我一同去茶房,把那储存露水的坛子搬出来。”   裴溪故略一思忖,便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去了,左右他待在这里也只会被宋夕韵羞辱,还要被那些贵女明目张胆地盯着看,还不如到那偏僻的茶房里头去干些力气活。   因御花园中常有各宫娘娘到此处赏花品茶,所以内务府特地命人在园中四角各建了一处茶房。裴溪故跟着嫣香走到最近的一处茶房里头,将木窗底下搁着的坛子搬进屋内,又用木勺舀了些露水出来,放在炉子上慢慢煮开。   嫣香在一旁看着火,头也不抬地指挥着他干活儿:“你去那边木架上取些雨前龙井来。”   裴溪故不想与她搭话,便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刚要伸手去取茶叶,嫣香又在身后说了句:“对了,记得去旁边的木匣子里拿些木菱花添进茶里一并沏了,殿下最喜欢这个了。”   他的视线落在旁边摆着的小小木匣上,依言将匣子打开,取了一小捧木菱花瓣出放在手心。   这花是苏州移过来的名贵花种,花期只有一月,沐朝阳而开,花香馥郁清甜,既能入茶又可作药。   裴溪故把手心里的花瓣丢进沸水里头,木菱花入水,只一瞬便是香气四溢,整个茶房里都是花的甜香。   他微微阖上眼,感受着那香气萦绕在鼻翼,唇角不经意地勾起。   确实是她会喜欢的味道。   嫣香手脚麻利地把茶沏好,又让他端着茶壶走在前头,自己则跑去端了些点心,顺着来路与他一同回到了御花园。   宋栖迟仍旧坐在宋夕韵旁边,裴溪故端着茶壶走过去,弯下腰替她斟茶,动作轻柔又小心。   宋夕韵斜睨着他,摇着手里的扇子,在扇子后头轻轻笑了一声:“不愧是皇姐调.教出来的,倒是会伺候人。”   裴溪故只当没听到她的话,低着头将茶奉到宋栖迟面前,低声道:“请殿下用茶。”   宋栖迟接过来,唇刚碰到茶碗的边沿,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低眸看向水中漂浮着的碎叶与花瓣,还未瞧的真切,嫣香已在她身后惊慌地喊出了声:“殿下且慢,这茶里有木菱花!”   宋栖迟闻言,手腕登时一颤,连忙把茶碗放远了些。   “你怎么做事的?”宋夕韵这会儿倒是赶着开了口,睨着嫣香道,“皇姐最碰不得木菱花这东西,上次新来的御厨不小心掺了些在点心里,皇姐只吃了一口便浑身起满了疹子,折腾了半个月才好。如今你竟放了这么多在茶里,这是存心要害皇姐吗?”   裴溪故眸中一暗,从方才嫣香出言提醒那茶里有木菱花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如今又听宋夕韵说了这么一番话,心里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他看向身侧站着的嫣香,她已经跪在了地上,连声辩解道:“二公主明鉴,奴婢怎么敢害长公主……”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忽而一转头,猛地伸手指向裴溪故道:“是他,肯定是他做的……奴婢沏好茶后便进了内室里头去端点心,茶房里头就只有他一个人,定是他趁着那会子功夫把木菱花加了进去!”   裴溪故微微皱眉,心底一阵冷笑,这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倒是演的一手好戏。方才明明是她让自己去取木菱花,这会儿却又三言两语把干系瞥的干干净净。   他在嫣香身侧跪下,低着头平静道:“殿下,方才是嫣香让奴去取的木菱花,且奴并不知晓殿下碰不得木菱花之事。”   宋栖迟见他跪下,忙缓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且起来吧。”   “皇姐未免也太偏心了些。“宋夕韵懒懒敲着手中团扇,“依我看,楚梁送来的奴才一贯最爱撒谎,话里没几分是真的,皇姐该好生盘问一番再做定夺才是。”   宋栖迟冷冷看她一眼,“他才进清宁宫不久,根本不知我碰不得木菱花一事,又如何会用这种手段来害我?”   “是吗?”   宋夕韵轻佻地扬了扬眉,转头去问裴溪故:“你当真不知此事?”   裴溪故低头道:“奴确实不知。是方才嫣香告诉奴,殿下喜欢木菱花的味道,要奴取些过来添进茶里。奴闻着那花香清甜,确像是殿下喜欢之物,所以便依言放了进去。”   这木菱花闻起来清甜无比,入茶更是甘甜馥郁,宋栖迟素来最爱甜食,哪知偏偏这木菱花却是一点儿也碰不得。   宋夕韵冷哼一声道:“花言巧语,净会狡辩,你是皇姐近身伺候的人,怎会不知晓此事。”   她和嫣香一唱一和,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过错全都推到了裴溪故身上。   宋栖迟低头看了嫣香一眼,她神色惊惶地跪着,放在膝上的双手不住颤抖,额间冷汗涔涔,一副心虚模样。   一看便知是被宋夕韵买通了。   怪不得方才宋夕韵肯和和气气地替她斟茶,原来是一早便设好了局,要来找裴溪故的麻烦。   宋栖迟禁不住冷笑出声,视线淡淡落在宋夕韵的脸上,“他到我身边不过半月,我的脾性习惯怎会样样皆知。再者,他是我身边的人,就不劳妹妹来管教了。”   宋夕韵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不但没生气,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皇姐,现下这么多京中贵女可都在此处呢……”她声音蓦然增大了几分,戏谑道,“若是清宁长公主偏纵寝奴,冤枉纯良宫婢的事传到外头去,不知坊间……又会如何议论呢?”   她的声音尖锐,一下便吸引了不少贵女的注意,方才还三三两两在别处赏花的姑娘们全都慢慢聚了过来,凑在一起小声耳语着。   宋栖迟细眉微皱,盯着宋夕韵一字一顿道:“你竟敢威胁我?”   她身为庇佑大夏之人,民心所向之身,乃万民之表率,最看重的便是名声二字。若是她偏纵寝奴的谣言传了出去,一定会惹得民心惶惶。   且今日京中一多半的名门贵女都在这里,恐怕她们一出宫门,这谣言便会传遍整个华京。   “妹妹怎敢威胁皇姐?”   宋夕韵一手扇着风,悠然道:“只是这奴才犯了错,便该惩罚,皇姐可莫要被美色迷了心智,一味的纵着他。”   聚在她身旁的那些贵女听了这话,看向裴溪故的眼神一时都变了味。   “瞧他生的那模样,好是好,可一看便知是个狐媚惑主的。”   “可不是么?长公主那样好性子的人,可别被他迷了眼才是。”   那些久居深闺的小姐一向听风就是雨,又最喜欢嚼舌根,这会儿更是叽叽喳喳小声议论个不停。   宋夕韵愈发得意起来,细眉微扬,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栖迟,似笑非笑道:“早就听闻皇姐极擅管教宫里的奴才,今日也该让妹妹学学皇姐的手段才是。”   宋栖迟瞥了一眼四周,总算是明白了她为何好端端的突然请了这么多贵女来宫中赏花,原是一早便想着要把此事闹大。   她冷冷勾唇,轻嗤道:“夕韵,他平日里并未冒犯于你,我不知你为何要这般三番五次地为难于他。”   “我哪儿有为难他?不过是不想冤枉了那无辜的小宫女罢了。”   嘴上虽这么说,可宋夕韵心里清楚,她是看不惯裴溪故那副在人前永远清清冷冷的模样。   自他第一次出言顶撞她起,宋夕韵就看不惯他那副样子,明明已是寝奴之身,却偏生喜欢穿一身白衣,如一块无瑕美玉般,不染世间半点纤尘。   明明身份卑微又下贱,还偏偏有着那么一双桀骜狠戾的眼睛,而那双眼睛,只会为一人柔软温顺——   她的皇姐,宋栖迟。   宋夕韵暗自咬紧了牙,唇角噙着讥讽笑意,不紧不慢地摇着团扇,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皇姐一向最看重名声,今日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她想不罚裴溪故都不行。   可宋栖迟却出乎她意料的,竟轻轻笑了起来。   “我说过了,他本就没犯什么错。”   宋栖迟抬眸看着她,长睫轻眨,一双漂亮的杏眸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彩。   宋夕韵愣了愣,又重复了一遍道:“可方才嫣香都说了,是他把木菱花……皇姐!”   她的后半截话还未说完,便被眼前的一幕惊的生生咽了回去。   宋栖迟竟然端起了那杯添了木菱花的茶,抬手便饮下了一大口。   周遭顿时一静,偌大的园子内一霎时鸦雀无声。   温采在一旁瞧见,吓得险些跪倒在旁,连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急切地唤了声:“殿下!”   她眼睁睁看着宋栖迟连那细碎的花瓣都跟着咽了下去,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上次殿下不过是误食了一点儿掺了木菱花的点心,便高热数日不止,整整病了半个月,更别提方才,她一口饮下了那么多……   裴溪故跪在地上,一时也愣住了,方才听宋夕韵和嫣香之言,她该是最碰不得木菱花的才对,为何却又,却又这般……   他怔怔地望着宋栖迟的侧脸,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宋栖迟却好似没事人一般,轻描淡写地搁下茶盏,淡淡瞥了嫣香一眼,道:“数月之前,我便可和常人一样服食木菱花了,夕韵她不知道也就罢了,你是我身边伺候的人,竟连这个都不知,当真是对主子的事极不上心。”   嫣香一双眼睛瞪的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颤声道:“殿下,奴婢……奴婢……”   “怎么,又想狡辩不成?”   宋栖迟出声打断了她,又看了一眼周围那些看热闹的贵女们,淡淡道:“今日这么多人在这儿,你虽是奴婢,但我也得给你留几分颜面。待回了清宁宫,你自个儿到温采那儿去领罚吧。”   她撑着石桌起身,转头朝仍愣在那儿的宋夕韵笑了下,“我还有些要紧事,就不在这里陪妹妹赏花了。”   见她起身要走,温采连忙上前搀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出了御花园。   裴溪故快步上前,在轿撵旁跪趴下来。宋栖迟踩上他的背,脚腕明显地晃了下,若非有温采搀着,恐怕早就摔了下来。   裴溪故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虚浮无力,他担忧地朝轿撵中望去,可宋栖迟已经迅速放下了车帘,轻柔的声音中难掩颤抖:“快些回宫。”   他只好噤声起身,跟在轿撵后头回了清宁宫。   轿撵一停,温采立刻遣散了周围随行的宫婢太监,亲自扶着宋栖迟进了寝殿,又将大大小小的门窗全部关紧。   宋栖迟一踏进殿门,便再也无力支撑,踉跄着寻到床榻,靠着玉枕软软地倒了下来。   自她饮下那口茶起,便觉十分不适,若非强撑着几分气力,只怕她连御花园都出不了。   “殿下!”   温采心疼的要命,连忙将她整个人扶到床上,又去内室里打了盆冷水,拿湿帕子替她擦着脸上的汗。   宋栖迟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脸色苍白的厉害,额头上不断有汗渗出,再明艳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此刻的虚弱。   温采越看越心疼,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殿下何苦这样?”   宋栖迟把脸靠在玉枕上,细眉紧皱,闭着眼道:“去茶房的就只有他和嫣香两个人,一时自是难证他的清白,还不如我直接饮了那茶,便可平息此事。且今日那么多京中贵女在那儿,若不早些将此事了结,还不知要有什么话传到宫外头去呢。”   温采一早便明白她是为了裴溪故才这样做的,但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道:“奴婢知道殿下心疼那寝奴,可再心疼他,也没有殿下的身子要紧啊。”   宋栖迟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轻轻叹道:“我只是不想让他再受不该受的罚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那肌肤竟然烫的如此厉害,连意识似乎都随着温度的上升而变得模糊起来。   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不详之感,宋栖迟慌忙睁开眼,费力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梳妆台,“快,把铜镜拿过来。”   温采应了声,快步将那面铜镜捧了过来递给宋栖迟。她颤抖着手接过,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中自己的脸,心头蓦地一跳——   果然又起了疹子。   她心里本还存着几分侥幸,想着也许这次便不会再起疹子,可现下她的右脸已经泛起了一片细密的红点。   温采也看见了她脸上的疹子,又惊又怕,连忙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宋栖迟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她,“别请太医。”   “可是……”   “上次我起疹子时用的药还搁在内室的匣子里头,你去找出来,煎好了我服下就是。”   宋栖迟虽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语气却出奇的镇静,“此事千万不可声张,不得让任何人知道我起疹子的事。若是父皇问起,只说我近日有些疲累,歇息几日便好。”   到底是伺候她多年的人,温采一下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想,虽担忧她的身体,却也只能低头应下:“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拿药。”   若是旁人起疹子也就罢了,可殿下不同。   殿下是清宁长公主,乃大夏安宁的象征,为此,她必须活的完美无瑕,更不能有病有灾。   在百姓心中,她若病了,便是大夏社稷倾颓之兆;她若有灾,黎明百姓更是会有大难临头。   上次殿下起了疹子,替她诊脉的太医出宫后不小心将此事说漏了嘴,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整个华京人心惶惶,好像她病了,大夏第二天便要灭亡了似的。   因此,殿下病了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难保不会像上次一样,闹的满城风雨。   温采叹了口气,转身朝内室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宋栖迟又唤住了她。   “那个嫣香……记得留神着些,别叫她再和夕韵勾结在一块儿了。”   *   裴溪故站在院中,望着那道紧闭的殿门,眉心紧拧。   看温采方才的样子,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站在石阶下静静地等着,直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见温采从寝殿里出来。   裴溪故连忙迎上前去,拦住她问:“殿下……可还好吗?”   温采瞧了一眼四周,见院内无人,才轻轻叹了一声道:“怕是不大好。”   裴溪故眼皮猛地一跳,眼底的担忧愈发深重,默了好半晌,才挣扎着将心里的疑虑问出了口。   “温姑娘,殿下碰不得木菱花一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温采也没想瞒着他,转头望了一眼殿门,叹了口气道,“回来的路上殿下便不大舒服,现下正在里头躺着。”   裴溪故怔了一瞬,手慢慢攥成拳,脑中不断回荡着温采方才的话。   殿下当真是碰不得木菱花的。   可她偏偏不顾自己的身子,硬是将那添了木菱花的茶喝了下去……   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宋栖迟此举,不过是为了让他免受责罚。   裴溪故喉间微哽,抬眸望着那道紧紧关着的殿门,话中难得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对温采道:“我想进去看看殿下。”   温采连忙摇了摇头,“殿下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还是少些人打扰吧。你先回去歇着,待殿下好些了,我自会来叫你。”   末了,她又仔细叮嘱道:“对了,殿下病了的事,切记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裴溪故听了这话,却仍固执地站着没有离开,“我只进去看一眼,立刻就出来。”   温采一时有些为难,她知道殿下待裴溪故与待旁的奴才不同,可此事事关重大,她若是自作主张把裴溪故放进去……   裴溪故看着她犹豫的神色,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便诚恳道:“温姑娘放心,殿下病了的事,我决不会与任何人说起。”   温采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点了头,转身替他拉开了殿门,道:“你脚步轻些,别扰了殿下歇息。”   她想着,殿下最近似乎颇为宠爱这寝奴,这时候让他进去陪着,也许会让殿下的心情好些。   “多谢温姑娘。”   裴溪故小心翼翼地进了殿内,努力放轻了脚步,朝宋栖迟的床榻走了过去。   少女正窝在锦被里,只探出半张染着淡淡红晕的脸颊,微阖双目靠在软枕上,好像浑身都没了力气。   那红却不似寻常的红,裴溪故一眼便瞧出是发热所致,连忙在榻边跪下,担忧地问:“殿下……奴去打些冷水来替您擦擦脸吧。”   听得他的声音,宋栖迟费力地睁开了眼,恍惚中又想起自己脸上的疹子,慌忙抬手挡住,咬着唇道:“不必了,温采方才已替我擦了好些遍,我歇息一会儿便好了。”   她的手掌娇小,纵然遮着脸,也根本挡不住下巴上那一片刺目的红疹子。裴溪故只看了一眼便心疼的要命,声音都跟着颤抖了起来:“殿下,你的脸……”   宋栖迟慌忙拉过锦被将自己挡的严严实实,闷声道:“别……别看了,丑的很。”   她紧紧地攥着被子,不愿让裴溪故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可他却偏偏凑上前来,极温柔地,一点点将锦被拉开。   少年清隽无双的面容落进宋栖迟眼中,仿佛一缕明亮的天光,将她眉眼尽数照亮。   她一时怔住,而面前的少年竟然极难得地弯了弯唇角,对她绽开一个略显生硬的笑来,语气低缓而诱人。   “无论殿下什么样子,在奴心中,殿下都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 第25章 生辰宴 “怦然心动。”   宋栖迟杏眸慢慢睁大, 眼中映着少年那抹清浅如雾的笑意,再也移不开目光。   她从未见过裴溪故笑。   他自入清宁宫起, 见谁都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只有在自己面前时神色才会柔软几分,只是也从不曾对她这般笑过。   少年笑起来,眉眼仿佛都笼上了一层柔暖的光,漂亮的唇微微勾起,只一霎那便足以令天下倾倒。   宋栖迟的心跳的厉害,慌忙又用被子挡住了脸,嗫嚅道:“还……还是别看了罢。”   裴溪故咬着唇,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勾着锦被上的绣纹, 小声道:“都是奴不好, 奴真的不知殿下碰不得木菱花的事, 所以才信了嫣香的话……”   “我知道, 此事与你无关。”宋栖迟窝在被子里闷声道,“看嫣香那副心虚的样子, 便知她定是被夕韵买通了,我原瞧着她是个胆子小的, 想不到竟也做得出这样的事。”   她说完便在被子里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裴溪故微微蹙眉, 眼底盛满心疼,轻轻道:“其实奴受些罚没什么的,殿下得顾及自己的身子才是。”   宋栖迟又咳了几声,实在憋闷的不行, 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耐心地解释道:“你无错,为何要受罚?只是方才御花园中人有些多, 我若是与夕韵争论起来,那些京中小姐在一旁听着,难保不会传什么闲话出去。只要我喝了那茶,一切便可平息。”   她攥着被角,看着裴溪故清瘦的面庞,又轻叹了一声道:“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不该再承受这些。”   少女的声音温柔至极,那一声叹里满是心疼,直落进裴溪故心底。   他一下子愣住,呆呆地看着宋栖迟,心底有莫名的情绪在翻涌,那是一种他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   微风轻轻掠起纱帐的一角,窗外绿叶的香气丝丝缕缕漫过窗棂,挟着淡金色的日光染上宋栖迟的脸颊。   她凝望着他,轻轻笑起来,伸手抚上他发顶。   “好啦,别自责了,嗯?”   那话的尾音因疲累而带着些淡淡的慵懒,直勾的他心尖痒痒。   裴溪故怔怔仰头,对上她那双含着笑的杏眸,只觉心底那经年不化的坚冰刹那间化为春水,有花在水畔怦然盛放,葳蕤遍野。   他亦怦然心动。   裴溪故愣愣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低下了头。   殿门被人轻轻叩响,温采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极小心地呈上前去,道:“药煎好了,殿下先起来服药吧。”   裴溪故连忙起身将宋栖迟扶了起来,温采面带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了他。   他赶紧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药汤,又仔细地吹了吹,才喂到宋栖迟唇边。   温采侍立在一旁,小声道:“殿下,奴婢方才去了趟东宫。”   宋栖迟闻言,便略略侧过了些身子看向她,问道:“哥哥说什么了?”   宋宥是她在宫中最信任之人,此事自是不必瞒着他。且眼下出了这样的事,她心慌的很,更是得找个可信的人与之商量,所以才吩咐了温采去找宋宥。   “太子殿下秘密命人去太医院找了个信得过的太医,抓了好些药来,据说见效极快,奴婢已按着方子煎好,殿下一日三次服下,应该不出两日便会好转。”   温采弯下腰,又离她近了些,将声音压的极低:“太子殿下还说,陛下和皇后那边有他顶着,这两日应该不会来清宁宫,殿下放心养病就是。”   宋栖迟这才稍稍放心了些,只是眉宇间仍是愁云未散:“再过两日,便是夕韵的生辰宴了……”   此次生辰宴,皇后为表隆重,特意遍邀京中名门公子与小姐,场面盛大非常,她身为长公主,自然必须出席。   若是被那些人瞧见她脸上的疹子……   宋栖迟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若是此事传到宫外去,只怕不日便会民心大乱。   “殿下且宽心,还有两日呢。”温采安慰道,“若实在没法子,殿下便借口见不得风,戴上面纱就是,只要那些宾客看不到殿下的脸,这消息自然也就传不到外头去。”   裴溪故一边轻柔地喂她喝药,一边听着她和温采说话,话里的意思他虽只听了个大概,却也听得出此事似乎对她来说事关重大。   少女细眉轻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看得心疼,手上动作愈发温柔。   明明自己还生着病,却还忧心着旁的事,这样下去,身子如何好的起来?   *   宋栖迟喝了药,早早便歇下了。   温采将她病了的事瞒的一丝不漏,连青寰都不知晓,因而整个清宁宫内仍如往常一般,不见半点异样。   宋栖迟连着喝了两日的药,到了生辰宴那日,脸上的疹子终于消了大半,只剩下些淡淡的印子,若不细看倒也瞧不出来。   她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唤来温采梳妆打扮,匆匆乘上宫轿。   裴溪故如今也算是她贴身伺候的人,便与温采一同伴在她的轿子旁。临起轿时,身后的院中忽然跑过来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敏捷地蹿上轿子,不等人看清就顺着车帘的缝儿钻进了里头。   宋栖迟见是姜姜,立刻笑了起来,伸手将它抱在怀里,揉着它的脑袋道:“你怎么也跟来啦?”   猫儿喵喵地叫了几声,便从她手中挣脱,跑到她脚边去轻轻咬着她的裙裾玩儿。   宋栖迟向来纵着它,便也由着它去闹,转头吩咐温采起轿,往御花园行去。   往年她与宋夕韵的生辰宴皆设在永宁殿中,但今年宋鸣为显天家亲民之意,特意在御花园中摆宴,与宾客一同赏花饮酒。   宋栖迟到的时候,宾客已来了大半,她在宋宥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才说了几句话,便听善明公公尖着嗓子道了声开宴。   宋夕韵今日打扮的极为娇艳,穿着一条藕粉色芙蓉云烟水仙裙,发间金钗绮丽,耳边坠着几颗极难得的琉璃珠子,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奢靡之气。   她手中举着酒樽,和众人谈笑风生,时不时有京中公子上前敬酒奉承,身边热闹极了。   宋栖迟本就不喜热闹,只喝了两杯酒便将酒樽搁在了一旁,只静静地坐着和宋宥说话。   才说了没几句,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宫女突然低呼了一声,急切道:“殿下,您的猫儿不知道跑……跑到哪里去了!”   宋栖迟眉心一跳,慌忙低下头,方才还乖乖趴在她脚边的姜姜不知何时早没了踪影。   姜姜一向怕生,一旦出了清宁宫便会寸步不离地待在她脚边,从来不会乱跑,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她刚刚只顾着和宋宥说话,也没注意脚下的动静,如今找不见姜姜,不由得心急如焚,连忙低声吩咐身后的几个宫女去找。   几个宫婢立刻转身,朝御花园的不同方向匆匆跑去,她们的动作不小,一下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连坐在亭子里的宋鸣都朝她看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宋鸣和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带关切。   宋栖迟连忙起身行礼,低头道:“回父皇,是儿臣带在身边的猫儿不知跑去了哪里,所以儿臣便吩咐下人四处找找。”   “那只猫可是皇姐最心爱之物,得快些找到才是。”   宋夕韵从一片热闹中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吩咐身后的婢女道:“秋兰,你带几个人也帮着找找去。”   宋鸣听了这话,便也吩咐了善明公公带了些人手四处去寻。   宋栖迟在案几前坐着,却仍是如坐针毡,等了半晌后,终于忍不住起身,朝宋鸣匆匆禀了一句道:“父皇,儿臣也去找找。”   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姜姜。   这御花园里头种着各种奇花异草,说不定哪种就带了毒性,万一被它误食……且花园东南角还种着一大片玫瑰,它素日最喜欢闻玫瑰花的香味,若是顺着气味跑了进去,又被刺划伤可怎么好?   宋栖迟低头行了一礼,便离了席,由温采陪着往花园的东南一角去了。   宋夕韵捏着手中的酒樽,漫不经心地啜着其中的酒,一双眸子却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其中闪烁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   裴溪故与几个清宁宫的宫女在御花园内寻了好半晌,也没见着姜姜的影子。   嫣香朝前头望了望,便说要去前边的荷花池子边上找找,裴溪故有意放慢了脚步,没有与她一同去。   上次便是嫣香故意陷害他,现下他可得离这人远点才是。   他站在原地朝四周望了望,几个方向皆已有人去寻了,只有左后方有条极偏僻的小径,似乎还没有人进去找过。   那小径边上荆棘丛生,里头瞧着像是块荒废已久的园子,也不知种的什么东西,远远望去一片刺眼的黄。   裴溪故犹豫了许久,还是朝那条小径走了过去,万一姜姜进了这里头呢?   他抬脚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荆棘,顺着铺了青砖的小路往里走去,才走出不过十步路的功夫,便看见前面的地上有一大块红色的东西。   裴溪故慌忙跑了过去,待到了跟前才看清,那竟是一滩血。   鲜红的血顺着砖缝缓缓地淌,而旁边,便是那只通体雪白娇贵非常的雪玉猫。   它四肢僵硬,毛绒绒的身体上沾满了血,早已没了气息。   他心中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余光往一旁的地上瞥了瞥,发现不远处竟扔着一把还带着血的匕首。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宫女尖锐的声音。   “是他!就是他杀了长公主的猫儿!” 第26章 烙刻 “都是属于她的。”   裴溪故猛地转身, 见身后已经围了好些宫女太监,其中站在最前头的, 便是宋夕韵身边那个叫秋兰的宫女。   秋兰快步朝他走来,指着地上的血迹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长公主最疼爱的猫儿,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裴溪故冷冷道:“这猫不是我杀的,想必姑娘也心知肚明。”   “如今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可都瞧见了,长公主的猫儿死在这青石径上,只有你一人在侧。”   秋兰轻嗤一声,朝身后摆了摆手,立刻便有太监上来将他架住, “把这奴才押回去, 让陛下亲自发落。”   裴溪故自知辩解无用, 只得任由人押着回了御花园。秋兰一见到宋鸣, 便立刻跪了下来,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启禀陛下, 奴婢去晚了一步,长公主的猫儿已经……已经死了。”   宋鸣立刻皱起了眉, 冷了声音问:“好端端的, 怎么会死了?可查清了是何人所为?”   秋兰忙不迭地点头, “回陛下,奴婢已查清了,是长公主身边那个寝奴所为。奴婢去时,他就站在那猫的尸体前头, 刀子还扔在一旁,铁证如山。”   说话间,身后的太监已将那猫儿的尸体呈上前去, 掀开盖布的一角,露出了里头还沾着血的绒毛。   周围坐着的贵女们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胆子小的,甚至已经以扇遮面,不忍去看。   宋鸣的神色越来越难看,生辰宴上见血,可是极为不吉利的兆头。   他的目光落在裴溪故身上,斟酌了半晌,才缓缓开了口:“敢杀长公主的爱猫,还让夕韵的生辰宴上见了血,必得重罚才是。”   宋夕韵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戏谑地勾起唇角,附和道:“父皇所言正是,一定得重重地罚他。”   她将“重重”二字咬的极狠,眼中满是嘲讽,唇角勾起愉悦的微笑。   裴溪故咬着牙,抬头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奴走到那儿时,长公主的猫已经死了,并非是奴所杀。”   秋兰忙道:“陛下,奴婢亲眼瞧见是他动的手,只是来不及阻拦,才酿成此祸。”   宋鸣眸光愈发幽深,他慢慢地转着手中的酒樽,淡声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么?”   一直未出声的赵皇后听了这话,连忙轻轻拽了下宋鸣的衣角,附在他耳旁道:“陛下,这奴才毕竟是栖迟身边的人,要不还是等栖迟回来,问过了她的意思再作处置罢。”   宋鸣迟疑了下,她这话说的没错,如今栖迟不在,他若就这么处置了她身边伺候的人,怕是会惹了她不高兴。   可是……   宋鸣皱眉扫视了一圈四周,今日这御花园中,来的客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位,眼下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都在等着他的决断。   他堂堂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的君王,不过是处罚一个奴才这样的小事,若是还要等栖迟回来再作决断,岂非太没面子了些?   他这一辈子最看重的便是颜面二字,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更是不能失了皇家的威严。   思及此处,宋鸣轻轻咳了几声,撂下手里的酒樽,沉声开口道:“这奴才杀了长公主的爱猫,又让夕韵的生辰宴上见了血,如此种种,乃忤逆之重罪。”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侍卫上前来,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赵皇后见他这是即刻就要处置了裴溪故,慌忙拦住,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陛下三思,臣妾听闻这奴才似乎颇得栖迟喜欢,陛下罚归罚,但是好歹得顾着栖迟,别……别下手太重了。”   她知道宋鸣管束宫人一向手段狠辣,而宴上见血又是他最忌讳之事,这一罚下去,怕是得没命了。   她这一提醒,宋鸣倒也冷静了几分,原本想行杖刑,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带他下去,即刻行烙刻之刑。”   这烙刻之刑也算是大夏前朝时的几大重刑之一,顾名思义,便是用烧的滚烫的铁刃在人身上刻字。因其滋味实在痛苦,宋鸣便常常用此刑罚来威吓宫里那些犯事的奴才,只是真正受过此刑的还没几个。   那侍卫闻言,似有些不敢相信,犹豫了一瞬才低头应下:“属下遵旨。”   赵皇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烙刻之刑虽说极其痛苦,但好歹不会要了他的命去。   裴溪故被两个侍卫押着离开了御花园,身后只寂静了片刻便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喧嚷,一片觥筹交错声中,隐隐可听见有人说着些“陛下英明”之类的奉承话。   他冷笑一声,蓦地加快了步子。   *   刑房内。   裴溪故跪在一张刑架前,脖颈被身后的侍卫狠狠押着,连头都抬不起来,浑身酸痛的厉害。   “张大哥,快些动手吧,行完了刑,咱几个还得回去当差呢。”   那侍卫一边抵着他的脖子,一边不停地催促着。   张侍卫从火架前取过烧的通红的铁刃,端详着裴溪故清瘦的面容,忍不住叹了一声:“瞧你这身子骨,定是受不住这刑的。”   裴溪故低垂着眸子,淡淡道:“我受的住,你只管行刑就是。”   张侍卫听了这话,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少年挺直着身子跪在冰冷的石地上,鬓发散乱不堪,模样十分狼狈。   只是再狼狈,也掩不住那一双清澈的凤眸中如野狼一般的桀骜不驯。   他不服气。   张侍卫心底默默叹了一声,还是无奈地举起了手中的铁刃,轻声道:“我是奉命行事,你也别怨我。”   他打量着裴溪故的身子,又道:“你这副好模样,若被烙上了字,实在可惜。左右今儿也没旁人在这,我就与你行个方便,这烙字的位置,便由你自己来选吧。”   裴溪故顿了顿,忽而抬起头来,问他:“那这烙什么字,也可由我自己来定吗?”   “这烙刻之刑,一般都是烙一个奴字在身上。”   张侍卫转身回到火架前,背对着他把手中的铁刃又烧了一遍,“不过你若想烙别的字,也不是不可以。”   裴溪故咬着唇,低头思量了许久,终于低声开口道:“那就有劳张大哥,替我烙上‘栖迟’二字。”   张侍卫闻言,惊的险些把手中的铁刃掉进火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溪故,提高了声音道:“寻常人烙上一个字便痛的昏死过去,你竟要烙两个字?我只怕你会疼的大半条命都丢了去!”   “我不怕疼。”裴溪故抬眸,眼神竟是异常的坚定,“只要能烙上这两个字……多疼我都受的住。”   张侍卫神色松动了下,迟疑道:“只是,这长公主的名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刻的……”   裴溪故平静道:“我是长公主的奴,整副身子都是她的。在身体上烙下她的名字,又有何不妥?”   这话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张侍卫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点了下头,走到他面前道:“既如此,那你选个地方,我烙上这二字就是。”   裴溪故低下头,伸手扯开胸.前的衣裳,指着心口的位置,竟微微笑了起来。   “这里。”   他要将她的名字,烙在离他的心最近的位置。   他要让她的名字,与他的肌肤血肉紧紧相融,融成一生都无法消褪的痕。   自此,他这副身体,他的心,他浑身上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   且只属于她一人。   张侍卫无奈地点了点头,俯身拿了块帕子塞进他嘴里,手中的铁刃冒着丝丝热气,直逼他的胸.口。   “咬紧些,别伤了舌头。”   裴溪故闭上眼,滚烫的刀刃贴上他细.嫩的肌肤,登时冒出袅袅白烟。他痛的撕心裂肺,汗珠如雨般滴落,口中的白布被他咬的皱成一团,甚至渗出了血。   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张侍卫都不忍去听,烙完第一个字后赶紧停了手,劝道:“就烙一个字吧,你受不住的。”   他拿掉裴溪故口中的白布,少年苍白的唇边还挂着咬出来的血珠,大颗大颗的汗自他下巴滑落,啪嗒啪嗒地落在眼前的石地上。   裴溪故舔了舔唇边的血,费力地抬起头,纤弱的身子飘摇欲倒,口中说出的话却坚定的可怕。   “烙完。”   *   御花园东南角。   宋栖迟已经将整个玫瑰园子都找了个遍,都没有看见姜姜的影子。   温采望着她额角上的汗珠,忍不住安慰道:“殿下,也许姜姜是跑到别处去了。”   宋栖迟摇摇头道:“它是最喜欢闻玫瑰花的香气的,这园子里这么一大片玫瑰,它肯定会嗅着味道跑进来的。”   温采想了想,道:“其实若说玫瑰,西南角那边原也有个玫瑰园子,只是里头种着的红色玫瑰今年不知怎的开出来竟全成了黄的,陛下担心是妖异之兆,便将那园子封了。”   宋栖迟闻言,连忙加快了脚步,“走,陪我去那边看看。”   温采赶紧拦住她道:“殿下,那园子荒废许久,前头的青石径上又生着好多荆棘,路极难走,还是别去了罢。”   “可是姜姜万一进了里头……”   “殿下,殿下不好了!”   正说话间,前头忽然跑过来一个浅粉衣裙的宫女,见着她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着头道:“殿下,您……您的猫儿已经,已经死了!”   “死了?”   宋栖迟猛地瞪圆了眼睛,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急切道:“怎么会死了?这不可能!”   “奴婢亲眼瞧见了姜姜的尸体,此事千真万确。”   小宫女惶惶不安地低着头,嘴里的话说的飞快,“是秋兰带着人把姜姜的尸体带了回来,还说您的猫儿是那个寝奴杀的……如今陛下是生了大气了,已经叫人把那寝奴拉去刑房,去行烙刻之刑了!”   她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宋栖迟听完,险些晕了过去。   她脑子疼的厉害,听到最后,脑海里只不停地回荡着四个字。   烙刻之刑……   脑中浮现出裴溪故纤瘦的身子,宋栖迟再也不敢往下想,拉着温采就往园子外头跑。 第27章 心疼 “疼不疼?疼不疼……”……   宋栖迟回到宴上时, 宋夕韵正坐在赵皇后旁边,乖巧地替她剥着荔枝,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竟逗得一向端庄的赵皇后笑的开怀。   见她回来,赵皇后脸上的笑意只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不安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宋鸣,半晌后才强撑着几分笑意开口道:“栖迟,那猫儿没了便没了,等过几日,再让你哥哥替你寻只更好的。”   “是啊皇姐。”   宋夕韵把剥好的荔枝放进碗中,笑着抬起头来, “不过是一只猫, 没了就没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脸上笑的明媚, 话里却字字都藏着刀子。   那只雪玉猫,宋宥刚从姜国带过来时她便喜欢的紧, 但转头那猫儿就出现在了宋栖迟的怀里。   从那时她便想,她得不到的东西, 她宋栖迟也别想得到。   所以她才想方设法设了今日的局, 既弄死了宋栖迟最心爱的猫儿, 又能让那寝奴挨一顿重罚,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宋栖迟冷冷看她一眼,却出乎她意料的, 只字未提那猫儿的事。   “父皇,儿臣听闻您对裴溪故行了烙刻之刑,可是真的?”宋栖迟紧紧盯着宋鸣, 迫切地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宋鸣轻咳一声,淡淡道:“那寝奴敢杀你的爱物,自然得重罚。”   “父皇可有证据?”   宋栖迟气的眼眶都红了几分,咬着唇道:“上次姜姜掉进了玫瑰丛里,便是他救出来的,还让他划了一手的伤,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对姜姜下杀手?”   她看向一旁低头站着的秋兰,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秋兰一人之话不可尽信,父皇为何不待查清了再作处置?”   被她这么一说,宋鸣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他手指重重磕着桌面,沉声道:“栖迟,今日是夕韵的生辰宴,不得胡闹。朕已问清事情经过,决不会错罚了他。”   赵皇后也连忙解围道:“今天是夕韵生辰的好日子,咱们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   她扶着桌子起身,眉目柔和,“本宫有些累了,要回宫歇息,你陪我一同去罢,正好有件事本宫想与你商议。”   宋栖迟站在原地没动,红着眼睛看了宋鸣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跟着赵皇后离开了御花园。   眼下她虽然生气,却也不能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与父皇争执。   宋栖迟跟在赵皇后身后进了康华宫的正殿,赵皇后一进殿便抬手禀退一众宫女,只留下绫姑姑在一旁奉茶。   宋栖迟心里惦记着裴溪故,喝茶时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赵皇后以为她是心疼那猫儿,便又柔声安慰道:“好了,母后答应你,明日就派人去寻一只更好的猫儿给你,今日是夕韵的生辰,你得高兴些才是。”   宋栖迟脸上强撑起几分笑意,恹恹应了声:“是。”   姜姜死了,她自然心疼,可此刻她更担心无辜受刑的裴溪故。   那烙刻之刑可是出了名的残忍,他那样的身子骨,如何能受得住……   她正出神时,赵皇后已命绫姑姑抱了一摞东西过来,慈爱地看着她道:“栖迟啊,你今年也十八了,到了该挑夫婿的年龄了。本宫和你父皇商议着,总归是要你自己喜欢的才好,所以便挑了一些名门公子的画像来,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宋栖迟立刻摇了摇头,道:“母后,儿臣还不想成亲。”   赵皇后一面把那些画像往她面前推了推,一面继续劝道:“你是长公主,这驸马的位置朝中不知多少人惦记着,早些成亲,也好让朝堂安稳。再者……”   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微笑道:“你成了亲之后,本宫也好着手安排夕韵的亲事。”   说到底,原来还是为了夕韵的亲事。   宋栖迟心底一阵酸涩,轻声道:“母后,可是儿臣真的不想成亲。”   她从小到大,便是守着规矩而活,若是成了亲,还有更多的规矩要守。且她若有了驸马,便不好再留裴溪故在身边,那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赵皇后见她一直拒绝,神色也冷了几分,她从那摞画像底下抽出几张纸来,推到宋栖迟眼皮子底下,话里带了几分命令的口气:“到了年纪,便该谈婚论嫁,哪儿有什么想不想的。你若不想看这些画像也无妨,母后一早便替你看好了几位,家世门第样样都好,模样也个个儿出挑。”   她低头轻轻抿了口茶,又道:“方才母后已让他们去你宫中等你了,你早些回宫和他们见上一面,说说话,中意哪一个,跟母后说就是。”   “母后!”   宋栖迟没想到赵皇后竟把事情都安排到了这地步,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   可赵皇后却全然不理会她的脸色,不待她说完话,便吩咐绫姑姑亲自送她回宫去,还特意嘱咐,要看着她与那几位公子见了面才能回来复命。   宋栖迟无法,只得起身告退,乘上轿撵回了清宁宫。   刚一踏进宫门,青寰便迎了上来,低声禀道:“殿下,方才皇后娘娘派人送了几位公子过来,现下正在偏殿候着。”   “知道了。”   宋栖迟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口中问的却是别的事:“裴溪故呢?可回来了?”   “回殿下,方才刑房的人已经将他送回来了,他身子虚弱的厉害,正在偏房歇着。”   宋栖迟细眉微蹙,想也不想便抬脚朝后院走去,“我去看看他。”   “殿下且慢。”   绫姑姑见她要走,慌忙上前拦住她,讪笑了两声道:“那几位公子已在偏殿等了殿下多时,殿下还是快些去见见他们吧。”   宋栖迟忍着心里的火,睨了绫姑姑一眼,一字一顿道:“好,那便如姑姑所愿。”   与其在这儿与绫姑姑僵持着,还不如赶紧到偏殿去敷衍几句了事,待这桩事了了,她也好安下心来去偏房照看裴溪故。   青寰和温采在前头引路,进了偏殿后,宋栖迟远远地便瞧见地上跪着三位衣着贵气的公子,光看打扮,便知是出身名门。   “殿下,这边。”   温采引着她从那扇花鸟屏风后穿了过去,扶着她在珠帘后的梨花木椅上坐下。   重重珠帘掩着,跪在地上的人只能看见她垂坠下来的大红色裙摆,海棠绣鞋踩在柔软的波斯毯上,只露出鞋尖上一点绣纹。   “拜见长公主殿下。”他们慌忙伏身叩拜,语气万分恭敬。   宋栖迟淡淡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绫姑姑站在一旁,将手中的名册摊开来递到她面前,手指圈着其中几个人的名字,小声向她解释着:“右边那位是兵部尚书孙大人的嫡子孙钺,中间这位是丞相府的独子,名唤林文生,他作诗的本事在华京可是出了名的。左边那个,是翰林院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名叫王知泉,模样生的是极好的……”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宋栖迟根本就没心思听,她从珠帘的缝隙里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个人,那孙钺和林文生微低着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仿佛十分害怕,唯有左边那王知泉跪的笔直,唇角含着淡笑,瞧着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   “殿下,您不必拘束,只当是随意说说话就是。”绫姑姑见她一直不说话,便低声提醒了一句。   宋栖迟无奈地叹了口气,绫姑姑是母后的心腹女官,自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拿起手边的绣花小扇,用扇尖轻轻从珠帘中间挑出一道缝,看向王知泉道:“你……”   话还未说完,身侧的屏风后头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裴溪故穿着一身玉白衣裳,脚步虚浮,一路扶着墙壁,踉跄着走到了她的面前。   “殿下。”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如往常那般在她脚边跪下,小心翼翼地攥住她的裙摆,“听闻殿下方才在找奴,奴怕殿下担心,便过来了。”   底下跪着的三个人听到他的声音皆是一愣,因有珠帘作挡,他们看不见裴溪故的面容,只能看见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下下勾着宋栖迟的裙。   孙钺皱着眉,小声嘀咕道:“这人是谁啊?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长公主的寝殿……”   旁边的林文生是个心思活络的,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小声道:“这还用想么!能与殿下靠的这般近的,怕是只有殿下身边那个贴身伺候的寝奴了。”   王知泉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二人的议论,眼睛紧紧地盯着那道扇尖挑开的缝隙。   再挑开一点,就一点,他就能和长公主说上话了……   可宋栖迟几乎是一瞬间便收回了扇子,她此刻所有的心思都扑在裴溪故的身上,哪儿还有闲心去管他们?   她微微俯身,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少年的脸,眼中满是心疼,“你该好生歇着才是,出来做什么!”   话到最后,甚至已经带上了几分哭腔。   裴溪故怔了下,小声解释道:“奴怕殿下担心,所以……”   脸颊忽然被一片温软裹住,他呼吸倏然一顿,怔怔地望着眼前少女的面容。   珠帘外跪着的三人也跟着愣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眼睁睁看见,那位高高在上尊贵无双的长公主,竟俯身在那寝奴面前蹲了下来,腰间的白玉锦带勾勒出窈窕的曲线,艳丽的裙摆掠起一地桂花幽香。   她伸手捧住裴溪故的脸,不知不觉已是泪如雨下,声音也颤抖的厉害,不停地问:“疼不疼?疼不疼……” 第28章 赐名 “往后,你便叫阿朝,可好?”……   裴溪故没想到她竟会这般心疼自己, 连忙跪行着离她近了些,轻声哄道:“不疼, 奴没事的。”   宋栖迟垂眸看向他胸.口处的衣裳,那玉白的料子上晕染开一片淡淡的血渍,艳丽又妖冶。   她几乎可以瞧见那底下还在流血的伤口,眼泪忍不住越流越凶,一边哭一边颤抖着手扯开了他的腰带,“我看看……”   裴溪故任由她敞开了上身的衣裳,露出胸.口那片血肉模糊的烙痕。   宋栖迟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捂住嘴巴,两行清泪簌簌滑落, 指尖颤抖着, 不断地替他揩掉那一道道滑落下来的血痕。   “一定很疼吧……”   她抽泣着, 口中的话断断续续, 眼里泪光闪烁,看的裴溪故心软的不成样子。   他慌忙往后缩了缩, 不愿让她沾染那些血,小声道:“奴真的没事, 都过去了, 殿下莫哭了。”   见她仍是哭的厉害, 裴溪故犹豫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用食指轻轻擦拭着她眼下的泪。   “别哭了……”   他努力挤出一个极浅的笑来,话里半是玩笑半是真, 哄她道:“如今奴身上烙着殿下的名字,奴这辈子便都是殿下的人了,殿下可不能不要奴了。”   宋栖迟闻言, 再也忍不住,眼泪霎时间汹涌而出,一张娇艳的脸哭的梨花带雨。她伸手将少年的头扳向怀中,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头发,泣不成声道:“以后,以后,我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绫姑姑在一旁看着,只觉十分尴尬,她讪讪地咳嗽了两声,出声提醒道:“殿下,这几位公子可还在这儿呐。”   宋栖迟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扶着温采的手臂起身,转头看着绫姑姑冷冷道:“有劳姑姑回去转告母后,儿臣确实还不愿成亲,母后就不必费心了。至于这长姐应先成婚的规矩,也是前朝留下来的老规矩了,一会儿我便去禀明父皇,让他先为夕韵指婚就是。”   绫姑姑忙道:“可是,若是二公主比殿下先成婚,只怕外头会传出不少关于殿下的流言……”   宋栖迟轻笑道:“既如此,母后若是放心,这夕韵的亲事便由我这个做长姐的亲自替她安排,这样外头的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这……好吧。”   绫姑姑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行了礼,便带着几位公子退下了。   宋栖迟轻轻舒了口气,又吩咐殿内的人都退下,只留下裴溪故一人。   她蹲下身,替他拢好衣裳,温声道:“一会儿我叫青寰去取些治伤的药膏来,你上了药,便好生歇着,这几日就别到处走动了。”   裴溪故轻轻点头,抿唇道:“奴多谢殿下。”   “我不喜欢奴这个字。”   宋栖迟替他把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直直望进他眼底,“奴这个字,太过自轻自贱,且总觉着十分疏远。”   裴溪故愣了愣,而后眸中一喜,忙道:“还请殿下赐名。”   宋栖迟托着腮,眉眼认真,思索了好半晌后,才缓缓道:“往事如阴云,该早早忘了才好。而来日如朝阳,光明绚烂……”   她忽然笑起来,眼尾的泪痣灵动又俏丽,“往后,你便叫阿朝,可好?”   裴溪故心头一动,连忙低头谢恩:“阿朝……谢殿下赐名。”   宋栖迟揉了揉他的发,温柔道:“好啦,回去歇着吧。”   “是。”   裴溪故行礼起身,宋栖迟见他有些站不稳,忙唤了青寰进来将他扶了出去。   瞧着他进了后院的偏房,宋栖迟这才在殿中的美人榻前坐下,又把温采叫了进来。   “殿下有何吩咐?”   宋栖迟淡淡道:“方才让你去查姜姜的事,可查清了?”   温采点头道:“奴婢已问过当时一同去寻猫的几个小宫女,皆说是嫣香故意引着她们往西南角去的,想来是一早便安排好的。”   宋栖迟沉吟不语,半晌才缓缓道:“可若姜姜今日未粘着我一同出门,她的算盘岂不是要落空了?”   “其实奴婢刚刚回宫时便发现,宫里那条石子径上,似乎洒了些香粉的粉末,若不是奴婢碰巧掉了东西低头去捡,恐怕是没人能发现。”   温采上前去,将手里的帕子展开,露出里面包着的一点粉末。   宋栖迟低头嗅了嗅,皱眉道:“是玫瑰香粉。”   “正是,若是奴婢没看错的话……”温采的视线落在她的裙摆上,“殿下的裙上似乎也沾了些。”   宋栖迟仔仔细细地瞧了半天,果然看见那金线绣的花鸟纹中夹杂着些细微的粉末。她用指尖沾了些闻了闻,与温采方才呈上来的香粉味道一模一样。   若她没记错的话,这衣裳,是早上嫣香替她备下的……   宋栖迟不由得冷笑出声,原来这一环扣一环,都是一早便设计好的。   “去把嫣香叫来。”   温采依言退下,不一时便将嫣香带了进来,她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小声道:“奴婢……奴婢拜见殿下。”   “抬头。”   宋栖迟冷冷地盯着她,也不与她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且说说,夕韵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背叛主子,去替她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错事?”   嫣香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已然全知道了,慌忙叩头道:“殿下饶命,奴婢……奴婢也是一时被迷了心窍,才……”   温采看她一眼,淡淡提醒道:“殿下在问你话,别顾左右而言他。”   嫣香惊惶地抬起头,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二公主说,事……事成之后,可以想法子把奴婢调到她身边,做……做她的贴身宫女……”   “姜姜的事是你做的?”   嫣香点了下头,又疯狂地摇头,急急分辩道:“是二公主吩咐她宫里的太监把姜姜给……奴婢,奴婢只是负责把那寝奴引到那玫瑰园子前头……”   “温采。”   不待她说完,宋栖迟已出声打断了她。   温采上前一步,低头应道:“奴婢在。”   “把她带下去,逐出清宁宫。”   宋栖迟冷冷看着嫣香,全然不顾她求饶的眼神,狠着心吩咐道:“让刑房的人把她带走,裴溪故受过的刑……我要她分毫不少地受一遍。”   嫣香吓得浑身发软,哭着扑倒在她面前,不停地求着饶,“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殿下……”   宋栖迟转过身,闭上眼不去看身后的情景,她怕自己若是看到嫣香那副可怜求饶的模样,又会心软。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下这么重的手惩罚过奴婢,可是这一次,她是真的生气了。   若不重重地罚她,只怕她以后会更加无法无天,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样的事呢。   宋栖迟深吸一口气在榻边坐下,刚喝口茶缓了缓,就看见温采又推门走了进来。   她放下茶盏,目光中带了几分疑惑,“可是有事?”   温采犹豫了下,支支吾吾了半晌,才低着头极小声地说:“禀殿下,奴婢……奴婢如今已年满二十,按着规矩,是该……”   她咬着唇,出宫两个字如有千钧重,怎么也说不出口。   宋栖迟愣了下,半晌后才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歉然道:“瞧我这记性,这两日生着病,倒把你的生辰给忘了。”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从屉子里拿出一只早早就备好的黑漆镶金朱盒,笑着递给温采,“喏,给你的,看看可还喜欢?”   温采愣了下,犹犹豫豫地接过朱盒,打开看时,见里头是一只极漂亮的并蒂双莲银簪子,光看那做工,便知是价值不菲。   “我瞧着你似乎很喜欢各式各样的银簪,便嘱托哥哥寻了个手艺极好的匠人,费了好些功夫才打了这一支并蒂双莲。”   温采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难掩欣喜,“殿下,这簪子……是太子殿下寻人打的?”   “是呀。”宋栖迟笑着点点头,“哥哥眼光好,这件事交给他去办,我也放心。”   “多谢殿下,只是……”   温采将那支银簪狠狠地攥在掌心,内心无比纠结,最终还是一咬牙,抬头将那句话说出了口:“奴婢今日,其实是来拜别殿下的。”   “啊?”   宋栖迟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温采,喃喃道:“你……要出宫?”   “是。”   温采低着头,强忍着心头的不舍,轻声道:“其实奴婢前日便可出宫,但是殿下突然生病,奴婢实在放心不下,便又多留了两日。”   宋栖迟木然扶着床榻坐下,眼中满是茫然,“可是,可是你父母已逝……”   “家中还有些远房亲戚。”温采咬着牙道,“奴婢会回去投奔他们,殿下……殿下不必担心。”   宋栖迟知她这是去意已决,心中虽十分怅然,却也不得不点了头。   “你既去意已决,那我……便不强留你了。”   她站起身,从床边的屉子里取出些碎金,包在帕子里塞进温采掌心,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不知你要走,也没准备什么,这些你拿着,以后是用得上的……对了,上个月尚衣局要给新来的宫女们一人裁一身新衣裳,用的是时新的梅花绣纹,我记着你是最喜欢的,便嘱咐了多做一身给你,怎的今儿个也没见做好了送来……”   温采听着听着,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殿下大恩,奴婢此生难报。当日若不是殿下收留,只怕奴婢早就饿死街头了……”   她满脸泪痕地抬起头来,对着宋栖迟的方向,重重磕下头去,声音颤抖却又坚决:“奴婢温采……拜别殿下。” 第29章 提醒 “你可服气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宫里各处都添了冰鉴,宫婢们手里捧着冰好的凉酒, 在各宫之间来往匆匆。   宋栖迟斜躺在美人榻上,翻看着手里新得的一本古书,白衣黑发的少年跪在一旁,拿着柄花鸟小扇轻轻替她扇着风。   “你歇会儿吧,别累着了。”   宋栖迟合上手里的书,有些心疼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儿。   自温采出宫后,贴身服侍她的就只有裴溪故一个,各种各样琐碎的小事都是他一人亲力亲为。   裴溪故摇摇头,手上又用力了些, “阿朝不累。”   本是极炎热的天气, 外头竟难得的起了一阵风, 裴溪故连忙起身, 将窗子又往上支了些。   带着热气的风一股脑地涌进屋内,将案几上铺着的宣纸吹落了一地, 宋栖迟伸手去拾,未簪起的长发顺着脖颈滑落, 发尖轻轻点在素白宣纸上, 仿佛刚刚落下的几滴墨色。   裴溪故在一旁看的脸红, 赶紧收敛心神,跪着帮她拾起那些散了一地的宣纸。宋栖迟低头将手里收好的纸递给他,鬓边新簪的芙蓉花枝不小心掉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少年的肩膀上。   碎落的花瓣沾在裴溪故的白衣上, 染着她发间桂花油的香气,稍硬的花茎勾着衣衫滑落,掉在美人榻下的地板上。   裴溪故慌忙低头去捡, 待要给她重新簪上时,却又犹豫了下。   宋栖迟偏头看他,杏眸一眨一眨,娇艳又妩媚,“怎么了?”   裴溪故心念一动,抬手将那花枝放到唇边,用牙齿轻轻咬.住。宋栖迟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红了脸:“不过簪个花儿,搞这么多花样做什么呀。”   嘴上虽这么说,可到底还是没拦着他。   裴溪故衔着那细细的花枝,倾身过去,一点点将它插进宋栖迟的头发里。两人挨的极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唇.瓣掠过少女的耳廓,留下一点淡淡的湿润。   她发间满是桂花的香气,裴溪故忍不住闭眼深嗅,用鼻尖轻轻蹭着。   “哟,瞧我,倒是来的不凑巧了。”   殿门口忽然传来了宋宥的声音,裴溪故回过神来,赶紧低着头跪在一旁:“阿朝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吧。”   宋宥笑着走了进来,转头看向宋栖迟,揶揄道:“瞧着门口无人,我便自己进来了,倒是扰了你的好兴致。”   宋栖迟红着脸从榻上坐起,嗔道:“哥哥好不容易来看我一回,还只会取笑我。”   宋宥叹气道:“朝中政务繁忙,我纵然心里记挂着你,也是无暇分身啊。难得今日得了些空闲,我从御书房出来,便径直来了你这儿。”   宋栖迟闻言,不免有些担忧,“哥哥都忙了好些日子了,得好好歇息才是,不然身子怎么受得了?”   她拉着宋宥在紫檀木椅上坐下,又转头吩咐裴溪故,“阿朝,去沏壶铁观音来,哥哥最爱喝的。”   “是。”裴溪故依言退下,进了后院里头的茶房。   瞧着裴溪故出去了,宋宥这才敞开了话头,低声道:“这几日楚梁那边不安分,怕是有大动作。”   宋栖迟不由得紧张起来,忙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楚梁国君缠绵病榻已有数月之久,却迟迟未立储君,前些日子那楚梁太子终于按捺不住,已经挟持了国君,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   宋宥语气愈发低沉,似乎十分忧虑,“听闻那太子虽年纪轻轻,却十分好战,比起那个病重的昏庸国君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他得了权,只怕不日便会再起起兵,讨伐大夏。”   宋栖迟甚少听宋宥提起国事,如今骤然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更是担心的不得了,喃喃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宋宥见她眉头紧皱,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多话,倒平白惹得她担心。   他连忙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拍了拍宋栖迟的肩,潇洒一笑道:“怕什么?楚梁虽已恢复了不少元气,但要想攻进我大夏可不是易事。且自上次一战后,大夏各处边防都加强了不少,凭楚梁如今的兵力,是打不进来的。”   宋栖迟不安地绞着衣袖,咬唇道:“哥哥……又要上战场了么?”   她平生最不愿见到的情景,便是看着宋宥去战场。   虽然他每次走时,都笑着朝她喊不必担心,可次次回来,皆是满面风尘,连带着一身数也数不尽的伤痕。   宋宥朗声一笑,道:“怕什么?你哥哥可是大夏最厉害的人,没有哥哥打不赢的仗。再说了,父皇前些日子刚封了傅大人为我副将,他的骑射本事在大夏可是无人能及,有他保护我,你还不放心么?”   宋栖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小声道:“那我过几日绣个平安符给哥哥。”   “好,妹妹亲自绣的东西,我一定挂在我贴身的玉龙剑上,日日都带在身边。”   宋宥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兄妹二人紧紧拥在一处。   “放心吧……哥哥一定会护佑大夏安宁,护你安宁。”   *   送走了宋宥,宋栖迟也没了看书的兴致,满脑子都是他方才说的那些话。   她恹恹地坐在案几前,漫不经心地剥着葡萄,胡乱放了一颗在嘴里,却也尝不出甜来。   裴溪故站在外头,轻轻叩了下殿门,禀道:“殿下,绫姑姑来了,说是皇后娘娘有要紧事要托付殿下。”   “让她进来吧。”   宋栖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得十分头疼,每次绫姑姑来,可都没什么好事。   绫姑姑快步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摞东西,宋栖迟瞧着眼熟,一眼便认出正是那日赵皇后让她看的那些画像。   她立刻皱起了眉,“绫姑姑,我已对母后说过,还不想成亲,这些画像姑姑还是拿回去吧。”   “殿下误会了。”   绫姑姑笑了笑,弯腰将那些画像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殿下不想成亲,皇后娘娘自然不会为难,前几日已经与陛下商议过了,先给二公主定亲就是。只是为了避免外头传出些不好的流言,这二公主的驸马人选,便由殿下先来把关。”   话毕,她又凑近了些,低声道:“殿下看看,随意挑几幅就是,最后还是由皇后娘娘做主。”   宋栖迟僵硬地笑了笑,抬眸道:“母后的意思是,我只需走个过场便罢,夕韵的亲事最后还是她和父皇亲自拿主意,是不是?”   绫姑姑干笑几声,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   宋栖迟自嘲般地一笑,抬手将那些画像往面前拢了拢,头也不抬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她坐在窗边的案几前,紧紧咬着下唇,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一叠厚厚的画像。   裴溪故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便悄悄跪在她身旁,替她剥着碟子里的葡萄。   刚剥好的葡萄沾满莹润的汁水,裴溪故用指尖捏着,小心翼翼递到她唇边,轻声道:“殿下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宋栖迟就着他的手吃了几颗葡萄,原本压抑的心情慢慢地好了不少,她朝他笑笑,一手撑着下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话还未说完,就听外间传来一阵珠帘清响,还没瞧见是什么人,倒是有只猫先跑了进来。   那猫儿浑身雪白,体态雍容,进了屋便四处乱蹿,眨眼的功夫已经蹿上了她的床榻。   “皇姐瞧瞧我这猫儿怎么样?”   宋夕韵脸上挂着笑,洋洋得意地从外头走了进来,懒懒道:“昨儿个新得的,皇姐看看,和姜姜像不像?”   她不提姜姜还好,这一提,宋栖迟心底那股隐忍了数日的怒火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你还有脸提姜姜?”宋栖迟蓦然起身,冷冷地看着她,“你是我亲妹妹,只是我竟不知,你的心肠已经歹毒到了这般地步,那样可爱的一只猫儿,你都能下得了杀手!”   宋夕韵佯装不知,故作惊诧道:“皇姐说什么呢?姜姜的死可是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有没有关系,想必你心里有数。”   宋栖迟冷笑一声,瞥了一眼正扯着她帘帐玩儿的那只白猫,“你今日带这猫儿来,摆明了是来气我的吧?”   “妹妹怎么敢……”   “宋夕韵!”宋栖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叫了声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欺负?”   她眼中燃着熊熊怒火,宋夕韵从没见她这般生气过,登时愣了下,脸上嚣张的表情也慢慢地收敛了几分。   宋栖迟缓缓走到她面前,眼神冷的可怕,字字如刀:“我不与你计较,是顾及着姐妹的情分,可我瞧着你,倒是丝毫没把这情分放在心上。”   “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必与你客气了。”她盯着宋夕韵的脸,淡淡道,“跪下。”   “你说什么?”   宋夕韵脸色发青,她死死地攥着衣袖,不服气道:“我可是大夏二公主,你有什么权力让我跪下?”   她之前敢那般嚣张,不过是吃准了宋栖迟的好性子,如今见她似乎是真生气了,一时也有些害怕了。   宋栖迟笑了下,淡声道:“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身为你的长姐,要教训你有何不可?”   宋夕韵咬咬牙,想着反正以她的性子,不过是训斥几句也就罢了,便冷哼一声在她面前懒懒散散地跪下,不耐烦道:“皇姐有什么话就快说,妹妹还要回宫去逗猫呢。”   宋栖迟俯下身,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了头。   宋夕韵有些心慌,一张俏脸此刻血色全无,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宋栖迟已经扬起了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三个清脆的耳光。   和上次那一巴掌全然不同,宋栖迟这次使足了力气,这三个耳光打的宋夕韵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甚至唇角都渗出了丝丝血迹。   