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庶妻》 作者:赫连菲菲 ============== 第1章   寅末时分,浓云叆叇,遮住天际仅有的一点光亮。幽寂无人的道上,又急又快地掠过一顶挂着红绸的小轿。   柔儿坐在轿子里,还在回想着吴大娘嘱咐的那些话。   “要顺从,要听话,赵大官人买你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的,你要争气,一举得男,三年抱两。有了孩子,你的位置也就稳了,还怕赵大官人不接你回家?”   柔儿指尖在袖子里攥得发白,洁净的小脸今儿是头回妆扮,昨晚吴大娘替她开了脸,用细细的棉绳将她脸上细微的绒毛都刮去,此时双颊盈盈亮,嘴上还抹了很厚的唇脂,红彤彤水艳艳的。听说这唇脂很贵,是省城那家很有名的雪月楼产的。   想到自己如今要去的地方,柔儿心里忐忑,她虽年幼懵懂,也知道给人做外室并不是正经出路。这位赵大官人没有子嗣,在青山寺求问法师,说他阳气太盛,寻常女子易被他阳气所伤,算得要与一名七月十四子时三刻出生的至阴命格女子一处,这后嗣才有可能。   柔儿就是这个日子这个时辰出生的。   七月十四鬼门大开,她出生那天,啼哭声惊破了同乡人的胆,都觉得她这个命格不吉利。没想到有一日,这八字竟成了香饽饽。   今年大涝,她们乡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有法子的同乡大多都往省城逃难去了,她爹陈实腿脚不好,不能走远道儿,嫂子怀着身子,吃不饱饿得面黄肌瘦,六个月身孕的肚子,瞧来只有四个月大小。靠哥哥一人在镇上卖苦力,家里勉强能吃上稀粥。可上个月她娘突然病了,哥哥的收入根本抓不起药,眼看一家大小的日子就过不去了。   就在这时吴大娘带来了赵大官人要买外室的消息。且指定要的就是她。   十里八乡唯她这么一个这样八字的姑娘。   赵大官人是省城大商家,听说家里开了不少买卖,出手阔绰,足足给了她家一百两银子,不但够她娘看病抓药和一家人一两年吃饭穿衣,甚至还能余下钱来翻新一下她家那个漏雨的房子。   其实爹娘一开始是不情愿的,听说是做外室,岂不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将来若是对方厌了腻了,挥手撵人,她失了清白耽搁了年岁,以后还能嫁人吗?这辈子岂不就毁了?   可柔儿知道,自己根本没旁的路可走。他们一家人除了种地,根本没旁的傍身本领。哥哥陈兴只能卖力气干活,长年累月扛麻包,肩上全是淤伤。家里腿脚不便的爹生病的娘和怀孕的嫂子,都需要钱买肉买蛋补身体,她除了自己这幅清白身子能卖,还能靠别的什么门路挣这么多钱呢?伺候赵大官人一个,总比卖身到楼子里做花娘强。   柔儿想到这里,扯了扯身上的红衣裳。   她今儿穿的是簇新的夹棉小红袄跟红绢布裙子,都是赵家叫人做好了送来的。时兴的款式,窄袖掐腰,斜襟琵琶领,绣着好看的花纹水草。   她从小到大,就没穿过这么鲜亮的衣裳。   再平凡的女孩子,也都是爱美的,她上轿前,邻居王家的几个丫头眼巴巴瞧她身上的衣裳,当时她心里也隐隐有点高兴,把要去一个陌生地方和一个陌生男人过日子的紧张恐惧都冲淡了不少。   临近傍晚,轿子进了城,帘外明显热闹起来,柔儿掀帘去瞧,见街边摆着许多卖东西的摊档,那些摊主个个儿卖力的吆喝着,声音此起彼伏。省城比镇上还繁华,街边酒馆茶楼彩旗招展,行人络绎不绝,柔儿就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街和这么多的人。   轿子一路朝西去,街边渐渐冷清下来。   西边月牙胡同,一座二进小院前,柔儿坐的轿子落了地,门前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和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含笑站着,柔儿下了轿,听她们道:“姑娘来了。”   那妇人福了福身:“陈姑娘,我是大爷喊来伺候你饮食的何厨娘,我身边儿这个是金凤,给姑娘梳头铺床、端茶递水的。”   说着,那叫金凤的姑娘也给柔儿行了礼。   柔儿没见过这阵仗,但也听说过外头的大户人家,都是蓄奴养婢的。她红着脸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何厨娘笑了下,她多年服侍人,最是会看人,一瞧就知大爷买的这姑娘是个单纯没心机的,自然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好糊弄得很。   金凤把柔儿让到院里,指着各处给柔儿认识,“门上有个守门的肖婆子,她儿子发财专替姑娘跑腿儿。这儿是厨屋,这儿是书房,后头一排是你跟大爷住的。我跟何厨娘住边上这个耳房。”   柔儿坐了一日轿子,饥肠辘辘,身上也乏得紧,金凤给她端水洗漱,又端了几盘饭食摆上桌。柔儿吃饭的时候,何厨娘跟金凤打眼色,“唉,你看看,豆芽菜似的,又土又黑,就这,托谁踅摸的?爷待会儿来瞧见,说不准要气得退货。”   金凤单纯直爽,闻言朝她做个嘘声的手势,“人都进院了,再怎么也是爷买来生孩子的人,跟咱们这些伺候人的就是不一样。何大娘你少说两句吧,仔细给人家听见。”   何厨娘似笑非笑捏了金凤一把,“啧啧,谁倒是咱们金凤姑娘识大体?怪不得爷疼你呢。”   金凤窘得脸通红,刚要说话,外头小厮发财溜了进来,“金凤姐、何大娘,爷来了,车到巷子口了!”   “哎哟,还不赶紧去接着?”何厨娘顾不上说话,催促着小厮朝外跑。金凤回身瞧了眼柔儿,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小姑娘吃饱了,嘴角还有油光,许是累坏了,靠在炕围子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姑娘,爷来了。”金凤不得已喊醒了柔儿,“赶紧把这桌子撤了,你、你去洗把脸,把嘴角擦干净啊。”   柔儿慌得站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她就要见到那个买她的人了。   吴大娘说,她要跟他睡在一块儿,给他生孩子。他什么样儿啊,要是很老、很丑,或是很凶,她该怎么办啊。   赵晋跨过石阶,迈入厅堂。何厨娘含笑道:“屋里都收拾好了,正候着爷大驾呢,爷进了晚食没有,厨上备着酒菜呢,爷的好日子,喝点竹叶青?”   赵晋摆手说不用,脚步不停,来到后院屋前,不等他伸手,屋里金凤就撩了帘子。   一进门,见一个极瘦的小姑娘跪在地上,朝他叩头道:“我叫陈柔,给大官人请安。”   赵晋怔了下,他身后的何厨娘没忍住笑了出来。   柔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灯火光晕下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   他穿着天青云纹锦袍,扣着金带,腰上挂了好几个玉石穗子。再朝上瞧,是一张端正得称得上英俊的脸。浓眉凤眼,肤色极白,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生活优渥的人。   柔儿见他看了过来,他那双凤眼里,好像闪过了一抹惊诧。   她顿了顿,旋即,就见男人蹙了眉头,唇边溢出一抹讥笑,“你就是一元大师说的那个,七月十四生的?”   柔儿没试过跟陌生男人说话,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我八字就是七……”   那个“月”字还没说出来,赵晋陡然靠近,揪着她衣领把她拽了起来。   他的俊脸就在寸许间,柔儿又怕又惊,心怦怦乱跳。赵晋上下打量她,然后嗤地一声笑了,“真是……什么东西也敢送到我跟前现眼,毛都没长齐的蠢东西,我要来有什么用?”   他说完,手上一松,柔儿失去重心,啪地后仰跌坐在地上。   赵晋拍拍手,拂袖便走。   何厨娘朝柔儿笑了下,转身忙追了上去,“爷,您这就走?不吃酒了?爷您慢点,仔细台阶儿……”   柔儿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刚才是,嫌弃她?   说她是毛都没长齐的蠢东西……   金凤一脸同情,上前来把柔儿扶起来,“姑娘,你别往心里去,爷脾气不好,往后您惯了就好了。”   柔儿好生羞臊,使劲把眼泪憋回去,往后,她还能有往后吗?   这日子到底要怎么过下去。 第2章   一连几天过去,赵晋再没踏足小院。   柔儿晃似被那个买了自己来的男人遗忘掉了,她年纪不大,过往住在乡下,邻里都和气,大家都夸她懂事勤快,至于漂亮,在贫苦人家的生活里,漂亮是件太奢侈的事,能吃饱穿暖,能好好过日子就已十分不容易。   若说她心里没有波澜,定然是假话。十几岁的闺女,被人当面奚落嫌弃,自尊心伤得厉害。但她早就学会如何在逆境中咬牙生活下去,何厨娘因着赵晋对她的不喜,不时说两句风凉话,柔儿不在意,面上没显露任何情绪。时间久了,倒是何厨娘自己觉得没趣,懒得再提。   金凤心善,暗地里提点柔儿,“爷性子就是这样,别说是你,就是家里的奶奶,姨娘们,也没有不怕爷的。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待家里人是很好的,你瞧如今他人虽没来,可这院子里吃用一点没短。爷不喜欢人家太瘦,爱瞧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你也得学着打扮打扮……等爷再来,你软下身段哄哄,他一心软,你好日子不就来了吗?”   柔儿知道金凤是好心,她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明白,如何行礼,如何喊人,如何待人接物,这些都要学起来。虽然她实在很不喜欢那些规矩,可既然已经住进来了,总不能叫赵大官人把她退回去,那些钱都用了不少了,她拿什么还?   夜晚的襟江畔,灯火亮如白昼。   两岸酒馆茶肆聚集,楼船画舫平铺在江面上,是令省城富家子弟流连忘返的销金窟。其中最气派的馆子,叫做明月楼。鸨母原是江南一带有名的花娘,年岁大了后,跟情郎一道来到这里开起馆子来,买了不少姿色上乘的姑娘,生意做的红火。   今晚是明月楼的香凝姑娘初接客的日子。城里有些家底的人物全来了,闹哄哄挤在看台上,等候香凝从楼上下来。   这香凝姑娘原是卖艺不卖身的艺妓,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嗓子细软,最会唱南曲儿,在这北方地界儿,算得上新鲜。鸨母奇货可居,死活不肯松口要她陪人睡,为的就是今晚这盛宴,香凝盛装打扮,要将她作为闺女的头一夜,卖个最好的价钱。   前两年男人们的胃口都被吊高了,抻着脖子就待今晚,摩拳擦掌要争得佳人。台下吆喝声震耳欲聋,赵晋坐在楼上包厢里,半倚榻沿,手里捏着半杯酒,眯眼跟对面的友人说话。   “听说你前几日,又当了回新郎官?”友人打趣他,“怎么藏的这么严实,也不带出来给我见见。”   赵晋想到月牙胡同那个黑瘦的小姑娘,嘴角挂了抹轻嘲,“别提这个,提起来我这酒都喝不下,原听那中人说,是下头水南乡的,心想这乡下姑娘,胜在有几分野趣儿,哪知是个木楞的,一点儿叫人提不起兴致,你要想瞧,我叫人把契书给你,你把人领回你们家,让你瞧个够。”   在座几个男人都笑了,适才说话的那人直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可是一元大师给你算出来的,要给你生儿子的人,我哪能横插一脚呢?要我说,你也别嫌,女人嘛,吹了灯还不一……”   话没说完,楼下忽然爆开一阵更大的喧闹声。   “香凝姑娘出来了,是香凝姑娘!”   几人朝楼下看去,见台子上帘幕被两个小丫头徐徐拉开,一个穿着半透明大红薄纱束腰裙的女子踏着鼓点旋了出来。   她四肢修长,腰极细,肤色白得像牛乳似的,随着一抬手一投足的动作,不时有大片雪色从薄纱里透出来。   看台下的人热情更高涨了,这么个尤物,终于要从高高的云朵上跌下来落入凡尘。   赵晋身边的几人凑到栏杆旁,便瞧歌舞边赞叹,“要说这明月楼里最漂亮的姑娘,除了雪月就是这香凝了,老鸨子打得一肚子好算盘,叫人眼馋了两年多,非把香凝拖到这年岁才正式给接客。啧啧,今晚你们别跟我抢,叫小弟我拔个头筹,回头请大伙儿喝酒,算我孝敬大伙的。”   其余人都笑了,“郭子胜你倒滑头,今晚到这明月楼来的,谁不是为了这香凝姑娘?再说,请客喝酒轮得到你?哪回不是咱们赵大官人出钱招呼的?”   几人说话间,楼下老鸨已经开始号召竞价了,楼下那些男人当真舍得出钱,这个五百两,那个一千两,喊得起劲极了。   那郭子胜见状忙加入竞拍,“我出两千两,老鸨子,差不多行了啊,赶紧把香凝姑娘给我送上来!”   楼上一共两间包厢,如今他们坐着的这个,是赵晋长期包下的,能跟他一块儿吃喝玩乐的,无不是省城响当当的人家子弟,鸨母听见郭子胜喊话,在台上连连鞠躬,“郭二爷,您别急啊,这不您身边几位爷都还没张口呢吗?”   两千两是什么概念,在场无人不知。在省城卖座带花园的三进院子,也不过就这个数罢了。   为了一个晚上的快活花这么多钱,寻常人是很难想象的。因此郭子胜报完这个数后,楼下看台上几乎就再没声音了。   鸨母话落,香凝也忍不住抬头看了过来。   其实她心里早有相中的人了,就坐在楼上那包厢里。郭三爷虽好,可再好也好不过那人啊。   美目横波,伴着几分羞涩朝众人身后的赵晋看去。   赵晋端着手里的半杯酒,似乎嫌那酒味劣质,一直没有入口。郭子胜回头哀声道:“赵爷,香凝姑娘瞧您呢。您可别……”   “嗳,”赵晋叹了口气,打断郭子胜的话,“闹吵吵的,没劲,我出一万两,老鸨子,叫这些闲杂人等都散了吧。”   他这话说得慵懒至极,随口说个数字,好像喊了一声谁的名字一般简单。适才大伙儿还在为郭子胜的叫价咋舌,这会儿个个目瞪口呆惊诧不已地看向赵晋,他们不是听错了吧?   就为了睡个花娘一晚,随手就花一万两银子?   鸨母也震惊不已,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哎,哎,都听赵大官人的,散了吧散了吧,我们家香凝给赵大官人买了。”   有不识赵晋的人,悄声问那出价的是谁,不会信口胡诌,浑说个数字糊弄人的吧?   就有人跟他介绍,“那是省城第一大商家,赵家听说过吗?往前数两辈,家里人做过京官儿,到这一代,就赵大官人这么一个独苗儿,家里金山银山无数,襟江两岸一百多家铺子,一半儿是他家产业,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一万两糊弄人丢面子?”   有人小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啧啧,这有钱人玩的就是大啊……”   这边厢香凝喜极而泣,替明月楼赚了大钱还在其次,最紧要是她那份心意,赵大官人似乎是接受了。   这两年她受了不少人家的宴请,跟赵晋常常打照面,见他如众星拱着的那弯月般被人高高捧着,走到哪儿都是最抢眼的存在。她心里早就有他。   香凝含泪在赵晋身前跪下去,“谢赵爷抬爱。”   霎时,下巴被人捏住,秀美的小脸被迫抬起来。   赵晋似笑非笑的道:“这有什么可谢的,伺候得若是好,爷往后包了你,不成问题。”   子夜的月牙胡同,最里头一间院子里还亮着灯。   柔儿手里拿着绣绷子,在灯下认认真真做女红。   金凤进来劝道:“仔细把眼睛熬坏了,姑娘若是愿意做绣活儿,明儿白天我再多教你几种针法,姑娘还是快睡下吧。”   柔儿在院子里,除了学规矩就是做女红,她见金凤腰上挂的荷包上针线漂亮,央着金凤教她,这几日已经学会了平绣。原来她在水南乡,穿得衣裳甚至要打补丁,这么精美的绣工他们不仅用不到,甚至不曾见过。   新天地的大门在她眼前打开,瞧什么都是新鲜的。这一忙起来,倒不那么想家想得难受了,甚至把赵晋带给她的那点心酸也都忘了干净。   明月楼后院厢房,灯色照在窗纸上,映出两个重叠的人影。   赵晋面无表情,香凝却已是难耐欲死。   好在他没有恋战,香凝得了恩赦,喊丫头进来扶她去净房擦洗。等她从净房出来时,房里已经没了赵晋的影子。   唯有那残烛滴泪,火光燃到最后,就快要熄灭了。香凝心里空了一块儿,好像怎么也补不起来。   今晚不眠的人,除了她,还有几何? 第3章   盛夏过去,入了秋,柔儿在月牙胡同住下三个多月了。她对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满意的,吃得饱穿得暖,每月还有二两银子月例。她不出门,吃用都是赵晋供着的,月钱都攒下来,想找个机会托人送回乡下家里。   也不知娘的病情如何了,天凉了,爹的腿是不是又开始疼了?算算日子,嫂子这会儿八九个月身孕了吧?许是就要生了。如今,她给人做外室来了,跟过去那个在乡里的泥巴地上赤着脚到处跑跳的自己彻底告别。这条路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三个月,她的女红很有长进。她其实不笨,有点小聪明,又细致认真,如今平针、回针绣法都学得不错,比照着金凤手里的花样子,也试着绣些花花草草。   日子过得虽不大踏实,但也忙碌而充实。   那是一个晌午,何厨娘家里有事告假,金凤悄悄带她一块儿出门买绣线去。   她们在针线坊里流连许久,买了几样便宜鲜艳的绣线,一出门,才发现原本晴朗的天变得阴沉沉的,雨点很快就落了下来。   她们在铺头的檐子底下避雨,正在说话的金凤突然顿住了话音,目光愣怔地瞧着街心方向。   柔儿有所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对面银楼门前停着辆马车,一个男人撑着伞,将女伴遮在伞下。   这两人实在太招人眼,男的俊秀,女的艳丽,旁若无人的搂在一起,边调笑边从银楼走出来。   时下民风淳朴,虽不忌男女同行,但这么搂在一处当街招摇的,着实太少。女人笑声娇甜,引得无数路人朝他们看。柔儿只见过一回赵晋,还因紧张没看得太清楚,依稀只记得他不屑的嘴角,再就是身量很高,穿的衣裳很华丽。   但不知怎地,饶是雨雾中那张面容瞧不太清,她也能立时认出来,这就是那天晚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将她嫌弃到底的那人。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吃味吗?好像她这个身份,连吃醋都没资格。   那女子真惹火,柔儿就没见过这么细白的皮肉,没听过这么甜腻的笑声。她扭着水蛇腰,紧紧的勾在赵晋身上,热情大胆,艳丽妩媚。柔儿心道,原来赵晋喜欢的女人,就是这样子的吗?   赵晋携香凝上了车,帘子放下来,隔绝了路人的所有目光。柔儿目送那车驶开去,一路朝东,消失在街巷尽头。   金凤扯了扯柔儿的袖子,“别看了,咱们回吧。”   柔儿想问问那女人是谁,是家里的太太、还是姨娘?虽然不管那是谁,都跟她毫无干系。   金凤叹了口气,“你别往心里去,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狐狸精罢了。过往爷身边,这种货色也不是没有,现下不都没影儿了吗?爷贪新鲜,玩玩罢了。”   她瞧柔儿苦笑,心里猜得到柔儿是怎么想的,她低声劝道:“姑娘莫把自己瞧轻了,家世清白的良家女,没必要拿自己跟楼子里的花娘比。走吧,雨住了,咱们回去。”   柔儿点点头,小声说了声“谢谢”。   天色暗了,襟江船头上,歌女浅吟低唱,明月楼里热闹依旧,今儿雪月姑娘也在,跟香凝一左一右贴在赵晋身边,听他跟友人闲扯。   郭子胜今晚兴致不高,旁人说话时,他一人闷头喝酒。赵晋目光眺过去,回手勾住香凝脖子,凑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只见香凝僵住动作,眼里流转的秋波一瞬去了干净。   另一边的雪月立时猜到什么,掩住嘴唇笑了起来。   香凝白着脸,面容上满是哀色,“赵爷,我不要去。”   赵晋敲了敲桌面,抬眼看她,“我没说清楚?”   就是他说的太清楚了,她才会这么难过,这么伤心啊。   香凝爬起来,跪在他身边扯他的袖子,“赵爷,您不是说,自此您包了我?为何要把我送给别人?”   此言一出,席面上静了下来。   赵晋原本就是带着笑的,此刻那笑容更深了几分,“怎么,是我给的银子不够?”   香凝眼泪瞬间滚了出来,“赵爷,咱们好了这些日子,香凝对您一片真心,您是知道的……您、您当香凝是、是什么人?”   赵晋嗤地笑了声,“什么人?”   他像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话,笑得不能自抑,席面上气氛紧绷到极点,他那几个狐朋狗友都清楚他的性子,只怕今日,香凝的脸面是绝对保不住了。   郭子胜到底不忍,开口劝道:“赵哥,咱们还是喝酒,别说……”   他话没说完,赵晋“嘭”地扔了手里的酒盏,银质杯盏砸到桌面上,把碗碟汤水砸个乱溅。   “你告诉她,”他砸了杯,还像个没事人似的,搂着怀里的雪月,朝她抬了抬下巴,“她是什么人?”   雪月伏在赵晋怀里,一双含笑的妙目睨着香凝,“妹妹,这就是你不懂事儿了啊。咱们这些人,不就是伺候人高兴的吗?爷出了钱,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啊,你真以为,爷宠你几天,你就飞上枝头,不再是妓了?”   香凝听她说这话,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滚。   她身份低贱,她自己清楚。可这两个月,赵晋在她身上花了好大笔钱,隔三差五送东西过来,在一起的时候甜言蜜语不知说了多少,她本来就要开始接客,因他的照应,她不必理会其他她不想理会的人,只一心一意的伺候着他,哄着他高兴。   到头来,他要别人告诉她,她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妓。   香凝嘴唇发颤,摇头甩落腮边的泪珠,“我不信,赵爷,我不信,你对我那么好,难道……”   赵晋垂垂眼,笑了。他回过头来,抬手捏住香凝的下巴,“瞧瞧你,哭得多难看。”   他伸指,把她眼角的泪水擦去,动作还像情人一般的温柔,吐出的话却是最最冰冷无情,“香凝,我记得头一晚我就说过,我这个人,最厌恶什么。”   香凝的哭声顿住,无尽的痛楚堵在喉腔。她想起来了,他说过,叫她不管多疼也要忍着点,他最腻味人家哭哭啼啼的。   此刻她的脸,就是他最讨厌的样子。   隔着朦朦的泪,香凝努力的想把面前的脸看清。下巴上突地一痛,赵晋将她甩了开来。他手指的余温还留在她下巴上面,她心里做的那个美梦,却是在这众目睽睽下断了。   他,真绝情啊。   香凝垂下头,不叫他瞧见自己痛哭的样子。   这一刻她什么都认清了,她在他心底,和雪月,和其他姑娘根本都没两样。他不过是玩玩,就是花钱玩一玩罢了。可怜她多幼稚,多傻,竟还妄想,能跟一个流连惯花丛的男人谈感情。   “我……”香凝颤着肩膀,知道气氛已被自己破坏,不得不捡起被撕掉的脸皮,亲手收拾残局,“姐姐说的不错,是我不懂事了,我、我这就去。”   她两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哭红的眼睛看向郭子胜,嘴角硬挤出一抹笑来,“郭二爷,香凝给您赔不是了。赵爷说,今儿晚叫香凝伺候您,您、不会嫌弃香凝吧?”   ——   月牙胡同的小院里,柔儿房内还点着灯,她把今天买的绣线分好,想照着请人描好的花样子试着绣个双鱼戏莲的手绢。   金凤知道她今天受了点刺激,定然是睡不着的,进来把灯芯挑了挑,将灯台移到柔儿做绣活的桌前,“姑娘,你也别绣到太晚了。”   柔儿点点头,将绿色的绣线穿过针眼。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闹了起来。   轰隆隆的车轮声在宁静的午夜显得那般突兀。隔临院子里的犬都疯狂的叫了起来。   柔儿推开支摘窗,朝外望了一眼,就听见她院子大门被人捶打的声响。跟着金凤奔进来,一脸惊疑不定,“姑娘,快出来,爷、爷过来了!”   柔儿手上一紧,细针登时扎得手掌溢出血珠。她来不及擦,慌忙丢下绣活站起来,走了两步,记起自己只穿了中衣,忙回身去床上取了外衫披上,边朝外走边系衣带。   她心里慌忙不定,不知他怎么会再来。   这回他,又要怎么奚落她呢?   刚走出房门,就见院中走来一个高大的影,浮光锦缎衣料在灯火下微微发亮。   柔儿来不及准备好,就迎上了赵晋那张虽总是笑着,但显得特别寡情的脸。   赵晋瞧见她,脚步并不停,柔儿发觉他已经走到自己寸许间,忙笨拙地朝一旁让了让。金凤赶过来打了帘子,赵晋一低头,就走进了里间。   柔儿怔在外,是紧张,是害怕,是措手不及。   金凤见她没跟上来,忙回身朝她打眼色。柔儿硬着头皮跟上去,一进屋,发觉赵晋已经坐在炕上。   灯下,他那双眼睛炯炯发亮,好像有种能把人洞穿的魔力。她的拘谨落在他眼底,引得他嘴角轻勾。   金凤端了茶来,用手肘碰了碰柔儿的手臂示意她上前服侍。   金凤不止一次跟她说,赵晋若是肯再来,她一定要加倍小心,务必要扭转他对她的坏印象才行。   柔儿心里很乱,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赵晋相处,更不知要如何讨好一个男人。   木怔地接过茶盘,她脚步虚软地朝里走。   一寸一寸,终于到他面前。   他的眼睛在打量她。让她想起之前那个晚上,他是如何嘲弄地说她是……   茶盘里,天青岫茶碗盛着的茶水微微晃动。端茶盘的人很紧张,手抖得厉害。   她张了张嘴,想喊“赵官人”,又想喊“爷”,嘴唇轻颤,还没发出声音,手里的茶盘就被一只大手接了过去。   接着听见他带着几分愉悦的声音,“知道怎么伺候男人吗?”   柔儿怔了下,霎时灵台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   不知怎地,她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这句戏谑的话里是什么含义。   他说的“伺候”,不是端茶递水,而是……   手背忽然被一个温热的掌心包覆住,柔儿吓得一悚,赵晋紧盯着她的眼睛,勾唇笑道:“问你呢,会伺候人吗?” 第4章   柔儿本有些怕他,被他调戏一番,闹得脸通红,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完全不再受她自己控制。   他掌心捏着她手背,微眯的眸子里有一瞬困顿,但很快就释然了。   她在乡下长大,要做农活,要张罗家务,小手固然要比香凝之流粗糙些。不过这肤色,已经养得好看了不少。进了城,吃的用的上了不止一个档次,她原本瘦弱见骨的身材,也结实了许多,至少不再面黄肌瘦的。今儿在街上瞧见她站在道边,他一时没认出来。见她身边站着金凤,方想起这少女是自己买来的外宅。   晚上借着几分酒意,一时兴起就叫马车驶到月牙胡同来。   为买她,他出了不少钱,一点儿利息不讨,不合他身为商人的作风。   赵晋将她小手搭在自己肩上,手臂一展,捞着她细细的腰将人搂过来。   柔儿不由自主地攀着他脖子,心跳剧烈的快从嗓子里蹦出来。这,初见面,未免太尴尬了。   适才他问她,她心里就想到了吴大娘那晚给她瞧的画。她家那个屋子,黑灯瞎火的,又要避着人,又害臊得不行,匆匆忙忙瞟一眼,没看清旁的,只知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特别不一样。   赵晋知道姑娘不自在,动作慢条斯理,含笑瞧她窘态。   他瞧着她的手,顺着看那细细的手腕,曼笑道:“怎么不说话?我没记错的话,你叫柔柔?”   她大气儿都不敢喘,脊背窜上一层薄薄的汗。赵晋边端详她的脸边道:“是那个,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的‘柔’么?”   柔儿四肢紧绷,心里告诫自己千万要忍耐,这人做什么都应当,她卖给他了,没资格不答应。她死咬着牙关,怕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破坏了气氛。脸红的像火烧,他距离这么近,她看都不敢看他。但赵晋不喜欢人家哑声,他不紧不慢地拆她的鬓发,让她黑亮的头发散下来,循循诱哄着她道:“我的乖,出个声?”   柔儿闭紧眼,硬着头皮道:“我……是,我叫陈柔。我、我……”   赵晋笑了笑,伸指用食指指腹捻着她的唇,“真乖,往后爷不论问什么,都要回话,懂吗?”   柔儿点点头,想到他说需得回话,连忙又道:“是,我记住了。”   赵晋近距离听着这把嗓子,心里那点不喜和嫌弃淡了不少。声音还挺好听,脆生生的悦耳。他指尖从她唇上滑下来,顺着脸庞一路溜到领子上。柔儿猛地缩了下,眼泪差点迸出来。   小姑娘不算白,不过胜在年轻,脸蛋上皮肤滑腻水灵。赵晋心里倒有几分愉悦,漫不经心瞧她窘态,“我记得中人说,你也有十六七了。家里没给你定过亲?跟人嘴过吗?”   柔儿始终在跟他指尖带来的战栗感争斗着,初闻这话,几乎反应不过来。下一瞬回味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的羞耻心轰地炸成碎片,睁大眼睛回望住眼前的男人,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赵晋稍稍抬起身,歪头支颐笑道:“刚告诉你的,又忘了?”   他这个人,这么爱笑,怎么却给人的感觉,那么冰冷呢?柔儿哆嗦了下,忙忍住又要往下掉的泪珠子,用极细小的声音道:“没、没有。”   她定过亲,没经媒人没下聘,她家跟隔壁林家,两家都贫困,决定要换亲,她哥哥娶了林家大丫头做媳妇,把她换给林家的顺子哥当新娘。若不是这场灾荒来得急,今年夏天,她应当嫁去林家,跟顺子哥过日子了。   她接受赵家那一百两,那天,穿上红衣坐进进城的小轿,撩起帘子,一眼看见躲在树后的顺子哥。   她永远忘不了当时顺子哥的模样,一个黑黑壮壮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奇怪的是当时她却没有哭。她坐在轿子里,回头望见家乡越来越远,反而是对新生活的希冀和恐惧占满了心神。是她负了顺子哥。   赵晋的声音近在耳畔,呼出的气息是滚烫的,柔儿蹙了蹙眉,不敢太明显的挪动身子,两手扣在身前紧紧绞在一起,听赵晋说:“是没定过亲?还是没跟人亲过?”   柔儿垂了垂眼睛,睫毛覆盖住眼底的涩意,“没定过亲,也没……没跟人那、那样过。”   吴大娘嘱咐过,大户人家把名声看得重,她既要跟了赵大官人,就得跟那些前尘彻彻底底的作别。   果然赵晋笑起来,两指捏住她下巴,突然凑得更近,“不会?那我教教你。”   最后一个尾音没入唇间。   柔儿张大了眼睛,旋即又慌张地紧闭起来。   他的唇比他的目光柔软多了,一瞬间就让她大脑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了。   何厨娘从厨上端了食盒出来,见金凤脸色复杂地立在屋檐下,扬声跟她打招呼,“金凤姑娘,怎么不在屋里伺候?适才爷跟前的福喜说,爷今儿酒多,叫熬点醒酒的。”   金凤跟她打眼色,压低声音将她拉到一边:“嘘,小声点,爷……唉,总之你别进去。”   何厨娘狐疑地瞧瞧金凤,又瞧瞧门窗紧闭的屋里,嗤笑道:“那小贱人,把爷留住了?”   金凤横她一眼,“何大娘,陈姑娘哪里不好,你做什么这样说她。醒酒汤给我,你去吧,爷这边这会子用不着你。”   金凤将她手里东西夺过来,引得何厨娘讪笑,“好姑娘,我这不是替你不值吗?明明三姨娘临终前说好,要把你留下伺候爷的,如今,倒给踢出府,来服侍个乡巴佬。”   “何婆子!”金凤扬声喝道,“你瞎说什么?”   何厨娘见她动了真怒,忙堆笑缓和道:“瞧我这张嘴,我错了,说错了,姑娘别跟我一般见识。”   不等金凤说话,忽然门外小厮福喜溜了进来,急慌慌跺着脚:“哎哟,何大娘,金凤姐,赶紧,赶紧把爷请回来!四姨娘被太太罚了,心里气不过,把人都支出去,上吊了!”   金凤吓了一跳,脸发白,“上吊了?那现在……”   福喜急的直拍大腿,“报信儿的说,人解下来了,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太太那头叫请大夫,二姨娘打发人去明月楼报信儿,叫赶紧请爷回去。”府里不知月牙胡同,只知道赵晋爱去明月楼,信儿还是郭子胜截住,叫人赶紧送到月牙胡同来的。   金凤迟疑瞧瞧屋里,为难道:“可是这会儿?”四姨娘生死不知,这是大事。可爷的脾气不好,屋里这会子不知行进到哪儿了,坏了爷的事,只怕也要触霉头。   福喜都快急哭了,“爷最疼爱四姨娘,万一这回人真救不回来,咱们这些人,一个个都别想好!金凤姑娘,你赶紧进去……”   “嘭”地一声,有人从内踢开了屋门。   赵晋衣衫凌乱,阴寒着脸站在门前。   金凤和福喜都不敢说话,被他阴沉沉的气势镇住。   赵晋一言不发,提步就朝外走。   福喜长长松了口气,跟金凤无声打个眼色就赶紧追了上去。   金凤在院里踯躅片刻,猛然想到屋里还有个人呢。   她赶忙推门进去,里屋炕上,柔儿坐在炕沿发呆,听见步声,她抬起头来,呆呆地问:“家里的四姨娘……会死吗?” 第5章   从月牙胡同小院到金燕角赵宅,城西到城东,路程不算近。赵晋坐在车里闷闷不言,福喜猜度不出他在想什么。   其实四姨娘不是头回这么闹了,进门三年,或是跟爷龃龉闹着回娘家,或是去明月楼堵着雪月姑娘的门大骂,抑或闹着要投井,打不得说不得,玩得一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好把戏。   只是碍于四姨娘身份跟旁的姨娘不一样,家里实在拿她没法子,又是几个姨娘里头最年轻貌美的,爷也少不得要哄要忍。   赵晋在前门下车,管家早候在门前,上来躬身禀道:“杨大夫来看过了,说四姨娘是一时闭住了气,此时人已醒,知道自己没死,哭闹着要再找绳子去。太太气得不轻,头疼症犯了,被二姨娘劝着去休息。此刻四姨娘跟前,就二姨娘一个张罗着呢,小人们实在没法子,只盼爷回来劝一劝。”   四姨娘尹氏的脾气如何,赵晋是知道的。他不发一言,阔步走向东南角的咸芳苑,远远就听见女人的哭闹声,想是闹了太多时,此刻那把娇滴滴的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赵晋喜欢有才情的女人,四姨娘在闺中学过唱曲弹琴,样貌又好,若是在明月楼挂牌,不见得比雪月香凝行情差。两人也有段甜蜜的好日子,只是他这人,一惯贪鲜,家里的再好,也没外头偷来的甜。   管家将他送到这儿,脚步不敢再朝里迈,赵晋一人走进去,见院子里七零八落躺着摔碎的椅子、打破的花瓶。   他沉默地在外站了会儿,听里头的哭声渐渐低些,二姨娘云氏在劝慰着,小丫头轻手轻脚地扫去地上打碎的东西。   下人们手忙脚乱,赵晋咳了声,里头的人明显都吓住了,小丫头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来打帘子。   赵晋低头走进去,屋里还没收拾好,一地狼藉。新裁的还没上身的裙子剪得稀烂,珠宝首饰洒一地,那盒上个月赵晋才得的一百颗东珠凌乱的在毯子上随人的脚步震动而乱滚着。   这情形他不是头回见,过往还愿意耐着性子逗一逗尹氏,此刻不知怎地,心里尤其厌烦。   他移目去瞧尹氏,见光色下她哭得脸都肿了,脖子上裹着厚厚的白纱,瞧来是真上吊,脖子都勒坏了。   尹氏见他来,才止住的眼泪又漫出来,上前铿地跪在地上,扁嘴道:“这个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爷行行好,放我归家,让我过几天不用瞧人脸色的舒坦日子,也免叫太太瞧见我觉着碍眼。”   二姨娘金氏站起来,一脸担心,想劝尹氏,赵晋不开口,她又不大敢越过他说话,只得依规矩行了礼,就安静的站在一边。   赵晋负着手,居高临下睨着跪在身前的尹氏:“说罢,这回又是为什么。”   尹氏不喜欢他这个态度,倔强地梗着脖子道:“听爷这个口气,是早就厌了我?我就知道,爷心里一向是没有我的。既如此,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回我的江安,爷跟太太过你们自个儿的高兴日子,多好?”   她摊开手,抬头跟赵晋要休书,“爷给封休书,我这就走。我不怨谁,只怨自己瞎眼,当年一百个人上门求娶我当正头房,我都不愿,偷偷摸摸跟了爷,进府做偏房婢妾,拿娘家银子,贴补赵家生意,如今想想,当真可笑。我爹当初就说,这生意上,就没有真心人。是我傻,不肯挺劝,一心以为我自己选的人,定跟他们不一样。哈哈,罢了,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提着裙摆从地上站起身来,回身指着两个怯怯的小丫头道:“给我收拾好细软,等爷写了休书,咱们一时片刻都不要耽搁,立马就滚得远远的。”   赵晋回身坐在门旁的椅上,背靠软垫,两臂搭在扶手上头,适才被尹氏呼喝的小丫头为难地瞧着他,等他示下,过去没回姨娘闹着要回娘家,行礼收拾一箱又一箱,最后爷哄两句,又得原样把东西摆回去。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四姨娘这点伎俩。   赵晋笑了下,抬抬手指,“你们姨娘吩咐,你们敢不听?”   尹氏踢开脚底的首饰盒,上前从炕上将枕套扒下来,“这鸳鸯戏水丝绸枕头套,是我自个儿绣的,春娟,给我装着,一块儿带回江安去。”   小丫头苦着脸,瞧瞧赵晋,又瞧瞧尹氏,低眉过来把枕套接在手里。   赵晋在旁道:“是了,什么东西姓尹,一并带回去,回头再去账房支两万两现银,给你们姨娘带着。”   尹氏听见这数目,赌气的动作一顿。二姨娘咋舌,心道这尹氏究竟有什么好,爷要拿这么大笔钱哄着她?   赵晋冷笑道:“四姨娘说的是,当年赵家周转不灵,用过尹家八千两银子,其实不消姨娘日日在我跟前提起,这笔钱我赵晋真没放眼里,连本带利拿回去,告诉尹荣,从今儿起尹家货寨想进西域货,得自个儿买车队船队了,咱们银货两讫,不拖不欠,往后,别再有牵扯。”   他这话一落,尹氏登时变了脸色。   赵晋话还没说完,敲了敲下小几又道:“多出来的一万二银子,算这三年的利钱。四姨娘要是觉得伺候我一场,自己损失了,不若把钱算算,看我再给多少,才算填了姨娘这身子钱。”   他说完,朝二姨娘勾勾手,“你走一趟,去账房传话,叫两个算盘打得最好的,来好好跟四姨娘算算。”   他说罢,一撩袍子站起来,“行了,我去瞧瞧太太。”   尹氏从震惊中回过神,抬头一瞧众人的眼色,登时脸面挂不住,她气得直跺脚,骂道:“赵晋,你王八蛋!”   赵晋并不回头,只勾唇笑了笑,“对了,还有一事。”   “聘为妻奔为妾,你这身份,要走,拿的不是休书,是买卖用的契书。逗着你玩两年,还真当我赵晋没种,被个贱妾拿捏住了?”   他说完,嘴里哼着曲儿,浑若无事般朝外走。   尹氏又气又窘又伤心,大声哭着骂他,赵晋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咸芳苑,把那些烦扰声远远抛在后面。   他贴身小厮福喜候在外,试探上前,见他脸色尚好,鼓起勇气问他:“爷这会儿,是去上院瞧太太,还是回月牙胡同去?”   赵晋仰头,望了眼天上月。没兴致了,一点劲都提不起来。   赵晋去了书房。   自打二十二岁那年,接管了家里的生意后,他就甚少踏足书房。谈生意或是去自家酒楼茶室,或是约在那些秦楼楚馆,白日里没工夫瞧书,晚上又嫌独个儿住寂寞。   他在书房净室里洗了澡,难得在灯下写了两篇字。   这些年,赵家的担子都在他肩上,家底厚实,人人追捧,他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乐于做个骄奢淫逸的纨绔。没人知道他一手字,写的不比省城书院里那些才华横溢的儒生差。   最后一笔落下,外头传来迟疑的敲门声。“爷,二姨娘来了。”   赵晋搁下笔,将宣纸揉成一团,丢在香炉里烧了。   二姨娘迈着恭谨的步子走进来,在门前行礼,“爷,奴婢劝过四妹了,她知错了,想通了,怕再惹爷生气,不敢过来。托我替她向爷求个情,瞧在往日情分上,容她这一回吧。往后她再不敢这么闹了。”   赵晋两腿交叠,横在桌面上,没打算开口。   二姨娘头垂得更低,“福喜说,爷今儿晚要睡书房,这儿,多冷啊,福喜是个男人,也伺候不好。爷还是回院儿吧,太太、太太等着您呢。”   赵晋像听到什么笑话,牵起嘴角笑了笑,“行了,你这好人做尽,又是为尹氏,又是为太太,又是为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家主母是你呢。”   二姨娘吓一跳,赶忙跪下去:“是贱婢僭越,爷恕罪,爷恕罪。”   赵晋没理她,站起身径自朝后头睡房去了。   二姨娘忍住泪意,勉强爬起来逃了出去。   折腾这么一场,天色都快亮了。上院的秦嬷嬷提着灯,从屋外走进来,笑意藏不住,“太太,咸芳苑那头闹这一场,把爷气着了,喊了账房管事的,去给四姨娘算账,要问她陪爷睡三年,得给多少钱呢。真真是解气。”   侍女从帐子里扶出个纤弱的美人,瞧来二十多岁年纪,素面朝天,穿着霜白罗衣,头发披散一半,另一半青丝用素色缎带束着,瞧打扮,像是热孝在身,又像是代发修行的道人。   这是赵家正房太太,赵晋的发妻卢氏。因身子不好,常年用药,屋里一股散不去的药味。   秦嬷嬷走过来替她梳头发,笑着道,“要我说,是那狐狸精自寻死路。爷儿们哪有那不尽的好性子容着她闹?肯哄你疼你,那是还新鲜着呢,时候久了,哪有不厌的道理。这回我倒要瞧瞧,那尹留仙往后还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行了。”卢氏推开秦嬷嬷的手,淡声道:“这些事儿,往后别在我跟前说。谁得宠,谁失意,我一概没兴趣。明儿知会各院一声,就说我要斋戒,这些日子莫要来我这儿晨昏定省了。”   秦嬷嬷下意识道:“这怎么行?四姨娘不服管,大姨娘仗着自己是老人儿,不把太太放眼里,要是连晨昏定省也省了,这家里哪还有规矩?”   