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君的囚笼》 作者:曲顾   文案:   镇国公家的幺女江知宜自幼体弱,一朝病重,眼看就要香消玉殒。   有云游的和尚登门拜访,断言其命格虚弱,若能嫁得像上将军那样杀气重、阳气足的夫婿,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镇国公为救爱女、四处奔波,终于与将军府交换喜帖,好事将成。   然而变故突生。   当夜,算命的和尚被拔舌悬于梁上,上将军突然被派往塞外,而气咽声丝的江知宜,则由一顶轿撵抬进了皇宫。   岁暮天寒、雪虐风饕。   她被困于榻上一角,弱不胜衣,两靥生愁。   阴鸷狠绝的帝王俯身而下,伸手握住她的后颈,逼她伏在自己肩头,贴耳相问,“试问这天下,还有比朕杀气重、阳气足的人?”   #他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宫殿,里面住着位玉软花柔的美人,他打算将殿门永远紧锁,直到她心甘情愿为他弯颈#   【高亮】   1.架空、双洁、HE   2.皇帝强取豪夺,爱是真的,狗也是真的,疯批一个,介意慎入!   3.非纯甜文,大致过程是虐女主(身)→带玻璃渣的糖→虐男主(身+心)→真正的甜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江知宜、闻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狗皇帝强制爱   立意:即使身处逆境,也要尽力保护自己。 ========== 第1章 进宫 眼神被迫与如谭双目撞上   暮色渐起,曛云堆积在半空,将整片天地都拢在昏暗之中,夹杂着冷意的凄凄北风,绕过檐下长廊,扑到庭前交错的枝桠上,发出“簌簌”之声。   坠着层层纱帐的黄花梨木架子床上,江知宜拥着锦被,半倚在床架前,手中的帕子掩在嘴间,不停的咳嗽着,一下比一下更甚,连带着纤弱的身子也随之微微颤抖。   江柳氏坐在床前,手中端着汤药,待吹凉之后凑到她嘴边,柔声相劝:“卿卿,娘知道你难受,快来把这药喝了,也能止一止。”   江知宜轻轻点头,眉头聚成绵延山峰,不敢细品其中滋味,只屏息将勺中的汤药吞进嘴里。   待那药入了喉,她又是好一阵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整张脸都被憋的通红。   江柳氏慌忙放下了药,一下下的替她抚着后背,嘴上不停的说着安慰的话。   “卿卿,且先忍忍吧,今儿晌午你爹已经和上将军府谈妥了,连喜帖都换了,等过些日子你过了门,沾沾上将军的阳气儿,兴许真能像那和尚说的,捡回一条命,再不用受这病痛的苦。”   当爹娘的都心疼自己的儿女,若真能保住幼女的性命,即使是比“蹭阳气儿保命”更荒唐的话,他们也敢信,也得尽力做到。   江知宜勉力扯出个笑脸,声音虚弱而无力:“自小便是这样的身子,哪能因为嫁了人就好呢,别到时候病没好,反倒白白耽误了人家。”   上将军卫延的名号,她在闺中也曾听过,当年平定西南,有他的一份功劳,而如今边外蛮夷不敢犯内,靠的也是他的威严。   这样春风得意的沙场将军,跟她一个病恹恹的短命人儿,怎么看怎么不相配。   她不知道她爹用了什么法子,使得上将军同意娶她,但只怕到时候非但保不住性命,还要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又让爹娘为她垂泪。   “说什么耽误不耽误,你嫁给他,还能亏了他不成?”江柳氏脸上闪过不快,但看她面色不佳,也不便多说,只出声宽慰:“若你将来能好,便与他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是你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若是……”江柳氏顿了顿,后半句话再不忍说下去,仍带着风韵的美目里淌出两行清泪来,她不想让江知宜瞧见难受,默默偏过头,用帕子胡乱擦拭着。   江知宜微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握了握她的手,逗趣儿似的哄她:“娘,你放心,照上将军那驰骋疆场的杀气,我沾一沾,说不定改日就能扛剑上战场了。”   说着,她做模做样的坐正了身子,故作一副凶相,拳头紧握,装出将士要上战场的庄严姿态。   可奈何她的脸色实在过于憔悴,即使再有气势,也不过是强撑。   江柳氏却被她逗的笑出声来,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嗔怪:“你呀你……”   她话还未说完,就听窗外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呼喊声:“来人啊,出事了,快来人……”   声音一起,院内本在候着的下人纷纷慌了神,顿时乱作一团,朝着喊声所在的地方跑去。   江柳氏见不得这样的混乱,立即起身,恢复了主母的威严,对着屋外高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有下人停下脚步,对着屋门略低下头一拜,应道“夫人,是给小姐算命的和尚,他,他……”那下人连说了两声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糊涂东西,究竟是何事?”江柳氏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出声训斥。   那下人已经跪在门前,朝着屋内张望一眼,将声音压的极低:“夫人,住在东院的和尚突然吊死在房梁上了,连舌头都被拔……”   他欲言又止,不敢将刚才所听之事尽数说出口,是因为府中有规矩,不得在小姐门前说这些血腥事儿,恐会污了她的耳,损了她的寿命。   饶是再冷静自持,江柳氏到底还是深院妇人,听罢此事脸色霎时变白,身体微微发抖,手中的帕子都被她攥的变了形,久久没有应声。   前些日子卿卿病入膏肓,是那和尚突然登门,说有救助之法,还提出了让卿卿嫁予上将军,就可以保住性命的主意。   眼看此事将成,他反倒先送了命,那这救人的法子,当真是有用吗?   江知宜在内室听不清门外的动静,又见母亲许久没有回来,忙出言询问:“娘,怎么了?”   “无……无事。”江柳氏用手扶着房门,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虽然故作镇静,声音却是不由自主的打着颤,话说的有些结巴。   不管成亲一事是否真能保住卿卿,但喜事将近,这算命和尚已死的晦气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江知宜听出她话里有些不对劲,心生疑惑,忙披了外衫,由侍女采黛馋着往外走,想着出去瞧个清楚。   然而还没等她到门口,就瞧见长廊下走来一群提着纱灯的人,就着昏暗的光,她瞧见她父亲江载清立于前列,正引着那些身着宫服的人往她这边走来。   她自知此时模样不宜见外人,也来不及多说,忙掉头又往屋内走去,将身影隐于游鱼戏荷的屏风之后。   不多一会儿,江载清的声音在外响起,一如既往的严厉,带着读书人的一板一眼:“卿卿,你姑母从宫中传信来,说想见你,还特意命了人来接你,你快收拾收拾,随公公们进宫瞧瞧。”   江知宜的姑母为宫中愉太妃,自幼便对她疼爱有加,然而要她进宫相见的时候却是少之又少,况且还是在这样的深夜。   她心有疑惑,正欲开口想问,却听江柳氏先开了口:“卿卿身子不适,又是这样的大冷天儿,恐怕去这一趟经受不住,不如明日再……”   算命和尚突然吊死的事还在脑中萦绕,使得江柳氏如何也安不下心来,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但又不知到底是何事、会在何时砸到身上。   “夫人大可放心。”领头的公公打断她的话,掐着尖细的嗓音相劝:“奴才们备好了轿撵,绝不让姑娘受累受寒,而且太妃娘娘此次要姑娘进宫,也是顾及着她身子不好,想着让宫中御医瞧上一二呢。”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清楚,此番既是愉太妃亲自命人来请,又是为江知宜身子着想,哪里还有拒绝的机会和理由。   “这……”江柳氏心中仍有犹豫,一时不知如何决定。   她既怕这一路颠簸,卿卿本就虚弱的身子扛不过去,又不想错过此次机会,能让宫中御医好好替卿卿瞧瞧病症。   “太妃娘娘亲自来请,我们自然是放心。”江载清望了一眼自己的夫人,示意她不必再多说。   愉太妃的身份首先是太妃,然后才是他们江家的外嫁女,太妃盛情相邀,若他们还要讨价还价,那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江知宜也知晓其中道理,不欲薄姑母的面子,也不想给宫中人落下话柄,只隔着屏风轻声回应:“辛苦各位公公,且稍等片刻。”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快步走至妆奁前,任由采黛为她梳妆打扮。   姑母深夜相请着实奇怪,但仔细想想,姑母进宫多年,直至先帝驾崩,也没得到一儿半女,身边可信之人并不多,倒与她还算亲密。   每每与她相见,总要拉着她的手聊上半晌才行,这回深夜召她而去,许是想她了。   江知宜放宽了心,只盼着自己的身子能争口气,别入了宫陪伴姑母不成,又给她添麻烦。   宫里的人办事妥帖,说是不让她受累受寒,这一路果然处处小心。抬轿的人步伐缓慢,她并未受颠簸之苦,且轿撵中提前用火炉烘过,帷裳遮的极为严实,她也未曾经受冷风。   刚下轿撵,便有宫人挑灯在前引路,领着她进了一处宫殿,她近些年来身子愈发不好,即使有宴请,也是极少进宫,唯恐自己冲撞了贵人,所以对皇宫并不熟悉。   可即使再陌生,牌匾上遒劲有力的“长定宫”三字,也在清清楚楚的告诉她,这并非姑母所居之处。   江知宜狐疑的打量四周,拧了拧眉,偏头问引路的太监:“公公,姑母是要我在此处等她吗?”   “正是,姑娘略坐坐,愉太妃稍后便到。”引路太监半佝偻着腰,始终未曾抬起过头,将她送进殿内之后,再没有多余的话,又迅速退了出去。   江知宜抬眼扫过殿内,一时琢磨不透姑母今日的意思,这里她处处陌生,不敢乱动,也未寻地方坐下,只是站在窗前,看着窗柩上的影影绰绰。   殿外的枯枝败叶不断摇晃,人影混乱交叠,一一落在油纸上,衬着屋内微弱的光,说不出的纠缠难解。   她看的入迷,没发现有人进来,待听见身后有冷冽的声音响起,缓缓道了句“愉太妃今日怕是不能来见你了”,才慌忙醒过神来,应声转了身。   江知宜还未看清来人的脸,只瞧见眼角扫过的明黄色衣角以及五爪金龙,根本来不及思索,忙屈膝跪了下来,出声喊道:“臣女江知宜,拜见皇上。”   她的声音带着些病中的绵软无力,话尾微微上扬,似是轻羽在耳边拂过,又轻轻绕过一圈。   闻瞻坐至桌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散落满肩的墨发,如堆积的云;微微下弯的长颈,似折颈的鹤。   他并未出声回应,只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   江知宜随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头,入目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眉目疏朗、鬓若刀裁,本该是占尽风流的容貌,却处处透着凌厉感。   天子之颜不可直视,她就要垂眸掩下目光,下巴却突然吃痛,被面前的人狠狠捏住,眼神被迫与如潭的双目撞上。 第2章 相逼 不如你把自己给朕   “皇上此举……是为何意?”江知宜强忍被钳住下巴的疼痛,出声询问。   眼前的这位皇帝命途多舛,近两年才被先帝迎回宫中,虽未放在身边养大,先帝却对其极其重视,在病重之时,不顾群臣反对,将皇位托付于他,让他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子。   也正是因为皇帝未在宫中长大的缘故,她十分确定,今夜之前,自己与皇帝之间并无任何纠葛。   她对他所有的认知,皆从别人口中获得,她不知他为何出现在这儿,更不知他此时的行径意欲何为。   他为君,自己为臣子之女,按理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可是她到底还是未出阁的深闺姑娘,即便是天子,也不该如此轻辱她。   她心有不悦,瞪大了眼睛,试图探究那双带着疏离感的黑眸。   待到四目相接之时,周围静的没有半点声音,只余下被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突然,殿外禀事太监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沉闷的寂静:“皇上,愉太妃宫里的那个太监,已经被拖出去处死了。”   闻瞻轻“嗯”一声,以示应了,眼神并未从江知宜脸上转开,反而眯起眼,更仔细的打量了起来。   她的模样一如几年前的那个春日,容色粉妆玉砌,如新月散下余晖,秋目如波、蛾眉轻敛,带着恹恹的慵懒。   唯一的变化是愈发消瘦了,精神气儿也远不胜当年,只是那股子他最为厌恶的清傲,仍存在眼角眉梢之间。   闻瞻微微皱眉,松开了她的下巴,而因他手指用力造成的红印却留了下来,衬着白皙如玉的肌肤,显得尤为刺目。   他并没打算因此放过她,反而抬起手指顺着她的下颌,一路向下,停留在她的脖颈间,似作无意的询问:“想不想知道你姑母宫里出了何事?”   江知宜不敢乱动,也不敢阻拦,只是僵硬着身子,挺直了脊背,如实答了声“想”。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她颈上,让她浑身一震,莫名想起冬日里钻进衣裳里的雪花,在接触到温热的肌肤,瞬间化成水时,也是这样的冰凉。   她突然明白了皇上适才进门时那句话的意思,姑母不能来见她,原来是因为宫中出了事,而能够处死宫人的,想必是大事。   闻瞻似乎很满意她的回应,稍稍偏头,对着身后侍候的太监李施说道:“来,告诉江家小姐,愉太妃宫里的太监为何被处死。”   李朝闻声顿了顿,上前行过礼,才道:“是……是那太监胆大妄为,妄图与太妃娘娘纠缠,宫人进殿时,正瞧见那太监伏在太妃娘娘膝间……”   他闪烁其辞,话只说了一半,却将该说的都说出了口,江知宜眸光暗了暗,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那太监胆大妄为?姑母贵为太妃,虽没了先帝庇护,但到底是一宫之主,哪个奴才敢自寻死路,意图与她纠缠?   李施的话,分明就是在说姑母与那太监有染,行了秽乱宫闱之事,只是这话他不敢直说,才扯了那太监出来。   此种牵连甚大之事,江知宜不能信,也不敢信。   她略垂下头,做出无比恭敬的姿态,出言辩解:“太妃娘娘向来恪守礼法、谨言慎行,断断不会做出此种背离宫规之事,其中或有难解的误会。”   其实这样的宫闱秘闻,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但是今夜事事不同寻常,皇上既然当着她的面提起此事,恐怕别有深意,她不敢不答。   况且她心中清楚,姑母为冷静自持之人,绝对做不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哦?是吗?”闻瞻手指聚拢,握上了她的长颈,纤细脆弱的颈,似娇花儿的茎,只要他稍稍用力,便能……   他轻笑一声,手指暗暗用力,面上却若无其事的询问:“你觉得,做了、抑或没做,重要吗?”   江知宜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但颈间不断收缩的手,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让她愈发清醒,知道自己此时不过为他人俎上之肉,唯有顺着他人意思答话的份儿。   她屏息放缓了呼吸,努力压制着难以喘·息的痛苦,故作镇静的反问:“那皇上觉得什么才重要?”   “自然是朕说的话最重要,若朕说她没做,她就算做了,也是没做。”闻瞻毫不掩饰,将自己拥有的天子特权,张口便道了出来。   江知宜用余光瞄着那张满带骄矜阴鸷的脸,无话可以反驳。   他为一国之君,有掌控万物、生杀予夺的权力,随口决定一件事的确算不得什么,就像此时她的命,不正攥在他手中吗?   “所以,不如你把自己给朕,朕说你姑母什么都没做?”闻瞻突然话锋一转,薄唇张合之间,说得是不着边际的话。   话罢,殿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大风,将檐下的宫灯尽数扑灭了,只余下一盏,发出微弱的光芒,那光正打在闻瞻的脸上,使他隐于半明半寐之中,让人愈发看不分明。   江知宜霎时怔住,略带迷茫的望着他,过了许久才道:“臣……臣女惶恐。”   “惶恐?”闻瞻附身靠近了她,手指继续收拢,看着她因为恐惧和惊慌已经忘记了呼吸,肩头不停颤抖,本就瘦削的脸愈发苍白,额间生出的冷汗润湿了细碎的发,狼狈至极。   他却蓦的笑了,缓缓松开手,看着她跌坐在地上。   江知宜得以脱离束·缚,只觉得似受摘胆剜心之痛,半条腿迈进了鬼门关,又突然得以逃脱。   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一手抚着长颈上留下的指印,另一手以丝帕掩嘴,直咳到眼中泛起盈盈泪花,成了润泽一片。   而罪魁祸首却像无事发生似的,侧身朝着李施伸了伸手,在得到一块方帕之后,开始仔细擦拭那只碰过江知宜的手。   擦过之后,便随意将那帕子扔至桌上,看都没看她一眼,缓缓起了身,行至殿前。   已经有太监将宫灯重新点燃,其中倾泻的光将闻瞻的影子拉的极长,正落在江知宜的身上,把她整个人都拢在昏暗之中。   江知宜觉得,适才那一瞬,皇帝是真的想取了她的性命,只是不知道为何又突然收手。   她不敢多想,只是强迫自己止住咳嗽,半俯在地上,哑着嗓子说道:“臣女不知犯了何罪,竟惹得皇上如此震怒,臣女有罪,自当受罚。但今日受太妃娘娘之命进宫,还未来得及见娘娘一面,实在不妥,望皇上开恩,允臣女先去见过娘娘,再来领罚。”   脖颈间的疼痛犹在,又加之适才好一阵咳嗽,她的嗓音喑哑的不成样子,但言语之间并无半分迟疑。   无论如何,她都要先去见姑母一面,才好弄清今夜的种种古怪。   “是该去看看,也好知晓自己此时的境地。”闻瞻语气冷淡,未再转头看她,只是冲侍候的宫人摆了摆手,示意送她离开。   江知宜如蒙大赦,又朝他行过礼,才心有余悸的随着宫人出了殿门。   看着江知宜的身影越离越远,直到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李施才小心翼翼开了口:“皇上,就这样放了江家小姐过去吗?只怕她们姑侄二人一见面,便知道今夜叫江家小姐进宫的,并非愉太妃。”   闻瞻并未应他的话,而是抬脚迈过门槛,伸手去碰了碰檐下挂着的鸟笼。   那鸟笼空空如也,没有一只鸟儿,他却好似没看到一样,向往常一样,往鸟食罐里添了些吃食,而后问道:“这笼中的鸟,因何不在了?”   “是那鸟儿不识趣,好吃好喝的供着它,它却不领情,回回往这笼上撞,一来二去,竟把自己撞死了,奴才这才将它收拾了。”李施面上堆着笑,言语之间满是谄媚。   “这就是了。”闻瞻转头看了看江知宜离开的方向,平静的目光起了涟漪,又道:“进了笼子的鸟,朕不放它,它还能逃出去不成?”   关鸟儿的笼子是囚笼,凤阙龙楼也是囚笼,既然进来了,再想出去,恐怕只有一条路。   李施连声称“是”,只觉身上生出一层冷汗来,不是因为天寒地冻的天儿,而是因为面前金丝掐成的鸟笼。   闻瞻神情淡淡,一边伸手敲着那笼子,一边询问:“镇国公府的那个和尚解决了?”   “解决了,照皇上的意思,将人吊死在房梁上,拔掉了他惹事的舌头。”李施压低了声音答道。   闻瞻不甚在意的点点头,露出些嘲讽的笑意,不屑道:“他既有本事,能想出保别人命的法子,怎么不提前算算,如何保住自己?”   “有什么本事,奴才瞧他就是胡言乱语,皇上您这样,是为佛祖清理门户呢。”李施顺着他的话附和,随手又递上一块干净方帕。   皇帝格外爱干净,每每碰过身外之物,都要仔细擦手。   闻瞻乜他一眼,“你们那么大的动作,没被镇国公府里的人听见?”   李施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哪能啊,一根细丝勒断半拉脖子,趁着他舌头伸出来的时候,利刃一挥,压根没给他出声的机会。”   “呵!”闻瞻手上的动作一滞,冷言道:“你们倒是有本事。” 第3章 病重 她不喝就直接灌   刚才还挂着一轮孤月的天儿,不知何时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扯棉撒絮似的,落在树枝上、地上,使整片天地都被碎琼乱玉遮住。   江知宜如惊弓之鸟,双腿还有些打颤,但她不敢停下脚步,只是一味的往前走,唯恐再生出什么变故,将自己置于命悬一线的境地。   落雪地滑,前面提着宫灯引路的宫人有些跟不上,想劝她慢着些,但看她神色严肃,又把满腔的话都咽了回去,只弯下腰,将步子跨的更大了。   临华宫门前有侍从层层把守,生生将朱甍碧瓦的宫殿围成监牢一般。   江知宜脚下有些发虚,默默放缓了步子,又抬手将衣衫拢了拢,尽力遮住刚刚遭过难的长颈,才随着引路宫人进了宫门。   对着殿门放置的酸枝木云纹美人榻上,愉太妃半倚在那儿,不顾外面呼啸而过的冷风,正阖着眼小憩,她神情平淡,好似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江知宜悄然上前,停至榻旁,俯身柔声叫了声“姑母”。   愉太妃缓缓睁开眼,一时没醒过神来,待看清来人,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诧异道:“卿卿,你怎么会来?”   说起来,她身在深宫,已经许久不曾与娘家人相见,上一次见这侄女,大约还是在半年前。   她这一问,江知宜更是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的反问:“不是姑母您请我来的吗?还特意命了人去接我呢。”   那些接她的宫人说的清楚,说是姑母想她想的紧,又念着她的病,特意让她来宫里瞧瞧,要不她怎么会在深夜前来。   “卿卿这是在寻姑母开心?”愉太妃轻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就要伸手逗她,摸摸她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她病糊涂了。   今夜自己突遭诘难,受了与太监有染的污蔑,这会儿正被关在宫中反思,连出殿门的机会都没有,哪里有命人出宫接人的本事?   况且她知道卿卿身子骨向来不好,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这样的严寒冬日,又是在晚上,她怎么会毫无顾忌的请卿卿入宫?   “姑母,卿卿当真是受了姑母之请,才进宫的。”江知宜收起笑脸,稍稍用力的握住她的手,以示自己并未说什么玩笑话。   一问一答的几句话,在两人脑中一一略过,让人品出些不对来。   愉太妃愣怔片刻,随即便反应过来,反握住她的手问道:“你这一路过来,可曾见过什么人?”   “只……只见过皇帝。”江知宜眉头紧锁,心头的不安愈发深重起来。   若说她在见姑母之前,对今夜所经受的一切还存有侥幸,那现在,她的心则已经彻底坠入冰窖之中。   请她来的不是姑母,会是皇帝吗?   若真是皇帝,那自她进宫,到她遇见皇帝,岂不是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这样处心积虑的谋划,究竟是为得什么?   她不敢细想,转头看了眼宫门外矗立着的侍从,面露难色的询问:“姑母,外面的人是看着您的吗?”   愉太妃没有应她,而是挥手让殿内伺候的人退下,又调转了话头:“你碰见皇帝的时候,他可同你说过什么?”   凛冬之下,宫门前侍从的铁甲和长剑生出阵阵寒气,就着身后的漫天琼瑶,铺天盖地的冷意都朝着殿内扑来,格扇门有些抵挡不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事到如今,江知宜再不敢隐瞒,伸手拉下自己刻意拢起的衣领,露出红印累累的脖颈,将进宫前后的种种,一五一十的吐露了出来。   愉太妃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待听到皇帝要江知宜以自己来换得她的清白时,终于忍不住痛骂出声。   “混账东西,怪不得今日突然来我宫中,还给我安了这样入不得耳的罪名,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他怎么敢、怎么敢……”   她连念两声“怎么敢”,抬手抚上江知宜颈间留下的红印,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双唇止不住的发颤:“我们江家的嫡女,岂容得他如此折辱,当你是什么?当我镇国公府是什么?”   她素来从容理智,鲜少出现这样怒不可遏的时候,此时却被气的满脸通红,嘴中滔滔不绝的咒骂。   江知宜不知该说什么,只听她疏解完心中的恨意,才出声劝慰:“姑母,我不过是挨了点儿痛,听了几句浪荡话,算不得什么,只是您……”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愉太妃打断:“怎么算不得什么?我这就命人去告诉你父亲,让他……”   后半句话愉太妃没有再说,是因为咒骂之后,她再次恢复了平静,知晓命人去知会江载清的话不过是冲动之言。   且不说她被困在临华宫之中,压根没有命人传信出去的机会,即使给她机会,她敢吗?   皇帝这一招用的太好,直接堵死了她们所有的路,就算她与一个太监有染的事情是假,她也不在乎自己所谓的名声,可是此事一旦传出去,镇国公府能担住这样的污名吗?   她心生悲戚,整个人都像泄了气一样,再没了刚才的气势凌人,只能勉力勾出个笑脸,柔声安慰:“这点儿事,皇帝就想拿来当威胁,也忒低估了你的珍贵,低估了我们镇国公府。”   说着,她故作轻松的起了身,边往殿门处走,边高声命侍女取些消肿止痛的药来。   “姑母,其实这不是小事是吧?”江知宜望着她绰约的背影,言语之间并无询问之意,只有肯定。   太妃与卑贱低下的太监私通,这是什么样的罪责,谁都清楚。她们镇国公府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左右皇帝维护天家颜面。   愉太妃脚步一顿,不敢回头看她,佯装愠怒的嗔怪:“卿卿连姑母都不信了?你放心,明儿一早,姑母就着人送你出宫。”   “姑母。”江知宜仍在她身后唤她,“其实我无所谓的,左右我这身子,也撑不了几年了。”   她知道姑母是在哄她,她本不欲说出丧气话来让她伤心,可是仔细想想,她和姑母真的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正如皇帝所说,一切都掌握在他手中,姑母是否清白,不是由事实而定,而是由他一句话而定,谁都没有辩驳的能力,即使是她们镇国公府。   况且前些日子,爹爹为了保住她的性命,罔顾朝中文武之臣相抗衡的固有章法,费尽心力与上将军府结成亲事,本就引得朝中猜忌纷纷,若再强行介入后宫之事,恐怕更会引起群臣与皇帝的不满。   其实对于她来说,要嫁给谁,或者由谁得到她,真的没有什么紧要。   她自生下来便缠绵病榻,娘胎里带的弱症,没一天不在折磨她,摇摇欲坠的活了十几年,没品出来什么好滋味,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缕青烟。   她不知道皇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如若能凭她朝不保夕的身子,全了姑母和镇国公府的名声,那倒是物尽其用了。   愉太妃心中斟酌着此事,只当没听见她的话,又往前走了两步,强忍住如鲠在喉的难受,抬声冲着殿外痛斥。   “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奴才们,只当本宫今日落了难,跟着我也没了什么出路,让你们取个东西也要这样磨磨蹭蹭的,本宫早晚全打发了你们,让你们去寻别的新主儿,好攀一攀高枝儿。”   江知宜听不得她为了岔开话,说这些刻薄之言,心头一急,又开始咳嗽起来,只是这回比以往更加严重,掩嘴的帕子赫然沾上了点点红色。   她低头看着那块不断晕染的红,荡着秋波的双眸霎时变得黯淡无光。   ————————————   天边儿刚现出些鱼肚白,整个皇宫还处在昏暗之中,但因为有昨夜的一场雪,倒多了几分亮堂。   一会儿便要上朝,闻瞻正站立在窗前,等着宫人给他戴冠,明黄缎的团龙袍衫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似雪后寒松。   李施突然上气不接下气的进了殿,路过门槛时还差点摔了跤,但嘴中依旧不忘喊:“皇上,江家小姐出事了。”   闻瞻眸光聚敛,不动声色的询问:“出了何事?”   “昨日江家小姐在临华宫歇下后,半夜里就开始发起高烧,迷迷糊糊的烧了一夜,这会儿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李施生生咽下从外带来的那口冷气,瞄着他的脸色。   “可叫了太医去瞧?”闻瞻抬手止住侍候太监的动作,打眼扫过弓腰缩成一团的李施。   “昨夜就叫了魏太医去瞧,也开了方子熬了药,但江家小姐病的重,药喝不下去。”李施将身子俯的极低,大气儿都不敢出。   早听闻江家小姐身子弱,他以为并无大碍,昨夜就没敢打扰皇上,谁承想,他今早再去看的时候,人已经病糊涂了。   “她喝不下药?那你们是死的吗?”闻瞻面若冰霜,眼中锋利尽显,语气却不紧不慢:“她不喝就直接灌,灌一副不管用,就灌两幅,两幅不管用,就灌十幅,总有能入得了口的。”   “这……”李施不敢应声。   若是给别人灌药,他自然得心应手,但那位可是镇国公府上的金贵小姐,只怕他们这边一动手,那边镇国公就要来找他们拼命。   “这什么?还不滚,等着朕教你如何灌药?”闻瞻扯下还未戴好的玉冠,扬手便砸了过去。   那玉冠从李施肩边擦过,正撞在朱漆殿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殿内宫人皆是两股战战,纷纷噤声跪倒在地上。 第4章 羞辱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鎏金缠丝熏炉中,丝丝香气儿萦绕而出,极尽缱绻,但混上窗间扑进的冷风,再浓烈的气味都失了意味。   江知宜自睡梦中惊醒,浑身皆被冷汗所沁湿,因对梦中之景仍心有余悸,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惺忪的双眸还挂有湿气,须臾之后,方平静下来。   但看眼前明黄色的帐幔、金线织绣的缠龙,是自己未曾见过的景象。   江知宜秀眉微蹙,就要撑着身子起来,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撞见了梦中掐着她脖子的人。   即使是隔着层层纱帐,她依旧看的清晰。   他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正端坐在殿内的圈椅上,半眯着眸打量她,其中冷意比透骨奇寒更甚。   江知宜呼吸一滞,垂眸瞧他搭在膝间的手,细长洁白、骨节分明,不像是用来取人性命的,但就是这样一双手,把那么多人的性命都攥在手中。   闻瞻感受到她的目光,并不躲避,只吐出两字:“醒了?”   江知宜点了点头,正欲说点什么,但还没出声,便感觉嗓子像是受过凄风寒雨的侵袭,说不出的嘶哑难受。   而说不出来话不要紧,礼却是不能少,她掀起锦被就要下地,却听他不冷不淡的说了声“且躺着吧”。   江知宜暗自诧异他今日的温和,却不得不顺从的再躺下去,只是这舒适温暖的床榻,此时却让她坐卧难安。   “这儿是长定宫。”闻瞻率先开了口。   “是。”江知宜抿了抿干燥的双唇,硬扯着嗓子艰难开口:“臣女不知,为何会在此处。”   她记得,昨夜歇下后,她好像又病重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但在半睡半醒中,还依稀能听到姑母唤她名字。   只是后来着实难受,就彻底睡了过去,没想到,一觉醒来竟是在长定宫。   闻瞻似是知道她的困惑,应道:“临华宫有你姑母拦着,不把你弄到这儿来,怎么灌药?”   “灌……灌药?”江知宜诧异开口。   “你不肯喝,可不就得灌吗?连着灌了三海碗,才保住你的小命。”闻瞻动了动身子,开始摆弄自己的手腕。   三……三海碗,江知宜想象着那海碗的大小,不由瞠目结舌,顿时语结。   她咂了咂嘴中滋味儿,虽没有药汤的苦涩,却还是觉得泛着药味,她平日饮药不过琉璃小碗那么大的量,今日……   见帐内许久没有声音,闻瞻略抬了抬眼,又问:“朕的床榻,睡着可还舒适?”   “啊?”江知宜大窘,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呆在这“尊贵之地”,虽说他话中并无怪罪的意思,但这话让她无所适从。   她微微偏头,更欲询问更多,却见他已经从圈椅上起了身,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他的步子很缓,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却觉得他的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头,而危险也在一步步向她靠近。   屋外的光透过窗柩正打在他的侧影上,落得满地细碎的光华,隔着纱帐,她看不分明,却只觉得刺目,抓住锦被的手也愈发用力。   闻瞻在帐前停住了步子,打眼扫过床榻上的人儿,似乎还在发着抖,但他已经没了适才说话时的好脾性,只问:“昨夜可将自己的境地瞧清楚了?”   江知宜还在盯着他的步伐,并未应声。   “若你觉得你姑母抵不上自己重要,那……”闻瞻略顿了顿,抬手触上薄如蝉翼的纱帐,又道:“再加上你兄长江知慎呢?”   他的话说的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绪,却听得江知宜心惊胆战,她的面容陡然变得慌乱,出声询问:“皇上这是什……什么意思?”   闻瞻手中捏着那纱帐,并无下一步的动作,施施然道:“你兄长与良州离王书信来往甚是亲密,信中每每以兄弟相称,内容多有京中之事,昨儿刚被人截下一封,正放在正和殿的桌前。”   只这几句,江知宜便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其实在皇帝即位之前,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本该是二皇子离王,先帝还曾许他理国政,俨然已将他作为储君之选。   但最后不知为何,先帝在病重之时,却突然选了刚回宫不久的皇帝。   而更为奇怪的,是离王丢了本该到手的帝王位之后,并无任何作为,反主动请旨,立即前往封地而居。   皇帝本就有排除异己的打算,他这一提,顺水推舟,连带着将离王以往的部下,或罢黜、或贬迁,一一处置妥当。   至于兄长和离王,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本就是亲如手足,即使离王远走京城,不再理朝廷之事,两人仍多有联系。   父亲还曾为此事教导过兄长,让他万不可再与离王来往过密,以防让皇帝认为他有不臣之心,兄长口头答应,但自认身正影直,并未因此收敛。   如今,皇帝便是要拿此事发挥了吗?   江知宜心口不停的乱跳,立即起身跪在榻上,“皇上明鉴,兄长、乃至整个镇国公府,对皇上绝无二心。”   “京中都传江家小姐玲珑心思,怎么昨日刚教过你的事情,今日就忘了呢。”闻瞻终于掀起纱帐,走至床榻旁。   他站的笔直,颔首望着她满脸的慌乱,又道:“朕不是说了嘛,事实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他的声音不似面容冷冽,还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懒怠,但却让江知宜彻底明白,皇帝早已对她势在必得。   没有姑母,还有兄长,没有兄长,或许还有其他人,自己身前身后皆是陷阱,再无逃脱的可能。   她心中似有一团到处乱撞的怒火,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却只能一并压下,将手置于榻前,以头贴手,字字句句说的认真。   “臣女愿……愿入宫为妃服侍皇上,只求皇上能信任姑母和兄长,别让无辜之人平白受了冤屈。”   “入宫为妃?朕何时说过要纳你为妃?”闻瞻故作讶然的笑笑。   江知宜不明所以,以为自始至终都是自己错解了他的意思,但下一刻,就听他说出更为难听的话来。   “是你有求于我,自愿把自己献出来,怎么?献身子还要寻个光明正大的名号,你当自己是什么金贵东西?”   说着,他俯身贴到她耳边,悄声道:“江家小姐没听说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吗?”   江知宜猛地抬头,巨大的屈辱感从她心头升起,让她再装不下去恭敬,睁大眼睛狠狠瞪着闻瞻,用直白的目光表达他的无耻。   闻瞻对那目光豪不在意,反而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恣意张扬的模样让江知宜眼中染上了恨意。   “为什么是我?”她微微仰首,脸上浮起些悲戚的笑容,衬着病后苍白的脸,显得尤为脆弱。   闻瞻抬手将她散落额前的发拨至耳后,开始细致的观察她的眉眼、棱角,以及不带血色的唇。   良久之后才淡淡道:“我的鸟儿死了,笼子里需要添只新的,寻遍整个京城,发现你的羽毛儿最漂亮。”   江知宜的笑怔在脸上,像是表无表情的木偶,生生被附上了张似笑非笑的面容,万般风姿皆化成“荒唐”二字。   荒唐至极!   两人对峙良久,最后还是闻瞻先挪开了眼,他的眼神越过半开的窗、重重叠叠的宫殿,落于一处琼楼玉宇,而后收起笑,再未做停留,迈着步子走出了内殿。   待殿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江知宜眼里瞬间淌下两行清泪来,她用贝齿咬住下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芊芊素手不停的抹着眼泪。   那泪越抹越多,像夏日的雨似的,没个停歇,直到白皙的脸被她抹的发红,她索性不再管了,只任由温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颗砸进她的手心。   她想:一个躯壳罢了,她自愿为了姑母和兄长牺牲,但除了躯壳,皇帝在她这儿,再得不到旁的东西。 第5章 意外 愉太妃吃错了东西   江知宜还默默抹着泪,就听殿外响起窸窸窣窣之声。   梳着双髻的少女轻步踏过门槛,滴溜溜的眼珠转动着,好奇的朝殿内张望一圈,才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小姐,您在里头吗?”   江知宜心中一惊,却又觉得这声音熟悉,像是贴身侍女采黛,忙抬手将脸上残留的泪迹擦干净,又轻声咳嗽清了清嗓子,才起身下了地,边往外走边答:“我在这儿。”   采黛顺着她的声音寻去,待看见人时,立即兴冲冲的上去拉住她的手,“小姐,我可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这一路有多艰难,领我来的太监凶得很……”   她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感慨一路受的冷落,直到江知宜引她进了内殿,她才发现自家小姐红肿如桃的眼,又是一惊一乍的叫了两声,“小姐这是怎么了?眼睛怎地这样红?”   “没事,适才喝的药太苦了些。”江知宜用帕子沾了沾眼睛,领她在桌前坐下,迅速转开了话题,“你怎么进宫来了?”   采黛是个没心眼儿的,听见一茬说一茬,没再细究她怎么会因为喝药哭红了眼,转头就开始说起自己进宫之由。   原来是皇帝一早就命人去府上传过旨,说是感念镇国公府上下于朝前后宫尽忠、劳苦功高,特许江知宜在宫中小住,一则在愉太妃身边尽孝,二则由宫中太医为其医治顽疾,也算是尽力为镇国公了却一桩心事。   特许大臣之女在宫中暂住,这是天大的恩典,采黛说的眉飞色舞,还在为镇国公府得此殊荣而喜悦。   “小姐,这皇宫可真漂亮,虽然引路太监凶巴巴的,但我瞧别的宫人倒是心善,就那传旨的公公,还特意允我进宫陪伴小姐呢。”   采黛恩怨分明,不吝于对好人的夸赞,而江知宜却只觉脑中似有什么轰然炸裂,再听不清到底是哪个太监好心。   她无意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儿,发现已到日暮时分,窗柩露出的那方天地皆是昏黑。   她明明才答应了愿意服侍皇帝,而皇帝的旨意却早已在晨间就传了出去,这是早料到她会俯首称臣吗?   特意让采黛进宫,恐怕不是那太监心善,而是皇帝之命,这又是为的什么?   江知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只是勉力勾了勾唇,又问:“爹爹和娘亲可还好?”   听她问这个,采黛又开始笑起来,带着些无所顾忌的调侃,“小姐您才离家一日,就开始想老爷和夫人了?这以后嫁了人可怎么办。”   江知宜也随着她笑,低声念叨:“以前竟不知道我这般没出息,才离了爹娘一日,就想他们想得紧。”   居然才离家一日,这样百转千回的折磨,她还以为已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说起嫁人,夫人还让我知会您一声呢。”采黛搭上她的手,感觉似是触及到刚结了冰的水,凉的让人打颤。   采黛忙握紧给她捂了捂,又道:“听说塞外出了事,上将军昨儿夜里突然赶去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您与他的婚事,得往后推一推。”   江知宜点点头,只道“无妨”。   什么往后推不推的,等得了机会,她还得告诉父亲,这桩婚事就算了罢。   她这样的短命人儿,本来就与人家不相配,有了如今这事儿,还谈哪门子婚事呢。   采黛见她兴致缺缺,只当她是极少离家,突然出门有些想爹娘,轻声哄道:“放心吧,老爷夫人好着呢,就是顾念着小姐的病,所以您可得好好养病,才好让老爷夫人安心。”   说着,采黛又端过桌上一角的甜甜酿梅子,递到她跟前,“小姐适才不是说被药苦的红了眼,快吃这个压一压。”   江知宜知她用心良苦,不忍让她担心,捻起一颗梅子塞到嘴里,轻呼:“甜甜的很,你也尝尝。”   采黛应声尝了一颗,连连点头,“皇宫可真好,连蜜饯儿也比外头的好吃。”   江知宜轻笑,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白玉小碗,其中还残留着些许黑色的汤药,她不禁疑惑,皇帝不是说灌了她三大海碗汤药吗?那这一小碗是另加的?   思及此处,她的舌底又是一阵泛苦,将口中的梅子推至舌尖处,才算是稍稍除了苦味。   夜幕笼垂,屋外的天儿像是泼了墨似的黑,浓重的再瞧不出别的颜色,远处宫殿接连掌起灯,星星点点的灯火缀在深宫之中,却不见一点儿暖意。   有宫人陆陆续续来送吃食,江知宜随意动了几筷子,便失了兴趣。   采黛还欲劝她多吃几口,但话还没说完,便被人叫去取她喝的汤药。没了人看着,她索性又偎回床榻上,再不肯动弹。   虽说身子从不曾好过,但昨夜又病一场,确实伤了气力,浑身都透着难受劲儿,空了一天的肚子,倒填不进半点儿吃的。   还有适才那药,着实难喝,甚至比她在家中时饮得还要苦上三分。   除却身体的不爽快,她心中更是如同堵着什么东西,有些透不过气来,未来前路还没有着落,她不知道皇帝打算如何彻底摧毁她。   这种不知危险何时到来的紧张和压迫,如同处在悬崖之巅,面对着万丈深渊,身后站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明明知道他的目的就是在背后推你一把,却不知那双手何时搭上你的背。   一时之间,江知宜只觉五味杂陈,盯着床顶织绣的祥云缠龙,心中苦闷更甚。   殿外冷风依旧在喧嚣,卷起残茬败叶略过长廊,将檐下的宫灯吹得摆来晃去,灯影来回拉扯,偶尔在窗棂上闪过。   江知宜随着那灯影转动目光,就见采黛已经捧着药罐进了殿门,她脚步凌乱,将那药罐放在桌上之后,慌不择路的冲进内殿之中。   “不过是去取个药,怎的如此慌张?”江知宜倚在床架上,垂目问道。   采黛大口喘息着,吐尽这一路奔来的辛苦,才道“适才我去取药,瞧见几个太医行色匆匆,往西南的一处宫殿而去。我一时好奇,就趁着领路太监不在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是……是……”   她略顿了顿,抬眼偷偷瞄着江知宜的脸色,接着说道:“是愉太妃晌午吃错了东西,下午嗓子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正赶着去给太妃医治。”   “什么?怎么会……”江知宜长眉微敛,根本来不及多想,立即起身下了地。   昨夜还好好的人,怎么今日就遭了这样的祸端?   江知宜本就七上八下的心,这会儿更是高高的吊在了嗓子眼儿,堵的她难受发慌,手忙脚乱的套好衣裳,连长发都不曾梳理,便匆忙出了殿门。   殿外守着的人不多,瞧见她出来,皆是一怔,而后便有太监弯腰行礼,温声道:“天儿这么冷,江姑娘怎么出来了,仔细冻着身子。”   江知宜只当他这是客套话,弯起眉眼冲他笑笑,一边往外走,一边应道:“多谢公公关心,无妨。”   那太监也冲她笑,满脸的褶子堆积在一起,似一道道沟壑,手臂却在不经意间抬起,阻在她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外头冷得很,奴才觉得江姑娘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说话之间,一如适才的轻声细语,但这会儿听来却变了味道,江知宜盯着他假意的笑,后知后觉他这不是关心,而是在阻拦她出长定宫。   她故作不知,立即将腕上的冰花芙蓉玉美人镯脱下来,塞到那太监手中,佯装随和的笑道:“烦公公通融,我不过出去透透风,一会儿就回来,肯定不让旁人瞧见我出去。”   “别……”那太监推脱着,一丝情面也不肯留,客气的朝她行过礼,只道:“江姑娘可别为难奴才了,您还是回去吧,对你我都好,不然您金贵的身子受了损害,奴才们也担不起啊。”   江知宜顿了顿,笑容僵持在脸上,与微微低垂的眉眼不太相衬。   怎么?这是皇帝有命,要将她囚于一宫之中,再不得出去吗?   她收起脸上的笑,冷眼扫过守着宫殿的人,面上早没了开始的和气,“既然如此,那劳公公帮我给皇上通禀一声吧,就说我想去瞧瞧我姑母。”   话罢,她把玉镯缓缓戴好,朝那太监倾了倾身,将声音压的极低:“让公公传信而已,我不为难公公,希望公公也不要拂了我镇国公府的面子。”   她鲜少拿出镇国公府来压人,只怕别人觉得她仗势欺人,也恐有人拿住父亲的话柄,但此时姑母有难,倒让她没了顾忌。   那太监没料到她会搬出镇国公府来,思索片刻之后,到底还是低了头,招手叫来殿门口的一个小太监,命他去跑一趟。   江知宜立在檐下,微微仰起头,目光一转不转的盯着皇宫的西南角,只盼着姑母真的只是偶然吃错了东西。   没过一会儿,传话的小太监就带信儿回来了,但并未提是否准他去见姑母之事,只说让她去正和殿见皇帝。   江知宜还欲细问,但那小太监的嘴极严,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只是直愣愣的在前头引路。 第6章 受冻 你以为你逃的掉?   楼殿重重,江知宜随那太监左绕右转,早已辨不清方向,一直张望着的西南角,这会儿也瞧不见了。   她心中焦灼,一路恍恍惚惚,直到那太监停下脚,她才知道是到了正和殿。   守在殿门前的李施,远远瞧见了她的身影,忙笑呵呵的迎了上去,他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眼角下垂着,颧骨高高耸起,透着一股子殷勤。   江知宜昨日见过他,这会儿轻松叫出了名号,“劳李公公在此等候,皇上命我来此见他。”   “奴才知道。”李施一路引她到了檐下,语气温和:“不过得劳江姑娘等等,皇上这会儿正忙着。”   江知宜点点头,抬眼望向殿内,烛火照的里面明光烁亮,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在隐隐约约之间,瞧见皇上伏在案前的轮廓。   她略过这影影绰绰,目光转向紧闭的朱红殿门,故作不经意的问道:“皇上日日都忙到很晚吗?”   若是往日,让她等多久,她都有耐心,但是今夜不同平常,尚不知姑母现下如何,她得赶紧去看看。   “也不一定,不过主子的事儿,当奴才的可不好说。”李施抬手甩一把拂尘,不动声色的把这话揭了过去。   他今日还觉得有些奇怪,本来皇上已经准备歇下了,但长定宫的小太监来传话之后,皇上转头又开始忙了起来,还说等人来了,只让她在门口等等。   江知宜一听这话,便知他不愿多说,只抿唇笑笑,也不再问。   腊月的风,最是凛冽刺骨,从身上吹过的时候,像是一把卷了刃的钝刀,一下下的磨着人的皮肉。   江知宜站在檐下,正是毫无阻拦的风口,萧瑟的朔风接连扑到她身上,让她本就瘦弱的身子,险些有点站不住,又是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采黛听得心焦,为她戴好斗篷上的毡帽,又侧身挡到她身前,但终究是于事无补。   那毡帽被狂风吹掉无数次,连带着她的长发和衣角都被掀起,拍在身后的檀木梁柱上。   采黛直接伸手为她抓紧不断摆动的衣衫,又转头问李施:“公公,这儿可有略能坐坐的偏殿,让我家小姐进去避避风?”   李施回望一眼殿内,面上做出为难的神情,“偏殿脏乱,就不请姑娘进去了,省的弄脏姑娘的衣裳。”   既然皇上说了让江家小姐在外面等等,那就是给他十个胆儿,也不敢放人进别的地方。   采黛听不懂他话里的拒绝之意,只以为宫中有讲究,又不死心的询问:“那可有手炉之类的东西?”   不等李施回答,江知宜便抬手止住她,轻斥道:“采黛,别劳烦李公公了。”   她话里有话,采黛品出其中暗潮涌动,低头冲李施欠了欠身,以示歉意。   李施则是微微一顿,趁着殿内的光,偷偷打量着她愈发苍白的脸,不由想起昨夜因为他一时大意,惹出的事端来。   主子的心思不好揣度,皇帝虽示意将人留在殿外,但若是她再次病倒,那这回皇上的玉冠,砸的恐怕就不是朱门了。   李施心里有些打鼓,也不敢再糊弄下去,朝着她弯腰行礼,客气道:“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奴才这就进殿去向皇上禀报一声。”   “那就多谢李公公了。”江知宜掩着嘴,出言道谢,眼神却不曾落在他身上。   她望着宫墙角落里的几棵高树,层层白霜落于枯枝败叶之上,清冷迷离,像是蒙上了孤月泻下的清辉。   那清辉似乎也落在她身上,其中冷意如细雨一样,一点点渗进她肌肤里,冷的她有些发颤,从腿到脚仿佛都已经麻木了,手指冻的发红,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早已不可屈伸。   仔细想想,她好像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冻,在家时,母亲念着她身子弱,将她的闺房布置的极为妥帖,屋内处处皆是锦绣绒毯,床榻上是雁羽帐幔,连炭盆都是烧的最旺的。   “这么冷的天儿,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采黛出言抱怨,手上动作却没停。   她握住江知宜的手,一边不停的搓着,一边低头哈气,想要给她点暖和气儿,但奈何这天儿实在太冷,刚暖热的手经风一吹,又恢复透骨的凉意。   她本以为小姐能在宫中暂住,是来享福治病的,没承想还要受这样的委屈。   “行了,且等等吧。”江知宜轻声劝着,转头去寻那抹伏在案前的模糊影子,但她看了半天,非但影子没找到,反倒发现殿内的烛火已经灭了一些。   这是忙完了吗?她松了口气,将手从采黛手中抽出来,往殿门前走了两步,等着进去拜见皇帝。   但眼看着烛火灭的越来越多,殿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江知宜勾唇苦笑,彻底明白皇帝这是在故意晾着她,她有心不顾皇帝的意思,直接去看姑母,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呆呆站在那儿,等着皇帝大发善心。   夜深霜重,江知宜在殿外站的太久,连斗篷都生出了一层霜花,贴在身上,汲取着她身上仅有的暖意,但她还是执拗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知又过了多久,殿门突然被推开。   满殿的光亮瞬间尽数漫了出来,正打在长廊下,映出江知宜那张冻到惨白的脸,乌润的长发、漆黑的瞳仁,仿佛都浸着水光。   闻瞻坐于上座,与她隔着极远的距离,却清楚的看见她站的笔直,丰肌秀骨、双肩如削,无边夜色隐于她身后,失了原本的浓烈。   江知宜忍着双腿的麻木,缓步走进去,跪地叩拜,“臣女拜见皇上。”   双膝与地面接触,又是一阵难忍的酸痛,但好歹殿内热气儿足,烘的她脸都有些发烫,身上也恢复了暖意,冻的麻木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   而闻瞻却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手中的书页。   江知宜久久没有听到回应,这才抬起了头。   苏作榉木方桌前,台烛散下巨大的光晕,落在闻瞻脸上,收敛起他惯有的凌厉和棱角,整个人似沐在柔光之中。   “皇上,臣女……咳……咳”江知宜动了动唇,想表明来意。   但因为太过急迫,刚经受严寒的痛苦,这会儿彻底发作起来,弄得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满殿只余下压抑的咳嗽声。   闻瞻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将手肘放在桌上,以手拄着下巴,似作无意的在她脸上扫过,不冷不淡的应道:“不允。”   他拒绝的太过平静直接,又如此理所当然,江知宜迷茫的跪在那儿,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不允,又何必叫她来这儿,为了看她在外头挨冻受苦吗?还是想看她无功而返的丧气模样?   她心有不甘,只当他是有别的顾忌才不答应,忙垂头许诺:“臣女只是担心姑母,想去看一眼,绝无它事。”   闻瞻眯眸睨她,面上扯出个笑脸来,从嘴角蔓延到眉眼,但嘴里说的话,却是沁着凉意的,如冬日里檐下的冰棱,“想见你姑母啊,尸首你见不见?”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是一怔,纷纷颔首低眉,放缓了呼吸,企图隐于大殿之中。   江知宜则猛地抬头,一双秋眸翻涌起波澜,带着不可置信,“你说过只要我愿意,你不会动我姑母。”   “你愿意,可是你姑母不愿意啊。”闻瞻直起身子睥睨着她,抿唇发出一声冷哼,“你姑母倒是有本事,不知在哪听到几句风言风语,就自以为手中有朕的把柄,巴巴的要来拿捏朕,想要给你换一条生路呢。”   姑母曾来找过皇上?还以把柄来威胁?   江知宜心中暗道姑母糊涂,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为她辩解:“姑母向来敬重皇上,今日之举只是爱护臣女心切,一时糊涂,臣女得了机会,一定会好好规劝,望皇上莫要怪罪。”   “规劝?”闻瞻目光一凛,挥手让殿内宫人退下,继而从座上起了身,一步步踏过长阶行至她跟前,俯身靠近了她,“哪如朕一剂哑药下去,直接让她再开不了口来的彻底。”   “哑……哑药?”江知宜低头默念,霎时明白一切正如她所担忧的,姑母突然哑了嗓子,并非吃错东西如此简单。   她不知姑母手中到底握有何种把柄,也不知姑母究竟跟皇帝说了什么,竟让他动了如此心思。   但对于她来说,她愿意牺牲自己,皆是为了姑母、兄长,乃至整个镇国公府,若他们受到损害,那她何必在这里经受羞辱。   江知宜细肩微颤,手指紧紧攥住被白霜润湿的衣衫,不顾闻瞻周身的阴戾,昂首直视他,眼中恨意更浓。   “既不想应承允诺,又要他人甘愿臣服,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若皇上不肯应昨夜之言,那臣女也只能收回今日说过的话。”   “你以为你逃的掉?”闻瞻脸色微变,抬手握上她的后颈,逼迫式的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以面颊贴上了她的侧脸。   “那日问你愿不愿意,不过是扔些饵儿来逗逗你罢了,真当自己有资格跟朕讨价还价?你敢反悔,那愉太妃失得可不只是一副嗓子,朕要她和你兄长的性命。” 第7章 囚笼 直到朕愿意放过你   贴着自己侧脸的肌肤带着温热,江知宜却只觉一阵发凉,像是毒蛇正伸出它的信子,蛰伏于暗处望着她,只要她有一点儿动静,那蛇便要毫不迟疑的动身扑上来。   她下意识的想要逃离,但那双束住他的手太过用力,致使她毫无逃脱的机会。   “既然如此,皇上何不连臣女的性命也一块取了?”她眼中讥讽尽显,沉声询问。   “取了你的性命,岂不是要白费朕近日的心力。”闻瞻嘲弄的挑唇,侧目瞥了瞥一旁的窗柩,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要允你的侍女进宫?”   江知宜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正瞧见窗纸上的一小团人影儿,她知道,那正是在檐下等她的采黛。   她心中早有定论,一切都在皇帝谋划之中,采黛能入宫,并非是一个传旨太监能做得了主的事儿,这会儿听他亲自说出口,倒不诧异了,只淡然道:“不知皇上还有多少威胁正在等着我。”   “威胁可谈不上,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朕要你无所顾忌的跟在身边,特意寻了人假扮你,由她暂时代替你住进临华宫,当一个幌子。但又觉得宫中人来人往,这样偷梁换柱,难免会出什么纰漏,所以让你的贴身侍女进宫伺候,也好打消旁人的疑虑。”   闻瞻将自己的目的娓娓道来,手指不停的在她颈上滑动,刻意拉扯着她的神思,眼神则落于远处的琼楼玉宇。   良久之后,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至于你,朕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宫殿,打算用它给你做最华丽的笼子,笼子虽大,但处处紧锁,不允外人进,也不许你出,直到朕愿意放过你。”   他的语气淡淡,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江知宜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时没品出来他话中意味。   她本以为皇帝对她,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寻乐儿似的想要得到一个女人,却没想到他当真将她当成了一只能握在手中的鸟,随意关在笼子里,等着她的生命在囚笼之中耗尽。   她自认毫无还手的余地,但即使是光脚之人,也有最后的筹码。   她伸手附上他握住自己后颈的手,暗暗在他手上用力,让他的手在自己颈中不断聚拢,展颜毫无惧意的对着他笑,透着还未回温过来的寒意,一字一句说的坚定。   “皇上既然早为我寻好了去处,那臣女自然是不得不从,但皇上若是再动镇国公府的人,臣女一定……一定不会让皇上得偿所愿。”   这样无所畏惧的模样,是打算要与他以命相博,赌他能不能舍弃掉手中的这只鸟。   闻瞻颔首凝视她,猛然之间觉得有些恍惚。   当年之景历历在目,背对着她的姑娘侧卧在软榻上,让侍从硬逼着他跪地,又随意将一柄缂丝花鸟象牙柄团扇砸到他身上,傲声训斥:“怎么?我使唤不得你吗?”   那姿态是何等的清傲张扬,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头,与此刻倒是有些不谋而合,都是能让他敛眉轻嗤的。   闻瞻轻轻偏头,戏弄似的,用薄唇在她脸颊和唇角划过,像是春日里刚抽出的柳芽儿,漫不经心的从面上轻扫,而后便不留痕迹。   但他偏偏不是那柳芽儿,扫过之后还不甘心,还要再凑近柔润的唇,轻轻的贴上去,而后不等她反应,便一触即松,再就着那点温意,囫囵不清的开口:“你若是敢对自己动手,朕就让整个镇国公府都不得安生。”   他半圈着她的肩,嘴唇与她离得极近,从某个角度看,是迁就着她轻拥的姿态,其中包含说不清的缱绻,但江知宜却未咂到一丝旖旎,只觉天昏地暗。   皇帝当真是握住了她最珍重的东西,让她不得不顺从的低头,即使心中万般不甘,也根本无力反抗。   她本就短暂的人生或许就此终结,今后,无论是孤月的清辉,亦或是正午的烈阳,怕是再不会倾泻到她的身上。   天边儿已经隐隐泛出些蓝色来,原本缀在空中的几颗星子,也渐渐隐去了身影,只余下一片蒙着细纱的迷离昏暗。   江知宜不知自己怎么回到的长定宫,只是一进入殿门,她便默不作声的窝进床榻上,如同徒有空壳的木偶,没有一丝灵气儿,连秋目都失了往日的光华。   采黛本欲询问皇上可允她们去看愉太妃,但见她满目凄哀,再不敢多问一句,默默替她掖好锦被,悄声出了内殿。   那脚步声愈来愈远,随后又有沉重殿门“吱呀”响起,江知宜皆没有动静,只是睁着涣散的双目,呆呆的望着头顶,而不管望多久,眼中皆是空无一物。   这会儿身子疼得厉害,不是像以往的病痛折磨,而是似是有人狠狠揪住她的心口,即使她再用力,也不能逃脱那只无形的手,这样沉闷的苦意,更不知何时才会到尽头。   皇帝可真是大胆,居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束住她,宫中熙熙攘攘、人多眼杂,难道真的不会有人发现,临华宫被放进去了个假的江家小姐吗?   暂且不说旁人,若是被父母兄长知晓,她暗自为了姑母和兄长打算而牺牲自己,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是不自量力糟·蹋自己吗?   那日母亲还为她既是担忧、又是庆幸,盼着宫中太医能为她好好瞧病,可是如今……   思及此处,江知宜更是控制不住的难受,本就破败不堪的身子愈发难熬,让她不禁弓住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锦被被她紧紧攥住,狠狠的压在胸口处,好像这绵软的身外之物,能堵住她胸中悄然流失的东西。   但是显然,皇帝并未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又着李施送了汤药来。   江知宜本欲拒绝,但李施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匆匆行至榻前,和声劝慰:“姑娘,皇上知道您今夜没来得及喝药,特意命奴才来送汤药来,姑娘赶紧喝下,别再像上回似的,突然病重,岂不是又要受病痛折磨。”   不过是出门太急,没有喝晚上那幅药,这样的小事他们都知晓,当真是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   江知宜暗自冷哼,拥着锦被轻咳两声,既不应他的话,也不拂了他的面子,只道:“劳公公特意跑一趟,汤药暂且放下吧,我待会儿便喝。”   李施弯腰行了行礼,并未退下,堆出满脸的笑容继续劝道:“汤药还是趁热喝的好,姑娘喝了,奴才也好回去交差啊。”   江知宜目光一转,勾唇似笑非笑,别有深意的询问:“公公如此催促,莫非这汤药里,还有我不得不喝的东西?”   那边姑母刚刚被毒哑了嗓子,这边皇帝又命人来送药,怎么,是想直接毒得她彻底不能动弹,好顺了皇帝的意,让她老老实实的呆在囚笼之中?   “姑娘,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李施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慌忙出言辩解,“这汤药里的确加了东西,但也是顾及您适才受了寒,加了几味生热发汗的药,姑娘万万不要多虑。”   皇上命他来送药,自然是怕江家小姐再次病重,至于要让她立即喝完,却是自己的主意,因为他怕她不喝,万一出了事,又要惊动皇上。   他还记得,晨间遵了皇上之命,要给江家小姐灌药的时候,皇上突然赶了过来,二话不说,接过药碗便要亲自给她喂药。   喂药动作虽然和缓,但每喂一口,皇上的脸就要冷上一分,直到那碗药喂完,皇上的眉头就不曾舒展过。   他一直偷偷瞧着,觉得皇上后来活动腕子那架势,是要将手中的白玉小碗砸到他脸上,不过最后那碗倒没落到他脸上,但治病的太医们都落得办事不力之名。   经过这一遭,他是生怕江家小姐那病恹恹的身子,再出什么状况,惹得大家都不好过。   话说到这份上,江知宜再没有拒绝的由头,抬手接过药碗,一言不发的仰头直接灌进嘴中,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而后又把药碗递给他,冷言道:“行了,公公可以去交差了。”   “是是是。”李施连声应着,一颗高悬的心暂时放了下来,又讨好道:“姑娘好好歇着,不必太过担心愉太妃,奴才适才去临华宫看过,太妃并无大碍。”   江知宜偏头乜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是垂眸点了点头,摆手示意采黛将人送出去。   毒是他们下的,有没有大碍也是他们说的,真正深受其害的人,却连开口的机会也没有,这算什么?   采黛对李施这样一会儿使绊子,一会儿送殷勤的人极为不满。   木着一张脸将人送出去之后,回来便对着江知宜抱怨:“小姐,我看这个李公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咱们去见皇上时,他就一副假笑脸儿,这会儿来送药,恐怕安得也不是什么菩萨心。”   “你倒是眼尖。”江知宜略显疲惫的笑笑,招手让她在自己床边坐下,继而正色道:“采黛,我要交代你些事情,你只管认真听着,切不可告知旁人。” 第8章 玉鸾 她一步步踏进囚笼之中   江知宜因为多病,极爱隐藏情绪,无论什么心情,面上向来都是淡淡的,鲜少出现如此严肃的神情。   主仆二人自幼一同长大,自是亲密无二、彼此熟知,此时见她这样,采黛心中难免有些发慌,忙坐直了身子,冲她重重点头。   夜阑更深,半个孤月斜挂在宫楼之上,织出缥缥缈缈的雾气,渗过飞檐反宇,掩住了整座皇宫。   江知宜声音之中带着慵懒和冷淡,轻快的将近日种种一一吐露,仿佛身在局中的人不是她。   她话音刚落,殿内霎时死寂一片,风吹树声都变得刺耳起来,采黛早已听得瞠目结舌,呆呆望着她,嘴唇不停的颤抖着。   过了良久,采黛终于出了声,钝钝的嗓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我呸,色胆包天的畜牲,原以为您进宫是来瞧病,没想到……”   她伸手捂着嘴呜咽,抽抽搭搭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觉事事荒唐,她家娇贵的小姐,是府中众人疼惜着长大的,怎么能受这样的折辱?   出门之前,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她照看好小姐,可是如今……   江知宜眼神飘游,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咬着下唇,留下一排发白的齿印,生生憋着眼泪,直红了眼眶。   采黛却哭的愈发伤心,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润湿了整张帕子,即使这样,她仍觉得心中堵的慌,抬手一下下的砸着胸口,一边大口的喘气,一边痛骂丧了天良的皇帝。   “哭什么?”江知宜偏过头去躲避她的目光,语气严厉:“要活命就好好的,不许哭,也不许张扬,更不许耍聪明,皇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咽了咽如鲠在喉的难受,将语气稍微放缓了些,接着嘱咐:“不要做无谓的事,等你进了临华宫,也要劝劝姑母,让她切勿再做傻事,给旁人留下可以拿捏的把柄。”   “我的小姐,我……”采黛还在哭着,差点要背过气去。   桌上的熏炉缭绕着阵阵香气,充斥在整座宫殿之中,但稍稍靠近江知宜时,只能嗅见浓厚的汤药味道,像是一头钻进了药室,扑面而来皆是各种草药的苦味儿。   采黛却毫不在意,伸手抱住她,泪如涌泉,一刻不曾停下。   江知宜再装不得狠心,缓缓转过头来望着她,为她拭了拭满脸的泪,温声劝慰:“不许再哭了,我没事的,真的,若是有机会,我会去看你们,若是……”   她略微停顿,猛然想起皇帝说过,‘那“笼子”不允外人进,也不许她出,’面上顿时露出些苦涩的笑,又道:“若是没有机会,我会尽力想别的法子。”   采黛不想听她说这些叮嘱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固执的抓住她的腕子,好像只要将人紧紧攥住,那她说的那些事儿,便不会发生。   江知宜任由她抓着,不发一言,因为说再多也无益,这困局难解,她也没有别的主意。   长夜渐逝,东方欲晓。   江知宜半睡半醒之间,断断续续的做了一夜噩梦。   梦中皇帝依旧隐在半明半昧之中,他的手还握在她的颈上不断聚拢,即使梦境恍惚,依稀还能觉出些难以喘息的痛苦。   而后闪过的,是满脸泪痕的母亲、皱眉训斥的父亲,以及不断愤怒叹气的兄长,这些人的脸在她跟前一一越过,又不断交叠,走马观花似的,让人眼花缭乱。   她心中焦急,想摆脱掉皇帝的束缚,但是怎么挣扎也甩不开,她又想伸手抱抱母亲,但母亲却越离越远,身影逐渐消失,无论她如何呐喊,也不肯再出现。   这样错乱复杂的感受太过真实,直到她醒来,仍觉得似在梦中。   她的头还有些发懵,但幸好没有因为昨夜挨过冻,就再次缠绵病榻。   或许是昨夜那碗药起了效用,江知宜暗自庆幸,抬手拭了拭额上的虚汗,朝着殿外抬声喊了句“采黛”。   殿外无人应声,但没过一会儿,便进来一个从未见过的宫女。   她面上不带一丝笑,恭恭敬敬的朝着江知宜行过礼,才应:“姑娘醒了?奴婢这就伺候姑娘盥洗,殿外李公公正等着送姑娘去凝翠宫。”   “我的侍女已经去了临华宫吗?”江知宜出言只问采黛,却并不关心自己要去哪,毕竟这并非她所能决定之事,况且身在他人控制之下,去哪又有什么分别。   “奴婢只是奉命伺候姑娘,其它一概不知。”那宫女声音干脆,其中不掺杂一丝情绪。   江知宜略微点头,也不欲为难,自顾自的朝着外面张望,但并没瞧见采黛的影子,倒看到在檐下不断踱步的李施。   既然要送她去别的宫殿,那采黛已经被送去临华宫了吧。   皇上的动作可真快,昨夜刚说给她准备好了去处,还要用采黛当幌子,今日就已经开始着手了。   只是不知道,那假扮她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当真能瞒过宫中众人,让别人都以为她这个镇国公家的小姐,正老老实实的住在临华宫养病吗?   想着,那宫女已经端了热水进来,她干活极为利索,也不多说一句话,如同提线木偶一样,只管做着自己的事,伺候江知宜盥洗、换衣之后,便领头出了大殿。   外面又下起雪来,不似前夜的堆银砌玉,倒像是细小的盐粒儿从空中撒下,沾衣即化,留下星点冰凉之后,再不见踪影,连地上都不曾落下它们的痕迹。   李施亦步亦趋的为她撑着伞,不敢有半点儿怠慢,一路滔滔不绝的说着凝翠宫的好,直到趋近殿门,才止了口,笑吟吟的要引她进去。   江知宜停在殿门前,打量着凝翠宫的一切,目光最终落在宫殿的长廊,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她还是望见殿门前挂着个金丝鸟笼,衬着雪光,仿佛在熠熠生辉。   她嗤笑一声,又去看宫殿的朱墙绿瓦、勾角飞檐,那檐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鸟,正欲展翼而飞。   仔细想想,不管是这个宫殿的样子,还是这宫殿的名字,都是实实在在的嘲讽,被迫困于这儿的孤鸟,如何有凝翠的生机,如何像飞鸟般振翅?   “江姑娘,咱们进去吧。”李施收起伞,出言催促。   江知宜转身望向身后宫阙,巍峨楼殿、城高池深,无论站多高,恐怕也望不尽这重重深宫。   她怔在那儿,细雪顺着油伞簌簌而下,洋洋洒洒的,胡乱飞舞着,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一般。   她仰头望天,将手伸出伞外,想要用手心接一接飞舞的玉鳞,但等了半晌,只落得满手的冷润。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才回过神来,轻声应了声“好”,拢紧身上衣衫,义无反顾的抬脚迈过了宫殿门槛。   而正对着凝翠宫的斜角长道上,闻瞻正立在那儿,看她一步步踏进自己所设的囚笼之中。   “皇上,外头冷,咱们在这站了这么久了,还进去吗?”候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弓腰询问。   闻瞻没有应声,其实在江知宜刚到殿门之时,他就已经站在了这儿,不过是被这漫天细碎的雪晃了眼,一时忘了进去。   “皇上……”小太监又唤了一声,将手中的伞往他身上倾了倾。   “罢了。”闻瞻如梦初醒似的,又往凝翠宫匆匆扫过一眼,才道:“凝翠宫的事情,一点儿也不许传出去,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走漏了风声,也不必回朕,直接解决了就是,左右管不住嘴的人,留着也是无用。”   “是,奴才明白。”小太监连连点头,随着他调转方向,往凝翠宫相反的宫道上走去。   “临华宫的一举一动,也不能放松,至于镇国公家的公子江知慎和离王之间的来往,暂且缓一缓,切勿打草惊蛇。”   闻瞻细细交代过,撩袍刚走了几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嘱咐道:“着人将凝翠宫的名字改了。”   “皇上您要改成什么?”小太监微微抬头,半眯着眼遮挡飞雪,竖耳听得仔细。   闻瞻停下脚步,举目环顾漫天银砂,若有所思的回应:“就改成玉鸾宫吧。” 第9章 亲吻(小修) 会不会伺候人?   玉鸾宫内,云顶檀木为梁柱,重重锦布为帘幕,触目之处皆是暗沉之色,不见一点儿光彩,连空气好像都是压抑着的,让人觉得沉闷不堪,   殿内弓腰垂头候着四个太监和四个宫女,他们与旁的宫人不同,皆着深色素衣,面上不喜不惊,没有任何表情,但又恭敬万分,见江知宜进来,纷纷跪地行礼,在得到起身的回应后,继续平静的立在一旁。   江知宜本不期盼要与外人有何交流,既然他们沉默少言,更是再好不过,还省得自己再花费心力应付无关之人。   她朝着众人扫过一眼,勉强看了个眼熟,不管李施还在热火朝天的交代宫人如何伺候,也不管她每走一步,便跟着她行一步的宫女,自顾自的进了内殿。   被当做鸟雀豢养的人,用不着知礼知事,最好连自己的心思都不要有,还用得着再给谁面子吗?   内殿与外殿的装饰大同小异,都是黯淡无光的颜色,不过地上铺就的绒毯、墙上挂着的锦绣壁毯,倒是让江知宜吃了一惊,因为她着实没有想到,困鸟还有此等待遇。   跟着她进来的宫女扶着她在桌前坐下,适时的递上杯热茶,江知宜伸手接过,但那茶还没来得及进她的口,便听殿外李施的声音突然响起。   “江姑娘,皇上着人传话来,正和殿还有折子要看,这会儿先不过来了,兴许晚上会再过来,姑娘提早准备准备,奴才就先退下了。”   江知宜手上动作一滞,茶杯险些滑落,最后虽未落地,但半杯热茶直接浇到她的手背上,灼出一片微红,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格外显眼,她却恍若不知,低头轻轻抿了口茶,咽下适才的慌乱。   既然进了这凝翠宫,便知道有些事早晚会发生,不是吗?   直到出了凝翠宫,李施脸上的笑就没散过,兴冲冲的,带着些得意,好像碰着了什么了不得的喜事。   在宫中当差久了,熟知不管干什么,见面都要露三分笑意的道理,他一向装得极好,但这回的高兴,却是十分由衷。   其实也不为别的,就为皇上身边突然多了个姑娘,甭管这姑娘是逼来的,还是夺来的,总归皇上身边有这么一位了。   况且这姑娘除了身子不好,样貌身份都是顶好的,跟皇上相配的很,最重要的是皇上对她还算是上心,用尽百般计谋,也要得到人家,这可不只是上心。   仔细想想,皇帝即位半年,眼见着帝位坐的越来越稳,却始终不见其充盈后宫,即使是皇上刚回宫时,先帝为其择的两位妾室,都随他登位晋了位分,却从不曾得过宠幸。   儿女之间的情愫,他们这些阉人不懂,但朝中众臣却对此颇有微词,曾多次上奏劝谏,让皇上多进后宫,尽早开枝散叶。皇上虽不怎么听这些话,但说得多了,难免生厌。   皇上不高兴,就意味着他们这些奴才的日子不好过,都说伴君如伴虎,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若是撞上皇上不高兴,稍一大意,那丢的可就是小命。   在宫中,最不值钱的,就是奴才们的命,卑贱之人要保住性命,要荣耀富贵,可不就得随着主子高兴吗?   李施暗暗想着,不由又转头看了看凝翠宫,说起来,江家小姐算是第一个住进这宫殿的人。   听说皇上要着人把这儿改成玉鸾宫?这名字好,跟里面那位十分相衬。   日暮天寒,醺云低低沉在半空中,遮住了天色,大雪持续不断的下了一天,到了入夜之时,整座宫殿都被落雪覆盖,银装素裹之下,隐隐露出些红墙绿瓦的色彩。   江知宜早早沐浴完,这会儿正屈膝坐在窗前,一手垂在身旁,另一手抚上窗棂,顺着它的纹路来回滑动,眼神则透过镂花窗棂,凝视着殿外一切。   满宫皆是晶莹剔透的落雪,发出暗淡的微光来,衬得殿前亮堂一片,别有一番风姿,檐下挂着的金丝鸟笼,经风一吹,与梁柱相互碰撞,发出“砰砰”的刺耳声。   游廊下有人缓缓踱步过来,步伐极慢,但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稳重,前头引路的太监低声同他说着什么,手中提着的细纱宫灯发出柔和的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映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和一截好身段来。   江知宜瞧见了那人,却并无动作,直到他掀帘进来,发出“窸窸窣窣”之声时,她才转头看向来人,柔声道了句“皇上万安”。   那声音说不上勾人,但绵绵软软的,带着些欲说还休的纠缠,一如断了线,却扯不断的珠帘。   闻瞻的手还停留在帘上,闻言一愣,抬眼便望见蹙眉看着他的江知宜。   她身着薄衫,瘦削的身姿更显衣衫宽大,长发披散在肩上,被窗间吹过的细风扬起,不知是不是风迷了眼睛,她的剪水双瞳中还带着氤氲的水气,重病的纤弱之态尽显,仿佛随时可以散去一般。   闻瞻一时语塞,鬼使神差的踏进去,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与她隔着一段距离,朝她招了招手,抬声唤道:“过来。”   江知宜并未迟疑,应声下了地,赤脚踩在温软的绒毯上,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   玉足落在白色的绒毯上,踩出一个个足印来,她迈的步子非常小,将这段不远的距离拉的极长,好像只要她慢一点,就永远不用靠近皇上。   闻瞻也不着急,垂目盯着她,如同观望势在必得的猎物,待她走近之时,缓缓上前一步,伸手将人拽进了自己怀中。   许是在窗边吹了太久的风,她周身环绕着冷气儿,落在他温暖的怀中,那股子侵肌冰凉便更加明显。   闻瞻将抓住她臂膀的手,顺势滑向她的腰肢,手指暗暗用力,强逼她贴近自己,另一手则抚上她的后脑,不允她再动,继而低下头,贴上了她的双唇。   他们离的极近,四目相交、唇鼻相贴,彼此面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一一落在对方的眼中,无论是她紧紧皱着的眉头,还是他双目中的点点涟漪。   他感受着她唇上掺着寒意的水润,依稀能嗅到她身上的汤药味道,与那日喂到她嘴里的一模一样。   殿内的烛光昏暗,瞧什么东西都带着朦朦胧胧的光晕,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到她轻颤的睫毛,振翅轻蝶一般,还有脸上细小的绒毛,透着些精致的可爱。   这种种姿态,本该是让人沉溺的,但身在其中的闻瞻,却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他半眯着眸子,打量着她的神情,不带分毫旖旎的浅尝辄止之后,毫不留情的伸手将人推开,瞬间隔断了两人之间的亲近。   “朕不喜欢凉的东西。”他一边从袖中掏出方帕来擦手,一边有些不耐的说道。   “是,臣女下次会暖好身子。”江知宜面上没有一丝异样,低头轻声应答。   闻瞻没想到她居然应得如此干脆,颇为诧异的抬头睨她,面上神色稍稍舒展了些,再次伸手抚上了她的发,像是逗猫儿似的拨弄着,嘴上又不忘命令:“下次不许再站在风口。”   “臣女以为,皇上喜欢我顶着风挨冻。”江知宜若无其事的笑着,眼底却埋着深深的讥讽,刚才的颔首低眉如同一阵风,吹过便是过去了。   她记得那夜,皇上不是特意让她在檐下站了许久吗?那儿的风可比这儿的张狂,她瞧着皇上见她冻的浑身僵硬,倒没说一句责怪的话,怎么这会儿不过是倚在窗前透透气,他就要出言责备了呢?   若这是关心,她并不需要,若是对阿猫阿狗似的宠爱,那她更是不屑要,难道被迫当了人家手中的玩意儿,还要对他偶尔的关切感恩戴德吗?   “是啊,朕就是喜欢看你受苦。”闻瞻眼神一凛,丝丝凉意攀上眉眼,转头朝着殿外叫人。   李施应声进来,偷偷瞄着殿内景象,出声询问,“怎么了皇上?”   “朕看这殿内的窗子,留着也无用,明日就着人拆了吧。”闻瞻观望着江知宜的神情,但见她依旧并不为所动。   他心中最后那点心软也殆尽了,朝着李施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出去,继而自顾自的走至一旁的床榻上,撩袍倚了上去。   那床榻极暖,可是这殿内的人……   闻瞻轻嗤一声,突然不冷不淡的开口:“朕看江家小姐能言善辩,又颇会巧言令色,倒比镇国公那个老匹夫有意思的多,就是不知道这样玲珑心思的江家小姐,会不会伺候人。”   他话说的极慢,却特意咬中了“伺候”二字,落在寂静的夜里,如同平地惊雷,是明晃晃的羞辱。   江知宜脸色微变,略显局促的站在那儿,手指狠狠扣住手心,硬逼自己忍下屈辱,露出一张带着浅笑的面容,只道:“自然是会的。”   “既然会,那还不赶紧过来。”闻瞻的手落在床榻上,一副嘲弄的模样,眉眼轻轻下弯,似宫楼上升起的孤月。 第10章 恍惚 直到你愿意放过我   江知宜抿了抿唇,抬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她没敢靠得太近,在离闻瞻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伸手去够他的衣裳。   他这会儿换了常服,黛蓝色的衣衫上是银线织就的宝相花纹,就着暗淡的幽光,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暖意来。   江知宜没心思品鉴他的衣裳,发着颤的手轻轻落在他腰间的丝绦上,但奈何从没替他人解过衣衫,她上下摆弄了半天,一直不得章法,那丝绦依旧紧紧的束缚着。   “不会解?”闻瞻没有起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江知宜没有应声,低头又去触碰那用来穿带的珩玉,白玉清亮透彻、触手微凉,激的她指尖微颤,却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专注的盯着那衣衫,好寻一个解开它的法子。   过了良久,无论是丝绦,还是珩玉,依旧纹丝不动,江知宜将要放弃,抬手准备先替他摘下玉冠时,双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手指就着他的指引,轻松解开了丝绦。   衣衫在她手中滑落,露出闻瞻月白色的中衣、脖颈下大片的肌肤来,颈下的皮肉不似面上的寒意,微微泛着红,多出几分人气儿来。   江知宜略微偏头,躲避开自己的目光,抬起他的手臂,替他脱掉外衫。   中衣单薄,她在活动之中,手指时不时的无意触碰到他的肌肤。   他半阖着眼也不阻拦,颇为顺从的配合她的动作,直到江知宜的手落在他胸前,准备去解那中衣时,他再次抓住了她的手,缓缓起了身。   影影绰绰的帘帐之中,闻瞻的身影被拉的极长,正好将她拢了个严严实实,他一手半揽住她的肩,另一手从她膝下穿过,轻而易举的将人抱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病重的缘故,她身子极轻,抱在怀里似若无物,只有那硌人的骨头表明人在怀中。   江知宜突然处于悬空,不禁轻呼出声,还没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衫,下一刻,整个人就被扔到了床榻上。   闻瞻顺势欺身而上,一点点凑近了她,并不给她任何放松的机会,手指掐着她的细腰不断滑动。   薄唇则直接顺着她的额头一路向下,落在鬓角和耳边,不停的触碰、轻蹭,而后衔住她的耳垂,一下下的咬·舐着。   江知宜头中“嗡嗡”作响,浑身战栗着,大气儿都不敢出,狠狠的咬紧牙关,尽量瑟缩着身子,减少与他灼热的肌肤相碰。   “张嘴。”闻瞻不知何时靠近了她的唇角,眼中情·欲隐隐显现,炽热的吻在她脸上不断落下,他呼出的热气是烫的,但是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冰凉。   江知宜恍若无闻,已经被吓得僵直了身子,一双秋眸霎时淌出两行清泪来,沾湿了整张脸,在摇曳灯光下,闪着微光。   闻瞻皱起眉头,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已经有些愠怒,不满的问道:“刚才不还说会伺候人,怎么?这是后悔了?”   身·下的人没有回应,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真把自己当什么金贵玩意儿了?觉得自己还有回头的余地?”闻瞻手上加大了力气,抬声质问。   他侧目睥睨着她,眼中的绸缪缱绻已经尽失,只余下讥讽。   然而,江知宜仍旧缄默着,只有紧闭的双目还在无声的涌出眼泪。   一时之间,殿内死寂一片。   闻瞻就要抬手将人拉起来,却突然瞥见,她唇边不知何时沾染上了血色,衬着白肌粉唇,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伸出手指想要替她抹去,却发现越抹越多,不知何处出的鲜血,一点点流向她的唇角。   “江知宜……”闻瞻低声轻唤,在得到沉默相对之后,他的眼底划过一丝慌乱,迅速松开了她的下巴,掀起帘帐冲着殿外高喊:“李施,给朕滚进来。”   听见嘶哑的叫声,李施火急火燎的就要往里冲,却在到内殿门口时又被闻瞻开口拦下,“去叫太医来,快去。”   “是是是。”李施不敢迟疑,迅速转身跑出殿外。   闻瞻已经在惊慌中失了神,他低头看着床上柔弱无骨的人,平白生出些无力感。   “你想死是不是?”他带着恨意盯着她安静的面容,再次出言威胁,“朕早就说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整个镇国公府都得给你陪葬,你自己掂量清楚。”   话音刚落,他便瞧见江知宜的眼皮微动,紧紧攥着衣衫的手也有了动作。   “张开嘴,让朕看看你怎么了,乖一点儿,朕或许可以允你去看愉太妃。”闻瞻缓缓开口,以少有的耐心,点了点她的唇。   江知宜似有感觉,即使紧闭双眼,嘴唇却随着他的手缓缓张开。   闻瞻将她抱起来圈在怀中,拨开她的双唇和紧咬的牙关。   这才发现,她的嘴中皆是鲜血,舌头和下唇已经是血肉模糊,而上面留下的一排排整齐牙印,则显示着这伤口的由来。   “你既有敢咬死自己的决心,还怕被朕困在身边?”闻瞻冷哼一声,将自己的食指抵在她唇间,再不给她合唇的机会。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他身上的戾气愈发明显。   江知宜被咬破的唇舌还在流血,混着云津沾满了闻瞻的手指,他一向爱干净,尤其是在意这双手,此番情形落在他眼中,只让他觉得坐立难安。   她微微张着嘴,鲜血更加放肆的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流,闻瞻实在难以忍受,长眉逐渐敛成山峰,最后索性直接背过面去,再不去看这荒唐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匆匆而来,只得到隔着帘帐把脉的机会,他心中直犯嘀咕,可帝王之心难以揣测,他也不敢多问,只能沉下心来把脉。   帐内之人的脉象极为复杂,他一时没瞧明白,便听见同在帐内的皇帝轻咳了一声,吓得他再不敢耽搁,忙跪地磕头,说道:“皇上,微臣无能,只是把脉,瞧不出太多,只知道这位娘……”   他不敢暗自揣度身份,忙改了口:“这位姑……姑娘有旧疾在身,加之惊惧过度,致使脉象紊乱、气血两亏。旧疾需要仔细调养,微臣暂时无能为力,但今日之惧并无大碍,待微臣为其熬两幅安神汤药,便可好了。”   闻瞻眼神一转,扫过跪着的太医,厉声责问:“并无大碍?那她为何还没醒来?”   “许……许是吓着了,或者不……不想醒。”太医哆哆嗦嗦的应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瞧病讲究望闻问切,只让他隔着帘帐和帕子把了把脉,不知床上的人哪里难受,也不知哪里受了伤,他实在瞧不出更多。   帐内一时没了声音,那太医默默将腰身弯的更低,觉得他今日命途不顺,必然要遭殃。   但须臾之后,里面并未传出痛斥声,只是着他赶紧去熬药。   那太医如得新生,暗暗松了口气,直到快踏出殿门时,才敢转头偷偷望了一眼床榻。   透过帘帐,隐隐约约可以瞧见交叠环抱的影子,那姑娘小小的一团,好像正窝在皇上的怀里。   他不由想起,适才把脉的时候,也是皇上抓了她的腕子,递出来给他看的,如此细致,想来是极其宠爱的。   不过宫中一直盛传皇上不近女色,连未登基时的妾室都不曾宠幸过,那这……   那太医心有疑惑,快走两步追上李施的步伐,“嘿嘿”笑了两声,腆着脸询问:“李公公,这殿内的是何人?竟得皇上如此厚待。”   “主子的事,劝大人还是不要多问的好。”李施乜他一眼,似有深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又道:“大人,别因为一张嘴,惹祸上身啊。”   那太医闻言一愣,意识到这并非该他关心之事,今日他问了李施,改日不知会传到谁人耳朵里去,忙堆着笑讨好:“是是是,谢公公提点。”   长夜漫漫,直到后半夜,大雪才渐渐停了,但经冷风一吹,落雪再次扬起,在宫灯散下的光辉里纷飞。   江知宜这会儿才算是稍稍缓过神来,她呆滞着一张脸,木木的望向正坐在床边的闻瞻,有些艰难的开口,哑着嗓子叫了声“皇上”。   “醒了?”闻瞻停下搅弄手中药碗的动作,缓缓抬起眼来,深潭似的眸子辩不明心绪。   “我……”江知宜一开口,便感觉到唇舌生疼,但看到他那张表面平静,实则暗藏波涌的面容,强忍着疼痛再次开口:“下次不会这样了。”   此时低头服软,不为其他,只为回应他的威胁。   其实她适才处在昏昏沉沉之中时,陡然生出了个大胆的冲动,想着不如就这样吧,就此彻底昏睡过去,或许也算是解脱。   但皇帝却不肯放过她,以镇国公府为威胁,生生将她拉了回来,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一阵后怕,若她真出了事,那镇国公府……   她不敢接着往下想,又偷偷去打量闻瞻的脸色,而后如同是许诺一样,字字句句说的认真:“我会好好活着,直到你愿意放过我。” 第11章 身世 不该鸠占鹊巢   对于她的承诺,闻瞻并未有太大反应,转而明知故问道:“不会哪样?”   “不会想要去死,会尽量让自己不害怕……”江知宜抬眸瞄了瞄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将后半句话默默咽了回去。   她适才真的是怕极了,明明早已告诉自己,既然走到这一步,有些事情是无法躲避的,但当皇上真正靠近她时,她还是吓得失了魂魄一般。   他落在她身上的每一个吻,扑在她身上的每一口热气,都让她感觉到惊慌,甚至于他抬手触碰她时,都会让她下意识的浑身僵硬,如同被人定住了脚。   “其实你要死要活,都但凭你自个儿的意思。”闻瞻又开始搅弄手中的汤药,嘴角的笑容仿佛被冰雪装点,透着沁骨冷意,“只要你放得下镇国公府,大可即刻去死。”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顺着他手上的动作缓缓而出,江知宜注视着那双手,一时愣了。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解不开的死局,不敢逃、不敢死,却又不想活。   她本以为自己若能凭借朝不保夕的一副病躯,保得镇国公府顺遂,也算是物尽其用,但是没想到皇帝不仅想要夺走她的自由,还要把握她的生命。   浑浑噩噩活了十几年,即使常年缠绵病榻,日日不离汤药,却从未像今日的绝望。   江知宜闭上眼,感受着嘴中不断拉扯的疼痛感,再不发一言。   闻瞻不知何时穿好衣衫起了身,正背对着她站的笔直,衬着初生的晨光,散下耀眼的光华。   “既然敢答应交换,就尽早做好准备,若是再有下次,朕就当你……”他略微停顿,收起眼底的最后一丝笑意,“当你想让镇国公府里的人不得安生。”   话罢,他拢了拢衣衫,毫不迟疑的抬步踏过了门槛。   门口候着的小太监颇不识相,见他出来,忙行礼进入内殿,要去遵他昨夜的命令,将殿内的窗子尽数拆掉。   闻瞻抬手止住他们,又转头望了一眼殿内,江知宜依旧保持着适才的姿势,一动未动,本就瘦弱的人被厚被拥着,更显娇小。   他突然觉得这一夜熬的他眼睛生疼,不禁抬手捏了捏鼻梁,不冷不淡的道了声“不必了”,便拂袖而去。   刚下完雪的天儿格外阴冷,闻瞻独坐轿内,手中的方帕不知换了几条,他仍旧饶有耐心的擦着手。   这习惯不知何时养成的,只知道坚持了许久,大抵是从他母亲投进枯井里开始的,此事太过久远,已经记不大清了。   李施搓着手跟在轿旁,快到正和殿的时候,远远的便望见殿前站着个人,银装素裹之中格外显眼。   他眯眼仔细瞧了瞧,方认出那是愉太妃,忙靠近轿撵,说道:“皇上,愉太妃好像正站在前头。”   “哦?又是来威胁朕放过她侄女的?”闻瞻的声音在轿中响起,带着些彻夜未眠的疲惫。   “这……奴才去瞧瞧。”李施不敢怠慢,就要过去询问,却见闻瞻掀起帷裳,朝着殿前扫过一眼,只道:“将人带进去吧。”   李施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等了许久,也不见轿内再有别的动作,忙跑过去,客客气气的将人请进了殿内。   再进正和殿,愉太妃突生恍若隔世之感。   殿内装饰,与先帝在时无甚差别,连那绿釉狻猊香炉都不曾换过,可她只觉得触目之处皆是陌生的,凑近了桌前,却不知该不该坐下。   昨日卿卿的贴身侍女被派到了临华宫,将卿卿的处境说了个一清二楚。   她原本还不信,皇帝居然妄想瞒过宫中众人,行以假换真之计,直到今晨,遮着面纱的陌生姑娘住进了临华宫,伺候的人一口一个“江姑娘”的叫着,她才明白,一切皆成定局。   她并非能坐以待毙之人,一大早便来到正和殿,想着见见皇帝。   她心中有滔滔恨意翻涌,在看到闻瞻进门时,咬牙勉强自己暂且压下,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   闻瞻像是没看见她,径直走向座前,自顾自的坐在那儿开始喝茶。   “皇上。”李施瞄了瞄一旁的愉太妃,小心提醒。   闻瞻也不应声,漫不经心的拨了拨茶盖儿,看着杯中的茶叶立即打起转儿来,手指落在莲瓣青瓷杯上,随着茶叶转动一下下的点着杯底。   殿内极静,落针可闻。   愉太妃跪地许久,终是忍不下这恼人的沉默,率先开了口:“皇帝,今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皇上抬声打断:“太妃娘娘今日来,还是想与朕谈论朕的身世吗?”   “不……不是。”愉太妃脸色微变,嘴上打了个磕绊,稍定了定神,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想求皇上放过知宜,她年岁尚小,不知轻重,恐怕不能伺候好皇上。”   “求朕?”闻瞻缓缓放下茶杯,嘴角噙笑,嘲弄道:“太妃前些日子不还来威胁朕,说朕并非先皇贵妃之子,不该鸠占鹊巢,领了旁人的身份吗?怎么今日又说来求朕?”   说起前几日之事,愉太妃脸色愈发难看,一直尽力维持的矜贵浅笑,也失了风姿。   她前几日的确以皇帝身世相威胁,想要皇帝让步放过卿卿,但是没想到,他压根不在意,一时之间,倒让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   两年前,先帝突然下令,说要迎回自小养在宫外的皇子,朝堂一片哗然,皆以为此皇子是先帝一时风流,流落在外的皇家血脉,吩吩劝谏先帝谨慎,切不可一时大意,落了荒淫无道之污名。   先帝当场痛斥,说此皇子是先皇贵妃之子,并非由宫外卑贱之人所生。   众人更是惊讶万分,先皇贵妃早逝,唯一一子在降生不到百日时,即早夭而亡,哪里来的另一个皇子。   先帝却说不然,当时此子并未亡故,只是体弱多病,不宜在宫中居住,也受不住身为皇子的福分。无奈之下,瞒住众人,以此子早夭之命,特意将其送往宫外养大,直到现在,才敢接回宫中。   先帝讲述此事之时,眼中难掩悲痛可惜,众人吩吩劝慰先帝不必自责,此事也就此揭过。   不知是不是皇帝有命,有关皇子身世一事虽疑窦重重,但在之后的两年中,再无人提起。   而别人不知,愉太妃却是知晓的清楚,当年她初入宫,并无交好的嫔妃,倒与先皇贵妃还能谈上几句,先皇贵妃从生子到失子,她多伴于左右。   她亲眼看着先皇贵妃因失子而日渐消瘦,没有多久便病死在宫中,如果一切当真如先帝所言,四皇子并未早夭,先皇贵妃何止日夜垂泪,直至香消玉殒?   不知去了多少年的人,突然多出个儿子,想来也是荒唐可笑。 第12章 暴君 自小便打定要得到她的主意……   见愉太妃许久没有出声,闻瞻也不着急,他偏头看了看愉太妃与江知宜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突然道:“若太妃当真对朕的身世感兴趣,不如去问问镇国公,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经镇国公的手办成的事儿,可不就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吗?连带着其中细节,说不定还能说上一二呢。   愉太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难免想起近日种种。   皇帝虽面上不在意自己的身世,但一国之君,总归要注重是否为皇家血脉,她虽不知皇帝身世究竟如何,也不知先帝为何给他编造了先皇贵妃之子的名号。   但既然其中有暗昧之事,自然要埋藏于暗处,皇帝在此刻说出这件事,而兄长正好又知晓,莫非皇帝因此而忌惮他们?   愉太妃心中暂有定论,以手触地、再次叩拜,沉声道:“镇国公府一向忠心为国,关乎皇家颜面之事,断断不会透漏半分,望皇上明鉴。”   她说的恭敬万分,闻瞻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突然抿唇笑了起来。   愉太妃不明所以,接着道:“若皇上不肯信,镇国公府自会拿出诚意,但知宜不过为深闺姑娘,对朝堂之事一概不知,还请皇上万万不要因为此事迁怒她。”   “你还真以为朕将江知宜困在宫中,是怕你们说出朕的身世?”闻瞻低头摆弄着香炉,很遗憾模样,施施然道:“真当你们镇国公府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呢?要朕忌惮你们,总得值个儿吧?”   他手上动作一顿,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十分不屑,“你们配吗?”   愉太妃扑在地上的手不断握紧,却始终不曾抬头辩解。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皇帝即位以来,不断在朝中添进自己近臣,许多先帝旧臣或被冷落、或被调迁,风光已经远远不如从前。   而镇国公府,作为当年先帝面前最得意的重臣,在朝中地位更是一落千长,彻底成了只用说几句话的“言官”。   闻瞻脸上的表情依旧傲慢,说起话来轻飘飘的,带着讥讽,“对于朕来说,你们镇国公府现在最大的用处,就是养了个不错的姑娘,可以让朕取乐,你们也该庆幸,因为有她,才得以暂且保命。”   此话一出,愉太妃的脸彻底失了矜重,眉眼低低下垂,双唇微微发颤,薄面上已显出几分怒气。   但今日是来求人,不是来争论皇帝是如何无耻,她咬了咬唇,强装镇定,将姿态放到极低。   “镇国公府为皇上之臣,自然是皇上给多大面子,就能撑起多大的场面。皇上赏识知宜,那是她的福分,可也请皇上体谅,知宜自幼身子不好,实在不宜在宫中伺候。若皇上愿意,我镇国公府族亲中另有贵女,可送往宫中。”   说话之间,她声音愈来愈小,因为她着实没有把握,这样无力的挣扎,恐不会让皇帝心软。   果然,下一刻就见闻瞻抿唇轻笑,其中夹杂着些许轻佻,“辛苦太妃想的周到,但是可惜,朕只对你那侄女有兴趣,自小便打定了要得到她的主意。”   愉太妃闻言咬紧了牙,闷声询问:“自小?皇上的意思,是不肯放过知宜了?”   在她看来,什么自小便打定的主意,不过是皇帝不肯放人的措辞。   “你说呢?”闻瞻眸光聚敛,出声反问。   “皇上此举,不怕被天下人得知,落得不义之名?不怕来日……遭了报应?”愉太妃再装不下恭敬,满腔的不满和仇恨,尽数表露于面上。   他们镇国公府再不济,也算得上是肱股之臣,府中的嫡小姐更是胜千金的珍贵,就算面前的人是皇帝,也没有随意轻辱的资格。   他这样将人困在宫中,不告父母,不予名分,还时时以镇国公府为威胁,实乃阴鸷狠绝的暴君所为。   “报应?就算是遭了报应,朕也会拉上你侄女一起。”闻瞻垂头若有所思,似是想起过往种种,又缓缓道:“不妨告诉你,朕许久之前便好奇,一个清贵之人,若是被夺走一切,跌落泥潭之中,会是什么模样,现在……或许马上就能看到了。”   话罢,他低声笑起来,十分畅快模样。   而后不等愉太妃回应,便朝着李施摆手,示意让他送人出去。   愉太妃却不肯走,她执拗的立在那儿,对上闻瞻阴恻恻的目光,嘴中已经呼出咒骂之语。   李施偷偷瞧着面前暗潮涌动,谁他都不敢惹,只能扶上愉太妃的胳膊,压低了声音相劝:“娘娘,奴才送您回临华宫吧,您看这……”   愉太妃一把甩开他的手,扬手便要打到李施的身上。   她活了几十年,不管是未出阁之前,还是进宫当了嫔妃,何时受过如此侮辱,而他们镇国公府,不知撑过了几代君主,又何时受过这样的轻视?   闻瞻眼神一凛,目光落在她扬起的手上,冷言道:“若愉太妃以后见了朕,嘴中说出来的只有这些胡话,那下回再吃错了东西,也不必再送解药了。”   愉太妃一怔,手落在半空,不知是吓得,还是气的,整个人都打起摆子来。   李施唯恐皇上再动怒,连带着底下人都不好过,再顾不得礼仪,拉下愉太妃的手,将人半拖半拽的弄了出去。 第13章 暗示 食盒中或有古怪   重重宫阙之中,处处皆是灯火,高悬的宫灯疏散了浓重的夜色,唯有玉鸾宫殿前,仍旧是如同墨砚般的黑暗。   江知宜正坐在玫瑰圈椅中发愣,眼神飘忽,双手搭在腿上一动不动,不知在寻思什么。   那夜之后,皇帝好像忘了她这个人似的,已经数日不曾来过玉鸾宫,这让她既是庆幸,又是轻快,但因为担心着姑母她们现下的处境,总也不得宁神,一颗心始终在高悬着。   而皇帝虽不来,但这宫中一切皆如他所说,如同囚笼一般,时时有人坚守在殿前殿内,不允外人接近,更不许她出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是否还有尽头。   江知宜透过梨花木窗柩,抬头望了望外面昏黑一片的天儿,暗暗为自己又蹉跎过一日而雀跃。   门口有人推门进来,传出吱吱呀呀之声,江知宜转头瞥了一眼,发现是日日来送药的宫女。   那宫女自临华宫来,是皇帝怕宫中之人起疑心,特意派来给她送药的。她要喝的药,每日都需在临华宫中提前熬好,再经那宫女单独送过来。   “姑娘,是时候喝药了。”侍候她的太监吴全一边轻声提醒,一边引送药宫女进了内殿。   江知宜点了点头,如过去的几日一样,并无多余的话,起身缓步走向桌前。   那送药宫女也是一声不吭,随着吴全的指引,将手中抱着的食盒放到桌上。   江知宜瞧着她的动作,直到见她将汤药从食盒中取出时,才向前走了两步,抬手准备去接药碗。   但送药宫女今日却一反常态,没有将药碗直接递给她,而是在接触她手的那一刻,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指甲似作无意的划过她的手心,而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转开,落在了雕漆食盒上。   那一眼包含的情绪太多,江知宜被看的有些发怔,面带疑惑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食盒。   食盒里除了汤药,还有喝药后用来压苦的蜜饯,这蜜饯每次来送药时都会备好,并没有什么异常。   江知宜有些摸不着头脑,十分诧异的回望了她一眼。   送药宫女却不再对上她的眼神,只把药递到她手中,便在吴全的注视下,垂头退了出去。   直到送药宫女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江知宜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她自顾自的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太过草木皆兵,低头安心喝起药来。   汤药味苦且难闻,无论喝过多少次,仍觉难以下咽,她刚刚屏息抿过一口,便要伸手捻一颗蜜饯压一压。   但当她的手指接触到蜜饯时,刹那之间,突然觉出些不对来。   以前备的蜜饯都是她最爱吃的银杏,从不曾变过,她一直以为这药既是从临华宫中送来,那蜜饯也必定是姑母她们特意准备的,所以才会是自己爱吃的东西。   可这回备的,却是她向来碰都不会碰的金枣,再想想适才那宫女看她的眼神。   江知宜心头猛然一震,抬眼扫过殿内众人一眼,手指握紧了药碗,强装平静的说道:“这儿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且先出去忙别的吧。”   “玉鸾宫内万事以姑娘为重,奴才们伺候姑娘喝完药,再退下也不迟。”吴全行礼应声,话说的无可挑剔。   “不过是一碗药罢了,我还能喝不好?”江知宜放下药碗,故作难缠模样,将近日被困宫中的不满宣之于口:“还是说你们当我是监牢中的犯人,须得寸步不离的看着才行?”   “怎么会?姑娘切勿多想,奴才们只是怕侍候的不够周到。”吴全慌忙打着圆场,又是赔笑又是解释。   “既然不会,那还不快出去。”江知宜拔高了声音,面上已然有了盛怒。   吴全侍候她这几日,连她脸色难看的模样都极少见过,更不用说这般愤怒的面容。   他本就是听命行事,想到皇上的确不曾说过,需要他们一步不离的看守江姑娘,于是再不敢多言,立即朝着殿内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随他出去。   宫人尽数离去,殿内霎时空荡起来。   江知宜确定众人皆散,忙把食盒拿到自己跟前。   若今日种种并非偶然,那这食盒之中必然有什么东西,是特意留给她的。   素色琉璃盘中,颗颗蜜饯金枣点缀,放置在雕漆食盒中,更显那盘晶莹剔透,江知宜抬手将其拿起,正欲查看……   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缓缓到了内殿,而后,锦布绣帘被人掀起,有人抬步走了进来。   江知宜手中的琉璃盘应声落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金枣纷纷落地,顺势滚了个圈儿。   来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停住了脚上动作,江知宜更是吓得一动不动。   须臾之后,她猛然回过神来,立即蹲下身子,一边去捡落地的琉璃盘和金枣,一边出声请罪:“无意惊了圣驾,臣女罪该万死。”   闻瞻站在门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慌乱的动作,也不应她的话茬,只是似作无意的询问:“这蜜饯不合你的口?”   “合口,宫中的吃食,样样都是好的,怎么会不合口。”江知宜翁声回应,将金枣一个个捡到盘上,而后用长袖故作不经意的掩住,迅速塞回食盒中。   她的手沾上金枣微红的糖渍,粘腻不堪,衬着白皙的肌肤,又格外显眼。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有些拘束的背在了身后。   她不知道是否真有什么为她留下的东西,也不知那东西隐藏在何处,但不管是食盒,还是琉璃盘和金枣,她都不想暴露在皇上面前。   闻瞻抿唇看了看她,并不相信她的话,缓缓走近桌前,低头瞧了瞧食盒内的金枣,伸手便要拿起那琉璃盘。   江知宜心中慌乱,在他手落到盘上前,急忙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柔声相劝:“听吴公公说,皇上素来爱干净,这东西适才落了地,已经脏了,皇上切不可沾了手。”   “哦?”闻瞻盯着落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长眉微敛,强忍住不适询问:“吴全还告诉过你这个?”   江知宜重重点头,冲着他弯起眉眼,梨涡浅笑。 第14章 应对 你出去的时候,朕要同在   自进入宫中,江知宜处处受困,在面对闻瞻时,或是蹙眉冷淡相对,或是默不作声顺从,鲜少露出这般莞尔低笑的模样。   她一笑起来,烟笼眉如初生新月,明亮秋眸若湖水盈盈,在昏暗的烛光下,折射出璀然的光来。   即使这笑是假意做出来的,但出现在她面上,便是极为烂漫的光辉,仿佛经太大的风雪,也吹不散那灿烂。   闻瞻望着她,冷漠的目光染上了些许柔和,一时竟忘了,搭在腕上的纤纤柔荑,还沾有星点的糖渍,此刻正随着她的手指,沾到自己的手上。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声,只有窗柩上的油纸还在“沙沙”作响,就着殿外昏暗的天儿,说不出的奇怪。   江知宜率先反应过来,收起脸上的笑容,不动声色的松开了他的手腕,转头将那食盒合好,才回头又看向他。   待见到他手上已然沾上微红的糖渍之后,立即从袖中掏出丝帕来递给他,“皇上先用这个擦擦吧,我着人倒水来,让您盥手。”   闻瞻却道不必,未接她的帕子,也未让她唤人,只是自顾自的在桌前坐下,朝着桌上的药碗扬了扬下巴,示意让她喝药。   随后又对着殿外抬声嘱咐:“李施,拿些蜜饯送过来,各式各样的都挑一些。”   李施应声领命离去,江知宜却捧着药碗难以下咽,她的眼神不断在面前的人和食盒上流连,想不通皇帝此举何意,又不敢多发一言,唯恐他觉出其中异样来。   闻瞻感受到她不断看来的目光,偏头瞟她一眼,有些失神的问道:“药太苦?”   江知宜想回不是,但又怕他起疑,只能默默点头,顺势极为配合的皱起眉头。   “喝了那么多年汤药,还没习惯?”闻瞻眯了眯眼,看着她发愁的模样,嘴角无意微扬,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可以等李施取来蜜饯再喝。”   “无妨。”江知宜不敢信他此时的温和,害怕这是骤雨前的平静,端起药碗仰头一口喝尽。   苦味瞬间在嘴中蔓延,又聚于舌间,江知宜的眉头越聚越紧,连带着双唇也抿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将这药吐出来,忙抬手掩住嘴,轻声咳嗽两声,一点点咽下苦涩。   李施已经端了东西进来,琳琅满目的各式蜜饯,塞满了整个紫檀提盒,他将东西一一取出,在桌上摆好,垂头退至一旁。   闻瞻抬起手略微动了动,将面前的八珍梅往她跟前推推,温声道:“尝尝这个。”   戴着白玉题诗扳指的手近在眼前,与浓丽的蜜饯色彩相撞,生出违和之感。   江知宜不敢拒绝,应声去拿,又听李施在一旁附和:“江姑娘一定得尝尝这个,这可是皇上最爱吃的甜甜食。”   他笑嘻嘻的说着,有意加进两人之间的亲密,却见闻瞻眉目肃然,十分不耐的乜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多言极为不满。   李施觉察到那目光,意识到自己多嘴,慌忙上前欲转开话题,讪讪笑道:“主子慢慢吃,奴才把碍手的东西给您拿下来。”   说着,他便要上手去拿桌上放着的雕漆食盒。   自己尽力藏着的东西要被人拿走,江知宜的心蓦的一沉,羽睫交错的眸子落下阴影,不动声色的阻拦,“李公公不必忙,这东西一会儿还要着人送回去,皇上适才弄脏了手,帕子不好擦,公公去打些水来吧。”   她的借口找得颇好,本就是刚才提过的事,现在顺嘴再提起,毫不突兀。而李施又一向清楚皇上受不得手脏,听了这话,忙弓腰出去忙活了。   “这食盒是临华宫送来的?”闻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经意的询问。   “是。”江知宜手中捏着颗八珍梅,塞进嘴中之后,轻嚼几口咽下,又不动声色的调转了话头,“皇上爱吃甜食?”   闻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臣女会做菱角桂花糖糕,勉强可以入口,皇上若是不嫌弃,臣女明日可为皇上做来尝尝。”她轻声说着,又怕闻瞻疑心她无事献殷勤是心中有鬼,接着嗫嚅开口:“若是皇上吃了觉得好,可不可以允臣女出去走走?就在玉鸾宫附近。”   她说的极为坦然,面上看不出别的情绪,好像真的要以东西来交换她短暂的自由。   闻瞻微微一怔,审视着她的灼灼目光,似乎没想到她为何突然转了性,不再像墙上挂着的美人画似的,永远顶着病恹恹的一张憔悴面貌,只会对着他为姑母和兄长求饶,从不曾主动提起什么。   他心有诧异,垂眸思索片刻之后,并未拒绝,而是破天荒的应了声“可以”。   江知宜本是打着防止他多想的心思,才提出此等要求,没承想他会如此干脆的答应。   这意外之喜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正欲行礼谢恩,却听他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出去的时候,朕要同在。”   若是皇帝跟着,还不如她窝在这深宫之中,江知宜刚得来的雀跃瞬间哽在喉中,整张脸都蔫了下来,只觉自己不该如此乐观,更不该妄想皇帝当真会如此轻易的放过她。   既然话已经说出口,闻瞻就不会在意她会怎么想,他双眸微抬,毫不避讳的直盯着她。   许久之后,方低喃道:“朕记得前些日子说过,或许可以允你去见愉太妃,若这回你做的点心合朕的胃口,朕不但让你出去走走,还会让你与她见上一面,如何?”   