她不敢相信地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颤抖着说道:“皇姐,你疯了?我要告诉母后去!”   宋栖迟站在她面前,神色自若,语气出奇的平静。   “这三个耳光,一个打你不敬长姐,忤逆不尊;一个打你颠倒是非,杀害无辜生命,亦陷害无辜之人;还有一个,是为了提醒你,叫你下次不敢再犯。”   她淡淡低眸,看向宋夕韵的狼狈模样,朱唇微启:“你可服气了?” 第30章 献礼 “阿朝就是阿朝,独一无二的阿朝……   “我要告诉母后去……”   宋夕韵踉跄着起身, 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哭哭啼啼地冲出了殿外。   宋栖迟凝望着她的背影, 半晌后才舒了口气,转头瞥了一眼仍窝在她床榻上的那只白猫,轻声吩咐道:“阿朝,把那猫抱出去,叫人给二公主送回去。”   裴溪故抱起那猫儿送出殿外,又转身进来,轻声哄道:“殿下消消气。”   宋栖迟走到床榻边坐下,轻轻抚摸着被那猫儿踩乱的被褥,眼底一片怅然, “阿朝……你瞧方才那只白猫, 像不像姜姜?”   不待裴溪故回答, 她又自顾自地笑了笑, “毛色一样,眼睛也像……哪里都像。”   裴溪故知道, 这些日子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还是想姜姜的。他抿了下唇, 在她脚边跪下, 双手扒着她的膝盖, 乖巧地蹭进她怀中。   “殿下若实在想它,便把阿朝当作它吧。”   宋栖迟不由得失笑,抚摸着他的头发道:“你可一点儿都不像姜姜。”   裴溪故伏在她怀中,漂亮的凤眸一眨一眨, 小声道:“那殿下觉得,阿朝像什么?”   宋栖迟微微低头,指尖轻轻蹭着他耳垂的轮廓, 思索片刻后,才极认真地说道:“你什么都不像,阿朝就是阿朝,独一无二的阿朝。”   裴溪故愣了下,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独一无二”这四个字来形容自己。   他忍不住有些脸红,又往宋栖迟怀中靠了靠,抿唇道:“只要殿下喜欢就好。”   在他心里,殿下……也是独一无二的殿下。   *   翌日。   刚下了场薄雨,天气难得凉快了几分,宋栖迟坐在后院的梧桐树下,认认真真地绣着一枚平安符。   她很少做女红,如今骤然拿起针线,只觉十分生疏,不得不仔细着些,以免伤了手。   裴溪故在一旁陪着她,才看着她绣了没几针,就听前院传来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傅大人来了。”青寰引着傅衍之进了后院,躬身禀道。   宋栖迟放下手中的针线,淡淡抬眸,语气客气又疏离:“傅大人有何事?”   自上次骑马一事之后,傅衍之倒是再也没来过清宁宫了,这一次一大清早便赶了过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来的。   傅衍之不着痕迹地瞥了裴溪故一眼,才收回目光,不紧不慢道:“禀殿下,楚梁的苏大人来了,说想见见殿下。”   “苏大人?”宋栖迟蹙眉道,“他怎么来了?”   “上次和谈之时,楚梁曾答允向大夏献上四座城池,苏大人此次来大夏,便是为了将相关文书呈给陛下。”   宋栖迟想起苏启那张写满谄媚的脸,犹豫了下,最终还是不大情愿地点了头:“请他进来吧。”   苏启毕竟是楚梁的使臣,她若是将他拒之门外,只怕会伤了两国的和气。   “是。”   傅衍之应了一声,便出去把苏启带了进来。   苏启仍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一见她便讨好地笑,低头行礼道:“苏启见过长公主殿下。”   “苏大人不必多礼。”宋栖迟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大人一路奔波,也该累了,先坐吧。”   苏启连连摆手,忙道:“臣今日来,是有几样小礼物要献给殿下,送完便走,不叨扰殿下。”   他转头从身后跟着的随从手里拿过几个十分精致的盒子,呈上前道:“这些是臣从楚梁带来的几样名贵香膏,还望殿下笑纳。”   上一次他见宋栖迟时,隐约闻到她身上散出来些桂花甜香,便猜测她素日里是爱用香膏的。所以这次他特意带了这些东西过来,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苏大人有心了。”   宋栖迟笑了下,转头吩咐裴溪故道:“阿朝,去收下吧。”   “是。”   裴溪故听话地走上前去,接过苏启手中的香膏盒子。   苏启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阿朝二字唤的正是眼前的裴溪故,不由得面色一喜,宋栖迟既然肯赐名于他,想来对他是还算满意的。   裴溪故并不想抬眼看他,拿了盒子便走,转身的一瞬间,苏启恰巧看见他宽大衣袖下掩着的手臂,里头似乎添了不少新伤。   他立刻心慌起来,脸上笑意全无,犹犹豫豫地问道:“殿下,可是他伺候的不好,惹了您不高兴?”   宋栖迟有些奇怪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还是开口道:“并无什么不周之处。”   “那这伤……”   那些伤痕,原是那次宋夕韵命人鞭打他时留下的,因当时下手太重,用了好些祛疤的药也不见好。   宋栖迟正想解释,却见苏启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冲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也是,殿下年轻,床笫间有些花样儿也是正常的。”   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默默感叹,想不到这位清宁长公主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下手倒是挺重。   宋栖迟听了这话,脑中一片茫然,不明所以道:“你在说什么?”   裴溪故倒是听懂了,抬眸看见她那懵懵懂懂的天真模样,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   他的殿下啊,心思这般干净,怎么可能听得懂苏启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没什么,没什么。”   苏启讪笑两声,又追问道:“这寝奴伺候的可还周到?他是贱皮子,若是哪儿做的不好,殿下只管责罚就是,多教训几次就长记性了。”   宋栖迟不愿听到这些难听的话,皱着眉道:“周不周到,就不劳苏大人挂心了。”   苏启瞧出她似乎不大高兴,立刻识相地闭了嘴,“那臣就不打扰殿下了,先告退。”   宋栖迟点了下头,吩咐青寰送傅衍之和苏启出去,眼下她也没了继续做女红的兴致,干脆让裴溪故把东西都撤了下去,然后由他陪着进了寝殿休息。   裴溪故把苏启送来的几盒香膏收进木屉里,瞧着外头又飘起了小雨,便想着去把殿门关上。   刚走到门口,迎面便撞上一个小宫女,她双手捧着个大木箱,险些没拿住,踉跄了几步才好不容易站稳了。   宋栖迟听见声响,抬头朝门口望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小宫女忙道:“回殿下,方才苏大人说还有样礼物忘记呈给殿下了,所以就命奴婢送了过来。”   宋栖迟看了那箱子一眼,不知苏启又在搞什么花样,但还是让裴溪故把那箱子拿了进来。   裴溪故把木箱放在紫檀案几上,跪在旁边铺着的软垫上,动作轻柔地将它打开。   宋栖迟站在一旁,俯身去看,见里头赫然摆着整整齐齐一排鞭子,长短粗细不一,个个儿做工精细。   她不由得愣住了,伸手抚摸着那鞭子上的纹路,好奇道:“这瞧着不像是普通的鞭子。”   裴溪故垂眸看着她放在鞭柄上那只白皙的手,低声道:“这是蛇皮鞭。”   宋栖迟见那鞭子做的实在漂亮,忍不住拿起来在手中把玩着,“苏大人好端端的,送我这些做什么?”   裴溪故并未答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绕着那垂落下来的鞭身,低哑着嗓子问:“方才苏大人问殿下,阿朝伺候的是否周到,殿下并未回答。殿下……可是对阿朝不满意?”   他仰头看着她,长睫轻眨,脸颊染上淡淡红晕,声音小的不能再小。   “只要能让殿下满意……便是用些花样儿,阿朝也受得住。”   “你说什么呢?”   宋栖迟听的云里雾里,她将手里的物件丢回箱子里,蹲下身来笑着弹了下他的额头,“什么花样不花样的,你说的话我竟是一点儿也听不懂了。”   她用食指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笑的眉眼弯弯,“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就很满意啦。”   裴溪故心头一热,低低地“嗯”了一声,眼里似有光在闪烁。   “阿朝会一直陪着殿下。”   *   过了晌午,日头又从云层后头冒出了头,转眼间便将地上落的雨烤的干干净净。   宋栖迟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吩咐青寰备下轿子,她要去康华宫一趟。   虽说夕韵的亲事不由她来定,但她还是按着赵皇后的意思随意挑了几幅画像,正好今日得空,便亲自给赵皇后送过去。   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其余的,也用不着她操心了。   轿撵行过长长宫道,在康华宫门处缓缓停下。宋栖迟带着裴溪故进了院,绫姑姑连忙迎上前来,行礼道:“奴婢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嘴上说着话,身子却一直挡在宋栖迟面前,赔笑道:“殿下来的不巧,二公主正在里头陪皇后娘娘说话呢,要不……殿下改日再来?”   宋栖迟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夕韵在里头,我就不能进去了吗?”   “自然不是。”绫姑姑连忙摇头,“只是,只是……”   她额头上冷汗涔涔,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拦住宋栖迟。   昨儿个宋夕韵挨了打,可是跑到皇后娘娘跟前哭哭啼啼闹了整整两个时辰,如今这姐妹两个若是在这儿碰了面,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宋栖迟见她支支吾吾的,也懒得与她周旋,转身从裴溪故手中接过装着画像的木箱,吩咐他在外头等着,然后便径直进了殿内。   赵皇后正和宋夕韵坐在桌案前头赏着青花瓷瓶里新插的一枝水仙,看见她进来,脸色顿时一僵,好不容易才挤出几分笑来,“栖迟来了?怎的也不叫人通报一声,本宫好让人去备茶。”   宋夕韵坐在一旁,死死地瞪着她,眼中满是不忿与恨意。   宋栖迟全当没看见,按着规矩行过礼后,便把木箱放在桌案上,平静道:“上次母后嘱咐儿臣的事,儿臣已经办好了。这是儿臣挑好的四位公子的画像,还请母后过目。”   赵皇后连忙吩咐宫女上前去把那箱子打开,取出里头的画像一一展开。宋夕韵斜眼打量着那些画像,忽然伸手一指,扬声道:“母后,我觉着他倒是不错。”   宋栖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得眉头一皱。   那画上一青衣公子负手而立,周身气度风雅,面容清俊非常,颇有几分倜傥之姿。   是那王知泉。   她本是随手挑了几幅画像,却不想恰好挑中了王知泉的这一幅。别的不说,这王知泉是赵皇后曾为她挑选的人,如今她又拿来推给宋夕韵,若是传了出去,定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宋栖迟正要开口解释,赵皇后已经慈爱地看向了宋夕韵,柔声道:“你与他素未谋面,怎知他好与不好?待过几日,母后细细挑选几位公子,让他们进宫来与你见上一面,到时候你再挑,好不好?”   “我就要这王公子。”   宋夕韵拉着赵皇后的衣袖,嘟着嘴道:“再说了,母后怎知我与他未曾见过面?上次生辰宴那日,我与他是见过一面的。”   赵皇后皱眉道:“本宫记得,那日王公子应该在栖迟宫中才对,你如何会见到他?”   宋夕韵斜睨着宋栖迟,眸中似笑非笑,“他从皇姐宫中出来后,便来了我宫里。” 第31章 哭泣 “伸手抱住他的腰。”……   宋栖迟不由得皱了眉, 那王知泉是外臣之子,若不是有赵皇后的命令, 他是进不得公主宫中的。   而他从自己宫中出来后,竟然转头便去了宋夕韵宫中私自与她见面,此番举动,是何居心?   可宋夕韵却丝毫没想到这背后的种种,还很是得意地扬了扬眉,话里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他为人谦和有礼,还颇有才气,与我相谈甚欢。”   赵皇后见她欢喜,也温和地笑了起来, “你既喜欢, 母后替你安排就是。”   “多谢母后。”   宋栖迟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夕韵年纪小看不透这些也就罢了, 怎的母后也一味地偏纵着她?   她犹豫了下,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好心提醒道:“母后,按着规矩, 王公子是不能私下和夕韵见面的。他这样做, 只怕是别有所图。”   赵皇后抬眸看了她一眼, 叹了口气道:“夕韵难得有个中意的人,你这个做长姐的不替她高兴,怎么还还百般阻拦呢?”   宋栖迟愣了下,“母后, 儿臣也是为了夕韵着想……”   “本宫知道,你昨儿个和夕韵闹了些不愉快的事。”   赵皇后语重心长,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你是夕韵的长姐,纵然她有错处,可是你也不能动手打她呀。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她可是你妹妹啊!”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知道宋夕韵有错在先,可却仍是偏帮着她。   宋栖迟自嘲般地一笑,努力掩饰着眼睛里的委屈,平静道:“母后既然知道她有错处,还处处向着她说话,那儿臣也无可奈何。至于夕韵的亲事,本就不是儿臣该管的,母后自己定夺就是,只是日后若出了什么差错……别怪儿臣没提醒过。”   她甚少将话说的这般直接,赵皇后怔了怔,却是有些恼了,“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和母后说话!”   “儿臣告退。”   宋栖迟是一句话也不想再和她说了,低头平静地行了一礼,便转身退了出去。   她朝等在不远处的裴溪故走去,眼眶因委屈而泛着红,还未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寝殿内传出一阵极轻快的笑声。   宋栖迟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上了石阶,顺着未关紧的门缝儿朝里头看去。   宋夕韵正扯着赵皇后的衣袖,笑意盈盈地依偎在她怀里,仰着头朝她撒娇:“母后,皇姐许是心情不好,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呐,儿臣给母后剥个荔枝吃,好不好?”   赵皇后慈爱地将她揽在怀中,“你惯会哄母后高兴。”   宋夕韵一面剥着荔枝,一面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央求道:“母后,那王公子进宫的事……”   “母后明日就安排。”   “多谢母后,母后最疼夕韵啦!”   母女二人言笑晏晏,一派温情,宋栖迟看着看着,再也忍不住,所有的坚强在刹那间土崩瓦解,蓦然落下泪来。   她哭着转身,朝裴溪故跑过去,抽抽噎噎地喊着他的名字,“阿朝,阿朝……”   裴溪故连忙迎上前去,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宋栖迟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   少女哭的厉害,大颗大颗的眼泪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裳,裴溪故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后才大着胆子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住。   “殿下别哭了,阿朝在这儿呢。”   宋栖迟伸手抱住他的腰,伏在他肩头越哭越厉害,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阿朝……母后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她总是那样偏心……”   “殿下别想这些不高兴的事了,有阿朝在,阿朝会让殿下高兴的。”   裴溪故轻声哄着,一下下抚着她柔顺的黑发,她耳边的宝石坠子一晃一晃,像她眼眶里盈盈欲落的泪珠。   他方才在这儿站了许久,寝殿里头的对话,也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于这对帝后而言,宋栖迟不过是一个用来安定民心的工具。他们给她无上的尊荣,将她捧得高高在上,却从未给过她半分温情。   他们对待宋栖迟,就像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百般呵护,却从来不关心这瓷器的情感。   天色忽然转阴,闷热的空气中飘起了些零碎的雨丝。裴溪故望着怀中的少女,心疼地叹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挡住她的发,免得她沾上了雨。   “殿下,起雨了,快些回宫吧。”他附在宋栖迟耳边,极温柔地哄着。   宋栖迟的肩膀不停颤抖,她咬着唇,仍旧紧紧地抱着他不撒手,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她的身上,是她能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   雨势渐大,清冷的雨滴漫漫洒落,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抬起头来,眼尾的泪痣被泪水染的模糊而斑驳。   “阿朝……还好有你。”   裴溪故用指尖慢慢拭去她眼尾的泪痕,复又将她揽进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   “殿下放心,阿朝说过……会一直陪着殿下。”   *   清宁宫。   裴溪故服侍着宋栖迟脱下那件被雨淋湿了的外裙,又扶着她在榻上躺下,再三叮嘱她好好歇息,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殿外。   他身上也淋了不少的雨,便想着去偏房里换件干净的衣裳。   “三殿下。”   青寰正站在偏房的屋檐底下,见他过来,赶紧迎上前去。   他朝四周望了望,确定院里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大小姐传信来了。”   裴溪故眼眸微动,打开房门将他让进屋内,又将门窗都仔细关好,低声问:“大小姐说什么了?”   “大小姐说,楚梁的粮队一月后便会抵达华京,让三殿下早做准备。”   一个月后么……   听到这消息,裴溪故却仿佛并不高兴,他微微蹙眉,默然许久,忽然抬头道:“我不想回去了。”   青寰吓了一跳,不可置信道:“三殿下,你……你此话当真?大小姐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待接您回去,您却要留在这儿……恕奴才直言,三殿下留在这儿,只能做低人一等的奴才,若是回了楚梁,便可做万人之上的君王,这两条路哪条路好走,想必三殿下心清楚。”   裴溪故抿唇不语,青寰的话虽然难听,说的却句句都是事实。   他若留在这儿,只能过着日日受人欺负的憋屈日子,说不定哪天就丢了性命;而要是回了楚梁,倚仗着云家,再怎么说也能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生。   可是……   脑中慢慢地浮现出宋栖迟那张沾染着泪水的脸,他曾答应过的,他会一直陪着她。   青寰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把话放软了些,将楚梁如今的形势细细讲了一遍:“如今太子已经挟持了国君,以他那残暴好战的性子,若是得了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起兵讨伐大夏。云家和一些朝中老臣皆不愿再起战事,与太子手下的一批新臣争吵不休,朝中现下已乱成一锅粥了。”   裴溪故漫不经心道:“不是还有二皇子么?”   “二皇子性子软弱,整日不学无术,就算做了国君,只怕也是个无用的傀儡。”   青寰叹了口气,话中颇有几分无奈,“如今楚梁国君被太子秘密囚禁在宫中,看守十分严密,大小姐费了好大的功夫也没能将人救出来。现下唯一的盼头,便是接三殿下您回去,抢在太子没彻底夺权之前,借着朝中老臣的势力,扶您登基。”   裴溪故没说话,心里默默思忖着。   他在楚梁时,虽与太子交集不多,却也知道他性子残忍毒辣,经常没缘由地杖毙身边伺候的宫女。   且太子生来好战,楚梁几次讨伐大夏,皆是他挑唆所致。若是他从国君手中得了兵权……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战事一起,百姓又要不得安宁,这也是殿下最不愿看到的事吧……   他在宋栖迟身边待了这么些日子,知道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便是这天下再无战事,百姓皆能过上太太平平的生活。   裴溪故慢慢抬起头,望着窗外渐渐大起来的雨,轻声道:“容我再想想。”   *   窗外大雨滂沱,丝丝凉气钻进寝殿内,被燃着的灯烛冲散。   宋栖迟坐在榻上,听着耳畔不停歇的雨声,眉头轻轻皱起,今夜的雨下得这样大,也不知会不会打雷。   裴溪故倾身过来,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殿下,别着凉了。”   宋栖迟点点头,将被子裹紧了些,只是那冷气仍是不停地往她身上钻。   今日这雨下了大半天,屋里又冷又潮,裴溪故伸手探了探那冰凉的褥子,轻声道:“殿下先去别处坐会儿,阿朝替殿下暖床。”   宋栖迟连忙摇头,“你身子弱,若是染了寒气就不好了。”   裴溪故咬着唇,轻轻拉了下被角,“可是阿朝想让殿下睡得暖和些。”   他跪在榻边,慢慢将手伸进她的被子里,手背触到少女脱了鞋袜的脚,一片冰凉。   “殿下的脚怎么这样冷?”   裴溪故几乎是立刻便皱起了眉,用温热的手掌将她的玲珑玉足裹住,仰头看着她道:“阿朝先替殿下暖脚吧。”   不待宋栖迟答应,他便自顾自地脱下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紧实的胸.膛。   他动作轻柔地捧着少女的玉足,放在胸.口处,用手轻轻揉.捏着。那双漂亮的脚此刻恰好碰到他的心口,正踩着那日烙下的“栖迟”二字。   裴溪故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慢慢道:“殿下……可暖和些了?” 第32章 暴雨 “被人拦腰抱起。”……   “暖……暖和多了。”   宋栖迟看着他敞开的衣襟, 生怕他冻着了,只让他暖了一小会儿便将他拉了起来。   她亲手替裴溪故拢好衣裳, 一双纤巧玉足盈盈悬于榻前,指甲上染着大红的凤仙花汁,是素日端庄下藏着的一抹媚色。   裴溪故挪不开眼,虽说已不是第一次瞧见,但仍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两眼。   宋栖迟重又将脚收进被子里,只听外头忽有一道惊雷自云层深处响起,雨珠滚滚而落,倾盆砸下,竟比之前又大了不少。   “是场暴雨啊……”   她抱着肩膀, 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语。   裴溪故俯身替她把安神香点上, 伸手放下帘帐, 轻声道:“殿下早些歇息, 有阿朝在,不用怕。”   “好。”   宋栖迟拉过被子, 慢慢闭上眼睛,这些日子有裴溪故陪着, 她倒也不是那么怕打雷了。   只是……   她微微侧过身, 听着耳畔的重重雨声, 不知为何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   宋栖迟万万没想到,这预感竟成了真。   这场暴雨整整下了六日,华京四处水涝频发,大大小小的农庄淹了不少, 许多百姓的宅子也被雨水冲泡的不成样子。   华京向来少雨,这样的雨更是百年难遇,朝中官员一时都慌了神, 一大早便都聚在御书房外,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如何赈灾。   宋栖迟站在寝殿的房檐下,忧心忡忡地望着院中积了水的石子路,今日这雨总算是小了些,只是看着却还是没有要停的样子。   裴溪故从屋里出来,拿了件外衫给她披上,“殿下,外头冷,还是进去吧。”   宋栖迟摇摇头,轻声道:“我不冷。”   裴溪故见她不肯进屋,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陪着她,雨水顺着房檐落下,织成细碎朦胧的水帘,在二人面前晕染开一片潮湿的水气。   “殿下!”   善明公公一手遮着雨,急匆匆地穿过院子跑了过来,在石阶下朝她行礼,气喘吁吁道:“殿下,陛下吩咐,让您去趟玉灵寺上香祈福,也好让外头那些百姓安心。”   宋栖迟立刻应了下来,“我即刻就去。”   裴溪故扯了下她的衣袖,小声劝道:“殿下,这雨还未停,山路难行,还是别去了吧。”   宋栖迟转头看他,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阿朝,我若不去祈福,只怕会民心不安。只是去上个香,一会儿就回来了,别担心,好不好?”   “那阿朝陪殿下一起去。”裴溪故仍旧拉着她的衣袖,语气执拗而坚定。   “好。”宋栖迟笑着点头,转身进了屋子,“进来替我更衣吧。”   *   梳妆过后,宋栖迟换了身素净的绣莲白花笼烟裙,便由裴溪故扶着上了宫轿。   宫轿缓缓出了宫门,向左一转,便进了华夕街。昔日繁华热闹的街巷上此刻一片狼籍,地上到处是散落着的牌匾和被雨水冲垮的木栏,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费力地从水中捞着些什么。   看见宋栖迟的宫轿,他们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宋鸣一早便命人在街口贴了告示,告知百姓清宁长公主要入寺祈福之事,因此他们认出那是宫里头出来的轿子后,便不顾地上的积水,纷纷跪了下来。   “长公主万安……愿长公主庇佑大夏……”   他们虔诚地叩着头,全然不顾地上的肮脏积水,甚至有人还从怀中掏出了宋栖迟的木雕小像,放在胸.口喃喃祝祷着。   宋栖迟叹了口气,不忍去看这副情景,匆忙放下车帘,吩咐抬轿的侍卫道:“快些。”   雨不知不觉又大了起来,行了好半晌,才终于到了玉灵山脚下。   善明公公带着随行的侍卫站在石阶下等着,宋栖迟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顺着石阶往上走。   身侧跟着的小宫女替她撑着伞,裴溪故走在另一侧扶着她的手臂,极小心地踢开石阶上散落着的石子儿。   山上风大,宋栖迟的鬓发都被吹乱了,她费力地扶了扶发间的步摇,脸上的汗被冷风一吹,渗着丝丝的冷意。   裴溪顾见她走的吃力,便停了下来,“阿朝背殿下上去吧。”   “不行。”宋栖迟扶着他的小臂站定,缓了口气道,“按着礼制,我必须徒步上山,才能表祈福之诚心。”   “可是雨这样大,这路又难走,殿下的身子怕是吃不消。”   裴溪故在她面前蹲下,耐心劝道:“殿下上来吧,善明公公他们都在后头,没有旁人瞧见的。”   宋栖迟犹豫了下,抬头望了望眼前根本看不到头的石阶,终于还是妥协了。   “那……好吧。”   她抿唇应了声,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上他的脖颈,任由裴溪故把她背了起来。   少年的脊背宽阔又温暖,宋栖迟趴在上面,绵软雪峰与他的身体紧紧相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   她偏头看着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忍不住抬手替他擦了擦发上的雨珠,小声问:“我重不重?”   “不重。”   裴溪故弯了弯唇角,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些,小宫女连忙跟上,手里的伞牢牢撑在宋栖迟头顶。   裴溪故微微低下头,看着宋栖迟环在他脖颈上的手,那十指白如葱根,根根纤巧秀美。   他脸上沾了些雨水,顺着下巴的弧线滴落,砸在她的手背上,再沿着玲珑关节滑下来,自那小巧指尖盈盈而坠。   落在他月牙白的衣襟上。   他心神微动,不敢再看,连忙抬起头,大步朝山顶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玉灵山顶,裴溪故轻轻将宋栖迟放下,护着她进了佛堂。   宋栖迟和往常一样,祈福过后,便将烧尽的香灰收进木盒里,准备带回宫里供奉在宝华殿中。   她双手捧着木盒走出佛堂外,却见雨又大了起来,裹挟着阵阵冷风,刮得山上的树一下下晃的厉害。   宋栖迟皱了皱眉,还是朝寺门口走了过去,小宫女连忙撑开伞,谁知才走了没几步,那伞骨便被迎面而来的一阵风吹的散了架,扑棱棱地掉了一地。   “殿下恕罪……”   小宫女慌忙低头去拾那些碎了的伞骨,雨点猛烈地打在她身上,很快便将她整个人都淋湿了。   “不必捡了。”   宋栖迟连忙伸手拉起她,小跑着又躲回了屋檐底下。   好在善明公公带着些侍卫赶了上来,他吩咐身后的人把轿撵抬到宋栖迟面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道:“殿下上轿吧,雨势太大,徒步下山怕是行不通了。”   事急从权,宋栖迟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匆忙弯下腰上了轿撵。   她抱着那只盛着香灰的木盒,不知为何心慌的厉害,外头是铺天盖地的雨,将她这方小小的轿子团团裹住。   宋栖迟咬着唇,正想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雨势,身下的轿撵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她手上松了力气,木盒顺势飞了出去,沿着石阶一层层滚落。   “停……停轿!”   宋栖迟慌忙喊了一声,急匆匆跑下去,也顾不得石阶上积着的水,俯身去捡那只已经沾满了污泥的木盒。   盒盖摔在一旁的泥水中,里头的香灰洒了一地,在积水中晕染开一片浑浊。   裴溪故怕她受伤,连忙追了上去,伸手将她拉起来,“殿下小心!”   宋栖迟攥着那空空如也的木盒,眉头紧锁,默了好半晌,才抬头吩咐善明公公:“公公,这香灰撒了的事,可万万不能传出去叫百姓知道。”   这可是极不好的兆头,更别说现下本来就是人心惶惶之际。   善明公公连忙应下,宋栖迟转身又上了轿,快到玉灵山脚下时,忽然听走在前头的侍卫禀道:“殿下,前面出去的那条小路两旁围了不少的百姓,似乎都是来朝拜您的。”   宋栖迟掀开车帘,只见细长的窄路两边,乌泱泱跪着一大群百姓,他们丝毫不顾越下越大的雨,瞧见她的轿撵,便直直地磕下头去。   “求长公主庇佑大夏,让这雨快些停吧……”   他们神色哀戚又可怜,磕头时溅起飞扬的水花,清清脆脆的响声在幽幽天地间回荡。   宋栖迟不忍心去看,正想着开口叫他们快些回家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   整座山似乎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接着便是零零碎碎的树枝和石子儿顺着雨水从山顶淌下来,挨挨挤挤地朝山下滚去。   “怎么了?”   她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只听满山的树叶在风雨中哗啦啦地响,几棵纤细的杨柳已顶不住暴雨的摧残,堪堪折了腰,断成两截的枝干沿着石阶摔下来,朝她的轿撵直直砸下。   宋栖迟惊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人拦腰抱起。她的身子刚离开轿撵,那断树便径直滚了过来,狠狠地撞了上去,碎裂的木板散成一地狼藉。   “殿下伤没伤着?”   裴溪故将她抱在怀中,用身子为她挡去了大半的雨,清隽眉眼朝她看去,在漫天风雨中更添几份疏冷绝艳。   宋栖迟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望着不断漫下的水流和一棵接一棵倒下去的树,眼中满是惊慌。   裴溪故慢慢俯下身,唇.瓣贴在她耳边,低声哄道:“有阿朝在,殿下别怕。”   “……嗯。”   宋栖迟任由他抱着,在沉沉落下的急雨中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这样大的雨,伞是根本撑不住的,宋栖迟缩在裴溪故怀里,浑身淋的湿透,素白的软缎贴在她的身体上,窈窕有致的身段一显无遗。   尤其那一片连绵起伏之处,被湿透的绸缎裹得更显丰盈,紧紧地依附在裴溪故的胸.前。   裴溪故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却总是忍不住看向那不该看的地方,他眼眸渐渐幽深,终是忍不住低低唤了声:“殿下。” 第33章 凤露 “像是在朝他撒娇。”   “嗯?”   宋栖迟轻轻拽着他的衣领, 在他怀中仰起头来,那双杏眸干净的一眼便能望到底, 不掺半点污泥。   裴溪故根本无法抵抗这样干净纯粹的眼神,他慌忙将视线移向别处,小声道:“没……没什么。”   石阶两侧仍不断有水流带着折断的树枝冲向山下,那些百姓互相拉扯着起身,惊惶逃窜。   两队侍卫护在石阶两侧,用手里的剑去拨开脚下拦路的断枝,好不容易才护送着宋栖迟平安下了山。   待回到宫中,裴溪故赶紧将宋栖迟抱进寝殿,把她轻轻放在软榻上, 用干净的帕子替她擦着脸上的水珠。   “殿下先把外衫脱了吧, 别着了凉。热水已经在烧了, 一会儿就好。”   宋栖迟脱掉那件已经被雨浸透了的薄衫, 而后看向少年同样湿透的头发和衣裳,心疼地蹙起眉, 催着他道:“你也快去换身衣裳吧。”   裴溪故听话地进了内室,换了身干净的白衣出来。   宋栖迟最喜欢看他穿白衣, 这样不沾染任何欲念的色彩穿在他身上, 却能衬得他纤弱诱人, 风情绝艳。   她缩在榻上,看着裴溪故站在紫檀桌边给她斟茶,那修长好看的手指捏着壶柄,明净如玉, 透着淡淡的寒凉。   热茶浮起层层雾气,少年跪着将茶捧到她面前,“殿下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宋栖迟接过来, 又伸手将他拉到身边坐着,温声道:“地上冷,别跪着了。”   “多谢殿下。”   方才光顾着照顾她,裴溪故倒是没觉得自己身上冷,如今坐下了,那股冷意竟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才坐了没多久,殿门便被人轻轻敲响,青寰低着头快步走进来,神情严肃,低声道:“殿下,现在外头的情况怕是不大好。”   宋栖迟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下,“出什么事了?”   “今日殿下进山祈福,这消息是陛下一早便放出去了的。可是殿下祈福之后,这雨不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如今外头的百姓都在议论着,说殿下……殿下……”   宋栖迟不禁皱眉,问道:“说我什么?”   青寰犹豫了下,只得咬着牙把剩下的话说完了,“说殿下如今已不再能为大夏带来好运,所以才会祈福也无用。好些人还砸了殿下的小像,以此来泄愤呢……”   裴溪故闻言,忍不住气恼,插话道:“愚昧迷信,简直荒唐!这雨停与不停,本就不是殿下能决定的。”   宋栖迟无奈地笑了下,她又何尝不知,百姓一直以来对她的虔诚信奉,不过是可笑的愚昧迷信所致。   可父皇要拿她来安这大夏的民心,她又怎敢说半个不字?   且以她这皇家女儿身,能为百姓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酸涩尽数压下,抬起头来平静道:“父皇知道了吗?”   青寰点头道:“陛下已经派人去压外头的流言了。且方才善明公公来过,说陛下让您换身素净些的衣裳,即刻去凤露台。”   这凤露台是宋栖迟出生那年所建,以褒奖她为大夏带来雨露恩泽之功。之后几年,每到干旱少雨的日子,宋鸣便会让宋栖迟登上这凤露台祈雨。   只是如今,要祈的已不是雨了。   宋栖迟明白宋鸣此举是为了安百姓的心,她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起身就要去换衣裳。   “殿下!”裴溪故连忙将她拉住,“如今外头正下着暴雨,连伞都撑不得,还如何能去得了什么凤露台?”   宋栖迟转过身,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阿朝,我必须去。”   今日就算这雨将这皇宫都淹尽了,她也必须登上凤露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这惶惶不安的民心安定下来。   她走进内室,很快便换了一身素白的襦裙出来,裴溪故知道拦不住她,只好拿了柄伞快步跟了上去。   *   凤露台建在皇宫偏南一角,层层木梯通向最高处,上立一朱色牌匾,写着“凤露”二字。   宋栖迟跪在已经湿透了的勾花软垫上,双手合十,凝望着那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心中默默祝祷。   她自知祝祷无用,却不得不一遍遍默念着那些虔诚的祈求之词。   有时她也在想,既然她出生之时曾给大夏带来福祉,那么能不能,能不能让她再救大夏一次?   裴溪故跪在一旁替她撑着伞,风吹的猛烈,他必须双手握住那细细的伞柄,才能让伞不至于飞出去。   只是那雨仍旧下的又大又急,借着风势尽数扑在宋栖迟的背上,她本就穿的单薄素净,跪在雨中如一朵即将凋零的玉兰花。   善明公公撑着伞在一旁候着,恭敬道:“殿下,陛下说了,最好能祈得雨停,您再回去歇着。”   裴溪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祈得雨停?瞧如今这势头,这雨怎么说也得再下上个几天几夜。   可宋栖迟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平静地点了下头,声音无一丝波澜:“知道了。”   裴溪故知道劝她是没有用的,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在这儿静静地陪着她。   他说过的,他会一直陪着她。   裴溪故侧过身,跪行至宋栖迟身后,胸.膛紧紧贴上她湿透了的后背,替她挡住背后的漫天风雨。   风稍稍小了些,他便用一只手稳稳地撑着伞,而另一只手则从她的手臂下穿过,环住她纤细的腰。   宋栖迟的身子蓦然一僵,偏头去看他,裴溪故也恰好凑到她的耳后,似要对她说话。   她的眼睛撞上少年那双好看的凤眸,心跳的厉害,两人的唇.瓣靠的极近,温热的呼吸在咫尺方寸间氤氲流连。   “殿下。”裴溪故低声唤她,放在她腰间的手用力一揽,两人便挨的更紧,“这样会暖和些。”   宋栖迟的唇险些贴上他的下巴,她连忙转过头去,脸上微微泛红,小声道:“……嗯。”   被他这样抱着,身子确实暖和了不少,少年的呼吸落在她侧颈,热热的,痒痒的,却又十分舒服。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莫名心安。   *   宋栖迟就这样在雨中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可这雨不但没小,反而越下越大。   她有些疲惫地仰起头,从伞沿向外望去,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阴翳的乌云。   风雨织就一座冰冷的囚笼,将她牢牢禁锢在这高台之上,她跪着,祈求着,她冷,她痛,可却根本无人在意。   在意她的只有裴溪故。   他撑着那柄飘摇欲散的伞,用自己纤弱单薄的身体,为她遮风挡雨。   宋栖迟弯了弯唇角,笑的凄凉又无奈,她从未想过,在这样的时候,陪在身边的人竟会是裴溪故。   “阿朝……”   她转头去喊他的名字,“你冷不冷?撑了这么久的伞,手该酸了,歇会儿吧。”   裴溪故摇摇头,手中的伞片刻不移地撑在她头顶,自己的衣裳却早已湿透。   “殿下,不能再跪了,再跪下去,你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他担忧地看着宋栖迟冻的发青的嘴唇,将她揽的更紧,转头对仍守在一旁的善明公公道:“公公,殿下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是该回去了吧?”   善明公公为难道:“可是陛下说了……”   “殿下若是再跪下去,这样的天气,定是要染上风寒的。”   裴溪故毫不畏怯地盯着他,冷冷道:“还是说……公公根本就不拿殿下的性命当回事?”   “这……奴才怎么敢!”善明公公大惊失色,连连摆手。   “既然如此,那我就带殿下回去歇息了。”   裴溪故拉着宋栖迟站起来,她的小腿跪的几乎没了知觉,一起身便径直跌入他怀里。   善明公公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敢上前拦住他,他眼瞧着宋栖迟的脸已经没了血色,若是再接着跪下去,只怕真的会出事。   这责任他可担不起啊。   裴溪故半抱着宋栖迟下了凤露台,吩咐几个值守的小太监去备了顶轿撵,将她送回了清宁宫。   一进殿门,他径直将宋栖迟抱进了浴房。   立刻有宫女上前来替宋栖迟宽衣,裴溪故亲自将热水放好,又试了试水温,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那几个宫女也躬身从浴房里退了出来。   宋栖迟沐浴时不喜多人伺候,从前有温采时,便只用温采一个,如今温采走了,她索性也不用人伺候了。   裴溪故仍有些不放心,他站在浴房外,隔着一道影影绰绰的藕粉纱帘,轻声叮嘱道:“殿下刚染了寒气,需在热水中多泡些时候。阿朝已经替殿下备好了干净的衣裳,就放在旁边的木凳上。”   无人应他。   浴房内静悄悄的,就连半点水声都听不见。   他心里咯噔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掀开纱帘进去看看,房内忽然传来了宋栖迟恹恹无力的声音。   “阿朝……你进来。”   裴溪故连忙拂开帘子走了进去,宋栖迟正倚在浴桶中,乌黑发丝自肩上垂落,贴着她的脸颊,染开一片病态的嫣红。   殿下莫不是……发烧了?   他赶紧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宋栖迟无力地转过头,半截玉臂从水中探出,带着星星点点的水花,搭在浴桶的边沿上。   她仰头看着裴溪故的眼睛,伸手去扯他玉白的衣袖,语气软软的,像是委屈,又像是在朝他撒娇。   “阿朝……我好像,发烧了。” 第34章 茶楼 “冒昧请殿下喝盏茶。”   她甚少在他面前露出这样软弱的神情。   可此刻, 她正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眼眸灼灼, 好像他便是她全部的依赖。   裴溪故心软的不成样子,一边用布替她擦了擦头发,一边柔声哄道:“阿朝叫人进来给殿下擦身,然后即刻去叫太医。”   宋栖迟咬着唇“嗯”了一声,仍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裴溪故轻轻挣开,转身要走,身后的少女却又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怔了怔,回过头来看着她, 少女的长发重又没入水中, 掩着连绵旖旎之处, 在水中起起伏伏。   她抿了下唇上沾着的水珠, 才说:“你快些回来。”   裴溪故愣了下,目光落在她那只白皙素净的手上, 她指尖还带着水,恋恋不舍地勾着他的腕。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   他自出生起, 便被囚禁于幽深冷宫。他生来就一无所有, 卑微忍辱, 只求苟且偷生。   而她,高高在上,尊贵无双,看似坐拥万千荣华, 却依然一无所有。   裴溪故轻轻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殿下放心, 阿朝很快就回来。”   他亲自去太医院请了太医,回到寝殿时宋栖迟已经由宫女服侍着在榻上躺了下来,手搭在被子外头,额间渗着些虚汗,看上去十分虚弱。   他连忙快步走过去,小心地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柔声道:“殿下,阿朝回来了。”   宋栖迟无力地点了下头,抬眸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太医。   “这位是孙太医,是太子殿下的人,殿下可放心。”   裴溪故侧身将孙太医让进来,又帮着他把手里的药箱放在桌上。   孙太医动作娴熟地替她诊脉,一边皱眉一边絮絮说着她的病情:“殿下是寒气入体,加之心火旺盛,才致此疾。待臣去开些药来,殿下按时服用,卧床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有劳孙太医了。”   宋栖迟看着他开了方子,又吩咐青寰跟着他去取药,便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她的头昏沉的厉害,几乎睁不开眼,恍惚之中,她只知道似乎有人一勺一勺地把药喂到了她的唇边,又拿了湿帕子一遍遍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   宋栖迟昏睡了整整三天。   她醒来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外头明媚的光,雨后初晴,万物清新明艳。   “雨停了?”   她张嘴问了句,却发觉嗓子干涩的厉害,险些发不出声音。   “殿下醒了?”   裴溪故见她醒来,立刻欣喜地起身去斟茶,“昨儿个雨已停了,如今天刚刚放晴。”   宋栖迟接过茶盏喝了一大口,她抬眼瞧见裴溪故眼下的乌青,便知他这几日定是没睡好,不由得心疼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裴溪故摇摇头,“阿朝不辛苦,只要殿下能好起来,阿朝做什么都愿意。”   宋栖迟忍不住笑起来,如往常那般摸了摸他的头发。病了这几日,她整个人瘦了不少,但这一笑,眼角眉梢里便又透出些风情灵动来。   她捧着茶盏又喝了半杯,想起前些日子的暴雨,忙又问道:“外头的流言如何了?”   “雨停之后,陛下便派人去各处散播消息,说这雨能停,全是因为殿下在凤露台祈福了整整两个时辰的缘故。”   一提起宋鸣,裴溪故的语气便冷了下来,“如今外头的百姓又开始重新朝拜殿下,听说华夕街那儿,已经聚了不少人了。”   他俯身将安神香点上,“殿下的身子还没好全,就别管这些事了,再多睡一会儿吧。”   “好。”   宋栖迟也觉得仍有些头痛,便把手里的空茶盏递给他,又在榻上躺了下来。   才闭上眼没多久,就听外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宋宥急匆匆地推开殿门,大步流星地冲到榻前,顾不上与她寒暄,开口便问:“病可好了?”   他满面的风尘,靴子上还沾着不少的泥,显然是刚刚赶回宫中。   宋栖迟连忙撑榻坐起,笑着安慰他道:“已经好了,哥哥不必担心。”   宋宥这才稍稍舒了口气,歉疚道:“前些日子父皇命我去京郊巡查几处农庄,谁知遇上了暴雨,便被隔在了那头。好不容易挨到雨停,我才连夜赶了回来,刚到宫里就听孙太医说你病了。”   他轻轻拉住宋栖迟的手,眸中满是心疼,低声道:“栖迟……这次的事,是父皇做的过分了。”   宋栖迟摇摇头,轻声道:“父皇也有他的难处,若不这样做,只怕会民心大乱。”   “那也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宋宥似是有些气恼,却又怕吓着了她,忙放软了语气道:“我让孙太医备了些补药给你补养身子,这几日你好好歇息,旁的事都不必管。”   他扶着宋栖迟的肩,让她重新躺下去,又加重了语气道:“有哥哥在,你什么都不用管,记住了吗?”   “记住啦。”   宋栖迟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的胳膊,笑着嗔了一句:“啰嗦。”   *   静养了半个月后,宋栖迟的身子总算是大好了。   那场暴雨过后,天儿又热了起来,日头懒洋洋地照着,将树叶烤的滚烫。   宋栖迟在屋里憋了这么些天,早就闷坏了,她望了一眼外头明晃晃的日光,转头去喊裴溪故:“阿朝,今天天气这样好,你陪我出宫去转转可好?”   她语调轻快,眼睛里也亮晶晶的,像一闪一闪的星子,漂亮得灼人眼。   裴溪故跪在她脚边,将手中晾好的凉茶递到她手上,乖巧应道:“好。殿下想去哪儿?”   “昨儿个听哥哥说,华夕街口新开了一家茶楼,里头的碧螺春沏的最好,你陪我去尝尝吧。”   宋栖迟笑着看向他,“你来大夏这么久,一直待在这皇宫里头不曾出去过,正好今日带你去外头逛一逛。”   她起身进了内室,由宫女服侍着换了身出宫的淡色常服,稍作梳妆后,又取了顶帷帽戴上把脸遮住,然后便带着裴溪故出了宫。   那家新开的茶楼开在华夕街最繁华的街口处,正赶上今儿天气好,来往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宋栖迟不想太过显眼,便让几个随行的侍卫都在底下等着,只带着裴溪故一人进了茶楼。   店小二站在门口,虽看不清她的样貌,却也隐隐感觉到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连忙殷勤地迎上前去:“客官可是来喝茶的?二楼设了雅间,您二位楼上请。”   宋栖迟微微点了下头,跟着他往二楼走去。   她今日穿了件极简单的霜色绣茶如意裙,与裴溪故身上的白衣极为相衬,素净如莲,不染纤尘。   大堂里坐着的人纷纷朝她看过来,她用帷帽遮着脸,那些人看不清她的模样,便都转移了视线,去看跟在她身旁的裴溪故。   那少年锦衣如雪,出尘若仙,侧眸时却偏又生出许多风情来,清冷又绝艳,惹得满堂的人皆屏息惊叹。   宋栖迟察觉到身后那些人的目光,便悄悄拉了下他的袖子,小声道:“我们走快些吧。”   她拉着裴溪故快步往上走,全然没注意到二楼转角处的雅间里,一男一女正透过珠帘的缝隙打量着他们。   那女子穿着件极艳丽的荷粉纱裙,眼波盈盈地攀着身侧男子的手臂,掩唇低笑,媚态横生。   “你瞧那个穿着白衣裳的少年,生的当真是好看……不过在阿蓉心里,还是表哥最好看。”   王知泉笑着将她揽进怀里,伸手就去揉搓她身前那片丰盈之处,“那是自然,放眼整个华京,能有几人比得过你表哥我?”   他笑嘻嘻地抚.弄着怀里的人,在看见刚好从雅间面前走过的宋栖迟时,目光蓦地一滞。   她脚步轻盈,绣着茶花的裙摆微微拂动,缕缕桂花香气混着茶楼之中的茶香四散开来。   王知泉眉头微皱,连忙松开了怀里的女子,起身掀开珠帘。   虽然只能望见那纤细婀娜的美人背影,但他依然可以笃定,这姑娘便是他曾在宫里见过的那位清宁长公主。   “表哥,你怎么了?”女子拢好胸.前的衣裳,有些不满地看着他。   “有贵人来。”   王知泉转过身,轻轻放下珠帘,“阿蓉,等下表哥有件要紧事要办,你且出去待一会儿,别坏了表哥的好事。”   *   宋栖迟挑了间靠窗的雅间坐下,又从衣袖里掏出些碎银,吩咐小二去上壶碧螺春来。   茶还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一个负责端茶的侍女,她朝宋栖迟行了一礼,低着头道:“这位姑娘,有位王公子请您过去说几句话,说是您的旧相识。”   “旧相识?”   宋栖迟有些疑惑,她本就很少出宫,宫外的人没几个与她相熟的,哪儿来的旧相识?   “是,说是不久前才刚刚与姑娘见过一面。”   她这么一说,宋栖迟倒也有了几分好奇。她思忖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这位王公子到底是何人,便站起身来,对裴溪故道:“你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小侍女将她领进一处靠着楼梯的雅间,便躬身退了出去。坐在木桌前的男人站起身,朝她恭敬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宋栖迟隔着一层薄纱打量着他。   他穿一件淡青长衫,发束玉冠,气度不凡,那张清俊的面孔瞧着倒是有几分熟悉。   她忽而恍然,淡声道:“原来是你。”   王知泉笑笑:“殿下还记得我。”   他伸手拉出一旁的木椅,温和道:“殿下先坐,知泉冒昧请殿下喝盏茶,还忘殿下莫要怪罪。”   宋栖迟坐下来,抬手拿掉头上的帷帽。   她面上浅施脂粉,衬得眉眼温婉如春,发间未簪珠钗,只簪了朵清晨新摘的白扶桑。   王知泉含笑看着她,宋栖迟脸上却没几分笑意,只淡淡问道:“不知王公子有何事找我?”   毕竟王知泉如今是宋夕韵的未来夫婿,还是莫要和他走的太近为好。   “那日入宫匆忙,未能和殿下说上话。今日有幸在此遇到殿下,知泉自然是想和殿下多说几句话。”   宋栖迟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提醒道:“王公子如今是二公主未来的驸马,有什么话,和二公主说就是。”   王知泉笑起来,声音清润,却又带着些耐人寻味的撩.拨意味:“比起二公主,知泉更愿意……和殿下说话。”   他隔着桌子慢慢将手伸过去,眼看着就要碰到宋栖迟的衣袖,“不知殿下可愿意?” 第35章 密信 “大小姐会亲自接您回去。”……   宋栖迟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冷冷道:“王公子,自重。”   王知泉却恍若未闻, 反而跟着起身,不紧不慢地朝她靠过去,伸手就要去揽她的腰。   “知泉心仪殿下已久,殿下可知道?”   他知道,像清宁长公主这样矜贵的人,面对这种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只要他主动些就是。   宋栖迟厌恶地躲开他的手,王知泉却不死心地又贴上前来,可还未碰到美人半分, 早被一道牙白色的衣袂隔了开。   裴溪故挡在宋栖迟面前, 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阴冷狠戾的目光如刀一般落在王知泉身上。   “殿下, 茶好了。”   他慢慢开口,声线温柔又乖巧, 可那双盯着王知泉的眼睛里却藏着仿佛要杀人饮血般的冷意。   王知泉浑身发毛,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我们走吧。”   宋栖迟拉着裴溪故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 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王公子,以后这样的事还是别做了……丢人。”   王知泉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却又不敢发作, 待她走远了,才恨恨一拳捶在墙上。   上次在宫中,他没能和宋栖迟说上话, 便想着做不得长公主驸马,做个二公主驸马也成,才转头去了宋夕韵宫中。那二公主是个没脑子的,他不过说了几句好话便将她迷的神魂颠倒。   可论起来,到底还是长公主驸马更体面些,所以他才不死心地,有了方才之举。   谁知宋栖迟根本就不买他的帐,甚至连半分好脸色都没给他。   还有她身边的那个少年,竟敢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王知泉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他今日此举,本就是兵行险招,现下已然失败了,一会儿宋栖迟回去,定会把方才的事告诉皇后娘娘。   他得想个法子,赶在这前头先哄住宋夕韵才行。   *   从王知泉那儿出来,宋栖迟早没了品茶的兴致。   她漫不经心地品着那盏刚沏好的碧螺春,满脑子都是方才的事,口中的茶也跟着索然无味起来。   没想到,那看起来光风霁月的王家三公子,竟然会是这样的人。   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母后,虽然她已决意不再过问宋夕韵的亲事,可这样的事毕竟让她遇上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与母后说一声。   宋栖迟打定了主意,便起身要回宫,走到楼梯口时,忽而想起随身带着的那把鎏金小扇好像落在了方才王知泉的雅间里。   她轻轻皱眉,一时有些犹豫,那把扇子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是宋鸣亲自赏她的东西。   宋栖迟想了想,怕王知泉会拿那扇子做文章,还是决定去把它取回来。   她转身往回走,刚靠近王知泉的雅间,就听见一阵女子的娇笑声。   宋栖迟蹙起眉,伸手拉住裴溪故,躲在门边偷偷朝里面看去。   只见王知泉怀里揽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二人腻在一处,举止放.浪又大胆,几乎不堪入目。   “表哥……”   王蓉甜腻腻地唤了他一声,转头咬上他的耳朵,“你方才和那姑娘说什么私密话儿呢?莫不是背着阿蓉又有了新欢了。”   王知泉低头将她的衣领扯的更散,漫不经心道:“那位是如今的长公主殿下。”   王蓉惊的从他怀里跳起来,“表哥,你疯了?你如今可是二公主未来的驸马,怎么还敢去招惹长公主……”   “我这不都是为了咱们以后的日子着想吗?”王知泉无奈地叹了口气,“长公主可是当今陛下最疼爱的女儿,若能做她的驸马,往后的日子自是一生荣华,表哥也好有更多的银子来养活你。”   “还是表哥疼我。”   王蓉似是被他说动了,脸上立刻露出几分欣喜来,可她很快便皱了眉,小心问道:“可方才,我瞧着那位长公主出来时,脸色似乎不大欢喜……”   王知泉摆摆手,“长公主瞧不上我不要紧,如今要紧的,是我得哄住那二公主。那二公主虽然模样还不错,却蠢笨的很,待日后娶了她过门,我只消几句话就能把她哄的团团转,那时候,公主府里还不由着你我快活?”   “表哥!”   王蓉似嗔非嗔地喊了他一声,接着便笑意盈盈地扑进他怀里,二人竟在这茶楼的雅间里,做起了那等风月之事。   宋栖迟只觉一阵反胃,裴溪故连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拉着她走远了些,才将手轻轻放开。   这样污秽之事,怎可入殿下的眼。   宋栖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她匆匆下楼,留了个办事伶俐的侍卫上楼去取扇子,然后便带着裴溪故回了宫。   她先回清宁宫换了身衣裳,然后便赶着去了赵皇后那儿,谁知宋夕韵正巧在里头陪赵皇后说话,她犹豫了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她必须得快些告诉母后才行。   赵皇后见她进来,便吩咐绫姑姑搬了锦墩过来,温和道:“坐吧。”   “多谢母后。”   宋栖迟谢过恩,便极规矩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身子也挺的笔直。   赵皇后放下手里正摆弄着的一件玉雕,抬眸问道:“你甚少在这个时辰过来找本宫,可是有要紧事?”   “儿臣确实有事要告知母后。”   她瞥了一眼坐在赵皇后身边的宋夕韵,斟酌了一下措辞,用尽量委婉的语气说道:“儿臣今日出宫散心,在一家茶楼里,撞上了夕韵的未婚夫婿王家公子。那王公子举止不检,竟与他的表妹在茶楼的雅间里,做……做那等事。”   话虽隐晦,意思却是明明白白。   宋夕韵一下子便急了,蓦地站起身来,瞪着她道:“你骗人!王公子心里只有我一个,又怎会与他的什么表妹搞在一起!”   “儿臣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宋栖迟并不想和她说话,只是看着赵皇后,好心劝道:“儿臣那日便说过,他不顾宫中规矩私下去见夕韵,定是有所企图。如今看来,他不过是想借着夕韵来攀上皇家的荣华富贵罢了。”   为了避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她着意隐去了王知泉试图勾.引她一事。   可纵然如此,宋夕韵听了她的话还是气的快要发疯,她甚至伸出手来指着宋栖迟,咬着牙恨恨道:“你胡说,王公子乃正人君子,根本不可能是你说的这种人!”   宋栖迟平静道:“我只是把我见到的事如实说出来,妹妹若是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王公子对我体贴入微,百般呵护,恨不得把我捧在心尖上,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宋夕韵颤抖着扶住桌案,仿佛疯魔了一般,恶狠狠地说:“倒是皇姐你,我好不容易得了个可心的夫婿,你却在这里说他的坏话百般挑唆,我瞧着你,是见不得我过的好吧!”   宋栖迟简直气笑了,“若不是为了皇家的颜面着想,你以为我愿意过问你的事?”   “你……母后!”   宋夕韵见她不再像以往那般好欺负,只得转向赵皇后,拉着她的衣袖泪眼婆娑道:“母后,你瞧瞧皇姐,她分明是嫉妒我得了个好夫婿,所以才故意拿这些话来气我!”   “母后,我……”   “好了!”   宋栖迟刚要解释几句,却被赵皇后开口打断。   她眉眼间透着些疲惫,话中颇有几分不耐,“本宫也觉着那王公子是个知礼的好孩子,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栖迟,本宫知道你和夕韵有过节,但你是长姐,应该宽容大度,如今夕韵好不容易寻到了心仪之人,你该真心祝福她才是,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出言挑唆。”   宋栖迟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道:“母后,你不信我?”   赵皇后看她一眼,并未答她的话,只淡淡说了句:“夕韵和王公子的亲事已经定下,三日后便会成婚。”   宋栖迟笑了。   她似乎是现在才明白,赵皇后对宋夕韵的偏心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宋夕韵说的话她句句相信,而自己说的话,没一个字她能听进耳朵里。   宋栖迟缓缓起身,弯唇笑了下,平静地朝赵皇后行了一礼。   “儿臣明白了。以后夕韵的事……儿臣绝不会再过问半句。”   *   清宁宫。   裴溪故坐在偏房里,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手里的鎏金小扇。   扇子是侍卫刚从茶楼里取回来的,他一想到宋栖迟贴身带着的东西曾和那王知泉在一个房间里头待过,就浑身不自在。   那王知泉不过是个人模狗样的伪君子罢了,竟敢碰他的殿下?   他眉宇渐渐染上阴戾之气,手上的动作也蓦地加重了几分。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灼热的日光落在门口的石阶上。青寰半个身子站在房檐下的阴影里,手里捏着封薄薄的信,低声唤他:“三殿下。”   裴溪故抬眼,瞥见他手里的物件,便起身上前,将房门关紧。   “何事?”   青寰背靠着门,将手里折起来的薄纸递给他,“云家来信了。”   裴溪故伸手接过,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青寰,得了他的示意后,才将那信纸展开。   在这之前,青寰可从来没让他碰过云家的密信。   那薄如蝉翼的信纸在他手中缓缓打开,裴溪故不由得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青寰。   “这是何意?”   那纸上一个字都未写,只画了几枝青叶,挨挨挤挤,绿意盎然。   青寰伸手指着纸上的图案,压低了声音道:“这是云家家徽,整个云家,只有家主和大小姐才能用此图案。”   他顿了顿,不知怎的竟有些激动,话音微微颤抖。   “大小姐……会亲自来大夏,接您回去。”   裴溪故捏着信纸的手顿时一僵,他凝视着纸上那簇翠绿欲滴的青枝,一时有些错愕。   一片恍惚之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幼时的冷宫,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浑身湿透地站在池塘边,不停地打着哆嗦,看向他的眼神却坚定而执拗,还藏着些女儿家的羞赧。   “今日是你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会还给你的。”   青寰见他神情恍惚,似乎有些迷茫,不由得问了句:“三殿下,恕奴才冒昧……您可还记得大小姐?”   这话却是把裴溪故给问住了。   他只记得幼时曾于冷宫的荷花池里救了她一命,自那日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他连她的名字都不曾问过。   裴溪故盯着纸上的青枝图案默了好半晌,总算是记起一件要紧事来。   云家家徽的图案,原是取自这位云家大小姐的名字——   云青枝。 第36章 决定 “这天底下只有你会哄我。”……   两日后。   明日便是宋夕韵成婚的日子, 宫里各处都忙的不可开交。尚衣局的宫女手里捧着大红色的婚服,匆匆送进宋夕韵宫中让她试衣, 各式各样的头饰耳坠摆了满桌,任她挑选。   而一片热闹之中,清宁宫里却如往常一般安静。   宋栖迟坐在案几边,专心致志地绣着一枚已快要完工的平安符,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乐得清净。   “妹妹做什么呢?倒是难得见你这般认真。”宋宥笑着走进殿内,隔着老远就开始打趣她。   宋栖迟瞪他一眼,故作埋怨道:“还不是为了给哥哥绣个平安符。”   宋宥在她身旁的软垫上跪坐下来,看了一眼那平安符上并不精细的针脚, 又转过头去打量着她的神色。   “听说前几日, 你和夕韵在母后宫中吵起来了?”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 将这话问出了口。   宋栖迟手里的针线一顿, 头也不抬地说:“也算不上吵。”   毕竟她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全都是宋夕韵一个人在撒泼罢了。   宋宥叹了口气, 安慰她道:“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她愿意嫁给谁便嫁给谁,和咱们有什么干系。”   宋栖迟将最后几针细细缝完, 才抬头道:“是啊, 和我有什么干系, 那日我就不该多管闲事的。”   宋宥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道:“你能这样想,哥哥就放心了。”   宋栖迟笑了笑, 把手里绣好的平安符递给他,“好啦,咱们不提她的事。这平安符我已绣好了, 哥哥可不许嫌弃我绣的不好看啊。”   “怎会?”   宋宥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把它挂在随身的佩剑上,还极为宝贝地伸手抚摸了几下,“妹妹送我的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从怀里取出个小木匣,放在宋栖迟面前的桌案上,“不能白拿妹妹的东西,哥哥也有东西送你。”   宋栖迟不由得好奇道:“这是何物?”   “这是从姜国寻来的茶叶,名叫半盏秋,味道甘甜又清冽,是极难得的名种。别看就这么一小点,可是费了哥哥不少功夫呢。”   宋宥打开木匣,露出里头装着的嫩绿茶叶来,神秘兮兮地道:“据说这茶有提神之奇效,只需喝上一小杯,便会觉得头脑清明,一整天都十分精神。”   “真有这么厉害?”   宋栖迟捏了一小撮放在指尖碾了碾,又低头嗅了下,似乎不大相信。   宋宥笑道:“哥哥骗你做什么?你素日最爱品茶,待哪日得空,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向她邀功:“这样好的东西,我可是连父皇都没舍得给呢。统共就这么一点儿,都给了你了。”   “知道啦知道啦,哥哥对我最好了。”   宋栖迟笑着嗔了他一句,吩咐外头的宫女好生送他出去。   宋宥一走,寝殿内立刻便又冷清了下来。   她起身将木匣收进床边的屉子里,望着桌案上零零散散放着的针线,淡淡叹了口气。   这平安符绣完了,也该去抄些经书了。过两日,还得去玉灵寺里进香祈福呢。   宋栖迟在桌案前跪坐下来,摊开一张素白宣纸,提笔便落下几行娟秀小楷。   “殿下。”裴溪故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件极华丽的广袖笼纱云烟裙,“这是尚衣局方才命人送来的,说明日二公主的婚宴,让殿下穿这件去。”   宋栖迟淡淡瞥了那裙子一眼,“叫人把衣裳送回去吧,宋夕韵的婚宴,我是不会去的。”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做过什么不守礼数之事,现下是该她任性一回了。   她不想瞧见宋夕韵,也不想瞧见那令人作呕的王知泉,明日是他们的好日子,她就不去凑热闹了罢。   她只想留在这清宁宫里,安安静静的,和她的阿朝待在一块儿。   裴溪故应了声是,便把手里的衣裳交给了外头的小宫女。   他在宋栖迟对面跪坐下来,伸手替她理着桌上散落的书卷,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明日不去婚宴,皇后娘娘会不会怪罪殿下?”   他虽然也不想宋栖迟去,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赵皇后素来偏心宋夕韵,若明日殿下不去,只怕是要挨骂的。   宋栖迟笑了下,淡淡道:“明日是夕韵的好日子,母后忙着高兴呢,哪儿还有心思管我。”   她心里憋着气,觉得手里的笔用着也不顺了,便将它重重搁在砚台上,想去一旁的笔架上换支新的羊毫笔来。   绣着山茶的宽大衣袖拂过砚台边儿,那细长的笔杆便顺着桌面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恰好落在裴溪故的膝盖前头。   宋栖迟顿了顿,便朝他伸出手来,轻声道:“帮我捡一下。”   裴溪故看出来她心情不好,便想着如何能哄得她开心一点儿。   他犹豫了片刻,并未伸手去捡那支笔,而是轻轻俯身下去,一点点挨近了地面,用牙.齿将它衔在了口中。   他叼着那湘妃竹做的笔杆,跪着从紫檀刻花的八角矮案下慢慢爬了过去。少女水红色的裙裾铺叠在地上,他从案几下探出头来,整个人贴向她怀里,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宋栖迟连忙将他口中的笔取下丢在桌上。   少年的背抵着案几的边沿,整个身子都朝她怀中倾去,与她不过毫厘之距。   他睁着一双清澈漂亮的凤眸看着她,轻轻哄道:“殿下,别不高兴了好不好?”   宋栖迟只一瞬便红了眼眶,她伸手将少年扳进怀中,双手环住他修长的脖颈,开口时已带了几分哽咽。   “阿朝……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你会哄我了。”   裴溪故的头埋在她胸.口,少女的肌肤娇软香甜,那是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渴望触碰却又不敢亵渎的东西。   而如今,他竟能离的这样近……   他喉结微动,双手轻轻扯住她的衣带,乖巧地蹭.