卢氏冷笑:“商贾之家,本就没规矩,装什么高门大户呢?你只管去传话就是。”   秦嬷嬷知道劝不动主子,叹了声,只得应了。片刻又道:“今儿爷在家里住,人就在书房,太太服个软吧,请爷来房里坐坐……”   卢氏扔了手里的梳子:“你烦不烦?”   秦嬷嬷不敢再提,躬身退了出去。   卢氏回身瞧着镜中的自己,窗外灰蓝的天,才现出一点点光亮。她头顶那片阴云,却永远没个消散的时候。嫁了商贾,做了商人妇,她这辈子,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有一天过一天,且混日子罢了。   ——   年关将至,这是柔儿在外头过的头一个年节。   何厨娘告假回乡,跟家人团聚去了,院里就剩一个金凤,一个守门婆子跟小厮发财。倒也不算冷清。   赵家那边,福喜来送过两回东西,先头是拉了一车肉菜瓜果,后头是送了几件新做的衣裳首饰。   这算是个信号,说明赵晋并没忘了小院,没忘了柔儿。   可是自那夜他去后,到底没再来。柔儿有时躺在床上想,想忆起他的脸,都觉得有点难,有点陌生。   柔儿亲自下厨,做了八样菜,温两壶酒,跟金凤他们一块儿过新年。   除夕夜一块儿守岁,也热热闹闹。   赵晋是年初六过来的。   他来时院里正热闹,几个人没大没小的凑在屋里摸牌,连他来了也不知道。   赵晋倚在门边,打量炕上坐着的女孩儿。   看来他家伙食真不错,那豆芽菜似的黑瘦姑娘,如今可算是大变样。   不但养白了,还圆润不少。   那晚他摸过的小果子,现时有点鼓溜溜的趋势。   柔儿就察觉到一束非常热烈的目光逡巡在自己身上,她一抬眼,正对上赵晋的眼睛。   金凤发财等人也这才发觉赵晋到了,忙不迭过来请安行礼,想到这会儿年节,纷纷跪下来叩头道吉祥话。   赵晋从袖子里摸出几只红封,随手赏了人,目光黏黏糊糊看过来,抱臂道;“你呢,不给爷拜个年?爷准备赏你呢。”   不知怎地,柔儿一下子就想到那晚。巴掌大的小脸霎时一片红,眼睛都不敢抬,磨磨蹭蹭地下了地。 第6章   赵晋立在门边儿,瞧着柔儿朝他走近。   她如今礼仪学得不错,行礼的姿势板板正正,小脸紧绷,一副生怕出了错的模样。   “祝官人身强体健,长命百岁。”   赵晋没料到她的吉祥话说得这样“朴实”,稍稍怔了下,旋即笑出来,“行,心意我收到了,伸手,爷有好东西赏你。”   柔儿在他面前难免紧张,手在袖子底下攥了攥,才颤颤巍巍的摊开手掌朝他伸去。   赵晋抓住她那只手,陡然扯近,令她掌心贴在自己衣襟,另一只手勾住她后腰,将她往前一带。   柔儿红着脸跌到他怀里。   他声音暧昧极了,嘴唇几乎贴在她耳朵尖上,低低地道:“东西在我衣兜里,自个儿拿出来瞧瞧?”   柔儿手像被烫了一般,慌得想收回去,赵晋哪里会让她溜掉,攥着她那只手不放,笑道:“怕什么?”   他贴近,张开齿关,轻轻衔住她的耳尖,“怕我啊?我又不吃人……”   最后几个字,像只轻飘飘的羽毛,刮蹭在她耳际,麻麻痒痒的,想把他推开又不敢,想逃掉又挣不过。   柔儿心砰砰跳,这般近距离贴着,她能嗅见他身上淡淡的酒味,还有些许脂粉香。看来他适才不仅喝了酒,还有美人在旁陪坐。   柔儿垂下头,睫毛覆下遮住眼底的光。   赵晋逗她几句,就松开了手。天色还早,且他也不是为发泄而来的,实在心里烦闷,想找个安静之所歇一会儿。   年节期间,他比平素还忙,没完没了的请客吃饭、迎来送往,族里亲眷上门,各房姨娘的各种亲戚要来磕头送土产。他好性儿,一向给人几分脸面,更不会在这上头亏待自己家里的女人,从腊八到初六,散出去的赏钱都有五六千两。   今儿实在头痛,出来躲清静的。   赵晋坐在炕上喝了杯茶,见金凤撩帘子跟柔儿打眼色,他没理会,靠在引枕上闭目眼神。   金凤在门前为难道:“爷过来了,我跟王妈手艺都不好,姑娘除夕那日做的几样菜我瞧着新鲜,要不……”   她有点为难,柔儿毕竟是半个主子,她们这些下人不能支应厨上的事,喊主子出来帮忙,也不知爷会不会怪罪。   柔儿很痛快的应了,她本来是个闲不住的人,更何况单独跟赵晋在屋里实在太尴尬了,她很高兴能有个正当理由叫她出来躲一躲。   赵晋本是想歇一会儿,没想到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还睡得挺沉,甚至没有做梦。   天黑下来了,桌角琉璃罩子里烛光温柔。   适才那穿红袄的小姑娘换了件衣裳,嫩粉色缎面小袄,斜襟掐腰,桃红夹棉撒边裙子。跟金凤两个一块儿忙活着摆盘添碗。   赵晋靠在炕上,身上怠懒,不想起来。   目光却不定,追随着粉衣姑娘小巧的身影。   小泥炉上咕嘟咕嘟煮着肉汤,她盯着火候,不时拿把扇子,蹲下来扇炉里的火。   穿得这样漂亮,仍是通身的烟火气。   赵晋收回目光,从炕上坐了起来。   只这么一个小动作,那姑娘立时察觉了,回过身来对上赵晋的眼睛,似乎吓了一跳,适才跟金凤小声嘀咕时还笑着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紧绷绷的,赵晋忍不住发笑,心道,她倒是挺怕他的。   金凤见赵晋起身,忙打热水过来给他洗漱用。柔儿站在旁,瞧金凤递手巾、递水盆、递茶盏、递漱盂。好一串繁文缛节,然后他解开压皱了的外袍,除下来丢给金凤。片刻,金凤从外头捧了件新衣裳过来,见柔儿呆呆站在那儿,眼色示意她上前去伺候。   柔儿不敢装糊涂,赵晋那双眼睛可厉害呢,她接过衣裳,走到他面前。   赵晋没为难她,十分配合地任她替自己穿衣。   束革带的时候有点难,两边金钩总也对不上,她贴得他很近,歪着头认真跟那钩子对抗。   赵晋垂眼看见她耳际后细嫩的皮肤和柔软的绒发。因为紧张,出了层薄汗,几缕碎发贴在颈子上,他不知怎地,心里微微有点痒。   对她的感觉很复杂,一时觉得上不得台面衬不上自己,一时又觉得乖巧羞涩得可爱。   总算扣好了带钩,柔儿松了口气,仰起脸下意识的笑了下,像做对了某件事等待大人夸奖的小孩子。   小巧的鼻尖上沁着微亮的汗珠,瞧得赵晋喉结滚动了下。   金凤摆好了饭桌,躬身请二人上座。   赵晋见席上菜色不少,不如家里厨娘做的精致漂亮,但味道闻起来都不错。   他择了几样,赏给下人们去吃,挥退金凤,说只留柔儿一个服侍。   柔儿刚拿起筷子,瞬时小脸垮下来。   倒也不是不情愿,就是……紧张,再有点对即将要发生的某些事的无措。   赵晋心情不错,柔儿替他夹了几样菜,他给面子的都吃了,还问她,家里几口人,过去在家也天天这么做饭么?   话家常。他心不在焉。   柔儿打起精神应付,勉强吃完了这顿。   烛灯光线旖旎,柔儿抬眼望见窗纸上映着她的影子。慢慢另一个影子也凑进来,她转过头,慌乱地看着他越来越近……   精心梳好的发髻乱了,耳朵上的坠子也掉了一颗。   柔儿小声的求他;“能不能把灯吹了……”   灯色温柔昏暗,她不敢再回身去看窗纱上的影子。   这灯终是没熄,他的眉目在光色中瞧来有点陌生,有点狰狞。   柔儿别开脸,不敢再瞧他了。   不知是什么时辰睡着的,柔儿记着自己中间醒了一回。他的手臂横过来,很重,她不敢挪动,怕惊醒了他。   就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她枕在他怀里,又迷迷糊糊的睡了。   她这身份,自此算是坐实。悬了半年之久的心,总算落下。   她单纯的想道,他既然肯留宿,那多半是不会退货了。   未来日子能过成什么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   赵晋这晚过后,不时便来坐坐。   他宠起女人来,自然不吝啬。   没几日,小院的房契就交到了柔儿手里,份例从每月二两提到二百两,多给买了两个奴婢,首饰衣裳不计数的往月牙胡同送。   闲时教柔儿认字,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春寒料峭,冰雪未消,小院里一直空着的那间书房终于有用武之地。   炭火烧得极旺,地上随意铺了层毯子。柔儿两颊红扑扑的,赵晋手里拿着本书,指着上头的字教她认。只是这个老师很不认真,不时就会想些别的。   赵晋喜欢点着灯,屋里透亮,光影落在窗上,外头的人很容易就瞧出端倪。   金凤在窗下等候召唤,已站了小半时辰。她毕竟未嫁,寒天冻地里听得耳热心乱。   地龙烧的太旺,屋里更热的人闷不透气。柔儿难捱,小声地求赵晋。   他手指点在书上头,问她:“这是什么…”   柔儿刚学过的,捂着脸差点哭出来,说不出口。   福喜缩肩溜进门,不敢太靠近院子,就在门边小声喊“金凤姐”。   金凤捂了捂红透的脸,步下阶来,“什么事儿?家里又找爷?”   福喜一笑:“不是家里,是明月楼那香凝,爷有阵子不去,香凝求到郭二爷那儿,今晚特地攒了局,想替俩人缓和一二,我这拿不准主意,不敢拒不敢应,还得试探试探爷的意思,瞧去是不去。”   金凤没好气道:“这腌臜地方的人就是没脸没皮,爷不理她,她这么巴巴凑上来,也不嫌害臊。这话你来传什么,就说爷陪姑娘呢,没空!郭二爷也真有意思,上赶着要做王八。爷不去,才有他的艳福呢,等爷去了,轮得着他?”   金凤对风尘女子没好印象,前头刚有个雪月息了声,如今又来个香凝。那明月楼赚了赵家多少银子了?还嫌没够?   福喜嘿嘿笑,搓了搓冻红的手,“金凤姐,我哪敢替爷拿主意啊。郭二爷跟咱们爷是拜把子兄弟,见天儿在一块的,我也不敢在他面前托大啊。这么着,待会儿还得烦您跟爷知会一声,眼看时辰都要到了,好姐姐,您帮帮忙,回头,我在青松楼给您买点心吃。”   金凤白了他一眼,虎着脸道:“出去吧,外头等着去。”   福喜点头作揖,笑嘻嘻又喊了几声“好姐姐”,天色阴沉沉的,冷风沁得人骨头疼。金凤适才周身那点热气儿,这会早散了干净。   屋里颤巍巍的气声,姑娘年纪轻,柔细纤弱,遇着赵晋这么个恶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她除了服软什么也做不了。   他还端着笑,一边瞧她要哭不哭的一边还指着书上的字叫她认。   好容易他肯把书扔开,金凤打水进来,迟疑将郭二爷宴请一事提了,只说在明月楼,赵晋就知是为香凝。   金凤巴不得他不去,讪笑道:“大冷天儿,路上结霜,车轮上都是冰溜子,要不叫福喜回一声?”   闻言,赵晋挑眉横了她一眼,金凤脸一僵,忙道“奴婢僭越”,赵晋没计较,回身将抽抽噎噎的柔儿从毯子里揪出来,“起来收拾收拾,爷带你去个好地儿。”   金凤一怔,爷不会是想,带着姑娘去那种腌臜地方吧? 第7章   金凤当真猜对了,一脸担忧地目送柔儿上了马车。   一路朝襟江边上去。人声丝竹声,喧闹地钻进耳朵里。   柔儿见识过省城白日的繁华,并不知它的夜晚这样绮丽。   连绵不绝的红灯笼,沿着两岸一路铺开,无穷无尽的红色光焰。   船上站着花枝招展的姑娘,穿得流光水滑,风情无限地朝岸上的人招手。   柔儿跳下车,被后头追逐打闹的几个小青年撞了下,赵晋伸臂牵住她,将她护在自己怀里,目光轻轻扫过去,那几个忙不迭住了笑,回身道“对不住”。   柔儿心底嘀咕,原来不仅她怕他,外头的人瞧见他也打怵。   天气寒凉,柔儿在车里还不觉,这会儿见了风,方知外头冷得刺骨。许是这半年来过惯了好日子,竟不大耐得寒。原来在乡下,她大冬天在河边用冰凉的水洗衣裳,还能热出一身汗来。   此刻像个娇小姐,被男人护在怀里头,靠他身上的热气抵御冷风。   早有从人在楼下候着,冻得脸通红,远远见赵晋下车,喜滋滋地蹿上前来,给赵晋打个千儿,说:“二爷在楼上甲字号房,酒席都备好了,就等赵爷来呢。”   说完,注意到赵晋身边跟了个女人,也不见怪,笑嘻嘻跟柔儿行半礼,“小的给爷跟这位姑娘带路。”   柔儿跟个大男人携手在街上行走,心里头微赧,低垂着头,勾着赵晋指头的小手紧了紧,亦步亦趋随在他后头。   到了楼上,赵晋随手摸出碎银子打赏那带路的小厮,小厮喜滋滋的行礼谢过,替他推开门儿,然后躬身退出去。   柔儿适才瞧见,赵晋一出手就是一块儿挺大的银子,心里默默换算,这要是在水南乡,能抵多少天的饭钱。   这一路她不怕瞧人眼色,不大敢抬头四处瞧,此番进了屋,正撞上屋里的情形,发白的小脸略僵。   甲字号房是明月楼最大的一间厅,此刻坐着许多男男女女,抱琵琶的歌女穿着半透纱衣,领口开得很大,轻易就能瞧见大片雪肤。席位上坐着四个男人,每人身侧都有两个伎子伴着,还有几个端菜送酒的侍婢,每个都盛装打扮,巧笑嫣然。   柔儿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这地方定然不正经。   好人家姑娘不会是这种作态,这明显是男人寻欢的地方,赵晋为什么要带她来。   上首座位空出,明显是留给赵晋的,谁都没料到他会带个女人过来。郭子胜下意识去瞧香凝脸色,果然见佳人俏脸僵住。郭子胜起身招呼道:“赵哥,您上头坐。”   其余几个男人目光黏在柔儿身上,其中一个道:“少见,赵哥今儿带宠婢出来玩儿?”   柔儿穿戴虽不赖,但瞧眉眼青涩,行止有些怯懦,一瞧就不是大家儿娇养的闺女,又颇正气,也不似楼子里惯弄风月的花娘。因此推测是赵晋新宠上的婢子。   赵晋没否认,含笑提步上桌。   柔儿怔了下方跟上去,不等落座,雪月先把赵晋身侧的位置占了。她动作慢了一拍,另一侧香凝也坐了过来。   柔儿僵在那,头回遇着这样的场合,头回遇着这些事,她想到适才赵晋没解释她不是婢子,心头微酸,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算他的什么人。   外室外室,不是家里人。   一百两买回来,暖床生子用的。   跟这些收钱卖笑的姑娘有何区别。   雪月恰回过头,见柔儿还愣站在身后,伸手朝她示意,说:“这儿有我们姊妹,你一边候着去吧。”   柔儿抿唇睨了睨赵晋,见他正跟友人说笑,不知谈到什么话题,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   她垂垂眼,只得退开。有个侍女抱了软垫给她,她就远远坐在赵晋席位后面。   酒过三巡,郭子胜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抬眼朝香凝挑挑眉。香凝会意,按捺住心底不尽的委屈,斟了杯酒,敬到赵晋面前,“赵爷,香凝不懂事,前些日子没伺候好您。这杯酒,香凝敬您,您饮了此杯,将过去香凝不好的地方,都忘了吧,行吗?”   赵晋斜倚在座上,不置可否的笑笑。香凝直身跪在他脚边,仰起美艳的小脸,楚楚可怜地道:“以后香凝尽心服侍,再不敢给赵爷添烦,赵爷您,别不理香凝了,好不好?赵爷,您当可怜香凝,说个话吧?”   香凝如今在明月楼身价最高,多少人眼热,想一亲芳泽,只苦没这个机会。此刻那被捧得高高在上的小女人,又委屈又可怜的跪在地上哀求,座上几个男人心都软化了,忍不住替她说话,“赵哥,姑娘家面皮儿薄,您怜惜怜惜,别这么着。”   郭子胜不忍道:“赵哥,您要是不接这酒,叫香凝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以后她在这明月楼,岂不成了笑话?”他这句话完完全全说到了香凝心坎里,美人抿唇含泪,心酸得差点哭出来。   只是她永远记得,赵晋说最厌烦人哭哭啼啼,她不敢落泪,只能强忍着。   赵晋笑叹:“你们一个个的,把我当什么人了?”他从香凝手里接过酒,另一手拖着香凝臂膀,把她扯到自己腿上,捏住了下巴,叫她仰起脸,把她敬过来的那杯酒一点点喂进她唇间,“香凝知情知趣,我岂不怜惜?年节事忙,没功夫过来,今儿这不来了吗?你这傻孩子,以为我故意冷你?”   香凝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落下的眼泪。抹了一把眼睛,才敢再转过来,偎在他身上,苦涩地道:“是,香凝知道,知道赵爷不会不要香凝的……”   赵晋肯揭过不快,在座无不欢喜。片刻唤歌女唱起小曲儿,香凝雪月一个奏琴,一个舞蹈,赵晋这才回头,瞟了眼角落里眼眸低垂的姑娘,朝她招招手,说:“过来。”   柔儿沉默一息,站起身朝他挪过去。   赵晋搂住她腰,指着席上的酒菜道:“你也吃一点儿,明月楼做菜的厨子原是宫里头出来的御厨,南北菜色都能拾掇。”   柔儿不想吃,虽温声应了,提起银箸却只是搅着空碟。   赵晋的手从她腰后朝上滑,柔儿惊恐地去望其他人,怕自己的窘态被瞧去。座上都瞧歌舞呢,每个人的视线都被香凝跟雪月吸引。好在没人注意她。   赵晋低声道:“我瞧你丰润多了,养得不赖……”   柔儿按住他的手,垂了垂眼睛,然后开口,“爷,我想回去了。”   赵晋手缓缓松开,支颐侧过脸打量她,“怎么了,歌舞不好看?”   柔儿声音发涩,道:“爷有人伺候,我在这里,也是多余。况且……我再低贱,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良家女子,不会上青楼来。”   赵晋自打迎她进城,一直觉得她怯弱绵软,说话都不敢大声,更不敢跟他使性子。未料今儿她一反常态,倒硬气起来了。   赵晋冷笑:“良家女子,收了一千两,就能随便陪谁上榻,比之这些个伎子,高贵在哪儿?”   一句话戳得柔儿心口剧痛。   当初为了家里活命,拿了钱坐轿子进城,都不知买她的男人是圆是扁,他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她走了这步,又当又立只觉寒碜。 第8章   来时马车里两人相偎,回程只余柔儿一人。   赵晋吩咐福喜送她回月牙胡同,她起身告退,他含笑和人说话,眼都未抬,看也没看她。   回程漫长,才觉出月牙胡同距离襟江畔这样远。一个时辰前携手同行,他拥她在怀,耳鬓厮磨,掌心熨帖,细细缓缓。   为着她一次不从,露了几分真意,他便翻脸无情。白日里两人还亲亲热热,他柔声一声声喊她“娇娇儿”,喊她“乖乖”,江畔琼楼酒色浮光,他转头笑言她不过是为钱折腰,乃伎子一般之人。   柔儿适才觉着自己窘得脸发烫,出门见了风,心口像被豁开了一般,无尽的寒凉涌进去,只觉凄然。   福喜请她上车时,神色颇怜悯,她不敢去瞧人家的脸色,车帘抛下,眼泪才汹汹地漫上来。   福喜这些事见得多了,四姨娘也好、香凝姑娘也罢,但凡身上有刺性子不驯的,没多久也要变个模样,在爷身边小心服侍。这些女人或仗着容貌出众,或凭着独特的才情,获了爷几个笑脸,就以为情深意重,与众不同。爷这人,最是多情,又最是无情。这陈姑娘一没四姨娘的出身,二没香凝的才貌,刚伺候没几天,不该这样骄纵。   但福喜这些话,不好直言。无声目送柔儿乘车走远,摇头折回明月楼去。   北风刮开帘幕,冰凉的风在车厢里流转,柔儿抹掉泪,对着快熄掉的炭盆想着未来。   赵晋买她来,是为能生个孩子。她如今却想要他看重,想要他待她比那些楼子里的女人好。   她通过这夜也瞧出来了,赵晋爱享乐,他喜欢纸醉金迷软红十丈,今朝有酒今朝醉,身边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能顺他心意温哄他的,他愿给几个笑脸。若不能顺意知趣,要么像香凝这般懂得赔小意认错,要么就像她这般,被远远遣回去,只怕再不能回头。   柔儿垂眼抹掉腮边的泪,掀开车帘瞧向车后繁闹的襟江。   她回不去水南乡了,此时此地,她这一生的全部,就在这儿了。   酒酣耳热,雪月姑娘一曲“春宵短”把宴会气氛彻底推上燃点,香凝枕在赵晋腿上,用细细的嗓子软言倾诉对他如何爱恋。   赵晋敞衣半倚般坐在榻上,眯眼瞧着厅心的歌舞,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对着香凝。福喜这时溜进来,小跑踱到赵晋身侧,与他耳语几句。   赵晋端坐不动,只垂下眼轻轻一笑。   香凝离得近,隐约听见福喜说“姑娘”“楼下等”几个字句。   她何其聪慧,转身攀到窗前,把红木菱花窗推开来。   落雪了,细细碎碎的雪花无声地染白了枝头。   楼下繁闹的街心,一个穿浅白斗篷的姑娘像座雕塑,呆呆的在那站着。   香凝心下微酸,不敢出言讥讽,只酸溜溜的道:“赵爷,这冰天雪地里人家姑娘这么站着,若染上风寒,您不心疼啊?”   赵晋朝她笑笑,指尖落在碧色金丝软缎子的衣料上。冰肌雪骨,佳人玉就,赵晋俯身,浅浅嗅了下她光洁的肩头。   香凝眸子里倒映着璀璨的灯火,光芒熠熠,又似是眼泪,仰头轻唤:“赵爷,赵爷……”   福喜躬身等赵晋示下,别开脸不敢多瞧香凝痴缠的模样。半晌赵晋抬了抬手,曼道:“她既愿意等,且叫她等吧。”   福喜堆笑应下,快步走出厅,绕过回廊推窗瞧了眼下头站着的柔儿,摇头轻叹,这姑娘只怕还不知,爷狠心起来,是个多无情的人。   雪籽簌簌落下,站得久了,凉气从脚底一路朝上涌。   双足早站得麻了,小腿打着哆嗦,已不听使唤。   赶车的人都瞧不过去,劝柔儿不若进车里暖和暖和。   她摇摇头,抬眼望着明月楼精雕细琢的檐翼,倔强的等下去。   过了半个多时辰,福喜实在不忍,下来劝了回,“酒吃到这时候,多半要留宿在这了,难道姑娘要等到天明去?您且先回月牙胡同,等小人慢慢再劝着爷,哪天爷高兴了,兴许就瞧姑娘去了。今儿又是雪月又是香凝,一块儿缠着定不许爷走,姑娘这是何苦……”   柔儿客客气气地道:“谢谢福喜哥关心,我不打紧,你快别理我了,免得待会儿屋里喊你。我没事儿。”   二楼窗边,赵晋的视线落下来。   姑娘半年滋养,奈何骨架偏小,仍是小小一只影子。靠在门前那棵梧桐下,像被冰封住了,一动也不动。   冷风拂过窗隙,屋里冒热汗的人见了都喊冷。几夜温存,她小心顺意,戚戚的忍。他从来没有心,一味只图自己愉悦,从不曾因她稚幼便多怜惜,她哪里来的勇气和信心,以为她这样就能令他心软。   歌舞散了,郭子胜等人摸牌赌钱,喧闹声海浪一样麻木着人的感官。   香凝伏在他膝头,晶亮的眸子像荡漾着无尽的秋水。她很美,美的夺人心魄,美的让人驻足,无法轻忽。   赵晋眼底一丝怜惜也无,他捏住香凝下巴,含笑令道:“退下吧。”   香凝怔了下,抬眼打量赵晋的神色。她雪白娇艳的面上浮起一抹受伤,旋即化成怨怼,下意识地,觉得定然与楼下那贱婢有关。   她眼里噙着哀意,启唇想求他留下自己。赵晋伸指抵住她唇,笑道:“莫叫我说第二遍。”   香凝脸色惨白,彻底丢盔弃甲。赵晋见她颓败地退出去,随着站起身,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袍子。   郭子胜瞧他朝外走,仰首喊他:“赵哥不来摸两把牌?今儿韩寿放血,给我们赚钱花。”   叫韩寿的笑骂:“滚你的,老子待会赢得你哭爹喊娘。”   几人新一轮牌局刚码好,赵晋笑了笑,在后替韩寿摸了一张牌。牌面背转着,他看也不看,直接投到桌面上,道:“天胡。”   那几个眼睛盯着他的指尖,见那象牙牌子落下,正发呆的韩寿还没反应过来,郭子胜侧过身替他把面前的牌都推倒,然后脸色发白地道:“真是天胡!”   韩寿愣愣道:“我、我一把就赢了?”   赵晋敲了他额头一记,摇头笑道:“你这蠢货。”   说罢,他才提步朝外走去。   身后牌桌上那几个还在发怔,韩寿问道:“赵官人这手镶了金不成?我这一晚,一把没赢,他一上来,就、就?”   郭子胜笑道:“你没听说过,城里不都传,说这位乃是财神爷眷顾的主儿?”   柔儿站不住了,好日子过惯了,再没有从前那般能吃苦。身上夹棉袄儿为了穿得漂亮,做得很薄,身上浅杏披风带皮毛滚边,也熬不住这北风呼啸残酷的夜。   她心里也劝自己放弃,这么折磨自己,为的到底是什么?身为外室,难不成还妄想跟他过一辈子?   等生了儿女,她请书一封,人情还了,债偿了,兴许那时还能回家去。   又累又困又冷,柔儿想跺脚暖暖冰凉的足,发觉自己根本动不了,身子一晃,就要朝冰面上跌去。   一双温暖的手接住了她。   温热有力的手臂,扣住她的肩膀,熨帖着她早就凉透的骨肉。   “傻子。”他居高临下,不带一丝笑的斥她,“你在这冻死,我就能心疼?”   柔儿僵硬的嘴角想牵起笑一笑,喉咙却涩得厉害。   她贴在他肩头边打颤边道:“可是、可是您还是来了。我把您等来了。”   赵晋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身子微弯,打横把人抱了起来。   他几步走到车前,扬了扬下巴,“去月牙胡同。” 第9章   冷,太冷了。   柔儿被安置在炕上,还不住的打冷颤。   金凤把柜子里的被子都翻出来,一层层将人裹着。   赵晋一杯茶饮尽,听着屋里金凤的唠叨声,几步跨进来,拨开那些厚棉被,把人挖出来,用浸了热水的帕子擦拭着。   柔儿浑身发烫,意识昏沉。被赵晋扛在肩上,然后丢进净房的浴桶里。   热气层层蹿上来,赵晋吩咐金凤去熬驱寒汤,自己解掉袍子也跟着踏进水里。   浴桶空间太小,她觉得不舒服,一声一声哭着,   他捧起热水替她暖着凉透的魂儿,金凤中途进来换茶,听见屏风后头姑娘小声的啜泣。织锦屏风上映出赵晋的影子,难得他温柔这一回,出言安抚着哭泣的女孩子。   姑娘受冻太过,在水汽中晕去。   何厨娘熬好了汤药,站在门前偷觑屋里光景。金凤捧药进入,停在帐前,赵晋穿着白色宽袍,伸手把药接过,撬开姑娘牙关,试图将药灌进去。   柔儿睁不开眼,脸颊被捏的发痛,抗拒着苦涩的药汁。   片刻碗被挪去,赵晋凑唇吻过来,以口相渡,将药喂了进去。   何厨娘扯着金凤道:“爷也不怕过了病气?不过这小贱人怎么搞成这模样的?”   金凤推了她一把,“您少说两句吧。”   天蒙蒙亮,柔儿高热退去,觉得身上酸乏,幽幽醒了过来。   才想翻身坐起,突然横过来一只手臂,将她紧紧箍回去。   昨晚记忆回笼,柔儿记得自己如何跟他龃龉,如何矮下身段哄他回心转意,记得回来后她发高热,哭着说了好些胡话。记得他喂她吃药,记得他抚着她头发守在她身边哄她睡下。   柔儿侧过脸来,挑起眼帘打量身边熟睡的男人。   她甚至连他年岁也不知。   不知他家在何处,家里有几口人。不知他都做些什么生意,有哪些朋友。   她除了他的外表,和他的名字,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就这样糊里糊涂,做了他的女人。   他睡着的样子比醒着时温和得多,眉头舒开,那双凌厉的眼睛被长睫覆住,鼻梁高耸,走势如刀削笔刻。下巴上生了点点簇新的胡茬。   柔儿的目光落在他唇上。   这个启唇能说出最伤人的话的人,有一张很漂亮的嘴。   唇色浅淡,柔软。   柔儿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点在他唇上。   睡熟的人未睁眼,声音低低哑哑,先笑了声,“做什么偷偷摸摸?”   她那只手被按住,她最害怕的那双眼睛张开来。赵晋伸出手,把她带到怀里。她登时动也不能动。   柔儿满脸通红,别过头不敢去瞧他嘲弄的表情。   他勾唇笑道,:“昨儿还没吃够亏?我警告你,别惹我。哪天真恼了爷,后果你知道?”   柔儿被自己口水呛到,咳的小脸通红。   他捏住她下巴叫她望着自己,咬着牙骂道:“真没出息,吓成这样?昨晚跟爷耍性子的胆子哪儿去了?”   柔儿咬着嘴唇不敢吭声,怯生生顺从地靠着他的肩膀。闹了小半时辰,柔儿又昏昏睡了一会儿。待她醒过来,听说赵晋被家里请回去,处理生意上的事去了。   她窝在帐子里不想起。   现今她的心境跟昨晚之前全然不一样。   她憧憬的那些东西,大抵是永远不会有。柔儿想到未来,心里绞痛得难捱。   她不再期待什么,所有的顺从温柔,嬉笑怒骂,一点一滴都被掺了虚情假意。   这样也好,等肚子大起来,孩子落地,她报答尽了,那时再……   赵晋在青山楼见了楼里的二管事。   他在一元大师处得了一八字,说是寻着这个八字的女人,对赵家子嗣有助益。   赵晋游戏人间,其实并不信这些东西。但他是赵家独苗,香火不能断在这儿,最受不了的是旁人不定要猜测,是他有什么隐疾。   所以寻了那八字出生的姑娘,出面办这件事的,就是青山楼二管事。   那人缩肩走进来,跟赵晋行了礼。   赵晋眼望窗外,叹了声道:“若我没记错,你是丙辰年四月提上来做管事的。我以为你这人机灵、懂事儿,倒是我走眼了。”   二管事心下一沉,登时慌得跪下来,“爷,小人愚昧,不知爷是什么意思。”   赵晋笑了笑,轻觑他,“你在楼里中饱私囊,跟供货的田庄串通,高价进菜肉,一年贪几千两银钱,我不是不知,心想底下人做事,没油水就不会有忠心。故而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倒好,这还嫌不够,连个贫家户卖女儿的钱也要贪。若给人说出去,旁人还以为我赵晋买女人出不起钱。”   二管事闻言大惊,他做事一向隐秘,爷怎会全知道?待将赵晋的话听完,他立时就知自己完了,爷爱脸面,这事儿既然叫破,定是那女家儿提了,爷面子挂不住,这事儿不会善了。   二管事叩头道:“爷,您再给小人个机会,小人这就把窟窿都补回去,小人去那女家儿,跟他们解释,说是小人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爷,您息怒,行行好,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赵晋冷笑一声,脚一抬,靴子蹬在那管事脸上,“爷给过你机会,是你自个儿作死,怪不得谁。”   二管事被踢在面门上,登时口鼻血流如注。赵晋站起身,吩咐人,“把他从楼里扔出去,连他一家老小,都发卖出去,此人,永远不得再入赵家门。”   福喜冷静地下去传令,片刻二管事就哭嚎着被拖了下去。赵晋又吩咐福喜:“去帐房支张票子,你跑一趟,送到月牙胡同,把今儿的事跟她说一回。”   福喜躬身应了,立即着手去办。   傍晚柔儿桌上就多了张银票,福喜笑着说:“爷把那二管事惩戒一番,叫小的在账房拿这票子给您送过来。您那边的中人,多半跟二管事串通好了,把您手上那张契书也改了数额,您瞧瞧爷这头的契,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是一千两。爷还说了,您人不赖,爷心里头是满意的,多给一倍银子,叫您拿在手里应急,或是瞧上什么衣裳首饰,尽可买。院里缺什么,叫金凤找小人说一声,样样挑好的给您送过来。”   复述完赵晋的话,福喜笑嘻嘻的加了几句,“姑娘聪慧实诚,迟早有大前程。”他下意识地瞟了眼柔儿的肚子,“爷叫人送来的补品,姑娘可得记得吃。”   柔儿不知自己的大前程是什么,心里没什么波澜。   她发高热那晚说胡话,兴许提了赵晋给的那一百两钱,倒没料到这里头还有这般典故。   当初她家拿了一百两,远近乡邻还都羡慕不已,贫苦人不值钱,饿死的遍地是,邻人卖姑娘卖到镇上低档青楼,也不过二十来两。   没想到一百两竟是小瞧了赵晋,也小瞧了她那奇奇怪怪的八字。   赵晋晚上在城南友人家赴宴,府里叫人来寻,说太太夜里不好,头疼得撞墙,请了郎中上门儿,这会儿不知什么情况。   赵晋回去了一趟。   上院点着琉璃罩美人灯,他事先换过衣裳,将身上酒气散了散才踱进去。   卢氏小声吟唤,抱头在帐子里翻来覆去的打滚。   嬷嬷们见赵晋进来,面上都有喜色,二姨娘守在炕边,蹲身下来行礼。   听见众人唤“爷”,床上病着的人僵了僵。   嬷嬷撩开帐帘,请赵晋坐床沿上。   他掀开被子,探手拨开卢氏汗湿的头发,瞧她面色果然差的厉害。   灯色下纤弱的美人梨花带雨,穿着素白轻罗寝衣,人瘦的厉害,腰肢细的一手就全覆住了。   时隔多年,他再瞧她,也惊于这倾城美貌。   卢氏面容紧绷,避开了他的手。忍着剧烈的头疼坐起身,坚持下地去行礼。   赵晋坐在床沿,看她弯下美丽的脖子,袅娜地叠着雪白的两手,疏冷地喊“官人”。 第10章   赵晋默然。   卢氏行过礼,便戒备地站在对面,适才头疼折磨得她浑身冒汗,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眼角泪痕未干,衬着这一身缟素,瞧来楚楚可怜。   她这身白皙肌肤,比香凝、四姨娘尹氏的还细腻,他还记得触感,绵软冰凉,久久难忘。   只是这人冷若冰霜,自赵晋进来,紧蹙的眉头就从来没有舒开。   赵晋心里分明不快,却是启唇笑开,“既还能起身行礼,可见是不紧要的了。”   乳嬷在旁想解释,卢氏已先开了口,“我无碍,多谢官人挂怀,时辰不早了,贱妾便不耽您休息。”她曲起膝盖,无波无澜的催促他离开。   赵晋笑了下,“无事便好,明儿十五,宴罢我再过来。夫人拾掇好自个儿,可别到时候病情反复,又说不方便。”   他言语粗俗,听得卢氏蹙眉。多年夫妻,她还是不习惯。骨子铭刻着的清高,让她无法接受当众被揭破闺房秘事的现实。他久不在房里留宿,她乐得一个人清净,初一十五他来点卯,对她来说就是最为难的两天。   奈何夫妻名分尚在,又要遵从誓言,饶是不愿,亦不能转圜。卢氏脸色发白,虚弱的身子随之颤了颤。   屋里气压低得可怕,乳嬷适才面上浮出的喜色此时全然为忧虑代替。   人人都盼着男女主子恩爱和睦,如今女的一身道服,男的夜夜不归,这哪里是夫妻该有的样子。明晚爷来点卯,也不知将是场何样的闹剧。   赵晋站起身,越众走了出去。   二姨娘快步追上来,唤他“爷”,赵晋脚步不停,依旧快步朝前走。   二姨娘亦步亦趋,劝道:“奶奶这头疼症发得厉害,为捱着那疼,小臂上抓的都是新伤。后脑撞在床柱上撞坏了,适才乳嬷用热帕子敷着,才算消点肿。爷呀,太太她病糊涂了,您别往心里去,咱们一家儿,都盼着您们好呢。”   赵晋负手停住,转过脸来。   二姨娘没料到他忽然停下,险些撞进他怀里。   两人离得这样近,她甚至能嗅见他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爷……”二姨娘见他不说话,只得她主动去说。   她试探朝前又走了一步,指尖悄然揪住他衣料,“爷,太太被顽症折磨,失了本心,定然不是故意想这样冷待您。璧若知道您心里头的苦,知道您仁厚,一直看重太太。有时候璧若真羡慕她,能、能被您这样记挂着,璧若太卑贱了,连个固定的日子也盼不来……”   她说着,眼泪无声的洒下来。一滴滴,沾湿赵晋的衣衫。   地面雪光流转,风虽冷,可二姨娘的心是炽热的。   她自幼就爱慕他,这份爱慕,这么多年,也从未变过。   赵晋抬手抚了抚她鬓角,声线低回:“璧若,老太太过世许多年了,你这是何苦?”   二姨娘抬眼迟疑地望着他,听他道:“你这份乖巧懂事又识大体的样子,若是她在生,瞧见了定是要夸赞。可——”   他的手落下,半握手掌捏住她的脖子,“可她死了,你装贤惠给谁看呢?我问你,轻絮是怎么死的?”   二姨娘乍闻这个名字,瞳孔瞬间紧缩起来。   凌轻絮,已经有多久,没人在赵府提及过这个名字。   二姨娘五官僵硬得厉害,但还是努力的堆着笑,“这、这,三妹妹小产,是、是因大出血去的,爷问这话,怪叫人不舒服的。”   “是么?”赵晋松开钳住她脖子的手,启唇笑了下。   这笑容当真荒芜,连他凌厉的眸色也好像蒙了层轻雾。   上院内,卢氏捧着碗将止疼的药饮尽。   乳嬷捏着帕子替她擦拭嘴角,哀声劝慰着:“太太这是何苦……这么多年了,官人待您,待族里,是仁至义尽了,他并没做错什么……”   卢氏笑得凄绝,伸臂拨开乳嬷的手,“连你也觉得,是我不对?我是错了,错在不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听他哄骗,错在不该为了几个脏钱把我自己、把咱们卢家的清名,全都糟践了。”   乳嬷摇头:“不是,不是的。太太是为了救老爷夫人,是为了救大爷,当初都是不得已,虽不得已,可到底是爷出面,花十万钱疏通,要回了老爷的尸身……不然,草席裹尸,葬身兽腹……太太,官人做的,够多了。后来大爷出狱,几番闯祸,不都是、不都是……”   卢氏“砰”地一声砸了手里的碗,束着白绢带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痛。   她一把掀了小几,连带把乳嬷也推出去,“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是我不好,真相如何,你们根本不在意。他出钱出力,从一开始筹谋的就是我,难道他安得就是好心?你走,你们都给我出去!”   头疼欲裂,连理智也跟着不见。平素寡言文秀的佳人,一发病就疯狂得厉害。   乳嬷怕她伤着自己,唯有好声哄劝,“好好好,我们都出去,是我错了,是阿嬷错了,疑霜不要生气,都是阿嬷错了。”   前院书房,酒水泼洒在团花地毯上,留下点点污浊。   四姨娘尹氏撑着伞,薄薄的大红锦缎绣鞋踩在冰凉的地上。子夜时分顶着雪冒着寒,悄声摸进书房,想私下里说几句贴心话,将上回闹的心结都解开了。   福喜守在书房前,见着四姨娘,吓了一跳,“姨娘您……”不等他说完,四姨娘手一伸,往他手里塞了一包银子,“好福喜,你别出声儿,今晚我来的事,可不要跟旁人讲。”她一道说,一道将伞合上递到福喜手上。   福喜支吾道:“可是屋里……”   四姨娘推开门,暖烘烘的热浪迎面扑过来,氤氲的空气里携了抹礼佛时常用的檀香味道。   四姨娘知道谁爱用这香,撩起隔绝外间的帘子,果然发觉那个规矩识礼的大姨娘在内,正面红耳赤的跟男人饮着酒。   若在从前,她定是要甩脸子的。大姨娘是通房出身,自幼就服侍赵晋,赵晋分了院子搬出内宅,她就开脸摆在屋里,专侍床帏。这么个身份,在四姨娘瞧来根本不能自己相匹,可赵晋多月不来,她心慌的紧,此刻他已瞧见她进来,若是立即转身出去,他会怎么想?   大姨娘姚氏慌得就要爬起来,她最是脸皮薄,这么给人撞见,实在太不体面,被赵晋扣住不准她起。他明显又喝了许多酒,醉眼迷蒙,勾唇笑道:“留仙,你过来。”   四姨娘望着那只朝她伸出的手,眼睛不由自主地蒙了层雾气。   她盼他多久了,不过是偶然有个龃龉,他真狠心,这么久不肯来看她,不肯跟她说一句话。   她顶撞太太,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吗?那个终年缟素,不苟言笑,落了地的凤凰,究竟有什么好?尸位素餐,不若赶紧退位让贤,她爱修道爱出家,随她去罢了。   四姨娘心头酸涩,凝泪跪下来,被那只手牵住,然后朝他的方向带过去。   灯下,柔儿取来小剪刀,把余下的绣线剪断。手里是只香囊,秋香色缎子底,宝蓝松柏图纹。   她这一手女红,终于算能上得台面,明儿她想去趟上回去的针线铺子,问问能不能代卖绣活。   柔儿想得很清楚,她要攒一笔钱,不是靠赵晋的施舍来攒,而是要凭自个儿本事,想试一试,这个世上是不是除了依靠他,就真没别的活命法子。 第11章   柔儿和金凤去了上回买过针线的那家小店。   店头并不起眼,外头摆卖的都是贫苦人家也买得起的便宜货,趁金凤挑绣线的时候,柔儿拿出自己做的绣品低声询问店主可不可以代卖。   那店主是个丰腴的中年妇人,接过香囊反复瞧了一回,笑道:“姑娘这东西能卖,不过卖不甚高价儿,敢问姑娘底价多少?”   柔儿暗自算了下,道:“本钱大抵有六、七文。”   店主笑了笑:“姑娘这么卖可不划算,下回布头用粗些的,颜色鲜亮即可,这般利钱才能高些。这回姑娘初来,不好叫您空手回去,权当此物我买下了,给姑娘多两文手工钱,姑娘在我这儿拿绣线或是布头抵,都使得的。”   说到底,店主的目的不在绣品,还是为了自家铺子多卖东西。柔儿有点失落,昨晚她想的很好,自己刻苦学女红,就是为了多个傍身技艺,将来能靠自己双手换钱,不必再靠旁人接济。   恰金凤买好东西走过来了,柔儿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眼看就是正午,柔儿和金凤在街角吃了碗馄饨,正要走,听见侧旁有个女声喊“金凤”。   两人住步,回过头来,见道上停了顶小轿,里头的人正含笑朝金凤招手。   柔儿尚未反应过来,就被金凤如临大敌般遮住了视线,——隔开了她和轿中人的距离。   金凤脸色发白,当街蹲身行礼:“四姨娘万福。”   “哟,真是金凤啊。”女声慵慵懒懒,凭窗瞥了眼金凤身后的人,“三姐死后,你人就出了府,都说你给送到庄子上嫁人去了,嫁的是谁?”   金凤摆摆手:“回四姨娘,金凤没嫁人……”她答得很犹豫,语速放的尤其慢,爷的意思,是不想陈柔姑娘的存在被家里头知道,四姨娘若是再问她如今在哪个庄子,她该怎么说?   各庄上的管事定期要回家里回事,四姨娘随意打听一二,就知她是在说谎。   四姨娘倒不是非要知道她在何处,反是对她身后藏着的人十分的有兴趣,“金凤,这位姑娘是?”   金凤心里一突,额上直冒汗,手掌紧攥着衣角道:“这是收针线的绣娘,我手里头紧,拿绣活出来换点钱用……”   她不等四姨娘反应过来,忙回转过头道:“吴绣娘,麻烦您把我的东西卖个好价儿,就不耽搁您了,您先请。”   柔儿旁观了一会儿,也大致瞧清了现状,轿子里这个仙女似的美人就是上回福喜来报,说闹脾气上吊的那位四姨娘。而金凤在月牙胡同服侍她,以及她的身份,府里全然不知道。   柔儿扯开唇角苦笑一下,点点头道:“好,那我先告辞了。”   她踱开步子,一步两步,渐渐走远。   金凤苍白的脸色明显缓和多了,甚至挤出一丝笑来,“四姨娘,多日不见,您气色更好了,早就想找个机会回府,给您磕头谢您往日的照顾。”   她寒暄了两句,睨了眼天色,“奴婢还要回城外庄子去,天色不早,也不敢多耽搁姨娘功夫,奴婢送送您。”   四姨娘抿嘴一笑,叫下人看赏,塞在金凤手里一个二钱重的银包,“我身边儿就没一个像金凤你这么机灵懂事的,三姐活着的时候,我可真羡慕她啊,可惜了你这么好一闺女,被太太撵到外头受苦去了。回头我定替你求求爷,叫他把你喊回来,以后若是有机会,你来我院里,保准亏不了你。”   闲话几句,四姨娘吩咐轿子启程,朝前去了。   金凤松了口气,忙快步朝柔儿去的方向追上。那边厢轿子转了个弯,四姨娘撩帘冷笑:“死丫头,在我眼皮底下打马虎眼,给我跟上去,我倒要瞧瞧,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上院里,红烛滴泪,幔垂帐闭。秦嬷嬷等人侯在门外廊下,忧心忡忡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开始还能听见杯碟落地的脆响,片刻就静下来,屋里火影摇曳,连窗上投下的人影也瞧不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几声残破嘶哑的吟泣。没多会儿门就被从里头踢开,寒凉的天儿,赵晋只穿着中衣,手里提着云锦袍子,一脸阴沉地跨下石阶扬长而去。   秦嬷嬷忙带着人冲进去瞧太太的情形。   卢氏倒在帐子里,哭得快闭过气去。雪白的肌肤上有几块淤青,秦嬷嬷不忍瞧,忙移过被子将她遮住,吩咐侍婢快去打水进来。   秦嬷嬷抱着卢氏,心疼地道:“爷对太太动粗了?”   卢氏不吭声,眼泪无声垂落,肩膀抖得厉害。   