他十分好说话的跟她谈着“奖赏”,一手拉起她搭在桌上的手,另一手从袖间掏出一块干净的方帕,顺着她的细腕,将她的整个手心,连带着芊芊十指,细致的擦拭了起来。   他的动作极慢,一下下的拂过她的手掌,有些痒、还有些灼热,她不敢躲避,任由他来回擦了好几遍,直到那沾满糖渍的手,再次恢复了白玉无瑕。   李施端着热水立在门前,看在光影下正交叠在一起的两双手,止住了脚下的步子,缓缓退出了大殿。 第15章 谋划 受过教训才知道什么不该做……   夜色沉沉,渐渐低压下来,拢住了整座皇宫,使玉楼金殿蒙上一层灰暗,失去了原有的锐利和张扬。   闻瞻从玉鸾宫出来,面上的温和早已被冷风吹散,重又塑起眉目和脸庞上的棱角,其中凌厉尽显。   李施跟在他身后,因为这点儿冷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询问:“主子,今儿不歇在玉鸾宫吗?”   适才他瞧着,皇上跟江家小姐倒是亲密的很,他还以为今夜皇上会宿在这儿,便宜他在忙中偷个懒散。   闻瞻没有应他的话,转头向殿内回望一眼,平静无波的目光,在黑暗中再次聚敛起锋芒,“去探查一下,今日送进玉鸾宫的,除了汤药,还有什么?”   李施一愣,想起能给玉鸾宫送东西的只有临华宫,而愉太妃近来又极不安分,忙弓腰询问:“皇上是说愉太妃给江姑娘送了别的东西?”   闻瞻抿唇轻哼一声,信步走下长阶,说得淡然:“拿到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直接押到朕面前来。”   “那江姑娘……”李施快行追上他的脚步,再次询问。   说实话,他有点替江家小姐担忧,皇上既然一出门就提起此事,那可能在殿中时就已有察觉,可皇上并未提起一句,还一反常态的随和以对,只怕是在压着怒火,只等着更好的时机来戳破此事。   “不必让她知晓。”闻瞻脚下一顿,垂眸若有所思,“鸟雀尚且需要驯服,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总要受受教训,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李施不知皇上所说的教训是为何意,但又不敢暗自揣度主子的意思,只能颔首恭谨应“是”,想着得尽快查办此事。   苍劲刺骨的冷风依旧在喧嚣,灌满了长廊檐下,宫灯顺着风打转,散下的光影不断摇曳。   江知宜伫立在窗前,看着皇上的袍衫一角彻底消失在宫道上,方心有余悸的缓步回到桌前。   皇上不好欺瞒,且各般情绪不怎么显在面上,让人猜不透、摸不着。她觉得皇帝适才打量她的眼神,好似发现了什么,但他却只字未提。   她觉得没由来的惊慌,可是又庆幸皇上并未说什么,甚至没留在宫中,这倒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雕漆食盒还堆在满桌的蜜饯之中,显得有些突兀,江知宜抬手打开,各层皆细致的查过一遍,未错过一分一毫,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她又取出那盘蜜饯金枣,将其尽数倒在桌上,查看了素色琉璃盘,仍未觉出任何不对。   她有些茫然,只怕是眼下昏暗,没发现玄机,索性拿过烛台,将食盒内部照了个清清楚楚。   果然,在食盒一角,显出了一朵海棠花,那花由黑墨画就,就着帛黑色的食盒,若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而那海棠花又与寻常画法不同,江知宜一看便知是出自采黛的手笔。因为采黛有个习惯,每每绣海棠花时,都会弄成八瓣,她曾因此多次取笑采黛,告诉她海棠花至多有七瓣,采黛却从来不听,只道好事成双。   思及此处,江知宜心中又惊又喜,在海棠花所处的那块地方,摩挲了良久,而后又稍稍用力。   突然“啪”的一声,一块薄薄的木片下陷,露出一方空余来,抬起食盒细看,其中赫然放置着一张字条,她小心翼翼的将手指伸进去取出,才发现那上面落了一行似是蚂蚁爬过的潦草小字。   ——一切安好,切勿挂念,可通过食盒书信来往。   江知宜将那张字条来回读过,又攥在手中,险些要落下泪来,她这些天日日担忧,不曾睡过一个踏实觉,既怕姑母一时冲动,为了她再得罪皇帝,又怕采黛那丫头仗着小聪明,做出什么胆大妄为之事,还好还好……   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真真是只言片语也能聊慰人心。   她咬了咬唇,把那字条又看过一遍,十分不舍的将其贴到了烛火上,任由火光舔上字条,瞬间化为灰烬。   她没有立即回信,是因为在这满宫监视之下互通消息,实在是危险重重,此次是为侥幸逃过,下次或许不再有这样的运气,还是等着有要事再来往的好。   况且她还盼着,若是可以,兴许能与姑母她们相约偷偷见上一面,虽然皇上答应可能会让她见姑母,但这事儿尚无定论,而且皇上若随身跟着她,有些话总不好说。   她得尽力得到出玉鸾宫的机会,最好没有太多人跟着,届时她寻个法子将随侍的人支开,与她们匆匆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心中有了主意,江知宜次日起了个大早,就为了给皇上准备菱角桂花糖糕。   她虽被关在宫中,但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听说她要做吃食,底下伺候的人更是尽力帮忙,纷纷忙活着要打下手,俨然一幅和乐融融的画面,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情。   在她看来,若不是皇帝威逼她留在宫中,她现在或许正与父母和兄长欢聚一堂,听听父亲偶尔发几句牢骚,以及母亲无微不至的叮咛,哪用得着为了自己一时的自由,违了心的要去讨好旁人。   忙活了大半晌,才做出像样的糕点来,她为了好看,还特意用刻花木范一一压出形状,又细心的撒上细碎的桂花,才敢端出来摆上。   吴全伺候人久了,颇有眼力见儿,不等江知宜发话,便颠颠儿的去知会皇上了,顺带着还取了新茶来,宫外不知绕了多远送来的湘波绿,跟她的菱角桂花糖糕极为相衬。   皇上直过了晌午才姗姗来迟,高阳照耀之下,他的身影仿佛渡上了微光。霜色的束腰长衫,显出挺拔的好身段来,云锦大氅上镶的那圈狐毛偎在他颈下,衬得他多出些清风霁月的意味,再加上那张面若冠玉的脸,掩住了惯有的狠厉。   他迈脚进门,身上的环佩相撞,立即叮当作响。   江知宜依旧是端着孱弱的姿态,并不过分热情,恭恭敬敬的将他请至桌前,“适才不知道皇上忙着,才着人去请了,望皇上不要怪罪。”   “不妨事,日日都在忙一样的事,没什么重要。”闻瞻眉心微低,轻飘飘的回应,又转头去看桌上的糕点,“这是你做的?瞧着倒是不错。”   “是,皇上尝尝?”江知宜用玉箸夹了一块,放到他面前的碗中。   李施上前一步,要先行验过,却被闻瞻抬手止住,他毫无顾忌的夹起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起来。   “可还合皇上的口?”江知宜适时的递上热茶,有些急切的询问。   皇上是否满意,关乎她是否有机会出这玉鸾宫,甚至还关乎能否见到姑母。   闻瞻接过热茶,低头抿了一口,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吃的那块糕点对于他来说无甚惊喜。   “不……不好吃?”江知宜唇角下垂,有些失望。   她身子不好,不能吃这些难以克化的东西,这东西她也不曾尝过,不知道味道究竟如何,但她原来在府中时,曾给母亲做过几次,次次都能得到母亲的称赞。   她因此觉得自己做的应当是不错的,但好像不太合皇上的口味。   “勉强可以入口。”闻瞻又咽下一口热茶,长眉微扬,十分吝啬的表露夸赞。   江知宜长呼一口气,又往他碗中夹过一块,欲言又止,“那……”   闻瞻知道她后半句话想说什么,另一块糕点他不曾再吃,只用方帕拭过嘴,才应:“朕后日有空,可带你出去走走,你想去哪?”   江知宜面上一喜,又极力压制住,“当真?那可要容臣女想想。”   闻瞻微微点头,抬手指了指她的脸,“到时候你要遮上脸,别被旁人瞧见。”   “那是自然。”江知宜也不反对,沉了沉心,故作不动声色的问:“还是要有一群宫人跟着我吗?”   自她入宫以来,就有别样的待遇,就是不管去哪,都有一群宫人随行,活像在押解犯人。   闻瞻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样,脸上浮上些迷茫神色,盯着她瞧了许久,敏锐的目光仿佛在窥探着自己的猎物,须臾之后,方摇了摇头。 第16章 被抓 何必作死来惹朕不高兴   皇帝诸事繁忙,吃过糕点之后,一刻也没有多留,便匆匆离去。   江知宜乐得轻松,恭恭敬敬的将人送走之后,又遣离殿中宫人,取了笔墨准备给采黛回信。   适才她跟皇上说好,后日过午去宫后苑逛逛,这并非她想去赏景,而是多年不进宫,对宫中各处知之甚少。   只有宫后苑,在她几年前进宫时,曾随姑母去过那儿,知道那里有个还算隐蔽的萃春亭,想着可以与采黛相约,在那亭子里偷偷见上一面。   也不知采黛能不能出来,她为此而苦恼,却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迅速将写好的字条塞进食盒里,只等着晚上宫女来送药时,将信儿带过去。   当晚,送药宫女照常来送汤药,江知宜趁着接药的时候,像她上回一样,用指甲划过她的手心,又低头似做无意的看了那食盒一眼。   送药宫女动作一滞,昂首慌乱的看了她一眼,又匆匆掩下情绪,勾出一个略带勉强的笑容,提着昨日的食盒,由吴全引出了玉鸾宫。   次日再来送药的时候,她带回了采黛的好消息,江知宜看过字条,暂时放下一桩心事,不管最后能不能见到,总归是有了希望。   ——————   宫后苑的玉茗花开的正浓,就着天凝地闭的严寒,堆簇成乱红如雨的姿态,浮动着淡淡幽香,在这样总是灰蒙蒙的冬日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江知宜以帷帽掩面,望着这满苑的娇艳,觉得有些晃眼,一时停住了脚,引路太监却在一旁催促:“姑娘,皇上就在前头等您,快随奴才来吧。”   她恍恍惚惚的点了点头,随着那太监加快了步子。   闻瞻的确已经等在前面,见她过来,仿佛有片刻的愣怔,而后上前一步,掀了掀将秀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帷帽,罕见的露出些笑意,好像在嘲笑她这副样子太傻,“那日说让你遮脸只是玩笑,你还真……”   “还是遮上些好,省的给皇上惹来麻烦。”江知宜打断他的话,老老实实的抬手将帷帽弄好。   这宫中熙熙攘攘、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好,若真是出现了什么纰漏,受折磨的终归还是自己。   闻瞻收起笑容,又恢复了不近人情的模样,沉吟道:“你倒是懂事的很。”   说是出来走走,还当真只是走走,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也不是可以温声细语交谈的关系,同行漫步逛了小半圈,谁都没有再吐出一句话来。   江知宜一心忙着思考怎么支走皇帝,竟没注意到前头楸树上压着的积雪,正摇摇欲坠的准备砸下来,她依旧心无顾忌的往前走着,突然被人拉了一把,那积雪略过她,砸了身旁人满怀。   一向高高在上的闻瞻,这会儿身上到处挂满了落雪和结冻的冰凌,说不出的狼狈。   江知宜茫然抬头,待看见眼前之景后猛地反应过来,立即抬手替他拍去身上的落雪,又不忘自己想要支走他的目的,慌忙道:“都是臣女不小心,才害得皇上遭了难,天冷风大,容易着凉,皇上快去换换衣裳。”   说着,她又朝候在远处的李施招手,让他赶紧送皇上去换新衣,免得损伤龙体。   闻瞻平静的立于一旁,始终保持着缄默,连带着江知宜说留在此处等候时,他也未出言反驳一句,只是在临走之时,转头似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其中冷意比冰雪更甚。   江知宜没机会顾及他的目光,见他离去之后,只吩咐随侍之人等在这儿候着皇上,自己则继续往前而去,有宫人要跟着她,被她厉声训斥:“皇上说了今日允我自行走动,我看哪个敢跟着。”   来之前她仔细观察过,离这最近的宫殿来回最少也需一炷香时间,再加上皇帝换衣服需要耽搁些时候,足以让她和采黛见上一面,再问问她们近况。   宫人闻声纷纷噤声不语,垂头退了下去。   她提裙上了萃春亭,在亭中环顾一圈,并未瞧见任何人的影子,方压低声音叫了几声“采黛”。   良久之后,采黛打量着四周,小心翼翼的自茂盛松柏之后出来,十分欣喜的握上她的手,兴冲冲的喊了声小姐,但下一刻看到她面色苍白,满脸遮不住的疲惫时,又忍不住皱眉关切:“小姐你脸色不太好看,近日可有好好喝药?”   “自然有好好喝药的,你和姑母日日特意为我熬的药,我岂有不喝之理?”江知宜展颜而笑,连眉眼都舒展开来,边拉着她坐下,边问:“姑母可还好?未再去找皇上以卵击石吧?”   “没……没有。”采黛吞吞吐吐,不敢把实情说出口。   亲密之人,不会瞧不见对方隐藏的情绪,江知宜看出她言语之间的为难,正色询问:“究竟怎么了?你如实告诉我。”   “太妃娘娘她……她说一定要让皇上后悔……后悔今日所为。”采黛一鼓作气,将愉太妃近日种种吐露了清楚。   太妃娘娘上次去找皇上受挫之后,回来就像魔怔了一样,开始极力寻找线索,说什么一定要知道皇上的身世究竟如何,还要将此事大告天下。   “身世?什么身世?”江知宜有些疑惑,握紧了她的腕子,就要听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还没等采黛开口,便听身后一声轻咳响起,江知宜猛然转头,瞧见闻瞻正站在亭下,眉目肃然的看着她。   他站的笔直,身上的衣服并未换过,依旧是沾了冰雪的那一套,但现在看来又有些不同,胸前连云纹的颜色因为潮湿而加深,在积雪折射的阳光下,似浅水流动,生出波光粼粼之感。   江知宜一时怔忡,来不及思索皇上为什么没换衣裳,也不知道皇帝何时站在了那儿,只是呆呆的望着他,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已经有随行的太监从底下上来,毫不留情的将采黛团团围住。   采黛抬步挣脱,江知宜也伸手要去拉她,却被挡在其间的太监生生拉开,两人之间隔着段距离,谁也无法够到谁。   闻瞻看着眼前景象,掀袍缓步上了长阶,也不说话,只是朝着那些动手的太监一摆手,示意将人押下去。   “小姐,小姐……”采黛晃动身子,用双手不停的推着押住她的人,她用的力气太大,有长甲因此被折断,渗出些鲜血来,她却依旧在挣扎着。   宫里的太监眼中只有皇上,对待旁人皆是黑心,见采黛不停反抗,觉得自己会在皇上面前落得办事不力的结果,抬手便是一巴掌,直打得她嘴角也流出鲜血,一时忘了挣扎,顺手便束手将她押住。   江知宜吓得落下泪来,跑过去要替她驱赶那些太监,太监们不敢对她动手,只是伸手虚虚的拦住,她再次上前,又被阻拦。   如此来往数次,直闹得她精疲力尽,帷帽早已脱落,露出一张被眼泪蒙住的脸来,那张脆弱的面孔,似是淋了一场经久不衰的大雨,而那雨水是尽数扑面而下的。   “皇上……”她彻底没了办法,转身又走近闻瞻,拉住他的臂膀,声嘶力竭的乞求:“别……皇上我求您,求您放过采黛,都是我的错,是我违逆您的意思,是我偷偷传信,我求您,求您别怪罪旁人,只管治我的罪……”   说着,她“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手指落在他的衣裳下摆上,像是碰到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盛满眼泪的双目倔强的望着他,其中有恳求、有不忍,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恐惧和懦弱。   闻瞻冷眼睥睨着她,直到她哭得哽咽,止不住的咳嗽起来时,方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一手揽住她的腰肢,让她不至于摔到地上,另一手解开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   刚从他身上脱下的大氅,带着暖意和阵阵安息香味,牢牢的将江知宜圈在其中,在他的桎梏之下,她不敢挣脱,只是一味的哀求他放过采黛。   她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无论是身体,还是自由,甚至让她永远被囚于他的金丝鸟笼之中,当一只只会点头低鸣的鸟雀,她也认了。   闻瞻仍旧不为所动,抬手用指腹为她抹去眼泪,面上蓦然多出些平和来,声音更是极尽温柔,“这么冷的天儿,何必作死来惹朕不高兴。”   他离她极近,轻声低喃就在她耳边响起,她却只觉得像是落入深水之中,那水逐渐没过她的头顶,让她无论如何努力的喘·息和挣扎,都得不到一丝生存的希望。   最后,她索性不再挣扎了,任由自己一点点沉入水底,就算再有伸出的手,她也不会拉住。   江知宜适才还在高声痛呼,这会儿突然没了声音,众人皆是一惊,采黛望着那张姣好却绝望的面容,还在无声的涌出眼泪,哽在喉间的那句小姐,再也没能叫出口来。   亭内一时鸦雀无声,闻瞻朝着众人瞥过一眼,未发一言,躬身把江知宜拦腰抱起之后,信步走出了萃春亭。 第17章 癫狂 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   一路上,江知宜始终沉默不言,直到回了玉鸾宫,依旧未曾开口。   闻瞻将她抱在怀中,不知是不是她毫无挣脱之意,只觉得她好像更轻了,上次美人在怀时,还有些重量,而这回,则是彻底的恍若无物。   他举步进了内殿,将人放在床榻之上,见她依旧闷声不响,侧身躺到她身旁,言语之中满是调笑:“怎么?又想像上回似的,偷偷将自己咬死?”   江知宜这才有了反应,平静无波的目光盯着帐顶,因为适才的一通哭叫,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我不死,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与临华宫通信一事。”   虽是询问,但她的语气之中只有肯定,已经认定了他是伺机而动的虎豹,一动不动时,只是为了等待猎物更好的上钩,以确定自己能一举拿下窥探的猎物。   “是啊。”闻瞻说的极其坦然,黑色的眸子隐隐约约在闪着晶亮的光,“你们那点儿小把戏,真当朕看不出来?没尽早拆穿你,不过是想让你清清楚楚的明白,什么能做,什么又不能做。”   在她与采黛相约见面之前,李施早已查出她们之间的交往,不管是她说想要出宫走走,还是求他不让人跟着,他心中早有定论。   刚才在宫后苑中,他为拉她被雪砸了满怀是真,但要去换衣服却是假,不过就是想“抓贼捉赃”,让她明明白白的彻底死心罢了。   “皇上真是好谋划。”江知宜冷笑一声,偏头狠狠的瞪着他,生出食肉寝皮的恨意来,然而她似郢中白雪,连恨意都是克制自持的,带着不敢舒展的矜贵。   闻瞻望着她聚拢起的蛾眉,压抑着深深恨意的目光,蓦的轻笑起来,满不在乎的问道:“恨朕?”   “恨,恨不得立即杀了你。”江知宜眼角发红,贝齿咬住下唇,在丹唇上落下齐整的白色齿印来。   若不是这个人,她怎么会被困于此,与父母亲人分离,却不敢吐露半句委屈艰难,想见自己的身边人,还要机关用尽寻一个隐瞒的法子,却仍不能得偿所愿。   闻瞻笑的更张扬了,眼尾微微上扬,携着荡然肆志的疏朗,而后又突然敛起笑意,垂眸睨着她,“可惜你不敢,也不能。”   江知宜再次默然,就见他的手已经抬起来,一下下的拨弄着贴在她额前的碎发,极有耐心的将它们整理妥当,又轻飘飘道:“不替你的侍女求饶了吗?”   “我求,你就会放过她吗?”江知宜略微偏头,躲避开他的手。   他说的不错,自己既没有杀了他的决心,也没有杀了他的本事,但如果可以,她或许还不会让他立即死,而是受一受同她一样的痛苦,这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那是自然。”闻瞻的手猛然落空,半垂着落在她额前,却并未生气,只是默默收回,眼中续起别样的情绪,转而道:“不过也得看你怎么求了。”   威逼利诱的话听得太多,江知宜已经不像从前似的,句句皆会被吓得浑身打颤了。她明白,走至今日,有些东西必然会失去,不容她反抗或者躲避。   昨日种种已成奢望,她再也不是能卧于母亲膝下,做小女儿姿态的深闺姑娘,而今日种种,不过是老天让时乖运拙的人,再历一次磨难罢了。   想着,她咬牙下定决心,缓缓起了身,仰头凑到闻瞻面前,如同他上次对待自己一样,将发白的薄唇一下下落在他的额前、鼻梁,又滑至唇角,笨拙而缓慢的轻吻着。   两人贴的极近,但因为繁重的衣衫,仍旧隔着些距离,闻瞻却清晰的感受到她如擂鼓响的心跳声,以及落在他脸上的唇,是如何的战栗轻颤。   他依旧纹丝不动的侧卧在那儿,看她不断在自己面上流连,明明唇是带着凉意的,但却像是引起一簇无名的火,开始只是沾在他的肌肤上,而后侵入他的骨髓之中。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小太监多事,在这个时候突然在殿外询问,今日押住的人如何处置,江知宜动作一滞,唇还停在他颈下的皮肉上。   他抚上她的头,不让她离开,随手将榻上的粟玉芯苏绣软枕扔了出去,软枕落在绒毯上,隐了声音,就听他似是压抑着什么,厉声痛斥了句“滚出去”。   小太监落荒而逃,闻瞻则顺势欺身而上,调转了两人的位置,俯身贴上她的脸,沉声道:“既然应了,可就再没有退路了。”   孤月跨上雕阑,散下溶溶水光,将殿前长阶照的如同玉砌的一般,又通过窗柩斜射进帘帐之内,映出美人鬓发微乱、颈下酥白,而因为点点汗光,山峰深谷已然蒙上淡淡粉红。   她在无意之中展现万般恣情,他却只觉手上、唇间沾的每一寸美人香,在此刻都成为了燎原烈火,连带着满身的焦灼和热烈,燃了个彻底。   轻摆拉扯的帘帐之中,开始是细雨绵绵,一点点透进皮肉,随后便是暴风骤雨,倾泻而下,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难捱,还是畅意。   雨散云收,略下巫峰,一晌贪欢的荒唐止于此刻。   ——————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突然被胳膊上碰到的凉意惊醒,她猛地惊醒,看见闻瞻正倚在床榻上,抓住她的胳膊往锦被之中塞,她心有余悸,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却被他牢牢抓住。   “怕什么?”闻瞻似笑非笑,双目直直的打量着她,眼前的人两靥生愁,病恹恹的躺在那儿,似刚经雨打的芭蕉般脆弱。   他适才还怕她像上次一样,宁愿伤着自个儿,也不愿让他碰她,一直仔细顾及着,却没承想,自己倒是小瞧她了。   “什么时候放了采黛?”江知宜已经拥被起了身,披于肩上的墨发随着她的动作散落,有几绺正扫在闻瞻的身上,有些痒,还有些说不出的情愫。   他就势捡起垂落的发丝,绕在指上、又放开,再绕上、再放开,如此无趣的循环往复,就是不应她的话。   江知宜顺着他手指的动作移动目光,有些急切,“你答应过的。”   话说出口,她又觉得有些无力,身在他人掌控之下,做什么皆是垂死挣扎,哪有跟别人论承诺、讲条件的资格?   “朕是答应过,可是你适才睡得太久,而宫中太监一向手快,你那侍女恐怕早已被处置了。”闻瞻嘴角噙着笑意,不紧不慢的回应。   “你……出尔反尔、无耻小人。”江知宜心下一沉,倏忽瞪大了双眼,再顾不得尊卑上下,撂下这句咒骂之后,披上衣裳就要往外走。   闻瞻抬手拉住她,不允她走。   江知宜惊慌失措之下,一时乱了心神,不知突然想到什么,猛地转身,抬手触上他脖颈处的肌肤,用指甲狠狠的扎了下去。   她心中带恨,这一下丝毫不留情,仿佛是奔着取他性命的心思而去,只可惜她身上并无其它武器,只能用纤纤玉指上的长甲,妄图以此伤到他,消一消满腔的愤恨,也为采黛……   想起采黛,她的心就止不住的抽痛,一阵一阵的翻涌着,采黛那丫头,自小便同她一起长大,虽然比她还小上一岁,但处处仔细体贴,对她更是无微不至。   可如今,采黛却因为她的过错,平白无故的遭了难。   她本以为自己搭进了身子,就能救下采黛,可是她太愚蠢,真以为皇帝会言出必行,以为这宫中有皇帝顾及不到的隐秘。   她脑中再次浮现起那些太监们动手打人的场景,更是愈发狠下心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誓要让眼前的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闻瞻没有想到她会有如此动作,根本躲避不及,她的指甲虽然伤不得太深,但因为那块肌肤本就薄弱,经此举动,鲜血霎时顺着她的指甲缓缓流了出来,他的颈上多了几个浓艳的血痕,在微微发红的白皙肌肤上格外刺目。   一时之间,两人都愣住了,四目相对之际,彼此眼中更多的是茫然。   灼痛的肌肤,让闻瞻率先反应过来,他抬手碰了碰伤口,又放下手掌看着满手的鲜血,几乎是瞬间勃然变了脸色,冷着声音询问:“江知宜,这就是你杀我用的法子?真是好本事啊。”   说着,他不等她回应,便将她携在腋下,重重的扔回床榻上。   一手紧紧的攥住她伤人的那只手腕,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靠近自己,目中流露出讥讽和嘲弄,嗤笑道:“你的侍女还没死,你就要上赶着要替她报仇,若是她死了,你又将如何?”   “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江知宜做出癫狂姿态,在他身·下不停的挣扎,剧烈的反应让她不禁大口喘息起来,眼眶发红,长发散乱。   她好像已经忘却了什么叫理智,也听不进他嘴中的任何话,只知道她的容忍并未换来身旁人的平安,她的一切皆毁于他手中。 第18章 谢恩 自然是诛灭九族之罪   “好,很好!”闻瞻略显失神的双目夹杂上寒意,松手放开她的手腕,撑着身子起来,连连冷笑道:“那朕就告诉你,就算朕死了,你也走不出这玉鸾宫。”   他的语气肯定而平静,却是实实在在的给她决定了未来之路,江知宜随着那声音逐渐安静下来,涣散的眸子始终不曾凝聚。   闻瞻不再看她,转身走到殿门前,双手合作,用力将殿门“哐当”一声拉开,又一脚踢在门槛上,好像将满腔的愤怒都发泄在了上面。   李施候在宫外,听见这声响,边小跑着往里赶,边问:“皇上,这是怎么了?”   待看见闻瞻颈上赫然落了几道血痕,正往外流着血,连胸前的中衣皆被沾上血色时,又是惊讶的大叫两声,慌忙道:“我的主子呦,这到底是怎么了?哪个大胆的……”   他话说了一半,猛然想起适才殿内只有皇上和江家小姐两人,忙止住了嘴,连忙朝着身后的小太监摆手,让人赶紧去叫太医来。   “无妨。”闻瞻碰了碰自己的脖颈,眉头皱的更紧了,整张脸上布满阴云,遮住了翩飞的冷意,又沉声道:“上次给江家小姐弄得安神的方子,连带着她平日喝的药,着人赶紧熬了送过来。”   李施连声称是,抬眼偷偷瞄闻瞻的伤口,左看右看,也觉得那应该是由姑娘家的指甲造成,他不知道弄成这样是因为什么,但若是江家小姐有意为之,皇上不应当这么平静,若不是,那这殿内……   闺房之乐、芙蓉帐暖之事,当奴才的不好说,更不敢说,他眯眼笑笑,弓腰扶住闻瞻,温声相劝:“皇上,外头天儿冷,您进去坐着,奴才给您备热水,让您沐浴更衣。”   闻瞻却道不必,垂眸开始思索江知宜刚才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她当真是有一腔孤勇,刚受过的教训对她来说恍若无物。   长廊间的烈风还在往殿内涌灌,吹的他有些头晕目眩,连带着床榻间的旖旎之气,也散了个干干净净。   脖颈间的伤口被刮得生疼,原本流下的热血,好像都已经凝固了一样,沾在身上和衣上,让人瞧着难受。   但他并不准备擦,也不打算换衣裳,等会儿有人要来见他,他得让那人当着江知宜的面说说,谋害皇帝是多大的罪责。   “皇上。”李施见他始终未动,以为他在等着太医,又劝:“快进去吧,您这样被底下嘴碎的奴才们瞧见了传出去,指不定明日又有朝臣要就题发挥,您先进去,等会儿太医来了,奴才给您带进去。”   闻瞻朝着压低了头的宫人们扫过一眼,不知道有哪个胆大的敢多嘴,但他又实在是听烦了朝臣们的陈词滥调,终究还是转身又回到殿内。   他没有再靠近床榻,只是在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前停下脚步,听着床上人并未有什么动静时,施施然坐到了一旁的朱红圈椅上,朝着床榻的方向张望一眼,方开口道:“你父亲一会儿要来谢恩,要不要让他瞧见你,由你自己定夺。”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江知宜好像起了身,但并未下榻,似乎是往床榻里面躲了躲,隔着屏风瞧不清楚,只能隐隐约约瞥见角落的小小一团。   闻瞻未置一词,只觉得江知宜同他想的一样,不敢出来见他父亲。   太医来得极快,进殿看见他满颈的鲜血,大惊失色,慌慌张张的跪下便要替他诊伤,他却摇头只说“不忙”,依旧面无表情的端坐着,如潭的双眸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殿外扫过,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有太监进殿禀告,说镇国公与皇上有约,要来谢恩拜见,这会儿已经到了正和殿,现下是否召见。   “见,镇国公特意来谢恩,自然是要见的。”闻瞻的眼神不断往屏风后飘忽,这才摆手让太医为他查看伤口,又道:“就让他来这儿见朕吧。”   “这……”传话太监有些为难,“皇上,外臣是不得进后宫的。”   闻瞻眼神一凛,也不应答,那太监在外等得心急,正欲再开口,就见李施举起浮尘甩在他肩上,低声斥道:“糊涂东西,皇上说能见,就是能见,还不快请镇国公过来。”   传话太监一愣,抬手拍一把额头,连道“奴才糊涂”,立即讪笑着弯腰跑了出去。   江载清随着引路太监从正和殿往后宫而去,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再次出言询问:“公公,皇上既还在后宫之中,那老臣自是不宜去拜见,要不劳公公去知会一声,老臣改日再来拜见可好?”   那太监冲他笑笑,好言相劝:“镇国公不必惊慌,皇上亲自开口让您去,您可不能推辞,毕竟都是皇上下令见咱们,哪有咱们开口说改日的道理。”   “是,公公说的对。”江载清笑着点头,额间自有一股周正之气。   他一路心有思量,直到慢慢近了玉鸾宫,仍在斟酌他一个外臣,踏进后宫实在是不合礼仪,最后还是李施出门来迎他,才将人请进殿内。   踏过门槛,他立即弓腰垂头,不敢张望四周,只能顺着李施的指引,跪地行礼高呼:“微臣给皇上请安。”   闻瞻抿唇笑的随和,又抬手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礼。   江载清这才瞧见皇上颈间似乎受了重伤,流的到处都是血,太医正伸手给他擦拭伤口,他心下一惊,早忘了来时想好的一堆谢恩的话,惶惶然问道:“皇上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是哪个贼人胆敢对皇上下手。”   “倒不是贼人,只是一不小心被豢养的俊鸟儿啄伤了而已。”闻瞻面色如初,说得极为平静。   “鸟兽虫鱼皆是玩物,最易引人沦落,皇上切不可沉湎于其中,爱鹤失众才是。”江载清又端起“言官”姿态,沟壑纵横的面上满是严肃,字字句句说得诚恳认真。   但看他对自己的伤势好像并不在意,又淳淳道:“皇上龙体关乎江山社稷,只有您大安才是国之大幸、百姓之大幸,皇上理应珍重才是。”   新即位的皇帝哪哪都好,既不像先帝那样沉湎淫逸,在处理朝堂之事上更是游刃有余,但就是不大爱惜自己,对旁的事也不太用心。   对于朝臣来说,这样冷静自持的帝王固然是好,但有时候,太没有人情味儿的皇帝,更加难以控制。   “镇国公所说有理,朕自当爱惜身子。”闻瞻面上应得极为爽快,实则十分不以为然。   身为臣子,只有进言劝谏的权利,没有硬逼着皇帝听从的本事,皇上肯点头应个好,便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江载清深谙其中道理,也不再为此事多说。   转而撩袍再次跪拜于地上,缓缓道:“微臣今日来,是想谢皇上恩典,允小女在宫中暂住,又着太医专门诊病,微臣万分感激,自知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只盼着能为皇上在前朝尽忠,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   那日允卿卿留宫的圣旨到的时候,他一时惊愕,不知皇上何以如此好心,给这样大的恩典,后来又听将军府传信来,说卫将军突然被派往塞外,他这才后知后觉,皇上这或许是在敲打他,让他知道不该与将军府结亲。   而他今日来,说是谢恩,也有表一表忠心之意,与将军府结亲是他多力谋划才成,万万不会轻易放弃,但他想告诉皇帝,此举只为幼女着想,也是为更好的辅佐皇帝,绝无其它。   话罢,江载清以头叩地,久久没有起来,闻瞻抬手止住太医的动作,起身弯腰将他搀起,轻声道:“镇国公忠心,朕一向知晓,你想为朕解忧,朕自然也顾及着你的烦忧,所以才会留江家小姐在宫中。”   “是。”江载清暗低下头,听不出他话中究竟何意,只能再次行礼,“微臣谢过皇上。”   闻瞻退回圈椅上,漫不经心的扫过屏风后的那小小一团,似做无意的询问:“镇国公适才问哪个贼人胆敢对朕动手,朕想问问,若真有贼人,做出此举该当何罪?”   江载清思索片刻,也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略沉了沉心,才答:“自……自然是诛灭九族之罪。”   “这样啊,那朕的性命可真是宝贵。”闻瞻唇角又勾起浅淡的笑容来,长睫微微弯曲下垂,落下一片阴影,只是这笑有些浮于表面,让人觉不出一丝欢快。   江载清不知如何应答,垂首略显拘束的干笑了半天,也没敢多问一句。   闻瞻的伤口并不太深,但那太医听到适才他的问话,又顾及到龙体贵重,有意用细布缠束一番,却被他拦下。   太医有些不放心,还欲相劝,闻瞻微微昂首,有些不耐的朝着李施招了招手,笑道:“送两位大人出去。”   李施得命客客气气的去送人,闻瞻则再次起身走到屏风前,不紧不慢的开口:“听见镇国公的话了吗?诛灭九族之罪,你担得起吗?” 第19章 转机 皇上届时会出宫两日   床榻上一时静默无声,江知宜以此种姿态见到父亲,只觉心酸难堪,一时还未缓过神来。   适才父亲同皇上说,不宜爱鹤失众的那句话还在她心头萦绕,让她说不出的难受。   她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父亲知晓了皇帝口中的俊鸟儿就是自己,该是何种心情?   他心心念念、花费心力誓要爱护的女儿,此时已沦为他人的掌中雀,与他隔着一道屏风,却不敢露面问一声“父亲安”,而他跪拜谢恩的人,却是将他的女儿拉入无边深渊之人,想来着实是荒唐可笑。   “瞧瞧,镇国公府又加了一条罪责。”闻瞻已经越过屏风缓步走过去,抬腿跨上床榻,眯眸盯着缩在角落的人,言语之间满是玩味:“适才对朕动手的时候,想过后果吗?”   江知宜垂头不答,指节微微发白,攥紧了身·下锦被。   什么诛灭九族之罪,只要皇帝想,还愁没有罪名安到他们镇国公府身上?与她伤不伤人又有何关系?   动手之前,来不及想后果,已经动完手,也谈不上什么后悔,她只恨自己没有本事,不能取了他的性命。   见她不应,闻瞻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稍稍上前,将人一把捞进怀中,下颌轻轻放在她肩上,万分亲昵,“人有点脾性很好,也不至于无趣,但若是棱角太过,就没意思了。”   微光顺着梨花木窗棂照射进来,经过层层纱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刺目,只余下些温和来,此时正打在两人身上,使紧紧相偎的身影多了些不真实的意味。   江知宜仰头看他,一双润泽的美目含有不肯弯折的倔强,“我就是这样没意思的人,皇上何必还留着我?”   她逆来顺受的条件是镇国公府顺遂安康,若不成,那她势必也不会坐以待毙。   “朕瞧着你有意思的很。”闻瞻轻抚她的脸,手指缓缓略过她的眉眼、鼻梁和朱唇,沾上阵阵冷意,而后落在下颌上,稍作停留,方道:“这张脸,这张脸上的种种,都是能让朕讨厌的。”   “既然讨厌,皇上为何不肯放过我?”江知宜心生厌恶,拢起远山眉,偏头躲开他的手。   她记得自己从前问过皇帝,为什么是她,皇帝曾说‘寻遍了整个京城,发现你的羽毛最漂亮’。   她当时只觉得皇帝对她,不过是像喜欢一件美丽的物什似的,随性而起的兴趣,过段日子便会悄然逝去,那她到时自然会重得自由。   可今日才明白,原来不是喜欢,而是讨厌,因为讨厌,才要威逼她留在宫中,对她百般折辱,让她受尽折磨。   “朕还没玩够呢,为何要放?”他开口反问,再次将她拥在怀中,这回加大了力气,似是不想再给她逃脱的机会,随后又道:“没意思不要紧,等朕折断了你的傲骨,自然就有意思了。”   他不算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但对待想要驯服的人,倒是可以多倾注些心思。   说着,闻瞻抱着她走下床榻,准备往内殿后的浴殿而去,江知宜不肯离开,双手不停的捶打着他,叫嚷着说要见采黛。   不管如何,她这个没本事的主子,都得去看看因为她而遭难的可怜姑娘,顺便告诉她,下回儿再要寻主子,可要擦亮了眼睛。   “你的侍女早被人送回临华宫了,你在这儿见不着。”闻瞻将手束得更紧了些,十分不耐的皱了皱眉。   “她没有被你……”江知宜猛地抬头,还有些茫然,没品出他哪句话为真,哪句话是假。   “早同你说过她没事,若是你不信,朕把人拖回来重新处置了,让你亲眼看着,也不必再为这个撒泼耍混了。”闻瞻垂眸望了望自己的伤口,一时想不出找补的法子。   江知宜不再敢多言,心怀疑惑的盯着眼前人,还在思索他为何突然发此善心,就见他喉咙滚动,若无其事的开口:“看了朕这么久,可看清了那几个血窟窿?”   江知宜应声垂下目光,暗道这人实在夸张,不过是指甲扎出的血痕,怎么就称得上是血窟窿?   况且这不过是皮外伤的疼痛,不及她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她尚且无处诉说委屈,他又有什么资格,愤愤不平的将此说出口?   ——————   临华宫内。   采黛细肩微颤,跪在冰凉的地上,手中死死地拉扯着愉太妃的裙角,嗓音喑哑、声泪俱下:“娘娘,您想办法救救小姐,救救小姐成不成?您若不救她,她或许真的活不成了。”   “采黛,你先起来。”愉太妃端坐在玫瑰椅上,伸手去扶她,但这姑娘的膝盖,仿佛被钉在了地上,无论怎么扯,也扯不起来。   卿卿是她的亲侄女,她何尝不想把人救出来,但她若是有本事,也不会有今日暴露之事,什么都没做成,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不起,奴婢求娘娘想想法子,小姐她真的不能留在这儿了,再留在这儿,会被皇上折磨死。”采黛一边摇头,一边去抹脸上的泪水。   原本就红肿的脸,经眼泪一激,如钝刀划破肌肤般的疼痛,但她毫不在意,依旧用力抹着,让自己不至狼狈的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愉太妃比她更想救小姐,也知道这并非易事,但她今日见过小姐那张绝望的脸,只觉得无论多么困难,也得尽力一试。   她真怕再拖下去,小姐以后会像今日似的,永远成为被人捏在手中的木偶,连挣扎都忘了。   “不是我不想救,而是实在无能为力,你……”愉太妃明白她的心情,不欲将话说重,略顿了顿,才道:“你容我再想想。”   采黛仰面看她,强迫自己压住哽咽,不敢出声扰她,只盼着她真能想出好法子。   良久之后,愉太妃猛然抬头,紧紧蹙着的秋眉稍稍舒展了些,隐隐有喜悦之色,又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记得,过几日就是宗庙之祭,皇上届时会出宫两日。” 第20章 反常 双手落在他颈上   自那日之后,江知宜再次大病一场,久积的压抑和煎熬在此时爆发,如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雨猛然而至,让她接连卧床四五日,仍未见好转。   送药宫女已经换了人,是她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这会儿正跪在榻前,一勺一勺的往她嘴里喂药,她咳嗽不止,每喝一口都要歇息片刻,以致小小的一碗汤药,直到快凉了才算是喂完。   喝完汤药还不算完,还需要就着热水饮下些集灵膏,她自幼进药无数,对多喝些东西并无什么可抗拒之感,痛痛快快的仰头喝尽,复又倚回床榻上。   那宫女全程不曾与她对视,倒是不停的往外殿张望,似是在畏惧什么,待喂完药之后,急匆匆行礼退了出去。   江知宜并不在意,怏怏的举起帕子拭了拭嘴,偏头朝着外殿瞥了一眼,瞧见闻瞻坐在榆木黑漆描金案前,手中拿着奏折,低头正看得认真,他这副姿态是少见的平和。   案上的鎏金烛台散下微弱的光,将他垂头的影子投在窗前的油纸上,又被窗柩分割成方方正正的几块,就着“沙沙”作响的廊下风,显得有些不真实。   自几日之前,他好像就把这儿当成了他的正和殿,时常将奏折和政事挪到此处,就坐在外殿的案前一一处理,除非必要,基本不曾再回去过,江知宜开始还以为他又有了折磨她的新主意,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不知是顾及到她的病重,还是近来有什么烦忧之事,他并未像之前一样,端着冷漠狠绝的面容,处处咄咄逼人,出口便是折辱讥讽,而是一反常态,露出了难得的温和。   他白日忙碌自己的政事,晚上就默默躺到她身侧,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更不曾再碰过她,若不是这殿内殿外依旧在盯着她的人,她差点认为他已经心生厌烦,自己或将重获自由,然而一切都不过是妄想!   有关闻瞻的一切,只要不影响到她的,江知宜都不大感兴趣,况且他现在的作为无疑是对她有益的,于是她潦草的瞧过一眼之后,便拉上帘帐,轻轻合上眼,准备小憩一番。   可还没等她沉下心,便听闻瞻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多少有些突兀,“汤药还是趁热喝为好。”   江知宜眼都不曾睁开,只是顺从的应了声“是”,再不多言。   殿内又恢复寂静,适才的声音仿佛只是一阵略过的风,吹过即散。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已经沉沉睡去,外殿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她恍恍惚惚之间,感受到身旁多了一阵冷意,她知道是闻瞻,遂屈膝往床榻里面躲了躲,想要与他拉开距离,但身旁人却伸手拦住她,十分自然的将她纳入怀中。   “朕后日要出宫到宗庙祭祀。”闻瞻紧紧贴着江知宜的后背,一手伸到她脖颈下,另一手抚在她腰肢上,声音里带着些低沉的哑,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是,我不会出玉鸾宫。”江知宜适时的做出承诺,截住了他后半句话。   闻瞻含糊不清的轻“嗯”一声,握了握她的手,又缓缓放开,好像在褒奖她的听话。   虽然只是轻轻一握,但江知宜还是感受到他掌心的滚烫,与身后的温度一样,正透过薄衫源源不断的传来,落在她身上有些灼热,她有意躲开一些,但他的手死死的扣在她腰上,不留一点儿余地。   “别动。”他继续往前凑了凑,将下颌贴近她的头顶,突然话锋一转,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吹叶吗?”   “什么?”江知宜一时没听清他的话,有些茫然的偏头又问了一遍。   “吹叶……”闻瞻好像有些欢悦,侧身平躺在榻上,将手从她颈下抽出来,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并凑到唇边,好似捏着什么东西似的虚张着,双唇微合,做出吹东西的动作,而后又道:“就是把槐树叶子放到唇间,只要轻轻吹一下,就能发出声音。”   烛光本就暗淡,透过层层帘帐,已经趋近于无光,且江知宜背对着他,瞧不见他的动作,只能听出他声音里掺杂的情绪,在昏暗而安静的夜里,格外的清晰。   江知宜目光一滞,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知道,幼时在府外见过旁的孩子玩这个。”   “旁的孩子?是谁?”他的手依旧停在唇间,略侧目看了看她的头顶,适才有些雀跃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如潭的沉静,但再往深处看,这泓潭水深处,是止不住的暗潮涌动。   “很多,过得太久,已经记不大清了。”江知宜回忆起幼时种种,心中还有些难言的苦闷。   她的身子自小便不好,基本不怎么出门,也不曾跟同龄人玩过,她的目光只能在镇国公府邸四角的天儿内打转,认识的人也只有父母兄长和家中奴仆,对其余事物知之甚少。   而之所以知道吹叶,是父亲有次带她去府外寺庙小住,那寺外人家颇多,总有一群聚在一起玩吹叶的孩子,她一开始还好奇他们为何都衔着片叶子,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玩乐的方式。   她当时第一次见那么多同龄人,也曾想过与他们亲近,可是那群孩子瞧见她三步一喘、十步一咳的样子,纷纷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自己,这与她在府中的待遇大相径庭,让她觉得甚是愤怒,为着这些幼年不值当的提起的自尊,还做模做样的办过些糊涂事儿。   “记不大清了?”闻瞻一时木讷,随后眉目肃然,言语中隐有寒意,“也不记得那个被你着人押着……”他欲言又止,突然就没了声音。   “什么押着?”江知宜不明所以,抬高了声音询问,但身后人却没有应她。   “皇上?”她又叫了一遍,身后人依旧缄默无言,只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她以为他突然睡着,不敢再惊扰,怀着满腹的疑问再次睡去。   这一觉睡得时间颇长,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一切都与她平时醒来的场景一样,除了身旁依旧在紧紧抱着她的人。   “皇上,您该起了。”江知宜推开他的手,闻瞻这回没像昨夜似的拦住她,但他仿佛没听见她的声音,仍旧一动不动的躺着。   江知宜起了身,突然发现自己的后背皆已被汗水沾湿,一出锦被便是潮湿的寒气,又夹杂难受的黏腻感,她身寒极少发汗,知道这必然是闻瞻出了汗沾到她身上的,不由皱眉扯了扯中衣,又俯身去推他的肩。   手沾上他的中衣,这才发现他的衣裳更是湿的彻底,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水沁沁的中衣下是难掩的灼热,一如昨夜,可床上人没有丝毫感觉。   直到此刻,江知宜方觉出些不对来,她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好像是生了热病,怪不得今晨没有起来,又出了满身的冷汗。   圣体违和并非小事,江知宜忙披了衣裳,掀起帘帐就要替他着李施去叫太医,但话到嘴边,她又停住了。   她转头看了看床榻上已经病糊涂的人,面色因为发热而微红,长眉紧蹙,似是受了巨大的折磨,整个人因为疾病多了些易碎的脆弱感,早没了平日里的威严。   几乎是一瞬间,江知宜心中猛的想起两人初见的那夜,心中陡然生出个大胆的冲动来。   她将微颤的双手从帘帐上放下,移到他肩上,再次推了推,在并未得到回应时,那双芊芊素手一寸寸的,从他肩上缓缓落到他脖颈间,双手合作,攥住了他的长颈。   她的手指微凉,在碰到闻瞻的肌肤时,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但江知宜手上动作没停,继续收拢着。   只要狠狠用力,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折磨都会烟消云散,她的心中不断叫嚣着。   随心而动的那双手颤抖的愈发厉害,使得整个手背的筋骨都显现出来。   江知宜亲眼看着,闻瞻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额前的长发被汗水润湿,整张脸都因为她的动作染上了红色,而脖子上被她弄成的、已经结上痂的伤口,隐隐有崩裂之势,已经渗出了些血色。   她的手又猛地松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下了床榻。 第21章 发觉 朕若死了,你是不是欣喜若狂……   江知宜的脚步踉跄,连头都不敢回,直到越过屏风,才敢稍稍放松。   她用手抚住胸口,垂眸大口喘息着,双唇不停的发抖,泪水自眼眶中涌出,止也止不住,她慌忙用帕子去拭,待手指触到那滚烫时,不由想起闻瞻脖颈间的温度,也是这般灼热。   江知宜心中一沉,目光不断涣散,险些要栽倒在地上,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只觉失魂丧胆,这双柔弱无骨的尖尖十指,从前用来端药碗、绣花样,唯独没用来过取人性命。   床上人不知何时醒来的,此时双目微睁,正透过因拉扯而被扬起的纱幔,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屏风后,只在刺绣细纱上留下一抹影影绰绰,复又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方平静下来,她拢了拢衣衫,缓步上前拉开殿门,朝着躲避到一边的李施招手,佯装慌乱道:“李公公,皇上好像发了热,你快去请太医来。”   李施应声略微迟疑,立即抬步往外跑,待跑了两步又回过身来,一脚踹在还站在原地的小太监腿上,高声斥道:“没眼力见儿的狗崽子,还不快去叫太医。”   支使完那小太监,李施又不停脚的往殿内去,皇上极少生病,这回突然生了热症,还不知究竟如何,总得有人贴身伺候。   而皇上的脾性古怪、禁忌颇多,旁的奴才毛毛躁躁,一不小心便又惹出事端来,让人不敢放心,还有由他亲自照看的好。   况且皇上的一切都与他们有关,主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他们当奴才的,哪还有命活?   榻上的闻瞻依旧在昏睡,江知宜隔着很远匆匆瞥过一眼,没有再靠近,只是客气的嘱咐过李施好好照看之后,便以自己不宜在太医面前露面为由,转头去了偏殿。   皇帝龙体有恙,叫来的太医阵仗颇大,算上提着药箱的小厮,满满当当的要塞住半个内殿。   人多事儿也多,轮了几个位高的太医把完脉,他们对如何医治又各执一词,既要顾虑药效,又要考虑尽量少伤身,一群人七嘴八舌的争论了许久,才拟出个最为妥帖的方子。   闻瞻是在太医们走后不久醒的,他身上的余热还未消,整个人都带着病中的懒怠,苍白的脸、微微发红的眼眶,显出几分平素没有的羸弱来。   李施从殿外端药进来,瞧见他起了身,大惊小怪的“哎呦”了一声,将汤药放在桌上之后,忙过去将软枕垫在他背下,嘴上絮絮不止。   “我的主子,您昨夜里发热,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这迷迷糊糊的烧了一夜,身子怎么受得了,您说您要是有个好歹,不是逼奴才以死谢罪吗?”   刚才太医瞧过,说皇上这热症怕是昨夜里就起了,他也不知道皇上是没发现,还是不肯说,就任由身子这样烧了一夜,直烧得人都昏睡了过去。   若不是江家小姐早起觉出不对来,着他去叫了太医,再任由皇上这样烧下去,他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抵不上。   说来此事也怪他,皇上自入宫以来,每逢宗庙之祭,多少都有些萎靡不振,虽不至于染疾,但总归是身子不太爽朗,皇上近来常呆在玉鸾宫,他不怎么敢贴身侍候,便把这茬给忘了。   闻瞻被他尖细的声音吵得头疼,抬手捏了捏眉头,半眯着眸往屏风处张望一眼,方道:“江家小姐呢?”   他烧了一夜,这会儿虽然醒来,但到底还是虚弱,言语里明显的中气不足,还带着些粗糙的喑哑。   “怕被太医们瞧见,这会儿正在偏殿呢。”李施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上前半步,弓腰就要去给他喂药。   闻瞻皱眉止住他的动作,朝着偏殿的方向扬扬下巴,只道:“去叫她过来。”   “要不等您喝完药……”李施端着药碗迟疑不决,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但又急着给他喂药,一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让她来喂。”闻瞻惜字如金,撂下这句话后,再次用寒意装点眉眼,掩住病中的虚弱,恢复了不可亲近的模样。   但病症不饶人,管你是天子还是奴才,他虽装得并无大碍,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此刻他身上像是有一把猛火,正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不得轻松。   要谁喂药自然是皇上说了算,若是不让他称心,恐怕那药得被掀到自己脸上。   李施不敢多留,匆匆穿过长廊,轻叩偏殿的殿门,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殷勤:“江姑娘,皇上请您过去呢。”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江知宜提裙缓缓而出,抬眸望了他一眼,温声询问:“皇上醒了?身子可有大碍?”   她迎着日光而立,眉间春水盈盈,随着一颦一蹙掀起波澜,排扇般的羽睫在眼睑落下阴影,玉减香销的身量,纤细的如同一缕随时会离去的轻烟,将将撑住那件月白蝶纹的细丝褶缎裙,就着身后朱红绿瓦的庄严,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李施这才注意到她面上犹有泪痕,以为她是被皇上突然昏睡吓着了,忙出言宽慰:“江姑娘不必担忧,咱们皇上身子底儿厚,且有福泽庇佑,今日不过是着了凉,不碍事的。”   “公公所言极是。”江知宜勉强扯出个笑脸,唇畔微微莞尔,那汪春水随之荡漾。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李施在正殿门前停下脚步,朝着她拱手行礼,斟酌着语气:“江姑娘,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公公但说无妨。”江知宜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微垂的目光中藏着些不耐。   对于她来说,李施说的话,她愿不愿意听、听不听进心里是两码事儿,与皇上同处一线的人,在她这儿,已经失了真诚以对的机会。   李施笑着,眉眼都挤到一起,与满脸的沟壑纵横极为相衬,他面容上流露出讨好之色,说的极为诚恳,像是掏心窝子的为她着想,乍一听还能品出几分真心来。   “江姑娘,奴才知道您过的委屈,但您也得想想,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您也得另寻出路不是?咱们皇上的确是难相与了些,但他到底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谁也违逆不得,您还是得稍稍收着些性子,才有安稳日子过啊,你们镇国公府来日兴许还能依仗依仗姑娘呢,您说是不是?”   近日种种,他都看在眼中,知道江家小姐并非逆来顺受之人,但身处他人掌控之下,要反抗谈何容易?不过是自讨苦头罢了。   皇上并非丝毫不解风情之人,且后宫并无她人,若是她肯低头服软,赢些怜爱珍惜,足够她在这儿立足,说不定这地位还能更上一层楼。   江知宜不动声色的睨了睨他,面上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好像还想给彼此留个面子。   “公公在宫中侍候十几年,深谙如何讨主子欢心的道理,所以才得皇上器重,但公公也要知道,并非人人都争着要往高处走,您要荣华富贵,可不能推我这样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在前头。”   她这话说的别有深意,镇国公家的嫡女如何上不得台面?低下卑贱的人是他李施,为了讨皇上欢心,来劝她阿谀逢迎。   “这……”李施暗酌眼前的骨头难啃,抬手虚晃的打了打自己的嘴,讪笑着再次行礼,给自己打圆场儿,“是奴才多嘴了,望江姑娘听过就忘,万万不要介怀才是。”   说着,他伸手做出请的手势,将姿态放到极低,又道:“主子正在里头等着,汤药还没来得及喝,劳姑娘操心。”   江知宜未再看他,快步进了内殿,可将到床榻的时候,又生出些畏惧逃避之意来,倒不是害怕皇上,只是有些难以正视要取人性命的自己,她到底不是嗜血狠心的人,就算面对痛恨之人,也不能一鼓作气的动手。   “药在桌上,给朕端过来吧。”闻瞻的声音隔着帘帐传出,有些含混不清,像堵着什么似的,透出欲说还休的意味。   江知宜应声端药上前,微微垂着头坐在床榻旁,目光闪烁,躲避着他的眼神,只是一味的搅着手中的汤药,像是要把这一碗苦水搅弄出个花样儿来。   闻瞻目光锐利,打量着她的脸,不错过任何一个表情,突然冷不丁儿的询问:“若是你今晨起来,发现朕已经死在床榻上,是不是会欣喜若狂?”   问完,他又是自嘲的笑了两声,发红的眼梢染上些凄然萧索。   “应该会吧。”江知宜表现的极为坦诚,将汤药凑到他的唇边,等着他喝进嘴里。   闻瞻却不知因为什么,始终不肯张嘴,江知宜摆正了腕子,也不出言催促,两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着,谁都没有先动。   时间一点一点儿的流逝,直到她高抬的腕子都要酸了,闻瞻方推开她举勺的手,从她另一手中取过药碗,仰头灌进嘴里,又侧过身子不再看她,冷淡开口:“既然你想亲眼看着朕死,那便守在这儿吧。” 第22章 无奈 姑母没有别的办法   宗庙之祭非同小可,即使闻瞻仍在病中,但依然照旧出了皇宫。   临行之前,闻瞻来过玉鸾宫一趟,一句话也不曾说,只是倚在床架旁,盯着卧床的江知宜打量了半晌。   他大病未愈,面色还有些苍白,少了些平日的凌厉之感,淡墨相宜的长眉微敛,平静如波的目光中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他藏得太深,完全不给人窥视的机会。   江知宜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屡次想问他要说什么,但他始终抿唇不言,最终缄默着出了殿门。   隔着半开的窗,她模模糊糊的瞧见他登上銮驾,整个人都被周边金色的阴影所笼罩,他头上的玉冠发出滢白的光,与散下的天光相融,落在面无表情的面容上,显出皇家的矜持贵重来。   越过玉鸾宫的宫道时,他好似回头望了一眼,因着隔得太远,也许是因为并不在意,那一眼江知宜看得并不真切,略过就忘却了。   ——————   浓浓夜色渐起,点起的宫灯随风摇曳,其中灯火明灭不定,透过窗屉子落下或明或暗的黄色光晕,晃的人瞧不清殿外光景。   自皇帝出宫之后,一切皆如往常,并未有什么变化,江知宜喝完药正倚在榻上歇息,突听外头儿响起嘈杂的争论声,你一言我一语的没个停歇,传进耳朵里,只觉得脑仁儿阵阵抽痛。   侍候的宫人忙开口安抚了她几句,匆匆出殿门去查看情况,江知宜恹恹的翻过身,并不多管。   皇上既然有命,不允进旁人,那殿外的宫人自然会守好殿门,哪用得着她去操心。   殿外,愉太妃不知何时来到玉鸾宫,二话不说,领着侍女便要往里闯。   吴全伸手拦住她,满脸堆笑着好言劝说:“太妃娘娘,不是奴才不让您进,而是皇上有命,不允旁人进这玉鸾宫啊。”   “公公好像搞错了,并不是本宫硬要进去,而是尊了太后娘娘之名,特来查看一番。你也知道,太后她一向关心皇上开枝散叶之事,眼看着后宫的两位嫔妃还未得宠幸,却听说皇上在这儿专宠一个没来路、也没名分的姑娘,觉得着实是不成体统,特意着本宫来瞧瞧。”   愉太妃脸色不变,各式托词信手拈来,还不断的朝着里头张望,好像宫中住着的人,她当真不认识。   听到她说是太后之命,吴全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了些,丝毫没有怯意,掐着尖细的声音继续阻拦,“我的太妃娘娘呦,您可别跟奴才开玩笑,也别再为难奴才了,今日真不能让您进去,要不奴才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若说旁人,吴全或许还会信,但要是说起太后,吴全可不敢信她会关心这个。   众所周知,皇帝近两年才入宫,而太后一非皇上生母,二与皇上并不亲近,两人除了皇上例行的拜见外,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况且太后自先帝在时,就沉溺于吃斋念佛,哪里有关心前朝后宫之事的功夫?   “开玩笑?糊涂东西,谁有空同你在这儿攀扯?”愉太妃冷哼一声,似是早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早有准备的朝着身旁的宫女抬了抬手。   宫女适时的将袖中藏着的东西承上,愉太妃拿起直接砸到吴全身上,厉声训斥:“狗奴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不是太后娘娘的懿旨。”   吴全一愣,捡起那东西查看一番,发现确实为太后懿旨,有些拉不下面子,忙弓腰压低了头,讪笑着赔礼。   “是奴才糊涂,太妃娘娘莫要生气,只是这虽有太后懿旨,但咱家头上到底还是有皇上的命令,实在不敢擅作主张,要不等过两日皇上回来,询问过皇上的意思,再请您进去看看?”   听到他再三寻由头拒绝,愉太妃心中难免窝火,扬手便是一巴掌,打到他的巧士冠上,言语之中早没了适才的耐心。   “吴全啊吴全,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本宫手中有太后懿旨,你也敢阻拦?那本宫还不妨告诉你,今日本宫必定要进去。你若是肯,来日皇上要怪罪,自有太后懿旨供你当做说辞,你若是不肯,那本宫即刻便以违抗太后懿旨,绞杀了你。”   “娘娘别……”吴全连帽冠都不敢扶正,屈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抬手指了指殿内,刻意压低的声音已经带上些惊惧和无奈,“太妃娘娘,您应当也知道里头是哪一位,何必如此纠缠,真闹到太后面前,谁的面上也过不去不是?”   他心中清楚,江家小姐被困在玉鸾宫中一事,宫中众人并不知晓,若不是愉太妃在太后面前主动提及,照太后那性子,必然不会知道。至于这手中的懿旨,恐怕也是愉太妃特意求来的,就是为着拿太后压压他们。   “既然你知道此事见不得人,就擎早放本宫进去,本宫不过是想进去瞧瞧,绝不会给你惹出祸端,在太后那儿更不会多言。”   说着,愉太妃又俯身靠近他,话中别有深意,“若公公愿意,此事不但不会再传到太后那儿,连皇上那边也不会听到只言片语。”   “这……”李施听懂了她的意思,明白她是要让自己瞒着皇上放她进去,可此事并非儿戏,他迟疑着不敢答应。   “是生是死,且看公公抉择。”愉太妃上前两步,将他的帽冠一点点儿挪正了,别有深意的瞧着他,也不再多言。   吴全思虑良久,猛地抬手拍一把额头,颇有被逼无奈之意,将拦人的手稍稍放松了些,并用眼神示意殿前的侍从让开。   愉太妃乜了他一眼,面上露出些随和的笑容来,“吴公公顾全大局,本宫必然会在太后面前,多多为公公进言,定不让公公受罚。”   吴全皮笑肉不笑的拉扯着嘴角,连声应“是”之后,看她径直进了大殿。   细碎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断在殿内响起,江知宜不耐的掀帘查看,瞧见来人时还有一瞬的愣怔,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须臾之后,又霎时反应过来,惊讶的叫了声“姑母”,连忙要下地迎接。   “你别动,快躺下。”愉太妃朝跟在身侧的采黛摆手,让她快去拦住江知宜的动作。   “姑母,您怎么会来?”江知宜复又倚回床上,仰头不解的看着她,眸子似有泪光闪动。   愉太妃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烟眉紧蹙、两靥生愁,本就娇小的身量又瘦了一圈,整个人满是摇摇欲坠的孱弱,不由悲从心起,说着话便要垂下泪来,“姑母特意去太后那儿请的旨,才能进来瞧瞧你。”   “太后的旨意?可是皇上有命,一应外人皆不得入内,外头的人怎么肯放你?”江知宜担忧的看了看外面,生怕姑母与他们起过争执,再引祸上身。   “既取了懿旨,就由不得他们不肯。”愉太妃替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将她的手塞进锦被中,又掖了掖被角,声音哽咽:“我的卿卿,委屈你过这样的日子,说到底,都是姑母的错,是姑母舍不得镇国公府的名声,不肯……”   “什么委屈不委屈,姑母别说这个。”江知宜打断她的话,垂眸掩下满目凄然,硬扯出一个笑脸来,转头又去叫采黛过来,好调转这让人难受的话题。   采黛应声跪到榻前,脸上的红肿还有些未消,她有意躲避,偏头露出另一边脸迎上江知宜的目光,轻声问:“小姐,您近来可好?”   “好,很好。”江知宜不欲戳破她的心事,眼神迅速滑过她的面容,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故作埋怨的开口:“你们人都到了,怎么还带这个来,这回是想传什么信?你那鬼画符的字儿,我可不一定能看懂。”   众人掩嘴哄笑,采黛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立即辩驳:“这回不传信,是娘娘命我熬的燕窝薏米甜汤,给您去去嘴里的苦。”   说着,她抬头与愉太妃匆匆对视一眼,取出食盒里的甜汤,便要喂她尝尝。   江知宜摆手拦下,笑道:“着什么急,咱们先说会儿话,不然你们岂不是白来一趟?待你们走了,我再喝也不迟。”   这话虽说得平淡,但却直戳人的心窝子,她这会儿不想喝甜汤,是担心着她们一会儿就得走,自己连同她们多说会儿话的机会都没有。   “喝口汤不耽误你说话。”愉太妃将碗从采黛手中接过来,亲自喂到她嘴里,又道:“尝尝,姑母特意让她们少放了些糖,你可以多喝点儿。”   江知宜听话的接连咽下大半碗,才拭了拭嘴,摇头再不肯多喝,适才才喝过汤药,肚子里再容不下旁的东西,连这些都是强塞。   “怎么样?可还合口味?”愉太妃笑问。   “好喝的……”江知宜话还没说完,便突觉头重脚轻,似顶千斤重物,压的她眼皮沉重,嘴都有些张不开。   “姑……姑母……”她还想再说什么,便听愉太妃在她耳边轻叹,“好孩子,姑母知道你肯定不愿走,姑母没有别的办法。” 第23章 逃跑 咱们只能接着往前走,不能停……   “快看,殿内好像着火了。”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如同平地惊雷,在寂静的夜里猛然炸裂,引得众人纷纷转头回望。   高扬的火焰夹杂着浓烟,汇成张牙舞爪的剪影,正在窗前油纸上肆意游走,因为殿门大关,瞧不清里头情况,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子焦糊味儿,让众人皆觉不妙。   因避让愉太妃候在长廊下的宫人,迅速聚到紧闭的殿门前,眼看火势有愈演愈烈之势,吴全直急得咬牙跺脚,一边招呼侍从,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直接将殿门撞开。”   侍从听命上前,正欲动手,却见殿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愉太妃与她的侍女,搀着江知宜缓缓走了出来,几人面上和衣上皆沾了火灰,露出少有的狼狈姿态来。   江知宜微低着头,半靠在愉太妃怀中,用帕子掩住半张脸,正止不住的咳嗽着,连细肩都开始轻颤,额上露出的白皙肌肤,因为沾上的火灰,已经瞧不出原本模样,只显出灰白面色来。   吴全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见她这副气咽声丝的模样,吓得栗栗危惧,忙迎上去,心有余悸的询问:“这是怎么了?里头怎么突然着起火来,江姑娘可有大碍?”   “我们正在内殿小谈,谁知怎么突然着起大火来。”愉太妃将鬓边散落的长发纳至耳后,似作无意的用长袖遮住江知宜,失去华贵之气的脸上满是焦急,不由抬高了声音。   “管它怎么着的火,现在当务之急是卿卿适才受了惊吓,险些昏倒在大火里,本宫现在要带她回临华宫歇息,若她真有什么好歹,不等皇上回来收拾你,本宫即刻便要了你的狗命。”   “是是是,奴才明白,但去娘娘的临华宫多有不便,奴才还是领娘娘另行安置江姑娘。”吴全后知后觉的明白出人才是重中之重,忙着人将她们送至安全的偏殿去。   愉太妃再也没有同他争执的精力,只皱眉睨了他一眼,便随侍从去了。   殿内的帐幔和绒毯本就极为易燃,这会儿殿门大开之后,再碰上肆虐的狂风,火势愈发猛烈,熊熊火焰逶逶迤迤的窜到殿门和梁柱上,如同翻涌的海浪般,将整个宫殿都燃成火光一片,胜过灿日骄阳。   宫人们你来我往,都在忙着救火,而水火无情,还有人因此受了伤,致使整个宫殿皆是纷纷攘攘、沸反盈天之景。   一片混乱之中,没人在乎愉太妃带来的侍女是否少了几个,更无人注意到偏殿一角,两个侍女拥着位奄奄一息的姑娘,偷偷出了玉鸾宫。   ————————   江知宜再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她有些茫然的睁开了眼,待瞧见眼前景象皆是陌生,唯有采黛守在身边时,一时没回过味儿来,只是哑着声音叫了声“采黛”。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采黛泫然欲泣,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又去抚她的额头,方轻声问道:“小姐,您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江知宜摇摇头,打量着马车内的一切,咽下喉中的涩然,有些艰难的开口:“咱们这是要去哪?”   采黛面露喜色,掀起帷裳让她瞧一眼车外,言语之间是难掩的雀跃,“小姐您看,咱们出宫了,你再多睡些时辰,咱们兴许都已经要出城了。”   “出宫了?”江知宜脑中一片混沌,思索了许久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挣扎着就要起来,“采黛,咱们不能走,你快叫车夫把马车停下。”   采黛伸手拦住她,态度极其强硬,一字一句说得更是认真:“小姐,咱们好不容易出来,只能接着往前走,不能停,更不能回去。”   从玉鸾宫到这儿,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岂有突然又放弃之理?   “可是姑母她……”江知宜反握住她的腕子,又不由想起姑母的那碗燕窝薏米甜汤,抬声质问:“这是姑母的主意是不是?你们去玉鸾宫不只是去看我,还有那碗甜汤,压根不是用来给我去苦,而是要用来迷晕我,好一声不响的将我塞上马车,送出宫去,是不是?”   采黛偏头不答,因为此事的确为她与愉太妃提前商议好的,她们知道,若是被小姐知道此事,必然会顾及镇国公府而不肯离开皇宫,这才出此下策。   江知宜手上用力,强迫她看着自己,极为耐心的解释:“采黛,你听我说,我比谁都想要自己离开皇宫、逃离皇上,可是我不能,不能万事只随自己的心意,因为我还有父母、兄长、姑母,乃至整个镇国公府,我不能为了一时的自由去抛下他们。”   她顿了顿,勉力勾起的笑意中满是无力的悲戚,“况且皇帝如此对我,并不是因为他们,相反,他们是因为我,才落入这样的境地。我不能将他们拖到悬崖边缘之后,又毫不犹豫的推他们入万丈深渊。”   她说得真挚坦然,双眼微微一闭,立即淌下两行清泪来,她并未抬头去抹,只是就着眼泪,用那样无奈的目光看着采黛。   采黛这回下了狠心,不管她如何劝说,仍不为所动,只是拿起帕子,为她轻轻拭着眼泪。   “采黛,你可知道,若是皇上自宗庙回来,发现我逃出了玉鸾宫,将待如何?上次我不过同你偷偷相见一面,他尚且要取你的性命,那这次,他又会如何对待姑母,如何对待兄长?”   有些事情,江知宜想都不敢想,因为那些经历过的恐惧,如同藤蔓旺盛的树枝,一点点扎进她的心底,又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一寸一寸的占据她的整个身躯,让她不由得想要躲避。   采黛咬了咬下唇,好像有些动摇,江知宜正欲接着劝说,采黛却因为想起愉太妃的嘱托,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内心。   她松开江知宜的手,想要避开她,边起身往车前的横木走去,边调转话头:“小姐,太妃娘娘虽然为咱们准备好了一切,但路途遥远艰难,您先好好歇着,养足了精神才是。”   其实适才小姐的担心,她也曾问过太妃娘娘。   那时正值新日初生,太妃就着将蓝未蓝的天儿,阖眼歇在美人榻上,听到她询问这个,满脸皆是漫不经心,只道:“你只管照顾好你家小姐,旁的事本宫自然担着,我把一辈子都搭给了先帝和深宫,难道还要我的侄女,再把一辈子搭给他的混账儿子?还是没名没分的,这可不行……”   太妃当时说了许多,她记下的不多,除了那几句,剩下的就是对皇帝由衷的评价,“说实话,先帝那儿子可真混账,比他老子还要混账,怪不得当初先帝要选他承继大统。”   马车奔腾而过,偶尔掀起的阵阵尘土和落叶,被车轮碾在地上,印进一道道的车辙痕迹中。   隔着锦布帷裳,采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小姐,你别怪太妃娘娘将此事瞒住您,也别怪奴婢不懂事儿,我们得护住您,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亲眼看着您,化成那个玉什么宫的一缕轻烟吧。”   话音落下,车内一时无人应声,过了良久方传出一声自嘲的轻叹,“原本以为日日缠绵病榻就是拖累,却没承想……”   ————————   玉鸾宫的大火直到深夜才勉强灭尽,吴全站在片刻之间毁于一旦的殿前,脸色愈发难看。   他原本还盼着愉太妃来这儿一事可以隐瞒,但现在看来,别说此事瞒不住,恐怕还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来。   “公公,这事儿何时告知皇上?”救火的侍从满脸皆是土灰色,衣衫被火烧去大半,手臂上落下些灼伤痕迹。   “何时?即刻就着人快马加鞭去宗庙告知皇上吧。”李施没好气儿的应他,只觉得自己这条命算是要到头儿了。   “好,我这就去。”侍从拱手行礼,就要离去,却又被吴全拦住,“一定要告诉皇上,玉鸾宫虽起大火,但江姑娘并无大碍。”   侍从略微一顿,抿唇点了点头,吴全则快步赶往偏殿,万事不及人重要,只要江姑娘没事,他就算是不辱使命。   来至殿前,他轻叩门扉,面上流露殷勤之色,“太妃娘娘,奴才来问一声,江姑娘身子可还好?是否需奴才叫太医来?”   “劳公公关心,江姑娘一切皆好,此时已躺下了,还望公公不要再让人来打搅,让她能好好歇息。”殿内愉太妃的侍女温声应答。   “是是是,那是自然。”吴全暗舒一口气,紧紧绷着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又道:“奴才们就守在门外,若是有事,尽管吩咐,奴才们一切以江姑娘为重。”   “好,公公辛苦了。”那侍女撂下这一句,缓步走至床榻旁,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娘娘,这殿外皆是皇上的人,咱们恐怕瞒不了太久。”   愉太妃眉心微低,带着破罐子破摔的释然,“尽量多瞒些时候吧,这样卿卿她们也能跑得远些。” 第24章 看守 玉鸾宫的一应宫人统统处斩   玉鸾宫失火的消息传到宗庙时,已是日升时,闻瞻正面对着先帝的画像,跪在大殿之中祭拜,殿内香火缭绕、肃静万分,一派严穆庄重之感。   他眼神一凛,将目光从面前的画像,移到传话侍从身上,无需说更多的话,便吓得那侍从立即跪倒在地上,按照吴全的交代,连忙解释:“皇上,玉鸾宫虽着大火,但江姑娘并无大碍。”   “哦?”闻瞻拨弄着手中的扳指,不苟言笑的面容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护住了人,便能将功折过了?一群人都守在殿内,大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你们都是瞎子?”   “这……昨夜是……是……”那侍从吞吞吐吐,不敢将众人当时并未守在殿内的事情吐露。   “说。”闻瞻不冷不淡的吐出一字,眸中已经生出凌厉之意来。   那侍从被他吓得直哆嗦,垂眸不敢抬头,把昨夜种种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又不忘出言辩解:“愉太妃是拿着太后懿旨来的,又扬言要给众人治罪,卑职们实在不敢阻拦,望皇上恕罪,望皇上恕罪……”   殿内一时静默无言,只有那侍从不断求饶之声,衬着满殿的氛围,说不出的诡异。   良久,闻瞻方开了口,言语之中满是疑惑:“怎么愉太妃一来,这大火就着起来了?当真是意外吗?”   “大火灭了之后,卑职们曾进去查看过,只知道大火似是从外殿开始着起,而太妃娘娘和江姑娘当时正在内殿小谈,并无什么异常之处。况且……”那侍从话还没说完,便被闻瞻开口打断。   “今日之内,你们将此事查探清楚之后,尽快来回朕。”闻瞻的目光再次落于殿中央的先帝画像上,不甚在意的摆手示意那侍从出去,似乎已经笃定这场大火必有蹊跷。   那侍从有些为难,却又不敢反驳,只能拱手应“是”后,快马加鞭赶回皇宫,去查探皇上口中的真相。   刚过亭午,宫中便再次来了信,而传信的不是旁人,正是吴全。   他见到闻瞻后,二话不说便扑倒在地上,以头抢地、不停叩首,声音里已然带上了惊惧的哭腔。   “皇上,奴才无能,奴才该死,直到今日去给江姑娘送药时,才发现留在宫中的江姑娘是假的,真的江姑娘她……她昨夜就已经被愉太妃送走了。”   “你说什么?”闻瞻脸色突变,有恼羞成怒之状,反复问道:“你说江知宜被愉太妃送走了?”   “是……奴才也是才发现。”吴全声音嘶哑,忙以膝盖蹭地,挪到闻瞻身旁,用双手碰上他的舄履,出言保证:“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已经着人去追了,必然会把江姑娘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带回来?”闻瞻气极,抬腿躲开他的手,一脚踹在他肩上,抬声痛斥:“不要命的狗奴才,你连人都看不住,哪来的本事把人给朕追回来?”   那一脚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直把吴全踹的头昏眼花,但他却不敢躲避,还一味地往前凑着,指望着多受些皮肉之苦,便能免除将人弄丢的罪责。   见此情景,立于一旁的李施也有些发慌,忙低头温声相劝:“皇上您先别着急,江姑娘身子不好,去不得太远,命人在京中找找,兴许就能寻到了。”   自来到宗庙祭祀,闻瞻本就心里不舒爽,现下又碰上这桩事,更是气得他满腔皆是压不住的怒火,接连不断的往上翻涌。   他眼眶发红,面上微微泛着青色,也不理李施的言语,咬牙切齿的挤出几句话来:“不中用的人,大约也不必留着了,江知宜若找不回来,玉鸾宫的一应宫人统统处斩,也好给旁人留个教训,想想如何在宫中做事。”   “使不得,使不得啊皇上。”吴全猛地磕头,每一下都发出“咚咚”的响声,直到额头血红一片,地上沾满血迹时,仍未停止。   闻瞻居高临下的冷笑着,又嘱咐一旁的李施:“即刻备轿撵准备回宫,命人将愉太妃一行人押起来,等朕回去审问。另外,加大城门处的守卫,只要是出城之人,皆须一一查过,不可放松分毫。”   说着,他抬步就往外走,却在门前碰到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她正颤巍巍的端着茶水进殿,瞧见他一脸焦急的模样后,忙缓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徐嬷嬷,宫中出了些事,我得回去瞧瞧。”闻瞻面色稍稍舒展了些,十分罕见的连自称都不曾用,摆手示意李施和吴全先行离开。   “有事?你不去瞧你……”徐嬷嬷顿了顿,到底还是将禁忌的称呼宣之于口,“不去瞧你娘亲了吗?”   听到这个称呼,闻瞻还有些发愣,毕竟自他登上帝位,已经许久不曾出过宫,而在深宫之中,有太后,有母妃,就是没有娘亲。   他勉强自己扯出个笑容来,表面上十分不以为意,“算了吧,她脾气大,若是被她知道,我刚跪拜完先帝,又去她坟前跪拜,怕是要生气的,她一生气,便要搅得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他似是想起过往旧事,但眼中毫无眷恋之色,只余下些难熬的无奈来。   “人都不在了,还气什么?”徐嬷嬷自顾自的摇摇头,将手中的檀木托盘放到桌上,又去拉他的手,“别怪小姐,她当年也是身不由己,落在那样的境地,她心中不痛快。”   “不怪,没什么可怪的。”闻瞻垂头掩下眸中暗淡,不动声色的躲开她的手,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冷若冰霜,只道:“徐嬷嬷,朕得回宫了。”   “好,奴婢恭送皇上。”徐嬷嬷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闻瞻也不阻拦,只略微点头,便转身而去。   ——————   马车不紧不慢的行了将近一夜,直到近了京郊,采黛才敢稍稍放松,命车夫寻了处食肆歇息,一来是吃些东西,二来是托店家为小姐熬些汤药,路上颠簸寒冷,她怕她家小姐有些禁不住。   这一路过来,江知宜的确觉得有些难熬,面色已经不如刚出宫时好看,隐隐染上些惨白来,采黛为她戴好帷帽,才下车扶她进了食肆。   店小二眼尖又热情,瞧见有人进来,忙满脸堆笑着迎了上去,“天寒地冻的,两位姑娘快进来,小的给你们斟壶热茶来,您看您要来点什么?”   “随意来些清淡的即可,不要荤肉。”采黛将手中带来的药材递到他手上,话说的极为客气:“再劳您帮我们熬些汤药。”   说着,她又往店小二手中塞了些碎银子,以示感谢。   店小二抬手掂量着那银子,笑的更欢了,眼睛眉毛都挤在一起,边说着姑娘客气,边把银子塞进袖中,小跑着去忙活了。   没过一会儿,饭菜一一端了上来,并非采黛所说的清淡之物,大多是荤腥,且摆了满满一桌子,看着盘中蒙着的一层油花儿,采黛有意开口质问,却被江知宜拦下。   她明白这人是有意讹诈,但现下是非常时候,能不惹事便不惹事才是最好的。   两人皆想忍一时风平浪静,但那店小二却有意“阳奉阴违”,饭菜送的不对还就罢了,连再次送上的汤药熬的都不尽心。   采黛再也忍不住,“蹭”的一下起身,拦住那店小二便斥道:“你回来看看这饭菜和汤药,哪一样是照我要求做的?”   店小二依旧和气,但应声却是敷衍:“这饭菜是小的看姑娘身子好像不大好,想着吃些荤腥可以进补,至于汤药,小的们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哪有熬汤药的本事,姑娘先凑合用吧。”   “我呸。”采黛轻嗤一声,眉毛一扬,又道:“莫非我适才的银子都喂到狗肚子里了?才让你收了银子,又不肯尽心。”   “诶,姑娘这话可就不对了。”店小二看她们只有两个姑娘,言语之间毫不客气,将抹布甩至肩上,开始胡搅蛮缠起来,“我好心为姑娘着想,怎么反倒落了错处,姑娘说我收了你们的银两,我怎么不记得?在座各位可瞧见了?”   此处偏僻,店内众人大多为赶路而过,不欲多管闲事,并无人抬头搭腔。   “你……”采黛鲜少见这样无耻之人,被气的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呛声的话来。   店小二见此情形,得意的一哼,便要去忙活别的,却听旁桌坐着的人,突然开口说道:“我瞧见了。”   那人一身靛蓝色劲装,次次咧咧的坐着,剑眉星眸,面上皆是坚毅之色,他若无其事的拿起桌上的长剑,用剑鞘指了指江知宜的汤药,又指了指店小二,似是威胁:“我还瞧着这汤药在糊弄人,要不小哥再端回去熬一会儿。”   店小二身形一顿,像是没想到有人为她们出头,还是个看来不好惹的,他没好气儿的折身回来,端起药碗气冲冲而去。   江知宜起身朝那人盈盈福身,轻声道谢:“谢公子仗义出言。”   “姑娘客气。”他不甚在意的举杯冲她一扬,嘴角露出几分畅然洒脱的笑意来。 第25章 受挫 咱们不能跟卫将军走   在食肆吃完饭菜、饮完汤药,江知宜她们便直奔城门,想着在天黑之前出京城,以防出什么意外。   但临到城门,车夫却突然停下马车,隔帘相禀:“小姐,城门口有人把守着,不知再查些什么,容老奴先去问问。”   “去吧,小心些。”江知宜掀起帷裳查看车外景象,果然瞧见城门口正有守卫把守,只要是经过之人,皆须查探一番。   他们的铁甲在暮色下仿佛发着幽光,生出浓浓寒意来,让江知宜莫名想起初入宫的那一夜,心里没由来的发慌。   没过一会儿,那车夫小跑着回来,面露难色,吞吞吐吐着开口:“小姐,老奴适才去问过,他们说京中近来有事,出城皆需……需文书或者腰牌。”   跑出来这么久,眼看就要逃离,却在将成功时受了挫,采黛急得方寸大乱,一时没了主意,忙问:“小姐,出不去城门了,咱们怎么办?”   “还是晚了一步。”江知宜心中一沉,握紧了帷裳,缄默良久之后,又道:“先回刚才去的食肆,歇息歇息再从长计议。”   眼看着天便要黑下来,若她们还在此处多加逗留,恐怕不等人来找她们,她们便要自投罗网了。   车夫不敢犹豫,忙又上了马车往回赶。   “小姐,咱们还能逃出去吗?”采黛握住她的手,顺着车轮滚动的声音,放缓了呼吸,仍有些心有余悸。   “不知道。”江知宜说得极为坦诚,但看她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又打趣道:“昨夜刚出来的时候,你还跟我说咱们只能往前走呢,怎么,这会儿你怕了?”   其实自昨夜之后,她也想过许多,一面为自己逃出来而庆幸,一面又为这自由是以珍重之人换来的,而感到自责。   两种情绪不断拉扯着她,让她难以抉择,直到此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件事她却知晓的清楚,若是她此刻被闻瞻抓住,那姑母昨夜所做一切,皆为徒劳,甚至会成为一道催命符。   再下马车时,江知宜再次遇见了为她们解围的男子,那人刚从食肆出来,见到她们还有些发愣,好像没想到她们为何折返而归。   江知宜冲他略微点头,以示打了招呼,隔着遮面的帷帽,她的面容并瞧不清楚,但那人还是盯着她半遮的眉眼瞧了许久,方有些疑惑的问道:“姑娘不是已经离开,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身子不太舒爽,怕路上禁不住,想着略微养养再上路。”江知宜随意扯出个理由。   “姑娘还敢来这儿,不怕那店小二又欺负了你们?”那人抬手指着食肆,拧了拧眉头。   “此处偏僻,除了这儿恐没有别的去处,多谢公子关心,我们会小心些。”江知宜扯了扯嘴角想冲他笑,但又意识到他压根看不清自己的脸,忙又福身一拜。   那人有些愣怔,似乎还在思索她折返而归的理由是否合理,因为他过午进城时,瞧见城门守卫正在寻人。他曾问过他们要找何人,守卫们嘻嘻笑笑的说要找一位姑娘,别的再不肯告知。   他眼神转动,把江知宜上下打量个遍,也没瞧出她身上有什么可疑之处,只觉得眉眼之间有些熟悉,似在何处见过,但朦朦胧胧的,也瞧不清晰。   他略一拱手,又道:“在下卫延,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可为姑娘寻个别的客栈,总好过留在此处。”   话落,他又觉得自己这话太过唐突,忙接着解释:“姑娘不必害怕,在下就住在京中将军府,并非坏人。”   听到卫延和将军府,江知宜和采黛皆是一滞,这个名字,主仆二人比谁都清楚,但因为现下境遇,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十分默契的未曾点破。   江知宜更是没想到,自己和卫将军会在此时此处相遇,她不欲暴露身份,只得婉言拒绝:“卫公子说笑,我并未害怕公子是坏人,只是身子不爽,实在再受不得奔波,多谢公子好意。”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强求了。”卫延再次拱手准备离去,在他转身时,身上环佩相撞发出声响。   江知宜正低着头,顺着那声音正巧看见他衣上所系腰牌,脑中灵光一闪,又叫住了他:“卫公子,你适才说的客栈,离这儿可远?”   卫延停住脚步转身看她,还有些意外,“并不太远,在下正好归家顺路,可引姑娘前去。”   “那就有劳卫公子了。”江知宜道谢之后,快步上了马车,紧随他马后。   “小姐,咱们不能跟卫将军走,若是被他知道您的身份,这可得了。”采黛刻意压低声音,连连往外张望。   “这会儿不是还没认出来吗?”江知宜盯着他的背影,心中已有打算,“他身上有腰牌,或许可以让咱们出城。”   她与卫延虽有婚约在身,但未曾碰面见过,她在府中时,见过他的画像,但真正见了人,却并无印象。卫延理应也只看过她的画像,这会儿她又遮着面,必然认不出来。   她现在没有别的出路,就算卫延能认出一二,她也只能迎难而上,想法子弄到他的腰牌才行。   ——————   正和殿内,愉太妃未着簪钗,鬓发微乱,狼狈不堪的被侍从押坐在玫瑰圈椅上,她的侍女皆跪在大殿之内,惊惧的不敢抬头,哽着声音哭作一团。   闻瞻端坐于上位,冷眼睥睨着满殿的宫人,不冷不淡的开口:“说吧,江知宜去哪了?”   “奴婢们不知,真的不知……”侍女们纷纷摇头,七嘴八舌的回应,殿内霎时乱做一团。   “不知?”闻瞻不慌不忙的端起桌上热茶,轻轻抿了一口,平淡的语气中压抑着无边的怒意,“李施,掌嘴。”   李施听命上前,毫不留情的挨个掌嘴四个侍女,直打到面颊红肿,双腕发酸,但未听到皇上叫停的声音,仍不敢放松。   “说,江知宜去哪了?”闻瞻终于抬手止住他,缓声重复问道。   “奴婢真的不知,那日奴婢只是尊太妃娘娘之命,假扮江家小姐瞒过众人,其余一概不知,望皇上明鉴。”其中一侍女率先开口,啼哭着将自己昨夜所为道出。   “哦?”闻瞻将目光转向愉太妃,嘴角噙着些沁骨寒冷的笑意,“太妃娘娘打算说吗?”   紫金阆云烛台散下的光晕映在他身上,让他周身都附上一圈柔色,但这并未让他目光中的锐利消减,反而增出些不近人情的淡漠来。   愉太妃偏头冷哼一声,并不去看他,只道:“皇上何必多此一问,昨夜我送她离开的时候,就没想过再让她回来。”   如此笃定坚决的事情,她做的并不多,但送卿卿逃离这囚笼似的皇宫,算是顶顶重要的一桩。   “这是要不惜以自己的命为代价,也要放走朕的玉鸾?”闻瞻用腕子拄着头,眼神看似疏离,却有直击人心的意味。   “我既然敢做出此事,就是将旁物皆置之度外,没什么可惧怕的了,皇上若是有本事,那就继续用下作的法子将人抓回来,实在不必再在我这儿浪费功夫。”愉太妃一派强硬姿态,打定了主意要将江知宜的去向隐瞒到底。   她知道,不管是卿卿被困宫中,亦或是昨夜的逃脱,对外都属隐秘之事,皇帝必然不敢大张旗鼓的找人,只能暗地里偷偷探寻。   京城这样大,京外更是漫无边际,要藏住一个人太容易,但要是找一个人,却如大海捞针般机会渺茫。   “好,太妃娘娘好气魄。”闻瞻面露讥讽,嗤笑着嘱咐李施:“去,将愉太妃好好的安置在临华宫,让她亲眼瞧着,朕怎么抓回逃跑的飞鸟儿。”   愉太妃等人被带离正和殿后,闻瞻几乎是瞬间勃然变了脸色,他猛地抬手,用长袖扫过案前,将案上的所有东西尽数推到地上。   奏折、砚台以及茶杯等物与地面相撞,接连不断的发出“砰咚”之声,有的东西猝然炸裂,崩溅开来,弄得殿内狼藉一片。   他的手背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被划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伤口来,此时正一点点儿的往外流血,他像是丝毫不曾察觉,大口喘息着跌坐到椅上,任由伤口里的鲜血肆无忌惮的流出,顺着他的长指聚集,又一滴滴的坠落地上。   殿外有小太监听见动静,战战兢兢的便要进来查看,却被他一声“滚出去”的低吼骂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闻瞻只觉得搭在桌上的手都已经麻木了,没有疼、也没有其它感觉,他眯眸瞧了瞧外头的一片昏黑,一时咂不出心头滋味。   李施将愉太妃押走回来的时候,被这满殿的杂乱吓了一跳,待看见闻瞻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更是惊诧,忙上前要仔细瞧瞧,却被他伸手拦住。   他嗓音喑哑,带着难掩的压抑和沉闷:“去给朕找人,将京城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人找回来,朕就不信、不信……” 第26章 暴露(改作话) 朕亲自去瞧瞧……   因为话说得急,闻瞻还未好利索的热症突然发作起来,开始止不住的咳嗽,越咳嗽他越是生气,因为平日里,能这样咳嗽的人不该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皇上您别着急,城门已经被牢牢守住,江姑娘她绝对出不去。”李施为他顺着气儿,连连劝慰。   “蠢货,只守城门有何用,她若是不出城呢?”闻瞻用手狠狠的抓住圈椅上的云纹扶手,似在发泄一般,“再加派人手在城中查探,朕倒要看看,她到底能藏到哪去。”   “是,奴才这就去。”李施不敢不应,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明明这事儿是不能张扬的,皇上却好像并不在意的要四处寻人,先前派出的人不算少了,这会儿又要加,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来。   他话音刚落,正欲出去想别的主意,就见被派往宫外寻人的侍从阔步进来,双手一拱,报道:“皇上,找着江姑娘的行踪了。”   “找着了?现下在哪?”闻瞻猛地抬头,似乎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样快。   “就在京郊的食肆打探到的,江姑娘将脸遮的严实,卑职一开始并未寻到人,是听那店小二无意说出,今日店里有个姑娘偏托他熬药,卑职一时起了疑心,让他认过姑娘身边的侍女,才敢确定,只是……”那侍卫略微停顿,不知怎么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只是什么?你们没寻到人?”闻瞻面上露出些不耐来,紧紧敛着长眉,好像只要那侍从说是,他便会立即爆发。   “不不不……”那侍从连忙摇头,偷偷瞄了他一眼,声音越说越低:“人的确是找到了,现在就在一处客栈,只是江姑娘身边还有旁人在,那人瞧起来武功不低,卑职们怕打草惊蛇,只敢远远跟着,您……您看现在要带姑娘回来吗?”   “不过刚出去一日,就寻到人同行了,真是好样的。”闻瞻冷哼一声,只觉得额头突突的疼。   他沉默片刻,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开口:“你们先不必动了,给朕备马,朕要亲自去瞧瞧。”   ————————   入夜之后渐渐起了雾,朦朦胧胧的一片,如同生出一层细密的薄纱,蒙住了整片天地,使得触目所及之处愈发看不分明。   客栈门口已经挂起灯笼,其中微弱的光芒并不能照亮这昏黑的夜色,反而增加了些说不清、扯不断的混沌来。   卫延在门前勒马,朝着身后的马车招呼:“就是这儿了。”   江知宜应声掀起帷裳,抬眼望了望头上牌匾,方下了马车行礼道谢。   卫延却未曾下马,与她隔着段距离拱手还礼,又道:“既然已经到了地方,那在下就不多留了,此处还算安全之所,姑娘大可放心住下。”   说着,他便要策马离开,却再次被江知宜出声拦下,她立在门槛前,昂头看着马上的他,声音干脆:“既然已经来了,不如我请公子喝茶吧?”   “不必,姑娘身子不好,还是早些进去歇下吧。”卫延煞是果断的摇头拒绝。   今日帮她,本就是顺路之举,废不上什么力气,哪里值当得喝人家一口茶,况且天色已晚,他再多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江知宜心中有别的打算,自然不肯放他离开,接着出言挽留:“江湖之大,今日一别,兴许再没有机会相见,我请公子喝盏茶,就当回报公子仗义相助之恩。”   她微低着头,句句说得真挚诚恳,衬着身后无边的夜色,显得脆弱如烟,容不得人拒绝。   卫延一时语塞,思索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此处不过寻常客栈,要喝茶也没有什么顶好的茶品,一壶西园柳就算是上品了。   店家将茶水端上来之后,江知命采黛先去收拾床榻,亲自提壶斟茶,开始说起闲聊的话:“我看公子在京郊歇脚,是从城外刚回来吗?”   她记得,前些日子采黛同她说过,卫延突然被皇上派往塞外,今日在此处见到他,想是刚刚回来。   “对,过午刚到的京城。”卫延轻声应过,又去打量四周,对她手上的动作并不感兴趣。   说实话,他是个十足十的粗人,喝什么茶皆是同一个滋味,再好的茶他也品不出特别来,所以对喝什么并不甚在意。   “对了,还没告诉公子,我名叫江卿,这次出京是为去探望城外亲戚。”江知宜面无表情的扯着谎,极力与他套着近乎。   心中却是在斟酌,手中的这杯茶水应该倒在他身上何处,既不至于烫到他,又能将他身上浇湿,哄得他去换件衣裳,好趁机取走他的腰牌。   “你姓江?”卫延偏头看她,似乎并不在意她来于何处、又要去往何处,反倒问起她的姓氏来。   “是,怎么了?”江知宜反问,将茶杯递到他跟前,就要故作无意的失手倒下去,却听他突然说道:“无事,只是家中有未过门的夫人,也姓江罢了。”   江知宜手上动作一顿,抬头便去看他,只见他略略垂着眼睫,似在沉思什么。   “能嫁予公子,那位姑娘当真是好福气。”江知宜回过神来,嘴上不停客套着。   她着实没想到卫延会在陌生人面前提起自己,而他所说的那桩婚事,却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劝父亲作罢的。   “我常年征战沙场,甚少在府中,嫁予我,可不算是什么福气。”卫延自嘲的笑笑,抬手便要去接她手中的茶杯。   瞧着他手伸过来,江知宜便准备故意松开手,但因为她动作过大,落袖不小心带过桌面,将整个茶壶掀翻,满壶的水都尽数撒到他身上。   他穿的劲服颜色极深,瞧不清哪里沾了水,江知宜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到,忙用帕子胡乱的替他擦着衣裳,面带慌乱的询问:“卫公子,可烫到你了?”   两人的距离拉至极近,她身上的汤药味道隐隐传到他鼻中,卫延有些赧然,伸手拦住她,立即起身后撤了两步,只道:“无妨,冬日衣厚,没觉出烫来。”   江知宜瞧他并无大碍,不动声色道:“公子衣裳都湿了,一会儿出门再经风一吹,恐怕会受寒,不如你先去上房将衣裳换下来,我让侍女帮你用火炉烤一烤,你换回去之后再走?”   “不用麻烦江姑娘,不过是……”卫延不甚在意的提起衣袍抖了抖,就要出言拒绝,但低头再瞧一眼,发现这衣裳真是湿的彻底,蓦然有些犹豫。   且不说受不受寒的问题,一会儿归府他还要先去拜过父母,着这身衣裳去,母亲恐又会说道。   江知宜没再给他考虑的机会,抬手做出“请”的姿势,边在前引路,边抬高声音冲着楼上喊道:“采黛,卫公子的衣裳被我不小心弄湿了,你先出来,让他上去换了衣裳。”   采黛应声立即小跑着下来相迎,随着她附和:“天寒地冻的,卫公子快些上来换过,我拿去给您烤烤。”   卫延脚步微顿,再没了拒绝的理由,缓步上了木阶,将衣服换下之后,由采黛拿去烤干。 第27章 归家 肥章掉落!   将卫延的衣裳取来之后, 江知宜偷偷把他的腰牌取下,塞到自己身上。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腰牌到手她又有些不放心, 悄悄躲于客栈一角, 将腰牌上的束绳用力扯断, 再系回束带上,做出腰牌不经意间被扯断而掉落的样子。   如此一来,就算卫延发现腰牌丢失, 也不会怀疑是自己与他同在一处时, 就敢趁他不备,如此大胆的盗走他的腰牌。   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江知宜也不再犹豫, 着采黛将他的衣服烤干之后,立即送还回去。   从故意留下卫延, 到偷完腰牌,是江知宜在路上早已计划好的, 一切基本都按她的计划发生,除了那壶倒在他身上的水, 还有他突然提起自己。   饶是如此顺利,她的心中也是难免的惊慌失措,暗暗劝说了自己许久,才敢再次毫无波动的面对卫延。   再送他出门的时候, 外头的雾愈发浓重, 悄无声息的遮掩住眼前万物,似进入云霄之中,须得仔细辨别,才不至于迷了双眼。   “今日又是劳烦公子, 又是弄湿了公子衣裳,实在是心中难平,再次向公子道歉。”江知宜颇为郑重的行了大礼,既是致歉、也是感谢。   眼看着腰牌已经到手,明日就可以出城,她心中平平生出几分欢快来,连素日里听来虚弱的声音此时都多了些生机。   卫延跟着她的脚步出门,拱手只道:“不过举手之劳,江姑娘实在无须如此客气。”   “好,那夜间雾大,公子路上小心……”江知宜迈过门槛,抬头望着门外的白雾茫茫,突然顿住了,脚上动作霎时慌乱,双脚一错,险些要栽到地上去。   “江姑娘小心。”卫延此时已顾不得男女之防,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拉了她一把。再次接近,他感觉到她的呼吸好像都缓了,纤细的手臂隔着厚衣仍觉出冰凉。   他不知她看到了什么才致如此惊慌,立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瞧见缭绕浓雾之后,正伫立着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如山间高松,身上的大氅被寒风微扬,灌进满怀的冷意,颈间那圈裘毛儿,牢牢的偎在他瘦削的下颌处,使他生出几分清傲来,面上并无太多神情,眉间泛着疏离之感,深眸似是无意,但却凝然不动的盯着江知宜。   卫延还以为雾大晃了眼,又睁目仔细瞧了瞧,发现眼前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此刻本该呆在皇宫里的皇帝,而那人身后跟着的侍从,更是他所认识的,他错愕万分,忙松开江知宜,弯腰叩拜道了一声“臣问皇上安”。   闻瞻的眼神在他身上只留下一瞬,并未应他的话,眼底划过的惊讶顿时被愤怒所代替,面上端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在两人刚刚相触的手上不断流转。   须臾之后,他再次看向江知宜,锐利的目光如同在窥伺猎物一样盯着她,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而后缓缓冲她伸出自己的手,声音冷冽,只道:“过来。”   江知宜立在那儿未动,隔着漫天的浓雾、遮面的帷帽,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眸中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身子愈发僵硬起来,连颤抖都忘了,仿佛失去魂魄一般。   两人之间的气氛过于诡异,一个在无声抗拒,另一个在步步逼近,你来我往之间,好像自有一股力量,将旁人皆排除在外。   在场众人纷纷噤声不敢言语,雾色迷蒙之中,静的可怕。   卫延还不清楚其中的暗潮涌动,他的眼神不停在两人之间转动,后知后觉的明白,城门前守卫要找的姑娘或许就是江卿,一时之间,无数个疑问涌向他脑海。   他知道,皇上向来不近美色,仅有的两个妃嫔都从未宠幸过,瞧着眼前姑娘的身份非同一般,但他却未曾在宫中见过她,更未听别人提起过,也不知她究竟有何重要,能让皇上从宫中追到此处。   但他记得,江卿曾同他说,自己出京是为探望城外亲戚,如今看来,这皆是谎言。   “朕说了,过来。”闻瞻再次开口,虽然放缓了语调,但眉目之间的不耐却愈发明显,再经身后的迷雾装点,让人不禁望而生畏。   江知宜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芊芊素手死死地扣住门框,方能支撑住脆弱的身躯,不至于在他面前弱小得不堪一击。   “小姐……”采黛心有余悸,死死地拉住她的衣袖,仿佛只要她们不走过去,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就不会发生。   良久,江知宜仍未动,闻瞻也未放下手,两人之间的对峙愈发猛烈,李施在后头看的心惊肉跳,连连冲着江知宜使眼色,希望她赶紧过来,好解决这场熬人的波折。   但他不知等了多久,并未等到江知宜过来,反见她不断后退,仰头颤着声音重复:“我不过去,我不过去……”   “那你可以试试。”闻瞻收回自己的手,开始不停的拨弄手上的扳指,一下接着一下,好像在试图压抑自己不知如何发泄的怒火。   眼看着这场疾风劲雨就要来临,李施忙上前打着圆场,有意好声相劝请江知宜过来,但她依旧想要躲避,帷帽下的声音已然带了些难掩的慌乱。   卫延偏头看着她,不知因为什么,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来,面前的姑娘如同一缕随时可散去的轻烟,若她今日真的过去,那今日就是这缕轻烟散去的时候。   他心生不忍,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将她整个人都拢在身后,对着闻瞻拱手行礼,有意平息这场怒火,说道:“皇上,江姑娘身子好像不太好,她……”   卫延话还没说完,便被闻瞻打断,他眉心低垂,侧目相对,不冷不淡的开口:“卫将军,你逾越了。”   “臣不敢。”卫延立即低头,满腔的话皆被哽在喉中。   说实话,他也知道按照皇上的性子,他就算开口,或许也是做无用功,但他又觉得若他今日不开口,江姑娘就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他虽不知道江卿的身份究竟如何,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但他倒有几分可怜弱者之意,况且他今日亲眼看着她想要逃离这里,若不是过得不称意,又如何要逃?   卫延还想要再说什么,闻瞻却早没了丁点儿等下去的耐心,他连看都不曾看卫延一眼,缓步上前走到江知宜身旁,将她揽在大氅之中,是完全保护的姿态,又抬手亲昵的替她整了整帷帽,似是怜爱,又似是威胁。   “你该知道的,朕一向赏罚分明的很,从来不会徇私,不过你在朕这里,和旁人不太一样,你若是偶尔犯些错,也没有什么紧要,至于旁人……”   他略顿了顿,话中另有深意,“旁人犯了错,朕一般不会心慈手软,甚至可能会因此痛下杀手,你可要斟酌仔细了。”   只这一句,江知宜便彻底败下阵来,在他的桎梏之中再不敢挣扎,他的狠绝阴鸷,她的确清楚的很,所以才不敢赌。   当着卫延和无数侍从的面儿,江知宜不知自己怎么上得马车,只记得卫延好像望着她看了许久,眼神中既有可怜、又有无奈。   马车进了皇城之后直奔长定宫,这个她与闻瞻初次相见的宫殿,让她无比抗拒,又万分厌恶。   闻瞻却毫不客气,进殿之后,直接拉住她的腕子,一把将她扯至榻上,她跌坐在锦被上,迅速蜷缩起身子,躲于床榻一角。   “江知宜,朕没放你,你居然敢逃?”他傲然睥睨着她,满目皆是翩飞的冷意,带着些不可置信。   江知宜将后背紧紧的贴着墙壁,瑟缩着望他,不发一言。今夜之景,她不是没想过,而正是因为想过,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更加恐惧。   见她不应,他冷哼一声,攀上床榻,接着问道:“你以为卫延可以帮你吗?以为他可以保护你吗?还是心里想着你父亲那些荒唐的话,真觉得嫁给卫延,就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不,不是我以为,是他本来就可以帮我,可以保护我。”江知宜仰头与他对视,眼中毫不露怯。   他话中的每一个细节,无论是她父亲,还是她的婚事,这桩桩件件皆能刺痛她的心。   若不是他,她现在就是另一番光景,或许会如她母亲所说,沾沾上将军的阳气儿,病症渐渐好起来,同上将军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虽无所谓是否真的爱慕,但那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福气。   闻瞻嗤笑着,抓住她的玉足,将他拉至自己身旁,顺势欺身而上,不屑道:“若他真能保护你,今日你就不会被朕如此轻易的带走,你当他是什么?你的救命稻草吗?可惜他不是,他不过是臣服于朕的权势之下,压根不敢反抗的臣子,就算他心有不满又如何?还不是只能亲眼看着你被朕拥入怀中。”   说着,他附身贴上她的脸,感受着她脸上刚经过严寒的微凉,面带玩味,“你们府中的和尚不是说,你只要沾一沾杀气重、阳气足之人的阳气儿,便可保住性命吗?试问这天下,还有比朕杀气重、阳气足的人?”   江知宜偏头躲开他的靠近,几乎是从后槽牙处挤出三个字来,直着脖子哽声道:“你不配。”   “我不配?”闻瞻从她袖中扯出那块欲要掉出来的腰牌,将她的脸摆正,逼迫她看向自己,低吼着问她:“卫延就配吗?他配吗?朕今日未在他面前戳穿你的身份,是给你留着脸面,怎么?你想让他知道,你就是他将要娶进门的夫人?”   他早就瞧见她袖间的这块腰牌,知道若不是今日找到她,或许她明日就会拿着别人的腰牌,光明正大的走出京城,从他的手中逃脱。   “他比你配,只要是人,就比你配。”江知宜抓住他的衣襟,同样以嘶吼回应着他,她的言下之意,是他不配为人。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让她生出如此彻骨的恨意,也再没有一个人,会让她宁愿死,也不想与他纠缠。   “好啊,可惜就算我再不配,你不还是落在了我手上,除了我,别人都休想再觊觎你半分。只有等到哪一日我厌恶了,准备放过你了,旁人才有沾染你的机会。”   话落,他不给她回应的机会,用手束住她的腕子,将她的手臂举过头顶,压制在墙壁上,低头便吻了上去。   江知宜只觉恶心无比,她拼命反抗着,手腕不停的挣扎,将他手上伤口刚包好的细纱撕扯开来,鲜血再次流出,沾到她的手上,两人的手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因为她的动作,他手上的鲜血愈发多的往外涌,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去。   闻瞻毫不在意,依旧放肆的在她面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江知宜用脚踢他、用牙咬他,他皆无反应,只是将手掌下滑,为她抹去白皙腕上的鲜血,又不忘在她耳边威胁。   “你知不知道,朕瞧着你给他行礼道谢,他又握住你的腕子时,朕真是恨不得……恨不得掐死你。”   衬着烛光,层层帘帐上落下两人的影子,纠缠的、挣扎的、压制的、反抗的,一一悦然于上。   待到唇齿相触之时,两人都能感受到浓重的血腥味,掺着他手上流的血,弥漫在整个帘帐之中,是再名贵的熏香也遮不住的气味儿。   他嗓音低沉,混着欲说还休的纠葛,一遍遍的问她:“你恨我是不是?你恨我是不是?”问完便是更加炽热如烈火的吻,滑过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肉。   她的鬓发微低、珠钗散落,床前的光正照在帐内,露出一张芙蓉面,以及周身的凝脂肌肤来,衬着柳腰花态的身姿,如蒙了白雪的起伏山川。   他有意轻惜轻怜,但鸳鸯交颈之时,却是难以压抑的春思渐浓,等到香汗沾湿身·下襦衣和锦被,她的身子止不住轻颤时。   他又囫囵不清的开口:“你凭什么恨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后面的话隐于芙蓉帐暖之中,与破碎的喘·息和轻泣混杂在一起,再也听不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方是虹销雨霁,他似乎十分畅意,已经忘了两人适才的一番争论,用薄纱遮住江知宜,将人抱进浴殿之中。   她偎在他身上,仿佛失了筋骨般蔫蔫儿的,一动也不肯动,他将她放置水池旁的美人榻上,先舀水洗掉满手的鲜血,才将她放在池中,一手携住她,另一手往她身上浇着温水,极尽耐心和柔意。   江知宜对这短暂的温柔丝毫无感,只是开口冷漠的要求:“我要给我父亲传封信。”   闻瞻手上动作没停,长眉微微敛起,却是难得的好脾性,“想传什么?朕可以命人去写。”   江知宜明白他问这个是心有疑虑,怕她传出去隐秘之事,但此事是早就打算好的,也并无什么可隐瞒的,于是直接宣之于口:“想告知我父亲,将我与卫将军的婚事作罢。”   “为何?”闻瞻微微一滞,对她的决定略有不解,明明适才她还在说卫延是能护住她的人,怎么转头的功夫,又变了主意。   “因为什么皇上不清楚吗?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江知宜面带讥讽的笑笑,眯眸不再看他。   这桩婚事本来就不合适,此时她又落于皇上手中,再无清白之身,她自知离开皇宫的机会渺茫,何必再去拉扯着人家。况且她今日见过卫将军,又受过他两次三番的帮助,知他为旷达随意之人,更是不忍欺瞒。   她的话说得并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难听,但闻瞻倒并未生气,皱着的眉头甚至稍稍舒展开来,手上的动作也更缓了一些。   江知宜见他许久不曾应声,以为他不肯同意,连眼睛都不曾睁开,只道:“如果不行,那就算了。”   闻瞻依旧缄默着,过了许久方道:“不必传信了,朕可以允你回家一趟,亲自同你父亲说过便是。”   “什么?”江知宜猛地睁眼看他,对他的决定颇为惊诧,忍不住再次询问:“你说允我回家?”   “你父亲前两日请旨,说你生辰即近,你母亲想见你想得紧,求朕让你回家过生辰。”闻瞻打量着她的脸色,轻叹一口气,似是惋惜:“若不是你逃跑,本来朕是打算从宗庙之祭回来后,便要告知你,但你偏偏闹出这样的事儿来。”   江知宜用手攀住池沿,心中五味杂陈,她被闻瞻抓到逃跑的时候没哭,被他在床榻上折腾的时候也没哭,但这会儿听见父亲和母亲在为她的生辰忙碌,双眸微微一闭,便涌出无声的眼泪来,泪珠顿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滑至下颌,而后尽数砸到池中,消失不见。   她自小基本不曾离家,这次被困宫中离开父母算得上第一次,在出逃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有再归家的这一日,出逃之后,更是不敢想,却没想到绝处逢生之时,突然有了转机。   “你想把自己与卫将军的婚事作罢,你父亲可不一定同意,你届时回去再同他好好说吧。”闻瞻压制着性子,用指腹为她抹去眼泪,好生劝慰。   江知宜脸色变得极快,这次并没有躲避,反往他身上又靠了靠,埋住自己泪流满面的脸,佯装感激的轻声道谢。   她故作亲昵,是因为她知道皇上为吃软不吃硬之人,虽不知他为何会答应此事,但他现下能答应自己,隔日便能再反悔,只有她事事顺从,才能遂了他的心意,让他不至于再临时改变主意。   