了.蹭。   “只要殿下高兴,阿朝做什么都愿意。”   *   从寝殿出来后,裴溪故站在房檐下的阴影里,静默着待了足足一个时辰。   他垂眸望着石阶下的阴影,不知不觉又想起前几日青寰对他说过的话来。   “大小姐……会亲自来大夏,接您回去。”   他转头望了一眼寝殿的后门,眉头愈皱愈紧。这几日他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跟云青枝回去。   他曾答应过的,要一直陪着殿下。若是跟她回了楚梁,岂非对殿下食言?   可若不回去……   裴溪故想起宋栖迟那日从皇后宫中回来时的伤心模样,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留在这里,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寝奴,无权又无势,面对帝后的种种偏心与不公,他根本就无法保护她。   若是回了楚梁,他登基成了皇帝,那时大权在握,他便可向大夏提出和亲,将她接来……   想到这儿,裴溪故不由得红了脸,连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他怎敢奢望着能娶殿下?只要能将她从这深宫中救出来,接到他身边来,他便心满意足了。哪怕要他接着伺候她一辈子,他也心甘情愿。   裴溪故又思量了好些时候,瞧着天色已晚,便去后院找了青寰。   青寰正蹲在长廊边上打理着一盆新栽的茉莉,见他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   “难得三殿下主动找奴才,可是有急事?”   裴溪故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才低声问道:“云姑娘何时到华京?”   “奴才正想告知三殿下此事。”   青寰拍了拍手上的土,抬眼道:“大小姐借恭贺二公主成婚之名,提前了粮队的行程,若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正午便可进京。”   “明日正午?”   裴溪故紧紧皱眉,这时间,比他预计的要早太多了。   若真是如此,那他陪着殿下的时间,就,就只剩今晚了……   青寰见他面色犹豫,便伸手将他拉进长廊里,极严肃地问道:“三殿下,你可想好了,到底要不要跟大小姐回去?机会难得,若错过了,可就没有第二次了。”   裴溪故咬着唇,忽而抬眸问道:“云姑娘曾说,云家会扶持我登基,此话可还当真?”   青寰愣了下,点头道:“大小姐说过的话,自然当真。”   裴溪故慢慢垂下眸子,低声道:“那我跟她回去。”   他之前从未想过做皇帝。   可如今,只有他做了楚梁的帝王,手里有了权,才有资本去保护他的殿下。   既然这样,这皇帝的位子……他坐坐也无妨。   青寰见他答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低声道:“明日正午,大小姐的轿撵会混在楚梁粮队之中,候在宫门外头。那些粮食全部运进宫中,约莫要花上小半个时辰,到时候奴才便趁着这功夫,带三殿下出宫门。”   裴溪故沉吟不语,半晌后才问道:“可是宫门守卫森严,想要出去,只怕不是易事。”   “三殿下说的没错。宫里的奴才们平日里都是出不得宫门的,除非是得了主子的命令,去外头办事。”   青寰若有所指地望了一眼清宁殿的方向,慢慢道:“只要三殿下能拿到长公主的宫牌,我们便可假装去宫外采买,轻而易举地出宫去。那些守卫只认宫牌办事,只要那块宫牌在手,他们是不会拦我们的。”   裴溪故皱眉道:“可是我连殿下的宫牌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拿呢?”   “此事不难。”青寰笑了笑,继续说道,“殿下的宫牌,是一块玉,上头刻着清宁二字,见此宫牌,便如长公主亲临……”   “如此贵重之物,殿下自然是日日都贴身带着,只有睡觉之时才会取下来放在枕头底下。”   玉……   他这么一说,裴溪故倒是想起来了。   这宫牌,不就是那日宋栖迟睡醒后急匆匆寻找的那块玉吗?   当时他不知那玉为何物,见宋栖迟如此紧张,还以为是它价值连城的缘故,从未想过它便是清宁宫的宫牌。   裴溪故眼眸微暗,漂亮的凤眸里涌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他在宋栖迟榻边伺候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她夜夜都把那块玉放在枕下。若贸然去拿,定会将她惊醒。   青寰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当下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来。   “这是雾沉香,有极强的安神之效,只需加一点在殿下床边的香炉里,她很快便会沉沉睡去,便是打雷也无法惊醒。”   裴溪故伸手接过,把那纸包狠狠攥紧掌心,沉默了许久,才极轻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他转身回了偏房,青寰则又蹲了下来,继续修剪着那些参差不齐的花枝。   谁都没有看见,不远处那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正藏着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   她低头捂着嘴巴,身体轻轻颤抖,似在哭泣。 第37章 欢愉 “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夜色渐浓, 冷月如霜。   裴溪故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发现宋栖迟已经在榻上躺了下来, 侧身对着窗子,也不知睡了没有。   他弯下腰去收拾榻边小桌上的东西,顺手打开香炉的盖子看了一眼,里头的香已经燃尽,是该添些新的了。   裴溪故捏住袖中藏着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榻上的人儿。见她侧身未动,他赶紧把纸包打开,将里头的雾沉香撒了进去。   “你来了。”   宋栖迟突然出声,转过身来看着他, 眼睛里映着淡淡月色, 似乎有水光在闪动。   裴溪故吓了一跳, 连忙将手背在身后, 用衣袖抿去掌心的汗,低头道:“原来殿下还没睡。”   宋栖迟笑了笑, 从被子里伸出手,指向小桌上摆着的茶碗, “茶喝完了, 撤下去吧。”   “是。”   裴溪故赶紧低头去收拾, 那碗底残留的茶叶散着些极特别的香味,甘甜之中隐约带着些清冽,是他从未闻过的茶香。   许是太子殿下送来的新茶罢。   他这样想着,也没怎么在意, 将茶碗与茶壶都收拾了下去,然后又回到宋栖迟的床榻边。   “时辰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   他用余光瞥着那只紫砂香炉, 瞧着那香已燃起来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将榻边的纱帐放下。   可刚放到一半,他的手腕便被宋栖迟娇小的手掌握住了。   少女用另一只手掀开帘帐,大半个身子都从被子里探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大红色海棠纱裙,雪白的小腿掩在纱下若隐若现。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手上的力气又稍稍加重了些,眼里的水光潋滟流转,似夜色中的星河涌动。   “我还不想睡。”   裴溪故愣了愣,顺从地往前靠了些,轻声道:“那殿下要阿朝做什么?”   宋栖迟松开他的手,将另一侧的帘帐也掀开了些。   “你上来。”   裴溪故眉心一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慢慢道:“殿下……说什么?”   “我让你上来。”宋栖迟抿着唇,话里莫名地带了点委屈,“怎么,如今是不听我的话了?”   “阿朝不敢。”   裴溪故连忙脱了袜履,小心翼翼地上了榻,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榻尾。   他低着头,不知为何心慌的厉害。   殿下今晚……似乎与平时不大一样。她素日里与他说话时,都是温温柔柔的,从未像方才那样强硬。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宋栖迟见他坐的那么远,心里的委屈越来越浓,她微红着眼眶,伸手将面前的被子扒拉到一旁,咬唇命令道:“坐近些。”   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对别人说话,尤其是对裴溪故。   话虽强硬,可她的嗓音仍是温温软软的,又含了点极难察觉的哭腔,尾音微微发着颤。   裴溪故只好跪行着离她近了些。   宋栖迟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二人目光对视,眼睛里映着对方朦胧的影子。   “为何不看我?”她一字一顿地问。   裴溪故被迫看着她,他不知道宋栖迟今晚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举止这般奇怪。   许是还在为明日婚宴的事不高兴罢?   他瞥了一眼袅袅四散的香雾,心想这雾沉香的药效只需一刻钟便会发作,只要一刻钟……   “把衣裳脱了。”   宋栖迟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惊的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立刻回过神来。   裴溪故睁大了眼睛,眸中满是不可思议,颤声道:“殿下……要阿朝脱衣裳做什么?”   宋栖迟放开了手,指尖划过他修长的脖颈,轻轻挑开他绣着松竹纹的领口。   “你不是一直想尽寝奴的本分么?今日,我便给你这机会。”   她红着眼睛,手指颤的厉害,赌气似的望着他。   裴溪故怔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低下了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他虽不知殿下今晚为何这样奇怪,但只要是殿下说的话……他都会一字不差地照做。   他缓缓解开衣带,将那件月牙白的软衫褪下,胸.口烙着的“栖迟”二字明晃晃映在月色下,将其他地方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   宋栖迟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慢慢下移,见他仍穿着里裤,便又强调了一句:“脱光。”   脱光……?   裴溪故脑子懵了一下,手顿在腰间,怔怔地看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怎么,不愿意?”   宋栖迟咬着唇,努力做出强硬的样子来,“不是一直说想伺候我吗?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罢了。”   说会一直陪着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来哄我开心的吧?   她心里默默地想着,喉咙一阵酸涩,心口也难受的厉害。   “不是的……”   裴溪故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沉默着低下头,动手将身上仅剩的一条里裤也脱了下来,乖顺安静地跪在她面前。   宋栖迟倾身过去,伸手抚摸着他的脸,慢慢地移向下巴,她的视线也跟着指尖往下滑,最终停留在他胸.口处的烙印上。   “还记得你那日说过的话么?”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烙痕,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身上烙着我的名字,这辈子,便都是我的人了。”   裴溪故身子颤了下,抿唇道:“阿朝记得。”   “记得就好。”   宋栖迟忽然拿开了手,慢慢道:“还杵着做什么,是不会伺候人么?难不成……要我亲自教你?”   她眼尾泛红,娇小柔软的手捏住他的下巴,努力想捏的狠一些,却不知在裴溪故看来,那力道只是温柔轻抚。   她终究还是,对他狠不起来。   裴溪故垂眸看着她小巧玲珑的指尖,慢慢偏过头,用唇.瓣贴上她的指腹,徘徊轻蹭。   宋栖迟用力揉捏着他的唇,仿佛在报复他一般,“就仅此而已了吗,嗯?”   裴溪故被她蹂.躏着,忍不住叫.出声来,身子也越发难受。   “唔……殿下……”   “嗯?喊我做什么?”   宋栖迟忽然朝他靠了过来,与他鼻尖相贴,呼吸里裹着清甜的桂花香气,尽数落在他的脸上。   裴溪故心跳如鼓,脸颊绯红如血,与他那被蹂.躏成娇红色的薄唇相衬,简直诱人至极。   “说呀,喊我做什么?”   宋栖迟仍然不放过他,她离远了些,盯着裴溪故那双含着哀求的眼睛,不甘心地问。   裴溪故浑身一颤,慢慢低下头去。   榻上铺着的软褥上绣着人间草木的纹样,繁盛而葳蕤,隔在他们中间,像一道无形的界。   宋栖迟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漂亮干净的杏眸与往日不同,似乎藏着许多他看不透的东西。   裴溪故的呼吸渐渐急促,他再难自抑,颤抖着越过了那道界限。   “殿下……阿朝想……想……”   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宋栖迟的肩膀,慢慢朝她贴近,动作小心又轻柔,生怕碰坏了她。   熟悉的桂花香气卷上鼻尖,他闭上眼睛,想将这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味道深深记住。   宋栖迟伸手按住他的后颈,裴溪故根本无法动弹,他按捺着心中的兴奋与羞耻,狠狠地嗅了一口她颈间的香气,用唇.瓣不停摩挲着她的侧颈。   “殿下……”   少年的眼睛慢慢染上渴望,他半含着宋栖迟小巧的耳垂,轻轻朝里面吹着热气,“阿朝……会让殿下满意的。”   他直起身来,轻轻掀开宋栖迟的裙摆。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红纱虚掩着,雪白的小腿交叠在一处,风景却是一览无余。   “看来殿下已经准备好了。”   他轻轻笑起来,温柔地握住她的脚踝,往两旁拉开,然后便低头贴了上去。   “嗯……”   宋栖迟紧紧攥着身侧的褥子,身子颤的厉害,她渐渐流下汗来,娇柔的声音自唇齿间溢出:“阿朝……”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强烈地刺激着她的身体,她紧咬着下唇,轻轻呜咽,能喊出声的唯有他的名字。   宋栖迟靠着软枕微微坐直了身子,伸手按住裴溪故的后颈,指尖在他背上划出道道嫣红的痕迹。   “阿朝……阿朝……”   她一遍遍唤着,泪水自眼角簌簌滑落,好像只要一直叫着他的名字,他便永远不会离开。   “阿朝在这儿。”   裴溪故停下动作,柔顺的墨发凌乱不堪,双颊也滚烫的厉害。他抿了下唇上沾着的水,乖巧地凑上前去,把整个身体无半点遮拦地送到她的面前。   “阿朝乖不乖?”   他讨好地望着她,双手勾住她的脖子,见她没有拒绝,便又大胆了些,慢慢地解开了她的衣裳。   裴溪故颤着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这样的亲近,他曾在梦里无数次地幻想过,奢望过……可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幻梦竟成了真。   宋栖迟勾住他的下巴,将他朝自己慢慢拉近。少年含着水渍的唇.瓣眼看着就要贴上来,可她却蓦地停住了手。   裴溪故眼睁睁看着她那两瓣娇艳的唇近在咫尺,却碰不得,一时难受的紧,他不安地挪动着身体,浑身的血液仿佛都烧的沸了,后颈通红一片,不断滴下汗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不断哀求着:“主人……阿朝想……想……”   “只要阿朝乖乖的……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宋栖迟忽然笑了一下,她垂下眼睫,一颗泪顺着她的鼻翼滑下来,盈盈落在她的唇.瓣间。   她手上用了力,将裴溪故整个人带进怀里。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闭着眼压上她柔软的双.唇,温柔轻碾。   裴溪故尝到了她落下来的那滴泪,知道她哭了,他睁开眼,一点点将她脸上的泪痕吻的干干净净,最终在她下巴上轻轻一啄。   “别怕,阿朝会轻一点儿的。”   他倾身压了上去,薄薄的纱垂落下来,只能看见榻上交叠的人影,和榻下扔着的白衣红裙。   *   清晨的光透过窗棂落在榻上,裴溪故慢慢睁开了眼。   身边的少女仍在沉睡着,许是昨晚折腾的狠了,身子有些吃不消。   他的手仍抱着宋栖迟的腰,恋恋不舍地蹭了下她的侧颈,将鼻子埋进她散落在软枕上的发丝之中。香炉里的雾沉香仍在烧着,淡淡的香气透过纱帐飘进来,似在提醒他,该走了。   裴溪故伸手从她枕下摸出那枚宫牌,又磨蹭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下了床开始穿衣裳。   他把宫牌揣进怀里,又弯下腰去收拾那香炉里烧尽的残渣。   这东西也不知到底有用没有,说好了一刻钟便会起效,可昨晚殿下似乎根本没受这香的影响。   那时候,他是事先服用了提神的药才进了寝殿,所以并不觉得困倦,可殿下为何也……   裴溪故转头看了一眼榻上仍在睡着的人儿,也许是这香的药效发作的太晚,所以殿下现在才会睡的这样沉吧?   他俯下身,将地上散落着的衣裙捡起来,一样一样叠好,规规整整地放在宋栖迟的床头。   “殿下,阿朝要走了……”他凝视着少女安静的睡颜,轻声自言自语,“阿朝走了之后,殿下要好好照顾自己,莫再叫别人欺负了你……”   他就这样站在宋栖迟的床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而后才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转身朝殿外走去。   他才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了少女熟悉又平静的声音。   “阿朝,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第38章 离开 “阿朝,你要好好的。”……   裴溪故如同被雷击中, 浑身僵住,好半晌后才慢慢回过头来, 怔怔地望着她。   宋栖迟坐起来,拿过他方才叠好的衣裳一点点穿好。   然后她掀开帘帐,赤足走到他面前,大红色的裙摆贴着小腿的弧线轻轻摇晃,裴溪故的视线落在上头,禁不住眼睫轻颤,脑中慢慢浮现出昨夜的云雨巫山。   宋栖迟如往常那般看着他,喉间却是一阵酸涩,她自嘲般地笑了下, 自顾自说道:“也是, 留在这儿做我的寝奴, 哪有回楚梁去做皇帝来的痛快。”   裴溪故闻言, 立刻明白过来,那晚他和青寰说的话竟是被她听去了。   他顿时心慌起来, 嗫嚅着想要解释:“殿下,阿朝……阿朝不是这个意思。”   宋栖迟笑了笑, 伸手将小桌上的香炉转了个方向, 慢慢道:“这雾沉香确实是极难得的好东西, 为了拿到我的宫牌,青寰倒是舍得下血本。”   她指尖忽然顿住,叹了声:“可惜了这样好的东西,却未能物尽其用。”   裴溪故怔了怔, 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受那雾沉香半分影响,就连方才, 也不过是在假寐而已。   他眼眸中添了几分疑惑,愣愣问道:“殿下既然醒着,方才……为何不拦着阿朝?”   “你已决意要走,我拦着你又有何用?”   宋栖迟的眼睛雾蒙蒙的,像含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唇.瓣轻轻颤抖:“拿好宫牌,便快些走罢,别杵在这儿碍眼。”   听她这样说,裴溪故心里一下难受起来,小声道:“阿朝不是故意要丢下殿下的……”   少年的声音一如往昔,带着令她无法抗拒的乖顺,一下下敲在宋栖迟的心上。   她闭上眼,话里早已不知不觉带上了哭腔,“都要走了,说这么多做什么?”   裴溪故小心翼翼地上前去,轻轻扯住她的衣袖,低声央求道:“ 殿下,等等阿朝好不好?阿朝答应过殿下,会永远陪着殿下,就一定会做到。”   宋栖迟酸涩地扯了下嘴角,轻轻拂开他的手,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裴溪故时,便是被他这双清冷又漂亮的凤眸所惊艳。   只是这辈子,她许是再也看不到这双眼睛了。   她慢慢将视线从裴溪故脸上移开,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道:“要走便走,不必说这么多哄人的话。”   说完,她便自顾自回到榻边坐下,随手拽了本书翻看着,不再抬头看他。   裴溪故喉间微哽,他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宋栖迟翻完了大半本的书,终于咬了咬牙,转身朝殿外走去。   若再不走,只会更加不舍得。   “殿下,等着阿朝,阿朝会很快来见殿下……”   他心里默念着,强忍着心头的不舍,缓缓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裴溪故脚步一顿,还未反应过来,劲瘦的腰已被宋栖迟牢牢抱住。   她丢下手里的书冲过来,从背后狠狠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肩上,哽咽着说了句:“阿朝,你要好好的。”   裴溪故浑身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冲动瞬间涌了上来,他低下头,颤抖着想去握住那双覆在他腰间的手。   要不,就留在这里,一直陪着殿下吧……   可容不得他多想,宋栖迟已经松开了手,拼着浑身的力气将他推出了门外,又狠狠将殿门关上。   她背抵着那扇沉重的门,缓缓滑坐在地上,伸手捂住脸,泪流满面。   若他回到楚梁能过得好,那么,她情愿放他走。   裴溪故站在门外,听着少女的哭泣声,缓缓蹲下身来。   他眼眶微红,抚摸着门上的刻纹,极轻极轻地说:“殿下放心,阿朝说过的话,绝不食言。”   *   今日是宋夕韵大婚之日,因而宫里宫外来往的人比平常多了不少,守宫门的侍卫们聚在一处,忙的不可开交。   青寰拉着裴溪故站在宫道旁,低声问:“宫牌可拿到了?”   裴溪故从怀中摸出那块玉来,给他瞧了一眼。青寰看罢便点了头,二人并肩往宫门走去。   那几个侍卫看见他手里的宫牌,果然什么都没有问,直接将他们放了出去。   宫门外,数十辆马车排成长长的一队,车夫站在一旁,正弯腰卸着车上的粮食。   青寰低着头,拉着他快步往车队后头走去。走了没多久,裴溪故便看见,那紧靠着宫墙的榆树底下,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轿子,碧绿色的车帘将里头的人挡的严严实实。   他跟着青寰走进了些,才看清那车帘上绣着青枝的纹式,与那日信纸上的一模一样。   青寰站在轿子前头,低声唤了一句:“大小姐。”   里头的人应声伸出手来,将帘子掀开一角,亦低声吩咐:“上来说话。”   青寰赶紧将裴溪故扶进轿子,自己也跟着进去,极谨慎地将那道厚实的车帘放下。   轿内十分宽敞,两侧各摆了张极舒服的软榻,中间是一张紫檀木的小桌,上面放着茶水点心等物。   云青枝坐在一侧的软榻上,似乎有些紧张,她局促不安地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才抬头去看裴溪故。   “三殿下,好久不见。”   裴溪故点了下头,抿唇道:“还未谢过云姑娘。这次多亏了云姑娘肯帮忙,我才能回楚梁去。”   云青枝笑道:“三殿下客气了。你曾救我一命,这份恩情,我一早便说过要还给你的。”   她今日穿着件极简单的天青色束腰裙,头发挽成利落的双刀髻,五官本就清丽灵动,笑起来时更添了不少英气与从容。   “大小姐快些启程吧,奴才去外面看着,免得有侍卫追上来。”青寰说着,转身就要出去。   裴溪故不由得惊诧道:“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你的身份已经暴露,若留在这里……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青寰低着头,平静道:“奴才奉大小姐之命潜藏于大夏皇宫,大小姐没说要奴才回去,奴才便不能回去。”   “你是不是傻?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榆木脑袋。”   云青枝无奈地抬手敲了一下他的头,将他拉到旁边坐下,“我会让你留在这儿等死?赶紧的,让车夫快些启程,趁着大夏的人还未发觉,咱们快点儿出城去。”   青寰喉间一哽,连忙低头应了声:“是,多谢大小姐。”   轿撵缓缓向城门行去,云青枝拿起身边的佩剑,用剑柄将车帘掀开一道缝儿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跟着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裴溪故脸上,不由得心疼道:“三殿下怎么瘦成这样?我让爹爹给你准备了接风宴,等回去了,可要好好补养身子才是。”   裴溪故轻声道:“多谢大小姐。”   “怎么又谢我?才说了没几句话,你已经谢我两次了。”   云青枝笑起来,热切地和他说着话,见他不愿提起在大夏的事,便又转了话题,与他谈起朝中局势来。   青寰坐在她身旁,拘谨地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用余光瞄她两眼。   她似乎一点儿没变,还是年幼时的样子,眉眼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恣意。   他恍惚间想起她那日在荷花池边落水时,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明明冻的牙齿都在打颤,眼中却无半分怯意。   他听着云青枝与裴溪故絮絮叨叨地说着楚梁太子拘禁国君的事,又骂那二皇子是如何窝囊,那样锋芒毕露的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   青寰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他的大小姐啊——   他总算又回到她身边了。   *   清宁宫。   宋栖迟在寝殿中一直坐到傍晚,才唤来一个小宫女,平静地吩咐道:“阿朝不见了,青寰也不知去哪了,你带几个人去找找。”   “是。”   小宫女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便一脸惊慌地跑了回来,战战兢兢地禀道:“殿下,奴婢带着人将清宁宫都找遍了,也没瞧见那寝奴和青寰公公。”   宋栖迟故作惊讶,假意皱了眉道:“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你去禀告父皇一声,让他派些人在宫里四处找找。”   反正这件事父皇迟早都会知道,还不如由她亲自开口。   小宫女匆忙退下,这消息传到宋鸣耳中,他登时大怒,吩咐傅衍之带着御林军满宫搜寻,务必要将人找到。   那不过是个楚梁送来的奴才,在他的地盘,还能给他逃了不成?   宫中一时乱成一团,宋栖迟倒是没什么反应,独自坐在案几前心不在焉地品着一盏茶。   她品的速度极慢,品的那茶都凉透了,她才轻轻皱眉,将手里的茶盏放下。   “妹妹!”   宋宥的声音大老远地便传了过来,他脸上满是担忧,急急说道:“我听说你宫里出事了,便急忙赶了过来。傅大人查了好半晌,说青寰带着那寝奴,拿着你宫里的宫牌从正门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宋栖迟低着头没作声,只是眼眶又微微红了起来。   宋宥又道:“奴才私逃出宫乃是大罪,傅大人已经安排了御林军去抓人了,你放心,很快就能把他们抓回来……”   “哥哥。” 宋栖迟忽然抬起头来,用力吸了吸鼻子。   宋宥一愣,声音不由得小了几分:“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哥哥能否帮我个忙?”   宋栖迟看着他,努力掩饰着声音里的酸涩,“帮我找个由头把此事遮掩过去,让父皇和傅大人别再揪着此事不放了。”   宋宥吃了一惊:“为何?”   “因为阿朝……是我放走的。” 第39章 梅落 “惟愿与君,朝朝暮暮皆能相见。……   宋宥懵了一下, 喃喃道:“妹妹,你说什么?”   “我说, 阿朝是我放走的。”宋栖迟站起身,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那晚我无意中听见他和青寰站在长廊前头说话,因而一早就知道他要逃回楚梁去。哥哥,你就帮我这一回好不好?想个法子,让父皇别再追究此事了。”   宋宥沉吟半晌,才道:“据傅大人所说,是青寰将他带出宫去的,难不成……”   “哥哥猜测不假。”   宋栖迟慢慢攥紧了衣袖, 垂眸道:“青寰……亦是楚梁的人, 且听他那日言语, 他似乎与楚梁云家关系颇为密切。”   宋宥听罢, 脸上震惊之色更甚:“妹妹,你既已知晓他和云家关系密切, 怎么还…… 怎么还放他走呢!”   宋栖迟无奈地笑了下,咬着唇道:“我也不知我做的对不对……哥哥, 说到底, 青寰总归是救过我一命的。”   一年前她去玉灵寺祈福, 下山时脚下的石阶突然塌陷,她当即滚落下去,是青寰拼了性命才将她死死拉住。   宋宥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安慰道:“其实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青寰作为云家暗子,在宫里潜藏多年,该送出去的消息早已送了个干净。若把他抓回来, 也只能是将他处死了事;如今你将他放回楚梁,他便不能再泄露情报出去,于大夏亦再无害处。如此,就权当是你还了他一命罢。”   宋栖迟把头埋的极低,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话。宋宥斟酌了下,又放柔了声音问:“只是那寝奴……你又是为何要放走他?我瞧着你似乎是极喜欢他的,倒也当真舍得。”   宋栖迟眼眶慢慢变红,微微抬头道:“哥哥别问了。”   “好好好,哥哥不提就是。”   宋宥见她一副快要落泪的模样,心也跟着疼起来,连忙哄她道:“父皇那边,我会想个法子遮掩过去,你放心就是。只是……你也别太伤心了,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   他又安慰了宋栖迟几句,便起身离开了清宁宫。   也不知宋宥用了什么法子,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出去寻人的御林军就尽数撤回了宫中,宋鸣也没再派人到清宁宫中问话,这件事就这么不轻不重地过去了。   宋栖迟这才安下心来。   她舒了口气,走到支起的木窗旁,漫不经心地望着外头淡薄如霜的月色。夜里的风越来越凉,偶尔有几片叶子颤巍巍地从枝头跌落,掉在悬着的宫灯底下,很快又被风卷到别处。   她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那悬着冷月的天,不知不觉,夏天已过去了。   *   大夏的秋来的快去的也快,宫里还未办上几场秋菊宴,便已入了冬。   华京刚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楚梁大军压境的消息传到了宫里。宋宥不得已,只得领着大夏十万精兵再次出征。   宋栖迟披着件白狐皮的大氅站在宫门里,遥遥望着一身黑甲立于马上的宋宥。她立在雪中如一株被雪覆了的红梅,眼眶红的仿佛下一刻便要滴下泪来。   宋宥勒住马头,转头看向她,脸上仍挂着如往日那般爽朗的笑意:“快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宋栖迟又往前走了几步,隔着漫天风雪对他喊道:“哥哥……你要小心些。”   宋宥每次出征,她心里总有许多的不放心,但不知为何,此次……她竟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祥之感。   “知道啦。”   宋宥笑了笑,又朝她摆了摆手,便转过了头,扬鞭策马而去。   宋栖迟扶着朱红色的宫门,直看到他的身影在风雪中变成细微的黑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宋宥走后,宫里便也没什么人能陪她说话了,宋栖迟索性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练字,以此来静心。   这日外头正下着大雪,她如往常一般坐在案几前抄经,门却忽然被人大力叩响。   宋栖迟停了笔,抬眸看向门口,“何人?”   “回殿下,奴婢是皇后娘娘宫里的锦泰,来给殿下送些东西。”   听得是皇后宫里的人,宋栖迟只得将笔搁下,吩咐道:“进来吧。”   锦泰开了门,将怀里抱着的长匣递到她跟前,恭敬道:“皇后娘娘听闻殿下近日喜欢练字,特意寻了些上好的笔来给殿下用。”   “搁那儿吧。”   宋栖迟有些漫不经心,待她把匣子放下,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又拿起了刚刚放下的那只旧狼毫,准备继续抄经。   锦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笔架,心里好生奇怪,明明笔架上放着那么多新的羊毫笔,殿下为何偏偏要用手里这只已经快写秃了的破狼毫?   宋栖迟见她站着没走,不免又抬起头来,问道:“还有事?”   锦泰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道:“皇后娘娘瞧着殿下这几日似乎心情不佳,便命人寻了几位姿容上佳的美少年来,希望能宽慰殿下。”   说着,她便朝身后招了招手,几个白衣少年立刻快步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在宋栖迟面前跪下。   “见过长公主殿下。”   这几个少年皮肤白皙,面容生的又好,看的出赵皇后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可宋栖迟望着他们穿着的那身白衣,却只觉刺眼,继而便是心口一阵钝痛。   她轻轻皱眉,别过头去,朝锦泰摆手道:“把他们带下去吧,替我谢过母后好意,只是我不需要这些。”   锦泰吃了一惊,小心翼翼道:“殿下,那寝奴跑了之后,您一直郁郁寡欢,皇后娘娘也是看您……”   “我说了我不需要。”宋栖迟被她说的心烦,语气也重了些,“你是听不懂吗?”   “殿下别生气,锦泰刚入宫没多久,做事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若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庆祥公公从外头走进来,一边打着圆场一边狠狠地瞪了锦泰一眼,锦泰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带着那几个少年退了出去。   “公公怎么来了?”见是宋宥身边的人,宋栖迟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庆祥公公笑道:“奴才也是给殿下送东西来的。几个月前太子殿下命奴才派人去姜国再寻只雪玉猫来给殿下解闷,今儿终于得着了。殿下看看,可还喜欢?”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小太监就恭恭敬敬地把猫抱了上来。   那猫儿亦是通体雪白,只是比姜姜要瘦上许多,眼瞳也只是普通的黑色。   庆祥公公歉然道:“虽然太子殿下特意嘱咐了要寻一只一模一样的,但这雪玉猫实在太难得,就这么一只,还是花了一万两黄金才买到手的。”   “无妨,哥哥有心了。”   宋栖迟的眼神温柔下来,伸手把猫儿从小太监怀里抱过来,轻轻抚摸着。   这猫儿竟也不怕生,到了她怀里便乖乖地趴着,时不时蹭.蹭她的手,似乎十分喜欢她。   宋栖迟忍不住笑起来,“姜姜性子顽劣,它看着倒是乖巧听话。”   “殿下喜欢,太子殿下就高兴了。”   庆祥公公见她逗猫逗的开心,便也没再打扰,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退了出去。   宋栖迟抱着猫儿,坐到地上铺着的软褥上。那褥子原是裴溪故睡着的,他走了之后,这褥子她一直没舍得叫人撤下去。   怀里的猫儿仍旧安安静静地趴着,她不由得又想起裴溪故昔日伏在她膝上的情景。   一样的乖巧,一样的温顺。   姜姜没了之后,她本已决定不再养猫了。有阿朝陪着她,便不再需要猫儿了。   可如今阿朝不在她身边了。   宋栖迟叹了口气,低头抚摸着它毛绒绒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就叫昭昭吧。”   “昭昭”二字,原是取自“朝朝”的谐音。   惟愿与君,朝朝暮暮皆能相见……   她无奈地笑了笑,这样简单的愿望,这辈子,却是再也无法实现了。   *   有了昭昭之后,清宁宫里总算是稍微热闹了些。   昭昭性子乖巧,又喜欢粘人,常常腻在宋栖迟身边哪儿也不肯去。宋栖迟无法,只好日日都将它带在身边,亲自照顾。   她常常抱着昭昭,整日地坐在窗边发呆,心里盼着宋宥快些回来。   哥哥送的猫儿,已经被她养的胖了不少,也该让他亲眼瞧瞧才是。   只是她等啊等,没等到宋宥回来,倒是等来了大夏边境失守的消息。   宋栖迟听了这消息,连衣裳也没顾得上换,匆忙披了件大氅就去了御书房。   善明公公守在御书房外,一见她来,连忙将她拦住,愁眉苦脸道:“哎哟殿下,这节骨眼上,您就别来凑热闹了。如今几位朝中重臣正在里头与陛下商议前线战事,怕是没空见您呐。”   宋栖迟顿住脚,朝里头望了一眼,才道:“我在这儿等等也无妨。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哥哥现下是否安好。”   善明公公将她拉远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如今边境失守,太子殿下正率军往华京撤退,此次传来书信,便是让陛下调遣援军。”   听得宋宥无恙,宋栖迟才稍稍安下心来。只是她心里仍有些不解,便又问道:“楚梁几次攻打大夏,均未能彻底攻下那几处边城,怎的这次,竟被一举攻破?”   善明公公叹了口气道:“陛下也正为此事纳闷呢。此次对战,楚梁军队如有神助一般,连咱们在哪儿设了埋伏都知道,真是见了鬼了。”   话刚说了一半,就听御书房里头传来一阵摔折子的声音,接着便是宋鸣含了怒气的声音响起:“善明,你进来!”   善明公公吓的打了个哆嗦,忙道:“殿下恕罪,奴才得进去当差了。殿下快些回去吧,陛下今日是没空见您了。”   宋栖迟点了头,既已知道宋宥无恙,她便也没有再见宋鸣的必要了。   她独自一人走在落满了雪的宫道上,顺着来时的路往清宁宫走去,脚步缓慢,心事重重。   哥哥带去的十万精兵都是大夏的精锐,就算不敌楚梁,也绝不可能几处边城要塞全部失守。   楚梁国君数月前便已薨逝,如今掌权的正是那位年轻好战的太子殿下,他手下的崔家军十几年来一直是大夏的手下败将,如今怎么说打赢就打赢了呢?   这其中必有蹊跷。   她越想越担心宋宥,步子又放慢了许多,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了清宁宫。   前院里,几个小宫女正弯腰扫着地上积了数日的雪,宋栖迟低头走过去,余光不经意地一瞥,见那干干净净的雪面上,不知何时竟落了许多殷红如血的梅花瓣。   她慢慢抬起头来,院子里栽着的那株雪梅,前几日看时还开的正好,如今竟已落了个干干净净。   宋宥最爱赏梅,这株雪梅还是他去年生辰时亲手栽在她宫里的,那时他笑着说清宁宫的风水好,要借她宫里的灵气来养这梅花儿。   这雪梅年年覆雪而开,雪盛它便盛,一冬不落,娇艳如霞。   只是如今,分明正是雪最盛的时节,它却已落的一瓣都不盛了。   宋栖迟俯下身,想伸手把那些花瓣拾起来,心口却仿佛被刀割了一般,骤然间疼的厉害。   那股送行时的不祥之感几乎是一瞬间便涌了上来,她颤抖着捂住心口,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地念着。   哥哥,你要好好的,千万不要有事啊…… 第40章 失守 “华京城破了!”   自边城失守之后, 大夏的军队一路节节败退,直退到苏河一界。   过了苏河, 便是华京了。   京中百姓人人自危,宋栖迟按着宋鸣的意思,日日朝街试图安抚民心,可这些手段,显然对那些渐渐失控的百姓已经没有半分作用。   后来,她索性也不去了,只窝在清宁宫里,忧心忡忡地等着宋宥的消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前线的战事还不知如何了, 宫里倒是先出了事。   绫姑姑一路惊慌失措地冲进清宁宫的前院,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仪态, 进了殿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宋栖迟面前, 哭道:“殿下,殿下不好了, 您快去看看皇后娘娘……”   宋栖迟抱着猫的手骤然一松,皱眉道:“母后怎么了?”   “昨日本该是二公主这个月回宫的日子, 可皇后娘娘昨晚在宫中等到深夜, 也没等到人来, 于是今儿一早便派了人去公主府请。结果却发现,二公主……已经死在了公主府里,娘娘得了这消息,如今已是失心疯了, 殿下快去看看吧!”   宋栖迟连忙起身,匆忙拿了件衣服就往外走,绫姑姑赶紧小跑着跟在后头。   这一路上, 绫姑姑哭哭啼啼的,宋栖迟皱眉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经过理清楚了些。   因着夏军接连战败,华京中便流言四起,都道华京失守是迟早的事,许多百姓便收拾了东西想要出城,去南边先避一避。可这么多人同时出城,势必会引得民心动荡不安,宋鸣便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华京一步。   纵然天子令下,仍有好些人不死心,想尽法子去贿赂城门的守卫,趁着深夜偷偷溜出城去。   那王知泉便是如此。   他向来贪生怕死,听闻华京就要失守,更是吓的好几晚没睡着觉。他将公主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带的都带在了身上,然后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寒夜,和王蓉逃出了城,把宋夕韵丢在了公主府里。   他想逃走,自然是不敢把此事告诉宋夕韵的,若是她泄露了消息到宋鸣那儿,他可就一步也别想离开华京了。   可若是将她带上,又觉得累赘,王知泉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她锁在房间里,又寻了个由头将伺候她的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个小丫鬟秘密守着她,给送些饭菜别让她饿死了就成。   谁知那小丫鬟也是个怕死的,眼瞧着他们都跑了,自己便将府里剩下的银钱都收拾了,隔天也逃出了城。   只留下宋夕韵一个人被锁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堂堂天家公主,最后竟被活生生饿死。   听说宫里的人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上还穿着件披金绣银的华美宫裙,绚丽的裙摆在地上铺成一朵娇艳的花。   她干枯的面容在发钗步摇的盈盈宝光中显得如鬼一般冰冷而瘆人,几乎看不出人样。   她这般下场,其实也怨不得旁人,说到底,只能是怨她自己。   宋栖迟轻轻叹了口气,站在石阶下跺了跺鞋上沾着的雪,然后才走上前去,推开了康华殿的门。   她隔着老远就听见赵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声,案几上的东西被她摔了一地,几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而宋鸣就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发疯的赵皇后,眉眼间满是疲惫。   宋栖迟极小心地跨过地上的碎片,上前去行了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起来吧。”宋鸣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你母后如今这副样子,太医皆说是心病难医,救不得了。”   宋栖迟转头看向赵皇后,她鬓发散乱,双眼无神,身上的凤裙沾满了茶渍,肮脏不堪,哪还有半点皇后的样子。   “夕韵,我的好孩子……”   赵皇后呆呆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宋栖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弯下腰想将她拉起来,可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就被她厌恶地甩开。   “别碰本宫!本宫要在这儿等夕韵回来,谁也别想拦着本宫……”   赵皇后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好像已经不认识她了一样,眼神里充斥着疏离与陌生。   宋栖迟的心仿佛被人揪着一样的疼,她低下头,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小声问宋鸣:“父皇,那王知泉可抓到了?”   宋鸣淡淡道:“已经派人去追了,不出三日定能将人抓回来。”   “那就好。”   宋栖迟点了下头,然后便再无旁的话可对宋鸣说,父女二人就这样静默而立,一同听着赵皇后嘶哑而疯癫的喊声。   “陛下,大事不好了!”   善明公公急切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僵持,他急匆匆地进门,跪在宋鸣前头,颤声道:“楚梁攻破了苏河之界,如今已经奔着华京而来了!”   “你说什么?”   宋鸣的语气陡然凌厉起来,怒问道:“是宥儿传来的消息么?”   善明公公点了下头,又道:“太子殿下率军撤退,死守白玉关,还不知胜负如何。白玉关若破……”   后半句话,他没敢说出口,可宋鸣心里却清楚的很。   白玉关若破,这华京,便是守不住了。   这消息从苏河送过来,路上就要花费三四天的功夫,如此算来,白玉关之战怕是已经打响,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宋鸣沉思了半晌,低声嘱咐了善明公公几句话,他连声应着,便退了出去。   赵皇后仍坐在地上,肿着一双眼睛,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些难懂的话。宋鸣转过身来,极难得地拍了下宋栖迟的肩,柔声道:“栖迟,你先回宫去,这几日,就别出来走动了。”   宋栖迟抿着唇,轻轻地点了下头。   她什么都没有问,因为她什么都清楚。   她能做的,只有等。   等哥哥回来。   *   白玉关到底还是没能守住。   宋宥和傅衍之领着最后的三万人马,绕到白玉关后头的白玉道上,准备在那里做最后的反击。   白玉道两侧是高耸的石壁,后头是陡峭的山崖,宽度仅容三马并行,除了那处极窄的入口,再无其他通路。   白玉关乃大夏要塞之地,宋宥更是熟知白玉道的地形,所以才想把楚梁大军引到此处,借地势埋伏取胜。   可谁知,本该对白玉道一无所知的楚梁人,竟比他们更早一步在白玉道做好了埋伏。   巨石砸落,大火烧山,大夏三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   宋栖迟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宫裙,站在宫门口的宫道旁,死死地盯着推进宫门的那些木车。   一辆一辆的木车过去,上头放的都是被火烧的不成样子的尸体。   她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看见两个侍卫扶着一个伤的极重的人走了进来,那人的模样,瞧着竟是有些眼熟。   “傅大人!”   宋栖迟连忙跑过去,拦在他前头,焦急地问:“傅大人,我哥哥呢?”   傅衍之扶着身侧人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撑住了身体,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与太子殿下分头行事,并不知晓他的去向。不过他的副将楚恒,那时候是跟在他身边的,殿下可以问问他。”   他勉强转过头,指了指身后的那辆木车,算是给她指了个路。   宋栖迟顾不上道谢,又急匆匆朝他指的木车跑了过去。   楚恒气若游丝地躺在木车上,脸上满是血污和烧伤的痕迹,一条胳膊已经被巨石砸的断成了两截,只剩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搭在车沿上。   “殿下。”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费力地转过头来,哑着嗓子道,“是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太子殿下。”   宋栖迟的心咯噔一下,她一下子慌乱起来,方才的镇定早都没了踪影。   “你说什么呢?哥哥呢?哥哥他在哪儿?”   楚恒凄楚地笑了笑,无力道:“我们三万个弟兄,就只活了六个。后来我们瞧着楚梁的人走了,又偷偷跑回去,想把太子殿下的尸体送回宫中,可找了整整一夜,竟是没能找到。”   他极费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将一直攥着的拳头递到宋栖迟面前,慢慢展开。   “最后,只在悬崖边上的石头底下,找到了这个。”   那东西已被血染的没了原来的颜色,又沾了不少的泥土,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可宋栖迟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亲手给哥哥绣的东西,她怎会不认得?   她颤抖着伸出手,将那枚小小的平安符拿在手中,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砸在朱色的流苏坠子上。   哥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宋栖迟慢慢蹲下身,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平安符,肩膀一抖一抖,在覆满了雪的宫道旁哭的厉害。   楚恒看的心中不忍,刚想张口安慰几句,身后的宫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极快的马蹄声,紧接着便见一人一骑从身侧闪过。   那人亦是一身的血污,顶着冬日的凛凛寒风,对着宫里巍峨壮丽的重重宫殿,扯着嗓子喊了句——   “华京城破了!” 第41章 拦下 “以牙还牙。”   华京城破了……   宋栖迟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不等她反应过来,身后的宫女已将她拉起, 惶惶道:“殿下快别站在这儿了,危险。”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朱红色的宫墙外,似能震碎大地的马蹄声由远处逼近,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楚梁的大军就已到了宫门口。   为首的将领骑在一匹高头黑马上,手里的银枪还滴着血,在皑皑白雪上滴出一朵妖冶的红梅。   他轻佻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扬声道:“华京城门已破,若是不想死, 便乖乖缴械投降。”   宋鸣站在宫道上, 脸色苍白如纸, 身后跟着的是仅剩的三千御林军。   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才特意留了这三千御林军做自己的保命牌,必要时便可护着他逃出宫去。   可楚梁大军来的如此之快, 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外头的人见宋鸣没答话,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 又冷着声音喊了句:“楚梁大军已将整个皇宫包围, 若不投降, 可只有死路一条。现在打开宫门,我还能饶你们一命。”   宋鸣自知如今已经走投无路,只得苍凉地笑了笑,吩咐守卫道:“把门打开吧。”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拉开, 露出外头黑压压的一片兵骑,宋鸣淡淡抬眼,望着为首那人道:“朕已大开宫门, 以表投降之心,崔将军可别忘了刚才的承诺。”   崔凛转头吩咐身后的弟兄们进去,眨眼的功夫便将宫里头围了个严严实实。他自己则慢悠悠地骑着马,在宋鸣面前晃悠了两圈,才轻轻笑道:“什么承诺?我不记得我方才说过什么话。”   宋栖迟站在楚梁军的包围圈里,冷眼看着那神色散漫的男人。   方才听父皇唤他崔将军,她便知道,眼前这位,应该就是楚梁崔家的二公子崔凛,太子手下的那位能臣。   崔家虽位于楚梁四大望族之尾,但这些年一直讨好太子,倒也混了不少好处,这楚梁的兵权,十之六七都在崔家手里。   而这位崔将军,性子更是与那位嗜血好战的太子殿下极为相似,他的眼神里无时无刻不透着那种变态的因杀戮而获得的快感,叫人看了便心底生寒。   崔凛慢悠悠地骑着马,见宋鸣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禁不住满意地笑了起来。   “方才我是说过,若你打开宫门,我可饶你们不死。”   宋鸣这才松了口气。   “崔将军记得就好。”   可还不等他这口气彻底松下来,崔凛又淡笑着开了口:“可那是方才,现在……可不作数了。”   宋栖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眼睁睁看着崔凛执起了手中银枪,厉声喝道:“兄弟们,把这宫里的人全都给我杀干净,一个都别留!”   崔家军齐齐喝了一声,各执刀剑,见人便杀,鲜血哗啦啦扬在一地白雪上,一片刺眼的红。   宋栖迟和宋鸣被御林军护在中间,可这三千守军,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些杀红了眼的恶魔的对手。   她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紧紧攥着手心里的平安符,默默道:“哥哥,我就要来陪你了……”   一片嘈杂纷乱中,一道高亢洪亮的声音似划破天际而来。   “崔家军听令,即刻停手!”   崔凛自马上回过头来,望着那道疾驰过来的人影,皱眉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命令崔家军?”   来人笑了笑,朝他举起手里的一块玉,道:“镇国玉玺在此,我有何不敢?”   崔凛吃了一惊,策马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手里的玉。   那四四方方的玉石上篆刻着楚梁二字,四角雕着繁复诡谲的花纹,确实是楚梁的镇国玉玺无疑。   只是这玉玺,本该在太子手中,为何会在他手里?   崔凛不由得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那人淡笑着将玉玺收进怀里,朗声道:“太子弑父夺权一事已经败露,如此不忠不孝之举,朝中自然人人愤恨,云家便与朝中老臣联手,将太子囚在了东宫。眼下云家已扶持新帝登基,咱们这位新帝可不是位好惹的主儿,坐上龙椅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斩杀了太子。”   在听到弑父二字时,崔凛就已浑身僵硬,听完这么一番话,更是脸色煞白。   他是太子身边近臣,自然清楚太子当时是如何掌的权。   是太子亲手将病重的国君闷死在了龙榻上,而朝中又不可一日无主,太子便仗着自己的身份暂掌了朝权,想着待国君丧仪一过,便可名正言顺地登基。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弑父之事做的不够干净,竟在这关头被云家给揪了出来。   那人看着崔凛瞬间苍白的脸色,又放轻了声音道:“崔将军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该识时务些。我知道崔家原先在太子手下做事,可如今朝中已经变了天儿,崔将军,也该向前看才是。”   他这话说的没错。   且崔家当时攀附太子,不过是看中了他许的兵权,眼下江山易主,是个聪明人都该知道该如何选择。   崔凛顿了片刻,便勒马转头吩咐身后众人停手,然后才转过来低声问:“还未问过大人怎么称呼。”   “朱珩。”那人笑意盈盈地朝他抱拳道,“是新帝派来的使臣。”   *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崔家军就已撤了个干干净净,地上的血迹也被新落的雪盖去了大半。   宋鸣亲自引着朱珩进了御书房,赵皇后如今发了疯不能见客,便只得由宋栖迟在一旁陪着。   宋栖迟想起他方才说起新帝登基一事,咬着唇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极小心地问道:“朱大人,听您方才说起,楚梁新帝登基,不知这登基的……是哪位皇子呢?”   她记得,阿朝走时,原是说要回去做皇帝的。难不成,朱珩口中的新帝……便是他么?   朱珩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新帝最不喜旁人议论他身份之事,长公主还是别问了吧。咱们这位新帝,手段可不是一般的狠戾,若是知道长公主议论他,还不知要动多大的怒呢。”   宋栖迟极为勉强地笑了下,便低了头道:“大人恕罪,是我冒失了。”   如今情势可不比从前了,大夏是战败的那一方,纵然她是长公主,在楚梁使臣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只是她心里仍在默默思量着朱珩的话。   手段狠戾……若是如此,那这位新帝,便定然不是阿朝了。阿朝性子那样乖巧温顺,和这狠戾二字是根本沾不上边儿的。   如此看来,登基的想必是朝中其他的皇子,那阿朝又去了哪儿呢?   阿朝再怎么说也是楚梁的三皇子,背后却又没有生母撑腰,也不知这位暴戾的新帝,能不能容得下他……   宋栖迟想着想着,不免又觉得凄凉,她眼下已险些沦落到国破家亡的境地,竟还满脑子记挂着裴溪故。   朱珩倒是没再说什么,只转过头去对宋鸣道:“新帝一向不喜杀伐之事,且大夏与楚梁为邻国,本该交好才是,所以新帝才特意命我拦下崔家军,入宫与陛下商议和谈一事。”   宋鸣连忙应和道:“新帝仁厚,朕定不辜负。”   朱珩笑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瞥了宋栖迟一眼,慢悠悠地说:“长公主可是身子不舒服?若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和谈一事,我与陛下一人商议便可。”   宋栖迟知道这是有些话不想让她听到,便点了下头,起身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一时只剩下宋鸣与朱珩两人。朱珩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又眯缝着眼睛品了半天,才抬头道:“这和谈的条件,我来时都已拟好,陛下看看。”   他从袖中取出和谈书递了过去,宋鸣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无非都是些城池、银两、粮草之类,并无什么过分之处,便一口应道:“朱大人要的东西,大夏都会如数奉上。”   “陛下别急,这还没完呢。”   朱珩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显出几分老奸巨猾的模样来,“昔年楚梁战败,曾把楚梁三皇子当作礼物献给了大夏,三皇子在这儿受了多少折磨和羞辱,想必陛下心知肚明。”   宋鸣心里立刻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朱大人的意思是……”   朱珩笑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既然当初三皇子做了长公主的奴,那么就请陛下,把长公主送到我楚梁去,做新帝身边……一个侍寝的奴婢。”   以牙还牙……难不成,如今这位新帝,就是当初楚梁送来的那三皇子么?   宋鸣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沉吟许久,才艰难问道:“这是新帝的意思吗?”   “新帝刚刚登基,忙于处理朝政,哪有心思管这些。”   朱珩懒懒地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道:“不过陛下放心,新帝已将和谈一事全权托付于我,有什么不妥之处……陛下只管与我说就是。”   朱珩唇边淡笑,脸上颇有几分得意,这以牙还牙的妙法,可是他方才见到宋栖迟时才刚刚想出来的。   新帝性子阴冷寡言,只把玉玺给了他,命他将崔家军拦下,然后再与大夏议和,其余的是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是他方才瞧见那位清宁长公主,才想起新帝从前曾有这么一段不堪的旧事。于是朱珩便想着,若是能把这位曾欺在新帝头上的长公主,弄回去做新帝的奴婢,让新帝好好发泄一番当初受辱之仇,也不失为一个奉承讨好的绝佳机会。   宋鸣哪敢说有什么不妥,风水轮流转,眼下他是弱的那一方,自然是朱珩说什么他都得答应,纵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点头。   “朱大人所言并无不妥之处,只是……栖迟那边怕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还是得花些时间劝一劝她。”   “无妨,我给陛下三天时间。”朱珩伸出三根手指,在宋鸣面前晃了下,“三天后,我要带着她一同离开。”   “好。”   宋鸣沉重地点了下头,起身将朱珩送出去,又吩咐宫女收拾间干净宽敞的房间出来给他住着。   他转身回到御书房中,在桌案前坐了许久,才抬手唤来善明公公,吩咐道:“去把栖迟叫过来。” 第42章 重逢 “年轻君王。”   宋栖迟进门的时候, 宋鸣正坐在香梨木椅上翻看着朱珩刚刚给他的和谈书。   她快步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快坐吧。”宋鸣放下手里的东西抬起头, 示意她在身边坐下,眉眼间尽是和蔼。   宋栖迟在他身侧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有些担忧地问:“父皇,朱大人……可有为难我们?”   “没什么,他提的条件也都还算合理,无非就是些城池和金银之类,这点东西,大夏还是给的起的。”   宋鸣话顿了顿,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慢吞吞地道:“只不过……朱大人最后, 还提了一个特殊的条件。”   “是什么?”   宋鸣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手指有意无意地叩着桌面, 轻声道:“朱大人……要把你带回楚梁去,献给那位新帝。”   宋栖迟愣了下, 她慢慢低下头,声音如春雨般细薄, 在宽敞的御书房里显得轻灵又平静。   “是去和亲吗?”   宋鸣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 只能尽量委婉地对她说道:“不是, 是将你送到新帝的寝宫里,做他的……”   不等他说完,宋栖迟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儿臣明白了。”   宋鸣怔怔地看着她,似有些不相信, “你……当真明白?”   宋栖迟平静地点了下头,垂眸道:“当真明白。”   要将她送进新帝的寝宫,却又不是去和亲,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把她当做一件战败国送上的特殊礼物,奉给那位楚梁的新帝,以供他取乐凌.辱之用。   这种事在战败国之中并不少见,宋栖迟也曾在前朝史书中看过不少类似的记载。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裴溪故。   当初,他便是因为楚梁战败,才被当做一件玩物送到了她的身边。如此想来,她与阿朝……竟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   宋栖迟凄楚地笑了笑,慢慢抬起头来,对上宋鸣那双含着希冀的眼睛。   她知道,父皇是希望她答应的。   只有她乖乖地跟着朱珩回楚梁去,这和谈书才能顺利签署,大夏才能自战乱中获得短暂的安宁。   她是清宁长公主,生是为大夏清宁而生,死也得为大夏清宁而死。   别说是要把她送到那暴戾的新帝身边,就是要把她送入炼狱火海,只要能换得大夏河山永逸,她也不得不去。   这就是她身为长公主的命。   “我去。”   短短两个字,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宋栖迟双手扶住膝盖,视线落在窗外那株美人梅上,轻声道:“只是一样,我要为哥哥素服诵经三日,然后才能跟他走。”   “好。”   宋鸣连声答应着,又安抚她道:“到时候,我会让傅衍之以随行使臣的身份,护送你去楚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陪着,你也好安心些。”   “父皇安排就是。”   *   三日后。   朱珩站在清宁宫的前院里,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   “怎么还没收拾好?这可都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了。”   守在殿门口的宫女朝他行了一礼,怯生生地说:“回朱大人,殿下还在梳妆,劳烦大人先去偏殿等一等。”   朱珩不屑地轻嗤一声,懒懒道:“这一路颠簸,长公主就是梳妆打扮的再漂亮,只怕等到了楚梁,也早都折腾的没了样儿了。”   话语将落,殿门就被人轻轻地推了开。   宋栖迟站在房檐底下,檐角的雪被风吹的散落下来,落在覆着旧雪的石阶上。她有些疲惫地扶着门,对朱珩道:“方才在找一样东西,让朱大人久等了。”   她穿着一件素白连枝绣月裙,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样式,亭亭立在那儿,素净的如一弯湖心冷月。   朱珩一眼便瞧出她根本就没有梳妆。她发间除却一支银簪便再无任何珠饰,面容亦如一朵出水芙蓉般不染纤尘。   可这样素净的打扮,却偏生衬出她骨子里的干净与清丽来。   朱珩忍不住在心底赞了一句:当真是绝色的美人。   “朱大人,可以走了。”   宋栖迟从石阶上走下来,站在他面前,语气从容而平静。   朱珩笑了笑,朝身后一招手,两个侍从便将早早备好的笼子抬了上来。   那笼子是用纯金打造,处处透着华贵而冰冷的光。朱珩上前去打开笼门,朝宋栖迟做了个请的手势,轻笑道:“殿下进去吧。”   傅衍之站在他身后,见了这笼子,脸上立刻露出吃惊的神色来:“朱大人,殿下再怎么说也是大夏的长公主,怎可被关进笼子里去?”   “长公主?只怕马上就不是了。”   朱珩转过头,戏谑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不过是个送给新帝取乐的玩物罢了,不用笼子,难不成还想坐轿?未免也太不知身份了些。”   宋栖迟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走上前坐进笼子里,淡淡道:“朱大人,启程吧。”   朱珩这才收回了视线,目光重又落回到宋栖迟身上。   他俯身过去,用铁镣将她的手脚牢牢锁住,为了防止她途中逃跑,朱珩又取了一只细细的铁圈,牢牢铐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那铁圈与一根结实的铁链相连,另一端用锁拴在笼子上,这样一来,若没有钥匙,她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金笼的。   既然是要献给新帝的礼物,便得好生看着才是,可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朱珩看着跪坐在笼中根本无法动弹的宋栖迟,显然对自己的手段十分满意,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扬声吩咐道:“好了,启程吧。”   宋栖迟纤细的脖子被铁圈紧紧箍着,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她自然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卑贱,可她毫无办法,只能被迫承受着这样的羞辱。   一大块红布将金笼遮的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光亮。侍卫抬着金笼,跟在朱珩身后往宫门外走。   抬笼的侍卫走的飞快,笼子一颠一颠,晃的她浑身又酸又痛。   深冬的风透过薄薄的红布吹进来,凛凛寒意割在宋栖迟的脸上,她低头望着脚下一寸寸远去的路,肩膀不由得打了个颤。   真冷啊。   *   朱珩急着回去邀功,便吩咐队伍日夜不停地赶路,不过十天的功夫,已经到了楚梁皇都。   宋栖迟仍旧被锁在金笼之中,由几个侍卫抬着,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除了解手,朱珩就没让她出过笼子,再加上一路风尘,她如今鬓发散乱,衣裳也脏了,模样十分狼狈。   楚梁靠北,天儿更是比大夏冷了不知多少,她来时穿的单薄,现在更是冻的小脸发白,浑身僵硬。   金笼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大门被拉开的吱呀声,宋栖迟知道,这是要进宫门了。   “都走快点儿,陛下已经在御书房等着了。”   朱珩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不耐烦地催促着,他恨不得能立刻见到陛下,将这份独一无二的礼物奉上。想来陛下见了这份大礼,一定龙心大悦,说不定……还能给他升个官儿做做。   这出御使的差事实在难当,来回奔波不说,还没多少俸禄可拿,他早就不想干了。   朱珩越想越高兴,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御书房门口。   他理了理衣袍,朝守在门口的王年行了一礼,笑眯眯地说:“王公公,劳烦您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朱珩回来了,想求见陛下。”   王年转过身来,打量了他一番,“朱大人这是刚从大夏回来?不知陛下交代的差事,大人都办妥了没有?”   