秦嬷嬷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爷……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瞧他适才去的样子,生气得很,您、您是不是又左着拧着?太太,您这样,多伤夫妻情分啊。”   卢氏埋头在她肩窝,揪着被子咬牙道:“我觉得恶心,嬷嬷,我恶心透了!我不要伺候他,不要跟他生孩子。他毁了我一辈子,我也要他付出代价!他这辈子,都别想有儿有女,别想后继有人,别想有子送终!”   “嘘!嘘!太太,可不敢这么乱说啊。”秦嬷嬷吓得忙顾四周,见身侧没人才稍稍放下心来,低声劝道,“太太,这样的话万万不可再说了!爷本就疑心当年三姨娘的死,给人听见您说这话,岂不是引火烧身?”   卢氏恨恨地道:“我为什么怕他?他能把我怎样?杀了我?杀了我,我才算解脱呢,我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真是够了,腻味透了!”   赵晋没有乘车,他披了袍子,径自来到前门马房,牵了匹马翻身跨上,飞速离开了赵宅。   福喜在后一路小跑,穿小道追逐着他的影子。   赵晋迎着寒风疾驰,自己心里没什么目的地。   北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呵气成冰的夜里,只闻哒哒的马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街上回荡。   福喜跑得快窒息,停了几步给自己时间喘气。他原本以为爷出了门会直奔明月楼,不想这会儿竟来了城西,看来是要去月牙胡同的了。   他心里稍定,一抬眼,见赵晋拐过长街进了小巷,果然往月牙胡同的小院去了。   柔儿是被惊醒的,马蹄声惊了四邻的犬,敲门声震耳欲聋,赵晋来得飞快,不打招呼就掀帘闯进里屋。   金凤跟何婆子自不会拦他,烧水的烧水,沏茶的沏茶。   金凤端着茶盘走到屋前,才要掀帘,就红着脸抽回了手。   柔儿睡着不久被吵醒过来,未及穿好衣裳下地,就见个人影撞上来。   赵晋衣襟冰凉,蹭在她温热的皮肤上,引得她微微发颤。   “爷……”   “闭嘴。”他凶得狠,捧着她的脸颊,堵住了唇。   ——   天际刚露出些微光亮,习惯迟起的四姨娘尹留仙这日却醒的极早,只因昨日发现了一些事儿,她心里惦记着,实在睡不着。   她化了妆,换身鲜亮的洋红色袄裙,带着侍婢婆子浩浩荡荡去了上院。   到得院前,大姨娘姚萦香、二姨娘云碧若都已在廊下候着了。   二姨娘上前握住了四姨娘的手,“好妹妹,究竟什么事儿,把我们几个都喊到上院来?”   此时,侍婢掀帘请几位姨娘进入,卢氏穿一身素白,正襟危坐在厅心,四姨娘掩嘴笑了声,娇声道:“自是件大好事儿啊,你们还不知道吧?咱们爷,给咱们又纳了个新妹妹呢。” 第12章   屋里静默了一息,大姨娘二姨娘明显怔住。   卢氏嘴角噙了抹冷嘲,抬起那双冰凝雪淬的眼睛,浅浅瞭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的笑在脸上僵了一瞬,她原想看的是卢氏神色大变恼羞成怒的模样,不想对方竟如此沉得住气,她进而加了砝码,低笑道:“这位新妹妹,听说八字好极了,是一元大师批命,能给咱们官人生儿子的人。”   她笑着回视卢氏,指尖轻轻扣着腕上的翡翠镯子,“一元大师说了,这妹妹肚子里,将生下咱们赵家头一个男孩儿——长房长子。”   语毕,卢氏恍若失神了一瞬。端庄的秀脸上闪过一抹郁色。   四姨娘瞧得分明,心下霎时荡开了愉悦的波纹,真好,她还以为太太当真化佛成仙,不再有凡人的悲哀喜乐了呢。看来不是毫不在意,子嗣一事,于她来说也是一道不可触碰的伤痛。   大姨娘攥着袖角,坐在圆凳上挺直了脊背,“留仙,你说得可作真?家里添人,万万没有越过太太不知会的道理。”她进门最久,却在几个妾侍里身份最低微,没人比她更需要有个子嗣傍身,可随着时间流逝,年纪渐长,自打赵晋纳了老三、老四,来她房里的时日更少了,若是再有新人进门,且还是被批命说要生儿子的,赵晋岂不再难来她院子里了?此刻,她一双秀目紧紧盯在四姨娘面上,只盼这邪气丫头说一句“玩笑罢了”。   四姨娘笑了下,羽扇似的长睫毛垂了垂,遮住眼底流露出的轻蔑,“香姐,自是真的喽,否则,留仙哪敢戳到太太跟前来?不是自个儿找不痛快?”   上回为着她跟太太拌嘴,赵晋什么狠话都说了,甚至狠心要把她送回娘家,这在她心里烙了块永远好不了的疤,但凡想起来就要隐隐作痛。   大姨娘哑了声,二姨娘拍拍她的手安慰了两句,方转过脸来询问,“四妹,此事你是打哪儿知道的?你说的那位新妹妹,人在何处?爷怎不把人接进家来?”   四姨娘拨了下腕上镯子,轻笑:“我自有能知道的法子,倒是为何爷不把人接进来,怕是要问问太太了。家里自来一切都是太太做主的,当年三姐跟我前后进门儿,请安磕头敬茶听训,一溜要在太太眼皮底下,连元帕都都太太收的。如今这新妹妹,已是陪床有阵子了,我心想着,太太该是知道才是,没道理跟咱们一样,是后知后觉的吧?”   她最喜争风,眼见赵晋与卢氏不睦,就敢在客人面前驳卢氏的面子,虽上回赵晋发怒,叫她收敛了些,可但凡有能挤兑卢氏的机会,她自然不肯放过。   卢氏倒没什么表情,伸指掸了掸膝头盖着的羊毛垫子,指甲修得干净圆润,不涂蔻丹亦自生光芒。她微微垂头,鸦鬓簪着石榴籽玉饰,轻勾唇角,淡声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才,值得什么大张旗鼓的四处宣扬么?”   一句话把几个妾侍都骂进去,四姨娘气得脸发白,另两个敢怒不敢言,纷纷起身垂头道:“太太说得是。”   卢氏又道:“且此事官人尚未知会,若四姨娘所言为真,只怕是官人喜爱新人得紧,怕给家里头知道拈酸哭闹,反吓着了新人。”她抬眼一笑,明眸善睐,一瞬素淡的面容生辉,好像暖融了冰雪的春阳般明媚。   她话锋一转,指尖轻搭在软垫上,“如今大家既知道了,总不好装不知情,该接了新人过来,把官人未完的礼数尽一尽,也好叫人知道,咱们赵宅也是个识礼的人家,你们说是吗?”   四姨娘也正是这个意思,与其外头养个女人勾得官人不回家,还不若将她弄回府里在大伙儿眼底下监视,赵晋总不好太厚此薄彼。且距离近了,能做的事就多的很了。   四姨娘少有的赞成了卢氏的提议,可卢氏接着出口的话,就叫她立时恼怒起来。   “大伙儿都同意,那就这么办了,此事是四姨娘提起的,可见四姨娘比咱们关心,不若接新人进门儿一事,就交由四姨娘办吧。萦香、碧若你们觉着如何?”   卢氏问的是另两个,根本没给四姨娘开口的机会。   那天赵晋没在,青山楼生意上有些麻烦,大掌柜将他请去拿主意,福喜中途回了趟赵家,在账上支了几万两银钱。四姨娘得了信,就趁这时去叫人去请柔儿上门。   她手底下的人早在家里憋了三年的气,四姨娘堂堂一个千金小姐,进门做妾伏低做小,这个惹不得那个不敢惹,如今来了个新人,还不好好施施威,替四姨娘拿捏住她?   再说这种没名没分的外室,最不得人尊重,是以几个婆子一上门,就气势汹汹的直呼柔儿名姓,命她赶紧随着去赵宅走一趟。   金凤跟发财露了面,上前好言好语拦着。婆子不听劝,上手就把两人都打了。实在拦不住,叫几个婆子闯进了院里,扭着柔儿就给丢上车,并把小院里的人都锁住,说要等太太示下如何处置。   发财从后院爬墙偷跑出去,到青山楼找到赵晋报了信儿。   彼时他正和几个官员喝酒,闻言脸色一沉,却不好立时离场。又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匆匆下楼来。夜色已深,庭前飘着雪籽。他快步上了车,吩咐回府去看看。   柔儿冷得直打哆嗦,她只穿了身家常衣裳,薄薄的一件碧蓝小袄,头发松松挽起,毫无准备地被带到院子里。   在门前等了好一阵,屋里太太说头疼,不愿意见她。又被移出来,带到一座偏院,几个姨娘都在,也不请她坐。   四姨娘穿了身扎眼的大红,头上金饰宝石堆满,伸出雪白的手,叫柔儿靠近些,然后捏住她的下巴。   那只手冰冰凉凉,一点热气都没有。指甲尖尖细细,戳在下巴上生疼。柔儿再傻也知道现今是什么情况,他们嫉妒她分薄了赵晋的宠,用这种法子折辱她。   四姨娘目光轻蔑,低叹:“也不过是寻常模样,怎就勾得爷不肯回家?”   大姨娘木然不说话,二姨娘倒算和气,含笑道:“瞧你把这姑娘吓的。好妹妹,你别害怕,四妹不是坏人。”   然后问:“你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跟的爷?可走过正经的纳室礼没有?”   见柔儿摇头,二姨娘露出惋惜的样子,“可怜见的,没行过礼,没见过太太,可算不得正经的妾。”   不过就是个陪床的玩意,跟通房丫头有甚区别?   上院,卢氏坐在妆台前,一边儿梳头,一边儿哼着曲儿。   她明显心情很好,长久不舒展的眉头也松开了,甚至唇边噙了抹甜甜的笑。   秦嬷嬷替她梳头发,在镜中瞥见她神色,不由心情沉重,丈夫多纳了一房女人,换做别人,岂不心痛?偏他们太太,像是事不关己,甚至更有几分雀跃。 第13章   赵晋回来时,夜已经很沉了。   大姨娘跟二姨娘已告辞离去,柔儿被留在了四姨娘的房里。   四姨娘生得极美,甚至比明月楼的香凝、雪月还美。柔儿心里默默想道,赵晋这么多女人里,大抵自己是不起眼的一个吧?也难怪他会在初见面那会,嫌弃她不漂亮。   此刻四姨娘在沐浴,叫她在屏风外候着。她不知他们究竟想对她做什么,适才下马威给得不少了,强行带她过来,又是打量又是审问,一切她都忍了。到底还想做什么,难不曾还嫌折辱的不够吗?   赵晋不叫人通传,径直闯了进来。   柔儿坐在炕沿边儿,无措地站起身,她张了张嘴,刚想喊他,就听四姨娘含笑的声音道:“爷今儿怎么想到来我院儿了?”   柔儿回过头,见四姨娘裹着层巾布,就那么赤着双足走了出来。   雪白的肌肤上挂着水珠,映在光下更显盈盈发亮。她甚至新涂了一层唇脂,面容更是艳丽无匹,直把柔儿全然比了下去。   赵晋瞥了柔儿一眼,见她情状还好,心中稍定。   四姨娘挽住他胳膊,将他牵到炕前,顺势骑在他腿上,抬臂紧勾住他脖子。   经由书房那回,两人关系缓和多了。   柔儿听见四姨娘娇声的道:“是不是听说我房里多了人,所以爷才急巴巴地赶来了?爷新买了下人,也不与我说,怕我抢人不是?”   赵晋睨了柔儿一眼,低笑:“怎会?多日不见我的留仙,心里记挂得紧。”   四姨娘吃吃笑道:“当真?那爷今晚不许走,就、就睡在我屋吧,行不行?”   扯着赵晋的衣襟轻摇,撒娇道:“行不行,爷您答应人家嘛。”   赵晋笑了声,“行,这有什么不行的?”   四姨娘得了想要的,心里欢喜得很,一回身,指着柔儿道:“你还愣着干什么?爷来了,也不知倒个茶?笨兮兮的,都不知你怎么伺候的。”   柔儿顿了下,下意识抬眼去瞧赵晋。   他轻瞭她一眼,不置可否。难不成,真要她上前服侍他跟别的女人?   柔儿心里堵得难受,虽知不该抱有期望,可他如此薄情,还是让她心底隐隐发寒。她上前几步,斟了杯茶,刻意走到他身边儿,望着他的眼睛道:“爷,您请茶。”   赵晋刚要抬手,茶盏被四姨娘接了过去,她仰头嗅了下杯盏,扭头斥道:“你傻了吗?这茶早冷了。连倒水沏茶这种事都不会?真是笨死了。”   刚才那几个姨娘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才明白,是说她算不得妾,大抵只算赵晋买的个陪床的丫头,府里头这些姨娘都算半个主子,她都没资格跟人平起平坐。所以四姨娘才会使唤她使唤得这样没顾忌。   四姨娘手一扬,将茶水泼到地上,不少水珠都泼到了柔儿裙摆和鞋尖上。茶盏被扔在炕沿上,柔儿正要伸手去接,蓦地横来一只手掌,将那茶盏拾起来递到她手上。   赵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令道:“去换壶热的来。”   柔儿抿住唇,眼睛酸涩得难受。   他视线没在她面上停留,很快别过头,跟四姨娘重新腻歪去了。   柔儿腿发僵,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她捧着茶壶木然地走到门前,忽地听见后头四姨娘提到她的名字。   四姨娘说:“爷,陈柔太笨了,什么都不会,您把她给我使唤两年,我保准,把她训教的跟我身边的丫头一样机灵……”   柔儿脚步顿住,两腿沉得提不起来。   四姨娘解开裹着的布巾,手一抬,将赵晋推在身后的垫子上。   她像水蛇似的,一点点朝上扭去,指尖勾着赵晋的衣带,将金钩拆开,解下来……   柔儿久久没听到赵晋的回答,她心里依稀有了预感。   她卖了给他,又要转手被他送出去,拿她讨好他家里的女人。   她不是早就知道这人多恶劣,多薄情吗?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这么伤心呢?   她撩起帘子,将身后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和调笑都甩开去。   几个侍女在茶房喝茶嗑瓜子说话,今天特意把柔儿留在屋里,就是要让她难堪,见她抱着茶壶进来,几人心照不宣地互视一笑。柔儿添了水,正要再折回屋里去。其中一个侍女把她叫住:“哎哎,爷跟四姨娘忙着呢,你这会子进去干什么?待会儿屋里要茶,你再进去不迟。”   柔儿立住,对着滚热的水壶和炉火发着呆。   手腕上淤青了一大块,是下午被那几个婆子硬拖上车时弄伤的,这身袄子薄,在外头等候太太传见,身上都冻透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眼前还虚晃着适才屋里的人影。   那个昨晚还搂着她入眠的男人,此刻正和别人滚在炕上。   他甚至没问一句,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好像她在旁伺候他的女人,就像件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冰凉的水滴落在手背上,柔儿方发觉自己哭了。   赵晋心不在焉,胡乱应付,四姨娘深知他手段,如何察觉不到?   她讥笑道:“爷不会心疼了吧?不过是一千两买个婢子,又不是妾,叫她伺候我,不算辱没吧?爷难道还真给个丫头迷住魂儿了不成?如若是真心疼,爷怎么不叫她敬茶行礼,过了明路?偷偷摸摸在外头,床上更刺激是吗?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赵晋笑了笑,话说到这份上,今儿怎么都是闹剧一场。   他翻身坐起来,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留仙,我今儿是给你留了脸面的。”他说。   四姨娘扯过毯子遮住自己,涩笑道:“我知道,爷一进门,哄着我,跟我亲热,无非是怕将来那女人落了单被我收拾。想哄得我高高兴兴,以为她争不了宠,主动把她放了。爷这样用心良苦,当年接我进门时,也是这么哄太太的吗?还是我连个乡下丫头都不如,根本没值得您费半点心呢?”   赵晋觉得疲累,他不想吵,也不想听人掰扯那些过去的事,“留仙,脸面不是别人给的,都是自己挣得,你要是觉着你自己这样很好,由得你。人,我带走了。顺便说一句,没下回。知道吗?再没下回。我耐心已尽,你若不信邪,大可试试。”   四姨娘气得眼泪直涌,扯住赵晋的袍角,咬牙道:“赵晋,你有心吗?当年那些海誓山盟,是不是都不做数了?我给你做妾,我已经这么糟蹋自己了,我为你牺牲了什么,为你做过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不在乎?你要拿个下贱的乡下丫头折辱我,戳我的心吗?”   赵晋笑了声,“牺牲?给我做妾委屈你了?当年许知州要把他亲侄女儿送给我玩,我都不稀罕要,你以为,我非你不可了?”   他一甩袖子,将她远远抛开,下地穿了鞋,径直走出了屋子。   茶房里,柔儿背对着那几人,抬腕抹掉眼角的泪珠。   几个侍婢像是故意要惹她心烦,谈笑声很大,句句在说官人如何宠爱他们家四姨娘。   片刻,门口踱进来个人影。   侍婢们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断了尾巴的猫。   肃然慌神,一个个都乖觉站了起来。   赵晋看也没看他们,他踱过去,牵住柔儿的手朝外走。 第14章   蓦地被人攥住手腕,柔儿只是怔怔抬起头。赵晋背对着她,走得很急很快,她脚步踉跄,全靠他拉扯着朝外走。   一路无言穿过庭院、花园、前厅、角门,门前候着匹棕色的马,赵晋把她抱上去,跟着翻身而上,拥着她提了提缰绳,马匹飞速奔了开去。   雪花纷乱,寒风如刀,柔儿几次睁开眼,只见街边的树影飞速倒退。   到了月牙胡同,小院大门紧锁,赵晋踢开门,把四姨娘留下守院子的人都喝出去。   金凤跟发财等人这会儿才敢从屋里出来,赵晋把柔儿按坐在炕上,掀开她袖子,瞧了瞧她手腕上的瘀伤,命金凤去拿药油。   金凤蹲下身正欲给柔儿抹药,赵晋横过手臂道:“我来。”   他掌心滚烫,将药油揉开,敷在她创面上。   柔儿身子发僵,想把胳膊抽回来,赵晋察觉她动作,抬眼横她:“别动。”   药油渗进皮肤,觉出丝丝缕缕的疼,痛感其实很微弱,在柔儿能承受的范围内。也许是受的惊吓太多,也许是心里的委屈装不下了,她明明不想哭,也不觉得疼,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赵晋瞥见才涂了药的滑嫩手腕上落了两点水珠。他抬头瞥她,扣住她小脸笑道:“怎么,爷亲自服侍你,你倒还委屈上了?是怪爷去迟了?今儿跟几个狗官吃酒,着实走不开。”   见她抽抽噎噎哭得可怜,坐到她身边把她抱到腿上,“傻妮子,这点事就受不了,你怎么跟我?”   抬手抹掉柔儿脸颊的泪珠,灯下瞧这姑娘,比刚买来时不知好看多少倍。要紧胜在年轻,虽不若家里头几个女人白细,可这份儿不知人事的羞赧稚嫩,就比那些惯识风月的新鲜。   虽在四姨娘那惹了点不痛快,但生意上的事有不小的收获,他心情倒还好,也拉得下身段,愿意哄哄怀里这傻姑娘。   早年四姨娘不这么混账的时候,他也一般舍得说甜言蜜语哄。男女之间,快快活活总比苦大仇深冷眼相对强,哪怕虚情假意,能得一时欢愉也是不赖的。   此刻姑娘眼皮微肿,眸子里头漫着水汽,扁着嘴要哭不哭,头发也乱了,赵晋一时意动,也顾不上她委屈不委屈。   金凤忙避出去,关上门的一瞬,听见姑娘娇娇“哎”了一声。   像是疼,像是无奈,透着点旁的意味。   赵晋不大清醒,好像酒意这会儿才上头。睁开眼瞧着面前的人,竟也觉得极美。不知是酒意加持,还是因这人和气的性情让他觉得满意和舒适。   姑娘满脸通红,眼泪还未干,眸子里水盈盈倒映着火点。她担心自己的狼狈落进他眼底,捂着脸要转过身避开他探视。   赵晋抓住她的手不叫她遮住自己,推着她窄窄的肩膀,凑在耳朵边低低笑道:“爷还挺喜欢你这个样儿……”   柔儿怔了下才意会过来,脸更红了,捂着脸小声喊他:“爷……”   “可真乖,你十七了?怎么觉得没有?太瘦了,多吃点儿好。”   “我……我……”   “声音也好听,这把小嗓子不赖,可惜不会唱曲儿,不然……得让你每天唱几首才行……”   ——   洗了澡,柔儿慢吞吞从净房出来。   赵晋身上披着外袍,半束着头发,倚在帐子里,朝她招手。   柔儿垂了垂眼睛,对着他总是有点羞。脸颊又浮起两团红晕。羞答答走过去,被男人展臂一捞,抱到帐子里。   柔儿枕着他臂弯,小手自觉地环住他脖子。   赵晋抚了抚她的头发,问她:“还委屈不委屈?”   柔儿抿了下唇,又怎敢说真话,乖巧的摇了摇头。   她乖得猫儿似的,窝在他怀里,真像个不能自保的小动物。   赵晋在她光洁的额上亲了一口,低声道:“有没有想要的东西,衣裳、首饰?”他向来对人大方,伺候得他尽兴,自然更要赏。   柔儿想了想,眸光一亮,坐直了身子,“爷,我不要东西,我想回趟家,成不成?”   赵晋动作一顿,眉头轻挑,“回水南乡?”   柔儿早盼着能瞧瞧爹娘了,之前觉得自己不得宠不敢提,今儿他有几分想替家里的女人补偿她的意思,她又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她连连点头,小手揪住赵晋身上披的衣裳,“我就回去瞧一眼,一早走,小半日就回,成吗?”   赵晋垂下眼,似在思考。柔儿心里着急,忍不住凑近了,嘴唇贴在男人脸侧,乖觉地亲了一口,“爷……”   赵晋抬起脸,定定的看着她,他眼睛太亮太锐利,让她有点害怕,“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   柔儿低笑了声,想溜,没成功,被揪了回去。,什么姨娘太太,什么委屈欺辱,此刻全不在她心底,若是能回趟家,瞧瞧爹娘,她受再多苦也值。   其实初时心底还闷闷的满是委屈。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只盼他能答应,让她回去。   ——   赵晋到底是应了,命发财回去要了辆车,叫金凤跟另两个粗使丫头都跟着,载着半车点心布匹茶叶皮毛回家去。   没过多久,有个眼生的小厮溜进了青山楼二楼雅间。   窗畔坐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束着墨玉簪,半披着头发,膝前跪坐着个女人。   男人是赵晋,女人是好些日子没见的香凝。   “人送到了?”赵晋在桌上拾了颗桂花糕,捏在指尖,喂到香凝唇畔。女人启唇尝了一小口,蹙了蹙眉,抱怨:“太甜了。”   小厮不敢乱瞧,支吾道:“人送到了,只是有件事、不知、不知该不该提。”   赵晋丢开点心,用手绢擦了手,“说。”   “小的把人送到,怕有旁的吩咐,便多留了会儿。有个高壮汉子听说她回来,去池里钓了好几条鱼送过去,门前有人指指点点,好像……那汉子跟她,过去定过亲。小的就打听了一番,这两家关系亲近,那人跟她,听说是青梅、咳咳,那个青梅竹马……”   香凝听得雨里雾里的,抬头笑道:“你们这是说谁呢?”   赵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垂眼“嗯”了声,说知道了。   小厮讪讪告退,走到门边,又被叫住。   “去把人接回来,不必等午后了。跟她说——我晚上过去。”他侧脸上,有香凝没见过的阴郁。 第15章   柔儿离家大半年,这是头回回来。   外头林氏喊柔儿和陈婆子出去吃饭,摆了张小桌子,把陈兴也从镇上喊回来,村口打了半斤酒,又拉了几个在门口瞧热闹的乡邻,热热闹闹十几个人凑一桌。   顺子打了鱼进来,被陈兴拉着不叫走,因着高兴,大伙儿都喝了酒,吴大娘等几个婆子撺掇叫顺子敬“陈妹子”,柔儿大大方方举了杯,说自个儿不在家亏得四邻照拂,客气地都敬了一回。   顺子低眉看见她袖子里露出一截手腕,白生生的,套着赤金镶珠虾须镯,金灿灿耀着人眼。他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对面坐着的,原是说给他的媳妇儿,转眼这身份变了,她穿金戴银,做了城里大户人家的奶奶。跟他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他还一脚踩在泥巴地里熬苦日子,她已成了天上的人。   顺子不说话,闷闷喝着酒。   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小桌子还没撤下去,正说着话呢,外头金凤急匆匆走了来,“姑娘,夜路不好走,咱们是不是尽快启程。”   大伙儿神色都一顿,这才吃了饭,耽搁不到一时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非得今儿走?   柔儿瞧金凤脸色不好,猜测有事,把金凤叫到一边,问她怎么了。   金凤讪笑:“爷说想见姑娘,晚上想吃您做的小菜,希望您早点回去。”小厮来得急,说爷现在就要见姑娘,金凤没法子,只得扯个委婉的谎。   原本柔儿跟赵晋说好,在家里留半日,城门亥时才闭,在那之前回去就成。   突然催的这么急,要她回去做饭,那岂不下午就得到城里?   他怎么说变就变,这么不讲道理?   柔儿回身瞧了眼还在欢声笑语的家人,心里闷闷生出不舍,如若可以,她真想就这么住下。城里再好,却总是不惯,尤其回去对着他,她什么情绪都不敢露,只能委曲求全的顺从。   可她这个身份,偏说不出不服从的话。垂头默了一会儿,牵着金凤手道:“待会儿别跟我爹娘说叫实话,就说爷病了,所以我才急着要走,行吗?”   姑娘家好脸面,也希望家里不要为自己担心,扯个谎,总比被人瞧穿她在自己男人跟前没脸面强。   家人依依不舍直把她送到村外,家里男人病了,自然不能拦着不准回,爹娘含泪挥手,车走得很远了还立在槐树下目送着。   柔儿一上车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敢吭声,更不敢回头。   人群堵在村口,注意力都在走远的马车上头。顺子心里空落落的,觉着这回她走了,许是这辈子就再没重逢的时候,他避开人,沿着小道远远随在车后。心里不住劝自己,送她一程,最后一程。   高高壮壮的男人身影隐在林子里,不敢靠的太近,小心随在后面。   天刚擦黑,车就进了城。随行小厮先行一步,到青山楼回报,“…那汉子一路跟着,脚程快得很,车走三个时辰,他跟了大半程,瞧着车进了闹市,才踅身回去…”   窗前瞧账本的人没抬头,只冷冷笑了声。   小厮试探问:“爷,您这会儿去月牙胡同?”   赵晋阖上账本,默了片刻,“不去了。待会儿楼船上有个局儿,你知会发财,叫他子时前后把人送到船上去。”   ——   柔儿进了院子,飞快洗漱更衣,钻到厨房捏了几十只小馄饨,又切鱼切肉,置备晚食,忙碌一番做了八样凉热小菜,发财这时进来说“爷不来了”。   柔儿恨的咬牙,她虽不知是什么缘故,但直觉赵晋是故意耍她。   独自用了点饭食,正准备歇下,外头敲门震天响,发财又来报,说爷叫送姑娘去襟江边儿。   起身梳头化妆,挑了件雪青袄蓝湘裙,裹着杏色缎子大棉披风,匆匆上了车。   她在车上累得睡着了,为了在家多待会儿,天不亮就启程上路,一天颠簸好几程,昨晚又被赵晋颠来倒去的折腾,本就没怎么合眼,能撑到这会儿,不过仗着年轻底子实。   到了襟江边,丝竹声离离落落,青楼彩船上的热闹也将要休止了。间或能听见几声清唱小调。江面上结了薄冰,楼船停在江边上,高大巍峨,柔儿是头回上来。   发财小声提醒她注意脚下,熟门熟路推开一个舱门,里头是间睡房,挂着红的粉的垂幔。发财把她送到这就止了步,叫她自己进去。   柔儿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瞧这艳丽的颜色搭配,直觉不是什么正经去处。她撩开幔帐,忽地听见个女声,带着点哭音儿。   她手一顿,视线落在帘后那张偌大的宽榻。   上头是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姑娘,瞧年岁比她还小,一个轻轻啜泣着,另一个在小声宽慰。   柔儿已知事了,她自然知道这他们这是怎么了。   姑娘们陡然见着她,局促的站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搭话。   柔儿看见缎面上有团刺眼的红。   跟着听见一声笑,赵晋洗漱过,换了身衣裳,撩帘从后走出来。   那两个姑娘都拘谨起来,慌忙爬下跪在地上。   赵晋抱臂靠着床柱,闲闲睨着柔儿,“这俩是今儿新下海唱曲儿的,听说跟你算半个同乡,我便都买了,给你做个伴儿,你瞧怎么样。”   那两个姑娘怯怯地抬眼瞧了瞧柔儿,其中一个道:“姑娘,我们姊妹是北坡冈的,您是水南乡的?”   柔儿垂了垂眼睛,颇荒凉地笑了笑:“是啊,我家在水南乡,也是这位爷买的。”   她扭过头,回视赵晋,“爷急着喊我回,就是想让我认新姐妹?还未恭喜,您又得了可心人儿。”   粉色幔帐笼着朦朦的烛光,她眼睛亮亮映着那幢幢的光影,俏丽的脸上带了几分凄绝,因身份微贱,只得假作不在意的笑着。   此时说这样违心的话,她适才瞧见床上那抹红时分明有一瞬怔顿。   赵晋笑道:“心肝儿,爷突然喊你回来,不高兴了?还是家里有什么人,叫你惦记,舍不得。不然,怎笑得这么假呢?” 第16章   他说话时是含笑的。可那双狭长的眼睛,锐利冰凉,一丝温度也无。   他说最热烈的情话,毫不吝啬的护着它,大把大把洒钱供养,可,仅此而已。   他能给的,只有这些,真心或深情,都是太奢侈的东西,他给不起,她亦要不起。   柔儿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个态度,上次明月楼那回以后,他们一直相处的很好。她不再自作多情去奢求什么,委曲求全,婉转承欢,他去她那住了一阵,说说笑笑,一切都很好。中间出过一次小风波,不过很快就平息了。   她回家去,是征得他同意的,在家不过吃了顿饭,急匆匆又被他喊回来。她左思右想,猜不到自己何处错了。   她嘴角微微僵硬,垂下眼睛,试着上前一步,身子顿了顿,几经挣扎,学着那对双生子般模样蹲跪下来,杏眼轻挑,含羞带笑哄他,“爷,您是生我的气了?我哪里不好,您不若直言。”   再冷傲的兰,被风雨摧折后,也会弯下腰。柔儿从前没哄过男人,几经教训,也学着折下身段。   至于旁边那对双生子如何看她,如何去猜,她没法子去顾及了。小脸涨的通红,她也窘,可她命都握着这男人手里,她又能如何。   垂下睫毛,遮住快溢出来的委屈。指尖轻轻搭在他膝头,抿唇等他答话。   赵晋嗤笑了声,在他跟前伏低做小的女人多得是,早已见怪不怪。他若硬起心肠,再美再娇的女人也当成抹布般丢开,遑论眼前这个,几乎是他这些相好的中最不起眼的。   就算有几分得人意的清纯羞涩,也不过是个买来玩乐的东西,难道还真为她呷醋丢脸?   赵晋捏住柔儿的下巴叫她抬起脸。这容貌,比过去细嫩漂亮,是他用钱堆出来的,妆扮成这个华美的模样,从头到脚哪一样不是他给的?连她这个人,也是他用钱买来,……哪里用得着为她费心,大动肝火?   他轻蔑地打量着她,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他原有几分喜悦她的性情,觉得她安静乖巧,从来不给他惹麻烦。原来不是,看久了觉得腻歪得很。柔儿浑身战栗,不敢避,抬起眼,看见双生子讶然的神色,她红透的脸转白,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   “笨拙无趣,你说你哪儿又好?”他奚落她,收回手,脚尖抬起,羊皮靴子踢开她肩头搭着的披风,他若是再残忍些,甚至想一脚踢在她肩上。   柔儿身子颤了颤,闭上眼,眼泪顺着香腮滚落。   她弓起背,啜泣了一声,又抬起脸凝视他,隔着泪雾瞧着他的眼睛,“爷,我哪儿错了?您跟我说,我改,您饶我吧,求您别这样。”   那双生子初下海,还存有女孩子天生的质朴善良,瞧柔儿模样可怜,都有些不落忍,赵晋抱着的那个忍不住开口,“大爷,您消消气……”   赵晋还未说话,忽闻外头一个男人呼喝:“赵哥,您快来……哟,这是怎么了?”   帘子忽地被掀开,粉红垂幔轻轻拂动。柔儿背脊一僵,自己这幅模样又落在陌生男人眼里……   赵晋没好气地道:“崔寻芳,你干什么?”   来人身长玉立,是个年轻公子,几人往常都是一处玩的,彼此都没顾忌,赵晋买了两个新下海的歌女他知道,推测这会儿可以说话,才敢这么闯进来,不想屋里竟多了个姑娘,正跪在赵晋跟前。   他讪讪笑了两声:“对不住对不住,没成想您这儿还有个佳人,这是还说着话呢?失礼失礼,不过,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没见过?”   他一进来,那双生子就忙掩着被逃到帐后去了。崔寻芳上前探头,打量着柔儿,“这姑娘模样不赖啊,水灵灵的,赵哥,才买了俩新的,你不多腻歪会儿?”   他话里有话,说得赵晋一笑,“怎么,你瞧上了?这姑娘乡野出身,无用得很,哪儿那么好,夺了你魂?”   柔儿绞着袖子,觉着这对话危险得很,赵晋这人冷心无情,什么事都做得出。她稍稍退后,想站起身。赵晋抬眼睨她,“我叫你走了?”   柔儿跪回去,不敢抬眼,想避开崔寻芳的打量。   崔寻芳笑笑:“赵哥这是没看上?姑娘家脸皮薄,您多担待些啊?别啊,您这不伤美人儿的心吗?”   他蹲下来,近距离瞧着柔儿,扬扬下巴,笑道:“赵官人不怜香惜玉,要不考虑考虑我?你一向收多少钱,我给双倍,如何?”   柔儿嘴唇直打颤,惊疑地去瞧赵晋。他唇边凝了抹冷笑,眼睛冷幽幽的盯视她,没一点儿感情。   他当真要把她送给别人?   崔寻芳抬起手,在她腮边摸了把,“问你呢,小美人儿,是个哑巴?”   “行了。”   就在柔儿心跳得快闭过气时,赵晋开了口,“你找我做什么?这么晚了,不是赌瘾又犯了?”   赵晋站起身,朝柔儿抬了抬指头示意她起来,不着痕迹遮住崔寻芳视线。   “嗳,这不刚才,哥们儿多喝了点酒?郭子胜遇着姜家那货,吵了几句,本来没多大事儿,都劝散了的,谁知道刚才郭子胜一睁眼,发觉身边躺着的姑娘脖子上扎了一把刀,早断气儿了,淌了一床血。不用说,这事准是姜无极干的,大伙儿等着赵哥您拿主意,看是报官,还是咱们自个儿处置?”   赵晋蹙了蹙眉,“自个儿处置,你们想干什么?做了姓姜的?死的是谁?香凝、雪月?”   崔寻芳摇头:“不是,香凝闹脾气先走了,郭子胜屋里睡的是楼船上唱曲的小杜鹃,姑娘才十五,死的真惨,啧啧。”   “走,看看去。”赵晋率先走了出去,崔寻芳回头瞥了眼柔儿,想再说两句调笑的话,听见外头赵晋刻意咳了声,没敢多耽搁,忙跟了出去。   柔儿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光,瘫倒在地板上。   那双生子小心翼翼挪出来,将她扶起,“姑娘,您跟赵官人怎么回事啊?”   柔儿摇摇头,鼻子发酸,好想哭。   双生子拍拍她背脊,哀声道:“咱们女人的命,就是这么苦。小杜鹃适才还在这船上唱曲儿呢,男人们吵了几句嘴,她这条命就没了,那些人的恩怨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姑娘,您怎么得罪的赵官人,我瞧你还是好好求求他吧,先保住命要紧啊。”   柔儿一点力气没有,呜咽一声,捂住脸哭了。   天快亮赵晋才回到舱上。   外头飘雪,年关都过了,这冬天却是漫长的不肯离去。   屋里炭盆里的火早熄了,红烛燃尽,只有窗纱外透进来的隐约光亮,照在歪在窗边熟睡的姑娘侧脸上。   她年轻,皮肤是光泽的,弹弹滑滑,像最上好的缎子。只可惜存了外心,他最厌恶这个。   赵晋站在门边,默了一会儿。   醒来时柔儿发觉自己身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赵晋一夜未睡,此时阖眼靠在对面车壁上小憩。   她惊慌地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裳,还好,袄裙虽有点皱,却是整齐的。   赵晋的外袍盖在她小腿上,她再看过去,才发觉他穿的是层薄薄的夹棉直。   柔儿心里叹了声,捏住自己腿上的袍子,小心地替他盖在身上。一系列动作完成,她溜下对面车座正要坐回自己的位置,后腰被一只手掌按住,赵晋没睁眼,稍用劲儿把她挤到自己身前。   “让爷抱会儿。”他声音里透着疲惫。   柔儿想骂,你这人怎么这样喜怒无常,你不是嫌弃我蠢笨,说我没一样好?你不是想把我送给人,拿我当东西一样轻贱。   她有许多苦许多怨,可是一句都不能说。   乖巧的偎在他怀里,心砰砰跳,不知他又会怎么变脸发脾气作弄她。   赵晋嗅了嗅她身上浅淡的馨香,声音里却透着危险的信号,“心肝儿,你自己招认,是不是骗过爷?”   柔儿怔了下,不知他指的是什么。这一刻的假意逢迎,算吗?   赵晋的声音又传来,“你和那野男人重叙旧情,你当爷是什么,王八冤大头?” 第17章   柔儿错愕地仰起头,下意识想说“没有”,她一对上他的眼睛,就被他眼底的锐利的锋芒镇住。   她被他这样盯视着,心脏恍若漏跳了一拍,不知为何,她总是觉着,他那双眼睛能洞察一切,什么都瞒不过他,叫人没来由地觉着心虚。   赵晋抬指,在她下唇上轻轻揉捻,“心肝儿,你来得日浅,许是不知,爷是什么脾气。”   不待柔儿答话,他又道:“旁的错犯一犯,爷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一件儿。”他指头点在她心窝处,用指背在上敲了敲,“你跟了爷,从外头到里头,只能装爷一个儿,要是你这儿还藏着旁人,爷说不准,要下刀子给你挖出来,替你摘摘干净。”   柔儿张了张嘴,隐约明白过来,今天跟她一道回门的人,许是跟他复述了乡邻们打趣顺子哥的那些话。当时其实她也有点儿尴尬,只能装作没听见,装作不介意也不记得。   但她已经跟了他,自然不会再和顺子哥有甚牵扯,所有事都摆在明面上,她没做任何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今晚他把她的尊严放在脚底踩,为的就是这么个莫须有的罪?   但她不敢露出不忿的神色,垂下眼睫遮住眸色,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一下。   赵晋的怒火来得犀利,去的和缓。回到月牙胡同的小院,天色已透亮了,他稍稍坐了会儿,相安无事的一块儿吃了朝食。柔儿至今还坐不惯马车,昨儿一天全凭一口气强撑着,车上眠了那么一小会儿,根本缓和不来身上的疲倦,她歪在浴桶边上打盹儿,还被赵晋笑话了两句。他将她打横抱起来,裹上宽大的寝袍,把她抱到床上。   “你再睡一会儿。”他这时脸上已经没了车上的厉色,眼神也温和,“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你有什么需要,叫发财去四方会馆找福喜说。”   柔儿窝在枕上,想了想,伸出纤细的手臂,贴抱住他的腰。   “爷不要生气……”她一说话,嗓子就涩得不行,昨日受的委屈一腔都藏在这声音里,那些怨怼的话却一个字也不能直言。   她像只黏人的猫,披散着黑亮的头发贴抱着他的腰身。赵晋神色越发和缓,俯下身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枕上亲吻。   他亲得极富耐心,揪扯着肉感的小巧唇瓣儿,勾开滑溜的齿,寻到羞涩的小舌,诱引她回应自己。   没一会儿,柔儿就气喘吁吁,头晕脑胀,赵晋用指尖抹掉她唇角的水光,打量着她这幅模样。   “你要乖,”他开口,声音平静疏淡,“好好伺候,爷必不亏待于你。”   柔儿抿抿唇,小声说“是”,眼底漫起迷蒙的水汽。   赵晋笑了下,掀开她盖着的袍子,在小丘上揪了一下,“好了,爷得去了。”   柔儿拥着衣裳坐起身,目送他提步走远。   帘子放下来,屋里就余她一个人了。她收回适才那抹绵绵的视线,目光变得幽冷。   四方会馆楼下,赵晋勒马停下来,身上穿着挺阔的妆花缎面氅衣,脚上蹬着双羊皮皂色云纹靴子,跳下马,将鞭子丢给一旁的小厮,阔步朝楼上去。   二楼隔间里已坐了几个人,正推杯换盏地让酒,赵晋不经通传,径直推开槅门,那几个人一瞧见赵晋,都怔了怔。   赵晋笑着拱拱手:“哟,诸位都在啊。”   这些人显然没料到他来,主座旁一个年轻任握拳捶了下桌面,不客气地道:“赵晋,你来干什么?”   赵晋视线这才转向他:“姜老弟,原来是你。怎么,不欢迎我来?今儿这四方会馆我包了,你竟不知道?”   他边说,边走到席上,揪起主座边上一个人的脖领子,把人拎起来丢到一边,自个儿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   姜无极面色铁青,“你包了四方会馆?前月我就约好在这儿接待沈员外,你来搅什么乱子?你们几个怔着干什么?还不把人请出去?”   碍于主座上沈员外未吭声,姜无极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绝,所以强忍怒气还说了个“请”字。   那几个陪坐的人硬着头皮上前,“赵官人,好不容易约着沈员外来,您看,要不给姜公子个面儿……”   赵晋笑了笑:“姜老弟真会说笑。适才我的话,诸位没听清?我说,这四方会馆我包了。诸位究竟是耳朵出了毛病,还是瞧不起我赵晋?”   他手一甩,把手里的杯盏“啪”地丢到桌中央,将碗碟砸得乱响。   姜无极站起来,指着他斥道:“赵晋,你别在这儿耍你的混不吝,今儿爷们在这谈正事儿,没工夫陪你玩,你要发疯,改日找个时间,划下道儿,咱们奉陪到底。”   “姜小爷。”   主座上的人开了口。   “做生意嘛,讲究和和气气,这么剑拔弩张的多不好。”沈员外是个文生,声音很温和。   劝住了姜无极,沈员外转过脸来打量了赵晋一番,“这位,敢问是不是赵晋、赵文藻先生?”   赵文藻,这三个字像从久不见天日的地窖中捞起来、染了不尽尘灰的旧物件。污败得碰一碰都不能。赵晋难得正色,朝说话的人拱了拱手,“鄙人正是赵晋。”   沈员外点点头,站起身,郑重地向姜无极行了一礼。姜无极疑惑地站起身,心底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就听沈员外道:“很对不住姜小爷,今日之事,沈某不能应承。实不相瞒,这回前来浙州,原为的也是联系这位赵爷。奈何一直未得下落,是以才答应了姜小爷的邀约。实在抱歉得紧,姜小爷,您好走。”   沈员外直接下了逐客令,姜无极脸色铁青,目光落在两人面上,想看穿他们玩的究竟是什么把戏,“沈员外,您这是,早跟赵晋串通好了,耍着我玩呐?赵晋,当初朝廷买办要来浙州,这风声是你故意放出来给我的,对吧?”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气得抄起酒壶就要朝赵晋砸过来。几个陪客忙上前拦着劝着,沈员外拍拍手,外头涌进来十几个穿便服的官兵,沈员外负手道:“姜小爷不高兴,沈某能理解。今儿这桌沈某请了,就当给姜小爷赔礼。”   他说完,目视赵晋,“赵爷,要不咱们换个地儿详谈?”   赵晋靠在椅背上,两臂抱在胸前,脚一蹬,径撂在桌上,“别了,这会子不想动,还是劳烦姜兄弟挪挪步吧。”   沈员外像是很无奈,叹了口气,连道“对不住”,那几个官兵扭住姜无极手臂,强行把人押了出去。   姜无极气得大喊:“赵晋,你这龟儿子给我等着!这事儿咱俩没完!”   夜色深浓,两辆马车驶进金燕角二道街前,在赵宅门前停住。   