她鲜少露出这样柔弱娇美的姿态,闻瞻心中微动,十分满意的将佳人再次拥入怀中,轻抚她发着颤的细肩,从一旁的落地雕花架上扯下衣裳,将人抱起出了水后,给她细致穿好,才把人再次抱回内殿之中。   他并非什么爱发善心之人,允她回家实则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人总要有些在乎的人或者东西,才能更好的把控。   他就不信,江知宜在此时见一见父母兄长,还能像今日这样,再狠得下心舍弃他们。   怀中人瘦的轻若无物,闻瞻将双手在她身上收的更紧了些,似做为难的打趣:“这几日你也该好好喝药,多些吃饭才是,要不等镇国公见了你,岂不是要怪朕苛待了你。”   “皇上多虑,但我今后会尽力多吃些。”江知宜轻声应答,顾盼之间另有谋划,早没了适才的不驯模样。   ————————   此后几日,江知宜一直住在长定宫,她为安抚皇上,事事皆顺从,丝毫不敢提起令他不快之事,连愉太妃等人的情况都不敢主动开口问,更不必说替她们求恩了。   不过李施倒是多嘴说了一句,只道她们虽日子艰难,但并无性命之忧,江知宜稍稍放下心来,只盼着过几日能出宫归府,短暂的与父母兄长见上一面。   达成此愿之后,她自会再想别的主意,尽力为姑母她们与皇帝周旋。   江知宜出宫是在三日之后,临行之前,皇帝亲自将她送上轿撵,勾缠着她的长发,似笑非笑的特意告诫:“朕相信你,才放你归家,莫要罔顾朕的信任,虽然你在朕这儿有特权,但却不是可以随意用的。”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臣女明白。”江知宜连连答应,看着随身服侍的宫人,眉眼之间染上些无奈而嘲弄的笑意来,只是这笑容在遮住帷裳之后,才渐渐显现。   轿撵缓缓前行,一如她当时进宫时,除了时间和路途不同,其它再无什么分别,都是别人手中势在必得的笼中之雀罢了。   她掀帘瞧着马车外的景象,明明隔的时间并不久,她却只觉恍若隔世,直到近了镇国公府,她仍然心有恍惚。   江载清和江流氏早已等在门前,远远望见宫中的轿撵过来,忙上前相迎。   江流氏挂念许久未见的幼女,已经悄悄落了泪,不停用帕子擦着,江载清虽嘴上劝她克制,但混浊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辆马车。   “父亲、母亲……”江知宜经人搀着从马车上下来,忙松开侍女的手,上前挽上江流氏的臂膀,眸中已有隐隐的泪光,江流氏更是又喜又悲,连连垂泪。   “先进门,站在门口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也不怕旁人看见笑话。”江载清将母女二人劝进府内,自己则忙着去接待宫中来的人。   江流氏拉着她的手进门,打量着她身后面生的侍女,诧异询问:“采黛那丫头呢?怎么没同你回来?”   江知宜一愣,开口扯着谎:“她在宫中替姑母忙活要事,一时走不开,姑母这才叫了她宫中的侍女陪我回来。”   “那丫头在府中时就机灵得很,没想到进了宫中也能帮上忙,看来那日倒真让她去对了。”江流氏面露欣慰,带她直接进了她的闺房。   母女二人许久未见,再见除了落泪,更是问不完的贴心话,江流氏事事担心,将她在宫中种种一一问过,有些事情她无法回答,只能面色如常的撒着谎,心中更觉愧对母亲。   江流氏见她兴趣缺缺,只觉她或许是在宫中受了委屈,心下着急,“我前些日子还同你爹讲过,宫中太医虽瞧病瞧得好,但那儿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来来往往总有不便,想着让他带你回来。   她顿了顿,脸上有些不痛快,“但你父亲总是推脱,说什么皇帝的恩赏,只能接受不能拒绝,让我听得甚是难受,好像你进宫受些恩典,就是卖于他们帝王家了,连要你回来还要求着皇帝,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话说得无意,但无形之中却戳中了江知宜的心,她勉力笑笑,拍了拍江流氏的手,温声宽慰。   “父亲说得对,伴君如伴虎,皇上给咱们家的恩典,咱们还能拒绝不成?况且我在宫中很好,日日能陪姑母说话,汤药都是有太医专门熬好承上来的,还有那压苦味的蜜饯,都比家里的好吃,我下回得带些回来让您尝尝,还有……”她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努力回忆宫中能让她记住的东西。   “诶!小没良心的,家里的蜜饯可是我亲自给你选的,竟还比不上宫里的那些?”江流氏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似是带着怨言的嗔怪,但听她说了这一通,稍稍放下了担忧。   两人正在说着,江载清已经安置好宫人,从檐下走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进门,便抬声问道:“卿卿,你在宫中过的如何?”   江知宜正欲应他,但还没等她开口,就听江流氏笑着答道:“她过的好得很,已经要把咱们给忘了,适才还说宫里的吃食比咱们府里的好呢。”   “瞧瞧……”江载清皱着眉头看她,“我就说卿卿住在宫中必然差不了,你还偏要同我攀扯,一定要我去求皇上,说让她回来,府中虽好,但可没有那么好的太医给你的娇娇瞧病。”   “爹,您没听出来,娘亲这是在怪我没良心呢。”江知宜逗笑儿似的打趣,倚在江流氏怀中笑作一团。   众人也随着她笑,她的余光在父母脸上打转,渐渐的便笑不出来了,但她不欲露出难言的表情,依旧拉扯着嘴角,故作雀跃模样。   须臾之后,笑声才止住,江载清敛起面上笑意,正了正神色,有些为难的问她:“卿卿,你在宫中时,可遇上过皇上,他是否同你说过什么?”   “自然是遇到过的。”江知宜手掌垂在袖中紧握,指甲狠狠的扣住手心,面上却泰然自若,“也不曾说过什么重要的,不过是询问我的病症,又说上几句客套话罢了。”   “连你同卫将军的亲事,也不曾提过吗?”江载清有些不放心,再次问道。   江知宜假装茫然的摇摇头,沉思片刻,斟酌着语气,方道:“说起这个,我还要同您说,我与卫将军的亲事就算了吧。”   “你胡说什么?怎么能算了呢?”江载清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抬眼打量着她,心中满是不解。   “对啊,怎么突然要说算了?”江流氏随声附和,有些着急的拉住了她的袖角。   且不说这桩亲事是废了多大功夫才求来的,这已经交换了喜帖,又是为保住她性命所为的事儿,怎么能说算就算了?   “那些什么蹭阳气儿保命的话,根本不可信,况且他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我不喜欢。”江知宜显露出少有的任性来,微微垂着眸,不敢去看他们。   原来父亲同她说这门亲事的时候,她并未陷于此时的困境,一心想着只要父母定好的,那自然差不了,可是今非昔比,她如今谁也嫁不了。   “什么粗人?将军府乃世代簪缨之家,卫将军更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可不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粗人。”江载清疾言厉色,端的是正气凛然之态,一点儿也不容她拒绝,“卫将军前几日刚从塞外回来,就往府上发了拜帖,我已经同他说过明日是你生辰,让他前来赴宴。”   “他再如何好,可是我不愿嫁他。”江知宜出言辩解,并不想在这样亲密的家宴上同卫延碰面,更不想让他认出来,自己那日帮的人就是她。   “卿卿,这并非儿戏之事,也不是你说罢了就能罢了的。”江载清耐下性子劝说,“前些日子因为卫将军去了塞外,你们的亲事无奈推延,眼下又快要过年,不便办大事,可我已经同将军府商议过,等过了年,你们必然要成亲的。”   朝中之事,他不喜放到家中来谈,当初与将军府定亲,除了那蹭阳气儿保命的荒唐话,自然也权衡了其它事宜,那些事儿,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江知宜一时无话反驳,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江载清低叹一声,冲着江流氏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劝说劝说,然后再不肯多言,抬步走出门外。   江流氏也是无奈,就要同她讲讲其中利弊,但江知宜压根没有心思听,她有些疲倦的抬了抬眉,率先开口相求:“娘,女儿当真不想嫁予卫将军,您劝劝父亲。”   “不嫁也总有不嫁的理由,嫌人家是粗人的借口可不作数。”江流氏睨了她一眼,只觉得自己夹在两人之间着实为难。   “您……您容我想想吧。”江知宜朝着门外张望,心乱如麻,她没想到父亲拒绝的如此干脆,让此事好像没了回旋的余地,她有意解释,却不知如何张口是好。 第28章 生辰 卫将军如何看待你我婚事……   江知宜所说的婚事作罢之事, 江载清完全没放在心上,只当她是一时的玩笑任性,过后再经劝说便会改变主意, 于是在次日依旧迎了卫延进府赴宴。   人进府门的时候, 江知宜还在闺房中闲坐, 听到父亲唤她去迎客,她有些愣怔,思索了良久, 明白有些事情势必无法躲过, 况且是为她而起的宴,她更是避让不得。   为了防止卫延认出她, 她特意换了与那日相差甚大的打扮, 连梳妆上都是大变模样,虽说那日见面时她是带着帷帽, 但两人毕竟曾凑近闲聊,这让她愈发觉得不安。   最后索性叫人送了两碗极甜的糖水来, 毫不犹豫的直接灌下去,待再开口时, 嗓音变得嘶哑难听,她才稍稍放心,随下人进了正厅。   说是生辰之宴,但不过是一场家宴, 并无外人, 她进门的时候,卫延已经随她父母坐于席间,他身着玄色锦袍,十分端正的坐在那儿, 垂首听着江载清说话,偶尔抿唇轻笑,偶尔又轻应几句。   江知宜打眼在厅内扫过一遍,赶忙上前拜过父母,又朝着卫延盈盈欠身,扯着被糖水“祸害”的嗓子,叫了声“卫公子”。   声音一出,江载清和江流氏皆是转头看她,不知晨间还好好的嗓子,怎么变成这样,再看她穿着打扮,是与平日的素净全然不同的秾丽。   卫延倒是未察觉什么,他知道江家小姐向来身子不好,以为嗓音暗哑也不过是病症之故,他起身朝她拱手还礼,客客气气的叫了声“江小姐”,这才敢抬头看她。   她与画像上无甚区别,依旧是雪肌乌发、明眸皓齿的风姿,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惨淡之色,目光不曾落在他面上,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想看。   他随着她的走动,在她秋香色的织锦描花裙衫上调转目光,越发觉得孱弱的背影让人觉得熟悉,但绰约多姿的体态又有些陌生。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江载清的声音在上座响起,是在不动声色的提醒他收回目光,“卫将军别站着了,快快坐下吧。”   卫延后知后觉得醒过神来,朝上一揖,讪笑着坐下,眼神在对面坐着的江知宜身上转过一圈,继而在桌前打转。   爱好美色,这是人之常情,江载清对他的灼灼目光并未有太多反应,转而带着些责备的去询问江知宜:“你嗓子变成这样,是不是适才喝药的时候,又贪嘴多吃了甜腻之物?”   身子不好的人,哪哪都是虚弱,他这幼女更是娇贵的很,偶尔多吃些甜食,便会发作在嗓子上。   “不多,只多嚼了几颗糖。”江知宜顺着他的话应答,更加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她不知卫延有没有心生怀疑,更不敢抬目打量他的目光。   “江小姐年幼,喜吃些甜食实属正常,家中幼妹只比她小上两岁,也是日日各式糕点离不得口。”卫延有意打圆场儿,将家中的妹妹都扯了出来。   江载清摇头一笑,抬手示意他喝茶,若无其事道:“吃吧吃吧,左右我也纵不得你多久了。”   眼看她将要出嫁,上门成为别人家的新妇,不管是纵容,还是克制,都是别人的事,再用不着他。往后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仅限于她会带着自己的夫君偶尔归家,再匆匆问一句父亲母亲安。   这话带着些无奈和心酸之意,又因为江知宜此时的境地,听来多少有些伤感,她哽了哽声音,想说些什么,但当着外人的面儿,到底是一句也未说开口。   自家宴席讲究颇少,况且她兄长又不在,他父亲这样的长辈,不可能没有限制的邀小辈喝酒作乐,所以宴席之间不过闲聊几句,动了动筷子,便匆匆结束。   今日迎卫延上门,本就有让他与江知宜见上一面之意,待散了席,江载清便以两杯酒下肚有些头晕之由,着她去送人。   江知宜无奈答应,但又琢磨着若是父亲当真不同意将婚事作罢,或许她从卫延处入手,也不失为个好法子。   短短一路,她皆在考虑此事,直到近了府门,才斟酌着语气开口:“过生辰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还劳卫将军特意来一趟,知宜实在是惭愧。”   “江小姐言重,即使没有你过生辰一事,卫某也是要上门拜见,为我前些日子去塞外走的急,将婚事推迟一事道歉的。”卫延侧目端详着身旁的人。   在这样接近的距离中,他能清晰的瞧见她如在雾中的远山长眉,挺秀的鼻梁,还有略带棱角的下颌,更觉得方才席间的熟悉感愈发明显。   他停下脚步,似在回忆往事,有些不好意思的出言道:“不知为何,总觉得瞧着江小姐有些眼熟,但卫某脑子愚钝,竟怎么也想不出,何时见过江小姐。”   其实这话他不该说,当着有婚约之人的面,说看着她眼熟,其中意思实在不太好,像是个横冲直撞的愣头青,瞧见人家姑娘,便要道一句“瞧姑娘面熟,想是与姑娘有缘”。   但他心中又着实好奇,顾不得她多想,便颇有些认真的将此话问出口。   江知宜一愣,故作平静的反问:“想是我长得太过寻常,街上我这样的普通人怕是要一抓一大把,所以卫将军看着眼熟?”   “江小姐谦虚。”卫延失笑,知道这话他不能再问下去,略垂了垂眸,又道:“今日是江小姐生辰,愿你身子常健,往后的年岁里花团锦簇、心想事成。”   他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连说起祝贺生辰的贺词也是僵硬的,让人听着不那么舒爽,但幸亏话说不好,手中却是有好礼相赠,兴许可以补一补。   卫延抬手从袖中取出个雪白素锦长盒,双手递到她跟前,真挚道:“听说姑娘平日里喜欢赏画儿,卫某也没别的东西相赠,特意寻了幅春山寒月图来,可以给你解闷儿。”   他是个不知风花雪月的俗人,将家中人说的好礼呈上之后,又觉得生辰上送幅画着实有些应付,再次出言补充:“我知道江小姐身子不好不常出门,若你真喜欢赏画,我下回瞧见好看的画儿,再给你送来。”   江知宜伸手接过,木讷的应了声“喜欢,多谢卫将军”,只觉得手中的画平平生出些烫意来。   “江小姐不必多礼,外头风大,你先进去吧,卫某先行告辞。”卫延冲她摆手,示意不必再送。   “卫将军……”江知宜仰头看他,略沉了沉语气,方问:“不知卫将军对你我婚事如何看待?”   卫延顿住脚步,不知她问这话是何意思,转头诧异的看着她。   江知宜握紧手中的长盒,目光飘忽不定的移向朱红府门,不敢与他对上,直白道:“说实话,我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定亲时,我也没有别的法子,觉得不如就这样吧。但后来仔细想想,今日又见你一面之后,还是觉得你我不太合适。这样的终身大事,我不想欺瞒你,所以理应告知你一声。”   卫延为人直率凛然,她并不欲用出什么谋划来哄骗他,将话直接告知他,或许才是最好的主意。   她的话说干脆果断,的确像是斟酌良久才吐出来的,卫延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原本还带着轻笑的面容,顿时垮了下来,他直愣愣的看着她呆滞了许久,才问:“镇国公可知道此事?”   “知道,但他觉得你我婚事既然已经定下,便绝没有反悔的余地,所以今日我才会告诉你此事。”江知宜勾唇扯出个无奈且为难的表情,觉得实在对不起他,更对不起父母费力周转。   因为她记得,当初给她算命的和尚说出此话时,父亲是觉得为难的,毕竟卫延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想要嫁上门的名门贵女多得是,他何必要选她一个病秧子,况且朝中默认文武之臣不得结亲,他又何必惹上镇国公府这个麻烦。   他们站的地方正是个风口,寒风一直不停的从两边往里灌,将她的长发和衣衫纷纷扬起,她原本白皙的小脸被吹得愈发苍白,鼻尖儿染上些带着冷意的红,长眉因为为难而微微蹙着,生出摇摇欲坠之感。   卫延抬头望了望正厅的方向,一时没想出什么解决的法子,他缄默良久之后,方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江知宜还立在那儿,面上的表情更加为难了,不知如何将下半句话问出口。   她寄希望于卫延对于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或者压根不在意也好,只要听到她率先打了退堂鼓,便会毫不犹豫的将此事作罢。   “我回去告知家中父母一声,到时再来拜见镇国公。”卫延明白她尚未说出口的话,并未多问一句她不满意的理由,只是应声让她安心。   说实话,他对于婚事并无执念,原本他觉得自己时常要上战场,并不打算这么快娶亲,平平耽误了人家姑娘,这会儿她既然主动提出,他自然是要成全,只是父母和镇国公那边不太好交代,须得寻个周全的说法才行。   江知宜咬了咬唇,只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尴尬,只能欠身撂下一句“多谢卫将军”,又将手中的长盒递还到他手边。   “一幅画而已,江小姐何必……卫某先回去了,改日自会告知你好消息。”卫延将长盒往回推了推,并未接手,又朝她拱手行过礼,才转身往府门处走去。   江知宜瞧着他的身影,呆立须臾,直到那挺拔的身姿在巷尾渐渐消失不见,她才轻叹一口气,回了自己的闺房。   服侍她的侍女早已等在门口,见她回来,忙迎上去扶她,她抬手止住,不发一言,自顾自的进了房门,侍女瞧她脸色并不好看,没敢应声,颇有眼力劲儿的也未跟着她进门,只嘱咐她先歇息片刻,一会儿到了热水去伺候她盥洗。   房门“吱呀”一声被她关上,外界的一切嘈杂和纷攘皆被隔离在外,她靠着木门紧紧闭上眼,感受着片刻的宁静,只觉得心力交瘁、万事艰难,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檐下已经被挂起灯笼,照亮了整个小院,如新月撒下清辉,连带着她的影子,都被扯在门前的地面上,被拉得极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醒过神来,缓步往内室走去,但刚刚走到拐角的屏风前,便赫然发现梅花填漆小几前赫然端坐着一人,正偏头透过半开的轩窗,往外面张望,神情悠闲而平淡。 第29章 入府 皇上,您不该来这儿   “你疯了?”江知宜吓得怛然失色, 捂嘴压低了声音,慌忙查看房门是否关紧,又快步进入内室之中, 去关那扇半开的轩窗。   座上的人依旧从容不迫的坐着, 因为微弱的烛光, 他隐于半明半寐之间,胳膊拄在小几上,偏头看着她来回奔忙的身影, 眉眼已经染上些笑意, 轻飘飘的问道:“你慌什么?”   “皇上,这不是皇宫, 而是镇国公府, 也不是你的玉鸾宫或者长定宫,而是我的闺房, 你知不知道,若是被别人瞧见你在这儿会怎么样?”江知宜被气的语无伦次, 踱着步子来回在屋内打转,唯恐这屋内有丁点儿会暴露在门外的光景。   “没人瞧见, 朕自己过来的。”闻瞻依旧气定神闲,手指不停的在小几上敲动,带着些邀功的意味。   但那点儿得意,在江知宜看来, 是他对自己遮天权势的自信, 她心中暗暗冷笑,又唯恐他发起疯来,弄得她这次归家之程再起风波,只能掩下满腔的愤慨, 故作和气的劝说:“皇上,您不该来这儿,若是被旁人瞧见,对于你我大约皆是麻烦。”   “正是知道其中深浅,所以朕自己来的,未曾让人瞧见。”闻瞻自顾自的摇摇头,对她所说的可能毫不在意,但面上已经沾染上些许不耐,而后朝着她勾了勾手,示意她过去。   江知宜心有余悸的朝房门前瞧了瞧,确定无人接近,才缓步走了过去,坐至他身旁,他却不觉满足,直接将人揽进怀中,低头打量她那张傅粉施朱的面容。   江知宜被圈在怀中,整张脸都被他落下的阴影掩住,但在此境地下,她的肌肤愈发显得如粉妆玉砌一般,深棕色的瞳仁仿佛在熠熠生辉,涂了口脂的丹唇散着幽香,发出无声的蛊惑来。   闻瞻掐住她的腰,低头自然而然的吻了下去,没有一点儿犹豫,他本欲浅尝辄就,但沾上之后便是没有无休止的欲·望,直吻得她轻喘微微,眼中润泽一片,如同蒙了层水雾,依偎在他怀中。   在宫中时还则罢了,此时是在她的闺房,她不欲再进一步,让自己唯一的容身之处沾染上令人厌恶的气氛,吻过之后便不断用手推他。   闻瞻今日格外“宽容”,当真随着她的动作将她松开,但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她,他依旧把她拥在怀中,开始把玩起她的青葱玉指。   他用指腹从她的手腕划过,带着些凉意的指尖在手心停留片刻,而后又一下下的捏过她长指上的骨节,与她手心相对、手指缠绕,突然没头没尾的说道:“朕记得以前同你说过,往后不许再站在风口。”   “什么?”江知宜没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茫然的抬头望他,眼中还带着欲说还休的勾缠。   闻瞻伸手指了指适才那面半开的轩窗,透过油纸,隐隐可以看见远处灯火明亮,府门前的灯笼随着寒风摆动,梁上的钩子发出不断相撞的清脆声。   她猛然明白过来,闻瞻适才应该是瞧见她与卫延站在风口处,才会提起这个,因为他的阴晴不定,是否吹风在他们之间好似一个禁忌,她正欲开口回应,就见他从她手中抽走了那个雪白素锦长盒,施施然道:“让朕瞧瞧,卫将军送了什么好东西。”   长盒被闻瞻双手合作打开,露出里头的画卷,他拿出来将其在桌上展开,煞有其事的品鉴起来。   他将那幅春山寒月图从头看到尾,从左看到右,又沉默片刻,才“啧啧”出声,“还以为卫将军会送什么好东西,也不过尔尔。”   他抓住江知宜的手,随意点在一处,“既是寒月,这山顶落下的月光也太柔和了些,毫无清冷之感,还有这山底的树干,如此杂乱的堆在一起,哪里有枝丫重叠之状。”   他说的煞有其事,将画中之景一一点评过,又偏头睨她,似作无意的提起:“宫中不知有多少比这好的画作,都被束之高阁,早知道卫将军需要用它来讨佳人欢心,朕应该主动拿给他才是。”   “没想到皇上对画作如此感兴趣。”江知宜边说,边起身去收那画卷,躲避开他的怀抱。   说实话,她着实讨厌皇上那样的论调,好像天下万物皆在他手,若不是他开恩赏赐,旁人便只能得一些下等物事。   “不感兴趣,随意看看罢了。”闻瞻说得极为坦然,也不阻拦她的动作,又问:“你同你父亲说的事,你父亲可应下了?”   “未曾。”江知宜脚步微顿,回头望他一眼,有些没有底气的说道:“我想在家中多留两日。”   虽然卫延已经说了要回去告知父母,但此事尚无定论,她怕事不能成,还需她在其中周旋。   “不行。”闻瞻轻笑一声,不容商量的直接拒绝,言语之间又十分笃定:“无论你呆多久,怎么同镇国公说道,恐怕他都不会同意,所以你大可不必做这无用功。”   “为何?”江知宜蹙眉垂眸,对他的话非常不解,现在父亲的确还没有同意此事,他又因何如此笃定。   闻瞻但笑不应,别有深意的审视着她,又道:“朕还好奇为何呢,不如你去问问镇国公,他为何不肯答应。”   江知宜乜他一眼,将画卷收入柜中,又道:“皇上,您何时离开?我的侍女一会儿便要过来,您再呆在这儿,她们恐怕会瞧见您。”   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想,只盼着皇上尽早离开此处,他呆在这儿,着实太过危险,只要被随意一人瞧见,对于她来说都是日暮途穷。   “你的侍女?”闻瞻张望着门外,特意咬中了“你的”两字。   江知宜微微愣怔,有些无望的讥讽:“对,她们不是我的侍女,而是皇上您派来盯着我的,这天下都是您的,几个侍女而已,自然也是听命于您,我能有什么,我能有什么?”   她连问两遍自己能有什么,心中已经是黯然失魂,从进门看见皇上开始,她已经极力在克制自己的愤怒,告诉自己且先忍忍,起码不能在家中时出现什么意外。   可是皇上欺人太甚,一次次的提醒她,她不过是笼中之雀,现下的几天美好光景,不过是从他手中偷来的,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再夺回去,她却毫无还手的余地。   这话再接下去,便是又一顿的争论,江知宜定了定神,又尽力缓和:“皇上要不要喝茶?我给皇上倒杯茶喝吧。”   “不要。”闻瞻已经起了身,抬手整理着身上衣衫,有些不悦的开口:“明日过午宫中自有人来接你,你提前同镇国公说好,朕下晌批完折子,要在长定宫看见你。”   “是。”江知宜暗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因一时冲动又惹怒了他,但又为明日就得回宫感到忧愁。   “还有……”闻瞻往门前走了两步,又突然折返而归,半眯着眼睛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方道:“朕不喜欢你这样装扮。”   “是,我回宫不会如此打扮。”江知宜低下头,躲避她的目光。   听到她如此顺从的答应,闻瞻站在那儿又沉默良久,方出了屋子。   夜阑更深,一片昏黑的空中不见月亮,只是零零散散的缀着几颗星子,时明时灭,没有一点儿光芒。   他刚刚走出巷尾,李施便急忙迎了上去,将大氅披在他身上,慌慌然道:“我的主子呦,您可算出来了,可急死我了。”   闻瞻抬眸看他一眼,突然想起江知宜的担心,反问:“你们没被人瞧见吧?”   “没……没有……奴才们小心着呢。”李施为他系好衣下玉带,觉得皇上应该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自个儿有没有被人瞧见,但这话他不敢问,只能调转话头,“皇上,江姑娘那边可还顺利?”   “镇国公会不会同意,咱们不是早就知道吗?允她回来这一趟,本来也没想过她会说动镇国公。”闻瞻转头又望了望镇国公府的朱红大门,止住他的动作,朝着他抬了抬手。   李施会意,立即送上一块干净方帕,偷偷瞄着他脸上神情,小心翼翼的询问:“皇上,既然镇国公不肯放弃,若江姑娘真得嫁给卫将军,怎么办?”   闻瞻用力擦着手,企图抹去他适才从镇国公府出来时,手上沾染的每一粒灰尘,毫不犹豫的应道:“她嫁不了旁人。”   “那皇上的意思是……让江姑娘以后都留在宫中?”李施想的颇为认真,嫁不得旁人,不就是只能嫁给皇上吗。   他偷偷思索若是江姑娘嫁进宫中,应当配一个什么位分,于是又絮絮叨叨道:“奴才瞧着江姑娘十分讨皇上喜欢,家世又好,若真是进宫,起码也当得起贵妃这样的位分。”   “讨朕喜欢?贵妃?”闻瞻眸光一凛,将用过的方帕砸到他帽沿上,轻哼一声,阔步往前走去。   李施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忙快行追上他的脚步,边抬手掌嘴,边出声求饶:“奴才这张嘴真是……奴才多言,奴才该死,望皇上饶恕。”   闻瞻没有应他,提袍进了远处早已备好的马车,李施觍着脸凑近帷裳,堆笑的脸上是沟壑纵横,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既然镇国公不同意,那咱们要不要暗中……”   “不必。”闻瞻打断他的后半句话,又嘱咐道:“你们只管探查镇国公当时到底应承了将军府什么东西,其余皆不用管。”   李施连声应“是”,再不敢多言。 第30章 虚伪 爹不该打你   江知宜战战兢兢度过一夜, 次日起了大早去拜见父母,过午宫中便有人来接,她想趁着最后的时候, 再与他们亲近亲近, 顺带谈一谈和卫延的婚事。   她脚步匆匆, 刚经过长廊,还未来得及跨过青瓦月门,便听院里传来父亲的责问声:“你看看, 都是你往日对她多加娇纵, 才致她现在目中无人,万事皆不放在心上。”   “她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物件儿, 嫁人一事她心中自有主意, 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紧接着便是母亲的辩驳声。   “她懂什么,卫将军哪里不好?寻遍这京城, 恐怕再没有如此适合她的好男儿。”父亲依旧不依不饶。   江知宜站在院门前,听着父母为她而争论, 一时不知自己的脚步该不该继续往前。   “小姐,咱们还……还进去吗?”跟着的侍女小心翼翼的轻声提醒。   江知宜的脚步微顿, 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走近门前抬手轻叩门扉,勉力笑道:“爹、娘, 女儿前来请安。”   “卿卿啊, 快进来。”屋内争吵声突停,江柳氏快步出来拉开房门,将她迎进去。   瞧见她进来,江载清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已经不像适才那样难看,他朝服还没来得及换,此时正端坐在桌前,将目光调转到江知宜身上,方问:“卿卿,你告诉父亲,你不愿意嫁给卫将军,可是已经有了……有了心悦之人?”   “没……没有。”江知宜低声应答,明白父亲必然已经知道自己与卫将军提起婚约作罢一事,才会突然震怒。   江载清听到她说没有,只觉此事还有得相劝,立即问道:“既然没有,你又为何不肯嫁与卫将军,当初定亲之时,你母亲也曾问过你的意见,你并未拒绝,为何现在突然又要作罢?”   “爹,没有别的缘由,你就当女儿是任性妄为成吗?”江知宜认真的看着他,眼神根本不敢与他直视,但又强逼自己面对他审视的目光,以他刚才说的话堵住他的嘴。   “任性妄为?”江载清脸色微变,眸中已经燃起些怒意,是平日里少见的急躁,“卿卿,这并非是你可以任性妄为之事,晨间我下朝时碰见卫洪卫大人,他同我说起此事,我才知道你昨日竟还告诉卫将军,说你对这桩婚事十分不满,你说你怎么……”   他因为生气而有些语无伦次,不由想起卫大人因为此事已经动摇,觉得既然不愿,实在不必为难,可这是早已谋划好的事情,又岂是说放弃便能放弃的。   “这是我们二人的婚约,我心有不愿,自然得告知卫将军一声,又因何要隐瞒?”江知宜反问。   将此事如此直白的挑明,使得两家面上皆不好看,又让父亲在卫大人面前落了下风,这都并非她本意,可如今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有些事她得永远深埋心底,不被旁人知晓。   见她毫无改变主意的意思,还句句有理,江载清不禁拔高了声音,斥道:“你们二人的婚约?是谁告诉你,这只是你们二人的婚约?我那日已经告诉你,这不只是你一人的事,更是镇国公府的事,若不是因为镇国公府,又怎会有你这桩婚事。”   “什么叫不是因为镇国公府,便没有这桩婚事?”江知宜抓住他这话的重点,转头看向江柳氏,言语之间犹有不解:“娘亲,爹的话是什么意思?”   江柳氏低叹一口气,垂眸不答,她也是昨日才知道此事背后的隐秘,朝堂之事她不懂,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   江知宜又看向江载清,沉声询问:“爹,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她还记得,当初她卧病于床榻,府中突然来了个云游的和尚,断言她只要嫁给卫将军,便可捡回一条将要踏进地府的小命。   当时父亲听闻此言喜悦万分,立即毫不犹豫的要上门与将军府商谈,只求此事能成,好保住她的性命。   对于此事,他们本来未报希望,只觉得将军府不会接受一个病恹恹的新妇,但父亲本事大,出乎意料的将此事谈妥了。   她那时觉得父亲为了她,当真是费尽心力,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并非如此。   江载清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这背后的龃龉,缄默片刻之后方好言相劝:“爹要你与将军府结亲,的确是有其它目的,但初衷却是为你,你也知道,自新帝继位,镇国公府的地位大不如前,若是爹不……”   “所以要我嫁与卫延,只为搭上将军府这条线吗?”江知宜出言打断他,再三端详着面前自己最为敬重的父亲,有些失望的又道:“女儿原以为您为正直之士,必然不屑于争权夺利,更不屑于与朝中逐利之人同流合污,原来……原来您也不过同他们一样,皆是甘愿被名缰利锁之辈。”   那张面似靴皮、却充满凛然正气的面容仍在眼前,她却只觉得陌生非常。一直以来,她所坚信的一切,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徒有个虚影儿,当她伸手触碰之时,一切都消失殆尽,不留一点儿踪迹。   她说的句句直击要点,将他整个人都从虚假的皮肉中剥离出来,展现出他表面为爱女着想、实则只为满足自己私欲的道貌岸然。   猛然被戳中最内心深处的隐秘,江载清气极了,扬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正打在江知宜的脸上,落下整个完整的红色掌印儿,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这一巴掌太过突然,也太过响亮,在场众人皆是一怔,江柳氏率先反应过来,迅速跑到她身边,拿着帕子便要为她擦脸。   江知宜偏头避过她的手,呆呆的叫了声“爹”,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沾湿了整张脸,蒙着水汽的黑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江载清动手乃是冲动之举,这会儿醒过神来,连忙伸手便要去碰她,口中有些悔恨的叫着卿卿,又解释道:“爹不该打你……不该打你,爹只是太着急了。你要明白,我是可以清高,我也可以不屑于权势之争,但镇国公府不可以,我江家历代都在朝中占据秉轴持钧之地位,我不该、也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中。”   他说的诚恳认真,字字不离镇国公府的荣耀,但江知宜完全听不进去。   她想起身在皇宫之中的种种屈辱,蹭的一下起身,后退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讥讽的笑道:“父亲既然想要权势,何必还要我嫁与卫将军,不如直接将我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那您想要什么,岂不是更容易如愿?”   话罢,她不等江载清的反应,转身便推门而出,江柳氏还欲跟上去叫她,却被江载清拦住,“随她去、随她去……”   江知宜抬手抹去满脸的泪水,用帕子掩住半张脸,快步向自己的闺房走去,紧随其后的侍女适才在外头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偷偷瞄着她的脸,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在她跨过月门,行至院中亭子时,忽听有人叫了声“江小姐”,她猛然转头,正看见卫延匆匆而来,与他隔着极远的距离,她微微福身行礼,不欲与他碰面,掉头便要离开。   卫延却快步追了上来,面上端着些愧疚的笑容,只道:“江小姐,你昨日同我说的事,只怕还需再等等,家中父母需要跟你父亲议一议。”   “好,多谢卫将军告知,你来是要见我爹吗?他就在正厅里,你去吧。”江知宜垂头掩住自己的脸,不给他窥探的机会。   但两人着实离的太近,况且她脸上的印记格外醒目,即使对着刺眼的日光,他依旧看了个清清楚楚,连带着通红的双眸,也落入他的眼中。   卫延长眉微敛,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无妨,适才不小心碰到了。”江知宜侧了侧身,躲避开他的目光,又道:“卫将军快去吧,我也要回去吧。”   她这谎说的不太高明,让卫延不必深思便能一眼识破,他不知她脸上的巴掌印何来,可瞧她的样子,想是十分难受。   两人本不是什么能诉说私事的关系,他也不欲开口询问,只是指了指她的脸,顺着她的话说道:“我瞧着你碰的严重,想来应当是很疼……”   江知宜抬眸看他,突然发现这人真是颇不识趣,既瞧不出别人不欲与他多言,又在这样的时候说出如此无趣的话。   卫延却并不在意她的目光,斟酌着语气再次开口:“我记得镇国公上次说过,你喜欢吃甜食,家妹也甚爱甜食,她曾跟我说过,只要吃一口甜的,便什么难过都能忘了,要不我着人给江小姐买些糕点来吃?”   听完这话,江知宜这下彻底愣住了,她未再顾及脸上的伤痕,偏头看了远处的正厅一眼,似是反抗、似是报复的痛快回应:“好啊,那我要吃糖蒸酥烙、鸳鸯卷、还有鞭蓉糕。”   这些东西不易克化,因为她病症缠身,以前是受父母管制而不允吃的,但这回,她要好好尝尝。   “可以。”卫延朝着身后跟随的仆从招了招手,那仆从立即过来,略一拱手后又问:“主子,是要禾香斋的吗?”   卫延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去买,江知宜则伸手拦住他询问:“禾香斋是专门卖点心的吗?”   她鲜少出门,最熟悉的地方当属镇国公府,对其他各处一概不知,有很多地方,偶尔听采黛讲过几句,却从未见过。   “对,你不知道?”卫延心生好奇,他只知道江家小姐因为缠绵病榻常囿于闺房之中,却没想到她竟连赫赫有名的禾香斋都不知道。   他抿了抿唇,思索许久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想不想直接去那儿吃?我可以带你去,若是我带你出去,你父亲应当不会不放人吧?”   “当真?”江知宜昂头盯着他,眉眼之间染上掩不住的雀跃,而那雀跃深处,还夹杂着些许落寞。   想想也是着实可悲,好像无论她身在何处,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玉鸾宫,其实都如同在困笼之中,压根没有得到过自由。   卫延捕捉到她的情绪,也不再多问,只说让她稍稍等等,自己进了正厅去请示镇国公。   他亲自来说,江载清自然无话拒绝,倒是江柳氏再三嘱咐,要他万分小心照料江知宜之后,才放人离了镇国公府。   仔细算来,江知宜应当是第一次如此散漫的出门,以前出门处处受限,上回没有限制,却又是怀揣逃亡的目的,没来得及细细欣赏街上一切,这会儿看来,只觉得物物皆新鲜。   她欣喜万分,直到已经过了正午,才想起宫中此时应该已经着人来接,但她贪恋着这点儿欢快的自由,颇为大胆的权当忘却了此事。   皇上是否会不高兴与她无关,若他要治罪,那便治罪好了,左右他只有那些惩处她的法子,无论是出言羞辱,还是别的,她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而这边镇国公府中,李施尊着皇上的命令,早早的出了宫,要在下晌带人回长定宫,但左等右等,面前的茶水都换了好几遭,也不见人归,直急得坐立难安。   后来又听说江家小姐是随卫将军出了门,李施更是心中惊颤,不由想起上回江家小姐逃出皇城的事儿,忙着人赶紧去找,生怕耽误了时候,惹得皇上不痛快,让谁都不好过。 第31章 回宫 是外面好玩儿,还是人有意思?……   忙活了大半晌, 李施也没能找到人,直到日暮时,江知宜才不慌不忙的归了府。   瞧见并肩而行的两人归来, 李施心有余悸的“哎呦”两声, 慌忙将人请进轿中, 还不忘诉苦:“我的江姑娘啊,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晚,真是让奴才好等, 这宫里面也该着急了。”   江知宜明白他说的是皇上着急, 也不应他,与母亲告别之后, 便提裙上了马车。   掀起帷裳之时 , 她远远的看见父亲朝她走过两步,嘴唇张合之间好像想说点儿什么, 但终究是欲言又止,什么也不曾说出口。   马车不断远行, 与镇国公府的距离越拉越远,江知宜轻轻闭上眼, 不再想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等到了长定宫,已经是入夜时分,外头的天儿昏黑的如同泼了浓墨一般,叫人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长定宫前并未掌灯, 两眼抹黑的一块地方, 和着阵阵呼啸而过的寒风,以及檐下未凉的宫灯与木梁相撞的声音,多少有些诡异。   江知宜脚步微顿,在殿外站了许久, 最后在李施的催促下进了门,她刚踏过门槛,便瞧见闻瞻正端坐在座前,蟠花烛台发出微弱的光芒,只照亮他跟前的那一方天地,他整个人都拢在那柔光之中,周身的凌厉和棱角尽数显现。   听见缓慢的脚步声,闻瞻连头都不曾抬,依旧低头瞧着衣上的盘龙,不冷不淡的询问:“舍得回来了?”   “今日好不容易出府,一时贪玩儿,才误了回宫的时辰。”江知宜定在那儿,用手扶住门框,未抬步进来。   她知道,她今日去了哪儿,又同谁一起出去这样的事,闻瞻早晚会知道,她没什么可隐瞒的,索性直接和盘托出。   “到底是外头好玩儿,还是陪着你玩儿的人有意思?”闻瞻缓缓抬眸,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自上而下的打量着她。   “是外头好玩儿,我以前不怎么见过。”江知宜温声应答,眼神不停的打着转。   府外确实有意思,有那么多她未曾见识过的东西,还尝到许多她沾都没沾过的吃食,又不受人拘束,自然是惬意万分。   “所以就让你忘了,朕说过下晌回来要见到你?”闻瞻压抑着翻涌而上的怒火,缓了缓语气,又道:“江知宜,朕近日是不是对你放纵了些,才让你如此大胆?”   江知宜垂眸不答,觉得不是他放纵,而是往日她胆子太小,因着害怕他对镇国公府动手,事事唯命是从,甚至为了归家阿谀逢迎。   “说话。”闻瞻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眸中的锐利又增加几分。   江知宜缄默着,过了良久,轻叹一口气,才缓缓道:“皇上,您到底是讨厌我,还是舍不得我?要是讨厌,您就该直接放我离开,或者用别的法子折辱,而不是同我拉扯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今日晚归是随卫延外出了,他人很好,外头更是好玩儿,所以呢?你觉得你比不上你的臣子,所以愤怒了?还是你觉得我暂时逃离了你的掌控,让你生气了?”   她语气极慢,将他心中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拉扯出来,直直白白的剖在两人面前。   闻瞻闻言停住手上动作,几乎是一瞬间,他抱起桌上不知何时拿来的一堆画卷,直接尽数砸到面前的火炉中。   一时之间,火星四溅,那火炉太小,装不下这么多,有些画卷被扔到地上,因受了力缓缓展开,一点点滑到江知宜跟前。   而闻瞻还坐在那儿,一派面不改色的模样,亲眼看着烈火舔上画卷,将其燃成灰烬,与烧成灰的煤块融为一体。   “这些是……”江知宜偏头看着展在面前的画卷,边弯腰去捡,边出声询问。   闻瞻轻嗤一声,并不应她的话,转而道:“你喜欢春山寒月图的美景,朕却独爱美人图,尤其是喜欢美人跪于榻前摇扇的模样。”说着,他抬声唤李施进来,着他取面团扇来。   他想起一出便是一出,李施闻声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折胶堕指的天儿,哪用得着团扇,但看殿内气氛不太温和,也不敢多问,忙听命去取。   “皇上觉得热?”江知宜把未遭此劫难的画作收起,故意跟他做对似的,像他先前那样,将画卷挨个投入火炉之中,看着它们一点点儿着起来,画上万物仿佛皆被大火所吞噬。   她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取了这些东西过来,但既然准备烧了,索性便烧个痛快,就当用这些画作给他取个乐儿。   画作还未被烧尽,李施就已经取了把描金象牙柄团扇来,弯腰递到闻瞻面前。   闻瞻扬了扬头,示意他将团扇递给江知宜,自己则起身走至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倚了上去,半阖着眼要做小憩的姿态。   江知宜这才明白他适才那句话的意思,原来他并不是热,而是想看她跪在榻前,为他摇扇,她咬唇强迫自己压下满腔的不满,从李施手中接过团扇,缓步慢行至他榻前,不发一言的屈膝便跪了下来。   她抬腕对着他轻摇,又出声嘱咐一旁的李施,“李公公,冬日最忌上火,我瞧着皇上热得很,你将他那边的小窗推开些吧,也好通通外头的冷风,让皇上凉爽凉爽。”   “这……”李施偷偷抬眼瞄着两人的脸色,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着实难受,他怕皇上的热症刚好,这会儿若再受风容易反复,但看皇上未出言阻拦,他又不得不上前听命行事。   江知宜不紧不慢的摇着团扇,眸光不断涣散,神思早不知飘到哪去。说实话,她着实没想到皇上会用这样的法子羞辱她,但对于她来说,这法子与往常相比,已算是大赦。   闻瞻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面上神情并不好看,他半眯着眸子,侧目睨她。   整个殿内只有桌上的烛台还亮着光,而那烛台又离此处太远,暗淡的光芒压根散不到此处,通过眼下的昏黑,他瞧见她面容柔和、动作平静,正对着他的那半边脸则隐隐透着些异样的红色。   黑暗之中,他夹杂着寒意的声音格外刺耳:“镇国公那老匹夫当真对你动了手?”   “不过是父亲教训不懂事的孩子,与皇上无关。”江知宜微微偏头,以另一边侧脸面对他,手上动作没停。   她想对于皇上来说,着人跟着她最大的好处,就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他的眼。 第32章 真相 当年你困住我,如今我困住你……   闻瞻只当没听见她的话, 抬手捏上她的下巴,将她的侧脸略微偏转面向自己,打算仔细瞧瞧镇国公是怎么动的手。   但他的手刚挨上江知宜的下颌, 她便毫不犹豫的要转头挣脱, 不欲让他的手指接近。   “怎么?瞧不得?”闻瞻紧紧捏住她的下颌, 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双眸在她脸上的掌印儿处流连,良久之后, 似是感慨的念道:“下手倒是不轻。”   “与皇上无关。”江知宜再次重复, 蹙眉狠狠的转头,彻底挣脱他的桎梏。   “你在跟谁耍脾气?”闻瞻缓缓从榻上起身, 猛地抓住了她的腕子, 顺势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语带讥讽的又问:“要耍脾气总得值个儿吧?你觉得你值吗?”   “我不值, 我当然不值……”江知宜脸色未变,依旧沉着的目光正对上他眼中的不屑, 既是无奈、又是绝望的询问:“所以,皇上打算何时放过我这个根本不值个儿的人?”   她是个顶没出息的人, 遇见事情只想偷偷躲避,就连父亲要她嫁与卫延的真实目的乍然显露,她想的却不是如何对抗,而是若皇上不曾对她起了心思, 那她原本的道路将一帆风顺。   没有什么无奈悔婚的自己, 更没有为拉拢权势嫁女的父亲,她或许永远都会被蒙在鼓里,做一个无知无畏的人,即便如此, 也好过此时真相被突然撕扯开来的残忍。   “放过你?”闻瞻面上荡起浅淡的笑意,本是平和的神情,却比殿外彻骨严寒更让人心惧,他缓缓贴近江知宜,将薄唇贴近她的耳边。   “你知道吗?朕幼时遇到个小姑娘,她为了自己的一时欢乐,不理别人的乞求,凭借权势随意将人困于脚下,朕当时就在想,若有一天,这个小姑娘被夺走一切地位的依仗,只剩孤身一人时,那将会如何,现在朕好像就要见到了。”   江知宜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面露不解,他却扯出些玩味的轻笑,微微眯着眼睛,似在回忆往事,而后伸手触碰上她脸上的红印儿,用指腹一下下的轻轻划过,学着她适才的语气。   “所以,当年那个句句喊着自己为镇国公之女,认为这世上没人不能受你使唤的小姑娘,你现在因为权势而被自己的父亲利用时,心中作何感想?”   “你说什么?”江知宜倏然睁大了眼,她这才明白过来,皇上适才说的就是自己,但她却不知道,自己何时做过如他所说的仗势欺人之事。   闻瞻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松开她的腕子,收起面上似有似无的笑容,“记不清了?朕倒是记得清楚的很,可以告知你听一听。”   他语气略微停顿,打量着她的神色,手指又握住她持扇的那只手,冷言道:“在江寒寺的一个春日,你着人押着一个“乡野顽童”给你吹叶子听时,可曾想过今日之景?”   他记得清楚,彼时她高高在上,带着少女娇憨的任性,侧卧在软榻上,连头都不曾转过来瞧他一眼,为了逼迫他低头,随意将一柄缂丝花鸟象牙柄团扇,砸到他身上。   “什……什么?”江知宜脑中轰然炸裂,幼年种种如同走马观灯一般,一一从脑中越过,而后停留在一瞬,这让她不禁想起皇上起热症的那个深夜,迷迷糊糊之中问她可知道什么是吹叶。   她记得,她自幼体弱,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去城外的江寒寺,还是由父亲带去养病,当时她在寺外遇见了许多同龄的孩子,对于常年缠绵于病榻,从前身边只有父母和府邸仆从的她来说,同龄的玩伴如同天上星一样少见而惊喜。   她十分雀跃的想要与他们结交,同他们玩乐,可是父亲如在府中时一样,不允她出门,更不许她与“乡野顽童”玩耍,觉得他们鲁莽调皮,恐会不小心伤到她。   她当时还会反抗父亲,曾不顾父亲嘱咐,偷偷出去要认识他们,可是那些孩子瞧见她病恹恹的样子,压根不敢带她玩,纷纷躲避着她,生怕她止不住的咳嗽是痨病,会沾染给他们。   她怕极了,就要去找父亲,亲自问问他自己究竟是何病,为何不能同别人玩耍,为何日日不能出门,可她刚走至父亲门前,就听见门内传来父亲的声音,“卿卿的病既然医不好,那就好好的养着,能多养活一日,便让她多活一日,无论能养多久,皆是她的造化。”   听完那一番话,她才明白,父亲说带她来寺中小住,只要她乖乖听话,日日按时饮用汤药便能痊愈的话皆是谎言,一个日薄西山之人,多活的每一日都是偷来的,即使居于寺庙,也无法得到佛祖的庇佑。   当时她猝然得知自己今后的命途,却不敢踏进门去,多问父亲一句,只是又偷偷折回自己的小院,倚在榻上默默落泪,那时的眼泪可真多啊,似那个春日连绵不断的细雨,只要开始下起来,便淅淅沥沥的没有停歇。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听见墙外有吹叶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这儿的孩子们平时惯爱的玩意儿,也知道墙外吹着树叶的,必然就是口口声声说她得了痨病的顽童。   或许是突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绝望,也或许是对他们不善态度的愤怒,她二话不说,便着仆从将人押进来,当着她的面吹叶给她听。   时间过得太久,有些东西都记不大清了,但她隐隐约约记得,那个孩子一开始不愿意理她,她便随手将一只团扇扔到他身上,打着父亲的威名高声斥责:“我是京城镇国公的幼女,怎么?还使唤不得你一个乡野顽童吗?”   听完这声责问,那孩子依旧没动,倒是侍候她的仆从见状气愤万分,硬逼他跪在自己跟前,吹他手中那片绿叶给她听,他无奈低头吹了许久,后来多次乞求她放他离开,说他得赶紧回家,家中有人正在等着他。   可是她当时已经昏了头,不曾阻拦仆从的行为,只是背对着他卧在软榻上,抬手抹眼泪,对他的乞求压根不曾放在心上,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止住了眼泪,才愿意放他离开。   自那不久,她便又被父亲带回府中,继续当起只能靠汤药续命的病秧子,在江寒寺的事情,她不曾告诉任何人,也未告知父母,她已经知道自己朝不保夕。   只是默默的收起所有对府外之景的向往,不停的灌进各种汤药,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都是她的造化,这样的造化一直持续到今日,她以奄奄一息之躯,偷来了十几年的生命。   而那件她幼时因一时任性做出的糊涂事,她曾在心中记了许久,但直至今日方明白,原来当年的那个孩子竟是闻瞻,原来……   “当时我是……我……”她想要说点什么,但事情确实是她做的,对自己生命绝望时的一时糊涂,不是她随意欺辱旁人的理由,她咬了咬唇,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是什么?”闻瞻冷哼一声,松开她的手,任由她狼狈的跌坐于地上,描金的团扇自她手中滑落。   “我……对不起,这是我的过错,若是因为这个让你记恨我,我……”江知宜眼中含泪、泫然欲泣。   她原来以为皇帝对她真的是一时兴起,他所说的讨厌也不过是托词,但时至今日,才明白其中种种,那样事经多年,现在仍觉得过分的事,她不知如何补偿。   “对不起?你现在同朕说对不起?”闻瞻眸中带着灼烧的恨意,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其中,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声音中带着微颤,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可知道?当年我跪在你榻下时,我的母亲她……她正一头扎进枯井之中?”   江知宜怔营不动,目光开始涣散,良久之后方反应过来,满脸皆是惊恐的神色,不可置信的摇头,连声辩解:“不可能,怎么可能?先皇贵妃在你幼时就已经病故,何来投入枯井一说?这绝不可能……”   闻瞻却蓦的笑了,似是嘲讽、也似是不屑的看着她,“先皇贵妃?怎么?你姑母没告诉你,朕并非那个先皇贵妃那个早就夭折的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知宜已经彻底愣住了,她挺直脊背呆呆的跪坐在那儿,双目无神的看着闻瞻,似乎还在思索他说的话,这字字句句皆是她从未想过的,每一桩事都能颠覆她内心的认知。   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只余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闻瞻将人拥进怀中,把下颌靠在她的肩头,声音喑哑,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愫,轻声低喃:“当年你困住我,让我未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今日我困住你,让你失去所有倚仗,成为我的笼中之雀,是不是公平的很?”   江知宜缄默未答,悄然淌下的泪水砸到他肩上,带着温热透过轻薄的衣衫,如同可以渗入他的皮肉之中,与他的血液混为一体。   半开的轩窗里,依旧在灌进阵阵冷风,将他背对着窗的肌肤都吹得冰凉一片,但落在他背上的泪珠,却似星点儿火苗,一点点的灼烧着他,搅得他浑身难受,有些不堪重负。   万籁俱寂之中,他清冽而沉静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平地惊雷、轰然炸开,“我知道你恨我,正好……我也恨你。” 第33章 诊病 莫非是有了身孕?   烛台中的蜡烛已经燃去大半, 底部堆积着大量的灯油,烛芯经风一吹,险些坠落在灯油中, 因无人去管, 那烛台将明将灭, 一闪一闪的,在墙上现出一簇簇的剪影。   两人各怀心思,就以那样轻拥的姿态, 沉默着, 谁都未曾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突觉肚中翻江倒海的难受, 好像马上就要吐出来, 她猛地从闻瞻怀中起来,用手紧紧的捂住嘴。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 双眸依旧满含泪水,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亮光, 灼灼的望着闻瞻,他却不明所以, 只当她是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捡起掉落地上的团扇,就要递给她,继续欣赏美人摇扇图。   不管她能不能接受, 事已至此, 哪里有回转的余地?   江知宜推开他的手,“蹭”的一下起身,立即往浴殿而去,随后便传来嘶哑的呕吐声, 声声拉扯着人的神经。   闻瞻慌忙从榻上起来,边高声唤李施去叫太医,边往浴殿走去,却在殿前被江知宜出声拦住,“皇上别进来,有秽物,恐会污了皇上的眼。”   闻瞻敛起长眉,未理她的话,调转方向往外殿去取了茶水来,再次走向浴殿,江知宜听见他的脚步声,连忙阻拦:“皇上您别……”   话还未说完,又是好一阵的难受,弓腰对着口盂吐了起来。   闻瞻没了办法,转头唤门口候着的宫女进来伺候,他隔着段距离,听她接连呕吐的声音,有些撕心裂肺的喑哑,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没过一会儿,李施便带太医到了殿门前,他怕皇上不想让太医瞧见江家小姐,不敢直接进去,先在殿前请命:“皇上,申姜申太医来了,现下要他进去吗?”   “进来吧。”闻瞻持着不冷不淡的声音,待人进来之后,指了指浴殿的方向,“人在里头,快去看看。”   申姜应声前去,李施却留在原地,有些诧异的瞄了瞄他,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变了性子,以前都是隔着帘帐让太医给她瞧病,现在倒没了这样的忌讳。   闻瞻瞧见他的小动作,明白他的疑虑,但只是乜了他一眼,并未出言解释。   李施听着浴殿传来的动静,目光在浴殿和皇上面上来回转动,想要说点什么,但始终不敢开口。   而闻瞻本就心烦意乱,瞥见他不安分的眼神之后,不耐的低斥:“想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样子。”   李施脸色一凝,讪讪的赔着笑,方小心翼翼的开了口:“皇上,江家小姐这样,莫……莫不是有了身孕吧?”   只要有关皇嗣的,皆不是小事儿,况且这还是皇上第一个孩子,若是皇子,按理说就是皇长子,是其他皇子不可取代的,孩子的身份摆在这儿,那母亲的身份必然低不了。   皇上与江家小姐之间的纠缠,他一个当奴才的看不明白,也不敢多问,他自然是盼着两人和和气气的,皇上给江家小姐一个名分,江家小姐也好好的诞育皇嗣,可皇上的心思,谁人又猜的透?   “有身孕?”闻瞻眼神一凛,琥珀似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但这双眼是最会伪装风平浪静的深潭,其中掩埋的暗潮涌动无人能探究。   “若真是有了身孕,皇上您……”李施打量着他的神情,再次出口询问。   闻瞻缄默着,似在思索什么,面如冰霜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他偏头往浴殿睨了一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决定。   若真是有了身孕,他该留下吗?或者说他能留下吗?如果他决定留下,那江知宜又会如何,会将对他的恨意,加注在稚子身上吗?   说实话,他并非事事皆在意之人,可孩子却是他心中的禁忌,许是幼时知道身为稚童的无奈和苦楚,才愈发在乎这个。   那边申姜已经从浴殿出来,但显然依旧未从在皇上寝殿中,瞧见镇国公家小姐的震惊中出来,眼神还有些飘忽不定,弓腰禀道:“江……江家小姐今日之症,是源于本就身子不好,但今日又吃了过多难以克化的东西,才至呕吐不止,待东西吐出来,微臣再开了安胃的方子,就无大碍了。”   申姜顿了顿,又嘱咐道:“江家小姐身子虚弱,按理说是不能吃糕点的,连甜食都应少吃,如若不然,必然会牵连旧疾,还会……”   “嘱咐不该吃什么的话你去同她说,朕可管不着。”闻瞻打断他的话,暗暗松了口气,又指了指浴殿里的人影儿,面色不悦,只觉得她是有人作陪便忘了自己的身子,这会儿才落得这样的境地,能怪得了谁?   “是是是。”申姜连忙应了,又往浴殿去,却被闻瞻拦下,“你说她有旧疾,往日朕总瞧见你们一碗碗的让她喝药,但她身子也未见好到哪去,朕问你,她这旧疾究竟是何疾,应当如何医治?”   申姜闻声有些为难,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沟沟壑壑的,透出衰老的意味,“这……江家小姐这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微臣不知她幼时状况如何,不敢擅自下定论,但从此时看来,她内里虚空,全凭每日的汤药和补物吊着,微臣们曾商议过如何医治,但还没有太好的主意。”   “没有主意?”闻瞻冷哼一声,眉眼已见愠色,“朕养着你们太医院,算是白养了一帮百无一能之人,既然看不好病,还当什么太医?不如都滚回家去,省得白白占了位置。”   皇上骂臣子,那是天经地义,申姜不敢辩解,还要跟着附和:“是,是臣等无能,皇上息怒,微臣回去便与其他太医立即商议,必然会寻出个给江家小姐治病的法子?”   “立即商议?这意思是你们从前没有商议过?”闻瞻目光锐利,紧紧盯着申姜,让他的一切掩饰皆无处遁形,而后施施然道:“朕不问你们,你们便不甚用心,那朕今日索性限你们五日,必须得寻个医治的法子出来,若是不成,太医院也趁早换了能人贤士来才是。”   这是在敲打他们,告诉他们若是不尽心,朝堂上的众臣可以更换,他们这些太医更是好换,申姜生怕哪句话说错,也不敢多言,战战兢兢的叩首领命,在得到闻瞻“退下”的命令后,方弯腰退了出去。   李施紧随其后送他,又不忘打圆场:“申大人辛苦,皇上适才着急了些,并非针对申大人,您可别往心里去。”   “李公公说笑,我哪敢跟皇上置气,只是江家小姐……”申姜偏头往殿内瞥了一眼,勉力微笑,“她这病情着实为难,只怕寻不到好法子,到时候我可就是太医院的罪人了。”   “主子有命令,寻不到也得尽力寻不是,申大人医术高明,这必然难不倒您。”李施三句不离恭维的话,又抬手将他引至一旁角落,笑道:“申大人今日来诊病,就只管诊病,至于别的,申大人只管没瞧见。”   他话中别有深意,申姜自然听出这是说江家小姐在皇上寝殿一事,而李施能出来提醒,必然是皇上之意,申姜忙拱手顺着他的话应道:“我就是个瞧病的,别的可什么都瞧不见。”   李施暗道他识趣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又送了他几步,方道:“申大人好走,有劳申大人了。”   因为江知宜突然生病,檐下的宫灯已经掌起,将整个宫殿都照的亮堂一片,昏暗时宫阙落下的影子早已消失不见。   李施再进殿内时,江知宜已经吐完去内殿更衣歇息,闻瞻依旧坐在外殿的桌前,眯眼瞧着桌上的那柄描金团扇,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施缓步上前凑到闻瞻跟前,压低了声音询问:“皇上,虽然这回江家小姐没有身孕,但你们同在……”   他嘴里打了个磕绊,暗自隐下后半句话,又道:“难免江家小姐哪一日就真的怀上皇嗣了,若是皇上不想为难,也应当提前准备才是。”   江家小姐与皇上之间本就是隐秘,若真是突然有了子嗣,只怕会是不小的麻烦。   闻瞻依旧不应,抬头望向檐下挂着的金丝鸟笼,他记得自己原来同江知宜说过,择她进宫,是因为看中了她的羽毛,若非自己厌烦,她再也出不了这囚笼。   可事到今日,他倒有些茫然,这表面华丽无二的重垣迭锁,当真能束住一个人吗?   李施见他不答,只以为有些话他不忍说出口,又道:“若是皇上不想要,那往后奴才按时送了避子汤来,如此可行?”   闻瞻微微愣怔,想起江知宜那日日不离汤药,让太医都束手无策的身子,侧目瞟了瞟他,反问:“你是跟她有仇,还是跟镇国公有仇?想一碗避子汤直接要了她的命?”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施慌忙跪于地上,故作悔恨的连连抽着自己多事儿的嘴,又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当奴才最重要的是要学会看脸色,还要舍得对自己动手,甭管主子是不是真的生气,只要面上有些动静,就要趁早认错,不给他责备的机会。   “这有何为难,左右我不再碰她就是了。”闻瞻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命他去盯着汤药,一会儿熬好便送进来,自己则抬步往内殿而去。   有时候他真的在想,将江知宜困在身边,不知是在报复她,还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仅仅住宫数日,已经唤了无数次太医,不是为着她的身子,就是为着被她弄伤的自己。 第34章 嫔妃 这金屋里,到底藏的什么娇   闻瞻进入内殿的时候, 江知宜已经更好衣裳窝在锦被之中,她瞧见闻瞻进来,哑着声音叫了声皇上, 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 “你母亲她……我……”   今夜知道的事情太多, 无论是当年自己做的糊涂事儿,还是他所说的害他未见到他母亲最后一面,都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进宫之前, 她对皇上的认识仅限于他为先皇贵妃之子, 因为受不住身为皇子的福分,被先帝以不幸夭折之命, 偷偷送往宫外抚养, 是近些年才重新入宫。   然而听他适才之言,他的生母并非是先帝所说先皇贵妃, 他真正的生母已经逝世,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怪不得当初她与采黛偷偷见面时,曾说过姑母要揭出皇帝的身世, 好让他后悔今日所为。   当时她一心想要反抗皇帝,又觉得是姑母大题小做,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中,现下才知道, 其中当真有隐秘, 只是这隐秘,却无形将她的所作所为牵扯其中。   “知道太多,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处。”闻瞻低头打量着她,见她因为哭过眼眶还有些泛红, 隐隐约约可见水光荡漾,柔嫩的双唇不见血色,面容更是惨白无比,当真是惹人爱怜。   “我并非想知道关于你生母的隐秘。”江知宜直起身子,颇为认真的与他对视,眸中不是甘于认命的屈服,而是得知实情后的坦然。   “当年之举酿成大错本非我所愿,但错既酿成,就再无回旋的余地,我只是想问问皇上,究竟让我怎么做,才算是解了你的恨。”   闻瞻抿唇不答,似乎也在考虑如何解自己的恨,往事过得太久,现在想来还是十分清晰。   他记得那是个碧空如洗的好天气,母亲一大早便让他去江寒寺送抄写的佛经,说要奉在菩萨前,好为他们祈福。   当时他年纪尚小,虽不知一向并不信佛的母亲为何有此举动,但他未曾多想,抱着那些厚重的佛经便去往江寒寺,在将佛经交由寺里的和尚时,那和尚颇为诧异,只说这些东西供奉在家中即可,无需特意送到寺中。   或许是母子连心,他听完那话,顿时觉出不对来,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压根来不及听那和尚之后的言辞,便疯了似的往家中跑。   越是心急,便越是遇到麻烦,他还未出寺庙,便碰上了江知宜的仆从,经此一遭,他再归家时,已近过午。   他刚进家门,便听见徐嬷嬷的哭喊声,他顺着那声音而去,正瞧见她趴在院中的枯井处声泪俱下的喊着“小姐”。   他心中本就有些不好的想法,瞧见此景,双腿打着颤慌忙去看,满是枯叶和淤泥的枯井中,他母亲缩成小小一团,一动不动的倚在一角,井中没有光,只有昏黑一片,但他母亲额上的鲜血却格外刺目,一点点儿的往外流着,似源源不断的活水,几乎沾满了她倚着的那半面井壁。   明明是如此瘦弱娇小的人,却有那么多血能流,直到她被人救上来时,那鲜血依旧没个停歇,染到他身上、手上,慢慢凝固,再也拭不去似的,可是人早已没了生息。   他那时连哭都忘了,只会不停的用手给母亲擦拭额上沾的血和泥,不停的问徐嬷嬷这是怎么了,徐嬷嬷这才敢告诉他,前几日宫中曾来过人,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了母亲那日的反常。   直至现在,他偶尔还会想,若是那日他早回去些时候,会不会有所不同,但想了这么多年,依旧没得出个结果来。   他对江知宜的恨意,大抵就是源于对另一种结果的渴望,这恨有由来,也算是十分深刻,但如今提起来,只觉得还夹杂着对依仗权势之人的厌恶。   可是如今,他大约也成了这样的人,闻瞻一时咂不出心头滋味,他上前一步,将江知宜那张脸仔细打量一番,方淡淡道:“若朕说,朕想要你心甘情愿被困在深宫之中,不会忤逆朕,更不会想着逃跑呢?”   “永远吗?”江知宜略微垂眸,思索着是否合理,而后又道:“若是永远,那我不能答应。”   她固然有错,但这错误还未到需要搭进她一生的程度,若是让她与皇上纠缠一生,那她何必再留住这身先朝露的身子,难道她日日以汤药吊着的性命,只为受他折磨?   闻瞻缓缓起身,面上显现出些许倦色,他将目光从江知宜身上移转开来,转头望向殿外的灯烛明亮,方道:“明年四月的春日,朕放你离开。”   四月,正是当年她逼迫他的时候,江知宜猛地抬头,试图探究他的双目,瞧瞧那双眼睛里究竟藏着什么,为何突然又打算放过她,但她盯着瞧了许久,终究是一无所获。   “不过是还有五个月的光景,不算为难你吧?”闻瞻依旧端着些浅淡的笑意,掩住说不出的情绪,不等她回答,便又调转了话头:“你当真不想知道,朕的生母是谁?”   有些事情,对于他来说,没什么不可说的,但对别人来说,却是意图窥探的隐秘,他不信,江知宜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我若是知道了,你不怕我告诉我姑母?”江知宜反问。   对于此事,她的确好奇,但她知道其中轻重,既然是先帝都要瞒住的事情,必然是非同小可,若被她知道了,恐怕又是皇上要束住她的一道枷锁。   闻瞻轻笑一声,嘲弄道:“告知了又如何?只怕愉太妃知道后,还要后悔多听了这几句。”   闻瞻从来不怕旁人知晓,是知道就算他们知晓其中龃龉,也不敢开口说出来,镇国公不就知晓吗?可他从来不敢说出口,就连没有旁人时,他也丝毫不敢提及有关自己身份一事。   江知宜还欲再说,就见李施已经端了汤药进来,随侍宫女接过去喂她,李施则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江姑娘,适才申大人特意嘱咐过,您是不能吃糕点的,那街上的糕点更是不太干净,您往后还是要忌忌口才是,不然岂不是白白伤了自己身子?又让皇上为您担心。”   说皇上为她担心的话,江知宜自然不信,但皇上在这儿,她又不欲拂了李施的面子,轻轻点头之后,又颇为客气的说了声“多谢皇上关心”。   来来往往皆是客套话,闻瞻只道不必,只是嘱咐宫人好好伺候着,便抬步出了内殿,李施亦步亦趋的跟上去,直到跨出门槛,才好声相问:“皇上,这么晚了,您不在这儿歇下?”   闻瞻立在门前,顺着宫灯的光,往殿内回望一眼,殿内万物遮蔽,其实并瞧不见内殿的情况,但他还是朝着内殿的方向扫过,方摇了摇头,而后几乎是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仔细想想,这样来来回回的纠缠,当真是没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太小,经长廊下的寒风一吹,便消失殆尽,李施没把话听囫囵,侧耳询问:“皇上,您说什么?”   闻瞻不再回应,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垂头移步正和殿。   ————————   天色未明,笼罩着灰青色的天儿还缀着几颗稀落星子,它们在泛着白色的空中将欲消失不见。   长定宫殿门颇为热闹,朱红的宫门前站着曼妙女子,她身着青锻掐花曳地裙和云纹锦衫,参鸾髻上是金累丝蝴蝶簪,凤仙蔻丹的长指轻撩鬓发,微微抬起的凤眼,在顾盼之间端的是高傲不逊之姿。   守门的小太监弓着腰,连连出声解释:“良嫔娘娘,皇上早上上朝,还未回来,他当真是不在长定宫中。”   “皇上早早便下了朝,本宫适才去瞧过,他又不在正和殿,不在这儿又能在哪?”良嫔声音尖锐,满是趾高气昂之态。   “奴才从寅时便守在这儿,当真没瞧见皇上回来,奴才还能骗您不成?”小太监面上难看,知道她是故意为难,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好声好气的赔笑哄着。   良嫔是皇上尚未即位时,就由先帝赐婚伴在皇上左右的,新皇即位,她也连带着水涨船高,成了后宫妃嫔,皇上后宫,只得两位嫔妃,即良嫔和舒嫔,虽不得皇上喜爱宠幸,但身份摆在那儿,当奴才的自然得尊着。   况且良嫔娘娘之父近日刚从礼部侍郎迁升为尚书,在前朝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就当是看着她家中的地位,他们这些奴才也得再让三分面子来。   “公公既说了没回来,我自然是信的。”良嫔轻勾丹唇,放缓了语气,“不过皇上既没在别处,想必正在回长定宫的路上,本宫今日早起特意炖了枣杞乳鸽汤,给皇上御寒用的,要不公公先放我进去等着。”   说着,她抬手指了指身后端着一盅热汤的宫女,又不忘诉苦:“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本宫自然是皮糙肉厚不怕冻,但只怕这盅乳鸽汤不禁冻,呆会儿便要凉透,还怎么让皇上入口?”   “不是我不放您进去,而是您也知道,不经皇上允许,旁人皆不可进他的寝殿,奴才这会儿若是放了您进去,恐怕皇上要怪罪。”小太监句句不离皇上,想要婉言将她劝退。   宫中谁人不知,皇上向来不踏进后宫,自然也不喜后宫嫔妃来打搅,况且这宫中还住着位不知名姓的姑娘,若是放了良嫔进去只怕又是好一阵闹腾,他可没有这个胆子,也不敢冒这个险。   “人说话总得留三分余地,公公若是如此果断拒绝,那倒没什么意思了。”良嫔收起面上的笑容,侧目睨着她,眸中已经显露出不耐来。   皇上不进后宫,不知是不近女色,还是不喜欢仅有的两位嫔妃,随皇上从王府妾室到后宫嫔妃,已有一年多光景,但从未得到召幸,良嫔心中本就不满,这会儿听他连门都不让进,更是难抑怒火。   但偏偏皇上又是个性子阴晴不定的,若非逼不得已,她还不想同这些奴才撕破脸,于是暂压愤怒,接着又道:“皇上惯不喜身边人多,所以这长定宫伺候的人也不多,能让公公守在这儿,必然是看中公公,本宫看中公公忠心,这样吧,本宫也不进去了,就让侍女把这乳鸽汤给皇上端进去可好?”   她这话是硬压着脾性低头说出来的,在旁人听来,可算是温声细语、有商有量,但那小太监惜命,压根不吃这一套,朝她略一拱手,又道:“奴才真不能放别人进去,娘娘恕罪,不如您把汤给奴才,奴才给您端进去?等会儿皇上回来,奴才必定会告知皇上,说您念着皇上,一大早便送了热汤来。”   放低姿态送上去的一张好脸儿,却被人抬手打了回来,良嫔再绷不住,抬手便捏住小太监抬起的胳膊上,隔着厚衣,她的长甲掐在他的肉上,顺着内腕的方向拧了半圈,仍不解气,用小指上的护甲连连点着他帽沿,压低声音出言侮辱。   “不过是一条看门的狗,本宫给你几分薄面,真把自己当成皇上跟前的红人了?不妨告诉你实话,本宫就是得了消息,说长定宫住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这才早早过来,今日本宫必然要进去瞧瞧,岂是你一个奴才可以拦住的?”   良嫔不屑的轻嗤一声,招手命随从的宫人拦住守门的人,又杏眼圆瞪,威胁殿门的人不许多事,抬步便要进去。   昨日申太医来长定宫诊病,她还以为是皇上龙体有恙,才命人去打听,没想到这一打听不要紧,倒听申太医身旁的侍从说长定宫好像住着位姑娘,太医也是为她叫的。   以往皇上忙于朝政,不曾宠幸任何人时,她心中倒还算平衡,这会儿却突然来了个没名没姓的姑娘,勾扯住了皇上的心,让皇上金屋藏娇似的,将人好好的藏了起来,这不是打她们的脸吗?   舒嫔是个胆小怕事的,又唯恐皇上降罪,她再三邀请,舒嫔也不敢前来,只余她自己,要来这儿露露面儿,看看是怎样的狐媚子,勾住了皇上。   她原来还想着能不撕破脸面,就好好的同这些太监们说道说道,但这些人不识趣儿,况且这会儿已经到了皇上下朝的时候,恐怕他一会儿会直接回长定宫,她得抓紧进去瞧一眼,若能赶在皇上回来之前出去,兴许还有得开脱。   那小太监还欲再阻拦,但良嫔早有准备,专门挑着皇上不在,长定宫把守的人最少时前来,还特意多带了几个宫人,为的就是这个时候。   长定宫她几乎不曾进来过,上次来好像还是刚入宫的时候,她同舒嫔来向皇上请安,那时皇上身着云纹盘龙的龙袍,端坐于座上,全程都在低头看桌上的折子,目光压根不曾落在她们身上,一如在王府中时冷漠。   她当时愤愤不平,仗着父亲刚刚立了大功,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颇为大胆的起身给皇上奉茶,那杯茶皇上倒是喝了,但他放下茶杯之后,立即用方帕不停的擦手,好像摸过她碰过的东西,是多么令人难受的一件事儿。   从那儿之后,她基本再未见过皇上,因为刚刚即位,他本就事忙,外加上心中对她们压根毫无情意,索性直接扔于一旁。但顶好的一桩事是后宫再未进人,唯有她与舒嫔,无争宠夺爱之纷扰,倒还算安心。   长定宫的摆设一如当时,她缓步进殿,便听见内殿传来轻声的咳嗽,那声音中虽带着些死气沉沉的喑哑,但能清晰的听出是个姑娘。   良嫔怒不可遏,着侍女将准备好的乳鸽汤放置桌上,便提裙欲进内殿之中。   江知宜昨夜喝过药之后已是深夜,今晨不免贪睡,但她受病症折磨,一直不停的咳嗽,睡得并不安稳,这会儿听见外头的动作,只以为是伺候她盥洗的宫女,她在半睡半醒之间猛地清醒过来,出声询问:“现在几时了?”   她的声音更是嘶哑,但正是因为那点儿哑,掺着还未完全醒来的含混不清和懒意,显出些欲说还休的恣情来。   良嫔心中暗骂一声狐媚子,也不应她的话,快步进入内殿之中,隔着层层帘帐,她依稀可以瞧见床榻上躺着一人。   因为被锦被紧紧拥着,瞧不清身量和姿态,但帘帐下的流苏间,混着几绺散落的长发,白皙如玉的柔荑搭在床榻边上,与薄纱纠缠在一起,说不出的旖旎。   殿内果然是有好春色,怪不得皇上昨日深夜,还特意为佳人叫了太医来,良嫔扬眉上前,带着华丽护甲的玉手攀上帘帐,狠狠攥住,作势便要一把拉开,瞧瞧这金屋里,到底藏的是什么娇。 第35章 太后 你藏的佳人究竟是哪一位   还没等良嫔动手, 便听身后传来一句“良嫔娘娘”的慌乱叫喊声。   她停住手上的动作,应声猛地转头,就瞧见皇上正站在她身后, 面如冰霜的脸上满是寒意, 一双晶亮的眸子在她的手上和床榻的身影上流连, 带着隐忍不发的怒意。   良嫔被他目光中可穿透一切的疏离感击溃,松开紧攥帘帐的手,立即瘫跪在地上, 颤着声音叫了声“皇上”, 适才的趾高气昂已经全然消失不见。   闻瞻抿唇未应,殿内一时静默, 只余下床榻中的窸窸窣窣之声, 是江知宜拥被起身躲于一角的动作,她没想到宫中的良嫔娘娘会来, 若是皇上适才未及时赶到,那后果……   她将整个人都蒙于被中, 不敢再出声,也不敢从这帘帐之中露出面去, 甚至不敢偷偷透过帘帐瞧一瞧外面的状况。   闻瞻调转目光,看着床榻上的小小一团,一言不发的抬步往外殿而去,而李施则快步上前, 心有余悸的搀着良嫔, 半扶半拖的将人带离内殿。   闻瞻撩袍端坐座前,一如当初良嫔进长定宫拜见的场景,只是这会儿境遇却大相径庭,他偏头看了看桌上的那盅乳鸽汤, 不冷不淡的问道:“谁允你进来的?”   “是……是臣妾念着皇上身子,特意早起熬了乳鸽汤,足足熬了两个时辰的汤,刚熬完便顶着寒风,巴巴的给皇上送来了。”良嫔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句句诉说自己的用心。   “朕是问你,谁允你进来的。”闻瞻丝毫不理会她话中的深情,又抬声重复问过一遍。   他的语气十分缓慢,并不见严厉之色,但就是这点儿耐心,如同打了卷的钝刀子似的,一点点儿的磨着人的皮肉,远远不如直接毙命来的痛快。   “是……是……”良嫔被吓得一震,已经落下泪来,豆大的泪珠落在明艳娇嫩的脸上,如雨打牡丹,惹人无限怜爱,她哽着声音,泣涕涟涟,撒娇似的拉长了语调,盼望着得一丝怜惜,“皇上,臣妾是自己要进来的,可……可那是为了给您送汤,外头天冷,臣妾怕那汤凉了,让皇上不好入口。”   说着,她朝闻瞻伸出自己的手,秀气的眉头都皱在一起,愈发委屈起来,“皇上您摸摸我的手,在外面冻一会儿,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臣妾受冻不要紧,若是给皇上做的汤也凉成这样,那可怎么了得。”   闻瞻微微敛眉,露出些难掩的厌恶之意来,他并未去查看她的手是否冰凉,转手掀开那盅乳鸽汤的盖子,香味扑面而来,果然是熬了许久的,他拿起一旁的勺子,在盅里搅弄几圈,方问:“良嫔喜欢熬汤?朕看这乳鸽汤熬的不错。”   良嫔听他夸赞自己,只当他是并未因她今日之举而生气,心中稍稍舒展了些,收起惺惺作态的眼泪,嘴角蓄起些娇艳的笑意,朝着内殿张望一眼,忙答:“臣妾为了皇上,自然是什么都喜欢做,只盼着皇上能好好的。”   掏心窝子说的话,再配上那张单纯无害的脸,让人砸出几分真心实意来,但偏偏闻瞻是个不知怜香惜玉之人。   他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汤勺,像往常一样,朝着李施要了块干净方帕,一边擦手一边说道:“前些日子太后宫中的人告知朕,说太后近些日子胃口愈发不好,一点儿荤腥都沾不得,朕觉得或许是她宫中的厨子不行,不能做出好的吃食来让太后享用,但朕看良嫔的手艺倒是不错,不如从明日起就专门去伺候太后吧。”   太后一向吃斋念佛,自然是沾不得荤腥,皇上这安排,是在说她今日所为皆是无用功,而她身为后宫嫔妃,却像个厨子似的去太后宫中伺候,这算什么事儿?   良嫔心中暗暗抱怨,可又不敢违逆皇上,况且今日能得此轻松的惩罚,恐怕已是皇上大发善心,她低头应是,又巧舌如簧的为自己挣回面子,“皇上忙于朝政,不能时时在太后身边尽孝,臣妾愿意去仁寿宫尽心伺候太后,替皇上尽孝。”   “好啊,你如此以大局为重,朕甚是欣喜。”说是欣喜,但闻瞻脸上并不见笑容,他招手让殿外的宫人进来,开口嘱咐:“去告诉太后,朕为她寻了个尽心尽力的尚食,一会儿便着人领去伺候。”   “什……什么尚食?”良嫔刚刚堆起的笑容霎时凝在面上,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并非让她以妃嫔的身份去伺候太后,而是彻底将她贬为宫人。   她愣怔片刻,又瞬间反应过来,忙磕头哭喊着求饶:“皇上,臣妾今日并非有意闯进长定宫,实在是过于关心皇上,才致一时糊涂,做出这胆大包天之事,臣妾罪该万死,往后再也不敢了……”   随着她的动作,参鸾髻上的发簪微微脱落,额前碎发凌乱,玉软花柔的面容只余慌张无措,流光溢彩的双眸还满含着不可置信。   闻瞻侧目瞥她一眼,早没了适才的温和,所有的厌恶与不耐都跃然面上,清冽的声音是沁入骨髓的冰凉,“朕对你的性命没兴趣,滚……”   “皇上,您不能……臣妾并未做大逆不道之事,您不该如此,臣妾的父亲……”良嫔声泪俱下,还欲搬出自己的父亲再行辩解,却被李施等人拖出了殿内。   听着殿外声音渐渐止了,江知宜方掀起帘帐出声:“皇上,我搬回玉鸾宫,或者其它偏僻宫苑吧。”   同样是不得自由,但跟这儿相比,玉鸾宫起码不会进旁人,也不会将她置于适才那样的境地,而且她好不容易有了逃脱的机会,并不欲再与宫中的其他人有所攀扯。   闻瞻却道不必,“若你的身份在宫中泄露,对朕来说也算是麻烦,所以从明日起,朕会在长定宫加派守卫。”   玉鸾宫经上次大火,还并未修缮,暂时住不得人,而今次被良嫔钻了空子进殿,是因为他以往不喜太多人守在寝殿,才一时疏忽,现下有了良嫔作例,往后自然无人再敢违逆他的意思,不经允许便进长定宫。   “那良嫔娘娘……”江知宜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询问。   在今日之前,她与良嫔并无交际,仅仅是知道其为礼部尚书之女,她对良嫔并无恶意,自然也不愿因为自己,让她自皇宫佳人一朝沦落为地上尘。   “是她自以为是的犯了错,与你在不在长定宫中并无干系。”闻瞻似乎是知晓她的想法,开口说出的话也带着意味不明的开解。   兴许是隔着一道殿门,两人瞧不见彼此的神情,听见这样温声的话,暂时不去想往日的争论和折磨,倒觉得是少有的平和。   “皇上怎么赶回来的这样巧?”江知宜更好衣裳,已经从内殿走了出来。   经过一夜的安睡,她的面色比昨夜稍稍红润了些,但眼下依旧有乌青一片,显然是没有歇息好,因为还没盥洗,她未着发钗,墨发就那样披散于肩上,随着她的走动,略有几缕散落额前。   “算不上赶得巧,朕本打算下朝之后去正和殿,但在半路正遇见去报信的太监,这才折路来到这儿。”闻瞻转头看她一眼,又将目光收回。   “原是这样。”江知宜缓步上前,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余光无意瞥见那盅早已凉透的乳鸽汤,手上动作一顿,而后又恢复平静,将茶盏奉至他面前。   闻瞻瞧见她的小动作,顺着她的视线调转目光,边接过茶盏,边问:“若今日良嫔当真看见了你,你将如何?”   江知宜垂眸沉思,老老实实的应了声“不知道”,这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压根没有准备,若不是闻瞻及时赶到,恐怕就算让她与良嫔大眼儿瞪小眼儿,只要人家不自报家门,她也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良嫔。   “你还真是……”闻瞻举杯轻抿一口茶水,一时没想出如何形容她,便见适才去仁寿宫传信的小太监跑了回来,“皇上,奴才适才去给太后娘娘传信,太后说待您忙完手上的事儿,让您去仁寿宫一趟。”   闻瞻点头应下,随即便放下茶盏起了身,他与太后相见的次数少之又少,太后主动召他更是不曾有过的事情,这会儿突然叫他去,怕是听说他处置良嫔之后想同他说道说道,这原本算不得什么重要,但既然太后亲自开口,他就不能不去。   “恭送皇上。”江知宜盈盈福身行礼,少见的积极主动,像是急等着他赶紧走,闻瞻脚步微停,垂眸看着她,不曾应声。   两人正站在镂花窗柩前,距离并算不得近,但经穿堂风拂过,她因为低头垂落的长发被扬起,正扫在他的手臂和腕上,虽是一触即散,但还是觉察出被扫过的地方有些痒,带着秀发勾缠的缱绻。   他终究是再未开口,转头离了长定宫,在走至殿门前时,朝着殿外的宫女摆了摆手,嘱咐她进去伺候江知宜盥洗。   ————————   仁寿宫内,缕缕香火燃成的青烟缭绕不断,到处皆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味儿。   一片烟气朦胧之中,太后正跪于蒲团上,阖眼面向桌上一小尊敞衣袒胸的金佛,嘴中念念有词,手中的念珠则一下下的拨弄个不停。   即使是天子,也得遵守孝道,太后虽不是生母,却是实实在在的嫡母,闻瞻进门后撩袍行礼,恭恭敬敬的道一声“问太后安”。   太后未曾转头,淡淡的声音在如此肃穆的环境中更显沉闷,“忙完手上的事儿了?竟来得这样快。”   “太后要见朕,朕自然要赶紧过来。”闻瞻随口应过,自顾自的坐于一旁圈椅上,他向来不信神佛,无需随太后跪于佛前。   太后轻“嗯”一声,也无多余的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你在长定宫藏的人,与玉鸾宫的那个,是不是同一个?”   “是同一个,但人就光明正大的在那儿呆着,良嫔今日还差点见到了,怎么能叫藏呢?”闻瞻这话说得既是坦然,又隐藏三分。   太后微微睁开眼,双手合作对着金佛弯颈低拜,而后才起身转过头来,她只着素衣素钗,没有多余的装饰,而面容并不显老,带着脱离皇宫浮华的平和,一双仍见美丽的凤眸平静如潭。   她缓缓走至皇上身旁的圈椅前,与他并排坐下,方道:“你藏的佳人究竟是哪一位?竟然如此重要,前些日子愉太妃为此闹过,直至今日还被关在西苑禁足,现下良嫔也闹,又被你一句话贬为尚食。愉太妃的事无人知晓,但眼看着良嫔被贬的消息就要传出去,你如何同礼部尚书说?又如何向群臣交代?”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句句戳中要点,将近日后宫之变一一说出,逼着他给一个回答。   “若是她们安分守己,朕自然不会寻她们的麻烦,可她们兴许是觉得现下的日子太过舒适,总要弄出些令朕不快之事,而做错了事理应处罚,朕何需向旁人交代。”闻瞻毫不在意她的询问,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使他慌乱。   太后的目光在他面上打转,企图寻到些蛛丝马迹,“哀家自先帝在时就已经不理前朝后宫之事,后来你即位,哀家自知你我既无母子之情,也无养育之恩,更不欲出言左右你,可现在事事皆要闹到哀家面前,你让哀家如何决断?”   她的语气稍稍加重,手指又开始不缓不慢在念珠上拨动,檀木珠子两两相撞,发出低微的摩擦声,在这样寂静的环境中尤为清晰。   她见他毫无反应,言语之间多了些不满,又道:“宫中手握大权的人只你皇帝一个,你要做什么,无人能置喙,但你也该压制压制性子,难道非要将你暴虐无道的“威名”做实了不行?先帝传位于你,是要你稳固江山,不是看你肆虐妄为。”   太后之话说的句句在理,但只最后一句让闻瞻心烦,他垂下眸子,用排排轻羽似的眼睫掩住眼中情绪,回道:“什么样的名号朕不在乎,而先帝当年传位又实属无奈之举,但是若朕当真肆虐妄为,就应该搅得这江山动荡不安,才算是正理儿。”   “你……”太后低叹一声,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想抬手轻拍他的肩,但手刚到他臂膀前,又无声的落下,她自知没有这样的资格,只能温声相劝。   “先帝和你母亲已去,化作轻烟的人哪里还讲爱恨,先帝临终之时,对你母亲更是悔不当初,时常捶胸顿足,只道当年不该一时色迷心窍,如今你又何必再执着此事。况且现下你坐拥江山,还有何不满足?”   “原来在太后看来,坐拥江山便是天下第一乐事?”闻瞻面露讥讽的笑意,落在膝间的手掌不断收紧,正握在龙袍上的金龙五爪上。   说实话,他当年最为厌恶的便是这龙袍的明黄色,因为每每瞧见,就是要见到先帝的时候。   太后轻轻摇头,“是不是乐事哀家不知,但万事盈缺相应,有得必有失,想要无边富贵和至上权势,总要受的住旁人无须忍受的东西。”   她受不住,所以才会甘愿囿于仁寿宫一角,以一日复一日的佛前跪拜,才打发漫长而枯燥的深宫日子。   “朕从未说过想要这些。”闻瞻抬头看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在被人推着向前,并无抉择的余地,先帝的一句“色迷心窍”,便将他母亲置于那样难堪的境地,而后的又一句“去母留子”,就如此轻易地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先帝捶胸顿足的悔恨,真不知是恨自己一时糊涂乱了伦理,还是恨身边无人,只能将皇位传给他。   “不管你想不想要,现下这都是你的了。”太后沉默须臾,又把话头调转到先前:“左右不过一个姑娘,你若是喜欢,塞进后宫便是,后宫虚空,只要不太过分,你大可随意的封赏她,何必将人藏于暗处,做你没名没分的……”   念佛之人不说污言秽语,太后咽下后半句话,又起身回到蒲团前,再说出口的就是佛家偈语。   闻瞻看着她挺得笔直的后背,未出声打搅,又端坐片刻,才出了仁寿宫。   次日上朝之时,群臣果然因为良嫔被贬之事哗然一片,他们暗暗担心后宫嫔妃本就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位,皇家绵延子嗣一事遥遥无期。   但后宫之事毕竟是皇上私事,他们并不敢多问,只是旁敲侧击的询问良嫔娘娘究竟犯了何时,闻瞻默声不应,他们又将目光转向礼部尚书所站的位置,这才发现礼部尚书今日并未上朝。   散朝之后,群臣更是絮絮不止,纷纷感概前朝刚变过天儿,只怕这后宫也要翻天覆地了,有人却摇头不信,现下后宫只舒嫔一位,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因为朝上群臣的猜忌,闻瞻面色一直不大好看,直到回了正和殿,依旧未缓和半分。   李施手里拿着镇国公刚递上来的折子,一时不知该不该呈上去,只怕皇上瞧见,更是要大发雷霆。   但闻瞻并未给他思索的机会,瞧见他拿着折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朝他招了招手,沉声道:“有折子就拿过来,磨磨蹭蹭的做什么?你留着打算自己批阅吗?”   李施讪笑着递上折子,又不忘装疯扮蠢的恭维:“奴才这双爪子,哪有批阅奏折的本事,就是主子让奴才批,奴才也看不懂啊,奴才这辈子唯一能沾到折子的机会,也就是给主子递折子的时候了。”   他惯会贬低自己来恭维别人,闻瞻也不应他的话,抬手展开了那奏折。   奏折用正楷小字写得满满当当,又是谢恩,又是客套的恭维,但细细看来,都是在说一件事,就是以江知宜和卫延婚事即近,求闻瞻允江知宜归府提前准备。   闻瞻将手指停留在奏折上一处,用手点了点,随即毫无征兆的发了脾气,将整个奏折直接扔了出去,正砸在殿内的梁柱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奏折落地散开。   他眉心微低,声音里已现怒气,“看看,朕就说太医院的人皆是一帮废物,镇国公在折子里说,卫延为江知宜寻到一位名医,可以为其诊病,求朕快快放江知宜出去,好让名医为她瞧病,瞧好了病,过了年便能安安稳稳的进将军府的门儿。”   “什么名医?这世上的名医可都在皇宫,哪还有名医?”李施弓腰跑下长阶,去捡那被扔出去的奏折,小心整理好之后放在桌上,又道:“皇上先别生气,太医院的人正在想为江家小姐诊病的法子呢,奴才昨日去看,他们正在试方子,兴许好的方子马上就能弄出来,江家小姐哪还用出宫去瞧病。”   闻瞻抬手捏了捏眉心,只觉整个脑中都在嗡嗡作响,好像又回到朝堂上,群臣叽叽喳喳争论个没完的时候,他抬手在一堆奏折中扯出一封信,扔到李施身上,方道:“去,把江知慎和离王的信件传到镇国公府去,敲打敲打镇国公。”   李施连声应“是”,把信交给殿外的侍从,让他立即去传,又不忘回到殿内接着道:“照奴才说,镇国公和卫将军怕是寻不到什么名医,您看镇国公府原来不还去过一个和尚,说什么自己已经参破天机,能救江家小姐嘛,可是他连自己的命途都参不透,又谈何救别人?”   “镇国公府的和尚?”闻瞻轻嗤一声,蓦的笑了起来,他侧目瞥一眼桌上的奏折,别有深意道:“你还真以为那和尚是主动找上门的?”   “皇上的意思是……”李施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侧耳细听起来。   闻瞻收起面上的笑容,眉眼再次以冰雪装点,“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突然上门说了几句没理没据的胡话,镇国公便深信不疑,为了保住幼女性命四处奔波,你不觉得奇怪?还是说,你觉得镇国公为了幼女,当真是什么胡话都敢信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已经明了,镇国公并非没有理智之人,会随意相信几句胡话,那和尚恐怕压根不是主动上门,而是有人特意谋划而成。   李施恍然大悟其中事由,正欲出声感慨,就见闻瞻朝他扬了扬手,说道:“去打听打听,卫延寻得是哪一位名医。” 第36章 施针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刚过了正午, 江知宜尚在小憩,便听殿外脚步杂乱,随侍的宫女掀起帘帐唤她:“姑娘, 皇上带了太医来替您瞧病, 您快些醒醒。”   前两日刚来过太医, 且她最近一切如常,并未再病重,她心有不解, 睡眼惺忪的朝外张望, 就见申姜已经候在外面,皇上则安坐于外殿。   她迅速更衣挽发, 待收拾妥当, 才着宫女唤太医进来。   申姜进殿之后先拱手行礼,隔着帕子替她把过脉, 抬手捋一把胡子,低头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方道:“江小姐的脉象同我上次诊断时并无甚区别,对于医治的法子, 我已同太医院各位太医商议过,认为不可只是着重于进补,毕竟是药三分毒,且药物只可维持表面, 理应另寻他法, 加以施针和其它法子辅之,打开脉络、内外相济,方是最好的医治法子。”   说着,他抬手召随从进来, 取过他手中的药箱,边拿自己所需的银针出来,边道:“老臣今日先在江小姐额鬓施针,若有疗效,改日自当加针。”   “施针?”江知宜顺着他的药箱去看,就见他取出的银针根根细密,且长短不一,不由心中有些打鼓。   很久之前在府中时,曾有郎中说要为她施针诊病,但父母皆觉长针入脑,实在是催命之举,并未同意,所以她还未体验过施针的疗法。   现在银针就在眼前,虽还没用到她身上,但她已经开始有些害怕,只觉父母之言当真有理,这么长的银针扎入她额鬓,当真是危险举动。   “对,施针。”申姜觉察出眼前的姑娘心有惧意,对着她眯眼笑笑,温声劝慰:“江小姐莫怕,施针本是治病的疗法,而且老臣不知为多少人施过针,万万不会伤到你,江小姐大可放心。”   “我自然相信申大人的本事,只是……”江知宜的手指不由得揪着衣角打转,目光不曾离开他手中的银针,越看越是害怕。   初次施针之人,觉得害怕实属正常,申姜也不催她,慢慢准备着施针要用到的物什,等着她沉下心来。   他的冷静沉着让江知宜平静不少,她最后看了那银针一眼,老老实实的躺于枕上,紧紧的闭上眼,颇有大无畏的牺牲之势,咬紧了牙关说道:“我相信申大人。”   申姜点头让她放心,调整了跪坐的姿势,直身提臂,就要为她施针。   银针刚刚离近时,江知宜还算平静,她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拳头紧握,不断的劝着自己安心,申姜瞧着她一动不动,暗暗称赞镇国公家的小姐果然非同一般。   但他这定论下得过早,待银针靠近江知宜额前时,就见她猛地睁开眼,满是慌乱,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申姜勾唇浅笑,温声细语的打着商量:“申大人,您看还有别的法子吗?我能不能不挨针?”   以前她日日喝药时,只觉得汤药苦涩难以下咽,只盼着有别的法子医治她,好让她不再受汤药折磨,但今日碰上施针,她才明白,喝几口汤药实在算不得什么,总比那银针要扎进她脑中好得多。   “这……”申姜转头望向外殿,想要征询皇上的意思,他得了皇上之命,说只要能治病,什么法子都能使,他这才决定要施针。   闻瞻适才在外殿听见她的询问,方知道江知宜还有这样耿直的一面,他缓步走进来,看着床榻上孱弱如烟的人,出声问道:“害怕了?”   “是有些害怕。”江知宜十分坦诚,垂头不断躲避着他的目光,不知如何解释。   她知道施针对她的病症或许真有好处,也知道太医施针并不会伤到她,但当那银针一点点向她靠近,而后将要扎入她脑中时,她还是觉得惊惧万分。   佳人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受了多大委屈的小兽,当真是惹人爱怜,闻瞻沉默须臾,并未说施不施针的决定,只说让她坐起来。   江知宜不明所以,瞥了他一眼,但还是应声起了身,端坐在榻前,盼着他改变主意,让申太医放弃为她施针。   闻瞻上前几步,弯腰突然靠近,毫无征兆的抬手遮住了她的眼。   江知宜微怔,边伸手推开他的手,边后撤开始躲避,却听他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只道了一声“别动”,而后他又偏头问申姜:“如此,不碍申大人施针吧?”   “不……不碍。”申姜支支吾吾,只当自己没看见眼前之景,一门心思只扑在自己的银针上,而后又嘱咐:“江小姐切勿乱动。”   “好。”江知宜声音有些发颤,心中愈发没有着落,闻瞻则抬起另一只手,抚在她肩上,似是在防止她乱动。   申姜再次提针,落在她额前的穴位处,指腹轻轻捻动,将银针一点点推入皮肉之中,而后又取一根,换了个位置落针。   江知宜眼前只有黑暗,一切感官就愈发明显,她仿佛能听见申太医手指捻动银针的摩擦声,也能听到细密的银针挑动她血液的声音。   银针穿破肌肤,带着阵阵刺痛,再加上江知宜本就害怕,她的烟笼眉紧紧蹙起,浑身止不住的打颤,但又怕那银针太细,若是她乱动,恐怕要折在她皮肉之中,只能强迫自己稳住身子。   闻瞻感受到她浓密的羽睫颤动,一下一下的扫在他的手心处,弄得他的手心好像已经生出些汗来,多年注重自己的手是否干净的习惯,让他多少有些难受,可他又不敢抽离自己的手,想着若是她睁眼扫到自己额前正杵着细针,恐怕要吓得哭出来。   两人一个弓腰站着,另一个直身坐着,他一只手始终贴在她眼前,另一只手稳住她的肩,将这样亲昵的虚拥姿态持续许久,直到申姜落下所有针,又停留半晌,将针尽数□□,他才把已经发僵的手放下,让她重见明亮。   江知宜紧张的全身发麻,额前碎发被吓出的虚汗润湿,一时还缓不过劲儿来。   申姜尽量避免着自己的目光与两人交汇,边收拾药箱,边出声嘱咐:“既然已经施针,汤药的方子就暂时不进行大换了,以防出现不好的症状,老臣只剔除其中几味过于伤身的药就好。”   江知宜轻轻点头,又心有余悸的再次问道:“适才听申大人说,需要辅以施针和其它法子,那其它法子是……是什么?”   施一次针,简直是要了她半条命,要是再有其它比施针还可怕的法子,那她……   “江小姐不必担心,再没有比施针更可怕的了,其它法子就是要仔细日常的吃喝,切勿再像上回似的,进食不易克化的东西。”申姜猜中她的想法,不禁摇头轻笑,又道:“如果可以,江小姐也该保持心情舒畅,时不时的出去走走,而不是整日皆窝在床榻上,若日日不见光、不走动,更是容易生病。”   他不知江家小姐此时呆在长定宫是什么情况,也不敢多问,但他诊病送药来过几次,几乎次次皆见她卧于榻上,而且听说她在镇国公府中时,也是常常安于深闺之中,这才提此要求。   “我……我知道了。”江知宜勉力笑笑,又去打量闻瞻的神情,她知道,要她出去走动,恐怕是比让她接受施针还难。   闻瞻的余光瞟到她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她的顾及,摆手示意申姜退下之后,才缓缓道:“前些天有人进献了两只白鹤,就养在北苑,你若是想看,朕可以带你去瞧瞧。”   “白鹤?”江知宜愕然不止,不仅是为从未见过的白鹤,也是为皇帝竟然允她出去。   闻瞻转头透过轩窗看外面的天儿,又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方道:“现在时候还早,你若收拾得快,朕今日就可带你去瞧瞧。”   “当真?”江知宜已经抬手唤侍女进来,准备让她给自己梳妆。   闻瞻则轻轻点头,抬步出去等她准备,但他刚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过头来,施施然交代:“朕不喜欢你戴帷帽,也不喜欢你上次在府中的打扮。”   不打扮可以,但不戴帷帽恐会让别人认出是她,江知宜欲开口争辩,但再仔细一想,戴上帷帽或许更是惹眼,而且不过是随皇上去看看白鹤,就算被人瞧见,光天化日之下的来往,谁又能故意将两人往别的关系上想?   ————————   北苑虽处皇宫,但与内宫相比,当真是荒凉不堪,低矮的重重宫殿连绵不断的堆积着,既无朱甍碧瓦的华丽,更无城高池深的威严。   被进献给闻瞻的两只白鹤,有专门的太监饲养,因为此时尚且处于天寒地冻的冬日,特意将白鹤圈养于北苑一角的大殿之中,并筑起一层铁丝造成的笼子。   闻瞻在外听宫人们禀事,江知宜率先进殿,就站在笼外,望着两只白鹤不断在笼内踱步,目光从不曾落在她身上,饲养白鹤的太监适时的用碟子送上白鹤的吃食,并引它们至她身旁。   江知宜蹲下身子将碟子放于地上,就见那两只全身通白、头赤足红的白鹤凑到她跟前,将长喙从铁丝勾成的网中通过,衔食着碟中的吃食。   因为铁丝的束缚,他们被迫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长颈弯的极低,双腿微微弯曲,江知宜为了迁就它们,将碟子微微举起,但它们却再不肯接着吃。   她无奈又将碟子放下,看着面前耸立的笼子,还有被束在笼中的白鹤,适才见到它们的喜悦已经全然不见,她将手覆在铁网中,自嘲的低声道:“你们和我一样,都被困在这凤楼龙池之中了。”   白鹤吃足之后,低叫一声,再次踱回笼中,江知宜则蓦的笑起来,又道:“不过还好,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只要在这剩下的五个月光景里,事事顺着皇上的意思,绝不违逆、绝不反抗,那年后的春日,她便能永远离开。   闻瞻在远处看着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是轻笑,他抬手止住面前絮絮不止的太监,只道:“朕又不会养白鹤,你们看怎么养便怎么养就是,不必事事禀给朕听。”随后便走了过去。   江知宜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佯装惊喜的指着一只白鹤说道:“你瞧,它好像在喝水。”   “你不喜欢看这些?”闻瞻识破她假意的称赞,顺着她的手指去看那只白鹤,故作无意的询问。   “喜欢,很喜欢……”江知宜冲他扬起明媚的笑容,因为身子虚弱,她的笑容常常是沾染了几分病气的,这样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极为少见。   闻瞻将目光从白鹤身上调转到她身上,探究似的打量着她,直把她看得浑身发毛,才冷言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为难你,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   “是真的喜欢。”江知宜的笑容凝在脸上,唯恐他不相信,又着重说过一遍。   闻瞻未再逼问,转头便往外走,随侍的小太监颇会识脸色,见他离开,忙快步跟上去,谄媚的笑道:“看了这么久,皇上和娘娘累了吧?奴才这就去备些茶水点心,让主子们歇息歇息。”   候在北苑伺候的宫人,比内宫里头的的低一等,本就少见皇上,更没见过皇上带着美人来,皇上身边的美人,一律被他们归为后宫里的娘娘。   江知宜和闻瞻被引于饲养白鹤旁的一处偏殿,太监们来来往往,有人在火炉中引火加炭,置炉焚香,有人端了热茶、糕点和各式蜜饯来,在荷花藕节方桌前摆的满满当当。   江知宜吃不得糕点,只能喝几口热茶,但偏偏那些太监们为讨好主子,将糕点弄得样样精心,栗子糕不知怎么弄成兔儿形状,外头沾上一层糯米粉,头上两大颗红豆,瞧着惟妙惟肖,玲珑可爱的很。   江知宜捧着粉彩茶盏,目光在那栗子糕上流连,越瞧越觉得有意思,到最后都有些挪不开眼。   “想吃吗?”闻瞻用玉箸夹起一个,轻轻在她面前扬了扬,询问着她的意思。   江知宜又喝了一口茶,先是点点头,而后顾及自己的身子,生怕再向上回似的吐个不停,又迅速的摇摇头,只道算了吧。   “真算了?”闻瞻自顾自的夹到自己盘中,又凑到嘴边咬了一小口,抿唇连连称赞,大有尝不到乃是人生大憾的意味。   江知宜不去看他,低头捻了颗梅香银杏塞到嘴里,贝齿合作,狠狠的咬碎在嘴中。 第37章 情愫 朕竟不知,卫将军是痴情种   “不过一块糕点罢了, 你若是想吃,也没什么不可。”闻瞻将栗子糕放回盘中,招手让江知宜过去, 待她起身走过两步之后, 又伸手将人拉入怀中。   屋内侍候的人见状, 已经悄然退了出去,江知宜被他揽在怀中,虚坐于他膝上, 金漆木的圈椅因为坐了两个人而显得有些拥挤, 她侧目扫过退出的宫人,就要挣扎着起来。   闻瞻一手握住她的细腰不允她起来, 另一手抬箸落在兔儿形状栗子糕的眼睛上, 合箸夹住之后,将那颗红豆摘了下来, 轻捏手中袅袅杨柳似的腰肢,让她抬头。   而后就见他将玉箸间夹的那颗红豆凑到她嘴边, 似笑非笑的说道:“吃不得栗子糕,尝尝上头的红豆品品滋味, 就当吃过了吧。”   “这怎么能一样?”江知宜垂眸去看那块被摘下眼睛的兔儿,又微微仰头看他,暗道这人实在是会破坏“风景”,但说话间, 那颗红豆已经被塞进她嘴中。   那红豆似是被糖水煮就, 入嘴之后甜的发腻,尝不到一丝栗子糕的味道,她蛾眉微敛,就要俯身去取茶水压压口, 可闻瞻压根没给她机会,用长指轻划她的下颌,要她与自己对视。   北苑的宫殿用的窗纸极薄,落日的霞光正穿过窗纸撒满整片地方,其中有一束斜晖正照射在圈椅上,光下细小的飞尘轻扬,与金兽熏炉中升起的缕缕烟气缠绕在一起,说不出的纷乱难解。   江知宜未施粉黛的面容,经过霞光照耀,两颊荡漾着灼人的春色,蛾眉婉转、双目澄澈,顾盼之间般般入画。   如云如雾的鬓发透着鸦色的光影,发上仅有的一只白玉素钗更显玲珑剔透,衬着落在耳垂下的圆润珍珠,使她整个人都渡上一层柔光。   闻瞻本非醉心风花雪月之人,但那西坠的金乌让他有些昏了头,他心头微动,抬手触上她的耳垂,让那微凉的珍珠落在他手心中,这样的触感,使他莫名想起她的羽睫,一下下扫在他手心的感觉。   他微微阖眼,低头正吻在她的眼睑处,而后一点点往下滑落,略过她挺秀的鼻梁、微热的面颊,而后落在唇角。   他在此处停留片刻,突然将她抱起来,走向一旁的雕花美人榻旁,解下大氅铺在椅上,小心翼翼的把她放置在上面。   江知宜抓住他的手,大惊失色对着他摇头,示意在此处实在不妥,而闻瞻则用指腹抹过她的嘴角,眉目之间露出些笑意,似是劝慰,又似是安抚。   密密麻麻的吻接连落了下来,他一遍遍的描绘着她面容上的每一处棱角,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却只觉得这话忒没意思,皮肉和骨相皆是佳人之美,岂有分开的道理。   闻瞻渐渐沉溺其中,但不能自休之时,又猛然想起原来同李施说过的话,‘这有何为难,左右朕不再碰她就是了’,思及此处,他顿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可是身·下的玉体香肌、含娇细语没打算放过他,还有鼻间不断嗅到的美人香,也在若有若无的撩拨着他,让他只能接着往下,绝无戛然而止的余地。   闻瞻脑中各种情愫不断纠缠,一时没办法择出个主意来,而身·下人已经在微微发颤,逼得他不得不快些抉择。   他颇为不满的睁眼望了望江知宜,这副弱骨纤形的身躯,让他霎时清醒几分,想着索性放弃,但当他的手撑着身子起来,手指不小心蹭到脱离了素裙包裹的冰肌玉骨时,适才的几分清醒早已消失殆尽。   他缓缓向下,抓住她的脚腕,愈发清晰的瞧见了那双细削颀长的芊芊玉腿,肌肤如玉似雪,膝盖处隐隐泛着微红,温香软玉让人痴狂,他不知怎么想的,心中陡然生出别的主意来。   每每到此刻时,江知宜都会全身绷紧,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小人儿,一动也不敢动。   闻瞻轻抬她的双腿,温声细语的让她不必害怕,身子则一点点的凑近她的秀腿。   别样的触觉让江知宜不明所以,她低头去看,被眼前之景惊的霎时愣住。   闻瞻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腾出一只手来,扯来散落一旁的衣裳,蒙住她因为错愕而瞪大的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停下动作,用方帕为她拭了拭腿,看着眼下的荒唐之景,他不禁捏了捏嗡嗡作响的额头,沉声道:“此处沐浴不大方便,等到了长定宫再……”   他欲言又止,为她抚平衣上的褶皱,又颇为细致的用将大氅将她围住,才出门叫人备轿。   ————————   再到长定宫时,已近黄昏,浅淡的灰色自天边蔓延而来,最终将整座皇宫都吞噬其中。   江知宜在轿上就有倦意,入了长定宫,迅速沐浴过,便恹恹的窝回床榻上,闻瞻未同她一起,因为他刚回宫,便被李施告知,卫延在过午时求见,此时依旧等在正和殿。   他心有不悦,但又不能不见,匆匆换过衣裳,隔着帘帐望了望斜倚在床榻上的慵懒佳人,方转头去了正和殿。   正和殿前宫灯明亮,隔着老远,闻瞻就看见卫延正伫立在殿前,挺拔的身姿站的笔直,身影被烛光拉扯,落在面前的空旷前庭中。   他缓步上前,踏过长阶,脚步不停的边往殿内而去,边客气道:“卫将军怎么站在这儿?有何事进去再说。”   卫延慌忙弓腰行礼,抬声呼“微臣问皇上安”,才抬步随他进了正和殿。   李施奉了热茶进来,又立于一旁等着侍候,闻瞻则抬了抬手,示意卫延喝茶,又问:“不知道卫将军突然进宫是为何事?”   卫延轻抿一口茶,直接开门见山:“微臣此番进宫拜见,是为镇国公府的小姐而来。”   “哦?为江家小姐而来?”闻瞻故作不知他今日来的目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翻动着桌上堆积的奏折,并未给他太多的目光。   “是。”卫延垂眸不敢直视龙颜,缓缓道:“皇上应该也知道,微臣前些日子与江家小姐定下婚约,但因为塞外之事,误了佳期,无奈将亲事推延,而我两人虽未成亲,可既有婚约在身,微臣自当尽心照顾江家小姐,说照顾或许有些大言不惭,微臣为粗犷之人,也谈不上如何照顾旁人,但微臣念着江家小姐一直病症缠身,特意自别处寻得名医,想要为江家小姐医治。”   他略微停顿,斟酌着自己的语气:“江家小姐受皇上恩典暂住宫中,按理说,微臣不该在此时请旨,让皇上允她归府,但实在是名医四处云游、踪迹难寻,微臣凑巧碰上名医,着实不想错过此次机会,这才斗胆进宫,请皇上允许江家小姐出宫医治旧疾。”   终究是尚未过门之人,江知宜也暂时不属将军府的人,所以这事原本理应是镇国公请旨,但不知怎么的,皇上一直未回镇国公请旨的折子,无奈之下,这才让他再次进宫。   “卫将军进宫原是为了这个。”闻瞻放下手中的折子,说完这一句后,再未谈及是否允许,反而调转了话头,似作无意的问道:“卫将军既然知道江家小姐常年缠绵病榻,却对这门亲事颇为上心,难道不怕美人娶进门之后,不日将香消玉殒,岂不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卫延微微抬眸,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沉默须臾之后,带着几分坦诚的应道:“微臣不瞒皇上,我原本对这桩亲事并不上心,不过不是因为江家小姐的疾病,而是觉得自己常年征战沙场,会白白误了佳人。   他长眉微收,又不忘表达此时心境,“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微臣既然不在意要娶哪家姑娘,自然率先遵从家中意见,况且微臣见过江家小姐两次,只觉她通情达理、心思通透,配微臣是绰绰有余,她身子不好,微臣自会贴心照料,哪里会觉得是为自己增加烦恼?”   虽然江知宜对亲事还有不愿,但现下自家父母和镇国公并不打算因她个人的意思,就将婚约作罢,所以此事暂时没有回转的余地,就算她真对自己不喜,但事已至此,他理当为她考虑。   这一腔真心毫不掩饰,明明白白的剖于人前,闻瞻自唇边勾起几分轻笑,出言揶揄:“朕以前竟不知道,卫将军是这样的痴情种。”   “痴情微臣不敢当,不过是觉得既有婚约,那江家小姐于我,便是有一份责任在身,微臣不敢不当,所以还请皇上允江家小姐归府治病。”卫延再次拱手行礼,低头相求。   闻瞻的笑意未抵达眼底就已经顿住,凝成了丝丝寒意,他居高临下,低头瞥过卫延,语气不紧不慢,却句句像是质问。   “卫将军的真心令人动容,可卫将军怕是没弄清楚,朕当初允她进宫,就是为了给她治病,好安一安镇国公的爱女之心。你现在来同朕说,希望让她出宫治病,怎么?是朕出尔反尔,未着人为她医治,还是卫将军觉得,宫中御医的本事,不及江湖郎中?”   圣意无人能揣度,更无人敢置喙,卫延慌忙屈膝跪于地上,抬声辩解:“微臣不敢,是微臣一时着急,冲撞了皇上,望皇上恕罪。”   闻瞻面色不大好看,抬手示意他起来,又别有深意的说道:“卫将军的忠心,朕自然清楚,可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般,你也该仔细辨别清楚才是。”   