朱珩立刻挺直了腰板,得意道:“自然已经办好。不然,臣也不敢来见陛下,公公说是不是?”   王年这才点了下头,转身进了御书房。朱珩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王年才从里头出来,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宋栖迟看不见外头的情景,却能感觉得到,她也被抬着进了御书房。那两个侍卫显然是不知道该把笼子放哪儿好,干脆就搁在了刚进门的地上。   朱珩上前去,极恭敬地向新帝行礼:“臣朱珩,叩见陛下。”   “起来吧。”那人的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其中情绪,“和谈的事,都办妥了?”   宋栖迟听见这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脸色微变。   这新帝的声音,不知为何,她竟莫名的觉得有些熟悉。   只是他的声线太过清冷,又夹杂着些淡淡的阴郁之感,宋栖迟细细一听,便又觉得十分陌生了。   朱珩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禀报着和谈的事,“……夏安帝派了使臣来,正在前殿候着,许诺的金银粮草等物也已一并带到。”   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仍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朕知道了。”   朱珩见他兴致缺缺,便又上前了些,脸上挂着笑,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臣这次回来,其实还给陛下带了件特别的礼物。”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两个侍卫赶紧把蒙着红布的金笼抬上前来,搁在地上时,宋栖迟又被重重地颠了一下,浑身像要散架了一样的疼。   御书房内一阵沉默,好半晌后才有了动静,那人起身来到笼前,语气中似有淡淡不解:“这是何物?”   “陛下看看就知道了,臣保证,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朱珩殷勤地上前去,大力将红绸布扯下,露出底下那只泛着华光的金笼来。   突然而至的光亮落进宋栖迟的眼,她微微仰起头,望向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君王。   明黄色的绣金龙袍将他的身段衬得颀长挺拔,腰间坠着的白玉佩色泽温润,压着他的衣襟轻轻晃动。   他垂眸看过来,那双淡薄禁.欲的凤眸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立刻染上了浓重的情愫。   裴溪故不可置信地俯下身,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儿,喃喃道:“怎么……是你?” 第43章 抱起 “栖迟……别怕。”   宋栖迟呆呆地望着他, 眸中满是不敢相信,她怔愣地维持着仰头的姿势, 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裴溪故脸上。   她眼中慢慢浮现出欣喜,她从未想过,这辈子,竟还可以与阿朝相见。   但那抹欣喜很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慌和错愕。   她万万没有想到,世人口中那位暴戾的新帝……竟然会是阿朝!   而站在一旁的朱珩还在洋洋得意地解释着:“臣听闻陛下昔年在大夏时受了不少委屈,便特意将那位曾欺在陛下头上的大夏长公主要了来,供陛下玩乐之用, 陛下得了她, 也好从她身上报当时受辱之仇……陛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 裴溪故已经从旁边的侍卫手中狠狠地夺过钥匙, 极快地打开了笼门。   紧接着,朱珩眼睁睁瞧见, 那位传闻中暴戾绝情的新帝,竟俯身进了笼子, 跪在宋栖迟面前, 颤抖着手将她揽进怀里, 哑着声音唤了句:“殿下……”   一句“殿下”,令宋栖迟如坠梦中。   她被裴溪故紧紧地抱着,两人身体相贴,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宋栖迟忍不住红了眼眶, 想伸手去抱住他的腰,手却被锁链牢牢锁着,根本动弹不得。   她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安安静静地靠在裴溪故的怀里。   她的下巴抵在少年瘦削的肩头,那绣着龙纹的明黄色绸缎映入她的眼,宋栖迟愣了愣,仿佛猛然从梦中惊醒一般,连忙僵着身子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沉浸在少年温暖熟悉的气息中,险些忘了,他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依附于她而生的卑微寝奴。   现在的他,是楚梁的新帝,是那个可以一句话就能决定她死活的人。   宋栖迟低下头,慢慢地往后挪去,缩在金笼的一角。   她的发髻早就散了,发间的银钗也不知掉到哪儿去了,身上的素色衣裙沾了不少肮脏的尘土,浑身脏兮兮,狼狈的不像话。   裴溪故却全然不在乎,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颤抖着手,极轻极轻地抚摸着她冻的发青的脸颊。   这是他日日夜夜思念着的人啊。   他恨不得就这么一直看着她,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看着她,他就满足了。   他的视线慢慢向下,落在宋栖迟颈间的铁圈上,立刻皱起了眉,怒不可遏地看向身侧的朱珩:   “这是你做的好事?”   朱珩吓了一跳,硬着头皮点了下头,弱弱道:“毕竟是献给陛下的礼物,臣也是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所以才……”   裴溪故冷冷瞪他一眼,朱珩立刻识相地从腰上取下钥匙递了过去。   那细细的铁圈禁锢着少女白皙的脖颈,勒出一片淡淡的红痕,裴溪故心疼的要命,倾身便靠了过去,想快些替她解开。   宋栖迟见他一点点逼近,眼神闪烁了下,立刻往后躲去。   他靠近一点儿,她就往后挪一点儿,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栏杆,退无可退。   她这副躲闪的样子,让裴溪故心里更加难受,他跪坐下来,伸手扯住她颈间的锁链,一点点将她拉进怀里。他一只手锢着宋栖迟的腰,另一只手压着她后颈,冰冷的铁圈贴着他的手掌,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可他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一样,只是红着眼眶,附在少女耳旁,极委屈地问:“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熟悉的声线,熟悉的语气,就连那话里的讨好与乖顺,都与从前分毫不差。   宋栖迟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她咬着唇,低低啜泣着,声音颤的厉害:“我……我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那只冰冷的金笼,害怕这陌生的宫墙殿宇,甚至连他身上那件明黄华贵的龙袍,都令她觉得十分可怕。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清宁长公主了。   孤身一人,一无所有,就连明日会发生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是一片充斥着危险与恐惧的空白。   她真的好害怕。   裴溪故听着她小小的啜泣声,心里一阵酸涩,他动作轻柔地替她除去颈间的铁圈,又弯下腰解开她手脚上的镣铐。   少女的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忍不住靠近了些,用食指一点点替她擦拭干净。那颗泪痣在他指尖的揉.搓下透着淡淡的嫣红,像洇了水的一点朱砂,娇娆而诱人。   裴溪故越看越心疼,他抿紧了唇,用力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在朱珩震惊的眼神中,将她整个人横腰抱起。   他一面走出金笼,一面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眼尾因心疼而泛着淡淡的红,凤眸中涌动着浓烈的情愫。   他大着胆子,声音颤抖着,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栖迟……别怕。”   朱珩整个人都看呆了。   他愣愣地看着裴溪故将宋栖迟抱到书案后的软榻上,又取过一旁的大氅亲自盖在她身上。   就连站在门口的王年,看到这一幕时脸上也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   宫中人人皆知新帝性情狠戾,清冷寡言,自他登基以来,王年还从未见过他曾这般温柔耐心地对谁说过话。   且新帝一向不喜女色近身,整个后宫就只两个妃子,还是碍于朝中老臣的情面,不好回绝,才勉强留下的。   可眼下,他竟对一个大夏送来的玩物这样上心……   王年微微眯缝着眼,心想,这位新帝的性子,还真是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裴溪故弯着腰,用软帕细心地拭去宋栖迟脸上的脏污。门口侍立着的几个人见了这副情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站着。   王年心里琢磨着,新帝难得与女人亲近,这时候他们还是别杵在这儿碍眼为好,于是他便朝朱珩招了招手,示意他带着人退下。   朱珩连忙点头,刚要领着几个侍卫退出门外,就看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过来,瞧他的衣着,倒像是前殿里伺候的人。   小太监低着头走进屋内,对裴溪故行礼道:“陛下,大夏的使臣已在前殿候了多时,他让奴才来问问,陛下今日是否还见他。”   裴溪故并未答话,仍旧专注地替宋栖迟擦着脸。小太监只得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子,忐忑不安地低着头,等着他的吩咐。   他细细擦拭了半晌,少女的脸终于恢复了素日的白皙细嫩,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将软帕放在一旁,轻声对她说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宋栖迟整个人缩在他的大氅里,只露出一张娇俏的小脸来,她不知如何答复,只好抿着唇点了下头。   裴溪故微微笑起来,又替她把大氅裹紧了些,便转身朝外头走去。   小太监知道他这是要去前殿了,连忙快步跟在他后头,小声道:“陛下,外头冷,您要不要披件衣裳?”   裴溪故脚步未停,淡淡道:“无妨。”   他素日里常披着的那件大氅,现下正盖在宋栖迟的身上。   他穿过的衣裳,竟然可以离她的身体那样近……光是想想,裴溪故的心里就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温暖又幸福的感觉。   他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身旁的小太监瞧见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吓的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门槛上。   陛下笑了?   陛下竟然笑了?   原来陛下也是会笑的吗?   小太监脑中连着冒出三个问句。   要知道,宫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可从来没一个人瞧见陛下笑过。有还些爱嚼舌根的宫女常在背后议论,说这位新帝许是生来就不会笑的。   他一面走着,一面偷偷瞄着裴溪故的脸色,旁的不说,陛下笑起来,倒也十分好看。   可还没等小太监看够,裴溪故脸上的笑意早就收了个干干净净。他在朱珩面前站定,眸底泛起阵阵阴寒,冷声道:“朕将和谈一事全权托付给你,不是让你这样胡闹的。”   朱珩额上冷汗涔涔,双腿一阵发软,直挺挺地跪倒在他面前,颤声道:“陛下恕罪,是臣冒失了。”   “朕看你不是冒失。”裴溪故淡淡睨他一眼,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你是想死。”   朱珩吓得直接瘫倒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哀声求饶:“陛下,臣不是故意的,还请陛下恕臣无知之罪!”   他做梦也没想到,裴溪故竟会对这位清宁长公主态度这般温和。   不,已经不能用温和来形容了,那目光中含着的,分明是浓浓的缱绻痴恋。   朱珩不明白,新帝当年,可是被送去做了这位长公主的寝奴啊,这样耻辱之事,他如何能忍下?   他原以为,新帝再见到她时,定是恨不得将她摧残致死,以报当年之仇,哪会想到竟是这副场景。   这实在怪不得他。   裴溪故松开手,轻轻地活动了下手腕,并未理会他的求饶,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拖下去,杖杀了吧。”   朱珩一张脸霎时间全白了。   “陛下,陛下……”   他撕心裂肺地哀求着,可已经有侍卫上前来按住了他的手脚,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拖走了。   裴溪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漠然看着他被拖远,然后才冷笑了两声。   敢这样对他的殿下,杖杀都算是便宜他了。   他收回视线,转身朝前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大夏派来的使臣是哪一位?”   小太监连忙答道:“据说是原先夏安帝身边的御前指挥使,傅衍之傅大人。”   傅衍之?   裴溪故轻嗤一声,玩味地勾了勾唇。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第44章 青梅 “为什么叫我陛下?”   前殿的门大敞着, 裴溪故隔着老远就看见了站在殿中的男人。   他冷笑一声,大步走上前去, 在傅衍之震惊的眼神中,坐在了殿内的主座上。   “傅大人,别来无恙啊。”   傅衍之脸色僵硬,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上前行了礼:“大夏使臣傅衍之,拜见陛下。”   来楚梁之前,他并不知道如今的新帝竟然会是裴溪故。   傅衍之微低着头,做足了恭敬的姿态,心里盼着裴溪故最好能忘记那桩旧事, 永远不再提起。   裴溪故淡淡瞥他一眼, 什么都没说, 只是漫不经心吹着茶盏上方浮起的热气, 时不时低下头去轻啜几口。   傅衍之无法,只得率先开口道:“臣已按照和谈书中的条件, 将陛下要的粮草金银等物悉数带来,这是贡品清单, 陛下可去库房一一对照。”   他将手里的单子递过去, 裴溪故扫了几眼, 问他:“大夏交还的那几座城池,相关文书可都带来了?”   “都带来了。”傅衍之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放到他面前的桌案上。   裴溪故挨个儿翻看了一遍, 确认没什么差错后,又拿起了方才的贡品单子看。他用手指轻轻划着上头的几行小字,慢慢道:“除了这些, 朕还想要一样东西,不知夏安帝肯不肯答应?”   傅衍之忙道:“陛下尽管开口就是。”   “听闻大夏苏河一带盛产青梅,那便请夏安帝,将每年新摘的青梅分一半出来贡给楚梁,如何?”   傅衍之愣了下,他本以为裴溪故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来刁难他,不曾想竟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梁气候寒凉,雨水又少,并不适宜种植青梅,每年产出来的就只有那么一点儿,味道还又涩又苦。   但对于大夏来说,青梅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一种水果罢了,路边小摊上随处可见,既便宜又好吃。   他略一思忖,便迅速点头应下:“此事不难,陛下放心,大夏一定将陛下所要之物如数奉上。”   裴溪故将手里的单子折起来放在一旁,淡声道:“如此甚好。若无旁的事,傅大人便先下去吧,朕还有事。”   傅衍之忙道:“臣还有一事要与陛下相商。臣来时,夏安帝特意叮嘱,要臣待所有城池全部交接完毕之后才可回去复命,所以……臣怕是得在陛下宫中叨扰些时日。”   “哦?”裴溪故懒懒抬眸,“既如此,那便请傅大人在宫中住下吧。”   傅衍之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谢恩,就见裴溪故抬手唤来了王年,状似随意地问道:“如今宫中可有空着的宫殿?”   王年以为他是要选个地方让傅衍之住下,便如实答道:“荣春殿、启华殿都是空着的,还有东南角的愉香殿,也是没人住着的。”   “是吗?”   裴溪故斜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极凛冽的寒意,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令王年浑身都哆嗦起来。   王年手心立刻沁出了汗,他一下明白过来裴溪故的意思,忙改口道:“只是陛下刚刚登基不久,这些宫殿都还在修缮,怕是住不得人。”   裴溪故这才收回视线,慢慢笑起来,看向傅衍之道:“真是不巧啊。既然如此,只好委屈傅大人,在院子里头将就几晚上了。”   傅衍之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让他睡在院子里?   楚梁的冬天本就比大夏不知冷了多少倍,外头的地上又全是冻的极紧实的冰,就算他裹的再严实,只怕也撑不过一个晚上。   他盯着裴溪故,沉默了许久,才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陛下这是要公报私仇?”   “傅大人说笑了。”裴溪故转着手里的茶盏,慢慢道,“论起公报私仇,傅大人该比朕更擅长才是。”   傅衍之知道他话中所指便是当年寒囚之事,不由得一时语塞,恨恨道:“臣以为,陛下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君,是该大度些,不必再揪着这些陈年旧事。”   “傅大人既知朕是一国之君,和朕说话时便该放尊重些。”   裴溪故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平静道:“且朕本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朕只知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他将王年唤到跟前,吩咐道:“给傅大人备床厚实些的褥子,在院子里给他铺好。”   “是。”   王年连忙答应着,上前去朝傅衍之行了一礼,躬身道:“傅大人跟我来吧。”   傅衍之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冷静下来。他看着裴溪故,低声道:“陛下折辱臣不要紧,只是……当初陛下在大夏时,长公主待陛下可不薄。还望陛下能看在昔日情分上,待长公主好些。”   裴溪故冷笑一声,“傅大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朕与栖迟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失了耐心,连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了,直接吩咐王年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带他下去。”   王年不敢再迟疑,连忙引着傅衍之退了出去。   殿门缓缓关上,傅衍之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裴溪故轻嗤一声,唇边勾起淡淡不屑。   栖迟是他的人,他自会好好呵护,他傅衍之算什么东西,也配说这些?不给他几分脸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他低下头,将手边的贡品单子折了一折收进袖中,端起那盏凉了的茶,抬手一饮而尽。   “陛下,冷茶伤身,臣妾叫人换盏热的来吧。”   云青枝掀开珠帘,从一侧的小门处走了进来,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不由得皱眉道:“陛下怎么不披件大氅?天儿这样冷,陛下该仔细自己的身子才是。”   “朕不冷。”   裴溪故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云青枝道:“臣妾听闻朱大人带了大夏使臣回来,便想着来问问和谈一事是否顺利。”   裴溪故点了下头,把袖中的单子取出来递给她,“你来的正好,这是大夏送来的贡品清单,你得空,带人去库房清点一下。”   “好。”云青枝伸手接过,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   他到底,还是没有把她当成贵妃看。   她心里明白,于裴溪故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个帮他处理朝中政事的得力帮手罢了。   当初云家费尽心血将裴溪故扶上帝位,讨赏之时,就只提了一个要求——   要裴溪故封云家长女云青枝为贵妃。   朝中人人都说云家家主云郴老了,所以才想着要把自己女儿送进宫去,好稳固云家在朝中的地位。   只有云青枝自己知道,这其实并不是父亲的意思,而是她自己的意思。   是她偷偷求了云郴,才得来了如今贵妃的封号。   可她其实并不稀罕什么贵妃的位子。   她乃云家长女,辅佐父亲掌管云家暗线,年少风采,人人艳羡。放眼整个皇都,论地位,论权势,没一个女子能压得过她。   甚至,也少有男子可比得过她。   她用一道封赏的旨意,换得入宫为妃,不过是想陪在裴溪故身边罢了。   可这么多天过去,他却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好像见了谁都是这样的表情,对待她与对待别人,并无什么区别。   云青枝慢慢咬紧了唇,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紧,日子还长。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一遍那张单子,抬头道:“陛下,大夏送来的这些珠宝首饰,是直接收进库房,还是拿些出来做赏赐?”   裴溪故随意道:“你留些出来,赏赐下人是用得上的,其余的便先收起来吧。”   云青枝点了下头,“好,臣妾这便去办。”   她起身告退,走了几步后忽然想起件要紧事来,便又停住了步子,转头问道:“陛下,臣妾听闻,朱大人……从大夏带了个女子回来?”   其实倒不是她故意打听此事,实在是朱珩做事太过招摇,他用金笼明目张胆地抬着人从宫门一路走到御书房,路上不少宫女都瞧见了,她想不知道都难。   裴溪故脸上仍旧淡淡的,随口应了句:“嗯。”   云青枝犹豫了下,斟酌着问道:“不知陛下……打算给她个什么位分呢?”   裴溪故抬眸看着她,眉头轻蹙,话里隐隐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她的事,你不必管。”   云青枝吃了一惊,但很快便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低头道:“是,臣妾告退。”   她从小门退了出去,步履平静,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裴溪故从来没这样对她说过话。   她素日里常帮着他处理朝政,他从未有什么事瞒着她。   可今日,他竟然用这样的语气,提醒她,警告她,那个女子的事……她不必管。   她原本还想问问裴溪故为何处死朱珩,如今看来也是不必问了。   定是为了那个女子。   云青枝眉头紧蹙,脑袋里乱成一团。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以至于裴溪故竟不许旁人过问她的事?   她摇了摇头,在长长的宫道中央停下脚步,将身上系着的狐皮大氅解下来丢给身后的侍女灵音,“你先回去,叫人去打听打听大夏送来的那个女子到底是何身份,我去库房清点下东西。”   灵音这才看清,她里头穿着的并非贵妃所穿的宫服,而是方才练武时所穿的那身极简单的碧色骑装,甚至腰间的佩剑都还未解下。   她吓得连忙出声提醒:“娘娘,您怎么穿这身就去见陛下了?”   云青枝颇为不耐地摆了摆手,步子也没了刚才的规矩,“叫你去你就去,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灵音只好闭了嘴,望着云青枝走远了,才小声嘟囔了句:“哪有贵妃娘娘这样的呀。”   *   御书房。   裴溪故出了前殿,便赶着回了御书房,一进门便看见宋栖迟还裹着他的那件大氅,有些虚弱地坐在榻上。   见他过来,宋栖迟连忙强撑着直起了身子,小声唤了句:“陛……陛下。”   裴溪故的脸色在听到“陛下”二字后明显地僵了僵,但看见宋栖迟那张仍旧苍白的小脸,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在她身旁轻轻地坐了下来。   “还冷吗?”他问。   宋栖迟摇摇头。   他的大氅很暖和,她裹了这么久,身子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只是这一路上受了不少的风寒,所以脸色仍是有些苍白。   裴溪故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一会儿叫人给你煮些姜汤来,祛祛寒。”   宋栖迟低着头,极小声地说道:“多谢陛下。”   裴溪故的眼眸一瞬间就变得幽深晦暗。   他伸出手,轻轻勾起宋栖迟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话里满是委屈:“为什么叫我陛下?” 第45章 暖阁 “陛下竟然在给她赔罪?”   宋栖迟愣了愣, 抬头对上少年那双楚楚可怜的凤眸,咬着唇慢慢道:“因为……陛下如今是楚梁的国君, 我不能对陛下无礼。”   若是换做从前,裴溪故用这样软的语气对她说话,她一定会忍不住将他揽进怀中,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发丝。   可是现在她不能了。   昔日伏膝讨宠的少年,已成了万人之上的君王,而她,却沦为一个供他取乐的玩物。   她与裴溪故明明挨的这样近,可那明黄的龙袍却仿佛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将他们生生隔断。   宋栖迟垂下眼睫, 不敢再去看少年的眼睛。她很害怕, 她不知道如今的裴溪故会如何对她, 不知道这陌生的宫墙里等着她的是什么。   她苦涩地笑了下, 忽而觉得一阵头晕,紧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裴溪故慌忙伸手去扶她, 却被她轻轻躲开。   他眼中流露出受伤的神色,视线落在她发白的小脸上。   “你怕我?”   宋栖迟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 昏昏沉沉地抬起头, 嗫嚅道:“没……没有。”   她倒不是怕他, 她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他。   “那为何一直躲着我!”   他委屈极了,话里不禁带了几分气恼,语调也拔高了好些。   有小宫女从外头端了刚煮好的姜汤进来,见了这副情景, 以为他正在训斥宋栖迟,吓得直接跪了下去。   她一面颤抖着手捧住那碗滚烫的姜汤,一面在心里暗骂, 自个儿怎么这么倒霉,挑什么时候进来不好,偏偏挑在陛下发火的时候。   宋栖迟也被吓了一跳,她的身子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眼眶也微微泛红,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裴溪故原本积压在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全散了,他慌张地凑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赔着罪:“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本来正在心里默默祈求上天,保佑自己能平安走出这御书房,不要被陛下的怒火所波及,骤然听了这话,险些没吓晕过去。   这是陛下能说出来的话?   陛下竟然在给她赔罪???   她震惊地张着嘴巴,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宋栖迟几眼。少女端坐在软榻边上,脸色苍白如雪,唇.瓣却是莹润娇红,对比之下,倒显出些透着病态的风情来。   她不由得惊诧地歪了歪脑袋,怪不得宫里头两位妃子陛下碰都不碰,原来陛下……喜欢病美人?   小宫女正想的出神,手里的汤碗却被裴溪故一把夺了去,她连忙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地跪在一旁。   裴溪故端着汤碗,本想坐到宋栖迟身边去喂她,可一想起她方才躲闪的样子,心就隐隐疼了起来。   她是不会让他喂的。   他只好将汤碗递过去,温和道:“把这姜汤喝了,好不好?”   宋栖迟伸手接了碗,他这才放下心来,就这么站在榻边,看着她一点点将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喝完。   “陛下。”   小太监贺迎弯着腰从外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禀道:“几位大人在外头求见陛下,陛下可要让他们进来?”   裴溪故皱眉道:“叫他们先去偏殿等一等。”   “是。”   贺迎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又被裴溪故喊住:“你带几个宫女,把她送到峦山殿旁边的暖阁里去,先服侍她沐浴歇息,朕处理完国事就过去。”   贺迎愣了愣,小心提醒道:“陛下,峦山殿可是您的寝殿啊……”   他瞧着裴溪故的脸色,硬是没敢把剩下的半截话说出口。   那处暖阁与峦山殿内室相连,本是为了冬日里取暖所建,只是裴溪故素来不怕冷,从未去过,所以便空了下来。   如今裴溪故竟要让这女子在那暖阁里住下……这,这和住到陛下的寝殿里有什么区别?   宫里可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呀!   裴溪故睨他一眼,不耐烦道:“你师傅难道没教过你,在朕面前不要多话么?”   贺迎吓得连忙低下头去,告罪道:“奴才知错了,奴才这就去办。”   他一面退下,一面赶紧用衣袖擦去额上的汗。他师傅王年是陛下身边的首领太监,平日里没少叮嘱过他,千万别在这位新帝面前多话。   他本是牢牢记着师傅的叮嘱,可这事儿实在太过骇人,他也是禁不住一时口快,才问了这么一句。   一向不喜女色的新帝,竟然要把这大夏送过来的女子送到暖阁里养着。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贺迎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揣摩着裴溪故的心思。   他取了钥匙,打开暖阁的小门,吩咐身后的宫女把宋栖迟扶上二楼,让她在软榻上躺下。   宋栖迟的头愈发昏沉,浑身都没了力气,挨着枕头便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她这一路折腾,早已累极了,且从方才起她便一直咳嗽,只怕是染了风寒。   而贺迎却全然不知这些,他低头端详着宋栖迟的脸,雪一般的肌肤上嫣红点缀,睫毛纤长卷翘。   她虽闭着眼,贺迎却也能想象到,那双眼睛定然是极漂亮的。   他盯着宋栖迟看了半晌,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心中顿时一阵窃喜。   陛下方才说,让她“沐浴歇息”,而且这又是在陛下的寝殿……难不成,陛下是要让她侍寝?   贺迎想明白之后,几乎是笑开了花,连忙唤过一旁的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   师傅曾对他说过,帝王之心最难揣度,若想活命,就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问。   而若想要富贵荣华……便得猜对陛下的心思。   今日,可算是让他猜对了一回。   *   御书房。   裴溪故坐在花梨扶手椅上,淡淡望向底下站着的几人,“几位大人今儿怎么都过来了?”   云郴上前一步,行礼道:“臣等今日求见陛下,是想问问和谈的事。”   裴溪故一向敬重云郴,见他开口,脸色稍稍柔和了些,道:“劳云大人挂心,和谈一事,朕已处理的差不多了。”   “如此臣便放心了。”云郴点了下头,便没再言语。   站在一旁的纪丞相倒是开了口:“陛下此番避战和谈,实乃明智之举,臣等佩服。”   若说心里话,他一开始并没瞧的上这位冷宫里头长大的三皇子。   生母早逝,没人管教,又不得陛下看重,能有什么本事?   可当那清冷寡言的少年坐上龙椅之后,他才惊觉,原来有的人,生来便是要做帝王的。   裴溪故借云家之手,翻出太子弑父一事,又借这不忠不孝之罪做足了文章,太子失势,只在一夜之间。   他似乎生来冷血,暴戾又果决,朝中人人皆以为他会看在兄弟的份上留太子一命,可他偏偏没有。   纪丞相到现在都记得,那日雪后初晴,一身龙袍的少年站在龙椅前,背对着朝中众臣冷冷一笑。   “他不配活着。”   纪丞相一度以为,他如此狠戾,只怕会是和太子一样的性子。可在崔凛即将攻破华京时,他偏偏又下了急令,让朱珩带着玉玺前去阻拦。   他那时说:“以崔凛的性子,若攻破了华京,定会将华京满城屠尽。”   “朕不愿如此。”   纪丞相惊诧之余却又暗自佩服。   崔凛那时虽是太子一党,但在百姓看来,臣子所行之事,便是君王想做之事。他很清楚,一个喜欢屠城的新君,和一个愿意和谈的新君,哪个会更得民心。   且经此一战,大夏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无法再与楚梁抗衡。楚梁更可趁此机会,借着和谈之机占尽好处,将大夏压的永世不得翻身。   可纪丞相并不知道,对裴溪故来说,除了这些,其实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   只因那些华京百姓,皆是宋栖迟心中牵挂。   这样的理由,裴溪故自然也不想旁人知道,所以听得纪丞相夸赞他时,也并未说旁的,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道:“丞相过奖。”   崔凛站在一旁,眼中颇有几分不服气,可却也不好说什么。   裴溪故的视线扫过来,见只有他们三人来了,不由得皱眉道:“吴家没来人么?”   云郴见他问起,便答道:“回陛下,吴道子前些日子说瞧见了一种极为稀有的天象,正在朱雀观里潜心卜算,已有数日没看见他人了。”   楚梁四大望族之中,吴家为最末,曾以一手占星之术名动楚梁,而这吴道子,便是吴家这一代唯一的传人。   其实按吴家的资历,根本算不上什么望族,只是原来的蒋氏一族突然没落,这才让吴家攀上了边儿。   蒋家世代经商,整个楚梁的粮草货运,都由蒋家掌管,论起富裕,没人可比得过蒋家。   可偏偏蒋氏夫妇喜爱云游,常常四处游历,有一次不知去了哪儿,竟是再也没能回来。   蒋氏夫妇失踪数年,朝臣们虽没把此事放到明面上议论,心里却都清楚,他们多半已经遭遇不测。   他们这一死,蒋家商路无人经营,便渐渐没落下来,吴家趁机靠占星奇术得了先帝欢心,一时倒也风光无限,勉强算是顶替了蒋家的位置。   按着规矩,每次议事都是四家各派一人,一同前往御书房面见国君。可是裴溪故一向不信占星术这些东西,每次也没什么话可跟吴道子说,吴道子觉得脸上无光,渐渐的便开始找各种理由,不再来御书房议事。   裴溪故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听云郴这样说,便微微点了下头道:“既如此,就让他好好在朱雀观里观天象,往后议事,便不必来了。”   反正那吴道子只会占星,来了和没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云郴应了句是,又问了些朝堂上的事,便准备带着几人告辞离开。谁知已经走到了门口,崔凛偏偏又停了下来,转身问道:“陛下,不知小妹崔鸾,近日在宫中可还安好?” 第46章 照顾 “像只猫儿朝他喵喵叫唤。”……   裴溪故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崔凛直挺挺站在原地, 眼神毫无顾忌,等着他的回答。   裴溪故慢慢转过头, 望着窗外的积雪,沉声道:“鸾妃好的很,崔将军不必记挂。”   “如此甚好。”   崔凛大剌剌地笑了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御书房。   裴溪故盯着他的背影,眼眸渐渐暗下来,手慢慢捏紧成拳。   他知道,崔凛这是在警告他。   崔家表面上虽然宣布效忠于他,但背地里打着的小算盘可不少。   裴溪故不是不知道崔家的野心, 当年崔家替太子做事, 便是为了太子手里的兵权。   他登基之后, 虽借着各种由头将崔家手里的兵权收回了大半, 但崔家在东南边疆一带仍有不少兵马,一时难以收回。   崔凛便明里暗里地以此为要挟, 提出要将他的小妹崔鸾送入宫中为妃。裴溪故忌惮他手中兵权,纵然心里百般不愿, 也只得勉强答应。   只是他虽然封了崔鸾为妃, 却从未踏足过她宫中一步。今日的事, 定是她向崔凛抱怨了什么,所以崔凛才故意问出这样的话来。   为的便是警告他,要他多去崔鸾宫中看看。   裴溪故冷嗤一声,警告他又如何?他不喜欢的女人, 便绝不会多看一眼。   这辈子,除非把他双眼剜去,否则他的眼里, 便只能容下宋栖迟一个人。   一想到宋栖迟,裴溪故的眼神立刻变得柔软,他连忙收起桌案上的奏折,起身出了御书房,快步往峦山殿走去。   地上积了好几日的雪,本是极难走的路,可他的步子却迈的飞快。   走快一点儿,就能快点见到栖迟啦。   他微微笑起来,厚重的靴履将地上的雪踩的咯吱作响,轻快又动听。   *   峦山殿。   裴溪故连衣裳都没顾得上换,进殿便匆匆推开内室的小门进了暖阁,顺着木梯上了二楼。   暖阁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裴溪故朝躺在床榻上的人走过去,侍立在一旁的两个宫女立刻跪下来,向他行礼问安。   “栖迟,我回来了。”   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努力放轻了脚步,生怕吵着她歇息。   可当他走近了,看清了床榻上的情景时,却骤然变了脸色。   宋栖迟平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昏睡了许久。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衣,那衣裳轻.薄.露.骨,箍着她纤细的腰身,雪白的肌肤隐隐若现。   “谁让你们把她弄成这样的?”裴溪故怒不可遏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   那两个宫女吓得不轻,连忙答道:“回陛下,是贺公公吩咐的,他说陛下今夜要让她侍寝,所以便让奴婢们把她好好打扮了一番。”   裴溪故气的咬牙切齿,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什么时候说过侍寝两个字?   再说了,他怎么敢让殿下侍奉他?若说侍奉,也该是他侍奉殿下才是。   裴溪故好不容易才压下心里的火气,他大步走到榻边坐下,一眼便看见宋栖迟脸上透着淡淡的红,额间全是细密的汗珠,眉头也微微皱着,似乎十分难受。   他忧心忡忡地伸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竟是滚烫的厉害。   “去叫太医。”   裴溪故沉声吩咐,那两个宫女慌忙起身,连声应着退了出去。   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他垂眸凝视着宋栖迟的脸,视线慢慢移到她身上。   那件衣裳将她姣好的身段勾勒的淋漓尽致,他只不过偷偷瞥了几眼,耳根早已红透了。   他从来没见过宋栖迟穿这样的衣裳。   妩媚娇娆,又风情万种。   裴溪故直愣愣地看着,不知不觉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唔……”   榻上的人儿突然轻轻挪了挪身子,眼睛仍旧紧闭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裴溪故回过神来,眉宇间浮起担忧之色,他看得出,宋栖迟的身体正被那件衣裳箍的十分难受。   他想了想,便伸手去解她腰间的细带,打算把这衣裳脱下来,给她换件舒服一些的。   他尽力不去触碰宋栖迟的身体,可那层薄薄的衣料和不存在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少女如凝脂般细滑的肌肤仿佛已贴上他的指尖。   他慌忙松开手,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   算……算了,这件事还是让别人来做吧。   裴溪故走到楼梯口处,唤来一个当值的小宫女,吩咐道:“去把蕙女官叫来。”   小宫女得了令,便飞快地跑出了暖阁,不多时便将蕙女官带了过来。   蕙女官一进门,便朝他低头行礼:“奴婢拜见陛下。”   “姑姑不必多礼。”裴溪故侧身给她让出位置,示意她到床榻跟前来,“有劳姑姑为她更衣,旁的人,朕信不过。”   蕙女官有些吃惊,但很快便收敛了神色,恭敬应道:“是。”   她本以为陛下叫她来,是为了什么极要紧的事,不曾想竟只是要她替这个女子更衣。   她如今是峦山宫里的掌事女官,这种服侍更衣的小事,通常是不必她亲自来做的。   裴溪故转过身,只留蕙女官一人对着宋栖迟。她不免多看了宋栖迟几眼,心里暗暗猜测着她的身份。   陛下送了个女子进暖阁,此事早已在宫中传开,倒也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女子的身份,却极少有人知晓。   蕙女官除去宋栖迟身上的纱衣,又取了件软罗裙帮她换上,便转身恭敬道:“陛下,奴婢换好了。”   她虽好奇,却什么都没问。   因为她心里清楚,这不是她该过问的事情。   蕙女官话音将落,就听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方才请的太医到了。   杨太医提着药箱上来,朝裴溪故行过礼,便去替宋栖迟诊脉。他皱着眉诊了好半晌,才起身道:“陛下,她这病症,乃风寒入体,加之忧思过度所致,需得喝药静养些时日。依臣所见,陛下应当将她挪到别处静养,免得陛下染了她的病气。”   裴溪故淡淡道:“无妨,朕在这里守着她。”   杨太医吃了一惊,忙道:“可是……”   “去配药吧。”   裴溪故沉声打断了他,转身坐到宋栖迟榻边,低头细细擦拭着她额上的汗,不再理会杨太医。   杨太医无法,只得领命退了下去。   蕙女官犹豫了下,还是小心地上前一步,试探着劝道:“陛下,杨太医的话在理,您要不还是把她挪到别处……”   “蕙姑姑。”   裴溪故突然开口,蕙女官吓了一跳,觉着他定是生气了,连忙低头道:“奴婢失言。”   “姑姑是关心朕,不曾失言。”裴溪故笑了下,“当年若没有姑姑关心,朕也活不到今天。”   蕙女官睫毛颤了下,忙道:“都是旧事了,难为陛下还记得。”   那时,她还只是个负责御书房洒扫的二等宫婢。   有一次她无意中瞧见,年幼的裴溪故被那个叫春杏的宫女揪着罚跪,少年眉目清冷,身子跪的笔直。   她心生怜惜,便偷偷从冷宫院墙下的小洞里塞了瓶祛瘀止痛的药膏给他。   后来她听人议论,才知道他平日里连口饭都难吃上,于是便每晚都从那处小洞里递些食物进去,虽然不多,于裴溪故而言却是可以救命的东西。   其实当初她帮裴溪故,也不仅仅是看他可怜,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裴溪故是清禾的孩子。   昔年她与清禾同日入宫,又一同被分配到御书房做事,清禾长她两岁,平日里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着。   只是后来……先帝一道圣旨赐死了清禾。   蕙女官每每想到这些,心里就难受的紧,她默默地低着头,努力掩去眼里的哀伤。   “姑姑救命之恩,朕不敢忘。”   裴溪故顿了顿,转头看向仍旧昏睡着的宋栖迟,轻声道:“只是,朕已决意留在这儿守着她,姑姑就别再劝朕了。”   蕙女官连忙应道:“是。”   裴溪故动作轻柔地替宋栖迟掖了掖被子,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对蕙女官低声说道:“其实这样的事本来不必麻烦姑姑,但朕身边实在没有可以信得过的人了。以后,就请姑姑留在暖阁里,亲自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有姑姑在,朕也可放心些。”   “是,奴婢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   到了晚上,宋栖迟依然迷迷糊糊地睡着,并未有清醒的迹象。   裴溪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甚至叫人把御书房里的折子都搬到了暖阁里。   床榻前就是一张紫檀木的八角案,他披衣坐在旁边,借着烛灯一页页翻看着那些写满了字的奏折。   少女睡着时的呼吸声轻而均匀,令他觉得无比安心和舒畅,批折子的速度也比往日里快了不少。   “陛下,鸾妃娘娘来了。”蕙女官站在他身后,轻声禀了一句。   裴溪故立刻皱起了眉,不悦道:“她来做什么?”   “说是许久未见陛下,特意来看望陛下。”蕙女官颇有些无奈,“鸾妃娘娘执意要进来,奴婢拦也拦不住。”   话音刚落,就听崔鸾的声音极响亮地从木梯口处传了过来。   “臣妾见过陛下。”   崔鸾穿着一件杏红流烟百合裙,杏眼桃腮,眉目带笑,走路时蹦蹦跳跳的,如春日里一抹灵动的朝霞。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朝裴溪故走过来,把怀里捧着的几只贡橘摆到他面前的桌案上,笑道:“这贡橘可甜啦,臣妾特意给陛下带了几个,陛下尝尝吧。”   裴溪故不动声色地望旁边挪了挪,离那几只贡橘远了些,沉声道:“朕不爱吃橘子。你若无事,便回宫去吧,朕还有事要处理。”   崔鸾明显感受到了裴溪故的冷漠。   她撅了撅嘴,并未离开,而是看向躺在榻上的宋栖迟,睁大了眼睛问道:“她是谁呀?”   其实她今日来,不过就是想看看,这位能让陛下养在暖阁里的美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裴溪故神色冷淡,转头吩咐蕙女官,“天色不早了,送鸾妃回宫吧。”   崔鸾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她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仍是不死心地往床榻的方向瞟着,陛下不告诉她,她自己看还不成吗?   蕙女官平静地上前去挡住了她的视线,恭敬道:“陛下还要批折子,鸾妃娘娘还是请回吧。”   崔鸾看不清榻上的人,只得恨恨地收回了视线。她又看向裴溪故,见他神色专注地批着折子,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讪讪地说了句:“那陛下早些歇息,臣妾告退。”   待崔鸾下了楼,裴溪故才撂下了手里的折子,微微皱起了眉。   方才崔鸾不过在他身边站了一小会儿,现在这屋子里便全是她身上那股极浓的香粉味道,闻的他一阵恶心。   裴溪故站起身,将崔鸾刚刚拿过来的几只贡橘全都丢了出去,又将窗子打开了一道缝儿,好散散这屋里的气味。   开了窗,他又怕宋栖迟冷着,便走到她榻边坐了下来,用身体替她挡着些背后吹过来的冷风。   少女身上的桂花香气淡淡的,他深深嗅了几口,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宋栖迟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脑子晕的厉害。   裴溪故的手探过来,覆上她的额头,一股熟悉的冰凉感渗进她的肌肤,她慢慢地有些清醒了,挣扎着侧过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少年的脸在她的视线里慢慢清晰,宋栖迟烧的有些糊涂,只当自己仍在清宁宫里,她伸手就去拉裴溪故的衣袖,含糊不清地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来:“阿朝……”   她的声音弱弱的,软软的,像只猫儿,在朝他喵喵叫唤。   裴溪故眼中瞬间被惊喜填满,心剧烈地跳着。   天知道,他等这一句阿朝,等了多久。 第47章 橘络 “殿下……阿朝很想你。”……   裴溪故赶紧靠过去, 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阿朝在这儿。”   宋栖迟晕乎乎地眨了眨眼, 看见自己正扯着一截明黄的袖子,立刻皱起了眉,想也不想便松了手。   “你才不是阿朝呢……”她口中嘟囔着,疲惫地合上了眼,“阿朝最喜欢穿白色的衣裳,才不会穿这样丑的黄色。”   裴溪故愣了愣,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龙袍,这……很丑吗?   眼看着好不容易醒了一会儿的宋栖迟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不由得有些懊恼, 恨恨地掸了下那绣着龙纹的明黄色衣襟。   都怪这破衣裳, 殿下才叫了他一声阿朝, 转眼便又不认了。   裴溪故思忖片刻, 暗自打定主意,从明日起, 便再也不穿黄色的衣裳了。   *   鸾香宫。   崔鸾忿忿不平地进了屋,一进去便气呼呼地在美人榻上坐下, 伸手扯过一旁的软毯胡乱盖在膝上。   “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陛下竟连她是谁都不肯告诉本宫!”   “娘娘消消气。”   侍女阿缈连忙端了茶过去, 小声道:“奴婢刚刚向陛下身边的王公公打听了下, 王公公只说那是大夏送过来的人,别的就不肯多说了。”   “大夏送来的?”崔鸾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缈凑过去,殷勤地替她剥着桌上的蜜橘, 笑嘻嘻道:“管她是从哪儿来的,难道娘娘还怕她么?娘娘可是陛下的妃子,而她无名无分的, 拿什么和娘娘争呢。”   “可是……”   崔鸾正要反驳她,外头的宫女忽然朝殿内禀了一声:“娘娘,贵妃娘娘来了。”   她一下站了起来,不安道:“都这个时辰了,她来做什么?”   不容她细想,云青枝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睨着她淡淡道:“怎么,我不能来么?”   崔鸾讪讪地挤出一个笑来,连忙否认:“姐姐哪儿的话,臣妾自然是盼着姐姐来呢。”   云青枝懒得听她说这些客气话,转身吩咐灵音将外头的几个木箱搬进来,开门见山道:“这次和谈大夏送了不少珠宝首饰,我分了些出来,其他的都收进库房里头了。喏,这些是给你宫里的,你好生收着吧。”   崔鸾一面让阿缈去收下,一面闷闷不乐地撅着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姐姐还有闲心管这些?姐姐没听说么,陛下今日,竟把一个女子送进了峦山殿的暖阁里头。臣妾方才不过是想去问问那女子究竟是何身份,倒被陛下冷着脸赶了出来。”   云青枝冷笑一声:“活该。”   “你……”   崔鸾被她噎的说不出话,只能气鼓鼓地瞪着她。   “陛下白日里处理国事已经够累了,晚上难得休息一会儿,你还要去扰陛下的清净。”   云青枝双手环.胸,神色淡漠,懒懒道:“你要是想知道那女子的身份,我可以告诉你,你就别再去烦陛下了。”   崔鸾吃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云青枝冷哼一声:“你别忘了云家是做什么的。”   崔鸾将信将疑,“那你且说说,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是大夏的清宁长公主。”   云青枝的口气淡淡的,落在崔鸾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她震惊地往后退了两步,愣愣地跌坐回美人榻上,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若她没记错的话,当年陛下被送去大夏为奴时,做的便是这位清宁长公主的寝奴。   这件事宫里不少人都知道,虽然不敢放在明面上说,但私下议论总是有的,她也是无意中从几个爱嚼舌根的宫女那儿听来的。   陛下,明明应该恨极了那位清宁长公主才对啊……   云青枝见她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由得蹙眉道:“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别惹出什么事来,让陛下不高兴。”   崔鸾回过神来,一下子急了,“如今陛下房里都有了别的女人了,臣妾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再说了,姐姐不是喜欢陛下么?臣妾看姐姐,倒像是一点儿都不着急似的!”   “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云青枝冷冷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鸾香殿。   她走下石阶,不走那条被打扫干净的石路,却偏偏要去踩路两旁堆起来的积雪。   深一脚浅一脚,踩出两列交错的脚印来。   灵音抱着她的大氅跟在后面,忍不住问道:“娘娘现在是要去哪儿?”   云青枝头也不回地说:“去峦山殿,我有要紧事要与陛下说。”   她一面踩着雪,一面想着方才崔鸾对她说的话。   “姐姐不是喜欢陛下么?”   是,她是喜欢裴溪故,可那又如何?裴溪故不喜欢她呀。   她本想着,就这么一直陪在他身边,总有一天能将他冰冷的心给捂热。   可是这位清宁长公主的出现,让她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隐隐感觉到,裴溪故与那位长公主之间,似乎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纠葛。   云青枝叹了口气,她本来是不想管这件事的,可却又不得不管。   爹爹传信给她,说朝中那些大臣们听说陛下在暖阁里养了个女子,早就乱成了一锅粥。皆说什么新君数日不近女色,如今骤然得了个可心的美人,定是被迷了心窍了。   且裴溪故又不曾对外言明这女子的身份,更是让那些大臣们浮想联翩。   她得想个办法止住这些不好的流言,才能稳住朝中局势。   云青枝进了峦山宫,在寝殿门口停了下来,抬头望了一眼旁边那座小小的暖阁。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进去,而是对门口的宫女说道:“你进去向陛下通禀一声,就说云贵妃有要事求见陛下。”   她想,陛下许是不愿意旁人进这暖阁的吧。   她等了一会儿,就见裴溪故从暖阁里走了出来,她连忙上前道:“臣妾唐突前来,还望陛下恕罪。”   如今天色已晚,若不是有急事,她也不会这个时辰来找他。   “无妨,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虽然陛下不愿臣妾过问此事,但臣妾……还是想劝陛下几句。”   云青枝斟酌了下词句,才继续说道:“陛下在暖阁里养了个女子,又不曾言明她的身份,已经有许多朝臣开始议论此事,担忧陛下被美色迷了心窍。臣妾想,得想个法子止住这些流言才是,不然朝中定会大乱。”   裴溪故蹙眉道:“你的意思是?”   “陛下只需给她个位分,然后另赐宫殿,那些大臣自然就无话可说了。”   “另赐宫殿?朕是绝不会让她搬出去的。”裴溪故顿了顿,忽然眼睛一亮,“不过你倒是提醒朕了,若不是你提起,朕险些忘了位分的事。”   这一整天,他全然沉浸在与宋栖迟重逢的喜悦之中,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事。   他推开峦山殿的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对云青枝道:“朕这就拟一道赐封的旨意,一会儿你便替朕晓谕六宫,顺便也让那些个大臣知道知道。”   云青枝只好跟着他走进去,在他旁边坐下。   裴溪故提笔拟旨,她在旁边无事可做,瞧见桌上摆了盘蜜橘,便剥了几瓣递过去。   裴溪故用余光瞥了一眼,皱眉道:“朕不喜欢吃橘子,你不必费心了。”   他把手中拟好的圣旨递给她,“朕已下旨封她为美人,往后就住在朕的暖阁里。若是有人再敢议论……朕自然有法子让他们闭嘴。”   云青枝犹豫着劝道:“陛下,她毕竟才刚刚进宫,这美人的位分……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朕心里有数。”   美人算什么?要不是怕宋栖迟不愿意,他甚至都想直接立她为后了。   云青枝无法,只好接过圣旨,起身退了出去。   *   暖阁里。   宋栖迟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醒过来时已是深夜,外头漆黑一片,唯有一弯清月高悬。   她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来,揉了揉昏昏沉沉的头。   屋内四角燃着温暖的烛灯,地上摆着炭盆,里头的银丝碳烧的正旺。   宋栖迟掀开被子下了床,想喝点水润一润干涩的喉咙,找了半天,却连杯冷茶都没找到。   她在屋子里寻了好几圈,最后只在榻前的那张八角案底下,找到了一只不知什么时候掉在那儿的贡橘。   宋栖迟实在口渴的厉害,便走过去把那只橘子捡了起来,想着先用它来解解渴。   她一点一点地剥掉橘子皮,放了一瓣在口中,清甜的汁水溢出来,喉咙里这才舒服了不少。   “你醒了?”   裴溪故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吓了一跳,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赶紧心虚地把橘子藏在身后。   “陛……陛下。”   她低着头,睫毛一眨一眨,有些手足无措。   裴溪故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藏在身后的手,抿唇道:“我也想吃橘子。”   宋栖迟愣了下,裴溪故见她坐着没动,又试探着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话里含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阿朝也想吃。”   听到阿朝二字,宋栖迟更加不敢抬头了。她根本就没想好该如何面对现在的裴溪故,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更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慢吞吞的把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摊开手掌,把那只小小的橘子放在了桌上。   裴溪故微微笑起来,轻声道:“一起吃。”   “好。”   宋栖迟仍是十分拘谨,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吃着那一只小小的橘子。   桌上的橘子只剩下一瓣的时候,裴溪故突然转过头来,伸手指了指她的唇角,轻声道:“这里……沾了点东西。”   宋栖迟怔了怔,下意识地想抬手用衣袖擦一擦,手腕却被裴溪故轻轻按住。   “我来吧。”   少年朝她笑了笑,极温柔地将她的手腕慢慢压下去,同时一点点地朝她靠近。   宋栖迟的呼吸骤然加快。   裴溪故歪着头,食指轻轻抬着她的下巴,慢慢吻住她的唇角,含住那片沾在上头的橘络,抿唇吃了下去。   宋栖迟浑身僵住,一动不敢动。   少年吃掉那片橘络后,并未离开她的唇角,而是小心翼翼地辗转着,试探着,想和她再亲近些。   宋栖迟慢慢闭上眼睛,努力让身体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又何尝不想与他亲近?   她想,就当现在是在梦里吧,这样就可以不用顾及他的身份,不用顾及现实中的一切,只要……只要能安安静静地抱着他就好。   窗外月色清冷,屋内灯火昏黄,橘子的香气氤氲在温热的空气里。   裴溪故见她没有拒绝,便大着胆子,从唇角一点点移到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厮.磨,温柔爱抚。   原本极浅的一个吻被他慢慢加深,宋栖迟的被他吻的身子发软,只能将他的腰抱的更紧。   少年的唇犹不满足地在她脸上轻.蹭,一路移到她的耳垂,轻轻地咬了一下。   “殿下……阿朝很想你。” 第48章 甜味 “阿朝,我也想你。”……   少年用唇轻轻碾.着她的耳垂, 像只黏人的小猫,一寸都不肯离开她身边。   宋栖迟耳尖发红, 心早就软成了一滩春水。   她手上微微用了些力气,将裴溪故揽进怀里,小声道:“你瘦了。”   “嗯,是瘦了些。”裴溪故乖巧地蹭.进她怀中,把头埋进她的肩窝,近乎贪恋地嗅着她颈间的桂花香气。   他微微仰起头,又在她下巴上恋恋不舍地啄了一下,可怜巴巴地问:“这些日子,殿下可有想起过阿朝吗?”   宋栖迟抿紧双唇, 轻轻点了下头, 用近乎耳语的声音, 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裴溪故瞬间高兴的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他满足地蹭.了.蹭宋栖迟落在锁骨上的发丝,软着声音唤道:“殿下……”   他像从前一样, 慢慢伸手去勾她腰间的锦带,宋栖迟愣了下, 最终还是低下头, 轻轻将他的手拨开了。   裴溪故一下子心慌起来, 他慌忙收回不安分的手,不敢再碰宋栖迟。   “殿下是在生阿朝的气吗?”他咬着唇,语气小心翼翼,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等着她的训斥。   “没有……”   宋栖迟无奈地笑了笑,她不知道该怎么对裴溪故解释,甚至,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如今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与裴溪故分别不过数月,却已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事易时移,她实在不知,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到底该如何去面对现在的他。   所以她一直在逃避,逃避他小心翼翼的讨好,逃避他那双含着浓浓眷恋的眼睛。   除了逃避,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都是阿朝不好,让殿下受了这么多的苦。”   少年的话中含着深深的自责,他轻轻地拽着宋栖迟的衣袖,似乎在求她原谅,“我把和谈的事全权交给朱珩去办,根本没想过他会把殿下……会把殿下带回来。”   他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怯懦又可怜,“当初我答应云家回楚梁做皇帝,为的便是以后可以好好地保护殿下。我知道殿下在大夏过的并不好,所以才想着,若是殿下愿意,就把殿下接到楚梁来,可是阿朝从没想过用这样的方式……阿朝,阿朝怎么敢对殿下那样……”   宋栖迟愣住了。   “你是说,你当初回楚梁,是……是为了我?”   “是。”   裴溪故仍旧惶惶不安地低着头,絮絮地说着:“还有宋宥的事……我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下他。我夺权登基之时,崔家军已攻破了白玉关……”   他近乎哀求地看着宋栖迟,漂亮的凤眸里满是不安和内疚。   “殿下,对不起……”   少年蔫蔫地低下头,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白兔,宋栖迟心里一阵酸涩,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轻声哄道:“好啦,这些事本就不是你的错,你无需道歉。”   裴溪故愣愣地抬起头,咬唇道:“殿下不怪阿朝吗?”   宋栖迟笑着摇摇头,右手勾住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地在他唇.瓣上轻轻亲了一下。   “阿朝……谢谢你。”   她朝他盈盈一笑,眼角似有泪光闪动,那颗泪痣染着烛火的薄光,潋滟开一片诱人的光影。   少年原本幽深晦暗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眼中溢着难言的欣喜,小心翼翼地舔.了下唇,脸上顿时绯红一片。   那是她方才亲过的地方。   湿.湿的,甜甜的,还带着橘子的清香。   “殿下……”   他鼓起勇气,慢慢朝宋栖迟靠了过去,轻柔地按住她的肩膀,将她一点点压倒在杉木铺成的地板上。   他一只手垫在宋栖迟脑后,一只手摩挲着她柔软滑顺的发丝,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阿朝再也不会离开殿下了。”   宋栖迟被他蹭.的脸颊痒痒的,她伸手抚摸着少年的头,轻轻弯了下唇角,小声应他:“嗯,我……也不会再离开阿朝了。”   少年的身子颤了下,紧接着便倾身覆了上来。他慢慢地吻遍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最后停留在她眼角的泪痣上,缠绵流连,不肯离去。   宋栖迟忍不住笑起来,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啦,换个地方好不好?唔……”   话音未尽,她的唇已被裴溪故温柔地封住。   少年的唇.瓣轻轻地碾上来,将她口中橘子的甜一寸寸尝遍。   他的吻极尽小心,极尽温柔,如南风过境,丝丝缕缕尽是缠绵爱意。   “嗯……”   宋栖迟的身体在少年温柔的攻势下渐渐软了下来,她脸颊滚烫,双手搂住他通红的后颈,在他的唇离开的一瞬,轻轻地说了句——   “阿朝,我也想你。”   裴溪故的手倏然顿住,嵌在她如墨的黑发间,轻轻颤抖着。   他眼中仿佛有火光亮起,刹那间燃烧成瑰丽的火海,映着她娇俏清丽的容颜。   他再难自抑,再次吻住她的双唇,用力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   少女娇声软语,手顺着他的背脊,一路慢慢滑到他劲瘦的腰线上,他的手辗转过连绵雪峰,极熟稔地解开了她的衣裳。   他一面吻着她,一面借力将她抱起,宋栖迟的外裳在他起身的瞬间慢慢滑落,薄薄的绸缎落下来,堆在二人腰间。   裴溪故转了个身,大步朝床榻走去,她的下裳随之微微转起来,绽成一朵娇艳的海棠花。   案几上的烛灯渐渐远去,昏黄的光线落下来,在地上的橘子皮旁边投下暧昧的影。   少年将她放到榻上,她的下裳慢慢地从雪白的小腿上滑落,松松软软地掉在地板上。   从地上到床榻,两人的唇.瓣就不曾分开过,裴溪故闭上眼,手扶着她的腰,一路将她吻到枕上。   浅鹅黄的纱帐落下,少年低低的呜咽声传出。   木梯口处恰有脚步声响起。   “陛下,蕙姑姑让奴婢送碗热汤过来,您……”   新来的小宫女捧着汤碗,直愣愣地站在木梯旁,看见帐后交缠的人影,仿佛失了声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宋栖迟仿佛梦醒一般,连忙抓过旁边的锦被掩在身上。裴溪故披衣坐起,伸手将纱帐挑开一道缝儿,皱眉看着那哆哆嗦嗦站着的小宫女,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放那儿吧。”   “……是。”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把碗搁下,颤着声音道,“这是蕙姑姑亲自煮的汤,说是给……给宋美人祛寒用的。”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逃一般地转身下了楼。   裴溪故坐在榻边缓了片刻,才站起身,把那碗汤端到宋栖迟面前,柔声道:“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   “……好。”   宋栖迟努力用被子将自己裹的严实些,小心翼翼地接过汤碗,一勺一勺地慢慢喝着。   裴溪故就坐在她身旁,看着她一点一点把汤喝完之后,才接过她手中的汤碗,放回到案几上。   等他回到榻边时,宋栖迟已经侧身朝向里面,背对着他裹紧了被子,似乎是睡着了。   他弯下腰悄悄地看了一眼,少女眉头微蹙,呼吸仍是起伏不定,还带着些微微不稳的喘.息。   殿下是在装睡呢。   裴溪故忍不住笑起来,知道她定是害羞了,便也没说什么,只轻轻替她掖了掖被子,就转身离开了床榻。   他本想去旁边的隔间里去睡,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了下来。   裴溪故思忖了半晌,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走进隔间里,抱了床褥子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榻边的地上。   他将屋内的烛灯一盏盏吹灭,随着渐渐暗下来的光影,在地上慢慢躺下。   然后他侧过身,对着宋栖迟的方向,满足地弯了弯唇角。   真好。   他终于,又能陪在殿下身边了。   *   翌日清晨。   蕙女官捧着早膳,早早地进了暖阁,一进门她就发现,裴溪故并没有睡在一楼的软榻上。   她抬头往二楼望了望,犹豫了半晌,还是端着手里的早膳,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她刚刚走过木梯转角,就看见裴溪故跪在榻边的脚榻上,微微低伏着身子,正用手背小心翼翼地去探宋栖迟额间的温度。   蕙女官震惊的险些说不出话来,她慌忙把早膳放到案几上,急切地提醒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怎么能跪在这儿?陛下还是……还是快些起来吧。”   “姑姑小声些。”裴溪故轻轻皱眉,有些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烧还没退,需多睡些时候,别把她吵醒了。”   