卢氏披着狐裘披风,扶着秦嬷嬷的手已在门前候了许久。   马车里的人一露面,卢氏就急忙步下石阶。   沈员外穿着便服,只是一身文人气质遮掩不住。   卢氏瞧清了他模样,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倒下去。沈员外在几步外站定,朝她点点头,“疑霜,你长大了,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卢氏刚要说话,余光忽地瞥见一旁负手不语的赵晋。   门上灯影被风吹拂得摇摇曳曳,晦暗的光影里,他直直站在那,不见平素的嬉皮笑脸,站得笔直规矩。不说话的时候,他这张脸也是能唬人的俊逸。   只可惜……可惜终究还是个下流胚子,是个别有用心的恶人。她别过头,只当瞧不见他,对着沈员外屈下膝盖,流着泪道:“姨父,我、我……”过的这是什么日子? 第18章   沈员外被请入内堂,卢氏亲自捧了茶奉上来。   赵晋在旁,从婢子手里接过茶盏,目光旁移,看见卢氏那双素白的手,霜白色袖子遮住手腕。   她长日不见光,肤色比从前还白,细细的蓝色血管透出半透明的肌肤,有种娇弱易脆的病态美感。   赵晋收回目光,站起身来。“后院有些事,失陪片刻,疑霜,你陪沈大人说话。”   他朝沈振声点点头,快步踱出去。   沈振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转回头来,轻声道:“赵官人是个妥帖人,知你我有私话要说,方借故去了。他应是待你极好的,你姨母泉下有知,也当放心了。”   卢氏垂下眼睛,露出一抹苦笑。   赵晋待她确是好的,他出手大方,但凡别人有的东西,他绝不会容许她没有。别人没有的,他也要大把大把地捧过来给她。只是他永远不会懂,她不稀罕这些身外物,一点也不稀罕。   赵晋信步在园中走着,自打赵家这座新园子建好,他几乎没在里头游玩过。刻意比照着卢家旧宅的样子重修,本是想哄得卢氏高兴,可不管做再多的事,卢氏也仍是一副冰冷模样。他是惯了,夫妻二人的宁和不过做给外头看的,他也觉得倦,旧人终究不及外面那些小心顺意的姑娘得人疼。   赵晋转过假山,就见前头亭子里坐着个人。像是才发觉他过来了,那人忙站起身,扶着侍婢的手朝他这边走。   赵晋冷嗤一声,这个云碧若,未嫁时在他家,就喜欢搞“偶遇”这套,他娘被她灌了迷汤,一心要他娶她做正房。   云碧若也舍得下脸面,不是给他绣个香囊,就是做件衣裳,在他房里一磨蹭就是一两个时辰,他在桌前写字看书,眼尾都懒得扫她。她不以为意,在旁添茶递水,也能自得其乐。   后来他扔了书本,不再踏足书房,在外谈生意要账,她就开始学做点心、汤羹,等他回来,送到他房里去。她仰着头,红着眼睛说:“表哥,不管你握笔还是打算盘,我都跟着你。”   想到这,赵晋甚至差点打个冷战,他脚步加快些,直接从二姨娘前头越过去。   福喜停下来行了一礼,替他解释,“姨娘,外头来了个沈大人,待会儿爷还要去见见。”   二姨娘露出失望的神色,到底没好意思再跟上来。   ——   卢氏进院子的时候,发觉屋里没有点灯。   她似有所感,在门前踯躅了好一会儿才朝里走。   秦嬷嬷一面唠叨丫鬟躲懒一面点燃了烛台,光线刹那照亮半片床幔,露出赵晋的半张脸。   卢氏停住步子,不再向前。   他抬起头,眸光随着烛光的明明暗暗变换着。   秦嬷嬷喊了声“官人”,卢氏咬住唇,脸色苍白得骇人。片刻,她提步朝他走去。   在床前的脚踏上松掉鞋子,她面无表情地解开衣带,一件件将衣裙褪下来。   秦嬷嬷拉着小丫头们退了出去。   卢氏目视前方,看也不看赵晋,“我知道,你准我见姨父,为的就是让我报答你,对吧?咱们之间,没必要虚与委蛇,你说是吗?”   赵晋并不意外她的反应,视线掠过她白得像牛乳似的皮肉,山峦起伏宽窄合度,这样出众的人,解了衣裳站在他面前,却只让他觉得像个笑话。   但并不妨碍他凌迟她的骄傲,掐熄她的气焰。   他刻意将目光留得久些,上上下下赏阅,直看得她心虚难捱,忍不住抱臂环住自己,想遮住他的视线。   赵晋半倚在枕上,抬起手,指尖顺着她曲线一路掠过,他发觉她全身僵硬,也知道她正用极大的忍耐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逃开,从前见她这样,他心底还会不舒服、觉着不堪,现在他刀枪不入,甚至玩味地打趣:“这就开始哆嗦?你这身子总经不住弄,怎么报答我?再说,往日你珍贵,那是因着你是卢总督的亲闺女,如今你是什么?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嚼在嘴里都嫌肉柴。转过去,腰抬高点儿,当年费我四十万贯钱赎回的你,别搞这幅嘴脸像我不该受用似的。抑或你就喜欢那些粗莽狱卒?是怪我没给你机会让他们糟践?”   卢氏初时还能忍,过了片刻,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叫她再也没法熬下去。她伏在床上痛哭出声,嘴唇都咬破了皮,捂着脸骂道:“赵晋,你不是人!”   赵晋嗤笑一声,系好衣带转身离去。   他需要个发泄的出口,每逢在卢氏院里,总这么不上不下,三姨娘死了,四姨娘不再受他怜爱,另外两个从没入过他的眼。   于是月牙胡同的小院是他今晚的去处。   柔儿尚在睡梦中,忽觉身上沉重的难受,钝痛叫她猛地醒了过来。   黑暗中她根本瞧不清他的脸,平时他玩弄手段,虽有些久,但并不十分粗暴。上一回他这样凶狠,也是这样的晚上,他来得很迟,身上沾染了一股浅淡的香,这香味不常出现在他身上,更多时候是很浓的脂粉味或是旁的馥郁的熏香,只这个味极淡极淡,若不是离得这样近,根本嗅不出来。   他更是格外的沉默,好像他来,就只是单纯为了发泄欲念,发泄心里郁结的不快。   这一下又深又重,柔儿小声地抽了口气,带着疼得挨不住的气声求他:“爷,我疼……”   赵晋扣住她的下巴,直接以唇封住了她的嘴。   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柔儿,他此刻不想听见她的声音。   她攀紧了他的背,随着他的动作无助飘摇。她不能拒,不能躲,连求他放过也不能。   窗外碌碌的步声,金凤和何厨娘他们就在隔窗几许间。   水汽漫上来,混着一头一身的汗,头发碎乱地黏在脸上,柔儿抓着身下的被褥,小指甲都折断了。   赵晋总算肯放过,他一结束就坐起身,抓着衣裳下地,走到净房后兜头浇了自己一身凉水。   这才觉着脑子不再浑噩,清明了几分。   柔儿哭惨了,身量力道都太悬殊,他若狠心要折磨,她只有哀哭等死的份儿。此刻她弓起背,抱着枕头抽抽噎噎的小声啜泣着。   赵晋身上滴着水,心里的烦躁不快都散了,他坐在床沿上把她拖过来,端着她的下巴瞧了瞧她的表情。   她扁着嘴,眼睛也哭肿了,脸上脏兮兮的,腮边还贴着几缕碎发。   他笑了声。眼前这个怎么看,也就是个懵懂的小姑娘。适才大抵吓坏了,此刻瞧他的眼神透着慌乱和不安。   他伸手朝下摸了一把,吓得她甚至抖起来。   “傻孩子。”他的手,轻轻的抚了抚,“我今儿喝多了,还疼?我看看?”   柔儿又给他吓坏了,眼底全是惊恐,这下已顾不上委屈。   赵晋又笑了声,将她抱到膝头,勾住下巴亲了一阵。   她浑身紧绷,怕得不行,但就是这样怕,也不敢推拒他。   赵晋拉开些距离,见小姑娘睫毛轻轻发颤,微微仰起小脸,不敢睁眼。亲吻一事,还是他亲自教的,她当真乖得很,从来都是逆来顺受。   赵晋一手勾着她腰,一手掐住她下巴,拇指在她下唇轻捻慢揉,“今儿爷心情好,应你件事,你想要什么,头钗、衣裳、银票,或是想我把那两个双生的撵了,都依着你。你跟爷说,想要什么?”   并不是格外喜好乡野女子,那日买了那两个,不过就是告诉她,她在他这没什么可稀罕的,她这样的人,他想要多少都有。   今晚他难得发善心,觉着自己待姑娘着实算不上好。能伺候得他高兴,许个好处并不困难。   柔儿眨眨眼睛,眉头挑起来问道:“真的?”   赵晋咬了下她挺翘的小鼻尖,“你别告诉我,你还想回家?”凑近了说话,他尾音里都透着许慵懒,但里头那抹浓浓的威胁之意她深切的体察到了。   “我……”她摇头,哪还敢提回家的事,“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给的衣裳首饰都很多,她并不是个贪心的人,连他给的银子也不敢胡乱用,日子过得尤为简单。   她歪头想了会儿,动作神态里都是年轻姑娘独有的天真烂漫和娇憨,赵晋瞧得心中一荡,抱紧了姑娘,带着她又滚回床上。   小姑娘给他弄得气喘吁吁,还乖觉答着刚才的问题,“爷,能不能以后,我想到了再跟您说?这会儿我还没什么短的呐。”   赵晋已沉溺在欲念中无法自拔,他喘着气道:“行啊,都依你。”   柔儿朝他娇娇地笑了下,抬起手臂环住他脖子,“那您记住了,等我以后求您,可别赖账啊……”   赵晋埋头动作,连回应都不曾。   柔儿别过头,眼里雾蒙蒙的委屈散尽,亮晶晶透出狡黠,瞥一眼窗外,茜纱透出柔紫的颜色,天就要亮了。 第19章   赵晋这一觉睡得很沉。   他长期沉溺酒色,日夜颠倒,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手上产业又庞大,常常刚睡个片刻,就被各样事烦扰起来。所以养就了一个在哪儿都能打盹补眠的特长,倒也习惯了。   这样睡到正午没被打扰的时候很少,以致他醒来发觉身处青色帐帘之内且身畔半个人影都无之时,整个人都恍惚了一阵。   这间房里没熏香,只有炭盆里传来淡淡的烟火味道。撩帘起身,立时有人发觉迎上来,他眯眼瞧去,见是金凤。她跪下来替他穿靴,并道:“姑娘在厨上,待会儿就过来伺候。”   赵晋“嗯”了声,走到屏风后,金凤亦步亦趋地跟上,在旁递胰子,递手巾,赵晋抹了脸,洁牙漱口,然后坐在炕沿上接过她奉上的茶,闲闲瞥她一眼,问道:“在这住着还惯?”   金凤头垂得更低,恭谨地道:“奴婢在这里很好,陈姑娘和气纯善,待奴婢不薄。”   赵晋捏住茶盏盖,撇去水面上浮着的茶沫子,“轻絮临终,原是想你替她的位,爷没留你,把你遣到这里来,你没问过,爷为什么这么做。”   金凤脸颊微微泛红,额上有了汗意,“奴婢不敢问,亦没必要问,爷自有爷的道理,奴婢是下人,遵从主子吩咐才是本分。”   赵晋点点头,啜了口茶,“你能这样想,可见爷没瞧错人,管住嘴,不该说的一句都别说,记住自己的本分,明白?”   金凤跪下去,重重叩了个响头,“奴婢知道,请爷放心。”   柔儿端着托盘进来,就瞧见这一幕。她微微诧异,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她不知道的隐情,发觉赵晋瞧过来,她连忙收敛神色挤出个笑,“爷醒了?您昨儿不是喝多了酒?今儿饮食都做的清淡,免得再吃腻的肚子不舒服。”   她会做些新鲜小菜,样式用料不像家里厨上做的那么讲究,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胜在新鲜简便,若懂得欣赏,就能发觉出几分叫人欣喜的趣味来。   柔儿回转身,把托盘小心地放在桌上,用汤匙盛了一碗小馄饨洒下配料飘在汤面上,白的绿的,颜色鲜翠,汤水冒着热气,氤氲了姑娘明媚的脸。大鱼大肉惯了,清淡简单的食物倒令人心怡,赵晋用了小半碗馄饨,抬眼瞧着姑娘跟金凤一道忙里忙外的端东西,他扯了她一把,她脚步一顿,跌坐在他腿上。赵晋手里拿着只汤匙,舀了一只小馄饨喂到她嘴里,“你也尝尝。”   柔儿用余光偷瞧金凤,见她站的笔直目不斜视,并没在旁观自己和赵晋腻歪的样子,心里才算稍定,红着脸将馄饨吞了。   赵晋又夹了只翡翠笋丝豆腐皮儿,耐心地喂食柔儿。她身子僵硬得厉害,浑身绷紧了,在他腿上坐立不安,赵晋另一手在她臀上拍了一记,板起脸喝道:“老实点。”   她这么磨蹭,很容易就撩起了他的火星子,他可不是什么克制的人。   柔儿一紧张,嘴里没吃完的半只小馄饨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她噎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不敢对着赵晋去咳,捂住嘴想从他腿上下来,赵晋瞧她脸通红,又是紧张又是害臊的模样,他的眉目也不受控制地柔和起来,捧过她的头,温柔地吮了下她晶亮的沾着油光的唇。   柔儿僵住,那难受的咳意竟然一下子就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煎熬。   赵晋目光下移,掠过她紧张吞咽的喉咙,移到领口,觉得那浅杏小袄碍眼得很,姑娘年纪轻,就该穿红着绿,才显娇艳。   他喉结滚动,一手环着她腰身,一手去解她领子上的系扣。   如意扣缀着珍珠,经不得揪扯,散开了三粒扣子,前襟敞开,拨开里头斜襟中衣,是粉红绫绣花兜儿。她那两团规模有些勉强,但赵晋的嗜好不比旁人,他喜欢那初抽条的样子,鲜嫩嫩羞答答,一个手掌就一并盖住了。   柔儿按住他手,眼睛湿漉漉的瞧他,带着哀求之意。   赵晋笑了声,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姑娘睁大了眼睛,像是吓着了,见他目光幽幽盯着自己,又不敢拒。她回身瞥了眼四周,见金凤早退出去了,门帘隔着外头的光影,窗虽是敞开的,却离小厅有段距离,外头该是瞧不见吧……   她闭紧了眼,一咬牙,忍羞依言凑过去……   赵晋知足地叹了声,只那么一下,他就放开了,拍拍她滚烫的脸颊,轻声说:“吃饭吧。”   柔儿如蒙大赦,飞速从他腿上溜下来远远避到一边去。赵晋忍不住笑:“快吃,待会儿上街,去吉祥楼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柔儿扯了扯衣摆,将衣裳整理好,吉祥楼她听说过,去买绣线的时候听人讲,那吉祥楼请的都是江南来的绣娘,绣工非比寻常,价格也高的令人咋舌。   她犹豫了一下,“我衣裳挺多了。”   赵晋哼笑一声,奇了怪了,还有女人嫌衣服首饰多不成?   他不理她,她也不好再说什么,赵晋三两口吃完了馄饨,金凤不知何时进来了,上前躬身递上漱口的茶。   柔儿出门行头简单,也不如何妆扮,家常衣裳外罩件夹棉披风,描个眉就能走。到了吉祥楼楼下,刚下车,就见楼里掌柜的迎上来,见着赵晋刚要行礼,突然又瞥见赵晋身后跟了个女人,掌柜的露出为难神色,勉强端着笑,道:“太太跟二姨娘来了,正在楼上喝茶呢。”   柔儿怔了下,上回在赵家就没见着这太太,听说身体不好,常年不出门,今儿怎这么巧,在这遇上了。   赵晋发觉她没跟上,回身朝她招了招手,“愣着作甚?过来。”   柔儿小步挪上前,抿了唇,“爷,要不别做衣裳了,您跟太太说话儿,我、我回院儿吧?”   她有些怔忡,还有点手足无措。这幅模样落在赵晋眼底,他目光微冷了些,——出身定眼界,到底见识短了些。   他没说话,转回头提步上楼。   柔儿没得他应允,不敢擅自离开,她在楼梯前踯躅了会儿,见赵晋停在楼梯转角,又回头瞧她一眼。她叹了口气,抓住裙摆走上去。走到他身边,他横臂过来,紧紧扣住她腰。   柔儿意外地睁大了眼睛,旋即就被他半拖半抱上楼。   窗下几个妇人正在说话,听见掌柜的说“爷到了”,纷纷都回过头来。   赵晋抱着个女人,也就十六七岁,杏脸桃腮,瞧着文秀可人,被赵晋当众搂着,明显不好意思,脸颊染了红霞,垂低眼睛不敢乱瞧。   几个都是过来人,她虽然羞涩,但源于紧张,还是拘谨地贴着赵晋,眉眼懵懂中裹了几丝春意,不用猜,昨晚定是春风吹度玉门关……   几个妇人起身给赵晋行礼,二姨娘笑道:“这不是陈姑娘吗?”   没过妾礼,也就是个通房,侍婢之流,称一句“姑娘”已算抬举。柔儿小心挣开了赵晋的搂抱,曲曲膝盖,行礼,“太太万福,二姨娘万福。”   另有两个妇人在旁坐着,不知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年约三十五六,适才目光就盯在赵晋抱着她的那只手上。赵晋含笑踱步过去,二姨娘让出位置,他就顺势在卢氏身边坐了,一抬手环住卢氏的肩膀,“难得疑霜肯出来走走,也就是嫂子能请的动她。”   卢氏脊背僵直,强忍着没有推开他。   那年长妇人矜持地笑了笑,“疑霜脾气硬,是家里给宠坏了,多累赵官人包容,不周之处,还望念在她父母早亡份上,多多包涵。”   赵晋道了声“客气”,挑眼见柔儿还站着,朝她扬扬下巴,“你过来。这是太太娘家大奶奶,行个礼吧。”   瞧在二姨娘等眼里,他这算是给柔儿解围。   柔儿小步上前,规规矩矩叠住两手,屈膝下去,软声道:“夫人万福。”   卢大奶奶明知故问,“这位是?”   “她是我们爷在外……”二姨娘话说到一半,被赵晋打断。   “这是赵某房里人。” 第20章   房里人。   含含糊糊三个字,侍婢、通房、妾侍甚至妻子,都算得上房里人。   怎么听怎么觉着亲昵。   卢氏眼眸低垂,嘴角噙了抹嘲弄的笑,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   二姨娘边上坐着个小辈闺女,是那卢夫人的女儿,年约十五六,长得很漂亮。她多瞧了柔儿一眼,不自觉地蹙蹙眉。   柔儿独个儿站在那,有些无措。赵晋一面跟卢夫人说话,一面朝她招了招手。她凑前几步,赵晋打眼色示意,叫她在他椅子后侍立。   柔儿一靠近,鼻端就嗅到一抹熟悉的幽香,特别淡,味道略微清苦。原来赵晋染回的那抹香,是出自卢氏。   这是头回看见卢氏,佳人年约二十,柳眉杏目,肤白如雪。第一眼看去就觉惊艳,再瞧,便移不开眼。穿一身素白的宽袍,并不束腰,反倒衬出几许凌风御云的缥缈。   柔儿几乎瞧呆了,想到这就是赵晋的正妻,他眼光果然极好。可是又为何,放着这样的妻房不顾,要流连在外头那些风月场所。   几人闲聊着,柔儿在旁闻知,原来一旁坐着的姑娘要成婚了。赵晋命掌柜的捧了刚从宫里流出来的一册花样子给卢夫人瞧,“织懿成亲,自是要择最名贵的用料。”   他转过头,握住卢氏的手,“疑霜,你瞧着办,舅兄嫁闺女,便如咱们赵家嫁闺女一般,你替舅兄拟个单子,一应嫁妆压箱,咱们出八成,余下的,舅兄想亲自置备的,随意。婚服礼服男女各四套,吉祥楼一并做了。”   “文掌柜,工期可赶得及?”   掌柜的点头笑道:“来得及来得及,卢二姑娘五月二十的正日子,还有三个多月呢,咱们绣娘日夜赶工,保准按期完工。”   赵晋点点头,询问卢氏,“你觉得如何,有什么不满意么?”   卢氏的手被他握着,她冰凉的掌心甚至渗出了汗,濡湿黏腻,特别不好受。他这样大方示好,这样为她娘家花钱,总不过是要做样子给人瞧,要天下人知道是她欠他。   她垂下眼睛,非常勉强地挤出个笑:“多谢官人。”奈何哥哥不争气,卢家一族皆没落了,如今嫁闺女的钱都出不起。今天嫂子带着侄女求她来,就为着她能吹吹枕头风哄得赵晋当这冤大头。这份情,她终究又欠下了。   赵晋顺着她手腕抚上去,按住她窄细的肩膀,“傻子,你是我妻子,我们是一家人,何来谢字?”   卢夫人欢喜的道:“织懿,还不谢谢你姑父姑母?”   小姑娘扭捏地站起身,上前袅娜行礼,“谢谢姑父,谢谢姑母,织懿定要把日子过好了,将来报答姑父姑母。”   姑父夫妻没孩子,保不齐还得她跟她兄弟给他们养老送终,姑娘年纪不大,已满脸都写上了势利二字,破家穷户里长大的孩子,又被告知原是高贵的出身,活得并不豁达,自来就有几分拧巴。   赵晋从腰上摸了块玉出来,“事先没准备,这块玉勉强过得去,你拿着吧。”他能瞧得上的,自然是好东西。   小姑娘含笑凑前,伸出洁白的小手,接过那如意玉扣,两手交接,姑娘柔嫩的指尖轻轻刮了下赵晋的掌心。   赵晋瞥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收了,缓缓收回手掌。   织懿垂下眼睛,脸上泛起薄薄一层红霞。   柔儿站在赵晋身后,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姑娘的小动作。她心底升起波澜,一开始只是一点涟漪,越想越心惊,认知里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眼前的情况未免太复杂了,莫不是她瞧错了?   卢夫人目的达到,闲话几句,便起身行礼告辞。   卢氏跟二姨娘将她母女送到楼梯前,赵晋没起身,指着适才掌柜的捧的那花样册对柔儿道:“喜欢哪个样儿,挑几件儿。”   柔儿还沉浸在适才的震惊中,这时她站在他身后瞧他,见他侧过来的半张脸波澜不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下颌线条清晰,鼻梁高挺,凤目薄唇,若不是这样浪荡,再年轻几岁,该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良人。   赵晋没见柔儿回话,挑眉朝她睨了眼,正撞上她打量自己的目光,赵晋嘿笑了声,曲起中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疼得她捂住脑袋瞪大了眼。   “傻了?”赵晋勾住她衣领,将她扯得弯下腰,捏着她下巴,凑近了,想亲一亲她的嘴。   卢氏和二姨娘就在这时踅身回来。二姨娘脸色阴沉,眉头下意识蹙起。上回他们几个女人商议,要把爷在外藏的女人弄回家去,结果四姨娘折在这事上头,引得爷生了大怒,如今四姨娘还在屋里不好意思出来,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实在拿不准爷到底准备怎么安置这闺女。   柔儿慌乱地推了赵晋一把,脸通红,当着人家正房妻子的面,她觉得这样特别无耻。   卢氏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吩咐掌柜说:“待会儿把花样册子送回宅子去,我要细瞧。”   掌柜的为难瞥了眼赵晋,见他面色如常靠在椅背上,并没什么表情,掌柜的硬着头皮走过去,“陈姑娘,这册子您瞧完了吧,小人……”   柔儿捧着册子,立时觉得十分烫手,她慌忙将册子递过去,“对不住,我、我瞧好了,您给太太吧。”   掌柜的接过册子的同时,赵晋开了口。   “这上头的样式儿,各做一件儿,送到月牙胡同。”   掌柜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爷、爷?都做?这上头三十多样儿……”   赵晋冷笑:“怎么,外人给得,爷自己女人给不得?”   “外人”是谁,是适才卢家太太跟姑娘吗?掌柜的堆了满脸笑,却不敢附和。赵晋不再言语,振了振袖子,牵住柔儿就朝外走。   二姨娘在后唤了几句“官人”,见赵晋头也不回,颇失望地住了口。   转眼赵晋带着柔儿上戏楼,二楼包间里已坐了不少人,中间的位置空着,是留给赵晋坐的。   崔寻芳打量着柔儿,“赵哥,这不是楼船那位?怎么,您回心转意,又宠上了。”   赵晋笑了笑,“崔寻芳,吃着茶也堵不住你嘴?”   崔寻芳笑得更灿烂了,“赵哥,这都带出来瞧戏了,昨晚在一块儿吧?嘿嘿,哥您别厚此薄彼啊,郭子胜跟我,您得一般疼吧?”   这话什么意思,柔儿不明白,在场却都是清楚的,霎时好些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身上,柔儿朝后缩了缩,把半边身子遮在赵晋后头。   赵晋笑骂了一句,崔寻芳挨着他坐下。台子上戏正唱的热闹,崔寻芳凑过来,低声道:“昨儿哥拂了姜无极面子,他从四方会馆出来时,脸都是绿的。我瞧这事儿他不会善罢甘休,他舅子不是跟京里头一些人物有接触吗?会不会,在这事上捅什么窟窿出来?”   赵晋笑了声,“他舅子给章星海当义子,也就是走走章星海的道儿,旁的官员贵胄,谁当他是个人?章星海靠着早年随兴安侯出过海巡过几个属国时混了眼熟,捞了个工部员外郎的从六品衔儿,如今位子还没坐热,他真要替姓姜的出头,也得掂掂自己斤两,这么个人物,爷还没放在眼里。”   崔寻芳拈只花生塞在嘴里,含笑道:“他舅子都多大了,这么个岁数,上门给人当儿子,寒碜不寒碜?”   赵晋嘴角浮起一抹笑,持杯在手,“名头上是义子,实则就是陪床的男宠,不得不说,姜无极眼光不错,他媳妇儿舅子,都出了名儿的貌美。”   崔寻芳一脸兴味,咂摸着赵晋透出来的消息,弯起眼睛笑得更深,“真的?那怪不得了。兴安侯建园子,姜无极出面运送太湖石,我说呢,原来靠他舅子给人吹枕头风!姓姜的可够不要脸的。”   赵晋笑了笑,眼望台上,不言语了。片刻,有个小厮上来回话,赵晋起身去处理了件事,崔寻芳挪过来,坐了赵晋那张椅子,胳膊搭在扶手上,歪着头打量柔儿,“姑娘,原来你不是哑巴啊?你到底在哪家儿挂牌啊?你告儿我,我给你捧场去呀。”   他离得这么近,近的柔儿浑身不自在,她后退相避,蹙眉道:“公子,您认错人了,请您自重。”   崔寻芳伸臂过来,陡然把她手抓住了,“哎呀,姑娘这手都粗了,你们家老鸨子待你可不太好啊,咋能让这么个小美人儿干粗活呢。”   柔儿喜欢下厨做饭,何厨娘乐得躲懒,她钻厨房的机会就更多,这手虽比以前养得好多了,可到底不若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白细。   柔儿正要把手抽回来,门突然被推开。   她被崔寻芳抓着小手不放,这一幕给赵晋正正撞见。   他那双眼睛,冰凉不带一点热度,蓦地撞上,令她心直往下沉。   崔寻芳回转头,朝赵晋堆笑,“哥,我可太稀罕这嫩口了,您行行好,让给我尝尝?” 第21章   赵晋泠然的脸浮了抹笑,众人都等瞧他的反应。   往常这种事并不少,赵晋出了名的大方,香凝雪月之流,他花数万钱梳拢到手,随手就能赏人。   况这崔寻芳跟他家生意上往来颇多,旁人尚可不予理会,崔某的请求却不好驳回。   赵晋瞭了眼柔儿,姑娘脸色苍白,小脸绷得很紧,她定然是怕得很,渐渐知道他脾气,自然也不会寄望他对自个儿有多回护。赵晋一脚踢在崔寻芳椅子腿上,笑骂:“滚一边儿去。”   大伙儿挑了眉,怎么,赵官人这是不应?   崔寻芳无奈,两手一摊,悻悻地起身让开位置,赵晋在椅上坐了,不等柔儿松口气,就见他敲了敲扶手,说:“过去陪你崔爷坐坐。”   崔寻芳一听,喜滋滋蹦起来,“哎哟,我就说嘛,赵哥岂会不疼我!来来,美人儿,坐爷腿上。”   一旁坐着的人都笑了,赵晋的反应他们自然是不意外的。   柔儿脸发白,颤巍巍站起身,声音也抖得厉害,“爷?”得到的回应不过是他一挑眉,说:“还不去?”   昨夜那般缠绵,今日给她做三十件衣裳,这么宠,这么亲昵,也不过是易逝的流光,根本抓不住摸不着。有情无情一转眼,仿若泼水般容易,待她整个人都堕进冰窟窿,再去瞧他,才恍惚忆起,他原就不是良人。   柔儿朝前挪了两步,崔寻芳伸臂过来,在赵晋膝头前将她手臂攥住捞过去。   她被按在陌生男人腿上,崔寻芳举杯凑到她唇边,笑道:“美人儿,先跟爷喝个交杯。”   旁人饮的是茶,她这杯是酒,浓烈呛喉。手腕被别住,鼻尖险些撞上男人的下巴,她这辈子头回喝交杯,竟是跟这么个才见了二回的陌生人。   酒水热辣的冲入喉腔,刺激得想要咳嗽,阖眼睁眼,一瞬泪意就漫上来,柔儿心道不要哭,人已微贱如斯,眼泪更不值钱。   适才坐在崔寻芳边上的美人此刻挪到了赵晋身畔,柔儿余光见那美人儿已扑进他怀里,捧着一串绿玛瑙似的葡萄,拈一颗喂到他唇边。   崔寻芳贴着她耳朵说话,“美人儿……要不咱这就离席,爷在后头云鸿客栈有间长期房,这就坐车去?”   他手掌贴在她腰,一点点朝上游走,柔儿咬住唇,按住他那只手,想一想,终是咬紧牙根迎上,勾住他脖子,嘴唇浅浅在他腮边啄了下,小声道:“崔爷,我头回来瞧戏,您准我瞧完这出,行不行?”   她说不上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若在从前,遇上这情形,就是没吓哭,定也羞愤的想死了,此刻她却头脑清明,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抛了尊严,跟个才见了两回的男人交臂抱着,除了有点恶心,竟也出奇的平静。   崔寻芳手掌托在她臀上,用劲儿捏了捏,“好美人儿,爷疼你,你说什么是什么。”   柔儿勉强挤出个笑,“崔爷,我给您斟茶。”   崔寻芳依言松开手,叫她去提茶壶,柔儿捏住提梁,斟了满杯,一抬眼,瞥见适才那美人儿正跟赵晋说悄悄话,他们说什么?定然也像适才她跟崔寻芳般,没一句能见人的吧?   柔儿回手将茶递给崔寻芳,却不等他拿稳,就松了手。   一杯刚换上来的热茶一滴不漏的全泼到了男人身上。   幸而穿得厚,倒没烫着,崔寻芳给浇了满身湿,登时不悦地跳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语调有点恶狠狠的,跟适才调笑时完全两个调调。边说,边抖落着衣摆上的水。   柔儿被推了下,顺势跪在地上,她头低垂,伏在那小声致歉,“对不住崔爷,我一时没拿住。”   一旁的看客都笑劝:“瞧你吓着姑娘了,不就是泼了茶?叫你家从人去车里拿一件儿上来换上就是,多大个事儿,也值得跟个小姑娘叫嚷。”   崔寻芳气笑了,“得,还是我的不是了?行了,你起来吧。”   赵晋手肘支在椅上,掌心托着腮,这小插曲一点儿没影响他瞧戏。   待崔寻芳去换衣裳,戏台子上的演出也告一段落。   片刻那旦生二人都上来磕头谢赏,旦角被班主推到赵晋身前,笑着介绍,“赵爷,这就是小雁春,原先在苏杭一带,可红得很呐。”   赵晋没说话,小旦妆彩未卸,从浓重的脂粉画痕里也能瞧出几许风情。细窄身量跪在赵晋身前,脆声道:“奴小雁春见过大官人。”   赵晋笑了下,招手命班主近前,“待会儿自个儿去青山楼,要三千两票子,就说爷赏的。”   班主笑得合不拢嘴,推搡那小雁春,“还不谢过官人?”   小雁春伏地拜下,班主又道:“官人今儿下榻何处,稍晚等闺女卸了妆,这便给您送过去。”   银货交易,仿佛那小旦并不是个有感情的人,就只一桩明码标价的生意。在座却没人觉得有什么不该,世道若此,遑论多少人前仆后继,自降身价儿也愿会会赵晋这般人物。   连柔儿也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此时她两手交握坐在旁边的椅上沉默着,在苦恼待会儿要怎么面对崔寻芳。   一星热乎乎的火苗在嗓子里燎燃,她尚没觉出不妥,以为是残存的酒热。   赵晋说了个地址,事一谈妥就起身告辞。今儿来这一趟,听戏喝茶原就不是主菜,最终不过就为着梳拢戏楼新蹿起来的艳角儿,再顺便,在茶水氤氲的热气儿里,成就几桩生意。外行人根本听不着他们谈铺子报价,推杯换盏的过程中,有些共识就已默契达成。   崔寻芳慢悠悠上楼,见众人拥簇着赵晋朝下走,笑着迎上道:“怎么,这么会儿就走?赵哥接着去哪儿,要是不好玩儿,我就不去了。”   旁有人笑道:“崔子越来越没出息,天还没黑就急色上了,赵哥给了你的人,难道还能反悔要回去?”   崔寻芳嘿嘿直笑,骂:“滚你的。”   赵晋站在阶上,伸手拍了拍崔寻芳的肩,“玩归玩,莫太过火。”   他这么一嘱咐,崔寻芳表情变了,“赵哥,那姑娘什么来头?”雪月跟他的时候,可没见赵晋这么嘱咐。   赵晋没吭声,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   崔寻芳站在阶前目送众人走远方踅身往回走。   他两个伴当还侯在包间门外,见他来,低声道:“四爷,那姑娘里头候着呢。”   崔寻芳搓搓手,含笑推开了门儿。   ——   赵晋别过众人,立在后巷口等马车来接。平素福喜机灵,甚少有这种车马迟来要他等候的时候。   辘辘轮声传来,福喜神色有异,吩咐车夫先停下,奔过来禀道:“爷,陈姑娘在车里。”   春寒料峭,日头是惨淡的蛋清色,赵晋那双眸子半眯,里头淬了幽幽的光线。   他走向停着的车,福喜躬身掀开帘,里头椅上伏着半跪半坐的姑娘。   “姑娘从包间儿凭栏跳下楼,穿过后台跑出来的。”福喜有点不忍,别过头不敢多瞧,“腿上应是伤了,适才扑到车前站不起。”   赵晋弯腰跨上车,拎着柔儿后颈衣领,“起来。爷出去一瞬,就忙不迭跟人摸手摸脚,爷不是称了你的意,这会子又装什么贞洁烈女?”   姑娘转过头,脸上满布潮红,这么寒凉的天,额上晶晶亮亮一层薄汗,眸色迷茫混沌,像是意识不清。   赵晋拍了拍她脸颊,“还能认人吗?”   姑娘眸子失了焦距,灵台还余几分清明,听见男人和润的声线,满腹委屈一下子兜涌上来,鼻子一酸就哭了,揪住男人袖子小声道:“爷,我没有,您别扔下我。”   赵晋嘴唇动了下,还没发出声,姑娘整个人扑上来,勾着他脖子紧紧抱着他,“爷,我听话,我好好伺候您,您别不要我。”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赵晋蹙眉,“你胆子不小。”   稍稍推开她,俯身把她裙摆掀上去,剥开足衣,瞧那脚踝肿得像个馒头。   姑娘依旧抓着他的衣料,怎么都不肯放,哭得凄凄惨惨,像个受了伤的小兽,赵晋拨开她的手,斥道:“爷已把你送了,既知应该听话,为什么逃出来?不瞒你,如今爷的一桩生意正要用他,如若生意不成,少赚不止十万数,你值几个钱,就敢坏爷的事?” 第22章   柔儿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进,也听不懂,有股火苗正在熊熊炙烤着她。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是渴得难受热得难受,还想紧紧挨着赵晋。   “爷别不要我。”她重复着这句,嗓子里全是哭音,额头蹭着他的前襟,断断续续的哀求,“我听话,伺候爷,给爷生孩子……我不敢了,我不敢了,爷留着我,我再也不敢犯错了……”   赵晋嗤笑了声,捏住她脸颊把她头抬起来,瞧她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真丑。”   柔儿使劲儿低着脑袋,贴着他衣襟要把脸藏起来。赵晋衣裳上沾的全是她眼泪鼻涕,有点嫌弃,把她推开,她偏又缠上来。   正纠缠着,福喜急忙忙敲了敲车壁,“爷,崔四爷的家奴下来了,好像在找陈姑娘呢。”   车里沉默着。赵晋抿唇,低眉瞥了眼意识不清的柔儿。   片刻,福喜听得里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赵晋说:“你去知会郭二爷,说今儿明月楼聚会我不去了。”   福喜怔道:“那,这会儿?”   “月牙胡同。”   “你再去趟凌云坊,挑两个人给崔四送过去。”凌云坊就是上回那楼船,福喜是熟门熟路了的。   依稀听着,车里的赵晋好像沉沉的叹了声。   此刻黏人的小姑娘又哼哼着往他身上爬,赵晋靠在车壁上,展臂把人捞过来,车子晃动中,跟她互换了位置。   小姑娘后脑撞在车窗棱子上,疼得“啊”了声,这一声极短,因为下一秒,赵晋就堵住了她的唇。   他的温度清清凉凉,唇齿间沁着茶香,还有点儿甜。柔儿没试过这样渴望他的吻,也是头回这样的喜欢被他亲。   两相辗转,一路纠缠,待到下车时,她小巧的嘴都肿了。   赵晋打横抱着她,下车一路走到里间,命金凤打冷水过来,他把她放在床上,站起身踢掉脚上的靴子,撩袍跟着爬上去。   金凤端着热水推门进来,放下一半的帐子里抛出来一件鹅黄色丝质小衣。   赵晋声音沉稳,令道:“把水放在床头,出去。”   金凤不敢耽搁,依言放下水关了门。   赵晋捏着柔儿脚踝,将浸了凉水的帕子搭在她伤处。   姑娘蹙眉“嘶”了声,疼得想躲,赵晋按住她,“别动。”   轻轻捏着细足绕了一圈,问她:“疼吗?”   柔儿“嗯”了声,捂住脸又哭出来,声音细细的,“疼,还、还想爷再亲亲……”   这话若是清醒时说,羞也要羞死她了。可这会儿她还哪里耐得住,那热浪正是熬人的时候,她觉得他若是再不碰她,她可能就要死了。   赵晋闻言忍不住笑了声,“馋死你算了。你这伤要是不顾,以后落下毛病,走路一拐一拐,可就更丑了,本来就不多美。”   柔儿撑起半身来揪他的袖子,“我知道,太太他们都漂亮,我、我不好,哪儿都不好,爷不喜欢我……可您救救我,我、我难受……”   赵晋撩了一捧水,揉在她脸上,她肌肤烫的厉害,沾上冰凉的水,霎时浑身都舒泰起来,她边抽噎,边满足地叹了声。   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她支着枕头半坐起来,握住他的手小猫似的舔他的掌缘。   赵晋叹口气,使劲一推,把她到枕上,他压下来,恶狠狠地道:“明儿你就知道这酒的厉害了。人家让你喝,你就喝,还搂着喝交杯酒,真把自个儿当花娘?他要兜搭你,你不会拒?真真是个蠢货!”   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一个人,他可以不要她,可以随随便便把她送给别人,却绝不准许她主动去和人兜搭。   帐子晃了下,突然而来的满足令柔儿紧紧弓起了背,圆润小巧的脚趾头用力蜷了起来,她仰头,眼睛里泡着一汪水,张开嘴小声地咿咿呀呀,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连不成。   赵晋头上青筋直跳,垂下头再次封住她嘴唇。   她说的不错,好人家姑娘不该踏足青楼,也不该喝这种不正经的酒,不该有今天这些举动。   他把她弄脏了,纯白洁净的布,溅上洗不掉的泥污。也好,也好,既要跟了他,不若就一起沉沦在这泥沼里头,谁也别嫌谁龌龊。   潮头汹涌,余波还在回荡。赵晋翻身而起,足尖尚未踏上地面,身后的人又缠上来。   肿着眼,鼻音浓重,像呜咽,像撒娇,攀着他的腰不放,“您去哪儿……”   赵晋抓住她的手将她拨开,起身去柜橱里拿了药回来,掀开被子,替她仔仔细细按摩肿得不像样的脚踝,“骨头应是无碍,扭伤了,这几日不要胡乱走动。喝了那酒,明儿说不准要头疼,多睡儿会,不要急着起来。”   被子朝上推,膝盖上也青了两大块,另有手掌上细小的擦伤,为了不被送人,她是拼了命的从楼上跳下去的。   若是一下没跳好,万一头着地,许就香消玉殒了。   此刻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嗓音细细小小,小猫似的呜咽着。赵晋丢开药盒,就着床边的盆子洗了手,才回身将她圈到怀里,含糊笑道:“你这一跳不打紧,回头还得多让几成利给崔家。”   柔儿鼻尖蹭着他手臂,撩开眼睫,眸子湿漉漉的携着几分春意。   赵晋道:“今儿若你不是这个八字,换了谁,在爷这都蒙混不过去。耍性子不要再有第二回 ,否则爷大不了多使些钱再买个一样的。”   他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按着她的脸颊,“听见没有?”   柔儿瑟缩着点头,赵晋提高音调:“说话!”   柔儿哼哼唧唧,含含糊糊不知说了句什么。赵晋气得直笑,他真是跟着她犯傻,对一个没意识的蠢东西废什么话。   此时外头金凤迟疑地敲了敲门,“爷,福喜说眉春班班主跟您说好,晚上送个人到新杨胡同,瞧时间差不多了,叫提醒您一声。”   赵晋蓦地想起今晚原还安排了旁的,给这混账丫头一搅合,好些事耽搁下来。   他愿意周旋,不过是暂还没腻,比起家里的,总是多了点新鲜感,再比楼子里的那些脸皮薄,逗弄着有趣。   金凤进来,从柜里找了件水蓝色直替他更换,赵晋回身瞥了眼床上已经陷入沉睡中的小姑娘,吩咐:“待会儿给她灌点温汤,这一觉怕是要睡到明儿中午了。”   车驶入新杨胡同,一个从人迎上来打了帘子,“赵官人,大人们都到了,正候着您呢。”   赵晋“嗯”了声,跨步入内。   屋里已经开始吹拉弹唱,唱曲的姑娘嗓音婉转如莺啼,正唱一出《浣溪沙》。   沈振声坐在南边墙下,穿着家常袍子,半闭着眼,一面儿打拍子,一面儿跟着歌女的唱词哼着调,屋里还有几个人,上首坐着个年轻武官,一丝不苟地挺直背脊端坐在上。下首陪着浙州府尹蒋天歌,末席上坐着几个跟这些大人有干系的子弟,见赵晋进来,除了沈振声和那武官,其余人都起身行礼。蒋天歌让出位子,“官人这里坐。”   赵晋笑了笑:“大人岂不折煞我了,赵晋一介白身,岂敢越过大人去。您请。”   蒋天歌笑呵呵落了座,赵晋在他下首的空位上坐了,含笑举杯敬那武官,“齐大人别人无恙,上回碰面,还是在京城琼华别苑的春宴上,您一向可好?这回前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   武官肃容举杯,声线低沉浑厚,“此番齐某至浙州,一为监督朝廷采办,二为来替殿下瞧瞧,北坡矿场的冶炼情况,职责所在,何敢道‘辛苦’二字。赵官人不必客气,齐某这个人,向来喜欢自斟自饮。请。”   他抬臂饮了杯中酒,目光直视前方,根本不瞧赵晋。   适才话说得很清楚,任何贿赂讨好都无用,连敬的酒也只喝这一杯,他是个公事公办的人。   赵晋不以为忤,含笑陪了一杯,沈振声笑着打个哈哈,“齐大人正派清廉,乃吾辈之楷模,晋哥儿,你也不必想太多,放眼北方各商行,论财资实力,赵氏是数一数二的,你只管安坐,等着好消息就是。”   赵晋笑了声,“那就借沈大人吉言,赵某就托赖诸位了。”他言罢,放下酒盏拍了拍掌,锣鼓点应声奏起来,气氛登时一热。   小雁春扮的是嫦娥,踏着节拍从门外度着飞锁飘然落在正中央的鼓面上。   在场都拍手叫了声好,赵晋移目去瞧那齐大人,整齐的甲胄下,两手握成了拳。   赵晋笑而不语,沈振声暗自跟他比了个大拇指。   酒过三巡,歌歇舞罢,小雁春卸了妆彩给众人磕头谢赏,就被带了下去。齐大人闷饮了两杯,提前离席。转头出了胡同,却见一轿一人停在巷口。小雁春笑得妩媚多娇,捏着细细的嗓子道:“大人,适才奴唱戏时您怎么都不叫好?是不是奴表现不好?都说大人是个戏痴,您可愿指点指点奴呐。”   齐大人不语,打手势示意随从继续行进。小雁春追在车后,一路踉跄跟随,忽然“哎”地一声,扑跌在地上,车马继续前行,齐大人撩帘回望,见佳人坐在尘土路上,衣饰赤红如火。   及至回到下榻的驿馆,才洗漱罢歇息,忽闻楼下一把熟悉而惊艳的嗓子,“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劝君……问斜阳,……留晚照……”   小旦清亮的嗓音穿透紧闭的窗,“大人,外头好冷呢,您不叫奴进,奴就彻夜在风里给您唱戏好啦。”   齐大人翻了个身,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那戏果真唱了一宿,只是到了后半夜,那把空灵的嗓子已有些哑了。   如此过了三日,沈振声来寻赵晋,“昨个晚上,事儿成了。拿下这姓齐的,不愁没人替你美言。”   赵晋在窗下瞧账本,闻言并不意外,他圈出一笔数目,问福喜,“这是哪儿来的支出。”   