说着,闻瞻自长阶上走下,如谭的双目探究的端详着他,轻拍他的肩头,又道:“卫将军要明白,有时候,一味愚昧的忠心,远比直接背叛来的可怕。”   卫延不解他话中意思,直到被李施送出殿外,还在思索他所说的那句“愚昧的忠心”。   李施抬手引他走出檐下长廊,满脸皆是和气的笑容,“今日皇上有事,真是劳卫将军好等。”   “李公公说笑,不过是多等了会儿,哪里担得起一句有劳。”李施冲他摇头,客气的回应。   “那您与江家小姐的婚事当真就这样定下了?”李施不动声色的打探着他的口风。   卫延转头又往正和殿望过一眼,有些失神,但脚下步子未停,有些敷衍的回应:“算是吧。”   “那老奴就提前恭喜卫将军了,到时若是有机会,也讨杯卫将军的喜酒吃。”李施笑的眉眼都聚在一起,目有讶然之色。   “多谢李公公,喜酒自然为公公提前备好。”卫延不再多言,略一拱手,示意他不必再送,独自走出重重宫阙。 第38章 看戏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闻瞻再回长定宫时, 江知宜已经睡下,但她向来睡眠颇浅,即使闻瞻进门的动作已经极轻, 但依然将她自深睡中惊醒。   她睡眼惺忪, 还有些恍惚, 就见闻瞻站在床榻前,手还落在帘上,正在无声的看着她, 她已经习惯他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 揉了揉眼睛,沉声叫了声“皇上”。   闻瞻略微点头, 依旧站在那儿, 突然说道:“适才刚才去见了卫延,他在朕面前, 一表对你的真心。”   “表什么真心?”江知宜不解的询问。   闻瞻抿唇不语,今日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一一闪过, 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江知宜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忙起身倚在床榻旁, 有些焦急的问:“卫将军怎么了?”   “你担心他?”闻瞻面露不悦,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不分明,但他周身的锐利却愈发明显,“他为你寻了名医要为你诊病, 还说要娶你进门尽心照顾你。”   “怎么会?”江知宜惊诧万分, 想起那日她同卫延说婚事作罢的场景,又答:“我已经跟卫将军说过婚事作罢,他也答应了,说会在其中周旋。”   “哦?”闻瞻俯下身子, 嘴唇张合之间,还欲再说点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未说出口,只是默默的上了床榻。   他刚刚沐浴完,墨发松松垮垮的束在背后,被他扯至枕旁,隐隐散发出清冽的香味,与折胶堕指的冬日不是十分相衬。   他的身子甫一靠近,让江知宜不由想起白天的场景,偷偷挪动双腿,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却一把揽住她的腰肢,不让她躲避,凑到她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怕什么?”   “没有怕。”江知宜的声音缓缓而出,显得并不是很有底气。   其实她并不是怕,而是愕然不止,原来她在府中时,因为婚事即近,母亲曾同她说过一些房中之事,她心中也大致有了了解,可今日瞧见他居然用她的腿……着实让她难以理解。   “不怕你躲什么?”闻瞻轻捏她腰上的皮肉,让她凝神,就要听她说出个要躲避的理由来。   江知宜回头看他一眼,指了指他身旁的空余地方,出声辩解:“我只是想为你挪出些位置来。”   “啊,原是这样。”闻瞻克制住自己的笑意,隔着薄纱吧,将手落在她的腿上,手指一下下的划过那块他白天曾蹭过的肌肤,待感受到她浑身明显绷紧时,终于轻笑出声:“这就怕了,朕还有好多别的法子呢。”   “你……”江知宜愤恨出口,拨开他的手,又往床榻内侧躲了躲,不给他触到自己的机会。   却听他已经收起笑容,颇为认真的说道:明日你需得接着施针,这回脖子后头,还有耳下,都得让申姜落针。”   “不是说缓缓才加针吗?”江知宜有些后怕,战战兢兢的询问。   “这是必然的事情,早几日晚几日的,又有什么分别?”闻瞻侧身平躺,不再去捞她,思索片刻之后,又道:“明日朕有空,或许可以接着带你出去走走。”   “罢了吧,我不想去。”江知宜的双眸,在昏暗之中更显灼灼,她望着闻瞻,觉得自己愈发瞧不清眼前人。   她此时的境遇都是由他造成,可是他近来又是少见的温和,与当初大相径庭,若不是两人基本日日呆在一起,她会怀疑他后来被人偷偷换过。   闻瞻今日格外的耐心,听到她拒绝,并未生气,接着问道:“为什么不想去?或许朕可以带你出宫逛逛,你上回不是说,宫外一切都好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江知宜摇摇头,不似当初的雀跃。   出去了又怎样,还不是要回来,她不欲身在囚笼之中,却屡屡见识外头的光景,只怕会要发疯。   “你觉得没意思,是你上回出去,大约只吃了糕点。”闻瞻再次提起她同卫延出府的事情,语气不太并不和善。   但是话说出口后,他又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让人听起来会浮想联翩,他垂眸看她,突然觉得她一动不动的时候,真像个无动于衷的木偶,忙又心血来潮似的出声找补儿:“你看过灯影戏吗?朕可以带你去看。”   听到这个,木偶人儿总算有了点动静,面露惊喜的偏头看着他的侧脸,答道:“听旁人说过,但倒是不曾看过,若是能看这个,我又想出去了。”   她记得当年祖母未过世时,父亲为祖母做寿,曾邀过京城的戏班子来府中唱戏,当时他们除了唱戏,还说要演灯影,但是祖母不允,说那些小人儿的影子落在布上,活像鬼影拉扯,实在是不吉利,不该出现在她的寿宴上。   “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又说要去你倒是善变的很。”闻瞻睨她一眼,为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撩起她落在枕间,与自己的头发已经混为一团的秀发,沉思须臾之后,低叹一口气,又佯装反悔的说道:“朕突然想起来明日有事,怕是没空带你去了。”   “你……”江知宜没想到他说变就变,杏目微瞪,有理有据的谴责他的食言,“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是女子,出尔反尔没什么,倒是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若是说出口的话不作数,那可就……”   后半截话她未曾说出口,却引得闻瞻侧目端详着她,觉得她当真是恶人先告状,但她已经将自己归于并非君子之言一列,让他彻底没了反驳的机会。   他有满腔的话哽在喉中说不出来,却又不能随随便便顺了她的意,于是顺着她的话道:“朕身为君主,的确是不该出尔反尔,可朕适才只明明白白的应了你看灯影戏,左右宫中也有会演这个的,所以明日也不必出宫,着他们来长定宫给你演一场就是了。”   江知宜原本就是想看看灯影戏,无所谓出不出宫,听见他说这个,忙连连点头。   “呵,这会儿倒应得快。”闻瞻轻哼一声,不再理她,翻身背对着她,渐渐睡去。   ————————   不过是一场灯影戏,准备起来着实容易,次日天儿刚刚擦黑,便有宫人进长定宫开始布置。   无论是透亮的白纱布,还是色彩缤纷的小人儿,都让江知宜看得愈发好奇,她早早的坐于屏风后,只等着一切准备妥当,好让她大开眼界。   闻瞻端坐在外殿,有一搭没一搭的批阅着奏折,隔着屏风揶揄:“本来就是落在白布上的影子,你再隔着道屏风,还能看见几分?”   “无妨,我能看见。”江知宜宁愿看得不太清楚,也不愿出去见到旁人,她的身份在此处就该是隐秘,而不能毫无顾忌。   闻瞻知道她的顾及,也不多加干涉,继续提笔在奏折上批注,但那些太监们粗手粗脚,布置个东西也要弄得整个殿内皆是叮当作响之声,他被吵得心烦,索性将奏折一撂,撑手倚在桌上,看着他们忙碌。   太监们手脚粗笨,但干起活来却绝不含糊,没多久就将需要用到的物什收拾好,又隐于白布后,双手提着做好的小人儿,手指勾扯提线,大戏算是正式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布上的戏已经从《含嫣梳妆》换到《梁祝》,女子端坐梳妆台前,轻取胭脂的场景消失不见,布上重新跃然起两个并肩而立的小人儿。   江知宜看着布上人影晃动,布后似说似唱的圆润声音不断响起,渐渐深入其中失了神,她虽不知这戏的前因后果,但这仅有的一段已经使她动容。   “好看吗?”闻瞻不知何时来到屏风后,俯身靠近她,低声询问。   “好看。”江知宜的目光仍在灯影戏上流连,压根分不出眼神来看他。   闻瞻也不在意,顺着她的目光去看那灯影,两个衣着相似,但个头和面容皆相差甚远的小人,正在逐渐靠近。   高个儿小人手臂被缓缓抬起,似是拱手行了个礼,而后缓缓说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矮个儿小人后撤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声音似是嗔怪,又不失严厉:“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布上一时静默,而后高个儿小人低下头,以袖掩面,不敢再看身旁人,只敢默默念叨一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那话音刚落,闻瞻的声音便在江知宜耳后响起,“瞧见这些,是不是很庆幸昨日夜里临时改了主意?”   “那是自然……”江知宜终于腾出精力来回头看他,就要恭恭敬敬的道一声“多谢皇上今日恩典”。   她这微微一转头,带动披于肩上倾泻如墨的秀发,丝丝缕缕、纠缠不清,正缓缓蹭过他的脸。   闻瞻伸手去拨弄,长发在他手中穿过,如同手中握住的沙,一点点儿滑出他的手心,他突然觉得,江知宜正如这云鬟雾鬓一般,纵使他能暂握于手心,但终究会是一场梁上之梦。   他有些恍惚,再次伸手去抓落下的长发,却听屏风外演灯影戏的太监突然询问:“皇上,这出戏完了,您还想看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都喜欢……”江知宜率先开口,对着那太监回应,清脆的声音如清泉细流。   闻瞻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而后又意识到他在屏风后,那太监压根看不到他的回应,又慌忙出声道:“算了,今日就这样吧。” 第39章 离王 皇上一如既往的令人生畏   太监们应声不敢迟疑, 慌忙又去收拾东西,一阵乒乓作响之后,殿内再次归于平静。   江知宜坐在玫瑰圈椅上, 看着屏风外人影杂乱, 又缓缓消失不见, 最终恢复至空荡荡的样子,并无甚感觉。   左右自她进宫开始,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能有机会看一场灯影戏, 都是皇上莫大的“恩典”,她还能再要求什么?   闻瞻的手覆在圈椅的扶手上, 端着从背后轻拥她的姿态, 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等朕年后放你出宫, 你要做什么?”   江知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将后背微微前倾, 拉开与他的距离后,有些垂头丧气的回应:“我这样的身子, 能做什么?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缠绵病榻,等着有一日彻底结束。”   “就算宫中的太医治不好你的病,宫外自然也有人正等着为你医治。”闻瞻的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下的轻点着, 似是不喜听她说这些话。   有人正等着为她医治, 江知宜知道她说得人就是卫延,毫不迟疑的回应:“我说过,我不嫁给卫延,况且我这样子的人, 还能嫁给谁?”   她如此果断的再三提起不会嫁给卫延,倒不是怕闻瞻因为误会会对自己做什么,而是觉得卫延在两人之间的纠葛中实属无辜,不该因为她模棱两可的话受到什么责难。   闻瞻明白她这并不是自贬,而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愤恨,正是因为他,她才落入这样难堪的地步,再也没了与旁人鸾凤和鸣、举案齐眉的机会。   事实如此,他无话辩驳,只道:“有你父亲在,自然有的是好男儿愿意娶你,或许……或许嫁给卫延,也不错。”   江知宜不知他怎么能在改变她既有轨迹后,又平静如初的说出这些话,面带不满的反问“为什么我一定要嫁给谁?”   闻瞻被她这句话问得有些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之后方跟着重复了一遍:“是啊,为什么你一定得嫁给谁?”   对于这个问题,谁都没有再回应,闻瞻缓缓起身,不冷不淡的嘱咐:“申姜过会儿子会来给你施针,你收拾收拾准备着吧。”   江知宜知道她有病在身,怕是躲不过申姜的银针,颇为干脆的应了声“好”。   闻瞻轻轻点头,最后又望她一眼,见她虽然嘴上说好,但依旧坐在圈椅上并未动弹,也没开口催促,更没像上回似的留下看着,转身自顾自的出了长定宫。   ————————   自上次看过灯影戏之后,闻瞻数日未再进长定宫,对于江知宜,他一时辨不清心头的滋味,只觉得有些事正朝着他不曾想过的方向发展,而这种改变,并非他心中所愿。   所幸当前正值年下,朝中事务繁忙,且封地而居的各地王爷,纷纷来至皇宫,需要他应对的人和事一波接着一波,压根没给他过多思索的机会。   早上刚下了朝,他便被李施告知,良州离王已到皇城门脚下,这会儿正匆匆赶至皇宫拜见。   对于这个二哥闻离,闻瞻并没有太多感情,其实只不过是见过几面的人,能谈得上几分温情?更何况他当年可是实实在在的夺走了本该属于离王的帝位,权势争夺之下,哪里还有兄弟之情?   虽没有兄弟之情,但君臣之礼倒是论的清清楚楚,离王自良州一路赶来,连歇脚的机会都没有,就得马不停递的先来皇宫拜见,得到闻瞻的恩准后,方可回京城的府邸。   进宫之后,离王随李施的指引进了正和殿,刚踏过门槛,便恭恭敬敬的跪地叩首,脊背却挺得笔直,不曾有万分弯折,抬声道了一句“臣问皇上安。”   闻瞻端坐于上,也不出声唤他起来,只等他完完整整的行完大礼,又在地上跪拜片刻之后,才缓缓抬手,示意李施赐座。   离王这才抬起头来,一张轩然霞举的面容,与闻瞻有三分相似,但除却这三分之外,便是丝毫不同的意味。   他眉宇之间少了些凌厉,清扬的剑眉下,是一双堆积着万般风流的桃花眼,眼尾轻轻上挑,是欲说还休的纠缠,薄唇总是微微勾起,带着随和温良的笑意。   李施弓腰奉茶,他抬手接过轻抿一口,一举一动之间,端的是霞姿月韵的姿态,自带帝王家的矜持贵重。   待喝过茶,离王方抬眸望向座上的闻瞻,声音轻缓、犹带笑意:“大半年未见,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仪凛然,让人望而生畏。”   这话说得不但虚假,而且带有几分讥讽,他们上次相见,是在先帝将要崩殂的那夜,在那样的环境下,不论是谁,都沾不上威风二字。   两人当时共同跪于榻前,等着先帝传出最后一道圣旨,那时闻瞻虽已进宫许久,但与朱甍碧瓦的宫墙重仞依旧格格不入,他游离在这繁华之外,接过那道势在必得的传位圣旨时,面上并无太多的波动。   那样古井无波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先帝咽下最后一口气,依旧是无动于衷,仿佛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面前渐渐逝去生命的人,与他压根毫无关联。   “是吗?”闻瞻见惯了他的惺惺作态,本不指望两人真能平和的诉说几句许久未见的感触,只是垂头睥睨着他,丝毫不见与他相熟的意味,顺着他的话回应:“这么久没见,离王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而泽。”   闻瞻特意咬中“温润而泽”四字,是在说他一贯会伪装的平易近人。   离王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却并不在意,反倒突然勾唇笑起来,眉眼皆弯成新月的形状,面上又平添几分和煦,与闻瞻的锐利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他在宫中生活多年,各种场面话皆能信手拈来,这会儿自然也不例外,“良州与京城隔的远,臣在良州浑浑噩噩的过了半年,日日挂念皇上和太后娘娘,总盼着可以回京一见,好一续温情,今日才算是心想事成。”   闻瞻冷眼看着他,对他的“挂念”丝毫不为所动,言语之中极为僵硬:“早知道离王挂念京中,就该早早传信来告知朕,你毕竟是朕的兄弟,一个回京的恩典罢了,朕还能不赏?”   君为君、臣为臣,君臣之间,不讲兄弟情谊,做臣子的想要恩典,就得自己跪地来求,只要话说得好听,一个小小的恩典,随口便能答应。   这样的话说得太过直接,直接将两人君臣地位、高低贵贱彻底挑明,不留一点儿颜面,离王着实没想到,闻瞻还是同以前一样,不会婉转半分。   他的笑容霎时凝在面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以微笑掩盖着落于下风的窘迫,接着道:“朝中事忙,想来皇上难以应对,臣怎可为着这点儿小事再让皇上烦忧。”   一个在宫外养大,除了先帝力保,寻不到一点儿证据证明是先皇贵妃之子的皇子,不但受到先帝的青眼有加,还扶他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朝中不知有多少臣子对此多有质疑,质疑多了,只怕这个位置也坐的不太稳当。   “再如何难应对,如今也都快解决完了,朕倒是担心离王,良州地处偏僻,为遐方绝域之地,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只怕那儿的百姓不好管,不过照离王的本事,要应对这些,理应不成问题。”闻瞻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毫不客气的回应着他。   每每收到自良州来的折子,皆是有流民作乱,使得良州百姓不得安生,他多次派人去治理,皆是无功而返,想来离王在那儿的日子并不清闲。   离王伸手端起茶盏,饮尽那半杯茶水,方强逼自己平静下来,继而道:“能不成问题,还是要托皇上的福,以威名镇四方,让各处的百姓皆不敢造次,唯恐惹了圣怒。”   “百姓大于天,凡事还是须得离王多多费心,只是不知道,能压得住良州百姓的威名,能不能让离王畏惧三分?”闻瞻以探究式的目光端详着他,如同紧紧盯着争夺猎物的同类,只要对方稍有动作,他便会毫不犹豫的伺机而上。   话落,闻瞻又觉得如此与他攀扯着实没有意思,朝他摆了摆手,委婉的让他退下,“离王不是念着太后吗?那便去仁寿宫瞧瞧吧。”   离王也不欲再同他在这儿互呛,听见这话后,立即起身,再次拱手行礼,“谢皇上恩典,臣还想去拜见母妃,望皇上恩准。”   他说的极为客气,全程不曾抬头,直到听到闻瞻开口说“去吧”,才道谢之后准备离开。   而他刚上前走过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调过头来,面上现出几分轻佻的笑意,“听说皇上已有佳人在侧,臣先恭喜皇上了。”   闻瞻抬头瞟他一眼,并未应声,面无表情的面容上多出些不耐来,显然是并不想听他提起这个。   离王自知无趣的讪笑着,这才抬步跨过了门槛,待走下如玉长阶,他又自顾自的开口说道:“京城的风水果然养人,刚回来半日,便觉浑身皆像换了骨肉般舒畅。”   随行的侍从不解他话中的意思,望着被宫墙围成的四角天空,抬手挠了挠头,“主子,奴才怎么觉得,这皇城还没良州自在。”   离王回眸睨他一眼,又望了望背后的正和殿,顿时轻笑出声,玩笑似的轻声斥道:“蠢货,若是良州更好,那这天下第一尊贵的人,何必再待在京城。”   送走了离王,闻瞻又见过几位朝臣,浅论了半日的朝中要事,直忙到焦头烂额,才算是能稍稍松一口气。   李施为他奉上清茶,小心翼翼的询问:“皇上,今日要不要去长定宫歇息?”   皇上近日奇怪的很,往常都快将长定宫当成他批阅奏折的地方,而如今却连歇息都不曾去,日日宿在正和殿里。   “算了。”闻瞻有些懒怠的接过茶盏,这才腾出空来抬头瞧瞧外面的天儿。   已是黄昏时分,窗柩和殿前皆被云霞装点,渡上一层发乌的金色,偶有几束霞光穿进殿内,正铺在光滑的地面上,泛着亮光。   闻瞻正欲起身走走,就听殿外传来太监的高声禀报,“禀皇上,舒嫔娘娘求见。”   “今日又是二十七?”闻瞻头有些疼,抬手重重的捏了捏眉心。   “不用奴才算,既然舒嫔娘娘来了,那必然就是了。”李施满脸堆笑,弓腰边往外走,边问:“皇上,还是和以前一样,把人打发走,再送些珠宝配饰去吗?”   舒嫔娘娘自入宫以来,雷打不动的在每月二十七来见皇上,每次来都会带些备好的吃食,或者日常会用到的东西,皇上次次不见,只是命人去取些珠宝类的东西送到她宫中。   “嗯……”闻瞻一如既往的拒绝,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拦住李施,破天荒的改变了主意,“罢了,去把人请进来吧。”   李施闻言一愣,又连忙应“是”,赶紧出去将舒嫔引进殿内。   舒嫔没想到皇上今日会请她进来,不由得惊诧万分,她与皇上相处的时候极少,突然见面,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还是在李施的提醒下,说皇上已经忙了半晌,幸亏舒嫔娘娘带了吃食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盈身行礼之后,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将盒中的吃食取出来,缓缓道:“皇上,臣妾知道皇上喜吃甜食,特意做了菱角桂花糖糕,皇上要不要尝尝?”   闻瞻低头看桌上切成方块的精致点心,猛然想起江知宜也曾做过菱角桂花糖糕,那糖糕是花朵的形状,瞧着倒是好看,就是味道让人不敢恭维。   “那就尝尝吧。”闻瞻兴致缺缺,但还是缓步走下长阶,坐到了桌前。   皇上的入口之物,一应要经过太监提前尝过,舒嫔不敢擅自乱夹,只是将银筷递给李施,让他先行验过。   闻瞻边拭手,边等他验完,才用玉箸夹起块尝了一口,味道比他想象中好得太多,起码比江知宜做得好上无数倍。   “怎么样?可还合皇上的口?”舒嫔上前一步,用碟子接住剩下的那大半块糕点,又递上干净的方帕。   “还不错,比……”闻瞻险些要说出些胡话来,略微停顿之后,才道:“比御膳房的那些人做得好吃。”   “皇上谬赞了,臣妾这双粗手,哪比得上御厨们。”舒嫔听到他的夸赞,有些受宠若惊,颊上染上些红晕。   闻瞻向来不会哄人开心,听到她说这个,并未再多言,摆手示意她坐下,转而道:“在宫中过的可还习惯?”   “习惯,宫中样样都好,没什么不习惯的。”他今日的态度太过温和,与以往的冷漠全然不同,让舒嫔觉得没由来的拘谨。   “习惯就好。”闻瞻喝了口清茶压下满口的甜腻,似是告诫的开口:“宫中不比原来在府中,处处都是规矩,但只要安分守己,自然会有好日子过,可若是像良嫔似的,一步行差踏错,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是,臣妾明白。”舒嫔听出他话中的严厉,就要起身恭恭敬敬的保证。   闻瞻摇头示意她不必多礼,朝她伸出自己的手来,舒嫔会意,既是惴惴不安,又是欣喜非常的垂下双眸,将手覆了上去,他手掌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像是无声的安抚。   舒嫔缓缓抬头,两人四目相接之时,闻瞻这才算真正看清了她的脸。   杏面桃腮,肌肤粉光若腻,柳叶眉可与春色争绿,双眸清澈如盈盈湖水,颊上那点微晕荡漾在面容上,为她增加了几分柔美,微微低头之时,带着温婉良顺的姿态。   就是这样一副可人的容貌,闻瞻却觉得总有哪里不尽如心意,长眉似乎过于浅淡,眸中不含丝毫情意,连肌肤都不够透亮白皙。   他说不清这是从何处得来的对比,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似的,如何都理不断,他敛起眉头,松开了舒嫔的手,又抬声唤李施:“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你着人好好的将舒嫔送回去吧。”   “皇上……”舒嫔暗自感慨皇上脸色变得太快,但又知道他向来都是喜怒无常,也不敢多言,只婉言推辞:“臣妾带了宫人来,不必劳皇上跟前的人再相送了。”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闻瞻不再坚持,着人将她请出正和殿之后,又找了干净的方帕擦手。   舒嫔出了殿门,情绪并无太多的变化,没什么期待的人,自然也不会失望,她顺手搭上侍女的手,随着前头挑灯的宫人,缓步向自己的荟春宫而去。   正和殿和她的荟春宫离的极远,她步履悠闲,走了许久才到宫院前的斜角宫道上,却在即将走尽宫道、要进宫院时,发现前头的阴影处伫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竹月色的锦衫,如同寒松挺立般站的笔直,此处黑暗,他原本并不容易被瞧见,但因为束发上映着烛光的白玉发冠,使他整个人都在微弱的宫灯下显眼起来,让人不容忽视。   舒嫔正欲着人上前询问,却见那人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之后,已经缓缓转过身来,她这才看清来人是谁,忙盈身行礼,柔声道:“离王殿下有礼,您怎么会来这儿?”   离王上前两步,扬眉冲着她展颜而笑,风流倜傥的意味直抵眼底,语调颇为温和有礼:“本王知道舒嫔娘娘回宫会经过这儿,特意在此等候,这边儿宫灯过暗,不知可有惊扰到你?” 第40章 碰面 皇上寝宫里的人,怎会是你?……   “找我?不知离王殿下有何要事?”舒嫔心有不解, 自入宫以来,她与离王之间并无交际,实在没有什么可说。   “这声离王殿下当真是叫得生疏。”离王轻笑起来, 并无恶意的揶揄:“本王记得, 第一次见到你, 你还那样小,因为淋了雨躲在檐下,浑身湿漉漉, 可怜巴巴的, 那时你还会叫我一声离王哥哥,转眼间, 倒只剩下离王殿下了。”   说着, 他摆手让跟着舒嫔的宫人暂且退下,却闭口不提究竟有何事, 伸手比划着她幼时的身量,回忆起旧时往事来, 面上还有几分颇为感伤的情绪。   “离王殿下竟还记得,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舒嫔抿唇笑笑, 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仔细论来,离王还真当得起这声哥哥,离王的母妃荣太妃是她母亲的堂姐, 算得上较为亲近的关系, 以往也时常有来往。   不过后来母亲过世之后,以母亲为纽带的这根亲情线猝然断裂,外加上父亲不过一介小官,与荣太妃和离王实在扯不上关系, 这样一来二去,倒没了交往。   “怎么会不记得?”离王面露讶然,忙解释道:“当年皇上还是王爷时,你得先帝赐婚嫁与皇上,而后又随皇上入宫成为后宫嫔妃,深宫重重,本王原来尚在京中时,不得机会碰到你。”   他顿了顿,颇为遗憾模样,“后来本王去了良州,更是谈不上见面,不过良州是个多雨的地方,本王每每站在檐下看雨,总会想起来那时候的你。”   在别的地方,因为几场无关紧要的大雨,心中却想起她来,这话说得太过暧昧不清,舒嫔一向胆小谨慎,听见他这话,忙抬头扫过一旁的宫人,生怕被人听去,会引来误会。   但离王好像并不在意,他从怀中掏出个翠叶纹缎盒递到她面前,接着道:“我在回京路上,得了串蓝白琉璃珠手钏,瞧着与你极为相衬,特意拿来送与你。”   无功不受禄,况且还是贴身首饰这样的东西,舒嫔不敢收,抬手往回推了推,委婉的拒绝:“这样金贵的物件儿,我哪里戴得到,离王殿下还是拿回去吧。”   “这东西可不是白拿的。”离王似是早就知道她会拒绝,已经想好了托词,笑道:“你也知道,本王已经迁往封地而居,这次回来不过是因为临近年下,需要回京城拜见皇上,等过了年,还是要再回良州的。”   他又将缎盒往她跟前凑凑,带着请求继续说道:“本王不过孤身一人,呆在京城或者良州也无甚区别,但偏偏母妃必须留在宫中,母子二人分隔千里,我虽然有心要尽孝,但实在无能为力,所以想请舒嫔娘娘在宫中多加照顾。”   “照顾太妃娘娘是为本分,哪里有收东西的道理?”舒嫔再次推辞,怎么也不肯收那琉璃珠手钏。   离王却不容她拒绝,直接塞到她手中,又道:“一串手钏罢了,算得上什么金贵东西?”   他冲着她微微翘起眼角,是十分放肆的微笑,而后猛然叫起她的小字,像是别样的蛊惑,“阿舒,不过是一串手钏,你会收下的对吧?”   这声阿舒,如同一把可以打开匣子的钥匙,只要轻轻一转,入宫前的旧事便能毫不顾忌的、从匣子中汹涌而出,容不得人控制。   舒嫔还有些愣怔,正欲再说点什么,就见离王压根不等她回应,略一拱手,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在转身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逝不见,适才的随和柔意如同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吹过便作罢。   没有了笑意,他那张脸又与闻瞻更加相像两分,而始终不同的,是他眼底始终压制着的野心与狠绝。   ————————   江知宜连续被施针数日,再面对银针时,已经没了最初的恐惧,除了不敢睁眼看着它扎进自己皮肉中之外,再无别样的感觉。   申姜为她施针的次数多了,两人之间愈发相熟,偶尔还能谈几句玩笑话,但他又是个颇有眼力劲儿的人,即使是玩笑,有些话也从来不敢问起。   比如她为什么会随皇上住在长定宫?既然她在这里,那临华宫住的江家小姐又是哪一位?还有她与皇上究竟是何关系?镇国公对此事又是否知晓?他心中有疑虑万千,但也明白自己不过是皇权之下的蝼蚁,自然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江知宜额前和脖颈后的银针刚被取出来,便立即枕于榻上歇息,她手中握着帘帐,一下又一下的摆弄着,出声问道:“申太医,这施针对我的病症真的有效吗?”   “我说有没有用可不作数。”申姜面上带笑,沟壑纵横的脸显得十分温和,他边收拾着手中施针用的物什,边问:“你自己觉得近来几日感觉如何?”   “不像从前那样嗜睡和畏寒了,但除此之外,倒没觉得什么别的来。”江知宜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不知是自己病情太重,施针一时压制不住她的病况,还是压根不管用。   “有变化那就是好的,慢慢来吧。”申姜顺势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低叹一口气,流露出几分既是可怜,又是无奈的真心实意来。   “江小姐,我同你交代一句实话,你现在的身子之所以如此虚弱不堪,不仅是自幼体弱的影响,更是多年来堆积病情而得。我早就说过,是药三分毒,你不间断的喝了十几年汤药,就是再好的身子,恐怕也要折损几分,何况你的状况本就不好。”   “您的意思……就是已经没有医治的法子了是吗?”她自己的身子,她一向最为清楚,虽然这是早已料到的事情,但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又是别样的心酸滋味。   “倒也不是医治不好。”申姜皱了皱眉,不欲让她失望,温声抚慰道:“你并无大病,只是过于孱弱,根本不稳,恐怕并不是一剂便能治好的,还是需要多多调养,只是你身子亏空太过,以后就算医好,也得是各种补物不得离身了。”   “如此说来,那还是有希望了。”江知宜忽得意外之喜,着实没想到这朝不保夕的身子,还有医治的可能,吃些补物不要紧,左右总比喝汤药和施针容易。   她心中难免雀跃,不禁再次询问:“若是按您的法子医治,到明年四月,我会如何?”   “明年四月?”申姜低头沉思片刻,斟酌着她现下的状况,模棱两可的回应:“这个我也拿不准会如何,但是若按如今的情况下去,有一样事我倒是可以保证,就是你到时兴许可以吃上些糕点。”   “果真?”江知宜喜出望外,手指紧紧的攥住帘帐,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只等着他给一个明确的回答。   能不能吃糕点倒是无所谓,但是若明年四月当真能有所好转,届时她又能出宫归府,那真是再好不过,这就表明她以后又有了别的选择。   申姜点点头,收拾好药箱就要起身离开,临行之前又不忘嘱咐:“病由心生,你还是要多出去走走,保持心情通畅才是正理儿。”   “我现在高兴的很,至于出去走走……”江知宜冲他弯唇笑笑,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这种喜悦足以冲淡暂困于此的窘迫,“若是有机会,我会的。”   “是皇上他不允……”申姜欲言又止,话还没说完,便知自己一时又没把握住分寸,自顾自的摇摇头,抬声冲着外殿又调转话头:“今日的针已经施完了,过会儿子有人送汤药来,江小姐喝完多多歇息。”   “多谢,申太医慢走,我就不送了。”江知宜略一点头,以示打了招呼。   每每在这种身边人都因为惧怕皇上,而有所保留的同她说话时,她都会劝慰自己,再忍忍,时候不长了,到时候任他是皇上还是谁,再也不能束住她。   申姜刚离开不久,便有个小太监前来禀事,说皇上着他来请江知宜去宫后苑,那太监看着眼熟,正是时常跟在皇上身边,伺候轿撵的那一个,且近日来,皇上曾多次将人带出去游玩,守门太监并未多想,立即放他进去禀报。   江知宜对于宫后苑,着实没有太好的回忆,上次她同采黛偷偷在那儿见面,正被皇上抓了个正着,然后回应她的便是折磨,她不大想去,出声问那太监:“皇上可有说,请我去是何事吗?”   “奴才也……也不知道。”那太监挠了挠头,面上有些为难,“奴才只管来传信,别的也不敢多问,姑娘快些去吧,皇上正等着呢。”   话罢,他不再多留,唯恐说错话似的,拱手行礼之后,又道:“兴许皇上只是想带姑娘赏赏景儿罢了,姑娘快快更衣随奴才去吧,奴才在外头等姑娘。”   江知宜心有不愿,但又不得不去,忙更好衣裳,又戴上帷帽,才随着那小太监的指引出了长定宫。   一路上,那太监一直未曾开口,只顾得火急火燎的闷声赶路,且那条路与她上回去宫后苑时,所走的路完全不同,江知宜多次想出言询问些什么,但总也不得机会。   直到靠近宫后苑的一处假山处,那太监才渐渐停下脚步,朝她略一拱手,只道:“姑娘,皇上就在前头等您,您快去吧。”   江知宜不明所以,不知道皇上数日不曾去过长定宫,为何又突然要挑这样的地方同她见面,但看前头不远处,身着柏坊灰蓝色大氅的挺拔身影,正在来回踱步,好像已经等得不耐。   她压根来不及多问,朝四下扫过一眼,瞧着此处并无旁人,且皇上说过,不喜她面带帷帽,她又忙摘下帷帽,才缓步上前,盈身行福礼,柔声道了句“问皇上安”。   等着她的人应声转过身来,却并不是皇上,而是让人意想不到的离王。   瞧见彼此的那一瞬,两人皆是惊诧万分,江知宜的手还停留在腰间未行完礼,离王的笑容则顿时凝在面上,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询问出声:“怎么是你?”   江知宜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既是愕然、又是恐惧,她之所以认识面前的人是离王,是因为他同兄长一向交好,在未去良州时,时常会去镇国公府找兄长,一来二去,两人也能说上几句话。   “怎么会是你?”离王犹是不信,往她身后又走两步,仔细观望一番,确信并无旁人之后,再次茫然开口:“皇上寝宫里的人,怎么会是你?”   他在归京路上,就听说皇上身边守着位佳人,而皇上对那佳人颇为宠爱,日日养在自己宫中,不容别人有半分窥探,原来的良嫔因好奇想要一探佳人真容,但人没看着,却因为违逆皇命被贬为什么尚食。   他昨日回宫之后,又听母妃谈论起此事,只觉其中定有蹊跷,因为皇上那样目空一切的人,怎会为了一个女子行如此乖张之事?况且不过一个姑娘罢了,想要多少会没有,谁还真能捧在手心里,行什么金屋藏娇的荒唐事儿?   他此次回宫,本就是另有谋划,自然不会放过皇上身上任何令人生疑之处,这才尽力筹划,想要知道皇上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却没承想竟然是镇国公府的小姐。   那恐怕她被囿于一宫之中,不是因为源于皇上的偏执,而是她压根见不得人,可是这其中又有何隐情?当这真相一点点被拨开,远远超过他昨夜谋划时的想法。   “我……”无数问题在江知宜脑中迅速展开,让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在乎的并不是身份暴露于离王面前,而是若离王知道,他恐怕会告知兄长,那届时……   而离王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收起面上的惊讶,不动声色的询问:“以前并未听你与皇上之间有何关系,况且本王听你兄长说,你已与卫延定下婚约,那如今怎么会……”   皇上寝宫里的人,竟是江知宜一事,的确让他意想不到,但就是这样的意想不到,或许还能成就更多的事情。   “别……别问了。”江知宜黯然失神,不知如何解释,缄默良久之后,又微微昂头看着他,“离王殿下,你就当不曾见过我,切勿将此事告知我兄长才是。”   “如此大事,如何能隐瞒?本王且问你一句,你是否为自愿?”离王低叹一声,摊手以示无奈。   据他所知,江知宜常年缠绵病榻,极少出门,压根不可能跟皇上攀扯上关系,只怕是皇上为安抚镇国公,传旨召她进宫医病时,看上了她,又用了下作的法子让她低头。   他与皇上虽接触的不多,但他心中认识的清楚,皇上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辈,要得到一个美人,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知宜摇头,垂眸不敢对上他的目光,言语之间却颇为坚定:“此事当真不能让兄长知晓。”   兄长自幼对她疼爱有加,虽为人尚且稳重,但若是碰上她的事儿,恐怕不能自持,要闹出更大的祸端来。   “既是不愿,那我更加不能隐瞒,你兄长与我结交多年、亲如兄弟,他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如今你落入如此境地,我岂能旁观?”离王说得大义凛然,显然并无可以商谈的余地。   江知宜却继续连连摇头,温声相求不管用,她便无奈出口说道:“离王殿下,我今日明明是得到皇上命令前来相见,但见到的人却是您,我不知其中究竟有何龃龉,但我想,您必然不想让皇上知晓,今日同我见过面吧?”   她的话别有深意,似是一种威胁,这是在说今日她被叫出来,本来就是离王的别有用心,她并不关心他是为谋划什么,只求他不要将此事告知兄长,那她自然也不会在皇上面前提起。 第41章 陷害 要将此事推到舒嫔身上?   离王顿时一愣, 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来,在他看来,江知宜不过是镇国公府的深闺娇女, 因为疾病在身, 说起话来恐怕都不会大声, 可今日看来,反倒让人有些意外。   江知宜一时着急,后知后觉自己这话说得太过放肆, 不禁放缓了语调, 继而道:“离王殿下,我这话并无别的意思, 也不欲卷入您与皇上之间的事情中。”   她略微停顿, 抓紧了手上的帷帽,又道:“我知道您要将此事告知我兄长, 是看在与兄长之间情谊的份上,也是在为我担心, 但此事当真不能让兄长知晓,您理应知道他的性子, 若是他知道,只怕要掀起波浪来,可镇国公府……再受不得任何磨难。”   当初她之所以能答应皇上,就是顾及着镇国公府以及众人, 眼看一切都将会结束, 若此时将此事剖于众人面前,只怕过往的牺牲皆成虚枉。   “你究竟是有何顾忌?皇上是以什么事威胁你,还是允了你什么好处?你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地位非同一般, 怎可行如此糊涂之事?”离王长眉微敛,颇为遗憾的模样。   “离王殿下不必问了,你引我来此,无非就是想知道住在皇上寝宫里的人,是什么身份,现下您已经知道了。我不知道您打算如何利用此事,那与我无关,我只希望我的身份不会传到镇国公府上,那您今日见到我的事自然也不会传到皇上耳中。”江知宜再次福身行礼,带着病重虚弱的声音已经沾上了些许冷意。   并非她有心想要威胁,只是她冷静下来之后,突然觉得好声乞求的法子,在离王这或许压根行不通。   离王昨日才回宫,今日就谋划此事,恐怕他本人并不像面上那样云淡风轻,对权势之争毫不在意,而既然已经让她出来,就是有意要利用皇上寝宫中的“美人”来应对皇上。   这个美人竟然是她,应当是离王从不曾想到的,她的身份突破离王原本的想法,只怕他会进一步利用。   她对离王并不十分了解,他会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份尚不可知,虽然他与兄长的确有情谊所在,但她不敢保证,在离王心中,这份情谊能重要到让他放弃打击皇上的机会。   这种利用,也许真的会伤到皇上,但对她而言最为可怕的,是可能会伤到镇国公府,她适才提起不会把此事传到皇上耳中,实际上是在告知他,若是他有心利用她或者镇国公府,那她不介意直接告知皇上,然后在源头上,掐灭此事的点点星火。   “江姑娘说皇上不会知道,那皇上便不会知道吗?别忘了,你可是当着所有宫人的面儿,出的长定宫。”话说到这个份上,离王此刻当真是对江知宜刮目相看,他微微抿唇,侧目打量着她,想瞧瞧她还能说出什么一语惊人的话来。   江知宜瞧他对此事不慌不忙,心中疑惑不解,“听离王殿下的意思,您是已有谋划?”   按理说若是被皇上知道,他用计将自己叫了出来,皇上必然会大发雷霆,但看离王好像丝毫无此顾忌,那说明他早已做好准备,确保皇上不会把此事算到他头上。   江知宜端详着他,又自言自语似的回应:“离王殿下连皇上身边的人都能用得上,必然是早已经准备好一切。”   她记得,进长定宫禀事,又引她来件离王的,就是伺候皇上轿撵的太监,也正是因为如此,宫人才未起疑心,如此放心大胆的放她出来。   “皇上身边的人?本王可没用皇上的人。”离王摇了摇头,话说得含糊不清,并未直白的解释。   这并非该她管的事情,江知宜本不欲多问,却听离王突然抬手叫她往假山外看,又道:“瞧瞧,着人叫江姑娘来宫后苑的人来了。”   江知宜应声顺着他的手指调转目光,瞧见一个姑娘此时正站在宫后苑的墙角下,她一身藕粉色的宫装,衬着身后的朱红宫墙,显得极为素净,但如同水墨画似的面容,却满是柔美之感,让人不容忽视。   “这位是……”江知宜不明所以,偏头疑惑的问他。   离王努了努嘴,故作惊讶的反问:“这位不是以皇上之名,唤江姑娘来这儿的舒嫔娘娘吗?”   “叫我来这儿的舒嫔娘娘?”江知宜蹙起烟笼眉,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瞪大了双眼,还没认清这突如其来的“罪魁祸首”,又问:“离王殿下的意思,是要将此事推到舒嫔娘娘身上?”   离王一滞,又蓦的勾唇笑起来,他并不回应她的话,只是睁目望着那墙角下的身影,含笑的双眸却最是无情。   “为什么是舒嫔娘娘?她可知这飞来横祸?”江知宜的目光在舒嫔身上打转,一时砸不清心头滋味。   “若是知道,又如何利用?”离王收起脸上的笑容,玉质金相的容貌倒多出些面目可憎来,“为什么是她?自然是因为她蠢……”   会被他几句话就糊弄,可不就是因为蠢?除了蠢,她是最有理由要对付江知宜的人,而且她家中地位低微,被自己利用过后也好处理。   江知宜在心中轻嗤,暗道离王和皇上当真是亲兄弟,都能够如此毫不顾忌的利用旁人,把别人的一切都玩转于手中,却没有一点儿愧疚之意。   她不欲再同他多说,只是朝他再次盈身行礼,方道:“知宜愚钝无知,今日之话多有得罪,望离王殿下莫要怪罪,多谢殿下关心我此时境地,至于如何让皇上不知今日之事,我自有法子,只需您让我支使支使那传话太监即可,无需再拉上舒嫔娘娘。”   说着,她指了指远处候着的小太监,也不等离王回应,便戴上帷帽,转头离开此处。   离王仍站在原地瞧着她的背影,待她彻底消失在视线内,方收回目光,唤来隐于一旁的侍从,嘱咐道:“请舒嫔娘娘回去吧,就说母妃突感身子不适,不能来此同游了。”   ————————   离了宫后苑,江知宜直奔正和殿,想着与其让皇上发现她出长定宫后前来质问,不如她直接去“坦白”来得好,只是这坦白也得找准时机,方能瞒住皇上。   正和殿门前,李施正抱着拂尘守在那儿,他颇为眼尖,即使隔着帷帽,依旧远远的就认出了江知宜,忙快步上前迎她,错愕道:“姑娘怎么会来?”   按理说,没有皇上的命令,江家小姐是不会出长定宫的,可今日皇上自下了朝就在正和殿批折子,用过膳后才躺下歇息会儿,不曾传过什么命令。   “我来见皇上,皇上可在里头?”江知宜隔着那道殿门,朝着殿内张望。   “在在在。”李施自认没有询问她的资格,只是客客气气的又道:“皇上正在歇息,这会儿也应该醒了才是,奴才进去给姑娘禀报一声。”   “不必。”江知宜抬手止住他,面上露出些温和的笑容,话说得暧昧不清:“不劳公公辛苦,我来不过是想同皇上说些话,公公若是在,恐怕不太好说,所以还是我自个儿进去吧。”   “这……”李施稍顿,抬头瞧了瞧头顶的天儿,估摸着皇上理应醒来了,况且江家小姐都这样说了,他再进去,当真是碍眼不识趣儿。   他上前一步,缓缓拉开殿门,弓腰抬手做出请的姿势,特意压低了声音请她进去,又不忘嘱咐她最好动作轻些。   江知宜点点头,提裙放缓了脚上步伐,小心翼翼的进了内殿。   这是她第一次进正和殿的内殿之中,满殿的明黄色有些晃眼,处处彰显着身为帝王的优越,让人不禁望而生畏。   江知宜来不及品味这威严,缓步走近龙榻旁,隔着明黄色的帘帐,可以看见皇上正卧于榻上,但因为他背对着帘帐,瞧不清面上表情。   她双手成拳、紧紧攥住,直到长甲在手心落下痕迹,让她感受到疼痛时,才稍稍平静下来,不断在心中劝说自己,皇上是吃软不吃硬之人。   凡事不可以强硬态度对他,只有自己哄的他高兴,才有机会为自己出长定宫一事开脱,而现在要解决此事,不只是关乎她自己。   思及此处,她不再迟疑,抬手摘掉身上的斗篷、脱了锦鞋,如履薄冰的倚上床榻,躺于闻瞻身旁,而后一点点凑近,贴上他的后背,手臂微颤着搭上他的腰间。   闻瞻在她进门时就已经被惊醒,一直未曾出声,是想瞧瞧来人是谁,究竟想干些什么,却没想到迎来的是江知宜,而她此时的行为更是让他匪夷所思。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不敢说对江知宜的认识多么透彻,但并不愿与他亲近这一点,却是表现的极为明显,他一向也知晓的清楚。   可饶是知晓,身后人紧贴着他的温热,依旧使他整个人顿时僵硬起来,他清冽的声音还带着未醒的喑哑,出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江知宜却并不回他,将身子继续往前凑了凑,手臂收紧,环抱住他的腰际,声音恹恹的,是欲说还休的勾缠,反问:“皇上,你近来怎么没回长定宫?”   以往亲密,她皆是如临大敌,巴不得像躲避洪水猛兽般避开他,今日突然如此主动的靠近,才发现他的腰可真是细,仿佛她一只手臂便能环住。   “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朕回去吗?这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闻瞻一动不动,脊背挺得笔直。 第42章 假意 两人的手无声的紧扣着   实话说来都不大好听, 江知宜索性不应,她将头抵在闻瞻的背上,一下一下的蹭着, 也不出声。   隔着并不轻薄的衣裳, 闻瞻能感受到她额前细碎的绒发, 在他的背后扫过,这种感觉并不清晰,但就是说不出的模糊朦胧, 才让人愈发动容。   这让他不由想起幼时邻家有只黑白色的猫儿, 每每到正午有日头时,总喜欢窝在门脚下呼呼大睡, 他有次好奇去揉它的肚子时, 好像也是这样的触感。   虽然那只猫儿后来因为他的动作,气的翻过身来就要挠他, 但毛发落在手心的感觉他依旧记得清楚,他不知道江知宜此时的举动是因何而起, 但他觉得她或许就是那只猫儿,会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来一爪子。   “你这是做什么?”闻瞻微微偏身, 不想给她“得逞”的机会,但腰间的那只本该无力的手,却在此时抱得极紧,压根容不得他躲避。   他覆上那只手, 想要将她拉开, 但当他刚刚触到时,那只手的主人却突然翻了翻腕子,五指十分巧合的正插入他的指缝之间,一片微茫的光线之中, 两人的手无声的紧扣着。   闻瞻不再动了,长眉微微敛起,对她的一举一动愈发迷茫,再次张口问道:“申太医的医术近来是不是不大好,给你施针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什么?”江知宜一时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动作不由一滞,后知后觉的明白这是说她脑袋出了问题。   既然是要哄人,就要有哄人的姿态,江知宜并未因为他的话生气,她略微动动手指,让两人的手掌贴合的愈发紧密,才缓缓道:“申太医的医术没问题,我倒觉得近来的记性愈发好了,皇上原来同我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哦?记得什么话?”闻瞻侧目看她,出声询问道。   “皇上说会着人尽力医好我的病,这样的话,皇上虽然都忘了,但是我记得很是清楚。”江知宜刻意压低了声音,听来极是委屈和无奈。   “朕不是着申太医日日去给你施针,一天两次的给你送汤药,连补物都是用的太医院最好的东西,哪里就忘了要给你医病的话了?”闻瞻颇感无奈,不知她怎么会提起这个。   自她入宫的这些日子,别的暂时不提,就替她医病这件事,他可从来不曾怠慢过,近来还愈发用心,逼着太医院给她寻最好的法子医治。   “可是申太医说,除了施针和汤药,还要多出去走走,这话您已经忘了不是吗?或许……或许我不该说您把这话忘了,毕竟您也带我出去过两回,看了看白鹤、瞧了瞧灯影戏,虽说白鹤没看太久,灯影戏也没看太久,但总归是看了的是吧?”江知宜轻叹一口气,哽咽着声音,多了些泫然欲泣的意味。   “皇上,自从入宫以来,我为了保住镇国公府,事事顺着您的意思,后来您同我说我对不起您,那些事的确是我做的,我认了,答应听话的被您困在这里,从未提过什么要求,我自认也没有什么资格可以提,可是如今……”   江知宜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接连不断的流到闻瞻背上,沾湿了他的衣衫,让他觉得这星星点点的金豆豆,当真是比烈火还要灼热,能透过肌肤,直接渗入他的皮肉之中。   “今日申太医告诉我,我的病可以医治,只要同现在一样喝药、施针,保持心情通畅,真的可以医治。”她生怕闻瞻不肯相信似的,接连重复了好几遍她的病可以医治,而后又道:“他今日又说我该出去走走,我虽然满口答应了他,但我心里知道,我根本走不出去。”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支离破碎,刻意压抑的哭泣声,混着带有三分病气的喑哑,真真是让人跟着揪心。   闻瞻即使是铁石心,也被她的声泪俱下哭软了,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用指腹轻柔的替她抹去眼泪,终于提起今日她不请自来一事,但言语之中并无责怪:“不允你出来,你今日不也出来了吗?”   “我今日是出来了,可是我知道,你又要因为这个治我的罪。”江知宜的眼泪依旧没有停,如同没有停歇似的,让他怎么擦都擦不尽。   “朕何时又说过要治你的罪,从你进了正和殿,朕说过几句话?”闻瞻有些哭笑不得,从她进殿开始,就没给他机会,往她如何从长定宫出来的事情上想,他也从未提过要治罪一事。   江知宜睁着泪眼朦胧的眸子,抬头望着他,又问:“就算我逼迫你身边的太监假传圣旨,让他以你的名义去长定宫叫我出去,你也不会……不会给我治罪吗?”   来正和殿的路上,她已与那传话太监商议好,只需一口咬定,是她得了机会威胁他,要他以皇上的名义,传命让她去宫后苑。   闻瞻沉默不语,一时没理清她话中的意思,他适才还在想她是如何从长定宫出来的,却没想到是用的这样的法子,他不知道哪个狗奴才,会被江知宜逼迫利用。   “算了,你若是想治罪,那就治罪吧。”江知宜伸手揽住他的长颈,将被泪水沾湿的脸埋在他脖颈之中,已经哭得有些倒不过气儿来,“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往后不会再出去,谁知道下回出去会不会再碰见离王之类的人,一不小心暴露了我此时的境地,只怕……”   江知宜梨花带雨的面上,隐藏着少见的理智冷静,她知道自己今日去宫后苑一事必然瞒不过皇上的眼,但只要让皇上相信,她出去是她自己所谋划,而与离王并无关联,那就够了,而此时提起离王,也能消一消他的疑虑。   左右闻瞻惩治她逃跑的法子,就只有那些,无论如何,总比牵扯出更大的事来的好。   “你碰见了离王?”闻瞻打断她的话,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   “是……”江知宜点点头,将眼泪尽数蹭到他的长颈上,“皇上也知道,离王与我兄长交好,今日若不是我戴着帷帽,又躲避的及时,只怕会被他认出来,到时候他若将此事告知兄长,以我兄长的性子,必然会发疯。”   说着,她的身子还颇为配合的轻轻颤抖,好像犹在后怕。   闻瞻明白她的担忧,况且美人泣不成声的模样当真惹人爱怜,他没法再说什么,也忘了自己适才刚对江知宜下的定义——她是那只不知何时会在他身上落下爪子的猫儿。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手指一下下的轻抚着她的墨发,温声抚慰:“既然朕说过,明年春日会放你离开,那离开之前,必然不会让你落入难堪的境地。”   “此话当真?”江知宜哽着声音,将环住他脖颈的手臂收紧,进一步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的唇将将贴着他长颈上的肌肤,说话之间所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尽数扑到他的肌肤上,他觉得自己那一块皮肤好像都被灼伤了,但双手还拥着佳人,腾不出多余的来摸一下以查看一番。   黑暗之中,江知宜的眸子如同水洗过一般,愈发清亮,而眸光深处,没有一点儿旖旎的涟漪,只有冷漠和淡然。   闻瞻看不清她的脸,自然也瞧不见清泉之下的寒冰,他被怀中的玉软花柔搅得有些昏了头,一向染着寒意的面上,竟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柔情笑容来,又低喃道:“自然当真,不过你哭得朕头疼,得先起来擦擦眼泪。”   说着,他将她从怀中拉起来,抽出她手中的帕子,一下下的替她沾去脸上的泪水,直到那张脸再次恢复原貌,他方停下手中的动作,绝口不提她今日出长定宫一事,又做模做样的哄她:“申太医不是说要你心情通畅,今日哭了这样久,恐怕明日又要多施几针。”   “那就多施几针吧,左右我每日挨得针够多了,多几针少几针,也没什么分别。”江知宜垂眸不再看他,不动声色的拨弄着手中被沾湿的帕子。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就是不知道银针到了你眼前,你还会不会这么大胆。”闻瞻轻笑,逗趣儿似的用指尖拨弄她的额头,那是申姜为她施针的地方。   直到话音落下,他手上的动作依旧未停,江知宜也不曾阻止,他就那样一下下的拨弄着,微凉的手指被她额前的温度一点点烘热。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怀中传来舒缓的呼吸声,带着些哭后的鼻音,再低头看,怀里的人紧闭着双眼,不知何时睡着了。   江知宜的脸上犹有泪痕,在白皙的肌肤上并不明显,但因为两人离得极紧,可以瞧得一清二楚,她排扇般的羽睫还有些湿润,眼角微微发红,连鼻尖也是红色的,只有丹唇因为抽泣,失了平日的风华。   闻瞻无声的端详着她,直到确定她已经熟睡,并且不会被自己惊扰时,才小心翼翼的起身出了正和殿。   李施瞧见他出来,忙一如往常的上前问他今日想喝什么茶水,立即着人去准备。   闻瞻却摇头只道不急,垂眸思索片刻之后,方道:“朕身边有人不尽心侍候,你仔细盯着些,有不可信的直接打发了就是。”   “皇上的意思是……”李施弓腰放低了声音,丝毫不敢造次,每每到这样处置人的时候,他都觉胆战心惊,因为宫中之事时常不定,这回被处置的是旁人,但下一回说不定就是自己。   闻瞻偏头往殿内瞧过一眼,又道:“有些奴才不太懂事,朕向来讨厌不懂事的人。”   他早就说过,江知宜在她这儿跟旁人不一样,他不会因为她一时胡闹降罪,但是帮着她胡闹的人,甭管是因为什么,他都不会大发善心,况且那奴才今日能因为江知宜的威胁低头,明日自然也会再背叛他。   ————————   自上次见过离王之后,江知宜一直心有担忧,既怕皇上起疑心,又怕离王不遵守当日之约,将她的境地全数抖搂给兄长,但直到过了四五日,并没有什么动静,她这才放下心来。   可在此期间,皇上身边多了位美人的事情在宫中宫外不胫而走,引得朝臣议论不止,纷纷猜测这美人究竟是何人,才得皇上如此青睐。   除了猜测美人身份,朝臣对皇上金屋藏娇的举动也颇为微词,有些人觉得这为沉溺美色之举,且有违皇室礼法,劝谏皇上理应将该美人纳入后宫,允其嫔妃之位。   而另外一些人则觉他们过于大题小做,自古皇上宠幸美人,并非必然要允其身份,且皇上以往从不近女色,何来沉湎淫逸一说?   两方朝臣在朝堂之上纷纷上谏,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论到最后,谁都没有说服谁,反而达成要皇上择良家女入宫充盈后宫、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合意来。   闻瞻在朝上被他们吵得头疼,以政事繁忙高声斥责,让他们多多关心朝堂之事与朝下百姓,而非抓住后宫私事议个不停,实在有违躬身朝堂的身份。   朝臣还欲再劝,皇上私事也为朝堂大事,理应一应劝谏,却被皇上命人列出的近日来的百姓之难镇住,纷纷弓腰行礼,高声呼喊“微臣等失责”。   闻瞻最受不得他们如此,当场拂袖而去,并留下命令,百姓之难不得解决,谁都不许在朝堂上再提起充盈后宫一事。   这股子被朝堂之事激起的怒火,在回到长定宫,瞧见正等着申姜来施针的江知宜后,莫名的压了下来。   他端坐在圈椅上,轻咂江知宜早命人备好的热茶,温声说道:“今日施完针,朕就不带你出去了。”   近日来应当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宁静日子,他每每下了朝,都会来长定宫等她施完针,就会严守申太医的医嘱,领她到处走走,不做她口中的“言而无信之人”。   “为何?是不太方便吧?”江知宜从内殿缓缓走出来,坐至他身旁。   她听说了宫中宫外四起的流言,说皇上被藏于深宫的美人迷住了心窍,众人好像很是好奇她的身份,有猜她是不得宠爱的先帝嫔妃,早就得皇上喜欢,但因为伦理纲常,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后宫之中,也有人猜她不过是流落风尘的女子,因身份卑微低贱,不得入后宫为妃。   自然还有别的说法,但她只记得这两种,因为这为其中最为荒缪的言论。   闻瞻却摇头道不是,气定神闲的用茶盖儿拨弄着茶盏中的根根碧绿细芽儿,有意要卖关子。   “那是你今日折子太多,需要快些去批阅?”江知宜接着猜测。   闻瞻继续摇头,但想着她以往刚居深闺,应当不知皇宫旧俗,也不再逗她,喝完最后一口茶水,方施施然道:“过几日是冬猎,后日就得出宫,赶往皇城东边的陵山,朕想着带你一同去,你今日先收拾收拾,就不出去了。”   “算了吧,我一不会骑马,二不吃炙肉,三不用涉猎讨彩头,去那儿做什么?”江知宜摆手拒绝,全然提不起兴趣。   闻瞻把她想的太没见识,她虽不曾去过冬猎,但她兄长每年都去,回来时时常还会同她讲,或许她没有男子们那份嗜血的烈火,觉得一群人骑马奔来奔去,只为追捕本就是被圈养起来的猎物,属实无趣的很。   “谁同你说要你去打猎了?”闻瞻轻笑起来,暗道她太不自量力,她这样的身子,上了马就是受颠簸之后哇哇直吐的命儿,但又不好将这话挑明了说,又道:“陵山有冰场,朕带你去观冰嬉,若是你愿意,还可以让你上去滑两圈。”   “那……我还是不大想去。”江知宜微顿,有些向往,但最后还是垂眸摇了摇头。   她心有顾及,觉得陵山不比宫中戒备森严,恐怕容易被人发现她的身份,况且届时兄长必然会去,她怕不小心撞见,旁人瞧见用帷帽遮面的她,兴许不会认出来,但兄长必然会一眼瞧出是她来。   “不去不成,朕已经命人在陵山给你备好了东西。”闻瞻将目光调转到江知宜身上,再次恢复了身为帝王,让人不容拒绝的威严。   以他这样说话的态度,放在往常,江知宜必然要冷言相对,顺便讥讽几句,但近来相处,她彻底握住了应对闻瞻的法子,那便是以退为进,不再违逆他,于是又道:“我还要日日施针、喝汤药,去那儿恐怕不太方便。”   “无妨,会有太医随行。”闻瞻打量着她,想看看她还能寻出什么法子来拒绝。   “听说那儿特别冷,我可能受不住。”江知宜咬了咬下唇,尽力寻着别的借口。   “没事儿,朕着人在寝宫备好了火炉,连手炉都给你备了好几个。”闻瞻句句紧逼,堵住了她每一个借口。   “这……我……”江知宜偏头看他,一时语塞,竟不知他准备的如此妥当,是不是就为了今日堵住她的话。   闻瞻也不着急,只等着她再说别的,但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再出声,方道:“朕知道你怕什么,左右到了陵山,你平日就呆在寝宫中不出来,待朕带你出去的时候,避开旁人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打定了要让她去的主意,再没有拒绝的机会,江知宜抿唇点了点头,起身命人去收拾东西。   闻瞻瞧着她的背影,又不忘询问:“朕还命人给你准备了外出的斗篷,你想要什么花样的?”   “听皇上的意思。”江知宜的声音自内殿传出,有些兴致缺缺。   闻瞻却毫不在意,他用手指点着面前的桌面,又回:“朕不懂那些,既然你不说,那就让他们挑些现下时兴的就是。” 第43章 冬猎 痴情?或许只当美人是玩物   从皇宫到陵山, 路途虽然不近,但好在陵山虽名为山,实际地势十分平坦, 马车一路顺畅无阻, 直到近了陵山的宫殿, 才改换轿撵,直接将闻瞻和江知宜送至殿前。   两人共居一处寝殿,并未给江知宜另行安排住处, 寝殿装饰一如长定宫, 只是多了些火炉,早已经燃上将殿内烘得极为温暖, 而殿内墙壁和地上皆是细致铺就的绒毯, 床榻间是厚重的锦布帘帐,榻上是攒金丝的倚枕和团花软垫, 瞧着格外暖和。   一路颠簸,江知宜早已是筋疲力尽, 她倚在玫瑰椅上,再不肯动弹。   而闻瞻必须去见同来冬猎的群臣, 况且冬猎需得他射了第一箭,旁人方能动手,他没有歇脚的机会,忙又换了常服, 往围场而去。   临行之前, 他又不忘嘱咐人送吃食来,待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望了望江知宜,逗儿笑似的说道:“今日若是朕拔得头筹, 兴许朕准备的弓·弩就不必送出去了,到时候拿回来给你。”   他说这话是玩笑,本就是他要送出去的东西,哪能再霸揽在手中,况且什么头筹不头筹的,他若是跟众人一起打猎,必然是人人都要顾及他,谁都不得尽兴,所以他索性只是去做模做样的射上一箭,便等着看他们争抢便是。   江知宜轻笑着摇头,反问:“我要那东西做什么?”   提东西都费劲的手,哪里用得着拿弓·弩?   “可以留着,万一有一日用到呢。”闻瞻倚在门前,似笑非笑的睨着她,颀长的身姿在寒冷的冬日里散下细碎的光华。   “我拉都拉不动,留着也无用啊,不如皇上送我点趁手的东西,兴许以后真能用的着。”江知宜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无所顾忌的回应。   “成,那朕就送你个趁手的,浮雕云纹的羊角匕首怎么样?”闻瞻记得,原来有人献上过这么个东西,现在还放在国库之中,那匕首刀身内弯,不太长,上头的纹路还算好看,未开刃的刀,伤不得人,拿来给她把玩也不错。   江知宜不曾把他的话放到心里,微微点头之后,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吧。   闻瞻不再多留,随手接过李施奉上的大氅,披好之后,方缓步往围场而去。   当时他说这话,只是一时兴起,想同江知宜分享冬猎的乐事,但怎么也想不到,说‘日后可能用得着’的那句话,之后会一语成谶。   围场早早的聚满了人,多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骑服长靴,个个皆是威风凛凛,人多自然也嘈杂,闻瞻刚刚走近,便被此起彼伏的谈论声吵得头疼。   李施高呵一声“皇上到”,身边的侍从在前头开道儿,他自人群中缓缓走过,虽是缄默的,但他身上自带帝王的贵重,让人不容忽视,众人纷纷将目光调转到他身上,弓腰行礼之后,立即噤声不语,闻瞻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多礼。   离王正站在摆放弓·弩的兰锜旁,瞧见他之后,脸上顿时扬起笑意,略一拱手后道:“本以为皇上会歇息歇息之后才到,没想到皇上来得这样早。”   “日日都能歇息,但一年也来不得围场几次,何必再耽误时候。”闻瞻面无表情的应他,偏头看了看李施端着的弓·弩。   那弓·弩是先帝当年赐给他的,用了什么样的好材料他已经忘了,也没觉得这弓·弩好在哪里,但大抵是还带着先帝的“光辉”,在他接过时,明显感受到离王的眸子起了波动。   但那波动也只是一瞬,离王又霎时恢复了原貌,略带敷衍的应了声“皇上所言极是”。   闻瞻不指望离王能对他毕恭毕敬,也不在意离王故作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将目光移到众人身上,抬声道:“今日在此冬猎,各位只管尽兴,不必像在宫中时拘谨,要骑马的骑马,要狩猎的狩猎,只管随着自己的性子。”   他略微停顿,朝着李施略一抬手,示意他将弓·弩抬高展示在众人面前,而后又道:“冬猎嘛,有些彩头才更好玩儿,朕将先帝赐予朕的弓·弩拿出来,今日谁能拔的头筹,这弓·弩便是谁的。”   话落,李施适时的端着那弓·弩往前走过几步,让在场众人开过眼,又道:“所谓头筹,便是以日落之后,各位公子和大人们手上猎物的数量和个头儿作比,最多最优者方可赢得这彩头儿。”   众人闻言高呼,是人皆有好胜之人,何况是同在官场的同僚,众人本就跃跃欲试,瞧见这彩头之后,更是燃起满腔的斗志,倒不是为了得到这东西,而是为着在皇上跟前长长脸。   离王倒是平静如初,他的目光在那弓·弩上略过,又落在闻瞻的织绣着松下鹿的竹月色大氅上,出声询问:“瞧皇上这身衣裳,是不打算与我们一同狩猎吗?”   闻瞻望着已经在摩拳擦掌的众人,轻轻摇头,只道:“朕就不去了。”   “皇上不去?那臣等这回可是少了一个劲敌了。”站在离王身边的人突然应话,言语之间带着几分雀跃。   闻瞻这才注意到那人,他手中紧握一把弓·弩,身着暗红色的骑服,腰间是紫色的蹀躞带,剑眉星眸,眉眼之间有些熟悉,嘴角轻轻扬起,是坦然自若的笑容,看着极是意气风发,而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江知宜的兄长江知慎。   闻瞻看着那张与江知宜的内敛清冷不大相像的脸,勾唇冲他笑笑,才道:“前日朕刚瞧过江大人恭州之行后,呈上来的折子,其中之言比以往精进良多。”   “多谢皇上称赞,臣也觉恭州之行受益匪浅。”江知慎拱手行礼,面上又多了三分得意。   说话间,侍从已经准备好猎物,从圈养的笼中放出来,尽数赶到围场上,就等着闻瞻率先射箭,好开始此次的冬猎。   众人屏气凝神,就见闻瞻接过李施递上的弓·弩,左手紧紧握弓,右手拉弦,将箭头瞄准侍从们放出的一只花鹿,颇为漫不经心的右手一松,长箭自弓·弩上迅速脱离,直射到那鹿身上。   花鹿中箭倒地,发出一声“呜咽”,就有侍从已经快跑着去捡,众人又不免一阵吹捧,纷纷夸赞皇上果真好箭法。   闻瞻神情倦怠,只是专注的擦着手,也不应他们的话,而后又朝着众人扫过一眼,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这样的狩猎着实没有意思,他能毫不费力的射中,并非他箭法多么高超,只是这猎物本就是由宫人养成,多少失了野性,而且为哄得他高兴,或许还动了些手脚,好让他百发百中。   得到他的命令,众人纷纷策马取弓·弩上了围场,闻瞻则坐于亭中观看。有时候当皇帝很好,能得世人跪拜,有时候也不大好,比如这会儿在围场上,他就不能同众人一样,展示他的好胜心。   围场上两匹骏马并列同行,上头坐着的离王和江知慎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们今日来,不过是凑个热闹,又不是想获得皇上的青眼有加,难道当真还能为了一把弓·弩,下场跟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去抢?   “我记得你原来很是喜欢那把弓·弩,要不一会儿看着落到谁手中,拿旁的东西跟他换过来?”江知慎紧紧勒着马,让它放缓步子,出声提议道。   “算了吧,那算什么好东西。”离王看着围场上卖力奔驰着的众人,摇头十分不屑的又道:“当初父皇没给本王的东西,今日要由皇上来给,我倒不惜得要了。”   当年他想要的时候,还向父皇要过,但父皇没应,却转手就将那东西送给了闻瞻,当时他就在想,这弓·弩能算不了什么好东西?既然父皇不给,那他自然不会再想要。   江知慎听出他话中的不好情绪来,也不再多问,调转了话头,将声音压得极低的说道:“听说皇上此次来陵山,还带来了他宫中的美人,就与皇上同乘一座轿撵下来的,也不知道这美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你想知道?”离王偏头看着他,眸中升起些玩味的笑意。   说实话,他还真有点好奇,若是让江知慎知道,他口中的美人就是自己的妹妹,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谈不上什么想不想知道,只是有些好奇,不知这美人是不是当真如外人所说,是个用美色迷惑君主的。”江知慎垂眸若有所思,还在想着那美人究竟什么模样。   在他看来,皇上向来冷漠淡然,并非能沉迷美色之人,但能做出金屋藏娇之事来,必然是对美人宠爱非常,现在连出宫冬猎也要将人带上,莫非真是喜欢的难舍难分?   “那美人会不会迷惑君主本王不知道,但是能哄住皇上的,必然是非同一般。”离王话中别有深意,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江知慎并非细致之人,听了这话压根没往深处想,还绕有感慨:“不过我当真是没想到,皇上竟还是个痴情种。”   “帝王向来多情,况且还是皇上那样,压根不把旁人放在眼中的人,所谓美人,或许只是他手中的玩物呢。”离王撂下这几句后,也不等他回应,立即挥鞭策马,催促道:“走吧,咱们拉下太远了。”   ————————   闻瞻再回寝殿时,天儿已经擦黑,各处早早的掌起灯,将整片天地照的灯火通明,衬着远处的昏暗,陵山多了些遗世独立的意味。   他迈过门槛,瞧见江知宜正坐在椅上,捧着本书看得入神,他脱掉身上的大氅,抖落满身的严寒水汽,方小声询问:“吃过晚食没?这是在看什么书?”   江知宜应声醒过神来,冲他扬了扬手中的书,答道:“吃过了,也没看什么,今日在殿中瞧见这个,随手拿来翻了翻。”   “这儿竟还放着书。”闻瞻有些疑惑的走上前去,从她身后轻拥住她,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瞧那本书,不过几句诗词,着实是没什么,他从她手中拿过去,随手放到一旁,又道:“别看了,朕带你去冰场吧。”   江知宜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儿,昏黑一片,转头问他:“这样晚了,哪还有冰嬉可以看?”   “没有冰嬉,朕可以带你滑两圈。”闻瞻将下巴压在她肩上,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极尽亲昵姿态。   江知宜不动声色的偏头稍稍躲避,摇头只说“不会”。   “那朕拉着你就是了。”闻瞻缓缓起身,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摆手让李施取衣裳和手炉来。   李施闻言取来早就备好的斗篷,又不忘对了江知宜献殷勤:“江姑娘,这是皇上特意挑的花样,又命人抓紧时间赶出来的,您瞧瞧看喜欢吗?”   那斗篷是雪青色的锦布做成,上头织就着淡彩梅兰竹纹,斗篷的帽沿和垂边处,皆堆积着一圈白色的狐狸毛。   江知宜微愣,想起那日闻瞻说他可不懂这个,要让底下人挑些现下时兴的即可,原来不是着旁人挑的,她有些疑惑的看他,却见他不耐的瞪了李施一眼,拿起那斗篷往她身上披,“朕只是随意扫一眼,瞧着这个花样不错,你看看喜欢吗?”   李施自知刚才有些失言,忙开口附和他以求找补:“不说花样儿,这斗篷是软毛织锦的,还有上头的狐狸毛,都是可以御寒的,江姑娘怕冷,穿上这个可暖和的很。”   “就你长了张嘴。”闻瞻出声轻斥,点了点江知宜的下巴,叫她抬头,然后手指合作,将斗篷的系带绑在她颈下,又抓起上头的帽子,戴到她头上。   “皇上,不用这样……”江知宜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闻宠若惊,小心的推开他的手,开始自己忙活。   闻瞻也不阻拦,只是用指尖滑过帽上那一圈服帖的狐狸毛,看着因为簇在她脸边的狐狸毛,使她整个人都多了些娇憨可爱,又温声道:“不给你准备好了衣裳,你又要说朕说话不算数,答应了不让你挨冻,却又没做到。”   “我怎么会说这个?”江知宜勉强拉扯嘴角,无奈的笑笑,手中握着那斗篷的布料,虽是极其柔滑,但她却没由来的恐慌。   皇上对她的态度与以往有天壤之别,虽然是愈发好了,不像从前那样冷若冰霜,但这种改变让她莫名的心惊。   “你不记得自己说的话,倒记得朕说过的话。”闻瞻自顾自的摇摇头,将李施递来的手炉塞到她手中,又不忘嘱咐:“走吧,这回不用遮面,朕让人将冰场收拾好了。”   夜幕低垂,陵山未掌灯的地方,皆被拢于黑暗之中,冰场当真是提前收拾好了,只留下几个伺候的人,在各角低头沉默的候着,他们手中提着的灯笼发出微茫的光,勉强将冰场照出点儿亮光来,映着晶莹剔透的厚冰,这亮光又落在地上,仿佛嵌入冰中一样。   有宫人送上备好的冰刀,伺候他们穿上,马的胫骨做成的冰刀,穿上并不太舒服,江知宜第一回 碰这些东西,穿上之后压根不敢起身。闻瞻伸手去扶她,她一手搭上他的手,另一手扶在膝盖上,稍一用力,便觉得脚下打滑。   “算了吧。”江知宜松开他的手,有些戚然的叹了口气,或许她本身就不是能享受这些的人,总觉得自己只要站起来,准能立即摔倒在地上,压根不容商量的那种。   闻瞻已经起了身,稳稳的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再次伸出自己的手来,“来都来了,你当真不试试?这回错过,下回可就没机会了。”   等她往后归府,当真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江知宜觉得有些可惜,突然就被鼓足了劲儿似的,抓住他的手,撑着身子跃跃欲试的要起来。   但不会就是不会,鼓足了劲儿也没用,她双腿还没直起来,脚下一滑,便又打了弯儿,直接摔坐在地上,双腿与底下的冰接触,即使隔着厚重的衣裳,也是挡不住的冰凉。   闻瞻被她这猛然的一拽,险些要随她摔倒,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身子,才不至于同她一样狼狈落地。   “真的算了,我做不成这个。”江知宜有些气馁,秀眉微微蹙起,再不肯重试。   闻瞻没了办法,招手唤来候在一旁的宫人,将两人脚上的冰刀换回原本的锦鞋,顺着她的话劝慰:“那冰刀穿不成就算了,你穿自己的鞋,总不至于害怕了吧?”   “是不害怕了,但也滑不成了。”江知宜抬头望着面前的冰场,宫人手中的灯笼被寒风吹动的沙沙作响,其中的烛火将明将灭,一下一下的在冰面上闪烁,如同缀在此处的星辰。   “那你蹲下,朕推着你慢慢滑两圈,也算不虚此行了。”闻瞻面上泰然自若,作势就要解下身上的大氅,弓腰准备去推着她。   这样的事,当真是有违他尊贵的身份,江知宜正欲开口拒绝,便听一旁的李施率先开了口,“皇上,这可怎么使得,江姑娘若是想滑,奴才叫人来拉着她滑两圈便是,怎么能劳您动手。”   平日里皇上给江姑娘喂药、理衣什么的,他只当是两人之间的情趣,可是这弯腰推她滑冰的事儿,当真是使不得,况且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还在,却劳主子动手,岂不是抬手打他们的脸。   “不过是动动手的事儿,这有什么?何至如此小题大做。”闻瞻侧目乜他一眼,解下身上的大氅,扔到他手上,弯腰将手搭在了江知宜的背上。 第44章 发现 皇上,舍妹为何在此   闻瞻弓着身子站在江知宜身后, 不再给她任何反悔的机会,让她屈膝蹲在冰面上,缓缓推着她往前走。   饶是这动作并不快, 但江知宜依然唯恐他用力太过, 会让她以面碰地的摔倒, 她上身不断的往后倚靠,始终绷着一股子劲儿,不敢低头看脚下。   “怕什么?”闻瞻轻笑起来, 眉眼之中原有的寒意皆被驱散,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又绕到她前头, 背对着她, 朝后伸出自己的双手给她,“朕这样拉着你, 总归不让你害怕了吧?”   江知宜摇摇头,但立即意识到他瞧不见自己, 忙又开口道了声“多谢皇上”,才将手放到他微张的手掌之中, 而后感受到她的十指,皆被他的手紧紧包住。   他的手算不上热,甚至带着些凉意,可两人手心相对之时,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纵横交错的掌印, 这样的错乱,让她有些恍惚茫然。   见她消去了恐惧,闻瞻握紧她的手,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毫无顾忌的拉着她绕着冰场滑行。   或许是怕她摔倒,他的速度并不快,但即便如此,她依旧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一下下的略过她的侧脸,他的衣角也被扬起,顺着她的方向吹动。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只有两人华裳摆动,以及她的锦鞋与冰面摩擦的声音,她微扬着头,看不清别的东西,满眼只有微弯的脊背,还有他紧握自己的手。   这样的深夜,这样的安静,以及这样紧贴的双手,种种都让人心生悸动,闻瞻抬眸望了望一片昏黑的天上寥落的几颗星辰,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朕好像有些后悔了。”   江知宜一时失神,没听清他的话,有些迷茫的问道:“皇上您说什么?”   闻瞻愣怔须臾,以声声笑意掩住适才的冲动之言,只应:“没什么,朕说这冰场当真是大啊。”   “要不皇上稍稍歇歇,我来拉着您?”江知宜只当是他这样金贵的人,做不得费力的事儿,立即主动请缨,作势就要起来调换与他的位置。   闻瞻却道不必,将她的手握的愈发紧了,嘱咐她不要乱动,一会儿若是一不留神滑倒,两人都不好过。   江知宜颇为听话的不再言语,瞧着那些低头挑灯的宫人,自她面前一一略过,她突然后知后觉的品出来一丝畅快的自由来。   以往呆在家中时,只要她略微动弹,母亲便是如临大敌,生怕她受不得大动静,所以她基本没享受过这样的畅快,现下体会过一番,更觉难得。   与此同时,离王和江知慎正在与冰场隔着不远的树林,命人在查找什么东西。   江知慎边摆手命人将灯笼挑高,边询问站在一旁的离王:“殿下,您还记得玉佩丢在哪了吗?这黑天瞎火的怕是不好找,要不我再去叫些人来?”   “本王都记不清何时丢的,哪里还记得在哪丢的,要不再去冰场那边找找?今日打猎的时候,本王好像还去过那里。”离王不动声色的开口,黑眸低垂,好像在思索身上的玉佩到底丢在了哪里,而后灵光一乍似的,随手往冰场处一指,又嘱咐一旁的侍从:“天黑确实不大好找那小小的一块东西,你去再叫些人来吧。”   “还是我去吧,只怕他不好支使宫人过来。”江知慎抬手止住那侍从,就要亲自去叫人。   今日打完猎,回到住处的时候,离王突然来寻他,说丢了身上的玉佩,原本不过是一块玉佩罢了,对于他们来说,这算不得什么珍贵东西,但那玉佩偏偏是先帝在册封离王时赐的,加上先帝的这层关系,不管是什么,好像都贵重起来。   “你不必忙,让他们去就是,叫你来是陪我找东西,哪用得着你亲自忙活。”离王冲他笑笑,一举一动尽显好友之间的亲密。   江知慎点头未再坚持,随他往冰场处先行。   在靠近冰场的时候,江知慎瞧见那处有灯火明亮、人影晃动,不由出声感慨:“不知是谁有如此好兴致,在晚上也要来冰场。”   “今日来冬猎的,多是京城富家子,一个塞一个的跌宕不羁,陵山没什么好玩的去处,来冰场一趟也算是游玩了。”离王故作无意的瞟过一眼,话语之间满是傲怠不屑。   “也是。”江知慎笑着点点头,嘴上虽未再多问,但目光却被那处吸引,下意识的瞧了过去。   两处离的本就不太远,况且冰场上的人着实太过惹眼,江知慎聚起眸光又看了看,越发觉得直立着的身影有些眼熟,他偏头唤了声离王殿下,又问:“您瞧那人是不是皇上?”   “皇上?”离王讶然,随着他的指引去看,顺着他的话回应:“本王瞧着也像是皇上,不过他拉着的那人是谁?”   “能是谁,左右就是皇上宫中的美人呗。”江知慎语气中多了些轻佻,瞧见传闻中蛊惑皇上的美人,他的好奇心愈发被激起,又往前走了两步,想看看这美人究竟是何人。   不看还不要紧,这一看才发现,他对这美人比对皇上还熟悉,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不停的劝慰着自己:毕竟隔着段距离,一时看错实属正常。   离王觉察出他的异样,询问他这是怎么了。   江知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冰场上,有些发愣的说道:“殿下,我得去冰场看看。”   “皇上在那儿,你去做什么?况且皇上是在会佳人,你若去了,岂不是惊扰圣驾……”离王拍了拍他的肩,温声劝阻。   “我必须得去看看。”江知慎不由拔高了声音,态度并不温和,而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有些吃惊,知道自己失了礼数,又忙出声解释:“殿下,我瞧着皇上身上的人,像是舍妹,我得去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   “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眼花了?”离王并无怪罪之意,平静的为他寻着借口,又不忘劝说:“况且你妹妹不是在宫中养病吗?怎么会跟皇上身边的美人扯上关系?”   “我也希望不是。”江知慎撂下这句话之后,没再等他回应,便快步往冰场而去,离王还欲伸手再次阻拦,但已经是来不及,只能快行跟上他。   越靠近冰场,江知慎就越觉得心中没底,他不禁在想,若是那冰场上的人不是卿卿,那皇上要治他惊扰圣驾之罪,那他也就受下了,但若是卿卿呢?   他不敢细想,脚上步子更快,待走近之后,清晰的看见被皇上拉在手中、身着雪青色斗篷的人时,他霎时停住了步子,好像有些逃避的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冰场上那个娇小羸弱的人,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虽只比她年长五岁,但她从垂髫稚儿,到现在亭亭少女的种种姿态,都是他亲眼看过的,但他却没见过,她此时依偎在男子身边,展颜浅笑的娇容。   他自认算是一个称职的兄长,自她懂事之日起,除了不能让她脱离病症之外,她想要的样样东西,他都会尽力满足,连她受皇上恩赐进宫诊病时,他也是日日担忧,只是碍于皇命不可违,才不能多加探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再见到她,是在这样的境地。   少女情窦初开实属正常,他不会因为这个怪罪,可是她不该与卫将军有婚约的情况下,再和皇上扯上关系,还瞒着父母与自己,况且……   他不由想起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皆说卿卿是蛊惑皇上的祸水,这话连他自己差点都要信了,正何况别人?还有今日离王所说,‘帝王多情,只怕只是将美人当玩物呢’,此时想来更是胆战心惊。   思及此处,江知慎再忍不住,就要冲上去,却被冰场外被守着的宫人拦住,“这位大人,皇上正在里头儿,恕奴才不能放大人进去。”   “滚开……”江知慎只觉满腔的怒气都在往头上冲,突突的跳个不停,再顾不得别的,抬腿便要一脚踹在那宫人身上,离王从后拦住他,厉声斥道:“动皇上身边的奴才,你疯了?”   奴才们纵然卑微低贱,但宫里的奴才就是高旁的奴才一等,能动手收拾他们的,只有皇上,若是旁人敢动他们,便是对皇上的不敬。   “我没疯,你没瞧见那冰场上的人……”江知慎欲言又止,这会儿才彻底明白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怎么也说不出口,众人所说的受皇上宠爱的美人,就是自己的妹妹。   “冰场上的人怎么了?”离王故作茫然,若无其事的询问,仿佛他对正在悄然发生的一切,当真是一无所知。   江知慎轻叹一声,急得来回踱步,只觉得一刻也等不下去,就要越过众人往里冲,却被里头传来的声音打断:“皇上正在里头儿,你们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惊扰了皇上,你们头上的脑袋还想不想要?”   李施缓缓从里头走出来,嗓音尖细而锐利,用拂尘戳着那些宫人的头顶,极是威风,但当他看见弄出这吵闹声的人时,忙弓腰垂头,恭恭敬敬的叫了声“离王殿下”。   离王整了整衣衫,抬手指指身旁的人,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开门见山道:“李公公应该知道本王身边江大人吧,他现在要见皇上,你进去禀一声吧。”   “江大人奴才自然是认识的,只是皇上这会儿……恐怕不太方便,望殿下……和江大人体谅奴才。”李施又朝着江知慎略一拱手,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言。   江姑娘与皇上在一起本就是隐秘之事儿,这会儿江姑娘的兄长在外头,他哪敢放人进去,非但不敢放,恐怕还得想办法阻拦。   江知慎明白他吞吞吐吐的理由,也不客气,直言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某虽不才,但这双眼睛却是极为好用,所以还是劳公公进去禀报一声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便是什么都知道了,让他不必再有意隐瞒。   李施略微停顿,抬眸瞄一眼两人的脸色,思索须臾之后方道:“那就烦江大人和离王殿下略等等。”   没过一会儿,李施便又小跑着出来,二话不说,便抬手请两人进去。   江知宜自李施传信进来,就觉心惊肉跳,这会儿当真看见江知慎,更是魂飞魄散,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既是羞愧,又是胆怯的率先开口叫了声“兄长”。   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都是徒劳,当着皇上和离王的面,有些话她没法子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江知慎抬手止住她,示意她不必多言,径直行至闻瞻身旁,“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眼神却是在江知宜身上打转,戚然道:“微臣今日惊扰圣驾,罪该万死,但凭皇上处罚,但微臣斗胆问一句,舍妹不应当在宫中吗?为何出现在此处?还望皇上能给臣一个答复。”   江知宜还有些发愣,想上前拉他起来,却被他一把甩开,极力克制的声音难掩愤怒:“兄长会给你解释的机会,但不是现在,而是我同皇上谈论过此事之后。”   “江大人想知道什么?可以一一问过朕。”闻瞻面上染上寒意,将江知宜拉至自己身后,转头冷言嘱咐李施:“先送江姑娘回寝殿。”   “寝殿”二字,再次戳中了江知慎的内心,让他彻底失了理智,他上前猛地抓住江知宜的腕子,几乎是怒吼着出声:“江知宜,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气极了,上前狠狠的攥着她的腕子,直把那块白皙弄得一片发红,嘴上更是口无遮拦的吐出些难听的话来,“你今日所为,是把礼义廉耻皆忘记了吗?以色侍人的深宫宠儿,是你该有的身份吗?你有如此作为,将镇国公府、将父亲置于何地?”   他被气的昏了头,压根想不到别的,只觉得是自己的妹妹一时被浮华遮了眼,不知轻重的同皇上搅在一起。   “兄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等我……”此时此地,还有兄长那些话,只让江知宜觉得难堪,她可以对外人的嘲讽和恶意揣测一笑置之,却不能听兄长说出这些话来。   “江大人,够了。”闻瞻打断她的话,锐利的目光从一旁的离王身上滑过,又落在江知慎的身上,语气不疾不徐,“适才朕给了你询问的机会,既然你不肯问,那便罢了。”   说着,他将江知宜的腕子自江知慎手中抽离,冷若冰霜的脸上满是不耐,出言似是警告:“惊扰圣驾之罪,朕自然会治,但若是你再跟上一步,恐怕不是惊扰圣驾这般简单,想知道你妹妹为何在此的话,去叫你父亲来问朕,你还不值个儿,朕对你的性命,也不感兴趣。”   “卿卿……”江知慎双手虚握,试图努力抓住正在悄然流逝的东西,但帝王威严面前,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江知宜已经失了神,怔营的望着兄长,只觉得天塌地陷,一切都完了,她没想到事实暴露的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快得让她猝不及防,她不该如此自信,以为可以隐藏所有事情,以为可以偷偷将父母兄长都蒙在鼓里。   闻瞻觉察出她浑身的僵硬与颤抖,伸手将她身上的斗篷拢紧,又为她戴好拥着狐狸毛的帽子,半抱半拉的将她带离此处。   事到如今,江知宜只想做没出息的缩头乌龟,她不知如何向兄长解释,才能说清这荒唐的一切,还有父亲,她又该怎么同父亲说?   她颇为顺从的随着闻瞻往外走,在经过冷眼旁观这一切的离王时,她抬头瞥他一眼,眸中情绪让人看不分明。 第45章 往事 你的女儿,朕受用得很   回到寝殿之后, 江知宜难以入睡,只是呆滞的睁眼看着头上锦布堆成的帘顶,偶尔再转头瞧一眼端坐在案前, 不知真是在看送来的奏折, 还是同她一样难以成眠, 才以折子为借口的闻瞻。   “皇上……”她轻声唤他,久久没有下句。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这深夜寂静的让人发慌, 急于打破这一切。   “怎么了?”闻瞻缓缓转来头来, 见她倚在床榻上,丝毫没有要入睡的准备, 也没有想要说什么的打算, 起身替她吹灭了床榻前的两盏烛火,又道:“很晚了, 睡吧。”   厚重的帘帐内霎时漆黑一片,但江知宜微微一偏头, 便能感受到闻瞻站在床榻旁正看着她,她随着这黑暗压低了声音, 似是乞求:“皇上,能不能别治我兄长今日之罪?”   “可以。”他几乎是毫无迟疑的开口,眉心微低,沉思片刻之后, 又不紧不慢道:“朕可以不治你兄长的罪, 但若明日你父亲来了,朕不想听见你再为他求饶,也不想看见你们父女情深。”   为父亲求饶?皇上这话说得令人费解,江知宜莫名的心中一紧, 忙开口问道:“父亲是犯了何罪吗?”   “等他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闻瞻并未为她解答,只是将帘帐替她拉紧,复又道:“睡吧,明日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或许都会知道。”   他伫立在那儿看着床榻上的人,黑色的眸子愈发晶亮,他觉得近日来的平静,让他有些昏了头,竟生出些别样的情愫来,今日见了江知慎,又恍然从一场荒唐的梦中惊醒,再次认清眼前的一切。   这样意犹未尽的话,才更让人心惊,江知宜满心的不解,起身想要再问几句,就听他脚步缓慢响起,已经走出了内殿,她没了办法,只能再次躺回榻上。   今日虽是身心俱疲,可因为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江知宜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勉强入睡,但这难得的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没过多久便被外头的嘈杂声吵醒。   江知宜颇为疲惫的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殿内并无一人,不由觉得奇怪,穿衣走出内殿之后,才发现这杂乱声的由来。   她父亲正垂头跪在寝殿门前,朝服和束发都有些凌乱,额前赫然一块发肿的红印,显然是叩首时与地面相撞得来,而皇上则立于他身旁,居高临下的望着跪拜之人。   满殿伺候的宫人都低头沉默着不明所以,只以为镇国公惹了皇上震怒,众人皆暗道帝王当真是喜怒无常,前些日子还给予镇国公府别样恩赐,今日便要反手治罪,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江知宜手扶在门框上,轻呼出口叫了声“爹”,江载清应声抬头,待看见面前的人时,混浊的目光愈发暗淡起来。   “皇上。”江载清颤颤巍巍的再次低头叩拜,声音里已然带上了些呜咽。   昨夜长子传信回去时,他还有些不信,心中仍抱有一丝侥幸,可今日瞧见了幼女,才知道这样荒缪的事情当真是发生了。   他不由响起上次卿卿归家,他一时冲动对她动手时,她突然跟自己说‘不如直接将我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那您想要什么,岂不是更容易如愿?’,那时看来,这是逞一时嘴快之话,可今日才知,万事早露端倪,他却未曾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   “镇国公有话不如进来细说?”闻瞻淡淡的瞥他一眼,率先进了门,面无表情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江载清随他进了门,却丝毫不敢放松,继续跪于地上,将姿态放到极低,而江知宜则快步上前,跪于他身旁。   闻瞻也不说话,颇为悠闲的端坐在圈椅上,手指在桌前一下又一下的轻敲着,好像在等着面前的人先开口。   镇国公将手扑地,以额碰手,是低眉顺耳的态度,在心中不断斟酌着语气,“皇上,幼女愚笨无知,恐怕……恐怕侍候不得皇上。”   “愚笨无知?近日相处亲近,朕倒没觉出江家小姐愚笨来。”闻瞻十分随意的回应,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来,只是这笑容沁着丝丝儿凉意。   “皇上……”镇国公缓缓抬头,咽下哽在喉间的那口浊气,又道:“皇上,若皇上对镇国公府和将军府之间的亲事心有不满,老臣即刻便将婚事作罢,只求皇上放……放过幼女。”   当初卿卿被圣旨宣入宫中时,旁人皆觉这是皇上的恩赏,但他当时已是惴惴不安,认为这是皇上有意为之,实则是在敲打他,可他心存侥幸,从不曾往这方面想,如今看来,当真是被权势冲昏了头。   他自己的女儿他知道,卿卿为洁身自好之人,能不顾与卫将军的婚事,这样没名没分的留在宫中,必然是受皇上的威胁,而非自己情愿,只是不知,皇上以何为威胁,是镇国公府,还是旁的?   他转头看了看自幼疼爱的女儿,只觉悲上心头,若这一切皆是皇上的谋划,那她自入宫之后,必然是受了诸多委屈,上次归家,又该是如何的强颜欢笑?   “镇国公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可惜……”闻瞻轻嗤一声,带着轻怠和不屑,“你真当朕在乎你和将军府之间的龃龉?垂死挣扎罢了,值得朕特意去对付你?”   镇国公微微愣怔,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般自脑中一一闪过,皇上此番作为,若不是为他与将军府结亲一事,那他与皇帝之间的渊源,只有一桩旧事。   仔细算来,当年的那桩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着实是不可提、不可论的隐秘,若皇上当真是为这件事,那……   镇国公再次伏于地上,声音颤抖,却带着理所当然意味,“皇上若是为当年之事,老臣便要仔细论一论,当年老臣是得先帝之命,去劝说你母亲离开,再带你回皇宫,享皇子之福,无论是先帝还是老臣,皆无要除掉你母亲之心,你母亲的死,当真不是我们所为。”   时间过得太久,许多事情都忘了,只依稀记得当年先帝子嗣并不多,可随着先帝年龄越来越大,倒愈发顾念起亲情来,命他去带回不知何时得来的皇子,那皇子便是如今的皇上。   皇上生母的身份见不得人,要带走皇子,就得劝母亲离开,可那个女人当真是顽固不化啊,非但不同意,还屡屡开口道先帝不配,他好说歹说都磨破了嘴皮,但她依旧不为所动。   他后来没了主意,只能回宫去询问皇上的意思,但还未到宫中,便得到她投井自尽的消息,如此看来,她的死的确与他们无关。   “明明是去母留子的一场大戏,镇国公的话说得好是轻松。”闻瞻自顾自的摇头,脸上的笑容更浓,直达眼底。   不管他们有没有动手,但留下皇子,劝其母亲远走的作为,的确带有去母留子的意味,况且未亲手握刀的人,便不是凶手了吗?   江载清无话可辩驳,浓眉紧紧皱起,又道:“本以为皇上当年愿意回宫,如果又登上帝位,是已解心头之恨,也却没承想您还记得一清二楚,还连带着将老臣扯入其中。不过皇上若是恨我,老臣自然愿意承担一切罪责,但此事实在与小女无关。”   “朕原本没打算让你女儿替你偿还的,但今日听你说这话,朕倒觉得困住你女儿,还真是两全其美,既报复了你,还达成了朕当初的打算,可是……”闻瞻略微停顿,似在回忆往事般还有些失神。   “可是再仔细想想,用你女儿的自由,换朕母亲一条命,怎么算,也都是朕亏了呢。”他终于转头看向江知宜,眸子只有一片锐利和肃杀之气,再没了前几日的温情,而后又漫不经心的问道:“你说呢?咱们之间的纠葛,加上你父亲的作为,跟你交换几个月的自由,是不是朕亏了?”   江载清不知他说得纠葛是什么意思,只是接连不断的叩首乞求:“皇上,此事当真与小女无关,皇上要如何处罚,老臣愿意接受,只求能放过小女。”   “放过她?留在宫中取悦朕,和嫁到将军府替镇国公拉拢卫将军,有区别吗?”闻瞻言语之间满是嘲讽,俯身将江知宜拉到自己身旁,手指抚上她的秀发,极是缱绻柔情,又施施然道:“想要权势地位,不如走捷径,直接来求朕,反正你这玉软花柔的女儿,朕受用的很。”   这话极尽羞辱,镇国公被气的语塞,一下没倒过气儿,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双眼猩红,嘴唇不停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知宜不知其中有如此多的渊源,一时还没理清楚,但瞧见自己父亲如此,慌忙便要去拉他。   “怎么?忘了昨夜答应朕的话了?”闻瞻握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的扣在怀中,不允她乱动,又抬手嘱咐候在外面的太监:“这次来冬猎,不是有随行的太医吗?去把镇国公送到太医的住处去。”   那太监得命唤人进来将镇国公拖去太医处,江知宜望着父亲渐渐远去,在他怀中挣扎着,又道:“皇上,我并非为父亲求饶,只是想看看他,顺带说清近来之事,行吗?”   今日种种,已经超出了她心中所想,她原来听皇上说过他母亲惨烈的死亡却没想到父亲在其中,充当着这样的角色。   “不行。”闻瞻毫不犹豫的拒绝,握住她腰肢的手愈发收紧,如谭的双眸荡起涟漪,似要将人搅于其中。 第46章 动手 她狠狠用力,将匕首刺了下去……   短短一日之间, 江知宜自入宫到现下境遇的种种,皆暴露在江载清面前,他只觉受到五雷轰顶般的打击。   他想要进宫见一见自己的妹妹愉太妃, 问她为何瞒下此事, 但却被告知, 愉太妃因与宫中太监勾扯不清,早已被禁足在西苑内,一样的不得自由, 只是为防止有损皇家颜面, 才未将此事宣扬出去。   江载清知晓的清楚,愉太妃早在入宫之前, 便是谨慎自持之人, 进宫之后,更是从不曾有违宫规, 断断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苟且之事。   女儿和妹妹,皆因皇上受难, 事到如今,他再装不下清高自傲, 也再顾不得镇国公府的颜面,震怒之下,将此事彻底在朝臣面前摊开。   皇上以恩赏之命,实则是为夺取美人, 而先帝宠妃愉太妃, 竟自轻自贱,与低贱的太监秽乱宫闱,这每一件事,都能触动群臣的内心, 使得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一时之间,无数群臣上谏,要求他们居于高位的皇帝,将此荒唐事说个清楚,但闻瞻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的呆在陵山,看着上谏的折子越堆越多,乃至有朝臣来陵山拜见,他都一概不理。   群臣悲痛高呼,只道皇帝暴虐无道,竟公然夺取大臣之女私养宫中,过往不近女色皆是虚假,有愧当年先帝传位之时,群臣对他的保荐,更是未将国法礼义放在心中。   更有甚者,在陵山寝殿门前,自朱红宫门,一步一叩首到殿门前,而后长跪不起,只为让皇上给他们这些臣子一个交代。   江知宜身在寝殿之中,看着众多朝臣来来往往,一时辨不清心头滋味,那日见过父亲之后,她对闻瞻的恨意更浓,她恨极了他在父亲跟前说得那些话,仿佛将她当成一个用来逗趣儿的玩物,她明明是受迫委身与他,怎么落在他嘴中,如此理直气壮?   但眼看着现在事情越闹越大,她心中更多的是惊慌,此事因她而起,由父亲弄大,若当真引起群臣对皇上的怨怼,使得宗庙不稳、江山动荡,这样的罪责并非他们所能承受,而皇上若因此多加责罚,父亲更是承担不起。   她坐立不安的坐在寝殿之中,望着波澜不惊的闻瞻,小心翼翼的询问:“皇上,咱们还不回宫吗?”   “不急。”闻瞻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那些从皇宫送来的折子,也不批注,但每看清一篇,面上的表情就冷上几分。   “皇上,您打算如何处置我父亲?”江知宜偷偷瞄他一眼,不敢同他直视,接着问道。   前些日子的平和相处,让她错以为当真摸清了皇上的脾性,只要她尽心顺从他,一切皆不成问题,但今日才发现,他的城府并非她能窥探,她自认为了解的东西,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还没想好。”闻瞻极是坦然,将手上的奏折扔到桌上,双眸并没有聚焦的点。   “其实在此之前,您并未打算把当年之事,怪罪到父亲头上对吗?”江知宜心怀侥幸与期盼,又道:“若您真要迁怒他,早就有动手的机会了,不是吗?”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只觉以他的性子,若真是对谁有恨,必然不会容忍那人依旧平平静静的活着,对自己,他不就是迫不及待的动手了吗?   “不要自作聪明,你当朕留着他,就是放了他了?”闻瞻冷笑一声,似做无意的将桌上的折子,尽数拂到地上,殿内顿时“哗啦”作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瞧瞧,他现在看着你落在朕手中,却没有任何办法,不比让他去死,更让朕尽兴吗?”   他不知道,无论是镇国公,还是太后,为何都将此事说得如此轻易,仿佛他母亲的死,轻的如同一阵风,在他们看来,自己得到了皇位,坐上了天下最尊贵的位子,就应该感念先帝对他的信任,而不是紧紧抓着过往之事不放。   可是当初先帝一时色迷心窍,违背伦理纲常的逼他母亲就范时,在他慢慢长大后,母亲好不容易带他逃离,本以为再不用委身于先帝时,是先帝一次次拉他们坠入灰暗之中,这样的苦楚,难道一句悔恨、一句并非他们动手,便能扯清吗?   江知宜随着那声响抖动身子,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犹有些害怕,但他说出的话太让人愤怒,让她忍不住的回声呛道:“当年之事,你不该恨我父亲,而是应该恨先帝才对,按照你此时的说法,当初你就不该让先帝寿终正寝,应该留着他的性命,好好折磨才是。”   这话说得颇为大胆,既不见对先帝的敬重,又是对皇上的恶意揣测,但闻瞻愣怔片刻之后,却蓦地笑了,笑过之后便是无尽的寒意,只道:“你还真是……清傲难训啊。”   他的目光平静而别有深意的看着江知宜,接着冷言道:“说实话,朕当初让你入宫,又把你困在玉鸾宫时,想得是剔除你的一切依仗,看当初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姑娘,是不是就学会低头、学会折腰了。但今日看来,还是朕太过心软,非但没折断你的傲骨,反倒让你更放肆了。怎么?你觉得朕不会动你是不是?”   说着,他缓步上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将手攀上她的细颈,手指稍稍用力,那种可以掌控她的感觉,又跃然于心头,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无论是你,还是你父亲,乃至整个镇国公府,朕想要除掉,便能轻易除掉。”   江知宜也不反抗,就那样瞪着澄澈的眸子看着他,笑得格外明媚,眉眼都弯成了新月,红唇微微勾起,是平日没有的肆意,“你的确可以轻易除掉,但是你会吗?”   她握住他的手,强迫式的让他用力,嘴中却说出更加大胆的话来,“你现在还没动手,不是不敢,是舍不得对不对?自上次我从长定宫偷偷出来,去过一趟宫后苑,后来又去找你,用眼泪向你求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软了……”   随着他的手被她握的逐渐用力,她的脸被憋的发红,连声音都如同哽着什么东西,“后来在皇宫命人给我针灸的时候,在陵山冰场上带我滑冰的时候,你究竟是何种心境?是对你的玩物起了怜爱之心了吗?还是说……你心动了?你自认为无坚不摧的时候,觉得能将人人皆把控于手中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   “朕心动?”闻瞻抓住话中的重点,甩开她的手,快速后撤两步,远离她温热跳动的长颈,有些慌乱的开口:“朕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朝不保夕的身子,多加利用的父亲,难道你不可怜吗?”   “看我可怜?”江知宜剧烈的咳嗽,吞吐进稀薄的空气,而又轻嗤一声,发红的秋目平静如初,甚至有些绝情的说道:“我不知道你说得看我可怜是真是假,但对我来说,就算知道你母亲死得惨烈,知道你幼时悲惨,也见过你对我好的模样,但我却压根不会对你心软,甚至连可怜都不会。”   她这是逞一时嘴快之言,其中却有几分虚假,知道他过往种种,看他为自己尽心的时候,她的确有片刻的动容,但那动容被他的所作所为转而殆尽。   “朕何时用你心软、用你可怜?”闻瞻脚下一时错乱,跌坐回圈椅上,怔营的看着江知宜,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殿外突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是李施自外奔来,瞧见眼前状况,他脚下步子一顿,嘴上的话却未停止,“皇上,大事不好了。”   “何事?”闻瞻已经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模样,略拢了拢衣衫,出言问道。   李施偏头瞥了江知宜一眼,快步走到闻瞻面前,特意压低了声音,贴到闻瞻耳边说道:“皇上,西苑的愉太妃她……她服毒自尽了。”   “什么?”闻瞻愕然不止,闪过一瞬的慌乱,将目光再次调转到江知宜身上。   李施重重点头,又道:“昨儿夜里出的事,刚从宫中传来消息,现下正值多事之秋,奴才们怕事情传出去引起群臣询问,已经将消息压在宫中了,还特意警告过宫人,绝对不能传出去,皇上您看这……这事如何解决?”   江知宜感受到两人异样的目光,心有戚戚,有些慌张的出声询问:“可是我父亲又做了何事?”   当日父亲来陵山,她说要同父亲好好说说,就是想劝他暂时安心,切勿做出糊涂事儿来,但皇上没给她那个机会,虽然她也不一定劝得住,但现在的结果却是并非她想看到的。   “不是你父亲,是你姑母出事了,昨日夜里服了毒。”闻瞻的声音冷静而平淡,告知她之后,摆手让李施快去备车,他们准备回皇宫。   “我……我姑母她怎……怎么会?”江知宜高抬的手臂霎时垂了下来,重重的砸在圈椅的扶手上,但她好像并无感觉似的,双目涣散,成了一潭平静无波的死水,也早没了适才的冷血无情和口齿伶俐,流露出些不敢置信的手足无措来。   “收拾一下,朕带你回宫,你自己瞧瞧吧。”闻瞻一直冷漠少言,再不复前几日的贴心温情,是因为江知宜适才的那番话,打破了两人刻意维持,实则脆弱不堪的平和关系。   一路上,江知宜始终一言不发,窝在马车一角,手指不停的揪着衣裳,眼泪连续不断的无声砸下,她没有心思去擦,只是任由泪水滑过面上,而后流至颈下,一点点沾湿了衣衫。   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她突然回忆起许多往事来,她记得,自她记事之起,姑母就已经进了宫,那时先帝还在,镇国公府在朝中地位也是如日中天,姑母算得上极为受宠的嫔妃。   既然受宠,得到的特权也多,那时先帝允她们家人月月可入宫探望,她曾多次随祖母入宫,看着姑母在人前花团锦簇、接受众人艳羡,而人后却是默默垂泪,只道这深宫吃人,但为了镇国公府,她情愿搭进去一辈子。   当时她年幼尚不知事,不懂锦衣玉食的呆在宫中,怎么就是搭进去一辈子,还曾就此事问过父亲和母亲,为何姑母明明什么都有了,却依然孤单难过。   父亲不开口应她,母亲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将她抱在怀中,十分坚定的允诺,‘卿卿,等你以后大了,母亲绝不会送你入宫,那样寂寞如许的地方,如何能过活。’   父亲对此则颇为微词,道是母亲眼窝子浅,手中握有权势和富贵,如何不能过活?虽然嘴上振振有词,但父亲倒同意母亲不会让她入宫的主意,缘由是她身子差,皇宫的风水根本不像外人所说的那般养人。   后来慢慢长大,她也渐渐明白了什么,但姑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见到亲人会落泪的少女,她的性子愈发张扬,也能独当一面的应对皇宫中的明争暗斗,凭借自己的手段在皇宫谋得一席之地,即使没有子嗣,但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从不曾动摇,在一应嫔妃面前,更是端得起架子。   人人都会面临抉择自己前行之路的时候,姑母选择了自己想要的,即使在皇宫中盛世凌人,使尽各式手段,但姑母对她,对整个镇国公府,皆是百般用心、毫无怨言。   宫中新鲜物什丰富,姑母得了什么东西,总要想法子送到镇国公府去,连一些颇为珍贵的药材,也是姑母自宫中着人送去的。   思及此处,江知宜的眼泪愈发汹涌,而后她好像有些忍不住似的,发出接连不断的轻声呜咽,如同一头困兽般,她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用长甲狠狠的掐住自己的手心,但眼泪依旧不受控,哽咽声也是愈发清晰。   闻瞻微微阖眼坐于一旁,好像正在小憩,对她的梨花带雨视而不见,既然她说了自己的眼泪能哄得他心软,那他今日就试试,那些金豆豆能不能再哄他一次。   待到了皇宫西苑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洋洋洒洒的大雪,曛云将天色掩的愈发昏黑,衬着扯棉撒絮似的雪花,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但即便睁眼看,也瞧不清眼前迷迷茫茫的一切。   江知宜离愉太妃的住处越近,越觉心痛难忍,下马车的时候,一时失神险些崴脚摔倒在地上,幸而随行宫人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如此狼狈。   她刚走近门前,有些不敢进去,许久未见的采黛却突然从里头冲了出来,睁着红肿如桃的眼睛,开口便是带着哭腔叫了声“小姐”。   采黛好像瘦了,两颊不再想从前那样肉嘟嘟的,微微显出些颧骨来,鬓发杂乱,不带任何装饰,身上青灰色的衣服极为朴素,更带肃穆之感。   江知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唰”的掉落下来,她没心情诉说自己的愧疚,以及近日的思念与难处,只是哽着声音应道:“姑母在哪?带我去吧。”   采黛咬唇点点头,不忍去面对她,只是垂头带她进了屋中。   愉太妃已经被人用心打扮过,此时正着锦衣华服,安安静静的躺在床榻上,她双眼紧闭,如同沉入深睡之中,朝云近香髻梳的一丝不苟,上头是琳琅满目的头饰发簪,朱粉敷面、端丽冠绝,苍白的唇用口脂染成朱红色,但依旧难掩周身的死气沉沉。   江知宜缓缓靠近,有些发愣的看着那张脸,依旧同往常一样瑰姿艳逸,是最美好的模样,一如幼时她初入宫时,见到姑母的时候,只是现在姑母再也不会对着她笑,偶尔念一句宫中万物皆好,就是没有家中热闹。   她不知是不是适才流得眼泪太多,此时见到躺在那儿的姑母,一时竟落不下泪来,只是隔着段距离,也不大敢靠近,好像只要她未亲手触到人死后的冰凉,就能将姑母已去的事情就是假的。   她突然又想起这回入宫时,姑母背对着她,颇为坚定的给她许诺,改日便能送她出宫,虽然直到现在她也未出宫,唯一的一次出逃的计划,还被皇上追了回来,但她依旧感谢姑母,尽心尽力的为她谋划,宁愿将自己都舍弃,她亏欠姑母良多,以后也再没了归还的机会。   给姑母装扮的宫人又端了首饰过来,一整套的金镶累丝嵌宝石的耳坠、珠链和手镯,华丽非常、耀眼非常,他们跪在床榻前,小心翼翼的一一为愉太妃戴上。   江知宜看着他们的动作,却突然崩溃了一样,毫无预兆的猛地上前,一把扯开他们,抬手将盘中的首饰打翻在地,低声叫喊着:“滚开,都滚开,姑母不喜欢金色的首饰,她说这样的首饰显得她老气横秋,去,换别的首饰来,去,换别的来……”   她不停的重复着,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宫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迅速退至一旁,偷偷瞄着一旁闻瞻的脸色,想问他如何解决,闻瞻略一摆手,示意他们去换一套来,宫人领命,犹有后怕的出了屋子。   