蕙女官怔了怔,忙小声应道:“是。”   她素来是最知规矩懂进退的,方才实在是太过震惊,才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   裴溪故扶着榻沿站起身,胡乱吃了几口早膳,便起身对蕙女官道:“朕先去上朝了,有劳姑姑替朕好好照顾她。”   蕙女官连忙点头道:“是,陛下放心。”   裴溪故走了没多久,宋栖迟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榻上坐起,取过一旁的衣裳披在身上,正要下床,就见蕙女官低着头朝她走了过来。   “奴婢蕙容,是陛下宫里的掌事女官,往后美人的饮食起居,就都由奴婢来照顾了。”   她穿一件湖水蓝的绣荷宫装,一看便知是端庄稳重的人,就连此时行礼的姿势,都是一丝不苟地依着宫里的规矩,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宋栖迟不由自主地跟着坐直了些,伸手将她拉起来,“姑姑不必多礼。”   “奴婢先服侍美人洗漱更衣吧。”   蕙女官抬手唤来了几个小宫女,对她解释道:“这些都是陛下拨过来服侍美人的,美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喊她们就是。”   “……好。”   宋栖迟坐的直直的,任由她把一件淡红色的宽袖垂裳裙往自己身上套。   她本就有些拘束,蕙女官一口一个美人的叫着,更是令她愈发紧张了。   她对这后宫妃嫔的等级制度知之甚少,听蕙女官唤她美人,也不知这身份是高是低,只觉着听着十分好听。   左右都是阿朝封的,只要他喜欢就好吧。   蕙女官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儿就将她整个人都收拾妥当,宋栖迟站起身,刚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又轻又快的脚步声。   “美人,云贵妃来了。” 第49章 金镯 “那位长公主待陛下如何?”……   宋栖迟慌忙抬起头, 往木梯的方向看去。   云青枝穿了件深碧色的短衫子,下身并未着裙, 而是穿了条松松垮垮的绣竹纹长裤,脚上是一双简简单单的芙蓉软底鞋。   若不是那小宫女事先禀了一声,宋栖迟根本不敢相信她会是位贵妃。   她的五官带着极灵动的美,英气却又不失妩媚,一头青丝挽成一对潇洒恣意的双刀髻,使她整个人美如一寸锋利的刀刃——   仿佛浸染着灼热鲜艳的血,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华。   “美人,这是云贵妃,按着规矩, 你得向她行礼才是。”惠女官见她愣愣地站着, 赶紧小声提醒了一句。   宋栖迟回过神来, 有些慌张地朝她行了一礼:“见过贵妃娘娘。”   她不知楚梁的礼仪规矩, 只好按着大夏皇室的礼制,向她行了个简单的问安礼。   云青枝朝她走过来, 随手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丢到一旁的案几上,漫不经心地说:“你不必紧张, 我只是听说陛下新封了个美人, 便依着规矩来看看。”   宋栖迟杵在原地, 面带拘谨地看着云青枝,根本不知该如何答话。   往日里都是别人朝她行礼,对她毕恭毕敬地说话,如今低人一等的那一方骤然变成了她, 她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惠女官见她不说话,在一旁看的着急,连忙上前替她解围道:“禀贵妃娘娘, 宋美人昨日刚病了一场,身子还未好全,没什么气力说话,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无妨。”云青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极锋利的打量,“既然病着,便坐着吧,我不会在你这儿多待的。”   惠女官连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宋栖迟只好局促不安地在榻边坐了下来。   云青枝就站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地端详着她的脸。   她今日病着,脸色难免有些苍白,却更透出一种温婉柔软的风韵来。   云鬓花颜,步摇盈光,低眉顾盼间,便是万种风情。   是个极难得的美人。   云青枝默默地看了她几眼,便移开了视线,转头看向侍立在两侧的几个小宫女。   “这几个,都是新来的?”   蕙女官道:“是,陛下宫里原没什么伺候的人,这几个都是昨儿个刚拨过来的。”   云青枝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们的脸,最终停留在一个粉衣双髻的小宫女身上。   她轻轻皱了下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哆嗦了下,低着头闷声答道:“奴婢名唤兮柳。”   云青枝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懒懒地“哦”了一声,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兮柳瞬间松了口气。   蕙女官见云青枝一直站着,便搬了把木椅过来,“娘娘坐会儿吧,奴婢去倒茶。”   “不必了。”云青枝摆摆手,“我宫里还有些事,就不坐了。”   她拿起方才解下的佩剑,快步往木梯口处走去,宋栖迟连忙站起来,略显生涩地说了句:“恭……恭送贵妃娘娘。”   云青枝没再回头,径直下了楼,走出了暖阁。   灵音跟在她身后,看着四周无人,才小声问道:“娘娘,恕奴婢多嘴,那个兮柳……是娘娘认识的人吗?”   “我不认识她。”云青枝低头踩着雪,漫不经心道,“不过,我之前在鸾香宫里见过她。”   灵音吃惊道:“娘娘是说,那个兮柳是鸾妃身边的人?”   “嗯。”   云青枝抬脚将几块脏雪踢到一旁,雪块磕在道旁的方石上,散成一地灰蒙蒙的碎屑。   她去鸾香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个兮柳,她也只是无意中在崔鸾宫里看到过一次而已。若换作旁人,定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   但是云青枝不一样。   她生来便记忆力远胜常人,凡是见过的人,皆能过目不忘,所以方才,她只一眼便认出了兮柳。   看来那日她虽然警告过崔鸾,可崔鸾却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云青枝踩过最后一块平整的雪地,重重跺了跺鞋面上的积雪,进了睦云宫。   灵音小跑着跟上去,弱弱地问了句:“那……娘娘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宋美人呢?鸾妃性子一向骄纵,日后若借着兮柳在宋美人那儿闹出什么事来,怕是不好收场。”   云青枝脚步顿了下,什么都没说,仍继续往前走。   告诉她?她与宋栖迟今日不过第一次相见,无情无分的,她凭什么要告诉她?   而且,她正好也想借崔鸾的手看看,这位大夏的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值得裴溪故这般偏爱。   灵音见她不说话,只好默默地闭了嘴。进了前院,云青枝远远地就看见青寰正站在石阶下等着她,她穿过扫的干干净净的碎石子路走到他面前,随口道:“今儿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外头等着,快进去吧。”   “是。”青寰连忙应了一声,低头替她打开殿门。   云青枝走了进去,没让灵音跟着,只留下青寰一人在屋内。   青寰斟了盏热茶端到她面前,恭敬道:“大小姐,请用茶。”   云青枝接过茶盏,轻轻笑了下:“如今也就只有你还会叫我一声大小姐了。”   青寰仍旧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极难察觉的波澜:“在奴才心中,大小姐永远是大小姐。”   “我不喜欢你自称奴才。”   云青枝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件太监宫服上,慢慢启唇:“我也不喜欢你穿太监的衣裳,换了吧。”   青寰怔了怔,嗫嚅道:“可是,奴……奴才已是太监之身。”   云青枝蹙眉,搁下茶盏站起身,亲自去内室拿了一套备好的侍卫宫服,不容分说便递到他手里。   “换上。”   青寰犹豫了下,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是。”   大小姐说的话,他从来不敢违逆。   是大小姐将他从生死边缘救下,给了他重新活下去的希望。   大小姐,就是他的希望。   他原是姜国人,自幼失了父母,只能混在一拨难民之中四处颠沛流离,勉强混口饭吃。可后来姜国皇帝嫌这些难民脏了他的国土,便派了兵四处杀剿。   他穿着破旧肮脏的衣裳,和一堆同样肮脏不堪的人挤在一起,眼看着剑刃的寒光一点点逼近,慢慢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他想,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受人欺辱。   可是他没有死。   一柄青锋扫过,堪堪挡下那把即将刺穿他胸.膛的剑,将他的衣裳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颤抖着睁开眼,九岁的云青枝提剑站在她面前,碧色的裙裳像一片盛夏浓绿的荷叶,在满目风雪中绽开盎然生机。   云家带来的近卫很快就将那些试图围剿他们的人悉数赶走,她却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好半晌后她才拎着剑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的马儿走去。   “走吧,跟我回家。”   小姑娘忽然又停了下来,在猎猎寒风中转过身,裙摆如一叶芭蕉在风中摇晃。她盯着他身上的衣裳,清亮的声音落在阵阵厮杀声中,如同天籁。   “跟我回去,我赔你衣裳。”   他的心随着她声音的起伏,极清晰地颤了两颤。   他跟着云青枝回了楚梁,成了云家大小姐身边唯一的近卫。   云家的人都说他像个听话的傀儡,大小姐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甚至当云家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去大夏皇宫做暗子时,他想都没想,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他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云青枝当时对他说的话。   “潜进大夏皇宫并非易事。你需去势净身,才有机会踏入宫门。”   他跪在她面前,声音恭敬。   “但凭大小姐吩咐。”   “想什么呢?”   云青枝背对他站着,听他半天没有动静,不由得出声问道。   青寰猛然回过神来,拿着衣裳的手颤了下,忙低头道:“没……没什么,属……属下这就换上。”   他亦转过身,背对着云青枝将身上太监的服饰褪下。   云青枝双手环.胸,垂眸盯着鞋尖上的绣纹,随口问道:“你在大夏的时候……可是在那位清宁长公主宫里做事?”   “是。”   “那位长公主……待陛下如何?”   青寰迟疑了下,还是如实答道:“长公主待陛下极好。若不是长公主一直护着陛下……陛下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楚梁。”   云青枝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那……她素日待你如何?”   “长公主性情温和,待奴……待属下和其他下人们都很好,几乎从不训斥,反倒是处处照顾。”   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停止了,云青枝知道他这是已经换好了衣裳,便转过身来。   一身黑色束腰长袍将男人衬得坚毅挺拔,那熟悉的眉眼褪去了当年的稚嫩,变得沉静而自持,令她突然生出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心安之感。   云青枝怔了一瞬,淡笑着走上前去,极自然地替他理平衣襟上的褶皱,“嗯,这身好看多了。”   青寰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小声道:“多谢大小姐夸奖。”   云青枝笑了笑,转身从檀木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漆木匣递给他,吩咐道:“这东西你亲自给宋美人送去,就说是我送她的礼物。”   青寰打开木匣看了一眼,吃惊道:“大小姐,这对玲珑镂花缕金镯可是当年家主从姜国寻回来的,价值连城,万金难买。您就算要恭贺她晋封美人之喜,也不必拿这样珍贵的东西呀。”   “谁说我是要恭贺她晋封之喜了?”   青寰愣道:“按宫里的规矩,宋美人刚刚晋封,大小姐身为贵妃,是该送些贺喜的东西过去。所以属下才以为,大小姐送那对镯子过去,便是为了贺喜她晋封的。”   “那些个破规矩,我可从来没放在心上。”云青枝笑笑,仍旧是漫不经心的口气,“我这是为了感谢她,替我照顾了你这么多年。”   她转身进了内室,只留青寰捧着木匣,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抬起头,偷偷望着云青枝的背影,慢慢地,浅浅地,笑了起来。   *   云青枝的礼物很快就送到了峦山殿的暖阁里。   蕙女官打量着那对华贵的金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道:“美人,奴婢见识短浅,不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宋栖迟拿起那对金镯细看了一番,不由得暗暗吃惊。   她从前在清宁宫时,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只是和这对金镯比起来,便都显得平常了。   云贵妃……为何要送她这样名贵的东西?   蕙女官在一旁提醒道:“美人,贵妃赏赐,按着规矩,您得亲自去她宫里谢恩才是。”   宋栖迟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道:“既如此,就劳烦姑姑陪我同去吧。”   她初来楚梁,不知宫中规矩,有个信得过的人在旁边陪着,也好让她安心些。   蕙女官连忙答应下来。   出了暖阁,顺着宫道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睦云宫。   云青枝正坐在外头的石桌旁擦着手里的剑锋,她低着头,神色认真,用细软的帕子一寸寸拭去锋刃上的污垢。   宋栖迟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按着蕙女官出门前教她的姿势,规规矩矩地行了跪拜之礼:“臣妾拜见贵妃娘娘。”   “起来吧。”   云青枝仍旧擦着手中的剑,斜睨她一眼道:“若是来谢恩的,倒是不必,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   宋栖迟扶着蕙女官的手站起身,朝她轻轻笑了下:“娘娘送的东西实在贵重,臣妾必得亲自谢过娘娘,才可安心。”   云青枝正要说些什么,就听不远处传来了崔鸾略带尖锐的声音。   “哟,这不是宋美人吗?” 第50章 警告 “离殿下远一点。”   崔鸾披着件狐皮缎里的大氅, 怀里抱着个汤婆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还真是巧呢, 竟然在这儿遇到了宋美人。”   蕙女官连忙悄悄扯了扯宋栖迟的衣袖,附在她耳旁小声道:“这位是鸾妃娘娘。”   宋栖迟才刚站起来没多久,听得她是妃位,只好又朝她行了一礼:“臣妾见过鸾妃娘娘。”   崔鸾看她一眼,却并未让她起来,而是转过身,笑意盈盈地对云青枝道:“臣妾来给姐姐请安。”   云青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极为不屑地轻嗤了一声。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你入宫那天起,你可是一次都没来过我宫里。今儿个竟说来给我请安?未免也太可笑了。”   她这话说的丝毫不留情面, 崔鸾的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   “臣妾……臣妾前些日子身体不好, 所以才没来看姐姐, 姐姐别怪臣妾。”   云青枝笑了笑, “你今儿来的还真是挺巧的,宋美人前脚刚到, 你后脚就跟着进来了。”   崔鸾勉强挤出个笑来,讷讷道:“许是臣妾和宋美人有缘吧。”   云青枝懒得理她, 自顾自地擦着手中的剑。崔鸾便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跺了跺脚上的雪, 又低头去看仍然跪着的宋栖迟。   “本宫瞧你这跪姿,未免也太敷衍了些,怕是还没学过宫里的规矩吧?”   蕙女官忙道:“禀娘娘,奴婢已经在教了, 但宫中规矩繁杂琐碎,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了太多。”   崔鸾笑道:“无妨,正好本宫今日得空, 便来教教你。”   宋栖迟跪在一堆积雪之中,膝盖又痛又冷。她知道崔鸾是在为难她,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应道:“谨遵娘娘教诲。”   “身子要跪直,手要端着放在腰间,对,就是这样。”崔鸾眨了眨眼,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先跪上半个时辰给本宫瞧瞧。”   云青枝的手顿了顿,她微微低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宋栖迟被雪水浸透的裙摆,然后拿起桌上的剑鞘站起身来。   “要跪到屋里跪去,别弄坏了我好不容易留出来的雪。”   崔鸾忙跟着站起来,点头道:“臣妾这就进屋去。”   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云青枝不管这事就好,这样她就能好好地给宋栖迟来个下马威了。   宋栖迟只好也跟着进了屋。   她跪在地上铺着的软毯上,殿内又烧着炭火,倒是没那么冷了,只是她的膝盖仍是酸痛的要命。   “过几日宫里就要举行宫宴了,你这般不知规矩,如何上的了台面?本宫只盼着你,莫要给陛下丢人才好。”   崔鸾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里尽是倨傲:“如今你可不是什么长公主了,别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宋栖迟听得心里一阵难受,是啊,她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长公主了。   从前她高高在上,受万人跪拜景仰,现在,却只能忍气吞声,任由崔鸾羞辱。   “怎么,本宫不过训斥你两句,你倒不高兴了?”   宋栖迟抬起头,平静道:“臣妾没有不高兴,只是臣妾原以为,娘娘也算是大家闺秀,不会说出这般难听的话,所以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你竟敢羞辱本宫?”   崔鸾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气的嘴唇都在发颤。   宋栖迟无奈地笑了下,“娘娘,如今跪着的是臣妾,坐着的是您。谁羞辱谁,娘娘心里应该清楚吧。”   崔鸾不提长公主这三个字还好,这一提,便将宋栖迟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些酸楚又尽数勾了起来。   她本来并不想理会崔鸾,只想着跪完了事,可崔鸾却偏要勾起她的伤心事来。她实在忍不住,这才回怼了两句。   崔鸾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和本宫说话!”   她上前两步,怒气冲冲地扬起手,可还没等落到宋栖迟脸上,便被云青枝狠狠抓住了手腕。   “崔鸾,你别忘了,这是在我宫里。”云青枝紧紧钳住她的手腕,微微挑了下眉,“可不是在你的鸾香宫。”   崔鸾被她捏的手腕生疼,如花的小脸顿时失了颜色,连连求饶道:“姐姐快放手……臣妾,臣妾知错了。”   云青枝冷哼一声松了手,又回到木椅上坐下。   “好了,没事就都散了吧,我宫里不喜欢热闹。”   云青枝开口赶人,崔鸾自然不敢再多待,只好朝她行了一礼,悻悻道:“那臣妾改日再来给姐姐请安。”   她转身离开,经过宋栖迟身边时,还不忘狠狠瞪了她一眼。   蕙女官扶着宋栖迟站起来,她膝盖疼的厉害,险些摔倒,踉跄了几步才好不容易站稳了。   “多谢贵妃娘娘替臣妾解围。”她微低着头向云青枝道谢。   “没什么好谢的。”   云青枝连头都没抬,懒懒道:“最好以后,也不要再谢我。”   *   暖阁。   蕙女官扶着宋栖迟在软榻上坐下,便急急忙忙进了内室去拿祛瘀止痛的药膏。   宋栖迟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掀开裙摆看了一眼。   她的肌肤素来娇嫩,方才跪着的时候,又没有什么东西垫着,现在膝盖处已经青紫了一大块。   蕙女官也是看出她似乎疼的厉害,所以才一进门便跑去拿药了。   她轻轻揉着膝盖处的淤青,被雪水浸湿的裙摆贴在她的腿上,又冷又湿。   她不由得又想起那次去凤露台祈雨的时候。   那时她在雨中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浑身湿透,几乎连路都走不了,最后是阿朝把她抱回去的。   可是现在……阿朝不在她身边。   宋栖迟垂下眸子,掩去眼中淡淡的失落。   她心里清楚,阿朝如今是一国之君,自然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整日陪在她身旁。   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木梯处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她微微皱眉,抬头一看,却是傅衍之顺着木梯偷偷摸摸地上了楼。   宋栖迟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傅大人?”   “殿下小声些。”   傅衍之连忙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极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臣是趁门口值守的宫女换班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被发现了就不好了。”   宋栖迟往内室的方向看了几眼,瞧着蕙女官还未出来,才稍稍放心了些,转头问傅衍之道:“傅大人还没回去么?”   “臣不回去了。”傅衍之压低了声音道,“臣今日来见殿下,就是为了告知殿下此事。其实,在送殿下去楚梁之前,陛下曾私下召见过臣,要臣留在楚梁皇宫,暗中照顾殿下。”   宋栖迟惊诧道:“这是父皇的意思?”   傅衍之点头道:“殿下孤身一人在这儿,陛下怎么可能放心的下。所以才特意嘱咐臣,留在这儿保护殿下。”   “可是你是大夏的使臣,到了日子便该回去。”   宋栖迟摇了摇头,直截了当道:“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留在这保护我。你还是回去向父皇复命吧,父皇的好意,我心领了。”   当初父皇答允朱珩将她献给楚梁,她便明白,父皇已将她舍弃。   弃了她,来保大夏的天下。   现在却又暗地里派傅衍之留下来保护她……宋栖迟轻嗤一声,这样虚伪的保护,她可不需要。   傅衍之忙道:“臣可以换个身份藏匿于宫中,绝对不会被旁人发现……”   “看来傅大人昨夜在院子里睡的不错啊。”   少年清冷淡漠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   傅衍之身子僵了下,很快便神色如常地转过身,对裴溪故行礼道:“承蒙陛下关爱,臣昨夜睡的很好。”   裴溪故盯着他,语气冷的仿佛快要结出冰来:“不知傅大人未经允许便私闯朕的暖阁,究竟是何居心?”   傅衍之低头道:“臣只是想来看看殿下,并无它意。”   他站的地方离宋栖迟极近,抬手行礼的时候,手一不小心,便碰到了宋栖迟的衣袖。   裴溪故眼中骤然闪过一抹狠戾。   他大步上前,用力掐住傅衍之的脖子,凶狠的像只要与人争夺猎物的猛兽。   “离殿下远一点。”   宋栖迟吓了一跳,她吃惊地捂住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少年眼底猩红,薄唇紧咬,死死地掐着傅衍之的脖子,力道之大,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的脖子拧断。   宋栖迟从来没想过,傅衍之不过是来见了她一面,竟会让裴溪故失控成这般模样。   她慌慌张张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衣袖,试图唤回他的理智:“阿朝……”   少女温软的声音总算让裴溪故稍稍冷静了几分。   他慢慢地松了手,傅衍之脸色涨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待边境那几座城池交接完,你立刻回大夏去。”   裴溪故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警告着他:“若再让朕发现你私闯暖阁,朕,一定会杀了你。”   傅衍之哪还有气力说话,哑着嗓子勉强应了句“是”,然后便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宋栖迟站在原地,心跳如擂鼓,她看着眼前仍浑身散着狠戾的少年,第一次对他生出了畏惧的感觉。   她眼中的阿朝,乖巧顺从,温顺的如一只蜷在她怀中的猫儿。   可方才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一切似乎都只是表象而已。   她忽然想起那些关于楚梁新帝的传言来,更是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裴溪故突然转过身,朝她走过去,宋栖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就想往后躲。   他脚步顿了一瞬,眼底愈发晦暗幽深。   “方才傅衍之离你那么近,怎么没见你躲?”   少年仿佛换了个人,话里没了平日的温顺,反而带着极重的威压,一步步朝她紧逼过来。   宋栖迟心慌的厉害,她一面往后退,一面小心翼翼地说:“傅大人只是来看看我,我与他并未说什么……”   “他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裴溪故红着眼睛,蓦地加快了步子,几步便到了她面前,狠狠按住她的肩膀。   “从前在大夏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他喜欢你。如今到了楚梁,他还要想方设法地得你欢心……是当我不存在吗?”   宋栖迟被他压着,踉跄两步便往床榻的方向跌去,谁知不小心撞上了一只矮凳,她登时脚步便晃了一下,接着就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她的膝盖磕在脚榻的边儿上,原本就有伤,这下更是疼的撕心裂肺。   宋栖迟痛的低呼一声,她狼狈地坐在地上,低头掀开裙摆,露出那一大片渗着血的紫青伤痕来。   裴溪故的眼神在看见少女膝上的伤时立刻软了下来。   他仿佛一只被剁去了爪子的猛兽,整个人都蔫了下来,再没了方才的气势。   他在宋栖迟脚边跪下,慌慌张张地低头去看她的伤,“对……对不起殿下,阿朝不该对殿下发脾气的,都是阿朝不好……”   他耷拉着脑袋,极小心地去拉宋栖迟的手,嗫嚅道:“阿朝知错了。” 第51章 上药 “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蕙女官恰在此时拿着药膏从内室出来。   她一眼便看见裴溪故正跪在宋栖迟旁边, 可怜巴巴地勾着她的小指,口中还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   蕙女官整个人呆愣了半晌, 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拿着药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纠结了许久,才小声开口道:“陛下,地上凉,您还是先起来吧。”   裴溪故仍旧心疼地看着宋栖迟膝上的伤,听见蕙女官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劳烦姑姑去取些止血化淤的药来,她受伤了。”   蕙女官愣了下,她狐疑地看向宋栖迟隐隐渗着血的膝盖, 嘟囔道:“奇怪, 方才明明还没这么严重的……”   裴溪故闻言, 立刻转过头来, 皱眉道:“方才?姑姑这话是何意?”   蕙女官犹豫了下,还是如实解释了一番:“方才贵妃娘娘赏了对金镯给宋美人, 宋美人便去了睦云宫谢恩。谁知竟在那儿遇到了鸾妃娘娘,鸾妃仗着自己是妃位, 便故意刁难宋美人, 还让她跪了好一阵子。”   裴溪故心里的火气一下窜了起来。   方才他还在纳闷, 明明只是磕了一下,为何会伤的这样严重?原来在他来之前,她的膝盖就已经受伤了。   “去把鸾妃给我叫来。”他冷着声音吩咐。   蕙女官应了声是,把手里的药瓶递给他, 便匆匆忙忙地去鸾香宫请人了。   裴溪故打开药瓶,轻柔地把里头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宋栖迟的膝盖上。   她疼的厉害,额上沁出大片大片的汗珠, 甚至小腿还在微微地打着颤。   裴溪故连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小声问:“阿朝弄疼殿下了吗?”   宋栖迟摇摇头。   她知道裴溪故的力道已经很轻了,只是她伤的实在有些重,那冰凉的药膏一覆上来,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少年垂下头,声音软软的,带着浓浓的内疚与自责:“对不起。”   他一面动作极轻地把涂好的药膏抹匀,一面小声解释着:“我当时封殿下为美人,只是想着,美人这封号是最好听的,也最能配得上殿下……再加之这后宫的位分高低,我本就知之甚少,所以便也没太在意。谁知那个崔鸾竟敢仗着她的妃位,这样欺负殿下……”   宋栖迟一见他这副模样,心早就软了下来,她忍不住笑了笑,轻声道:“所以,你封我为美人,只是觉得这名字好听?”   “嗯。”少年仍旧低着头,闷闷地道,“都怪阿朝没有思虑周全,让殿下受委屈了。”   宋栖迟微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耷拉着的脑袋,“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自责的。”   少年懵懵地仰起头来。   “殿下不生阿朝的气吗?而且,阿朝刚才……定是吓着殿下了。”   宋栖迟抿唇道:“其实也算不上吓着,只是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所以……一时有些心慌。”   裴溪故的头埋的更低了,声音也越发怯懦:“对不起,阿朝不该在殿下面前这样的。”   “好啦,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都说了多少遍对不起了。”   宋栖迟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滑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笑着朝他眨了下眼睛,“再说对不起,我可真要生气啦。”   少年的耳垂肉眼可见地泛起了淡淡的粉红。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宋栖迟的食指,往她怀中靠去,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肩窝。   “只要殿下不生阿朝的气就好。”   裴溪故又在她怀里磨.蹭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小心地将她搀扶到榻上坐下。   两人倚在榻上说了会儿话,就见蕙女官将崔鸾带进了暖阁。她脸上有些慌乱,却仍强装镇定,朝裴溪故行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裴溪故一看见她便骤然冷了脸色,沉声道:“朕为何叫你来,想必你心中有数吧。”   崔鸾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小声道:“臣……臣妾知道。”   自她入宫以来,陛下可是从未叫她来过峦山殿。   她心中忐忑,来的路上便偷偷问了蕙女官几句,这一问,倒将她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她原以为宋栖迟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小小美人,所以才敢这般欺负她,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会这样看重她。   是了,她早该想到,能让陛下藏在暖阁里精心将养着的女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定然不轻。   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崔鸾只能冷汗涔涔地跪着,忐忑不安地等着裴溪故开口。   裴溪故睨她一眼,冷冷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动朕的人。不是喜欢跪么?朕今日就让你跪个够。”   “蕙姑姑。”他抬手唤过蕙女官,吩咐道,“带鸾妃下去,让她去暖阁门口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便不许起来。”   “陛下!”   崔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哭着向他求饶道:“臣妾好歹也是个妃位,怎可跪在门口,任往来之人取笑?且臣妾今日不过是想教宋美人一点宫中规矩,是她自己身子娇弱禁不住跪,又与臣妾有何干系!”   蕙女官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她连忙指挥两个小宫女上前架住了崔鸾,不等她说完,便硬生生将她拖下了楼。   她在宫中做事多年,最擅察言观色。陛下对这位大夏送来的长公主有多看重,她全都看在眼里。   偏偏崔鸾又是个不知死活的,方才那一番话说出来,陛下眼里分明已经含了杀意了。   蕙女官十分确定,她若不及时将崔鸾拖走,陛下一定会杀了崔鸾。   可是崔鸾杀不得。   她虽只是个掌事女官,对朝堂之事却也略知一二。如今崔家手中仍握着不少兵权,陛下若在此时杀了崔家的女儿……只怕崔家,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蕙女官一面下楼一面默默地叹了口气。   陛下处事一向冷静,可不知为何,只要是牵扯到这位宋美人的事,他就会变得冲动又易怒。   “蕙姑姑,这是怎么了?”   云青枝刚走到暖阁门口,就看见崔鸾十分狼狈地被两个宫女从里头拖了出来。   蕙女官朝她行了一礼,解释道:“回贵妃娘娘,是陛下要罚鸾妃娘娘在这儿跪着,且没有陛下的命令,便不许起来。”   云青枝淡淡瞥了崔鸾一眼,什么都没说,只问道:“陛下还在里头吗?”   蕙女官点了下头。   云青枝顿了顿,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攥着的药瓶,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她平日里走路都是大大咧咧的没什么顾忌,今日因顾着裴溪故在里头,便着意放轻了脚步。   她顺着木梯,一阶一阶慢慢往上走,刚走到尽头,便听见裴溪故的声音从床榻的方向传来。   “疼吗?那我轻一点儿,一会儿再给殿下按按肩膀,好不好?”   云青枝的脚步倏然顿住。   少年的声音轻轻软软,乖巧至极,那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她慢慢地迈过最后一级木阶,安静地站在木梯转角,望向正跪在床榻边的裴溪故。   他低着头,认真专注地替宋栖迟捶着小腿,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小心,好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把她碰坏了。   云青枝的眼眶突然一阵酸涩。   她不敢相信,这个在她眼中清冷狠戾的少年,竟会这样低三下四,卑微至极地去讨好一个人。   她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药瓶。   少年温柔的声音仍时不时地传进她耳中。   云青枝深吸一口气,迅速转过身,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蕙女官看见她,不由得愣了愣,小心地问道:“娘娘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云青枝头也不抬,自顾自将药瓶塞进蕙女官手中,“陛下忙着,我就不打扰了。这是我给宋美人拿的药,我自己也常用,用来祛瘀消肿是最好的,劳烦姑姑帮我拿给她吧。”   说完,不等蕙女官答话,她便快步离开了峦山殿。   蕙女官只好拿着药瓶再次进了暖阁。   “美人,这是云贵妃给您的药膏。”   她站在裴溪故旁边,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小瓷瓶递过去。   裴溪故仍旧跪在地上替宋栖迟捏着腿,蕙女官对这样的情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宋栖迟仍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拉住裴溪故,示意他站起来。   裴溪故乖乖地站起身,把药瓶接了过来,“云贵妃有心了。”   他攥着药瓶思忖了半晌,又开口道:“正好姑姑在这儿,那便劳烦姑姑替朕传一道旨意吧。”   蕙女官连忙低头道:“陛下吩咐就是。”   “崔鸾骄纵跋扈,不配为妃,即日起降为才人,迁居翎心阁。另外,宋美人晋位贵妃,不过,还是住在朕这里。”   “是。”蕙女官强压下心里的震惊,面色如常地出去传旨了。   才刚入宫便封为贵妃……这样的事,在宫里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   整整一天,裴溪故都守在宋栖迟的床边。因怕她再磕着碰着,甚至连床都不让她下了。   宋栖迟颇为无奈地看着跪坐在脚榻上的少年,叹气道:“不过是一点小伤,又敷了云贵妃送来的药,现在已经不疼了。”   裴溪故双手搭在榻沿上,执拗地摇了摇头:“那也不行,殿下得好好养着,等彻底痊愈了才能下床走动。”   “可是,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天了。”   宋栖迟试探着去拉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柔声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你再不让我下床,我就要憋坏了。”   裴溪故看着少女娇小白皙的手掌,原本坚定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开始松动了。   他抿着唇,犹豫了好半晌,才终于松了口:“那,阿朝陪殿下出去走走吧。”   “好。”宋栖迟笑起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裴溪故亲自帮她穿好鞋袜,又拿了件极厚实的大氅替她穿好,然后扶着她慢慢地下了楼。   他上前一步打开暖阁的门,夜里的寒风扑面而来,顺着门缝就往屋里钻。   裴溪故侧转过身,将外头的寒风尽数挡在身后,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宋栖迟伸出了手。   “殿下?”   他想去牵宋栖迟的手,却又怕她不愿。好半晌后,他还是红着脸,垂眸掩去眼中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   淡薄如水的月色落下来,在他身后的石阶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而屋内燃着银丝花烛,火苗一跳一跳,温暖的光映在地板上。   宋栖迟从昏黄斑驳的光里,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少女绣着山茶花的衣袖拂过他腰间坠着的白玉佩,擦出一片暧.昧的温度。   她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走进他身后的影子里。   裴溪故的心剧烈地颤了一下。   在经过他身侧的那一瞬,她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第52章 清禾 “阿朝……只有殿下了。”……   “走吧。”   她转过头来对他笑, 眉眼盈盈,嗓音温软。   院里挂着的宫灯映在白雪上, 流光似薄火,在夜风中影影绰绰。   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踏过夜里的雪地。起初是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后来,渐渐变成与他十指相扣。   骨肉贴合,寸寸辗转,不肯分离。   裴溪故掌心冒汗,心跳如鼓,他僵着手臂一动不敢动, 生怕下一刻宋栖迟就会把手松开。   少女牵着他, 一步一步走过覆满积雪的青石路, 拨开红梅簇簇的花枝, 穿过绚烂流转的灯火,踏上宫门口处的石阶。   风将她耳上的白玉坠吹的一晃一晃, 宋栖迟伸手推开朱门,偏过头来朝他绽开一个清丽明媚的笑。   “我们去哪儿呀?”   裴溪故怔了怔, 半晌后才回过神来, 小声道:“阿朝……想带殿下去一个地方。那地方离峦山宫不远, 只是稍微有些偏僻。”   “好。”   她应了一声,仍旧牵着他的手。裴溪故提着一盏宫灯照着脚下的路,穿过几条长长的宫道,转入一条幽深的窄路。   窄路的尽头, 是一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屋顶的琉璃瓦铺陈着淡淡月辉,檐下挂着一整排六角玲珑花灯,随风轻轻晃荡, 朦胧的光线落下来,将冰冷的石阶照的温暖又明亮。   宋栖迟不由得好奇道:“这是哪儿?”   “这是念和殿。”   裴溪故推开厚重的木门,手中宫灯的光落进屋内。他拉着宋栖迟进了屋,把屋内的烛灯一盏盏点燃,原本黑暗沉寂的屋子骤然明亮起来。   宋栖迟站在屋子中央,默默地打量着这殿里的陈设。   这间宫殿很大,里头摆着好些名贵的玉器和瓷盏,绣着春景的屏风旁放着女子的衣裙,件件华美精致,金线银丝绣出绮丽的花纹,在灯火的映照下华光流转。   正对门口的紫檀刻花案上,还摆着一大堆步摇金钗之类的首饰,甚至还有女子的胭脂盒,和描眉所用的石黛。   她愣了愣,抬头往上看去,见那桌案上方的石墙上,竟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下明艳如春,不过低眉浅笑,便生出万种风情。   当真是姿容昳丽,媚色无边。   “这是我娘亲。”裴溪故站在她身边,望着那画像淡淡开口,“她叫清禾。”   宋栖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殿里挂着的,竟会是他生母的画像。   怪不得这宫殿的名字叫做念和,原是取自思念清禾之意。   她默然端详着画上清禾的面容,轻轻说了句:“你很像她。”   “是吗?别人也这么说,都说我生的极像她。”   裴溪故轻轻笑了笑,眼中却有哀色。   “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她。我出生的那天,父皇就用一杯毒酒将她赐死了。”   他盯着那幅画像,慢慢道:“若不是蕙姑姑留下了这幅画像,只怕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宋栖迟感受到他话中的悲戚,便默默地将他的手又握紧了些。   “他们都说娘亲狐媚惑主,为了爬上龙床不择手段。只有蕙姑姑告诉我,娘亲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眼中浮现出淡淡怅惘,话音轻柔却悲凉,“娘亲原是姜国人,后因战乱流落到楚梁,快要饿死街头的时候,被云大人救了下来。云大人为了让她能有口饭吃,便托了关系将她送入宫中做了宫女,那管事的女官瞧着娘亲样貌生的好,就把她拨到了御书房做事。”   “蕙姑姑就是那时候和娘亲相识的。她与娘亲一同负责御书房洒扫之事,她说,娘亲待她极好,对她处处照顾,就如亲姐妹一般。”   “她说娘亲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宋栖迟看着少年浸满悲伤的眼睛,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她轻轻扯住他的衣袖,拉着他,慢慢地在地上铺着的软毯上坐下来。她抱着裴溪故的胳膊,朝他身上靠过去,想用自己的身体给他一点温暖。   少女的头亲昵地靠在裴溪故的肩上,清甜熟悉的桂花香味缭绕在他身畔,令他的情绪莫名地缓和了不少。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少女柔顺的黑发,抬眸看着那幅挂在高墙上的画像。   “娘亲生前什么都没有,父皇甚至连个名分都不曾给她。蕙姑姑说,她饮下毒酒的那天,还穿着宫女的衣裳。”   宋栖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轻声问道:“所以……你便为她建了这座宫殿?”   “嗯。”裴溪故点点头,自嘲般地笑了笑,“这座念和殿极尽奢华,宫中殿宇无一可以与之相比……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曾得到过,这死后的荣华,就权当是我的一点孝心吧。”   外头的风顺着敞开的门吹进来,将地上落着的薄雪扬进屋内。   她与裴溪故并肩坐在地上,背后的石地上落满花灯的光。   她仰起脸,轻轻地朝他贴过去,温声安慰道:“阿朝,别难过了……以后,有我陪着你。”   她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眸看着少年的侧脸。   然后,轻轻的,在他清瘦的下巴上吻了一下。   裴溪故眼中有片刻的错愕,然后便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将身后的门关上,又在宋栖迟身后跪下来,双手绕过她的脖颈,去替她把大氅的系带系紧。   他的身体贴上宋栖迟的脊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窝。   他一点点将系带系好,然后慢慢偏过头,薄唇贴上她的耳垂,轻轻地蹭.了两下。   “殿下……会永远陪着阿朝对吗?”   他贴在她耳后,耳鬓厮磨,辗转缠绵,声音里却带着轻轻的颤抖:“阿朝……只有殿下了。”   宋栖迟转过头来,对上少年那双含着哀戚的眼睛。   “我会的。”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慢慢侧转过身,伸手抱住他的腰。   裴溪故凝视着她的脸,唇.瓣落在她的鼻尖,然后缓缓下移,压在她饱满莹润的双唇上。   这一吻极轻极浅,如他小心翼翼的爱意,不敢贪求。   宋栖迟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她的手慢慢地环住裴溪故的脖颈,指甲在他后颈的肌肤上轻轻挠着。   她突然凑上前去,闭上眼睛加深了方才的那一吻。   裴溪故浑身一颤,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本能地去迎合她的双唇,寻求着能让她舒服的姿势。   殿内灯火昏黄,少女身上的白狐皮大氅慢慢地掉落在地上。   呼吸声急促交织,薄汗自裴溪故颈间流下。   身后的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了。   裴溪故猛然停住了动作,迅速捡起地上的大氅,把怀中的少女牢牢裹在怀里。他用身体挡住宋栖迟的脸,警惕地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人。   那人一脸的错愕,很快便低下头去,朝他行了一礼:“陛下。”   “云大人?”裴溪故惊诧地看着云郴,“你怎么在这儿?”   云郴很快掩去眼中的慌乱,平静道:“臣今日入宫时,有东西落在了宫中,便想着回来取,正巧路过这里。”   他几步便退下了台阶,低声道:“臣无意叨扰陛下,这便告退了。”   说完,不等裴溪故答话,就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念和殿。   宋栖迟望着云郴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好奇道:“他便是你方才所说的那位云大人么?”   裴溪故点了点头。   只是他心中仍有些疑惑,这大半夜的,云郴不回府去,跑到念和殿来做什么?   若是正巧路过这里,为何还要特意进来看看?   “时候不早了,要不……我们回去吧?”宋栖迟抿着唇,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好。”   裴溪故这才收回了视线,他将宋栖迟扶起来,又把屋内的烛灯挨个儿吹灭,然后便重新提起宫灯,沿着来时的路往峦山殿走去。   *   夜风拂雪,冷月弯弯。   睦云宫内,云青枝独自一人靠在贵妃榻上,手中的琉璃盏里盛着清亮的酒液。   她神色慵懒,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忽而一抬手,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慢慢滑落,沿着她脖颈的曲线,染湿了她绣着青竹纹的衣领。   云青枝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唇角,身侧却突然递过来一方干净的软帕。   “大小姐。”   青寰躬身站在她身畔,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颈间的酒痕,轻声劝道:“烈酒伤身,您别喝太多了。”   云青枝坐着没动,任由他恭敬小心地擦拭着她身上的酒渍。   她懒懒抬眸,勾唇轻笑:“比烈酒更能伤身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她努力做出潇洒的样子,可脑中却仍一遍遍回荡着白天在暖阁里看到的情景。   裴溪故那温柔至极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刃,一下下捅向她的心口,鲜血淋漓,让她痛不欲生。   青寰知道她因何伤心,却也不敢多劝,云青枝把空了的琉璃盏往他跟前一递,他只好老老实实地给她斟酒。   “青寰。”   云青枝突然转过头来喊他的名字,青寰拿着酒壶的手颤了颤,慌忙应道:“属下在。”   “你老实告诉我,陛下为何不喜欢我?”她颤抖着手去抓他的袖子,喃喃道,“你不许骗我,你不能骗我……”   青寰被她扯的跪下身来,手中的酒也洒了大半。   他看着已露出醉意的云青枝,好像自己也跟着醉了一样,他踌躇着,犹豫着,终于鼓足勇气,把在心底藏了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大小姐,您真的喜欢陛下吗?”   云青枝似是被他说的愣了,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青寰。   “大小姐与陛下,不过只有几年前荷花池旁一面之缘,中间数年,未曾见过一面,又谈何喜欢?大小姐……只是把陛下救命的恩情看的太重了。”   云青枝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紧接着,那空白渐渐变成染了颜色的画面,她似乎又看见了那座开满粉荷的荷花池,年幼的裴溪故浑身湿透,把她从水中救起来,对着一旁的青寰淡淡道:“看好你家小姐。”   这色彩只持续了一瞬,刹那间便又褪成了白色。   云青枝呆呆地坐着,烈酒烧喉的感觉后知后觉地袭来,她好像突然间才意识到,原来她根本不懂何为喜欢。 第53章 字条 “殿下喂阿朝吃好不好?”……   翌日清晨。   云青枝昨夜喝了一整晚的酒, 今日倒是早早就醒了。   她动作轻快地下了床,洗漱过后便坐到案几前, 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仔细地写着字。   青寰捧着一只小巧的汤碗走进屋内,低头道:“大小姐,属下煮了碗解酒汤,您趁热喝了吧。”   云青枝头也不抬地说:“我又没喝醉,喝什么解酒汤?”   青寰知道她性子执拗,她若不想做的事,谁也别想劝动她。于是他只好把汤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轻声道:“那属下先放这儿。”   云青枝仍在凝神写字,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她才抬起头来, 把那张纸折了几折, 递给青寰。   “这个时辰, 估摸着爹爹也该进宫了。你在御书房前头的那条路上等着他,把这字条交给爹爹。”   青寰愣了下, 问道:“大小姐是有要紧事要告诉家主吗?”   云青枝点了点头,淡淡道:“这几日, 陛下一直在为崔家的事犯愁, 现在这大好时机摆在眼前, 可万万不能错失了。”   青寰听得云里雾里,只好恳求道:“属下愚钝,还请大小姐明示。”   云青枝轻笑道:“崔家的野心,朝堂之上人人皆知。如今崔凛手里的兵权, 虽被陛下收回了大半,但崔家还有崔老将军。崔老将军驻守东南边境数十年,想从他手里夺回兵权, 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是如今,崔家有人犯错了,这一犯错……陛下就有了处置崔家的理由。”   青寰疑惑道:“可是,崔家最近似乎并未犯下什么错。”   “别光看着宫外。”云青枝提醒道,“这宫里头,不是也有崔家的人么?”   青寰思忖了半晌,恍然道:“大小姐是说……鸾妃?”   云青枝赞许地点了下头,慢慢说道:“那位大夏长公主,代表的可是大夏想与楚梁交好之心。可崔鸾性子骄纵,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她,如此,便是伤了两国交好的和气。而崔鸾又与她母家唇齿相依,她这一犯错,陛下便可借机问罪于崔家。”   青寰闻言,不由得发自内心地赞了句:“大小姐好手段。”   他捏着手中的字条,偷偷瞥了一眼云青枝仍带着红晕的脸颊,眼中忍不住多了几分心疼。   她昨夜都醉成那个样子了……今儿却还要早早起来,谋划着朝堂上的事。   青寰默默地将纸条收进袖中,轻声叮嘱道:“大小姐好好歇息,属下这就去找云大人。”   他转身退出殿外,轻轻关上了门。   云青枝坐在桌案前,拿起那碗解酒汤,漫不经心地看着上头浮起的热气。   她没有骗青寰,昨晚,她是真的没醉,不过是借酒装疯罢了。   烈酒灼烧着她的胃,但她的神智却异常地清醒。甚至,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昨晚她躺在床榻上,浓重的酒气熏了满屋,她睁眼望着窗外暗沉沉的夜,慢慢地想起许多事来。   从前的,现在的,都有。   她是云家长女,自幼秉承家训,决不欠人恩情。   所以在裴溪故救了她之后,她便在心里牢牢记下了这份救命之恩。   她时常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日她随爹爹入宫,为了追一只好看的小花猫,误打误撞地溜进了冷宫。后来她跑着跑着,没追上那只猫儿,自己反倒不慎跌入了一处荷花池里。   青寰不识水性,只好站在旁边撕破了嗓子喊人,可这冷宫里头本就没几个人,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   她在水池里挣扎了半晌,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个清瘦的少年扑通一声跳了下来。   他稳稳地托出她的腰,将她从水中救起,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惊慌地回头,看清了少年的模样。   所谓年少惊艳,大抵不过如此。   从那之后,她便时时刻刻想着他,记着他,在得知他被送去大夏之后,更是想尽了办法,帮他回到楚梁。   她甚至用这至高无上的皇位,来偿还他彼时救命之恩。   她原以为,这样的情感,便是喜欢了。   直到昨晚,她坐在床上想了一宿,好像才慢慢地开始明白,这世间的喜欢,似乎与她所想的并不一样。   喜欢一个人,并不应该是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去偿还他。   也许真如青寰所说,她只是把这份救命的恩情看的太重了而已。   云青枝垂下眸子,慢慢地把手中的碗送到唇边。   然后仰脖,一饮而尽。   *   御书房。   今日纪丞相因病告假,因而只有云郴与崔凛二人按着往常的时辰到了御书房。   云郴一进门,便对裴溪故道:“陛下,听闻昨日鸾妃娘娘……责罚了宋美人?”   裴溪故淡淡道:“如今是宋贵妃。”   崔凛本来脸上还没什么表情,听了这话,不免多了几分震惊。   昨儿个还是个小小美人,怎的今日就成了贵妃了?   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转头睨着云郴道:“云大人好灵通的消息。昨儿个宫里头才发生的事,今儿一早你便知道了。”   云郴捏着袖中的字条,并不与他争辩,而是仍旧看着裴溪故,平静道:“陛下,宋贵妃是大夏送来的人,代表的是大夏与我楚梁交好之心,鸾妃这样欺辱她,伤的可是两国交好的和气啊。”   “云大人说的是,朕昨日已降鸾妃为才人,命她思过。”   裴溪故与云郴对视一眼,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立刻又加重了语气道:“不过,她犯下这样大的错,仅仅降为才人,可是不够的。”   他抬眸看向崔凛,淡声道:“崔鸾这样骄纵跋扈,乃是崔家教女不善所致。崔老将军忙于边境军务,难免会对家中子女疏于管教。既如此,朕便调崔老将军回京,让他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女儿吧。”   崔凛一下子急了。   他知道裴溪故调崔老将军回京,便是要收回崔家在边境的驻守之权,可偏偏他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为崔家辩解。   云郴所言,句句属实,崔鸾犯错,牵连的便是整个崔家。   这个错,崔家必须得背下。   崔凛梗着脖子,盯着裴溪故神色如常的脸,从口中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来:“臣,遵旨。”   他垂手立在云郴身侧,斜乜了云郴一眼,唇边慢慢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想收回崔家的兵权?只怕没那么容易。   云郴感受到崔凛满含恨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身板。   “陛下,若无旁的事,臣等便先告退了。”   裴溪故点了点头,又吩咐门口的小太监送他们出去。   他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里批着折子,王年端着一碟点心进来,小心地奉到他手边,躬身道:“陛下,这是御膳房新做的点心,您尝尝吧。”   裴溪故刚用过早膳不久,现下并不想吃东西。他转过头,正要开口让王年把点心撤下去,忽然瞥见那碟子里的点心,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他犹豫了下,拈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尝了尝,不由得惊诧道:“这是青梅酥?”   “正是。”王年搓着手,笑的谄媚,“这青梅酥是用上好的青梅干所制,但楚梁的青梅口感干涩,所以御膳房便又添了些蜂蜜在里头。”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裴溪故的表情,试探着问道:“陛下觉得如何?”   他知道,陛下当时与傅衍之商讨和谈一事时,曾说过要大夏向楚梁年年进贡青梅,所以他便猜测,陛下定是极爱吃青梅的。   于是他才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这么一碟青梅酥送到陛下跟前。   裴溪故点了下头:“不错。”   王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可还没高兴多久,就看见裴溪故只吃了一块就不再吃了。   他顿时害怕起来,小心地问道:“陛下,可是这青梅酥……不合您的口味?”   裴溪故没答话,只把碟子往旁边推了推,吩咐道:“你把这青梅酥用食盒装起来,朕带回峦山殿去吃。”   王年这才松了口气。   他按着裴溪故的吩咐把青梅酥装好,又问:“陛下,奴才给您送过去?”   “不必。”裴溪故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大步朝外头走去,“朕自己拿。”   他提着食盒,也不用王年跟着,回到峦山宫后,便迫不及待地进了暖阁。   宋栖迟正在跟蕙女官学习宫中规矩,她跪在软垫上,模仿着蕙女官的姿势,笨拙地行了一个问安礼。   裴溪故脚步一顿,皱眉道:“这是在做什么?”   蕙女官连忙解释:“回陛下,奴婢在教宋贵妃学习宫中礼仪。”   “学这些做什么?”   他走过去,轻柔地将宋栖迟扶起来,转头不轻不重地斥责了蕙女官几句:“宫里那些繁杂琐碎的破规矩有什么好学的?在我面前,她是不用讲究那些的。”   宋栖迟轻轻勾着他的小指,小声道:“好啦,是我执意要让姑姑教我的,不关姑姑的事。”   裴溪故在她身边坐下,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   “殿下不要学这些。”   他亦勾住宋栖迟的手指,声音轻柔:“阿朝只想要殿下高高兴兴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任何拘束。”   “好。”宋栖迟微微笑起来,极自然地把头靠向他的肩膀,“我听阿朝的。”   裴溪故也跟着笑起来。   他伸手打开食盒的盖子,露出里面放着的青梅酥,温声道:“御膳房做了些青梅酥,阿朝记得殿下是最爱吃的,就给殿下带来了。”   宋栖迟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拿起一块尝了尝,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边的残渣:“味道不错。”   裴溪故看着她手中剩下的半块青梅酥,忍不住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朝她眨了眨眼睛。   宋栖迟以为他是要自己拿一块给她,便伸手又从食盒里取了一块递到他面前:“喏,给你。”   可少年却没有接,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手中剩下的半块青梅酥看。   他扯着宋栖迟的衣袖,慢慢在她身边跪下来,小声道:“阿朝想吃殿下手里的这块。”   宋栖迟愣了愣,还未等她作出反应,少年已经靠了过来,就着她的手轻轻地咬了一口,然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她的手指。   “殿下喂阿朝吃好不好?”   少年仰头看她,语气温温软软的,像一只等着主人喂食的猫儿,喵呜喵呜地朝她撒着娇。 第54章 喂食 “确实是甜的。”   他的手乖巧地搭在宋栖迟的膝上, 一下一下,轻轻挠着。   宋栖迟怔怔地望着他清瘦的面庞,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那时的他便是如现在这般,乖乖地跪在她脚边,睁着一双清澈漂亮的凤眸,看着她手中的青梅酥。   然后直起身子,轻轻咬上去,一点一点地,把那块小小的酥吃的干干净净……   “殿下?”   裴溪故歪着头,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给, 给你。”   宋栖迟回过神来, 她咬着唇, 慢慢地把手里的半块青梅酥递到了他的唇边。   少年乖乖地迎上前去, 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完之后,他先是满足地舔.了.舔唇上的残渣, 然后又慢慢地把宋栖迟指尖上沾着的碎屑舔.干净。   “甜吗?”宋栖迟笑着问他。   裴溪故想了想,认真地摇了摇头:“不甜。”   “怎么会?”   宋栖迟惊讶, 她又拿起一块尝了尝, 疑惑道:“这里面放了好多蜂蜜, 明明很甜呀。”   “是吗?”少年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扶着她的腿慢慢站起身来,“那阿朝再尝尝。”   他弯下腰,捧住宋栖迟的脸, 吻上她唇角的碎屑,然后认真地作出了评价:“是咸的。”   他停顿了下,又去碰她的唇。少女的双唇丰盈饱满, 他极耐心地将每一寸地方都尝遍,然后又亲昵地蹭.了下她绯红的脸颊,再次评价道:“唔,是青梅的酸味。”   “你这是做什么呀……”宋栖迟羞恼地低下头,脸颊滚烫的厉害。   裴溪故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蹂.躏着她的双唇。她整个人仿佛软成了一滩水,勾着他腰间的白玉佩,任他辗转磋.磨。   “嗯……”   裴溪故顺势再次吻了上去,温柔小心地探索着更深的领地。半晌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少女半撑着床榻,气息不匀,眉眼含.春。   他缓了口气,又在宋栖迟脚边跪了下来,乖巧地蹭.着她的裙裾,小声道:“嗯,确实是甜的。”   宋栖迟又好气又好笑,但看见少年百般讨好的模样,终究是没忍心多说什么。   算了,他想亲……就让他亲吧。   她稍稍缓了一会儿,待脸上的热度褪去之后,便又拿起一块青梅酥递了过去。   “还要吗?”   裴溪故飞快地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要。”   他在少女温柔的爱抚下,慢慢地吃着她手中的食物,心底涌起一种难言的兴奋又羞耻的感觉。   殿下真好,他想。   只要能这样一直待在殿下的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   自那日之后,裴溪故便让御膳房日日都做一碟青梅酥,待他下朝后,便带到暖阁里与宋栖迟一起吃。   这日他刚提着食盒进了暖阁,才陪着宋栖迟坐了没一会儿,就见王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不由得皱眉问道:“何事?”   王年连忙禀道:“回殿下,方才云贵妃去了御书房一趟,似乎是有要紧事要与陛下商议。”   “可有说是什么事?”   王年摇头道:“贵妃娘娘只说此事十分紧急,所以才特意让奴才传话于陛下。”   裴溪故沉吟片刻,站起身来对王年道:“你先去告诉云贵妃,让她在御书房等着朕,朕这就过去。”   云青枝甚少让王年来传话,如此看来,必定是极要紧的事了。   王年领命退了出去,裴溪故又转过身,对宋栖迟柔声说道:“殿下,阿朝要去御书房处理些事情,一会儿再回来陪殿下。”   宋栖迟点了点头,“嗯,你去吧。”   裴溪故走了之后,她便从桌上拿了两本从蕙女官那儿讨来的闲书,一边随意翻看着,一边等着他回来。   谁知这一等,竟等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也没见裴溪故回来。   宋栖迟有些心急,她在暖阁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断地往殿门的方向张望。   蕙女官忍不住劝道:“贵妃娘娘不如早些歇息吧,陛下许是政务繁忙,今晚不回暖阁睡了。”   宋栖迟闻言,却更加紧张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阿朝如今是皇帝了,他身边的女子,可不止她一个。   她眸中顿时浮现出一抹黯然,转头问蕙女官:“姑姑,陛下以前不住暖阁的时候……都是在谁的宫里留宿呀?”   她轻轻咬着唇,眼中似有淡淡失落,蕙女官一下子就看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笑道:“陛下平时要么睡在峦山殿,要么就在御书房里将就一晚。贵妃娘娘放心,据奴婢所知,陛下……从未宠幸过任何女子。”   宋栖迟心里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她低下头,脸上不知何时带了几分羞赧的笑意。   阿朝没有碰过别的女子。   他只有她一个人。   “娘娘还是先歇息吧。”蕙女官把窗子一扇扇关好,又替她铺好被褥,“陛下许是有要紧事在御书房忙着,娘娘就别等陛下了。”   “好吧。”   宋栖迟犹豫了下,只好点头,由蕙女官服侍着脱了衣裳,然后便熄了烛灯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没有裴溪故陪着,她又犯了梦魇的老毛病,一整晚都没有睡好,天刚蒙蒙亮便醒了。   宋栖迟睡不着,只好早早地就起来洗漱更衣。   她本想着,等裴溪故下了朝,就会如往常一样带着青梅酥到暖阁里来陪她,可是一直等到晌午,也没见他回来。   宋栖迟不由得开始担心,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她正想让蕙女官去问一问,就看见崔鸾带着两个宫婢,趾高气扬地进了暖阁。   她立刻皱起了眉,淡声问道:“崔才人来做什么?”   上次裴溪故罚崔鸾在暖阁门口跪了整整一宿,才让她回宫去,宋栖迟本以为她受了教训,便不会再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可瞧着崔鸾如今这架势,竟是比那天还要嚣张许多。   崔鸾冷笑一声道:“怎么,本宫闲着无事,来看望看望贵妃娘娘,不行么?”   她的语气尖酸又刻薄,宋栖迟听着十分不舒服,不由得冷了脸色道:“崔才人既然说来看望本宫,为何见了本宫,却不行礼?本宫可不欢迎无礼之人。”   “行礼?”崔鸾冷笑两声走到她跟前,话中满是不屑,“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竟要我向你行礼?”   