福喜笑道:“爷忘了,上个月您叫小人在楼里支二千两票子,给月牙胡同的陈姑娘使。”   赵晋哼了声,用朱砂在上画了个好大的叉。   他有几日没去陈柔处了,近来专心在生意上头,连明月楼也没去。郭子胜喊他几回了,说明月楼新近来了几个乡里买的姑娘。都闻赵晋在楼船一出手就赎了两个村姑,于是城里这股风就吹起来,说现如今爷们儿都好野趣儿了。 第23章   柔儿坐在临窗的炕上发呆。   这几日赵晋没过来,给她充分的时间去消化那晚自己的失态。   此刻她支颐蹙眉,在回想赵晋待她的态度。   原本是个注定的死局,她懵懵懂懂就杀了条活路出来。   赵晋虽表现出不悦的态度,话也说得很重,但细细想,她并没有受到任何实际的惩处。   也就是被他冷待几天,再就是减免了些月供,她深居简出,一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和东西。   柳条抽了芽,门前的桃树开了花,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赵晋忙着生意上的事,过家门而不入,直待沈振声要动身回京,他才在家里备上了送别宴。   卢氏平素不饮酒,这晚伤感不已,喝了小半壶。   把人都支出去,赵晋借更衣避让了。   卢氏跟哥哥卢青阳、姨父沈振声留下来说私话,沈振声劝她:“赵晋对你们卢家仁至义尽,能保住你哥哥,给你们卢氏一门留了后,卢氏这辈子都当感恩戴德。如今你嫁侄女儿,又是他出面张罗,若不是瞧在他脸上,你侄女儿能有这么好的归宿?我瞧你冷眼冷脸,待他不大尊重,疑霜,你这样可不应该。”   卢青阳笑道:“可不是?我平素也劝她,好好日子不过,置什么气呢?正经给赵官人添几个孩子要紧,正室房头占着,不生不养,难道等着庶子生在前头?说句难听的,就是不为夫妻情分,单为了将来分家产,总也得有个儿子替你争吧。”   沈振声咳了声,他是做姨父的,虽是个长辈,却没什么血缘,如此议论晚辈生孩子的事可不大合适。   卢氏垂头不语,提起酒壶又替自己斟了杯,岔过了话题,“姨父难得来浙州瞧瞧我们,下回再见,又不知是何年月了。过几个月是姨母生忌,疑霜回不得京,唯有遥寄一片心意,朝北边磕头祷祝。”   沈振声也有点伤感,亡妻去得早,如今儿女都大了,旧时那些岁月不可追及,当初为了避嫌,卢家出事的时候他没出头,这才堪堪保住了官衔,这回来浙州,都不敢叫人知道他原跟卢氏是有亲的。如此面对着,他心底是愧疚的。   “你姨母要是活着,瞧见你们,定然很欣慰。”他抬手拍了拍卢青阳的肩,“我知道如今不比从前,不能科考入仕,可卢家原是诗书传家,祖宗的家训不可忘了,功课万万丢不得。”   卢青阳含糊地应下,其实不以为然,他多年不碰书本了,钻赌馆的次数远比在书房瞧书的次数多。   那个出身高贵,才貌两全的卢家公子,早在家里出事那天就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不过是个游戏人间醉生梦死的废物。   卢氏被扶回房间的时候,已有七分醉意。秦嬷嬷转身去打水的功夫,卢氏就不知从哪翻出个破旧不堪的盒子。   秦嬷嬷见她抱着盒子说胡话,神色一凛,忙把屋里服侍的都遣出去,几步走到床前,去夺卢氏手里的盒子。“太太,您怎么又把这个拿出来了?要是被官人瞧见,又要生嫌隙了。您赶紧,把盒子给阿嬷,阿嬷替您扔了去。咱们不要再留着这东西了,听话,把从前那些事儿都忘了吧。”   卢氏死死抓着盒子不肯放,“阿嬷,疑霜头疼,疼死了。……疑霜想爹娘,想君哥哥。”   秦嬷嬷脸难看得吓人,忙伸手捂住卢氏的嘴,“太太醉了,您醉了,别说话,您别说了。算阿嬷求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咱们不想了好不好?”   卢氏疼得直冒汗,盒子拿不住了,两手抱住头小声的喊痛。   秦嬷嬷飞快夺过那盒子,流泪安慰:“太太等会儿,这就熬药端过来。”   她用袖子遮住那旧盒子,飞快朝外走,吩咐小丫头:“快,把太太的头疼药煎一副来!”   未及走出门,赵晋的身影就出现在帘后,小丫头卷了帘子,秦嬷嬷顿住身形,将掩住盒子的那只手臂背到后面。   许是太过慌乱,竟然没拿住。   “啪”地一声脆响,盒子摔裂在地上。   里头的东西蹦了出来。   发黄起了毛边的信纸,掉了珠子的花钗……   赵晋视线掠过,线条分明的面上浮起一抹冷笑。   秦嬷嬷忙跪地去捡,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都是旧东西,坏了的,奴婢在库房角落老鼠洞里翻出来的,这就扔了去。”   她讪讪起身,不敢多停留,拿着东西快步朝外走。   “还给我,把我的东西……还来……”卢氏的声音很轻,伴着不时的呼痛,赵晋脚步停在门口,隔着颇远的距离探望着帐中人。   道袍宽大,穿在她身上也掩不住那国色天香。只可惜这美人儿没有心。她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赵晋嗤笑:“可惜了。就算你现在跪着去哭求给那人做妾,怕他也不敢要的。只是我没想到你如此长情,原来那些破铜烂铁你到今天还留着。不要紧,何苦扔了呢,你我不过是交易一场,本就没情分,我都不在意,你又怕什么。”   他回身吩咐:“去拦着你们嬷嬷,那些旧物可是太太的心头宝,万万扔不得。回头换个锦盒盛着,好生留存,莫再坏了才好。”   秦嬷嬷尴尬地被请回来,赵晋从她手里拿过那只早被踏扁的珠钗,穿过稍间,一路走到帐前,“你把它戴着,今儿你就戴着它,履行你做妻的义务。”   夜色深浓,柔儿被窗外的雷声惊醒。觉出被子底下有些湿意,下地摸索着点燃了烛灯。   火光摇曳,她看见一块未干涸的红色,鲜明地印在褥子上。   她望着那块红发呆。这个月月信又准时到了。   承欢数月,一直没怀上。   先前把过脉,郎中说她底子尚算好,年纪轻,是容易受孕的。   却不知为何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信期总是如约而来。   这么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她能才能给赵晋生个孩子。   若她一直不能有,他花的那些钱,岂非都白费了?   城里有些私下里传播的小道消息,有人说,赵晋是缺德事做多了,所以上天才不叫他有儿子。   柔儿不知传言可不可信,他这人格外复杂,好人坏人,哪里那么容易分得清。至少他待她,虽算不得好,可他毕竟是救了她一家人性命的人啊。   ——   下了一夜的雨,青草被濯洗过,气味格外香浓。今儿柔儿做了几样点心,想请巷口那家点心铺里的掌柜尝尝。   金凤去采购菜肉,约好在店前树下等。——赵晋断了小院供给算作惩罚,这些都得她们自个儿去准备,何厨娘见赵晋多日不过来,索性称病告假,事情都推给金凤和柔儿自己做。   从小店出来的时候,柔儿看见道上停着辆熟悉的马车。   福喜扶着大姨娘下了车,随在赵晋身后进了一家香粉铺子。   柔儿往树后避了避,尽量遮住自己。   赵晋不来瞧她,她自不会自己撞上去博他关注。   小楼二层窗畔,赵晋视线收回来,匆匆一眼瞥见个飞快逃窜去后巷的影子,他经手过的人丈量过的身子,是不会看错。   只没想到,不仅没贴上来,还跑得这样快。   大姨娘捏着个陶瓷瓶子转过头来,正撞见赵晋半侧的脸上露出个极淡的笑。   “爷,怎么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朝下张望,热闹的长街,什么特别的都没有。   赵晋说:“没什么,你慢慢看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 第24章   大雨滂沱。   四月的天,这雨一下就是十来日。   月牙胡同的小院地势低,院子里积了一地的水,庭前一块茉莉花圃都给水淹了,柔儿对着泥泞的院子,觉着好生惋惜。她亲手侍弄花草,打理的一向精心。   如今不必种田做农活,只绣绣花做做饭,时间慢慢打发,唯一还能让她跟过去的自己有所联系的事,也只剩下伺花弄草了。   那是个午后,赵晋从来没这么早来过,她蹲在花圃前叹着气,他就站在她身后靠着门瞧她。   发财等被禁了声,不许通传,金凤急得狠打眼色,希望那个对着花圃兴叹的姑娘能快点发觉。   “金凤,能不能弄条空心竹子来,这水得排出去,不然再泡几个时辰,这花都死了。”   身后伸来一只手,递来一件细细的竹制品。柔儿信手去接,发现握在掌心的是把扇柄。   转过头来,赫然发觉是多日没来过的赵晋。   她脸上一红,经由上回,当真赧然面对他。磨磨蹭蹭行了礼,垂着头都不敢瞧他神色。   赵晋打量她,蹙了蹙眉,“真脏,换了衣裳再来说话。”   她的小手掏过泥水,他嫌弃的退后了两步。   柔儿忙应下,快步去净房拾掇。   赵晋坐在明窗下瞥着雨帘,金凤送了点心上来,说是“姑娘做的”。   她手艺有长进,点心做的越来越漂亮。   晶莹剔透的雪玉糕点,镶着鲜亮的红豆。   对面传来窸窣声,小姑娘洗过脸换了件粉嫩的袄裙,小步挪了过来。为避免尴尬提及上回,她踅身去帐子里摸本册子出来。   咬咬牙,献宝似的捧上来,“爷,我赚钱啦。”   赵晋挑眉,移目瞧她翻开的纸页。   歪歪扭扭几个字,不细看根本认不出是什么。   她这手字,还是他亲自教的。   正月里飞雪流风的书轩窗下,那日他温热的大掌覆住她的手,提笔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他运笔的时候屏息歇声,滑润的笔峰流水般涌过徽宣,她笨拙地被他握着手,低眉认真记住笔顺。   “‘柔’这个字很适合你。不过若是我来取名,像你这样的闺女,就用这两个字……这是婉转娇啼的‘娇’,这是莺歌燕舞的‘莺’,可惜你不会唱曲,不然,凭这把嗓子,许是能红也说不定。”   他又在“陈柔”旁,写下“赵晋”,对她说:“这是爷的名字,记住了,这是你男人,也是你主子。你试着来写一回罢。”   她紧张地握住笔,蘸了墨不忍向干净的纸面落去。   赵晋在后哼了个鼻音,“嗯?”   她忙胡乱画下一竖。   他托着她的腰,把夹棉裙子掀上去。   第二笔就歪了,长长的一道墨痕,贯穿了整张纸面,她低呼一声,红透的脸伏在还没干透的墨迹上。   桌面摇摇晃晃,陶瓷笔洗贯到了地上……   赵晋眉目间多了一重柔和,姑娘再万般不好,也有贴心的时候。被他箍在怀里,最亲密之时,那把柔细的嗓子和轻摆的软腰……亦是动人的。   ……只是她这歪歪扭扭的笔画,跟他的字未免差的太多。勉强认出个“三”和“九”,旁的一概分不清楚。   他淡声问:“这是什么?”   柔儿坐在他身边儿,指着上头的字道:“这是在对面儿铺子里寄卖点心赚的钱,这是给面馆做小菜挣的,除去花用的本钱,赚了三十九文。”她抬头小心地打量他神色,“爷,我都不知道,自个儿做的吃食还能挣钱呐。”   她虽笑着,可眼底隐约透着憧憬跟忐忑。   这是一次试探,试探赵晋能不能应准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上次她违逆他,从戏楼里逃出来。她发觉赵晋并不是顽固不化的严厉,有些事即便稍稍触了他逆鳞,但凡示弱求一求,他也能缓和。   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不到四十文也值得高兴成这样,瞧你这点出息。”   他夺过册子,扔到一边去,捞住她的腰,把她带到怀里头,……前襟滑动,她被捏得有点疼,咬唇小声哼了几哼。   “你若伺候的好,比这来钱可快多了。”赵晋说笑,翻过身来把她压下去。   柔儿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她心里紧张的要命。又怕他开口说不许做了,又怕他问为什么放着他给的钱不用非要自己去挣。   他竟轻轻的就揭过去了,且,并没有不准。   柔儿心跳的飞快,紧张得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赵晋从她眼底发现一抹越来越浓的欣喜。总不会是因为他正在做的事?   福喜来回报,说陈姑娘走动好几个铺子求寄卖吃食,他浑噩听了一耳朵,就忙旁的事去了。不算大事,所以也不曾放在心上。   若能让她高兴欢喜,这点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容易。   他俯下身咬她的耳朵,“爷转天要上京,运一批货去,你乖乖在家,有事儿,找青山楼吴掌柜,稍后我留个信物给你。”   姑娘低低的哼声在喉间卡住,她掀开眼睫睨着他,“那爷什么时候回来?”   她这双眼睛,干净得不染任何杂质,简单澄澈,一眼就能望见底,赵晋心头微漾,垂下头亲了亲她的眼皮,“短则一月,长则数月,暂还说不好,怎么,你舍不得爷?”   柔儿心头微微发紧,原本推在他胸前的小手转而揪住了他的前襟。他这样问了,她自然不能说舍得。红着脸垂下眼睛,声如蚊呐般,“嗯……”   她又说:“那我、我做些点心给您带上路吃,行吗?”   他这回上京是中了朝廷买办的点选,为保万无一失,需得入京四处打点。天子脚下王侯将相多如牛毛,他一介商户,入不得人家的眼,为求个上门机会,都不定要候上几天、奉出去多少银钱。   她这样体贴,惹得赵晋笑了声,“我走后,你闭好门户,崔寻芳是个疯子,他上回没得手,这些日子正恨得牙痒。你四处闲逛若给他瞧见,吴管事他们也阻不住他。”   柔儿闻言不免忧心忡忡,“那岂不是……”不能出门,岂不关禁闭一般?闷也闷死了。   赵晋瞧她失落不已,勾住她下巴亲亲她的唇,“怎么,害怕了?”   她点头,勾住他脖子别扭的回应,“崔、崔爷要什么人没有,为、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她不可呢?   赵晋沉默了片刻。   男人这种东西,越得不到越抓心挠肝惦念。到嘴的鸭子飞了,为出口恶气也好,为挽回颜面也好,总不会什么都不做。   赵晋笑了笑,“那自是因为你得人疼啊。”   ——   天还未大亮,一行车队悠悠驶上官道,赵晋骑在马上,眼望城门关,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城门前候着两个姑娘,福喜凑马过来,指着那道红影说:“爷,是陈柔姑娘。”   赵晋勒马停住,远望姑娘提着个小包袱挪步过来。   赵晋打马迎上去,冷着脸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才说了不许她出门,转眼她就犯禁。   柔儿缩了缩脑袋,手提着一只螺钿黑漆食盒,被他一斥,眼底盈了抹委屈,“爷说过,会带我做的点心上路。”   赵晋揉揉眉心,“这些事,吩咐下人做就是,爷人还未走,你就把爷的话当耳旁风?”   姑娘被他凶得差点哭了,小心抱着食盒,“爷,我就是想送送您,给您带点吃的。”   小小的愿望,算不得过分,赵晋眉头稍松,手里握着鞭子柄点了点她的脸颊,“行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回吧。”   话落,他收紧缰绳,回到队伍中。福喜弓腰下了马,笑道:“姑娘,把东西给小人吧。”   柔儿点点头,把食盒送出去。   她有个小心思,不敢叫赵晋知道。   她还想再试试,他能容让她到什么程度。   ——   不日车队就到了卫城,赵晋在这儿也有产业,早安排人拾掇出院子来,有熟识的人提前备好酒席,单等他入座。   酒楼包厢开阔,酒过三巡,一名小吏神秘兮兮把赵晋拉到一边儿,“官人难得来卫城,下官没什么好孝敬的,金山银山官人自有,唯小人家里一堂侄女儿容貌尚勉强过得去,略通音律,…人已送到官人房里,还望官人不要嫌弃。这回上京,见着闻侯爷,烦请官人多替下官美言几句……”   赵晋已有七八分酒意,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盏,曼声道:“若赵某没记错,大人这位子,有十二年没挪动过了。按理,也该进一进了。行,大人所托,赵某记住了,待见着侯爷,自会替大人陈情,但至于成不成……”   官吏大喜过望,忙道:“成与不成,都是下官的命数。赵爷,您大这份大恩下官永世不敢或忘,您放心,您在卫城的生意,下官一定尽力。”   赵晋拱拱手:“那就,多谢孙大人了?”两人都笑了起来。   赵晋被人扶着,摇摇晃晃走出酒楼。上了车,醉颜瞬时换去,他双眸清明,清醒得不得了。   福喜凑近车前,低声道:“爷,孙大人他们还在后头目送着呢。”   赵晋冷笑一声,“这回朝廷采办,多少人想分一杯羹。卫城弹丸之地,能力不足,野心倒不小。那孙良才区区小吏,也敢拿爷在此地的生意做要挟。走,回院儿,爷倒瞧瞧他拿什么货色贿赂。”   一路到了赵家别苑,管事的迎上前,说孙大人派人送了个姑娘进来,正在前院。   赵晋踱步进去,远远就闻一阵流水般的琴声。   掀帘走入,先瞥见一对白得发光的手。   姑娘垂眸弹奏,指尖飞跳,蹁跹若舞,似是才察觉他来到,姑娘露出意外的神情,顿一顿,忙蹲身下去行礼。   “躁官人……”   好好一个美人儿,一开口,连福喜都差点笑喷出来。这口音……   赵晋脸色铁青,拂袖便退出院子。   美人儿尚不知何处惹恼了官人,委屈又急切地拦住福喜,“小哥,躁官人这四咋么了?”   福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孙姑娘,您请吧,我们爷酒多了,这会子,可听不进去什么琴啊曲儿啊,回去告诉您伯父,就说,我们爷多谢他美意啦。这个情儿,我们爷可承不起。”   ——   风拂过花园,带过来一脉淡淡的幽香。水面上一座小亭独立,赵晋倚在美人靠上,抬手揉揉眉心。   茶淡了,适才饮过的酒意还堵在喉腔。   福喜上前递了两盘点心,两样果子,赵晋垂眸看见一色颇熟悉的芙蓉糕,眉头微抬。福喜适时道:“这是临行前,陈姑娘送过来的。”   赵晋没取用点心,心绪却随风拂过水面儿。福喜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爷这人,行事永远叫人猜不透。   谁又能想象,如今这浪荡的顽主,曾也在京有段风光时候呢。   怪只怪,命运弄人。   这回上京,见着过去那些熟人,身份已是天壤之别,也不知届时,他该如何自处。 第25章   柔儿在院里闷十来天了,天色今儿见晴,她进了厨房,想试试上回在街口点心铺子里偷师学来的一味糕点。   月牙胡同内,一个年轻人一路打听,找到了小院前。   “请问,这是赵官人府上吗?”   发财打量来人,二十岁上下,模样端正,身量不低,就是瘦得厉害。“这位,您找赵官人什么事儿啊?”瞧穿戴不大好,身上那件儿衣裳都洗的发白,瞧不出本来颜色了。按说赵晋跟这样的人当没什么往来。   年轻人憨憨一笑,“我叫陈兴,我妹妹叫陈柔,是赵官人内眷。今儿恰好进城,想顺道来瞧瞧妹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小哥辛苦,烦您帮忙传个话来。”   发财瞥了眼塞到手里的钱,都是些铜子,有十多枚。虽数目不多,但陈姑娘的哥哥倒不算不识礼数。他弓腰笑道:“原来是陈爷,您稍待,小人这就知会姑娘去。”   陈兴头回被称“爷”,窘得直摆手。   片刻,有个颇貌美的姑娘迎出来,朝他行福礼,“陈爷,姑娘请您里头坐。”   陈兴连连道谢,随着进了院子。   小院不大,绕过影壁,过穿堂,花圃后面就是柔儿住的屋子。他被请到偏厅,金凤奉上茶,柔儿搓着身上沾的面粉,快步奔了进来。   兄妹二人叙话,把家里人近况都说了,陈兴才道明来意:“……想寻个位子开面馆,你嫂子擀面是好手,娘会做小菜,爹腿脚不好,在柜台里算个帐是可以的,跑堂买菜卸货有我。庄稼地贫瘠得很,总不能这么混吃等死,况你侄儿身子骨不好,费钱的地方多,想问问你的意思,我手里现有的钱,还是、还是用你换的……”   陈兴想到当初卖柔儿时的无奈和自责,只觉抬不起头来。   柔儿打断他:“钱还剩多少?在省城能盘下店面吗?若是不够,我这儿有些,都是官人给的。”   陈兴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妹妹,我拿着手里这些钱,都够臊得慌了,哪能还占你的。你过的日子好,那也是你应得的,哥手上还有七十多两,顺子准备卖了家里的地,也跟着出来干,打听过了,大抵他家那几亩水田也能值个二三十两,在省城自然不够,在咱们乡外那槐安镇赁个小馆也够了,就是位置可能偏些。妹妹要是同意,回头我就把店盘下来。别的不怕,就怕干不好,这钱打水漂……”   柔儿明白他的顾虑,都是穷怕了人,她都出来一年了,家里得的一百两除去抓贵药用了些,还剩七成余,可见俭省。若是这钱最后扔进馆子里没了,赚不回,只怕哥哥爹娘都要崩溃。   “不瞒哥哥,我原也有这个打算,不过哥哥想得比我远,我还只琢磨着做点小糕点小腌菜求人店子帮忙带着卖呢。哥哥的想法很好,尽管试一试。如果哥同意,我也想投些钱呢。”   柔儿转头吩咐金凤去把自己抽屉里的小包拿出来。银票子都起毛边了,没事她就要数一数,怕少了数目。小额的碎银子都是平素的月例,她在这儿几乎花不到什么钱,一笔一笔都攒着。   柔儿倒出一堆碎银子,推到陈兴身边,“哥哥拿着这个,寻好了店面儿,给我来个信儿。若是能请个跑腿的孩子,隔几日来我这拿点心卖,也免我四处求人去了。”   哥哥的想法跟她不谋而合,叫她又惊喜又期待。   她是想赚钱的。这买卖做起来,也算条正经出路。她能卖给赵晋一回,不能再卖第二回 ,自己寻个生钱法子,总比跟人伸手自在。   送走了陈兴,一连几日,柔儿都在想开铺子的事。   过了五六日,陈兴带着林氏一道来了回,陈兴从兜里掏出一张契书,“妹妹,店子赁下来了,旧店原是个卖粗陶器皿的,我们去接手,对方都没要转手的钱。东家也是好人,给的价钱公道,店面儿虽不甚大,门外还能摆四张桌儿。我们几个商议过,那边儿街上也不兴卖贵的,就赚个乡邻们的散钱,肉丝面十文,汤面六文,小菜赚个成本就行。你说的糕点,一时半会儿,可能用不上。”   柔儿笑了,“无碍的,我做些腌菜酱料,能存放,用料便宜,送去带着卖,也算我出分力了。”   林氏抿嘴笑道:“妹妹,你哥说了,这本钱都算你出的,我们给你跑腿出力,赚个工钱就成。回头盈利了,都给你送过来。”   话音没落,陈兴就偷偷扯了她一下,不叫她继续说。   他对卖柔儿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偷偷来省城好几回,打听赵晋的为人,知道他家有个嫁进门七年的媳妇儿另有许多个妾侍,没一个能怀胎,城里传遍了,说他命里犯煞,缺德事做多了注定没子送终。   陈兴为此整夜整夜睡不好,食不下咽。若是不能生养,将来妹妹年纪大些,若给赵官人弃了,岂不连个傍身的都没有?他已经对不起妹妹,不能再眼睁睁瞧她晚景凄凉。他得奋进,得努力,要给妹妹做靠山。   但如今一事无成,他不敢说大话,只求上天保佑,千万别让他这门生意败了。   兄妹几人说了会儿话,事情基本定下来,这几日着手修缮一下店面,过两天衙门的文书下来,就能开店迎客。   这几天柔儿走起路来脚步都是飘着的。   有朝一日她家也能开起店营业做生意。要在从前,她想都不敢想。   晚间,消息就传到京里,赵晋在净房沐浴,福喜带着信纸走进来,隔张云母屏风,低声道:“爷,家里的消息过来了,今儿太太跟卢家太太拟了嫁妆册子,您事先备的太太都给否了,把从卢家老宅抢出来的那几十本古籍放在了添箱里……”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赵晋疏淡地道:“由她。”   福喜迟疑地又道:“再就是月牙胡同那边儿,陈姑娘哥子跟邻居一块儿开了个面馆,赁的是咱们在槐安镇的一个小店面,原是个二楼,隔出四个位置散赁出去的,她哥占的是最小那间儿。吴掌柜知道是陈姑娘家里人,免了闲杂税费,跟衙门也打了招呼,叫那些收好处的衙差饶道儿。”   赵晋从水里站起身,披着外袍缓步踱出来。   他头发披散在肩,遮住半片面容,阴暗的灯下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疏离冷漠的气息。   他站在博古架前,拿过西洋钟瞥了眼,没理会福喜回报的琐事,提起另一事道:“今儿送过来的海东青,你亲自盯着点儿,别叫两个毛畜生死了,明儿还得在镇远侯府等门儿,熬住了才行。”   福喜上前递过布巾,替赵晋擦拭头发,“爷,镇远侯怎么这么大谱儿?您前后去三回了,回回空等,他又不是没收咱们家银子,况且人人都知道您跟他有交情,他跟您摆这谱儿,这是演清高给谁看呐?”   赵晋哼了声,“我是个商人,士农工商,在这些人眼里,就跟楼子里卖笑的姑娘贱的没两样。使了银子不过够得上进茶房坐坐。”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扯过布巾自己抹了抹发顶,丢开在一旁,“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适才说,陈柔哥子跟谁合伙儿?若我没记错,她原先乡里有个相好的?”   福喜未料到赵晋忽然关心这个,忙打起精神应对,“是,是那位。倒也不算外人,是陈姑娘嫂子娘家哥哥,两家有亲,合伙儿做买卖也便利。陈姑娘安守在院儿,一回都没出门儿。”意思是,陈姑娘并没跟那汉子见面私会。   赵晋不再理会,转身朝内室去了。   福喜松了口气,这些小事,官人本是不在意的。但官人有逆鳞,跟了他的女人若是有二心,一向讨不得好去。   ——   京城双燕胡同,镇远侯府邸。   赵晋在门前下了车,福喜上前扣门。片刻,守门人探出头来,一见赵晋,忙堆了一脸笑,——这位可是个大财主,来的这几日,没少给他们这些底下人派钱,“赵大爷,您来啦?真不巧,今儿侯爷又没在,您看,是老样子,进门稍等等,还是……”   赵晋挥手,福喜把一只雕金鸟笼提过来,赵晋嗓音和润,“一点儿心意,送给侯爷,权当这几日喝了这些茶的回礼。明儿起,赵某便不来扰了,烦请老丈回禀侯爷一声。”   那守门人接过鸟笼,见赵晋提步就走,他追了两步,在后嚷道:“等会儿、等会儿啊赵大爷,待会儿侯爷就回啦,您看看,您这么多天儿都候了,怎么就差这点儿工夫了呢?”   赵晋并不回头,从容蹬车,马车飞快驶离巷子。老者提着鸟笼小跑进院儿,穿堂廊下,那个“没在家”的镇远侯正在逗弄一只翠绿的鹦鹉,老者哭丧着脸道:“侯爷,那姓赵的恼了,送了这鸟笼进来,二话没说就走。您看这事?”   镇远侯怔了怔,冷笑出声:“这人,看来在浙州住久了,连规矩都忘了。你不必急,他手里的把柄可都在本侯手里头攥着呢。去打听打听他这几日的行踪,查明他又搭上了谁的船,本侯要亲眼瞧瞧,这些年他翅膀到底长硬成什么样儿了。”   赵晋离开镇远侯府,径直来到金乌巷。   巷尾一间不起眼的院落门前,出来个聋哑婆婆,带着赵晋一路穿过庭院。赵晋信手推开一扇门,踏上砖地上铺的雪白羊毛地毯。   地毯上滚着几个十七八岁少年,都穿着不太整齐的纱衣,上首两个坦怀坐着,拥簇着一个丰满的女人。   朝天髻金步摇,钿红鹅黄相映衬,一张白皙芙蓉面,甚是貌美,女人眉眼多娇,竟瞧不出年岁。   “哎呀,这不是我们赵文藻先生吗?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儿来了?”   女人推开那两个陪侍的倌人,朝赵晋招了招手。屋里一众年轻男子都退了出去。   赵晋笑道:“无法,镇远侯府的门儿不好走,来请郡主替我拿个主意。”   女人吃吃低笑,染着大红蔻丹的指尖搭上他袖子,“文藻这是想要琵琶别抱?”   赵晋捏起酒壶,端着她下巴令她启唇,将酒点点滴滴倒入那张樱桃小口,“郡主说的是。事都过这么些年了,镇远侯还拿当初我跟卢家的那点事儿做要挟呢,被逼着低头的滋味可不好受。郡主是知道我的,我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当初答应镇远侯的,我都做了,卢家是我抄的,卢青阳是我养废的,绝了后患又前后出了几十万贯,买几个废人的命罢了,也值得提了这么多年?这回我还真就不伺候了。”   女人两颊酡红,歪在榻上笑道:“你新瞧上了谁?我先听听看,若能替你搭上道儿,你怎么谢我?”   赵晋笑着在她身边坐了,端起酒送到她手里,“郡主说呢,只要不是叫我以身相许,什么不能答应?” 第26章   眼底的光沉下来,他压低了声线,“不瞒郡主,我手上已有个开道之人,只是要进一步合作,非您出面不可。您觉得,睿三爷如何?”   女人收了笑,神色顿住,“赵晋,你胃口可真不小啊。那可是个能通天的人!”   赵晋收回手,不着痕迹地在衣料上抹了抹掌心,“要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哪敢麻烦郡主您呢?”   ——   午后雨下得大,自打赵晋离开,这是柔儿第一回 出门。   店里生意刚开始做,她娘就在后厨滑了一跤,摔得很重,小腿骨都断了,本来家里不准备告诉她的,还是来取菜的小厮跟发财说漏了嘴。柔儿当即就命备车,带着金凤发财一道往槐安镇去。   来瞧母亲的伤势,顺便也看了自家开的这店,这时候没什么来客,檐下倒聚着五六个避雨的行人,林氏热情地免费送了热茶给他们喝。   柔儿重新请了郎中给母亲瞧伤。前段时间她从戏园子二楼跳下来,脚肿了一个来月,至今偶尔还发酸。母亲年纪大了,早年做农活又坏了身子骨,郎中说只怕好不太快,需得卧床休息一二月。   母亲自是埋怨,怪自己没用,才干了几天活儿就伤着了,还得拖累大伙儿照顾。柔儿安慰了几句,陪坐到未时,金凤几番暗暗相催,才依依不舍离开。   车马刚进浙州南城门,雨就落了下来。正街上有马车伤了人,看热闹的颇多,把路堵得水泄不通,连巷口也都挤满了人。   车马行进不得,一行人只得停在道旁躲雨。   柔儿坐在车里,朝外瞧雨势的这么点功夫,身影就落在了别人眼里。   前头茶楼顶上,开窗坐着几个男人,本都在瞧车伤人的热闹,其中一个不知怎地,一眼就瞧见了柔儿。   他本是坐着的,一瞬间从椅上弹了起来,边笑边骂骂咧咧,“这妞儿可给我找着了,他娘的,敢耍老子,今儿非叫她知道老子是谁。”   对座的郭子胜笑了笑:“崔子,你说谁呢?谁敢耍我们崔四爷,活得不耐烦啦?”   “可不是!”崔寻芳指着楼下一辆车道,“瞧见没,就那小娘们儿,赵大哥不知在哪儿勾搭来的相好儿,赵哥都说送我了,那小娘们还敢跑。等着,小爷这就把她抓上来,叫她给哥几个倒酒喝!”   他风风火火就要下楼,郭子胜一听“赵哥”二字,忙叫人把他拦着,“崔子,赵哥的人,跑了就跑了,你胡闹要是把她吓出个好歹,赵哥要生气的。”   顿一顿又道:“前一阵子,赵哥不是都给了你两个人?还是一胎双生,一模一样的闺女?这才几天,又腻了不是?我劝你啊,趁早歇了这心,别找不痛快了。”   赵晋再送两个人去,不就意味着是赔上回的不是?事情就该了了。崔寻芳虽近来颇在赵晋跟前得脸,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后来之辈,跟赵晋关系远没有郭子胜等人亲近。   “郭子胜你少装好人,赵哥不在,难不成楼子里的姑娘都得给他守着?甭废话,今儿这小娘们我要定了。”   他边说,边推开面前阻拦的人,咚咚咚下了楼,随从撑了把伞,遮着他朝那马车去。   窗帘被雨打湿了一块儿,风拂过帘幕,有水滴迸进来,柔儿捏块帕子,擦去裙子上落的水珠。蓦地听见一声惊呼,金凤慌斥道:“你们干什么?”   帘子被一只男人的手攥住,刷地掀开来。   柔儿怔怔望去,骇然瞳孔紧缩。她只出来这一回,竟撞上了这个她最不想撞见的人。   金凤发财和车夫都被他带的人钳制住了,他一脚蹬在车上,一脚踏在地面,歪头扬了扬手里的扇子,眼神阴郁可怖,“美人儿,又见面啦?可还记得爷么?爷可是日日夜夜念着你呐。”   柔儿下意识想逃,刚错过身就被他掐住后颈拎过去,“往哪儿跑?你觉着这回还跑得了吗?”   他朝车板上一蹬,携着她一道钻进车里,“美人儿,为免夜长梦多,你委屈委屈,小爷先叫你尝尝鲜,回头再寻个好房跟你赔不是。”   柔儿抵死揪着前襟不叫他得逞,崔寻芳一恼,手上用劲儿,瞬时把她一身新在吉祥楼做的丝绸衣裳撕掉一大块。   鹅黄丝缎肚兜儿内里直颤,隔着布料瞧见个轮廓,小而弹。   崔寻芳坐直身子,把她腰带扯下来,攥着她手两臂绑在她头顶上,跟着他抽出自己腰上的革带,“啪”地一甩,阴笑道:“美人儿,赵官人给你尝过这滋味吗?只怕没有吧?小爷此道研习多年,保准伤不着你这小脸皮儿,就是身上,许是得留个几百道血凛子,初时疼,你忍忍,后头才有意思呢。”   柔儿惊恐地瞧着他抬高了手,“啪”地一声脆响,那革带结结实实抽在她腹上。   柔儿疼得叫了声,身子直打颤。奈何怎么都挣不开,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淌下来。   崔寻芳道:“怎么样?滋味好吧?这还不算精彩呢,等去了爷的屋儿,寻个带刺的钩子……”   光是听着他描述,柔儿就快吓晕了。   眼见另一鞭子就要抽下来,柔儿尖声嚷道:“你若伤我,赵官人定不饶你!”   崔寻芳闻言笑了,掐住她下巴凑近,“赵官人?你的赵官人远在天边呢,你算什么,他亲媳妇儿?我就是弄死了你,你猜他会不会为你斥我?你赵官人要真疼你,那天会把你送我玩?你怕是不知道吧,上一个他送我的人,如今尸骨都化成灰了,你觉得他是多看重你,才会叫你来陪我?”   崔寻芳在柔儿眼底看见一抹沉痛的无望。她一直没有哭,咬着牙扛着那鞭子带来的疼,此刻眼睛泛红,却仍是干涸的。   她抬起下巴,倔强地道:“我不一样。”   说这话时,声音都是抖着的。   “我不一样的。”她咬着牙,一字一字迸出,“你听说过一元大师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我是他千辛万苦找来,要给他生孩子的,只有我能给他生孩子。你伤了我害了我,就是断他香火,他会饶你吗?”   “你不信?现在调转车马,当面去向一元大师求证!你去问问,大师是不是指明,一定要寻个七月十四子时三刻出生的女人,才能给他生出孩子。”明明这么恐惧无助,还是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应对。原来人到绝境,是能逼出勇气来的。   “你……”崔寻芳一抹轻蔑的笑还未及绽放,就被柔儿扬声打断,“那日我与官人龃龉,他为了激我,才叫我去陪你坐。我且问你,若官人真不在意我,为什么我溜走后他没把我抓过去给你送来?”   崔寻芳沉默。   那日赵晋一反常态,拍他的肩说“不要过火”,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赵晋当真有点在意她?   赵晋急于孕嗣,此事他是知道的。一元大师确有其人,赵晋置了个外室,他也有所耳闻,难道……   柔儿别过头,咬着唇强迫自己镇定。腹上肌肤定然是破了皮儿,衣裳底下火辣辣的剧痛。   “阿柔,阿柔!”车外,有人高声疾呼,破开人群挤到车前。   “阿柔,你怎么样?”   这声音恁地耳熟,柔儿闻见,激动地挣扎起来:“顺子哥!我在车里!”   顺子浑身血液朝上涌,他沿路送她,远远在巷子里就见她身边的人被人压制住,她被一个男人拖进了车里。   顺子推开一个要来拦他的人,腾地跳上车,上手一抓,摸到崔寻芳的袍子,他确认抓住的是那男人,手上用劲,把人拖出来,扔在车下出脚重踢。那几个从人忙来护住崔寻芳,顺子气得双目赤红,一手提起一个,揪着人像扔麻袋一样扔到街上。   这边动静不小,早就惹了许多人围观。郭子胜在楼上见车前乱成一团,忙带着人过来喝止。   崔寻芳养尊处优,哪里是顺子对手。不论他的随从怎么殴打顺子,顺子就是揪着他不放,拳脚狠狠往他身上招呼。   金凤跳上车,一见柔儿模样,吓得心惊肉跳。忙解下自己身上的袄子遮住她。   郭子胜的人按住顺子,把崔寻芳解救下来,金凤气得撩帘出来,怒道:“我等乃是赵晋赵官人家奴,车内是我们奶奶。敢问您姓甚名谁,当街骚扰赵官人家眷,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郭子胜堵住崔寻芳的嘴,笑嘻嘻道:“抱歉,抱歉,我兄弟喝多了,他姓崔,有事儿,叫赵官人找他,可别找我,我来拉架的,可没欺负你们奶奶。”   金凤气得眼泪直掉,若不是适才那乡下汉子闯了来,只怕姑娘已失了清白了。   她跟赵晋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谁这么大胆。   金凤道:“今儿这事,我会完完整整回报我们家官人,您姓崔?还请报上尊号,届时官府拿人,也免费不必要的周折!”   郭子胜笑道:“小丫头还挺厉害,行了,今儿事儿我自会跟你们赵爷说明的。这是我名帖,见过吧?我跟你们爷是拜把子兄弟,赶紧带你们主子回去吧,再在街上吵嚷,赵家内眷的脸可就丢光了。”转过头来吩咐自己带的随丛,“把他也放了。”   崔寻芳不服气,挣扎着要命人抓住顺子,郭子胜踢了他一脚,斥道:“你真真是几两酒下肚就没人样了,要脸不要?这是大街上,不是你家后厢房。” 第27章   崔寻芳骂骂咧咧躺在板床上,被从人抬着穿过长街,郭子胜替他打着伞,还一路劝,“甭跟自个儿找不痛快,你才跟赵哥搭上没多久,觉得自己多得脸呢?你适才说什么一元大师批命,这事儿我知道,确是实情,只不知原来这姑娘就是那位。你瞧上谁不好,非打这姑娘主意,子嗣之事乱不得,那天不论赵哥缘于什么由头把她送你,如今都算翻篇儿了,你就不该惦记。”   崔寻芳恼道:“不就是个小娘们?等我寻来十个八个赔他就是,我是非打她主意吗?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小爷打小就没受过这种闲气,你适才拉着我干甚?我不打杀了那狗奴才,虐死了那小贱人,我白姓崔了!”   “你行了吧,大不了,等赵哥回来,你再央求央求,看看能不能把人要出来。一个姑娘死活算不得大事儿,我只怕你胡作非为恼了赵官人。你也知道,这回中了朝廷派下来的大单,往后他又要再上一层楼了,没见咱们知州蒋大人在他跟前都点头哈腰?”   崔寻芳总算停止了哼哼,正色道:“我听说,他背后的人是镇远侯闻大侯爷?当年他在京,又有这侯爷罩着,为啥不干脆买个职衔入仕,倒给撵回浙州来,落了商道这末流?”   郭子胜对此讳莫如深,撑着伞道:“你就别问了,总之,赵官人跟前,你小心些总不是坏事。你前头几个哥哥本就在等你出错拿把柄赚你老爹青眼呢,你要毁了跟赵官人合作这条道,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崔寻芳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美人没得手,倒给人乱揍了一顿,就气得牙痒痒,“等着瞧,小爷迟早把场子找回来!”   ——   顺子伤得不轻,头脸都破了,一张口,吐出一颗松脱的牙。   远远避开适才那条街了,他还心有余悸。幸亏他一路跟着,不然她要落个什么下场,他都不敢想。   金凤客客气气道了谢,还抓了几颗碎银子要赏,顺子摆手说不能要,朝车窗张望,想瞧柔儿有没有受伤。   车里传来她平静的声音,“今儿多谢顺子哥,我没事儿,你就别送了。回去抓点伤药敷着,若是留下了疤,就是我的罪过了。”   顺子嘴唇嗫喏,想说点什么,旋即就闻柔儿令道:“咱们也回吧。”   车子动起来,缓缓朝前去。顺子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没能说出来。   雨还在下,他没有撑伞,衣袖早就濡湿了,刚才被按在泥水里打,模样格外狼狈。   车走远了,柔儿忍不住攥住帘幕,手停了半晌,终是没掀开,也没有回头。   上回为着她有个青梅竹马,赵晋险些把她卖了,这个教训不小,她不能不记着。不敢跟他说太多,何苦把顺子哥拖下水呢,不若就让他当她是个白眼狼,别再有牵扯好了。   肚子上一阵阵抽痛,她垂下头,掀开衣摆瞧身上的伤,侧边一条红肿的长痕,因鞭打得太用力,末梢都渗出血珠子了。她用指尖轻轻抹了下,疼得“嘶”了声。她没想到,崔寻芳真是个疯子。   赵晋嘱咐不叫她出门,许是因他太了解姓崔这人。   ——   福喜在庭前截住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绑在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倒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神色变得凝重。   回过身来,恰望见一个身着武官服色的人朝外走来。他忙迎上去,堆笑道:“齐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里头灯火通明,正在治宴。齐大人本陪在末席,按理,上首之人不动,他不该提前告退。   齐大人面容端肃,只点了点头。虽无奈和赵晋拧成了一股绳,但他身上仍存有颇深的阶级观念,又要亲密无间、又百般不情愿,矛盾重重。   他之所以先退席,是因为宴中上首那人,要和赵晋说私话。   片刻,赵晋也从内走出来了,福喜打量他神色,瞧似心情颇佳。   福喜躬身上前将他扶着,犹豫片刻,低声道:“爷,青山楼来消息,今儿……崔四爷撞见陈姑娘,起了冲突。”   赵晋眯了眯眼,福喜所谓“起冲突”是什么意思,他大概能猜出来。   赵晋默了片刻,又听福喜回报了几件浙州生意上的事。默然上了马车,冒雨驶入巷道。   夜间风凉,北京赵宅浅草堂内,福喜走到窗下,将摘支窗闭紧了。   水汽蒸腾氤氲了高耸的云母石屏风,其后传来赵晋的声音。   他说:“得手了吗?”   福喜怔了下,一时没明白。   赵晋缓声道:“崔寻芳,他得手了吗?”   福喜恍然大悟,“不、不曾,崔四爷刚钻进车里,就被林顺拖出来了,一顿好打……”   话没说完,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赵晋也跟着顿了下,嘴角缓缓勾起来,轻蔑地笑了笑。   福喜心里不大好受,想说句什么又不敢,迟疑上前搭好巾布,垂头退了出去。   屋中火烛忽明忽灭,一切声音都隐匿掉,沉静得可怕。   雕梁画柱,屋里虽收拾一新,可摆设都是多年前的款式了。十二年前,这间旧居里住的,还是那个被呼作“文藻”的少年。   旧年庭院前,那座紫藤花架下面,他坐在那温书,有个少女攀墙喊他,“赵文藻,你又瞧书呢?明儿我跟表哥表姐们一块儿去行猎,你去不去?”   少年抬眸,远远瞧见后墙上露出来的那张脸,那时她还不似现在这样丰满,是个瘦瘦的小姑娘。