江知宜瘫坐在地上,为愉太妃拉好刚才被宫人掀起的琵琶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将额头埋在她的手背上,不禁声泪俱下的抽泣起来:“姑母,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你,连带着拖累了整个镇国公府,我……我不该……”   她的眼泪像是泉水中的源头,滔滔汩汩的流个不停,好像永不知倦的没有停歇,她一开始还紧咬下唇,强忍着悲痛,后来再忍不住,索性彻底放开,嚎啕大哭起来。   经过这一路的呜咽,她的声音原本已经有些哑,再历过这一遭,听来更是嘶哑的有些刺耳,她一声声的喊着“姑母”,衬着涕泗滂沱的抽抽搭搭,听得众人揪心不已,纷纷背过面去,不忍再看。   采黛上前扶住她,抬手替她抹去满面的眼泪,温声劝道:“小姐,别哭了,这都怪奴婢,明知道太妃娘娘自知晓你的事情传出宫中后,心情一直不大舒畅,可昨日去取东西的时候,被旁人绊住了脚晚归,一时没看住太妃娘娘,这才……可明明临走之前,太妃娘娘还好好的,同奴婢说要吃玫瑰酥。”   昨日她去取东西,都快到西苑院门前的时候,突然路上碰见一个宫人问路,她并非宫中之人,对各处不太熟悉,那宫人问得地方她不大清楚。   可人家不知怎么想的,偏要拉她同去找找,她拒绝不得,便随那人去了,原本以为耽误些时候没事儿,谁承想她再回来,看见的就是太妃娘娘已经……   泪水堵得采黛再说不下去,她将袖中放着的卷纸抽出来塞到江知宜手中,又道:“娘娘临走之前,在屋里留了张纸,我一直装着,就等着交给您。”   江知宜僵直着手接过卷纸,还以为姑母留下了什么话给她,但缓缓展开那张纸,发现上头仅有十个字。   ——江家愉清,有愧镇国公府。   江知宜将那纸紧紧攥在手中,调转目光又去看愉太妃沉静的面容,一时之间,连哭泣都忘了。   到底是心中有意,闻瞻一开始还冷眼旁观,后来着实生出几分不忍来,他欲转身离开,彻底逃离今日她对自己下的决断,但看她瘫软在地上,像是浑身失了劲骨般无助,又忍不住走上前去,将她拉起来牢牢揽在怀中。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觉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切言语都是徒劳,只是一下下的轻拍她的肩膀,似是劝慰。   他承认,他又输了一回,再次拜倒在她那几颗惹人恼怒的金豆豆之下,彻彻底底,没有一点儿可以逃脱的机会。   江知宜从他怀中抬头看他,眼眶发红、眼睑微肿,如江南烟雨般迷蒙的眸中,是藏不住的恨意,她睁眼瞪着他,哽咽的声音冷若寒冰:“你知道吗?我姑母会死,全都怪你,都是你用肮脏而莫须有的罪名,逼死了她。”   姑母一向顾及颜面,更是不想让镇国公府因此受到无妄之灾,若非皇上步步紧逼,她何止如此决绝?   她的话说得太过沉重,让闻瞻手上动作一顿,稍稍平静须臾之后,复又将她拉入怀中,故作冷淡的回应:“你累了,回去歇着吧。”   “我不,我不要回去,这皇宫哪哪都是你的地方,哪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能回到哪去?”江知宜有些魔怔了,声声质问着他,不停的在他怀中挣扎,长甲不备之下,没收住力度,狠狠的抓过他的侧脸,还有他的脖颈上,留下道道血痕,正往外渗着血。   闻瞻的肌肤是无暇的白皙,那几道惹眼的血痕落在他面上格外刺目,他却连眼都没有眨,愈发用力的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肉之中。   李施弓腰站在一旁,被江知宜的话吓得栗栗危惧,连忙出声规劝:“江姑娘,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愉太妃为自尽,怎么能怪到皇上头上,况且您应当也知道,在后宫,嫔妃自戗可是大罪,但咱们皇上非但没治罪,还要按太妃之礼,为愉太妃娘娘出丧,已是极大的恩典。”   “恩典?”江知宜嗤笑着,偏头面带讥讽的看着李施,反问道:“照李公公的意思,我还要向皇上叩首谢恩吗?”   李施一时语塞,低头连连后退,再不发一言。   江知宜见他没有回应,又将目光调转到闻瞻身上,冷笑着询问:“皇上,我是该向您叩首道谢吗?”   闻瞻也不应,她则声嘶力竭的继续吼问:“皇上,我该向您叩首道谢吗?皇上,我该吗?”   吼完这一句,江知宜的嗓子仿佛彻底失了声,她朱唇张合之间,好像依旧在咒骂着什么,但出声的只有囔囔的呜咽声,而后她似是脱了力一样,从闻瞻怀中滑落,重又瘫坐在地上。   她扶住床沿儿,倔强而固执的缓缓爬起来,又要去触碰愉太妃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手指一缩,却又不放弃的再次触了上去。   闻瞻拉住她,将她的手从愉太妃腕上掰开,弓腰将人横抱起,抬步往外走去,江知宜不再挣扎了,双目微微一闭,再涌出两行清泪来。   屋外的大雪依旧未停,在空中张牙舞爪的飞腾着,朱墙绿瓦皆被拢上一层白幕,遮住了视线,院中枯槁的树枝上覆上层层厚雪,经檐下的穿堂风一吹,再次被扬起,尽数扑到人的面上。   李施为他们撑着油伞,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闻瞻抬头看着漫天飞雪,不由想起当初将江知宜送入玉鸾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她愣怔的站在雪中,把手伸出伞外去接飞雪,一片细碎的光辉中,她的身影逐渐模糊。   闻瞻腾不出手去像她一样,接一把雪感受那冰凉,只是快步走出伞下,想要体会这冷意,李施则快步追上去,轻声劝道:“皇上,天儿怪冷的,您别受了冻。”   而后又怕他不在意似的,接着劝道:“江姑娘身子弱,也受不得冻啊。”   闻瞻并未回应,只是逐渐放缓了步伐,一步步向长定宫而去,今日一切在他意料之外,让他突然觉出些沉重来。   江知宜全程都颇为顺从,直到闻瞻将她放在床榻上,盖好锦被时,她依旧不曾反抗,不知是不是累极了,她还往被中钻了钻,就着床前暗淡的烛光,缓缓闭上眼睛,似是逃避般沉沉睡去。   闻瞻起身弄灭仅有的两盏烛火,合衣躺倒她身边,于黑暗寂静之中,轻喃道:“你今日说得对,朕还当真是总对你心软。”   可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   江知宜再醒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在一片静谧之中,殿外的“簌簌”落雪声,还有积雪压着枝干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此时听来格外清晰。   她偏头看了眼正在熟睡的闻瞻,心中生出烈火燎原的恨意来,眼前这个人,毁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让她一步步掉入无尽深渊之中。   她屏住呼吸,如履薄冰般小心的从他身上跨过,轻轻下了床榻,而后又回望他一眼,方迈步到了窗前。   半开的轩窗,吹进阵阵冷风,夹杂着片片雪花,尽数扑到她面上,彻骨的凉意一点点儿渗入她皮肉之中,却使她愈发清醒,全身上下的热血仿佛都在沸腾。   她鲜少产生这种一定要做成某事的冲动,浑身都止不住的发起抖来,只有轻轻抓住半边窗柩,才使自己不至于疯狂的战栗,待平静下来,她猛地回身来到桌前,去翻今日宫人从陵山给她送来的行李。   直到翻到木箱的最深处,才找出她想要的东西来,那是把羊角匕首,带着浮雕云纹的花样,瞧着极为精致好看,不像是用来杀人的。   这还是初去陵山的那日,闻瞻允给她的“彩头”,而后命人特意在宫中找到送回陵山的,没想到今日又被她带了回来。   江知宜用手指在那纹路上滑过,感受到起起伏伏的凹凸,如同此刻她跌宕不定的心情,她握紧刀柄,用力拔掉刀鞘,思索再三之后,才缓缓向床榻旁走去。   黑暗之中,她听到床榻上人平稳的呼吸声,好像并未察觉到危险正缓缓到来,她暗暗劝自己狠心,慢慢的拉开了帘帐。   就着殿外积雪的折射,床榻上落下些光亮,正照在闻瞻脸上,使他整个人都拢上一层冰雪般清冷的意味来,无论是疏朗的眉眼,还是挺秀的鼻梁,在这样的光亮下,都格外的引人注目。   江知宜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天人之姿,双手交叠,握紧了手中匕首,比在他的胸口处,微微背过面去,有些恐慌的闭上双眼,而后颤抖着双手,几乎是毫不迟疑的狠狠用力,将匕首刺了下去。   匕首并未像她想象的那样刺入皮肉之中,而是在半路上就被人拦住,江知宜的力道受阻,不禁转过头来回看,就见那把匕首在刚刚落入闻瞻胸前一点儿时,就被他赤手握住了刀刃,而此时,他正毫不躲避的侧目端详着她。   他的手掌被利刃划破,鲜血顺着掌心沾到刀面上,又顺着刀尖儿而下,一滴滴的砸落在他胸前,鲜血与锦布相接,而后又融入其中,皆是无声的。   江知宜两股战战,轻呼一声之后松开了刀柄,闻瞻却扔掉羊角匕首,就着那只鲜血直流的手,迅速的攥住了她的腕子,声音里还带着些不可置信,问道:“你是真的想杀我?”   “怎么?我杀不得你吗?”江知宜嘴上说得颇为强硬,但不断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无措。   “杀得,自然杀得。”闻瞻手腕用力,将她拽倒到榻上,就势欺身而上,冷淡的问道:“那你动手的时候,可有想过后果如何?”   想过吗?想过的,是仔细思索之后方动的手,不是他死,就是自己死,或者两个人都别好过。   江知宜甩开他的桎梏,连看都不曾看他,清亮的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朕为何要杀了你?”闻瞻凑近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摩挲她的侧颜,一下下的,鲜血蹭到她脸上,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不紧不慢的说道:“真好,用朕给了刀子,捅了朕一刀,真是好样的。”   他的另一只手落在挨了刀的胸口处,犹有些始料未及,他垂眸打量着她的神情,冷哼一声,接着说道:“从看见你匕首落下的那一刻,朕就有些后悔了,你知道……朕后悔什么吗?”   江知宜被他手上的血腥味冲的恶心,偏头就要躲避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捏着下颌,不得逃脱,“朕后悔当初跟你说什么春日之约,说什么可以放你离开,你不是说朕对你动心了吗?既然动心,那朕为何要放你离开?”   “无耻、卑鄙。”江知宜抬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声音格外清脆,他的面上又因此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无耻卑鄙?”闻瞻眉心微低,重复她骂自己的话,唇畔勾出几分笑意来,“朕喜欢你,自然要留住你,左右朕在你心里,本来就是十恶不赦之人,既然十恶不赦,还在乎做这样的事吗?”   “喜欢?你配跟我说喜欢吗?”江知宜睨他一眼,眸中尽然是轻蔑和藐视,“你凭什么跟我说喜欢,凭你暴虐无道,还是凭你自以为是?你说喜欢的时候,当真是丑态毕露、令人厌恶,这样的你,凭什么说喜欢?”   闻瞻的脸渐渐蒙上一层青色,江知宜的话语却并未因此而停止:“我捅你一刀怎么了?若是有机会,我只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你不是想看我低头折腰的样子吗?我告诉你,现在不可能,以后更不会。你在我心中,就是个明明自卑、胆怯,只能用狠绝、阴鸷伪装的弱者。”   “好啊,当真是好得很……好得很。”闻瞻不断的重复,终于接受不了她口中的言论似的,松开她的下颌,逃一般的从殿内而出。   江知宜平躺在榻上,剧烈的大口喘着气,只恨自己适才动手的时候不够快、不够狠,才给了他活命的机会。   李施正候在门口,看见他满身皆是血的出来,颇为大惊小怪的“哎呦”两声,一边招手命人去叫太医,一边上前扶住他,小心翼翼的询问:“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不碍事。”闻瞻摆了摆手,靠在檐下的梁柱上,呼啸的穿堂风使他浑身一震,愈发清醒起来,手上沾到的鲜血已经有些凝固,但并不阻拦有新的热血从伤口处流出,顺着他的掌心不断坠落。   李施扯着方帕要替他擦拭,却被他抬手止住,仅仅一夜之间,他心中就生出无限哀愁来,而这哀愁竟全然来自刚对她动过手的人。   闻瞻偏头往殿内看一眼,只觉得荒唐的可笑,适才在一片黑暗之中,他默默的看着她下了床榻,又到窗前吹了风,而后便是举着匕首,毫不犹豫的刺向他,那一刀可真是果断无比。   “皇上,奴才先给您遮住伤口,等会儿太医来了再为您包扎,要不就让它这么流着血,也不是个事儿啊。”李施上前继续相劝。   龙体金贵,不可损害一分一毫,李施偷偷看着他脸上的血痕和巴掌印儿,还有手掌和胸前被鲜血沾湿,已经瞧不清原本模样的狼狈姿态,暗道江家小姐不仅是祸水,还是个害人不浅的祸水。   闻瞻究竟还是接过了方帕,按在自己的手掌处,又嘱咐道:“去将愉太妃已去的消息传出去吧。”   “镇国公和朝臣本来就因为江家小姐的事情闹着,这会儿再传了这消息出去,能行吗?”李施有些迟疑,心有顾及的询问。   他记得皇上初即位时,有许多朝臣反对,觉得先帝的传位圣旨太过草率,甚至怀疑其中有不可见人的隐秘,也是同现在似的,接连不断的折子堆到正和殿,明里暗里的要赶皇上下位。   但皇上是个有本事的,用铁血手段拿捏住了众人,眼看着得之不易的皇位越做越稳,若在此时再掀起轩波,况且那边还有离王正在虎视眈眈,只怕到时候不好压制。   “那就任他们闹去,若他们真是能翻出花儿来,朕今日也不会稳稳的坐在皇位上了。”闻瞻睥睨着院中雪景,目光坚定,是不容怀疑的自信。   如果那些日日只会上折谏言的朝臣真的有本事,当初这皇位哪还轮得到他坐?只怕早就落在不知名之人的手中了。   “那说愉太妃是服毒自尽而亡吗?”李施弓着腰又问道。   若真是自尽,只怕不能得到现在的丧礼规格,是有违礼法之举,连镇国公府也要受牵连。   “就说是自尽吧。”闻瞻点点头,垂眸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又道:“朕总觉得此事有蹊跷,你偷偷查查,江知宜身旁那个侍女不是说,她是回宫路上被人拦住,才没看住愉太妃吗?去查查哪个宫人拦住了她。”   愉太妃虽留了字条,说什么有愧镇国公府,但若她当真就此死了,岂不是让人觉得,她更加做实了罪名。   “这……皇上的意思是愉太妃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李施睁大了眼,仍有些不解。   闻瞻未明确应他,只道:“且查查吧,若真有人动手,放出愉太妃是自尽而亡的消息,也能让那些人暂时放松警惕,不致打草惊蛇。” 第47章 探查 你不是要见朕吗?见朕做什么?   愉太妃服毒自尽的消息传出去时, 果然再次引起轩然大波,众多言官在朝堂上就此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不停。   或说愉太妃丧葬之礼不符合礼法,应当立即改变, 或问皇上是否当真因美色牵住手脚, 宠爱江家小姐的同时, 连带其家人一同优待,而就此事,不知镇国公是不是体会到皇上的恩待, 反倒一改往常作风, 按兵不动起来。   闻瞻端坐于龙座之上,如同局外人一般, 任由他们滔滔不绝的争论, 并不出言表明态度,大有不顾礼法、任性妄为的意味。   这些人前段时间还在为江知宜抱不平, 只道他荒淫无度,竟公然夺取大臣之女, 可今日又道她是蠹国害民的祸水,当真是翻脸极快。   见皇上对此无动于衷, 言官心中愤慨不满,但偏偏敢怒不敢言,唯有已经年过半百的尚书令站于人前,年迈枯槁的身躯微微颤抖, 直指皇上昏庸无道, 江山岌岌可危,国祚再无绵延可能,说到悲怆处,弓腰咳嗽不止。   这话说得大胆放肆, 原来还口若悬河的群臣纷纷噤声不语,等着皇上恼怒之下给尚书令降罪,但闻瞻却并未动怒,颇为平静的着宫人送尚书令归家歇息,并命太医随行诊脉。   皇上心性不定,此番作为不知是是赏是罚,众多言官抬头望着满脸是伤,连手掌都遭难的皇上,愈发看不透他们的皇上,也不再敢就此事开口,闻瞻则乐的轻松,听他们又禀完其它事宜之后,毫不犹豫的立即散朝。   朝堂之事令人心烦,回到正和殿之后,又有别的事不让闻瞻省心,平平生出些心力交瘁之感来。   在长定宫伺候的太监在正午时前来禀事,不知要传什么难言的话,那太监吓得不敢开口,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吞吞吐吐的不知所云:“皇上,江姑娘让奴才来给您传话,说……说……”。   闻瞻最为厌恶这样说话含混不清之人,连头都不曾抬,压着怒火抬声训问:“江姑娘究竟说了什么?”   “江姑娘说……说要让她的侍女随身侍候,如若不然,便不再让申太医施针。”那太监边说边偷偷瞄着闻瞻的脸色,不知皇上作何感想。   他入长定宫伺候已经有一段时间,以往只见识过江家小姐沉默不语、事事顺从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性,竟长了胆子来威胁皇上。   “她当真如此说?”闻瞻终于抬起头,睨着那太监,面上露出几分不解来。   “是。”那太监重重点头,不敢直视天子之颜,垂头又道:“适才申太医正施针的时候,针刚刚落下,江姑娘便突然坐起,并不配合申太医拔针,说让奴才来禀告皇上,若皇上不答应让她的侍女去伺候,她便一直不拔针,就算拔了以后也不会再施针。”   他话音落下,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闻瞻的脸色明显变冷了几分,长眉微敛,自言自语的说道:“她这是在威胁朕,她居然以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朕。”   那太监抿唇不敢吭声,闻瞻则将手中的奏折砸到桌上,颇为不满的轻哼一声,只应:“既然如此,那便让她留着那些针吧,左右疼得也不是朕。”   “这……”那太监没想到他应得如此干脆,还站在那儿有些发愣,但看座上人并无改变主意的想法,忙垂头应是之后,转头便要退下。   来之前,他就知道江姑娘这法子不可行,皇上为人,连自个儿的身子都不大在乎,哪会巴巴的因为这个受她威胁。   但他这定论下得过早,因为他朝外没走两步,便突然又被叫住。   闻瞻手中捏着沾了朱红的毛笔,低头若有所思 ,又突然变了说法,不疾不徐的说道:“她这是不想施针,才以此为借口吧,那朕偏要让申太医日日去替她施针,左右不过是一个侍女,去把那侍女调到长定宫伺候她,朕倒要看看,她还能使出什么法子来。”   那太监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道缘由,稍稍愣了愣,拱手行礼之后,忙又回到长定宫复命。   江知宜确定皇上答应将采黛送回她身边之后,才同意让申太医将落下的银针拔·出来。   申姜被她突如其来的逆反吓得胆战心惊,这银针毕竟是扎入额前耳后,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他犹有后怕,但又因听说了近来之事,知道她的处境颇为艰难,只敢半是告诫的责怪。   “江小姐,施针并非儿戏,你往后万万不可再在这时候突然反悔,若真出了什么事儿,只怕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你。”   江知宜抬眸颇为凄然的看他一眼,目中并无任何光彩,“申太医,左右我要一辈子都被关在这宫中,而且我想要保护的人一个也护不住,我还在乎那些做什么?”   她这副绝望的模样,与前些日子刚听说自己的病症可以医治时的欣喜全然不同,看得申姜心中不落忍,接着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你身子康健,万事皆有可能,我瞧着皇上对你倒是上心的很,你又何必自轻自贱。”   这并非他一个太医所能左右之事,且他自认不能体会她的痛苦,只能轻叹一声,又道:“若是躲避不了,不如另辟新径,哪能因为眼前事,就彻底放弃将来了呢。”   “申太医的意思是……”江知宜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心中重新燃起几分斗志来。   申姜笑着撸一把胡子,并不直接挑明,自嘲式的笑道:“没承想,我一把年纪,还有开解你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不过江小姐,你适才不是已经达成你心中所愿了吗?”   他这是在说江知宜以施针为威胁,逼得皇上将采黛放回她身边一事。   江知宜后知后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勉力勾唇冲他笑笑,顺着他的话应道:“对啊,我适才已经达成了心中所想。”   她与皇上之间的这场对峙,她还没有输的太惨,真正输的人是皇上,他心中有了软肋,而这个软肋就是自己,她可以尽力把控。   ————————   采黛到长定宫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间,她仍着素衣,面上有些消沉的沧桑,但见到江知宜之后,一切愁云皆被驱散,重新露出几分少见的雀跃来。   她本以为太妃娘娘去后,皇上会直接让她回府,那小姐在宫中就真的没有任何亲近之人了,却没承想,今日突然传来意外之喜,皇上竟允她回到小姐身边。   主仆终于相见,能谈的事情很多,但或许正是因为太多,一时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采黛见她虽然神情戚戚,但精神头儿倒是比以往好了些,难过之余又不免多了几分喜悦,含笑道:“奴婢在西苑伺候太妃娘娘时,还总是担心小姐的身子,但是看小姐如今的面色,倒比在府中的时候好些,如此奴婢就放心了。”   江知宜握住她的手,引她到一旁坐下,心有愧疚,“你和姑母在西苑的时候,我没能去救你们出来,实在是有苦衷,皇上喜怒无常,我怕我越是向他相求,他便愈发要下狠心对你们动手。”   “小姐可千万不要说这个,我知道小姐过得艰难。”采黛垂眸压下将要掉出的眼泪,又道:“况且我和太妃娘娘虽然住在西苑,但吃穿用度皆同往常一样,并未受什么委屈,小姐实在无需自责,我……”   “撒谎。”江知宜打断她的话,抬手摸了摸她消瘦的脸,嗔怪道:“若真没受委屈,怎么会瘦了这样多?你和姑母一样,明明日子不好过,却不肯告知我一句,好像生怕会拖累我似的,殊不知明明是我拖累了你们。”   若不是她,采黛压根不会进宫,姑母也正好好的当她的太妃娘娘,何至于落得今日的田地。   “小姐你这回当真是冤枉我了,我变瘦是近日来的事情,可不是在西苑过得不好所致。”采黛毫不在意的抹了一把脸,没觉出自己瘦了多少。   说实话,她们在西苑的日子当真是不错,日日都有人备好各类吃食和用物,从不曾短缺过什么,想要各式东西只需她传话之后,穿过一条斜行宫道去取。而且她只用伺候太妃娘娘一个人,太妃因心情不畅鲜少动弹,用不得她做什么事。   之所以会变瘦,恐怕还是因为心中有放不下的事儿,总会担心小姐,她刚随太妃娘娘去西苑时,日日的难以成眠。   后来好不容易能适应些,又出了小姐在宫中一切事宜皆暴露于宫外之事,让她愈发担心,再然后便是太妃突然而去,更是让她心惊,她一个侍女,干什么都束手无策,有事儿只能装在心里头,可是难过的很。   近日种种,当真如噩梦一场,江知宜不忍想、也不敢想,只是开口调转话题以躲避,“左右都过去了,往后你还能守在我身边,我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说宫里的蜜饯好吃,我让人拿些来给你。”   “好啊,小姐,我还想吃些点心成不成?上回得太妃娘娘赏赐,吃了块金糕卷,一直记到现在。”同江知宜在一起,采黛才流露出一些少女大大咧咧的脾性来。   就像是回到了原来在府中时,每每她想要吃什么东西时,都会让江知宜着下人去准备,偶尔江知宜得了什么好吃的,但因为她身子吃不得太多,也都是采黛替她解决。   江知宜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在宫中这么久,让采黛记得如此清楚的,竟然只是一块糕点,她当真是羡慕采黛这不知愁的心性,想都没想,就着人去备了采黛所说的金糕卷。   金糕卷的味道,采黛或许当真是惦记了许久,连带着原来赏给她这吃食的愉太妃,她也又想了起来,她手中捏着那糕点,只塞进嘴中一口,就不肯再吃,突然有些为难的询问:“小姐,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着,她偏头望了望候在一旁伺候的宫人。   “何事?你说。”江知宜领会她的意思,摆手让宫人们退下,将食盘往她跟前推了推,又递给她一杯热茶。   “这事儿我只是怀疑,但没凭没据的,也不敢下定论,小姐若是觉得当不得真,那便听听就过去吧。”采黛没再动手拿点心,坐直身子正色道:“小姐,我觉得太妃娘娘她……她好像不是自尽的。”   对于此事她没有证据,不敢妄下定论,原本也不打算告知小姐,但今日又突然一想,若太妃娘娘当真为他人所害,她心有怀疑又不曾说出来,岂不是让太妃死不瞑目?   “你说什么?姑母不是自尽,你知道些什么?”江知宜猛地抓住她的手,对她所说的话愕然不止。   “我……”采黛反握住她的手,让她平静,刻意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昨日皇上在,有些事情我没敢说,夜里翻来覆去的又想了想,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些日子的相处,我觉得太妃娘娘并非会轻生之人,虽然近来因为谣言纷纷,说娘娘与太监勾缠的事情,使得日子不大好过,可奴婢从未见过娘娘流露轻生的念头。”   太妃娘娘近来的确不太高兴,偶尔会半日都不说话,但每每开口,还是说有机会要想法子见见小姐,而且前天傍晚她去取东西时,娘娘还说要吃玫瑰酥,显然并没有打算自尽。   采黛略微停顿,似在思索那日的桩桩件件,而后又道:“还有我快要到西苑时,碰到问路的那个宫人,好像也有些奇怪,现在想来,只觉得她好像在故意引我离开。最重要的是我回到西苑时,瞧见娘娘正着单衣趴在桌前,我觉得好奇要去叫她,靠近之后才发现娘娘早没了生息,我当时瞧见那情形吓坏了,压根没来得及多想,后来再想想,娘娘是个讲究人儿,若早已有了必死的打算,必然会准备好一切,又怎会如此草率?”   江知宜眼神涣散,将她所说的话一一在脑中闪过,方琢磨清楚其中种种疑点,她抬头严肃的看着采黛,一字一顿的询问:“采黛,一切当真都如你所说吗?姑母自尽那日,可还有什么不同之处?”   “奴婢所说句句属实。”采黛目光坚定,冲着她重重点头,而后又补充道:“那日我既是惊慌、又是伤心,有许多事都没注意到,但适才所说,皆是真的,所以今日才敢告诉小姐。”   “好。”江知宜握紧她的手,一时还没想好解决的法子。   她在宫中到底是无依无靠,若姑母当真为他人所害,她该从何查起?又该怎么查?能如此大胆细心的除掉后宫嫔妃,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她又有何人手和方式去查?   江知宜思索良久,只觉得除了让皇上帮忙,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昨日刚刚动了杀他的心思,既动了手,还说了许多不该说出口的话,如今又该怎么向他开口?   “小姐,咱们怎么办?如果太妃娘娘真的是被人故意谋害,咱们能揪出其中凶手吗?”采黛看她眉头都皱在一起,知道她有为难之处,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让她务必要重视此事。   “只凭咱们两个,自然是没办法查出什么。”江知宜咬着下唇,在查清真相和求助皇上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求助皇上,不管采黛的怀疑是否成立,她都要验证过才能安心。   想着,她唤来侍候的宫人,着他去正和殿传信,问皇上何时有时间,能否回长定宫一趟,或者她直接去正和殿。   一日去寻皇上两次,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而她虽然着人去寻过,可见不见却是皇上自己的事儿。   没一会儿,那传话的宫人便跑了回来,说皇上这几天日日都有事情要忙,不方便相见,还不忘捎回一句嘱托,让江知宜不必再以不答应施针的法子来逼他就范,他以后不会再管此事。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摆着是压根不想见她,江知宜略沉了沉心,也不着急,接着嘱咐:“既然如此,那你便告知皇上,让他好好忙碌吧。”   那传话宫人来回传话,夹杂在中间着实难受,但两边他哪个都得罪不起,只能遵从命令,为着这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在长定宫和正和殿间奔波。   “小姐,皇上他……”采黛对皇上以往对小姐的威胁犹在后怕,不禁开口问道:“皇上他会答应咱们着手查太妃娘娘之死吗?若是答应,是不是又要您拿什么东西来交换?”   过去小姐在宫中做任何事,都需要拿出东西来交换,或是清白、或是顺从,那如今又需要她拿出什么?   “不会。”江知宜颇为自信的摇头,劝采黛暂时安心,她自有解决的法子。   她之所以确定皇上不会再要求她做什么,是因为他想要的,她可以假意委曲求全,却不会真心实意的给予。   而江知宜所说的法子,就是在她每日喝汤药时,将一碗汤药分成两份,一份留下喝,另一份则命人送往正和殿,一日三次,次次不曾落下。   闻瞻一开始还不在意,任由那汤药放在他桌上,从热气腾腾到慢慢冷掉,而后第二天换上新的,再如此重复,一日接着一日。   直到送来的汤药越来越多,到最后送来的都是满满一碗时,他终于沉不下气,在她再次送汤药前,提前去了长定宫。   他到长定宫时,江知宜正慢慢悠悠的将汤药放进食盒里,准备着人送去,她当真是想看看,皇上能冷眼旁观多久。   闻瞻站在殿门前,看着她驾熟就轻的动作,有些无可奈何的开口问道:“江知宜,你到底在闹什么?”   日日不差的命人送汤药过去,好像是在告诉他,只要他一日不来见他,她便一日不好好喝汤药,不知是在磨自己,还是在磨他。   江知宜闻声抬头,只望他一眼,便十分吝啬的收回目光,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不是要见朕吗,说吧,见朕做什么?”闻瞻抬步跨过门槛,拉过一旁的圈椅,掀袍在与她隔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盯着她依旧在活动的双手,问道:“怎么?叫朕来是寻到别的法子来杀朕了?”   江知宜这才停下手,不顾他言语之间的讥讽,平视他的目光,语气十分冷淡,丝毫没有求人的姿态,“我姑母死得蹊跷,我想要你帮我查探查探。”   闻瞻微微一滞,没想到她也怀疑愉太妃的死,但她这要人帮忙的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朕为什么要帮你?凭什么要帮你?”闻瞻气定神闲的坐在那儿,手指不停的在圈椅的扶手上敲击,一下下的没有停歇,虽然声音不大,却格外能刺中人的神经。   江知宜被那声音搅得心烦意乱,梗着声音回应:“不凭什么。”   “既然不凭什么,那朕为何要自寻烦恼,帮你查探此事?你姑母是如何死的,同朕又有何关系?”闻瞻微眯了眯双眸,连连冷笑,接着道:“莫非江家小姐是忘了,前几日你可刚要取朕的性命,朕觉得只凭这个,就完全没有该帮你的理由。”   他因为坐在殿门稍稍靠内的位置,没有了墙壁的遮挡,整个人都沐在日光之下,右边侧脸正好被一束光辉打中,显出仍未愈合的几道抓痕来,再接着往下看,他未被衣领遮住的脖颈上,隐隐也能看到些结了薄痂的伤痕。   这是自那夜之后,江知宜第一次见他,她打量过他的侧脸和脖颈,目光逐渐向下,落在曾落下匕首的胸口处,停留片刻之后,又转向他依旧还包扎着的手掌上,方淡淡道:“你可以不帮我,但我要查,你不要阻拦。”   “好啊,不知你打算从何查起?”闻瞻玩味的端详着她,想知道她在宫中孤身一人,如何探查这隐秘的事情。   “不用你管,我自有门路。”江知宜偏头躲避他的目光,语气不善的开始下逐人令,“既然皇上不肯帮忙,那便早早离开吧,不是还有政务正等着你吗?”   “有门路?”闻瞻像是没听见她赶人的话,用余光看着候在一旁怯生生的采黛。   其实有关愉太妃自尽一事,他也派李施正在探查,但因为西苑本就偏僻,里面经过的人本来就少,外加这般隐秘的要取人性命,必然要尽力避开众人,所以几经探查,并无什么头绪,但今日听江知宜说这个,他倒想起来,那个采黛理应是知道些什么。   觉察到他的目光,江知宜不动声色的挡在采黛面前,唯恐他又生出将人送走的打算来,再次开口赶人:“皇上事务繁忙,还是早些回去吧。”   再听见这话,闻瞻突然勾唇笑了起来,他抬手指了指宫殿各处,提醒道:“别忘了,这儿是朕的寝宫。”   这意思是他的地方,他要不要走,并不江知宜决定。   “既然是皇上的寝宫,那皇上便呆在此处吧。”江知宜瞥他一眼,走进内殿之中,又拿出另外一碗已经晾好的汤药,当着他的面一口灌了下去,然后毫不迟疑的扬长而去。   她不会为了威胁皇上,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前些日子送到正和殿的汤药,不过是她让申太医多熬出来的,不管送去多少,她都未少喝一口。   江知宜走至长定宫宫门前时,有侍从还欲像往常一样阻拦,她转头望一眼殿内正端坐着的背影,毫不客气的斥责:“糊涂奴才,你的主子说了不许阻拦我,他这会儿就坐在殿内,你大可直接去问问。”   那侍从一愣,果真呆呆的小跑着要进去询问,江知宜也不等他,抬脚便出了长定宫。   采黛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询问:“小姐,咱们去哪?”   江知宜停下步子,瞧了瞧她面前的岔路,略一沉思,便道:“去你和姑母住过的西苑。”   左右她的身份在宫内宫外都是尽人皆知,再也不用避着旁人,生怕别人发现,那日她去西苑去的匆忙,没有好好看看,今日得了机会,自然要再去瞧瞧。   闻瞻隔着道道殿门,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才嘱咐一旁的李施:“着人小心跟着,别让她惹出什么麻烦来。”   ————————   西苑所处的地方偏僻,与长定宫的距离极远,江知宜特意抄了近道,本意是少走些路,但却在半路上碰见许久未见的人。   那人阔步冲着他走过来,让她出门前不惧怕遇见任何人的心突然有些发慌,低头就要拉着采黛躲避,但那人的眼极尖,没等她逃走就发现了她,还同以往一样不理人情,不顾此时尴尬的境地,快步上前叫住了她。   江知宜缓缓回头,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客客气气的盈身行礼,故作讶然的问道:“原来是卫将军,您为何在此?”   说实话,她现在遇见卫将军着实有些难堪,毕竟是曾订下亲事的人,她虽口头上说过对这桩婚事不满,不愿嫁给他,但婚约在身便是限制,她却在此期间,同皇上搅在一起,损害的不只她们镇国公府的名声,更有将军府的。   卫延拱手回礼,没觉得任何不对来,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朝中之事,怀着颇为喜悦的心情,一五一十的回应:“前些日子边塞突造雪灾,致蛮人一时流离失所,他们有意侵犯边城,但却被守在边塞的将士识破,主动出击击溃了他们,并趁胜追击将他们困在边塞一方。现下他们已经打算认输,并决定臣服我朝,年年上供,皇上听说此事后大喜,特意着朝中武将进宫赴宴,以示嘉奖。”   江知宜向来不管朝中之事,更不必说涉及与边塞蛮人之争,她暗道卫将军还是同往常一样,从不会看人脸色,但见他雀跃非常,忙随声应道:“边塞稳定乃百姓大福,卫将军等将士守在边塞吹风吃沙,着实辛苦。”   “为本分之事,谈何辛苦。”卫延扬眉笑笑,这才注意到她行色匆匆,不禁问道:“江小姐这是去哪?”   其实这话问出口,让两人都有些难堪,一是以她现在的身份,他着实不该如此随意的问出这话,二来是她现在在宫中无名无份,又刚失了姑母,还能去哪?   “有些事情要忙。”江知宜不动声色的敷衍而过,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说,就要行礼告辞。   卫延却有些为难的突然张口,几度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询问,“江小姐,你与皇上……”   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过多,有说她是受皇上逼迫留在宫中,还有人说她是为保全镇国公府荣耀,甘愿守在皇上身边,各人说各理由,让人一时无法分辨。   虽说自事情传出之后,他与江家小姐的婚事就此作罢,但终究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多少有些相熟的情谊,他相信她并非外人所说的那般是蛊惑君主的祸水,但是凭借以他们之间浅薄的交情,有些话他又不好问出口,更是无法插手左右。   知道这是个颇为敏感的话,所以在还未得到她回应的时候,卫延便调转了话头,说道:“当初我在城郊见到个姑娘,如今想来,那便是江小姐吧?”   那时他刚从边塞回来,萍水相逢之下,帮一个姑娘说过几句话,还带她寻了住处,后来又亲眼看着她被皇上带回宫中,当时他还好奇那姑娘什么身份,如今才知道,那人便是她吧,怪不得他后来去镇国公府时,瞧见她会觉得有些眼熟。   “是我。”江知宜点头勉力笑笑,回忆起那时见到的卫延,不免又是一阵道谢,还不忘为当时之举说出几句致歉的话来,“说起这个,我还要向卫将军讨声原谅,当时迫于无奈,偷了卫将军的腰牌。”   “腰牌?”卫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丢失的腰牌是被她拿去,忙摆手让她不必如此,又出言找补:“若非你今日提起,我只当是不小心丢了,没承想原是这样。”   “多谢卫将军不怪罪。”江知宜再次弯腰行礼,只觉两人之间因为有当初的身份在,说什么都是尴尬,忙出声告辞,拦住他再询问别的,“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希望卫将军赴宴时能尽兴。”   “多谢江小姐。”卫延顺着她的意思说着客套话,看着她转头往跟自己相反的方向而去,她的背影娇小羸弱,在诺大华丽的皇宫中,轻的仿佛一缕烟,衬着四下朱甍碧瓦,格外的不相衬。   卫延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突然就又冲着她的背影开口喊道:“江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而后便见她转头认认真真冲他一拜,因为隔着段距离,他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通过她的口型,隐隐约约可以辨认,她道了声“多谢”。   ————————   嘉奖朝中武将的宴席,准备的颇为盛大,闻瞻亲自举杯,挨个邀他们同饮,武将大多皆是粗人,不像朝中言官那般拘于固礼,得皇上如此盛情以待,又有几杯烈酒下肚,早忘了君臣之别,手中的酒盏压根没有放下过,毫不客气的纷纷举杯豪饮。   闻瞻喜欢他们这样坦率直接的姿态,只觉比言官一纸奏折,便能从江山危亡,滔滔不绝的谈到百姓之祸,只求让他遵从所谓天子之道的做派顺眼的多。   因为天公作美,使得边塞之事突得解决的意外之喜,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而又为着近来有关江知宜的种种,他有些莫名的烦躁,两种情绪相交之下,外加上宴上众人不停的举杯,他一时失控,多饮了几杯。   他鲜少出现这样失去理智的时候,李施边为他倒酒,还边相劝:“皇上,您手上伤势还未好利索,还是少饮些酒为好。”   提起手上的伤口,闻瞻便不禁想起那夜,江知宜毫不犹豫刺到他胸口的匕首,心下烦闷不免又增加几分,并未迟疑的再次接下一武将的敬酒,将满杯的酒尽数灌到嘴中。   烦闷之时,酒醉的极快,而闻瞻又因为贪杯喝得多,在宴席未结束之时,他便有了些醉意,双眸涣散,瞧什么都像是蒙上一层白雾,彻底失了聚焦的点。   李施着人扶他回去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有些杂乱踉跄,未向平日似的,恨不得任何人都不要触碰到他,紧紧抓住了搀扶他的宫人,李施问他今夜要去哪里歇着,他摇头不答,好像还有些发懵。   这样的状态,按理说是送到长定宫,劳江姑娘伺候最好,但李施不敢擅作主张,唯恐在两人刚刚撕破脸的时候相见,他醒来之后会多加怪罪,只能备轿将他送回正和殿。   闻瞻并非酒后无状之人,醉酒之后只是不言不语,半阖着眼不看任何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在这样沉默的时候,他周身好像都变得柔和起来,不复平日里的锐利肃然。   李施暗暗庆幸皇上酒后的克制,喂他喝过醒酒汤之后,就侍候他歇下,本以为今夜就将如此相安无事的过去,但直到半夜时,又突然出了些他不曾想过的麻烦来。   闻瞻酒后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便从睡梦中惊醒,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双眼还有些发直,中衣皆被冷汗沁湿,刚从水中捞出来似的,他的酒气还未全消,仍带着三分迷茫,冲着殿外高声的叫李施。   李施应声匆匆跑进来,扶他起来喝了口茶,又道:“皇上,天儿还早呢,您可以再躺下歇会儿,等要上早朝的时候,奴才再进来叫您。”   闻瞻像是没听见他说得话,抬眸环视殿内四周,突然没头没尾的询问:“李施,是谁在咳嗽?”   “咳嗽?”李施顺着他的目光四下查看,屏息仔细听了听,并未听到他说得咳嗽声,有些发慌的应道:“皇上您可别吓奴才,哪有什么咳嗽声啊。”   “朕听见有咳嗽声,你仔细听听。”闻瞻抬手捏了捏眉心,只觉脑中虽是混沌一片,但那声声压抑的咳嗽声格外明显,一下下的,仿佛正敲在他心头,他扶额沉思着,又问:“除了咳嗽声,好像还有些哭声……”   “我的主子呦,您这是贪杯喝醉了,正做梦呢,没有什么咳嗽声和哭声。”李施只当他这是酒醉未醒,扶着他躺下,又劝道:“您快闭眼睡下吧,等酒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闻瞻沉浸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也不理他说得话,躺下之后偏头往床榻内测瞧了瞧,又伸手摸了摸空余的一角,再次询问:“江知宜呢?江知宜去哪了?适才好像是她在朕耳边不停的咳嗽,她是不是又病重了?”   “皇上,江姑娘正在长定宫呢,她没事儿,这么晚了,恐怕早已经歇下了。”李施为他盖好锦被,侍候的格外细致。   今日他听皇上之命,着人跟着江家小姐,她除了半路上遇见卫将军之后,便没有出现什么状况,在去过西苑查看之后,天还未黑时就回了长定宫,这会儿理应已经歇下了。   “她在长定宫?那朕是在哪?”闻瞻不明所以,有些茫然的继续问道。   “皇上,您这是在正和殿呢?瞧瞧这殿内的摆设,和长定宫不一样的,您是不是忘了?”李施这是第一次瞧见皇上醉酒的模样,万万没想到是这样,听着皇上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他觉得既是既是好笑,又是心酸。   “她在长定宫,为何要将朕留在正和殿?也不知会朕一声。”闻瞻敛起长眉,脸上露出些不耐来,显然是对两人分隔两处十分不满。   李施对他这话苦笑不得,但又不敢造次,只能耐心解释:“皇上,不是江姑娘把您留在正和殿的,是您偏要呆在正和殿,不愿意去长定宫,不愿意去见江姑娘,这都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了。”   “不可能,朕去陵山都舍不得留她在宫中,为了让她见识见识冰场,不怕麻烦的要带她去,怎么会不愿意去长定宫见她?”闻瞻抬眼望着帘顶,还有些回不过劲儿来。   李施无言以对,只能帮着他回忆近些日子的事情,“这……奴才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反正江姑娘那日来寻您,您说政务繁忙,连着拖了好几日,才去了长定宫一趟。”   说实话,平日里他当真没觉出皇上对江姑娘的真情来,他只以为皇上把江姑娘当成雀儿一般的爱物,偶尔兴起,便费心思逗弄逗弄。   “朕不信……”闻瞻突然掀起锦被就要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朕要去长定宫瞧瞧。” 第48章 醉酒 特立此为证,绝不会骗人……   闻瞻到长定宫的时候, 江知宜果然已经歇下,采黛唤她起来的时候,她还有些迷茫, 睁着惺忪的双目问她怎么了。   采黛只道皇上突然要来, 这会儿正在路上, 李公公提前告知,让她起来迎驾。   江知宜既是好奇、又是无奈,不知皇上为何深夜到来, 当真是会搅人清净, 但又不得不起身穿衣,提前候在殿前。   更深露重, 江知宜刚迈出殿门只觉冷的浑身一颤, 不禁拢紧了身上衣衫,朝着正和殿的…方向张望。   没过一会儿, 皇上便从宫道上前来,他经人扶着, 身影有些摇摆,步伐并不稳健, 江知宜不知他这是怎么了,上前两步迎了过去。   被宫灯照的灯火通明的檐下,江知宜的身姿格外醒目,闻瞻隔着老远就已经看见, 他目光灼灼, 快步上前走到她身旁之后,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怎么独自来了长定宫?”   江知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有这句话问得发懵,从他怀中探出头来,不解的反问:“什么叫我独自来,我该叫上谁吗?”   说着,她想起今日闻瞻曾说,这长定宫是他的寝殿,又不由接着张口呛声:“皇上是觉得,以后我每次回长定宫都要告知皇上一声?若是这样,那我还真是住不起长定宫。”   “这不是咱们的寝殿吗?你还想叫上谁来?”闻瞻把她抱得更紧,低头将下巴放在她肩上,嗔怪着责问。   江知宜觉得这人今日格外奇怪,不仅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选择性的听见她的话,她颇为无奈,就要将人推开。   李施却在一旁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江姑娘,皇上他……他喝醉了,好像……好像有许多事儿都不记得。”   “什么?他喝醉了?”江知宜蹙起眉头,这才抬头打量着他的面容,脸还是那张脸,但如今看来,不知是不是醉了的缘故,原有的棱角和锐利都消了大半,在宫灯散下的光晕下,平平生出了几分柔和来。   李施弓腰馋住闻瞻的胳膊,边拉他往殿内走,边道:“江姑娘,夜里天寒,先扶皇上进去吧,小心一会儿受冻着凉。”   江知宜点点头,将他推开,率先转身进了殿。   李施手上动作极慢,还要再温声劝闻瞻先进殿再说,闻瞻却一把甩开他的手,踉跄着脚步快速追上江知宜,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李施双手还虚虚的落在那儿,自顾自的摇了摇头,暗道皇上醉了酒,原是这般模样,又主动请命说再着人熬碗醒酒汤来,并未跟着进去。   许是醉酒之后累极了,闻瞻进殿之后,直奔内殿的床榻,将身上的大氅和锦衣解开后,毫不顾忌的扔到地上,然后整个人都窝进锦被之中,江知宜刚起来,锦被中沾着她的体温,犹是温热的。   闻瞻十分受用这温度,颇为满意的又往锦被中钻了钻,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些迷蒙的看向江知宜,又开口叫她:“外头冷得很,快进来,朕给你暖暖。”   瞧着他那副无害的模样,江知宜只觉脑仁儿作痛,走到床榻前看着他,问道:“你真喝醉了?”   她觉得每个人喝醉的模样当真是都不一样,父亲每每贪杯喝醉,就会开始滔滔不绝的念诗书,只等他念完脑子里所有东西,才会安心歇下,兄长喝醉则是安静的多,只会沉默傻笑,别的一概不理,而皇上喝醉,又是这般模样。   喝醉的人从不承认自己喝醉,即便是皇上也免不了这俗,他不断的摇着头,一口咬定“朕从未喝醉过”。   同喝醉的人没法子讲道理,江知宜低叹一声,转头便要往殿外走,一是躲开他,二是去瞧瞧醒酒汤好了没,她着实不想跟这样的皇上对话。   “你今日是不是不大高兴?”闻瞻鲜少露出那样担忧的神色,从锦被中伸出只手来,递到她跟前,不允她离开。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江知宜搭上他的手,没好气儿的将那只胳膊帮他塞进锦被之中,只觉得他问这话,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她。   她所面对的桩桩件件,都没什么值得让她高兴的,而这不让人喜悦的事情,又多半都是因他而起。   李施已经送了醒酒汤过来,但并未进殿,只是着采黛递进去,抬声冲着殿内说道:“劳江姑娘照顾皇上,奴才就候在外头,有事儿您再喊奴才。”   江知宜应了声“好”,接过那碗醒酒汤之后,让采黛先去歇息,这儿由她伺候就成,毕竟皇上这会儿醉了不知事儿,一会儿要做出什么意外之举来,她怕采黛又要跟着担心。   但采黛却怕她应付不过来,死活要留下伺候,江知宜却不允,好说歹说才将她送走。   路过桌前的时候,她的余光不小心瞟到傍晚时宫人送来的补药,她因为讨厌其中的味道,只闻了闻便放置一旁,并未喝下。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有几分恶意的试探,她脚步一顿,又折回桌前,将醒酒汤放下,转而取了那碗补药,才缓步挪到床榻前。   “皇上,您真的喝醉了?”江知宜盯着他,再次问道。   闻瞻依旧是摇头,还将目光转向了她手中的汤药。   在得到这样的回答后,江知宜眸光亮了亮,坐到床沿儿上,举勺将补药送到他嘴边,出言颇有耐心的劝道:“没喝醉也要喝醒酒汤才是,不然明日起来要头痛的。”   闻瞻有些迟钝的反应了须臾,并未出言反驳,反而十分顺从的咽下那勺药,而后长眉迅速敛起,不满道:“这醒酒汤怎么这样苦,朕适才喝的那碗没有这样苦。”   “所以您刚才喝过那碗之后,压根没有醒酒啊。”江知宜寻得理由极为充分,言外之意是刚才那碗虽然不苦,也没有什么效用。   “哦,原是这样。”闻瞻毫不怀疑,又听话的咽下几口补药,最后因为那补药实在太苦,慢慢喝简直是折磨,他直接从江知宜手中拿过来,仰头一口灌进嘴里。   江知宜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猛然冒出个大胆而放肆的疑惑来,若是这碗不是补药,而是毒药,闻瞻会不会喝下去?   但失了神思的人压根没给她多想的机会,在她刚将药碗放到一旁时,伸手便将她拽到床榻上,用锦被拥住她,又问:“适才的话还没说完,你今日为何不高兴?你同朕说说,怎么才能高兴?”   江知宜猛然落入他怀抱之中,这才嗅到他身上的酒味儿,适才在殿外她没闻到,应当是被他熏过香的大氅掩住,这会儿他只着中衣,清冽的酒味才露出来一些,但不知他喝得是什么酒,还隐隐带着些桂花香气。   “我若说了怎么才能让我高兴,你会做吗?”江知宜感受着他身上灼热的温度,不抱希望的背过面去,并不欲跟他多说。   “那是自然。”闻瞻感受到她言语之间的丧气,抬手将她的脸摆正,微微起身正对上她的目光,十分坚定的又道:“你若是不信,朕可以写下白纸黑字给你。”   “真的?”江知宜眼中精光一现,觉得虽然放她离开这种大事,就算有白纸黑字,估计闻瞻也不会认,但若是对他并不困难的小事儿呢?   她在心中琢磨着,沉思片刻之后,又道:“那我要你送我些侍从,要头脑聪明的、武艺高强的,让他们随我调遣,我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   就算这些侍从最终还是听命于皇上,但只要可以任她调遣,她就可以命他们查探姑母的死,左右她已经告知皇上,姑母死得蹊跷,也不怕他知道更多。   “不就是一些侍从吗?朕别的没有,就是侍从多。”闻瞻大手一挥,颇有豪放不羁之意,他伸手指了指外殿,又道:“你去取纸墨笔砚来,朕现在就给你写下来,省的你不肯信。”   “好啊。”江知宜难抑心中喜悦,迅速起身下床,去取了笔墨来。   闻瞻也不含糊,就着床前微弱的灯光,抬笔龙飞凤舞的写下所应之事。   ——朕允江知宜侍从一百,特立此为证,绝不会骗人。   而后他将毛笔一扔,煞是满意的将纸张递给她。   江知宜将上头的字字句句一一读过,心中暗喜,就要将其收起来,闻瞻却有些为她担心,主动说道:“不对,朕没带玉玺,没有玉玺,怎么能作数?况且你也没法子证明,这是朕写的啊。”   他说得着实有道理,江知宜将那纸张再次展开看了看,又道:“要不我叫李公公把你的玉玺拿来?”   “不用,朕有法子。”闻瞻突然抬起自己的手,用牙齿狠狠咬住指心,直咬出伤口,挤出些鲜血来,又伸手印在那张纸上,的意道:“朕是真龙天子,血自然也是龙血,跟常人的血不一样,你拿这个来找朕要东西,朕就抵赖不得了。”   “这……”江知宜看看那纸,又看看他,一时不知该不该信他这话。   她仔细想想,觉得还是印上玉玺来得放心,就要唤李施去取玉玺来,但闻瞻却觉事情已了,抱着她不肯让她离开,又道:“好了,这下你高兴了吧?太晚了,咱们快歇息吧。”   话音刚落,还没等江知宜回应,便听他手上已经没了动作,沉稳的呼吸声缓缓响起,他好像已经睡熟了。   江知宜没了办法,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将沾了“龙血”的纸张仔细收好,塞到了软枕下,想着明日就找他兑换。 第49章 暗谋 若是皇上不在了呢?   闻瞻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日上三竿,他睁开有些胀痛的眼睑,只觉脑仁儿突突的疼, 他欲开口唤李施进来, 可掀起帘帐之后, 看着床榻下混乱不堪的景象,那句“李施”哽在发干的喉咙里,再也没叫出声。   床榻下是他昨日脱下扔在地上的锦衣和大氅, 还有毛笔和纸张, 或许因为那毛笔扔的随意,狼毫上的黑墨溅的到处皆是, 落下一个个浪花儿似的形状。   昨夜醉酒后的桩桩件件, 突然浮光掠影似的从他脑中一一闪过,有些细节已经记不大清了, 但是巴巴的跑来长定宫要见江知宜,以及应承她一百侍卫, 还要白纸黑字印血手印的事情,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想起的越多, 闻瞻越觉得头痛难忍,他被这些事情冲的愈发晕沉沉的,双眸涣散,有些失了神, 但抓住帘帐的手却愈发用力。   良久之后, 他方重重的捏着眉心,抬声冲着殿外喊道:“李施,给朕滚进来。”   嘶哑的声音中是难掩的愤怒,还带着几分难为情的赧然。   话落, 随之进来的不仅有李施,还有早已起来的江知宜,李施端着茶水殷勤的要他喝水,江知宜则立于一旁,面无表情的脸上好像并无什么情绪。   闻瞻接过茶盏,双手还有些颤抖,他举杯灌了两口,有点不想看江知宜望向他的神情,也不想提昨夜醉酒一事,因为这会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十足十的蠢货。   但他不提,却有人无意挑起,李施接过他喝得茶,颇不识趣儿的询问:“皇上您还难受吗?昨夜你醉了酒,可把奴才为难坏了,幸亏得江姑娘昨夜照料,奴才已经告知各位大臣,圣躬违和,今日的早朝暂歇。”   闻瞻抿唇点点头,不欲再多提,起身打算去沐浴更衣,因为醉了酒,只觉浑身都粘腻的难受,外加心中哽着一口气,需要冷静下来思索思索。   江知宜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将要走进浴殿时方开口询问:“皇上可还记得昨夜的事情?”   闻瞻脚下动作一滞,并未转过身去看她,只是脊背挺得愈发笔直,故作平静的应道:“何事?昨夜饮酒过多,朕可能需要想想。”   “不记得也无妨。”江知宜走近床榻,自软枕下取出昨夜皇上写下的白纸黑字,递到他跟前,又道:“皇上昨夜允了我一百侍从,还特意留下沾了……龙血的字证。”   “沾……沾龙血?”闻瞻还未回应,李施便惊诧出声,十分诧异昨夜哪来的龙血。   闻瞻乜他一眼,责怪他的多嘴多舌,但并未去接那字证,只是撂下一句“朕过会儿便将人调给你”,然后便阔步往欲浴殿而去。   纸张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在上头留下一小块的褶皱,正是闻瞻手指的印记,江知宜用手捏着那块儿地方,冲着他的背影道了声“多谢皇上”,然后再次细致的收了起来。   ————————   镇国公府内。   离王与江知慎相对而坐,桌上的茶已经已经冷到止了热气,但两人谁都没有动过。   江知慎眉头紧皱,面上既是惋惜、又是愤懑,直言道:“姑母她素来冷静自持,断断不可能做如此荒唐之事,皇上暂将她禁足于西苑,就是还未打算动手,既不曾做,便有真相大白的日子,不知她为何如此糊涂,要为了子虚乌有之事,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况且再是艰难,名声哪及性命来的珍贵。”   “愉太妃同本王母亲还算交好,本王在宫中曾多次见过愉太妃,只觉她是坚韧要强之人,即使不曾做过,但人言可畏,她必然受不得这样的羞辱,皇上虽不曾对她下手,但当此事传出的时候,对于太妃娘娘来说,便是步步紧逼了吧。”离王垂眸若有所思,很是遗憾模样,手指一下下的划过茶盏的杯口,继续相劝。   “不管如何,逝者已登仙界,生者当节哀顺变,你切勿因此太过伤心,且太妃娘娘已去,现下你该关心的,应当是你还在宫中的妹妹,听我母妃说,她的日子并不大好过。”   江知慎张了张口,有些为难,“知宜自然是我镇国公府现下最关切的事情,但皇上却不肯放人,有些事又……”   他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也知道此事不该在离王面前说出,只是轻叹一口气,又道:“我父亲同我,都没有办法。”   之前他看见知宜同皇上在一起,只道是两人一时遇见、情难自抑,而知宜年岁尚小,又久居深闺,必然难抵皇上倾心相对,这才做出荒唐事来。   但后来经父亲告知,他才知道,这压根不是两情相悦之事,而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掠夺,皇上不为佳人美色,只为当初他母亲之仇。   那日知道这其中缘由时,他简直惊讶的不敢细想,一是为当年之事的隐秘,二是为他可怜的妹妹,他不知知宜如何在宫中强撑,每每想起她,都陡然生出些闯进宫中、行可灭满门之罪的举动来,但得父亲劝阻,只是暂压怒火。   “皇上心性不定,不听群臣之劝,要他放你妹妹出宫,暂时确不可能,本王也知道你心急如焚,但你既然托我打听你妹妹现状,本王便会将实情告知,就看你如何决断。”   离王暗暗窥探着他的神情,又道:“听我母妃说,你妹妹自进宫之日起,便被囚于一宫之中,日日不得自由,后来那宫殿意外遇了大火,你妹妹死里逃生,这才转而住进长定宫之中。”   他略微停顿,斟酌着语气,突然又调转了话头,“其实仔细想想,皇上对你妹妹也算是喜欢的,在此之前,皇上从不曾宠幸过美人,你妹妹应当是第一个。”   “第一个?这样的“好事”,我妹妹如何敢当?”江知慎言语之中满是讥讽,几乎是咬牙切齿。   离王却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暂时平静,又道:“这并非本王为皇上开脱,他的确是有大错,只是冬猎的时候,你也曾瞧见,皇上对江姑娘倒是体贴非常。事已至此,依本王看,若真无解决的法子,将你妹妹留在宫中,不失为光耀你镇国公府的好法子,毕竟你镇国公府要重现当初的地位,可是不容易。”   他这话分析的透彻有理,的确是最优的解决方式,但无疑也戳中了江知慎的种种痛点,镇国公府的地位的确每况日下,可他不想以自己的妹妹换得重起的机会,况且因为父亲与皇上之间难解的仇恨,皇上也不会再允镇国公府什么。   江知慎摇了摇头,只道:“有些事情,殿下不懂,只要皇上还在,镇国公府就再不会回到当年中流砥柱的地位。”   “那若是……”离王终于端杯咽下一口已经凉透的茶,冬日里凉茶入口,又直入喉中,使人浑身一震,但他只觉这冰凉哪掩的住心中烈火,接着道:“若是皇上不在了呢?”   江知慎猛地抬头,怔营须臾过后,才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下意识的往四下打量,即使身在家中,仍觉浑身发颤,特意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这样的话可不敢说。”   离王突然大声笑起来,眼尾微微上扬,依旧是荡然肆志的模样,轻飘飘的应道:“不过是顺着你的话开个玩笑罢了,何至如此惊慌?本王当你是亲如手足,才敢在你跟前,说这样的玩笑话。”   听他说起亲如手足,江知慎顿时生出几分动容来,他与离王自幼相识,虽隔着身份,但从未有过高低之分,他每每遇到事情,离王向来是二话不说,便倾力相助,后来即使离王远在良州之时,两人仍有来往。   他记得当年刚入官场之时,一时大意惹了先帝动怒,还是离王率先进宫,先先帝求情,才让他不至受到重罚。   思及此处,江知慎咬了咬牙,将想要隐瞒的事情宣之于口:“殿下,您可知道,皇上并非先皇贵妃之子?”   “怎么?你也学会在本王面前开玩笑了?”离王不动声色,故作随意的打趣儿。   他怎么会不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愈发觉得父皇当初真是病糊涂了,才会安心把皇位传给卑贱之人的儿子,闻瞻他一个在乡野养大的孩子,如何配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我这并非玩笑,而是父亲那日亲口告知我的,而且我之所以说镇国公府不会重回当初,是因为……”江知慎抿了抿唇,只觉口焦舌燥,端起手上的茶盏,灌了一肚子凉茶,才又道:“皇上生母的死,与先帝和我父亲有关。”   “什么?”离王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犹有些不可置信。   他只知道当初先帝年老病衰之时,倒愈发顾念起亲情来,突然想起自己一时风流,流落乡间的孩子,这才着人带回来,还给皇上安排了个尊贵的母亲,却殊不知其中还有这层缘由。   江知慎瞧着离王的惊愕,只觉得这与那日他得知实情时的神情如出一辙,他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不知该不该说接下来的事情,但思索再三,还是缓缓道出了口:“殿下,最为隐秘之事,并非皇上生母之死,而是皇上生母的身份,才是大忌。”   “皇上的生母……究竟……是谁?”离王感觉到自己的嘴有些晦涩难开,他一直觉得,皇上的生母见不得人,是因为卑贱低下,与富丽堂皇的皇宫极为不衬,但听江知慎今日的意思,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第50章 查探 朕想要的,你会给吗?   “皇上的生母是先帝兄……”江知慎薄唇张合之间, 话还没说完,便被“吱呀”的一声房门声打断。   两人同时愕然不止的抬头去看,就见镇国公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面上肃然, 带着些愤怒的看向江知慎, 言语之中似是斥责,“慎儿,你话太多了。”   “父亲, 我……”江知慎自知失言理亏, 垂头躲避他的目光,不敢同他直视。   江载清将目光转向离王, 拱手行礼之后, 客客气气道:“不知离王殿下到来,未能远迎, 也不曾招待,实在是老臣之错。”   “镇国公言重了, 本王不过是来同知慎闲聊几句,哪用得着如此阵仗。”离王面上带着疏离的笑容, 起身整了整衣衫,若无其事的又道:“坐了这样久,也时候回府了。”   “老臣送送离王殿下。”江载清弓腰做出请的姿势,一举一动之间极为恭敬。   离王微微一笑, 率先走出去, 直到穿过镇国公府院中游廊,接近大门时,才停下脚步,道:“就送到此处吧, 劳镇国公走这一趟。”   “殿下客气,若下次再到府上,定要让慎儿告知老臣一声,老臣好提前准备才是。”江载清抬手拍了拍江知慎的肩,像是责怪,“你也是,离王殿下到府上,你怎么不告知我一声?”   “镇国公切勿责怪知慎,是本王不想同你们弄得如此生分。”离王一副颇为诚心的模样,应过江载清之后又转头望向江知慎,认真道:“知慎,玩笑话三分真,你……最好想想,毕竟你在本王这里,可比左膀右臂还要重要些。”   这话指代颇为明显,是在说适才‘若皇上不在了呢’那句,也是说江知慎在他那儿颇为重要,他能允诺的东西非常多。   江知慎微微愣怔,没想到那句话真的带着几分真,这如同蛊惑般的言论,让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离王也不以话相逼,又深深的看他一眼之后,转身便走出了镇国公府。   随行的侍从跟在他左右,在他掀帘上轿时突然开口询问,“殿下,看江家少爷尚有犹疑,还用不用再填一把火?”   “不必。”离王施施然的登上轿撵,面上的笑容不动声色,实则不知掩住多少不能说出口的野心,只是轻飘飘道:“火已经烧起来了,闻瞻他躲不掉的。”   “那皇上生母的身份……”那侍从刻意压低了声音,又问。   离王沉思须臾,只撂下一个“查”字,便放下帷裳,身子往后轻轻一靠,阖眼开始小憩起来。   江知慎没有离王这样的好境遇,他随镇国公回了屋子,毫不意外的得到一顿斥责,江载清更是十分少见的吐出骂人的话来,“蠢货,你当为父告诉你的是何事,敢告诉离王,不如直接到街上去宣扬。”   “父亲,既是实实在在有的事情,就算儿子不说,离王若是有心,总有一日会查到。”江知慎出言辩解。   江载清恨铁不成钢,只觉因近日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绞着疼,“离王会不会查到是他的事,但若事情是从你这流出,你知道将会如何吗?”   “左右皇上也已经恨极了您,再多这一桩,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我再没有一个妹妹任他折辱了就是。”江知慎痛心惋惜,嘴上话说得极为难听。   “是,我是再没有一个女儿。”江载清被他这话气的肩膀微颤,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但我还有个儿子,若是你还不懂得与离王拉开距离,只怕到时候,皇上想要的,是你的性命。”   “我身正不怕影斜,自认从未做过有违圣意,有损江山之事,况且……”他嘴上一顿,突然想起离王适才的话来,又道:“如今我镇国公府落入此种境地,就算另辟新径,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父亲,都这样了,你还一味的跪拜皇上,这是愚忠。”   “愚忠?”江载清冷哼一声,“愚忠起码还占个忠字,若你鬼迷心窍,敢同离王谋划什么,就是不忠不义、大逆不道,那为父必然会大义灭亲。”   他知道,自皇上登基以来,离王一直心有不满,他当初不让慎儿同离王来往过密,就是唯恐沾上兄弟夺位之事,却没承想,还是没将人管住。   皇上固然有错,正在行暴虐无道之举,但世事瞬息万变,难道换一位君主,便能解决一切事宜吗?况且当初当先帝托付,要尽力辅佐皇上,即使他在朝中所为皆有私心,是为光耀镇国公府门楣,但换君主一事,却是他从未想过的。   话罢,他拂袖离去,听江知慎在他身后一声声叫着“父亲”,再不曾回头,只是命下人看住少爷的一举一动,他管不得,起码压得住。   ————————   江知宜在得到皇上调给她的侍从之后,立即命人先去查探那日向采黛问路的人,希望可以发现其中蛛丝马迹。   但侍从探查许久,在西苑周围,以及那宫人问的启祥宫查了个遍,却并未发现此人的任何踪迹,让人不禁怀疑,这宫中是否当真有这一位。   唯有的一条路都被堵死,江知宜愁眉不展,但又觉得起码也有所得,就是姑母当真非表面上所见,是自尽身亡。   传信的侍从月诸跪在她跟前,恭敬非常的询问:“姑娘,咱们下一步还从哪查起?”   “从……从……”江知宜一时语塞,实在不知断了一条线之后,又该从何处开始查起,留给她的东西太少,让她无所适从。   而正在她迟疑之中,突然从殿外传来了一道清冽的嗓音,“如此大张旗鼓的命人去探查宫中宫人,你也不怕打草惊蛇?”   那声音由远及近,一点点拉高,江知宜不用抬头看,便知道是皇上,因为皇上的声音总是不疾不徐,起伏并不算大,好像任何事情在他那儿,都得不到让他多加关注的机会。   “打草惊蛇?恐怕不用我打草,蛇一直蓄势待发、时刻准备好窜出来致命一击呢。”江知宜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不等他再问,主动提道:“月诸已经查过了,采黛所说的宫人压根不在宫中,照皇上说,是根本没有此人呢?还是有人早有防备的将人解决了呢?”   这才过了几日,躲在暗处的人早已解决一切后路,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既有防备之心,她还哪用害怕打草惊蛇呢?   “哦?那人动作倒是极快。”闻瞻缓步走进来,望一眼跪在地上的月诸,方在江知宜身旁的圈椅上坐下。   “皇上此次来,只想听月诸他们听我之命,都做了些什么吗?”江知宜这才偏头看了看闻瞻,眼中有探究、有审视。   虽然知道闻瞻调给她的侍从,不可能真正为她所用,但他这样事事要来过问,着实是令人讨厌。   “自然不是,朕来是有事情想要告知你。”闻瞻抬手敲了敲桌子,一副悠闲姿态,仿佛并不着急。   “皇上想说何事?”江知宜抬手示意采黛,去准备热茶来。   “呵,朕来自己的寝宫,宫人不得你命令,朕连杯热茶都喝不上,当真是……”他欲言又止,后半句话没有再说出口。   “皇上言重,您才是这皇城之主,您在这儿,哪里轮得到我下命令。”江知宜开口便是敷衍的奉承,将他那句话推了回去,又问:“不知皇上是想说何事?”   闻瞻侧目打量着她,只道不急,待采黛端来茶水之后,他绝口不提自己要说之事,反而调转了话头,询问道:“既然你证实了你姑母是为他人谋害,而非自尽身亡,那你当日将你姑母之死,尽数推到朕身上,想要朕偿命的事,怎么算?”   他的手掌似无意的在自己胸前滑过,仿佛是在暗示她,那日自己就是这里挨了她一刀,若非他醒的快,今日怕不会再坐在这里。   “皇上想如何算?”江知宜直视着他,只等着他给出个准话来。   那日的确是她太过冲动,既来不及思索姑母之死,又被悲痛冲昏了头,这才直接动了手,若在现在问她,后不后悔那日之举,她自然是不后悔的。   即便没有姑母,他与她之间的纠葛,也值得她握紧那把匕首,尖刀落在他身上时,她才觉满腔的气愤稍稍消了些,这才能再同他心平气和的说话。   “朕想要的,你会给吗?”闻瞻目光灼灼,一转不转的盯着她,像是豺狼在窥伺自己的猎物一般,极具占有性。   江知宜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略微转开些目光,颇为直白的回应,“我不能。”   闻瞻不再说话了,他举起桌上的茶盏,开始缄默着品味起来。   “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以示愧意。”江知宜缓缓起身,隔着面前的石榴纹小几,用手撑在几上,将脸凑到他侧脸旁,朱唇贴近他的耳朵,低声道:“小心离王殿下,他在算计你身边的人。”   话音刚落,她正欲将身子撤回来,却被他一把握住了腕子。   两人还保持着适才的姿势,面容几乎是紧紧相贴着,还能感受到从彼此肌肤上传来的温热,她的面上不知抹了什么,正散发着极为浅淡的香气,一缕缕的尽数扑到他鼻中。   闻瞻下意识的屏息,想躲避那脂粉香,但香气儿无形,照旧往他鼻中涌,他皱了皱眉,又扬起几分笑意,玩笑似的说道:“用一句忠告,便要换朕挨得那一刀,你这一句话也忒珍贵了些,朕觉得有些不值。” 第51章 线索 若查出来,皇上会杀了他吗   满殿的宫人连头都不敢抬, 都已经识趣的退了下去。   闻瞻未松开她的腕子,边缓缓起身,边道:“若朕今日来, 只是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恐怕得撵朕出去。”   “我哪里敢?”江知宜微微别过面儿去, 挣了挣被握在他手中的腕子。   “不敢?”闻瞻十分轻易地松开了她,他站的笔直,端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轻笑道:“你自己说说, 自入宫以来,你对朕起过几次杀心?现在这点儿小事儿都说不敢, 是不是忒假了些?”   只是他心里记得的, 就有两回,一回是想要用长甲掐死他, 这回胆子更大,要直接上匕首, 不知道下回又要用什么。   “皇上这话是何意思?”江知宜用手掌环住自己的腕子,轻轻抚了抚。   “你觉得朕是什么意思?”闻瞻上前走到她身边, 毫无征兆的突然握上她的细腰,双臂猛地用力,将她从圈椅上拉起,待她起身之后, 又轻按她的肩头, 让她坐在小几上。   而后顺势欺身而上,手掌撑在她双膝两侧,渐渐与她靠近,直到与她肩膀贴着肩膀, 才又道:“朕的意思是说,不想看见你如此巧言令色。”   因为他的举动,两人贴近的姿势得以调换,闻瞻的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说话间呼出的热气尽数扑到她圆润的耳垂处,“朕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你不用故作这般恭而有礼的模样。”   江知宜不甘示弱,也不躲避他的靠近,眸子如同水洗般清亮,直白的与他对视:“只要得了百般敬重就好,皇上还在意是真是假吗?”   “在意,怎么能不在意?”闻瞻望尽她的眼底,只觉满是澄澈,不再说旁人是否敬重他一事,转而调转了话头,施施然道:“让朕猜猜,你说离王在算计朕身边的人,之所以得出这样的定论,是不是因为你上回独自去后宫苑,压根不是自己一时兴起所为?”   江知宜眸光一变,反问:“你早就知道此事?”   当初她因为此事,在正和殿哭得泣涕涟涟,她本以为皇上嘴上答应之后,便是信了她的话。   “不知道,不过……”闻瞻说得极为坦然,毫无隐瞒之意,抬手一下下的轻抚她的墨发,接着道:“朕现在知道了,要不你同朕说说,他想利用的是谁?”   事到如今,江知宜知道再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但要她如此直接的说出口,又觉得当初费劲心力隐瞒的事情,如今如此轻易大大说出来,太过不值。   她上前一步,再次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会儿他们已经是紧挨着肩,她伸手抓住他落在自己发上的手,目光如炬,“不如皇上先说说今日来,是想说什么事?”   “好啊。”闻瞻没有反抗,任她抓住自己的手,不紧不慢的应道:“你不是查到宫中没有向采黛问路的那个宫人吗?其实这人倒是有,就是……”   他有意吊足她的胃口,将刚发现的事情在嘴里绕了好几个弯儿,伸出另一只手,半强逼的让她倚在自己肩头,才又道:“就是她压根不是在册的宫人,而且这会儿已经被人淹死在了西苑那边的平湖中。”   “什么?死了?”江知宜愕然不止,她原本以为找不到人就是断了这条路,但如今才发现,找到人,但已经死无对证才是最绝望之事。   闻瞻点点头,不置可否。   江知宜微微愣怔,犹有些失神,她一时没想明白,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要对姑母动手,能弄进宫一个并未在册的宫人,又痛下杀手,将人直接淹死在平湖中,那这人既非善类,又非同寻常。   她陡然生出些不知所措来,若那人的身份当真十分尊贵,如果她们能查出来是谁,能够奈何得了他吗?   她心下茫然,低了低头,将瘦削的下巴放在闻瞻肩头,亲昵非常,故作不动声色的询问:“若是查出来是谁,皇上会杀了他吗?”   “或许不能立即,但一定会。”闻瞻的话说得模棱两可,是因为他也已经意识到,愉太妃之死,会牵扯到的人必然非同一般,虽然身为帝王,手握生杀大柄,但有些人,他却是暂时动不得的。   比如江知宜适才提过的离王,他现下就还动不得,因为先帝当年临走之时有命,除非有人谋权篡位,否则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那些至亲手足。   他自幼未在宫中长大,对这些手足并无甚感情,也谈不上要爱护,但传位遗诏上要求他如此,他不得不重视几分。   此话一出,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过了良久,江知宜才缓缓推开他,应了声“好”,又道:“上次我出长定宫去宫后苑,是受离王欺骗,原本我为他隐瞒,是想让他别将我与你的纠缠告知我兄长,但后来在陵山所见,想来他并未打算依约。那我如今也告知你,当日之事,他想推到舒嫔身上,我不知他是怎么谋划的,但事情便是如此,舒嫔是为无辜之人,或许你可以警醒警醒她,以防她再次被利用。”   她对舒嫔没有任何恶意,甚至还觉得她颇为可怜,偶尔想起舒嫔那日站在宫墙下,经身后的朱甍碧瓦一衬,素净的如同水墨画般的身姿,更觉惋惜。   宫中正如姑母当年所说,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不忍心看着舒嫔被人利用,稀里糊涂的就为旁人顶了罪。   撂下这几句话之后,江知宜并未再多说,转头便往内殿而去。   闻瞻瞧出她心有不悦,出声叫住她,似是承诺的说道:“朕会尽力做到,你若是不信,朕可以再留一张白纸黑字给你。”   江知宜微怔,转头端详着他,顺着他的话玩笑道:“还是沾了龙血的那种吗?”   这样的话说出口,比两人适才紧紧靠近更显亲昵,她鲜少如此娇憨的回应他,闻瞻按在圈椅扶手上的动作一顿,嘴上的话已经不计颜面的吐出了口:“若是你想,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之间仅仅隔着几步距离,能十分清晰的瞧见彼此面容上所有细微的神情,他看见她目光坚定,朱唇紧紧抿着,一如以往的清傲,她看见他平静如潭的深眸下,似是荡起波澜,只是不知这波澜因何而起。   “多谢皇上,不过不用了。”江知宜垂下眸子,福身盈盈一礼,再没有多余的话。   闻瞻自顾自的点点头,已经起了身,正抬步往殿外而去。   候在殿外的月诸随他走了几步,弓腰禀道:“皇上,江姑娘近日来,只命我查过愉太妃的事情,其余……”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闻瞻抬手止住,示意他不必再说。   而后闻瞻停下脚步,低头打量着她,沉思须臾之后,从容不迫的说道:“一人不侍二主,你这样替江知宜办了事儿,又来事无巨细的禀报给朕一声,成什么样子?既然将你调给她,那你以后便是为她所用了,自己主子的一举一动,自个儿藏好了就是。”   “这……皇上的意思是……”月诸将腰身弯的更低,尽显出恭敬顺从来。   说实话,虽说当侍从的忠心于主子是天经地义,但若是让他选,他还是宁愿随侍皇上左右,他又不是这宫里头的小太监,日日跟在一个姑娘后头听命行事,也忒不像话。   “意思就是你若对她不忠心,便是对朕不忠心,可领会了?”闻瞻乜他一眼,并没有太多情绪,但就是这样的平淡,流露出一些暗藏的威胁警告来。   “是,月诸明白。”月诸又一拱手,不再敢多言,出声告辞之后,又回去守在长定宫宫门前。   当时他被调来江家小姐身边,本以为这只是皇上为讨美人欢心,一时塞他来应付应付,却没承想,这一调当真是让他从此呆在江家小姐身边,他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为何人做事的余地。   看着月诸走远了,闻瞻又开口询问跟在他身旁的李施,“那个被淹死的宫人,她的身份什么的可都调查清楚了?”   “正在查着呢,宫里平白多了这么个没身份的人,也不大好查。”李施面色不太好看,因为他听皇上提起这个,又想起那宫人。   那日有人发现那尸首时,他曾去看过,饶是见过无数死人的惨状,但瞧见那被泡了几天几夜的尸首,仍觉得是止不住的恶心,直让人反胃的难受。   “好好查查吧,指不定能不能查出真相,就要靠她了。”闻瞻摆了摆手,眉心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是是,那是自然。”李施连连应道,又问:“皇上,咱们现在回正和殿吗?”   “先去荟春宫一趟吧。”闻瞻转头又望了望长定宫,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今日江知宜的那番话,让他最没有想到的,不是离王的所作所为,而是江知宜竟然在自身都难保的时候,会想办法为了舒嫔这样一个毫无关联的人开脱,她还真是对于旁人绝不吝啬自己的善意,只是对他总是带有几分怨恨。   “是,那奴才叫人让舒嫔娘娘提前准备好接驾。”李施边说,边招手让一旁的小太监过来,让他跑去荟春宫传话。   有没有人接驾的,闻瞻倒是不太在意,况且他去荟春宫,就是像江知宜所说的,去警醒警醒舒嫔,正好再顺带询问她些事情。   他依稀记得,舒嫔的娘家,应当是同离王的母妃有些关联,那有些事,或许她还知道一些,可以趁此机会问问。 第52章 询问 她帮你不是为你一声道谢   荟春宫内, 舒嫔盈身行礼,从侍女手中端过热茶,长颈微弯, 十分恭敬的将其奉给端坐在圈椅上的闻瞻。   她心头不解, 不知皇上为何突然摆驾荟春宫,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儿,但看他面上神情,并不大好看, 想来这趟来, 并不是要同她谈什么情谊,于是她一举一动之间愈发小心谨慎。   闻瞻抬手接过, 并未入口, 转头放在一旁的桌上,直接开门见山的询问:“舒嫔, 你近日可见过离王?”   舒嫔不知他会问起这个,还有些怔营, 心中说不清为何,突然发慌起来, 她下意识的觉得,她曾与离王殿下碰过面,并收了一串蓝白琉璃珠手钏的事情,不该在此时说出来, 宫中人言可畏, 她怕她此时说出来,会引出什么误会来 。   她轻握柔荑,暗劝自己平静,小心翼翼的回应:“不……不曾。”   “不曾?”闻瞻见她并不打算就此说出口, 颇为悠闲的端起适才的茶盏,用杯盖一下下的拨弄着其中游荡的新芽,抽出些余光来睨她一眼,又问:“朕再问一次,你近来可曾见过离王?”   他眉目之间并无动怒的神色,一双黑眸在茶盏上流转,让人瞧不出什么情绪,但就是这样若无其事的平静姿态,愈发让人心慌。   舒嫔猛地抬头看他一眼,又瞬间低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闻瞻也不着急,终于低头抿了口茶水,并不催促,只等着她主动开口。   殿内一时悄无声息,只余下顺着倾泻而下的日光微扬的尘土,还在不停的飞舞,一片寂然之中,这“热闹”似乎能发出些儿声响来。   不知过了多久,舒嫔终于忍不下这磨人的安静,她突然跪了下来,细肩微颤,声音里已然有了些慌乱,“皇上,臣……臣妾只在离王殿下刚回宫的那日,见过他一面。”   她暗道自己适才真是糊涂,皇上既然敢开口询问,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她又何必心怀侥幸,以为当真能躲过去。   闻瞻将目光调转到她身上,沉默的睥睨着她,仍未开口。   舒嫔哽了哽声音,慌忙出声辩解:“皇上,您应当也知道,荣太妃是臣妾母亲的堂姐,那日离王殿下从良州回来,正是臣妾去拜见您的时候,臣妾回宫的时候碰见离王,就多说了几句,主要就是离王说他久不在宫中,怕荣太妃日子难熬,托臣妾照看她而已。”   她在心中回想着那日与离王碰面的过程,思索再三,也未敢将手钏的事情说出口,受离王委托,打算帮忙照看荣太妃的话还好说,但收下如此精细的首饰之事实在难言,她早知收那东西是个祸害,可当日一时糊涂,才乱了心智。   “照看荣太妃,可朕并未见你和荣太妃有何来往。”闻瞻轻飘飘的回应,言下之意,是说她在撒谎。   “那日臣妾与离王殿下,当真只说了此事,臣妾未与太妃娘娘有往来,是因为那日之后,太妃娘娘曾约臣妾在宫后苑一见,但臣妾到了之后,太妃娘娘因身子不适,并未应约。之后臣妾也曾再去拜见,但太妃娘娘身子好像一直不大好,回绝过臣妾几次,后来臣妾便再未去过。”舒嫔垂着头,有些话她不知如何说出口。   她家中地位低微,虽然从皇上的妾室,随着皇上登基水涨船高,成为宫中仅有的两位嫔妃,现在宫中更是只剩她一个,但家中地位摆在那儿,且并未得到皇上宠幸,并不能得人人敬重。   她当初愿意接受离王所托,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现下荣太妃若不愿同她拉扯关系,实属正常,她也没什么可说。   闻瞻听她说起荣太妃曾与她相约宫后苑见面,渐渐理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侧了侧身,稍稍调整了坐姿,才道:“你可知道,那日荣太妃约你去宫后苑,兴许不只是为了赏景。”   “皇上此话……是何意思?”舒嫔犹有不解,抬头看着他,紧紧皱起的眉头,淡漠的如同一副掺了水的画卷。   闻瞻摇了摇头,耐下性子将江知宜所说的一切告知她,又道:“朕今日来,并非为质问,只是告知你,别因为无心之失,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今次若非江家小姐心善,你可知你会落得如何境地?”   他对自己认识的极为清楚,知道违逆他意思的人,大抵都会被他处置,况且其中还夹杂着江知宜,他只怕自己的处罚会更重,虽不至于要了她性命,但若是跟原先的良嫔一样,恐怕她以后也不会好过。   “臣妾……臣妾知错。”舒嫔瘫坐在地上,还有些失神。   她突然想起那日碰见离王时,离王说起往事时的遗憾模样,她当时当真有些动容,只觉得自己进了这深宫,就是搭进去一辈子的自由,幼时的欢乐早已经与她无关。   她当时没想到离王还记得那些琐碎小事,如今更没想到原来他提起那些,只是把她和过往皆布成棋盘,好为自己开脱。   闻瞻抬手示意她起来,面上并未什么变化,有些无情无义的说道:“你无需向朕认错,你错不错的,也与朕无关,往后你若是再如此,害得也只是你自个儿。”   这话说得极为难听,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正理,在这宫中,没有人让她倚靠,也没有人费心去关照她,或许这也是离王敢如此放肆利用她的缘由。   舒嫔一时砸不清心头滋味,只觉得酸痛的难受,险些要落下泪来,她微微偏过头,不欲把此种面容展现在皇上面前,咬唇定了定神,方道:“是,臣妾明白,多谢皇上指点。”   话音刚落,她又转过头来,用那双犹带水雾的眸子看着闻瞻,言语之间似是乞求,“皇上,不知您可否允臣妾入长定宫见一见江家小姐,臣妾想就此事谢谢她,若不是她,臣妾今日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不必了,她帮你不过是不忍见你无辜让他人利用,不用你特意去道谢,况且她身子不大好,不宜接待你。”闻瞻摆了摆手,出言替江知宜拒绝。   “虽然此事对于江家小姐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可臣妾真的想当面感谢。”舒嫔有些不自在的搓了搓手,不知该如何相求。   以前良嫔在的时候,还曾想邀她去长定宫看看,皇上身边究竟藏着什么美人,她不欲无缘无故惹怒皇上,并未与她同去。   近些日子江家小姐被皇上宠爱的事情,传的人尽皆知,她虽有好奇,但并不想惹是生非,也没起过要去看她的心思,但今日突然知道江家小姐曾帮过自己,她倒生出些见她的冲动来,不为别的,只为亲口道一声多谢。   “她帮你,并非举手之劳如此简单。”闻瞻对她的话颇为不认同,抬眸乜她一眼,但并未再多言,突然调转了话头,又问道:“你既与荣太妃有些亲缘关联,那你可知,荣太妃家中有个弟弟,不爱在官场打拼,偏爱四处游走经商?”   “太妃娘娘的弟弟?”舒嫔沉思片刻,想起皇上说的是哪一个,忙应道:“太妃是有这么个弟弟,但他常年在外奔波,只有偶尔在家,臣妾幼时去太妃娘娘家中时,并未见过他。不过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倒从他那儿收到过好些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据说皆是从别的地方跟人买来的,那些地方的名字臣妾不怎么听到,且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记不大清了。”   “不记得也不打紧,知道有这人就是了。”闻瞻整了整衣衫,就要起身离开。   愉太妃当初是服毒自尽,他曾着人查看过她的尸体,知道她中的毒在宫中并不常见,据太医所说,这毒药好像是大光国所产,所以今日趁此机会来问问,省的还需再去打探,又引起些别的麻烦来。   舒嫔紧随其后,就要送他出去,临到门前之时,舒嫔再次开口相求:“皇上,臣妾真的想去向江家小姐道谢,我知道她帮我的时候,压根不在乎我这声多谢,但既然受了帮助,臣妾理应有所作为才是。”   她略微停顿,思索着如何让皇上答应,随后又道:“况且江家小姐独在宫中,眼下又临近年下,想必定是倍感孤独,臣妾虽然愚笨,但同江家小姐说几句话,逗逗趣儿、解解闷,倒还是做的来的。”   这话说得颇为真诚,加上那张柔顺温和的面容,让人瞧出些真心实意来,闻瞻看着她,突然想起江知宜原先确实告诉过他,日日窝在宫中无趣的很,他不由改变了主意,只道:“那就挑个过午的时候去吧。”   “多谢皇上。”舒嫔行礼道谢,将他送出殿内,就被他抬手止住。   她还欲再说些“皇上慢走”的客套话,就见闻瞻脚步微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来,颇为认真的告诉她,“你若是去长定宫,不要带什么糕点,她吃不得那些。”   话落,他不等她回应,又接着往前走,但刚走了两步,再次停了下来,只撂下一句“不过你可以教教她,菱角挂花糖糕究竟该怎么做”,然后便抬步远去。   舒嫔站在殿门前,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说不清心中究竟夹杂着多少情绪。   她可以十分确定,她对皇上并没有任何爱意,当年嫁给皇上,一是先帝圣旨,她无力反抗,二是嫁给皇子,还能为家中寻个依靠,其它情愫她让自己想都不要想,如今见他对一个没名没分的姑娘百般爱护,当真觉得讽刺。 第53章 感谢 朕若是现在离开,路上是不是不好……   刚过了正午, 日头还盛,江知宜侧身倚在美人榻上,正对着日光阖眼小憩, 突听殿外有人禀告, 说舒嫔娘娘想要见她, 这会儿正等在长定宫门外。   江知宜自认两人并不相熟,唯一的关联就在于上次离王之事,而这事儿她刚同皇上说过, 想来舒嫔现在来见她, 或是因为皇上将此事告知了她。   说实话,她并不想与舒嫔有何关联, 一个是皇上正儿八经的嫔妃, 一个是没名没分占着一席之地的外人,若真是见了面, 只怕彼此面上都不太好看,怎么说怎么难堪。   她有些倦倦的翻了个身, 开口叫采黛寻个借口将人送走。   可一向伶牙俐齿的采黛这回却是无功而返,她小跑着回来, 将舒嫔回她的话尽数告知江知宜:“舒嫔娘娘说她今日只是想来感谢小姐,没有别的意思,希望小姐能见她一面,也算全了她一片真心诚意。”   说完这些, 采黛还摊出双手来不忘补充, “小姐,我瞧着那舒嫔娘娘果真是真心想来谢您,自个儿亲自拎着个食盒,宫门口那块是个冻死人的风口, 奴婢不知道她拎的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拎了多久,一双手都冻红了,还巴巴的往宫门里头看呢。”   采黛这话虽说的夸张,但人家既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江知宜没法子再拒绝,她缓缓起身,略整理了仪装,便着人将舒嫔请进来。   舒嫔并非含含糊糊的扭捏之人,说是来道谢的,就是来道谢的,进殿之后二话不说,便立即弓腰行礼。   江知宜连忙扶住她,也随她弯下腰去,嗔怪道:“舒嫔娘娘这是做什么?我哪里受得起如此大礼?”   “今日来,就是想来谢谢江姑娘,得姑娘大恩,才逃过一场无妄之灾,别说是这样一个礼,就算给姑娘跪地叩首,姑娘也是受得住的。”舒嫔的手搭上她的腕子,满怀感激的抬头看江知宜。   皎若秋月的画中娇撞进她眼帘之中,婉转蛾眉似染上了些许春烟,澄澈的双眸顾盼含情,因眉眼之间的三分病气,整个人都透出些懒怠来,但两颊浅淡的粉腮,加上盈润可并未点朱红的丹唇,丝毫不见寡淡之感,而有百般难以言说的恣情。   舒嫔有些愣怔,原来还对皇上沉溺佳人美色的说法不屑一顾,如今才知,佳人如此琼姿玉色,怎么能不得圣心眷恋?   “舒嫔娘娘这话可就太言重了,来,快快坐下,千万不必如此。”江知宜冲她笑笑,忙引她在桌前坐下。   两人这般靠近之时,江知宜这才算看清了她的面容,上回在宫后苑隔的远,只瞧了个大概,此时细细看来,舒嫔颇为娴静端庄,周身满是和婉柔顺之意,压根没有一丝令人不安的傲气。   她说话之间,好像总喜欢微微低着头,愈发显得整个人都娇小可人,从她的侧脸望去,让人平平生出些怜惜来。   舒嫔坐下之后,立即将手中的食盒提到桌上,缓缓打开之后,取出里面的琉璃小碗儿来,温声道:“知道江姑娘是金贵人,我今日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送,唯有些厨艺还拿得出手,又听皇上说,你吃不得糕点,特意炖了些红枣雪燕来,给你补补气血。”   说着,她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接着道:“还有这金丝攒重瓣茶花的绫帕,是我亲手绣的,拿来送给你,还望江姑娘莫要嫌弃才是。”   她今日来的时候,思索了许久应该带什么,但思来想去,仍觉得江姑娘是堂堂镇国公之女,又得皇上偏爱,无论她拿什么东西来,恐怕都入不得眼,还不如直接带了她亲手做的东西来。   “怎么会?”江知宜接过那绫帕,举起来仔细看了许久,又往桌上的琉璃碗上瞥过一眼,里面散落着的几颗红枣,让她煞是苦恼,她虽然向来不爱吃枣,但在此时的境地下,还是扬眉笑着回应:“舒嫔娘娘的手可真是巧,这绫帕绣的好看,连吃食也炖的极好,瞧着就赏心悦目。”   舒嫔暗松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弯了弯唇,将琉璃碗往她跟前推了推,坦然道:“来的时候还惴惴不安,生怕江姑娘不喜欢,现下听见江姑娘夸赞,我便安心了,这红枣血燕是特意炖了许久的,江姑娘快尝尝吧。”   “那就先谢过舒嫔娘娘了。”江知宜端起琉璃碗,避开碗中的红枣,舀起一勺血燕塞到嘴中,连连称赞。   舒嫔眸中似有明亮,有些雀跃的回应:“江姑娘若是喜欢,我日日炖好着人来送也行的。”   江知宜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尽心,手上动勺的动作略微一顿,满脸皆是委婉的抗拒之意,忙摆手拒绝:“今日喝了舒嫔娘娘亲自熬的血燕,已是极为失礼,若是你日日着人来送,我恐怕真是消受不起了。”   她刚得了蛊惑君主的名声,若再得舒嫔如此尽心尽力的“照料”,怕是又有别的名号正等着她,况且说到底,她在宫中算什么身份,哪里当得起舒嫔娘娘如此对待。   “江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在宫中……”舒嫔声音哽了哽,流露出几分难堪来,她勉力扯出个笑容,接着道:“我在宫中日日无事,也算不上什么重要之人,炖个血燕而已,不费事的。”   她说得极为直白,意思是自己在宫中地位不高,就算来侍候她日日的吃食,也不会有人在意。   这话让人听得难受,江知宜偏头望她一眼,想说点什么相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不适宜,只能闷着声音安慰:“舒嫔娘娘,没有人过的容易,你如今还好好的呆在宫中,切勿妄自菲薄才是。”   说着,她伸手拍了拍舒嫔的手背,动作极为缓慢,斟酌着语气:“你瞧我,从还未记事开始,每日的汤药就不曾停过,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或许有一日不用喝汤药了,也就是连性命都保不住的时候,我这样的人,都不曾说过那样自轻自贱的话,你又何必……”   说起来,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交谈,但因为彼此之间都太过坦然直接,平然生出些熟稔来。   舒嫔听完她这番话,心中颇为动容,反握上她的手,颇为苦涩的凄然一笑,回应道:“多谢江姑娘开解,说实话,自入了宫以后,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久在宫中,都觉得没了什么精气神儿,也没有什么盼头。”   她微微仰起头,双目渐渐涣散,好像在思索着入宫前后的种种,眉眼之间苦楚更浓,但独自一人在宫中生活太久,太过明白人情世故,知道自己不该向一个陌生人倒苦水,而就算倒,也应该只倒三分,保留在心中七分才是。   思及此处,她的失神仅存留了一瞬,须臾之后又迅速反应过来,已经恢复了刚进殿时的温和,“今日遇见你,一时没管住嘴,多说了几句,幸而江姑娘不怪罪,又同我说这么多,我真是……”   她欲言又止,不等江知宜回应,又接着道:“其实江姑娘也不必为自己的身子发愁,左右宫中的太医日日都照看着你,而且皇上对此极为上心,必然会寻到好的法子,来好好医治你。”   “是,我也盼着能医治好自己的旧疾,这样也不至于处处为难。”江知宜松开她的手,清亮的眸子中仍有掩不住的期盼,随后侧目端详着舒嫔,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明白舒嫔此时的为难境地是因为什么,无非就是未得皇上宠幸,在宫中尚且不能站稳脚步,对于这样的事情,她无能为力,且不说她能不能左右皇上的想法,就算能,她也不会掺和其中。   因为此事与她并无关联,她现下已经是自身难保,再腾不出手来去帮别人,她可以多说几句话劝慰舒嫔,让她暂且宽心,却不能开口劝皇上去宠幸一个嫔妃,她本不想与皇上牵扯太多,但若她当真因为此事开了口,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是个可以袖手旁观皇上一举一动的人。   她正在想着,就听殿外突然传来皇上的声音,好像是在问谁来了长定宫,而后沉稳的脚步声缓缓响起,渐渐近了殿内。   舒嫔还有些错愕,似是没想到皇上这时候会来,三个人撞在一起,让她有些拘束,忙起身立在一旁,随着江知宜盈身行礼,道了一声“问皇上安”。   闻瞻摆手示意他们起身,目光不曾落在舒嫔身上,而是看了江知宜一眼之后,径直走到桌前坐在圈椅上,又出声让她们也坐下。   舒嫔适才的位置被他所占,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坐到江知宜身旁的小座上,而闻瞻同江知宜并排坐在方桌前,俨然是天作之合的一对佳偶,舒嫔则像是无意闯进这圆满之景中的意外,怎么看怎么不相衬。   她偷偷望着两人,只觉如坐针毡,只想赶紧逃离,却见闻瞻突然看向她,并开口询问道:“这血燕瞧着炖的不错,是舒嫔炖的?”   舒嫔茫然起身,轻声应了声“是”,正等着他说下文,却见他早已调转了目光,在那盛着红枣雪燕的琉璃碗中望了许久,如同寻常聊天一样,非常自然的问江知宜:“你不是不爱吃枣吗?朕看这碗血燕,你倒是喝下不少。”   “啊!”还没等江知宜回应,舒嫔便轻呼出声,对他的话有些意外,更没想到江知宜不爱吃这个,忙出声解释:“臣妾不知道江姑娘不爱吃红枣,只想着让她补补气血,才炖了这个。”   “无妨,我没有那么挑嘴。”江知宜为她说话找补,伸出手来拉着她坐下,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让她莫要慌张。   舒嫔抬头望她一眼,眸中满是感激,而感激深处,则掩藏着难以表明的赧然。   闻瞻则全然没有心思注意两人之间的交流,自顾自的说道:“原来你打碎过一盘蜜饯金枣,朕一直以为,你是因为不爱吃这东西。”   “现在喜欢吃了。”江知宜不愿让舒嫔觉得自己在撒谎,也不想让她难堪,只能哽着脖子直说自己喜欢。   “既然如此,那今后喝完药的蜜饯,都换成金枣的好了。”闻瞻似笑非笑,双眸直直的与她对视,好像只要她说出个“不”字,他便要张口扯开她撒的谎。   “好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先谢过皇上。”江知宜皮笑肉不笑的回应他的目光,面色多少有些不大好看。   闻瞻瞧出她面上的不情愿,拢了拢散下的衣角,将胳膊拄在桌上,用手背撑住侧脸,满脸皆是不信任的意味,施施然道:“你这会儿倒是答应的痛快,只怕晚上喝药的时候就要反悔。”   “不会……”江知宜摇了摇头,颇为自信的模样。   其实她压根无所谓喝完汤药要吃什么蜜饯,左右汤药喝下去的时候,吃再甜的东西,也弄不掉满嘴的苦涩,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哦,是吗?”闻瞻将手指在桌上轻点,只等着看一场好戏,“既然如此,那朕今晚留下来看着你,看你是不是当真能吃下蜜饯金枣。”   今晚留下来这样的话说得太过暧昧不清,虽然他并没有其它意思,但这话出了口,总会让人想入非非。   舒嫔坐在一旁,只觉脸上燥得难受,又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呆在这儿,简直太过不合时宜,于是趁着他们说话的空当缓缓起了身,盈身行礼告辞。   闻瞻只点了点头,并未多加挽留,其实从他进门开始,舒嫔的存在对于他来说,都是恍若无物,江知宜倒说了几句客套话拉扯一番之后,才将人送出了殿门。   舒嫔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出了长定宫,跟在她左右,眼角眉梢皆携带笑意,话说得更是客气而漂亮:“今日本来是想来感谢江姑娘当日之恩,但说来说去,倒发起牢骚来,还要江姑娘出言安慰,但与江姑娘说这半晌话,我觉得心里真是好受多了。”   “我平日里呆着也是无趣的很,能同舒嫔娘娘说道说道,也算是解闷了,娘娘不必如此客气,事事都道谢。”江知宜随着她的话附和,直接将她送至门前。   “外头风大,江姑娘就送到这里吧。”舒嫔伸手拦住她,让她不必再多送,而后几乎是乞求似的又询问道:“不知今后,我还能不能再来江姑娘这里,同江姑娘说说话?”   她正站在宫门外,因为门槛偏高,直接瞧过去时,她比江知宜矮了一大截,檐下四散的风,尽数扑到她身上,使她看起来生出些摇摇欲坠之感,衬着放得极低的姿态,以及特意压低的声音,让人不得不答应她的请求。   江知宜望着她颇为可怜的模样,无声的点点头,让她快些回去,不要再在此处受冻。   舒嫔闻言朝她笑笑,唇角拉扯的极开,像是由衷的为她的应承而感到喜悦,又抬头张望了一眼殿内,才转头往自己的寝宫而去。   江知宜自进宫以来,鲜少与宫中之人接触,更没想到有人居然会因为可以再来见她而如此高兴,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动容,这动容足以让她拿出所有的善意,来面对一个只是潦草见过两面的人。   ————————   直到回到荟春宫之后,已经在宫内呆呆的端坐到日暮时分,舒嫔仍在想今日见过江知宜的事情,江知宜与她想象中差距很大,甚至是完全不沾边,这种割裂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既为她的直接和良善感到高兴,因为自己在宫中是第一次受这样的安慰,但同时又为此有些心酸,她竟然孤单到要同一个陌生人说起深宫寂寥,况且今日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呆在江知宜和皇上跟前,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贴身侍女已经进殿来唤她用膳,她却坐在那儿一动未动,微微低着头,仿佛没听见侍女的唤声,自顾自的说道:“清音,或许我这一辈子都要这样,孤苦伶仃的老死宫中了。”   “怎么会?”清音低头弯腰蹲在她跟前,将手搭在她双膝上,轻声相劝:“皇上现在只是被江家小姐迷的昏了头,等过些日子,就会醒过神来的,皇上上次不是还主动来了荟春宫吗?上上次还让您进了正和殿,娘娘,这说明皇上正在一点点儿,说不定再等等,您的好日子就会来了。”   “有江家小姐在,皇上哪还会再看见我?这么久都没多瞧我一眼,而江家小姐又是那么好,是真的好,我都觉得好,皇上又怎么会转头再看我?”   舒嫔抬起头,透过窗柩望檐下宫灯,又朝着长定宫的方向远眺,看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明亮的灯火,愈发觉得这宫殿既是寒冷、又是寂寞。   她自入宫以来,从不张扬,也向来不吵不闹,每个月会在固定的日子去看皇上,并不是奢求皇上会给她爱意,只是想着让皇上能留几分怜惜给她,就足来在宫中过活,可现在再想想皇上对待江家小姐的耐心,只觉得皇上当真是十分吝啬,什么也不曾给她,连一个目光都没有。   直到现在,她还在想:皇上一直跟江知宜这样带着种种柔情的说话吗?偶尔是不是也同今日一样,会开些玩笑?皇上既然记得江知宜不爱吃枣、不能吃糕点,是不是别的有关江知宜的事情,他全都记得?另外,皇上那样一向爱干净,每每碰完身外之物都要擦手的习惯,是不是在江知宜面前也彻底失了效用?   “娘娘您别这样想,江家小姐或许真的不错,但您也很好。”清音轻抚她的膝盖,好声好气的安慰。   “我若是很好,皇上为何从来都对我视而不见?”舒嫔将目光调转到清音身上,似是询问,也似是自问。   但她知道这个问题她们两个都回答不了,只能黯然的垂下眸子,自嘲的笑道:“连离王对我那点儿好,也只是为了利用我,他那日提起幼时的旧事,我以为他当真将那些小事记在心里,没想到……没想到,原是为了更好的利用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唯有我记得,真是可笑又荒唐。”   可笑的是她自己,荒唐的也是她自己,想她自认为清醒无比的活了这么久,却轻易就被他人哄骗,如今满腔的不满,却连个发泄的对象都没有,她该怪谁?她又能怪谁?   她心里难受的紧,将近日桩桩件件都吐露出来,笑着笑着,就突然垂下泪来,她的眼泪与她这个人十分相像,也是不动声色的,只是一滴滴的往下掉,并不猛烈,也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如果不仔细看,或许压根不会瞧见。   “娘娘,您别哭。”清音抬手用帕子为她拭去眼泪,动作十分轻柔,唯恐再惹得她掉下泪来,又道:“娘娘,奴婢知道您不高兴,但照奴婢说,管他离王还是皇上,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咱们吃过亏,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就记住便是。可您若是想过上更好的日子,还是得抓住皇上才是,您也该主动主动,抓住皇上的心,不仅您在宫中的日子好过,老爷兴许还能靠您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呢。”   她家娘娘总是太过消沉,总不肯主动做什么,连每月去看皇上,都是挑着日子,皇上说不见,她都不会再相求,长久下去,如何能得到皇上垂怜?   “不,我不想。”舒嫔夺过她手中的帕子,背过面去,狠狠的擦着眼睑面颊,不想留下一滴眼泪,“我以前不想,是不屑曲意逢迎,皇上既然不喜欢我,我何必又去自寻烦恼。现下更是不想,我瞧着皇上和江姑娘好得很,他们极为相配,我进去插一脚又算是怎么回事?”   今日游离在两人和谐景象之外的模样,她仍是记忆犹新,明明知道自己融不进去,又何必自取其辱?   “娘娘,您糊涂了啊。”清音紧紧皱起眉头,偏了偏身子正对上她的目光,话说得并不好听:“您这是在为江家小姐着想吗?可是您为她着想,江家小姐倒没把您放在心上啊,您瞧瞧今日,她在皇上面前那么狐媚模样,明明不喜欢,却惺惺作态的说喜欢,还假模假样在皇上面前为您说话,这压根就是对您不善,您又何必在意她?”   “清音!”舒嫔止住眼泪,不由得抬声轻斥,“不许这样说江家小姐,成什么样子。”   她并不认为江知宜未说自己不喜欢红枣的事情,是别有用心,若她真有那样的心思,就不会在她说丧气话时出声安慰。   “哎呀!我的娘娘啊。”清音略微停顿,为舒嫔的不争不抢而着急,“您别因为她说了几句话,就感恩戴德的,把她当成什么恩人供着了,她哪值得啊。况且您想想,皇上若真的对她偏爱有加,为何连名分都不肯给她?娘娘,您别忘了,您才是正儿八经的后宫嫔妃啊,她算什么?没名没分的,说白了,恐怕连皇上的侍妾都不如。”   “清音,住嘴,侍妾侍妾的说出口,当真是口无遮拦,你若是再如此,我就要生气了。”舒嫔面上已见愠色,杏目圆睁,正严肃的瞪着她,示意她不许胡言乱语。   “娘娘,我……”清音鲜少见她生气的模样,如今看她这样,再不敢说什么,只是默默闭上了嘴。   舒嫔则又抬手擦了擦脸,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打开九屉梳妆台上最靠下的匣子,取出离王殿下送的那串蓝白琉璃珠手钏来。   她握在手心中,又低头瞧了瞧,随后毫无预兆的、猛地一把将那手钏砸到殿门上,琉璃珠与木门相撞,发出低沉的“砰砰”声,手钏应声落地,却依旧完好无损,连条裂缝都不曾留下。   舒嫔唤清音去捡,待重新拿回手中后,她再次朝着殿门砸了过去,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砸了多少次,那手钏上的琉璃珠终于留下些许瑕疵。   舒嫔用手指轻抚那些瑕疵,未再动手去砸那东西,反而又突然拉开原来的匣子,毫不温柔的将其扔了进去。   “娘娘……”清音低声唤她,不知她此举是何意思。   舒嫔则缓缓握紧了手,直到长甲狠狠的扎进手心,让她觉出些疼痛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沉声说道:“既然离王把我当棋子,那我怎么就不能把他当棋子?”   ————————   闻瞻当真是等到了晚上江知宜喝药还未走,他像从前一样,着李施搬了些奏折来,与江知宜隔着外殿和内殿的一堵墙,各自忙着自己的。   直到江知宜喝了药,闻瞻才起了身,看好戏似的望着坐在桌前的她,只等着她吃下桌上的蜜饯。   江知宜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没好气儿的瞥他一眼,方打开面前的食盒,待看清食里的蜜饯,她微微愣怔,愕然询问:“这不是蜜饯金枣?”   闻瞻扬眉笑起来,带着少见的得意和疏荡,他点了点那食盒,别有深意的反问:“怎么?朕在你心里,就是因为你一句谎话,也要‘折磨’你一番的人?”   他特意咬中折磨二字,仿佛对她的想法颇为不满。   “没有,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江知宜垂下眸子,伸手捻了颗取代蜜饯金枣的八珍梅,塞到嘴中,等它腻人的甜味在嘴中发散。   可说到金枣,她不由又想起舒嫔,来不及思索,不该说的话就已经倒出了口:“皇上,您对舒嫔娘娘有没有……”   话说了一半,她又止住,觉得这话问得实在不合适,便没有再接着问出口。   “有没有什么?”闻瞻茫然的看她,没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江知宜自知这话问得不对,就此打住不再多问,将压在舌尖处去苦的八珍梅合牙咬碎,又咽了下去。   闻瞻站立在一旁,有些失神的望了她许久,思索须臾之后,才主动询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朕对舒嫔有没有喜欢?”   江知宜抬头与他对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见他摇了摇头,颇为坦然、又有些无情的回应:“说实话,朕压根不曾见过舒嫔几次,还谈不上什么喜欢。”   “没见过几次?可舒嫔不是早早就嫁予你吗?”江知宜对他的话颇为诧异,她记得舒嫔在先帝在时,就已经奉命嫁给皇上,过了这样久,皇上怎么会没见过她几面。   闻瞻摊了摊手,说得合情合理:“当初先帝一张圣旨,说把她和原来的良嫔赐给朕,就直接赐给朕了,压根没问过朕什么意思,也没给朕拒绝的机会。”   当初他刚刚回宫,连宫中的人还认不清,先帝打着需要人伺候他的理由,颇为主动的为他赐了婚,而他并非沉溺美色之人,对这婚约压根不感兴趣,所以也并不上心。   “那……”江知宜有些无奈,但还替舒嫔心怀一丝侥幸,又问:“既然你不喜欢,又何必将她留在宫中?而且她若是不得你宠幸,是不是要永远如此孤孤单单的在宫中过活?”   “有时候有些事,并非喜欢不喜欢所能左右的。”闻瞻在她身旁坐下,对她以喜欢论去留的决断煞是惊讶,皱眉道:“在宫中过活,还谈什么孤单不孤单的?朕不喜欢她,当然不会宠幸她,否则岂不是白白给了她期待?况且朕虽然不喜欢她,但吃穿用度、以及富贵荣华从不曾缺过短过,连她家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只要她不惹是生非,这些东西永远不会少。”   “可是如果她想要的并不是荣华富贵呢?”江知宜想起白天舒嫔怅然若失的神情,一字一句的询问。   “旁的朕给不了,也不想给。”闻瞻摇了摇头,说得极为明白清晰,面上丝毫不见为难之色。   他将一切都理的很清楚,对于这样无可奈何成就的事情,他给了他能给的,旁的给不了,他也没有办法。   江知宜觉得他说的话虽有些道理,但敏感的心思却又让她觉得,这压根不是一场公平的谁索求、谁给予的事情,舒嫔不见得只想要荣华富贵,而皇上不见得会明白其中心思。   这心思多少有些矫情,且无论两人怎么想,都与她无关,她今日一时多嘴,扯出这样令人难堪的话题来,实在是不该。   她想要结束有关此事的对话,闻瞻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缓缓凑近了江知宜,如无其事的询问:“你说起这个,是舒嫔同你说了什么,还是你今天瞧见她之后,心里不大舒服?”   听他这话中的意思,是想要寻出个由头来,好论清楚一切,但江知宜却并不欲同他多说,开口便是敷衍:“舒嫔什么也没说,我也没觉得不舒服,只是有些不明白其中的事情,所以才问了问你。”   “这有何不明白?还是你觉得,舒嫔当真对朕有几分真心实意?”闻瞻出声反问,黑眸稍稍暗淡了些,淡漠道:“有时候真心尚换不来真心,何况她压根连真心都没有。”   其实对于风花雪月之事,他没有沾染的心思,也不盼着舒嫔对他这个人,会留存什么爱意,他希望他们之间,是可以分隔清楚的关系,她有后宫嫔妃的身份,而他给予这个身份该得的地位和身外之物,只要她能保持其中的平衡,但她该得的,永远不会少。   而且既然进了宫,哪里还有再回转的余地,就算此时她突然不想要该得的一切,也再回不到未入宫的时候,况且就算让她出宫,她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过。   江知宜被他这话问得有些发懵,失神的望着桌上的八珍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拙劣而慌忙的调转话头:“这八珍梅倒是不错,不至于腻的人嘴里难受。”   “这不是你第一次吃八珍梅吧?”闻瞻直白的戳破她想要躲避的心思,而后似有深意的说道:“既要真心以待,又要权势傍身,这样是不是太过贪心了些?”   话落,他不再多言,转而泰然自若的说道:“今日来,本来是想告诉你,你姑母的事情查出了些眉目,被你这样一打断,朕倒是忘了正事了。”   提起愉太妃,江知宜平静无波的眸子,霎时荡起涟漪,忙开口询问:“是从那个死去的宫人身上查到什么了吗?”   “不是,那宫人的身份不太好查,但朕命人查了你姑母身上中的毒,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闻瞻撤回适才靠近她的身子,重新正襟危坐着,谈论起正经事儿来。   “那姑母身上是什么毒,又同谁相关?”江知宜又问。   “你姑母中的是兰带衣,朕觉得或许同荣太妃有关。”闻瞻低声应过,又恐她多问有关毒药一事,连忙又解释道:“朕还只是怀疑同荣太妃有关,因为据太医所说,那毒药并不易得,好像是来自大光国,而荣太妃的弟弟恰好是四处经商之人,或许有得到这毒药的机会。”   他之所以怕她多问,是因为太医还跟他说过,这毒药歹毒非常,服下之后会经受摧心剖肝之痛,所以愉太妃若真是中了此毒,死前必然是痛苦万分,而之后愉太妃又安然趴在桌上,恐怕是有人毒害她之后,等着她痛不欲生的断了气,才解决好一切离开。   他回宫的时候不多,对先帝在时的后宫之争并不了解,如果愉太妃之死当真与荣太妃有关,那真是不知两人有何深仇大恨,才使得荣太妃能下此狠手,即使死也不要愉太妃安然而去。   江知宜对中了什么毒兴致缺缺,倒是对这背后的凶手颇感兴趣,荣太妃是离王的母亲,她的意思,是不是就代表着离王的意思?那她对姑母下手,是自己的决定,还是牵扯到离王,若当真是离王所谋划,那他又想从其中获得什么?   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始终理不出一根清晰的脉络来,只能又问:“那此事是否与离王有关?按理说,姑母被禁足在西苑,应当并未妨碍到他们什么,他们为何痛下杀手?”   闻瞻摇头只道不知道,还需仔细查过才是。   江知宜却有些着急,她目光灼灼的望向闻瞻,其中有试探和不可确定,声音囔囔的,好像非常为难,“若真是与离王殿下有关,你是不是不好处置?”   她记得自己上次问他若查出来是谁,他会不会杀了那人,他回答的模棱两可,并未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今看来,更是麻烦。   “会,我答应过你会处置,但需要些时间。”闻瞻眉心微低,疏朗星眸被下垂的眼睑遮住,似乎在逃避她望来的目光。   自登基以来,他手握大权,向来不曾对任何人手下留情,但如今有先帝遗诏在,倒有些限制了他的手脚,这种无法随心的作为,让他对江知宜平平生出些亏心和愧疚来。   “好,皇上,我相信您。”江知宜伸手重重握住他落在桌上的手,带着信任与期盼。   在此时此刻,江知宜才觉得自己当真是软弱无能,事事都需要依仗旁人,连为姑母报仇,还得靠皇上替她动手,她心头凄然悲凉,一时缓不过劲儿来。   衬着这会儿沉默的功夫,李施已经走进殿来,弓着腰询问:“皇上,外头好像要下雪了,今日是否您要歇在长定宫吗?若是还回正和殿,奴才这就去备轿子。”   他的话音刚落,闻瞻和江知宜就下意识的望了彼此一眼。   “要下雪了啊?”闻瞻率先移转开目光,透过梨花木的轩窗往外看,只瞧见昏黑一片,并看不清什么天气,他撩袍起身走向窗前,又开窗仔细瞧了瞧,才随着李施的话应道:“瞧这层层堆积的黄云,好像是要下雪了。”   “那皇上您是留下,还是……”李施随着他的方向转动身子,始终面向着他,又不忘偷偷去瞄一眼江知宜的神情。   “朕留下兴许不太讨人喜欢。”闻瞻面上是颇为为难的模样,侧目睨了江知宜一眼,又道:“但是若是离开,万一在路上的时候突遇下了大雪,轿撵是不是不太好走?”   这借口找得太过明显,江知宜听罢动作一顿,不知他今日是什么意思。   而李施则颇有眼力劲儿的随声附和:“若真是下了大雪,轿撵还真是不太好走,而且长定宫和正和殿离得远,在雪天儿里呆那样久,恐怕会折损皇上的圣体。” 第54章 亲近 一更……   “你这话说得倒是有道理, 要不朕今日就暂且留下?省的被大雪困在回正和殿的半道儿上。”闻瞻不动声色的询问,表面是在问李施的意见,实则是在问江知宜的意思。   “奴才看行, 皇上您还是留下比较安全。”李施满脸堆笑, 沟壑纵横的面上坦坦荡荡, 庆幸皇上为自己寻了个留下的好理由。   江知宜的眼神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看着主仆二人这极为配合的一应一和,自知不是交谈的对手, 也不再多说, 转头往内殿而去。   闻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复又回到桌前, 开始批阅自己还未看完的折子。   这折子的内容日日都是这些, 要不就是论前朝,要不就论后宫, 基本跑不出边儿去,他面不改色的在上一一批注过, 神情有些发恹。   直到看见一封私信,是由他派遣在外的侍从所传, 他才重新坐直了身子,睁目仔细看了起来,奏折上说近日来离王与镇国公府多有来往,俨然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恐怕是要有别的作为, 需要小心防范才是。   闻瞻将那信攥在手中,眉眼之间染上了些许寒意,其实他何尝不知闻离私下里的小动作,但有先帝遗诏, 外加闻离将动作隐于暗处,让他不好发作,这才将应付闻离的事情一拖再拖。   眼下还未到新年,距离闻离归良州还有些日子,或许正是闻离“大有作为”的好时候,若他真在此时有谋划,只怕这个年谁都过不好。   闻瞻紧紧抿着唇,思索着应当如何处置,是真的给先帝个面子,留下他以往多加宠爱的皇子,还是当断则断,直接将一切谋划掐死在摇篮之中。   每每考虑起这些事,闻瞻都觉得整个脑仁儿都在突突的疼,让他不得安生,他抬手将那封私信靠近烛台,在点燃之后扔进火炉之中,而后抬起头,若无其事的望着内殿的方向。   直到听见窸窸窣窣之声,看见江知宜从内殿出来,浴殿的烛光又在不久之后被点亮,闻瞻方放下手中点朱的毛笔,将目光调转到浴殿处,他双眸波动,思索良久,还是缓缓起了身。   越走近浴殿,里头的潺潺水流声便愈发明显,帘帐之后,隐隐约约飘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儿,使得整个殿内都氤氲一片,如远山上的重重迷雾似的,仿佛能蒙住人的眼帘。   闻瞻停留在层层幔帐之外,隔着迷蒙的水雾,望帐后的影影绰绰,其实在这样的境地下,并看不清什么,可是袅娜如弱柳的模糊身姿,还是让人不禁心下一荡。   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抓上幔帐,稍稍掀开些弯腰走了进去,又摆手让伺候的侍女退下,缓缓走近了热气蒸腾的水池,这下佳人的万般风情皆落入他眼中。   江知宜此时正背对着他坐在池中,裸·露的后背是丰肌秀骨的精致,脊背挺得笔直,细肩上披散着被热水沁湿的秀发,那发墨黑油亮,愈发显得肌肤白皙如玉。   “需要我帮你拿什么?”闻瞻的声音有些发哽,双手不知该如何摆放,只能僵硬的去拿刚才那侍女放下的皂角。   “皇上你进来做什么?”江知宜有些慌乱的回头去看他,身子稍微往下沉了沉,藏住山川起伏的春色,满脸皆是不满。   说起来,她与皇上已经许久没有亲近,今日皇上既然留下,便是有那个意思,按理说她应该早就预想到的,可饶是想到会亲近,却没想到他此时就会进来。   闻瞻稍稍失神,又往前走了两步,扬了扬手中的皂角,若无其事道:“来伺候你,成不成?”   “我哪里担得起皇上的伺候,还是叫侍女进来为好。”江知宜微微别过面去,不愿再与他对视。   因为她的动作,她的长发被带动,有一缕发丝正划过她的侧脸鬓角处,因为发梢上带着水,那水又沾到她面上,而后顺着她倾斜的下颌线,一点点滑了下去,最终在下巴处坠落,正砸在环绕着她身子的热水中。   闻瞻将那滴水滑落的一系列动作,每一步都看的极为清楚,最后好像能透过满殿的水流声,清晰的听见那滴水的下落声。   他望着那滴水坠落的位置,霎时愣住了,似乎已经游离到这浴殿之外,还是听江知宜又叫了一声“皇上”,他才渐渐醒过神来。   江知宜睁着那双如同水洗般清亮的眸子,沉沉的看着他,明明那眸中是平静无波的,闻瞻却只觉陷入摸不着的漩涡之中,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去,当真将自己当成“小厮”一般,弯腰去侍候她沐浴。   他将皂角一下下的抹到她发上,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又用手指自她的发根处穿过,缓缓疏通她的长发,在落到发梢处时,将她的发握在手心中,小心翼翼的搓·揉着,动作极其缓慢温柔。   “皇上,你……”江知宜转头看他,见他屈膝蹲在水池边,手中握着她的长发,衣衫已经被溅出的水沾湿,与平素高高在上的模样截然不同,她面上各种情愫交融,一时砸不清心头滋味,又哑着声音叫了声“皇上”。   闻瞻并未回应,他让她摆正脑袋,舀水给她冲头发,一点点的从头顶到发梢,非常有耐心的模样,期间手指偶尔会划过她后背的肌肤,他只觉微凉的指尖皆被她的肌肤点燃,成了星星之火。   “皇上,您不用这样。”江知宜抓住他的手,无奈只能扬起头看他,示意他不必再忙活,她没那么大的面子,要让他亲自来伺候。   因为微微昂首,她的长颈和锁骨尽数暴露出来,是如同凝脂点漆的莹白,带着般般入画的骨像之美。   再往上看,她的嘴唇因为满殿的热气,被烘的格外润红,面颊更是带着洗不去的红色,长睫沾了水雾,潮湿的一片,在眼睑处扑闪,留下扯不清的阴影。   而因为两人之间还隔着不远的距离,她整个人都被拢上一层朦胧之感,这样欲说还休的娇媚,让闻瞻有些昏了头,他双膝虚虚的跪着,双手撑住水池的边沿,就着她此时的姿态,低头便吻了上去。   她的唇是饱满温润的,带着些许芳香,这触感和味道让他想不出有什么还可以来比拟,只能一下下的仔细描绘,仿佛永远不知满足似的。   吻过了朱唇,他便一路向下,蹭过她的唇角和下颌,又在她脖颈中流连,他觉得他已经忘了什么叫浅尝辄止,失了魂魄似的不放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他的薄唇尝过美人香之后,仍不满足,继而用牙齿咬·舐着她的锁骨,在两个消瘦的低窝中辗转。   “皇上,我脖子有些酸……”江知宜有些受不住这样一直微扬着头,嗔怪着出声低唤,又伸出双臂要去推他。   闻瞻感受到她的拒绝之意,将薄唇与她的肌肤稍稍分开了些,却不肯就此离开她,只是腾出手来解掉身上的锦衫,随意的扔至一旁,抬腿跨进水池之中。   两人仅有的距离就此消失,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以便于她稳稳的呆在自己怀中,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吻,接连不断的落了下来,在她身上燃起一圈圈的烈火。   江知宜的脚始终没有着力的点,偶尔不慎没入水中,便被呛的眼鼻都难受,她无奈用双手环住闻瞻的脖颈,将头枕在他肩上,任他捏着自己的腰肢,没有尽头的索取。   四处的热水被扬起,荡着一片片的波澜,始终没有平静的时候,这样的摇摆不定,让她想起夏日乘船时随水波荡漾的感觉。   偎人玉·体,肤凝酥白,与闻瞻紧紧的挨着,连带着她散落的长发,也不知何时都落到他的身上,这是两人彻彻底底的贴近。   待到情动之时,闻瞻轻咬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喃,声音柔软而嘶哑:“卿卿,只要你情愿守在朕身边,朕什么都能双手奉上。”   江知宜眸光暗了暗,颤抖的声音是格外的坚定,“我要你替我姑母报仇,不管那人是离王,还是谁。”   闻瞻有些怔营,被情·欲点燃的身体霎时僵硬住,他可真是讨厌她在这时候,还能这般理智,同他说着请求。   他似笑非笑的抬头看她一眼,言语之间已经没了适才的缱绻认真,只是轻声应了声“好啊”,身·下动作更甚,似是要为了娇嫩之花,折断脆弱的花枝。   不知过了多久,闻瞻终于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他伸手将江知宜从水中捞出,拉下架上的衣衫,围在她身上,将人抱了出去。   他把她放置在金丝楠梳妆台的玫瑰椅上,半弯着腰趴在扶手上,偏头通过铜镜,不甚清晰的去看那张带着无限恣情的面容,而后用指腹轻轻划过她面颊,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君子三戒,朕一开始就输了。”   江知宜不解他话中的意思,转头去看他尚未褪尽欲·望的黑眸,那眸中似是蒙上一层浓雾,叫人看不分明,她欲拨开雾色仔细探查,但那人压根没给她机会,已经缓缓起了身,用绒布盖在她头上,一下下的擦拭起来。   “皇上,你今日有点儿奇怪。”江知宜顺从的窝在椅上,任由他摆弄自己的长发,由衷的感慨道。   闻瞻手上的动作微顿,他垂了垂眼帘,平淡的回应:“你今日倒一点儿都不奇怪。”   和平常一样,冷静清傲,即使在最亲近之时,也不忘同他谈起令人烦忧之事。 第55章 逼迫 二更……   江知宜缄默不答了, 闻瞻手上动作却没停,他用绒布替她揉着头发,沾湿了一条, 便又换一条来, 她发梢上原来还滴着水, 将座下的绒垫弄得潮湿一片,而后在他不断的擦拭下,方慢慢变干, 再未往下滴水。   闻瞻再次蹲到她跟前, 握住她的手,抬头认真的看着她, 张口叫了声“卿卿”, 一时不知接下来的话如何说出口。   她的小字还是从前听愉太妃叫过,他一直记着, 但没什么叫的机会,今夜才算是第一次叫出口。   他的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捏着江知宜的手心, 如谭的深眸中似有晶亮的光,灼热而悠长, 停顿片刻之后,将自己的姿态放至极低,斟酌着语气接着道:“卿卿,咱们在一起的时候, 你能不能……能不能试着忘记旁的不痛快?”   “旁的不痛快?比如呢?”江知宜微微垂头, 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其实她心中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适才亲近之时,她突然说出姑母之死来,必然是让他不大高兴了, 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能说,难道他当真在期盼着,她能倾心相对?   当初他以姑母之名,命人将她召入宫中,百般折辱,让她沦落到如今的境地,既不能同家人相聚,也不得任何自由,这样没名没分的呆在宫中,任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随意羞辱。   他现在对她动了心,才能听进她的乞求,才能顺从她的意思,若是没有呢?那她恐怕还是当初那个被囚于“鸟笼”之中,听他轻笑着询问“会不会伺候人”,然后再逗趣儿似的羞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鸟雀罢了。   “很多很多……”闻瞻眼底愁云惨淡,却不知如何说起,只道:“你姑母、你父亲、还有你兄长……你该知道的,在朕眼里,旁人什么都算不上,他们与朕压根没有什么关联,朕可以为了你对他们温和以待,不治他们的罪,不处罚他们,但不代表朕理应如此。”   他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强人所难,但人都是贪心的,不是吗?他以前还觉得,自己既然有些喜欢她,那就直接将她留在宫中就是,左右她也逃不出自己的手中,后来又想,只要她的人有什么用?他还想要她的全心全意,但是显然,她对他非但没有全心全意,恐怕连几分真心实意都没有。   他嘴中什么都算不上的人,都是江知宜珍重之人,她从来没有请求过他要对他们温和,但此事听他如此轻飘飘色说出这话,仿佛赏赐一般,当真是让人恼怒。   “皇上,你这样……是真的爱上了你养的鸟儿了?”江知宜言语之中带着嘲讽,直白的望着他,是单纯而无害的模样,仿佛在讥讽自认为高高在上的他,如今怎么会爱上他豢养的鸟雀?   闻瞻闻言一顿,被她特意咬中的“鸟儿”二字戳中痛处,他稍稍上前凑上去,又道:“当初是我辱你,你若想笔笔还过来,我认了。”   当初种种,的确是他的错,他也知道两人表面的平静下隐藏着暗潮涌动,不仅是因为她现在的境地,更是因为当时种种,若是他想两人的关系就此改变,有些事情必须摊开说个清楚,然后再一点点改变。   闻瞻有意躲避开她的目光,起身若无其事的打开桌上的鎏金九桃小熏炉,缓缓倒了新的熏香进去,等着香气丝丝缕缕的萦绕而上,他的手依旧停留在炉顶上,又道:“若你为自己没名没分的事情介怀,如今中宫正是悬空,若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传旨,让你直接入主中宫。”   江知宜没想到他会直接提起这个,满脸皆是不可置信,在玫瑰椅上呆坐良久,不知如何回应。   她没想到闻瞻当真将她看得如此重,竟能随意将皇后之位都能拿出来,但她若真是接了这位置,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新的枷锁和束缚,这或许代表着,她这辈子都再难逃离皇宫。   “朕提起这个,是想让你仔细想想,并非……”闻瞻话还没说完,便听殿外突然想起扣门声,李施尖细的声音继而响起,是掩不住的慌乱,“皇上,出事了,出事了……”   “出了何事?”闻瞻终于将手从熏炉上离开,将身子转向殿门的方向。   “是……是您一直命人保护的徐嬷嬷,她突然被掳走了,那边刚传来的消息,现下人还未找到。”李施的言语之中带着轻颤,似是十分恐惧。   自他开始伺候皇上开始,便知这个徐嬷嬷虽只是皇上生母从前的侍女,但得到皇上百般珍视,一直命人暗地里保护着,显然是十分重要,但现下人却突然没了,这不是要他们这些奴才的命吗?   “什么?”闻瞻身形一顿,摆动的衣袖将桌上的茶盏带倒,茶盏霎时落地,与地面的绒毯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来。   他压根来不及去捡,只是深深的望了江知宜一眼,摆手让她回内殿去,而后边快步往殿门处走,边抬声斥责:“李施,滚进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李施应声推开殿门进来,头都不敢抬,眼睛更是不敢乱转,只是一味地看着脚下,拱手禀道:“皇上,底下人奉皇上之命,一直暗中保护着徐嬷嬷,眼看着大半年过去,并未出什么差错,所以那些奴才们就有些倦怠,今日刚刚天黑时,突然有人潜入徐嬷嬷住的地方,他们一时没注意,后来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李施缓缓说清了前因后果,看着闻瞻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又忙出声找补:“皇上,那些奴才们已经去追了,不过既然有人能躲过他们把人抓走,必然是非同一般,皇上您看这怎……怎么办?”   “怎么办?朕就应该直接取了那些不中用之人的脑袋,再剖开他们的肚子,看看里面装着几个胆子。”闻瞻抬腿一脚踢在门框上,只觉怒气不停的往上翻涌,始终有着一口气堵住他的心口。   他身上只着了中衣,经檐下的的寒风一吹,是沁入骨髓的冷意,但他好像并无感觉一样,目光锐利的望向远处的重重宫阙,沉思片刻之后,方沉声道:“去探一探镇国公府和离王府有什么动静,查到任何风吹草动,都立即来禀朕。”   徐嬷嬷从不曾进宫,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唯有镇国公知晓,而离王近来与其来往甚密,又别有用心,恐怕徐嬷嬷失踪一事,与两方脱不了干系。   徐嬷嬷她身上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自己的身世之谜了,现下她被抓走,最让他担心的,倒不是他的身世会被暴露,而是他了解徐嬷嬷,她是个忠心且固执的,必然什么也不肯说,那到时候恐怕是要受苦。   李施连声应“是”,转身就要去安排,却又被闻瞻拦住,嘱咐道:“明日一早,就传荣太妃来正和殿见朕,等她一进正和殿,就着人将朕召见她的消息传出去。”   “是,奴才明白。”李施虽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但丝毫不敢有迟疑,拱手行礼之后,立即去忙活他所交代之事。   闻瞻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息,又在檐下站了良久,让满腔的怒气彻底消散,才跨过门槛进了殿内。   江知宜已经窝在锦被之中,见他进来之后,忙忙榻里挪了挪,给他留出个空隙来。   闻瞻却没有立即上榻,他坐在火炉旁,始终沉默着,不知在思索什么,直到他的手因为无意识的烤了太久,而生出一些灼烧之意来,他方突然醒过神。   他往榻上望了一眼,瞧见江知宜全身都被锦被拥住,只露出一双顾盼生情的眸子来,此时正转都不转的看着他,他双手交叠,放置在下颌处,弯唇对她笑笑,声音有些低哑的问道:“怎么了?”   他的姿势十分悠闲,面上还带着少见的柔和笑意,但那笑容深处,却是不同于表面的疲倦和无奈。   “你怎么了?”江知宜收回自己的目光,反问道。   她适才在内殿听见些他和李施的对话,好像是出了事,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才让他如此生气。   “没事,同你无关。”闻瞻起了身,抬腿跨上榻上,平躺在她适才留出的那块空余之地上,抬眸看着帘顶,又不忘补充,“同你镇国公府也无关。”   他知道,能让她担心的,只有镇国公府,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能让她上心,更不用提与自己相关的权势之争了。   “哦。”江知宜轻轻点头,再没有多问,转身避开与他面对面相对。   帘帐已经被拉下来,本就微弱的烛光被尽数挡在帘外,帘内一片幽黑,只能瞧见星星点点的光影。   闻瞻看着她绰约多姿的身影,将手伸出去欲揽住她的腰肢,但手指却在触到她秀发的时候霎时停住,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如果有一日,朕不是这皇宫之主了,或许你就自由了,那样你高不高兴?”   江知宜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猛地转头看他,两人的目光透过黑暗交汇在一处,彼此都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闻瞻方轻叹一声,将适才停住的手落在她发上,轻轻抚了抚,打趣道:“你可是朕第一次侍候沐浴的人,面子也忒大了。”   他顿了顿,又将手移到她面上,用手掌遮住她的眼睛,挡住并不明亮的烛光,柔声接着说道:“快睡吧,天底下面子最大的人。”   他的手心感受到江知宜的羽睫轻颤,一如上次申姜为她施针时,他替她遮住眼睛的感觉,他不知怎么的,心中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只觉得安心且舒畅。   他的手再未放下来,待感受到她的睫毛不再动了,身旁的人发出舒缓而平静的呼吸声,他仍然未放下手,只是稍微调整了姿势,好让自己将那张娇面看得更加清晰。   ————————   次日一大早,闻瞻便回了正和殿,刚进殿门,就瞧见荣太妃正坐在桌前,双目沉静、姿态端庄,宝蓝色的勾勒宝相花纹华裳、红色翡翠滴珠金步摇显出雍容华贵的气质来,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与她周身的韵味极为相斥,但仔细看,这双眼睛同离王倒有八分相似。   看见皇上之后,她恭恭敬敬的行过大礼,抬眸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轻笑道:“久不来正和殿,都快忘了这里原来是这个模样,也不知皇上今日唤我来,是为何事?”   她不笑的时候,便是貌婉心娴的模样,一笑起来,与离王更是相似,透漏着几分夭桃秾李的闲情来,这种感觉并未因她的年长而消逝,反而更增加了些许韵味。   “为得是什么,荣太妃不知道吗?”闻瞻面上似笑非笑,也不着急与她直说,只是摆手示意李施端茶水进来。   时间还长,不急,有她说的时候,她若不说,再使别的法子便是。   “皇上这话就没意思了,您既然传了旨意到我宫中,必然是有事才是,怎么到了这儿又不肯说,这是……”荣太妃定眼望着他,脸上毫无惧意,颇为闲适的坐在桌前,看着殿内宫人来来往往的伺候。   “朕要不要说,还得先看荣太妃想说些什么。”闻瞻将话又推了回去,伸手接过宫人奉的茶,掀起杯盖轻轻抿过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没头没尾的说道:“这茶倒是和以往喝得清茶不大一样。”   “是,皇上,这茶叶是刚从恭州送来的,霜降之后方做成的,立即就命人献了过来,奴才想着现下是冬日,喝些这样的冬茶,兴许对皇上更好些。”李施拱手回应,话中别有深意。   “恭州来的茶?”闻瞻又抿了一口,才抬头看向荣太妃,不疾不徐的说道:“既然是恭州来的茶,那荣太妃不妨多尝尝,恭州与良州离的极紧,离王如今居于良州,但荣太妃怕是这辈子也不能同去,尝尝那处的茶,大约就能知道,自己的儿子居于怎样的地方,也不至于思念成疾了。”   荣太妃脸色微变,捏住茶盏的手慢慢收紧,就着嘴中的那口热茶,强逼自己咽下母子分离的苦楚,勉力笑着回应:“皇上说得有理。”   “茶都已经喝了,荣太妃可想起什么要说的话了?”闻瞻放下茶盏,也不催她,只等着她主动开口。   “我不懂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荣太妃的眸光暗了暗,但霎时又恢复了正常,眼神落在自己衣裳的宝相花纹上,是要死撑到底、绝不开口的姿态。   闻瞻不再与她互相推拉,用手指转动自己拇指上的扳指,一下下的,不慌不忙、极有耐心。   两人无声的对峙着,谁都没有说话,也再未抬头看对方一眼,仿佛将对方视若无物一般。   其间李施来禀过一次,贴在他耳边说已经把荣太妃被请进正和殿的消息传了出去,正等着伺机而动的人有所动作。   闻瞻点了点头,又嘱咐他去做些别的,来吓吓荣太妃。   没过一会儿,李施便将向采黛问过路之后,便死在平湖中假宫女的尸首抬了上来,那尸首被一层白布蒙着,在满是金光的正和殿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忒不吉利的死人和白布抬进殿中,荣太妃用帕子掖了掖鼻子,稍稍偏过头躲避,正诧异皇上为何搬个死人过来,就听座上的闻瞻开了口,“李施,把那碍眼的白布弄走,让荣太妃认认,她可认识这人。”   李施应声掀开遮住尸首的白布,荣太妃则随着他的声音看去,一具被湖水泡的肿胀的尸体落在眼中,那死人满脸煞白发紫,肌肤不知是被湖中的鱼咬过,还是撞上了湖底的岩石,伤痕累累的,已经瞧不出原来的模样来。   身上的衣服的确同宫人们的相同,但因为沾上淤泥和杂草,早失了颜色,成了乌黑的一片,有些地方甚至被勾破,露出些许同样浮肿惨白的肌肤来。   荣太妃只看了一眼,便惊恐的背过面去,用帕子牢牢的捂住嘴,做无声呕吐的模样。   闻瞻却并未打算放过她,他朝着候在门口的宫人招了招手,冷漠非常的下着命令,“荣太妃胆子小,来,你们帮帮她,看都看不清的话,又怎么能认得出来。”   “不用看了,宫中宫人那么多,就算偶有见过一两面的,我哪里又记得,况且她们何以值得我记住。”荣太妃不断的摇头,逃避着面对那尸首。   闻瞻并不回应,只是垂眸看着众人,宫人们会意,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拉住荣太妃的胳膊,硬逼着她靠近那尸首。   荣太妃不停的挣扎着,一步也不肯往前走,嘴中不停的怒骂:“狗奴才们,你们别碰本宫,滚开。”   她嘴上说得极为放肆,但随着不断靠近那尸首,腿早已打了软,走路的姿势变成被那两人半拖着。   可没有皇上的命令,那宫人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紧紧扣着她的手,强迫的拉进她与那尸首的距离。   待靠近之时,荣太妃清清楚楚的闻见一股子发臭发腥的味道,她无奈瞥那尸首一眼,立即“哇”的一声干呕起来,整张脸都变得僵硬发红,喉咙中如同哽着什么似的,哑着声音回应道:“皇上,我说了,我不认识这个宫人。”   “不认识?”闻瞻的目光在她和那尸首之间打转,好像并不相信她的话,他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又唤了两个宫人进来,淡淡道:“看来愉太妃适才没看清,来,让她再仔细看看。”   他特意咬中了“仔细”二字,话中意味十分明显。   宫人们得命,七手八脚的上前,按住荣太妃的身子,逼她低头靠近那尸体的脸,荣太妃被吓得哇哇乱叫,紧紧闭着双目抗拒看见尸首,嘴中振振有词:“皇上,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随后又摇着双臂,毫无顾忌的用手乱打束住她的宫人,不停的咒骂:“滚开,把你们的脏手拿开,你们胆敢碰本宫,滚开。”   闻瞻对于她撒泼打混的动作并无多大的反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暂且放开她。   荣太妃被适才的靠近吓破了胆,已经有些魔怔似的,即使已经没有人束住她的手脚,她依旧不停的挣扎着,发髻上的金步摇因为她的动作落地,鬓发散落在额前,身上的华服因为一通折腾多了些褶皱,使她整个人都不复适才的端庄华贵。   过了一会儿,她方缓缓醒过神来,在地上蹬腿往后挪了几步,怔怔的看着那尸首,而后又突然转过头去,彻底吐了出来。   闻瞻下意识的皱眉,用方帕掩住鼻子,依旧泰然自若的询问:“怎么?荣太妃这回看清了吗?若是还没看清,朕可以让你口中的狗奴才们再帮帮你。”   宫人们作势准备再次上前,荣太妃则丝毫不顾仪态的不停往后推,直到后背顶住了桌腿,再没有逃脱的余地,她方改了口,却并没有说出实情,只是模棱两可的回应:“好像见过吧,但只是见过罢了。”   “原来是见过啊,太妃娘娘要是早说,何至于如此。”闻瞻早知道她不会如此轻易地说出口,淡然的转头望李施一眼,又点了点头,示意他拿出名为“兰带衣”的毒药出来。   李施会意,从袖中拿出兰带衣来,递到荣太妃眼前,问道:“那劳太妃娘娘再看看这个,您认识吗?”   “这又是什么东西?我不认识。”荣太妃只睨了一眼,面颊微微抽动的动作稍纵即逝,十分肯定得出否认的答案来。   闻瞻用手背撑住下颌,手臂拄在桌上,突然露出荡然肆志的笑容来,他的眉眼皆弯成新月,嘴角是恰到好处的弧度,占尽风流的面容如同笔笔勾勒出来似的精致。   一切温和之下,只有似是无意的声音带着沁骨的冰凉,如同冬日里当头倒下的一盆凉水,让人浑身一震,“适才的尸首要仔细看过才认识,那这个东西,是不是需要荣太妃亲口尝一尝,才能知道认不认识?”   “你……”荣太妃一时语塞,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双手,声音染上了惊惧:“你不敢,你也不能。”   就算先帝不在了,就算她的儿子不是皇帝,他也不能在她没有任何过错的时候,私下命令毒杀了她。   “朕为什么不敢?为什么不能?”闻瞻连连发问,已经收起了面上的笑容,眉眼重新用冰霜装点,让人不禁望而生畏,随后又接着道:“真当自己是长辈了?还是觉得你儿子在京城,朕不能动你?你把自己想的也忒重要了些,你的命,朕想取便取,同取你身旁的那些奴才们的性命一样的轻而易举。”   他话音刚落,李施便已经十分配合的上前一步,将毒药又往她跟前凑了凑,嬉笑着,把取人性命的话说得如同玩笑,又像是在暗示:“这东西太妃娘娘理应认识吧,听说娘娘的弟弟走南闯北,各式新鲜物什都见过,区区一瓶毒药而已,理应也见过吧。”   说着,他拱手一拜,抬高了声音:“劳娘娘辛苦,再仔细看看,若是认不出来,这毒药进了娘娘的口,只怕不太好受。”   “李施,你……”荣太妃面目狰狞,暗骂他狗仗人势,却并不敢直接开口说出来。   这毒药入了口是什么样子,她知道的清楚,而正是因为知道,所以那日她才会毫不犹豫的选了这个。   李施知道她想说什么,并不生气的轻笑一声,将毒药瓶往上举了举,大有此时就要灌入她嘴中的意思。   荣太妃连连受挫,已经是怒不可遏,她的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掐的满是伤口,钻心的疼痛逼迫着她冷静下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这毒药我见过,叫兰带衣。”   闻瞻又转动起他手上的扳指来,终于问到了正题:“被淹死的宫人你认识,毒死愉太妃的毒药你也认识,那愉太妃的死,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被逼认下了尸首和毒药,这都有辩解的机会,但杀人的事情,荣太妃却是断断不敢如此轻易认下,她咬了咬唇,打定了主意逃避到底:“皇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不过认识一个宫人,又认识一种毒药,便能成为杀人凶手了?”   “荣太妃可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闻瞻轻嗤一声,故作茫然的问道:“怎么?你竟不知道,这宫人并非宫中之人吗?” 第56章 大变 那老奴嘴硬的很   “什……什么?”愉太妃愕然不止, 猛地转头去看那瞧不清面容的尸首。   闻瞻不屑的盯着她,也不解释,暗骂一声“蠢货”, 心中已经了然一切。   看来荣太妃在这件事之中, 不过是充当递毒药的角色, 对其它事情并不了然,那如此看来,离王便是最重要的一环了?   他招手让李施过来, 又瞥了荣太妃一眼, 压低了声音嘱咐:“把愉太妃之死与荣太妃有关的消息再传出去,偷偷将卫延召进宫来, 让他自今日起, 领兵暗暗守住皇城外东西南北四门,以及内城九门。”   闻瞻抿了抿唇, 眸光逐渐聚拢,愈发的幽深, 令人看不分明,他垂眸沉思, 片刻之后,又道:“不管是谁来,尽管放进来,左右一家人的事情, 自然要在家中解决。”   权势之争、皇位之争, 不都是一家人的事情吗?他原本并不着急,想着给先帝遗诏个面子,也给闻离留一线生机,但是闻离好像不大想要, 明里暗里的屡屡试探。   骗江知宜出长定宫,将她暴露在江知慎面前,杀愉太妃,现下又带走徐嬷嬷,这桩桩件件,打的主意是真的好,既然离王已经主动开始谋划,那他自然也没什么好顾及了,这皇城要不要再换个主儿,就在这几日,便能显露出个分明了。   李施领命去传信,闻瞻则再次望向荣太妃,缓缓起了身,自长阶而下,一路走到她跟前,但并未同她攀扯,只对身旁的宫人撂下一句话:“将荣太妃压下去,待朕知会太后一声,便立即处死便是。”   荣太妃被那句立即处死吓得浑身颤抖,立即瘫坐在地上,她抬手指着闻瞻,身子还在打摆子,“愉太妃的死与我无关,你不能二话不说便要处死我。”   “荣太妃这是记性不大好?朕适才便说了,要取你的性命轻而易举,你有没有罪的,朕说了算。”闻瞻再不肯看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   离王府内,离王正坐在桌前,双眸没有聚焦的点,始终飘忽不定,面上晦暗不明,让人瞧不出太多情绪。   侍从屈膝跪在地上,抬手禀道:“殿下,现下太妃娘娘正在正和殿,且愉太妃之事恐怕已经暴露,咱们当如何解决?”   “等……”离王的手指下意识的扣紧圈椅上的扶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这个字来,而后又问:“那个徐嬷嬷可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但她嘴硬的很,一个字也不肯吐露。”侍从拧了拧眉,想起牢里那个老的硬骨头来。   他们连夜将人抓了过来,各式逼供的法子都用了个遍,那个老奴就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那样见不得人的事儿,她自然是不肯说。”离王讥讽的轻嗤一声,回忆着他近日得知的种种,暗道父皇还真是荒唐,什么样的美人都敢碰,俨然是将伦理纲常都忘了。   不过闻瞻那个娘,还真是有本事,用死一了百了就罢了,倒狠狠抓住了先帝的心,还留下个孽种儿子,来同他抢东西。   “殿下,那老奴不肯说,自然会有别的逼供法子等着她,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愉太妃与咱们太妃娘娘有关的事情,若是传到了镇国公府,被江大少爷知道,那他还会同咱们同站一条线上吗?”侍从颇为为难模样,不敢抬头看他。   “谁说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就一定是真的?真相不是由……成功之人决定的吗?”离王调整了坐着的姿势,突然扬起笑容来,一双桃花眼占尽风流,但笑意却未达眼底,声音也不似面上的温和:“况且,等江知慎随咱们进了宫,抢了他那个狐媚的妹妹出来,他哪里还有反悔的机会?到时候,连江载清也要为了他那蠢货儿子臣服于本王麾下。”   贯甲提兵的闯入皇宫,便再骑虎难下了,江知慎要反悔,恐怕没有机会,只能顺着他扯的线不断向前走,胆敢后退一步,不说自己,闻瞻恐怕也要对他动手。   “殿下与江大少年多年的情谊,若是如此,只怕他要……”侍从抬眼偷偷瞄着他的神情,怕江知慎因为会跟殿下闹翻的话却不敢说出口。   说实话,江大少爷可真是将他家殿下当成手足般,任何事情、任何话都毫无保留的告知,若是知道自己被殿下算计,依照他的脾性,只怕当场就要翻脸。   “情谊?我们哪来的情谊?”闻瞻收起脸上的笑容,嘲弄道:“当初本王看中镇国公府如日中天的地位,才想着拉拢他,好日后为本王所用,没想到本王丢了皇位,他们镇国公府也丢了地位。本以为他对本王再无用处,没想到皇上主动送上门来,跟他妹妹扯上关系,让本王又有了别的谋划。”   他垂了垂头,看向自己腰间的玉佩,这东西还是被他故意丢了之后,江知慎给他找回来了,想想当初他到良州,也只有江知慎隔三差五的传信给他,劝他莫要因一时之困痛苦。   说来,江知慎的确对自己有几分友谊真心,但可惜,他从不跟人论这个,若不是现下他身边人手不够,何至于再拉扯上江知慎,不过人已经为他所用,只要镇国公府尽力辅助他,他倒也可以留几分面子。   听了这话,那侍从只觉得为江大少爷心中一凉,但主子们的事情,容不得他们开口评论,他们只需做好本分就是。   他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儿,算着荣太妃在正和殿呆的时间,再次问道:“殿下,皇上会不会对太妃娘娘动手?那到时候咱们若是赶不及,岂不是……”   “他不会。”离王出声打断那侍从的话,手指在圈椅的扶手上不断移动,以平复自己焦灼的心思,但嘴上依旧强硬:“他召母妃去,又将这消息传出宫去,为的不就是逼迫本王吗?本王还没去,他应当不会动手。”   有一说一,他对闻瞻会不会动手,其实并无太大的把握,但事到如今,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等下去。   他不能贸然进宫,还差一环,只有等着这一环扣上,他手上有了兵马,才能进宫,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宫中的消息一道道的传出来,说这会儿荣太妃已经被压入冷宫之中,只等着皇上知会过太后,便会立即处死。   离王再也坐不下去,他起身在桌前来回踱步,手指不停的攥住、分开,再攥住、再分开,如此循环往复,一直每个停歇,正如他此时跌宕起伏,没有定数的心。 第57章 身世 先帝用尽百般手段夺取到手   说曹操曹操到, 闻瞻刚走出正和殿的大门,便瞧见太后步履快速的往这边儿赶来,隔着老远, 太后那张隐藏着怒火的平淡面容, 便能清晰的瞧见。   闻瞻知道她此趟来, 必然是为荣太妃,但说要处死荣太妃,以及要提前知会太后一声的话, 皆是托词, 不过是为了逼迫离王,但现下太后既然已经到了, 他也不着急, 等着她走到跟前,方道了声“问太后安。”   太后手上捏着佛珠, 望着四下候着伺候的宫人,只问:“荣太妃呢?”   “这会儿还在殿中, 马上要压往冷宫,朕正准备知会太后一声。”闻瞻轻声回应, 是少有的耐心。   太后睨他一眼,二话不说便往殿内走,待看见鬓发杂乱、神情呆滞的荣太妃时,她回头望着“罪魁祸首”, 似是质问:“皇上这是做什么?偏要将宫中搅得不得安宁吗?这回又是为得什么?”   “自然是为愉太妃之死。”闻瞻惜字如金, 不肯仔细解释。   而立在一旁的荣太妃看见太后之后,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猛地挣开宫人们的束·缚,冲到太后面前, 一副声泪俱下的可怜模样:“太后,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皇上不问三七二十一,便要将我处死,无罪却要受罚,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拢起眉头,并未有其他表示,只问:“皇上,荣太妃所说,可有此事?你当真没有证据,却要给她治罪?”   闻瞻并不应她的话,只向宫人嘱咐:“先将荣太妃压往冷宫。”   的确是少了点能板上钉钉的证据,他也不该这么着急的,但离王已经有了动作,他只能随之跟上,才不至于落了下风,况且真相不是已经摆在眼前吗?   “依哀家看,既然还没有证据,还是将荣太妃先禁足于她所居的寝宫即可,无需如此决断的要压往冷宫。”太后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好声好气的同他打着商量。   “不了,还是直接压往冷宫中,待会儿便要处死的人,还有必要再回寝宫吗?”闻瞻瞥了瞥荣太妃,脸上冷意正浓。   “先禁足在寝宫为好。”太后不由拔高了声音,出声反驳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僵持着,谁都不肯退让一步,面上都不大好看。   太后率先忍不下这对峙的沉默,她摆手让殿中众人退下,眉眼之间已见愠色,又提起为君之道来,“皇上,你当真要将宫中搅得一团乱吗?你是不是忘了哀家同你说过,即使是皇帝,也应该有所限制,而不是任意妄为。”   皇上太不可控了,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他的身份,都太不可控了,实在不是能坐稳九五之尊位置的最佳选择,他跟先帝有几分相似,就是做事向来不计后果,而先帝比他好上一些,还知道用别的事情来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皇上实在过于直白。   “乱不乱,都是朕的江山,太后久不理朝政,此时更不应费心才是。”闻瞻自顾自的摇了摇头,摆手唤来李施,怒斥道:“还不将荣太妃压下去,是要等朕亲自动手吗?”   “不敢不敢,奴才们不敢。”李施忙上前来,招呼着宫人们动手。   荣太妃不断挣扎着,不肯老老实实的就范,被人拖走之时,还在泣涕涟涟的叫着“太后救我。”   太后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又觉皇上当真是无可救药,她强忍着怒气,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沉声道:“若不是先帝临终托付,你以为哀家愿意管你?有这时候,还不及哀家念几本经书来得实在。”   她入宫那么多年,先帝一直对她无情无义,到临终之时,也不忘给她塞个麻烦,让她好好看着皇上,尽力辅佐他稳固江山,若非如此,不止是皇上,他们整个闻家的事情,她都懒得再过问,只盼着日日与佛祖为伴,好日日得清净。   “既然如此,就更不劳太后忧心,太后只管念经书、保清净。”闻瞻缓步走至桌前,掀衣坐了下来,并不欲同太后有太多攀扯。   “哀家不管?那你此举是为什么?为了给你的江家小姐报仇?皇上,糊涂啊。”太后低叹一声,坐至他身旁,又道:“你若不在乎这无边的权势,当初你母亲死后,你在已经离开的情况下,就不应当再回宫来,你若在乎,此时更不应该为了一个姑娘,做出如此令人置喙之事。如果你母亲泉下有知,见你来回摇摆不定,哪一桩事都不肯好好做,心中该作何感想?”   “朕的母亲?人死后就是一抔黄土,哪还管得着朕要如何作为?”闻瞻脸色微变,他向来最讨厌别人提起他的母亲,尤其是太后这样的宫中之人,不由呛声道:“太后觉得,自己要以何身份,提起朕的母亲?是以先帝正妻的身份吗?”   他这话中带着明显的刺儿,太后气得双手打颤,自吃斋念佛以来,她已经许久不曾动气,但皇上倒是有本事,能让她一句话就气到发抖。   她将握着佛珠的手拍到桌上,已经没有了适才的好声气儿,“哀家同你说过许多次,当年之事,先帝已经知道错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你的母亲,他都甚是后悔。你也知道,他在咽气的那一刻,还抓着你的手,说对不起你们。”   先帝当年作为,的确是既见不得人,又着实荒唐,她心中也是颇为看不上,所以当年才会隐于后宫之中,再不愿同先帝亲近,只想做徒有虚名的皇后,可人都已经没了,前尘往事皆成虚妄,就算是因果报应,也早没了偿还的地方。   “太后为什么总觉得,一声对不起便能将一切都一笔勾销,便能什么都忘了?”闻瞻抬眸直直的盯着她,眸中是难以言表的难堪,这难堪,是为先帝,更为自己尴尬的身份。   他抿了抿唇,颇为不屑的冷哼一声,将藏匿在心中多年的身世宣之于口,反问道:“因为他是皇上,连他的歉意也同他的身份一般高高在上了?朕的母亲是谁?是他同父同母亲弟弟的夫人,是他该觊觎的人吗?他的亲弟弟为了保住他的江山死了,他可倒好,就是如此尽心尽力的……照顾他的夫人。”   闻瞻言语之间满是讥讽,藏了那么久的事情,本以为会难以开口,但当实实在在说出口时,只觉浑身舒畅。   先帝当年色迷心窍,在因战而死的宁王丧事上,一眼看中宁王只着素缟的夫人,用尽百般手段夺取到手,这实非身为帝王、身为兄长所能为之事。   “住口。”太后猛地起身,下意识的观望四周,声音里都带着颤抖,怪他如此轻易地将此关乎皇家颜面之事说出口,“如今你身为皇上,应当更加知道皇家颜面的重要,此事不该显露在面上,你母亲的身份更是不能展露在众人眼前,她不仅会有损先帝盛名,更会影响你的皇位。”   她到底还是俗人,不能做到彻底的清心寡欲,她不敢想,若是此事被拉扯出来,又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当年先帝既然特意为皇上捏造了一个假身份,就是希望有关他生母的一切皆被掩藏,又怎么能在此时再道出来。   闻瞻抬头端详着正和殿中的一切,只觉处处都还依稀可见先帝的影子,让人没由来的厌恶,他之所以一直留着,就是让自己千万别忘了先帝当年种种作为。   他嗤笑着,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见不得人的、需要藏住的,从来都不是朕的母亲,而是罔顾伦理的先帝。”   “你……当真是冥顽不灵。”太后瘫坐在椅上,难以保持平素的淡然和平静,她手中的佛珠坠落在地上,发出珠玉落地的清泉叮咚之声。   “看来太后日日跪在佛祖面前,也是难得清净,不知道先帝此时,是不是同太后一样,并未得到清净。”闻瞻垂头望了那佛珠一眼,再不肯多言,起身离了大殿。   正和殿的一切都让他心中烦躁,如同哽着什么东西般难受,他“吱呀”一声拉开殿门,正欲逃离这地方,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望见殿门前呆滞在原地的江知宜。   闻瞻手上动作一顿,若无其事的询问:“听见什么了?”   “什……什么也没听见。”江知宜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回应。   她来了已经有一会儿,因为殿门前没人守着,她便直接过来了,适才在门前听见太后和闻瞻的声音时,她本欲离开的,但却在要抬步之时,听见了这见不得人的秘闻。   “什么也没听见?”闻瞻跨过门槛,上前两步走到她跟前,稍稍靠近了她,又问:“没听见朕的生母是谁?”   江知宜摇摇头,随后又立即点点头,觉得隐瞒下去不太现实,但又不便说出口。   闻瞻却好似并无看见她的动作一般,微微低头凑近她的耳边,似是轻喃:“瞧瞧,朕当初最恨的人就是先帝,可是恨有什么用,朕身上还是流着跟他一样的血……”   他脸上笑意更浓,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腕子,握得她的骨头生疼,如同要将她整个人都捏碎一般,眼神则凌厉更显,一转不转的望着她。   江知宜却不敢反抗,只是看着他黑色的眸子逐渐暗淡,薄唇张合之间,说得是令人绝望的言语,“因为和他流着一样的血,所以也和他一样,看见喜欢的人,便要直接夺过来,管她是谁家的千金小姐,管她是否已经婚配嫁人。” 第58章 防范 哀家让皇上同你赔礼   话音刚落, 闻瞻随即放开了江知宜的手,已经收起了面上的笑容,只撂下一句“你先回正和殿吧”, 便转身离去。   太后随后从正和殿出来, 待看见怔营呆立在原地的江知宜, 方停下脚下的步子,恢复了平素冷漠淡然的模样,她并未问江知宜听到了什么, 只是如同寻常打招呼似的问道:“这是江家小姐吧?”   “太……臣女问太后安。”江知宜回过神来, 盈身行礼,恭敬非常。   她幼时进宫来见姑母时就见过太后, 知道她吃斋念佛, 是不理世事之人。   “不必多礼。”太后伸手将她扶起,缠绕着香火气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直直的望尽她的眼睛,是不加掩饰的试探, 甚至还带着些威胁:“江家小姐既已是皇上的人,理应与皇上荣辱与共,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这话中的意思十分明显,是在告诉她适才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应当说出口。   “太后娘娘的话臣女明白, 但只有一句话, 太后说得不大对。”江知宜咬了咬唇,就着她握住自己的姿势,再次颔首行礼,接着道:“不管臣女是否是皇上的人, 都知道皇家颜面的重要,臣女幸而为镇国公府的后辈,知道镇国公府一直受皇家恩典,自然也明白应当如何回报。”   她说得不卑不亢,虽是低着头,但丝毫不见谄媚的意味,似乎只是在说身为人臣的本分。   太后微微一怔,继而莞尔笑起来,减小了握住江知宜手的力度,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你小时候随你姑母赴宴时,哀家就见过你,玲珑剔透的小姑娘,惹人疼爱的很,没想到越大越是招人喜欢。”   她稍稍凑近两步,打量着她的娇容,面上是颇为不满的模样,又道:“皇上是个脾气大的,有人稍稍不顺他的意思,他便要发作,你跟着他,实在是委屈了,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哀家知道他这样留你在宫中委屈了你,改日哀家就要同他说道说道,让他尽早给你个位份才是正理儿。”   “谢太后爱怜。”江知宜随着她话中的意思,佯装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声音中带着几分柔弱:“能伺候皇上,是臣女的福分,哪里会在乎名分不名分的,只是臣女这样呆在宫中,听着宫里宫外的流言蜚语,也着实是难受的很,也唯恐家中父兄和母亲听着更加难受。”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低头用帕子微微掩着一双明目,言语之中既有对皇上的眷恋,也有对皇上让她落此境地的埋怨。   美人垂泪,愈发惹人怜惜,况且还是泪中带情的美人,太后抬手为她拨了拨被风吹散的头发,柔声劝慰:“这事儿的确是皇上做得不对,哀家得了空,必然要好好说说他,让他同你为这事儿赔礼,到时候册封你位份的事情,哀家会亲自着人去准备。”   “什么赔礼?臣女哪里敢当,今日得太后如此厚待,便是万分有幸了。”江知宜用帕子沾了沾并不存在的眼泪,睁着眸中的一泓清泉,颇为感激的看着太后。   “赔礼是他理应做的,你往后也不该总是如此迁就他才是。”太后嗔怪着,抬手将发髻上的金镶宝石凤头钗取下来塞到她手中,又道:“哀家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伶俐的姑娘,你呆在宫中,有空便来瞧瞧哀家。”   她已经许久不曾带过这样华贵的首饰,今日心血来潮戴上,没想到还能派上这用场。   江知宜缩手不肯收,只道:“太后既然不嫌弃臣女愚笨,臣女自然愿意去您宫中拜见 只是这东西……臣女实在用不着,太后还是拿回去吧。”   “你拿着吧。”太后不容她拒绝,直接就着她微低的头,将那凤头钗插·进她盘起的发髻之中,左看右看之后,才笑道:“怎么用不着?哀家瞧着好看的很。”   江知宜也随着她笑,但始终是低她一头的微弓着腰,将姿态放得极低,颇为衷心的道了声“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也不再多说,又嘱咐她得了空定要去看看自己,才放她离开,江知宜一直害怕自己与太后说得太多,出了什么差错,这会儿得了命,毫不迟疑的离开。   看着江知宜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斜角宫道上,太后身边的侍女方开口问道:“娘娘,您看这江家小姐如何?”   “有几分聪明,但是不大适合呆在宫中与人争斗。”太后抚了抚适才取下发簪的发髻,又道:“跟她姑母比,这姑娘差远了,不够心狠,有些优柔寡断。”   “太后的意思是……”那侍女又问。   太后摇了摇头,边往自己的寝殿走,边道:“不管她有多不适合呆在宫中,但能抓住皇上的心,便是她的本事,皇上那个样子,可不是轻易沉溺美色之人。”   江知宜走出很远之后,才敢稍稍停下脚步,她适才虽然表面上冷静,但心中犹有后怕,毕竟她所听见的,并非一般的宫闱秘闻,若是太后要因此处置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抬头望着眼前的重重宫阙,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无论看得多远,目光所及之处永远是红墙绿瓦、勾角檐楼,她心中突然有些没由来的发慌,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采黛,我觉得这宫中,好像要变天了。”   ————————   离了正和殿后,闻瞻直奔南宫门,靠近宫门的地方,有一处几近废弃的宫殿,里头久不住人,已经有些破败,闻瞻站在院中只剩枯枝的树下,不知道在等着谁。   不知过了多久,他等得人方缓缓来迟,那人身着玄色劲服,腰间佩戴长剑,拱手对着他一拜,方道:“臣为免他人起疑,自出了将军府,便几经倒换路线才到了皇宫,所以迟了些,望皇上恕罪。”   “无妨。”闻瞻并未转头看他,依旧望着面前枯槁的高树,声音缓慢:“卫将军,李施应当同你说,朕要你入宫做什么了吧?”   卫延没有得到他让起身的命令,依旧拱手低着头,出声应道:“是,皇上要我带兵守住皇城外东西南北四门,以及内城九门。”   “适才让李施去传令时有些着急,没来得及问你的意思,现下在此处拦下你,是想问你,朕交代给你的事情,你可自愿去做?若是不愿,朕自当命其他将军来做。”闻瞻终于转过身来,打量着他面上的神情,等着他给一个答复。   这话问得奇怪,皇帝命臣子做事,是天经地义之事,哪用得着问臣子是否自愿。   卫延听了这话,立即掀袍跪了下来,忙道:“皇上此话言重,微臣自当是愿意为皇上效劳。”   “卫将军不为朕坏了你的婚事,而怨恨朕?”闻瞻神情淡淡,别有深意的看着他。   有些事情,总得提前摊开了说才好解决,若是等到最后,再扯出这些难堪来,恐怕就要晚了。   “微臣不敢。”卫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知道他并非单纯的说将军府与镇国公府婚事,而是在说两府之间的权力关系,实话实说道:“当初与江家小姐的婚事,的确是父亲与镇国公多有思虑之下成就,更多的是为进一步巩固两家地位。微臣当时不知,还为这桩婚留有几分遗憾,现下知道这婚事的目的不纯,只觉得颇为对不住江家小姐,其中最为无辜的当属江家小姐。”   他略微停顿,斟酌着语气,不知如何将近日变故说出口,沉思须臾之后,方又道:“不瞒皇上,离王殿下近日经江家少爷指引,曾屈尊到将军府中见过微臣。”   “哦?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竟没有说动卫将军吗?”闻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眸中寒意更盛。   对于此事,他心中早有论断,从镇国公府与将军府开始商讨婚事的时候,两家的命运就在无形之中被拉扯在一起,离王既然搭上了镇国公府,必然会想办法再搭上将军府,这也是他要卫延来宫中守住宫门的缘由。   原本他想着,若是卫延也已经为离王所用,那召他进宫,一来可以让离王放松警惕,二来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但现在卫延同他将此事坦白,他更加庆幸,手上还有此良将。   “微臣是为江山社稷拔剑,而不是为帝位之争,皇上既然已经是皇上,那微臣自当尽忠。”卫延手握剑柄,言语之中坦荡坚定。   “好,是朕小人之心了,望卫将军莫要放在心上。”闻瞻弯腰抬手将他扶起,此时面上的笑意,才刚刚抵达眼底。   卫延抬头望他一眼,突然就想起尚在深宫的江知宜,他拧起眉头,有些为难的询问:“皇上,若是镇国公府当真与离王勾结,谋不善之事,那江家小姐……”   闻瞻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毫不犹豫的打断他,“镇国公府的人做什么,同江知宜没有关系,朕不会因为他们,而牵扯到她身上。”   他虽然偶尔十分执拗,但就此事,他想得颇为清楚,当初镇国公同先帝一起,间接逼死了他的母亲时,他从未将这件事扯到江知宜身上,今后镇国公或者江知慎要做什么,都是他们的选择,将江知宜无关,他自然也不会因此怪罪江知宜。   只是其中的为难之事,恐怕是江知宜会因此怪他,怪他处置了她的父兄,两人之间好像总是这样,永远不能扯清其中的谁对谁错。 第59章 暗中 到时候沾上皇上的血,再赐给你……   城外一处院落里, 离王正立在檐下,目光始终停留在院门处,穿堂风汹涌寒冷, 将他的长袍连连掀起, 他却毫不在意, 如同没有察觉一般,依旧直直的挺立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侍从引着风尘仆仆的的两个男子推门而入, 一先一后的来到檐下, 在首的男子四方脸,粗眉大眼, 看见离王之后二话不说, 立即屈膝拱手行礼,声音中带着些难言的激动:“离王殿下,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离王忙上前将他扶起,面上是与老友重逢的雀跃, 应道:“沈将军别来无恙,本王已经恭候多时了。”   说着, 他抬手引两人进屋,又摆手让侍从去准备热茶,待到三人坐下时,他方又开了口:“沈将军一路辛苦, 不知身旁这位是?”   “微臣早已不是什么沈将军, 离王殿下切勿再如此叫了,实在是羞煞微臣。”沈之庭又一拱手,自嘲似的笑笑,又道:“这位是微臣被贬去陈州之后认识的朋友, 与微臣肝胆相照、来往亲密,他身有高超武艺,微臣今次带他过来,是想给殿下多出把力。”   坐于他身旁的男子应声起身,朝着离王弓腰拱手,愤慨发言:“问离王殿下安,在下梁日居,武艺如何不敢说,但若能帮上离王殿下,自然是在下之幸。当今皇上暴虐无道,对贤良忠臣多有迫害,又罔顾祖宗礼法,今日能同离王殿下同行,将那狗皇帝推下皇位,实属在下的荣幸。”   “梁大人这话着实敢说。”离王对他笑笑,边招手示意他坐下,莫有多礼,边应道:“本王见梁大人为坦率直接之人,颇为对本王的脾性,能得到梁大人这般良将,自然也是本王之幸。”   话落,他又将目光调转到沈之庭身上,似是突然回忆起往事,面上颇为难忘的模样,“沈将军在本王这里,永远是沈将军,当初沈将军统领皇城禁军时的风采,本王一直记在心中。”   那时先帝尚在位之时,沈之庭为禁军统领,率领皇城禁军护皇城多年安定,实在威风的很,后来因为不相信先帝传位圣旨,多次为他仗义出言,为闻离而不满,随后即被贬黜至陈州。   “过往种种,实在不值得再提,往后如何,还要等离王殿下提携才是。”沈之庭搓了搓手,面上显出几分局促来,他不擅长多言,尤其是说这种客套话。   “沈将军谦虚了,今后如何,是本王需要仰仗于将军才是。”离王伸手指了指桌上的茶水,示意他们喝茶,客气非常。   三人正在说着话,院门再次响起,风尘仆仆的江知慎自外而来,他面上还带着一路赶来的焦急,进门之后,立即拱手行礼,询问道:“殿下,如此慌忙叫我来,是为何事?父亲近日看我看得紧,能出来一趟颇不容易。”   离王沉默不语,转头看向屋内另外两人,江知慎随他的目光望去,这才看见同在屋内的沈之庭和梁日居,他一眼认出了沈之庭,霎时明白了离王叫他来得目的,恐怕是为商讨“大事”。   他怔营片刻,朝着两人略一拱手以示打了招呼,又转过头来问离王:“殿下,你当真已经下定决心,要行谋权篡位之事吗?将来也断然不会后悔?”   “后悔?本王只是取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离王脸色微变,撑在桌上的手渐渐曲起,眸光幽深,令人看不分明,而后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本王只悔恨这一刻来得太晚。”   当初父皇崩殂之时,不顾往日父子之间的约定,突然改变主意,将原本应当落入他手中的皇位传到闻瞻手中,他那时尚且不知权势的重要,只顾得为失了父子亲情伤怀,毫无怨言的出走良州,后来真正在良州那个穷乡僻壤生活过,才知京城的八街九陌是如何诱人,才知身为帝王或者王爷,不过上下之差,却如同天壤之别。   江知慎知他在良州生活的艰难,听他说这话,也不再多言,唯恐再触及到他的心事。   而离王却不甚在意,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总是噙着笑意的模样,语气轻快的同他们介绍了彼此,而后又道:“大事是否能成,就要靠各位了。”   沈之庭和梁日居应声举起茶盏,一口灌进嘴中,以茶代酒,以示决心,可江知慎却迟迟未动,双目有些涣散,不知在思索什么。   “知慎,你不会后悔答应帮我了吧?”离王倒了杯热水,缓步上前递到他手边,故作若无其事的说道:“无妨,你若是后悔,即刻回去便是,你我仍是亲如手足的兄弟。若我事成,你们镇国公府照旧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甚至更进一步,你妹妹我自然也会帮你救出宫中,若是我事败,那……”   他勉力一笑,好像在压抑着失败的苦楚,接着道:“若我事败,绝不会牵连与你,你只管和现在一样,继续当你的镇国公府大少爷,只是你妹妹、还有镇国公府的以后,我就不能为你保证了。”   他话中有话,似是无意之言,却句句都在提醒他,在如今的境遇下,他不得不同他谋反,只有换一位皇帝,镇国公府以及江知宜才算有新的开始,否则只能像如今一样,永远被困在“泥潭”之中。   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江知宜,这桩桩件件皆能戳中江知慎的内心,他自知道父亲与皇帝之间的恩怨之后,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皇上必有一日,要拿他们镇国公府开刀,而他的妹妹,已经受过皇上的万般折辱,今后更是……   思及此处,江知慎愈发不敢往下想,越想越觉得这天儿立即要塌下来,正砸在他们镇国公府身上。   他抿了抿唇,似是已经下定决心,一把夺过离王手中的茶盏,临到嘴边之时,又问:“今日宫中传来消息,说我姑母的死,与荣太妃娘娘有关,不知你可知道?”   他适才之所以心有犹疑,一是听说了宫中皇上正在查姑母之死,事事皆指向荣太妃,二是谋反并非小事,他心有戚戚,唯恐因他不忠不义之举,连累了整个镇国公府。   “知慎……”离王因他这话讶然惊呼,似是没想到临到紧要关头时,他还要提起这个,不由抬高了声音,“你别忘了,皇上当初连愉太妃与太监私通这样的罪名,都能编造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能说的,事到如今,你还要信他的话?愉太妃为自尽身亡,依本王看,不过就是他逼死了愉太妃,又想扯出个无辜之人,担下他的罪名罢了。”   他抬眸打量着江知慎的神情,看他已有松动,接着开口说道:“你放心,若愉太妃之死真与我母妃有关,我必然……必然大义灭亲,绝不让愉太妃死得冤屈。”   他说得颇为肯定,像是在同江知慎做着保证,无论事情真相如何,愉太妃都不会含冤而亡,虽然会不会做到现下还尚不可知,但话已经说出口,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这样大义灭亲之举,说来坦坦荡荡,但要为了旁人弑母之言,让别人听来实在大胆,沈之庭瞧着两人之间的氛围,忙上前打着圆场,“江大人,离王殿下连这样的话都说了,您还有什么顾虑?”   江知慎抬头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而后又将目光停留在离王身上,只说了一句“是知慎犹豫了,望殿下莫要怪罪”,便仰头将茶水尽数灌进嘴中。   离王再次舒展开笑容,毫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又引着众人坐下,方道:“各位有何疑虑,尽管说出口,既然准备同做大事,那便没什么需要隐瞒,只要你们提出口,本王定会尽力做到。”   众人皆道离王殿下多思了,能不顾其它归于他麾下,便是已经做好所有准备,成则荣、败则辱的道理他们知晓的清楚。   “既然如此,那本王便将心中计划告知各位。”他不疾不徐,将进宫的路线一一道清楚,“本王将咱们的人手分为三队,沈将军与本王各带领一队兵马,依次进入皇宫……”   他顿了顿,别有深意的望向江知慎,又道:“而知慎你……若不是因为你动用镇国公府的势力,本王以往的部下也不会如此快的联系到。本王感谢你如此尽心,便随你的心思,让你带一小队人马,去救你的妹妹,以防她受到宫乱之难,只是时机需要你自己把握,定要趁着混乱之时进宫,若是我们事败,你也有带着你妹妹逃脱的机会,届时此处或许可以留你们容身,只是你们之后会如何,本王就无能为力了。”   他说得极为真切,处处都在为他和江知宜着想,连后路都已经为他们想好。   江知慎不甚感激,又思及自己适才犹犹豫豫的言论,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尽心尽力,心中的话哽在喉中,什么都说不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哎呀,咱们已经万事俱备,眼看成功只差这一步,离王殿下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梁日居大笑着开口,颇为自信的模样,大大咧咧的坐在一旁,将各种情绪都埋于那张平凡面容上,他故作小心翼翼的望了离王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殿下,在下长居陈州,偏僻的小地方,没见过世面,听说宫中有各式宝剑,到时候您赐我一柄成不成?在下想要镶宝石的那种。”   “好啊。”离王眼底笑意更浓,毫不犹豫的答应过,又道:“本王瞧着皇上手上那柄就不错,到时候沾上皇上的血,再赐给你。”   “那敢情好啊。”梁日居嘿嘿一笑,再次拱手行礼,只道:“那在下就先谢过离王殿下了。” 第60章 闯入 今夜这皇宫便要易主   是夜, 一轮孤月自朱红栏杆处渐渐升起,缓缓行至勾角檐楼上,散下澄莹的光亮, 使得宫墙院内皆是清寒阵阵, 四下猛烈的劲风接连吹过, 将檐下的宫灯拉扯的左右摇摆,影影绰绰的,加上钩梁的声声碰撞, 平平生出些怪异之感来。   趁着无边的昏黑夜色, 无数身着黑色劲服的人自南宫门偷偷潜入,虽是偷偷, 但行为举止颇为大胆, 丝毫不见惧意,如入无人之境, 而非城高池深的皇宫之中。   一片安静之中,不知是谁多嘴, 刻意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奇怪,太奇怪了, 堂堂南宫门,怎么会无人把守?守卫们都去了哪里?”   他身旁的同伴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已经冻僵的手,一巴掌打在那人头上, 低声斥责:“蠢货, 刚即位的皇帝管了宫中守卫多久,咱们沈将军又管了多久,今日沈将军来,他们恐怕早早的就把城门开好迎接了, 只等着咱们进呢。”   “若是宫中守卫都这样听话,何须咱们再进来打头儿探路?”那人不信同伴的话,哽着脖子反驳。   “诶,你这个……”同伴嫌他话多,又一巴掌便要落下去,但手掌停留在半空之时,便听前头领头的人一声轻呵,只道:“都给老子夹紧自己的嘴,若因为你们一张烂嘴惹出祸端来,老子立即砍……”   两人听罢此话相互看了彼此一眼,而后立即噤了声。   与此同时,正在宫门外等候着的沈之庭等人,见进宫门探路的人久久没有动静,心中不由焦急万分,不断来回踱着步子张望,不知究竟如何情况。   如今守南宫门的是他当初的部下,他回京之后与那人相见,在他几经暗示和以权势诱惑之下,才让人家低了头,答应同自己共谋大事,两人特意约定好里应外合,今夜他偷偷开城门,放自己的人进去。   为了以防意外,他还特意先派了一小队不知情的人马进去探路,确信他那旧部如约行事之后,再由他带领着部下进去,好打宫中守卫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兄,咱们此时进去吗?”梁日居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询问。   “里头还未传信出来,再等等。”沈之庭再次往宫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确信过了这么久还未传信出来,是旧部的确如约开了宫门,还是遇到其它危险。   “我瞧着过了这样久,里面还没出什么动静,想是沈兄的旧部早在里面接应上了。”梁日居继续相劝,又不忘阿谀奉承,拱手故作敬佩不已的姿态,“要我说,这回若能成事儿,得多亏了沈兄,我随沈兄来这一趟,当真是不枉此行,今后荣华富贵,还要多多仰仗沈兄了。”   “梁兄这话可就客气了,当初我初去除州,还多亏了梁兄,才不至于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才有了思量明日的机会啊。”沈之庭微微叹了口气,说起过往之事,面上愁云惨淡,显然并不欲多加回忆。   当初他从京城被贬到南方除州,再强健的身子,也挨不住一南一北地域的变换,且当时骤然从天上仙,沦为地上尘,沮丧绝望的很,多亏了梁日居多有帮衬,才留下一条命来。他心中记得这份恩情,在今日好不容易有翻身的机会时,二话不说便带上了梁日居。   “往事不再提、不再提。”梁日居摆手笑笑,又道:“我今日还未看见离王殿下,他去了何处?他是不是……”   梁日居略有停顿,上前凑到他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沈兄,你莫要怪我多言,这离王殿下领了兵,却并不同我们汇合,可是另有谋划?还是不肯身陷危险,只等着坐享其成?”   说着,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打量着沈之庭的神色有变,又慌忙改口道:“我心中担心,又与沈兄最为亲近,所以才说了这样直接的话,沈兄听过便忘了,切勿往心里去。”   “梁兄这话言重了,也怪我没有同梁兄说清楚。”沈之庭拍了拍他的肩,往身后隐藏着的兵马望过一眼,反问:“梁兄觉得,宫中有多少侍卫?若以咱们的现在的实力,可有机会抗衡?”   梁日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实话实说的答了一个字:“悬!”   沈之庭抬头看着他,并未反驳。   若是搁在往常,要对付宫中的的守卫们,需要再加上离王所带的那队兵马,只是勉强可以抗衡,可惜离王现在并不在此处,按理说以他们目前的实力,恐怕难以对抗。   况且据宫中传来的消息,皇上对离王的所作所为早有察觉,两兄弟现在表面上是暗斗,实则是明抢,都等着当面对抗,要论一论究竟谁有资格坐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而皇上既然已有防范,那他们要打进去就更加困难,虽然有守卫在其中里应外合,但只怕要成功并不容易。   可现在并不是往常,沈之庭咧嘴冲着他笑笑,颇为自信的模样,只道:“梁兄不必担心,既然敢闯进宫中,便是有几分胜算,而离王殿下,也被非会坐享其成之辈。”   前些日子,宫中的守卫因事,有一部分被暂时调离皇宫,此时宫内侍从十分不足,且有些已经是为他们所用,如此情况之下,皇上用什么听他们对衡?无力对抗之下,皇帝必然要命人从皇城外调兵,而离王之所以不在此处,是因为他在调兵路上伏击,以断了皇上的后路。   “我自然是信沈兄的。”梁日居回以他微笑,不再多言,继而不动声色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没有什么好顾及了,此时就进宫门吧。”   沈之庭又望了一眼宫门,确定并未听见什么打斗的动作,想是那些探路的小子,已经同他的旧部搭上了线,再无顾及,摆手示意身后的兵马,高声喊道:“各位,随我冲进去,今夜这皇宫就要易主。”   话音刚落,无数隐于黑暗之中的人起了身,身上的佩剑发出发白的光芒,在孤月的清辉下,更加显现出别样的寒意,映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容来。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适才那探路众人的首领,嘴中那就斥责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长箭,正好贯穿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他的眼睛睁得目眦俱裂,嘴大大的张着,但下半句话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其他人见了那突如其来的景象,顿时慌了神,纷纷拔剑四顾,寻找这杀人的长箭来自何处,场面一时混乱不堪,但他们自进入宫门开始,就早已落入他人的陷阱之中,此时的反应不过是负隅顽抗。   适才还安静的城门内,霎时涌出无数人,压根没给他们反抗的机会,刀起刀落,宫道上干净的青石板刹那之间,被染上了一层红色,而后那些七倒八歪的尸体,又被迅速拖走,留下一道道拖地的血痕。   等沈之庭再带人冲进去时,朱红的宫门猛地关闭,他们茫然往四处观望,这才看见了埋伏在宫门内的人,再低头往下看,脚下踩着的,不知是谁的鲜血,粘腻不堪,好似可以沾住脚一般,再屏息一嗅,是掩不住的血腥气味,再大的烈风都吹不散。   事到如今,即使是被算计,也再没有回头的机会,沈之庭一马当先,接着往前冲,誓要同这些人拼个你死我活,左右他早已想过,这宫中的守卫并非他们的对手,过了今夜,明日他依旧是威风凛凛的禁军统领。   然而正当他举刀准备厮杀之时,身旁信任的人却突然剑柄一转,将长剑架到了他的颈上,言语之间早没了适才的亲密,只余下淡漠无情:“沈将军,您今日的路,不如就到这里吧?”   情况转变的太快,沈之庭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抬头愕然的看着梁日居,满目皆是不可置信,欲言又止的询问:“梁……梁兄,你这是……这是何意?”   “沈将军,不如你先叫他们停手吧。”梁日居并未应他的话,只是扬了扬下巴,直指随他进宫谋逆的众人,握剑的手往前凑了凑,正触在他的皮肉上,长剑锐利,只是轻轻一触,便划破他的皮肉,渗出些鲜血来,正沾在剑上。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去观望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背叛”。   “梁兄……”沈之庭还欲再开口问些什么,梁日居已经放下了剑,随后便有守卫冲上前来,抓住他的手臂,按住他的头,逼迫他跪倒在地上。   面颊与地面相贴,是沁入皮肉的冰凉,再加上这青石板适才被鲜血染过,此时再靠近,只让人觉得恶心难忍,沈之庭一时砸不清心头滋味,他还想抬头再问问梁日居,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再抬起头,只望见一张面如冠玉的脸,他嗫嚅着开口,叫了声“皇上”。   闻瞻长身玉立,缥色的锦衣在如此境地下,显得格外干净,他低头睥睨着沈之庭,面上是冷若冰霜的神情,声音缓慢,没有一丝起伏:“沈将军,好久不见啊,没想到再见是在这样的时候。”   说着,他转头端详了梁日居一眼,伸手接过其手中的长剑,握在手中,将剑尖儿比在沈之庭的胸口处,轻轻点了点,淡淡道:“你说说,今日抓住你主动送上门来,朕是该感谢日居藏的好呢,还是该感谢你是个蠢货呢?” 第61章 一更…… 别射箭,会伤到江知宜……   南宫门处刀戈相见、血光剑影, 而长定宫却安静的离奇,江知宜手中捧着一碗汤药,正慢悠悠的往嘴里灌, 采黛候在一旁, 只等着她喝完汤药, 送上压苦的蜜饯。   她无意识的往窗外观望,看着殿门前比往常多了差不多一倍的守卫,黑压压的一片, 只有手中的长剑泛着寒光, 才终于再次意识到,宫中好像真的要变天儿了。   她默默的低下头, 心中莫名的慌得很, 那碗汤药在她唇边蹭了许久,才被她屏息压着气儿, 一股脑的咽了下去,但正当她准备放下药碗时, 却突然听到有人好像在叫“卿卿”。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猛然抬起头, 看见的果然是自己的兄长江知慎,正一脚踹开殿门,缓缓往殿内走来。   他身着银色盔甲,黑发被紧紧束起, 藏在笠形盔中, 有几缕散落下来,恰好垂在额前,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去了鞘,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此时那血正顺着剑尖儿一滴滴的往下坠落着,落在绒毯上,虽然无声,却万分沉重。   江知宜望着他杀气腾腾的模样,双目发直,愣怔的叫了声“兄长”,手中的药碗猝然落地,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江知慎却缓步上前,一把将她扯到自己怀中,轻拍她的肩膀,轻声劝慰:“别怕、别怕,兄长是来带你离开这儿的。”   江知宜温热的脸与冰凉的盔甲相撞,不由浑身一震,她心中有疑惑万千,想知道兄长怎么会进宫,是如何进的宫,但当她的目光移转到长定宫宫门前,看着适才还站的笔直的众人,此时个个拔·出长剑,正与其他人厮杀时,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抬头望着江知慎,声音如同哽着什么东西般,吞吞吐吐的说不分明:“兄长,你可知私闯皇宫,是什么罪名?”   “管它是什么罪,这皇宫马上便要易主,谁来治我的罪?”江知慎咬着牙反问,二话不说,抓住她的腕子就要拉她往外走。   “易什么主?”江知宜挣扎着不肯随他离开,不禁拔高了声音询问:“你今日来,不只是要带我离开是不是?你还谋划了什么?是用谁一起?”   她接连不断的问出几个问题,每问出一个,心中就愈发冰凉一分,当今天下有皇上坐镇,突然说要易主,岂不是有人欲谋权篡位?   谋权篡位啊,是多大的罪名?江知宜不敢细想,脚下步子不听使唤的往后退缩,一步接着一步,直到身子抵到木桌,再无路可退时,她方停了下来,颤抖着身子茫然询问:“兄长,你究竟在做什么?”   “你不必管那么多,只随我离开便是,从此以后,这重重宫阙再与你无关,你就只当这些日子是噩梦一场,现下终于醒了。”江知慎再次上前,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束住她的双手,将她携在腋下,边招呼采黛跟上,边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是因为他知道,她总有心事万千,顾虑的事情太多,断断不会如此轻易的随他离开,然而这些正压在她肩上的东西,本不该是她应该承受的。   “兄长,你不能这样,兄长,你是不是疯了……”江知宜还在絮絮不止,不停的反抗着,不是为自己能不能离开这皇宫,而是为他今日所作所为。   江知慎压根不理她的话,只是一手紧紧的携着她,另一手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不管不顾的往外走,又不忘嘱咐:“卿卿,外头守卫多,有你在,他们不敢贸然行动,哥哥才有机会带你逃出去。”   殿外的腥风血雨依旧未曾停止,看见他们出来,立即有侍从涌了上来,江知慎所带领的人马也跟着涌上来,场面愈发混乱不堪。   江知宜身在他们其中,被江知慎拉着躲来躲去,如同局外人一般手足无措,毫无反手的余地。   她听着刀刃相接的碰撞声,望着咬牙切齿举剑的人,大脑好像已经空了一样,任由江知慎拉扯着她,任由自己的身子在不断飞溅着鲜血的境地里徘徊。   刀剑无眼,她被江知慎处处护着,虽然不至于受伤,但血流漂杵之中,不知是谁的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喷洒到她身上,她練色的衣衫有几处已经被染成嫣红色,如同平面上突然绽放的娇花,而面上也溅上了几滴热血,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被闻瞻调来任由江知宜差遣的侍从,不知从何处赶了过来,也加入了这场厮杀之中,月诸首当其冲,举剑向江知慎砍去,嘴中还不忘询问:“江姑娘,你没事吧?”   江知宜已经完全失了魂魄一般,压根没有心力应他的话,江知慎则冷哼一声,迎上他的剑,两剑相撞,两人的目光也随之交汇。   江知慎望着那张有些眼熟的脸,双目逐渐睁大,又仔细的瞧了瞧,用剑将人挑开,大口喘息着询问:“梁日居同你,是什么关系?”   他曾在离王殿下那儿见过梁日居,虽然只是寥寥两面,但眼前的人跟梁日居着实长得太像,让他不得不怀疑两人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不关你的事。”月诸略微停顿之后,提剑再次向前,往他的门面上劈去,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怒喊:“逆贼,今日我就要在此处解决了你。”   月诸虽然未直说,但江知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再恋战,转头拉上江知宜,招手命手下挡住阻拦的人,抬步便往外跑。   如果眼前的人当真同梁日居有什么关系,那此人既然是皇上的人,那梁日居呢?是不是也同皇上有关联,或者根本也是皇上的人?若是如此,那他们今夜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月诸还要随着他追上去,但有人阻拦着他,让他举步维艰,且江知慎手中还拉着江知宜,他不敢贸然行动,唯恐伤到江知宜,再落下罪责,其他守卫更是如此,只能看着江知慎带着江知宜离开,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而不敢贸然行动。   ————————   另一边,闻瞻还在审问着沈之庭,他端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十分不屑的睨了沈之庭一眼,云淡风轻的说道:“既然沈将军不肯说闻离此时在做什么,那不如让朕猜一猜如何?”   说着,他缓缓蹲了下来,依旧用剑在他身前比划着,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接着道:“朕猜……他现在正在皇城往兵部调兵的必经之路上,对不对?”   听了这话,沈之庭后背猛然挺得笔直,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他并未出言回应,只是转头恶狠狠的瞪着梁日居,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梁兄真是好本事,在我身边藏了这么久,硬是没露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亏得我还想带着你平步青云。”   “平步青云?”梁日居轻嗤一声,笑着回应:“沈将军糊涂了,这天下是皇上的,可不是离王殿下的,你拿什么带我平步青云?况且我在陈州,不过是皇上特意派遣,并非沦落偏僻之处,是不是要登上青云,就不劳沈将军费心了。”   当年沈之庭被贬除州,皇上那时根基尚不稳固,为防止其与离王再有其它谋划,便派遣自己前去监视。日子过得久了,本以为沈之庭再不会有其他动作,本来皇上都要叫他回来了,但没想到,临到年下的关点处,自己这个隐藏了许久的人倒派上用场了。   “呸!”沈之庭冲着他的方向啐一口唾沫,又将头转回到闻瞻面前,接着道:“成王败寇,我落入皇上早就铺好的陷阱之中,自愿受罚,只是既效忠了离王,便讲究一个忠心,怎么会有其它……”   沈之庭话还未说完,闻瞻握剑的手便已经毫不留情的落了下去,只是长剑调转了位置,正没入沈之庭的大腿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而后又如同涓涓细流般,汨汨而流的没个停歇,还有几滴血顺着长剑落在闻瞻的手上。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沈之庭感受到疼痛之后的吼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闻瞻全然不顾他声音里的痛苦,一双黑眸一转不转的盯着他,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的从袖中掏出块干净方帕来,待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了手,他将那方帕扔到沈之庭身上,冷笑一声之后,讥讽道:“忠心?你也配跟朕说忠心二字?”   他面上的表情带着丝丝寒意,在场众人见此状况,皆噤声不语,甚至不敢弄出任何动作来引得闻瞻注意,一时之间,适才还混乱的地方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闻瞻却已经毫不顾忌的起了身,摆手叫来随侍的人,出声嘱咐道:“去,把沈将军压下去,叫太医来好好替他医治,别让他疼死了。”   侍从领命已经将人拖了下去,而宫道尽头突然又有守卫跑了过来,脚步慌乱,到闻瞻面前时还狠狠摔了一跤,整张脸都与地面相撞,但嘴中依旧不忘禀道:“皇上,不好了,长定宫……长定宫那边另有一队人马,劫……劫走了江姑娘。”   “什么?”闻瞻脸色霎间沉了下来,一脚踢在那守卫身上,这一脚用尽了全力,让刚刚起身的人再次倒在了地上,又抬声斥责道:“朕不是在长定宫加派人手了吗?那些人呢?”   为了防止闻离在那边有别的动作,他特意命弓·箭手守在长定宫,一旦有人行不善之事,便立即动手,怎么就让人得逞了呢?   “禀……禀皇上,来的人是镇国公府的少爷,他带着江姑娘,奴才们不……不敢动手,怕伤了江姑娘。”那守卫颇为为难模样,仔仔细细的说着现下情况,随后又慌忙道:“皇上,江家少爷现在估计已经快到城门口了,您说这箭,到底落是不落啊?”   人手是有,箭也早已经备好,但就是不敢动手,怕伤了江姑娘,不好同皇上交代,这才一直未动,还特意来向皇上请命,只要皇上一声令下,那一切都好解决了。   “废物,一群废物。”闻瞻怒骂着,冷若冰霜的面容愈发冷了几分,快步往那守卫所说的城门处赶去。   等到闻瞻赶到时,江知慎的确已经到了城门口,他坐在马上,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抱着坐在前头的江知宜,目光沉静,同随从望着城墙上拉满弓的的无数弓·箭手,弓·箭手们也在望着他们,双方无声的对峙着,谁都没有敢轻举妄动。   “江大少爷,你觉得你今日跑得掉吗?”闻瞻自众人之中走出来,脚步稳重而缓慢,素净的衣裳使得他的身影愈发醒目,他虽是与江知慎说着话,但目光却始终在江知宜身上打转,待看见她身上沾满了鲜血,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听皇上这话的意思,是觉得我跑不出去?”江知慎自顾自的摇头笑笑,用笑容掩饰着此时内心的恐惧与慌张,又将身·下骏马稍稍侧了侧身,使得江知宜正好离开闻瞻的视线,手指则在江知宜手心重重的捏了一下,示意她莫要多言。   他们到底还是少算了一步,所以此时才会落入皇上手中,看皇上如此气定神闲,想必沈之庭那边或许正和他一样落了下风,若他与沈之庭皆失败,那离王那边又将如何?   闻瞻也随着他笑,只是那笑容与他的不同,是带着十足十的自信,十分肯定的回应:“若是你放下江知宜,或许还可以逃的掉,因为朕可能会愿意放过你。”   说实话,若不是看在江知宜的面子上,他当真不想同江知慎这个蠢货多说一句,跟傻子似的任别人利用就罢了,如今还敢闯进宫来,要自不量力的带走自己的妹妹,是觉得这城墙上的把把弓·箭,要不得他的性命吗?   “你休想,我的妹妹不是你的笼中玩物,更不会永远留在宫中任你折辱。”江知慎被他那副悠然的神情气的怒上心头,目眦俱裂的瞪着他,毫无退让之意。   当初卿卿刚入宫时,他以为皇上恩赏她入宫诊病是好事,还暗暗高兴了许久,谁承想皇上还怀有别的打算,他刚得知卿卿在宫中受辱时,就想要如今日一般,直接打进宫来,但那时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他自然会好好把握,将卿卿带出宫去,再不用受百般折辱,况且他们镇国公府家的小姐,岂容他人如此轻贱,即使那人是皇上,也不行!   “既然如此,那你应当知道,谋逆造反是怎么的罪责吧?”闻瞻并不着急,直直的望着他,用言语一步步的逼近。   江知慎冷哼一声,眉眼之间满是不屑,露出几分纨绔子弟的肆意来,“既然敢来,便是早就想好了失败的下场,临到关头,难道还会害怕逃脱不成?”   “你倒是想好了?”闻瞻迈步向前,依旧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接着问道:“那你父亲,还有你们整个镇国公府,也都想好了吗?”   谋逆造反并非只关乎他一个人,而是满门抄斩之罪,他妄想将自己与整个镇国公府分离开,各论各的,那是万万不行之事。   “他们怎么样,不劳皇上费心。”江知慎脸色微变,手中的缰绳握的更紧,梗着脖子回应。   自从答应了同离王一起行大事之后,他就不敢想父亲,不敢想镇国公府的人,他怕即使成功,父亲也肯认这不忠不义之举,更怕若是失败,就是将所有人都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怎么?敢做却不敢担下罪责?”闻瞻玩味的勾唇笑笑,目光依然在江知宜身上流转,好声好气的同他打着商量,“朕虽不是大度之人,但你妹妹在朕这里同旁人不一样,只要你把她安然放下,朕可以当今日你没来过宫中,更不会治你和镇国公府的罪。”   他言语之中颇为耐心,好像只要同江知宜相关的任何事,都可以好好商量一番,江知慎不信他这样的话,也不屑于接受他这样的恩赐,抬头面带不善的望着他,并不打算就此退让。   而一直低着头并未出声的江知宜,听了这话却猛然转过头来,十分复杂的睁眼看着他,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过了良久,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如今这样的境地,她不知该说什么?谋逆造反之事,兄长的确是做了,她适才还在想,自己是否应该就此事向皇上乞求恕罪,可皇上此时却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不知如何应对。   若是就此答应,是不是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她与皇上彻彻底底的捆绑在了一起,不管是为了什么,她再也没有离开他的机会?   “卿卿,朕一向说话算话,你应当知道的吧?”闻瞻捕捉到江知宜的目光,趁势追了上去,直白的与她对视。   他话中的意思,原本是想让江知宜明白,只要她无事,那他自然可以放过她兄长,但这话在江知慎听来,却像是无形的威胁,以自己和镇国公府为威胁,逼迫江知宜就范。   这样的威胁,再次激怒了本就满腔不满的江知慎,他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弯腰抢走随从手上的弓·箭,又从那人背上取了长箭,继而将弓拉满,直指着闻瞻,行云流水般的一套动作,压根没有任何犹豫。   闻瞻身后的守卫见此情况,毫不犹豫的随之拉满了弓,也直指上江知慎,无数长箭比在江知慎身上,只要他稍有动作,只能落得个被射成马蜂窝的下场。   “皇上,别……别动我兄长。”江知宜终于开了口,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其中有乞求,也有无奈。   她的声音带着孱弱的喑哑,衬着她衣衫上的片片血迹,惹得人顿时生出无限爱怜来,旁人只当她这是惊惧太过,才会露出这般虚弱的模样,但闻瞻只听她的声音,便知她当下身子并不舒服。   闻瞻的眉头拢得更紧,他抬手示意城墙上的弓·箭手放下武器,只当众人好像不存在一样,隔着遥遥相离的一段距离,柔声的询问江知宜:“你受伤了?还是旧疾又犯了,身子不太舒适?”   众人随他的命令放下武器,屏息听着一向不近人情,适才刚用剑伤了人的皇上,如同换了副面容一般,贴心问候着马上的姑娘。   江知宜看着众人放下弓·箭,抬手抓住江知慎的手臂,让他也放下,却不知江知慎此时已经怒火攻心,根本不理闻瞻和江知宜是何作为,他就着江知宜的手,再次将弓拉满,长箭随着射了出去。   闻瞻还在盯着江知宜苍白的面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待醒过神时,已经避让不及,长箭冲进他的左肩处,鲜血霎时涌出,疼痛让他下意识的弯下了腰,牙齿紧紧的咬住了下唇。   江知宜亲眼看着他左肩的衣裳瞬间被鲜血染红,整个人都坠下去时,双目涣散,怔营着无声的叫了声“皇上”,本来还欲再多望一眼。   但江知慎趁着这个空当,已经扬鞭催马往城门外跑去,守卫们有的再次举起弓·箭,有的上前来扶住闻瞻,闻瞻一手抚住伤口,另一手抬手止住众人,只道:“别射箭,会伤到江知宜,也不必管我,快去追人……”   他的声音带着轻颤,嘴唇也在不停的发着抖,一时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但头始终微微扬起,追随着马上的人,待那马出了宫门时,他还能感受到,马上被挡住的人,好像还在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第62章 二更…… 她若不会死,就先给本王忍着……   城墙上的守卫因为有顾及而不敢射箭, 而下头的守卫又有江知慎的人马拦着,一时难以追上人,江知慎自出了宫门, 就马不停蹄的一路向西, 越过无数隐蔽的弯道儿, 又有人为其断后,这才勉强甩掉了宫中追来的人。   刚到了当初离王所说的那处让他们容身的院子,江知慎就放下江知宜, 再次翻身上马, 只道:“卿卿,你在此处好好呆着, 我要赶去告知离王殿下些事情, 只需等一柱香时间,我便会回来带你离开。”   江知宜还在适才的一系列突变中未醒过神来, 她手中拽着江知慎的衣角,言语之中犹带着不可置信, 询问道:“兄长,你当真是同离王殿下一起谋逆了?”   她原来只觉得兄长沉稳不足, 极爱冲动行事,但万万没想到,他会随离王一起,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况且离王并非善类, 他的母亲还是杀害姑母的凶手。   “这事儿你不用管,你只管在此处等兄长,我很快回来。”江知慎不理她的问话,夹紧了马背, 作势便要离开。   江知宜却不允他走,她仰头看着他,双眸澄澈无比,语气格外的冷静:“兄长,你怎么能还与离王如此亲密,你可知道,就是他母妃杀害了姑母,又弄成姑母是自杀的假象,他母妃既然动了手,你当他就是无辜的不知情之人吗?”   “你胡说什么?姑母分明是被皇上逼死的。”江知慎嘴上反驳着,但对这件他也曾怀疑的事情,心中依旧有些拿不准,佯装坚定的接着道:“就算是离王母妃害了姑母,离王必然不知道,况且他前些日子还曾同我保证过,若真是他母妃害了姑母,他必然会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兄长,你还真是糊涂啊。”江知宜听出他话中的不确定,怒其天真愚钝,不由拔高了声音,抬声斥责:“离王果真是好本事,几句话便哄得你同他一起做这谋逆之事?你可知道,造反乃是满门抄斩之罪,你这样做,是罔顾江家满门的性命,是要把整个镇国公府推出来为你的愚蠢担责。”   说着,江知宜将他的衣角攥得更紧,面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接着道:“兄长,你别再欺骗自己了成不成?你应该明白的,从他让你发现皇上身边的美人是我开始,就一直在利用你,而不是在帮你,你真的要一次又一次的,上他的当吗?”   她气急了,言语之中没半句客气,将离王所做的种种皆道出来,想让他辩个清清楚楚,到了此刻,她方恨自己不像父亲般学识渊博,能将各种骂人愚笨的话信口拈来,好骂他个狗血喷头。   “行了。”江知慎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发懵,但随即只觉得震耳发聩,他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反手握上她的腕子,面上颇为难堪,甚至带着些绝望的意味。   “被谁利用又有什么所谓?左右只要当今皇上在位,咱们镇国公府就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你也得永远呆着宫中任皇上折辱,兄长受不了这样,当真是受不了……所以才想要搏一搏。”   他勾唇勉力冲她笑笑,暗暗推掉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淡淡道:“我们镇国公府的娇娇,怎么能允许皇帝那个昏君轻辱,父亲心中顾忌多,他不敢救你,没了父亲,你就只剩兄长了,兄长肯定得想法子救你。其实兄长老早就想进宫去救你,想砍了那个昏君,但一直不得机会,现在终于把你救出来,就算这谋反之事败了,兄长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兄长……”江知宜硬生生的强忍着,才不至于落下两行清泪来,她觉得自己的处境如此尴尬,谁都有权利指责兄长,说他不忠不义、说他大逆不道,但唯独作为被救之人的她没有。   江知慎依旧在笑着,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皆弯成了月牙儿形状,而后又漫不经心的说道:“卿卿,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我得去告知离王一下宫中的现状,不管之后事情能不能成,兄长肯定会好好的护着你,不会再让皇帝欺负你,你就在这儿放心等着兄长回来。”   话落,他不再多言,将马鞭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不过须臾时间,便不见了身影。   江知慎快马加鞭的往离王所在的地方赶,或许是巧合,他到半路时就遇上了离王带领的兵马,原来还威风凛凛的队伍,如今只余下一小队人,且个个都是面色灰败、衣裳破烂,浑身沾满了鲜血,甚至有人还瘸着腿,颇为狼狈不堪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皇上的埋伏吗?”江知慎下马迎上前去,出声问道。   那侍从见来人是他,原来警惕的目光稍稍放松了些,冲着他略一拱手,丧家犬般耷拉着脸,垂头丧气的回应:“败了,江大人,我们败了。”   他握着剑的手都在颤抖,轻叹一口气后,声音显得十分无力:“皇上压根不曾去调兵,殿下等了许久见无人过去,又领我们去皇宫增援,但还没到皇宫,便遇到皇上派来追杀的人。他们人多,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殿下腹部都挨了一刀,但还是不肯走,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我没办法,偷偷将人打晕了带回来的,牺牲了无数弟兄,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出来,殿下这会儿还未醒来。”   那侍从说着,露出捶胸顿足的愤慨神态来,这情况是江知慎早就预料到的,梁日居和沈之庭都在皇上手中,他们自然落不得什么好,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办法去责怪谁。   他拍了拍那侍从的肩膀,轻声劝慰:“你带殿下回来这事儿做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带殿下先回城外的小院,收拾好一切,不给皇上他们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另外,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应当立即离开,你想办法寻个郎中来带在身边,好给殿下包扎伤口。”   若梁日居当真是叛徒,那他们这处容身之地恐怕早已暴露,他们得尽早离开才是,但那小院有他们以往的踪迹,得尽快毁灭,然后带上卿卿一块离开。   再回到城外的小院,江知慎二话不说,将江知宜塞进准备好的马车上之后,命人一把火点了这院落,而后骑马在前,丝毫不敢迟疑的接着往城外而去。   刚走出不过几里地,离王就醒了过来,说离此处不远的村落里,还有他舅舅的一处宅院,那宅院隐于乡野之中,同普通人家无异,他们若是能去那处,或许可以暂时藏身,待稍做调整之后,再从长计议。   说从长计议的话都是失败后的敷衍,可现下已经没了别的选择,总不能就此回去主动自投罗网,于是一行人又调转方向,往离王所说的宅院而去。   去处暂时有了着落,江知慎稍稍放下心来,他放慢了骑马的速度,转而来到江知宜所在的马车前,抬手轻敲小窗,询问道:“卿卿,你身子还撑得住吗?”   他记得,以前他这妹妹并不经常出门,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受不得颠簸,马车稍稍坐久了些,便觉心中堵得难受,现在身处逃亡路上,马车自然是无所顾忌的狂奔,只怕她那虚弱的身子,扛不住这奔波。   “哥哥,我……”江知宜掀起帷裳,从小窗里露出皱紧眉头的半张脸来,十分为难的乞求道:“我有些难受,哥哥,咱们能不能先歇歇。”   “马上便要到了,卿卿你再忍一会儿成不成?”江知慎看得着急,摆手让马夫慢着些,好让她有机会喘口气。   但慢下来的马车并未起什么作用,江知宜仍旧不住的咳嗽着,她一手用帕子掩住嘴,另一手捂住胸口,顾盼生姿的秋眸已经带上了些水光,脸色煞白,朱唇不留一点儿血色,声音更是虚弱不堪,“哥哥,我难受的紧,怕……怕再撑不下去了。”   说着,又是好一阵儿咳嗽,如鲠在喉的感觉堵的她喘不过气儿来,苍白的脸因此多了些血色,只是这血色,看来更是惹人心疼。   自在宫中开始施针开始,她这磨人的旧疾已经许久不曾发作过,她本以为这是要痊愈的征兆,但没想到一切皆是假象,病情不过是暂时被压下去而已,今夜突遭如此多的变故,她的身子便又扛不下去,开始了抗议。   其实她刚出宫的时候,就被那些打打杀杀的景象晃的难受,但她知此为生死存亡之际,说出这样的话只会让兄长担心,所以一直强忍着,未曾吐露半分。   “哎呀。”江知慎急得直挠头,现在处境危急,并不是能歇脚的时候,可是又不能看着卿卿难受,他皱眉又望江知宜一眼,只道:“卿卿,你先等等,我去告知离王殿下一声,让他们先走,我随你停下歇歇。”   “好,谢谢哥哥。”江知宜勉强露出个笑脸来,好让他暂时放心。   “你这丫头,同哥哥还说什么谢谢。”江知慎摆摆手,又冲到前头离王的马车前,隔着段距离,轻声叫了声“殿下”。   离王受了伤,又刚遭大败,心下并不舒爽,但听见是江知慎的声音,还是耐下性子,微微起了身,哑着声音问道:“知慎,怎么了?可是有其他情况?”   “没……殿下,我妹妹不大舒服,我想让她下马车歇歇,要不你们先走吧,我随后便带着她跟上。”江知慎温声询问着他的意思。   本来这事儿算不得什么,不用专门来问他是否同意,但是现在非同一般,他带着卿卿落了队,便多留下几分被皇上发现的风险,他不得不问问离王。   “再走几里路便要到了,能不能让知宜再忍忍?”离王叫的十分亲密,话说得也颇为好听,但藏在马车中的面色并不大好看。   “我妹妹她撑不住了,殿下您应该也知道,我妹妹她身子不大好,经常……”江知慎接着出言相求,但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离王打断。   离王有些厌恶的拨了拨沾满鲜血的衣裳,用手指抚摸着自己身上的刀伤,只觉得心中堵着一口气,他猛地一把扯开帷裳,已经没了刚才的好声气儿:“你妹妹撑不住了?撑不住会死吗?不会死就先给本王忍着,若是因为她误了时机,咱们都得死,你自己说说,是她的性命重要,还是本王的性命重要?”   江知慎被他这番话问得一时语塞,没反应过来这是一向温和的离王能说出口的话,他愕然不止的低头望着离王,对上的却是一双恶狠狠的双眸,再不似从前似的,是一双婉转风流的桃花眼。   离王察觉出他眼神中的意味,知道此时不是撕破脸的时候,稍稍垂下眼睑,隐去周身的戾气,几乎是瞬间就变了一张脸,依旧是如同江知慎记忆中的温和模样。   “知慎,我适才一时着急,口中没了遮拦,你也知道咱们现下的处境,只要稍不注意,那咱们都得死,皇上可不会因为你妹妹身子不舒适就留情,给咱们多留些逃跑的机会不是?你也不想你妹妹再被皇上抓回皇宫吧,这回若是再回去,她又没了你救她,可彻底沦为皇上的玩物了。”   他顿了顿,打量着江知慎的神情,又道:“但若是咱们今日逃出去,那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放心,即使咱们败了,本王也会给你留下机会,让你给你你妹妹谋一条新的出路。”   他句句戳中要害,面上虽然是在处处为他们兄妹着想,实则是在告知江知慎,已经走到这儿,就再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江知宜一个人,不值得让大家都随着一起冒险,彻底失去翻身的机会。   江知慎不再说话了,他直直的望着离王,就此发现眼前的人同之前恍若两人,他抿了抿唇,将心中有关梁日居身份的疑虑,暂时压了回去,一个字都没有吐露出来。   离王见他有所松动,招手让自己的侍从过来,出声嘱咐道:“你们不是带了个郎中在身边吗?本王瞧他适才为本王包扎时,医术还不错,去让他给江姑娘瞧瞧病,看能不能暂时压制住。”   “是。”那侍从听命立即去办了,江知慎则拱手冷漠的道了声“多谢殿下”。   他转头看了看江知宜所在的马车,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回到她的马车旁,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不忍去看他妹妹那张被病症折磨的脸,更没脸去面对。 第63章 一更 很想她,但可以勉强克服   “皇上, 我疼,我难受,皇上……”   飘渺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声声传入闻瞻的耳边, 闻瞻抬眸随着那声音观望, 只瞧见一个半虚的身影,面容看不大清,只能依稀看到她手中拿着把团扇, 他欲上前询问, 问她是谁,问她哪里疼, 但那身影瞧见他过去, 又突然消失不见,连带着声声哭泣也没了回响。   他慌忙转头四下张望, 想寻找适才那人的踪迹,但原本还白茫茫一片的地方, 霎时变成了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让他再也看不清万事万物。   “嘶……”闻瞻自昏迷中醒来, 起身的时候不经意间拉扯住肩上的伤口,只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他抬手抚上肩头,不由想起适才的梦境, 不自觉的朝着窗外观看, 只望见同梦境中一样昏黑的天儿。   适才可真是噩梦一场,说是噩梦,也不大准确,因为那梦开头时当真算得上美好。   他隐隐约约记得, 那是杏雨梨花的春日,粉雕玉琢的姑娘半倚在美人榻上,他坐在她跟前,手中拿着片叶子正吹出声响,那姑娘用手中的团扇半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清眸流盼的秋目和婉转蛾眉来。   她直直的望着他,听得极为认真,偶尔露出几分娇笑,他看不见她全部的面容,只能从她微微弯起的杏眼中辨别。   他沉溺在那双秋眸中,一时忘了手上的动作,而那和谐画面却并未持续太久,柳亸莺娇的春日猝然一转,到了落雪纷飞的冬日,美人卧榻的景象也成了朱甍碧瓦的宫墙。   姑娘还是那个姑娘,但这回却是素手搭上殿门,隔着那道门槛,她深深的望了自己一眼,然后便毫不留情的“吱呀”一声关上了门,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欲抬手扣门,但手指还未搭上殿门,那姑娘又突然开门冲了出来,一把揽住了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怀中,像是正在泣涕涟涟似的,哽咽着声音说她难受。   他抬手捧起她的脸,想仔细问问她哪里难受,但只撞见她眸中的重重水雾,雾气之后,星眸中只有他一个人的面容,他微微闭上眼,低头吻上她微颤的羽睫,但还未感受到玉软花柔的美好,再一睁眼,便是满目苍茫,只余下他一个人,哪里还有相伴的佳人?   “皇上,您可终于醒了,怎么醒了也不叫奴才一声?”他还在想着适才的梦境,李施已经走了进来,在他身旁絮絮不止。   闻瞻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抬手捏着眉头,有些不耐的询问道:“有没有找到离王的踪迹?”   “还……还未找到。”李施摇了摇头,面上十分为难,“梁大人所说的城外小院,已经派人去追过,但那小院已经被一把火烧尽,什么都不曾留下,更没有离王和江姑娘的身影。”   “那你们还去了什么地方找人?”闻瞻缓缓起了身,努力压制着满腔的怒火,仍有耐心的询问着。   李施暗暗咽下一口气,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的应道:“镇国公府、离王府都已经去过,府邸上的人都压回来了,也未问到什么线索,卫将军和梁大人这会儿还在城外找人,一夜都没有歇过。”   李施战战兢兢的说完,却见闻瞻并未再问什么,他沉默着,打量着殿内的一切,不过短短一夜光景,这殿内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明明什么都没变,却好像什么都没了。   他坐在江知宜梳妆台前的玫瑰椅上,猛然没头没尾的说道:“朕适才梦见江知宜在朕怀里哭,她跟朕说她难受,朕问她哪里难受,她却不肯告诉朕。”   “皇上,您这是被魇住了,江姑娘虽然被劫走,但是有她哥哥在呢,必然不会让她受苦。”李施弓着腰相劝,暗道皇上这回并未喝醉,怎么又做了这样的梦。   “怎么不会受苦?江知慎带她走的时候,她分明就是身子不舒服。”闻瞻抬起头,往那铜镜中望去,只望见了一张无助且茫然的面容,他抬手用胳膊拄着头,语气波澜不惊:“你说,她现在是不是还难受着?若是她旧疾犯了,不知道江知慎会不会带她去看太医。”   说着,他并未等李施回应,又自言自语的答道:“朕正命人抓他们,他们肯定没机会去看太医,要不……”   闻瞻转过头来,眉心微低,有些手足无措的望着李施,淡淡道:“要不朕把人撤回来吧,让他们不必再紧追不舍了,这样她难受的时候,江知慎就有机会带她去看太医了。”   “皇上,您糊涂了啊,离王和江家少爷意图谋反,您万万不能就此放过他们。”李施听着他的话越说越离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接着相劝,“皇上您不必太过担心,江姑娘福大命大,必然不会有事的,但若是您今日放过离王,来日又是大患啊。”   “朕原本是打算放过江知慎的,但是他不肯自救,偏要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偏要……”闻瞻再说不下去,他缓缓起身,用宽袖将梳妆台上的东西尽数推掉,原本还面无表情的脸,突然又燃起怒气。   他望着那些东西一个个落到地上,发出接连不断的刺耳碎裂声,只让他觉得愈发清醒,他的双手扫到玫瑰椅上,仿佛还记得那日他抱着江知宜,将她放在这椅上,一下下替她擦着头发的场景,他的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低沉的声音中满是失落,依然执拗的谈论着适才的话题,“宫外没有会施针的太医,没有珍贵的药材,她若是又病了,谁能为她医治?”   “皇上,您太过紧张了,江姑娘并未进宫多久,之前她在宫外时,不是照样好好的嘛,这回只是又出了宫,必然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奴才看您是太想江姑娘,也太累了,要不您先歇歇吧。”李施望着他眼下的乌青,还有那张苍白的脸,忙上前两步,就要扶他去歇息。   皇上昨夜受了伤之后,一直催促他们去追人,不肯好好让太医医治,后来疼得昏了过去,太医才得了给他诊治的机会,这会儿刚睡了不过两个时辰,便又醒了过来,说话糊糊涂涂的,显然是并未歇息好。   “朕是很想她,适才看着她走的时候,朕就很想她,但现在没有办法,朕只能勉强自己克服克服。”闻瞻甩开他的手,自一片狼藉的梳妆台旁走了出来,一路行至轩窗下。   他望着檐下微弱的烛光,转瞬之间又清醒了一般,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和平静,继而道:“找不到人就引他们出来,荣太妃不是还在咱们手中吗?将荣太妃拉出去,朕就不信,离王能亲眼看着他的母妃去死。”   话音落下,闻瞻抓紧了窗上镂空的花纹,眉眼之间俱是冰雪般的寒意,别有深意的说道:“先帝当年留下遗诏,说除非离王犯谋权篡位之罪,否则不能取他性命,现在他犯了此罪,那关于怎么让他死,先帝并没有多言是吧?”   “这……”李施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敢妄下断言,皇上说怎么让别人死,那别人就得怎么死,他一个当奴才的,只能听命去做,却不能开口说什么。   “行了,去办事吧。”闻瞻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忙活,待他走到门前时,又突然叫住他,嘱咐道:“卫延和日居忙了一夜,让他们先回去歇歇,朕亲自去寻人就是。”   “皇上,您身上的伤……”李施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情,想要出言劝他,但看他并无动摇,又知道他一向固执,何况是现下境遇,也不再多言,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   江知宜一行人已经到了离王所说的宅院,那宅院地处偏僻,又隐于无数人家之后,果然是藏身的好地方,但便于藏身,也意味着条件极差,吃穿用度皆不顺心,又不能贸然出门。   在这样的地方,要寻江知宜平日喝的汤药甚是困难,他们带来的那位郎中,只能简单的为她熬了壶止咳的汤药,药材用的是平时日从未听说过的草药,弄出满满当当的一大碗,二话不说,便要她尽数喝下去。   落此境地,江知宜也没有别的办法,她端着那碗药,将眼睛一闭,生生屏着息灌了下去,灌下去之后,便是好一阵连咳带吐的,喝下的汤药有一半都被吐了出来。   江知慎在一旁看得着急,他为江知宜一下下的抚着后背,希望她能好受些,但终究是于事无补。   