宋栖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定是疯魔了。   她并不想与崔鸾争论,只是淡淡提醒道:“本宫只知你是崔才人。”   崔鸾听了这话,竟咯咯地笑了起来,还笑的花枝乱颤。   “是,陛下是听了你的鬼话,降了本宫的位分。可这并不代表本宫会一直居于才人之位。”   她神色倨傲,话里颇有几分得意:“本宫是崔家的女儿,只要有崔家在,陛下早晚会复本宫的位分。而你……说到底,不过只是个大夏送过来讨陛下欢心的玩物,靠着一副狐媚样子,得了陛下的宠幸罢了。等陛下这股子新鲜劲过了,你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宋栖迟越听越奇怪。   崔鸾今日来势汹汹,多半是找她报那日罚跪之仇来了。可她如今明明只是个小小才人,哪儿来的底气来找她的麻烦?   且她前几日还听裴溪故说起,要收回崔家在东南边境的兵权,这分明就是要打压崔家了,怎的崔鸾还敢在宫中如此嚣张?   宋栖迟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淡淡提醒道:“崔才人背后是有崔家。但本宫觉着,崔才人有这撒泼挑衅的功夫,还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崔家没了兵权之后,该如何在朝中立足吧。”   崔鸾闻言,脸上的笑容竟是愈发灿烂了。   “陛下提拔崔家还来不及呢,怎会让崔家没了兵权?眼下,可正是陛下用得着崔家的时候呢。”   她站在宋栖迟面前,笑的意味深长:“咱们走着瞧吧,贵妃娘娘。待陛下复了本宫的位分之后,本宫……会再来给贵妃娘娘请安的。”   崔鸾说完这话,又极轻蔑地冷笑了两声,才转身拂袖而去。   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宋栖迟眉头紧锁,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忆着崔鸾方才说过的话,越想越不对劲。   她竟说眼下正是陛下用得着崔家的时候……这与她从阿朝口中听到的消息,似乎并不一致。   她越想越不对劲,便唤来了蕙女官,忧心忡忡地问道:“姑姑,陛下还在御书房吗?我有些事想问陛下。”   蕙女官道:“奴婢方才派人去问过了,似乎是朝中出了些事,陛下与云大人,还有云贵妃,一同在御书房商议对策,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宋栖迟顿时紧张起来,她一下子联想到崔鸾方才说的话,不由得问道:“可是和崔家有关?”   蕙女官惊诧道:“娘娘怎么知道?”   “姑姑别管这么多了。”她急的上前拉住蕙女官的衣袖,“姑姑可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奴婢也是从王公公那儿听来的。”   蕙女官见她神情急切,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听来的消息都告诉了她:“前些日子,大夏向楚梁交还了几座城池,那些城池多半位于东南边境一带,在大夏和楚梁的交界之地。这些城中的百姓,从前都是归大夏管辖,所以就算如今归于楚梁统治,也多多少少和周围的大夏百姓还有些商贸往来。”   “但朝中有不少大臣进言,说不能放任他们私下通商,陛下也觉得在理,还特地为此事颁布了一道新诏。可这诏令一出,倒是那些大夏的百姓先不乐意了,说这边境之地本就偏僻苦寒,难以谋生,现在又不许他们通商,这便是断了他们的活路,于是就聚众闹事,还打伤了好些驻守的士兵。陛下似乎是生了大气了,就让驻守的崔家军把那些闹事的百姓都抓了起来,关进了死牢。”   宋栖迟的眼睫颤了下,喃喃道:“关进了……死牢?”   她脑中顿时嗡的一下,刹那间空白一片。   就算那些百姓闹事在先,但也罪不至死吧?   不是说好了和谈吗……既然要和谈,为何还要杀大夏的百姓?   宋栖迟的手慢慢攥成拳,忽然一下松开,转身去拿搁在床上的大氅。   “劳烦姑姑带路,我要去御书房,面见陛下。” 第55章 欺负 “你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御书房。   裴溪故坐在紫檀木案前, 皱眉看着手里那封刚刚拆开不久的信。   崔凛站在一旁,睨着裴溪故手中的信, 扬声问道:“陛下可看完了?这是家父亲笔所书,字字属实,臣可不敢欺瞒陛下。”   裴溪故沉默不语,好半晌后才慢慢地将那封信折了起来,抬眸道:“如此看来,朕还要感谢崔老将军了。”   “崔家为陛下尽忠是分内之事,陛下不必言谢。”   崔凛嘴上说着漂亮话,眼角眉梢里却尽是得意之态,“此次大夏百姓在边境作乱, 多亏家父及时带兵制止, 才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如今家父已按陛下吩咐, 派人将那些百姓押至皇都, 送进死牢里关着了。”   裴溪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略微点了下头道:“如此甚好。崔老将军此番立下大功, 朕……不会少了崔家的赏赐。”   崔凛大大咧咧地朝他行了一礼,笑嘻嘻地说:“臣替崔家, 谢陛下隆恩。”   “若是无事, 崔将军便先退下吧, 朕还有别的事要与云大人和云贵妃商议。”   “那臣先告退。”   崔凛大摇大摆地退了出去,把御书房的门重重一关,震的房檐上的积雪簌簌地往下掉。   云郴顺着窗子往外望,瞧着他走远了, 才回过头来,急急说道:“陛下,那些大夏百姓突然作乱, 绝非偶然之事。陛下当初颁布诏令之时,为了安抚民心,还特地拨了三千万两白银分给那些边城百姓。这些银两,足够他们一辈子的吃穿用度,他们为何还要闹事?”   云青枝也在一旁附和道:“陛下上次借崔鸾之事,意欲收回崔家在边境的驻守之权,崔家心里定然是不愿的。只怕这次的事……便是崔家为了保住兵权所为。”   裴溪故眉头紧锁,“朕也是这样想。只是眼下没有证据,朕不但不能收回崔家的兵权,反而还要给崔家赏赐。”   云郴低声道:“请陛下给云家一点时间,云家定会查清此事。”   “朕相信云大人。”   裴溪故点了下头,又吩咐道:“崔家押送过来的那些大夏百姓,在死牢里关个两三天便放出去吧。楚梁与大夏刚刚商定和谈之事,朕也不能真要了他们的性命去,左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云郴连忙点头应下。   几人正商议着,外头忽然传来了王年急切的声音:“贵妃娘娘,陛下正在里面议事,现下怕是不方便见您呐。”   “我有要紧事要与陛下说,还望王公公替我通传一声。”   裴溪故一下子便听出来这是宋栖迟的声音,赶紧扬声吩咐道:“王年,让宋贵妃进来。”   昨日为了崔家的事,他在御书房忙了一晚上,没能回去陪殿下,殿下一定是见他迟迟未归,等的有些着急了。   他心里十分内疚,昨日他应该派王年去告诉她一声的,让她早些歇息不必等他,待他处理完崔家的事,再回去好好陪她。   云青枝见状,便起身道:“那臣妾和父亲先告退了。”   她拉着云郴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宋栖迟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裴溪故连忙迎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向她赔罪:“殿下,昨日阿朝忙于朝政,没能回去陪殿下,殿下别生阿朝的气好不好?”   少年低着头,薄唇紧抿,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   若是换作平常,宋栖迟一定会笑着揉揉他的头发,温声告诉他:“没关系,我等阿朝就好。”   可是现在,她满心想着的,全都是那些被押进死牢的大夏百姓。   她看着裴溪故,一字一顿地问:“听闻陛下把那些闹事的大夏百姓关进了死牢里,此事可是真的?”   裴溪故怔了怔,脸色慢慢地冷了下来。   原来,她是为了那些被关押起来的百姓,才来找他的。   她一大早地跑来质问他,甚至连阿朝都不肯叫了,就为了那些大夏的百姓?   他还傻傻地以为,殿下这么着急地跑到御书房来,是因为想见他呢……   他的眼睛慢慢黯淡下来,没了方才见到她时的欣喜,只剩下浓浓的委屈和失落。   “陛下为何不回答我?”宋栖迟见他迟迟不说话,更是心急如焚,“那些百姓固然有错在先,但也罪不至死啊!他们也是为了生计,一时心急才闹了事,且大夏与楚梁已经停战和谈,陛下怎么能这样对待大夏的百姓?”   裴溪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哀哀地看着宋栖迟,轻声道:“所以,你觉得我把那些大夏百姓关进死牢,是要杀了他们,对吗?”   “臣妾虽不懂朝堂之事,却也知道死牢二字意味着什么。”   宋栖迟嘴唇发颤,声音亦在轻轻颤抖,眼里却毫无怯意:“他们是有错,但陛下也不能因此而随意夺人性命,陛下这样做,和那些嗜杀暴戾的昏君又有何区别!”   裴溪故眼中流露出受伤的神情。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宋栖迟,轻声问道:“所以,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嗜杀暴戾的昏君?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么?”   “臣妾没有这样说。”   裴溪故忽然笑起来,笑里浸满了酸楚与无奈。他本来还想对宋栖迟解释清楚整件事,想告诉她他根本就没想杀那些百姓,关进死牢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可现在,他却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愿看见她那双含着诘问的眼睛。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在你心里,那些大夏百姓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为了他们,来这样质问我?”   宋栖迟咬着唇,眼中掠起淡淡水光。   “陛下在清宁宫时便该知晓,臣妾自出生那日起,便是为大夏百姓而活。若不是为了他们……臣妾,也不会心甘情愿被朱大人带到楚梁。”   她微低着头,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衣袖。   “臣妾来到楚梁,为的便是大夏与楚梁能永世交好。只要陛下愿意放了那些百姓……要臣妾做什么,臣妾都心甘情愿。”   裴溪故一直极力隐忍着的情绪,在听到她这番话的那一刹那尽数崩溃,如一面本就摇摇欲坠的墙,瞬间垮成一地狼狈的土石。   他猛地转过身,狠狠地钳住少女白皙的下巴,咬牙道:“好啊,为了那些百姓,你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他甚少对她用这么大的力气,宋栖迟细.嫩的肌肤一下子就被掐出了几道红痕。   她眼角噙着泪珠,望着少年发红的眼睛,颤声应道:“……嗯。”   裴溪故松开了手,发了狠似的将紫檀木案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拂落在地,盛满了浓墨的端砚磕在地上,把一沓书卷染成狰狞的黑色。   他把宋栖迟抱起来,放到空无一物的紫檀案上,然后又拔去她挽发的金钗,少女如墨似的长发顺着案几的边缘垂落下来,发梢浸在地上刚洒的浓墨里。   裴溪故跪在紫檀案上,一只手垫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狠狠地撕开她的衣裳。   “不是说我是个暴戾的昏君吗,嗯?”他嗓音嘶哑,报复似的用手蹂.躏着她的唇,迫使她张开了殷红的唇.瓣。   她被迫去迎合他的手指,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裴溪故犹不满足,他倾身上前,伸手将少女垂落下去的一缕发丝绕在手上,然后用那沾了墨的发尾,在她饱满的雪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宋栖迟的身体一下紧绷起来,她喉咙里溢出娇柔的声响,不安分地在紫檀案上挣.扎着。   细细的发丝撩.拨着她的身体,他落下的每一笔,都会带来一阵强烈的酥.痒之感,毫不留情地逗.弄着她。   她渐渐承受不住,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颤抖着攥住了裴溪故腰间的锦带,哀求道:“陛……陛下……”   少年的目光陡然狠戾,骤然加快了落笔的速度。   宋栖迟的脸颊红艳如血,浑身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好不容易等裴溪故停了手,她垂眸看去,见他方才写的,竟是“阿朝”二字。   “不许叫陛下。”裴溪故用力咬了下她红透了的耳垂,然后又用手指轻轻揉.捏着,“要叫阿朝,记住了吗?”   宋栖迟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红着眼眶点头。   裴溪故逼迫着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阿朝,直喊的她嗓子都哑了,才肯让她停下来。   他垂眸看着躺在桌案上的少女,她眼里含着晶莹的泪珠,在眼尾处盈盈欲落,脸上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楚楚可怜,娇柔妩媚。   裴溪故怔了怔,放在宋栖迟腰的手慢慢地松了几分。   他本想着要好好地欺负她,惩罚她,让她知道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有多让他伤心,可一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的心一下子又软了。   他叹了口气,慢慢替她理好破碎的衣裳,又俯身过去,将她脸上的泪痕吻的干干净净。   这是他的殿下啊。   他终究,还是对她狠不起来。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干净的帕子,在她垂落于地的长发后跪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替宋栖迟擦着头发上残留的墨。   少女似乎是累极了,安安静静地躺着,裴溪故只能听见她气息不匀的呼吸声。   他的眼睫蓦地一颤,接着便扔掉了手里的帕子,从后面轻轻搂住了她的脖颈。   “殿下,不要再说方才那样的话了好不好?”他咬着唇,声音里带着哭腔,似在求她,“阿朝……真的很难过。” 第56章 劝解 “那是她的名字。”   宋栖迟没有说话, 仍旧微微地喘.着气。她身上被折腾的没有半点力气,颈间布满暧.昧的红痕, 雪峰上的墨迹还未干,浓墨的香气氤氲在她身畔。   她虚弱地撑着桌案坐起来,如瀑的长发散落在胸.前,宛如画中的香艳美人。   她看着裴溪故,极费力地朝他笑了下,轻轻问道:“陛下现在,可以放了那些百姓了吗?”   裴溪故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他扶着桌案,慢慢地站起身,垂眸掩去眼中的委屈, 轻声道:“嗯, 我会放了他们。”   他一言不发地把宋栖迟从桌案上抱下来, 拿了件干净的衣裳裹在她身上, 又唤来守在外头的王年:“去叫两个宫女来,送宋贵妃回去吧。”   *   月色寂寂, 御书房里的灯明明灭灭。   云青枝在门外站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 推开门走了进去。   昏黄的烛灯旁, 几只喝空了的酒壶凌乱散落。   裴溪故半趴在桌案上, 手里还捏着一只盛满了酒的玉盏,抬手就往嘴里灌。酒顺着他的唇角淌下来,在他月牙白的衣领上染出一大片酒渍。   云青枝小心翼翼地把他手里的玉盏拿开,低声劝道:“陛下, 别再喝了。”   自从宋栖迟从御书房离开之后,裴溪故就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独自一人喝了整整一天的酒。   她也不知宋栖迟到底说了些什么, 才让裴溪故成了这个样子。   云青枝叹了口气,轻轻扯了下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陛下,您醉了,臣妾扶您去榻上睡吧。”   裴溪故醉的迷迷糊糊,脑袋昏沉的厉害。云青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拉了起来,他踉跄着,晃晃悠悠地栽倒在旁边的软榻上。   “殿下……唔……”他含糊不清地喊着,带着极浓的醉意,字字缠绵缱绻。   云青枝手上的动作登时一顿,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继续帮裴溪故把身上那件沾了酒渍的外衫脱掉。   “殿下……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好不好……”   裴溪故仍在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他眉心微蹙,眼尾泛着淡淡的红,看起来既难过又委屈。   云青枝听的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她把裴溪故的头扶起来,塞了个枕头给他垫着,他胸.口处洒了不少的酒,衣裳几乎湿透了大半。   云青枝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帮他把那件被酒打湿的里衣也脱下来,好让他睡的舒服些。   她低头去解裴溪故腰间的锦带,又把他素日贴身带着的那块白玉佩取了下来。   那玉佩触手温润,质地极好,云青枝一眼便认出,这玉佩所用之材,乃是白玉中最为名贵的苏玉种。   这块玉佩的正面光洁莹润,背面却有刻字,云青枝好奇地翻过来看了一眼,见上头刻着的,赫然是“清宁”二字。   清宁……   她是记得的,宋栖迟从前在大夏时的长公主封号,便是这清宁二字。   云青枝酸涩地笑了下,垂眸将玉佩放在榻边的小桌上,又继续替他去脱那件里衣。   白色的里衣一点点褪下,云青枝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溪故的胸.口,嘴唇微微颤抖着,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那本该白皙细.嫩的肌肤上,数道狰狞丑陋的疤痕纵横交错,与皮肉深深地融合在一处,似乎在提醒着他,那昔日曾受过的火烙之痛。   那是两个烙刻而成的字——   栖迟。   那是她的名字。   云青枝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少年身上的烙痕触目惊心,生生地灼痛了她的眼,她不敢再看,慌忙松了手,一边掉着泪,一边颤着手将他的衣裳拢好。   她从未想过,裴溪故对宋栖迟的喜欢,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宁愿忍着火烙之痛,也要将她的名字刻在心口,与他血肉相融,铸成永生都褪不去的痕迹。   然后,用这痕迹来告诉旁人,他是属于宋栖迟的。   是属于她宋栖迟一个人的。   云青枝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然后慢慢站起身,替他把被子盖好。   榻上的人儿还在迷迷糊糊地唤着殿下二字,话里带着极重的鼻音,像是在诉说着他心中的委屈。   云青枝在他含糊不清的呓语中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刺骨的寒风迎面吹在她脸上的时候,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仿佛大梦初醒。   脑中一切混沌的东西都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但她知道,她总归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了。   她从守门的宫女手中接过一盏宫灯,抬头望了一眼天边高悬的月亮,然后迈开步子,往峦山宫的方向走去。   *   云青枝在暖阁门口停下,问了门口当值的宫女,得知宋栖迟还没睡下,便径直上了二楼。   屋内灯火昏黄,宋栖迟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衣坐在软榻上,乌黑的长发散了满肩,清丽的面容上透着憔悴与疲累。   云青枝在她面前的木凳上坐了下来。宋栖迟闻声抬头,眼中带着微微的惊诧,“贵妃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她方才低着头,所以云青枝并未看清什么。但现下她抬起了头,云青枝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脖颈上。   少女白皙的脖颈上布满了暧.昧过后的痕迹,一看便知那人定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你和陛下吵架了?”云青枝蹙眉问她。   宋栖迟愣了愣,继而便低下头去,小声道:“嗯。”   云青枝又问:“为了什么吵的?”   宋栖迟攥着衣袖,有些踌躇,但还是如实告诉了云青枝。   “陛下把一些在边境闹事的大夏百姓关进了死牢,我去替他们求情,求陛下饶他们一命。”   云青枝惊讶道:“求陛下饶他们一命?陛下本来也没想要他们的性命啊。”   这回轮到宋栖迟惊讶了。她眨了眨眼,有些错愕地看着云青枝,喃喃道:“可是陛下不是已经把他们关进了死牢吗?”   “关进死牢,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他们而已。”云青枝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就是为了这事……和陛下吵的?”   宋栖迟讷讷地点了下头。   云青枝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陛下素日里从不饮酒,今儿被你气的,已经在御书房里喝了整整一天了。”   宋栖迟立刻担心起来,急忙问道:“他睡下了没有?我……我去看看他吧。”   “陛下已经歇下了,你还是明日再去吧。”   云青枝站起身,盯着她看了半晌,末了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以后脑子清醒些,别再做出这样的事惹陛下生气了。别负了陛下……对你的心意。”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离开了暖阁。   她走之后,宋栖迟也慢慢地冷静下来了。她十分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只凭几句道听途说之言,就跑去质问裴溪故。   她应该好言好语地问一问他,问问他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应该给他解释的机会,而不是一上来就这般咄咄逼人。   她更不该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他现在,一定很难受吧……   浓烈的歉疚之感仿佛毒药一般摧磨着她的心肺,令她一夜未能安枕。   第二日,天刚亮她便起了床,洗漱更衣过后,早早地就到了御书房门口去等裴溪故。   可裴溪故却没有来,只派了王年来告诉她,他这几日有政事要忙,不便见她。   她只好回去。   一连三日,王年都是这番同样的说辞,她知道裴溪故是在躲着她,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这次,是她错了,是她惹了阿朝难过。   都是她不好。   宋栖迟本想晚上的时候再去御书房找他一次,那时候,他通常都会在御书房里批改奏折。可蕙女官告诉她,今晚宫中有灯宴,她身为贵妃,是必须要去的。   她只好暂且放弃了这个念头。   宫中灯宴设在御花园的一角,覆着雪的梅花枝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供人驻足赏玩。甚至连那青萝湖上结着的厚冰都被宫人们砸碎了,露出了底下清澈明净的水。一盏盏小巧玲珑的湖灯慢悠悠地漂浮在湖面上,如落进湖中的星子,晕染开朦胧的光影。   宋栖迟由宫女引着,走进湖心的凉亭里坐下。   崔鸾一看见她,便故意提高了声音嘲讽道:“哟,宋贵妃也来了?宋贵妃惹了陛下不高兴,如今不好好地在自己宫里思过,竟还有兴致参加这灯宴。”   宋栖迟懒得理会崔鸾,她由蕙女官扶着在木凳上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转过头小声问云青枝:“云贵妃,今日灯宴,陛下……会来吗?”   云青枝淡淡道:“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忙,怕是来不了。”   崔鸾听见这话,不由得冷笑了两声,不屑道:“陛下如今不愿见你,宋贵妃难道看不出来吗?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上赶着要去讨陛下的嫌呢。”   宋栖迟咬着唇,并未接崔鸾的话。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裴溪故,根本没有心情去管旁的事。   有宫女呈了纸笔上来,让她们把心中所想之事写在纸上,折起来放进湖灯里。   宋栖迟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还未来得及折起来,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把她放在旁边的湖灯吹的落进了湖里。   她连忙起身,在湖边蹲下身来,想看看那盏湖灯掉在了何处。   崔鸾坐在一旁斜睨着她,忽然心念一动,对着她的后背狠狠地踹了一脚。   宋栖迟登时踉跄了一下,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接着便径直跌进了湖里。 第57章 落水 “抱着阿朝,就不冷了。”……   深冬的湖水冰冷刺骨, 一瞬间就将宋栖迟从头到脚全部淹没。   湖面上的灯影骤然碎裂,漂浮着的湖灯四散倾倒。宫女们大声尖叫, 御花园内顿时乱作一团。   云青枝迅速起身,看清了宋栖迟落水的位置后,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她原是不会水的,在那次荷花池落水之后,她才让云郴替她寻了位师傅,专门教她学习凫水。如今,也算得上是熟识水性了。   云青枝用力把挡在眼前的湖灯尽数拨到两旁,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寻到了宋栖迟的位置,一把将她从水中拉了起来。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宋栖迟托上岸, 蕙女官跪在湖边, 惊慌地朝她伸出手:“贵妃娘娘, 奴婢拉您上来。”   她借着蕙女官的手上了岸, 然后一言不发地抱起宋栖迟,一面吩咐灵音去请太医, 一面快步往峦山宫的方向走去。   宋栖迟浑身湿透,一头青丝搭着云青枝的臂弯垂落下来, 被冷风吹了几巡, 已经结出了冰碴。直到进了暖阁, 她冻僵的身体才稍稍暖和了些。   云青枝把她放在榻上,然后立刻转头吩咐蕙女官:“快去拿身干净的衣裳来给她换上,再叫人暖个汤婆子拿过来。”   蕙女官连忙应下,小跑着进了内室去取东西。   云青枝拿了块干净的软帕, 蹙眉擦着她头发上的水。宋栖迟冻的牙齿都在打颤,但还是强撑着抬起头来,虚弱地朝她道谢:“多谢贵妃娘娘。”   “我说过, 让你别再谢我。”   云青枝把她脸上的水珠擦干净,头也不抬地说:“与其一直谢我,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不再被别人欺负。”   宋栖迟轻轻咳嗽了几声,掩唇道:“我也不知崔才人为何总是找我的麻烦。我似乎……并未做过什么得罪她的事。”   云青枝站起身,接过宫女手中的汤婆子塞进她怀里。   “你是没得罪她,可那又如何?崔鸾那人一向骄纵惯了,又是个不讲理的,看你不顺眼,想欺负便欺负了,难道你要由着她欺负不成?”   宋栖迟摇了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与她同在宫中……总要留几分情面的。再说,我也不想给陛下添乱。”   “你给她留情面,她可给你留了?”云青枝双手环.胸,睨着她道,“对她善良,就是对你自己残忍。你得让崔鸾知道,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不然像今天这样的事,一定还会再发生的。”   说罢,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转身朝外头走去,“我去请陛下过来,你先好好歇着吧。”   云青枝走后,蕙女官很快便抱着干净的衣裳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她担忧地看着宋栖迟苍白的脸,轻声道:“娘娘先换身干净衣裳吧,奴婢去给您沏壶热茶来暖暖身子。”   宋栖迟点了头,一旁的两个小宫女立刻走上前去,服侍她把身上湿透的衣裳换了下来。   而蕙女官急急忙忙地跑去沏茶,却在木梯口处撞上了崔鸾。   崔鸾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拨开她就往里走,“听闻宋贵妃落水,本宫过来看看。”   宋栖迟裹着被子坐在榻上,看见崔鸾进来,立刻皱起了眉。   而崔鸾却好像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一样,不等她开口,就自顾自地在她榻前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她斜睨着宋栖迟,语气尖酸又刻薄:“宋贵妃这身子还真是娇贵,不过是落了次水,就虚弱成这个样子。”   宋栖迟一听她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就心烦,她不悦地抬起头来,冷了声音道:“崔才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害我落水,当真是胆子极大。”   崔鸾瞧着旁边无人,索性也不与她装假了。她冷笑两声,得意洋洋地说:“我有何不敢?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你已失宠了,你还以为自己能像从前那般得意吗?”   宋栖迟失宠的消息,她还是昨儿个刚从兮柳口中知道的。   兮柳告诉她,宋贵妃前几日惹了陛下生气,陛下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踏入暖阁一步了,甚至连见她一面也不肯,如此看来,陛下定是已经厌弃了她。   一个失了宠的妃子,自然是人人都可欺到她头上。   宋栖迟的身子还没缓过来,没什么气力与她说话,才张了张口,就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崔鸾以为戳中了她的痛处,顿时更加得意起来。   她微微侧过身,看向小桌上放着的衣物,那是宋栖迟刚刚换下来的衣裳,湿答答的,还在不断地往下滴着水。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伸手拎起那件衣裳,丢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整日就知道穿这样妖媚的衣裳勾引陛下,真是不要脸!”   那衣裳被她踩得皱成一团,像一块肮脏不堪的抹布。   宋栖迟浑身无力,只想躺下来好好地歇一会。她原本不打算与崔鸾计较,任由她撒泼闹腾就是,可崔鸾踩了她的衣裳还不够,还要去踩那枚掉在衣裳旁边的平安符。   那平安符是随衣裳一起掉下来的,上头还用细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宥”字。   宋栖迟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她把怀里的汤婆子丢到一旁,快步走到崔鸾面前,不由分说便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崔鸾,你别欺人太甚!”   她用力把崔鸾推开,弯下腰将那枚平安符捡起来,极珍视地放在掌心里用衣袖擦了擦。   这是她那时送给哥哥的平安符,也是哥哥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怎可被丢在地上,让人肆意践踏?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崔鸾被她这一巴掌打的有些发懵。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热又痛,不由得恼怒道:“你凭什么打我!”   宋栖迟仔细地擦着平安符上沾着的泥土,一直忍着的火气在此刻尽数积蓄在心头。   她抬眸看向崔鸾,冷声道:“凭什么?那本宫倒要问问你,你方才在湖边踢本宫的那一脚,又是凭的什么?”   “你……”崔鸾一时语塞,干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宋栖迟冷冷地盯着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崔鸾,本宫之前不与你计较,对你处处忍让,是因为本宫不想多生事端。可这并不意味着,本宫会任人宰割。”   她话里带着极重的寒意,像一瓢带着冰碴的冷水,将崔鸾兜头淋了个透。   崔鸾气鼓鼓瞪着宋栖迟,憋了好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来:“不过是个失了宠的贵妃罢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宋栖迟已经转过了身不再看她,只淡淡丢下一句:“本宫劝崔才人,从哪来的便回哪去,莫要杵在这里,脏了本宫的眼睛。”   如今她算是彻底明白了云青枝方才的话。   对崔鸾这种人,若不与她计较,她只会更加嚣张。只有强势起来,才能让她知道,自己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崔鸾闻言,顿时恼羞成怒,正要开口骂她几句,身后却传来了王年的声音:“皇上驾到!”   她连忙跪了下去,低着头颤声道:“臣……臣妾拜见陛下。”   裴溪故的脸色阴沉的可怕,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宋栖迟旁边,轻声问道:“受伤了吗?”   他的声音轻如浮絮,尾音还有些恹恹的,分明低着头没有看她,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担忧地往她的脸上瞟。   宋栖迟知道他还是担心自己的,心里顿时小小地欢喜了一下。她抿了下唇,微微低下头,小声答他:“没受伤。”   他立刻松了口气,紧拧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些。   他一言不发地扶着宋栖迟回到榻边坐下,然后才转头看向崔鸾,拧眉道:“竟敢在灯宴上公然害贵妃入水,朕看你是活腻了。”   崔鸾吓得赶紧求饶:“陛下恕罪,臣妾不是故意的……”   她额头上冷汗涔涔,心里早把兮柳骂的狗血淋头。   不是说宋栖迟已经失宠了吗?怎的陛下还这样担心她。   裴溪故冷冷道:“朕不想听你的废话。赶紧滚回你的翎心阁去闭门思过,无朕的旨意,不可出门半步。”   崔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陛下,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啊,陛下……”   裴溪故烦躁地皱了下眉,朝王年摆了摆手。王年立刻会意,叫了两个小太监过来,连拖带拽地把哭哭啼啼的崔鸾给带了下去。   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   裴溪故抿着唇,在宋栖迟面前站了许久,才小声道:“你没事就好。我还要回御书房处理朝政,你……好好歇息吧。”   宋栖迟见他要走,再也顾不得其它,连忙起身朝他跑了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阿朝……不要走。”她伏在裴溪故肩头,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他的侧颈,“都是我不好,我……我知道错了。”   裴溪故低下头,看着少女环在他腰间的手,什么话都没说,却也没再往前走了。   “云贵妃都告诉我了,你原本就没想对那些百姓做什么。是我一时心急,才对你说出了那样重的话,我不该不信你的……”   宋栖迟红着眼眶,怯怯地勾着他的衣带,小声道:“对不起……你不要走好不好?你好久没回来了,我……我很想你。”   听到少女带着哭腔的耳语,裴溪故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殿下说想他。   殿下是想他的,殿下心里有他……   裴溪故好像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   他慢慢转过身,将宋栖迟抱进怀里,用鼻尖蹭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良久后,终于低低地说了句:“嗯,我不走了。”   “真的?”宋栖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扯了下裴溪故的衣袖,试探着问道:“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裴溪故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殿下,阿朝永远没办法生气。”   她只要对他笑一下,或是抱着他温柔地哄几句,他心里的那股气立刻就全消了。   他摸了摸宋栖迟冰冷的小脸,心疼地把她抱到榻上去,又替她盖好被子。   宋栖迟见他并未坐下,以为他要走,慌忙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是说好了不走吗?”   “阿朝不走。”   裴溪故忍不住笑了下,轻轻拂开她的手,然后把身上的外衫脱了下来,只留下一件贴身的里衣。   他脱了鞋袜,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去,如猫儿一般,攀着宋栖迟的手臂钻进了她的怀里。   “殿下……”   他枕着她的颈窝,身体与她紧紧相贴,在她耳旁轻声软语:“抱着阿朝好不好?抱着阿朝,就不冷了。” 第58章 故人 “玉佩是我的,殿下也是我的。”……   少年安安静静地缩在宋栖迟怀里, 让她抱着取暖。   宋栖迟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觉得好像在抱着一只朝她撒娇的猫儿, 软软的,乖巧又粘人。   裴溪故满足地蹭.着她的侧颈,在她耳旁低声呢喃:“殿下还冷吗?”   “不冷了。”宋栖迟笑着摇了摇头,又将他抱紧了些。   她的头发还有些湿,一绺一绺地滴着水,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已经将裴溪故的衣裳打湿了一大片。   宋栖迟怕他受凉,便想着先坐起来,别让水再滴到他身上去。谁知她刚直起身, 裴溪故就又粘了上来, 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唔, 让阿朝再抱一会儿吧。”   宋栖迟无奈地揉了下他的脑袋, “乖,等我把头发擦干些再抱好不好?”   裴溪故立刻从榻边的小桌上拿了一块软帕子, 在她身后跪坐下来,“那阿朝帮殿下擦吧。”   宋栖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 便道了声好, 然后坐直了身子。   少年极耐心地擦拭着她发上的水珠, 神情专注,动作温柔又细致。   冬日天冷,头发本就不易干,擦起来颇耗功夫, 可他却丝毫不觉疲累。直到把她的头发全部擦干后,他才停下了动作,把那块软帕放到了一旁。   “殿下, 已经擦干了。”   裴溪故迫不及待地往前挪了挪,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小心翼翼地问:“现在阿朝可以多抱一会儿了吗?”   宋栖迟的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了一层笑,她低头看向少年覆在她腰间的手,抿着唇轻声应道:“好。”   裴溪故就这样抱着她坐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   宋栖迟转过身,笑着敲了下他的额头,柔声道:“好啦,时候不早了,也该歇息了。”   裴溪故虽然心中不舍,但还是听话地点了下头。他披上衣裳,准备去内室抱床被褥过来,像往常那样睡在旁边的地上陪着她。   他将将下床,宋栖迟就出声叫住了他。   “阿朝。”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白玉佩上,眸中露出几分狐疑的神色,“你身上的那块玉佩……可否拿给我瞧瞧?我看着,倒像是有些眼熟。”   她知道裴溪故身上总是贴身带着一块玉佩,可之前却从未仔细瞧过。   方才和他离的近了,她才看的稍微清楚了些。虽然只是瞥了几眼,但她依然可以肯定,那块玉的质地上佳,绝非凡品,观其成色,竟像是苏玉中最好的白玉种。   她从前那块清宁宫的宫牌,用的便是这天下难寻的白玉种。   且那玉佩背后隐隐约约似有刻字,四角的纹饰,亦与她之前的那块宫牌极其相似。   裴溪故的脸色顿时一僵,他紧张地捂住那块玉佩,支支吾吾地说:“不过是块寻常的玉佩,殿下还是别看了吧。”   宋栖迟犹豫了下,还是坚持道:“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还给你。”   裴溪故不敢违逆她的话,只好转过身,极不情愿地把那块玉佩从腰上取了下来,递到她手里。   宋栖迟把那块玉佩翻过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清宁”二字,正是她的那块宫牌。   当初裴溪故便是靠着这块宫牌才得以离开大夏,她原以为,这东西如今已物尽其用,定是被他丢到库房里去积灰了,却不想,他竟日日把它贴身带在身上。   她忍不住笑了笑,手指勾着玉佩上拴着的细绳,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呀,这不是我的东西吗?”   “殿下,它现在……现在是我的东西。”   裴溪故一下子急了,想伸手去把玉佩抢回来,却又不敢,只好站在宋栖迟面前眼巴巴地看着。   宋栖迟没想过他会如此紧张这块玉佩,不由得有些好奇,一时也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她作势要把它收进怀里,一面瞥着他脸上的神情,一面故意说道:“怎会是你的?这明明是我的宫牌呀。”   裴溪故咬着唇,心急如焚,慌忙在她脚边跪了下来,扯着她的裙摆低声哀求道:“那确实是殿下的宫牌,可是……殿下可不可以把它给阿朝?求求殿下,把它赏赐给阿朝好不好?”   少年神色凄楚,楚楚可怜,伏在她脚边,小心翼翼地恳求着。   他不能没有这块玉佩。   在离开宋栖迟之后,他相思成疾,夜夜难眠,只有把这玉佩放在枕边,才能勉强入睡。   无数个漆黑的夜里,他侧卧在榻上,借着窗外淡薄的月色,发疯了似的吻着玉佩上面的刻字,哑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只有如此,才能稍解他相思之苦。   久而久之,这玉佩对他而言,已成了不可缺少之物。   他仰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宋栖迟,轻轻晃了下她的腿,再次求道:“殿下……”   宋栖迟心头一软,连忙把玉佩递还给他,温声哄道:“好了好了,我与你说笑的。喏,给你,它现在是你的了。”   “多谢殿下。”   裴溪故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玉佩,仿佛捧着一件无价之宝,那样虔诚的神情,看的宋栖迟一阵心疼。   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少年清瘦的脸颊,裴溪故却以为她又要把玉佩拿回去,慌忙侧身躲开,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殿下已经把它赐给我了,可不许反悔。”   宋栖迟无奈,只好再次向他保证:“说了是你的就是你的。”   裴溪故这才放心了,他把玉佩收好,扶着榻沿起身,抬手将纱帐轻轻放下。   趁宋栖迟不注意,他突然又凑上前去,猝不及防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红着脸小声道:“玉佩是我的,殿下也是我的。”   柳黄色的纱帐在他身后垂落下来,将少年一身白衣衬的愈发干净纯粹。   他脸上绯红一片,低着头转身欲走,却被宋栖迟一把拉住。   少女纤白的手腕从如雾般的纱中探出来,轻轻将他拉回帐中。   “你去哪儿?”   “阿朝去……去抱床被褥过来。”   “还要在地上睡吗?”   宋栖迟微微低头,抿了抿耳后的碎发,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小声道:“夜里凉,还是到榻上睡吧。”   裴溪故眼中瞬间燃起一抹惊喜之色。   殿下准他在榻上睡……他竟然,竟然可以与殿下同榻而眠?   他眼睫轻颤,慌忙应了一声,然后红着脸在宋栖迟旁边躺了下来。   四下安静无声,裴溪故闭着眼睛,少女均匀轻柔的呼吸声落在他耳畔,明明那样轻,他却紧张的根本无法入睡。   宋栖迟的睡眠极浅,为了不惊扰她歇息,裴溪故更是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连轻微的翻身都不敢。   躺了一会儿后,他非但没有半分睡意,反而更加清醒了。   一想到殿下此刻就躺在他的身边,裴溪故心里就止不住地兴奋,他从未想过,他竟可以有资格与殿下共枕。   那股熟悉的桂花香萦满了纱帐,他禁不住偷偷嗅了嗅,脸上的绯红之色愈来愈深。   身侧的人突然动了动,裴溪故吓的慌忙收敛心神,装作已经熟睡了许久的模样。   可宋栖迟却好像一下就看穿了他。   她侧转过身,纤细白.嫩的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腰上,把他往身边揽了揽,话里似带了几分缱绻的睡意。   “好冷……想抱着阿朝睡。”   少女温柔的声音如一粒火种,将他脸上的红烧成更加深重的火海。   他耳根红透,轻轻挪动身子,主动钻进了她的怀里。   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见宋栖迟的表情,只能感觉到自己被她抱在怀里,桂花的香气散了满怀,清甜又醉人。   裴溪故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然后偷偷地,在她下巴上轻轻吻了一下。   *   一夜好眠。   宋栖迟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身侧还带着他体温的被褥,心里一时空落落的,有些怅然若失。   正巧蕙女官端了早膳进来,她连忙问道:“陛下呢?”   蕙女官解释道:“陛下去上朝了,还留下话说,晌午的时候会来陪娘娘用午膳。”   几个小宫女捧着干净的衣物走上前来,服侍她洗漱更衣。   蕙女官把一小碗红豆粥和几碟小菜一样样摆在桌子上,躬身道:“娘娘先用早膳吧,这几样菜都是陛下吩咐御膳房按照娘娘的口味做的。”   宋栖迟点了点头,依言在紫檀桌前坐了下来。红豆煮的软糯香甜,几样小菜道道精致可口,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在上头的。   她心头一暖,拿起汤匙,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粥。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隐隐约约似有拨弦之声传来。宋栖迟不由得有些好奇,便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蕙女官道:“回娘娘,那是陛下请来的乐官在底下调弦呢。陛下怕娘娘一个人在宫中无聊,所以便特意请了乐官来,奏乐弄曲,给娘娘解闷。”   宋栖迟侧耳细听,那调弦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转轴拨弦三两声,便已流露出其中韵味。   弹的是把琵琶。   大夏皇室好听琵琶之音,宋栖迟从前在宫宴上也听过不少回,一时间倒觉得有些亲切,便吩咐道:“既是陛下请来的,那便叫他们上来吧。”   蕙女官应了声是,便命人把那位乐官和她身后的几个乐侍带了上来。   为首的乐官着一身紫棠花裙,浅纱遮面,怀抱琵琶,身姿窈窕。   她什么话都没说,朝宋栖迟行了一礼后,便在屋子中央的花梨木椅上坐了下来。   身后的几个乐侍见她落座,便也跟着把各自的琴摆好,在她身后按着顺序依次排开。   宋栖迟的视线落在那乐官的脸上,虽然只能看见她的眉眼,可不知为何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那乐官朝她微微点了下头,便开始弹奏,几道弦音清清脆脆,悠扬婉转的曲调自她指尖流淌而出。   宋栖迟凝神细听,听着听着却变了脸色。   那乐官弹的不是别的,正是那曲芙蓉水谣——   这曲子乃是她十五岁生辰时,宫中乐师为她所谱,她当时极喜欢这支曲,还特地请那位乐师每月都到她宫中去弹奏一遍。   而她是楚梁的乐官,为何会弹大夏皇室的秘曲?   宋栖迟心生疑窦,待她一曲弹毕后,便吩咐蕙女官:“你们都退下吧,本宫有些话想问问她。”   蕙女官应了一声,便带着屋内的几个宫女退了下去,那几个奏琴的乐侍见状,也纷纷起身跟着出去了。   只是仍有一个乐侍坐着没动,宋栖迟不由得皱了眉,正想让他也出去,那一直没作声的乐官却轻声开了口。   “奴婢一会儿还有支曲要弹给娘娘听,需以琴声为辅,娘娘还是让他留在这儿吧。”   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如绵绵细雨,挟着云雾深处熟悉的记忆缓缓而来。   宋栖迟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声音微微颤抖着:“你……你是……”   那乐官站起身,把怀里的琵琶放在一旁,然后提起裙摆,在她面前缓缓跪下,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奴婢温采,拜见殿下。” 第59章 乐侍 “像哥哥。”   宋栖迟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跑到温采跟前, 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喃喃道:“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   宋栖迟眼眶发红,颤抖着抱住她,几颗清泪自眼角缓缓滑落,“我原以为,你出了宫,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苍凉地笑了笑,“想不到,我们竟会在楚梁的皇宫里相遇,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温采跪在地上, 亦是眼眶微红, 她扶着宋栖迟的肩, 小声啜泣着:“奴婢也没想过能在这儿见到殿下。其实前几日奴婢便得知您被送到这儿来了, 只是一直没寻到机会来见殿下,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对了, 你为何会在这里?”宋栖迟一边拉着她站起来,一边问道, “我记得, 你原是要出宫去投奔远房表亲的, 怎会成了楚梁的乐官?”   温采低头道:“殿下恕罪,奴婢当时……骗了殿下。”   她咬着唇,眼中流露出歉疚之色,小声解释道:“其实奴婢家中根本就没有什么远房亲戚。奴婢出宫, 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到楚梁来,做……做大夏的暗线。”   “你说什么?”宋栖迟震惊的险些说不出话来。   震惊过后,她慢慢冷静下来, 脑中浮现出曾在宋宥宫中看过的那幅楚梁皇都的地图。   那时哥哥确实曾对她说过,大夏要效仿云家,在楚梁安插暗子。只是她没想到,这枚暗子,竟然会是温采。   记忆如一粒粒零散的珠子,一点点地串成一条线,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那时温采会频频出入东宫。   只怕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宫中乐宴,而是为了这暗线之事吧?   “楚梁云家精通暗线之道,自然也知道该怎么防,当时太子殿下试了好多法子,都越不过云家的防线。后来,太子殿下听闻楚梁国君昏庸,好听靡靡之音,常常从民间搜寻一些擅于奏乐的乐女入宫,便想着借此机会把暗子安插到楚梁宫中,只是一直未寻到合适的人选。”   一提起太子,温采的眼眶便又湿润了几分,哽咽道:“奴婢出身乐坊之家,幼时也曾跟着母亲学过琵琶,无意中听太子殿下说起此事,便自告奋勇了。只可惜……奴婢虽不负太子殿下所托,可他……却已经不在了。”   自从到了楚梁后,宋栖迟已许久未听人提起太子二字了。   她不由得又伤感起来,轻声叹道:“哥哥一生为国尽忠,便是死也是为国而死。如今我只盼着,大夏的千万子民,莫要负了哥哥用命护住的江山。”   “不止是太子,还有殿下您。”温采抬头看着她,神色坚定,“大夏的江山,亦是殿下拼了命换来的。”   当时裴溪故以雷霆手腕震慑住满朝臣子,难免落了个暴戾狠辣的名声在外头。宋栖迟在那个时候选择答允朱珩来到楚梁,于她自己而言,无异于羊入虎口。   她知道宋栖迟是勇敢的。   纵然知晓前路暗沉无望,看不到一丝生机,她仍愿意为了大夏千千万的子民豁出命去。   想起从前事,两人心里都是感慨万千,默然落下泪来。   方才一直坐在温采身后的那个乐侍这时候才终于有了动作,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扶桌起身,朝宋栖迟走了过来。   “娘娘不必伤怀,人各有命,都是天数。”   那乐侍生了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并无什么引人注目之处,可嗓子却沙哑的厉害。   宋栖迟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温采侧身将他引到前头,介绍道:“殿下,这位是太子殿下的旧部蔡纹。”   宋栖迟疑惑道:“既是哥哥的旧部,又为何会在楚梁?”   蔡纹道:“当时白玉关一战,太子殿下葬身火海,我摔下山崖,侥幸活了下来。后来我细想了一番,那些楚梁人之前从未攻打到白玉关一带,更不可能熟悉白玉关的地形,能设下如此埋伏,定是军中有人泄露了情报。所以我没有回华京,而是借温姑娘之手潜入了楚梁皇宫,为的便是查明当年之事。”   他这一番话说的条理分明,字字真切,但宋栖迟还是有些不放心,转头问温采:“你如何能确定他是哥哥的旧部?”   “他手中有太子殿下的信物,殿下可以放心。”   蔡纹闻言,便从怀中将那物件取了出来,给宋栖迟看了一眼。   那是条小巧玲珑的莲花玉坠。   宋栖迟记得,哥哥素日里总喜欢把它戴在脖子上,低头写字时,那小小的一朵莲便在他心口处晃来晃去,她见的次数多了,便对这东西有了印象。   “大军从华京出发时,太子殿下便把这东西交给了我,说他若有不测,我便可执此物替他统率全军。”   蔡纹笑了笑,很快便将玉坠又收进怀里,“殿下与太子自幼感情深厚,更是常常出入东宫,应该识得此物吧?”   宋栖迟点了点头,松了口气道:“这确实是哥哥贴身之物。”   温采见她放了心,便又上前几步,低声道:“这数月来,奴婢费了不少心思,总算是在皇都里插进了不少大夏的人手。往后殿下若用得着,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好。”宋栖迟应了声,有些担忧地叮嘱道,“旁的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保重自己。哥哥若还在,也一定不想看到你出事。”   这深宫之中是何等险恶,她虽位列贵妃之位,却也尝尽了其中滋味,更何况温采只是个小小乐官。   温采轻声答应着,又与她说了些宫里头的事,便带着蔡纹退下了。   宋栖迟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蔡纹身上。   他正顺着木梯往下走,宽阔的脊背挺的笔直,身上的墨色长衫衬出他劲瘦坚实的腰身。   有那么一刹那,宋栖迟觉得他的背影很像哥哥。   一样的沉稳从容,一样的令人心安。   但她很快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心里清楚,哥哥……已经不在了。   *   教乐司。   温采坐在窗子边,拿着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那把花梨木琵琶上积着的灰尘。   “温姑娘可是有烦心事?”蔡纹在她对面坐下来,随手拨弄了几下桌上放着的琴,“从峦山宫出来,温姑娘好像一直恹恹的不大高兴。”   “无事,只是许久未见殿下,心中感慨。”   温采仍旧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并未抬头。   蔡纹顿了顿,轻声道:“太子殿下若能知道长公主如今安好,也可安心了。”   他手指轻按琴弦,拨弄出几道泠泠弦音。温采凝神擦拭着转轴上的灰,随口道:“你弹的是于归?”   “是。”蔡纹笑意温润,将那一句弹完整了,又夸赞道,“我不过弹了几个音,温姑娘就能听出这是哪支曲,果然厉害。”   温采笑笑,“没什么。只是这曲于归,是我从前在家中乐坊时经常弹的,所以一下便听出来了。”   蔡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试探着问道:“如今大夏与楚梁已经达成和谈之约,咱们这些做暗子的,继续留在宫里也没什么大用处。温姑娘可有想过出宫生活?姑娘琴技如此高超,寻个乐坊谋份差事,应该不是难事。”   温采抬起头,白了他一眼:“你要出宫?”   蔡纹愣了下,继而摇头道:“我不出宫,我还要留在这里,查清当年白玉关一战的真相。”   “那我也不出宫。”   蔡纹无奈道:“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早些离开宫中为好,深宫险恶,还是宫外安全些。”   温采神情严肃地看着他,道:“我不能走。太子殿下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公主,如今他不在了,我自然要替他保护好长公主殿下。”   当初她离开大夏时,便已下定了决心。   愿为太子手中刃,替他完成他想做之事。   她这话说的异常坚决,蔡纹面露惊诧,斟酌了下,还是继续劝道:“其实……你不必为太子做这么多的。”   温采放下怀中的琵琶,轻轻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替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转头望着院子里干枯的树枝,怅然道:“我第一次见他时,便觉得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英姿勃发,风神俊朗,无人可以与他相比。我羡慕他,敬仰他,只可惜我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每次见他,我都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温采推开窗子,外头的冷风扑面而来,将她鬓边的碎发吹的紧紧贴在脸颊上。   她叹了声,又说:“如今好不容易我能替他做些事了,我怎可轻易放弃这机会,出宫去过逍遥安生的日子?”   蔡纹见她说的认真,忍不住调侃道:“太子殿下当真有你说的那样好?我……我跟着他在军中也有不少日子了,可没瞧出来他有什么优点。”   温采立刻瞪了他一眼,素日温软的语调也拔高了几分:“太子殿下当然好了。你……你一个大男人,自然是不懂的。”   说完,她便赌气似的把窗户重重一关,起身离了桌子,再不与他说话了。   蔡纹无奈地摇了摇头,拣起她方才丢下的帕子替她洗干净了,嘴里轻声嘟囔了句:“果真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性子。”   *   御书房。   崔凛盯着面前那道禁足崔鸾的圣旨,咬着牙根看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恨恨地盯着裴溪故道:“小妹性子是顽劣了些,但陛下也不至于将她禁足吧?”   “性子顽劣?”裴溪故重重一拍桌案,眉心紧拧,“在灯宴上公然害宋贵妃入水,事后不仅丝毫不知悔改,还出言挑衅,崔将军一句轻描淡写的性子顽劣,就想让朕饶恕她?未免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崔凛自知理亏,便想着用上次边境一事来压一压裴溪故。   “小妹此次是做的过分了些,但还请陛下念在崔家镇压边境动乱有功的份上,宽恕她这回吧。”   裴溪故冷笑道:“崔将军还有脸提?你且先看看这份文书吧。”   他从手边的卷宗里取出一份文书,让王年递了过去。崔凛接过来,刚看了没几行,脸色就沉了下来。   那文书上写着的,分明是崔家私吞抚恤银两的罪状,甚至下面还有不少证人的供词。   云郴淡淡瞥他一眼,沉声开口道:“崔家滥用职权,私吞陛下拨给边城百姓的抚恤金,使得人心动荡,这才闹出了动乱。此事云家已查的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不知崔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第60章 答谢 “你认得她?”   崔凛额间顿时落下汗来。   这私吞抚恤银两的事, 他原以为父亲已经做的够干净了,没想到却还是被云家抓住了把柄。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文书, 好半晌后才慢慢松开手,抬起头沉声道:“此事确是父亲之过,但崔家一直为国尽忠,对陛下忠心……”   “崔老将军如今已上了年纪,边关苦寒,不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朕已修书一封送往边关,命他即刻赶回皇都。”裴溪故冷冷地打断了他,“崔将军放心,念在崔家驻守边关有功的份上, 朕不会降罪于崔老将军, 他只管安心在皇都养老便是。”   崔凛眉头紧皱, 他知道父亲一旦被调回皇都, 崔家便失了边关驻守之权。   他不由得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崔鸾几句,崔家当时费了多少口舌, 才说动陛下给了她贵妃的名分,可她非但帮不上崔家的忙, 还要处处给崔家添乱!   可事已至此, 他也只能先替崔家认罪, 以后再慢慢打算了。   崔凛放忍着心中的不服,低头行了一礼,算是认下了崔家犯的错:“陛下仁厚,崔家……感激不尽。”   裴溪故睨了他一眼, 又道:“崔将军常年带兵,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这几日,崔将军就不必去军中当值了, 若得空,便多去翎心阁教教崔才人规矩吧。”   崔凛咬着牙应了下来。   裴溪故这才让王年把那份文书收回来,淡声吩咐道:“若无别的事,便都退下吧。”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瞧着快到晌午了,便赶紧把桌上未批完的奏折收了收,匆匆披上大氅起身,径直往峦山宫去了。   他今早说过要陪殿下一起用午膳,得快些回去才是,莫让殿下等急了。   可等他回到暖阁时,宋栖迟却没在屋里。   裴溪故微微皱眉,转头问一旁的小宫女:“贵妃娘娘呢?”   “回陛下,贵妃娘娘方才带了些东西去云贵妃宫里了。陛下先坐着等一会儿吧,奴婢去上茶。”   “不必了。”裴溪故摆了摆手,转身又出了屋子,“朕去找她。”   不过是一个上午没见,裴溪故却觉得仿佛已经分别了数月,他大步流星地踏过宫道上的雪,脚步越来越快。   进了睦云宫的门,他远远地便看见等在石阶下的宋栖迟,立刻欣喜地朝她跑了过去:“殿下!”   宋栖迟闻声回过头来,惊诧道:“你怎么来啦?”   裴溪故迫不及待地牵住她的手,小声道:“听宫女说你来了云贵妃这儿,我便寻来了。我本来想在暖阁里等你回来的,可是……”   “可是什么?”   裴溪故忽然笑了笑,凑过去在她耳根处轻轻吻了一下:“可是,阿朝想快点见到殿下呀。”   这一吻来的猝不及防,一旁的蕙女官慌忙低下头去,余光不停地往四周瞥,只盼着能有处假山之类的东西能让她躲一躲。   她可不想杵在这儿,碍了陛下的好事。   宋栖迟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轻声嗔道:“好啦,这是在外头,还有旁人在呢。”   裴溪故只好站的离她远了些,只是仍旧没有放开她的手。他把宋栖迟娇小的手掌裹进掌心,一面替她暖手一面问道:“对了,你来找云贵妃做什么?”   “那日我在灯宴上落水,是云贵妃救了我,所以我便想着带些礼物来,亲自向她道谢。”   宋栖迟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睦云殿,压低了声音道:“可我来得不巧,灵音说,云贵妃正在里头和云姨娘说话呢,让我等一会儿再进去。”   裴溪故轻轻皱了下眉。   他曾在宫宴上,见过这位云姨娘一面。   云郴不喜热闹,宫里的宴席都是能推便推,只是那日是云青枝生辰,他才破例赴了宴席。那日,与他一同入宫的云家女眷,便是这位云姨娘。   裴溪故隔着满堂的人望过去,见她眉眼娇艳,浓妆华饰,与身旁清冷淡雅的云郴格格不入。   其实她生的并不好看,一张脸全靠妆容粉饰。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总是透露出算计的样子。   裴溪故心里是有些讨厌她的。   云郴的正房夫人是纪丞相的独女,听闻那纪家小姐是位贤良端庄的大美人,只可惜在生下云青枝后不久便因病去世了。   自那之后,云郴不止一次对朝中相熟的同僚说起,他不会再纳别的女子入府。   也不知这位云姨娘究竟使了些什么手段,竟让一向清心寡欲的云郴破了例。   他正想着这位云姨娘的事,睦云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云姨娘好走。”   灵音的语气不大好,却仍是按着礼数,将那位云姨娘送了出来。   她一转头,看见裴溪故和宋栖迟就站在不远处,慌忙下了石阶朝他们行礼:“奴婢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   云姨娘闻声也停住了步子,转过身不慌不忙地朝裴溪故走了过去。   “莺莺见过陛下。”她提裙微微侧身,又转向宋栖迟,“见过贵妃娘娘。”   裴溪故微微皱眉,脸上有些不悦。按着皇家的规矩,宫外女眷面见皇上时,皆要自称为妾,可她却偏偏要以闺名自称。   听着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但碍于云家的情面,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淡淡吩咐道:“起来吧。”   “谢陛下。”云姨娘站起身,声音娇柔婉转,“莺莺今日入宫看望贵妃娘娘,现下准备回府了。”   裴溪故点了点头,见她身边没有随行的婢女跟着,便唤了个宫女过来,让她送云姨娘出去。   云姨娘谢过恩,转身从裴溪故旁边走过。   蕙女官低着头,侧身给她让出路来。云姨娘瞧见她,脚步便慢了几分,抬眼唤了声:“蕙女官。”   蕙女官并未抬头,只低声回了句:“云姨娘慢走。”   云姨娘似笑非笑地瞧了她几眼,这才跟着那引路的宫女走了。   宋栖迟见状,不由得好奇道:“蕙姑姑,你认得她?”   蕙女官犹豫了半晌,才点头道:“回娘娘,她原是和奴婢一同在御书房洒扫的宫女,后来才出了宫,入了云府为妾。”   她顿了顿,又看向裴溪故,解释道:“当时负责御书房洒扫一事的统共就只三个宫女,除了奴婢与她,再就是陛下的生母姜太嫔了。”   裴溪故的眉头越皱越深,这个云姨娘他虽只见了几面,却总觉得她绝非善类。   且蕙女官方才又提起,她与母亲从前相识,他心里就更加不舒服了。   他想了想,便把灵音唤到跟前,问道:“云姨娘此次来找贵妃,所为何事?”   灵音如实回道:“回陛下,云姨娘是想求贵妃娘娘安排,让她的女儿入宫,贵妃娘娘不答应,她还在娘娘跟前闹了好一会儿呢。”   裴溪故冷笑道:“她倒是野心不小,还想往朕身边塞人呢。”   宋栖迟从蕙女官手中接过事先准备好的木匣,问道:“不知贵妃娘娘现在是否得空?本宫特地备了些礼物,想亲自谢过她上次相救之恩。”   灵音连忙说道:“娘娘方才和云姨娘说了会儿话,现下疲累的很。宋贵妃若是有东西要送给娘娘,不如让奴婢转交吧。”   裴溪故也想让宋栖迟快些回宫去,便催促道:“你先把东西给灵音就是,改日再来谢她也是一样的。”   宋栖迟闻言,便把手里的匣子递给灵音,嘱咐她一定要亲自交给云贵妃,然后便跟着裴溪故回了峦山宫。   *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翎心阁又处在皇宫最偏僻的一角,更是显得格外冷清。   崔凛瞧着那冷冷清清的院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他用力推开门,大步踏入殿中,见着崔鸾便骂:“崔家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你就是这样报答崔家的?”   崔鸾正坐在椅子上绣着手里的帕子,见他突然闯进来,吓的把手都扎破了,话里登时带上了哭腔:“你凶我做什么!”   “如今陛下已经下旨,把父亲调回皇都,又停了我在军中的差事,这一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崔凛气的牙根痒痒,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你还有心思在这绣帕子?你知不知道,崔家就要毁在你手里了!”   崔鸾委屈巴巴地落下泪来,颤声分辩道:“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只是看不惯那个宋贵妃,所以才教训了她几次。”   她忽然伸出手来指着崔凛,声调陡然尖锐:“如若崔家在皇上面前得脸,我便是把那宋贵妃弄死了,陛下也不会说我什么的。都是你们自己不中用,却要把罪责都怪到我头上来!”   崔凛气的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他这个妹妹,打小便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平日里即便是做了错事,家中也不会有人说她一句不好。   所以,纵使她如今在宫中惹出了天大的祸事,也丝毫不觉得错在她自己身上。   崔凛只得强压下心中怒火,好言好语地和她讲着道理:“如今陛下偏重云家,对崔家却是处处打压,若再这样下去,咱们崔家手里那点兵权,可都要被云家给夺走了。”   他叹了口气,重重地拍了下崔鸾的肩膀,“自陛下登基以来,崔家在宫里安插的人都被云郴那老家伙给清理的差不多了。眼下这宫里头,崔家可以信得过的人,就只有小妹你了。”   