他蹙眉低咒了声,根本不理她,卷起书册,起身回屋去了。   姑娘气得直跺脚:“赵文藻,你这混账,本郡主给你脸了?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犯到本郡主手里。”   后来,少年少女都变了模样,那些岁月久远的都快记不清了。   火苗曳动,终于挣扎不过劲风,被熄灭了。   十五岁的少年,影子像把细沙,被风一吹就散了。此刻居在这座旧宅的人,是浙州商人赵晋。   ——   转眼进入五月,赵宅里忙碌起来,再有十来天,就是太太娘家侄女卢织懿成婚的日子。   卢青阳白日里上门,瞧了一回卢氏备的嫁妆,把屋里人都遣出去,含笑对卢氏道:“赵晋没骗咱,那薛家果然是个富的,送过来的礼那叫一个贵重,外加五万现银,够花用一阵子的了。妹妹若想买个香脂香膏头油啥的,哥哥供你。”   卢氏叹了口气,“哥哥,一开始我就不同意这门婚事,那薛家早年骗工人修堤坝,拖欠工钱,后来那些出力的工人都失了踪,可想而知,那是个什么人家。你不好好约束织懿,还叫她在婚前就跟那薛公子往来坏了名声,咱们卢家的脸都丢光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她每每这样训斥、劝谏,卢青阳一般时候都勉强忍耐着,今天本是个好日子,被她这样几句话扫了兴,他不免有些生气。“是了,咱们卢家唯一要脸的也就剩你了。你要真是个有本事的,当年攀住了诚远伯二公子嫁过去,织懿早就借着你的势嫁个王孙公侯了,沦落到给商贾做妻,还不是效仿你这当姑姑的?我是不争气,你要我怎么争气?咱爹为什么给人砍了脑袋,你不知道?我这辈子都不能入仕,不能承认自己是咱爹的儿子,我就高兴了?我就不难受?不用你总拿这些话敲打我,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   他站起身,气冲冲告辞而去。   卢氏气得头直疼,追了两步,实在追他不上,只得住了步子。   秦嬷嬷这时进来,喜滋滋道:“太太,京城送信儿过来,官人上路了,要赶在织懿姑娘婚前回来。”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及赵晋,卢氏觉着头更痛了。   ——   五月十二,天热的像个蒸笼。金凤在炕边打扇,顺便儿指引柔儿做绣活。南边的支摘窗开了一半儿,隐约拂进来几缕栀子花香。   柔儿坐在烛灯的光晕里,早换上了轻薄的细纱罩衫。侧脸更显柔和。绣完了一幅小巧香囊的图案,她展臂伸了个懒腰,金凤张口制止已来不及,跟着就听见柔儿“哎”了声,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了身上那条伤。   隔了七八日,因沐浴沾了水,那伤一直还没好。金凤解开她罩衫扣儿,拿过药匣子替她上药,还不住唠叨,“姑娘上回太不小心了,要是留下疤可怎么办啊。”   柔儿忍着轻微的刺痛,和药膏冰凉的刺激,她抿唇不语,哪里敢告诉金凤,自己是故意沾上水的。   上回崔寻芳摸了她的手,赵晋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她送人。这回她被崔寻芳打了一鞭子,又有许多人都瞧见了她被拖进车里,诸多不能分辨,不知赵晋会如何怪罪呢。   药涂好了,正欲系回扣子。   忽闻上首一声笑。   柔儿抬眼瞧见抱臂立在门前的人,几乎惊得喊出来。   赵晋微有几分醉意,半眯着眼眸,目光锐利又热烈,视线正盯在她身上。   柔儿不知他何时进来的,不知他已在旁瞧了多久。她慌乱地系着扣带,金凤抿嘴一笑,从屋里退了出去。   柔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上前屈膝行礼,“官、爷,您、您什么时候到的?” 第28章   后院厨房,福喜坐在门槛上接过何厨娘递来的糖水,一仰头全喝尽了。   何厨娘满脸堆笑,俯身问他:“小哥这是渴成什么样了?这一路颠簸,你跟爷可都累坏了吧?婆子我先去给爷煮碗醒酒的,再治几样肉菜两个素碟,你看可合适吗?”   福喜瞟了眼厨房,“何大娘,怎么冷锅冷灶的,热汤都没备着?”   赵晋走多久,何厨娘就消极怠工了多久,被福喜一问,立即有点慌,未及说什么,福喜又道:“墙边那些罐子里都是什么?”   何厨娘眉头松了,笑嘻嘻道:“哎哟,我都不好意思说。这是那陈姑娘要给娘家送的酱菜,她娘家大兄开了个破馆子,约莫生意不好,还得妹子接济,说来说去,还不都使爷的钱?”   福喜蹙了蹙眉,没说话。他知道何厨娘这个人一向嘴不大好,倒没想到她连主子都敢编排。   福喜抹了嘴,站起身来,“爷也累坏了,一路乘车骑马,山上河里颠簸,没等歇下就被郭二爷他们在城外接着去明月楼喝酒,这会子估计胃里难受得紧呢,你抓紧做个汤,简单弄点吃的,先给爷温温肚子再说。”   屋中灯火昏暗,赵晋用了茶,喉腔里热辣的酒意熨平了不少。   柔儿奉过茶后,就一直小心地在旁边立着。他不叫坐,也不瞧她,等到她煎熬的不得了了,他才施舍般开了口,“还不过来?”   柔儿心一紧,脸蛋腾地红了一片。   原本很熟练的动作,在久别后变得不那么自在。   她朝前迈了几步,停在他一臂之外,眸子里倒映着烛台上那抹火点,瞧来水灵灵光亮亮的。   赵晋板着的脸更沉了几分。   这一路上京,因带着女人不便,连个侍婢通房也没跟着。入京后虽也应酬,但要时时警醒着,防备别有用心之人混到身边刺探,他每日歇在北京的赵宅里,身边就一个福喜伺候,这几个月格外孤苦。本是为着兴师问罪前来,欲要讥讽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一番。   怎奈待瞧见她罩纱裹着的素裳纯美无暇,再撞进她那双慌乱又紧张羞涩的眼睛,他一直绷着怒气的心神,好像被只看不见的小刷子搔了一下,登时四肢百骸都难受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赵晋把她手臂攥住,扯到近前来。   柔儿抿着唇,不敢发出声,他浅浅啄了下她的脸,柔儿喉咙发紧,忐忑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像是早就知道她伤在哪儿,指尖在伤口轻轻划了下。   伤势不严重,只是还有点红肿,抹了药,凑近能嗅见一点苦洌的药香。   面前的人僵硬的厉害,她身子紧缩,像害怕又有点抗拒。   赵晋嗤笑:“胆子哪儿去了?不是都敢违逆爷,私自跑到外头去?不是还敢跟人说,爷多看重你,多疼你了么?”   柔儿闻言,身子更僵硬了,她勉强稍转过身,百般纠结,小心揪住他衣带,“爷我、我错了,您别生气,行吗?我娘出事,我、我实在担心,我再也不敢了。”   赵晋哼了声,除此外,最不能饶恕的,不是她跟她那青梅竹马不清不楚?她倒乖觉,这么个大错处,竟然提都不提呢。   柔儿贴近他,小心倚着他的腿,“爷,您什么时候回的?我、我还以为……”   “以为?以为爷不回来了,好让你自由自在跟野汉子私会?”   他在路上奔波,没什么胃口,一到城外就被来接他的郭子胜等人拉到了明月楼,喝了好几壶酒,胃里热辣的难受,人还有点晕,感觉还在车上摇晃似的。   柔儿试探着解释:“爷,我没有。”   赵晋摆手打断她,将她推开些,道:“行了,没工夫听你狡辩,你边上候着,爷这会子什么都不想听。”   他找个引枕,靠上去就闭上眼。瞧这架势,是真不准备理她,要晾着她了。   柔儿不敢说话打扰他,只得闭了嘴。片刻见他蹙眉阖眼,很快就陷入睡眠。   屋里有些发闷,不知是热的缘故,还是因为他在,柔儿额上直冒汗,适才紧张的心神一松,人也垮下来。   她在炕前站了会儿,稍稍醒过神来,就拾起适才金凤拿过的那把扇子。自个儿扇得额发直飘,余光瞥见赵晋,心里计较了一番,挪步过去,在他身边炕沿上坐了,扇子轻摇,替他也驱驱火气。   赵晋这一眠就是一个多时辰,不知有多久不曾安睡过,着实疲倦得紧。   睁眼就见一室暖橙,光色昏暗。衣带扣得有点紧,保持偏卧的姿势久了,左臂也有些僵硬。   他转了转手腕,一扭头,见柔儿坐在他身边,手里捏了把扇子,有点小心又有点讨好地瞧着他。   赵晋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嘶哑。柔儿忙扭身去拿了杯盏来,茶水温热,正可入口。   他抿了清茶,不想起身,还靠在引枕上。   桌上摆了几样点心,几个小菜,那鱼那肉都已经放凉了。   柔儿不等他说话,见他蹙眉揉按额头,又忙把醒酒汤端过来。   赵晋瞧她小意讨好,唇角噙了笑。   “过来,给爷抱抱。”   他适才还一副要跟她算账的模样,怎料这会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柔儿不敢推脱,咬唇爬山炕,小心凑近了,落进他的怀抱里。   熟悉的温热和臂膀,柔儿伸指搭住他肩膀,睫毛颤颤的,偷眼打量他。   赵晋心满意足的叹了声,奇怪的是外出这些日子竟常常想起她来。不知是那些糕点的功劳,还是这人真在他心上留下了影子。他觉得她头发好像有股特别好闻的香味,问她道:“沐浴过了?”   柔儿脸红的像火烧,使劲摇头,被他按着乱掐,小声地说,“擦、擦了……伤、伤处不能泡水的……”   赵晋没继续,他歇了一会儿就起来用了点小菜。金凤备好热水,服侍他进了净房。   柔儿坐在炕沿上,心道,听他适才的语气,似乎怒气都消了,会出弄她,还抱了她,多半不会再罚吧?他这人,有点喜怒无常的,一点都不好招架。   胡思乱想着,没察觉赵晋已经出来了。披了件家常袍子,腰上围着块布巾,瞧她坐那想着心事,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自言自语,赵晋没上前,反倒掀帘去了里间。   下一秒,他声音从内传出。   “还不过来?”   隐约有点急切。   ……当真急切。   赵晋满头大汗,丢开她去了浴房。   柔儿望着帐顶发呆,其实什么也不能想。此刻她神志是乱的,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   光线透过窗纱,浅浅的霞色,天都快亮了。柔儿眯着眼,额头贴在枕上,神元早飘到周公那去了。   赵晋立在帐前,垂眼瞧她身上那道伤痕,并不是皮开肉绽那么厉害,轻微破了皮儿,按时间算,其实早该好了。   适才就觉这伤明晃晃刺眼。她还蹙眉苦脸,娇气得很,像是要他知道这伤有多疼。原本不是这样爱娇,多一层刻意,是想要他怜惜。想哄得他心软,不要追究旁的事去。   她这么纯白干净的姑娘,身上却留着别的人弄出来的印迹,一道很难抹去的伤,矛盾得有点微妙。   把她送人是一回事,她自己去惹出来风流债完全是另一回事。   许是今儿倦了,他也不敢信,自己竟然没有惩治。   也可能是太久没回来,一时拉不下脸。   他嗤笑一声,没躺回去继续睡,瞧天色已明,索性披衣下床,收拾一番离开了。   柔儿醒来后,就对着凌乱的床帐发呆。   他走得未免太快,他们昨晚话都没说几句。她甚至不确定,这一关到底是不是过了。   转眼就是五月二十,卢家和临县薛家办喜事。赵晋去了趟临县,跟着拜访旧友,将从京带回的土产依次送过去,期间应酬不断,又有不少官员想走他的路子,各种请托。一别二三月,生意上的事也积攒了不少。   直到六月下旬,他都不曾再去过月牙胡同。柔儿有心去槐安镇瞧瞧母亲的腿伤,碍于上回遇着的事,她只得歇了心思。她对赵晋没把握,怕他不肯相护。如今遇着崔寻芳,已不是仅仅担心名节问题,更多的是出于安全考量,她怕自己死在他手里。   赵晋那日匆匆来,不曾留宿就离开了。他态度暧昧,叫她不知所措。闷热的天避在院子里,依旧伺弄花草、绣花做饭打发时间。   约莫是在七月中旬,柔儿才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清早才端起一碗栗子萝卜汤,觉着汤水气味冲鼻,恶心的泛酸,险些吐出来。 第29章   柔儿捂住嘴,把汤推开到一边。   今儿是她生辰,七月十四鬼门大开,这一日人们轻易不出门。她这生辰不大吉利,往年在家里,母亲偷偷给她煮碗长寿面,就算贺了新岁。金凤记着她的日子,提前绣了对瓜瓞延绵纹样的枕套给她,清早和发财几个进来磕头说了不少吉利话。今年这生辰,已算是热闹了。   不料午后兄嫂又上门来,提着熏鸭腊肉,说要给她贺生辰。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日暮时分。   依依不舍送别了兄嫂,回屋摊开适才嫂子塞在她手里的小布包,打开来,一枚银锭子安安静静躺在里面。   铺子利薄,家人起早贪黑操持,要攒下这么块银子,可想而知他们得多俭省。   ——   明月楼灯火通明,在这里,时间恍若是静止的,外头日出日落,丝毫不影响楼里寻欢作乐的人。   台子上跳舞的是个新人,老鸨从江南水乡寻来的俏姑娘,嗓音清越高昂,捏起音调唱起曲儿来,迷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儿。   赵晋下首陪坐着郭子胜和崔寻芳,酒已过半,都略有几分醉态。郭子胜和香凝两个喁喁低语互诉衷肠,雪月贴耳过来,跟赵晋引荐台上的姑娘,“专从江南寻来,原是跟她爹街头卖艺,玩杂耍的,身骨比寻常人都软许多,爷要是有意,可得盯准了,三日后公开竞价,莫错过了才好。”   崔寻芳侧过身来,“总不会比雪月跟香凝姑娘身价还高吧?我瞧舞姿粗劣了些,街头讨生活的,到底不比你们这些个自幼就精心培养的。哪一寸软细,不是银钱堆起来的?”   赵晋哼笑了声,“敢情我这冤大头当多了,你们楼子里但凡卖个姑娘就想着我?三日后我必不来,不若讨好你郭二爷崔四爷去罢。”   都传他近来喜好乡里姑娘,无数人去乡下寻觅模样好的村姑要给他送来,早已烦不胜烦。   推开了雪月,站起身来,“酒多了,楼下江边散散。”   雪月要跟上来陪着,被他按住,“跟你们老鸨子说声,也不必等三日后了,算好了多少钱,都挂爷账上,人不必留给我,今儿晚上就送到崔四爷房里,算我请的。”   崔寻芳料不到天上降下这么个大馅饼,满脸堆出笑来,“哎哟惭愧,我赵哥真疼弟弟。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雪月,快叫台上歇了,别跳了,人归我了,别给郭子胜他们这些色胚子瞧。”   座上哄笑一片,都来打趣崔寻芳。赵晋悄声负手出来,福喜在外瞧见,忙把手里抱着的袍子披在他肩上,“爷,这会儿去哪儿?回家,还是瞧瞧陈姑娘去?”   见赵晋瞥他,福喜低垂了头,小心翼翼道:“今儿七月十四,陈姑娘寿辰……”   赵晋默然上了车。没说应,也没说不应。福喜松了口气,低声吩咐车夫,“去月牙胡同。”   陈柔倒不曾给福喜多少好处,只是淳朴简单的姑娘,到底比旁人多引得一重怜惜。府里奶奶们什么都有,即便赵晋不回家,她们也一样过得精彩鲜活。   赵晋支着额头靠坐在窗边,不知怎地,这酒色生涯似乎令他有些烦腻。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清醒,那不过就是锦上添花,拿来寻欢作乐的东西。再美好,他也不会傻到娶回家去。   也许在他心底,某些旧时的规矩礼数一直还残存着。即便物是人非,即便他已堕入这龌龊凡尘,即便他早就没了心,做了这无根的孤魂……   月牙胡同远近都是沉静的。小院伫立在夜色中,像一只无声无息停泊在岸的小舟。历过太多喧嚣,想寻个去处安心睡个觉,无疑这里是最合适的。   住在里头的人也安静。此刻,她刚洗过澡,头发潮湿,披了件家常袍子,刚爬进帐中,就听见外院门响。   她有点吃惊,赵晋两个月都没过来,怎么突然来了?   慌忙下了地,鞋掉在床下,还没来得及穿好,帘子就被从外掀开。   她只得赤足迎上,屈膝行礼。   赵晋缓步踱进来,瞥了眼她的脚。趾头蜷缩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赵晋在炕上坐了,接过金凤递来的茶,隔着袅袅茶烟,他那双让她害怕的眼睛变得有点柔和。   “爷数月不至,你倒沉得住气。”他笑了声。   换做旁的人,许是不知该怎么贿赂他身边的人,或是赚得他来,或是主动跟他“偶遇”呢,她一直这么安安静静逆来顺受,好像没一点想争宠的意思。   柔儿捏了捏袖角,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您事忙,我能理解的。”不然还能怎么,哭着闹着求他过来?他不来,她还能做做小菜想法赚点钱,他来了,她除了在他身边服侍,什么都做不了。   赵晋搁下茶,朝她招了招手,“坐过来,坐爷腿上,离那么远干什么,怕爷吃了你?”   他每回来,几乎都是在宴会之后,柔儿小心挨在他身边,将头贴在他肩头。   他身上沾了股脂粉香,一瞬间,那味道冲鼻而来,本是十分怡人的香气,不知怎么却叫她恶心得想呕。   赵晋刚搂住她,就见她猛地跳起来,捂住嘴跑到净房去了。   赵晋那只手臂悬在半空,他整个人都懵了一阵。   她这是……   隔着屏风,听见她干呕的声音,赵晋起身踱步过去,隔着屏风问她,“你这是恶心爷,恶心到这地步了?”   自己说完,都觉得好笑,低声笑出来。   柔儿捂着嘴,摆手急道:“不是,是您身上的香味……”   她话没说完,又难受地呕起来。   早上吃了碗长寿面,撑得难受,后来就没胃口,晚上只用了半碗汤。此刻这样干呕,什么都吐不出,犯恶心,不知怎么突然对香粉味都敏感起来。   赵晋垂头嗅了下自己的衣裳,上头劣质脂粉的味道很淡,并不多浓郁。明月楼上下都充斥着这种香味,他时常在中游走,早就习惯了。   赵晋瞧她眼泪涟涟,似是难受得紧,他退步出来,喊金凤进来照看。   柔儿换了衣裳,重新洗脸漱口,发髻拆了,松松用丝带系住发尾。再出来时,见赵晋已把那件外袍脱去扔到一边,他正用目光审视着她。柔儿怕自己再失态,忙饮了口茶,努力压抑着难受。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两日总是没胃口,稍吃了点什么就想呕。更想不到会在他跟前闹笑话。   赵晋歪头睨着她,“好些了?”   柔儿点头,小心翼翼贴在他身上。   赵晋将她抱着,翻了个身,亲了亲她的唇,“现在呢?”   柔儿脸色绯红,仰头回视他,小手轻轻推拒,——金凤还没退出去呢。   赵晋笑了笑,加深了这个吻。   炕上一双影子难舍难分,连金凤什么退避出去也不知。   赵晋将柔儿抱起来,移步到里头,放低了帐子。她洁白纯净,身上隐隐有股奶香味,世俗的尘埃没有污染她这身素白,简单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赵晋垂头去瞧她那条伤痕,细细嫩嫩的腹上皮肤,已经完全瞧不见旁人留下的记号。连浅淡的印痕都未有。   赵晋轻柔的吻落在她腹上,带来些微的痒意。她不敢动,闭眼捱着慢而钝的搓磨。赵晋刚刚准备用些力气,她猛地张开眼,一把将他推开。   赵晋不妨之下,竟被她推得退了下。她揪住枕边翻身坐起来,捂着嘴难受地道:“不行,不行……”   赵晋把她松开,她立时就像脱钩的鱼似的,飞速从床上跳下去。   赵晋愣怔瞧着她冲去净房的背影,一开始是错愕不满,片刻,他想到某种可能,那双幽深的眼睛霎时淬满了光。   他束好带扣,放垂撩起的下摆,几步走到屏风后拎着她颈子把她从地上拎起来。   柔儿抹掉眼角的泪,可怜兮兮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爷,我不知怎么了,我……我可能吃坏了东西,您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赵晋按住她脑袋,将她紧紧抱到怀里。   他这样拥着她,面上波澜不兴,内里却早已失控。   上天垂怜,还肯给他一个希望。   见他身处红尘却一身孤寡,肯许他一个骨肉可承欢膝下。   他心头震撼汹涌,将她抱得那样紧。   柔儿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他扣住她腰的手,怎么好像用力到有点发颤?   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平静下来,牵着她的手引她坐到炕前,“我问你,”他喉结滚动着,声音放得低缓,像在压抑着什么。   “你近来,时常会这样?”   柔儿尚不知发生什么,她绞着两手,坐立不安,“没……就这两天,许是贪嘴吃了不该吃的。”她还在担心他会生气。   赵晋抿了唇,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你不用这样小心,我不会怪罪。你这个月,月信可到了?”   柔儿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霎时脸红成一片,“我、我还没……”   他忽地松开她,腾地站起身来,“金凤,金凤!知会福喜,去找个郎中,立时就请过来!”   外头的人也是一悚,尚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   柔儿站起来,不解地瞧着他。   赵晋回过身,见她立在炕下的脚踏上,他心头有点紧,走过来将她按坐在炕上,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给我小心一点。”   柔儿瞧他这样紧张,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赵晋握着她的手,缓缓蹲跪在她身前,埋头在她膝上,许久许久都不曾说话。   她有点无措,又觉得总不能就这么干巴巴的等,她试探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头发,“爷?您、您不舒服吗?”   赵晋想笑,又有点鼻酸。他闷着头,不肯抬眼瞧她,只低低地道:“你先别说话。”   柔儿哑声住口。候了好半晌,外头才有响动,郎中总算到了。   柔儿逆来顺受被诊了脉,她突然有所感应,好像明白过来为什么赵晋这么奇怪。   她差点忘了,当初嫂子林氏有孕,头三个月里好像也是月信没来,然后……   郎中松开手,回身给赵晋道喜,“恭喜这位爷,您娘子有喜了。”   赵晋负手还站在一旁,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很淡很淡地瞥了柔儿一眼。   柔儿站起身,缓了缓又坐下去,她有点激动,眼泪不受控地就朝外涌出来。   赵晋清了清嗓子,问道:“她,什么怀上的?”   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容不得半点差错。   “约莫有两个月了,夫人自己没察觉吗?您不必担心,夫人身子康健,连补品也不用,日常饮食注意些,您大可放心。若实在要进补,莫要补太过,稍后我开个方,按方抓药日常吃着就行。”   郎中见惯了这些事,没多理会这两人,笑呵呵随着金凤出去开方子去了。   柔儿搓着手,缓缓站起来,“爷,我、我……”   声音直发颤。乍闻这消息,简直像做梦似的。 第30章   赵晋朝她走去。   短短几步路, 需得用好大的力气支撑着才能完成。   待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浑身力气好像被抽光了一般。   他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是我的, 对吗?你肚子里的东西, 是我的, 是不是?”   他问得奇怪,神色肃然,显然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   这样殷切的目光, 她是头回在他身上看到。   她不知该生气还是什么,怎么突然他怀疑起她的贞洁来了。   但她此刻也很慌, 机械地点点头,艰难地说:“是、是的。”   他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下来, 他将额头贴在她额头上面。   柔儿闭上眼,恍然听见他沉沉叹了声。   她鼻酸不已,她终于有了。   进城快一年半了,经过那么多曲折误会,担忧害怕了那么久, 这一瞬,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谢谢。”他说。   这两个字, 含糊得几乎都听不清。   嗓音压得很低, 很沉, 还带了点沙哑。   槅门轻响, 打断室内平静。门外的人许是在相互推搡, 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晋直起身, 道:“进来。”   发财第一个跳进来, 后面跟着金凤、守门婆子、两个粗使婢女、福喜,和不大情愿的何厨娘。   几人齐刷刷跪成一排,笑道:“恭喜爷,恭喜姑娘。”   赵晋笑了笑,大手一挥:“好,看赏!”   他摸腰兜,忆起适才穿的那件外袍扔到一边去了,便从手上撸了戒子下来,抛起来丢给金凤,“小院诸事,还需你精心操持。”   他说的很客气,少有的客气。   金凤接住戒子,足金镶嵌祖母绿宝石,拿在手里颇有分量,价值更贵的令人咋舌。“谢爷的赏。”   赵晋又道:“发财你们几人伺候的好,功不可没,福喜,拿银子,每人赏两锭足银。”   一锭就是十两。   几人笑着都跪地谢赏,柔儿在旁听他说那几人对她怀孕一事“功不可没”,一时哭笑不得。   赵晋回过身,含笑道:“柔柔更得赏,你想要什么?喜欢些什么?”   这话他从前也问过她。衣裳首饰?旁的姑娘喜欢的,她好像从来都淡淡的,他若是给,她便收着乖巧穿给他看,他若不给,她也从来没提过任何条件任何要求。   他亦从来不曾花时间了解过她的喜好,连她这个人,他都并不如何在意。他今晚会来,甚至也只是为求个清净。   柔儿低眉想了一会儿,然后怯怯抬起眼,“要什么都行吗?”   她转了下眼睛,趁着其他人都在,务必要提个难的,且他不好反悔的。   “爷先前还欠了我一件事,不曾兑现。我可以先说那个,今天的赏留待以后再要,行吗?”   她说的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反应。金凤等人都笑了,都抿着嘴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赵晋笑道:“你倒机灵。且先听听,再瞧能不能应。”   他根本不上当,没有含糊答应下来。   柔儿有点紧张,攥着袖子道:“我想跟家里多走动,有机会去瞧瞧店里的事……”   这并不难,但某些事是他逆鳞,哪怕她跟林顺勾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想看到。   赵晋瞧她一脸希冀,小手搭在肚子上,像在提醒什么似的,他竟没生气,好笑地弹了下她的脑袋,“我在省城替你开个铺子,你要是喜欢,天儿好的时候去走走。”   柔儿的脸垮下来。她想照应的是自己家的铺子,而不是他的,这对她来说,根本不一样。   赵晋已在努力妥协,“回头把你哥在槐安的铺子结了,都迁过来就是,准他们跟你往来,只不准往回带不三不四的人。”   这个“不三不四”的人,自然意有所指。   金凤见她脸色不大好,想到许是二人还有些私话要慢慢说。忙打眼色给福喜,几人纷纷站起身,安静地退了出去。   柔儿凑过去,攀住赵晋的袖子摇了摇,“爷,不必大费周章,如今铺子刚起步,若是关结了,岂不可惜?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来回乘轿子去一趟,不会伤到孩……孩子的。”   乍然要当娘,提及孩子还有点不自在。   这二字柔和了赵晋的表情,他把她搂住,小心抱在怀里,“你年纪轻,不知利害,身边又没人提点,爷毕竟不能时时护着你。不若将你母亲接来,店里若需人,我指派个小厮过去。”业已是他能妥协的极限。   柔儿知道无望,神色略带凄然,她埋头在他肩窝,闷闷地道:“不了,母亲腿伤未愈,不好奔波。爷准我时常见他们,我应该知足的了。”   赵晋听她这几句婉转低回,当真乖巧又懂事。   他心头温热,想到她肚子里正孕育着他的孩子,好像对她也多了一重爱怜。   “今儿是你十七岁生辰,礼物未及备妥,明儿祭祖,还要放往生灯,你且候一阵,迟些日子爷再补过来。”   耳畔是他磁性的嗓音,柔儿忽然觉得全身疲累,她的手还被他握着,就这样并头在帐子里睡着了。   赵晋走得很早。赵氏一族今日开祠堂,中元节祭祖,他是长房唯一男子,势必不可缺席。   诸族人皆是旁支,他们这一脉,险些断了个干净。   赵晋带头给族中上香,垂头默祷,“祖宗在上,不孝子孙赵晋,年近而立,尚无子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枉读孔孟,有辱门楣;恶事做尽,愧对先贤。诸事报应,在晋一人。今终盼成孕,唯愿此胎安顺,所得者,不论子女,晋必严加教管,免蹈覆辙。望其重振赵门,再沐荣尊……”   ——   中元节夜里放往生灯,襟江畔格外热闹。   赵家提早打过招呼,蒋知州提前派了官差把守,隔出一块空地专等着赵家内眷。   人群熙攘,背阴处,婆子从一辆马车上扶下来个素衣女子。   瞧打扮,像是哪个道观里的修行者,通身宽缓缟素,秀发挽成一个高髻,只别了支玉簪。   识货的人能从旁的细节上猜出此女来历。比如身上的道袍用的竟是暗纹妆花料子,鞋面是缂丝牡丹。所乘马车也雕金、镶玳瑁。   她身后又走出来数个女子,几人都轻纱遮面,一出现在岸上,就引得远近人群驻足。   官差上前护送着几人,沿途士兵林立,排场格外大。   卢氏和嫂子卢夫人一道将莲花灯放入水中,任其随波逐流,朝东飘向下游。   卢氏父母皆亡,坟茔远在京郊,今日不得祭拜,唯能用这河灯遥寄哀思。   大姨娘二姨娘都陪着放了几盏灯,四姨娘立在马车边上,天气闷热,她用手帕扇着凉风,拂起半片面纱,引得周围一阵赞叹。她早已习惯旁人惊艳的目光,浑不在意地踢着脚下的石头。   要不是二姨娘说官人也会来,她才不来这鬼地方呢。   片刻,有一行人结伴步下河堤,官兵们连忙上前开出一条道来,给这几人行走。   人群中窃窃私语,有人问道:“这是哪家官老爷,这么大个排场?”   有人答道:“嗐,什么官老爷,祖上倒是做过官的,奈何子孙不争气,如今啊,就是个做买卖的。”   “做买卖的能使动官差,那定是大商户了,瞧那几个女人个个都仙女儿似的,有这份财力艳福,莫不是赵晋大官人?”   “是了是了,可不就是他?赵家可谓是富贵无边,连知州老爷都要巴结他。不过富贵是富贵,这有钱人啊,也有苦恼。那就是——生不出孩子!”   人群中哄笑一片,好些人都围着那说话的细细打听,“不是那赵官人不能行吧?哎哟,娶这么些个仙女儿,能瞧不能吃,可眼馋死了不?”   另一人道:“这倒不是,明月楼那些姑娘可放过风声出来,说他那儿……厉害着呢……”他比划个颇可观的尺寸,旁人都露出吃惊模样,那人又道,“都说他是缺德事做多了,所以上天不叫他有后。咱们也不必羡慕人家富贵,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这偌大家业无人继承,百年之后还不任外人分食了去?赚这么些钱,又能怎么呢?”   人群中说说笑笑,丝毫没影响赵家亲眷的活动。   赵晋也捧了只水灯,在卢氏身畔俯身,把灯轻轻放在水面上。   “卢大人请放心,赵某不曾食言,疑霜与青阳,您二位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眼前那只透亮的水灯“砰”地被人砸了块石头,花灯转了几圈,歪向一边,然后烛头浸到水里,灯霎时就熄灭了。   赵晋攥了攥拳,转过脸来,卢氏手里又拾了另一块石头,把那灯彻底砸翻。   他们一行的动作都落在旁观人眼里。谁能想到,赵晋这么风光个人物,还有人敢当众给他难堪。   赵晋笑了下,他知道卢氏什么意思。她觉得他不配祭奠卢大人夫妇,直到过了这么多年的今天,她仍瞧不起他。   赵晋摊开手,扬了音调:“福喜,再拿一盏来。”   他接过一盏新的河灯,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卢氏的手腕,笑道:“你若是有力气,今晚我放几只,你砸几只,我倒没所谓,反正是放给卢氏夫妇的,再怎么不吉利,也只会报应到他们头上去,跟放灯之人有何干系?”   两人牵住手,两个影子紧密贴合在一起。外人瞧来,刚才那点小插曲立时就变了味,像是夫妻二人打情骂俏一般。   卢氏挣她不开,紧抿住唇,捏紧了手里的石子。   卢夫人堆笑跟赵晋赔不是,“今儿这不是中元节嘛,疑霜因父母的事伤怀,一时想不开,赵爷,您生气啊,回头我跟青阳说她。”   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他若甩手就走,或是训斥卢氏一番,以后她可真没脸见人了。亏得官人大度,还肯俯下身段做个亲密模样。   卢夫人也有点窝火,如今卢家什么境况疑霜是看不清吗?卢青阳自打沾上了毒瘾,一年数万钱输在赌桌,别说卢家已经不是总督府,便还是原来那风光时候,怕家业也早经不住卢青阳这般挥霍。   这些年给卢家托底,让他们还能过好日子的是谁,不就是赵晋吗?   当初抄家,赵晋是镇远侯副手,可抄家灭族,那是皇上下的令,至于直到今天还拿这些旧事做文章吗?   卢夫人出身一般,当初攀上卢府还以为自个儿终于逆天改命,谁知才风光数年,朝廷就问罪她公公,卢氏一朝倾覆,险些连命都没了。她是受过苦的,当年怀着第二个孩子,因躲在娘家,逃过了一劫,以为丈夫会死,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后来好不容易挣了条命回来,她对赵晋就充满感激。   人是很容易习惯的动物,来到浙州有了安居之所,有人贴钱供养,连儿女婚事也有人代为张罗,她已经习惯背靠赵晋这棵大树的便利,她不想改变,不想惹赵晋翻脸,一点也不想。   赵晋握着卢氏的手,将一只一只的将莲花灯放下去,他身后的那些友人,也都上前一一放了河灯。水面璀璨辉煌,像布满星云的天幕。   烛灯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铺天盖地的橙红,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四姨娘欲上前,却被人群隔在后面,她远远凝望赵晋的背影,见他与卢氏并肩立着,沉默地望着水面。她恍然觉得,这男人并不是她所识得的那个多情浪子,他在想些什么,她竟一点也猜不明白。   赵晋这一生,手里经过人命,出于身不由己,或是刻意为之,许多人因他而死。他不是单纯来凭吊卢氏夫妇,更多是用这无数的灯火祭奠那些死去的人们。   宽阔的河面,无数绽放着火光的花朵,悠悠随风朝东飘送。   连瞧热闹的人群也静止了,被眼前这盛况震撼着。   谁家点燃了爆竹,火星在天空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越过几条巷子传进窗内。   金凤回身阖上支摘窗,端起桌上那碗汤药移步到里面去。   柔儿正在绣一件婴孩穿的肚兜。用的轻绸和最细软的蚕丝线,婴儿娇弱得很,她每一针都走得格外仔细。   见金凤捧药过来,她蹙了蹙眉。她在乡里长大,甚少有病痛,即便有,也抓不起药,受了伤撒把土止血,就继续干活去了。冬天得风寒,煮一大碗姜水,喝完病就去了一半。这种苦药,还是进城之后头回喝,特别涩口难咽。   金凤备了几颗蜜饯,等她苦着脸喝完药才奖励般塞给她。   柔儿有点发愁。以后天天这么进补,药一日都停不得,何时是个头?   她今天暗暗抚自己的肚子,那上头还是平缓的,没有任何多了一个人在里面的感觉。甚至除了有点想呕,也没什么不舒服。   她还记得当初嫂子林氏有孕时,因家里缺油少米,爹娘哥哥把口粮都省出一半,专供着嫂子,可就这样,嫂子还是瘦的厉害,因灾荒,庄稼地也卖不出,实在没法子换口粮。嫂子有一阵根本站不起来,一起身就头晕,饿得闻见外头的木头味都犯馋,所以嫂子没出现呕吐的症状,跟她这回,有些不一样。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一阵喧乱,发财跑进来说“爷到了”,柔儿金凤忙敛裙迎出去。   他今儿没喝酒,这种日子家家都要祭祖,满身酒气对祖先不尊重,难得他跟郭子胜几人小聚片刻就只在青山楼饮了杯茶。生意谈好,就乘车去襟江边放河灯。   今儿赵晋不回家,径直吩咐将车赶到月牙胡同。他其实惦记了一天,柔儿年纪太轻,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实在很为自己的骨肉担心。   闲话一会儿,饮了茶,他去净房沐浴。听着水声,柔儿脸上直发烫。   他要么久不来,要么就来的这样勤。今儿她穿随意披了件袄,头也没梳,趁他洗漱的功夫,忙到镜前理了理容妆,瞧脸上太素,拿出一盒新买的口脂抹了两下。   赵晋从内出来,见她慌张地把一只小盒子塞进了匣子里。   他走到妆台前,俯身亲了亲她面颊,从镜中瞧她脸色泛粉,唇上亮亮涂了层膏脂,不由笑道:“眼瞧要睡了,你还打扮什么。”平时也不见打扮,新衣裳舍不得穿,首饰也不怎么用,这张小脸亏得年轻干净,五官秀气,便是不妆扮,也有几分清纯美好。不多艳丽,不是那种一见难忘的长相。崔寻芳之前那么惦记她,多半就是被她身上一尘不染的纯净吸引。   其实男人不仅喜欢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也爱好这样纯白无辜的野花,将这样羞涩的姑娘摆弄成各种模样,教她说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慢慢降服她的过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赵晋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上头来。   跟女人一块过夜却不做什么,简直不是他的风格。   他抚了抚她素净的脸蛋,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镜中那个姑娘霎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身子紧缩,下意识地抗拒着。   赵晋握住她手,牵起来吻她的指尖。   小小的巴掌,细细的指头,做农活弄出来的茧子都已不大瞧得出了。这双粗劣的手也变得可爱起来。   他衔住她的指根,一点点的吻。   一串串痒意随着他的动作从指端窜到身上,最后落在胸口,呼吸紧促起来,那两团包裹在兜儿里头,微微发颤。   赵晋瞧不得她这模样,简直熬人。   他绷得快炸开了,按着她的手带下去,轻柔抚慰。   到底不能做什么。她连三个月都不满,是最危险的时候。   他长长叹气,扣住她脸颊令她歪过头,他俯身下去,有点粗暴的撕扯她的唇。   刚抹上的口脂立时就溢开来,唇瓣微启,染着纷乱的红迹,艳丽又荼蘼。   等到她喘不过气,开始挣扎,赵晋才放过她。   但他太在意这个孩子。   他渴望自己的骨肉。渴望拥有一个,生得肖似自己的孩子。   他喘着气停住动作,按住她的肩安抚她的紧张,然后走去屏风后。   柔儿以为他去洗漱。   可她分明听见,屏风之后传来一声喘。   这个声音她已熟悉,她讶然地想,难道他在……   她脸上刚退去的粉红又浮了上来。   她羞得捧住脸,趴在妆台上。   那声音断续而持久,明显压抑着,却也不受控地钻入她耳中。   她实在窘,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难受,她顺着那声音,不免就想到他此刻会是什么样的动作。   然后她羞耻得,连脚趾都蜷缩起来。想躲出去,去外间,许就听不见了吧。   哪知才站起身,就被凳子刮了下,胯骨撞在桌角,发出突兀的声响。   屏风后的喘声戛然而止。   赵晋蹙紧眉头,下意识地攥了下拳头,然后从内冲出来。   他见柔儿扶着妆台站着,对上他的眼睛,她立即就逃避开视线。   他上前扶住她,上下打量,“有没有伤着?肚子、肚子怎样?”   柔儿垂低了头,被他这样关怀着,竟有些窝心。她轻轻靠在他襟前,鼓起勇气牵住他的手,“我没事,孩、它也没事。爷,要不,您……您去别处过夜吧?”瞧他这么忍,她倒有点不忍心。   赵晋松了口气,揉她的头发,“你如今肚子里怀的,许是爷的长子,万万不可马虎大意,可知?”   柔儿点头,他声音这样严肃,让她发觉,他关心的其实只是肚子,并不是她。没有孩子的时候,他哪一晚不是没完没了的做,一点也不顾她。如今要躲去屏风后,也是怕伤了孩子吧?适才的窝心,那一瞬的感动,都变得有点可笑。   赵晋声音越发严肃,“听没听见?说话。”   柔儿扯出个苦笑,“听见了,您放心,我会好好护着它。”   赵晋打横抱起她,送到床上去。   他就坐在床头,没有跟着一块躺下来。   柔儿靠在枕上,一垂眼,就看见自己腹上的那只手。   他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手指修长。这些年养尊处优,肤色也比寻常人白腻。   这双手,本该习六艺,弹琴骑射,下棋画画。如今拿起账册算盘,解佳人罗裳,点算钱银,沾了铜臭。   他甚至都觉得自己亵渎了那个看不见的孩子。   它该有多纯净,多美好。他这样沾满脏污的手,当真配得上抱一抱它吗?   他手上的动作很缓慢,一点点撩开缠枝纹轻罗裙带。   一点色欲都不曾沾染,他虔诚而仔细的拂过她平缓的腹。   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引得她微微战栗。   柔儿耐不得这折磨,猛地扣住他的手。   她眼底有乞求,声音低哑,“爷,时辰不早……”他这样,叫她怎么睡啊。   有个人坐在床头瞧着自己,还一直将手放在她肚子上,换了谁都睡不着吧?   赵晋收回手,和衣躺在她身边,一手横过去给她枕着,一手放低了帐帘。   他温声道:“行了,睡吧。”   柔儿睡不着。她睁着眼,仰望帐顶。   赵晋对孩子的在意超出她的想象。他许盼着她怀的是个男孩吧?男孩女孩她不介意,但他一定介意的。到时若生下是个闺女,他会一气之下不肯理会,把她们母女囚在这院子里不顾,再去寻旁的人生儿子吧?   她非常恐惧,这恐惧完全来自于身畔睡着的他。分明是最亲密的关系,躺在同一张床上,可她没法信他,没法依靠。   ——   流水价的东西抬进月牙胡同,远近邻居都出来围观搬抬的盛况。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吃的用的,赵晋甚至早早吩咐匠人打了张金丝楠木带围栏的小床送过来。   八月刚至,吉祥楼就送来了成堆的夹棉皮毛衣裳。加厚的被衾,格外柔软的褥子,各种防止着凉的椅垫靠垫。赵晋是个男人,他自然想不到这些,身边无人替他出主意的人,但凡说及孕妇和婴儿许是能用到什么,他就大手一挥命人速去准备。   他的欣喜身边人都瞧在眼里。好比久旱逢春,恰如常雨终晴,他得偿所愿,这些日子比从前手头更松,但凡谁说句吉祥话,他都要摸出银子狠狠的赏。   福喜冷眼旁观小院的人情,想到陈柔如今有了身子,到底不比从前,有些事应当重新安排才好。于是迟疑地跟赵晋谏言,“小人瞧何厨娘有点嘴碎,再就是不太有眼力价儿……”   赵晋是什么人,他只闻个话音就能猜出个大概。从前他去小院,不时金凤端个糕点上来,说是陈姑娘做的,他没多想,觉着许是乡下丫头做惯了,闲不住。如今听闻福喜这么一说,他就明白过来,哪里是她闲不住,是底下人不听使唤。   赵家的下人,向来没有敢触他逆鳞的,个个乖觉的很,哪里用得着他来费心。当初置外房,想到自己偶然要去吃个酒菜,不可委屈了口腹,管事的举荐了这位何厨娘,说原先给老太太做小灶,很受器重,还推荐他试了两道菜,觉得手艺还不赖,才迁出来摆在月牙胡同伺候。   倒不曾想,这刁奴欺软怕硬,见主子不多约束,就敢蹬鼻子上脸。嘴碎?   他从来容不得编排主家的下人。   赵晋面上不显,平淡饮茶,默了片刻,问福喜,“家里可还有合适的厨上人?若是没有,外头买一个,务必要身家清白,手艺上乘的。要懂规矩。”   陈柔那性子,绵软又胆小。给她个厉害的婆子,多半要吓得她不敢吭声。他又顺着想到她细细的四肢,像没长开似的骨架,稚嫩的脸颊,又想,不知她肚子大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生产的时候会不会顺利……   赵晋没跟柔儿打招呼,那日午后,她还在休息,发财就从门外领回来两个人。   金凤闭住屋里的门,站在廊下打眼色示意二人动作轻些。那二人点头,直冲进后罩房,把在午歇的何厨娘从床上薅起来,堵上嘴架着就往外走。   何厨娘吓傻了,她在小院作威作福一年多,乍被两个健壮的侍卫钳制住,肥胖的身子挣都挣不脱。   她大声喊叫,却被捂住嘴,发出呜呜的声响。   发财把门敞开,待何厨娘被带出去,他对着他们去的方向发了会儿呆,就回身将门关了。   金凤低声问道:“福喜有没有说,会怎么处置何婆子?”   发财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咧嘴竖起指头,指了指自个儿的舌头。   赵家家规,多言快语,妄论东主,板百鞭十,拔舍针嘴。   金凤打了个寒颤。多少年了,爷都不曾出手惩治人。上一回他这般动怒,还是三姨娘去的时候……   往事兜头涌来,金凤只觉得冷。她抱住自己,抬眼望了眼头顶的八月艳阳。已经入秋,这暖阳,是夏末遗下的最后一点温柔了吧?   屋里柔儿听见开门闭门的声音,才带着困倦的声音传出来:“金凤,是谁来了?”   金凤朝发财打个眼色,推门回到屋中,“没什么人来,刚才奴婢打发发财帮忙买头油去了。”   柔儿没疑心,慵懒地翻个身,又睡着了。   ——   天气说冷就冷,变得飞快。   柔儿觉着换夏裳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就要翻出夹棉衣裳出来穿了。小院里的岁月都像是静止的,安和又百无聊赖。   她自打查出有孕,金凤等打醒了十二万分精神,怎么都不准她靠近厨房。给家里的馆子供的酱菜,都断了一个来月了。可哥哥嫂嫂还是按时送钱过来。   她没有推辞。她不敢对别人说,自己需要钱。暗自新缝制了一个口袋,专门装铺子里经营来的利钱。哥哥要维持生意,店子要运转,说明除却给她的数目,账上还有可流动的银资。   新来的厨娘姓钱年纪很轻,金凤说何厨娘年纪大了,跟太太求了告老还乡,柔儿也没多置喙。钱厨娘三十来岁,性情温和,寡言少语,尤为勤快。不光厨上的事做的好,还主动帮忙打扫浆洗。柔儿问她怎么做那些精巧点心,也知无不言地耐心教给她。   柔儿学了一肚子本事,奈何没机会实践。过了头仨月,她孕吐的次数明显少了,胃口也开始变好。   家里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哥哥借辆板车,把母亲也拉过来瞧了一回。母亲瞧她住着宽阔的院子,呼奴唤婢什么都不必做,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总算回落到地,拖着她的手说:“孩子,当初卖了你,娘当真心如刀割,如今瞧来,你在这儿没受苦,比跟我们过苦日子强。”   柔儿这个月什么都不做,又有补药汤水滋养,明显丰腴起来,皮肤也更细嫩,因睡得足整个人瞧来容光焕发,陈婆子瞧在眼里,心中明了,赵官人待自家闺女是好的。   又细问她,胎相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柔儿一一答了,母女二人又抱头哭了一回,依依不舍作了别。   夜里赵晋过来,瞧她眼睛哭得有点肿。   她家就她一个闺女,自小就孝顺懂事,爹娘哥哥都疼她,若是嫁给了顺子哥或是同乡的其他男孩子,她就能时常照顾家中,在爹娘跟前尽孝。哪像如今,回家回不得……   但她又知道,其实自己没资格抱怨。她是卖给赵晋的,是收了钱来的,他买了她,她就是他的所有物,他想怎么管束都是应当。   赵晋这几回过来,几乎都没有沾酒,一进屋就奔进净房,怕又有什么脂粉味熏着了自个儿没出生的宝贝儿子。可今儿他明显醉的厉害,眉眼阴沉沉的,一进来就朝里头走。   柔儿已经躺下来,挪动身子要给他行礼。   不等她下地,赵晋就已走到近前,上前来撩开帐子,就去解她那件水粉地绣梅花的寝袍。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的,柔儿怕他失手压到肚子,抬手使劲推他。   赵晋察觉到底下的人在跟他较劲,他笑了声,攥住她手就按在床头,朝她唇上吻过来。   她如今不作呕,可也受不住这么被按着头动不得。扭头逃避着他的追逐,手上使劲挣扎着。   赵晋多用了成力气,将她死死按住。   “我的乖,羞个什么。”他半眯着眼发笑,将她唇抿得又红又肿。   他长长叹了声,突然松开钳制,俯下来紧紧抱住她。   柔儿吓了一跳,好在他弓着背,还知道不能压到肚子。   她声音涩涩的,听他喊她“心肝儿”,就害羞又别扭。   赵晋脸颊蹭着她颈窝,还时不时衔住她柔软的耳珠。   她耐着那滋味,抿住唇怕自己出声惊动了他。   他缠上来亲她的眼睛,一点点,特别轻柔,特别小心。   柔儿张开颤动的睫毛,想回抱他。   手张开在半空,——   他突然呢喃了一句。   “疑霜。”   后面还有半句,“……”太含糊了,根本听不清,抑或是他根本没说完。   柔儿僵住了。   他撩起梅花裙子,骤然突送。   柔儿咬住唇,半空中停住的两手无力垂下来护住肚子。   他起身与她稍稍分开,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她苍白的脸。   一瞬恍惚,唤错了名字。又一瞬清醒,理智回笼,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此刻,他的渴望只有她能慰藉。   他面无表情,恍然适才他那声轻唤只是柔儿的错觉。   他还记着她有孕在身,将她抱起来翻过去。   她跪在软而厚的垫子上,捂住脸,整个人都在发颤。适才的慌乱迷醉一丝都不剩。她贴在枕上,汗湿了发梢。   赵晋解脱了,他立时退开,跨出帐帘走去净房。   柔儿瘫在床沿,身上盖着薄衾,她眼望着那支快要燃尽的红烛,奇怪的发现,自己竟没什么感觉。   许是早就习惯了。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好奇的是他今晚怎么了。他这样重视这个孩子,平素连抱紧她都不敢。   今晚是什么刺激了他,让他失控醉酒,让他顾不上她的肚子强行来了一场。   她又想,前几个月,他面无表情的深夜前来,每次都沉默而霸道,单纯的就只是发泄。那又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在浙州说一不二,这地界又有谁能惹得他如此呢?   “疑霜……”这个名字在她口中打了个转。   赵晋洗漱毕,缓步走到床前。   将薄衾撩起,他伸臂抱她,“觉着还好么?有没有哪里难受?”   柔儿正想摇头,他的目光忽然定住,瞳孔猛缩。   柔儿察觉到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见衾被上有两滴非常浅淡的红。   她惊得爬起来,将衾被抓在手里凑近了瞧。   赵晋脸色发白,他着实没料到,没料到会伤了她。   此时他的惊惶并不比她少。他站起身,弹开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迟疑道,“让我看看……”   柔儿不肯,她抱着被朝里缩。   赵晋捉住她脚踝,将她扯回来,她闭紧了眼睛,羞耻得想从这世上消失。   赵晋脸色很差,他对着她怔了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扬声喊人去请大夫。   柔儿慌乱的穿袄裙,他又行过来,问她:“你适才没觉着疼,或是怎么?”他有些懊悔。她若不舒服,为什么不跟他说?   可在柔儿的立场上,她哪里有资格说不。且他刚才那个样子,她试着推了,也没有推开。   两人同时沉默下去。柔儿抿着唇,不想说话。   赵晋坐在外间炕上,时不时余光瞟她,瞧她有没有异常。   好在大夫来得很快,巷口就有个药堂,正是上回给柔儿诊出喜脉的那位。   郎中凝眉诊脉,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金凤在门前翘首听着屋里的声音,生怕错漏了什么消息。   赵晋一直默然握着杯茶,挺直脊背坐在外间炕桌前。   郎中诊了左腕,又诊右腕,柔儿一颗心发紧,像被绳子勒住了,喘不过气来。   片刻,郎中收了脉枕,沉吟道:“夫人动了胎气,如今孕期尚短,胎位不稳,小人建议夫人静养几日,待得不再见红,再正常起居。至于房事……”   郎中咳了声,音调稍扬以确保赵晋也可听见,“如今且暂缓吧。等六七月以后再、咳咳……不迟。”   柔儿顾不得羞,她追问道:“大夫确信,我腹中的孩子无事?”   郎中含了笑,对这个腼腆的小夫人印象很好,“夫人不必太忧心,只要不动大红,莫乱吃东西莫给人推撞了,以您的底子,这胎应是安稳无事。再者夫人莫常忧思,放宽心怀才行。多思多虑,于胎儿难免有碍。”   柔儿总算放心,想到适才突然见红,这会儿还后怕的不行。眼睛红红的,只是碍于还有旁人在前,不肯落泪。   金凤抓了把赏钱,将郎中送了出去。   屋里仍静得可怕,赵晋和柔儿均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   赵晋手里的茶冷了,他松开手,起身挪到屏风后,穿回外袍,无声离去。   门被从外关住,柔儿抬手抚着肚子,喃声道:“宝儿,你要争气,千万别出事呀。你爹是疼你的,你别误会他。娘也疼你,盼着你平安出来呐。”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院外,车轮声辘轳,赵晋乘车离开了月牙胡同。   天快亮了,明月楼的歌舞当歇了,宾客抱着佳人,该回宿房留夜去了。   他从家中出来,今晚歇在哪儿好呢?   酒肉朋友这会子都散了,能找谁再饮几杯,醉个痛快呢?   ——   赵宅内园。   上院那扇大门关闭着,外头明晃晃挂着一把大锁。   中元节卢氏与官人龃龉。回来后,不知缘何又拌嘴。从七月十五至今,太太卢氏已被关禁了二十多日。   没人敢去求情,赵晋这回震怒,所有人都防备着别跟着掺和引火烧身,根本不敢往他眼前戳。   卢氏这个主母当得很勉强,家里的事她管着,可又时常不耐烦地丢给大姨娘跟二姨娘。她本是最重规矩礼仪的人,却常常顶撞官人惹官人不快。   这个家,早就乱得不成样子。外人瞧来,是花团锦簇奢靡华贵,内里早就烂透了。以至于赵晋一回家来就处处憋闷得心烦。   天刚亮,卢氏就起来做早课了。   她被关在院子里,外表并没露出任何不忿的神色。她平静得令人害怕,甚至有点享受这样宁和的时光。   这个时候,她只是她自己,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家太太。   秦嬷嬷忧心忡忡,眼瞧着太太把本来好好的日子越过越糟。她有心无力,劝又劝不听,骂又骂不得,往常还能偷偷叫人找来卢夫人劝劝,如今大门紧闭,连他们这些下人也出去不得,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门外站着三个窈窕的妇人,虽主母关着,可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以大姨娘为首,三位姨娘按次序站定,隔门屈膝叠手,口中问安。里头传来秦嬷嬷的声音,说太太命大伙儿散了。   四姨娘一甩帕子,不等听完秦嬷嬷说话就站起来,不耐烦的先离开了。   二姨娘在后喊“妹妹”,沿途追过一条小道,到了假山边上将她追上,四姨娘回过头来,目光里尽是不耐,没好气地道:“云碧若,你不是想找我闲聊吧?我可没那个功夫。”   二姨娘抿嘴笑道:“没事哪敢扰了留仙妹妹呢?是我收到了些风声,是件很重要的事,这不,想跟你一块商议一下呢。”   大姨娘是通房出身,几个姨娘里她身份最低,她自己也安守本分,日常除了出来请安问好,就在房里吃斋念佛,日常二姨娘四姨娘等人与她都不大来往。   四姨娘抚了抚鬓边的赤金红宝石凤钗,嫌刚升起来的日头耀眼,捏着帕子遮着额头,还喝身边的婢女道:“还不给我挡着光?晒死人了。”   婢女忙举高双手替她遮阴,袖子拂了下她鬓发,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回转头,对二姨娘道:“什么事?你赶紧说,我还要回去补眠呢。”赵晋不在家,她闲得除了出门买东西花钱,就是在院子里小憩,这些日子睡得多,腰上肉都多了半寸,如今正注意着饮食,不敢多吃,怕赵晋要嫌弃。   二姨娘警醒地瞧瞧四周,压低了声音,“爷在外头养的那个乡下丫头,像是有啦。”   四姨娘吓了一跳,“你说真的?谁告诉你的?宅子里这么多人都没有,偏她有了?”   赵家这么多个女人,除了死去的三姨娘,几乎没人有过孩子,孩子在赵宅里是个不可言说的忌讳,越是盼,越不能有,二姨娘进门六年,四姨娘也快四年了,至今肚子一直没动静,怎能不敏感孩子的事呢?   “尚不能作准,上回我身边的小桃在老太太旧院门前听见些奇怪的声音,她悄声趴在门缝上瞥了眼,见是原来小厨房那个何厨娘,半死不活的被人按着,正割舌头。血淋淋的吓得小桃赶紧跑回来告诉我。”二姨娘说着,声音压得更低,“我就托人问了,看她是犯了什么事得了这么大个罪。”   二姨娘本是赵家远亲,按辈分,算得是赵晋表妹,她十二三岁就长在赵家,侍奉老太太,更险些做了赵晋正房太太,为人八面玲珑,府中上下都很敬她。她跟那些资历老的下人都打过些交道,查问消息比旁人更便宜。   “原来何厨娘因自个儿原是老太太的人,突然要给个后来的乡下女人做下人,一直颇有怨言。她闺女当初本也是老太太预备给爷暖床用的,因老太太去了,才一直没着落。她这一去月牙胡同,她闺女后脚就被花房姜婆子的儿子给哄到手,破了身子,她又气又怨,对月牙胡同那个,就不太恭敬。”   听二姨娘说了原委,四姨娘冷哼一声:“活该,一个乡下贱丫头,多大的脸呢,也开始学人呼奴唤婢,不怕那幅贱骨头担不起,享受不了这好日子?可是,何婆子受罚,关她有孕何干?”   二姨娘牵住她手,边走边低语,“是这样的,何婆子给割舌头前,小桃听见她哭求,说饶她一命她定然加倍仔细料理陈姑娘的胎,小桃这孩子不知事,听得并不确准。我心有怀疑,于是就叫个眼生的小厮去月牙胡同附近的药堂打听,那郎中的形容,说一晚被请去月牙胡同第二个门,对里头住着的男女的形容,赫然就是爷跟那乡下姑娘。说是,都满三个月了,一直这么严密瞒着,连咱们这些家里人都不知道。”   四姨娘知道她自来有些小聪明,在下人面前很吃得开,若真打听到药堂得了消息,那小贱人有孕之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三个月了,爷在家里连个口风都没露。——不,是他根本没回来过几次,每次匆匆到书房理些事就又离开了。中途只去过一回上院,和太太吵了一回嘴。   如今他的心,是全被外头那贱人勾住了吗?   瞒得她们这样紧,看来他早就没当她们是自己人,在防着她们了啊。   四姨娘慢慢接受现实,抬眸笑了笑,“你跟我说这个,是想我拿什么主意?上回将她弄回来,你们一个个龟缩在后,爷单记恨我一个,这回再想叫我出头,是不可能的。”   二姨娘拍拍她手背,笑道:“哪儿能啊,姐姐跟你说这消息,实在是替你着想。上回为了这丫头的事惹恼了爷,至今爷都没去过你的屋吧?爷好容易要有孩子了,这会儿准是正高兴着,你趁这会儿去走动走动,留几样贵价补品在那儿,就说代表咱们赵家去关怀关怀,那女人领不领情不打紧,重要的是爷若是瞧见,定知道是你送的,届时咱们几个再一块儿哄哄爷让他知道你的关心,你们之间,不就能冰释前嫌了吗?”   她一番说辞动听,声音又婉转低柔,听在耳里像是有魔力的蛊惑。一瞬四姨娘就动了心,可旋即她沉下脸,不高兴地道:“凭什么我要上门去瞧那贱人?还给她送贵价货,她配?要去你去,甭拿我寻开心。二姐从来善解人意,爷是最知道的,你去再合适不过,姐姐在爷跟前得了脸,再替我说说话,不是一样结果?”   她这话里诸多讥讽,赵晋当年不肯娶二姨娘做正室,因着根本从来没看上过她,后来老太太临终遗命,不得不从,才扶立成姨娘。这么些年,赵晋去二姨娘屋子里的次数一个手都数的过来。二姨娘再怎么善解人意,也不可能在赵晋跟前得脸,他不给她冷脸瞧,都已算得温和了。   二姨娘脸色沉了沉,但勉强还堆着个笑,“罢了,妹妹这样说,可就枉费了姐姐一番心意了。将来那月牙胡同的孩子落了地,若是个男孩儿,许是寄在太太名下,若是个女孩儿,跟谁亲谁养,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四姨娘冷笑:“人家有自个儿亲娘,用得着旁人抚养?再说,若生的是个丫头片子,养来有什么用?”   二姨娘松开挽着她的手,替她抚了抚飘落在肩头的花瓣儿,悠悠地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生产一关,多凶险呐?我瞧那丫头瘦弱见骨,是个福薄之相,将来的事,难说。”   瞧四姨娘露出深思的表情,她刻意顿了顿,加了砝码,“姐姐我其实不贪心的,我若能有个丫头,将来闺女女婿若是争气,母凭女贵,爷能不高看一眼?再说,都是爷的骨肉,爷能亏待了?”   这话说完,她便不再多劝,瞧瞧天色,说自个儿该回去给爷酿秋果子酒了。   四姨娘在原地踯躅了会儿。二姨娘所言,她听懂了。如今府里谁都没子息,谁占先机,谁就能夺得赵晋最多的怜爱。至于将来再有,总是失了先机,爷有了第二个孩子,多少不及头一个稀罕吧?再者,她目前确实需要做点什么扭转被厌弃的局面。从前她跟赵晋龃龉,晚上她撒个娇,跟他亲热的时候多换个样儿,他也便不怪罪了。   如今不同往昔,他连她的院门都不入。有外头那个大肚子勾着,爷何时能想起她来?   四姨娘几乎立时就下定了决心,回到咸若馆就命侍婢开库房,将她娘家陪送的那两只百年老参拿来。又点算了几张贵重皮毛,一一都用崭新的红漆箱木盛着。   她势必要爷瞧见这些东西,想起她来才成。   ……   秋日到了,郭子胜安排了一场山野局,在云头山围了一大片山林,供诸友行猎。   事先扔了些不大灵动的獾子袍子狐狸兔子在林子里,再在山下溪边曲水流觞附庸风雅,美人佳酿自是不可或缺。   赵晋这些日子宿在位于新杨胡同的别苑,郭子胜近来迷上新买的家班,还分了几个青涩的小旦给赵晋。   院子里夜夜吹拉弹唱,戏不断、舞不停,赵晋倒也慢慢品出些热闹滋味。   前段日子清净太狠了,为着个还没出世的东西折磨得自己像个苦行僧。到底这世上任谁的快活都不及自己快活重要。   近来他最宠的一个,是那叫清灵的旦角。   人如其名,又清新又水灵,堪堪及笄,腰只有一捧粗细,蛾眉杏目,端的是秀丽可人。   今儿行猎,他也将人带着,抱在马前共骑一乘,远远缀在郭子胜等人后头。   小旦自小苦练功,甚少出得门,瞧花儿草儿也好奇,见着兔子獐子竟不识得。赵晋胡乱指点,到了避阴处,姑娘大胆转过脸来勾他的带钩。赵晋笑了下,攥住姑娘的手。   他竟拒了。   小旦羞得脸红,埋头在他怀里。   片刻郭子胜等人回来,一副了然神色。赵晋没言语,算是默认。小旦偷眼瞧他,不解他为什么明明没答应,却又不解释。   心里又想,怕是他为了全自己的脸面。孤男寡女在无人的深林中,不发生点什么都奇怪了。   赵晋这人素是不计较脸皮的,他在郭子胜等人面前早是放浪惯了。可他骨子里仍有几分礼教残存,荒郊野外幕天席地暴露自个儿私房事,他自己都瞧不起。   回程时小旦就觉着赵官人似乎有些疏冷。   车里,她爬到他腿上,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官人,您今儿怎么不瞧奴家?”   赵晋侧过头,敷衍道:“现在瞧了。”   小旦有点刻意的喘,搂着他脖子紧贴上来,“爷,清灵伺候您呐……前儿伺候的喜燕有什么好的,又肥又蠢,扮上杨贵妃,以为自己就真是美人啦?清灵才是您宝贝心肝儿呐,您不是说,清灵腰细,摆起来最好看吗?您怎么……爷,清灵伺候您啊……”   赵晋抬手,托住美人的下巴。   她尚还知羞,粉面含春,眉眼如画,噙着点滴泪意。她伺候几日,甚至都摸清他喜好什么。男人都喜欢外表纯情内里火热的,榻上要放得开,同时又得装羞涩……   “爷?”颤颤的声音,柔细的像能掐得出水。   赵晋没回应,骤然扬高声音,“停车。”   车子应声停住,福喜的声音从外传进来,“爷,可有什么需要。”   赵晋拎着姑娘领子,身子一倾,就将她拖到车门前,他脸色沉的可怕,简短又干脆地令道;“滚出去。”   小旦怔了下,自打被送到新杨胡同遇着赵晋,她就没见过他发脾气。镇日含着笑,一口一个“心肝儿”“我的乖”,他竟然会对她说“滚出去”?   小旦眨眨眼,眼泪无比迅捷地溢出眼眶,“爷,是清灵做错了吗?清灵求您别生气,清灵给您跪下,任您责罚,您不要赶清灵走,不要被喜燕那贱人蛊惑啊,爷,您是不是听她胡说八道,误会清灵啦?”   “砰”地一声,赵晋抬脚踢掀了侧旁摆放茶杯的矮几,“滚!福喜,把她拖出去,送回郭二爷家,就说爷玩腻了,随他贱卖给谁。”   清灵霎时瞪大了眼睛,都忘了继续哭泣,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她只是不想被同一个班子里的宿敌抢了情郎,她加倍小意体贴的伺候他,究竟哪里错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但她没机会问清楚,福喜在外撩开帘子,这个平时总是堆着笑说客气话的小厮竟然也一瞬就变了脸,他睨着她像睨着块破抹布,一把揪着她手腕就把她拖了出来。   她没站稳,重重跌在车下。她真的哭起来,想攀住车辕问个清楚明白,“爷,您别不要我,清灵哪里错了,求您告诉清灵吧!”   车子毫不犹豫地驶开,速度飞快。她追不上,扑倒在街心上。   无数讥笑的嘲弄的好奇的目光朝她望来。她忆起自己此刻的模样决不可给外人瞧见,她环抱住自己,在街心紧缩成一团。   福喜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上前低声道:“清姑娘,您起来吧,爷向来行事没有转圜,你就是哭瞎了眼,死在他跟前也没有用。我劝您啊,还是回去跟郭二爷求求情,看能不能把您卖个好人家吧。”   他经手过不知多少这样被厌弃的姑娘,甚至有的只是笑得露齿不漂亮,赵晋也能立时就翻脸。他虽已习惯替爷处理这些琐事,但每回面对这些哭得梨花带雨苦苦追诉旧情的姑娘,他还是有些唏嘘。   清灵姑娘就像阵偶然飘过的风,轻柔地吹起赵晋一片衣摆,却很快就了无痕迹的拂过去了。   九月初,天彻底凉下来。赵晋在青山楼瞧账本,发财缩头缩脑地上了楼。   “爷,姑娘肚子里的小少爷,都会动了,适才踢了姑娘一脚,吓了姑娘一跳呢。”   他含笑复述着柔儿的近况,今儿他来,还是新来那钱厨娘劝他来寻爷的,说姑娘如今大肚子,正是需爷多关怀的时候,若是多思多忧吃不下饭,肚子里的孩子也长不好。发财等人跟了陈柔,自然也盼着她能得宠,她身边的人,也能被高看一眼,行事说话都有体面。   发财跟金凤商议过后,就瞒着柔儿过来了。时间久了,他们也能瞧出来,陈柔姑娘面皮薄,从来不肯拉下脸先来找爷。等着爷放下手里那些花花娘子,轮到想到她的时候,还不定又过多少日子了。   赵晋不说话,发财笑了几声气氛就变得有点尴尬。   赵晋将他晾着,将账本慢慢都瞧了一回,才把他提溜过来问话。   “她叫你来的?”上回的事他也有点尴尬。再一个他若是常去,免不得有走火的时候。   发财挠挠头,鼓起勇气睁眼说瞎话,“可不是?爷那日去了,姑娘就日日惦念,时常吩咐厨上做爷喜欢的吃食,每晚摆好了炕桌候着。一日日爷不来,姑娘饭也吃不下,眼瞧着都瘦了,人也憔悴。”   “混账!”赵晋“啪”地将账本扔在桌上,“连你也敢来爷跟前卖弄聪明,敢情你们个个当爷是傻子,由得你们糊弄。”   他虽不大知道陈柔喜好,但她性情如何,他了解的。   他多月不在,她忙着帮娘家开铺子,钻研点心,种花绣花。原来荒芜的院落有了生机,窗下一丛丛花香馥郁。   她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脸皮薄,根本张不开嘴,怎可能跟下人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多半,只会闷声不响的任由日子流水般涌过吧。   但他听闻她肚子里那块肉会动了,他的心还是不免有些雀跃。   这雀跃藏在板起的面孔之后,用怒气遮掩。   发财吓得跪下去,哭着抹泪哀求,“我们几个当下人的,固然知道不该做主子的主,可瞧着爷跟姑娘分明柔情蜜意,真心盼着爷跟姑娘好,况因着姑娘怀胎不易,见天儿喝着那么苦的药,一个人闷在屋里也没人能陪陪说话儿,奴才们心疼,想着爷若是肯来坐坐,姑娘身上不便,心里也好受些。是奴才错了,千不该万不该耍这种坏心眼,还到爷跟前来现眼,奴才错了,爷要打要罚,奴才一句都不敢辩。”   赵晋默了一会儿,等拿捏得差不多了,才叫起。   “你们姑娘纵仆欺主,真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他斥了句,厉色站起身。   发财见他朝楼下走,忙弓腰小跑,亦步亦趋的跟着。   赵晋不理会他,又到吉祥楼去查了近期的帐。   眼看天就要黑,发财跟了一小天,也不见爷答复是罚是不罚。他直挺挺站在日头下,眼瞧着日暮西垂,天就要黑了。   发财有点灰心,怪自己不该自作主张。姑娘恼了爷尚讨不到好去,他这个当奴才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想着要劝动主人。   姑娘自个儿都不急,他这算不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正胡思乱想着,赵晋步下来了。   天已黑沉下去,隐隐瞧似要落雨。福喜跟发财打个眼色,示意他这就上前去请示。   发财在街边跪下来,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爷您抽奴才一鞭子吧,您别不说话,奴才心里害怕啊。”   到底年纪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出来。   赵晋嫌弃地踢了他一脚,“瞧你那贱骨头,别在这丢人现眼。”   他说完就跨上车,将帘子放了下来。   发财哭丧着脸,朝福喜摊手示意还没明白爷这是什么意思。   福喜摇摇头,有些无奈,对车夫说了句,“走吧,去月牙胡同。”   发财怔了怔,两眼立时亮了起来。   金凤正在替柔儿量尺寸,她肚子有点显怀了,吉祥楼送来那些衣裳做的宽大,多是孕后期穿用的,如今还没胖许多,原来的衣裳改松一号尺寸就能穿。   她刚洗过澡,这样凉的天,还嚷着说热,沁在温水里泡上一刻多钟,肌肤都泡得软软的。抹了滋润的香膏,又绞干头发,只发梢还有点潮湿,不时滴下颗小小的水珠。   赵晋撩帘进来,看见一个背影。   细窄的肩,细细的胳膊掩在宽大的袖子里。   她身量小巧,尤其瘦削,隔几日不见,变化竟不小,臀儿依稀丰满起来了,略有挺翘。   赵晋倚在门边抱臂瞧她,转过半圈,给金凤拿着软尺量上围。   金凤瞧了眼寸数,笑着打趣道:“姑娘越发丰润了,瞧这儿扣子都快崩开了。”   话音刚落,金凤余光瞥见个人影,转过头来,见赵晋对她比了个手势。   金凤正准备点头悄声退出去,就被柔儿发觉了。她朝门口看去,一眼瞥见赵晋,穿了身银白蓝纹金线袍子,松鹤文格外稳重。颜色柔和,也衬他肤色。若是不识此人,便假称是高门公子,怕也有人信的。   他一来,屋里就显得局促起来。   一时没有合适的开场白,赵晋命人把发财拎过来,端着茶也不瞧主仆几人,只道:“你叫他自己说,他做过什么。”   发财又痛哭了一回,把自己编排陈柔姑娘相思成疾一事尽数说了。得罪姑娘顶多骂几句,姑娘心善,多半不会下重手。可爷万万得罪不得,因此赵晋叫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   柔儿给他说的脸通红,什么“茶饭不思念着爷”“睡梦中也要喊爷的名字”“瞧见爷爱吃的糕点便落泪”“数着日子算着爷又几日没来了”……   这些事情,他竟敢说是她做的?   柔儿气红了脸,咬牙道:“你胡闹!”   发财跪着连连磕头,说自个儿再也不敢了。   赵晋抬抬手,把他撵出去,转过脸来,俯身探过来,“怎么,想爷想出病来了?他说的就算不全是真,总有一半是真的吧?”   柔儿下意识就想啐他,强行忍住了,绞着手道:“我没有的,爷不要听他胡说。”   赵晋低笑一声,“往往身边的人最知道你想什么。有道是当局者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柔儿给他逗得说不出话,想要辩解,从何辩解?说从来不想他,从来没叫人给他准备吃的,这些话说出去,等同于告诉他她不在意他心里没他。她支支吾吾闹得脸通红。   赵晋瞧她丰润白腻得发着光,像颗饱满的夜明珠。   他不在的日子,她显然过的也不错,滋养得越发艳丽起来。   那补药方子多半能催得胃口大开,柔儿也觉着自己近来圆润了不少。兜儿里头还有点发涨,像金凤说的,扣子都快崩开了……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赧然。他目光无遮无挡的掠过她白细的颈子,锁骨……她懊恼起来,寝衣怎不是高领的,是圆领呢?   他视线下移,然后停留住了。   喉结滚了滚,未反应过来,就发觉自己已经伸手过去。   掂在手里,颇有分量。   像颗成熟的桃子……嗯,确实像,桃尖都是粉的。   柔儿蹙眉,怕他又像那晚惹出事来。她都不好意思再深夜请大夫过来了。   她按了下肚子,轻轻“哎”了声。   赵晋注意力果然被她转移过去,他嘴唇紧抿,站起身绕过炕桌过来扶住她,沉声道:“孩子怎么了?”   柔儿没计较他问的是孩子不是自己,她已经放下,并且十分容易的就接受一切对待。   她抬眼小声附在他耳旁道:“它、它刚才动了一下。”   赵晋眼底全是掩不住的光芒,他温声说:“真的?我摸摸看。”   他的掌心隔衣贴在她腹上,摒气敛声,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那块肉再有反应。   他失望极了,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还坚持贴在上面。   金凤换了热茶进来,柔儿一慌就想站起身,就在这时,赵晋感受到那软软的皮下,有个非常奇妙的东西极轻微极轻微的在掌心内滑动了一下。   他悚得收回手,下一秒意识到刚才那是什么,他又贴上去,不准柔儿起身。他将脸颊也贴上去,要听见他骨肉的声音。   柔儿脸涨得通红,浑身的不自在。   但此刻在关注着孩子的,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她是母亲,他是父亲。他们之间,好像突然有了比男女之情更深厚微妙的关系。   从此有所牵绊,再也不是毫无瓜葛。   柔儿躺在他怀里瞧着雕花的屋顶。她突然很矛盾。知道他不是良人,曾想过等到恩怨两清,她是否能求个自由身。   可如今,这个孩子在她身上孕育越久,她越对它有感情。她真能放下它,一个人走吗?   她又能为了它,甘心留在他身边吗?   ——   柔儿在屋前喝汤的时候,发财慌忙来报,说府里的四姨娘派人送礼来了。   上回她派人来,架走柔儿,绑了金凤。如今柔儿是孕妇,若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金凤急得不行,“姑娘,要不先知会爷一声?”   柔儿饮尽碗里的汤,还慢条斯理地吃了颗栗子糖,不等她答话,几个婆子就推开发财带着人进了院子。   柔儿缓缓起身,调整衣襟,好好护住肚子,“几位嬷嬷是稀客,不知四姨娘有何吩咐?”   领头的婆子打量她,上回见面,还是瘦削姑娘,此刻身上穿着夹棉缎子袄裙,养的白嫩丰润,倒有了大户人家女眷的模样。   可不论她再怎么养得漂亮,也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骨头。   婆子这般想着,视线下移,打量她微微鼓起一点的肚子。   若不是事先知道,加倍细瞧,甚至发觉不到她是个孕妇。   那婆子堆了笑道:“陈姑娘,听说您有喜了,家里太太、姨娘乃至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替您高兴呢。”   柔儿立在那,没有否认。瞧几个婆子膀大腰圈,要是他们真要做点什么,自己根本没法子招架。下意识退了几步,柔声道:“不知四姨娘这回派几位嬷嬷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我这儿正吃早食呢,屋里乱得很,嬷嬷们别介意。”   那婆子笑了笑,“哪儿能呢?爷赏的院子,处处都好,是我们来早了,耽搁您用饭呢。”说罢,她抬抬手,她身后那些婆子侍婢就一样样把手捧的盒子送上来。   “这块玄狐皮裘原是咱们尹老爷子在关外得的,雪狐难得,一根儿杂色都没有,珍而重之,特特给四姨娘做陪嫁的。这不眼见天凉了,想到姑娘孤身住在外头,也不知丫头们侍奉的尽不尽心,四姨娘怕您受寒受冻,怀着身子,万一着凉可就不好了。”   她又指着一盒药材道:“这是我们姨娘嫁妆里带的两只百年老参,我们姨娘身子骨康健,一直也用不着。姑娘如今身子弱,需得多进补,就给您送过来了。”   柔儿连声道“不敢当”,“四姨娘这样盛情,送了这么些好东西过来,我实在心里惶恐,若是厚颜收下,自个儿库房空空,不能还礼。若是不收,又怕姨娘觉得我不识抬举,枉费她一片好心,还请嬷嬷见谅,不若烦您将东西抬回去吧。”   她说的句句是真心实意的话,一点假作修饰的客气词都没有。四姨娘派人趾高气昂送这些东西,不就是瞧准了她还不起,又是施恩又是敲打,这礼实在不好收。   那婆子顿了下,笑道:“给你你就拿着,大伙儿都是自家人,都是伺候爷的,客气些什么?我们姨娘娘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官人待姨娘又大方,给您送东西来,难道是为贪您的回礼?您好生照应着自身,早日替官人诞下麟儿,这才算是您对我们姨娘最好的报答呢。”   婆子琢磨着自己说话的语气,觉着依稀有点强硬,心道万一这小蹄子不高兴,回头再跟爷告状,反倒对四姨娘不好,便刻意软下嗓子,勉强曲了曲膝盖,“姑娘,之前婆子等人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从前也是给人蒙骗了,外头都传,说您是那腌臜地方来的姑娘。那时候大伙儿哪知您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呢?四姨娘是真心盼着您好,若是将来有机会,姨娘定然会劝得官人答应,容您也搬进宅子里,给个名分,跟我们姨娘一个院儿住,届时您就会知道,我们姨娘当真是个顶好的人。”   柔儿忙道:“不敢,过去既是受人蒙骗,自是无心之失,陈柔又岂会放在心上?上回那些事,我早忘了。”   那婆子欣慰地笑笑,没想到这乡下丫头倒也是个乖觉人,知道做人留一线,没把她自个儿的路封死。   又寒暄了几句,一个急着走,一个盼着送,说笑着就道了告辞。   柔儿将人送到门口,待转回室内,见赵晋已经洗漱好,坐在炕上。   他信手拿起个盒子摇了摇,“老参,狐裘,这可都是贵东西,我们家柔柔竟然发了笔横财?”   柔儿苦着脸道:“爷,我拿什么回礼呀?把我卖了都不值这一根参钱。”   这话赵晋就不爱听了,“你肚子里那块肉,是个绝世珍宝,你可知道?”   他将她拖到身边,牵住她亲亲她手背,“柔柔,你说若是早两年将你带回来,我们的孩子是不是都已经会开口喊爹了?”   柔儿顿了下,顺着他说的话去想象。就在这间屋子里,有个白胖的婴孩在炕上爬。他从外回来,解开外氅掏出一包冒着热气儿的糖炒栗子。   她坐在一边吃的眉开眼笑,他抱起婴孩架在肩头。   屋中都是笑声,伴着孩童软软的喊“爹爹”。   他回过头,瞥她一眼,她抬手喂他吃了颗糖炒栗子。   寻常夫妻,一家三口。多美好。可惜……   柔儿挂着浅淡的笑,偎着他道:“自然好。”   闭上眼,那一家三口的温馨化作细沙瞟向虚渺。   她这一世,做了人家的外室,这见不得光的身份,永远不可奢望会有什么幸福的将来。   适才那婆子放在炕上狐裘躺在阴影里,正幽幽散着微芒。侧旁那双人,早滚到一处去了。   ——   赵宅云中轩,二姨娘正在绣一件男人的褂子。走针如飞,手底下双股捻金丝混着两色的蓝,徐徐绘成一幅江崖海水图。   虽外头有吉祥楼,家里有针线上的绣娘,可二姨娘仍喜欢亲手给赵晋做衣裳。   她贴身大丫鬟玉钿掀帘走了进来。   午后堂屋地上映着窗格的影,将阳光割碎成菱花窗的形状,玉钿走得有点急,一进来,就把原本在屋里伺候的两个小丫头都撵了出去。   “小姐,今儿四姨娘吩咐人带着重礼,给月牙胡同那位送过去了。奴婢问过赶车的老吴,那会子爷应当还没离开,就在小院里呢。”   不知怎地,她这话里透了几分欢悦的意味。   二姨娘捏着绣花针,闻言笑了笑,眼都未抬,“好啊,这下子让爷亲眼瞧见,她是多卖力笼络那大肚子呢,等爷回来,说不准还要赞她懂事赏她呢。”   她顿了顿,将针穿过缎面,又问:“她那些东西,你亲眼瞧着抬上车的,是不是?”   玉钿点头:“是,小姐吩咐的话,奴婢哪敢忘?奴婢不放心别人,东西是奴婢亲手加的,又是奴婢亲眼瞧着他们点算的,错不了,请小姐放心。咱们,只管瞧好戏就是了。”   二姨娘勾唇笑了笑,捏着针又走了两行,才挥挥手,道:“行了,你去吧,周婆子说她儿子要娶你的事儿,我已替你做主拒了。你多伶俐的人儿啊,我还舍不得,得多留几年呐。”   玉钿闻言激动地跪下去,“谢谢小姐,小姐的大恩,奴婢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她膝行退出去,帘子撂下,屋里的光线都随着珠帘的摆动而摇曳。   二姨娘凭窗瞧了眼天色,心道,天儿冷了,等入了冬,这就又过了一年。   一年一年的岁月,过的可真快啊。转眼,她都二十四了,蹉跎了这么多日子,心里惦记的那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觉她的好呢? 第31章   赵晋近来春风得意, 脾气也格外好。   自打接了朝廷生意,也算晋为皇商,每年固定的订单就是可观的一笔, 寻常小生意都不大做了, 担心牵扯精力。   福喜抱了一堆地契房契出来, 拿张手绘的浙州地域图指给赵晋瞧, “卫城、东隹、兆县、槐安镇、桃花里、褚林镇,这些小地块儿都比较分散,这些年一并交给同一个管事收租, 有时候还收不上来,岁末要账一直要到来年中, 才勉强把帐收回来。赁了铺子的人还做二道东主,把小楼大院隔开好几间转赁出去,因此格外分散复杂。爷您瞧, 这些地儿是趁年前一并卖了在浙州换个大地儿,还是暂先这么搁着等来年要扩店时才收回来自用?”   赵晋扫过那地域图,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陈兴的店,是在哪儿开着?”   赵晋一问,福喜才想起来, 指着图上一个小黑点道:“这儿, 在槐安镇东头, 是个隔成四户的小楼, 楼上给了背后那家开书局的, 楼下他跟一间脂粉店、扇子店一块儿挤着。”   赵晋“嗯”了声, “把那三户撵了, 这小楼我记着不值钱, 当初跟人赌牌赢回来的?”   福喜堆笑:“是是。爷手气是真好。”   赵晋淡淡道:“地契更个名儿, 一并给了姓陈的吧。月月收租不嫌烦?我听着都头疼。”   他这么简单吩咐一句,福喜就连忙知会相关人等。   要做工作安抚被撵了的商户,要有人出面做出实在有难不得不贱卖小楼的姿态。陈兴发觉价格低到离谱,一再确认才相信确是真的。   傍晚,陈兴夫妻俩来了月牙胡同,想跟柔儿商量买铺子的事。   东主给的价钱便宜,可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笔小钱。   柔儿正跟赵晋在屋里,今儿他来得早,陪她一块儿吃饭。陈兴没想到遇着他,一时有点尴尬。一来初次碰面,夫妇二人只带了点爹娘做的吃食过来,并没带正式的礼。二来妹妹是给 人做外房的,见了面又不得喊“妹夫”,得唤“赵爷”,多少有点别扭。   赵晋倒算温和,他放下筷子,示意两人一块儿坐下来,“菜刚上来,正巧一块儿喝两杯。”   陈兴“哎”了声,弓腰谢过,才挨着凳子边坐下。赵晋穿着件海蓝色银菱纹夹棉袍子,扣子散了两颗,翻开襟露出里头淡绛纱绢中衣,袖口卷起,闲闲坐在主位上,一副闲适家常模样,显然没料到会突然见客。   