江知宜咳的愈发严重,一张脸被憋的发红,眼眶中含着未落下的眼泪,微微仰头看着他,小声的重复道:“哥哥,我难受。”   江知慎为她拨弄额前垂落得碎发,扶着她躺到榻上,暗暗咽下心中的辛酸与难受,劝慰道:“卿卿你等着,兄长这就去告知离王,我不随他们躲来躲去了,我要带你离开。”   她此时的模样,总让他想起来她幼时也是这样,明明是她自己因为怕苦不肯喝汤药,但等到旧疾发作时,又要拉着他的手,跟他说自己好难受,要他想办法替她压一压。   而他还是和那时一样,面对她的时候,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情愿拿出所有东西,换她能舒适一点儿,不再受病症的折磨。   “可是咱们若是离开,你必然会被皇上抓到,只怕到时候会保不住性命,况且离王必然不允咱们离开。”江知宜藏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砸了下来,顺着眼角而下,滑过面颊和嘴角,又消失在下颌处。   如今的情况,如何选择都是麻烦,何况中间还插着个离王,限制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生怕因为他们兄妹,暴露了自己。   “没事儿,你不用担心,看着你难受,兄长也难受的很,我这就去告知离王一声,然后带你离开,兄长记得你原来喝的汤药的方子,等咱们出去,兄长立即去弄。”江知勉力冲着她笑笑,重新燃起几分希望来,转身就往屋外走。   临到门前时,他又转头看了江知宜一眼,突然觉得这江山要不要易主压根与他无关,镇国公府以后的光耀也与他无关,面前这个咳嗽不止的小姑娘,才是同他联系最为紧密的一个。   他从小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从垂髫稚儿,长成了如今亭亭而立的佳人,不管如何,他都没办法舍弃她,为了她,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甚至可以选择会立即丢掉性命的一条危险之路。   江知慎快步往离王所住的屋子而去,他还没来得及请命进去,便见离王的侍从推门出来,看见他之后,面上一喜,抬手做出请的姿势,只道:“真是巧,殿下还说让我去请江大人呢,江大人这会儿自己就来了。”   “请我?请我有何事?”江知慎迈过门槛,有些茫然的询问。   “江大人进去便知道了。”那侍从讳莫如深的一笑,将房门重新关上。   江知慎迈步进去,瞧见离王正坐在椅前,旁边还坐着一人,那人看着有些眼熟,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这人究竟是谁,他拱手叫了声“殿下”,垂手立于一旁。   “知慎,你竟来得这样快。”离王面带欣喜的抬起头,摆手让他坐下。   “我正好有事来见殿下,才来得这样快。”江知慎随着他的指引坐于一旁,又看了那人一眼,还是未想起这人曾在何处见过。   “原来是这样。”离王并未询问他来这一趟是为何事,只是抬手指了指坐于身旁的人,开口给他介绍,“知慎,这是我舅舅,你从前应当见过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说着,他又偏了偏头,将江知慎介绍给了他舅舅温允荣。   “依稀有些印象,但此时突然见到,倒有些记不大清了。”江知慎如实回答,冲着那人略一拱手以示客气。   说起来,他对离王这个舅舅,当真是没什么印象,因为这人久不在京中,经常是四处奔波,他好像只在幼时见过这人一面,过了这样久,能记得个脸熟已经是不错了。   “记不清不要紧,我舅舅这次回来,是给咱们寻到了新的出路。”离王一扫昨日大败的阴霾,面上露出几分雀跃来,好像当真找到了可以翻身的好机会。   “什么新出路,不过是近年来到处乱跑,偶然搭上了一根线罢了。”温允荣颇为谦虚模样,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精明,同离王周身的矜贵显得格格不入。 第64章 二更 你兄长不识趣儿,被本王杀了……   江知慎此次来, 本是想提自己要离开一事,但见他如此高兴模样,也不好直接打断, 况且要真是有了其它的出路, 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桩, 既不用回去送死,还能更进一步,他沉下心事, 继而开口询问:“不知是何新出路?”   温允荣抿唇笑笑, 朝着离王看了一眼,又望了望江知慎, 才缓缓开口道:“不知江大人知不知道, 前些日子边塞遭了雪灾,致使蛮人遭受不赀之损, 他们为此侵犯边城,想要某些利益, 但却被边城将士击溃,他们因此不得不臣服我朝的事情?”   “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不知这和殿下的大事扯得上什么关系?”江知慎一脸不解,再次出声询问。   边塞受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说起来对于他们还算是桩好事,朝廷苦蛮人侵犯已久, 多亏了这场雪灾, 逼迫他们不得不俯首称臣,朝廷再不用费心费力去对付他们,边城百姓也再不用受其害。   温允荣抬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并不急着解答他的问题, 他缓缓饮了口茶,混浊的双目中直泛出精光,只道:“江大人久居京城,不懂其中弯弯绕绕。”   他又放下茶盏,不急不慢的说道:“蛮人臣服我朝,需要年年上供,他们已经遭受雪灾,自身尚且难保,哪来的东西上供?虽然当今皇帝已经宽限他们半年时候,但这场大灾并非寻常,一时没法恢复,他们本就不是能安于现状的人,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会儿正在偷偷筹谋别的法子。”   他顿了顿,好像在故意勾起两人的好奇心,待看见江知慎迷茫的望着他,他方接着出言道:“温某不才,时常在各地走动,同某个部落的首领有所交际,听他多言说过几句,他说他们有意臣服,但当今皇上无情,光见他们臣服还不算完,还要将他们往死路上逼,他们为了保命,不得不想别的法子,但若是天下……”   他将目光移转到离王身上,面上的笑意更浓,只道:“若是天下易一位开明之主,给他们留几分活路,他们必然愿意安分守己。”   他这话虽说得平淡,但却是有其它指代,意思是若天下易主,新主又愿意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自然愿意低头,甚至可以为易主一事出力。   江知慎愣怔须臾,思索着他话中的意思,试探性的询问:“您的意思是,要依靠蛮人助我们成就大事?”   “江大人果然聪慧,凡事一点即透。”温允荣咧嘴笑起来,为自己寻出这样的好出路而沾沾自喜。   “不可,万万不可。”江知慎眸光聚敛,突然严肃起来,他“腾”得一下起了身,朝着离王略一拱手,正色道:“此法根本不可行,望殿下三思,若真的依靠蛮人,不异于引狼入室。”   天下谁人不知,蛮人贪婪无度,说是易一位开明之主后便心甘情愿臣服,但他们此时能假意臣服于皇上,来日自然也能假意臣服离王,这样摇摆不定的隐患放在身边,简直是自寻苦恼。   “你的意思本王明白。”离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满脸皆是漫不经心的神情,但握住扶手的动作却是愈发收紧,淡淡道:“本王又何尝不知蛮人狼子野心,所以即使需要依靠他们,也没想着留下他们。”   他的黑眸愈发深邃,让人看不分明,只是依稀露出些嗜血的意味来,再仔细瞧,还有几分得意,“他们因为遭了大灾,现在正是势弱,待他们帮我们攻进皇宫,本王会将皇上和他们一同解决,推倒皇帝的同时,又除掉他们这一隐患,岂不是一石二鸟?”   “那也不可,他们的变数太大,万万不是可利用之人,你应当也知道,他们并非善类,若真让他们进了京城,受苦的只会是百姓。”江知慎压根坐不下去,他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头,义正言辞的反驳着。   他当初答应离王谋反,除了自己的谋划,还有一点缘由是这天下本就是他们闻家的,不管是闻瞻坐拥,还是闻离坐拥,不过都是他们兄弟之争和朝堂之争,不会引出大的祸端来,但若是再扯上毫无关联的蛮人,只怕事情会愈发复杂,到时若是蛮人不可控,那这天下只怕要大乱。   “江大人说得正义凛然,那今日怎会走到谋权篡位的路上来?”温允荣见不得他那副故作正义的模样,开口便是嘲讽,嘲讽过后,又不忘指明他此时的境地,“江大人可能还不知道,如今镇国公府的众人已经被压进大牢之中,江大人要坚持己见,可不要忘了,你父母家人或许已经等不及了。”   听到温允荣说镇国公府,江知慎的眸子瞬间暗淡下来,他抿了抿唇,瞥了温允荣一眼,有些底气不足:“将父母家人置于此种境地是我的错,但联合异族谋取江山的事情,我不会做。”   他一向糊涂的很,但这事儿他想得清清楚楚,决不能让蛮人随他们进京,倒不是因为他不相信离王能除掉他们,而是他压根不能任由离王冒这个险,不是不敢,是不能!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江大人何必再假意清高,当初你随离王殿下谋反的时候,可是一马当先啊。”温允荣毫无顾忌的冷嘲热讽。   在他看来,江知慎不过是他侄儿的一条狗,主子愿意带着狗共谋大事,哪里还有狗反驳的余地。况且因为离王谋反此事,他姐姐和整个温家都受到牵连,连他自己也成了朝廷处处张榜寻找的罪人,哪里还有思虑这么多的机会?   江知慎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不欲同他一般见识,他转身面向离王,说得真心实意:“殿下,听我一声劝,依靠蛮人就是在引火自焚,万万不可行此举。”   “不可行此举?”离王突然勾唇笑起来,眼尾微微上扬,依旧是占尽风流的模样,反问道:“本王的母妃马上就要被处死,本王现在也被皇上拿刀架到脖子上,你跟我说不可行此举?既然不可行此举,那你便是有别的法子?”   江知慎摇头不语,他没有别的法子,若是有别的法子,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离王冷哼一声,对江知慎的表现极为不满,他收起脸上的笑容,又露出昨日那种恶狠狠的模样来,“皇上以我母妃为威胁,要引本王出去,本王本来打算将当初抓来的徐嬷嬷推出去应对,但那个老奴不等本王出手,倒提前解决了自己,让本王又失了拿捏皇上的一样东西。”   仔细算来,他手中已经没有太多东西能同皇上对抗了,原本是想以那个徐嬷嬷为威胁,揭出皇上的身份,但眼下却没了人证。   江知慎第二次看见离王那样的神情,只觉得眼前人跟自己当初印象中的人,离的越来越远,离王要寻法子救自己的母妃,他当然也要寻法子救自己的妹妹,与异族合作的事情他做不来,只能继续退缩。   他起身对着离王行礼,并未应他适才的话,只道:“殿下,我这会儿来是想让殿下恕罪,知慎不能在同殿下同行,我得带我妹妹离开这儿,她身子不好,再留在这儿恐怕会死。”   “离开?你想去哪?现在皇上正在四处查找咱们,你现在出去,无异是在送死。”离王后背猛地挺直,整个人都十分紧张的调转了端坐的姿势,双眸直直的望着他,等着他给出个答案。   他现在离开,不只是送自己的命,还是送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不知道。”江知慎如实回应,但又唯恐他多想,连忙继续解释:“起码先离开这偏僻乡野,寻一处地方给我妹妹诊病。”   “寻一处不偏僻的地方?是要重回皇城吗?”离王眼神一转不转的盯着他,不想放过他面上的任何神情变化。   “若是逼不得已,回皇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知慎低叹一声,露出几分绝望来。   他觉得近日种种,好像都是在做无用功,他因为一时冲动,本以为将卿卿救出来就是万事大吉,但万万没想到,后头还有这么多事等着他,让他不得不一步步往后倒退。   “回皇城?只为了你那妹妹,你要主动回去送死?”离王冷笑一声,同温允荣对视一眼,并未将心中的顾及说出口。   舅舅来了之后,他才知当日攻进宫中时,之所以受了大挫,是因为多了一个叛徒,就是沈之庭带来的梁月诸。   按理说,江知慎与他们同时在皇宫,理应知道有叛徒一事,但等他回来之后,江知慎却对此未出一言,他不得不怀疑,江知慎或许在那时就已经有了二心。   他原本觉得江知慎为他尽忠,那日又忙于救妹妹,可能并未察觉有叛徒一事,所以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还全心全意的信赖,今日还特意叫江知慎过来,如此直接的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   可是这人立即出言阻拦就罢了,还转头就说可能要回皇城,这是上赶着去给皇上送性命,还是另有他意,若皇上以它物诱之,比如他那个妹妹,再比如他的镇国公府,那他是不是张口就要将今日的事说出口?   想到江知慎的妹妹,离王又是心头一震,他适才还觉得自己手上没了筹码,但他怎么忘了,最好的筹码不正在他手上吗?江知宜在皇上心中,不是有些地位嘛,兴许比那个徐嬷嬷要好用的多,只是……   “望殿下原谅,我没法子不管我妹妹的病症,若她有了什么事,那我所做的一切,都失了意义。”江知慎弓腰低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啊,好啊。”离王接连重复两声,依旧端坐在那儿,唇畔虽然溢出些笑意,但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像是无声的敷衍。   江知慎知道自己这事儿做的并不厚道,但见他并未出声阻拦,只当他是同意自己离开,恭恭敬敬的朝着他行礼,然后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待到他走到门前,突然又听离王叫住他,他应声转过身去,想问问离王还有何事,但迎接他的,并不是离王的回话,而是离王猛然送到他胸口的长剑。   “殿……殿下。”江知慎还有些怔营,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但疼痛已经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不由得弓下腰,面目也变得狰狞起来。   “知慎,别怪我,你没有法子,我也没有法子。”离王揽住他的后背,握剑的手再度用力,将长剑更深得没入他的胸口之中,轻声细语的说道:“终究是我对不起你,若是有可能,我必定许你镇国公府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   话罢,他毫不留情的将手一松,任由江知慎顺着木门倒了下去,鲜血沾了他满身,与他腹部伤口处的鲜血融为一处,一时分辨不清衣上究竟是谁的血。   江知慎双目瞪的极大,还没从这场谋杀中醒过神来,他呆呆的望着离王,想要去抓住离王的衣领,问问这人为何如何狠心,但他双手落空,随着身体的坠落,只抓到离王腰间戴着的那块玉佩。   他记得,那玉佩还是他替离王找回来的,那是离王当初最在乎的东西。   他的手指紧紧的扣住玉佩上的棱角,想要把突然积蓄的所有恨意都加注在上面,但随着疼痛的蔓延,他的双手煞是无力的垂落,那块玉佩也掉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再也没有力气转头去看那玉佩如何了,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这地上可真冰凉啊,他甚至能感受到皮肉之下的热血一点点流失,在流淌到地面上之后,瞬间便能冷凝。   江知慎微微转动双眸,但是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见自己的伤口,只能看着胸口处的衣裳一点点被染红,而他的生命则如同流出的鲜血一样,在一点点流失。   他的身体在不住得颤抖着,除了疼和冷,再没有其它的感觉,他全然不在乎别的,一寸寸的挪动着自己的头,往江知宜所住屋子的方向望去,但紧闭的房门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离王蹲下身子,去捡自己的玉佩,目光不敢同他对视,只能刻意的偏过头,躲避那双清亮的眸子。   “别……别动我……妹妹,别……别动她。”江知慎抓住他堆积在地上的衣角,哽咽着声音乞求。   离王手上的动作一顿,将头转向远离他视线的地方,他不能答应,也不想骗一个被自己一剑结果的将死之人,江知宜在他这儿有大用,他不可能不用。   “求……求你别动她……”江知慎强忍着疼痛,继续开口,目眦俱裂的眼睛直直的望着离王的侧脸,但是无论他怎么开口,离王始终不曾转头看他一眼,直到他没了声音,离王才缓缓起了身,神色如常的将玉佩复又戴回腰际。   鲜血流了满地,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不容忽视,温允荣掖了掖鼻子,走上前去,将长剑自江知慎身上拔·出来,面上露出些担忧的神色,却不是为了江知慎的死。   他毫不在意的瞥了一眼江知慎瞪的圆圆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询问:“江大人死了,会不会影响咱们之后的事情?”   “他不死,咱们才有危险。”离王云淡风轻的回应,仿佛在谈论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说完,他连看都不曾看身后的尸体一眼,抬步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其中已经凉透的茶水尽数灌进嘴里,又提壶倒了一杯,再次灌进嘴中,而后“啪”的一声将茶盏拍下。   若仔细看,还能瞧见他握着茶盏的手是微微颤抖着的,与刚才握剑时的手是同一只。   温允荣应声去看,待瞧清楚他手中的茶盏,抬声“诶”了一句,忙上前去夺了过来,小声嗔责:“你喝水怎么不看清楚,这茶盏里的水,是适才试茶时倒出来的。”   “无妨。”离王微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掩住他眸中所有的情绪,周身的戾气更是将他装点的不流露一点儿情感,他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有些疲倦的嘱咐:“找侍从进来将人弄出去,再把江知宜给我弄来。”   “江知宜,就是江大人的妹妹,你说得那个迷住皇上的姑娘?”温允荣替他擦拭着他的长剑,疑惑的询问。   “对,是她。”离王眉心微低,有些提不起兴致。   “成,我让人去将她带过来。”温允荣边往外走,边絮絮不止:“早知道皇上是会沉溺美色的人,我当初就不该给他送银子,而应该给他送美人啊,我倒要瞧瞧,镇国公府家的千金,是怎样的美人。”   ————————   江知宜过来的时候,屋内的鲜血还未清扫干洗,她一时不注意,正好踩在那血迹上面,不知是不是兄妹之间的感应,她望着那鲜血,心里莫名的发慌,只觉得心口好像被揪住一样,是止不住的疼痛。   她抬眸望了座上的离王一眼,再次将目光调转到那滩鲜血上,客客气气的询问:“离王殿下,斗胆问一句,我兄长去了哪里?适才他出来的时候,说要来见你。”   离王并不应她的话,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圈椅,示意她坐下。   “我兄长到底在哪?”江知宜再次重复,毫不畏惧的同他直视,也不随他的指引上前。   离王依旧不应,朝着一旁的侍从略一颔首,那侍从立即会意,半拖半拉的将江知宜推到圈椅前,逼迫式的让她坐下。   离王表情冷漠的望着她,这才终于开了口,只道:“你兄长不识趣儿,被本王杀了,你若不想死,最好别像你兄长那样。”   “什么?你说什么?”江知宜猛地起身,用双手撑在桌上,杏目圆睁的瞪着他,犹有些不可置信。   她兄长明明适才还同她在一起,说要带她离开,要带她去诊病,这不过眨眼的功夫,连喝碗汤药的时间都不够,怎么突然什么都变了。   “不信?”离王往后一仰,后背紧紧的贴在圈椅的背上,微微偏头望着门前那滩鲜血,淡淡的说道:“本王看你刚才进来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还以为你认出来,那是你兄长流的血呢。”   江知宜随着他的眼神望去,还有些愣怔,待须臾之后,她蓦然醒过神来,双眼微微一闭,豆大的泪珠便从她眼眶中接连不断的砸了下来,她的双手不自觉的攥紧,长甲在手心留下深深的印记,她却没有丝毫感觉,蒙着水雾的眸子,依旧执拗的望着门口。   “我兄长现在在哪?他现在在哪?”江知宜抬高了声音,转头狠狠的瞪着离王,眼中是正在燃烧的熊熊恨意,透过她眼眶中的泪水,直直的射在离王面上。   “已经命人拖出去埋了。”离王无视她的恨意,说得极为平淡。   话音刚落,江知宜抬手抹一把沾湿了面容的泪水,便直冲冲的往外走。   她若是知道,适才那是她见到兄长的最后一面,她一定努力忍着难受,不让自己咳嗽一声,不告诉他自己难受,不让他知道,不让他担忧,更不会让他为了自己来求闻离放他们离开。   闻离抬手命侍从拦住她,看着她因为有侍从的拉扯,才不至于瘫坐地上的狼狈模样,一时砸不清心头什么滋味,他也不开口,就和她一起,呆呆的望着属于江知慎的鲜血,任由她放声大哭,听着她本就嘶哑的嗓音愈发难听。   江知宜的哭声从极力忍耐,到小声呜咽,又到嚎啕痛哭,最后再次变成饮恨吞声的抽泣,伴随着一声声的咳嗽,让人听来格外揪心。   自从她当初入宫以来,基本没断过眼泪,她失望过无数次、痛哭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是如同现在这样绝望,只觉得一切皆是昏黑,她仅剩无几的光亮也已经被吞噬,并且永远不会再出现。   她的兄长,她牙牙学语时,就会嘟嘟囔囔喊叫的兄长,意图将这世上一切美好,都堆到她面前的兄长,就这样悄无声息、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便再也不会出现。   江知宜只觉心中升起无尽的仇恨,她回过头,想要仔细看清闻离那张无情的脸,眼泪不断的涌出来,她便不断抬手拭去,直到将闻离面容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中,她方垂下手,不再去折磨已经红肿如桃的双眼。 第65章 机敏 能用你从皇上那儿换点什么呢?……   “不问问本王为何杀你兄长吗?”离王抬眸与她对视, 将她眼中的浓浓恨意视而不见。   “人都已经被你杀了,还需要问缘由吗?”江知宜强压住抽泣,整个人仍有些恍惚。   “缘由是不大重要, 但你兄长临死之前, 还求我不要动你。”离王回忆起江知慎适才还留有一口气的情形, 不自觉的微微皱起眉头,稍稍调整了自己端坐的姿态,接着道:“本王自然很愿意成全他最后的心愿, 所以只要你配合本王, 本王必定保住你的性命。”   “你想让我如何配合?”江知宜警惕的看着他,不知他会提出什么要求来。   “别这么紧张嘛。”离王勾唇笑笑, 漫不经心的整了整身上的衣衫, 继而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皇上找你都快找疯了, 将所有心力都放在找你的事情上,好像妄图窃国的那个人不是我, 而是你。”   他微微眯起双眼,起身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她跟前, 弯下腰身,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反问道:“若是本王把你还给皇上,能从皇上那儿换点什么回来呢?”   江知宜一怔, 摇头甩开他的手, 面上只有满满的厌恶,她吸了吸鼻子,清亮的眸子中只余坚定,“我可以配合你, 但是我有条件,我要见我兄长最后一面,并且亲手将她下葬。”   “好啊,自然是可以的。”离王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爽快,毫不在意的收回自己的手,嘱咐一旁的侍从:“去,带江姑娘去看看江知慎,让她选个好地界,把人埋了。”   说着,他又走回桌前,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模样,又不忘再次出声叮咛:“这里方圆几里都是样儿,也不必跑太远了。”   这话中的意思十分明显,是说虽然答应江知宜可以自己选地方,但这穷乡僻壤的乡野压根没有好地方,还是就近埋了的好。   江知宜不理他的话,抬手揉了揉眼睛,有些胆怯,但又不得不随那侍从去见江知慎最后一面。   待见到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息的人,江知宜反倒不哭了,她呆呆的望着他,觉得她的兄长一如往前,眉目还是同她几分相似的眉目,薄唇依旧习惯性的轻抿着,连额头那一缕散落的碎发都没有变化。   此处没有什么条件让她为江知慎收拾收拾,她只能细心的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和手,任由两个侍从抬着他出了宅院,去往空旷之地让江知宜选择葬在何处。   这地方正如离王所说,目光所触之处压根没什么分别,哪来的什么好地方,但江知宜还是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一处有人家的地方,她才停下步子,选择就近将她兄长下葬。   既然得了命令让她选,那两个侍从就只能听命,也没有多余的话,迅速挖了深坑,将全身只卷了一层细布的江知慎放了进去。   江知宜背过面去不愿看,只是无声的落着眼泪,不知过了多久,等那两个侍从终于结束了这场简单的下葬,江知宜方转过身去,跪在那坟前,磕了头,又双手捧着新土加了上去。   “江姑娘,这儿也没别的东西,属下找块木头,给江大人留个名儿吧,以后也好有祭拜的机会。”一个侍从出声提了建议。   “不必。”江知宜十分冷漠的拒绝,在坟前跪了良久,方敲了敲麻木的双腿,僵硬的起了身,有侍从欲抬手去扶她,却被她抬手止住,只是平静的提着要求:“我要去前面那户人家,求人家以后年年抽空替我给兄长烧些纸钱。”   “这……”两个侍从彼此对视一眼,颇为为难模样,“江姑娘,这个可不行,殿下只是让我们陪你来安葬江大人,这个要求我们可不能同意,你也知道,咱们现在处境危险,若是被别人看到,只怕要暴露行踪。”   现在京城各处都张贴着江知宜的画像,况且这姑娘长得就不是一张普通的脸,只要见过一次,恐怕就不太容易忘记。   “我不管,我兄长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到了地下也不能没银两用。”江知宜不动声色的耍着性子,眼睛一直在前头那处人家的门上打转。   “不是属下不答应您,而是现在不是做这个的好时候。”那侍从挠了挠头,明白自己太过不近人情,但他只能听命行事,也没有别的办法,要是江知宜被别人认出来,或者她有什么求助的举动,他们回去没法像离王交代。   “现在不是好时候,那什么时候是?我兄长都死了,我不知道离王会留我活到什么时候,只怕错过这次,再没有机会为我兄长做什么,你们是离王的手下,应当知道他的性子,你们觉得,他还会留我多久?”   江知宜知道他们的顾忌,偏头看着两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放软了声音继续相求,“两位大哥,你们放心,我绝对不干别的,只是求人家替我兄长烧些纸钱而已,你们帮我,我绝对不叫你们为难。”   这番话将两个侍从说得一时语塞,江知慎一死,他们愈发知道离王殿下狠毒不留情的性子,两人尚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活下去,更何况是江知宜。   思及此处,其中一个侍从有些动摇,他偷偷推了推同伴,挤眉弄眼的询问那人的意思,那人一开始还不打算同意,但听她叫着那声大哥,突然就想起来江知慎,仔细想想,他们也同江知慎共事过一段时候,总是有几分情义在。   他看看眼前简陋的新坟,又看看站在一片荒芜之中,脆弱如烟的江知宜,终究还是低了头。   凡事且留几分余地吧,往后才有回转的机会,两个侍从一合计,让江知宜放下盘起的长发,又用土在她面上摸了摸,勉强遮住那张琼姿花貌的面容,才随她去了那处人家。   为免旁人起疑,在离那户人家不远的地方,两个侍从就停下脚步,藏于一处,让江知宜独自前往,放她去之前,还不忘掏出银子来递给她,“江姑娘,您没带银子吧,这个给您。”   “多谢两位大哥好意。”江知宜冲他们笑笑,扬了扬手中的冰花芙蓉玉美人镯,只道:“这镯子还是我兄长送我的,现在兄长人都不在了,我留着它只是徒增伤感罢了,还是用它最后再照料兄长一次吧。”   这惹人上伤心的话说出口,谁都不好阻拦,两个侍从一愣,不忍说出拒绝的话来,只是出言告诫:“江姑娘,按你说的,只是求人家给你兄长烧纸,若是还有别的,我们不能动你,但是那户人家……您应该明白这意思吧?”   “明白。”江知宜连连点头,生怕两人再拒绝,然后得到肯定之后,急忙走近那户人家。   到了门前,江知宜暗暗深呼吸,她知道那两个侍从一定在看着她,只要她有任何轻举妄动的行为,那他们恐怕就会立即上前,她不能将陌生人置于死地,所以不能有任何明显的举动。   她抿了抿唇,让自己沉下心来,方抬手轻轻扣门,冲着门里面喊道:“有人在吗?可否劳烦开开门。”   她接连喊了好几声,方出来一位麻布粗衣的中年女子,她面色发黄,凌乱的长发被简简单单的弄成一个发髻,只有一根木簪子装饰,那女人抓着木门,抬头用满是戒备的目光打量着她,疑惑的询问:“你是谁?敲门有何事?”   “这位娘子,您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来您这儿只是有些事情相求。”江知宜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变得温和一些,抬手抚上木门,不让她就此离开,慌忙解释道:“娘子,我同我兄长只是过路人,一时途径此地,但是我兄长在路上时偶染恶疾,到了这儿之后突然过世,我没有办法,只能将他葬于此处。”   她抬手指了指远处的新坟,说着说着便要落下泪来,“我还有要事要办,不能长久的呆在此处,恐怕要独留我兄长在这儿,但是心中又不大放心,想求娘子,以后空闲时候能替我这可怜兄长扫扫坟,再烧些纸钱。”   话落,她不容那女人拒绝,伸手摘下自己的手镯塞到她手中,接着道:“求求娘子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我这死了也不能归家的兄长。”   她将话说得可怜无比,手指无意识的抓紧了那女人,仿佛将她当成了救命稻草一般。   那女人听得动容,但又不敢擅自答应,转头朝着屋内大喊:“孩儿他爹,你快出来,这有个姑娘要求咱们帮些忙。”   没一会儿,一个矮小瘦弱、畏畏缩缩的男人又走了出来,询问要帮什么忙,待江知宜再次解释清楚,那男人接过镯子掂量掂量,又上下打量着江知宜,看她狼狈穷酸的模样,怀疑的询问:“虽然就是一点儿小事,这镯子能不能值个辛苦钱啊?”   “值,值得。”江知宜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她抹了一把脸,赔笑着说道:“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是从京城的悬珠阁买来的,您若不信,明日可以走一趟去问问,换来的银两绝对值得您的辛苦,况且劳烦您为我兄长扫坟的事情,我哪敢敷衍?”   这镯子是悬珠阁特意定制,只要经别人手拿出去,必然会引起悬珠阁掌柜的起疑,而她今日所为,皆是在赌,赌这对夫妇会拿着镯子去换银两,赌皇上真的在四处找她,赌有人记得这是她的镯子。   “成,那我们暂时先答应,若这镯子当真值得辛苦,我们自然帮你。”那男人面上露出些得意的笑容,是他故作严肃的神情无法遮住的。   江知宜见事情有望,弓腰冲着她们客客气气的行了大礼,连连道谢之后,才转身离开。 第66章 踪迹 朕等得了,江知宜她等得了吗?……   江知宜再回宅院时, 就看见侍从们正在收拾东西,她本以为离王这就打算将她送往皇宫,同皇上交换, 但通过询问, 侍从们却告知她要离开京城, 她万分诧异,想要询问更多,但那侍从却再不肯多说。   她生怕自己刚做的努力付诸东流, 转而进了离王的屋子, 直言询问:“殿下不是还要用我同皇上交换,怎么突然又要离开京城?”   “怎么?你如此迫不及待想要见皇上?”离王转头疑惑的看着她, 轻飘飘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恨皇上, 没想到……”   他话中带着逗弄的意味,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又问:“你不会等着本王将你交给皇上之后,撺掇皇上替你报仇吧?”   江知宜乜他一眼, 面上是不屑的神情,只应:“恐怕不用我多说一句, 皇上已经想着要如何让你死了。”   这话说得过于实在,离王听罢扬眉大笑,他抿了抿唇,反道:“那不是正好, 反正本王也没想着让皇上活, 我们俩,总得死一个。”   “你们谁死谁活与我不想干,但我要告诉你,你要动身离开京城, 需要等一日让我歇歇,我身子现下不大舒服。”江知宜微微垂下眼睑,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持着哭得嘶哑的声音,又问:“离王殿下不想我死在半路上吧?毕竟死人或许就没有活人珍贵了。”   她刚刚有机会将自己的东西传出去,或许这就是被皇上发现她在此处的关巧,她不能就此离开,任离王带她去别的地方,否则再等离王送她回来与皇上交换,已经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离王微微愣怔,他想起江知慎来找他,好像就是为了江知宜身子不大舒爽的事情,他从前与江知慎来往甚密,对江知宜这个病秧子也多有了解,明白凭着姑娘的身子,还真有可能死在半路上。   他低下头,上下打量着江知宜,说出自己最大的让步,“明日晚上,咱们必须离开,我会让那郎中多给你熬两幅汤药,你尽量多喝些压一压,若是明日你再走不动,那本王也没有办法,只能带你的尸首离开。”   他有的时间不多了,既要防范皇上一时震怒,不再等他回去,就要了结母妃,又要尽快同蛮人搭上线,省的他们过时不候。   “好。”江知宜压下心中情绪,再不同他多说,转头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当整个屋子只剩下自己时,江知宜突然感受到空前的无助与恐惧,周遭的安静将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无限放大,听着自己并不算强有力的心跳,她的泪水再次无声的落了下来。   她紧紧的抓住身上的布衾,更觉自己除了这些任人摆布的身外之物,什么都抓不住,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她想要保护的人。   她就像夏日池中的浮萍,随着流水轻风左摇右摆,不管是朝堂之争,还是后宫之乱,她这样的一个本该置身事外的人,却如何也逃脱不得,只能随波逐流。   她对皇上能不能来救她心里压根没有底,因为她不能估量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究竟达到怎样的一个高度,若是离王想要的东西,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重要性,比如皇位、比如江山,那她必然会是其中的牺牲品。   ————————   另一边,拿着江知宜玉镯的夫妇,还没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刚将收到的镯子掏出来,摆在悬珠阁的桌面上,还没来得及问价格,就被掌柜的敷衍着让他们先坐下歇歇,而后又被带来面前的奢华之处来。   两人心生恐惧的打量着眼前的环境,只觉得双腿都在打颤,随着一声尖细的“还不跪下”,两人颤抖的膝盖霎时打了个弯,满是惊惧的“扑通”跪倒在地上。   那男人抬头偷看着屏风后的景象,只瞧见有人影晃动,至于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倒一概看不分明,但他颇会察言观色,看面前的环境,便知帘后坐的必然是尊贵之人,张口便是大人大人的喊着,又赔笑着询问:“大人,不知小的夫妇犯了什么罪?才被弄到这儿来,但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绝不可能惹是生非,您看看我们……”   坐在帘后的闻瞻本就头疼的厉害,又受他这一阵聒噪,更觉头痛欲裂,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打断他的话,只问:“你手上的镯子是从何处得来?”   “镯子?”那男人这才知道他们落此境地是因为镯子,他生怕这镯子上有什么事儿,忙开口解释,扯清与它的关系,“大人明鉴啊,那镯子是一个姑娘给我们的,当做我们替她办事的辛苦钱。”   “姑娘?”闻瞻摆摆手,示意李施将江知宜的画像递出去,又道:“你们仔细瞧瞧,可是画像上这个姑娘?”   两人应声盯着那画像看,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始终没有确定的回复。   “到底能不能认出来,快说。”李施对这些人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见两人一直犹豫不决,没好气儿的催促。   那女人被他这声音吓得一抖,又仔细看了画像一眼,方道:“好像是,但又有些不像。”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必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李施将画像又将两人面前递了递,继续问道。   “这……确实有些像,但我不敢确认。”那女人搓了搓手,显得拘束不安,她努力回忆着昨日给镯子的姑娘,伸手指着画像上香娇玉嫩的美人,解释道:“这脸盘倒是一样,但那姑娘面上灰扑扑的,没画上这个白,她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不大干净,没有画上好看,还有这眼睛,那姑娘眼睛都是肿的,眼下还有遮不住的一大片乌青,没画上眼睛亮。”   她顿了顿,斟酌着语气,想要说出两者最大的不同来,但想到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梗着脖子说道:“总而言之,那姑娘就是没画上这个好看,但要是问是不是同一个人,好像还真是。”   听着帘外絮絮不止的回应,闻瞻莫名有些焦急,下意识的握紧了圈椅上的扶手,接着问道:“你们适才说,她让你们帮忙,帮什么忙?”   光是听听帘外那女人的描述,他就觉得江知宜现下必定过得万分艰难,那她给镯子这个事情,是故意为之,想要等着自己去救她,还是遇了困难,不得不给?他依稀记得,自从她入宫以来,那镯子好像一直戴在她手上。   “那姑娘说她兄长突然病死,她将她兄长埋在一处地方,但她要离开,或许不能再回来,让我们帮忙给她兄长扫坟烧纸。”男人如实应答之后,又不忘叩头求饶:“大人,我们只是乡野粗人,当真不曾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她兄长死了?”在场众人听完此话皆是一震,闻瞻更是如此,他压根没有理那夫妇的求饶声,只道:“你们在何处见得她?现在就带我们去。”   说着,闻瞻随即起身,当真要立刻动身,随他们去找江知宜。   “皇上,咱们不能如此草率的行动,万一这是离王的圈套,只是拿江姑娘的镯子出来,特意诱您前去,实则早已布下埋伏,就等着您上当呢。”卫延也一直呆在屋中,听这对夫妇说完,只觉疑点重重。   江姑娘这镯子送出去的太随意,况且江知慎那日好好的逃离了皇宫,怎么会又突然染疾而去。   “圈套?你没听到刚才那人说得话吗?若江知慎真的死了,恐怕江知宜更加危险。”闻瞻半眯着眸子,颇为认真的看了卫延一眼,言语之中没有定点犹豫,“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些踪迹,朕不能不去。”   “皇上,微臣不是说不去,而是起码要好好谋划一番,才能前往。”卫延跟上他,接着相劝。   他觉得皇上有些焦急的过了头,失去了以往的理智,若这真是一个埋伏,只怕届时后悔也来不及。   “你我等得及好好谋划一番,但江知宜她等得了吗?闻离会等着咱们过去,才对她动手吗?”闻瞻停下步子,抿唇强迫自己沉下心来,解释道:“卫将军,并非朕着急,而是……而是江知宜她真的等不了,你或许不知道,她若犯了旧疾,会止不住的咳嗽,直到咳的喘不过气儿来,直到咳出血来,直到……”   闻瞻一时语塞,平平生出些无力之感来,他垂下双手,回头望一眼还跪在屋内的夫妇,只道:“朕已经没办法顾及旁的了。”   他想尽办法要留住的人,费尽辛苦也要照料好的人,此时正落在乡野间,或许连一副汤药都喝不上,他突然觉得,他比那喝不上汤药的人还要矫情几分,为了这些琐事而担忧。   而关于江知慎是否真的死了,他压根不在意,但他知道,江知宜必然会为此垂泪,兴许还会因此绝望,他见过她绝望的模样,所以才会更加担心。   此事是不是圈套不重要,闻离想要从其中得到什么也不重要,他不能因为没有把握,就接着等下去,更不能在见不到江知宜的时候,默默观望无法预知的一切。   “皇上,您……”卫延还欲再说,但闻瞻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隔着不远的距离,卫延可以清晰的看着闻瞻的背影,好像并不似以往的稳重,他突然觉得,现下在皇上心中,什么恐怕都及不上江姑娘重要,无论是意图谋反的离王,还是悄然来至的危险。 第67章 对峙 卿卿,你先别动,也别怕   无边的夜色压在乡野之上, 如同一张巨大的网,肆无忌惮的将一切空旷都笼罩在昏黑之中,万事万物皆静默无声的隐匿于晦暗, 不见一点儿踪影。   但这份静谧并未维持太久, 院内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 “殿下,不好了,好像有人追过来了。”   一时之间, 脚步杂乱、人声鼎沸, 彻底打破了深夜寂静,将空旷的乡野撕开了喧闹一角。   温允荣衣裳还没来得及穿好, 就慌里慌张的冲进离王的房中, 栗栗危惧的询问:“皇上怎么会来,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此处?”   底下守夜的人, 说深夜突然有人到这一处,仔细探查过, 才发现是皇上的兵马,正往这边赶来, 现在已然将要靠近。   “问我?我还想问问你们呢。”离王说话毫不客气,晦暗不明的眸子看不清是何情绪,他睨了身旁的侍从一眼,只问:“这两日有谁鬼鬼祟祟, 意图传信出去吗?”   “谁……谁人敢啊?”那侍从惶恐不安, 耷拉着脸回应,仔细思索着谁人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将他们此时的境地传出去,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众人面面相觑, 想不出个结果来,须臾之后,离王转头望向院内江知宜屋子的方向,突然冷哼一声之后开口:“本王怎么忘了,江家小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不该被江知慎的死迷惑,当真觉得江知宜会坐以待毙,他原来同这姑娘打过交道,她压根不是任人利用之辈不是吗?那么昨日她说自己身子不舒爽,要留下歇一歇,或许是在等着皇上来?   思及此处,离王脸上升起淡淡笑容来,只是这笑容深处,是深藏的狠绝,他坐在那儿,始终一动不动的沉默着。   “侄儿,你快跑吧,偷偷跑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你与蛮人们搭上线,再回来也不晚,到时候,恐怕皇上小儿,要老老实实的为你挪位子。”温允荣来不及想他口中的江家小姐,是如何将信儿传了出去,只是上前拉他,要他赶紧逃。   此时他们手上的人,如何能与皇上抗衡,若是一味地死扛,那他们不是主动送上性命吗?   “逃?往哪逃?”离王眸光聚敛,是掩不住的锋利,渗出利刃般的寒光来,他眉目之间攀上冰冷的笑意,玉质金相的面容上丝毫不见惧意,嘱咐一旁的侍从,“去,将江家小姐给我弄过来。”   他手中还有筹码不是吗?幸好他手中还有江知宜。   院内众人还在寻着更好的法子,但不知什么时候,院外已经多了些许高高举起的火把,将四下的旷野照的亮如白昼。   闻瞻冷静的站在宅院前,目光直视着眼前的低矮院落,轻飘飘的询问:“可将这宅院四处围得严严实实了?”   “是,都围上了,只等着卫将军再带着人马,截了从这儿往城外去的道路,就算是彻底无后顾之忧了。”梁月诸禀手回应,随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院内,又道:“皇上,咱们现在冲进去吗?”   “不急,不急。”闻瞻面上平静无波,手指却不停的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或左或右,毫无规律可言。   说实话,他现下是有些胆怯的,害怕进去之后,看见的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更怕人是自己要找的,却早不是原来的模样。   院外众人不敢放松,无数双眼睛巴巴的望着宅院,等着有人率先推开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木门“吱呀”一声响起,先有手握剑柄的侍从出来,而后便是离王不紧不慢的跨过门槛。   他看见院外人头攒动,丝毫不见畏惧之色,反而轻笑起来,施施然道:“没想到,皇上为了我,会动如此大的阵仗。”   “为你?”闻瞻轻嗤一声,颇为不屑的模样,只开门见山的问道:“江知宜呢?”   “皇上就这么急不可耐,要见你的美人?”离王的眼角微微上挑,露出几分轻佻的笑意,他微微偏头往院内瞧,“啧啧”两声之后,言语之中更是肆意,“仔细想想,皇上的眼光当真不错,江家小姐这样桃花玉面的容貌,确实是难求。”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院内勾了勾手指,示意侍从将人带出来,接着道:“要不说当皇上好呢,这样身家清白的名媛美姝,想得到就能得到,压根不用顾忌旁人的意思。”   说到这样的“特权”,离王双目之中当真流露出些许艳羡之意来,他从侍从手中拉过江知宜,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毫不避讳的携着她缓缓走到众人面前。   江知宜被抓出来的那一刻,就猜想皇上或许真的发现了她的踪迹,这会儿已经寻来了,她心中忐忑,这会儿出门看见闻瞻的脸,方确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在闻瞻身边这么久,第一次觉得如此期待见到他,她好像已经忘却过去种种,只觉得只要他在,她就能确定自己起码是安全的。   闻瞻压根没在意离王那些不中听的话,他的目光始终关注着院门,待看见江知宜好好的出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确实如那对夫妇所说,不似以往的精神气儿,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他心中没由来的难受,堵着什么似的,生出些难以喘息之感,下意识的上前两步就要靠近,但看见离王的手,随着他的靠近,一步步触上江知宜的脖颈,并渐渐收紧时,他又无奈停下步子,耐下性子来温声安慰:“卿卿,你别害怕,朕已经来了。”   一个人扛了太久,听见一声亲昵的称呼,都觉得心颤,江知宜无声的摇着头,告诉他自己不怕,这么多天她都熬过去了,现在他已经来了,她更是不怕。   她背靠着离王,被他紧紧的束缚在怀中,离王的手已经从她的脖颈处,移到下颌上,她的下颌被他捏在手中,被迫抬起头来直视众人,下巴处的骨骼被捏的生疼,但现下她已经顾忌不到,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闻瞻,小声的叫着“皇上”,眼眶中已经涌出眼泪来。   “瞧瞧,连亲情都罔顾的皇上,竟还是个多情种儿,要不说这美人误国呢,现下看来,果真如此。”离王嘴上阴阳怪气,手上更是不留情,束住她的手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生怕她逃脱似的。   闻瞻屏息沉下心思,劝自己暂时平静,朝着身后摆了摆手,只道:“把荣太妃带上来。”   他心中早有定论,知道闻离必然不肯束手就擒,兴许还会以江知宜为威胁,所以他来之前,特意将荣太妃从宫中压了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荣太妃被立即压了上来,她被困在冷宫多日,早不复当初的光鲜亮丽,面上肌肤暗淡无光,鬓发杂乱枯黄,连双目都是失了神般的涣散着,走起路来还有颤颤巍巍之势,显露出几分老态来。   “母妃。”离王冷漠的面容终于有了反应,他不再故作不屑的微笑,双眼定定的望着荣太妃,卸下所有的掩饰,颇为担忧和心痛的模样。   “离儿。”荣太妃一时愣怔,如大梦初醒般终于醒过神来,煞是雀跃的生出笑容,嘶哑的声音都上扬起来,“离儿,你没事吧?”   她被关在宫中时,日日担心自己的儿子,她害怕皇上一时震怒,立即便要处死她,倒不是因为怕丢了这条命,而是怕当日一别,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   “没,我很好,母妃,您……”离王还欲询问更多,却被闻瞻出声打断,他望着眼前母子重逢的和谐景象,十分不适时的开口:“行了,你母妃现下也在此处,闻离,咱们一个换一个,如何?”   “一个换一个?”离王抬头看着他,又恢复散漫不羁的模样,只道:“好啊,一个换一个。”   说着,他作势就要将江知宜放出去,江知宜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打算放过自己,挺直颤抖的双腿,就要往闻瞻的方向而去。   但等她不过刚走了两步,离王又突然抽出长剑来,正挡在她跟前,彻底隔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卿卿,别动。”闻瞻下意识的惊呼出声,只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生怕离王真的动了手,他心有软肋,一刻都不曾放松,这会儿更是抬起手往下轻摆,再次压低了声音,“卿卿,你先别动,再忍一忍,好不好?”   瞧着闻瞻那副小心翼翼的姿态,离王不禁大笑出声,他看戏似的望着两人,随即又收起脸上的笑容,冷漠的说道:“一个换一个,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闻瞻咽下满腔的担忧,半眯起锐利的双眸,直白的询问:“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能从皇上这儿得到的东西,我得好好想想。”离王不急不躁的来回踱步,长剑却始终停留在江知宜的颈上,将众人的紧张失措都熟视无睹。   “错过这次,以后兴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你可要好好想想。”闻瞻十分不屑的开口,暗示过了今日,他就失了所有的机会。   虽然是同离王说着话,但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江知宜,他将她上下打量个遍,心中有无数话想同她说道说道。   比如询问她哪里不舒服,近日来可受了什么苦,如果有机会,他要拿她爱吃的、爱玩的哄她,让她忘却近日种种,别为此伤怀。   最后还要再问问她,是不是在等着自己来救她,是不是很相信自己会来救她,那他现下来救她了,她会不会觉得高兴。 第68章 交换 朕今日肯定会为你赢得头彩   过了良久, 离王方将长剑稍稍收开了些,缓缓开口道:“我记得父皇曾留给你一只精锐兵马,我要可以号令他们的令牌。”   原来他打算, 等跟蛮人搭上线, 再回来同皇上交换, 要他手中的那支精锐,好为自己的大事增几分胜算,但是好事不赶巧, 因为江知宜, 皇上偏偏在这时赶来,那他也没办法, 只能将事情倒一下。   “什么?”闻瞻还没来得及开口, 身后的梁月诸倒先冲了上来,指着离王直言道:“将那精锐给你, 不是等着你打上门来吗?”   看见梁月诸,离王更是怒上心头, 他冷哼一声,端着嘲讽的姿态, 只说:“本王道是谁,原是皇上身边的狗,沈将军养都养不熟的东西,何以屡次在本王面前露脸?”   若不是他, 当日攻进皇宫时, 恐怕不会败得如此一塌糊涂。   梁月诸毫不在意他话中带的尖刺儿,颇为随意的冲他笑笑,只顺着他的话回应:“若是论养不养得熟,恐怕离王殿下比我更难养, 毕竟这世上要谋权篡位的可没几个。”   这话说得直白而难听,丝毫不给离王留丁点儿颜面,虽说离王此时沦落,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堂堂王爷岂容梁月诸如此放肆,在场众人心中暗道梁大人当真嘴毒,但面上皆是严肃神情,谁也不敢出声。   离王脸色微变,不欲同他攀扯,将眼神调转向闻瞻,耐下心气儿询问:“皇上觉得这场交易如何?左右您坐拥天下,理应不会在意这样一小队人马吧?但你的美人,可就只有这一个。”   闻瞻微微垂首,沉默着不发一言,长眉微微蹙起,神情愈发难看,好像在为此事为难,而后他又抬起头,当他的目光再次望向江知宜时,已然突然转换,略有松动之意。   梁月诸离闻瞻最近,瞧出他神情的每一点儿变化,生怕他真的为了一个姑娘,要如此果断的为离王的势力添砖加瓦,他后撤两步,突然将荣太妃扯出来,反问道:“离王殿下莫非是忘了,你的母妃还在这儿。”   说着,他照着离王的动作,拔剑比在荣太妃的颈上,大有一命抵一命的意图,只要离王动手,他便会立即动手。   面对他的动作,离王倒是不慌不忙,他也不看梁月诸,只是轻飘飘的抬头睨了闻瞻一眼,将长剑缓缓靠近江知宜,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可惜了花容月色的美人。”   他每进一步,梁月诸也随着他更进一步,离王面上并不甚表情,但他的余光,一直在瞄向荣太妃所在的方向。   他在赌,赌皇上压根忍不得江知宜受半点损害,只要皇上略有松动,那他就赢了。   江知宜感受着冰凉的剑刃一点点贴近,若说不害怕,那自然是假的,她抬眸望向闻瞻,一时砸不清心头滋味,她说不上怪他,毕竟在帝王眼中,江山才是更为重要之事,何况眼下这种状况,她总不能奢望闻瞻会为了她,当真将自己的兵马,给一个要谋权篡位的逆贼。   她凄然一笑,将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尽数熄灭,缓缓阖上眼,只等着离王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要立即动手取她的性命。   但下一刻,她便听到原本缄默的闻瞻淡淡道了声“好”,她猛地挣开双目,就瞧见他毫不犹豫的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金质令牌,隔着段距离,她看不清那令牌的形状,但只觉周身像是被定住一般,僵硬的再也动弹不得。   四下旷野没有什么东西阻拦,冬日的寒风愈发肆意的呼啸而过,从她脸上吹过,如同钝刀子一样,一下下的刮磨,她的眼泪愈发猛烈的涌下来,使得脸上的疼痛愈发明显,她努力的吸着鼻子,不让眼泪遮住她的眼帘,错过眸中人的一举一动。   周围人欲出声阻拦,却被闻瞻抬手止住,他将那令牌拿在手中晃了晃,目光在离王和荣太妃身上流转,只道:“令牌可以给你,但既要人,又要兵马,你不觉得自己太过贪心吗?”   闻瞻眉目肃然,刹那间生出翩飞的冷意来,他的语气坚定,不容旁人有半点儿质疑:“放了江知宜,朕可以保你从此处安全出去,但令牌和荣太妃,你只能选一个。”   二选一的问题,其实算不得难,但对离王来说,却不异于在自己的前路和亲母的性命之中抉择,他望着周身黯淡无光的荣太妃,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荣太妃也睁目望他,仍有微光的眸中情绪太多,有期待、有绝望,更有说不清的纠结,让人看不大分明。   直到离王咬牙切齿的说要令牌之时,她眼中的微光霎时破灭,摆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嘴唇向下拉扯着,眼睑耷拉在眸上,定定的看着离王,朱唇微动,好像叫了声“我的离儿”,而后欲言又止,再也未开口。   离王侧过面去不敢与她对视,唇畔勾出些苦笑来,又道:“皇上,我有时候还真是羡慕你啊。”   “若是羡慕朕拥有这皇位,那倒不是什么值得羡慕之事。”闻瞻眉心微低,面上并不见任何喜色。   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为此又失去了什么,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不管如何,父皇最终还是选择了你不是吗?总比我这得到后又失去的好。”离王收起面上的笑容,颇为受伤的神情只在他面上存留一瞬,而后便是特意装点的严肃,朝着闻瞻伸出手去,轻飘飘道:“皇上,给我令牌,然后便备马吧,待我逃出此处,才会将你心尖尖上的美人放了。”   “好啊。”闻瞻二话不说,抬手将手中的令牌扔给他,而后又摆手示意身后人将他们的马调来,梁月诸心有不甘,对给离王令牌,又如此轻易放人离开一事颇为微词,但不等他开口,便听闻瞻嘱咐道:“月诸,你去让卫将军和那些弓箭手们让开条路,放他们离开。”   说着,他抬手抚上梁月诸的肩膀,重重的捏了捏,似有别的意思。   “啊?”梁月诸微微一怔,以为皇上忘记了卫将军这会儿还未到,况且只是他们这边带了弓箭手,哪里用得着他们让路,但看闻瞻那张冷若冰霜的如玉面容,不像是忘了什么。   他偏头望着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思索片刻之后,霎时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低头故作不满模样,拱手应“是”之后,方缓缓离开。   离王接过那令牌,紧紧的攥在手中,他将江知宜扯到一边,命侍从赶紧去准备离开,目光始终不曾望向荣太妃一眼,他心有愧意,知道自己为不忠不孝,但眼下走到此种境地,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众人等着调来马匹,闻瞻则完全不理这些身外之事,他双眸轻抬、微微含笑,突然没头没尾的询问江知宜:“卿卿,你还记不记得朕带你去陵山的时候?”   “记……记得。”江知宜不明白他何以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记得皇上带我去冰场,虽然没有看上冰嬉,但我在冰上滑了几圈。”   “朕不是说这个。”闻瞻失笑着摇了摇头,别有深意的望着她,而后又敛起眉目,正色道:“朕当时去射箭,同你说若是赢了头彩,便送你样好东西,当时虽然送了你东西,可朕并未赢什么头彩。”   虽没有赢头彩,但还是送了她一把羊角匕首,江知宜记得那匕首,也记得自己用那匕首伤了闻瞻,她不知道他如今提起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煞是诧异的睁大了双眼。   “朕今日肯定会赢得头彩,所以你放心,也不要害怕。”闻瞻冲她粲然一笑,让她稍稍安心,不要因为离王等会儿要带上她而害怕。   江知宜半知半解的点点头,随即便被人拉到一边,准备离开,而闻瞻望着她的目光则愈发深邃,不容旁人探究半分。   离王更是不懂闻瞻话中的意思,他只当闻瞻这是哄美人开心,让她不要害怕,待动作颇快的侍从牵来马匹之后,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而后伸手拉地上的江知宜,准备将她带在自己身边,以防不时之需,若皇上反悔放他离开,他也可以用江知宜挡一挡。   就在离王和江知宜一人在马上、一人在马下的空余,闻瞻突然抬起手臂,又摆腕重重落下,疾声高喊了一声“月诸”,而后快步上前,一把拉过江知宜,将她整个人都护在怀中。   无数支箭突然接连不断的射过来,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一时人影杂乱,纷纷拔剑应对,离王稍稍愣神之后,举剑便毫不留情的往马下之人的身上砍去。   闻瞻抱着江知宜略一侧身,堪堪躲过他的长剑,而后便是又一剑落下。   但这样万箭齐发的场面,受惊的不只是人,更有马匹,离王身下的马被射来的箭刺中,突然仰起前蹄,欲将身上之人甩下,但离王紧拉缰绳,逼迫它稳稳站立。   马蹄因受身上人的限制,无奈重重落下,而马蹄下站的的闻瞻和江知宜却是左右为难,两人若是向前,必然会被踏于马蹄之下,但若是向后,头顶的长剑便要立即落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闻瞻压根来不及多想,他拉着江知宜后撤两步,因为肩上的箭伤还未好利索,又要护着个人着实费力,根本来不及迅速躲闪,他索性直接弓腰将她揽在怀中,以脊背面对着将要砍下的长剑。 第69章 脱险 那吻触到皮肉之后即松   那剑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因为离王的长剑还未劈下来时,飞来的箭恰好擦过他的手臂,他躲避不及, 手臂因吃痛失力, 长剑“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而他整个人则被受惊的马匹掀翻在地。   梁月诸已经迎了上来,一边命人将离王压住,省的他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一边冲上来询问闻瞻是否有事。   闻瞻摇了摇头, 并没有多余的话,他转头望离王一眼, 看着以往荡然肆志的人, 依旧带着皇室的自持贵重,颇有成王败寇的清醒认识, 只是愤恨的望着自己,并没有其它表现。   他摆手示意侍从将人压下去, 转而把江知宜拉进怀中,几乎是下意识深拥着她, 如同要将人揉进骨肉般亲密,生怕再次失去怀中的人,又将下颌压在她肩上,抬手轻抚她的墨发, 一遍遍的重复:“还好, 还好。”   他在暗示月诸动手之前,一直在思索,到底要不要将离王就在此处解决,他怕一时不甚会伤到江知宜, 但再想想,若真的任由离王离开,既是之后的大患,又可能会给她招致更大的祸端。   江知宜整个人都被他抱得死死地,垂下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她感受着耳边不断扑过的温热,犹豫再三,还是抬手攀上了他的后背,手指小心翼翼的落在他的脊骨处。   隔着冬日厚重的衣裳,闻瞻觉出那只落在自己身上的手,正透过锦衣传进些温度,他的后背不由得因此僵直起来,唇畔升起些笑容,揽住她腰肢的手愈发收紧。   四下旷野里,众人来来往往、嘈杂混乱,但因为两人离的极近,似乎能听到彼此如擂鼓响的心跳声,在这样亲密的境地下,任谁都会失了理性。   江知宜抿了抿唇,微微偏过头,踮起些脚尖儿,缓缓凑到他耳边,瓮声瓮气的道了声“多谢皇上”。   她的声音还有些哑,但落在耳边似是低喃,话尾微微上扬的声气儿,像是一根轻羽,自他耳边滑过,又悄悄的打了个弯儿,勾得人心下一痒。   “谢朕什么?”闻瞻终于肯将她放开,抓住她的肩膀,稍稍与自己拉开些距离,以便于他一垂下头,便能清晰的望见眼前人熟悉的面容。   “谢……”江知宜仰起脸,清亮的眸子正对上一汪深潭,只觉融入这沉静之中,她盈然一笑,嗫嚅着开口:“谢皇上今日赢得头彩,擒住了离王。”   闻瞻一怔,只觉心头顿时软成一滩春水,他嘴角的笑意不断蔓延,抬手用指腹碰了碰她红肿的眼睑,只道:“朕今日赢的最大的头彩,可不是抓住离王。”   江知宜迷茫的看着他,面上是失神而意外的神情,似乎在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瞻毫不避讳的直盯着她,指尖在她鼻梁、面颊的骨相上一一划过,而后煞是珍重的触了触她适才被捏红的下颌,笑道:“最大的头彩,就是你啊。”   这样腻人的话在此时的环境下说出,算是十分合时宜,但总有人不长眼的煞风景,偏要在这会儿出言问道:“皇上,车马已经备好了,咱们现在回宫吗?”   “回回回。”江知宜率先开口,躲过这不知如何回应的话语,抬步便随着那侍从往马车方向走。   闻瞻的脸上面无表情,让人瞧不出太多情绪,他似是有些不满,但望了望逐渐离开的背影,到底是未出言说什么。   临到上马车时,江知宜转头望向旷野的远处,是江知慎的新坟所在的方向,她脸上依旧明朗,只是隐隐露出几分凄然之色,欲言又止道:“我兄长他……”   说实话,她不知道如何向皇上相求,毕竟兄长当真是做了谋逆造反之事,况且还伤了皇上,事实就在眼前,她又怎么好开口。   想起皇上的伤,她忙抬头往他肩膀处看去,但现下灯光昏黑,且他身上是绀青的暗色衣裳,并不能看见什么,于是她立即改口,询问道:“皇上,你的伤可还好?”   闻瞻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扶住她手的动作一顿,刹那之后才反应过来,回以她浅淡的笑意,只道“无妨”,随即扶着她上了马车,自己也掀起衣袍跟了上去。   逼仄的马车内,两人并排而坐,肩膀挨着肩膀,谁都没有再开口,车内一时静默无声,只余下车辙碾动的声音,而里头好像又提前被火烘过,十分暖和的同时,丝丝热气让受过冷的面颊,顿时变成了红色,烫的人坐立难安。   刚经过适才的亲昵,江知宜心中颇为不自在,欲开口打破这恼人的安静,但她刚张开嘴,还未出言说什么,便被闻瞻出声打断。   “随他们四处奔波这么久,是不是受了很多苦?你先歇一歇,等回去让申姜为你诊诊病,再慢慢说。”闻瞻揽住她的细肩,让她侧身躺在自己的双膝上。   “还好,只是身子确实不大舒爽。”江知宜头枕在他膝间,双手有些拘束的搭在他腿上。   她自出了皇宫,身子一直不大好,这会儿看来无事的模样,还要归功于离王为了让他们顺利离开,特意命人给她备的汤药,只是那汤药管的时间不久,此时看来无大碍,只怕待会儿便要再次发作。   “等回宫好生调养才是,不然你前些日子受得施针的苦,可都要白费了。”闻瞻为她拨弄散落的碎发,将它们一缕缕的尽数别到耳后,露出一张微微发红的面容来,迎着车外透进的点点光亮,显得无限恣情来。   他禁不住这张脸的蛊惑,不由心猿意马起来,但望着眼前娇小瘦弱的人,他心中挣扎许久,满腔的冲动最终皆化成一个轻轻的吻,正落在她的额头上。   这吻没夹杂任何情·欲,只是触到皮肉之后便立即松开,更像是某种自我安慰,告知自己心中一直挂念的人,此刻正活生生的被自己拥入怀中,这样的玉软花柔在怀,别的都是虚妄。   看着她双目倏而睁大,闻瞻不等她回应,便重新提起她适才的话语,好叫她安心:“你兄长人都不在了,有些事情,朕自然不会同他计较,你勿要担心。”   关于她兄长的事情,听那对夫妇所言,以及今日并未看见江知慎,他心中对此事已经想出个大概,可近日江知宜过的太过艰难,他不欲再多提这个,让她伤心难过。   说着,他垂手遮住她流光溢彩的眸子,让她不被光亮所扰,又柔声劝慰道:“这儿离皇宫有些距离,你先睡一会儿,等你醒来,兴许就到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受到江知宜的睫毛微微颤动,正扫过他的手心,而后便再没有动静,像是已经听话的闭上了眼。   闻瞻无声的轻笑起来,暗道她转了性子,今日竟如此顺从,但再未开口,生怕搅了她的宁静。   兴许真的太累了,没过一会儿,车内便响起江知宜舒缓的呼吸声,似是睡熟了。   闻瞻小心翼翼的动了动,将后背稍稍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更加稳当的保持这个姿势,好让她躺的舒适,而后渐渐阖起眼,也开始小憩起来。   仔细算来,自从宫中出事,他已经许久不曾好好歇息过,也记不大清是多久没有睡过好觉,不过虽劳累许久,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现下望见她睡得熟,才生出几分困意来。   闻瞻就着一手为她遮着眼、另一手揽住她腰肢的姿势,安心的睡了起来,但因为这个别扭的姿势,他睡的并不熟。   半睡半醒之间,闻瞻恍然听见江知宜好像在说什么,他想起他在梦中时,听见她的声声泪泣,猛地睁开眼,迅速拿开遮住她面容的手,去看怀中的人。   只见她蛾眉轻蹙、满面愁容,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即使是在睡梦中,紧紧闭着的双目也在流淌着清泪,嘴中一直不断的小声重复:“兄长救我,兄长……”   闻瞻只当她是被噩梦魇住,还以为自己仍随她兄长呆在离王身边,忙抬手用指腹为她抹去眼泪,特意压低了声音安慰道:“没事了,卿卿,没事了。”   听见声音,江知宜似乎多了些意识,皱起的烟笼眉稍稍舒展了些,胡乱的抓住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边,慌乱的声音也放松下来,带着淡淡的鼻音,只道:“兄长,我终于出宫了……终于……”   后头的话早没了声音,但闻瞻却闻言一怔,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被她紧紧抓住的手已经没了知觉,他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的睡容,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心下早是蓦的一沉,一时咂不清什么滋味儿。   他缓缓抬起手,微凉的指尖略过她的眉眼、鼻尖儿、以及朱唇和下颌,在感受到点点温热之后,他勉强挤出个笑脸,似是自嘲的笑了两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本以为、本以为……”   本以为经过这样的磨难,刚才她望向自己、抱住自己的时候,当真是彻底摊开了心扉,可此时才知,在她的下意识中,呆在宫中、守在自己身边仍然是在受苦,要巴巴的求人来救她。   闻瞻背过面儿去,不敢再看她,不是因为不能接受她仍然心存芥蒂,而是明白,从头到尾都是他错了。   他以报复她的心思,将她禁锢在宫中,虽然之后交付了真心,但从不曾给予她所想要的东西,比如离开皇宫这只点玉渡金的笼子,比如彻底远离他这个疯魔一般的人。 第70章 一更. 江姑娘是心病难医   马车一路疾驰, 直到天边儿泛出些蓝色时,才缓缓停了下来,是到了皇宫。   江知宜被闻瞻叫起的时候, 还未完全醒来, 犹有些愣神, 她将手搭在他手上,随着他的动作下了马车,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在她的余光扫到他的时候, 总觉得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带着些许酸涩的笑意。   她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 下马车的步子略微一顿, 忙不迭的询问:“皇上,宫中可是出了何事?”   “无事。”闻瞻将她接下来后, 立即松开了她的手,抬步走在前头, 不似初重逢时的亲密无间,只是淡淡道:“先回长定宫吧, 朕适才已经命人提前让申姜候着了,等咱们到了,让他立即为你诊脉。”   江知宜颇为顺从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 压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忙添了声“好”。   闻瞻未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宫道上,身后有无数宫人一言不发的跟着,江知宜抬起头, 便能瞧见他的背影,颀长的身姿挺得笔直,随着他的走动,暗色衣裳上银丝织绣的云纹随之晃动,如清江上的层层波浪。   波浪接连不断的席卷而来,看得她头晕,她稍稍转开眼,颇感无趣的望向四下的红墙绿瓦。   宫墙下棵棵高树上都系着红绸,如夏日里开满娇花般热闹充盈,这红色一直蔓延到长定宫,连檐下的宫灯,都换成了同样的红,扎眼十分,   一路走来,江知宜始终凝神端详着满宫的红,不曾落下半分,待她进了长定宫,抬手触上镂空轩窗上的窗花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晃就是年下了。   申姜早已经候在这儿,看见江知宜后,既是惊喜、又是担忧,但当着皇上的面,他又不好说话,只是煞为见外的说着病情:“瞧江姑娘这脸色不大好看,想是近来在外受了苦,病情倒愈发言重了。”   那张前些日子刚多了些生机的脸,此时看来颇为憔悴,眼下的乌青和发白的丹唇,让人不容忽视,若仔细瞧,还能发现她的面颊好像都瘦了些,可不更加虚弱了吗?   “劳申太医关心,在外的时候,旧疾的确又发作了,整日咳个没完,今日才刚刚缓过劲儿来。”江知宜冲他温和的笑笑,如实应答。   “既然如此,那申太医就快快为她把脉,然后开方子,命人熬些汤药来,省的她一会儿再咳嗽。”闻瞻上前两步,出声命令。   “是。”申姜拱手行礼,这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因为殿内灯火明亮,可以清晰的瞧见他上回刚刚包扎过的肩膀处,似有鲜血溢出,这会儿那块衣裳已经被染成深色。   圣体违和不可小视,申姜心有戚戚,连忙请命:“皇上肩上的伤口可是裂开了?微臣先为您瞧瞧吧。”   江知宜应声也去看,想瞧瞧他的伤口究竟如何,但还没等她看清,闻瞻已经稍稍侧过身去,并出言推脱:“无妨,大概只是该换药了,先给江姑娘瞧瞧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众人也不好相劝,申姜抬手请江知宜坐下,细致的为她诊脉,边诊边摇头,似是并不乐观。   但经过前些日子的相处,他知道江知宜对于自己的病情向来消极,也不忍说出什么来叫她难过,只是模棱两可的回应:“往后的日子,江姑娘恐怕要吃些苦头,又要日日等着微臣来给您把脉施针了。”   “申太医这话言重了。”江知宜听懂他话中的意思,略带黯然的垂下眼睑,但想起闻瞻还在一旁,又立即转头望向闻瞻,“皇上,申太医为我把完脉了,让他替你瞧瞧伤口吧。”   “不必,朕一会儿单独叫太医去正和殿就好。”闻瞻不曾回应她的目光,便立即拒绝,又朝着申姜招了招手,只道:“正好,申太医这会儿要去开方子吧,朕随你一同离开。”   开方子的事儿在这就能解决,但听皇上的意思,是要让他出去一趟,申姜理会其中意思,并未出声辩解,迅速收起手边的药箱,跟上闻瞻的脚步。   他话中的躲避之意太过明显,惹得江知宜甚是不解,她皱眉叫了声“皇上”,想要询问点什么,但见他转过身来,一脸迷茫的模样,又觉得不知该问什么,最后终究是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默默的望着两人出了殿门。   闻瞻脚步不停,始终未发一言,直到走过檐下,他才突然开口,直白的询问道:“江姑娘的身子究竟如何?”   “回皇上。”申姜拱手行礼,老老实实的回答:“江姑娘经过这一遭,确实不如出宫前,但有前些日子的调养根基在,况且她这身子一直如此,倒也不至于落至更糟糕的地步,只是……”   他欲言又止,还思索着要不要将更深一层的缘由说出口。   “但是什么?有话便说就是,朕还能因为你说实话,就责难你不成?”闻瞻面露不耐,低声训斥。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说身病易治、心疾难医,皇上应当也看得出来,江姑娘日日寡欢,如此下去,恐对身子不利。”申姜自知这话说出来,是有意令皇上不悦,不由将头压的更低。   他到底是怀有一颗良医之心,况且他看着江家小姐当真可怜,以他的身份,没法子劝皇上什么,只能从这儿稍加点一点,是希望皇上明白,若真想让她身子康健,只是施针服药怕是不够。   话落,闻瞻并未像申姜想象中那般震怒,只是一言不发的沉默起来。   檐下的宫灯散下微弱的光,他站在背光的昏暗之处,周身的锋利都被敛起,不似平素的冷若冰霜,而脚下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剪影儿,其余皆被夜色掩住。   “皇上。”申姜见他许久未开口,没忍住率先出了声。   “朕知道了,你先去开方子吧。”闻瞻终于醒过神来,被黑暗装点的面容上隐隐显出些落寞,但他太擅长隐藏,那失神只是一瞬间,随即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好像冷漠的不将任何事情放在心头。   申姜领命拱手告辞,闻瞻又在原处呆立许久,方继续往宫门处而去,临到宫门时,他转头看了一眼殿内,望着窗柩上被拉扯的影子,他抿了抿唇,抬步出了长定宫。   李施跟在他身后,被他周身的气氛吓得不敢多言,只是赔着笑关切:“皇上,您肩上的伤可还好?奴才适才命人去叫太医了,等会儿便能到正和殿。”   “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闻瞻点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话。   那伤口应当是他救江知宜时撕开的,当时情况紧急,没精力关心伤口如何,这会儿过了太久,已经觉不出有什么感觉了。   只是那块好像的确渗出血来,黏黏腻腻的沾着他的衣裳,让他心里不大好受,但所幸今日穿的衣服比较暗,倒瞧不出什么,没让他的眼睛再次遭罪。   不过说起看太医,他又想起适才申姜说得话,江知宜心病太重,恐难以医治,她的心病是什么,他心中清楚,左右是像囚鸟似的,被禁锢在这深宫之中,不得自由。   闻瞻猛然停下步子,敛起长眉,回头睨了李施一眼,没头没尾的询问:“你说,朕是不是应当放江知宜出宫?”   李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言语惊到,立即压下步子,低头回应:“皇上是觉得江姑娘在宫中待着,太过麻烦吗?”   仔细说来,自江家小姐进宫,的确是惹出不少事端来,朝臣对此颇为微词还则罢了,现下又弄出江家少爷来宫中劫人的事情来,若以后江家小姐仍在宫中,指不定还要弄出什么事儿。   他们旁观者看得清楚,只觉得留江家小姐在宫中,绝非明智之举,但往常瞧着皇上喜欢,他们自然不敢相劝。   “麻烦?她呆在宫中哪里麻烦?”闻瞻出声反问,随即又略带黯淡的垂下头来,勉强勾唇扯出个笑脸,只道:“朕是觉得,既然她很想出宫,不如就成全了她罢,左右朕也没什么可以留住她。”   他能用什么,来交换什么呢?他能给她的,有地位、有权势,他想要交换的,是她全心全意的对待,一面是他自己都不在乎的东西,一面是她压根不想给的东西,他如何与之交换?   李施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得皇上坐拥天下,难道还寻不到东西来留住江家小姐,况且只要皇上想要,江家小姐还能跑到哪去?   如此简单易解的事情,皇上出宫这一趟,怎么反倒认不清楚了?   李施上前两步,凑到他跟前,像模像样的出着主意:“皇上,现在整个镇国公府的人,都因为江家少爷谋反一事,正被看押在府中,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是死是活自然由您决定,有这些人被攥在手中,您还怕江家小姐不从吗?”   往常只要稍稍提起镇国公府,江家小姐便是护得不得了,甘愿委身于皇上,这会儿全家的性命,真正握在皇上手中,岂容她有拒绝的机会?   听到这样的主意,闻瞻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脚下动作一顿,面上是五味杂陈的神情,低声反问:“她适才对朕如此亲昵,是不是因为担心镇国公府上下的性命?”   因为知道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他手中,所以不得不屈服,故作姿态的同他亲近,是怕他对镇国公府动手。   她心中一直清楚,他对她是有情意的,只要她稍稍顺从,他便不忍让她难过,所以才用这样的法子? 第71章 二更. 若朕放你离开,你会高兴吗?……   李施闻言一怔, 没想到他会往这方面想,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嬉笑着劝慰:“皇上, 管她是因为什么而顺从呢, 只要江家小姐能全心全意对待您, 那不就成了?您又何必……”   他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莫非还要在这深宫之中、在这皇权压制之下,寻几分真心实意不成?   “朕不要这惺惺作态的假意。”闻瞻打断他的话, 脸色并不大好看, 言语之间更是掩不住的落寞,也不等他再回应, 便快步往前而去。   因为适才那番话, 闻瞻心中一直没缓过劲儿来,直到进了正和殿, 有太医为他重新包扎伤口时,他依旧如在梦中, 惶惶不知所为。   诊病的太医微低着头,压根不敢抬头看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容, 但望着闻瞻肩上的伤口,已经将用来包扎的细布润湿,整个肩头都是一片血红色,只觉得左右为难。   那太医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子, 凑到他跟前, 压低了声音提醒,“皇上,您肩上缠的细布,恐怕已经和伤口沾到一起了, 微臣得给您弄下来,兴许会有些疼,您先忍忍。”   闻瞻轻“嗯”一声,并没有多余的话,连看都不曾看那太医一眼。   饶是如此,那太医依旧如履薄冰,颇为谨慎的将缠好的细布剪开,又一层层的自闻瞻肩上剥下,瞧着愈来愈深的红色,他只觉自己手上攥得不是细布,而是自己的性命。   待细布仅剩几层时,那太医的动作愈发小心,生怕弄疼了闻瞻,惹得圣心大怒,但即使再小心,细布与伤口沾到一起再揭开的做法,还是免不了疼痛。   闻瞻脸色微变,微微偏头看向自己的伤口,细布当真是和伤口合二为一,每揭下一点儿细布,无异于拉扯一下他的伤口,但偏偏那太医动作极慢,一点一点的往下扯那细布,疼痛一阵一阵的袭来,让人觉得似乎没有尽头。   闻瞻被他小心的动作惹得心烦,摆手让他停下,抬起自己另一只空闲的手,捏住细布的一边儿,毫不犹豫的一把扯了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前几日刚养出的新痂被撕下,鲜血顿时又流了出来。   他不禁闷哼一声,立即背过面去,不愿看自己肩上血肉模糊的样子,只是暗暗长吁一口气之后,接着道:“重新上药吧。”   他的语气好似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受伤的肩膀一直在微微颤抖。   那太医被他的动作惊住,愣怔须臾之后,慌忙取出药瓶来,将止血的药倒在他的伤口上,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便听他出言命令,“弄得利索一点儿,朕不想看见衣裳上再沾上血色,瞧着难受。”   “是是是,微臣明白。”那太医颤颤巍巍,又倒了药上去,只等那伤口彻底止住了血,才敢为他重新包扎,为防伤口再渗血,他还特意多缠了几层。   待弄好一切,他方起了身,用眼神示意李施为皇上穿好衣裳,又不忘出言叮嘱:“皇上,您肩上的伤口深,一时半会儿好不利索,平日里理应小心照看些,别让它再像今日这样撕裂,若总是这般长长又弄伤,只怕皇上还要受罪。”   “好,朕知道了。”闻瞻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情,缓缓起身站在那儿,让李施为他更衣。   “皇上,这回江姑娘也回来了,您今晚就好好歇歇吧,不必再担忧了。”李施为他穿好中衣,低声相劝。   闻瞻点点头,摆手让太医退下,边转身往内殿走,边嘱咐道:“命人去长定宫跑一趟,瞧瞧江知宜可喝完汤药躺下了,若是有什么事儿,立即来禀朕一声。”   “皇上,您既然关心,适才就应该留在长定宫,这样江姑娘有什么事儿,您也能知道不是?”李施打开镏金螭兽香炉,为他重新点上安息香,嘴中絮絮不止。   他一向话多,且尽是废话,闻瞻应都不应他,只是默默的掀被躺下去,略有失神的望着那香炉。   若他呆在长定宫,的确能知晓江知宜现下情况如何,但只怕有他在,她心情会不大舒爽,大概好不到哪去,他又何必在那儿惹得她厌烦?   等香炉中燃起缕缕烟气儿,缓缓绕梁而上,在整个殿内晕开,他又背过身去,好像已经准备歇息。   李施收拾好一切,回头看他已经睡下,再不敢开口,小心翼翼的吹灭殿内的烛火,只留下床前的两支,方轻声退了下去。   闻瞻这一觉睡得时间不长,他躺下之后,翻来覆去的思索了良久,只把心中难决的事情想出个所以然来,才沉沉睡去,但他不过刚刚睡熟,便又听李施进来叫他,“皇上,您醒醒,离王突然要见您,说是有要事禀告。”   “什么要事,若只是辩解求饶,就不必见朕了。”闻瞻恹恹的撑开眼皮,抬手捏了捏鼻梁,兴致缺缺。   自离王开始谋反开始,就再也没有辩驳的机会,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兄弟情谊,如今离王已经犯了大罪,他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具体是什么,离王并未直说,只说是有关塞外蛮族,还说要见到皇上,才会将其中事由告知。”李施如实相禀,又不忘说明昨夜经过,“皇上,离王昨晚被压进大牢之后,一直未开口,后来天快亮的时候,突然说要见您,当时您刚刚歇下,奴才没敢打扰,就让人推脱了此事,但离王不依,又说见您是有关异族之事,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让您知道,奴才这才来禀报一声,您看您见他吗?”   话落,闻瞻本就不悦的脸愈发难看,他皱起长眉,思索片刻之后,才道:“那就见一见吧,朕就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   牢中暗无天日,又终年不见太阳,处处皆是潮湿一片,隐隐散发出一股子腐朽的霉味儿,沾了一层油污的地面,已经瞧不清原本的模样,闻瞻抬步跨进去,下意识的用方帕掖了掖鼻子,整张脸都显露出抗拒之意。   守卫在前头殷勤的指引,领着他去了关押着闻离的牢房,隔着一段距离,他便清清楚楚的看到闻离如今所处的环境。   不过短短一夜,闻离已经完全换了副模样,他坐在牢内铺就的干草上,微阖着眼,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梳的整齐的束发早被卸下玉冠,发丝杂乱无章的垂在两鬓处,锦衣虽然还着在身上,但是松松垮垮的,已没有任何华贵的意味。   待走近牢房,那守卫轻咳一声叫醒闻离,眼见着他睁开眼,才弓腰朝着闻瞻行礼,笑得满脸皆是沟壑纵横,“皇上,奴才先退下,您若是有什么事儿,叫奴才一声就成。”   说着,那守卫已经退下,闻离颇为不屑的乜那人一眼,转而望向闻瞻,灰暗的脸上勉强露出些笑容,唇角勾成合适的弧度,打量着四下的落败与破旧,只道:“真是劳皇上大驾,要到这种地方来看我。”   “说吧,见朕到底想要干什么?”闻瞻放下掖鼻子的方帕,皱眉望着他,并不欲与他多说,只是开门见山的直言。   闻离瞧出他面上的不耐,也不同他攀扯别的,如实的应道:“想用一个消息,和皇上生母的身份,换一个人的性命。”   “不可能。”闻瞻垂眸讥讽的望他一眼,言语之间丝毫不容商议,“自从你开始谋划造反一事,劫走徐嬷嬷,用江知宜为威胁,这桩桩件件,都已经足够你死无数次。”   他不知闻离何以有这么大的自信,还觉得自己手中有筹码,可以交换自己的性命。无论是多重要的消息,都不值得自己留下闻离的性命,至于他生母的身份,他从来就不曾害怕过揭到明面上。   “不,我想换的,是我母妃的性命。”闻离微微失神,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慌忙解释道:“我要你留下我母妃的性命,在谋害愉太妃一事中,我母妃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一切都是受我指使,连毒害愉太妃的鸩毒,都是我拿给她的,她着实是无辜之人。况且等我死后,她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可以任你左右,所以你大可放心留住她。”   “鸩毒?”闻瞻略一迟疑,抓住他话中的鸩毒二字,上前两步靠近牢门,嘲弄的嗤笑一声,淡淡道:“可是愉太妃并不是死于鸩毒,而是死于一种少见的毒药,名叫兰带衣,怎么?要下什么毒,你们母子二人不曾商量好吗?”   “什么?愉太妃死于兰带衣?”闻离愕然不止,往日里占尽风流的桃花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他自顾自的摇着头,对闻瞻的话仍有怀疑,“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同母妃说好,让她用鸩毒毒死愉太妃,怎么可以又换了……”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弄得语无伦次,话说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起身冲到闻瞻跟前,反问道:“因为下的毒是兰带衣,所以你才会把真凶想到我母妃身上是吗?”   “你自己倒是清楚的很,可惜你母妃认为她能瞒过所有人。”闻瞻直视着他,毫无躲避之意,而后又道:“看来你母亲想要报私仇的时候,并没有知会你一声。”   深宫之中,难见真情,况且是两个同为先帝宠妃的人,荣太妃想趁着帮自己儿子的机会,更加狠心的除掉昔日之敌,看着对方服下毒药,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倒是无可厚非,左右愉太妃都要死,让她死的更痛苦些,正合了荣太妃的心意。   “原……原是这样。”闻离苦笑着,手指紧紧的扣住牢门,腕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碰撞声,他并未受适才之事多大的影响,唯一的难解之事就是母妃竟然会将此事瞒住他,是不相信他这个儿子,还是什么?   对于他来说,反正愉太妃总要死,才能挑拨镇国公府和皇上之间的关系,才能哄得江知慎那个傻子为他卖命,既然要死,那怎么死又有什么关系?   “朕不会放过你母妃,更不会放过你,至于你想说的消息,若是不肯说,便烂在肚子里吧。”闻瞻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同父的兄弟,一朝沦为地上尘,转瞬或许有成为一抔黄土,道不明心中什么滋味儿。   他来这一趟,其实也不全然是为了听闻离说什么要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觉得已经临到这个地步,理应来见闻离一面,好让将死之人再不留任何遗憾。   他还记得自己初回宫时,宫中众人皆是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煞是不屑的睨着自己,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们会弯腰臣服。   不过闻离应当是从不曾想过,要被他这个见不得人的“野种”压一头,要不也不会巴巴的用尽法子,也要夺回已经被他握在手中的权势地位。   如今看他落得如此地步,闻瞻心中倒没有多么畅快,甚至连丁点雀跃都不曾有,兴许是从没有将这些人,当做多么重要吧。   闻瞻最后看一眼闻离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再未出言说什么,只是重又用方帕掖住鼻子,转身便要离开。   他并未唤守卫进来,只是自顾自的往外走,瞧着前头越来越亮,他的脚步愈发加快,眼见着就要到大门处,却听闻离又突然开了口,“塞外蛮族或有异动,你提防着些,且他们并非善类,若是有机会,还是尽早铲除的好。”   那声音顿了顿,似是发出了一声轻叹,接着又道:“镇国公家的公子江知慎,若不是因为关心他妹妹,不会跟着我造反,他会被我除掉,是因为他虽然恨你,倒是对你的江山忠心的很,要死要活的阻拦我同异族合手对付你,所以别因为他,牵连整个镇国公府。”   话罢,他自嘲的轻笑两声,唏嘘道:“这话哪用得着我说,就算是因为江家小姐,皇上也不会对镇国公府动手吧?”   闻瞻停下步子,却并未转过身去,只是凝神听着他自身难保之下,还想最后为镇国公府求情。   “我也恨你,恨你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帝位,但事到如今,还是希望你能坐稳你的江山。”闻离收起面上的笑,颇为认真的开口,而后转头走到牢中一角,不去看那龙袍加身的背影。   身后没了声音,闻瞻也不再多留,快步走出了大牢,李施见他出来,忙迎上去递上干净方帕,询问道:“皇上出来怎么也不告诉守卫一声,里头不大干净吧?来,您快擦擦手。”   “不必。”闻瞻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又想起闻离最后跟他说的话,出言问道:“江知宜这会儿应当起了吧,咱们去长定宫一趟。”   “要奴才说,这江姑娘就是福气好,能让皇上这么忙的时候,还惦记着她。”李施接过他掖鼻子的方帕,十分适时的拍着马匹。   闻瞻偏头瞥他一眼,并未对他所说的福气发表看法,只觉得江知宜大概不会将这样的事情,当成是福气。   ————————   江知宜近些日子在宫外身心俱疲,兴许是有了对比,她突然觉得皇宫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地方,竟比她想象中让自己安心,她昨夜歇下之后,十分畅快的睡了一觉,今晨还是申太医来为她施针,宫人才将她叫醒。   因为施的针数已经增加,她没法再躺着,只是直挺挺的坐在榻上,等着申姜把根根细针落在她额前、耳后,以及后颈处。   坐得时间久了颇为劳累,她有意开口问问申姜近日宫中都发生了何事,也趁机打听打听镇国公府的情况,但申姜平日里话不少,施针的时候却极为讲究静心,既不肯应她的话,还要她噤声,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江知宜没了办法,只能听命缄默着,只等申姜落完针,又将所有针都拔·出来之后,方再次开口问道:“申太医,我不在宫中的时候,宫中可有什么变故?”   “变故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朝臣对皇上多有不满,联合起来接连上奏,逼皇上按他们的谏言行事呢。”申姜收拾着手边的东西,刻意压低了声音回应她。   他只是区区太医,对朝堂之事插不上手,更不关心,但近来朝中局势紧张,皇上这边虽极力压着朝臣,但到底是不太好过。   “为何不满,又谏的是什么?”江知宜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目光,进一步的询问。   她知道,在此之前,有些朝臣对皇上的肆意作为已有不满,眼见着事情越堆越多,又是有离王造反,又是皇上出宫救她,只怕那些言官们更是有话要说。   “还不是……”申姜收拾好药箱,正欲接着解答,却听殿外已经响起了皇上的声音,“想知道这些,何不直接来问朕?”   两人没想到皇上突然会来,申姜自知失言,忙拱手行礼,想要求皇上恕罪,可江知宜那边已经将话头接了过去,“不过是好奇罢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什么所谓?”   应完这句,她紧接着起了身,压根没给闻瞻多言的机会,快步迎上前去,问道:“皇上是何时来的?怎么外头的宫人也不知禀报一声?”   “是朕让他们不必禀报,也不在意你好奇那些事,你不必惊慌。”闻瞻下意识的想伸手拉上她的手,但刚刚将手抬起,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迅速又将手垂了下来。   “是。”江知宜恭恭敬敬的朝着他盈身行礼,引他在桌前坐下,望了望他的肩膀,关切道:“皇上昨夜回正和殿,可让太医瞧了伤口,是否有大碍?”   闻瞻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个,心头一暖的同时,又唯恐她说这话不过是逢场作戏,忙收住即将露出的笑意,淡漠的摇了摇头。   而后朝着一旁的申姜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又招手让江知宜坐到他身旁,不动声色道:“朕昨夜想了许久,有些事情终于下定了决心,想同你说说。”   “何事?”江知宜把他面前的茶盏斟满,顺从的坐到他身旁,心中隐隐觉得他必然有重要之事要说,但一时又猜不透他究竟想说什么。   闻瞻拿过那茶盏,轻抿一口之后,好像在刻意拖延时间一般,许久不曾将那茶盏放下,直到那杯底已经透出热水的烫意,灼到他带着凉意的指尖时,方缓缓放下茶盏。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仿佛无意一般,实则神情之间却是深以为然,试探性的说道:“你还记得咱们的春日之约吗?若是朕说,不用等到春日,朕现在就能放你出宫,你……”   他略微停顿,偏过头去望着江知宜,目光灼灼,不愿错过她面上任何神情,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会高兴吗?”   他的语气之间带着瞻前顾后的意味,虽然知道她心中的想法是什么,但仍然心有希望,等着她说出他最为期待的答案。   江知宜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会说这个,落在桌上的手一顿,蓦的抬头看他,欲言又止的反问:“为……为何突然变了主意?是因为那些朝臣……”   因为朝臣对他施压,他觉得没必要再因为她,与自己所依靠的臣子分立两端了吗?   “不,他们左右不了朕的想法,朕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做错了,不应当再继续下去。”闻瞻再次将手指落在茶盏上,左右滑动,感受着杯面的灼热,继而解释道:“你放心,既然打算放你出宫,就不会再用镇国公府威胁你,朕会让看押镇国公府的人都撤回来。”   他垂下眼睑,不敢去看她的脸,因为怕在那张桃腮杏面的秀靥上,看见因离开他而表现出的喜悦,哪怕只是星点儿,都可能会让他放弃这样的想法。   闻瞻暗暗劝自己沉下心来,滔滔不绝的说着话,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失态,“来这儿之前,朕去见过离王一面,他告知朕,你兄长随他谋反,只是为了救你,并无其它的目的。而且后来之所以被离王所害,是因为他拼死要阻止离王同蛮族合作,来攻进皇宫,所以你兄长好像还算得上半个功臣,朕会还他清白,不让他落得逆贼之名,也不会因为他牵连你们镇国公府。”   他撒了谎,对江知慎的功劳也说得夸张,是想让她安心,别因为怕他害镇国公府而委曲求全。   “原是这样、原是这样。”江知宜心底里觉得她兄长并非不管不顾之人,有这样的基础在,轻而易举的相信了他说的话。   “对,就是这样。”闻瞻随着她的话肯定,再次问起适才的问题,“所以,你想出宫吗?”   “我……”江知宜不解的看着他,还没想明白他究竟为何变了性子,要这样爽快的让她离开,还对她兄长和镇国公府如此宽恕。   闻瞻没再给她再细细思索的机会,因为他已经从她的话语中,再次确定了她心中的想法。   不知为何,到了这一刻,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伸手搭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柔荑握在手中,像往常一样轻轻捏了捏,笑道:“既然如此,那过两日朕就命人送你出宫,这宫中你有什么喜欢的,尽管带走。待你回了镇国公府,朕会让申姜日日去你们府上,为你施针把脉,你且好好养病……”   闻瞻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但眉眼之间依旧被温和的笑意装点,他佯装抿唇,让自己缓了一口气,接着道:“还有原来调给你的侍从,你也一并带走。”   “我要他们做什么?还是留给你吧。”江知宜听他说完这番话,才终于意识到,他真的打算放自己出宫,只是这样的决定太过突然,让她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带走吧。”闻瞻言语之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但怕她不同意,又逗趣儿似的同她玩笑:“你拿着沾了龙血的白纸黑字呢,若是朕不把人给你,岂不是给你留下话柄,让你说朕这个天子,却言而无信?”   江知宜失笑,连连摇头,只道:“怎么会?”   闻瞻跟着她笑,深色的眸子起了点点波澜,他松开她的手,缓缓起了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故作平淡的说道:“那就这样吧,过两日朕就命人送你出宫。”   江知宜不知如何回应,只是随他起了身,怔营的望着他,一言不发。   闻瞻往外刚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扯过她,将她拥进自己怀中,贴近她耳边的声音如同哽着什么东西般,并不大清晰,“卿卿,我放你离开,你就当前些日子不过旧梦一场,醒了就算过去了,不要恨我。” 第72章 一更.. 将她留在宫中,朕会后悔……   “真的不要再恨我。”闻瞻再次重复着适才的话, 揽住她的双手愈发收紧,像是要把人嵌入骨髓般亲密。   他知道他的要求过于无理,但是恨别人的滋味他向来清楚, 并不大好受, 若是可以, 他希望她记得自己,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江知宜说不清为什么,下意识的要抬手轻抚他的后背, 但手掌刚刚升起, 在还未触及到他脊背的时候,又无声落下。   恨他吗?若是从前问她这样的问题, 她必然毫不犹豫的说恨, 恐怕她在这世上,最恨的人就是闻瞻, 他夺走了她太多东西。   可是历经后来种种,在她没有依靠的时候, 他巴巴的要去救她,以自己之身去保护她, 又要因为她为兄长正名,放过镇国公府时,她还能如此果断的说恨他吗?   江知宜没有答案,一双手抬起又落下, 连续重复两遍, 终究是没有回拥他。   不知过了多久,闻瞻终于放开她,他面上是看似释然的笑容,后撤两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只道:“朕走了。”   话音刚落,他似是害怕再听到她说话,哪怕只是一句,他也会忍不住打破自己要放她离开的决定,所以不等她出声,他便立即抬步往外而去。   江知宜望着他如同山下高松般挺秀的背影,缓缓出了殿门、走过檐下,又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突然想起初入宫见到他的时候,他居高临下的面对着自己,清冽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与此时的他恍若两人。   待走到长定宫门前,闻瞻猛然又想起什么,命李施进去一趟,叫梁日居出来,自己却未再踏入长定宫一步。   李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命跑进去召了人。   闻瞻站在宫墙下,如今的他,不似刚入宫那样总是游离在外,已经可以同威严肃穆的深宫氛围融为一体,他抬头望向远处没有尽头的重重宫阙,知道过两日,便会少一个被它所困住的人。   他还记得幼年不知事时,先帝瞒着宫中众人,偷偷的去见他们母子,那时母亲已经带他从宁王府出来,生活在京城一处别院处。   先帝曾问他想不想进宫享受荣华富贵,他那时当真是什么都不懂,连母亲发青的脸色都瞧不明白,只是笑呵呵的告诉先帝,要是母亲能随他同去,那他自然愿意进宫,而不是窝在这偏僻地方,先帝听完他的话一时沉默,并未说行还是不行。   后来随着他慢慢长大,才逐渐明白,母亲不可能、也不会同他一起入宫,因为她连同先帝接近都觉得恶心,何以忍得下与先帝日日同处一个屋檐下,况且母亲的身份又怎么能允许她,一跃成为先帝的宠妃。   转眼之间,他已经成了天下之主,更加深刻的知晓,皇宫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也不像他幼时想象的那般美好,要享无上权势和无边富贵,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穿上了这身他最为厌恶的明黄色龙袍,成为这宫中说一不二的人,至于失去了什么,他心中辨不分明。   “皇上,您召属下过来见您?”梁日居快步跑来,煞是恭敬的拱手行礼,出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闻瞻听着他的声音,并未转过身来,只是直白的询问道:“你可还记得,朕将你调往江家小姐身边时,曾说过什么。”   “皇上说……”梁日居回忆那时种种,须臾之后,才想起他说过的话,邀功似的同他说道:“皇上说一人不侍二主,要属下听命于江家小姐行事。”   听他答上这话,闻瞻面上不悲不喜,并无甚表情,云淡风轻的说道:“江家小姐马上要出宫,你和其他侍从随她出宫,仍旧唯她是从。”   “让我们出宫?可是属下的使命,是为皇上尽忠啊。”梁日居心有别的抱负,不肯就此出宫,将大好前程换成保护一个名门小姐,而他年龄并不算大,有什么想法都尽数吐出,丝毫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   “你好好保护她,便是为朕尽忠。”闻瞻今日有难得的耐心,听他话中有婉拒之意,并未动怒,接着相劝:“朕记得当初命你兄长出宫,让他去恭州那样的偏僻之地,接近一个被贬黜的宫中守卫的将领时,他倒是二话不说,立即便答应了,怎么今日到了你这儿,就对朕的安排颇为微词了呢?”   梁日居的兄长,正是随沈之庭进宫的梁月诸,他当初遵皇命,前往恭州探看沈之庭的一举一动,因为有他,这场造反闹剧才能解决的如此迅速。   “属下不敢。”梁日居再次弓下腰行礼,认认真真的打着保证,“属下定会好好保护江家小姐,不叫皇上失望。”   既然皇上如此说了,他再开口说别的,便是不识相了,这样的道理他懂,况且他兄长在恭州那样的地方都有出头之日,那他在京城必然也会有。   闻瞻这才转过身来,他抬手拍了拍梁日居的肩,继续叮嘱道:“是要在明面上跟着她,还是不要张扬,在暗处保护她,一切你都同她商量过之后,听她的意思便是。”   “是,属下遵命。”梁日居重新燃起几分斗志来,他抬眼偷偷瞄着闻瞻的脸色,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又问:“皇上,那有关江家小姐的情况,属下以后要不要再传信告知您?”   “你又忘了。”闻瞻垂下眼睑,眉目之间隐隐露出些不耐来,语气之中已经带上了斥责之意,“朕说过,你现在听命于她,而不是听命于朕,你主子的一举一动,你同我说什么?”   梁日居脸色微变,讪讪的低下头,“属下愚笨,以后再不会说这样的话。”   闻瞻点点头,再不肯与他多说,摆手示意让他回去,然后转头便往正和殿的方向而去。   “皇上,您真的要放江姑娘离开?”李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好奇的询问。   “不然呢?你当朕适才的话,都是在玩笑?”闻瞻出言反问。   “不不不,皇上天子之言,岂有玩笑的道理。”李施阿谀逢迎的抿唇笑着,眉眼都皱到一起,看不出原来的面貌来,“奴才只是担心,担心皇上将来会后悔。”   虽说这天下美人不计其数,但自从他随侍皇上左右,从不曾见他对别的姑娘动过心思,他怕皇上一时冲动,将人放出去,以后又要后悔,但到时候要再将人弄回来,可就不大容易了。   “将她留在宫中,朕以后恐怕更会后悔。”闻瞻自顾自的摇头,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愫和不甘。 第73章 修改+增加 前小修,后增加,一定要看……   江知宜在宫中呆了许久, 一直盼着想要出去,却始终不得所愿,现下突然让她出宫, 倒一时回不过劲儿来, 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之感。   但皇上已经为她提前备好了车马和轿撵, 所有东西一应俱全,轿撵就停在长定宫门前,等着送她到宫门处, 她便能再乘马车回镇国公府。   江知宜收拾妥当, 在殿内踱着步子,观望眼前的一切, 香炉中依旧在升着团团烟气儿, 顺着房梁而上,缠绕在整个宫殿内, 使得各处皆是熏香的气味儿,梨花木的轩窗半开着, 冷风顺势吹了进来,直冲进殿内, 在吹散香味的同时,又掀起床榻上薄如蝉翼的帘帐,拉扯成欲说还休的姿态。   仔细说来,其实这殿内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可怀念的, 闻瞻那日说让她只要有喜欢的东西, 都尽管带走,但她瞧了许久,也思索了许久,实在没想出有什么值得她带走的东西, 况且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真正属于她,她带走做什么?   但即使不喜欢,却不代表她不会触景生情,况且还是在今日这样的境遇下,放眼望去,这满殿的物什,每一件都能让她想起些许事情来。   比如那扇屏风,她曾躲在后头看了一场皮影,落在白布上的小人拥有百般姿态,喜笑嗔怒、样样生动;还有那张软榻,她躺在上头被施了无数次针,犹记得第一次施针的时候,她被吓得胆战心惊,是闻瞻替她遮住了眼;转头再望金楠木的梳妆台,她又想起有次坐在那圈椅上,任由闻瞻给她擦干散落满肩的湿发,发上的水珠坠入绒毯中是无声的,但她那日听到他如擂鼓响的心跳。   还有许多事,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可是其实心中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昨日刚刚发生过一般。   思及此处,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暗暗劝自己不必多想,正如兄长和皇上所说,她应当将这一切都当做旧梦一场,今日梦醒,她从这深宫之中走出去,从此获得自由,再也不是束在金笼子里的鸟雀。   殿外已经有宫人来询问,问她打算何时动身,她抬声应了句“略微等等”,快步走到梳妆台前,一把拉开底下的屉子,自其中取出个描金锦盒来。   她掀盖瞧一眼里头的东西,用手指轻轻触过,冰凉的触感让她忆起那夜的孤注一掷,她咬了咬唇,快速合上锦盒抱在怀中,又用身上的斗篷略微掩住,方缓缓出了殿门。   梁日居等在宫门前,瞧见她出来,立即迎了上去,要去接她手中的锦盒,江知宜却只道“不必”,她停下碎步,抬头望了望头顶“长定宫”三个笔走龙蛇的鎏金大字,竟生出几分恍惚之感来。   江知宜偏了偏头,并未直接上轿撵,而是问一旁的梁日居:“咱们还用等皇上吗?”   自那日皇上来过长定宫,说要放她离开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今日都要走了,皇上应当会来见她一面。   倒说不上是期待还是什么,只是觉得万事有始有终吧,既然一切将要结束,总得结束的彻彻底底,今日走出宫门,她兴许再也不会踏进这琼楼玉宇。   “皇上并未说让姑娘等着,您若是想见皇上,要不我命宫里奴才去禀一声?”梁日居想了想,确定皇上那日虽然嘱咐了他许多,但却不曾说过今日会来。   “不必了,皇上事忙,咱们何必再去惊扰。”江知宜回头张望着斜角宫道,确定并无圣驾的影子,方转身上了轿撵。   待锦鞋踏上轿撵的那一刻,她又是一顿,再次抬头望了望远处,像是在刻意拖延。   四下呼啸的冷风从她身旁吹过,扬起她身上的斗篷,灌进满怀的冷风,衣裳上的淡彩梅兰竹纹,随着风动不断摆起,衬着她消瘦清减的身形,是别样的风姿。   “江姑娘,咱们走吗?还是再等等?”轿撵前伺候的宫人似是看懂了她好像在等人,放下为她掀起的帷裳,温声询问。   “走……走吧。”江知宜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她笑笑,最后看一眼远处,终于垂头弓腰,钻进了轿撵之中。   轿撵缓缓而行,很快出了长定宫所在的那条宫道,江知宜在轿中坐得安心,不曾再转头看,所以并未发现宫道尽头,伫立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始终一动不动,只是眼看着她乘坐的轿撵愈行愈远,最终消失在重重宫阙之后,方淡淡道:“咱们回去吧。”   “皇上,您真的不再见江姑娘一面?”李施跟在他左右,小心翼翼的询问。   他着实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他早早的便告知皇上,江家小姐打算今日走,皇上那时知道之后,并未有太大的反应,也没说要来送人。   但适才皇上批阅奏折的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突然问他江家小姐可离了皇宫,而后不等他着人去问,便二话不说的要来长定宫一趟。   可来都来了,皇上好像压根不打算见人家,只是站在这儿吹风,等着轿撵走远,也不曾在江家小姐面前现身。   “不是见过了吗?”闻瞻偏头又望一眼轿撵离去的方向,清冽的声音带着难掩的落寞。   有时候这世间的事儿,真如轮回一般,当初他亲眼望着她一步步踏入他的桎梏之中,今日又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   “奴才的意思是说,不让江姑娘见见您吗?”李施偷偷抬头打量着闻瞻的神情,再次出言问道。   他是个不知情爱的太监,更不知风花雪月之事,但他在一边看得着急,越发觉得猜不透皇上的心思,明明心里在乎,却又不肯说,还要故作释然的将人送走,哪里有当初将人弄来时的狠心与决绝。   “不必了。”闻瞻拢了拢衣上的衣衫,抬步往前走去。   走了就是散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何必再露出依依不舍的姿态来,他的确是不舍,但江知宜此时恐怕高兴的很,因为她终于可以脱离他,若他此时再出现,那就是在给她添堵吧?   不过他刚刚隐隐瞧见,她身上的那件斗篷好像还是他当初送给她的,雪青色的锦布,毡帽上的那圈狐狸毛,处处看着都眼熟,只是他离的太远,衣裳上的花样没法子看清楚。   仔细想来,那还是带她去陵山的时候,为了不让她受冻特意命人做的,那花样是他抉择许久才选出来的,难为她现在还肯穿,没因为是他送的,就彻底舍弃。   李施亲眼看着皇上脸上的神情,时而冷傲消沉,时而又露出些难得的温和,更觉圣心不可揣测,唯恐略一失言要惹得皇上震怒。   他不敢再提见不见江知宜的事情,心有戚戚的要岔开话题,但他忘了,他们此时已经走近了长定宫门前,他不提,总有不长眼的奴才要开口。   如此想着,长定宫门前的奴才当真是迎了上来,拱手行礼之后,只道:“参见皇上,奴才们不知道皇上这会儿回来,这就去备茶水。”   说着,那太监就要抬手把他往宫里引,闻瞻却抬手止住他,略抬了抬眼皮,透过大开的殿门望了一眼殿内,只问:“江姑娘走的时候,可带了什么东西?”   那太监不知闻瞻为何问这个,但既然主子问了,他还是颇为认真的垂头沉思,将江家小姐离开的场景想了又想,方出声应道:“江姑娘倒不曾带什么东西,奴才看她上轿的时候,好像只抱了个锦盒。”   