崔鸾打了个激灵,连忙躲开他的手,警惕地看着他,“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妹不必害怕。哥哥今日来,只是先知会你一声,崔家日后若需在宫中做些事情,还需小妹帮忙。”   崔鸾狐疑道:“哥哥要做什么?”   崔凛笑了笑,“如今陛下不器重崔家,无非是因为云家风头太盛的缘故。我已与父亲通了书信,决意从云郴身上下手。云郴无子,只要他一死,这云家的暗线便无人可以承继,到时候再让父亲联合一些崔家的故交,向陛下上书,劝陛下把暗线交由崔家掌管。如此一来,他云家昔日的风光……便都是我崔家的了。”   崔鸾听的心惊胆战,连连摆手:“这样的事,我……我如何帮得上忙?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我……我可不敢。”   “小妹安心,有哥哥在,不会让你掉脑袋的。”   崔凛难得露出了几分温柔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附在她耳旁低声道:“哥哥向你保证,你若肯帮忙,事成之后,这皇后的位子……便是小妹你的。” 第61章 妙计 “宫中有个朱雀观。”   三日后。   明晖殿内, 乌泱泱地站了一屋子的人。文官武将分列而站,皆身穿朝服, 噤声不语。   裴溪故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站在最前头的崔凛,淡声问道:“崔老将军如今可回来了?”   崔凛上前一步,拱手道:“劳陛下挂心,边关地远,家父今早才到皇都,现下正在府中休养,晚些时候再来面见陛下。”   裴溪故道:“崔老将军一路风尘,就别再折腾了。让他在府中好好歇息吧, 不必来见朕了。”   “是。”崔凛朗声应下, “多谢陛下.体恤。”   裴溪故又看了一眼殿内站着的其他人, “诸位爱卿若无事上奏, 便退朝吧。”   “陛下且慢。”崔凛突然开口,“臣还有一事启奏陛下。”   裴溪故眉头微皱, 出声问道:“何事?”   崔凛唇角含笑,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似的, 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臣听闻, 陛下刚登基时, 曾命工匠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念和殿。前些日子刚刚建成,却给了姜太嫔用作死后栖身之地。但臣以为,姜太嫔出身低微,虽有幸服侍过先帝, 但到底不过是个宫女而已,如何能配得上这般奢华的宫殿?此事若传到外头去,只怕别人会议论陛下奢靡无度啊。”   裴溪故不悦道:“姜太嫔是朕生母, 朕生前不能尽孝于她,在她死后做些事来弥补,又有何错处?”   崔凛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想尽孝自然没有错,但不该行如此奢靡之举。恕臣直言,姜太嫔这太嫔的封号,还是陛下登基之后追封的,先帝在时,可是连个位分都没给她。她这样的身份,根本用不着这样奢华的地方。”   裴溪故冷笑一声,“崔将军可真是越发厉害了。如今都敢当着朕的面,议论起朕的生母来了。”   “臣不敢。”崔凛故作惊慌地低下头,“臣只是为了陛下着想。”   “陛下,臣倒是觉得,崔将军所言颇有道理。”   纪丞相倒是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接着崔凛的话说道:“念和殿极尽奢华,就是皇后居所也难以与之相比。这样的地方给了姜太嫔,只怕太嫔自己,也会魂魄不安吧。”   裴溪故没想到在朝中一向中立的纪丞相竟会在这件事上帮着崔凛说话,眉头皱的更深了:“丞相也觉得朕此举不妥吗?”   纪丞相道:“陛下此举,确实不合规矩。陛下破例追封她为太嫔,已经是尽了极大的孝心了,实在无需再建什么念和殿。”   纪丞相这么一说,立刻便有人跟着附和起来,一时间满堂喧嚷,吵得裴溪故一阵头疼。   他重重一拍桌案,斥道:“好了,都给朕闭嘴!”   底下的人立刻都噤了声,只有纪丞相仍在语重心长地劝着他:“如今陛下登基不过数月,根基未稳,最怕的便是流言,这等惹人议论的事是做不得的。臣恳请陛下,将念和殿中姜太嫔之物尽数移出,另择别处安置。至于这念和殿,可待陛下立后之后用做皇后居所,这样别人也就不会有什么闲话了。”   裴溪故眉心紧拧,心里默默思量着纪丞相的话。   纪丞相所言确实有理,他当初坚持要追封生母为太嫔,已经惹了朝中不少人不满。如今又建念和殿,还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   只是,今日这话头毕竟是由崔凛提出来的,所以他总觉得,这背后似乎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谋划。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点了头:“既如此,朕便听丞相之言。”   *   下了朝之后,裴溪故照旧进了御书房批折子。   才坐下没多久,就听王年在外头禀道:“陛下,云大人求见。”   裴溪故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吩咐道:“请他进来吧。”   云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连礼都未行,开口便问:“陛下真要把太嫔的东西都挪出去?”   裴溪故耐心地与他解释道:“只是暂且挪出去。待日后朕根基稳固,那时再把母亲的东西送回念和殿。”   云郴一言不发,半晌后突然大步上前,双手撑住桌案,声音低沉:“陛下别忘了当初答应过臣的事。”   裴溪故无奈道:“朕自然没有忘。朕又何尝不想追封母亲为太后?只是眼下这情势,云大人也看到了,朕不过是给她建了座宫殿,都要惹出这许多议论来,追封太后的事,更是提都提不得了。”   云郴却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眼眶发红,疾言厉色,“难道陛下就忍心让她一直背负骂名吗?只有早些追封太后,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啊!”   “朕当然不忍心,可眼下朕若执意追封母亲为太后,只会惹得朝臣不满。”裴溪故耐着性子,慢慢和他解释着,“此事急不得,朕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宣布追封太后一事。”   他不明白云郴为何会对这件事如此执着,以云郴的心智,不难明白眼下其实并非追封的好时机。   且云郴为人素来稳重自持,裴溪故更是甚少看见他如此失控的模样。   云郴站在他面前,默了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才慢慢抬起头来,轻声问道:“陛下打算何时把太嫔的东西挪出去?”   “朕已吩咐了人去收拾峦山宫的后殿,明日一早就可将母亲的东西挪过去了。”   “臣知道了。”   云郴没再说什么,只微微点了下头,便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裴溪故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拿起了手边的折子。被云郴这么一闹,他也没什么心思看折子了,只随意翻了几本就停了手。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王年掀开帘子,躬身禀道:“陛下,宋贵妃来了。”   他瞧着方才云郴出去时的脸色不大好,估摸着是和陛下起了争执,所以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听得宋栖迟来了,裴溪故的脸色这才柔和了几分,“快让她进来。”   宋栖迟手里提着个大大的食盒,见着他便柔柔地笑了起来,“阿朝。”   “殿下怎么来了?”   裴溪故拉着她在紫檀案旁坐下,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心疼道:“如今天冷,殿下就别随意走动了。”   “瞧你说的,我哪有这么娇贵了。”宋栖迟笑着把带来的食盒打开,露出里头放着的点心,“我是怕你处理朝政太过辛苦,便带了些点心来看你。”   她把那些点心拿出来,一样样在桌上摆好。食盒的最底层还放了几只贡橘,她也一并拿了出来,摆在了点心旁边。   裴溪故弯了弯唇角,眼角眉梢里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殿下真好。”   宋栖迟笑了笑,伸手拣了只橘子剥着皮儿,“对了,方才我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云大人从你这儿出来,他似乎正在气头上,见着我,连礼都未行便沉着脸走了。是不是……他和你起了什么争执呀?”   裴溪故听她问起,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末了又无奈地叹了一声:“云大人也不知是怎么了,他一向是最沉稳的,却偏偏对此事如此心急。”   “我虽不懂朝堂之事,却也觉得此事急不得。”宋栖迟撑着下巴,神色认真,“更何况,姜太嫔是你的生母,在这世上,最不希望她背负这身后骂名的人就是你了。云大人着急,你自然比他更着急。”   裴溪故眼眶微湿,轻轻拉住她的手,“还是殿下最懂阿朝的心思。”   母亲忍着万人唾骂,费尽辛苦将他生了下来,死了之后,却只留下个狐媚浪.荡的名声。   他如何心甘?   他比任何人都想,想快些给母亲追封太后之位,让满朝文武再无人敢议论她半句。   可眼下时机未到,他不得不耐心等待。   裴溪故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上朝时的情景,他眼眸暗了暗,蹙眉道:“我总觉得,崔凛今日提起念和殿一事是故意为之,只怕崔家……又动了什么歪念头了。”   宋栖迟斟了杯茶递到他手边,“既然如此,要不要想个法子教训教训崔家?也算是给他们个警示。”   “我把崔老将军调回皇都,便是为了让他们老实些,可崔家却偏偏不长记性。”   宋栖迟歪着头看他,不解道:“你既然忌惮崔家,为何不直接夺了崔家所有的兵权,永绝后患?”   裴溪故摇了摇头,“崔家毕竟是百年望族,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这兵权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全部拿回来的。”   宋栖迟思索片刻,忽然朝他眨了眨眼睛:“不能硬夺,可以用别的法子呀。”   裴溪故愣了愣,连忙追问道:“什么法子?”   “我听蕙姑姑说,宫中有个朱雀观,朱雀观的主人吴道子最擅占星卜卦,可有此事?”   宋栖迟不说,裴溪故都快要忘了还有吴道子这么个人了。   虽然不知道宋栖迟为何突然提起这吴道子,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应道:“确有此事。”   宋栖迟笑了笑,“那就把这位吴道子请过来吧,他可有大用处呢。” 第62章 亲近 “喂不饱的小野猫。”……   吴道子听说陛下要召见他, 吓得把手中的符纸撒了一地。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王年,眼巴巴地看着他, 一遍又一遍地问:“王公公,陛下到底是为了何事找我?我……我能不去吗?”   自裴溪故登基以来,他除了跟着云郴去过御书房一次,便再也没见过这位新帝了。   吴道子心里十分清楚,这位新帝与先帝不同,最厌恶的就是这些占星卜卦之类的迷信之术。所以对于这位新帝,他都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从来不主动凑上去讨嫌, 整日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朱雀观里。   可如今陛下竟然主动召见他……不用想也知道, 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王年没好气地拂开他的手, “您还是快点儿过去吧, 莫让陛下等急了。”   吴道子从他口中问不出话来,只好硬着头皮, 跟着他去了御书房。   一进御书房的门,他便扑通一声在裴溪故跟前跪了下来, 颤声道:“臣……臣吴道子, 叩见陛下。”   “起来吧。”裴溪故声音淡淡, 侧身向他介绍坐在身边的宋栖迟,“这位是宋贵妃。”   吴道子将将站起来,听了这话,连头都没敢抬, 就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见……见过贵妃娘娘。”   宋栖迟失笑道:“你不必紧张,起来坐着吧。”   “多谢贵妃娘娘。”   吴道子顶着一头冷汗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头低的都快埋到胸.口上了。   宋栖迟轻咳两声, 开口道:“听陛下说,你曾凭一手占星之术名动楚梁……”   话还未说完,吴道子就急忙打断了她,战战兢兢地说:“那都是外头讹传,其实这占星术,臣也只是略通一二罢了。”   宋栖迟笑了笑,并未理会他的谦辞,而是继续循循善诱道:“今日叫吴大人来,是有一事想求大人帮忙。此事放眼楚梁,唯大人一人可以办成,不知大人可愿意?”   吴道子闻言登时浑身一颤,慌忙叩下头去:“臣……臣但凭娘娘与陛下吩咐。”   宋栖迟把一张写好的字条递给他,吴道子赶紧双手接过,轻轻展开。   那纸上用极工整的笔法,写着一行清秀的小楷——   “轩狼星归位,携极煞之气,主大凶。其族杀伐数年,引上天震怒,若不潜心悔过,恐致江山染血,生灵涂炭。”   吴道子双手发颤,吓的嘴唇都在哆嗦:“这……这是……”   宋栖迟柔声道:“一会儿吴大人回了朱雀观,便把这字条上的话散布出去,就说是大人占星所得。”   吴道子一边擦着汗,一边颤声道:“这轩狼星乃是将星,娘娘的意思是……”   他指尖慢慢划过后面的“归位”二字,沉思良久,脸上突然露出恍然之色:“臣斗胆猜测,娘娘所说的这颗轩狼星,指的可是刚从边关回来的崔老将军?”   宋栖迟满意地点了点头:“吴大人果然聪明。”   吴道子喃喃道:“臣若把这句话散布出去,那么满朝文武,甚至整个皇都的百姓,都会开始议论崔家,只怕用不了多久,崔家便会流言缠身。”   看来这位宋贵妃,是打算借他的手来对付崔家了。   宋栖迟继续说道:“人言可畏,崔家自是难证请白。若想从这流言中脱身,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让权避嫌。”   裴溪故与她相视一笑,慢慢分析道:“到那时,为了江山稳固,百姓安生,崔家就算再不愿意,也得把兵权交出来。如若不交……那么便是对楚梁有二心,不用朕开口,那些文臣也会对崔家口诛笔伐。”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轻轻捏了下宋栖迟的手,由衷赞道:“从前竟不知,殿下还有这等治国理政之才。”   “我哪懂什么朝政呀。”宋栖迟笑笑,眼中却多了几分苦涩,“只是以前在大夏的时候,父皇经常用这样的法子来操控人心,我看的多了,便也学会了。”   “陛……陛下!”   许久未作声的吴道子忽然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颤声问道:“这位宋贵妃,难不成……难不成就是那位大夏送来的清宁长公主?”   “正是。”裴溪故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吴大人这是怎么了?突然出了这么多汗。”   分明是极冷的天,吴道子却仿佛被关进了蒸笼里一样,大颗大颗的汗珠不停地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   “没……没什么。”吴道子慌慌张张地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陛下若没有别的事,臣这便回去了。”   裴溪故点了下头,看着吴道子逃一样地跑了出去,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便把王年叫了过来。   “你送吴大人回去,路上再叮嘱他几句,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王年应了声,便跟在吴道子身后出了御书房。   宋栖迟望着那道落下来的门帘,想起方才吴道子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这位吴大人似乎胆子很小。”   “他常年待在他的朱雀观里不见人,我今日突然召他过来,只怕他吓得不轻。”   裴溪故边说边低下头,把宋栖迟刚刚剥了一半的那只贡橘慢慢剥完,然后取了一瓣递给她,柔声道:“今日多谢殿下,为阿朝排忧解难。”   宋栖迟笑起来,伸手去拿他手中的橘子瓣,他却忽然抽回了手,漂亮的黑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阿朝喂殿下吃。”   她只好乖乖收回手,把唇.瓣微微张开,等着裴溪故来喂她。   裴溪故唇角微弯,倾身过去,把那瓣橘子慢慢塞.入她的樱桃小口中。   橘子冰冰凉凉的,宋栖迟的牙齿忍不住打了个颤,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咬了下去。   那瓣橘子立刻被咬成了两半,清甜的汁水瞬间溢了出来,顺着她的唇慢慢往下淌。   她眼睫轻颤,本想用手背擦一擦,裴溪故却忽然朝她靠了过来,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少年用薄软的唇.瓣含住外面剩下的那一半橘肉,轻轻吮.吸着,一下一下,温柔地把沾在她唇上的汁水舔.舐干净。   宋栖迟倏然一怔,气息一下子不稳起来。   少年闭着眼睛,渐渐动了情,吻的越发细致深.入,小小的一瓣橘子很快便被他吃干抹净。   宋栖迟身子发软,红着脸靠在他肩上。裴溪故揽住她的脖颈,在她眼尾的泪痣上轻轻吻了一下,不匀的呼吸声清晰地落进她耳中。   “殿下……要不要再吃一瓣?”   宋栖迟有些慌乱地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橘子。   不过一瞬侧眸的功夫,她已经被裴溪故抱了起来,后背抵上那张宽大的紫檀案。   “阿朝好久都没和殿下亲近过了。”他试探着去解她的衣带,像是在朝她抱怨,又像是在对她撒娇。   宋栖迟心神不宁地按住他的手,咬着唇道:“可是也不能在这里呀……王公公还在,还在外头呢……”   “殿下放心。”裴溪故轻轻咬住她的耳朵,“他听不见的。”   少年的薄唇贴着她的脸颊轻.蹭,一寸一寸,慢慢磋.磨,手上动作不停,几下便把她的衣裳脱了下来。   宋栖迟整张脸都羞红了,她轻咬下唇,伸手戳了戳少年的胸.口,含羞带怯地嗔道:“你呀……怎么像只喂不饱的小野猫似的。”   “殿下这话,一半对一半错。”   他微微仰头,把她发间的芙蓉金钗拔了下来,光滑柔顺的发丝如瀑般垂落,挡住她白皙的后背。   宋栖迟又羞又恼:“哪里错了?”   “阿朝才不是什么小野猫。”他眼中盛笑,手上绕了一绺她的长发,轻轻拂过她的耳垂,“阿朝是有主人的。”   他倾身靠近,贴在她耳边,不轻不重地补充了一句:“阿朝的主人是殿下。”   宋栖迟的脸顿时涨的更红了。   她轻轻扯住裴溪故的衣服,转头躲开他的唇,小声道:“那你且说说,我哪半句说对了?”   裴溪故意犹未尽地哼了声,像只小猫儿似的,一寸不离地又粘了上来。   他薄软的双唇抵着她的耳垂,声线里含着愉悦的笑意,轻声道:“喂不饱呀。”   屋外天寒地冻,朔风凛凛,屋内巫山云雨,春光旖旎。   这一折腾,便是一个多时辰。   王年站在外头,等了许久也不见宋栖迟出来,正纳闷的时候,裴溪故突然在里头唤他进去。   他连忙进了屋。   一进门,他便瞧见地上零零散散地扔着许多橘子皮,旁边的软榻放下了一层帘帐,隐隐约约似乎有女子的红裙搭在榻边上。   王年眉心一跳,慌忙收回了视线。   他知道这不是他该看的东西,若再多看几眼,只怕这颗脑袋就要保不住了。   裴溪故把地上的橘子皮拢了拢,起身给他腾出地方来,吩咐道:“你把这儿收拾一下吧。”   “是。”王年连忙答应着,弯下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他一面拣着橘子皮一面在心里念叨着,陛下什么时候爱吃橘子了?   上个月宫里刚送进来一批贡橘,陛下可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全都给他们这些下人分了。   他看着地上堆起来的那一小堆橘子皮,不禁想道:陛下爱吃归爱吃,可任它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总归是要伤身的。   王年默了半晌,想着他好歹也算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自然要对陛下的饮食起居负责,于是便大着胆子,开口劝道:“陛下,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您还是少吃些吧。” 第63章 大火 “我得去把那幅画救出来。”……   裴溪故转过身, 淡淡地睨了王年一眼:“是吗?”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侧的帘帐,勾唇道:“可朕喜欢吃。”   王年哪敢多言, 连忙闭了嘴,低下头去继续收拾。   裴溪故走到软榻边,把帘帐轻轻掀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了几眼。   宋栖迟似乎是累极了,正闭着眼睛小憩,睫毛纤长卷翘,轻轻颤动,格外惹人怜爱。   他不由得有些心疼,方才若不是他一次次缠着殿下说想要, 殿下也不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   殿下对他总是这样纵容。   只要他开口要, 殿下就一定会给。   裴溪故站着看了她好一会儿, 慢慢俯下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帘帐。   *   日落西山,薄暮已至。   崔凛阴沉着脸推开翎心阁的大门, 守门的两个侍卫见了他,慌忙给他让出路来:“见过崔将军。”   崔凛一言不发, 只大步往里走。   崔鸾坐在屋子里头, 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边的一把梧桐木琴。她抬头看见崔凛那张阴郁的脸, 不由得轻轻皱眉,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崔凛在她对面坐下,抬手轻轻叩着桌面。   “陛下果然还是对崔家动手了。”   崔鸾吓了一跳:“陛下……陛下做什么了?”   “今日宫里宫外都在传,说咱们崔家领兵杀伐数年, 从前又在太子手底下做事,手下亡灵无数,惹得上天震怒。若不潜心悔过, 恐致河山染血,生灵涂炭。陛下这是在逼咱们崔家,让权避嫌呐。”   崔凛咬着呀,眼中迸出几分杀意,“想不到陛下这次竟重用了吴道子那个老家伙,此事倒是我大意了。”   崔鸾听的稀里糊涂,只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此事似乎十分紧急,便急忙问道:“那哥哥准备怎么办?”   崔凛冷哼一声:“自然是按原来的计划行事。”   “若我的猜测没有错,今晚云郴一定会去念和殿。你带上几个信得过的小太监,提前在念和殿附近等着,看见他进去,便立刻放火。”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折的四四方方的纸递给崔鸾,叮嘱道:“这是皇宫地图,我已经给你标出了念和殿的位置。你早些过去做好准备,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云郴今夜……必须死。”   崔鸾浑身哆嗦了一下,吓得嘴唇都白了:“哥哥这是要我……放火杀人?”   崔凛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妹妹莫怕。哥哥答应过你的,只要你办成此事,这皇后之位便是你的。”   崔鸾一时有些犹豫。   她做梦都想坐上那皇后的宝座,可是她实在不敢杀人。   她慢慢地接过那张地图,咬着唇问:“哥哥一定要杀云大人吗?”   崔凛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耐心地解释道:“只有云郴死了,崔家才能接掌云家暗线。崔家百年望族,根基深厚,又是武将世家,除了崔家,朝中再无人有这个资本能经营得起云家暗线。陛下就是再不愿意,也得老老实实地把暗线交给崔家。”   他慢慢地笑起来,得意道:“有云家暗线在手,咱们便什么都不怕了。任凭外头的流言传的多凶,陛下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崔家。”   崔鸾暗自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心中存了最后的一分希望,“那……云大人今晚若是不来呢?”   “不来?”   崔凛冷笑起来,眼中满是讥诮,“明儿个姜太嫔的东西就要搬到峦山宫的后殿里头去了,他今晚若是不去……可就再也见不着那幅姜太嫔的画像了。”   他的话崔鸾听不太懂,但她知道,这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闷声道:“好吧。”   崔凛走后,她又忐忑不安地在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等到天色黑了,才带上几个心腹太监,从后门偷偷溜出了翎心阁。   念和殿虽然奢华,却建在偏僻之地,崔鸾让一个小太监想法子引开了守门的侍卫,然后吩咐剩下的人顺着小门摸进殿内,在四角布置好干柴,又在上头撒了好些火油。   她猫着腰躲在不远处的枯树后面,盯着那条空荡荡的宫路,心里紧张的要命。   要是云大人不来就好了……   崔鸾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样,她就不用干这等放火杀人的勾当了。   她心里十分害怕,浑身都在发颤,但一想到哥哥承诺她的皇后之位,便又咬紧了牙关,耐着性子继续蹲守。   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宫道上终于出现了云郴的身影。   他穿着墨色束腰长袍,面容沉静,步履轻缓。守门的侍卫似乎与他相熟,一见他来,什么话都没问便放他进去了。   崔鸾攥紧了衣袖,心中踌躇不定,身后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云大人已经进去了,要奴才现在动手吗?”   崔鸾咬唇望着那道紧闭的门,姣好的小脸上写满了挣扎。   云郴是朝中重臣,他若死了,陛下一定会派人严查此事。她今夜本就是不顾禁足之令偷偷跑出来的,到时候陛下万一查到她头上……   她心中一时纷乱如麻,越想越害怕,半晌后她终于拉了拉那小太监的衣袖,低声道:“这事我不做了,我要回宫去。”   小太监吃了一惊,忙道:“娘娘,那干柴和火油都已布置妥当,只要把火点着……”   这话倒是提醒了崔鸾,她连忙嘱咐道:“你在这守着,等云大人出来,赶紧把那些东西都清理干净,莫要留下痕迹。”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匆匆忙忙地往回走,可才走了没几步,就听那小太监在她身后惊慌地喊了声:“娘娘,不……不好了,这火……已经烧起来了!”   崔鸾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颤抖着转过身,只见眼前火光跃动,不多时便已是冲天之势。   “这……这怎么可能?”   崔鸾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大火,喃喃自语。   她带来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她身后,没有她的命令,他们是绝不敢擅自动手的。   那么这火……究竟是谁点起来的?   *   宋栖迟在御书房里直睡到傍晚,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裴溪故命王年端了晚膳进来,让她吃过后便先回暖阁歇息。他还有些折子要批,晚些时候再回去陪她。   许是白天折腾的太累,宋栖迟回到暖阁后,没过多久便又饿了。她只好去叫侍立在一旁的蕙女官,小声道:“蕙姑姑,我……我有些饿,劳烦姑姑帮我拿些点心过来吧。”   蕙女官低头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并未听到宋栖迟的话。   “蕙姑姑?”宋栖迟见她未应,便又叫了她一声,“姑姑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蕙女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低头告罪:“没……没什么。娘娘稍等,奴婢这就去拿点心过来。”   她脚步匆匆,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桌边放着的香炉,里头的香灰撒了一地,她急忙蹲下身来收拾。   宋栖迟有些担忧地问道:“姑姑可是有心事?”   蕙女官做事一向仔细,在她面前从未有过这般失仪的时候,今日却频频走神,定是心里藏了什么事。   蕙女官一面收拾着地上的香灰,一面支支吾吾地说:“奴婢并无什么心事。”   宋栖迟温声道:“姑姑若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可放心告诉本宫,也许本宫能帮得上姑姑。”   蕙女官犹豫了下,咬唇道:“娘娘好意,奴婢心领了。奴婢并未遇到什么麻烦事,只是……”   “只是什么?”   蕙女官沉默了半晌,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愿对娘娘如实相告,但还望娘娘不要将此事告知陛下,奴婢怕陛下会怪罪。”   宋栖迟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姑姑放心,本宫会替姑姑保密的。”   蕙女官这才松了口气,如实禀道:“实不相瞒,奴婢与陛下的生母姜太嫔,曾同在御书房做事,她待奴婢极好,奴婢与她就如同亲姐妹一般。姜太嫔死后,奴婢心中想念,便时常趁着念和殿的守卫换班之时偷偷溜进殿中,对着她的画像说会儿话。只是明日,陛下就要把姜太嫔的东西挪进峦山宫的后殿了,只怕以后,奴婢便再无机会能看到那幅画像了。”   她默然垂下眸子,轻轻叹了一声:“奴婢方才思及此处,心中酸涩,一时分了神,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宋栖迟笑了笑,安慰道:“本宫能理解姑姑的心情。姑姑在峦山宫里做事,就算那幅画像挪进了后殿,也可时常见到,姑姑不必伤怀的。”   蕙女官摇了摇头,“念和殿建在偏僻之处,那些守门的侍卫时常偷懒,常趁着换班的时候躲到别处去喝酒,这才给了奴婢偷偷溜进去的机会。而峦山宫是陛下寝宫,到处守卫森严,那用来安放姜太嫔东西的后殿,更不是奴婢想进就能进的。“   宋栖迟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姜太嫔的画像明日才会从念和殿中挪走,姑姑不妨趁着今晚再去看上一眼,也算了了心中念想。”   蕙女官眸中浮现出几分黯然,“现在已过了守卫换班的时辰,怕是进不去了。”   “不如本宫与姑姑一同前往,如何?”   宋栖迟披衣下榻,笑着对她说道:“陛下曾带本宫去过念和殿一趟,想来那守门的侍卫应当还记得本宫。本宫只说是陛下让本宫来取些东西,他们应该不会为难本宫。”   蕙女官的眼睛亮了亮,连忙低头谢恩:“奴婢多谢娘娘。”   她提了盏宫灯,引着宋栖迟出了峦山宫。两人顺着宫道一路缓行,还未走到念和殿门口,远远地便看见夜色里火光汹涌,烟云缭绕。   蕙女官眉心一跳,登时慌了神:“娘娘不好了,念和殿好像走水了!”   “什么?”   宋栖迟望着那越烧越大的火,眉心紧拧,顾不上犹豫,拉着蕙女官就往前跑。   念和殿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救火的太监和宫女,他们一盆盆地往里头泼着水,脸上被火烤的不断滴下汗来。   宋栖迟踮着脚,想看清殿内的情形,却只能看见层层燃烧的火苗和不断涌起的烟雾。   她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姜太嫔的画像还在里头呢……”   “娘娘,您自个儿瞧瞧这火,谁敢进去呀!”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太监苦着脸抱怨,“这时候哪儿还有闲心管什么画像呀,能把这火扑灭,奴才们就烧高香了。”   蕙女官自然也舍不得那幅画像,但瞧眼下这火的势头,只怕那幅画……早就烧成灰了。   她只能强忍着心头的酸涩,拉着宋栖迟往旁边退了退,小声劝道:“这儿危险,娘娘还是离远些吧。”   宋栖迟咬着唇,脚步并未挪动半分。   她清楚地知道,那幅画像对裴溪故来说有多重要。   她犹记得那晚风清月淡,少年负手立在殿中,望着那幅美人像,字字哀戚。   “若不是蕙姑姑留下了这副画像,只怕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是他娘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大火把他最后的念想一点点吞噬,燃成灰烬。   宋栖迟慢慢地推开了蕙女官搀扶她的手。   “蕙姑姑。”她的头发在夜风中扬起漂亮的弧度,发间的八宝琉璃钗被火光映出热烈的颜色。   她望着眼前绚丽的火光,神色异常坚定。   “我得去把那幅画救出来。”   她慢慢加快了脚步,在蕙女官震惊的眼神中,毅然决然地冲进了火海。 第64章 画像 “我不许你有事。”   宋栖迟刚跨进殿内, 便被迎面而来的浓烟呛的咳嗽了好几声。   她弯着腰,一面尽力躲避着跃动的火舌, 一面去寻那幅清禾的画像。   左侧的屏风已经被烧的辨不出形状,那些华丽的衣裙也早都燃成了灰。她在一片浓烟中费力地抬起头,却见那面原本挂着画像的墙壁此刻竟是空空如也,只剩下被火燎过的黑痕。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要再靠近些,面前却突然蹿起一簇火苗,将她白皙的手腕烧伤了一大片。   宋栖迟忍着痛,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险些摔倒在地。   她皱了下眉, 回头看时, 却见地上竟然躺着个人。   纵然此刻殿内浓烟滚滚, 火光缭绕,她也一眼便认出了男人那张清隽出尘的面容。   “云大人?”   宋栖迟赶紧蹲下身, 费力地晃了晃他,可云郴好像已经晕了过去, 任她怎么晃都没有半分反应。   宋栖迟心急如焚, 虽然她不明白云郴为何会出现在殿中, 但总归是救人要紧。她用力把云郴往门口的方向拖去,高声朝门外喊道:“快来人,云大人在里面晕倒了!”   可外头的那些宫女太监瞧见门口那高高蹿起的火苗,愣是没一个人敢动。他们只能不停地朝门口泼水, 想等这火势小下来,再进去救人。   宋栖迟明白,只靠她一个人, 根本不可能把云郴平安带出去。她只好把云郴往殿中央的空地处挪了挪,然后转身又去寻那幅画像。   云郴被她在地上磕磕绊绊地拖了个来回,终于慢慢地醒了过来。   黑烟缭绕中,他只能看清面前似乎站了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云郴拼着最后一分力气,用力拉住了她的裙摆。   “……画。”他哑着嗓子,双目赤红,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后门的方向。   宋栖迟愣了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道小小的后门大敞着,第二层石阶上,赫然摆着个红木卷轴。   是那幅画!   那卷轴歪歪斜斜,还敞开了大半,一看便知是被云郴用力从屋里掷出去的。   只是……既然这道后门是开着的,那么云大人,为何不从后门逃出去呢?   可眼下的情形显然容不得她再细想,趁着后门那边还没完全烧起来,她必须快些带云郴出去。   她赶紧拉住云郴的胳膊,试图扶他起来,就在此时,一道房梁突然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云郴突然发力,猛地推开了宋栖迟。   沉重的木梁摔在二人之间,火星迸溅,立刻烧成浓烈的焰苗,云郴的面容被火映成一片模糊的红光。   火越烧越大,渐渐地,漫过了云郴的身体。   在火苗燃烧的嘶嘶声中,宋栖迟只能听见他含糊不清的,喑哑的声音。   “……带上那幅画,快走……”   她眼眶倏然泛红,哽咽着落下泪来。   木条烧的噼啪作响,眼看着就要烧到她跟前了,宋栖迟只好含泪转过身,快步从后门跑了出去。   她将将跨过门槛,火舌便沿着地板舔上了她的裙裾,身后的木门陡然倾塌,瞬间被烧成零落的骨架。   宋栖迟慌忙捡起地上的卷轴,跌跌撞撞地冲下石阶,没跑多远便脚下一阵虚浮,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的头磕在路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灼热的血顺着她白.嫩的脸颊慢慢往下淌。   她听到蕙女官的惊呼声,她还看到好多双宫靴都在朝她奔来。那些人惊慌地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吵嚷喧闹,如一群受惊的鸟雀。   “娘娘,您没事吧?”   “快,快去叫太医……”   宋栖迟的头疼的厉害,意识也慢慢模糊起来,眼前天旋地转,辨不清黑白昼夜。   但她仍然紧紧地攥着那只卷轴。   直到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了起来,接着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殿下,殿下……”裴溪故眼底发红,近乎疯狂地,一遍遍地唤着殿下二字。   可宋栖迟根本没力气应答,她虚弱地靠在他怀里,清透的杏眸里倒映着少年那双泛红的眼睛。   裴溪故颤抖着替她拭去脸上的血,可那血却好像越擦越多似的,一片片涌出来,将他的手染成刺目的红色。   他低头望着手上的血,彻彻底底地慌了神。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女,带着哭腔,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栖迟,你不能有事,我不许你有事……”   “阿朝……我没事的……”宋栖迟费力地朝他笑了笑,慢慢地把手中的卷轴塞进他怀里,“给你……你娘的画像。”   说完这话,她好似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双目一阖,就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   微弱的晨光落在宋栖迟脸上,丝丝暖意渗进肌肤。   她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了少年那张熟悉的脸。他眼下一片乌青,疲倦地靠在床榻边上,见她醒来,立刻欣喜地握住了她的手:“栖迟,你终于醒了。”   宋栖迟虚弱地挤出几分笑意,微微勾起唇角,“你方才叫我什么?”   裴溪故愣了愣,慌忙低下头去,小声道:“殿……殿下,对不起,阿朝不该直呼殿下的名字的。”   昨晚宋栖迟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他又害怕又心慌,只能守在她身旁,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许是昨晚叫的顺口了,方才他一张口,便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栖迟。   “我又没说不许你叫。”宋栖迟反握住他的手,轻轻笑起来,“再说,你以前不是也叫过吗?我觉得,比叫殿下好听多了。”   裴溪故又惊又喜:“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咳嗽起来,裴溪故连忙扶着她坐直了些,然后转身去给她倒茶。   宋栖迟靠在软枕上,抬眸看见暖阁里挂着的那幅山水图,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来,连忙问道:“姜太嫔的那幅画像可还完好?”   “只是烧坏了几处边角,大体都还完好。”   一说起那幅画像,裴溪故的眼眶立刻泛起了红,他咬着唇,背对着她轻声说道:“那幅画再重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死物,不值得殿下这般拼命。”   他端着斟好的茶回到榻边,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疼道:“答应阿朝,下次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好不好?”   宋栖迟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怎么能叫傻事呢?那幅画是你娘亲留给你的唯一念想,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被火烧没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其实,若不是云大人早早地把那幅画扔出了殿外,只怕我进去的时候,那幅画已经烧成灰了。”   一提到云郴,屋内的气氛立刻变得沉重起来。裴溪故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云大人的尸体昨夜已经入棺了。”   宋栖迟捧着茶杯的手颤了颤,险些没有拿稳。   虽然她从后门跑出去的那一刻,便知道云郴已无活命的可能,但当她切切实实地听到这消息后,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   她慢慢低下头,轻声问道:“昨夜念和殿走水的事,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   裴溪故摇了摇头,“当时念和殿周围,似乎并无什么可疑之人。但今早翎心阁的守卫来报,说昨晚崔才人曾带着几个小太监偷偷溜出了翎心阁,不知去了何处。”   “崔才人?”宋栖迟皱了下眉,“难不成……她就是纵火之人?”   “我派了王年去问话,她只承认她确实不顾禁足之令偷偷跑了出去,却不肯承认念和殿走水一事是她所为。但我总觉得,此事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必定和崔家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宋栖迟抿了口茶,若有所思道:“崔家想杀云大人?”   裴溪故极谨慎地点了下头,又把昨日上朝时的事细细对她讲了一遍。   “这念和殿的事,是崔凛昨日上朝时提起的。下朝之后云大人便为着此事与我争吵了一番,然后晚上就独自一人去了念和殿。”   宋栖迟慢慢明白过来,“如此说来,崔凛是故意提起念和殿的事,想挑起你与云大人之间的矛盾。”   裴溪故蹙眉道:“可我想不通,云大人为何会如此在意念和殿的事。而崔凛,又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呢?”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不禁疑惑道:“说起来,殿下昨晚……又是因为何事去的念和殿?都已经那么晚了,那地方又偏僻……”   宋栖迟怔了下,想起昨日蕙女官的叮嘱,连忙遮掩道:“没什么,只是在暖阁里待久了有些闷,便与蕙姑姑出去吹吹风,碰巧路过罢了。”   她轻咳几声,顺势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记着念和殿门口是有守卫的,不知云大人是如何进去的呢?”   “说起这个,就更奇怪了。我昨夜亲自盘问了那几个守卫,他们说云郴每晚都会去念和殿里头待上一会儿,为此,还给了他们每人不少银子作为贿赂。他们收了银子,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云郴随意出入了。”   裴溪故颇为不解地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到,云郴在朝中一向清贵廉洁,竟也做得出这等行贿之事。而且那念和殿里头放的都是我给母亲置办的东西,他进去做什么?”   宋栖迟听着他的话,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念和殿中的情形。   满室火光之中,云郴倒在肮脏的灰烬里,费力地攥住她的裙摆,为她指明了那副画像所在之处。   男人清隽的脸上沾满灰尘,手臂也被烧伤了好几处,但那只手却一直指着石阶的方向未曾动过分毫。   他要她快些逃出去,他要她救下那幅画。   宋栖迟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阿朝,你说云大人……会不会是为了那幅画?” 第65章 因缘 “把这楚梁的天下送与你。”……   念和殿中的东西, 除了那幅画像,便都是些衣裙珠钗, 玉器瓷盏之类。云郴不惜花重金贿赂守卫,总不可能是为了去看那些东西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有那幅画像了。   “云大人知道,明日姜太嫔的东西就会被挪到峦山宫里,而他身为臣子,自然不可能随意出入帝王寝宫。”   宋栖迟想起昨晚那只扔在石阶上的卷轴,眉心微皱,“若我没猜错的话,云大人昨晚去念和殿的本意……只怕是想拿走那幅画像。”   那幅画像原本是挂在墙上的, 显然是云郴把它取了下来, 又收成了卷轴。若不是为了把它带出念和殿, 宋栖迟实在想不出其他这样做的理由。   她努力回忆着昨晚的情形, 慢慢分析道:“云大人本来想带着那幅画离开,没想到殿中突然起了火。可那道后门一直是开着的, 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那儿逃出去……”   她顿了顿,杏眸中露出不解的神色:“云大人……为何不跑呢?”   “只怕云大人想跑也跑不了。”裴溪故眸色骤然冰冷, 咬着牙道, “崔家要是想对云大人动手, 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恐怕在火还没烧起来之前,云大人就已经被人用药迷晕了。”   他垂下眸子,自言自语道:“只是我不明白,云大人为何会如此在意我娘的画像。还有, 崔家……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裴溪故默了半晌,忽然想起昨日云郴带着一身怒气来质问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陛下别忘了当初答应过臣的事。”   他不由得想起了刚回楚梁的那天。   那时他刚下车轿, 云青枝就匆匆忙忙地带着他进了云府。在云府宽敞雅致的正堂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云郴,那位传闻中清隽冷贵的楚梁第一权臣。   云青枝恭恭敬敬地给云郴奉了盏茶,低声道:“爹爹,这就是女儿与你提起过的那位三皇子。”   云郴如鹰隼一般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半晌后,他淡声问了句:“你是清禾的儿子?”   裴溪故懵懵地点了下头。   云郴放下手中的茶盏,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我可以答应青枝扶持你登基。”他手指轻叩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声响,“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云大人请说。”   “你登基之后,要追封清禾为太后,让她不再背负骂名。”云郴看着他,语气又加重了几分,“你若能做到,我便答应青枝,把这楚梁的天下送与你。”   那时他一心盼着快些坐上皇位,好想法子把宋栖迟接过来,并未多想过云郴当时的话。   如今细细想来,他才恍然发觉,云郴肯全心全意地扶持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报答他对云青枝的救命之恩。   他把这天下送到他手中,只因为他是清禾的儿子。   当时他答允云郴之后,云郴又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多遍,直到确认了他确实是清禾的儿子,才总算点了头。   裴溪故眉心微拧,小声嘟囔道:“难道……云大人喜欢娘亲?”   宋栖迟轻轻点了下头,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云郴为了一幅画像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陛下。”王年躬着身子从外头进来,朝裴溪故低声禀道,“大臣们已经在明晖殿候着了,还请陛下快些过去。”   “知道了。”裴溪故疲倦地摆了摆手,扶着床榻站起身来。   他俯下身,替宋栖迟掖了掖被子,轻声叮嘱道:“你先好好歇息,等一下太医会来给你换药,我下了早朝就来陪你。”   “好。”   宋栖迟目送着他出了暖阁,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心疼。   云郴这一死,势必会在朝中惊起滔天巨浪,今日这早朝,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事来呢。   她攥着被角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一直躺下去,好歹得做些事情为他分忧才行。   宋栖迟略一思忖,便把蕙女官叫了过来。   蕙女官快步走到榻前,低头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有些话想要问姑姑,姑姑不必紧张,只管如实告诉本宫就是。”   宋栖迟示意她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柔声问道:“昨日听姑姑说起,姜太嫔生前似乎与姑姑十分相熟,不知姑姑……可知道姜太嫔入宫以前的事?”   蕙女官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娘娘想知道什么?”   宋栖迟笑了笑,“本宫只是想问问,姜太嫔与姑姑情同姐妹,感情深厚,不知她可曾对姑姑提起过云郴云大人?”   蕙女官眼中很明显地闪过一丝慌乱,她慌忙低下头去,颤声道:“奴婢身份卑微,不敢妄议太嫔生前事。”   宋栖迟温声道:“此事事关云大人之死,乃朝廷大事,还望姑姑能如实相告。姑姑放心,有本宫在,没人会怪罪姑姑。”   蕙女官神色略有松动,但仍紧紧咬着唇没有开口。   宋栖迟诚恳地看着蕙女官,字字恳切,“本宫过问此事,绝无恶意,只是想查清害死云大人的真凶,还请姑姑相信本宫。”   蕙女官犹豫了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声道:“娘娘是心善之人,奴婢愿意相信娘娘。但此事事关太嫔清誉,还望娘娘莫要将此事告知那些爱搬弄口舌是非之人,免得扰了太嫔身后清净。”   宋栖迟连忙点头:“这个自然。”   蕙女官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说道:“其实太嫔未入宫前,曾在云府住过一段时日。当时云大人奉先帝之命前往姜国办事,机缘巧合之下看到太嫔在青楼被人凌辱,心生恻隐之心,便把她救下带回了云府。可云夫人似乎不大喜欢太嫔,于是太嫔便自请离开云府,不想再给云大人添麻烦。”   “以太嫔当时的身份,若想谋生,只能去给大户人家做奴婢,等足了岁数再配给府里的小厮做媳妇。云大人心中不忍,便私下托了人,把太嫔送进了宫里做宫女。宫女每个月的月钱就有六两,年满二十后还可出宫,自然要比做外头的奴婢强的多。”   宋栖迟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太嫔又是如何与皇上……”   蕙女官叹了口气:“那时云家似乎是犯了什么错,先帝一怒之下,就把云大人关进了死牢。说是要治他死罪,其实不过是想以此震慑云家罢了,但太嫔……太嫔竟当了真,以为先帝真的要杀云大人。她想去替云大人求情,但先帝如何会听一个小小宫女的话?后来,不知是谁告诉她说先帝喜好美色,于是太嫔就……”   后面的事,不用她说,宋栖迟也想到了,不由得心头一酸。   蕙女官顿了顿,缓了好半晌才稳住心神,继续说了下去:“太嫔生的极美,就算是当最得宠的齐贵妃,也不及她半分媚色。先帝起初很喜欢她,夜夜都要她侍寝,但后来太嫔有了身孕,先帝……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先帝一向最看重出身,无法容忍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怀上他的血脉,本想赐她一碗落子汤了事,但太嫔苦苦哀求,先帝只好勉强答应。太嫔以为保住了自己的孩子,还高兴的不得了,根本没想到先帝存的是去母留子的心思。”她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哽咽,“此事也怪奴婢,奴婢当时若在太嫔身边,一定会极力劝阻,让她莫要去招惹先帝。”   宋栖迟心中惋惜,轻叹一声道:“云大人乃云家家主,执掌暗线,辅君理政,纵然犯错,也不是先帝说杀就杀的,太嫔这是关心则乱了。”   她想,云大人心里,多多少少是喜欢姜太嫔的吧。不然也不会在她死后,夜夜跑去念和殿看她的画像。   宋栖迟叹了口气,如今她已经明白了云郴昨夜出现在念和殿中的缘由,只是有一点尚未明朗——   云郴与姜太嫔的旧事,崔家是如何知道的?   她思量了半晌,决定暂且把这桩事放在一边,毕竟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她去做。   她得去看看云贵妃。   她知道云青枝并非性子软弱之人,但就算她平时再坚强,恐怕也难以承受这丧父之痛。且云家无子,云郴这一死,云家便没了顶梁柱,所有的事情都要落在云青枝的肩上。   云青枝素日里待她不薄,如今云家出事,再怎么说她也是要去看看的。   宋栖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扶着床榻坐起来,对蕙女官轻声吩咐道:“劳烦姑姑替我更衣,本宫去看看云贵妃。”   蕙女官吃了一惊,连忙劝阻道:“娘娘,陛下吩咐了让您好生静养,等下太医还得来给您换药呢。”   宋栖迟摇了摇头,坚持道:“本宫的伤不要紧。姑姑去拿件素净些的衣裳吧,再去妆奁里挑几支银簪来。”   蕙女官见她执意要去,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依着她的意思取了衣裳和首饰过来。   宋栖迟换好衣裳,便带着蕙女官出了门。她今日打扮的极素净,连身上披的大氅,也着意换成了那件不带任何纹饰的白狐皮。如一朵不染纤尘的雪莲,亭亭盛放在雪中。   进了睦云宫的门,宋栖迟还未来得及让灵音进去通禀一声,就看见云姨娘灰头土脸地从殿内走了出来,瞧那副模样,竟像是被赶出来的。   紧接着,屋内便传来了云青枝含着怒气的声音:“父亲新丧,你不好好地在府中打理父亲的后事,反而大清早地跑到我这儿来说你女儿入宫的事,当真是不知廉耻!”   “我这不也是为了云家好吗!”云姨娘不服气地回头看了一眼,到底是没敢再与她争论,只敢小声嘟囔,“如今老爷没了,绾绾要是能入宫,云家不也算是多了一分指望吗。”   她一边说一边忿忿地下了石阶,抬头看见宋栖迟,连忙朝她行礼:“莺莺见过贵妃娘娘。”   宋栖迟略一点头算是回应,便没再看她。她不是很喜欢这位云姨娘,所以也不想与她说太多的话。   “宋贵妃,我们娘娘请您进去说话。”灵音推开殿门,瞥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蕙女官,“劳烦蕙女官在外头等着,娘娘现在心情不好,只想见宋贵妃一个人。”   蕙女官连忙点头应下:“奴婢在这候着娘娘便是。”   云姨娘站在一旁,瞧着灵音把门关上了,这才转过身来,对着蕙女官盈盈一笑。   “阿蕙,这么多年未见,不知你在这宫里头……过的可还如意?” 第66章 旧事 “宋栖迟,你要好好照顾他。”……   蕙女官微微低下头, 面色平静:“奴婢在宫中过的很好,不劳云姨娘挂心了。”   云姨娘轻哼一声, “你如今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女官,过的自然不差。只不过你这辈子,都只能待在这宫墙里头做人家的奴婢,哪儿有我在宫外活的自在。”   蕙女官眉头微皱,并未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只提醒道:“若没别的事,云姨娘还是快些回府吧。”   “也是。”云姨娘笑了笑,慢悠悠地扶了下发间的珠钗,“如今老爷没了, 大小姐又在宫中, 整个云府都得我一人打理, 哪儿还有功夫在这和你说闲话呢。”   她转过身, 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 冲着蕙女官挑了挑眉。   “你呀,和清禾一样, 都是个死脑筋。在这宫里头待着有什么好?还不如像我一样, 出宫寻个好人家。”   说到清禾, 她唇角立刻勾起了几分讥讽的笑意,轻嗤道:“清禾是个运气好的,生了那么一副勾人的面孔,这可是老天爷赏给她的饭碗,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她若是能像我一样,懂得为自己谋划,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蕙女官不悦地皱了下眉, 冷声道:“太嫔乃当今陛下生母,还请云姨娘说话时放尊重些。”   “我不过是说几句实话,你急什么呀?”云姨娘轻轻笑起来,不紧不慢地往睦云宫外走去,“说起来,我能嫁给云郴做妾,还得感谢清禾呢。”   蕙女官愣了下,连忙追上去抓住她的衣袖,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姨娘停住脚步,不紧不慢地甩开她的手,眯缝着眼道:“左右都是陈年旧事了,告诉你也无妨。你也知道,云大人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清高寡欲,他那正房夫人,还是碍着纪丞相的面子迫不得已才娶的。若不是倚仗着清禾的情分,我还真进不了他云府的门。”   她望了望后头的睦云殿,瞧着那门确实关紧了,这才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清禾被赐死之后,我便带了些她的遗物偷偷跑去了云府。云大人见了清禾的遗物,伤心欲绝,我趁机在他面前哭了一通,说清禾死前特意叮嘱我,要我替她好好照顾云大人。他本是不想留我的,但我苦苦哀求,说不能辜负了清禾的嘱托,他这才动了恻隐之心,许我留在府中,还答允给我一个侍妾的名分。”   “那时我刚好满了二十岁,出宫后就入了云府为妾。”   她洋洋得意地睨了一眼蕙女官,轻笑道:“云家乃百年望族,我虽然只是个侍妾,但吃穿用度却比旁人强上几百倍呢。”   蕙女官气的骂道:“清禾那时与你并不相熟,怎会将这样的事托付于你?你分明是胡编的!”   “若不胡编,我怎么进云府?”云姨娘不怒反笑,“如今我所有的一切,可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谋划而来的。你以为那纪家嫡小姐是怎么死的?她生下青枝之后,我便在她喝的补药里下了药……没了她这正房夫人,我可就是云府的当家主母了。”   “你……你当真是蛇蝎心肠!”蕙女官震惊地看着她,气的嘴唇都在发颤,“我,我现在就去把你做下的事告诉云贵妃,你害死贵妃生母,她不会轻饶了你的!”   云姨娘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做下什么事了?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还请蕙女官莫要血口喷人。”   “你……”蕙女官瞪着她,衣袖下的手攥紧成拳。   她知道,云姨娘敢把这些事堂而皇之地告诉她,无非就是倚仗着旧事渺远,无迹可寻。没有确切的证据,只要云姨娘抵死不认,就没法治她的罪。   云姨娘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表情,愉悦地勾起唇角,“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云大人下狱,清禾急的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却想不出法子来救他。是我劝她献身于先帝,以此换得替云大人求情的机会。不然,你以为凭清禾的脑子,能想出美人计这种法子?”   蕙女官愣了愣,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如今算是明白了,当年清禾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云姨娘在旁挑唆。   当时云大人虽进了死牢,可明眼人都知道,先帝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云家罢了。只有清禾身陷局中,关心则乱,这才听信了云姨娘的话。   “其实当时我只不过是嫉妒她得云大人欢心,所以才出了此招,想拆散他们。不曾想后来先帝竟然赐死了清禾……反正她死都死了,我干脆就拿她和云大人的旧情,来做我的垫脚石了。”   蕙女官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竟有脸做这样的事……”   云姨娘抬手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阿蕙啊,人这一辈子,得学会为自己考虑。你守着清禾的亡魂,在这宫里磋磨了大半生,依我看,可当真是不值得。”   她含笑看了蕙女官一眼,装模做样地朝她行了个礼,便转身往睦云宫外走去。   *   睦云殿内。   宋栖迟跟在灵音身后进了屋,云青枝靠在美人榻上,听见门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淡声道:“自己坐吧。”   “多谢贵妃娘娘。”   宋栖迟在她旁边那张花梨木椅上坐下,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云青枝腿上盖了张薄薄的毯子,眼下乌青浓重,看起来似乎一夜未睡,脸色十分憔悴。   宋栖迟不由得有些心疼,柔声劝道:“贵妃娘娘节哀。”   云青枝扯了扯嘴角,“事已至此,除了节哀,我还能怎么办呢。”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里头的凉茶,眼中浮起哀戚之色,“父亲死了,云家便没了顶梁柱,现如今府里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呢。”   宋栖迟心头一阵酸楚,连忙安慰道:“云家还有娘娘在呢。”   云青枝自嘲般地笑了笑,“我一个人能顶什么用?”   她萎靡不振地缩在美人榻的一角,像一朵枯萎的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鲜妍与明媚。   宋栖迟实在不忍心看她如此消沉,便轻轻拉住她的手,温声道:“娘娘放心,陛下已派人去追查放火之人,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水落石出。那人处心积虑地要害云大人,无非是想弄垮云家,这个时候,娘娘更得振作起来呀。”   云青枝冷哼一声道:“就算陛下不查,我也知道定然是崔家所为。崔家惦记我云家暗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处心积虑地害死我父亲,不就是想夺走云家暗线么?”   “娘娘既然知道崔家的野心,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如意才是。”   云青枝细眉微蹙,缓缓道:“我自然不想让他们如意,可是云家无子,无人能承继父亲留下的暗线。暗线一事,听着简单,实则耗费颇多,没有个百年基业是经营不起的。如今朝中有这个资本的,唯有崔家。”   她咬着牙,狠狠地朝着桌案捶了一拳,恨恨道:“还真是让他们得逞了。”   “娘娘此言差矣。”   宋栖迟笑了笑,轻声道:“云大人虽然无子,但不是有娘娘吗?”   她扬了扬眉,眼中焕发出向往的神采,“蕙姑姑曾与我说过,云家大小姐精通骑射,一手流花剑法更是出神入化,巾帼风采,人人艳羡。娘娘入宫久了,只记得自己是云贵妃,怕是忘了昔日的云家大小姐吧?”   云青枝被她说的愣了神。   她捏着茶盏,神情恍惚地盯着杯中的茶水,和杯底沉着的一片片茶叶。   那茶叶是鲜亮的碧色,她未入宫前,最爱穿的便是这样碧色的骑装,身下一匹红马,自皇都街头打马而过。   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她曾跟着父亲去抓捕过一个姜国细作。那人身手矫捷,轻功极好,父亲的手下顺着长街追了整整半个时辰也没能追上。   最后,是她勒马停步,弯弓搭箭,于百步之外,一箭穿心。   自此,皇都的百姓见了她,无人再敢直呼她名姓。私底下议论起来,也都是尊敬地道一声云家大小姐。   深宫是最能磋磨人性子的地方。时间久了,她险些忘了,入宫之前,云家暗线都是她与父亲一同经营的。   云家安插出去的暗子,临行前都是由她亲自相送,那些人跪地俯首,在漫漫风沙中含着泪对她发誓——   “属下誓死效忠大小姐。”   云青枝慢慢地松开手中的茶盏,抬眸看了宋栖迟一眼。   “在宫里待的久了,确实忘了许多事。”她弯了弯唇角,轻轻笑了下,“不过……多谢你提醒了我。”   她掀开毯子从榻上下来,吩咐灵音道:“替我更衣吧,我要去趟明晖殿。”   灵音应了一声,连忙抱了衣裳过来。宋栖迟又坐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朝她屈膝行了一礼:“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等等。”云青枝突然出声喊住了她。   宋栖迟回过头来,“娘娘还有事?”   “听说……昨夜是你把姜太嫔的画像救出来的?”   宋栖迟愣了愣,她没想到云青枝会问她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答道:“其实,是云大人拼死把画扔到了安全之处,不然我进去的时候,那幅画早就烧成灰了。”   云青枝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慢慢收回了视线,抿唇道:“等崔家的事了结了,我会求一道陛下的旨意,让他准我离宫。这么些年,陛下受过不少的苦……只有和你在一起,他才会变得开心。所以,宋栖迟,你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第67章 守棺 “让她亲口认罪。”   宋栖迟愣了愣, “娘娘……要离宫?”   “嗯。”云青枝转头对着铜镜,声音淡淡, “这宫里头太拘束,远不如宫外逍遥自在。”   宋栖迟默默地点了下头,轻声道:“娘娘有自己的打算,臣妾惟愿娘娘一切顺遂。”   云青枝没再说话,她便转过身,继续往外走。推开殿门的那一刻,云青枝突然站了起来,再次喊住了她。   “以后,你就叫我青枝吧。”她轻轻笑着, 停顿片刻, 又添了一句,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好。”   宋栖迟回以一笑, 眼眶微微发红,连忙快步走出殿外, 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像一声渺远哀伤的叹息。   她深吸一口气, 缓缓走下石阶, 朝候在不远处的蕙女官走去。   蕙女官的眼睛红红的, 像是刚哭过的模样,宋栖迟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娘娘!”蕙女官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哽咽道, “奴婢恳请娘娘替太嫔做主,太嫔她……”   宋栖迟赶紧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柔声道:“姑姑别急, 慢慢说。”   蕙女官缓了口气,这才稍稍冷静了些,把方才云姨娘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宋栖迟听完,不由得皱紧了眉:“如此说来,这云姨娘岂不是间接害死了太嫔?而且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利用云大人与太嫔的旧情进了云府。她还害死了云贵妃的母亲……”   蕙女官急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可是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宋栖迟沉吟半晌,忽然开口吩咐道:“云姨娘这会儿应该还没出宫,你快去把她拦下来,就说陛下吩咐,让她今晚留在宫中为云大人守棺。”   蕙女官犹豫了下,小声道:“可是陛下并未下过这道旨意……”   “无妨,陛下若是问起来,本宫自会向他解释,你只管按本宫的吩咐去办就是。”   宋栖迟望着宫门的方向,轻声说道:“本宫今晚……要让她亲口认罪。”   *   明晖殿。   今日朝堂上的气氛异常沉重,文武百官垂首分列两侧,皆神色哀戚,低头不语。   崔凛瞧着没人说话,便轻轻咳了一声,大步上前对裴溪故行了一礼,开门见山地道:“臣知道陛下在为云大人之死伤心,但眼下还是国事要紧。不知陛下……打算把云家暗线交给谁来管呢?”   裴溪故皱了皱眉,冷声道:“此事以后再说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办好云大人的后事。”   “陛下此言差矣。云家暗线乃我楚梁之利器,不可一日无主,还请陛下早做决断。”崔凛唇边含笑,不慌不忙,“恕臣直言,如今朝中,最适合接手云家暗线的,就是崔家了。”   裴溪故冷笑一声,“崔将军,外头的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了。如今百姓惶恐,崔家若是识相,便该让权避嫌,而不是在这里跟朕说这样的话。”   崔凛连忙辩解道:“吴大人虽然精通占星之术,但难免也有出错的时候,崔家世代为国尽忠,怎会为楚梁带来血染山河之灾。就算百姓议论,那也不过是流言而已。”   “但如今皇都百姓人人惊惶,皆因崔家而起。为安民心,朕已决意要收回崔家所执兵权,让崔家迁往淮安僻静之地。这样,崔老将军也可安心养老了。”   崔凛咬了咬牙,蓦地抬高了声音:“可是除了崔家,臣实在不知还有何人能承继云家暗线。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三思而行啊!”   他话音将落,周围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那些人声音虽小,但裴溪故却听得清楚,大部分人都在附和着崔凛所言。毕竟经营暗线不是件小事,除了崔家的百年基业,的确没有旁人可以接的住这个担子。   他眉心轻拧,手指重重地磕了下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暂且把此事搪塞过去。   一片嘈杂的低语声中,沉重的殿门忽然被人缓缓推开。   纯净的天光落进昏暗的殿内,冷风挟着薄薄的雪花,拂过低矮的门槛。   云青枝穿着雪白的素服,在众臣惊讶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走到了崔凛面前。   “崔将军是不是忘了,云大人虽然膝下无子,但还有我这个女儿。”她盯着崔凛的眼睛,淡淡启唇,“我云家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崔凛愣了下,随即便笑了起来,似乎并未把她的话当回事,“娘娘是陛下的妃子,应当在宫里安心享福,宫外的事,娘娘就别操心了吧。”   云青枝轻嗤一声,冷冷道:“我虽是陛下的妃,但亦是陛下的将。当初进宫,也只是为了能更好的辅佐陛下而已。”   她转身看向裴溪故,垂眸行了一礼:“如今云家需要我,还请陛下下旨,废除我贵妃的封号,准我离宫。”   “这……这怎么行!”崔凛大惊,慌忙劝阻,“贵妃在宫中并无大过错,岂可说废就废?”   裴溪故的视线落在云青枝脸上,慢慢说道:“贵妃入宫时,朕曾向她许诺,哪日她若不想在宫中待着了,便可自行离宫。”   从云青枝入宫那天起,他便知晓她的心意。他不愿耽误她,曾不少次劝说她离宫回府,不必一辈子都困在这深宫之中。   她生来便该是自由自在的鸟,应当于万里晴空自在飞翔。   那才是她真正该有的样子。   从云贵妃的躯壳中脱身,去真真正正地,快快乐乐地,做回她的云家大小姐。   崔凛一下子慌了神,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云青枝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裴溪故淡淡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有云大小姐在,暗线之事崔将军就不必操心了。另外,崔才人在宫中屡次犯错,且不知悔改,朕已下旨将她驱逐出宫,待崔家交出兵权后,便与你们一同迁到淮安去住。”   “这……”   崔凛还想争辩,裴溪故已经沉声打断了他:“崔将军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没……没什么。”崔凛只得把一腔怨气尽数吞进腹中,咬着牙道,“只是交接兵权一事十分繁琐,还请陛下给崔家一点时间。”   裴溪故点了点头,见其他人无事上奏,便吩咐退朝。众臣依次退出殿外,只有云青枝脚步未动。   她立在大殿中央,望着坐在龙椅上的少年,轻声道:“青枝还有一事要告知陛下。”   “你说。”   “我回府后,会从云家旁支中挑选合适的人选,替我接掌暗线。”她凝望着裴溪故如墨的眼瞳,微微笑了下,“我想离开皇都,带上青寰,去别处散散心。”   “好。”   裴溪故抿唇应了声,又叮嘱道:“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开口就是。”   云青枝嗯了一声,便转身往外走。她抬脚迈过门槛,雪白的裙裾溶进漫无边际的天光里。   不知为何,裴溪故忽然觉得心头一阵酸涩,他蓦地站起身,对着她的背影轻轻说了句:“青枝……谢谢你。”   云青枝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亦没有说话。   “陛下不必谢我。你的恩情我已经还的差不多了,如今……我们也算是两清了吧。”她在心底轻轻说着,用力吸了吸鼻子,快步走下了门外的石阶。   她想,出了这宫门后,这里,她大约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下了朝,裴溪故便径直回了暖阁。   宋栖迟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迎了上去,“阿朝回来啦。”   “嗯。”裴溪故极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在桌案旁坐了下来,又垂眸去看她的手腕,“伤口可好些了?还疼不疼?”   宋栖迟笑着摇了摇头,“不疼了,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   她拿起手边的茶壶,斟了杯热茶递到他手边,关心道:“朝中的事,可都处理好了?”   裴溪故点了下头,“云贵妃自请离宫,接掌云家暗线,算是断绝了崔家的念想。另外,我已下令收回崔家的兵权,崔凛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也勉强答应了下来。”   宋栖迟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崔家一向野心勃勃,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交出兵权,你还是得小心些。”   “殿下放心,阿朝心中有数。”   裴溪故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柔声道:“殿下只管待在这儿好好养伤就是,其他的事情,阿朝会处理好的。”   他边说边站起身,“阿朝去给殿下拿药膏来。”   宋栖迟闻言,连忙拉住他的衣袖,“等等,我还有件要紧事要对你说。”   “何事?”   “今晚,你陪我去一趟念和殿好不好?”   裴溪故不解道:“那里如今停放着云大人的棺椁,殿下去那儿做什么?”   “带你去见一个人。”宋栖迟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与太嫔之死有关的人。”   *   夜深风寒,雪花絮絮。   经历了一场大火,念和殿已不复昔日的风华,变成了一座焦黑的破屋。   云郴的尸体就放在屋子中央的红木棺椁里,只等从宫外请来的僧人诵经过后,再送回云府。   云姨娘跪在棺椁前头,不停地打着哈欠。   “人死都死了,还守什么棺呐……”她不耐烦地嘟囔着,强撑起几分精神掀了掀眼皮。   一阵寒风穿窗而过,破旧的窗棂咯吱作响。四角放着的灯盏明明灭灭,几条白绫交错飘舞,影影绰绰,竟似人影。   云姨娘胆子小,瞧着瞧着便害怕起来,她有些心虚地往后挪了挪,离那棺椁远了些,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一道白绫恰在此时被风扬起,似缥缈的雾气,在她眼前铺开惨淡的白色。   她不禁有些发毛,哆嗦着又往后退去。那道白绫慢悠悠地落下,露出空荡荡的石墙。   风声呜咽,似哭似泣。   云姨娘抱着肩膀,望着那面石墙,突然猛地瞪大了眼睛。   幽黄的灯火映在上头,照出火烧过的痕迹。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墙上……竟有道人影。   那黑影从墙上慢慢地走了下来,踏过地上的白绫与纸钱,一步步朝她走去。   “莺莺……别来无恙啊。”   云姨娘哭号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门边跑。可那道门不知为何竟然从外头锁上了,她用力地捶打着,却根本无人应她。   而那黑影依然在她身后徘徊。   那是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子,长长的黑发挡住了她的双颊,云姨娘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唇角有黑色的血不断滴落。   她想起清禾被毒酒赐死那日,唇边流下的,便是这样的黑血。   云姨娘吓得直接瘫软在了地上,她背靠着门,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你,你别过来,是我对不起你……清禾,你放过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第68章 棋子 “正是用着他的时候。”   那女子轻轻笑了一声。   “莺莺, 你别怕呀。”她双袖拖过地面,如两只狰狞惨白的手, 慢慢朝云姨娘伸去,“我只是想和你叙叙旧而已。”   她越靠越近,云姨娘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哭嚎着缩在门边,连声求饶:“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错了,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知错了?”女子歪着头, 唇角的黑血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这么些年, 你可曾有过半分悔意?”   云姨娘盯着地上的黑血, 双眼空洞无神,疯了一般地朝她磕着头, “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用美人计去救云郴的, 先帝根本就没想杀他, 是我一时嫉妒, 想拆散你们。可是我……我没想过先帝会赐死你,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   “那你当初对我说的话……也是假的了?”   云姨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一道黑影已经从墙的另一侧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那男子长发白衫,脸上布满狰狞可怖的伤痕, 几乎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   他慢慢地飘至那女子身后,漆黑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云姨娘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冷声道:“说什么清禾要你替她好好照顾我, 都是你胡编的吧!”   “云……云大人!”   云姨娘彻底崩溃了,她不停地磕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只是想替自己谋个好出路……那时我趁着你醉酒,打扮成清禾的样子去你房中,也不过是想有个孩子,以后好有个倚仗。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求求您了……”   “原谅你?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要害死青枝的母亲?”   男子的声音清清冷冷,落在云姨娘耳中,就如鬼魅在她耳旁低语。   她哆嗦着手抹了一把鼻涕,哭丧着脸哀求道:“那是我一时迷了心窍,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如今我已知错了,您就宽恕我吧……我去夫人坟前给她磕头,我给她磕一百个头,好不好?”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云姨娘怔了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接着,有人推开了门,云姨娘立刻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死死地攥住那人的衣袖,口中不停地喊着:“有鬼,救救我,救救我……”   宋栖迟皱眉拂开她的手,转头对裴溪故轻声说道:“阿朝,方才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裴溪故薄唇紧抿,抬手唤来身后跟着的侍卫,冷声吩咐道:“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绑起来,压到明晖殿去。”   云姨娘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人竟然是裴溪故和宋栖迟,更是慌了神,声音颤抖的厉害,“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你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罪无可恕。”   裴溪故咬牙忍着心中的怒火,转头对跟在他身后的王年说道:“传朕旨意,夜召百官入宫,朕要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她当年犯下的错,还朕的母亲一个清白!”   王年连忙应下:“奴才这就去办。”   云姨娘很快便被几个侍卫绑了起来。   她脑中一片空白,仍旧死死地盯着屋内的棺椁,好半晌后才明白过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喃喃道:“难道……我方才看到的鬼魂,都是假的?”   宋栖迟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若不用这样的法子,你如何肯承认你做下的事?”   “你……”   云姨娘忿忿地瞪着她,身后的侍卫立刻不耐烦地堵住了她的嘴,将她往明晖殿的方向拖去。   裴溪故缓了缓神,侧身拉住宋栖迟的手,柔声叮嘱道:“我去趟明晖殿,你先回暖阁歇息,今晚就不必等我了。”   “好。”   宋栖迟柔声应下,目送着他走远了,才转身走进念和殿里,对着那两只“鬼”喊了声:“好啦,人都走了,可以出来了。”   那女子便撩开长发,取出帕子擦净唇边的血污,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孔。   “温采,这次的事,多谢你和蔡大哥帮忙。”   宋栖迟朝她笑了笑,余光瞥见站在她旁边的男子,不由得赞了句:“蔡大哥这易容术当真是厉害。”   蔡纹抬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笑道:“殿下过奖了。这易容术是我初到楚梁时在一个江湖郎中那儿学的,因时间太过仓促,只学到了他不到十分之一的本事。”   “便是这十分之一的本事,也足够厉害了。”   宋栖迟细心地帮他把那张人.皮.面具放在烛灯底下烧掉,然后便带着他和温采离开了念和殿。   温采走在她身侧,低声说道:“殿下今日吩咐的事,奴婢已经去查了。”   宋栖迟闻言,连忙追问道:“可有眉目了?”   “奴婢想法子去查了当年和姜太嫔有过接触的人,最后查到了当时为太嫔画像的那个画师。”   按着楚梁皇室的规矩,只要是侍寝过的女子,皇帝都会命画师为她画一张画像,挂在她的寝殿之中,以表荣宠。而姜太嫔那幅画,便是由当时宫中最负盛名的画师秦琅亲手绘就。   温采放慢了脚步,继续说了下去:“那秦琅原先在宫中绘春局当职,最巧的是,他的表哥正好是当年崔府的管事。奴婢百般逼问之下,他终于承认,当年云大人与姜太嫔的事,便是他通过表哥告诉崔家的。他似乎收了崔家不少好处,常年向崔家传递宫里的消息。”   宋栖迟有些不解,“可他毕竟只是个画师,与太嫔的接触,也不过只有那一次画像的时间而已。云大人和太嫔的事,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温采道:“据秦琅所说,其实姜太嫔的那幅画像,并不是他画的。当时他正要动笔,却被云郴给拦了下来。云郴给了他不少银两,让他到外面候着,且不许将此事泄露给任何人,然后就一个人进了画房里头。他实在忍不住,便跑到窗边偷听,只依稀听得二人似乎吵了起来,最后太嫔还哭着对云郴说,是她负了云郴。”   “最后云郴从画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便拿着那幅画好的画像。”   宋栖迟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那幅画像竟会出自云郴之手。   她初看那幅画时,只知画上的女子姿容绝世,媚色无双,却不知那画上的每一笔,皆含着云郴说不尽的缠绵爱意。   她一时心中怅然,轻轻叹了口气,转头问道:“那秦琅如今可还在绘春局?”   温采摇了摇头,“奴婢问过他话之后,没过多久他便被人勒死在了房间内。除了这个秦琅,奴婢没有查出任何与崔家有关联的线索,秦琅这一死,便无法证明放火之事可能与崔家有关了。”   宋栖迟蹙眉道:“崔家的动作还真是快。秦琅好歹是宫里头的人,崔家竟能这么快就杀人灭口……只怕这宫里,还有崔家的眼线在。”   温采连忙说道:“容奴婢再去查一查。”   “好,你小心些。”   “殿下放心。”蔡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温采,“有属下在,不会让温姑娘有事的。”   *   宫外,将军府。   崔凛穿过院中的鹅卵石小路,在一间僻静的小屋门口停了下来,轻轻叩了两下门:“父亲。”   屋内很快便传来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进来吧。”   崔凛推门进去,恭恭敬敬地为他奉了盏茶:“父亲请用茶。”   崔暮河伸手接过,慢悠悠地吹了吹上头的热气,“宫里头的事,都解决了?”   “都解决了。”崔凛连忙低头答话,“云郴的棺椁过几日就会送回云府,陛下暂时还没有查到任何与崔家有关的线索。只是今日教乐司有个小乐官忽然跑去找秦琅问话,我有些担心,就让人把秦琅处理掉了。”   崔暮河微微点了下头。   崔凛又道:“鸾儿明日也会回到将军府,随我们一同迁往淮安。”   “淮安……”崔暮河眯缝着眼,似在品味着口中的茶,又似在回味着崔凛的话,“那地方偏僻清冷,可乏味的很。”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视线落在崔凛脸上,“崔家从前,是何等风光。如若真顺了陛下的意思,乖乖把兵权交出去,那咱们崔家……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崔凛心念一动,连忙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崔暮河微阖双目,手指轻轻敲打着身侧的扶手,“那张龙椅,也是时候该由我崔家的人坐上去了。”   崔凛眸色微变,“父亲是想反?可是如今我们手上的兵力所剩不多,恐怕无法与宫中守军相抗衡。”   崔暮河淡淡一笑:“无妨,我们只需先杀了陛下,宫中自会乱成一团。到时候你再带上一队精兵,趁乱夺走兵符,只要兵符在手,这楚梁的天下便是我们崔家的了。”   崔凛沉吟半晌,试探着提醒道:“要想刺杀陛下,只怕没那么容易。陛下素来心思缜密,不会轻易让人近身,更不用说他身边还有武功高强的亲侍护着,我们要如何下手?”   崔暮河轻笑道:“凛儿,你别忘了,咱们崔家在宫里,可还有一枚厉害的棋子呢。他潜藏多年,为的就是助我崔家成就大业,如今……正是用着他的时候。” 第69章 回去 "殿下,你不许走。”   两日后。   云郴的棺椁一大早便送回了云府, 云青枝披麻戴孝,跪在云府门口亲自相迎。   云姨娘被裴溪故处死后, 留下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儿绾绾,幼女无辜,宋栖迟实在于心不忍,便让蕙女官另寻了一户好人家,把绾绾送了过去做养女。   她母亲毕竟犯下大错,云府到底是容不下她了。   窗外飘着如絮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房顶的青瓦上。宋栖迟坐在窗边,认认真真地往一柄绢扇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   蕙女官端了茶过来,笑着赞了一句:“娘娘这鸳鸯绣的真好看。”   宋栖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本宫不擅女红, 让蕙姑姑见笑了。”   这扇原叫绣扇, 大夏的女子有了心上人时, 便会亲手做一面绣扇,送与心上人作定情之用。她那时身为长公主, 从来没做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如今做起来, 难免显得有些笨拙。   蕙女官笑道:“只要是娘娘做的, 陛下就一定会喜欢的。”   宋栖迟也跟着笑起来,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柄绢扇上已经绣好的半面绣纹。   后日便是裴溪故的生辰了,她想亲手做一面绣扇,送给他当作生辰之礼。反正他也不知道这绣扇背后的含义……就当是, 给他个小惊喜吧。   她唇边含笑,继续绣着手中的绢扇。蕙女官替她斟好茶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只留她一人在屋内。   宋栖迟绣的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那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低低地唤了声:“殿下。”   宋栖迟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手中的针线转过身来。   “傅……傅大人?”她吃惊地喊出声来,“你不是应该早就回大夏去了吗?为何还在宫中?”   傅衍之连忙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小声些,“臣是从大夏赶过来的,今早刚到皇都。臣有件要紧事要告知殿下,又不想惊动旁人,所以只好偷偷潜入皇宫来见殿下。”   宋栖迟蹙眉道:“傅大人是大夏使臣,做事大可不必如此偷偷摸摸。”   傅衍之见她有些不高兴,连忙解释道:“殿下恕罪。臣今日来此,是想告知殿下,陛下已经病重多日,宫中太医皆说无药可医。陛下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但临终前还想再见殿下一面,臣不想让陛下抱憾而终,所以才快马加鞭赶至楚梁,告知殿下此事。”   “你说什么?”宋栖迟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父皇病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鸣到底还是她父皇,得知他病重的消息,宋栖迟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殿下被朱珩带走之后,陛下便病倒了,太医说……陛下只剩下不到六天的时间了。陛下子嗣不多,太子在白玉关一战中战死后,便再无人可承继大统。陛下一旦驾崩,朝中必将大乱。”   他顿了顿,忽然极郑重地朝她行了一礼:“臣恳请殿下,为了却陛下遗愿,更为了大夏江山稳固,回大夏一趟吧。”   宋栖迟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父皇只剩下不到六天的时间了……这怎么可能?当初劝她跟朱珩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咬着唇,眼眶慢慢变红,晶莹的泪珠在眼尾处打转。   傅衍之仍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言辞恳切地劝道:“朝中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三思。殿下身为长公主,是皇家如今唯一的血脉,更是百姓民心所向。只有殿下回去,才能让大夏百姓心安。”   宋栖迟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知道,父皇一旦驾崩,定会有无数人为了坐上那张龙椅而争的头破血流。   杀戮、鲜血、尸体……   所有围绕着权势的残酷争夺,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   而只有她回去,才能制止这一切的发生。   她是清宁长公主,是曾给大夏带来祥瑞的人,更是千千万万百姓虔诚敬仰之人。只有她回去了,才能稳住朝局,稳住民心。   大夏需要她。   大夏的百姓……更需要她。   宋栖迟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神色竟是出奇的平静。   “你先回去吧。等我想好了,自会做出决定。”   傅衍之应了一声,便消失在了门外。宋栖迟回到窗边,慢慢地坐了下来,低头凝视着那绢扇上已经绣好了一半的鸳鸯。   她心里清楚,这次她若回去了,只怕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可是她曾答应过的,会一直陪在阿朝身边,永远不离开他。   她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针线,将剩下的一半鸳鸯绣好。这幅鸳鸯戏水的绣面,她头一次绣的这样栩栩如生。   身后传来裴溪故熟悉的脚步声,她慌忙把绣扇藏在背后,匆匆站起身来。   “殿下在做什么?”   裴溪故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针线,笑着问道:“殿下是在给我准备生辰礼物吗?”   “……嗯。”宋栖迟慌乱地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还,还没做好呢。”   裴溪故走到矮桌前蹲下来,看着她绣废了的几块绢布,唇角微勾:“看这图案,像是鸳鸯。”   宋栖迟脸颊泛红,连忙打断了他:“好啦,你别猜了。”   “好,听殿下的。”他站起身,乖巧地朝她笑了笑,“阿朝不猜了。”   “阿朝。”   宋栖迟心神不宁地唤了声他的名字,声音小的都快要听不见了:“我……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少年睁着一双纯澈的眸子看向她,问道:“何事?”   宋栖迟咬着唇,挣扎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从唇齿间挤出几句话来:“我父皇病重,只怕没几天日子好活了。我……想回去看看。”   裴溪故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问道:“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是傅大人。父皇病重,临终前想再见我一面,所以他才赶来楚梁告知我此事。”   “可是你父皇待你本就没什么情分,你又何必跑回去看他?”   裴溪故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咬着牙道:“他身为父亲,竟舍得让你在暴雨中跪上两个时辰,这样的人,你还回去看他做什么!”   “可是他毕竟是我父皇!”宋栖迟眼角含泪,声音颤抖,“就算不为了父皇,便是为了大夏千千万万的百姓,我也得回去看看。”   “百姓?”裴溪故苦涩地扯了下嘴角,眼中浮现出几分自嘲般的笑意,“上次你与我吵架,便是为了那些大夏百姓,这一次又是为了他们……”   宋栖迟急切地扯住他的衣袖,“阿朝,你听我说……”   素日乖巧的少年这一次却没有听她的话。他猛地推开宋栖迟的手,红着眼睛,声音微微颤抖: “所以,殿下要离开我,为了那些百姓回到大夏去……对吗?”   “不是的阿朝……”   宋栖迟慌忙摇头,上前牵住裴溪故的手,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只是回去住一阵子,住一阵子就回来……天子宾天,国丧三年,我如今是父皇唯一的血脉,必须回去亲自操办父皇的丧仪,才能安百姓之心。”   裴溪故垂眸盯着腰间的白玉佩,话中满是苦涩:“殿下……真的还会回来么?”   天子宾天是国之大事,宋栖迟这一回去,既要操办宋鸣的丧仪,又要想办法安抚民心,这一折腾,少说也要好几个月。   而太子死后,宋鸣膝下再无皇子,宋栖迟身为清宁长公主,又一向得百姓敬重,便是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   她虽是女子,但朝中不可一日无主,为了稳固民心,那些朝中老臣说不定会把她推上皇帝之位。   思及此处,裴溪故的眼睛愈发酸涩,终于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为什么在殿下心中,我永远不及那些百姓重要?为什么,为什么……”   “阿朝,你别这样……”   宋栖迟赶紧在他身旁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着眼角不断涌出来的泪珠,“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没有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只是……”   她看着少年哭红的眼睛,心里疼的厉害,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背负着清宁长公主的名字活了十八年,父皇教导,母后劝诫,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生来便是为大夏百姓而活。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该为大夏百姓带来福祉。   所以她放不下。所以她必须要回去。   就像一副锁了她整整十八年的枷锁,似乎已经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再也无法解开。   宋栖迟轻轻抱住少年颤抖的身体,在他耳边落下轻柔的一吻。   “阿朝,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   她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安慰着他,一遍遍地对他说:“等着我,我会很快回来,好不好?”   少年突然挣开了她的怀抱,一双潋滟着水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我若是不放你走呢?”   宋栖迟愣了愣。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少年已经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压在了身侧的墙上。   少年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住了她,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囚于小小的一方天地。   她像一尾鱼,只能被紧锢在他的怀中,无力地挣扎。   “阿朝……唔……”   她伸手想推开他,裴溪故却已经倾身压了过来,吻上了她饱满盈润的朱唇。   少年发了狠似的吻着她,再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与缠绵,只剩下充满占有欲的攻城略地。   他的指腹在她肩上掐.出美丽的红痕,唇.瓣亦在她身上各处留下暧.昧的痕迹。   “我不放你走。”他突然停了下来,伏在宋栖迟的肩头轻轻啜泣着,哑着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殿下,你不许走,不许走……” 第70章 蝴蝶 “这一次,她想为自己活一回。”……   少年的眼泪打湿了宋栖迟的衣裳, 在她锁骨上留下一片湿润的痕迹。   宋栖迟轻轻抱住他的腰,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簌簌而落,掉进少年柔顺的发丝里。   “阿朝,我必须得回去看看……”她万分不舍地摩挲着他的脸,声音颤抖,几乎听不清字句,“在这种时候,我不能做不仁不孝之人,为了父皇,为了大夏千千万万的百姓, 我必须回去。”   裴溪故在她耐心温柔的爱抚下慢慢安静下来。   他从她怀中挣脱, 一言不发地起身进了内室, 再回来时, 手上多了个小巧的红色绣花锦囊。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话中充满了无奈与苦涩:“我说过, 殿下要做什么,阿朝都不会拦着, 阿朝会永远尊重殿下的选择。”   他走上前去, 拉住宋栖迟的手, 把那只锦囊轻轻放在她掌心。   “我会给殿下备好马匹和侍卫,殿下可随时启程。这只锦囊,算是我送给殿下的礼物,等殿下什么时候想起阿朝了, 便可打开这只锦囊看看。”   说完这话,裴溪故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朝她绽开一个乖顺的笑, “阿朝会乖乖的,等殿下回来。”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宋栖迟攥着那只锦囊,靠着身后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的泪如雨下。   不知哭了多久,她的情绪才慢慢平缓下来。她站起身,将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那柄绣扇捡起来,轻轻放在旁边的矮桌上。   “阿朝,你的生辰礼物,我只能提前送给你了。还有几片荷叶没有绣完,等我回来……一定把它补上。”   *   晌午过后,宋栖迟便带上裴溪故给她安排的侍卫,从侧门出了皇宫。   因着急赶路,她没有选择乘轿,而是骑了一匹快马,往东南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赶了大半日的路,到傍晚时,宋栖迟也有些累了,便挑了一家客栈歇了下来。   楚梁皇都离两国交界之处并不算太远,若无意外,再花上半天的功夫便可抵达。而过了交界之地的那条落霞河,便可踏上大夏的领土。   窗外夜色渐浓,宋栖迟却毫无睡意。她坐在木桌旁,从怀中取出那只锦囊,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   这锦囊几乎没什么分量,摸上去也是软软的,叫人猜不出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她正看着手里的锦囊发呆时,房间的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了。   “谁呀?”   “殿下,是我。”   “温采?”宋栖迟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把门打开,“你怎么跟来了?”   温采进了屋,极谨慎地把房门关紧,然后才低声开口道:“奴婢查到一件要紧事,必须马上告知殿下,所以才偷偷溜出了宫,快马加鞭一路追了上来。”   宋栖迟眉心轻拧,“出什么事了?”   “之前殿下让奴婢去查崔家放火一事的证据,奴婢在宫中实在找不到线索,便想着从宫外崔府入手。”   温采低着头,尽量放轻了声音,“崔凛的通房胧珠,是奴婢安插在崔府之中的暗线,她今日传信给奴婢,说昨夜崔老将军曾与一陌生男子在书房闭门长谈,一直到深夜,那男子才离开。”   宋栖迟连忙追问道:“可知道那男子身份?”   “胧珠说,那书房的门关的十分严实,根本瞧不见那人样貌。但是,她听见崔老将军在与那男子说话时,曾唤了他一声……衍之。”   “衍之?”宋栖迟秀眉紧皱,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不是傅大人的名字吗?傅大人……为何会出现在崔府?”   温采点了点头,“奴婢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胧珠在信中还说,看崔家这几日的动作,似乎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宋栖迟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一边在房中来回踱步,一边细细琢磨着温采的话。   傅大人怎么会和崔家扯上关系?   崔家在谋划的大事,会不会与傅大人有关……   若傅衍之已经与崔家勾结在一处,那为何还要特地告知她父皇病重一事?   宋栖迟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崔家若有谋划,一定是针对裴溪故而去的。   她思索片刻,便低声吩咐温采:“你快些回宫去,亲自面见陛下,提醒他小心崔家,还有……傅大人。”   温采愣了愣,“可是,若奴婢去见陛下,便会暴露奴婢暗线的身份。”   “你是我的心腹,这个时候,只有你说的话他才会相信。”   宋栖迟拉住她的手,轻声道:“当初大夏与楚梁交恶,哥哥在楚梁宫中安插暗线,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会理解的。如今两国已经交好,你只需对陛下坦白身份,他不会怪你的。”   温采这才放心地点了下头,“那奴婢这就回去,殿下自己小心。”   这一晚,宋栖迟满脑子都在想着傅衍之的事,几乎一夜未睡。第二日天刚亮,她便起身收拾好东西,骑上马继续赶路。   临近边境,路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宋栖迟骑在马上,心神不宁,满腹心事。   快到晌午的时候,她终于穿过了楚梁的最后一座边城,来到了落霞河边。河面上结满了坚实的冰,放眼望去,如一道白练横亘在楚梁与大夏之间。   宋栖迟翻身下马,站在河边瞭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大夏地势偏南,还未入三月,雪已经化的干干净净,山间初现绿意。   而身后的楚梁,却仍覆满白雪,满目冷寂。   只要过了这条河,她便可回到大夏,回到那片生她养她的故土。   宋栖迟立在风中,凛凛寒风吹乱她的鬓发。她攥紧手中的缰绳,却迟迟下定不了决心,想起分别时少年那双哭红了的眼睛,心口更是疼的厉害。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放在怀中的那只锦囊,少年含着无奈与不舍的声音仿佛又在她耳畔响起——   “等殿下什么时候想起阿朝了,便可打开这只锦囊看看。”   宋栖迟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轻轻打开了那只锦囊。   红色的细丝绳落在她掌心,她垂眸朝锦囊深处望去,看见里头放着的,竟是两枚小巧精致的蝴蝶银坠。   宋栖迟陡然睁大了眼睛。   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旧事如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地涌入她的脑海。她攥着那只锦囊,慢慢蹲了下来,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哭的泣不成声。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情景。   一身白衣的少年乖巧地跪坐在地上,而她站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手钏上的蝴蝶坠子尽数落下,顺着他脖颈的曲线滑进他的衣裳里。   那时她因太过害羞,不敢去看裴溪故的身体,便让他自己把那些坠子取出来,谁知……他竟偷偷藏下了两枚。   时隔数月,她仍然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甚至连那些坠子贴着他肌肤滑落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少年夜夜携蝴蝶入梦,教她如何能忘怀。   那些蒙了尘的琐碎过往,被这两枚蝴蝶坠一点点牵引出来。   她想起凤露台上下过的暴雨,少年撑着伞将她牢牢抱在怀中,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落在她的后颈。   她想起清宁殿外闪过的惊雷,少年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   “殿下别怕。”   她恍然发觉,原来在过去十八年的岁月里,对她这样好的,只有裴溪故一人。   宋栖迟蓦然起身,将锦囊收进怀中,扯住缰绳翻身上马。她立在河边一望无际的冰雪之中,凝望着远方那片春意初绽的故土。   她的前方,是千千万万的大夏百姓;而身后,是那个她心心念念着的少年,在等着她回到他的身旁。   宋栖迟静静地看了半晌,然后再无留恋,毫不犹豫地调转了马头。   她为大夏千千万万的百姓活了十八年。   但这一次,她想为自己活一回。 第71章 真相 “怎么舍得丢下阿朝。”……   傍晚时分, 天色渐暗,峦山殿门口早早便悬起了明亮的宫灯。   蕙女官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 一眼便看见裴溪故正坐在桌前自斟自饮。   她连忙走过去,把他手边的酒壶拿远了些,小声劝道:“陛下,您方才在宴席上已经喝了不少了,可不能再喝了。”   陛下在宫宴上一向是滴酒不沾的,可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生辰宴一开始,还不等那些大臣说些恭贺的漂亮话,他便一言不发地端起面前的酒樽, 一杯接一杯地喝上了。   现下回了寝宫, 仍是抱着酒壶不撒手, 若再喝下去, 可真要伤了身子了。   裴溪故抿了下唇上沾着的酒液,伸手又将酒壶拿到跟前, 抬手便往嘴里送:“朕喜欢喝,姑姑别拦着朕。”   蕙女官无奈, 只得退到一旁, 轻声道:“那奴婢去给陛下煮碗醒酒汤来。”   她行了一礼, 便转身朝门外走去,一只脚才迈过门槛,裴溪故又喊住了她:“外头的那些侍卫晃来晃去的,朕看着心烦, 姑姑让他们退远些吧。”   蕙女官迟疑了下,“那些侍卫是专门负责保护陛下的,若是他们离的远了……”   “姑姑听朕的吩咐就是。”裴溪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瞧着窗子底下王年露出的半个脑袋,眉头越皱越深,“让王年也滚远点,朕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是。”   蕙女官转身出了殿门,还没来得及和王年说上话,就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冲进了院内。   王年赶紧上前拦住他,低声骂道:“越发没规矩了,陛下的寝宫也敢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王公公,奴才是有要事要告知陛下。”   他喘了口气,伸手叩了下门,朝里头大声喊道:“陛下,宫门口处的侍卫来报,说宋贵妃回来了。”   “你说什么?”裴溪故猛地起身,快步上前将殿门推开,一双含着醉意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传话的小太监,“这消息可是真的?”   小太监慌忙叩头道:“奴才不敢撒谎。现下贵妃娘娘已经骑马入了宫门,朝峦山殿的方向来了。”   他话音将落,院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宋栖迟骑着一匹红马,疾驰过长长的宫道,如一朵娇艳的芍药花,穿过宫门,落向他的怀抱。   她勒住缰绳,匆忙下马,红着眼睛跑到裴溪故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阿朝……我回来了。”   她把头埋在少年的肩窝上轻轻蹭着,在他耳旁小声呢喃:“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裴溪故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他慌忙抱紧了宋栖迟,将她牢牢锢在怀中,颤声道:“殿下……阿朝真的好怕,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   宋栖迟仰头看他,在他下巴上落下轻柔湿润的一吻,轻声道:“我怎么舍得丢下阿朝呢。”   少女的朱唇贴着他的侧颈,淡淡的桂花香慢慢缠上他的衣领。裴溪故小心翼翼地嗅着她的气息,生怕她下一刻便会反悔,再次离他而去。   “好啦,我们进去吧,嗯?”   宋栖迟轻轻扯了下他的衣带,裴溪故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拉着她进了屋。   宋栖迟一进门就看到桌案上的一片狼藉,忍不住笑道:“我才走了不过一天,你就开始借酒消愁了?”   裴溪故慌忙把桌上的酒壶收起来,嗫嚅道:“殿下不喜欢酒味,阿朝下次不喝了。”   他走到窗边,想把窗子打开些散散屋里的酒气。谁知刚伸出手,便见窗外一道黑影闪过,他心道不好,慌忙退后几步拉着宋栖迟往旁边躲去:“殿下小心!”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人便破窗而入,二话不说,举起手中利剑直奔他心口而去。   他来势汹汹,招招凶险,裴溪故赤手空拳,勉强躲过几招后便觉得有些吃力。   他身子骨弱,小时候也没习过武,回了楚梁之后,还是云青枝替他寻了位师傅教他习武防身,这才勉强算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   只是那几分功夫,如何是眼前这黑衣人的对手?   宋栖迟在一旁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却又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又是一道剑光划过,将裴溪故胸前的衣裳生生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眼看着便要刺进他的心口。   “阿朝!”   宋栖迟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去,拼了命地想要替他挡下那一剑,可却有人比她更快。   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硬生生地刺入了黑衣人握剑的手,他哀嚎一声,颤抖着松开手,手里的剑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宋栖迟震惊地看着那长剑的主人,喃喃道:“蔡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知你走后宫中必有大事发生,所以早早便做好了准备。”   蔡纹笑了笑,毫不留情地挑开了黑衣人的面纱,手中长剑横在他的颈间,冷冷道:“傅大人,别来无恙啊。”   “傅……傅大人?”   宋栖迟一脸的难以置信,她想起那日温采对她说过的话,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测:“是崔家派你来刺杀陛下的?你果真……与崔家勾结在一起了么?”   裴溪故淡淡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温采已经告诉过我,傅大人与崔家有所勾结,但我没想到……崔家打的竟然是弑君造反的主意。”   “傅大人是崔家最关键的一枚棋子,不到万不得已,崔家是绝不会轻易动用的。”   蔡纹顿了顿,慢慢解释道:“傅大人特地告知宋贵妃夏安帝病重一事,便是为了保证刺杀计划万无一失。他自认十分了解宋贵妃,她心系大夏百姓,一定会离开陛下回到大夏去。而宋贵妃一走,陛下所有的心思自然全都牵挂在她身上,这时候,便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傅衍之捂住手上的伤口,侧眸盯着他手中的长剑,冷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天底下,武功能胜过我的可没几个。”   “武功胜过你又如何?当初……还不是被你害的差点没了命。”   蔡纹伸出手,缓缓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俊朗无双的脸,轻笑道:“现在,傅大人可认得我了?”   “哥哥?!”   宋栖迟不敢相信地望着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宋宥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右边的眉毛上多了一道烧伤留下来的疤痕。   “栖迟,我不是故意瞒你。”宋宥一边紧紧地盯着傅衍之,一边柔声向她解释,“我留在这儿,是为了查清当年白玉关一战的真相,若早早将我的身份告知于你,你定会为我担心的。”   傅衍之眸中闪过一抹惊讶,但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想不到……你竟然没死。”   宋宥笑笑,“让傅大人失望了。当年若不是傅大人将白玉关的地图偷偷送给崔凛,我大夏上万将士,也不会白白送了性命。”   宋栖迟皱眉道:“难道傅大人……在大夏的时候就与崔家勾结上了?”   “事到如今,殿下还不明白么?”   傅衍之突然笑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本就不姓傅。我乃崔家长子,年少时便被送往大夏,潜伏在夏安帝身边。当时崔家为楚梁太子做事,而我的任务,便是在太子派兵攻打大夏时为他提供关键情报,帮他打赢这场仗。如此一来,太子便可凭这份大功稳坐储君之位,而我崔家也可成为太子登基后的第一功臣。可我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三皇子,将崔家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   他顿了下,又道:“不过,我可没骗殿下。夏安帝确实病重,但还病不至死,若用药吊着,最起码也能撑个两三年。”   “陛下!”方才被赶走的那些侍卫这会儿总算赶了回来,急忙冲进屋将傅衍之团团围住,“属下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裴溪故摆摆手,淡声吩咐道:“把他押下去吧。关进死牢,严加看守。”   “是。”   *   教乐司。   宋宥坐在乐房里的矮凳上,无奈地看着面前背对着他的人儿。   “温采,我当真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你与栖迟关系那样好,我若告诉了你,你肯定会跑去告诉她的。”   他站起身,温厚的大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好啦,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温采垂眸躲开他的手,咬着唇道:“奴婢不敢生太子殿下的气。”   “怎么突然与我这样生分起来了?”宋宥叹了口气,“从前你叫我蔡大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蔡大哥是蔡大哥,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温采低着头,声音小如蚊呐:“如今奴婢已经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自然不可再像之前那样没规矩。”   宋宥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上前去,从背后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你若喜欢,我做回蔡大哥就是。” 第72章 身世 “有女出生之时,才是天灾化解之……   温采脸颊发烫, 慌忙把手从他掌心里退了出来。   宋宥微微晃神,深吸一口气, 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对不起,是我冒失了。”   温采摇了摇头,咬着唇小声道:“不……是奴婢僭越了。”   这么多天来,她一直与宋宥走的极近,还一口一个蔡大哥的叫着……她若早知道他是太子,又怎么敢与他这般亲近?   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她可是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的。   宋宥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落,轻声道:“温采,你……你别这样。”   他负手站在她身后, 声音薄如春日微雨:“三年前, 在温家乐坊里, 你是曾唤过我蔡大哥的。”   温采眼睫轻颤, 猛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怎么会……”   太子殿下……怎么会和那位客人是同一个人?   那时大夏连年旱灾, 家中乐坊的生意也跟着一日不如一日,母亲为了减少开支, 便遣散了好些坊中的乐姬, 有客人来时, 便让温采上台拨弄几曲。   她那时最喜欢弹的,是一曲出水莲。   有个姓蔡的客人每日都来,次次都指名要听这支曲。只是他坐的远,又隔着道帘子, 温采看不清他的长相。   那客人每次听完曲后,都会留下一锭金子作为赏钱。靠着这份不薄的赏钱,乐坊的生意才勉强支撑了下去。   后来有一日, 那锭金子换成了一对莲花耳坠,送到了她的手里。   她受宠若惊,慌忙低下头,隔着帘子对他轻轻一揖:“多谢蔡大哥。”   只是那日之后,这位客人便再也没来过乐坊了。   “那时旱灾越闹越厉害,父皇便下了旨,命我亲自带人去别处赈灾。我走的急,来不及与你道别就匆忙离开了华京。等我回京时,却发现温家乐坊早已被卖给了别人。”   宋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没想到……你竟然被栖迟收留,做了她身边的宫女。”   温采抿唇道:“承蒙殿下收留,奴婢才不至于饿死街头。”   宋宥默了默,又道:“我本来没想瞒着你我的身份……可你似乎很讨厌我,每次见到我时,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若告诉你我就是蔡大哥,你说不定会连蔡大哥也一起讨厌……”   温采愣了愣,连忙抬头道:“奴婢从未讨厌过太子殿下。”   “那你为何总是躲着我?”宋宥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着,“每次栖迟让你来送东西,你总是把东西放下就匆匆离开,好像连一刻钟也不想多待似的。还有,去年三月的时候……”   “奴婢没有!”   温采涨红了脸,急忙打断他:“奴婢……奴婢没有躲着太子殿下,奴婢只是……不敢抬头看太子殿下。”   “为何?”   “因为……因为太子殿下是奴婢心中最敬仰之人。”温采低着头,声音小的几乎快要听不见了,“太子殿下于奴婢而言,是可以拯救大夏的神,高高在上,尊贵无双……而奴婢身份卑微,怎敢直视殿下。”   宋宥怔愣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再次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这么说,你真的不讨厌我?”   温采红着脸,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傻姑娘。”宋宥紧紧把她抱进怀中,温厚的手掌揽住她纤瘦的腰肢,“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神。在你面前,我只是你的蔡大哥。”   他怜爱地摩挲着温采的黑发,突然低声问道:“跟我回大夏去好不好?”   温采挣扎了下,滚烫的脸颊贴着他宽厚的胸膛,“那……那殿下怎么办?”   “栖迟有陛下照顾,你不必担心。”   宋宥松开手,极珍视地捧着她的脸,认真道:“那时你执意要去楚梁做暗线,我怎么拦也拦不住,除了日日为你担心,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慢慢上前,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温采,跟我回去,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   两日后。   “陛下,崔家的事,臣已经处理好了。”   纪丞相站在御书房的紫檀木案旁边,低声朝裴溪故禀道:“崔家满门流放边疆,永生不得再踏入皇都一步。另外,崔家手中的兵权,已经全部交由云大小姐掌管了。”   裴溪故一边批着手中的折子,一边淡淡地嗯了一声:“辛苦丞相了。”   纪丞相顿了顿,又将声音压低了些:“陛下,臣还有件事要与陛下商议。”   “丞相请讲。”   纪丞相斟酌了下,委婉道:“陛下昨日上朝时,曾提出要立宋贵妃为后,但此事朝中有一大半的大臣都不赞成。宋贵妃虽然深得陛下宠爱,但她毕竟是大夏的人,让一个大夏女子做皇后……只怕难安百姓之心。”   裴溪故抬眸看他一眼,沉声道:“朕已决意要立栖迟为后,丞相无需多言。”   纪丞相急道:“可是……”   “陛下。”   王年从门外进来,先是歉然朝纪丞相躬了躬身子,然后才快步走到裴溪故身旁,轻声道:“朱雀观的吴道子来了,说是有急事要面见陛下。”   裴溪故想了想,便吩咐道:“既然如此,就让吴大人进来吧。丞相若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吧。”   纪丞相无法,只好把满腹劝谏之言尽数压了回去,快步走出了御书房。   谁知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迎面撞上了正站在御书房门口的宋栖迟。纪丞相吓了一跳,慌忙朝她行礼:“臣见过贵妃娘娘。”   宋栖迟微笑道:“丞相不必多礼。”   纪丞相见她手里提着食盒,似乎在门外站了许久,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慌忙问道:“臣方才对陛下说的话……娘娘都听见了?”   “嗯。”宋栖迟点了点头,“丞相所言有理,这皇后之位,本宫确实难当。”   纪丞相连忙低头告罪:“臣也是为江山社稷考虑,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丞相是肱骨之臣,自是事事为国着想,本宫怎会怪罪。”   宋栖迟侧身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又看了一眼等在旁边的吴道子,微笑道:“好了,今日天冷,丞相快些回府歇息吧。”   纪丞相又低头行了一礼,便匆匆告退。宋栖迟掀开帘子进了屋,吴道子缩头缩脑地跟在她后头,一进去便跪下行礼:“臣吴道子,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   “起来吧。”   裴溪故一面吩咐他起来,一面往旁边挪了挪给宋栖迟让出地方来,柔声道:“今儿天冷,不是说让你在宫里好好歇着的吗,怎么又跑来啦。”   宋栖迟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小声道:“还不是怕你忙着批折子忘了吃东西。喏,这是我亲手做的几样糕点,等下你尝尝。”   “好。”   裴溪故含笑应下,这才转头去看吴道子,问道:“不知吴大人有何事要与朕商议?”   吴道子低着头,攥着衣摆沉默了半晌,突然猛地叩头下去,连声求饶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还请陛下看在臣是无心之过的份上,饶臣一命吧!”   裴溪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蹙眉道:“吴大人,有话好好说。”   吴道子颤抖着直起身,战战兢兢地看了宋栖迟一眼,慌忙移开了目光,嗫嚅道:“臣听闻朝中有不少人对陛下立后一事颇有微词,心中实在难安,所以今日才斗胆来向陛下请罪。”   他咬了咬牙,颤声说道:“宋贵妃……其实并非夏安帝亲生。她……她是楚梁的子民!”   “你说什么?”宋栖迟猛地睁大了眼睛,秀眉紧皱,“这……这不可能,你莫要胡说!”   “臣没有胡说,臣敢以性命担保,臣今日所言,字字属实。”   吴道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大着胆子把在心里憋了好些年的话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臣年轻时,曾以道士身份到大夏游历,那时大夏正遇上百年难遇的旱灾,人心惶惶,社稷飘摇。臣闲来无事,就在驿站中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是夏安帝常年征战,杀戮太重,才致此次天谴。臣那晚喝了些酒,便把这话有意无意地说与了几位客人听,谁知第二天,这话就传遍了整个华京。”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宋栖迟的脸色,这才敢继续说了下去:“我心知不好,本想连夜离开华京,可夏安帝动作极快,早早地就派了侍卫将我住的驿馆包围,把我抓回了宫中。他知道我擅占卜,便对我用刑,逼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此次天灾,我……我实在怕死,只好当着他的面卜了一卦。”   “卦上说,上天一直在惩罚夏安帝,所以才令他多年无女,只能生子征战,继续杀戮,轮回无休止。只有皇室有女出生之时,才是天灾化解之日。”   宋栖迟的眼神慢慢涣散,朱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吴道子艰难地咽了下唾沫,小声道:“可当时后宫妃嫔并无人有孕在身,夏安帝心急,便一直逼问我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可以替代。我……我为了活命,只能拼尽半生修为,又为他卜了一卦,并告诉他,只要寻得一个在当晚亥时出生的女婴,喂她一滴皇室之人的血,她便可承继皇室血统,作化解天谴之人。夏安帝当时便派出了大批御林军,挨家挨户地搜寻,可好巧不巧的,当晚亥时出生的女婴……就只有贵妃娘娘一人。”   宋栖迟整个身体都没了力气,只能软软地靠在裴溪故身上。   裴溪故连忙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别怕,阿朝在这里,阿朝会一直陪着你。”   他淡淡抬眸,睨了一眼吴道子,冷声道:“既然如此,那你可知她的亲生父母如今在何处?” 第73章 大结局 “最喜欢你。”   “娘娘的亲生父母……已经不在了。”吴道子咬着唇, 大颗大颗的汗珠自他额角滑落,“夏安帝为了不走漏风声, 待那妇人生下孩子后,便命御林军无声无息地了结了他们。陛下,贵妃娘娘的亲生父母……就是当年富极一时的蒋家夫妇啊!臣是认得他们的,他们本来好好地在大夏游玩,可,可不曾想……”   “我不相信!”   宋栖迟突然挣脱了裴溪故的怀抱,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吴道子:“你说父皇杀了我的亲生父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出生时, 是父皇亲自下旨封她为清宁公主。   她记得清楚, 小时候父皇常在她耳边说:“栖迟, 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有你, 才有大夏今天的安宁。”   她清楚地记得幼时父皇对她的百般纵容和宠爱。   所以就算知道,自己不过是父皇手中一枚用来安抚民心的上好棋子, 她也心甘情愿。   她常常想,能为天下万民之表率, 也是一件极幸福的事。   可直到如今她才知道, 自她出生起便压在她身上的这一切, 其实并不是她该承受的东西。   她本该是楚梁第一富商之女,衣食无忧快快乐乐地长大。   是父皇亲手摧毁了这些。   是她一直敬重爱重的,父皇。   这十八年来支撑着她活下去走下去的信仰,好像须臾之间, 就碎成了一地可笑的残渣。   裴溪故心疼地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栖迟,别想那么多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他说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是真的。”   门口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宋栖迟愣了愣,慢慢抬起头来,喃喃道:“哥哥?”   宋宥的嗓子原是因为特意服了药才变哑的,如今含了几日解药,便又恢复了素日的清润。   他眼中含着浓重的哀伤,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栖迟……你确实不是父皇和母后亲生的。不仅是你,就连我……也并非母后所生。”   宋栖迟哽了下,双目空洞无神:“什么?”   “夕韵十六岁那年,曾生了一场大病。母后没日没夜地守在她床前,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我担心母后的身体吃不消,便带了些补品去探望,正巧看见母后正坐在夕韵旁边,对着她自言自语。”   宋宥自嘲般地笑了笑,仿佛又回想起了当日的情景。   “母后满眼心疼地看着夕韵,对她说……夕韵啊,你一定要好起来,母后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一定要好起来。”   “后来我就起了疑心,偷偷派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去查我们出生那年的事。这一查,我才知原来我根本不是母后亲生。母后出身不高,为了能坐上皇后之位,便趁着父皇南下巡游的时候,将赵家一个刚刚怀上身孕不久的远方表亲接到了宫里,把她生下的孩子据为己有。然后,便顺理成章的,凭着生下皇长子的功劳,坐上了后位。”   “而你,也确确实实是那对蒋氏夫妇的孩子。当年蒋氏夫妇游历至大夏,看见大夏子民饱受旱灾之苦,心中不忍,还特地从楚梁调了一批粮食过来,准备送给大夏。可惜,这样心善的人……却落得个身死他乡的下场。”   宋栖迟颓然跌坐回裴溪故怀里,泪水簌簌从眼角滑落。   “怎么会……怎么会……”   “栖迟……”裴溪故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用衣袖耐心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有阿朝在,有阿朝陪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别哭了,阿朝抱着殿下,好不好?别哭了……”   他一面安慰着宋栖迟,一面朝吴道子使了个眼色。吴道子会意,连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宋宥叹了口气,又站了一会儿,也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少女时断时续的啜泣声和少年温柔的轻哄声。   哭了不知多久,宋栖迟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哀哀地看着他,声音哽咽的不成样子:“阿朝,除了哥哥,我……我只有你了。”   裴溪故心头一软,连忙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他轻轻亲吻着她的发,用轻柔却坚定的语气,一遍遍地重复着:“殿下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三日后。   封后大典的各项事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蕙女官带着尚衣局的几个宫女,将明日要穿的大红色吉服一点一点在宋栖迟面前展开,又将备好的凤冠和各种首饰一一捧到她面前,让她亲自过目。   “娘娘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奴婢再叫人去改。”   “姑姑心细,这些事由姑姑亲自盯着,本宫再放心不过了。”   宋栖迟笑着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吉服袖口上的绣纹。她低头瞧见那上头绣着精细的凤尾,忽然心念一动,连忙把蕙女官唤到跟前,低声道:“有件事,本宫想请姑姑帮忙。”   蕙女官忙道:“娘娘吩咐就是。”   宋栖迟倾身过去,在她耳旁低声叮嘱了几句。蕙女官眉头微皱,但很快便舒展开,满口答应道:“此事其实不难,凭尚衣局的本事,应该可以办到。”   宋栖迟这才松了口气:“那就有劳姑姑了。”   第二日一早,她早早就起了床,唤了几个伶俐的宫女来替她梳妆打扮。今日要戴的首饰样式极多,尤其是那顶凤冠,分量极重,戴在头上,压的她脖子都快断了。   宋栖迟伸手揉着后颈,笑着抱怨了一句:“这东西未免也太重了些。”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裴溪故含着笑意的声音。   “你先忍一忍,等封后大典结束,我再替你好好按一按,好不好?”   宋栖迟慌忙站起身,抓起桌上剩下的几支金钗,小跑着躲到了一旁的屏风后头,“你……先别过来!”   裴溪故走上前去,隔着绣满春色的屏风看着她惊慌躲藏的影子,无奈道:“栖迟,你躲着我做什么呀。”   蕙女官忍不住笑道:“陛下,娘娘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呢。”   “惊喜?”裴溪故的眼睛亮了亮,恨不得把整张脸都贴到屏风上去,好看清屏风后面的人儿,“栖迟,你要给我什么惊喜呀?”   “你……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宋栖迟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几支金钗簪好,又理了理衣摆上的褶皱,才小声道:“好啦,你可以过来了。”   裴溪故快步绕过屏风,走到宋栖迟的面前。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裴溪故倏然怔住,愣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今日没有穿那件早就备好的封后吉服,而是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华丽宫裙。金银两色的绣线交织缠绕,在裙裾上勾勒出重重华丽的凤羽。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身上穿的便是这件衣裳。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身着红裙的少女在那座冰冷的铁笼面前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腰,用温柔的不能再温柔的声音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视线落在那绣着重重凤羽的漂亮裙摆上。   然后慢慢上移,直到对上一双干净美丽的眼睛。   那一刻,他黑暗冷清的人生,第一次有光照进来。   而现在,她依然用那双清透温柔的眼睛,含笑望着他。   “这个惊喜……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   裴溪故大步上前,颤抖着将她整个人抵在那面屏风上,毫无保留地吻上了她的唇。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你。”   宋栖迟轻轻笑起来。雪后初晴的光从窗外落进她眼中,将她的杏眸映的如星子般闪亮。   她伸手抱住裴溪故的腰,把头轻轻埋在他心口的烙印上,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应他。   “……我也喜欢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