他有意在主子面前落个眼熟,尽力回忆着那锦盒,又邀功似的夸大道:“就是个描金的锦盒,不太大,奴才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但江姑娘好像宝贝的很,梁大人要接过去替她拿着,她却不肯,一直抱在自个儿怀里。”   “描金锦盒?”闻瞻疑惑的皱了皱眉,不知道有什么宝贵东西,值得江知宜如此珍惜,还要一直抱着。   那太监重重的点头,生怕他不信似的,又接着补充:“江姑娘走的时候,的确是只带了那个锦盒,旁得什么也不曾有。”   闻瞻点点头,一时没想出那里头会是什么东西,但是也没有再多问。   “皇上,要不您进去瞧瞧?看看什么东西少了,不就知道江姑娘带走什么了吗?”那太监出着主意,再次将他往里头请。   “朕就不进去了。”闻瞻眉心微低,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往前走了两步,最终也不曾跨过门槛。   他沉默着,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方嘱咐一旁的李施:“往后朕不会再来长定宫了,你命人将这处地方收拾好,彻底锁上,不要允旁人接近。”   边说,他边抬手指了指满宫候着的宫人,接着道:“这些宫人们,也分派到各宫去吧,不必守在此处了。”   “什么?”李施被他出乎意料的决定惊到,犹有些不可置信的相劝:“皇上,这之前是您的寝殿,要是将它锁了,您往后住哪啊,总不能一直宿在正和殿吧?”   他们的皇上要是日日歇在批阅奏折的地方,一直没个定所,这样成什么样子?恐怕那些言官们,又要有长篇大论进谏了。   “这宫中又不止长定宫一处宫殿,没了这处,再寻一处便是了。”闻瞻泰然自若的回应,并未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左右不过一个住处罢了,现下他不想住在此处,害怕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会忍不住睹物思人。   长定宫的一切,大概都能让他想起江知宜,想起两人呆在一起的情景,况且有些记忆并不算美好,再次想起,便是忍不住的难受。   “是,奴才明白。”话都说到这份上,李施自然不敢再多言,只是心中暗暗盘算着,要尽快让人去准备其它的宫殿。   皇上性子怪,稍有不慎便会触及他的禁忌之处,当初准备这处地方,是废了极大心思的,现下又要重新择住处,并不是件轻松之事。   ————————   轿撵刚出了东宫门,江知宜便随着宫人指引,准备上提前备好的马车,她站在宫门外,与凤城龙楼仅有一墙之隔,但就是这一墙,将她困住许久。   她望着眼前城高池深的巍峨楼殿,还有些失神,对于自己能如此轻易地离开仍觉不敢置信,转眼间,这其中座座星罗棋布的宫殿,从此以后,就再与她无关。   “江姑娘,咱们快走吧,宫中早命人到镇国公府传过信,兴许镇国公此时正等着您回去呢。”梁日居立于一旁,温声催促着。   “好。”提起她父亲,江知宜心中既是欣喜,又是难过,欣喜于她终于可以见到父母,难过于归家的只有她一人,若是看见她,父母必然又会想起兄长,届时恐怕是心痛难忍。   想起兄长,她心中也是一阵抽痛,只觉得难受的紧,明明她兄长是去救她的,但如今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她该如何面对父亲和母亲,怎么同他们说兄长之事?   虽然皇上那日告诉她,她兄长并无谋反之意,会为她兄长正名,也会饶恕镇国公府,这或许会维护镇国公府的颜面,让父母亲人不至因为兄长获罪,但是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说,所谓的名声只是安慰罢了,什么能及得上长子性命重要呢?   她暗暗轻叹一口气,提裙上了马车,却不舍宫外之景,偷偷掀起帷裳,往外张望着,这样的景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梁日居坐在马车前的横木上,透过车帘,有些担忧的询问道:“江姑娘,虽然您答应让我以后跟着您,但是若进了镇国公府,镇国公会不会不允您身边跟着这么多侍从?而且我若是随侍左右,是不是有损您的名声?”   他虽然身在宫中,但对宫外的人情世故了解的很,不管是哪家的名门贵女,都是长居深闺,压根不曾出门之人,自然也极为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可从不曾见过,哪家的千金小姐身边跟着如此多的侍从,况且镇国公固执腐朽的名号在外,必然也不允自己的女儿身边,有侍从跟随。   “我的名声?”江知宜弯唇无奈的笑笑,反问:“你觉得,我还有名声吗?”   自从宫中传出她成为皇上宠爱的美人之时,她恐怕早就没了什么好名声,但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既然敢出宫,就是压根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她只想回府中,好好照料父亲和母亲,减少他们的丧子之痛,也给自己争一争自由,只要能常伴父母身边,外人对她是何看法,她又何必在意?   “这……”梁日居被她这话问得哑然无语,不知如何回应。   说实话,江家小姐如今在外人口中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听,但她好歹也是名门贵女,他本以为她会在意这样的东西,却没承想,她根本从不曾放在心上。   江知宜放下掀起的帷裳,同他说起真心实意的话来,“日居,原本皇上说让你们以后跟着我的时候,我并不打算同意,但他一定要坚持,而且你们之所以会跟随我,是我当初自己主动求的,我没法子说不要就不要。在宫中时,你们曾为了查探我姑母之死而奔波,我感谢你们的忠心,既然你们现在已经随我出宫,我必然也会真心对待你们。”   她顿了顿,思索着如何同他交流,而后斟酌着语气,故作轻松的玩笑道:“我镇国公府虽然比不上宫中,但是养你们这些侍从,倒是绰绰有余。你们若不愿意在人前露脸,便隐于暗处就是,就是可惜了你们的本事,要来保护我这个日日居于深闺之人。不过你们放心,皇上既然将你们给了我,我必然会为你们的将来着想,跟着我大概只是暂时的事,若是你们有了别的出路,我自然放你们前去。”   江知宜言语之间满是诚恳,毫无高高在上的主子姿态,梁日居久在宫中,对尊卑上下认识的清楚,此时听她说完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心中平平生出几分敬意来。   他抿了抿唇,扬眉笑起来,唇侧隐隐露出两颗虎牙,满是少年的不羁与肆意,“皇上既然命我们跟着江姑娘,那必然有他的道理,属下们一定尽力保护江姑娘。”   他的豪言壮志让江知宜失笑,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保护的,但听他说皇上如此安排,必然有道理,又隐隐觉得,对于她和皇上来说,她既然已经出了宫,那两人之间就再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因为有梁日居他们在,两人好像又不是毫无关联,起码带着些藕断丝连的意味。   坦诚相待之后,两人又絮絮不止的谈论了许多,江知宜这才知道,原来曾跟着离王的梁月诸,是他的兄长,两人自幼进宫,先帝在时,他们听命于先帝,而后皇上即位,他们便对皇上唯命是从,尽忠于皇室。   这么想来,如今倒是让她捡了便宜,这样专门为皇上尽忠的人,如今却要跟随在她左右,来替她办事,保护她这比不上帝王珍贵的性命。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到了镇国公府,江知宜的心境与上次归家时完全不同,那时她心中只有雀跃,归家路上满是期待,离镇国公府还有段距离时,就巴巴的扒着马车上的小窗观望。   而此时却多了几分愧疚和不忍,因为这点儿难说的情绪,她生出些许胆怯和退缩之意来,直到马车已经停下,她方不慌不忙、甚至是有些故意推迟的下了马车。   镇国公府较之以往,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仔细望去,才会发现府邸好像失了往日的威风,只余下门可罗雀的沉寂与悲凉。   江载清和江柳氏像上回一样,已经早早的等在门前,看见马车缓缓驶过来,他们慌忙迎了上去,待望见马车上下来的人,两人都没有忍住,霎时红了眼。   江知宜的目光扫过搀扶而立的两人,迅速跑上前去,双手还未搭上江柳氏的胳膊,两行清泪就已经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尽数往下砸着。   她看着眼前的父亲和母亲,只觉得明明没过太久,但两人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父亲并未着帽,满头的白发赫然落在她眼中,灼得她眸子生疼,而母亲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再不是眼底含笑的模样。   她再忍不住,双膝一弯,便要立即跪倒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江柳氏拉住她的手,尽力拽着她不让她跪下,眼中也是不断涌出眼泪来,遮住了那双突生老态的美目。   “起来,这样哭哭啼啼的模样,落在外人眼中成什么样子?”江载清依旧同往常一样严厉,低声斥责她起来。   但话音刚落,他好像又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严肃,忙弓腰去拉江知宜,一只纹路纵横的手掌落在她脸上,笨拙的为她擦着眼泪,语气稍稍缓和,多了些小心翼翼,只道:“别说这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对,回来就好。”江柳氏随声附和,抓起帕子来也为她拭泪,而后同江载清一起拉着她,边往府中走,边道:“早上宫中命人来传信儿时,我同你父亲还不信,这会儿看见你,还觉得像梦一样,没想到皇上他……他当真肯放你出宫。”   江柳氏又喜又悲,不停的用帕子擦拭着眼泪,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她的腕子,好像只要自己将她攥在手中,她便再不会像之前一样离开自己。   朝堂上的事情她不懂,自从知道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儿,正在宫中受人折辱,只觉得天塌地陷,但他们身为人臣,没法子违逆皇上,哪怕是自己的女儿被他困在宫中,也没有办法反抗。   “我现在真的回来了,母亲您别再哭了。”江知宜哽咽着,眼中的泪水落个不停,却压根腾不出手去擦拭,一门心思劝慰父亲和母亲,让他们莫要难过。   “不哭不哭,你回来是好事,母亲不哭。”江柳氏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泪水,勉强勾出个笑脸来,她家卿卿身子不好,若再随他们这样哭下去,恐怕又要难受。   几人相互劝说着渐渐止了泪,而她们刚走进府门,便听里头传来颇为尖细的一声“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而后便是采黛的身影,从院内冲了出来。   “嗯,我回来了。”江知宜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慢着些,莫要如此慌张。   但采黛向来是个急性子,况且此时见了她回来,哪里肯放慢步子,小跑着冲到她跟前,眸中泪光闪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奴婢竟还有机会见到您,本以为再也不会……”   话说到一半,她便觉出自己的失言来,抬手在自己的嘴角轻拍两下,泣涕涟涟道:“呸呸呸,奴婢这张嘴,从来都不会说对话,奴婢怎么会见不到小姐呢,您这会儿不就回来了吗?”   那日宫中之乱,大少爷带着小姐逃出去的时候,压根没有机会顾及到她,她没有随他们出去,后来皇上解决完那些逆贼之后,直接命人将她带回了镇国公府,同老爷夫人一同押在这儿,哪都不允去,前两日看押他们的人刚刚离开,他们才算是重得自由。   “是啊,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江知宜冲着她笑,眼中似有光亮,是压抑着未曾落下的眼泪。   亲人重逢,有着说不完的话,况且江知宜算得上是历经大难,几人再凑到一起,更是止不住的相互关切。   江知宜靠在江柳氏的肩上,感受着得之不易的温情,众人面上皆是重逢的喜悦,但她知道,这喜悦只是流于表面,有些事只要被提起,便会如平地惊雷一般,唤醒所有人,走出这表面维持的雀跃。   而这样的大事,便是兄长的离世,以及她呆在宫中的种种,他们现在还没有说起,是因为谁都不敢主动提起。   可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她咬了咬唇,让自己在疼痛之中愈发清醒,率先开口打破这表面的欢快氛围,提起这不得不说之事:“父亲、母亲,兄长他……”   她顿了顿,终究是不忍说出兄长死亡时的悲凉,只是将闻瞻善意的谎言再次夸大,变着法子安慰他们:“兄长他并没有造反,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我,但他因为一时糊涂,受了离王的欺骗。而他后来之所以会被离王杀害,是因为他尽忠于皇上,想要阻拦离王同塞外蛮族勾结,所以他的死,算得上为朝堂、为江山献身,他虽然糊涂,但却……却没给咱们镇国公府丢脸,”   江知宜有些说不下去,因为她明白自己此时所言皆是空话,什么为朝堂和江山献身,且不说兄长当真是做了些糊涂事,意欲同离王勾结,就算兄长当真死的万般光荣,那父亲和母亲就不会难过吗?他们或许压根不在乎他会做什么,只盼着他能好好的活着。   “你不必哄我,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去救你之前,同离王多有来往,我那时就知道他们或许在谋划什么,但我没想到,你兄长当真有这样的胆子,也没想到,他们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谋权篡位。”江载清捶胸顿足,只觉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处,一时上不去也下不来,堵的他喘不过气儿来。   他们镇国公府接连几代,辈辈皆是为朝堂尽忠之人,谁承想到了他这儿,反倒出来这样个逆子,他不知道皇上何以为这逆子隐瞒,特意传旨为逆子正名,还说什么这是心怀救国之心,救国救国,若真是救国,又何以同谋反之人搅和?   “人都不在了,你现下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你是想让他,死都死不安心,要让他知道,他的父亲只当他是不孝逆子吗?”江柳氏对他所言颇为不满,哑着嗓子同他对峙,恨他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想着这些身外之事。   “我不说,我不说他便没有行大逆不道之事吗?他这一时糊涂不要紧,可牵连的是整个镇国公府,若今次当真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镇国公府落得诛杀满门的后果,又背上谋权篡位的逆贼身份,你让我下了九泉之下,如何向祖宗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江载清仍处在气头上,抬手指着江柳氏,说出的话并不大好听。   身在朝堂,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他在官场多年,处处小心行事,却没承想,因为自己儿子的一时糊涂,差点毁了整个镇国公府。   “你如何向祖宗交代,如何像先帝交代我不知道,我只问你,等你下了九泉,如何同你的儿子说,说你恨他行了大逆不道之事,说他不配身为你的儿子吗?”说着,江柳氏又忍不住垂下泪来,抓着帕子的手不停的颤抖着。   说她女人家见识短她认了,她实在不懂,唯一的儿子已经不在了,连皇上都要为她这儿子正名,怎么他这当爹就如此心狠,死抓着不放,硬要认定自己的儿子罪孽深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怪江知慎行违逆之事,另一个奋力维护江知慎,两人僵持着,谁都不肯想让。   “别吵了,别吵了。”江知宜抬高了声音阻拦,她在提起兄长离世的事情之前,原本担心的是父亲和母亲会为此难过,却不曾想过,两人会因这样的事由争吵。   她抬手抹一把眼泪,满面皆是失望,直直的盯着江载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可能保持平淡的说道:“父亲,兄长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已经化成一抔黄土的人,什么都没有了,您又何必如此,镇国公府的名声,对于您来说,就如此珍贵吗?”   珍贵到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他不是去想想人因何而死,而是执着于因为兄长,差点使得镇国公府沦落危险之中,兄长他的确有错,但人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不能获得他几分谅解吗?   江载清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混浊的双目中热泪滚烫,他垂下头,不由往后撤了两步,抬袖偷偷掩住自己这般模样,未出声回应。   镇国公府的名声对于他来说自然是珍贵,他心里也一直怪那逆子罪孽深重,可嘴上的话说得再难听,他心中的难过却不比她们娘俩少一分一毫。   那是他的亲儿子,他自小尽心尽力教养,将之从呱呱落地的婴儿,养成如今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还没来得及看其成婚生子,没来得及见其有一番作为,就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连最后一面儿都不曾见上,难道他就不难过?   江知宜瞧出他的失态来,自知刚才的话有些言重,她走上前去,拉住江载清的手,温声乞求道:“父亲,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只是……只是想让您想想,兄长他走到今日,必然也是难过的很,现下他人已经不在了,就莫要责怪了,好不好?”   江柳氏也随之走过去,将手附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抽抽搭搭道:“现在家中只余下咱们三个了,还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如今还能重聚在一起,旁的事又有什么重要?”   “旁的事不重要、不重要。”江载清终于抬起头,已经是泪流满面,他颤颤巍巍的拉住两人,只道:“我这一辈子,该得到的什么没得到过,如今竟还被这些事情左右,当真是糊涂、糊涂……”   说着,他瘫坐在一旁的圈椅上,言语之间是藏不住的失落,他拍了拍江知宜的手背,沉声道:“我听宫中的人传信,说你兄长死的突然,当时无奈被葬于乡野,明日我就去张罗,向皇上请过命,便将他的坟迁回来才是。”   提起闻瞻,江知宜手上一顿,神情有些不自然,她渐渐止住泪,弯唇冲他笑笑,只道“一切都听父亲的”,再无别的话。   江柳氏早就想问她在宫中的事情,此时瞧见她的小动作,更是担心,急不可耐的想知道她入宫之中的种种。   江柳氏抹了把脸上的泪,朝着江载清使了使眼色,寻个由头将他支走,只道:“宫中不是来了送卿卿归家的人吗,你且出去招待招待,没得让那些人觉得咱们不敬重皇上,我同卿卿再聊些别的。”   江载清领会她话中的意思,点点头之后推门出去,只留下母子二人,去谈一谈那些有关江知宜在宫中的事情。 第74章 变化 将两个多嘴多舌的婢女打发了……   屋内只余下江知宜和江柳氏两人, 江柳氏望她一眼,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欲言又止的询问:“你与皇上……他……”   江柳氏吞吞吐吐了半天, 也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原本母女之间是最能说私密之话的, 但到了这会儿,她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儿女大了总有自己的心事, 即使是作为母亲, 也怕问得不对,戳中她的伤心事, 又让她难堪。   “母亲。”江知宜早已明白她将父亲支出去的目的, 出声打断她的话,唇畔勉强扬起些释然的笑意, 只道:“我同皇上已经……已经两清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面上将两清的话说得十分轻易, 但有些事情,当真可以两清, 当真可以过去吗?   江柳氏一怔,没想到江知宜会说出这个来,但她是个明眼人,品出其中的两清是什么意味, 继续问道:“皇上要替你兄长正名, 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轻叹一句,只觉他们为父为母的太不称职,平白的要自己的爱女为了他们牺牲,他们却没有定点办法, 于是继而出声劝道:“别因为旁人,委屈了你自己才是。”   “母亲,别再问了,既然我已经回来了,从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江知宜垂下眼睑,有意躲避似的不欲再多言。   这样的话都说出口,江柳氏没法子再多问,只是将江知宜揽进怀中,用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肩,温声道:“那就让那些子糟心事都过去,往后咱们一家三口,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我看成。”江知宜往她怀中依偎,带着小女儿的娇嗔姿态,而后又道:“不过有件事儿,还得请母亲帮忙,说服父亲才是。”   说着,江知宜把自己带了侍从回来,并要将他们安置在府中的事情告知了江柳氏,江柳氏本以为是何大事,听完她这话,压根不曾将这样的事放在心上,立即答应会替她同江载清说,用不着她担忧。   解决了这桩心事,有关兄长的离世也已摊开说过,江知宜才算安下心来,至于她在宫中的种种,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她既不想让母亲因此伤怀,更是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那些事情并非她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理清楚的。   她不愿说,江柳氏也不再相问,甚至打算得了空便叮嘱府中上下,任何人都不可提起此事,只当这是一场已经过去的闹剧。   江柳氏心中想得圆满,但镇国公府上下这样多的人,谁都没法子堵住所有人的嘴,她越是担心,这样关不住话匣子的事发生的越快。   两人在房内说完贴心话,便往中厅去招待宫中来的人,却在不经意间,正撞见有婢女正在嚼舌根。   她们与多嘴之人只隔了一道连接月门的墙,只需稍稍停步,就能将墙后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诶,你说,小姐为什么突然从宫中回来啊。”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   随后便有人紧跟着附和,“还能因为什么,要我说啊,指定是皇上已经厌倦了,又觉得留她在宫中事多,这才将她打发了。”   “怎么可能?咱们小姐那容貌姿色,还能让人厌倦不成?”先头说话的人不信那话,急忙出言辩驳。   她的同伴似是早料到她会说这个,“啧啧”两声之后,继续刻薄道:“怎么不会?那后宫是什么地方?佳丽三千,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皇上岂会只喜欢一个,况且小姐那样的病怏怏的身子,咱们都是清楚的,留在宫中岂不晦气?”   说着,那婢女似乎还甚是为江知宜担忧,叹声道:“小姐也是不容易,她这回回来,以后就只能是守在镇国公府了,毕竟皇上要过的人,谁敢碰?”   两人你一、我一语,旁若无人的谈论着,江知宜皱了皱眉,正想着应当如何解决,就见江柳氏脸色铁青,双手止不住的发抖,对着那道墙抬声呵斥:“是哪个嘴碎的糊涂东西在这儿嚼舌,给我滚出来。”   听见这突然响起的训斥声,两个婢女下意识的想要逃,但声音就在耳边,她们自知躲不掉,战战兢兢的从墙后出来,偷偷望两人一眼,二话不说,“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叫了声“夫人、小姐”。   江柳氏轻嗤一声,也不说话,转头示意随侍的婢女,“去,给我瞧瞧,这两个糊涂东西的嘴,是不是合不上。”   掌家几十年,又是出身于名门贵族,江柳氏一向冷静自持,鲜少出现如此生气的时候,更别说如此直接命人打婢女的事情,她整张脸都是愤怒的神情,原本沉静的双目扬起惊涛骇浪。   侍女闻言一愣,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便抓住那嘴碎的婢女,作势要撕烂她的嘴。   两个婢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抬眼偷偷瞄着江柳氏的脸色,立即吓得落下泪来,她们以膝蹭地,挪到江柳氏跟前,抓着她的裙角,连连求饶道:“夫人,奴婢们一时失言,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是奴婢们的过错,求夫人念在奴婢们糊涂愚笨的份上,饶奴婢们这一回。”   “今日饶了你们,不就是告诉全府上下的人,人人都可以多嘴多舌?”江柳氏不理会两人泣涕涟涟的模样,冲侍女摆了摆手,示意她掌嘴。   “且先慢着。”江知宜上前一步,拦住那侍女的动作。   两婢女自以为小姐心软,面上露出些侥幸来,转而向江知宜跪求绕过她们一次。   江知宜任由两人抓住她的裙角,面上并无太多神情,好像并未为此事生气,她低头望着两人,不急不躁的说道:“我知道,你们适才说的话,可能会是许多人的想法,外头必然也有很多人会这样说,我堵不住悠悠众口,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了,可是你们两个是我们府中的人,在府中服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道连什么叫为主子尽忠都不明白?旁人嚼舌根是旁人的事儿,你们作为自家人也要像模像样的评头论足,是怎么个道理?”   扯到忠不忠心的事情,一向是当下人的,最为担心的事情,两个婢女脸色微变,连哭声都止住,慌忙解释道:“奴婢们糊涂,自知失言,但对于镇国公府却是有实实在在的忠心,望小姐明白。”   “忠心?我倒没有看出你们的真心来。”江知宜后撤两步,与两人拉开些距离,果断道:“我不让人打你们,是因为从今日起,你们便不是我镇国公府的人,我自然对你动不得手。”   她转头望向拉扯住两人的侍女,示意她们松开,又嘱咐道:“领两人去结了月钱,便将人打发了便是,镇国公府用不上这样多嘴多舌的人。”   她话中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使得两个婢女张惶失措,面容霎时染上了灰败之色,对于她们来说,将她们赶出去,远比打她们一顿更加严重。   她们对着江知宜连连磕头,边抬手主动抽着自己的嘴,边声泪俱下的求饶:“小姐,奴婢们知错了,别打发我们离开,若是离了镇国公府,奴婢们可真寻不到去处了。”   “寻不寻得到去处,同我可就没有关系了。”江知宜竖起眉,再不肯与她们攀扯,拉着江柳氏抬步离开。   走在半路上,江柳氏还颇为诧异的打量着她,眼底带着淡淡笑意,感慨道:“我的卿卿,同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脾气比以前大了?”江知宜出言反问。   其实她适才可以控制自己,不对那两个婢女动怒,但是偏偏那人说出的话,句句难听,不让人痛快。   “倒不是脾气大了,就是……”江柳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拍了拍她的手,只道:“这样甚好,甚好。”   纵使是发脾气、使性子,也比从前似的好,因为身子不好,样样皆听他们的,像个没有人气儿的木偶人一般,没有半点生机。   ————————   次日,江载清自朝堂归来之后煞是惊喜,说是已向皇上禀告过为江知慎迁坟一事,皇上应允之后,还特许由宫中之人操办此事。   宫人们相较与他们来说,办事更为妥帖周到,且此事由宫人操持,也能平一平有关江知慎造反的风言风语。   江知宜着实没想到皇上如此周到,她稍有愣怔,只是听着父亲的打算,并未插嘴多言。   江载清瞧着她的神情,只当是因为自己提起皇上的恩典,她心中不喜,忙小心翼翼的劝慰:“卿卿,父亲一时高兴,方口无遮拦了些,若是你听着不高兴,父亲下回便不会说了。”   关于她在宫中的事情,现在在府中成了忌讳,谁也不会平白提起,生怕让她觉得面上难堪,也让她难受。   “父亲怎么说这样的话?”江知宜故作愕然,颇为大方的弯唇笑笑,由衷道:“看兄长得这样的待遇,我自然高兴的,哪会心里不舒爽。”   “你没有不高兴就好。”江载清随声应和,而后又道:“不过是宫中人操办,不会见到皇上,若你连宫中之人也不想看见,待我们到了你兄长的坟地处,你烧香拜过,父亲便着人将人提前送回来。左右你身子不好,在外头呆久了,怕是要难受。”   祖坟处阴气重,他原本也没打算让她前去,只是带她在知慎的坟前拜过,便算完了,不再让她随着迁坟。   “是,女儿明白。”江知宜原本并不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但听他如此用心,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是好声答应,并未反驳。 第75章 见面 最让人不痛快的是她不在左右……   给江知慎迁坟的日子, 是特意千挑万选出来的吉日,迁坟不能过午,江知宜一行人早早出了门, 想着尽快将此事办妥, 省得过时不吉利, 再徒增烦忧。   江载清和江柳氏没到地方时,就开始默默落泪,眼见着这两日好不容易多出的笑脸, 再次消失在面上, 只余下悲不自胜的痛苦来。   两人都已经这样,江知宜没敢再哭, 一路温声相劝, 好不容易让他们稍稍止住,但到了地方, 看见江知慎坟地处的荒芜悲凉,两人又是忍不住的掩面而泣。   因为有外人在, 江载清还算克制,未曾将失态模样显露在众人面前, 而江柳氏刚靠近新坟,霎时双膝一弯,扑倒在那坟上,开始号啕大哭, 泣不成声的喊着“我的儿”, 早没了高门夫人的贵重。   她哭得声嘶力竭,双手扒着坟头,身上的衣裳早已沾的到处皆是泥土,眼眶中的泪珠如水流般汩汩而下, 一直没个停歇,再加上她的声声泣泪,险些要背过气儿去。   众人看着心中不落忍,忙上前要去拦她,却被江知宜止住,并说道:“让母亲痛痛快快的哭一回吧,要不总压在心中,更是过不去。”   现下人都不在了,母亲还能为兄长做什么呢,不过是放声大哭一场罢了。   说着,她背过面儿去,不忍再看,但心中积压的悲痛压根不比江柳氏少,她紧紧咬住下唇,贝齿在唇上弄出一道白印儿来,好像只要这般,就能压一压席卷周身的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江柳氏方缓过劲儿来,江知宜忙上前去搀扶她,全程伴在她左右,唯恐她一时伤心过度有个好歹来。   正式迁坟之前,众人先在坟前烧香拜过,在准备将坟挖开之时,江知宜怕江柳氏瞧见兄长只有一张席被的凄凉模样,又得是好一阵哭泣,忙提前将她支走。   只等到众人准备好一切,准备前往祖坟处时,江知宜方让她随江载清同去,而她则像来之前说好的那样与他们分为两路,自己先行归家。   马车奔腾而过,在四下旷野掀起层层尘土,在松软的地面上,只留下一道道车辙引记。   车内只有江知宜和采黛两人,江知宜这才敢褪掉故作的平静,攥着手帕拭起泪来,她抽抽搭搭、泪眼朦胧,将摧心剖肝的悲痛全显在面上。   “小姐,别哭了。”采黛明白她因何而哭,随着她落下泪来,又温声相劝:“若是少爷在,必然也不想瞧见您这么难过。”   江知宜听不进她的话,双目中的泪水依旧不停的往外涌,好像要将满腔的痛苦都就此发泄出来。   梨花带雨的姿态还未止住,马车却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下,弄得她措手不及,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往后仰去,她紧紧抓住身下的座位,止住抽泣声,待马车彻底稳下来,才出声询问道:“突然停了车,可是有何事?”   “小姐,前头有人拦着,小的避让避让,一时停得急了些,您没事儿吧?”前头的马夫低声询问。   “无事,前头是什么人?”江知宜边问,边掀起帷裳往外观望,这才发现车前站着的不是旁人,而是闻瞻。   他面对她站立着,身姿挺得笔直,如魏巍高山,秘色的大氅在这荒芜的四野中显得有些突兀,但并不影响他周身的矜持贵重,他的目光正直直的落在露出半张脸的江知宜身上,有些灼热的意味,让人不容忽视。   “皇上?”江知宜万分不解,不知他怎么在此处,忙掀起车帘就要下来。   采黛对闻瞻的出现仍然心有余悸,生怕他又要伤害江知宜,忙抬手拦住她,一边冲她摇头,一边示意她万万不可下去。   “无妨,你在车上略等等我。”江知宜轻轻推开她的手,提裙就要下车。   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是可以躲避的,但有些却躲不掉。   随侍的人适时的退了下去,而闻瞻已经走上前来,他抬手扶住江知宜,让她从车上下来,微微抬起的手臂将大氅掀开,露出大氅下的一截好身量来。   “皇上,您怎么会在这儿?”江知宜盈身行礼,出声询问。   闻瞻却抬手止住她,示意不必多礼,并未直接应她的话,而是盯着她的眼睛,没头没尾的询问道:“你刚刚哭过?”   “没……没有。”江知宜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用帕子沾了沾眼睛,微微垂下面来,不欲让他瞧见。   “一切皆有定数,别太难过。”闻瞻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干巴巴的说着劝人的话,手指无意识的抬起,想要为她擦擦红肿的眼睑。   但手臂刚刚抬起,他又觉得这并非自己能做之事,又迅速将手转向自己的袖中,从中掏出个锦盒来,递到她跟前,只道:“那日突然发现你还有东西在朕那儿,特意挑了今日给你送过来。”   “什么东西还值得皇上特意跑一趟?”江知宜伸手接过去,一时没想出来自己有什么东西会留在闻瞻那里。   “你瞧瞧不就知道了。”闻瞻唇畔勾起些浅淡的笑意,别有深意的望着她。   江知宜没再说什么,合手打开那锦盒,这才发现里面放着的,是那只冰花芙蓉玉美人镯,她微微愣怔,吞吞吐吐的询问:“这……这怎么会留在皇上那儿。”   其实这东西对于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珍贵,上回同别人说,这是她兄长送的东西,那不过是唬人的话,因为不珍贵,所以她能毫不犹豫的送出去,也没想过再拿回来。   “拿着这镯子的那对夫妇将它交出来时,朕就没让他们再拿回去,一直都留在朕这里,前些日子事忙,竟将这茬事给忘了。”闻瞻捏了捏眉心,颇为遗憾的模样。   而后,他就着她打开的锦盒,将那镯子拿了出来,又拉过她另一只手,不容拒绝的把她手中的帕子搭在她手上,顺势将镯子往她腕子上推。   江知宜不由得往后躲避,不想在众人面前同他如此亲近,他却轻轻抓住她的手不肯放,直到将那镯子戴到她腕上,方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如她所愿的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江知宜有些拘束的笑笑,垂下手用宽袖遮住整个腕子,轻声道谢之后,又问:“皇上何必为这样的小事跑一趟,宫中事务不忙吗?”   按理说,现下应该是他最忙的时候,造反的离王刚刚被抓住,正等着他处置,况且她还听说,近来原本打算臣服的蛮人并不大老实,意欲作乱侵犯,应该也在等着他去应对,不知他哪来的空闲,为了送一个镯子特意出宫一趟。   “不忙,近来清闲的很,要不怎么会有空出来。”闻瞻面无表情的扯着谎,将让他忙到头疼的琐事都放到一边。   其实他想告诉她,宫中事情繁忙的很,让他从早忙到晚,直忙得头昏脑胀,那些恼人的事情也没个停歇,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最让他不痛快的,是没有她伴在左右,可是这样的话,他没法子说、也不能说。   无奈之下,他又去看她戴着镯子的手腕,虽然这会儿手腕已经被衣袖遮住,但他记得适才瞧见她戴那镯子的样子,只觉得这镯子在他手中呆了几日,他一直没瞧出这镯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会儿落在她腕上,才知晓这东西的好看。   两人说完客套话,一时相对无言,默默的对立站着,谁也不曾出声,只有四下的风刮过,将周边的高树枯枝吹出沙沙之声,在此时听来格外刺耳。   良久之后,闻瞻受不住这惹人的安静,率先开了口,但因为他想问得太多,全都说出来之后,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申姜近来应当日日去替你瞧病了吧,你身子可还好?梁日居跟在你左右,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让你带走他们,就是让他们为你奔忙,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让他们去做就是。”   他顿了顿,生怕引起她厌恶,一转不转的观察着她的神情,又道:“实在不行,让日居进宫来同朕说也可以,左右你的事情,朕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多谢皇上关怀。”江知宜再次弯腰行礼,抬头与他对视,淡淡道“我一切都好,皇上不必如此担忧,但我记得皇上同我说过,在我出宫的那一日,前尘旧事不过都是梦一场,现下我的梦醒了,皇上的……还不曾醒吗?”   她平静的语气中,一句比一句绝情,好像是在说他不该来这儿,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更不改吐出那些关切的话语,一切都已经过去,她已经按照他说得,不会恨他,但他却成了困在其中,走不出旧梦的人。   闻瞻眼底的笑意霎时凝在面上,他半眯着眸子,望了望江知宜,又抬头望了望头顶湛蓝色的天儿。   今天的天气极好,他晨间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今日必然是个碧空万里的好日子,适才他在此处等她,抬头看着满目的蓝时还在想:这个颜色好看,若是给江知宜做件跟这一样的,天蚕冰丝布料的霁色衣裳,等她春日的时候穿上,必然好看。   直到看见她时,他还在思索,这衣裳上该弄成什么花样儿,掐花的未免俗气了些,蝶纹的也不大相衬。   他想了许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会儿又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反倒清醒了起来,什么颜色不管用,什么布料也不管用,什么花样儿更是不管用,她想彻彻底底的与他划开界限,他想怎么对她好,都不管用。 第76章 绝情 若朕说,这不是最后一回呢   江知宜见闻瞻许久没有回应, 似乎还在愣怔之中,她往前走了一步,稍稍靠近了他, 轻声叫了声“皇上”。   闻瞻应声回过神来, 略微低下头看她, 面上是有些恍惚的神情,原本带着些光亮的眸子霎时熄灭了一般,变得黯淡无光, 他努力张了张嘴,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直到最后, 他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只是像在自嘲一样的轻笑两声。   江知宜没领会那笑容中的意思,微微仰起头, 犹带不解的望着他,待到两人四目相接之时, 再次恢复了适才的安静,只有彼此的缄默无言。   “若是下回再有这样的小事, 皇上不必再劳驾来跑一趟了。”这回是江知宜没忍住,率先开了口,她垂下眼睑,是避让的模样, 又道:“我想, 这应该也是最后一回吧,皇上那儿理应不会再有我的什么东西了。”   “若朕说,这不是最后一回呢?”闻瞻的手指不由得用力,攥紧了另一只手上的扳指, 脸色僵硬而苍白,出口的声音已经带着些嘶哑的意味。   “若是有……”江知宜微微蹙起眉头,眉眼之间的春水起了点点波澜,“我应当没有在皇上那儿留什么珍贵东西,若真的还有,皇上就命人直接处置了便是。”   说实话,她现下只想好好的守在父母身边,实在真的不想同闻瞻再有任何牵连,所有的情愫、所有的不甘,理应随着她的离开全然消逝,她以为闻瞻愿意放她离开,就是默认放下过往种种,没想到这人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痛快。   闻瞻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毫不避讳的盯着她,直勾勾的望着那张皎若秋月,却比溶溶冷月愈发清寒的面容,好像生怕她说出更狠心的话似的,突然调转了话头,只道:“你不是赶着回府吗?朕已经还完了东西,那你就快些回去吧。”   江知宜一愣,暗道他脸色变得太快,但既然他说了这样的话,自然是如了她当下的心愿,她二话不说,就要盈身行礼拜别。   随着她的动作,她耳垂边的玉坠子微微低垂着,透过枯树缝隙间的日光,染上一圈柔和的光,愈发显得她整个人都温润起来。   闻瞻未出声阻拦,只是略偏过头,用余光偷偷端详着她,看着她上了马车,而马车随后又急驰而过,压根不留丁点犹豫和不舍。   他站在那儿许久未动,身上的大氅连连被风吹起,他裸·露在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无意识的抓紧而微微泛着红色,但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一样,依旧伫立在那儿,望着江知宜离开的方向。   候在一边的李施看得难受,上前来劝他回去,小心翼翼道:“皇上,咱们回宫吧,宫中还有一大堆事儿正等着您呢,况且这外头天冷,您别因此损害了龙体。”   “好,回去吧。”闻瞻鲜少的没有反对,最后望了远处一眼,毫不迟疑的转身上了马车。   在回宫的这一路上,闻瞻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半眯着眸子,恹恹的坐在那儿,浓密的羽睫掩住如谭的黑眸,不曾显露出任何情绪。   李施坐在一边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因为自己一时失言,惹恼了眼前喜怒不定的人。   这一路战战兢兢,回到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刚进了正和殿的大门,便有小太监抱着成堆的奏折上来,说这是前朝新来的折子。   李施暗道这小太监不长眼,瞧不出皇上此时面色不佳,还要拿这些惹人烦的东西上来打扰,立即赔笑着递上热茶,劝道:“皇上,您刚回来,要不先歇歇,这政事总是处理不完的,您晚些时候再批阅奏折也不晚啊。”   “早批晚批,不都是朕的活儿,有什么分别?”闻瞻并未接茶,说着便俯首看起折子来。   刚开始看得时候,闻瞻还没有什么反应,但越往下看,面上的神情越发难看,直到不知读到不知谁递上的折子,他几乎是勃然变了脸色,有恼羞成怒之意,抬手便将那奏折扔了出去。   满殿的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吓得一颤,但却没人敢去捡,只是将头埋的更低,意图躲避圣上的怒火。   紧接着,又是一本被扔下来的奏折,正砸在殿中的盘龙梁木上,碰撞之时发出一声“砰”的闷响,奏折折叠的纸张霎时散开,摊了满地。   “皇上,这……这是怎么了?”李施栗小心的使着眼色,命宫人将奏折捡起来,又栗栗危惧的上前,将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低声道:“皇上您先别着急,先喝口茶消消气。”   闻瞻冷笑着,将那茶盏连带着满桌的奏折皆拂袖推下桌面,眉眼之间是掩不住的寒意,“这些大臣们劝起旁人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说什么伯埙仲篪、同气连枝,让朕留闻离一条性命,还说什么荣太妃无辜,且服侍先帝多年,理应也留她一条性命,可真是会慷旁人之大慨。”   不管是兄弟情深,还是先帝与荣太妃之间的情意,同他有什么关系,他到现在还没有下令将两人处死,不过是等着揪出所有同流合污之人,那些人就当他心软了?   “皇上莫要生气,那些言官们也是为皇上的名声着想,生怕皇上落得薄情寡义的名声。”李施弓腰不敢动,小声的相劝着。   “薄情寡义?怎么?他们还没想明白,他们的皇上并就是残暴不仁的昏君,何时顾及过这些?”闻瞻冷嗤一声,煞是不屑的望着散落满地的奏折,不急不慢的淡淡道:“照朕看,也不必费力揪闻离的同伙了,只要是同他有关联的人,包括这些求情的人,干脆同他们母子二人一起处斩了便是,哪里还用弄出这么多的麻烦事儿来。”   “皇上,您……您消消气儿。”李施被他这想法吓到,暗骂这些求情的大臣们糊涂,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劝他莫要生气。   发泄完了这一通,闻瞻有些无力的坐下来,捏了捏突突发痛的眉心,只道:“加派人手,将朝中心有异念的人通通揪出来,趁着这次机会,再来一次彻彻底底的处理才是。做这事的时候,也不必瞒着朝中之人,朕就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兄弟情谊的,在朕这里,没有定点儿用处。”   ————————   消息传到荟春宫时,舒嫔正在绣着东西,她一时失神,绣花针刺进指尖的皮肉之中,疼痛让她下意识的扔了手中的东西,抬起手指放入唇间,触了触流出鲜血的地方。   清音瞧见她的动作,慌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边替她查看伤口,边温声问道:“娘娘,您没事吧?怎的这般不小心。”   “没事儿,一时走了神。”舒嫔将手指自她手中抽出来,犹有些恍惚的询问:“清音,荣太妃和离王,当真要倒了吗?”   清音点点头,尽显伶俐的面上是厌恶的神情,嘴中说出的话也不大好听,“他们要死都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谋权篡位,最可怜的还是娘娘的娘家,明明同荣太妃没有什么关联,却要受她这糟心事儿的影响。”   她作势哼了一声,似乎越说越生气,收拾着舒嫔绣的东西,嘴上依旧没停:“娘娘,您是不是得想想办法,眼下老爷因为荣太妃的关系,受到朝中不少的冷眼,若是改日再被哪个不长眼的指认,因为娘娘母亲与荣太妃的关系,让老爷同这事牵扯上,只怕到时候……”   她欲言又止,剩下的话没再说出口,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舒嫔,盼着一向不争不抢的人,也能拿出些斗志来。   “不用你说,自从父亲的信传进宫来后,我也一直在想法子,可是我在宫中也说不上什么话,能想出什么主意来。”舒嫔垂下头,既是无奈、又是不甘。   自母亲去后,他们家与荣太妃来往少之又少,从没有依靠荣太妃和离王讨得什么好处,现下却要因为他们,让父亲的朝堂之路愈发举步维艰,这世道儿当真是不讲道理。   前两日父亲还传信来,说他当下日子难过,处处皆要受旁人揣测,她知道,父亲并不是善言之人,很多事也不会同她说起,白白令它担忧,现在既然说了,必然是日子当真不好过。   “娘娘若是肯用心,自然是有法子的。”清音缓缓起身,转头瞧了瞧候在一旁的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方凑到她跟前,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您身在后宫,还是要赢得皇上宠爱才是正理儿,只要有皇上宠爱,什么事儿不能成?”   “我自然知道有皇上宠爱可成事,可是皇上他……”舒嫔颇为难堪的模样,咬了咬唇,还是将自己的境地说出口,“若是皇上有那样的意思,我就不至于被先帝赐与皇上这么久,但从来不曾得到宠幸了。”   皇上对她没那个意思,她也懒得巴巴的往上送,没脸没皮的肆意勾缠,成什么样子,她也做不来那样的事情。   “皇上不想,可是您不能不做啊。”清音对她这副模样颇感无奈,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的身份端清,身为嫔妃,不就是依着皇上的宠爱,在这后宫之中勉强过活嘛。   她若是依然以旧的想法对待皇上,别说她们主仆二人在后宫永无出头之日,恐怕她的娘家这回也得吃亏,没有皇上庇护的人,朝臣哪里将她这样的人家放在眼里。 第77章 刻意 皇上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舒嫔低头不语, 似乎是在思索什么,清音则趁着这个机会继续相劝:“娘娘,若是有了皇上的宠爱在, 您还何须在这儿为难, 老爷也不必受朝中之人冷眼, 说不定还能在官场更进一步呢。”   她顿了顿,偷偷打量着舒嫔的脸色,面上是别有深意的意味, 上前贴到舒嫔耳边, 低声道:“娘娘,皇上喜欢的那个江姑娘, 不是已经出了宫吗?现下宫中只有您一位, 正是与皇上亲近的好机会啊,您不得好好把握住吗?”   “若真是需要我亲近皇上, 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机会。”舒嫔的手正按在桌上,指尖还在隐隐作痛。   她在斟酌着自己眼前的状况, 还有家中目前的境遇,值不值得她迈出这一步, 若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自在舒心了,可若是不迈,那她和家中恐怕都要因为荣太妃……   她许久没有开口, 只是愣怔的坐在那儿, 等着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但想了许久,她才有些无奈的发现,在这宫中, 除了靠得到皇上几分宠爱之外,再没有旁的主意让她的地位更上一层。   “娘娘,您怎么想?听说皇上今日出了宫,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说不定是碰见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情,皇上不称心,您去劝慰劝慰,兴许现在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日子。”清音还在一旁絮絮不止,等着她的决断,她们主仆二人今后的生活,乃至舒嫔娘家的以后,可就全靠她此时的选择了。   “我……我去。”舒嫔终于点了头,心中却觉得万分难堪,微微背过面去,不愿再多说。   要勾缠一个男人的事情,她从前没有做过,但是现在不得不做,家中以后的前路,还有父亲将会如何,兴许都指着她呢。   原来她不愿上赶着同皇上亲近,是觉得人家不喜欢,自己何须去惹人厌烦,但现在看来,自己的脸面跟家中人相比,又有什么珍贵?况且自她进宫以来,父亲从未对她说过自己的朝堂之事,现下同她说了,必然也有要她帮衬一把的意思,她不能不管不顾。   清音见她改变了主意,顿时喜上眉梢,但欢喜过后,又有些为难之处,于是又问:“娘娘,皇上要是还和从前似的,压根不愿意见您怎么办?”   前几日娘娘还去请过安,但皇上以朝堂事忙为由,直接将娘娘拒之门外,压根不愿意见人。   “既然决定去,我必然会想法子让皇上见我。”舒嫔顿了顿,抬手指了指梳妆台上放首饰的匣子,淡淡道:“皇上不是正忙于离王的事情嘛,若是我带上离王送的手钏去,并告诉他有事相禀,必然能得到个见他的机会。”   原先离王算计她的时候,她就想着,将来一定要利用他一回,却没想到,自己还没来不及好好利用他,这人便要被处死了,但死之前,能帮自己这么一回,就算他还债了吧。   “这……这也太过凶险了些,若皇上知道离王曾送过您这个,只怕要往旁的地方想。”清音面上露出担忧来,只觉这是一步险棋,若皇上误会两人关系,那不是更坐实娘娘同离王有关联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决定要做,自然不能顾及其它的事情,况且离王送手钏这个事情已经发生,待来日查出来,恐怕又是麻烦,不如趁这个机会将此事抛出去,也是一举两得了。”舒嫔落在桌上的手不断收紧,温和的眉眼突然多了些势在必得的决绝,就是因为这是一步险棋,所以她只能赢,不能输。   清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知道她打定了主意,那这事就已成定局,清音重重的点了点头,又道:“那奴婢现在就为娘娘准备准备,娘娘想穿哪件衣裳,奴婢先去熏好,想弄什么样的妆容和发髻,一会儿娘娘沐浴完,奴婢再为您弄。”   清音操持的十分用心,舒嫔却摇头只道不必,“衣裳不必熏香,沐浴也准备药浴即可,至于妆容和发髻,自然是越简单越好,但眉毛一定要是秋月眉,浅淡一些的。”   “什么?妆容和发髻简单些可以,您一向不是张扬的人,但泡药浴,又不让熏衣裳可不行,不然您一会儿去见皇上,身上全是药味可怎么好。”清音连忙摆手,颇为不赞成她的想法。   “就这样吧。”舒嫔抿了抿唇,似是想起什么,微微抬头望着她,别有意味的反问道:“皇上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清音一怔,霎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嘴边扬起几分笑容来,暗道还是娘娘有法子。   舒嫔打定了主意要一举成功,又嘱咐道:“你再命人准备些菱角桂花糖糕吧,皇上爱吃那个。”   “是,奴婢明白。”清音连忙回应,随后便毫不犹豫的退了出去,心中却暗暗有了别的打算,以防皇上不解风情,她们走的这步险棋,会将她们连累进去。   ————————   舒嫔到正和殿的时候,天儿已经昏昏黑,即使檐下挂着宫灯,但若是来人的动作轻些,也不易叫人直接看见。   李施站在门前,突然瞧见她缓缓走过来的时候,还有些发愣,因为她今日与平时大有不同,让李施一时没看清来人是谁。   但他知道见面即是笑脸的道理,待抬步走近她的时候,已经习惯性的挂上笑容,乐呵呵的客套:“舒嫔娘娘今日怎么突然来了?也不让人提前通禀一声,奴才好去迎迎您呢。”   “不过这一小段路,哪里用得着公公特意出来一趟。”舒嫔唇畔含笑,客客气气的回应,而后又问:“皇上可在里头?我来瞧瞧皇上。”   “在在在,不过娘娘得容奴才进去禀告一声。”李施拱手弯腰,等到她点头之后,方进殿去回禀。   没过一会儿,他就小跑着出来,只道皇上事忙,没机会见舒嫔,让她先回去,待有了空闲,再召她过来。   这结果是舒嫔早就料想到的,她丝毫不意外,依旧保持着面上的笑意,接着道:“我这回来,是有些事情想要向皇上禀报,并不是无事来……”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李施打断,他低着头,恭敬非常的样子,小心劝说道:“奴才知道娘娘来必然有事,可是不瞒娘娘说,皇上今日晚食时有些贪杯,已经歇下了,只怕没有心思管别的,要不娘娘改日再来?”   他适才压根不曾去传信,只是秉着皇上从前的命令,在他歇息的时候不见任何人,况且皇上现在有些醉意,更易惹出事端来,他这才要将人打发了,怕犯了皇上的忌讳。   听到李施说皇上贪杯醉了,舒嫔下意识的望了清音一眼,只觉得真是老天相助,她定了定心,从袖中掏出离王送的那串手钏来,往前递了递,故作为难的说道:“按理说,既然皇上已经歇下,我的确不应该打扰,但手中拿着从前离王给的物什,又想着给皇上禀告些事情,实在不敢耽误,要不劳公公再进去知会一声?”   她的话说得极为平淡,但却是不容忽视的认真,李施顿了顿,知道有关离王的事情的确不能耽误,立即答应再进去禀告一声。   这回他是真的问了问闻瞻的意思,闻瞻并没有向他说的那样醉倒,只是略有几分昏昏沉沉的感觉,一听说是有关离王的事情,立即命他将人请进来。   舒嫔听命进殿,李施就要随着进去,却被她拦住,“只怕有些事情,公公不方便听,辛苦公公略微等等,若是有什么事,我再叫公公进来。”   说着,她接过清音手中的食盒,自顾自的走了进去,待进了内殿,刚瞧见床榻上侧躺着的影影绰绰,她立即盈身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进来吧,你说有事相禀,是何事?”闻瞻缓缓起了身,觉得头有些晕沉沉的,明明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此时听来却显得略微有些空洞,他抬头捏了捏眉心,又招手让她过去。   舒嫔应声上前,将食盒放到桌上,边开着食盒,边小声回应,“其实也不算什么要事,不过是从前发生的事情,但又怕有隐患,特来告诉皇上一声,省得以后查出什么来,再惹祸上身。”   “什么样的隐患?且说来听听。”闻瞻放下手,抬头瞟她一眼,看着灯火下娇小的身姿,还有她身上那件甘石粉色的衣裳,隐隐生出些熟悉之感来。   “此事发生在离王刚刚归京时的时候,他来见过臣妾,求臣妾得空照料荣太妃,这些臣妾以前都曾告诉过皇上,但当时因为怕皇上误会,有些事情臣妾不曾说过。”   舒嫔转身走到他身旁,双手捧着那手钏递到他面前,似乎还有些颤抖,只道:“离王当时为了感谢臣妾,特意送过一串手钏,臣妾并不想收,可他一定要坚持,臣妾也没有法子。”   她顿了顿,等着闻瞻将那手钏接到手中,开始观望起手钏上被她摔得裂痕来,方又道:“收到之后臣妾压根没当回事儿,就放在一旁了,前些日子离王伏法,臣妾才想起这个来,本来打算砸碎扔了,但后来想想,还是应该将此事告知皇上,省的皇上来日查出来之后多心,要怪罪臣妾。”   她的声音极其缓慢,带着不骄不躁的意味,好像只是在单纯而直白的讲述此事,并没有其它意思。   闻瞻将那手钏查看一番,并未发现什么蹊跷,他随手将它放到一旁,只道:“朕知道了,明日朕就让人去查探一番便是,不管有没有隐患,既然你主动将这东西拿出来,便是好的,若是无事,朕自然不会怪罪你。”   “真的?”舒嫔微微仰起头看他,面上是喜出望外的神色,眉眼弯起,衬着她特意准备的妆容,让闻瞻觉得更加熟悉。 第78章 异常 朕不要他们,朕要卿卿   闻瞻稍稍移开眼, 有些不耐的点了点头,又摆摆手,只道:“事儿已经说完了, 舒嫔就先回去吧。”   晚食时他多饮了几杯酒, 虽不至于醉倒, 但还是有些头疼,若早知道她说得只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不辛苦见这一回了。   舒嫔并未打算离开, 只当没听见他那话, 转而走向桌前,将食盒中的糕点取出来, 端到他跟前, 又调转了话头,柔声道:“臣妾记得, 皇上喜欢吃菱角桂花糖糕,今日来的时候, 特意做了给皇上带来,皇上尝尝吧。”   “菱角桂花糖糕?”闻瞻身形一滞, 回忆起过往之事来,他记得江知宜从前也给他做过这糕点,只是那糕点着实难以入口,可再难入口, 如今也再无机会吃到了。   他抬眸看了看舒嫔, 又望了望琉璃盘中晶莹剔透的糕点,没再说拒绝的话,伸手用木箸夹了一块塞进嘴里,有些失神的嚼了许久, 除了甜甜的发腻,几乎没品出什么滋味来。   “皇上,味道如何?”舒嫔放下糕点,又煞是体贴的转身为他倒了杯热茶。   “还好。”闻瞻略微有些敷衍,是因为给不出别的评价来,他接过茶盏饮了两口,温热的茶水入喉之后,又流进胃中,让人觉得全身好像都发热起来。   他喝了酒,头脑本就有些茫然,只当周身霎时燃起的燥热感,是因为那杯入口的热茶,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让他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皇上……”舒嫔低声唤他,又去接他手中的茶盏,手指与他的手背相触,在上头不过稍稍停留一瞬,却让闻瞻感受到久违的凉意。   他不知哪来的冲动,毫无征兆的骤然握住了她的手,更加直接的接触那冰凉。   “怎……怎么了?皇上。”舒嫔还有些愣怔,没想到事情成功的如此顺利,想想从前皇上连碰过她接手的东西,都要拭好一会儿的手,她心中既是伤怀、又是侥幸,忙腾出另一只空闲的手,将茶盏放置一旁,重又附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   闻瞻心下微动,又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头微微抬起,晶亮的眸子直盯着她,她那莹白的面容、秋月似的蛾眉,还有未点朱红的丹唇,样样都让人觉得熟悉。   他有些晃了神,心中升起莫名的躁动,用手指一下下的滑过她下颌处的流线,感受着如玉肌肤的润泽,而后鬼使神差的靠近了她。   舒嫔轻颤着,犹有些紧张无措,她咬唇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微微垂下眼睑,凑上去迎接他。   待到两人接近之时,闻瞻隐隐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汤药气味儿,那味道虽然并不明显,却直往他鼻子中钻,让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顿时清醒了过来,猛地一把将人推开。   舒嫔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还欲狠下心再次靠近,却见闻瞻已经挺直脊背,端坐在榻上,以手扶额,似在思索适才那种没由来的冲动来自何处,声音则有些嘶哑,只道:“朕不大舒服,你先出去吧。”   “皇上适才看着臣妾的时候,是想起了谁?”舒嫔瘫坐在地上,满地的绒毯本是温暖舒适的,却让她感受到无比的悲凉。   “没想起谁,你回去吧。”闻瞻觉得心中的那股子燥热愈发明显,身上的中衣明明是冰丝材质的,平时穿来最为舒服,但这会儿这布料却好似在磨擦着人的肌肤,让人浑身都不舒爽起来。   “皇上……”舒嫔抬声叫他,下定决心今日事情一定要成,于是不顾他的拒绝,大着胆子再次靠近他,双臂伸上去去揽住他的脖颈,低喃道:“皇上怎么还不懂,臣妾今日来,那手钏是借口,禀事也是借口,一切……一切都只是为了寻法子来见见您啊。”   她顿了顿,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显示着她的难堪,“臣妾跟了您多久,您就冷落了臣妾多久,但今日,就算您将臣妾当成旁人,臣妾也认了,只求您能可怜可怜臣妾的一腔真心,臣妾不求您的爱,只求几分怜惜,成不成?”   她言语之间极尽卑微,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眸中含着晶莹的泪水,再配上那张娇嫩苍白的脸,让人霎时生出无限怜爱来。   可闻瞻向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他听见那压抑的哭声,只觉得本就疼痛的头这会儿要炸开,而且随着她的靠近,浑身的燥热愈发明显。   他无奈拧了拧眉头,推开她攀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迅速起身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沉声道:“你想要的,朕给不了你。”   说着,他便要叫人进来,但舒嫔并未打算就此放弃,她呆立在那儿,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缓缓道:“皇上,臣妾不知自己有什么不好?臣妾可以给您自己的一切,就像今日送来的这份菱角桂花糖糕一样,只要是您喜欢的,臣妾都会费尽心力的努力做好,只求您能看一看臣妾。”   “你好不好朕不知道,朕不喜欢,也不想知道,你更无需费力讨朕的欢心,只需好好的呆在后宫,自然有你的荣华富贵可享。”闻瞻眉眼之间满是不耐,已经没有心思再随她攀扯下去。   “那江姑娘呢?江姑娘您喜欢吗?”舒嫔被他不痛不痒的话惹得昏了头,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哪里懂她们身为人臣的小心翼翼。   她心中不满,再顾不得平日里的矜持稳重,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在质问一样,“皇上您喜欢江姑娘是吧?但您喜欢她又怎么样,她还不是毫不留情的离开了这儿,对于她来说,兴许对皇上毫无爱意,甚至还应当有些恨意。”   “是,她是不爱朕,不但不爱,还巴不得朕去死,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闻瞻转过身来,定睛看着她,双眸依旧平静无波,但他心中有无边爱意,让他昏了头、发了疯,连那天下独一份的自称都忘了,只是不缓不慢的说道:“只要她站在我跟前,即使什么都不做,仅仅是让我望她一眼,我便知道我爱她。”   话音落下,舒嫔堆积在眼眶中的泪水已经彻底涌了出来,她还欲再说什么,闻瞻却压根没再给她机会,抬声让李施进来,冷着声音嘱咐:“舒嫔今日身子好像不大舒爽,命人将她送回荟春宫。”   舒嫔面上仍有不甘,她瞪大了双眼望着闻瞻,知道今日事情已败,那来日恐怕更没有机会了。   李施不明所以,一边窥探着两人的脸色,一边招手让人进来送人,待到舒嫔出了正和殿,李施再忍不住,出声询问道:“皇上,怎么了?可是舒嫔娘娘惹您不高兴了。”   “无事。”闻瞻再扛不住浑身的难受,由李施扶着缓缓坐到床榻上。   李施感受到他胳膊上的温度,大惊小怪的惊叫两声,又道:“皇上您身上这样热,可是生了热症,奴才叫太医来给您瞧瞧。”   闻瞻点点头,并未拒绝他去叫太医,而后自顾自的卧在床榻上,将锦被都推到一旁,靠近榻上的青镂玉枕,期盼着这东西能带给自己一些冰凉。   太医很快到来,但此时的闻瞻,已经彻底陷入飘飘然之中,双眼微微眯着,面上带着疏宕不拘的笑意,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皇上,太医来了,让他给您把把脉吧。”李施上前禀告,待看见他露在外头的肌肤,都已经染上红色,连眼眶都已经发红,更是栗栗危惧,忙让太医上前。   太医弓腰靠近,抬手要为闻瞻把脉,却被他一把甩开,他用生出血丝的双目睥睨着他,其中夹杂着丝丝寒意,声音之中更是带有狠绝的意味,只道:“滚开,别碰朕。”   “皇上,您身子不舒服,这太医是来为您诊病的。”李施无奈摇了摇头,低声相劝,不知皇上到底是烧糊涂了,还是醉糊涂了。   “诊病?”闻瞻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随即又沉默下来,似在思索他话中的意思,但他当下已经彻底迷了心智,压根不在乎跪在床前的人要干什么,又猛然开口,厉声道:“朕不要他们,朕要卿卿。”   昏了头的人只管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事,说完这一句还不算完,他立即坐起身来,抬腿便是一脚,正踹在弓着腰的李施身上,又道:“滚来,你们都滚开,朕不要你们,朕要卿卿……”   “皇上,奴才现在这个时候,去哪给您找江姑娘啊。”李施挨了一脚,却压根不敢出声,苦笑着跪倒在地上,继续相劝:“皇上,您先诊病成不成?奴才这就给您找江姑娘去,等您诊好病,江姑娘兴许就正守在您身边了。”   “你说真的?”闻瞻脸上扬起舒展的笑容,眉眼和薄唇都弯成新月的模样,睁目打量着李施,誓要看透他话中的真假。   “自……自然是真的。”李施欲哭无泪,只盼着等皇上清醒,莫要怪他欺君之罪。   “不对不对,你在骗朕。”闻瞻自顾自的摇头,反驳着他的话,发红的眼尾处似有湿润,喉咙中似是哽着什么东西,话说得瓮声瓮气:“你骗朕,你怎么可能找卿卿回来,她压根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回来,她恨透了朕,怎么还会再回来。”   “江姑娘会回来,奴才这就找人叫她回来,陪着皇上、伴着皇上。”说着,李施边往外走,边冲着殿内的宫人使眼色,让他们暂时哄住皇上,先诊病要紧,至于叫江姑娘回来的事情,他可是做不得主。 第79章 假病 她偷偷为闻瞻求了平安   “皇上, 老臣为您诊脉。”那太医见闻瞻已经被哄住,忙抬手落在他腕上,静心把起脉来, 待他觉出些什么之后, 又拉起闻瞻的衣袖, 发现其身上的中衣已经是汗津津的,立即惶惶然询问候在一旁的小太监,“公公, 皇上今晚可是用了寒食散?”   “什么散?皇上晚间就多饮了几杯酒, 动了几筷子吃食,别的倒没有用过。”那小太监一时没听明白, 偏头问过之后才回应他。   “哎呀。”那太医惊呼一声, 来不及细究闻瞻何时用了寒食散,慌忙起了身, 朝那小太监招了招手,嘱咐道:“劳公公辛苦, 再叫两个人进来,扶皇上起来走走, 再备冷浴和宽袖的衣裳来,让皇上一会儿沐浴过再换上。”   小太监看他如此焦急,顿时慌了神,生怕闻瞻出什么事, 边出声询问皇上这是怎么了, 边摆手叫人进来帮忙。   “倒没有大事,只是用了些寒食散,一时情难自胜,待多走动走动, 再冷浴过之后,便可发散了。”那太医上前帮忙,又不忘小心翼翼的暗示,“既然公公说皇上晚间不曾用过别的,那这寒食散恐怕是误食的,皇上龙体珍贵,公公还是让人查探一番的好。”   这寒食散本是治病的东西,但若无病服用,就会让人浑身发热、难以自控,长久的服用过多,还可能会取人性命,但他瞧着皇上的状况,索性并没有服用太多,所以并无大碍。   闻瞻发过脾气之后,不像适才那样暴躁,任由宫人们扶着他在殿内走动,只是面上依旧有些恍惚,好像并不曾将身旁人的动作放在心上。   待走动过后,又由宫人们伺候沐浴过,经过好一阵折腾,闻瞻方有些缓过神来,自从梦中惊醒一般,虽然仍有些倦意,但神思已经清明。   “皇上,你可吓坏奴才了,现下可还有哪里不舒爽?”李施见他清醒,知道自己再不用拿去请江姑娘为由,还要特意躲出去哄他,已经进殿来伺候。   “好多了。”闻瞻抬袖扶额,回忆起刚才种种,眉头紧紧皱起,又问一旁的太医,“朕刚刚那是怎么了?总觉得控制不了自己一样,心中莫名的冲动。”   “皇上,您是食用了寒食散,才至如此。”那太医拱手恭谨应答。   “寒食散?”闻瞻知道自己从来没用过这东西,况且他的一应吃食都经人提前尝过,若是有问题,绝不可能入他的口。   他垂首思索着,突然想起适才是因为吃了舒嫔带来的糕点,又喝过一杯热茶之后才至发作,他忙转头望了望桌上依旧放置着的琉璃盘,沉声道:“去查看查看这糕点可有问题。”   “已经命太医查过了。”李施抬步上前,面上是少见的严肃,接着道:“皇上,的确是舒嫔娘娘适才拿来的糕点有问题,奴才已经派人去问过,但舒嫔娘娘一口咬定这糕点并无问题,奴才没法子多问,就等着皇上下命查探呢。”   他向来做事圆滑,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忘补充,“不过依奴才看,舒嫔娘娘不像是那样不择手段的人,里头兴许有什么隐秘呢。”   “有没有隐秘,讯问过才知道,不过今日朕乏了,明日你带她来见朕。”闻瞻又恢复面无表情的神态,眉眼之间显露的是透在骨子里的冷意,他朝跪着的太医招了招手,只道:“关于今日的事情,你回去之后不要说朕并无大碍,只说朕是受人所害、大病一场,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痊愈。”   “这这……”那太医偷偷瞄他一眼,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但又不敢多问。   “随便寻个符合的病因,做模做样的开几副方子,做出朕缠绵病榻的样子,骗过朝堂上下即可。”闻瞻并未解释缘由,只是强硬的下过命令,便着那太医退下。   等那太医离开,李施侍候闻瞻歇下,方出口问道:“皇上,您怎么突然想以病骗过群臣?”   “不是有些人总不安分吗?朕就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接着作死。”闻瞻轻嗤一声,微微阖上眼打算歇息,并不欲多说此事。   总得露出些弱态来,那些人才会露出狐狸尾巴来,巴不得立即动手,从此之后彻底将他踩进泥里,他就要利用他们这样的心思,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让这朝堂彻底成为他的朝堂。   李施会意,也不敢多问,拱手行礼之后便要退出去,但等他行至殿前时,突然又被闻瞻叫住,他停下步子,询问何事。   闻瞻沉默片刻,似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过几日便是新岁了吧。”   “是,宫中已经开始准备着了,皇上最近事忙,将这样的日子都忘了。”李施笑着回应。   “的确是没有太过上心。”闻瞻摇了摇头,稍稍背过身去,躲避床榻旁散下的微弱烛光,声音有些落寞:“等除夕的时候,不管是朝臣,还是百姓,大家都会在家等着吃团圆饭吧?”   “是,皇上到时候跟他们一样,也得同太后和王爷们吃团圆饭啊。”李施不知他问这个是何意,只能小心应对着。   “一群人聚在一起,不是溜须拍马,便是包藏祸心,那叫什么团圆饭?”闻瞻的声音带着病后的哑,此时听来愈发让人压抑,他着实不想在这样的日子,还要同那些人做出亲人和睦的假态,轻叹一口气后,又道:“朕到时候想去镇国公府瞧瞧,你给朕寻个由头。”   “去镇国公府?那可不成啊。”李施听他说这个,立即紧张起来,慌忙劝说:“皇上,您那日事忙着呢,既要祭告祖庙,还要赴宴赐菜,怕是抽不出空闲来,况且按照规矩,您那日也不能出宫啊。”   “能不能的,朕说了算,你去准备便是。”闻瞻彻底侧过身子,不愿再同他说能不能的事情,左右只要他想做的,别人也拦不住他。   他要去镇国公府,其实是想看看江知宜,就算她不想见他,他还是要想办法见见的,实在不行,偷偷望一望也好,毕竟是新岁,一年只有一次。   ————————   次日,皇上大病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宫中宫外,众人惊慌不已,感慨皇上怎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纷纷请命要探望一番,却皆被拦在正和殿殿外。   江载清未与他们同行,得知近日早朝皆取消之后,便告辞离开皇宫,归家的时候,正碰上江知宜随江柳氏去拜佛,他一时嘴快,将早归的缘由说了出来。   江知宜脸色微变,但并未表现出过多情绪,只是随口问过几句之后,便跟着江柳氏上了马车。   她一路沉默,直到进了寺庙,送江柳氏去听寺庙主持讲佛理时,仍有些晃神,那些因果报应的道理,她听不大明白,越听越觉得昏昏入睡,索性拉着采黛偷偷出了大殿。   “小姐,您想去哪?”采黛早受不得里面木鱼敲击的声音,随她出来之后,自然是落得自在。   “在这寺庙之中还能去哪?”江知宜回头望一眼殿内,看着母亲仍闭眼听着入迷,又道:“随便走走吧,总好过留在此处,左右咱们是没有慧根的人,在这儿也听不出什么来。”   “那咱们去拜佛吧,听说这儿的佛祖最为灵验,求财运、求平安,或者为老爷求求官运,都是好的。”采黛兴冲冲的,跟这安静的佛门重地丝毫不相衬。   江知宜瞟她一眼,示意她小声些,又取笑道:“你适才还说听不懂佛理,也不信神佛呢,你都不信他们,他们做什么要给你福气?”   “小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采黛偏过头,出声嗔怪她,又将双手合十,像模像样的朝上一拜,有理有据的说道:“这世上,再没有比佛祖菩萨们仁爱的了,他们护着芸芸众生,是因为他们怜悯世人,在他们眼里,世人皆平等,难道还挑着相信他们的人散下福源?”   江知宜被采黛这番话说得一时语塞,暗道自己当真是小人之心,她自顾自的摇了摇头,想起采黛适才说得可求平安,心下微动,便要拉着采黛去拜一拜。   或许真是这寺庙颇为灵验的缘故,满是佛像的大殿之内,屈膝跪拜的人极多,他们微微仰首面向金佛,个个闭着双眼,嘴中念念有词,或许求得东西不一样,但每个人面上的神情相同,皆是无比真诚,好像当真把所有的祈求,都放在这一拜上。   两人随他们一起跪下,学着他们的样子,双手合十,阖眼默默念出心中所求,再低头叩拜。   “小姐,您想要求什么?”采黛凑到她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询问。   她适才想了许久,觉得自己所求的好像有些多,希望小姐平平安安,旧疾能早些痊愈,还想让整个镇国公府都好好的,再不遇险境,她一时做不出抉择,想要将心中所愿都说出来,可又怕佛祖觉得她贪心,不肯成全她。   江知宜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应采黛的话,她嘴唇微动,十分认真的念完心中的祈求,方睁眼望了望头顶的佛祖。   那佛祖袒胸端坐着,面上是和善浅淡的笑容,仿佛能轻易应对世间所有的善恶,江知宜与他对视过,再次将手覆在地面上,以额贴地的叩头相拜,良久不曾起来,是虔诚非常的模样。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在偷偷为闻瞻祈求平安,所以这事儿大概只有满殿的佛祖和菩萨知道,必然会灵验的很,若是不能灵验,那就是她不够虔诚,同闻瞻没有关系。 第80章 新年 祝卫将军前程似锦、早觅佳人……   “小姐, 您到底求了什么?”直到两人迈过大殿门口时,采黛还在询问江知宜在佛祖面前求了什么,又不忘告知:“我跟您说, 我求了……”   采黛话还没说完, 便被她出声打断, 她抬手做出噤声的动作,只道:“你别说出来,说出来兴许就不灵验了。”   “怎么会?小姐, 是不是你不敢说你求了什么?”采黛别有深意的打量着她, 等着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胡说,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江知宜背过面去, 不愿再看她, 梗着脖子扯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玩笑般的争执, 一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那人站的极稳, 经两人一碰动都不曾动过。   江知宜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就要出声道歉, 但等她微微抬起头,却发现撞到的人并不陌生,她立即盈身一拜,轻声道:“一时没看到, 才撞到了卫将军, 卫将军没有大碍吗?”   卫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江知宜,他身形一顿,弯起长眉笑了笑,调侃道:“江姑娘你说这话可就是瞧不起在下了, 你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撞我一下,得是我问你有没有大碍才是。”   江知宜被他的话逗得笑起来,唇边梨涡轻陷,又问:“卫将军怎么会在此处?”   “替家母取些平安符来,但我这样常年征战沙场的人,身上血沾的多,又怕冲撞了殿内的菩萨,让跟着的小厮去取了,我在这里略等等。”卫延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大殿,面上神情有些局促。   江知宜随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人头攒动的地方,也瞧不出他要给自己指什么看,只是顺着他的话回应:“卫将军身上沾的是保家为民的血,就算菩萨瞧见,只会感慨将军金刀铁马,定不会觉得将军冲撞。”   “江姑娘说话一向最会安人心,在下谢姑娘赞誉。”卫延朝她拱手一拜,垂首望着为自己矮半头的姑娘,浅笑盈盈的桃花面,是般般入画的风姿,他面上似有动容。   两人其实算不得熟稔到无话不说,这会儿说完客套话,只余下沉默,再不知该问什么。   采黛最受不得明明无话可说,还要同在一处的境地,况且她知道,自家小姐同卫将军这样有过婚约的人,再见必然是尴尬,她站在江知宜背后,悄悄戳了戳垂下的的衣角,示意她们该回去找夫人了。   江知宜会意,就要笑着告辞,卫延却又突然开口问道:“江姑娘近日过得如何?”   “不……不错。”江知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应过之后又反问道:“卫将军呢?我听父亲说,朝中近来不大平静,想来卫将军必然繁忙。”   “我不过一介武将,再忙能忙到哪去,宫中最忙的还是当属皇上,要在朝臣之间周旋,昨夜竟还受人所害,突然大病一场。”   卫延说到此处,才后知后觉的醒过神来,暗怪自己不该在江知宜面前提起皇上,又忙脸不红心不跳的调转话题:“江姑娘这些日子身子可还好?当初我为你寻了位游医,本打算让他给你好好瞧瞧,但因为皇上阻拦,也没来的及瞧上。”   他再次提起皇上,只觉自己的脑子当真是摆设,越是不想说什么,这张没用的嘴越是将不该说的抖搂出来,他没了办法,有些讪讪的冲她笑了笑,好像在故意掩藏:“我瞧江姑娘的气色,比以前见得时候好上许久,想是这些日子应当养的不错。”   看着他有些无地自容的样子,江知宜也并不拆穿,只当无事发生一样,面色如常的回应他的话:“是不错,想来也是从前太过小心,才至愈来愈虚弱,现在稍稍放松了些,外加一直调养着,身子反倒好起来。”   说着,她微微附身,朝着卫延一拜,煞是真诚的模样,只道:“还是要多谢卫将军当初对我的事如此上心,这份恩情,知宜永远记在心中,也为误了将军终身大事,再道一声抱歉。”   卫延连忙摆手,让她不必再说,又温声劝道:“说这些客套的话做什么?当初你同我订下婚约,是父辈们一时贪心糊涂,那时我想着,既然婚事已定,你我就是夫妻,夫妻本一体,若是我对你好一点,兴许能将这糊涂事儿,改成好事一桩,只是……”   他顿了顿,眉眼之间是不易察觉的苦涩,随即又恢复平素的坦坦荡荡,淡然道:“你我无缘罢了,你着实不必为此愧疚。”   有时候别人待自己太好,会让人不知如何回应,何况对方还是与自己无任何关系的人,江知宜更是如此,她觉得再说道谢的话毫无价值,只是微微仰面看着他,笑意自唇边舒展到眉梢,再抵达眼底。   两人正说着,卫延的小厮已经忙完回来复命,说平安符已经取来了,卫延点点头,接过那东西,从中抽出一个递给江知宜,只道:“听家母说,这寺庙的平安符灵验的很,送给江姑娘一个,保姑娘平安。”   “这可不行。”江知宜连忙摆手拒绝,将东西推了回去,轻笑道:“卫将军,这东西不能随便送人的,况且这是你母亲为你们所求,就是带了名姓的,哪能送给我呢。”   “这倒是我草率了。”卫延一拍额头,暗道自己今日怕是流年不利,自出了门,糊涂的没有做对过一件事。   “既然东西已经取来了,卫将军就早些回去吧,我也要去寻我母亲了。”江知宜婉言告辞。   “好,那江姑娘,再见了。”卫延将平安符尽数塞进袖中,朝她再次拱手,但等她刚转过身去,又突然叫住她,有些手足无措的说道:“不知怎么的,每次同江姑娘见面,好像都在告别。”   江知宜一愣,一时没咂出他话中的意思,但品出之后,更是无话可应,只能故作茫然的应道:“那这回就不说有缘再见了,我祝卫将军前程似锦、早觅佳人。”   兜来转去,还是这样的客套话,卫延略一迟疑,半带轻笑的回应:“那我祝江姑娘身子康健、万事遂意。”   话罢,两人都颇为释然的一笑,江知宜未再说“再见”二字,已经转头离开。   卫延望着那抹小小的背影愈来愈小,逐渐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和着传来的声声沉闷鼓鸣声,静默良久、良久。   ————————   正和殿内,闻瞻半倚在龙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扶手,眼睛时不时的往座下瞟一眼,面上是恹恹的神情,脸色还有些苍白,眼下乌青一片,精神并不大好,似在病中。   窗匣里透过有些刺目的光,他也不躲避,任由那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张被诗意装点的精致面容来。   “皇上,臣妾当真不知那糕点里有东西,也并非是臣妾动的手。”舒嫔跪在座下,还在声声泣泪着辩解。   她昨日从正和殿出去没多久,李施便去问她有没有在糕点里动过手脚,今日又被带来正和殿,由皇上亲自审问,但无论谁问,她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是不会认,而这样大的罪名,她也不敢问。   闻瞻一言不发,似乎是将她视若无物,依旧平静的敲击着扶手,偶尔抬手拿茶盏抿一口茶,双眸没有一个定处。   那一下下的敲击声让舒嫔心中愈发没底,她以膝蹭地,往前挪动几步,扬起满是泪痕的面容,接着乞求道:“皇上,您想想,若真是我要下药,这样直接在自己端来的糕点中动手脚的法子,未免太蠢了些,臣妾怎会如此做?”   “直接动手脚太蠢?”闻瞻终于肯移过目光看她,但眸中更多是不屑,轻飘飘的询问:“这么说来,舒嫔有更好的法子?让朕蒙了心,陷入你的雨意云情之中?”   他想起那日的情形,暗暗庆幸自己还有几分理智,但他对这样的事厌恶十分,连带着恶心做这事的人,他将话说得直白,压根不曾给她留定点儿面子。   舒嫔听得赧然,面上腾的一下变红,就要出言辩解,她的确想皇上意乱情迷,但却没有使用用药这样下作的法子,可还没等她辩解,就听闻瞻再次开了口。   “你觉得你可以很像她?觉得只要像她,朕便会糊涂动情?”闻瞻望着那张被眼泪沾湿的脸,隐隐想起昨夜她的面容,无论是肤色,还是眉眼和薄唇,每一个细节都像极了江知宜,连身上的药味都有几分相似。   思及此处,他轻嗤一声,满是讥讽的接着道:“可是假的就是假的,换不成真的,那些下作法子对朕不管用,她身上是什么味道,朕记得清清楚楚,你弄的再像,也是无用功。”   若不是他那日靠近之后,嗅见舒嫔身上的味道,兴许一时还回不过味儿来,但就是那样相似的汤药味,让他猛地醒过神来,眼前的人不是她,再像也不是她。   舒嫔被戳破心事,更是无地自容,她望着座上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的人,只觉这人当真是绝情绝意,入不得他眼的人,得到的只有这样的待遇。   她咬了咬唇,让自己止住眼泪,倔强的看着他,坦然道:“臣妾的确抱有侥幸心思,以为只要像江姑娘几分,便会入得了皇上的眼,这样的事情臣妾认了,但下药一事,不曾做过就是不曾做过,臣妾万万不肯认。”   “舒嫔怎么还没弄明白,你觉得你的错在有没有下药吗?你应当知道的,朕一向不理什么道理,你做了朕讨厌的事情,自然得受罚。不过你既然如此执着于下药的事情,那朕也该让你认个清清楚楚。”闻瞻抬起手来,用腕子拄着下颌,转头望一眼李施,嘱咐道:“把人带上来吧。”   李施听命出了大殿,不一会儿便押了个宫女进来,那宫女刚踏过门槛,便径直往舒嫔身边走,而后一下扑倒在她膝边,叫喊着:“娘娘,奴婢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本以为不过一点儿寒食散,服过之后过一夜,便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奴婢真的没想到……”   “清……清音。”舒嫔接住来人扑来的手臂,犹有些不可置信,要讨好皇上的事情是两人商讨过的,化什么妆容、穿什么衣裳,连身上的什么味道的细节都商量好了,但是她却没告诉自己,连端来的点心中都有问题。   “娘娘,奴婢本来在昨夜您回来时,就想告诉您的,但奴婢心存侥幸,不敢告诉您,怕您怪奴婢。”清音低下头,刻薄的三角眼霎时淌下泪来,一向语出刀子的嘴,此时却说不出本句辩解的话来。   那寒食散的确是她背着娘娘下得,她没得辩解,唯一的不愿就是非但事不成,还连累了娘娘,她有意一个人担下罪责,左右不过一条奴才的命,不值当的什么,但是直到今日李施找上门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事儿她一个人担不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嫌我使得法子还不够脏?”舒嫔握紧她的腕子,直把白皙的肌肤攥成指印来,仍直直的望着她,等着她给出个答案来。   “奴婢也不想,奴婢也不想的,可是奴婢不得不做,就算是为了您,奴婢也得……”清音振振有词的嘟囔着,用泪眼朦胧的双目呆呆的看着舒嫔。   她随着娘娘进宫,不但是娘娘的贴身侍女,更是府中的人,老爷传信来,要她帮娘娘下定决心,绝对不可再这样不温不火的呆在宫中,长久以往下去,根本就是在自取灭亡。   她没办法,她不想瞧见娘娘像老爷所说的那样,有些娘娘下不定决心的事情,她就帮助娘娘决定,她下定决心,她得再努力一把,助她一定要事成。   其实在下药之前,她仔细问过,就她放的那点寒食散,并不会伤害到龙体,只是起些催动□□的作用罢了,过一会儿那药性便会发散掉,她想着……想着一举事成,这事儿谁也不会发现,却没承想失败的如此彻底。   舒嫔背过面去,不愿再听清音辩解,所谓的为了她,就是瞒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亏她还在皇上面前口口声声的狡辩,说她绝不会使如此下作的法子,可是清音做,和她自己做有什么分别?   她颔首跪拜在地上,许久不曾抬起头,只道:“皇上说得对,臣妾的确是在无用功,妄想用不入目的法子,凭借一时之欢栓住皇上,让皇上对我多几分怜惜。”   她言语之间满是绝望,将自己贬低至甚是卑贱的地位,不疾不徐的接着道:“臣妾认罪,无论是妄想利用江姑娘得宠,还是别有心机的给皇上下药,我都认了,请皇上处置吧。”   就算清音不说,舒嫔也知道,这事儿绝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至于后面还有谁的缘故,她早该想到的,父亲那封诉苦的书信传来时,她就该意识到的。   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别的法子,她宁愿将此事挡下来,也不想皇上将这背后的种种都拉扯出来,若是这件事能到此为止,就算她没有得宠,也算帮了父亲一把吧?   “舒嫔这会儿倒是肯认罪了,可是意图谋害皇帝的罪责,你担得起吗?”闻瞻垂头审视着她,试图看透是什么让她下此决心。   “自然担得起,皇上是想要将臣妾贬去冷宫,还是想直接要了臣妾的性命,臣妾都无所谓。”舒嫔梗直脖子,与他对视着,不像适才那般唯唯诺诺,又张不开嘴的模样。   “好啊。”闻瞻不再看她,摆手示意李施过来,颇为冷淡的嘱咐:“命人押舒嫔去冷宫。”   话音刚落,舒嫔不等宫人去拉,甩开清音握着她的手,转身便往殿外走。   穿过镂空轩窗的那束阳光,还照在闻瞻的侧脸上,她的余光瞥过去,正看见隐在半明半寐中的身影,明黄色的龙袍,使他整个人都矜贵起来,与他们这些伏地跪拜的人拉开高低贵贱的距离。   这距离原本没有几个人可以跨越,但有个人好像轻轻松松便做到了,那人是个朝不保夕的病秧子,原来还是这深宫中的一只玉鸾。   ————————————   转眼便到除夕,沉闷的重重宫阙之中,触目所及之处皆是红色,趁着朱红的宫墙和殿门,这样满眼的红,逼进眸中时,只让人觉得晃眼。   闻瞻坐在席上,手边是太后,紧接着便是各位王爷和公主,因宫中近来局势大变,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即使在新年这样的日子里,众人面上的笑容仍带着几分勉强。   闻瞻不在意这些人脸上带的是不是假笑,左右平日里的笑容也不见得多么真心,他就拄着胳膊,冷眼看着众人惺惺作态,因为他帝王的身份,不得不卑躬屈膝,即使再不满,也只能跪下磕头,点头哈腰的高呼皇上万安。   李施趁着众人看舞乐的时候,偷偷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办妥了,奴才已经通知过朝中各位大臣,说您今夜会择几位大人的府邸,亲自去送钟馗画,让他们都提前做好准备接驾。”   “朕说了要去镇国公府,你通知旁人做什么?”闻瞻面上显露出不耐,觉得他一贯爱将简单的事情弄得麻烦。   “哎呀,我的皇上。”李施暗道皇上做惯了主子,只知道发号施令的滋味,却不知破坏既有的规矩有多么艰难。   但这些话他又不能直说,只能接着相劝:“皇上,要是您二话不说,直接去镇国公府,那又得惹群臣不高兴,而且镇国公恐怕又要担心江姑娘会有什么事,咱们这样将消息散出去,将这事儿当成恩典,不管您去哪位大人的府上,他们都无话可说,只当您是看中择中的大人们。”   说着,他又怕皇上向来随性,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又道:“皇上,左右您要是喜欢在镇国公府呆着的话,就在那处多呆些时候,到了别的大人的府上,您就走个过场儿即可,只要您露面,对他们便是最大的恩典。”   闻瞻本就被眼前眼花缭乱的舞乐弄得发昏,这会儿听说去个镇国公府,还要弄出这么多麻烦来,更是觉得头疼,但是人有相思意,着实身不由己,就算麻烦,他也得像李施说得那样,挨个儿走个过场。   他颇为无奈的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身旁装腔作势的众人,立即便要离开,但人还没起来,便被一旁的太后叫住。 第81章 相见 她的身影让他再挪不动脚   “皇上撂下整殿的人, 这是要去哪?”太后放下手中的银箸,用帕子拭了拭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去朝臣府中送钟馗画。”闻瞻拢了拢身上的衣衫, 施施然的回答。   “这样的事情, 何时需要皇上亲自去做了?况且皇上还在病着, 出去一趟怕是会损害龙体。”太后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动作一下比一下更快,尽显出焦躁来。   闻瞻的目光对着她手上的动作而动, 不慌不忙的应答:“从今日开始, 便由朕亲自去做了。”   因为他的坦然,太后的神情微变, 手臂无意识的抵在桌上, 原本淡然一切的面上,露出几分愠怒来, 她虽不关心朝中事,却又对朝中事知之甚多, 也知道闻瞻此行是为得什么。   她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带着恨他不成器的意味, 转头别有深意的望一眼殿内众人,只道:“皇上,别因为一个姑娘,罔顾亲情责任。”   “太后觉得这里面哪一位, 可以同朕谈及亲情?”闻瞻突然笑起来, 那笑中沁着丝丝凉意,淡漠疏离的很。   “谈及不上亲情无所谓,但身为帝王,国家、百姓, 样样都重要,唯有你那点儿真情毫无价值。”   太后用余光端详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停顿片刻之后又道:“你不想让你心中的江姑娘,得到你母亲那样的下场吧?”   闻瞻的母亲是他的禁忌,将他母亲与江知宜放到一起谈论,更让他不满,他收起面上的笑容,目光锋利尖锐,直直的盯着太后,只道:“朕不是先帝,她也不会是朕的母亲。”   话罢,他不等太后回应,掀袍起身便往外后。   众人本就在小心翼翼的张望着他的方向,见他起身,面面相觑之后,也纷纷起了身,连舞乐都已经停止,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好像是在无声的询问发生了何事。   闻瞻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他欲撕破一张张惺惺作态的面容,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毫无必要,这些人,本来不就是这样吗?   他站立在那儿,一双平静的眸子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将威胁的话直白的吐露:“朕脾性大,你们应当是知道的,谁若是起了什么心思,想要动朕在意的人,那朕必然让他,死都不能死痛快。”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像是平地惊雷一般,在这原本喧闹非常的宴席上炸开,使得众人纷纷噤声不敢言。   闻瞻并未观望他们精彩而多变的面孔,已经拂袖而去。   ————————   天上不知何时开始落雪,从轻柔的小雪花逐渐变厚,密密麻麻的散落下来,如棉似絮,堆银砌玉一般将整个镇国公府拢住,露出一个银装素裹的宅院来。   江家的人早已经落了座,却迟迟不曾动筷,热热闹闹的话着家常,将这一年的经历都尽数抖搂在桌上,有人为此轻笑,有人也因此沉默。   “不知皇上临时又起了什么兴,怎么突然要择几位大人的府邸,亲自来送钟馗画?”不知谁率先开口,将话匣子打开。   紧接着便有人回应:“那谁知道,皇上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只是他一时兴起不要紧,恐怕这京中的各位大人都得等着他,像咱们一样不敢落筷了。”   “那倒未必,宫中的李公公不是传话来,皇上不一定择哪几家,只让咱们一切如常嘛。”有人出声反驳。   “话是这样说,但是你敢动筷,等着让皇上来看你满桌狼藉,尽是残羹剩饭吗?”先头说话的人摇头笑笑,立即反问他。   “行了,左右今晚要守一夜的岁,何时动筷又有什么紧要?”江载清面露不悦,抬手冲众人摆了摆,示意他们莫要再多言。   他话刚落下,便听府门外传来尖细的呼喊,高声道皇上驾到。   屋内众人毫不迟疑的迅速起身,便往门外走,待看见抬步进来的闻瞻,又连忙跪拜行礼,高呼问皇上安。   闻瞻在那里站定,身旁的李施为他撑着油纸伞,簌簌而下的雪花顺着伞面滑下来,迷迷蒙蒙的遮了人的眼,使人看不清伞下人的真面容。   他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流动,寻找着江知宜的身影,待看见她小小的一团,就跪在江载清的身后,因为有人挡着,而且她低着头,并不能确认那人就是她。   但闻瞻就是觉得那必然是江知宜,他面上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容来,冲众人抬了抬手,温和道:“各位平身吧,朕今日来,不过是想瞧瞧各位大人新年过得如何,顺带着送些东西来。”   说着,他招手让李施送上钟馗画,佯装茫然的询问:“朕此次来,不会打扰到各位大人吧?”   “皇上这是哪里的话,皇上能来,是给整个镇国公府的恩典,岂有打扰一说。”江载清依旧恭敬非常,上前接过那画,又抬手请闻瞻进去,“外头风雪大,皇上快快进屋吧。”   闻瞻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江知宜身上,待她抬起头来时,他方转开了眼,避免与她对视,因为他怕一不小心,就会倾泻满腔的思念之意。   因为他的躲避,没有看见江知宜颇为认真的端详了他的脸,待看见他面色苍白,尽显病中虚弱时,秋月般的蛾眉微微皱了起来。   众人簇拥着他进了屋子,又将他请到上座,等众人都坐定了,有人才缓缓开了口,殷勤道:“其实这样的小事,哪里用得着皇上亲自跑一趟,况且皇上还病着,外头冰天雪地的,若是损害了龙体,臣等可是罪孽深重了。”   听那人提起他的病情,闻瞻立即抬手,以手背掩嘴,轻轻咳嗽两声之后,又道:“就是因为病着,多日不曾出门,倒不知已经要过新年,却还是这样折胶堕指的寒冷。原本朕应该早早就到,却因为下雪路滑,又受那轿撵颠簸,觉得身子不大舒爽,这才平平耽误了些时候。”   “那皇上此时身子可好了些?要不要寻府中的郎中来给皇上瞧瞧?”提到龙体不适,众人皆是如履薄冰,江载清作势就要叫人来为他查看,省的他在府中有什么好歹,到时候护君不力的罪名怕是要落到自己身上。   “无妨无妨,病还没好利索罢了,不得事的。”闻瞻表现出少见的平和态度,他应付过众人,又低头去看面前备好的吃食,他原本就打算在镇国公府多呆会儿,这会儿看见吃食,立即转头看了李施一眼,不动声色的说道:“朕瞧着镇国公府的吃食不错,与宫中的大有差别。”   “是,的确是……”李施领会他的意思,就要出声回应,但这屋内坐着的人多,不免有意图讨好之辈,听完他这话之后,忙随声附和:“这宫内外的吃食确实相差甚远,皇上若是看得上,不如动筷尝尝?”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人身上,暗怪他多嘴多舌,给自己寻麻烦,江载清更是立即瞪了他一眼,摆手偷偷命小厮叫郎中来,先不提皇上会不会有事儿,总得提前将一切都打算好,不管到何时,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宫中规矩,任何人不得劝膳,现在虽不在宫中,但闻瞻仍然默不作声,还端着身为帝王的姿态,李施却颇为上道,边故意劝他略尝尝,边蹲下身子,就要率先为他验菜。   “不必验了,朕还能信不过镇国公吗?”闻瞻往江载清的方向望过一眼,抬手止住李施。   “皇上还是验验的好,微臣怕府中的饭菜不和皇上的胃口。”江载清面上堆满了笑容,却丝毫不见笑意。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合不合胃口的,岂是旁人可以验出来的?分明就是江载清心有恐惧,生怕这原本安全的饭菜,落在皇上嘴中,也成了不安全之物,谋害帝王的罪责,他可承担不起。   闻瞻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的顾及,但这样的状况上,再命人特意验菜,着实是太过见外,闻瞻不再与他攀扯,二话不说,亲自举筷随意夹了块东西,便往嘴中送。   塞进嘴中的那一刻,他已经暗暗后悔,怪自己一时冲动,连什么口味的东西都不曾看清,便敢往嘴中送,但已经送进嘴中的东西,再也不能吐出来,他只能连嚼都不曾嚼过,生生咽了下去。   李施看着桌上那盘夹杂着茱萸的肉片儿,忙拿起一旁的茶盏,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以让他漱漱口的幌子,掩住他明明吃不得辣,却偏偏佳那盘重口之菜的失误。   闻瞻仰头喝下那杯水,方缓和了一些,他用余光打量坐的不远的江知宜,隐隐约约看见她神色严肃,他只当是她不喜自己来镇国公府,心中蓦地一沉,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道:“不错,的确与宫中吃食相差甚远。”   妄图阿谀奉承的人见他毫无顾忌,又听他出言夸赞,霎时喜上心头,不忘指指一边的菜,接着相劝:“皇上,你手边那道酿冬菇炖也不错,您尝尝?”   “好。”闻瞻点点头,忍着喉中和胃中仍未过去的火辣,夹了块冬菇再次塞进嘴里,所幸这是个温口的菜,让他高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   待他吃完,有人还要再劝,李施却已经上前阻拦,只道:“皇上晚间已经在宫中用过食,这会儿不能吃太多。”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无人敢劝,但因为有闻瞻在,众人不敢动筷,只是一直看着他,生怕因自己一时大意,冲撞了九五之尊。   看着众人如此拘束,闻瞻自知他不该再留下去,他整理锦衣,缓缓起了身,就要出言告辞。   因为即将离开,他这才敢直白的望向江知宜,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江知宜也在望着他。   两人四目相接之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她眼中所含的东西,是他以往不曾见过,一时还咂不出来的。   他这才看清,江知宜今日着了一件朱槿红的长裙,耀目的红色,更显得她肤色莹白,腰间绣着花样儿的衣襟收紧,显出纤纤细腰来,她的手垂在一旁,还攥着条丝帕,手指不安分的活动些,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闻瞻只觉她周身的红色比宫中的大红还要晃眼,直直的晃到他的心中,让他再也挪不动脚。   他想:他身为皇上,享得是天下独一份的尊贵,要在一个臣子的府邸多呆些时候,应当算不得什么吧?这些人要恭谨相待,那是他们应当有的态度,他不应该觉得不安。 第82章 尾声 她专门只为他来   闻瞻想要多看两眼余光里的红色, 毫不在意自己已经在众人面前起了身,作势便要再次坐下。   可是江载清压根没给闻瞻机会,他弓腰行礼的动作虽然依旧恭敬, 但面上确是显而易见的“逐客”之意, 笑道:“皇上这便要离开了?那臣等送皇上出去。”   这句话当真是堵住了闻瞻的选择, 他没法子再留下来,只是偏过头又扫了江知宜一眼,方道:“如此……甚好。”   说话间, 闻瞻已经由江载清引出屋门, 他欢喜雀跃的摆驾来,却颇为落寞的做轿走, 抬着他的轿撵离开镇国公府的府门, 而后消失在茫茫落雪之中。   送走了头顶的这尊大佛,满府上下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众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哪里还有闻瞻在时的小心姿态。   但事事不能皆遂人心, 桌上的酒还没全下肚,门外就传来小厮的禀告声, 边跑便喊:“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大过年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什么不好了?”江载清双目一瞪, 竖眉质问。   “是……是皇上他出事儿了。”那小厮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梗着脖子回道:“皇上的轿撵走到半路的时候,抬轿的宫人们脚下打滑,不小心摔了跤, 整个轿撵都落了下来,皇上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么的,整个人都从轿中栽了下来。”   “什么?那皇上现在如何?”江载清被小厮的话吓得惊惧不已,噌的一下起了身。   “小的没法靠近,只是远远的观望过一眼,具体伤的有多重也不知道,只瞧见皇上脸上全是血,坐在轿撵边儿上一动不动,那些太监们也都随着他不敢动,在长街那儿跪了一片,好像等着太医过来呢。”那小厮也是惊恐万状。   他听命跟在皇上的侍从后护送,瞧见那番场景时,压根没敢多留,慌忙跑回来要禀告老爷,生怕皇上是自他们这儿出的门,有了什么事再怪罪到他们头上。   “长街,哪条长街?”还没等江载清再问,江知宜已经率先开了口,她眼中满是慌乱,声音抬得极高,好像并未顾及此处还有满屋的人。   那小厮被她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吞吞吐吐的回答:“临……临安街。”   江知宜迅速起了身,仍保持着几分冷静,嘱咐道:“父亲,您快收拾收拾,带好郎中再去见皇上,宫中离那儿远,不知等太医来得是什么时候,我先去瞧瞧什么情况。”   她这决定不大妥当,因为说起来,这屋中的哪一位,都比她更合适先去瞧皇上,但江知宜压根没给众人反驳的机会,说完便提裙往外跑。   事到如今,她再想不到别的,只知道皇上本就在病中,这会儿又遭了难,满脸的血,不知是磕到碰到了何处,才至如此严重。   采黛紧接着追上去,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为她撑着伞,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又劝道:“小姐您慢些,这黑灯瞎火的,又下着雪,您仔细脚下。”   “采黛,咱们还是快着些吧。”江知宜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稍稍抬高了些,照亮前头的路。   “小姐,您着急也没用啊,您又不会瞧病,况且……”采黛就着黑暗打量她的脸色,不情不愿的开口:“况且皇上残暴无道,说不定现下便是他的报应。”   “采黛,别这样说。”江知宜轻声呵斥,握紧了她的腕子,脚下步子没停,声音之间愈发慌乱起来,甚至有些焦躁的说道:“我不想他出事,真的不想。”   采黛手上动作一滞,隐隐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完全错过了她在宫中的那段日子,所以到了此时,不知如何开口。   “小姐。”采黛轻轻唤了她一声,嘴唇张合之间,什么也不曾说出口,只是默默将伞举高,以防掩住灯笼的光亮。   除夕的夜里,人人都在家中团聚,街上本该是空荡荡的,临安街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突然热闹起来。   因为这场热闹,江知宜刚靠近街巷,便寻到了那小厮所说的跪成一片的宫人。   她快步跑过去,隔着无数跪在地上的人,隔着洋洋洒洒的玉鳞飞舞,朝着轿撵所在的方向,哑着声音唤了句“皇上”。   众人闻声纷纷转过头来,轿撵旁的闻瞻也应声转身观望,他手中抓着方帕,正按在额头处,待看见眼前人,他还有些不可置信,黑眸中荡起层层波澜,愣怔着询问:“卿……卿卿,你怎么会来?”   没看见一张满是鲜血的面孔,江知宜顿时松了口气,但由于两人之间隔着段距离,她瞧不清他究竟哪里受了伤,只能缓缓朝着他走去。   她因为太过着急,步履并不算轻盈,身上的裙袂与环佩珊珊作响,但落在闻瞻眼中,却是别样的恣情。   她的裙摆处不知何时被沾湿,尘土与白雪碾成的灰泥,星星点点的溅在她的衣裳上,打着褶子的裙身,随着她的走动不断轻摆,一层接着一层的,如同江上一阵阵的秋波,而这波浪又一下下的直往人心头冲。   闻瞻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又问了一遍她怎么会来。   江知宜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微微仰起头,拉开他挡住额头的手,去查看他究竟哪里受了伤。   她这才发现,闻瞻的伤势压根不像小厮说得那般夸张,唯有额头上不知怎么划出一道伤口,他压住的手一松开,又有鲜血往外流,但着实成不了满脸是血的状况。   “吓死我了。”江知宜用帕子为他沾了沾流出的鲜血,又让他抬手压住伤口,面上终于露出几分轻松来,可她适才着急忙慌跑来的焦急模样,已经尽数落在人家眼里。   江知宜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些许窘迫,她下意识的攥紧手中的帕子,支支吾吾的解释:“我……我们府中以为皇上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才让我先过来的,让我瞧瞧你可有事,现下看到你没事,我便回去知会我父亲一声,让他莫要着急过来了,还有我那些叔父堂兄的,都关心的很,我去告诉他们都不必着急”   她的话说得语无伦次,是因为不知道如何解释,绕绕弯弯的说了许多,也没说明白自己到底为何而来。   “你是怕朕出事才过来的,对不对?”闻瞻抓住她的腕子,目光灼灼的望着她,语气有些慌乱,因为她的回答对于他来说万分重要。   江知宜低垂着头,没法子回应他的话,因为她人已经在这儿,无论否认什么,都是虚假。   瞧见这番状况,李施已经悄悄摆手,命跪成一片的宫人退到一旁,他们皆是弯腰埋首,如聋似盲的不闻身旁任何事。   闻瞻微微屈腿弯下身子,让自己正对上她的目光,不疾不徐的说道:“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宫之后,我一直在想,我这样荒唐狠绝的人,一点也不好,所以你不喜欢我是应该的,是天下最应该的事情。”   他略微停顿,眸中似有光亮,但是他依旧望着江知宜,不曾移开一寸目光,哽咽着声音继续道:“可是……可是偶尔我也会想,我正在一点点变好,要不……要不你喜欢喜欢我吧,只要你望我一眼,我就可以做得更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说到让她喜欢自己时,几乎是低不可闻,边说还边打量着她的神情,满脸皆是谨慎小心的意味。   江知宜的头垂得更低,不知是不是雪花飘进她的眼中,让她的眼疼得发酸,竟没出息的落下泪来。   闻瞻瞧见她眼角的湿润,更是手足失措,他抬手用指腹轻柔的为她抹去泪水,感受着那温热灼烧着他微凉的指尖,扬起几分勉强的笑意,柔声笑道:“没关系的,你不想喜欢我也无妨,你别哭,你若是再哭下去,我这病了几日的身子,怕是遭不住。”   “我没有哭……没有哭。”江知宜摇着头,眼眶中的泪水愈发凶猛的涌出来,她抬手一把抹去,眼角顿时成了红色。   “你这样……你这样让我没有办法了。”闻瞻伸手解掉身上的大氅,任由它垂落在地,而后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念念有词道:“原本不打算抱你的,因为我适才栽倒在雪地里,沾了满身的雪水,又凉又脏的,怕弄脏你的衣裳,又怕冻着你,但现在没办法,你且先忍忍。”   他紧紧拥着她,似乎要将人揉进骨肉中的亲密,江知宜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终究还是环住了他,又突然没头没尾的说道:“我出宫时,只带了一样东西。”   “我知道。”闻瞻点点头,对她离宫那日只带走一样东西这件事情,知晓的十分清楚。   “不,你不知道。”江知宜握上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手心滑动,待触到他手心中还留有的伤疤时,方缓缓道:“我只带了那把你送我的羊角匕首。”   她话音落下,闻瞻已经彻底呆住,他原来一直在想,她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究竟是什么,但他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更没有想到,她带的会是那把匕首。   他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更有满腔的话迫不及待的要说,但总有人不合时宜的打扰。   李施与他们隔着段距离,赔着笑脸小心翼翼的禀道:“皇上,镇国公来了,您看您和江姑娘……你们……”   闻瞻抬头乜他一眼,示意由他解决好一切,又将江知宜从自己怀中拉起来,抿唇弯起嘴角,露出鲜有的狡黠笑容,只问:“除夕夜要耗在此处着实浪费,我带你去个地方成不成?”   “去哪?”江知宜抬头问他,面颊和鼻尖处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却显得她整个人愈发娇憨可爱。   闻瞻笑着,伸手点了点那发红的鼻尖,将整个手掌都附在她的面上,却闭口不应她的话,而后又拉上她的手,二话不说便往前走。   飞舞的雪花尽数扑到两人的面上,晃了人的眼睛,江知宜下意识的想要偏头躲避,闻瞻却早已抬袖为她挡住,握住她的手愈发收紧,只为好好牵着她。   飘雪落在他们身后的高树枯桠上,仿佛满枝梨花在一瞬之间绽放,暗示着孟春已至,而随着闻瞻而行的江知宜,她的每一步都正踏在他的心上,如同突然而至的春日,穿过林寒洞肃的寒冬,不是为唤醒万事万物,而是专门只为他来,从此他的世界只余杏雨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