陈兴飞快瞟了眼柔儿,自家妹妹人胖了,也白了,穿戴精致,落落大方,秀丽中多了一分稳重。   正想着,金凤将酒盏满上递了过来。陈兴忙谢过,站起身来,道:“赵爷,我们乡下人,不太懂城里的规矩,您别怪罪。我妹妹自幼在家,没出过远门,年纪又小,给我爹娘跟我宠大的,只怕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这杯我敬您,谢谢您肯周全。”   陈兴仰头把酒饮尽了,他不常喝酒,突然一杯灌下去,辣得喉咙如火灼。   赵晋温笑道:“客气了。”他陪了半杯,示意陈兴落座,“今日准备不周,怠慢了贵客。柔娘,你陪陈兄陈嫂慢坐,我还有事,便……”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今天他本因得闲才会来的这么早,柔儿反应过来,知道他这是托词,是为了让她跟兄嫂不必拘束的说话。   她颇感激他这份仁慈,起身朝他曲了曲膝盖。赵晋又跟陈兴夫妇打了招呼,便径自朝外去了。   他也没走远,就在前院书轩坐坐。   陈兴夫妇都是头回见着赵晋,总听人提起来,说多么有钱有势,不想竟是个平易近人的。   林氏拍了拍柔儿的手,“妹子,这赵官人这么年轻?他多大年纪了?”   柔儿道:“听下人说,他是甲辰年生的,比哥哥大四岁,今年有二十六了。”这些事柔儿甚至没亲口问过他,怕他觉得她多事爱打听,几乎都是从金凤那儿知道的。   林氏不由感叹:“真是年轻有为,才二十几,生意就做这么大了?我瞧他为人文质彬彬的,还挺温和,他待你好吧?哎哟,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连模样都这么俊俏。”   陈兴横了林氏一眼,小声警告:“你小点声,旁边站着人呢。”   金凤就在帘外候着,随时关注屋里的情况,以备及时进来伺候。林氏悻悻住了嘴,陈兴便与柔儿说明了来意。   “那东家给的价我打听了,远近这么大地儿没这么低的。如今风声还没传出去,一块儿竞争的不多,若是能买了这小二楼,一来不必担心将来涨租,生意做得安稳,二来错过了这个机会,实在是可惜。”   这几乎是个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   柔儿一听,下意识就觉得应当抓住这个机会,房子建在地上,是不会消失的,买到手里,将来不做生意了,也可转卖,也不至于亏损什么。“买这小楼需要多少钱?”   陈兴有点挣扎,跟林氏对视一眼,脸色微微涨红,硬着头皮道:“三、三百六。”   柔儿默了会儿,她有两个装钱的盒子,一个是通过赵晋得到的,一个是哥哥先前给的两块银子。   陈兴又道:“店里账上能用的有二十多,要是卖了家里的水田和旧院,能再凑三四十,但……”远远不够。   若是他有这个钱,绝不会跟柔儿张口。   这店子买下来,转手就能卖七、八百,净赚钱的机会,他也许一辈子都再遇不到这么好的事,百般纠结过后,林氏劝他来问问妹妹的意思,陈兴拉不下脸面,在胡同里踯躅了小半时辰,才鼓起勇气敲开门。   柔儿道:“我这儿有些钱,不知现银够不够,哥哥嫂嫂先吃点东西,我进去瞧瞧再说。”   她缓步走去里间,这事不好惊动外人,便没有喊金凤进来。   她数了数现有的碎银子,约莫十几两,加上哥哥给的,不足三十两。只得开箱拿票子,是五百两面额一张。   拿着走出来,怕陈兴再纠结,直接交给林氏,“嫂子先拿着这个。原先小楼是隔间,既要买下来,定要修缮一番,打通了原来的隔板,还得新铺走道,少不得还得往里头添些钱。”   陈兴瞥了眼数目,脸色不大好,“妹妹,这是赵爷给的吧?我这当哥哥的,不能帮衬你,反倒叫你难做人,唉。”   柔儿握着他手,“哥哥说这个话,就是跟我见外了。官人不差这点银子,给了我,我自然可以随便花用。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当是官人借咱们的,铺子要扩开了,将来肯定多赚钱,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上,不就行了吗?”   柔儿细声安慰,林氏和陈兴都很感动。   她扶着肚子把兄嫂送到胡同口,再折回来时,赵晋已回到里间,坐在炕上了。   柔儿有点过意不去,他饭都没怎么吃,为了他们兄妹说话方便,就连忙让路避出去了。   柔儿凑过来搭着他的肩,“爷,适才您没吃什么,叫小厨房再做点热乎的来?”   赵晋伸手环住她,把她抱在腿上,“旁的不用,来个蜜酿桃花瓣儿。”   柔儿一怔,“那是什么?点心还是……”   赵晋凑吻她唇,含糊道:“不就是我亲的这个?”   纠缠了一阵,弄得她脸热心跳,他指头点抹着她唇上的水光,眯着眼道:“甜的紧呢。”   缓缓从唇上移下来,划过她白净的脖子,一路朝下,“可惜了,还有更甜的,能瞧不能吃,可真是馋死人了。”   如今的她,白净柔腻,丰润可人,早不是从前那饥瘦模样。   他手上稍用劲儿,捏得她“啊”了声,红着脸抱住他脖子,将头埋进他肩窝。   赵晋笑出声,把她拧过来非要她瞧着自己手上□□。柔儿捂住脸,哀求道:“爷您别说了……”   美人鲜活,像颗乱滚的珠子。不扣住了,就会滑溜溜逃走。   他近来兴味十足,不知是长久不能享用所以格外渴望,还是因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血叫他多感到一重亲昵。   赵晋把她逗弄得快哭了,这才罢手,还不舍地俯身亲她的唇,柔儿蹙眉仰躺在炕上,昏黄的灯晕染在她侧边,描绘出一条金色发光的轮廓。   她在赵晋面前越发自如,也敢偶尔说个俏皮话,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她发觉赵晋就是只纸老虎,只要顺着他的脾气,偶然越个矩他也不在意。   两人正腻歪着,隔窗就听见福喜在外哀求金凤,“好姐姐,您帮着喊爷一声,出大事儿了,郭二爷可说了,爷要是不出面,怕官府回护那姓姜的。”   赵晋直起身,歪过来撩开窗,“什么事儿?”   福喜道:“适才在明月楼,郭二爷为了香凝的事跟姜无极起冲突了。崔四爷也在,喝多了酒,把姜无极带着的一个帮闲失手给打死了。”   赵晋眉头紧拧,骂了句“废物”,他起身去穿外袍,戴上冠帽就朝外走。   见柔儿担忧地站在旁,他过来牵住她手,俯身在她唇角亲了亲,“我过去瞧瞧,待会儿就回。你不必担心,先睡,别等我。”   柔儿垂眼点头,安静地送他出去。   赵晋匆匆骑马到了明月楼附近,远远就见许多官兵守在楼下。   那守卫领头的认识他,主动小跑过来行礼,“赵爷,您来了,大人跟几个事主都在里头呢。”   赵晋点点头,跨步入内。   明月楼大厅一片狼藉,处处是倒地的桌椅,砸烂的瓷器,地毯上汤水淋漓,二楼围栏都坏了一块,可见当时“冲突”得多厉害。   负责治安的徐捕快是个中年胖子,一见赵晋到了,连忙丢下正在审问的那几个人朝他走过来。   赵晋拱了拱手:“辛苦徐大人。”   捕快哪里敢受他的礼,忙躬身连声道,“不敢不敢,赵爷来得正好,这几位爷……说要等您来了才肯配合。”   那几位就是郭子胜、崔寻芳等人。   香凝雪月鸨母等女流都被一名官兵看守着蹲在大厅另一边。   郭子胜喊了声“赵哥”,道:“是姜无极无礼在先,哥几个早就包圆了香凝这个月的场子,他非要横插一脚,逼老鸨子把香凝给他带来。崔子一激动,就、就骂了几句,然后……”   赵晋瞥他一眼,见他没受伤,略放下心,道:“行了,留个能说明白当时经过的人,跟崔寻芳你们几个先回府,收拾一下换件衣裳,等衙门传唤。”   徐捕满脸为难:“赵官人,这……”这不合规矩,出了人命案,既报了官,就得将相关人等一并带到官府查问。   赵晋客气道:“这几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公子,闹成这样,家里都不好看,还望大人行个方便,事后赵某自会向蒋大人解释。”   听赵晋搬出上峰,徐大人只得住了口。崔寻芳还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骂骂咧咧道:“那龟儿子根本不经打,小爷拳头还没伸出来他自个儿吓得哭爹喊娘跌下楼,死了也是他自个儿无用,与小爷何干?”   赵晋横他一眼,他方悻悻地不吭声了。   几人正朝外走,角落里传来一声笑。   姜无极一身玄色锦袍,束着冠带,从楼上缓缓步下,“久闻赵官人长袖善舞,无所不能,今儿才真见识了。”   他手里折扇一开一合,抱臂倚在围栏上,轻笑道,“徐大人负责浙州地界民间治安,是朝廷给的职衔,国库发的俸禄。我竟不知,原来一个商户也能指挥大人?久闻咱们浙州百姓只知赵官人,不知蒋大人,这般瞧来,竟是真的了?大人一见赵官人,立时将律法官则都忘了个干净,怕是也早忘了蒋大人提拔你做捕头是为什么吧?”   徐捕头脸色难看的很,赵晋他固然要给面子,可是姜无极他也惹不起。他一个小小捕快,连个品级都无,被尊称一声“大人”,那不过是人家客气。   赵晋横臂,将徐捕头拦在身后,寻个断了一条腿的椅子坐了,笑道:“姜公子说得是,既搬出了律法官则,这几个人,留下便留下,没必要为难徐大人,你说是不是?”   徐捕快感激地点点头,心道还是赵官人会做人。接着却听赵晋话锋一转,问道:“敢问徐大人,死的是什么人?谁告的官?苦主亲眷可在?有何诉求?”   姜无极讥讽道:“怎么,赵官人在京城官瘾没过足,跑这儿过干瘾来了?”   赵晋不理他,一摊手,徐捕快恭敬将录事本奉上来,赵晋沉吟:“哦,死者叫邱安,报官的是这老鸨子?”   他眼风扫过来,鸨母就缩了缩脑袋,小声道:“是、是姜大爷命奴报的官……”   赵晋笑了笑:“死了人,固然可惜,不过苦主可不是这鸨母,难道事后谈赔偿抚恤,把钱给她不成?依大人看,是不是先知会死者家属?等苦主到了,嫌犯、主事一并齐全,才好问罪拿人,该上刑上刑,该偿命偿命?赵某离京久了,章程怕是有些健忘,还得请问大人。”   不等徐捕快说话,崔寻芳已嚷起来,“赵哥,我都说了,是那龟孙子自己没用摔死的,我就打了他三五七拳,总不能为这个就叫我偿命吧?”   郭子胜堵着他嘴:“你可少说几句吧,听赵哥的。”   赵晋不理他,只等那徐捕快答话。徐捕快听他调弄次序,哪里敢拆穿,点头躬身道:“是是,官人所言极是。那卑职、卑职这就通知家属,然后带嫌犯一并公堂审问?”   赵晋赞道:“大人英明。”他不再说话,崔寻芳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究竟是要救他还是不救?难道等苦主来了,真把他拿到牢里去,等候开堂审问?   奈何被郭子胜拉扯着,还不住跟他打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崔寻芳跟赵晋一起的时日短,并不十分了解他为人,见郭子胜等人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勉强压下火气候了一阵。   死者家眷来得很快,快到令姜无极紧蹙了眉头。   适才赵晋所言他没听出不妥,相关人等都在这里,死者家属是徐捕快派人去请的,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猫腻?   来的是对婆媳,婆子年纪约莫有七十了,一见儿子的尸身就险些晕过去。那年轻妇人拥着丈夫,哭得肝肠寸断。   大伙儿耐着性子等她们哭了一阵,徐捕快上前道:“今儿的事,需得知会二位一声,适才死者与这位姜爷是一块儿来的楼里,跟那边的崔爷等人起了冲突,……”他简单把当时的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也暗示了目前两方各执一词,死者真正死因暂不明确。   那妇人哭得伤心,断断续续道:“给大伙儿添麻烦了,大人,只怕您,是误会了这几位爷了。”   她话一出口,在场人除了赵晋都变了颜色。   听那妇人续道:“他是喝不得酒的,一喝酒,必得立时吃一味解酒的药,若是不吃,就会头晕眼花,走路不稳。前一回,因着陪这位姜公子在花船上饮酒,没及时吃药,一失神就从船顶上跌下水,差点淹死了。我男人手重得很,我瞧那位崔爷,纤细文秀,若真要打起来,他不是我男人对手。姜公子当是知道的,当年我男人能得姜公子青眼,正是为着投壶的时候拔了头筹。刀枪剑戟,棍棒蛇鞭,他都能耍一耍,大人要是不信,可跟去我家看看。”   她这话说完,脸色最难看的就属姜无极了。   投壶跟打架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不就是胡言乱语?死的人天天陪着他花天酒地,哪有什么不能喝酒的隐疾?上回从楼船上跌下水,是惹了他生气被他叫人扔下去的。这些事儿都被这妇人拿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可能都有目击人证。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赵晋一来就要求苦主现身了。   那妇人续道:“今儿他忘了带药,那药丸一瓶二十粒,才从药堂开出来的,专治他这个毛病。您瞧,一粒没少,是没来得及吃的。大人若有疑问,可传我们胡同口药堂里的张大夫问问。今儿他没带药,我眼皮就一直在跳,担心他出事,没想到,真出事了。留下我们这些孤儿寡妇,可怎么办啊?”   妇人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事好像瞬间就变得明朗了。徐捕快几乎可以肯定,此刻这妇人家里必然能搜出刀剑等物,佐证她丈夫是个打架高手。又能找到那药堂大夫,证明他的确有这个毛病。再寻个目击过他掉下水的人证,说明这事不是头一回发生。   所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白死了?   姜无极气得脸发黑,怒道:“混账!你这妇人,究竟收了他们多少好处,你丈夫给人打死,尸骨未寒,你就能睁眼说瞎话替凶手作伪证?”   崔寻芳骂道:“姜无极,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爹?苦主不追究,轮得到你?她都说了,她男人本来就有这个毛病!人不能喝酒,你非带着人喝,你说,你是不是早就想整死他了?”   他们闹吵吵纠缠成一团,赵晋就在这吵闹声中撩袍站起身来,“徐大人,三方都到了,其后之事,便麻烦您。赵某有事,先走一步,改日赵某登门,定会向蒋大人说及您今日的辛苦。”   徐捕快弓腰谢过,一路将他送出明月楼。   夜深人静,他乘车没走远,在衙门所在街前候了一个时辰。   崔寻芳郭子胜等人先从衙门出来,眉开眼笑讨论着要去哪喝场酒庆贺。后面跟着沉默的姜无极。   赵晋撩帘瞥了眼众人,知道今日的事就此了了。   姜无极车马停在另一侧,他缓了缓步子,朝赵晋走过来,“赵官人,上回您截胡姜某生意,这梁子还未解,今儿您的狗打死了姜某心腹,您又出面收买苦主摆弄官府,看来,您是成心不叫姜某好过啊。”   赵晋探出车窗,朝他笑了笑,“姜无极,你小瞧赵某了。赵某当真没那么闲,跟个靠舅子给人暖床发家的玩意儿争长短。哎,怎么,这就生气了?”   赵晋见他脸色沉得越发难看,“你还抹不开面子?这有什么,京城那些个贵人,谁没个癖好呢?好龙阳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不过,瞧在咱们同乡份上,赵某劝你一句,靠舅子总是靠不住的,你还是得靠自个儿,瞧你这姿色,摆在炕席子上,约莫比你舅子还得人疼呢。”   “赵狗,你找死!”姜无极攥了拳,扬手就要打下来。   福喜横臂拦住他,肃容道:“姜公子,这儿是衙门门口,您若是寻仇行凶,只怕蒋大人不答应。”   姜无极咬牙道:“赵晋,这一笔笔帐,咱们慢慢算!”   姜无极拂袖离去,郭子胜等人凑了上来,“赵哥,真有你的,您怎么让那妇人老婆子那么快改口的?”   崔寻芳笑嘻嘻钻上车,“多谢赵哥替弟弟解围!回头弟弟必要在明月楼大摆十桌,把花娘子都招来陪赵哥喝酒!”   赵晋靠在车壁上,已不见适才讥讽姜无极时的笑模样。   他似乎有点疲倦,此刻并不想吭声。   崔寻芳跟郭子胜谈起今儿的事,不知怎么又说到香凝头上来。郭子胜道:“姜无极肖想香凝不是一两日了,趁着这段时间我没来,俩人没少眉来眼去。”   崔寻芳笑着打趣他:“郭二哥近来迷戏子,可是迷得有点魔怔了,要是香凝跟了姜无极,往后可有的是机会膈应你呢。说起来,听说前儿你那些小戏子,还给了赵哥两个?偏心啊郭二哥,这等好事怎不想着弟弟。”   郭子胜把他揪过来,附在他耳畔道:“你别提这茬,赵哥烦着呢,我那小戏子不懂事儿,惹赵哥动气,叫我给卖戏楼子里去了。”   崔寻芳一阵可惜,“哎哟,暴殄天物。郭二哥既敢献给赵哥,那必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啊,可惜了可惜了,我见都没见着。咱们赵哥眼光可太高了,这要是我,得了小美人儿,还不好好藏家里?”   郭子胜拧他耳朵道:“就你?三天不被你打死,也怕是活不过半个月。我说崔子,不能这么玩儿,女人如花,那得娇养着,疼着护着爱着……”   崔寻芳不听他啰嗦,凑到赵晋跟前,“赵哥,按说上回跳戏台子那小娘们儿您也腻了,什么时候赏兄弟……”   他一开口,郭子胜就白了脸,心道坏了。   果然,话音没落,赵晋倏地睁开眼,脸色阴沉得可怕。   崔寻芳总见他笑,一瞧他黑着脸,后面的话就缩着没敢说完。   “寻芳,你知‘贪’字怎么写么?”赵晋开口,叫人摸不着头脑。崔寻芳懵懵地道:“知、知道啊哥。”   “那你知不知道,我这人,最厌恶什么?”   崔寻芳笑了笑:“厌恶啥,哥不是厌恶我吧?”   赵晋没跟他嬉皮笑脸,他连一丝假笑都不想赏给他,“我赵晋,最厌恶贪得无厌,得一想二,不识好歹的人。”   崔寻芳的脸子落下来,愣住不敢接话。   赵晋道:“滚下去,回去告诉你爹,今后浙州地界上的所有生意,他都不用想了。滚!”   崔寻芳张了张嘴,“别介啊,哥,这倒是咋了?我没说错啥,没得罪您吧……”   赵晋不再理他,闭目靠在车壁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郭子胜抱着崔寻芳,又是哄又是拽,把他弄下车。等赵晋的车马远远驶开,再也瞧不见了,郭子胜才恨铁不成钢地道:“崔子,你这脑袋简直是块榆木疙瘩!那女人要是他肯给,用得着你一回一回要?唉,说你什么好?不是都告诉你了,那不是楼子里姑娘,那是他设的外房!人如今孩子都怀上了,给你?你真当自个儿是什么宝贝呢?”   崔寻芳听见孩子二字,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魂儿。   生孩子……她那天说的,原来都是真的?   那现在、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赵晋回来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他先去净房洗漱了一番,换上软绸寝衣,轻手轻脚爬上床。   柔儿侧卧在里头,已经醒了,慵懒地靠着枕头,软声道:“爷回来了?”   赵晋展臂抱住她,将她圈在怀里,“吵醒你了?”   柔儿摇摇头,说:“心里有事,睡不着。”   赵晋瞧她眉目间隐有几分媚意,他笑了声,勾住她下巴,“你惦记爷?担心的睡不着?”   柔儿垂了下眼睛,有点害臊,候了片刻,才犹豫地“嗯”了声。   赵晋心里一荡,扣着她脸颊与她亲吻。   唇齿相依,激烈到有点发麻。   他牵住她手朝下去,声音嘶哑地道:“柔柔,爷好像,忍不住了……”   ——   省城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十月差几日未到,雪沫子就纷纷乱乱飘了起来。   太太卢氏九月初就解了禁足,娘家侄女儿卢织懿哭哭啼啼上门,求她给自己做主。   “那薛叔宝不是个东西,他竟然打我,他竟然对我动手!姑母,我不要跟他过了,您跟我爹娘说,让他们把我接回来吧!我就是嫁个猪狗,也比跟他过日子强!”   卢织懿跟卢氏年纪只差五岁,自小感情很好,听说她受委屈,便有点着急,“可伤了不曾?打你哪儿了?我就知道姓薛的靠不住,除了有几个钱,没半点底蕴,阖家没出个读书人,能是什么好归宿了?”   织懿掀起额发给她瞧,“姑母看看,这王八蛋拿花瓶砸我的头!我若不是命大,只怕此刻已死在他手里了!姑母,您一定要给我做主,一定不能放过姓薛的那王八蛋啊!”   卢氏瞧她额上的伤,只红肿了点儿,皮都没破,知道她许是故意夸大要惹她怜惜,便不忍多怪罪。   “有话好好说,你一个女孩子,说话这么粗鄙,哪里像个大家小姐?咱们卢氏一门清贵,功名都是诗书里头挣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本,不能给祖宗先人们抹黑。”   卢织懿小声抽泣,不敢再扬声骂人了。   卢氏又劝她:“回头叫你爹去敲打敲打那薛公子,咱们卢家的女儿,不是他能动手打的。他今后若是再敢犯,姑母支持你跟他和离。到时候你爹娘不同意,你住到姑母这儿,姑母给你撑腰。”见卢织懿破涕为笑,她忙又正色道:“不过婚姻不是儿戏,人是你自己要嫁的,如今也做了他们家的妇人,你这样动辄就吵闹的性子,是该改一改了。凡事三思后行,莫太拂了他面子。姑母虽一向不屑这一套,可也不能纵着你不好好过日子。”   秦嬷嬷在旁听了,不由一叹。他们太太会劝旁人,不会劝自己。嫁进来这么多年,没见给过官人好颜色。   外头小丫头来报,说官人带着薛公子回来了,“此刻人正在前院,叫问问卢大姑娘,要不要见见。”   卢织懿腾地站起身,“他、他追来省城了?”   她两手攥着袖子,眼睛通红,好像就在听说丈夫追来的一瞬间,气就全都消了。   但她又想到,自己若是这么容易原谅他,将来吵嘴,还怎么占上风?所以气鼓鼓的又坐下来,恼道:“叫他滚!姑父真是的,叫这种人进门做什么。”   卢氏一听赵晋在家,就浑身不自在。可织懿丈夫上门,要拜见她这个长辈,托大称病,只怕薛家怪罪织懿。若是见,难免又要假装出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总不能给人瞧了笑话。   她瞧织懿的样子,似乎也按捺不住想听听丈夫怎么哄自己。卢氏也有过心上人,不是不知那滋味。   她点点头,吩咐:“待会儿正堂见吧。”   回手拉起织懿,抹掉她脸上的泪花,“你也别哭了,待会儿好好说说,他马上就要过来,你还不去打扮打扮?”   织懿红着脸,低声嘟囔句什么,飞快躲去屏风后面洗脸去了。   赵晋和薛叔宝一道跨入正堂,卢氏穿一身素白宽袍,从座上起身,行礼唤“官人”。   薛叔宝跪下来,大声道:“姑母在上,请受小侄一拜。小侄错了,错得厉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夺织懿手里的花瓶时撞了她的脑袋。小侄有错,更不该惹织懿生气,不该让她因我伤心。今儿小侄就跪在这儿,什么时候织懿原谅了小侄,肯随小侄回去,小侄什么时候才敢起来。”   初回见面,他就大胆地说着这些伏低做小的话,卢氏不大习惯,这么粗鄙直接的人,她向来不知怎么应对。   好在赵晋接了话道:“你这孩子,要跪,回头房里随你怎么跪。叫人瞧了去,薛大哥不该以为是我们夫妇欺负他宝贝儿子了?”   说得薛叔宝不好意思地笑了,从地上爬起来,道:“对不住,在家跪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说得卢氏怔住,赵晋扬声笑了起来。   织懿一直就躲在屏风后头,羞得脸通红,忙窜出来,一把揪住薛叔宝耳朵,“你浑说什么?别给我丢人现眼,没瞧姑父都笑你了?”   薛叔宝更不忌讳,一见诱得她出来,当着人就揪住她裙摆跪地哀求起来。   两人一个佯装生气,一个伏低做小,打情骂俏一般,卢氏实在瞧不得,起身借口更衣退回了内室。   她心怦怦跳,没想到织懿跟薛叔宝这么亲热大胆。   她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十四五岁姑娘,忧思满怀,写满了一页纸,字字是相思。待见了面,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生怕堕了姑娘家的矜持。   她甚至在想,如果当初自己更大胆一点,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帘栊轻摆,思绪被打断,赵晋跨步进来,坐在侧旁椅上。秦嬷嬷叫人上了香茗,飞快屏退众人,留夫妻二人说话。   赵晋啜了口茶,缓声道:“天色已晚,上路不便,我瞧薛叔宝的样子,也想留宿一宿。”   卢氏难得没冷脸,她点点头,声线低柔:“是,织懿夜路回城,我也不放心。”   她顿了顿,道:“今儿的事,麻烦你了。”   替她娘家小辈排解纠纷,这些琐事本就不是他本分。   多年来,他为她、为她娘家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她其实都记得。只是有时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因为她除了自己,一无所有,她不愿意用自己去偿还。且她沦落至今日,难道没有他推波助澜?   恨他才能让她支撑着意志活下去,她只能恨。   她揪扯着袖子,瞧似平静,其实坐立不安。   她害怕,怕他又靠近,要她履行义务,要跟她亲热。   她做不到,每一回都难受得想死。   就在她无比煎熬的时候,赵晋放下茶盏站起身,道:“待会儿我会招呼薛叔宝,其余的事,劳烦你了。”   他客气得叫她觉着陌生。   他竟就这样平静的告辞?卢氏下意识地去瞧他。   四目相对,只是匆匆一眼,他先别过头,转身离去。   卢氏还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她觉得刚才赵晋的表情,格外陌生。   他眼底一片幽深,深邃而平静。没有怨怼,没有恨,没有不甘,什么都没有。   他从来没用这样空旷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神凝望过她。   隐隐的,似乎有什么在改变。不知为何,这种改变竟叫她不知所措。   家中有男客,赵晋不好离开,陪薛叔宝喝了几杯,小两口云销雨霁,急着回房说体己话,匆匆吃了顿饭就回院去了。   赵晋去了书房,更衣的时候,听见外头福喜跟人说话。   来的是二姨娘,她端着解酒茶和点心,已在门前候了许久。   “福喜,爷这些日子没回家,一直住在哪儿?月牙胡同么?”   福喜出了名的嘴严,笑道:“姨娘别为难小人,小人还想多伺候爷几年呢。”   二姨娘摇头笑了笑:“那烦你通传一声,就说我给爷送醒酒汤来了。”   就在这时,门被从内推开,赵晋穿着件玄色貂绒氅衣,不言不语地朝外走。   二姨娘追了两步:“爷,这么晚了,您还出去?奴婢给您做了醒酒茶,您喝点再去吧,不然明儿起来该头疼了。”   赵晋根本不理她,他脚步不停,很快就出了院子。   ——   咸若馆的灯火亮起来。人人健步如飞,高兴得就如过年一样。   算算日子,爷可好久不曾过来了,四姨娘听说赵晋到了院前,惊得都不敢相信,等听到外头请安声,她才忙去镜前拢头发,又抹了点胭脂。   赵晋朝里走,一个艳红的影子不等他站定就扑进他怀里。   赵晋接住来人,斥了声“没规矩”。   四姨娘勾着他脖子,整个人吊在他身上,“爷,您可算记起留仙了,这么久不来,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呢。”   赵晋笑笑,拍拍她的背命她从身上下来,四姨娘喜滋滋拖着他坐到炕上,捏着块糕点喂到他唇边,哀怨地道:“爷好狠心呐,也不知留仙做错了什么,要受这么久的冷待。”   她说着,就委屈的要哭。赵晋很熟悉她这一套,她喜欢争风吃醋,觉着自己是他最宠的,任谁都不放在眼里,恼起来连他都骂。   他过往还在兴头,好脾气的逗她笑。如今瞧她的眼泪,只是厌烦兼不耐。   “你叫人送东西给陈柔?”他淡淡的,拂开她的手。   四姨娘止了哭腔,抿嘴道:“她怀了爷的孩子,肚子多金贵呢。留仙不得替爷好生哄着她,好叫她平平安安给爷生个胖小子?留仙跟爷才是最近的人呢。”   赵晋勾唇笑了笑,伸手掸了下茶盏边上的水迹,“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陈柔有孕的?” 第32章   四姨娘犹豫了, 若是供出二姨娘,赵晋万一去查问,得知自己送礼前去的真正意图, 岂不一点好处都落不着, 还白白损失了那些贵重东西?   可若是不说清楚, 赵晋定然认为她刻意盯着小院别有用心。   一时四姨娘有些心惊,开始怀疑自己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   “爷,是我凑巧听来的,一时高兴, 也没有去查证, 立时就叫人备了礼送过去, 我是真心替爷高兴, 想尽尽心意, 并无旁的意思。”她一脸委屈, 红着眼揪住赵晋的袖子, “爷,是不是留仙关心您, 也是错了?可是留仙就是做不到,不理会您的事啊。”   说着,她甚至滚落两滴泪珠,光滑的脸颊小心贴在赵晋肩头, 一手揪着他袖子, 另一手去抚他的衣襟。   赵晋握住襟前那只手, 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你知陈柔这胎对爷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若叫爷察觉一点儿, 你想要伤害她腹中骨肉的可能,咱们之间最后这点情意,也就彻底尽了。”   他推开她,起身便朝外走。   四姨娘扑了个空,满脸震惊与愤怒,她站起身追上去,嚷道:“爷,您今儿过来,不是为了瞧我,是怕我对付月牙胡同那小贱人,特来敲打我的?”   赵晋已穿过稍间到了明堂,嬷嬷捧着他刚脱下的那件貂绒氅衣小心披在他肩头。   他侧过脸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系好氅衣带扣,毫不犹豫地跨出门槛。   帘子放下来,适才放进来的冰冷气流混着屋里熏人的暖意,化成一团氤氲的雾气。   四姨娘肩膀发颤,气得踢打那夹棉帘子。嬷嬷从后抱住她劝,“姨娘,不可再胡言乱语惹恼官人了,您受的教训和委屈还不够吗?”   四姨娘哭闹了一阵,浑身力气抽光,流着泪跌坐在地上,“他变了,他再也不是嘉凌湖上救了我的那个男人了。我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他看也不看,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贱人,他竟然这样对我。走着瞧吧,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嬷嬷担忧地抱着她,“姨娘,您可不能错了心思,做出什么不可转圜的事啊。爷这么多年没有子女,盼着有个孩子出生,这是人之常情。您既前头已经做了姿态,不管爷领不领情,总归那陈姑娘该是知道好歹的。上回奴婢送东西过去,那姑娘很是小心,说怕回不得礼惹人笑话。您说,若她真那么得爷的宠,又岂会连个名分都无,连几张皮毛几盒子补品也还不起?爷这些年在外确实多情了些,可到底外头那些人也没一个能进了赵家门。那乡下丫头便是这胎当真生个小子,最终也就是个姨娘,抬进了府里,孩子也生了,还有什么新鲜的?今后大家一个样是守着屋子过日子,时日长了,难道您就不能怀身子?何苦争这一时长短呢?爷迟早知道姨娘您的好心啊。”   四姨娘哪里听得进劝,她低姿态都做了,舍下脸去讨好一个乡下女人,谁料赵晋不但不念她半点好,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向来心气高,为他做了妾,心里一直是有怨言的。卢氏若当真有个好娘家,兴许这命她也便认了,可分明卢氏不及她 ,卢青阳是个赌鬼,对赵家没半点助益不说,还频频扯后腿,她样样都好,到底凭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赵晋出了门。   书房的墨纸香令他头疼。   漫天乱飞的雪沫子,一重重往头脸上扑来。   墙边未来得及凋零便被寒霜凝住的叶片尚有绿意,羊皮皂色云头靴子踩在浅薄的雪面上留下一串墨色痕迹。赵晋发觉一个人冷寂久了,意志就会变得软弱,他开始向往一间灯火昏黄的小屋,向往素手捧来的一杯热茶,向往一个可以陪他一块沉默的人。   福喜躬身缀在后面,小心地问:“爷,药堂那边出现的人,不是四姨娘派的吧?”   赵晋眉头比枝头挂着的霜还冷,他勾唇冷笑,“她倒是想,可惜没这个脑子。”   在娘家被宠坏的姑娘,动辄就要投河上吊,拿自个儿的命要挟人,遇事也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再多些手段都没有。这么多年她都没个长进。   福喜松了口气,“四姨娘虽脾气坏些,倒不是个有心计的。”也亏得没心机,就这么都能搅得后院天翻地覆,要是再聪明几分,那才真是家无宁日了。   赵晋眉头没有舒开,在柔儿之前,他也曾有个妾侍怀过孩子,只可惜到了五个月左右,突然吃坏了东西血崩落胎。他暗中查过,几个姨娘甚至太太都有插手过孕妇的饮食用具,打死了十来个仆人,搜遍了整个院落,最后也没得出结论。有人躲在幕后坏他子嗣,几个姨娘就是为此才被他疏远,买了柔儿后,一直不曾抬进府里,也正是为此。   他无法再承受一回,失去子女的痛。   这世上他拥有无数东西,可他最渴望拥有的却只是那么少。这么一点心愿,上天亦不肯给他圆满。家财万贯为富一方,生意做得再大,身边欢声笑语再多,心里空着那块却怎么也填不满。   若一直没有,也许还能叹一声都是命。可给了希望又拿走,那是怎样一种剧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爷,咱们现在去哪儿?”福喜缩着头,手抄在袖子里,走了这一会儿,四肢都已冻得不听使唤。   “去哪儿?”赵晋抬眼,目视前方的一片茫茫。   他脚步凝住,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这么远了。   家里还有客,他瞧似活得洒脱恣意,其实从来都不自由。他笑了下,习惯性的笑容,不代表他任何情绪。   “回吧。”   他说,声音听来有几分失落。   福喜去瞧他的脸,只见端沉的五官平静无波,什么喜怒也瞧不出来。   ——   柔儿发觉,自己所用的补药换了。   金凤说,巷口药堂的大夫水平有限,官人另指派了别的药堂郎中料理她的胎。   没几日,柔儿在附近散步的时候,发觉巷口那家药堂正在拆匾额。人群在旁围观,有人说里头的大夫犯了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却没人能说出来。   金凤每天都在仔细记录她吃用过的东西,熬药前要将所有的药材都点算一遍。她隐隐觉得金凤有事瞒着自己,但她没有开口问。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四姨娘送来那些东西都被收进库房,怀孕时其实是用不着人参的,她镇日在家不出远门,新做的袄裙披风几十件,也不习惯穿狐裘这么华贵的外氅。   她另有一重小心思,就如赵晋给她的每一笔钱都被她好好保存着一般。她把自己的,和属于他的东西,分得很清楚。   赵晋近来在忙生意上的事,隐约听福喜进来跟他回报,说是新进从北边收来的几十车皮毛出了问题。她估算那应该是笔很大的损失,但他只是闲闲喝着茶,随意说了两条处置办法,转过脸来,仍能笑着把她扯过去,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对里头那个未出世的小东西说话。   后来的几日他没过来,趁着天气晴好,兄嫂又来了一回。小楼买下来后,他们将其中一间隔出来赁给包子铺,楼上楼下重新添了桌椅,店子大了,客流也多了。陈兴和柔儿商量,不若也开始做炒菜卖点心。   钱厨娘很热心,手把手教林氏做时兴糕点,还说愿意帮忙,常做点新鲜样式送去店子里代卖。陈兴提议,既钱厨娘帮了这么大忙,愿意出资,比照她如今的月例付给工钱。   钱厨娘很愿意。小院人少,赵晋也不是天天过来,时常得闲,她做些点心赚点外快,还能多补贴补贴家里,何乐不为?   后来每隔一日,陈兴就派伙计来取一回点心。福喜报给赵晋知道,赵晋没言语,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柔儿自己折腾。   到了月底,陈兴算账的时候,才知道自个儿赚了多少。柔儿钱袋里又添了颇重的一笔,她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安心。   钱能带来的安全感,比人给的温暖还坚实。她这般想着,又自嘲,怎么一进城,人就钻到钱眼里去了?   十月天寒地冻,屋里炭火烧的旺又足,柔儿抱着手炉,推开炕边的支摘窗,望着漫天飞舞的雪沫子发呆。   她四肢仍是瘦的,肚子凸起一块,穿着宽大的衣裳并不太明显,这般半躺着的时候才尤其像个孕妇。   赵晋吩咐下人禁声,悄然跨入稍间。   抬眼便见那妇人半侧半卧在窗前,穿一身紫地缠枝纹夹棉比甲,内着同色调浅一重的绸面阔袖立领长衫,鸦青八幅裙子。她甚少穿得这样艳,衬着一张稍显稚嫩的脸,别有一番风韵。   原本是个未抽芽的小豆丁,在他的滋养下长成这幅美艳模样,赵晋甚至升起几缕“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他不动声色上前,将她手里抱着的东西夺过来丢到一边。   姑娘被他一掀,倒掉个方向,伏在他身上。   她小心护着肚子,贴靠在他肩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赵晋搓弄她唇瓣,温软的嘴唇没涂口脂,颜色浅淡柔嫩,叫人忍不住想要品尝。   但他没轻举妄动,指头下沉,落在她圆领比甲斜襟上头,隔衣轻轻压了下,不正经地道:“馋你这味雪尖儿樱桃果,所以就来了。”   柔儿脸色腾地变得通红。抬手握拳捶了他一记。“爷就知欺负人。”   恼羞成怒,又不得逃,眉尖直颤,耳朵都沁成了嫣红色。   他取的名目可多呢,什么蜜酿桃花瓣,雪尖樱桃果,醉人霜里红……调戏人的花样不知凡几。   赵晋喜欢瞧她又羞又恼的样子,连她打来的那下不疼不痒的拳,都叫他身上火苗直蹿。   金凤端茶进来,不敢抬眼乱瞧。听见柔儿被吻得“唔唔”说不出话,她心里更着慌,忙加快脚步退出去。   闹了一会子,赵晋歪在炕上睡了个午觉。柔儿在旁做针线,不时替他掖掖被角。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浅浅洒下来。外头雪住了,好容易见晴的天儿,微蓝泛白的颜色,如他身上那件儿轻烟色阔袖袍子一般。   赵晋睡得少,不一会儿就醒了来。柔儿侧坐在他身畔在绣小孩穿的衣裳。   这一瞬时光停滞岁月不前,不知为何叫他觉得这一刻便是岁月静好。便是烟火人家寻常日子。   姑娘转过脸来,没想到他醒过来了,以为是自己吵着他,有些歉意,“爷,您是不是没睡好?”   她的小心谨慎跟下人们又不一样,不是担心自己做不好差事受罚,而是诚意想服侍好他。是个质朴没机心的孩子,从前他没经手过这么敦厚实诚的姑娘。   他的子女出在这人的肚子,若给她养在身边,多数能教成个勤奋懂事不争不抢的性子。倒是好,可惜做他的儿女,光有这份纯善不够。他自己精于算计,尚在那份尔虞我诈里头折了多少去,即便有他铺好的路,他的孩子也得有独当一面能在这乱世中活下来的本事。   他朝她招招手,等她靠过来,投入他怀里。   并头躺在炕上,他说:“你估摸着,这胎是男是女。我听一元大师的意思,多半是个儿子。”   柔儿对此本就有点紧张,听他这么说,以为他盼儿子,声音发紧地道:“万一不是,爷会不会不高兴?”闺女挺好的,跟爹娘亲,赵晋长相出众,他的闺女应该会是个大美人。   赵晋叹了声:“是个女儿也不赖。若这辈子实在注定无子,就给闺女招个上门女婿,不需要多有本事,能生孩子就行。”   柔儿哭笑不得,“官人对女婿要求倒不高。”她可不愿意。将来她闺女要嫁,必然得嫁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还得长得漂亮,有担当,会行事,能护着姑娘。   这一想,就想得远了。   赵晋笑道:“我赵晋的闺女,自然不比男儿差,将来撑着家业,在浙州当女霸王。后院最要紧本分不惹事,若嫁个太要强的,反倒惹得她分心。”   他这一番言论,约莫是比照他自己对后院的要求吧?柔儿被“女霸王”几个字逗笑了,“官人,可不能这样。女孩子在这世上不容易,行差踏错一点儿就要给人戳脊梁骨骂不安分。若招个上门女婿,是个知恩图报的还好,就怕心里还不服气,觉得堕了男人威风,一边占着家里的好处,一边怨怼不甘生外心。若要嫁,不若嫁个比她能耐十倍百倍的,才不至眼气她那点东西,仅图着她这个人。”   赵晋捏了捏她下巴,笑道:“这么说,我们柔柔还想把闺女嫁个王侯将相?口气倒不小。”   柔儿脸上一红,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只盼着孩子能过个小日子,没什么发愁的事儿,有人疼有人护着,别叫她太操心。”   说到这,她不知怎地又有点伤感,偎着他小声地说:“官人会护着她,给她寻个最好的人家,对吧?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赵晋不知她怎么突然情绪低落起来,他翻身坐起来,展臂拢住她,“这是自然。你放心,只要你不出大错,这辈子,爷护着你,任何事有爷替你撑着。”   柔儿别过头,伸指抹掉眼角的水珠,赵晋扣着她脸颊将她正过来,亲了亲她额头,“你这是怎么了?当了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越来越娇气。”   柔儿声音发涩,举目回视他,“爷,您记得要答应我一件事儿,可别忘了,不要食言好不好?”   赵晋嗤笑,捏住她下巴打量她,“行啊,不赖啊,仗着大了肚子,都敢跟爷谈条件了。瞧爷怎么收拾你。”   襟上扣子被扯落,他俯身张口咬下来。   她疼得一缩,被他扣住手动弹不得。   赵晋瞧那团儿起势越来越喜人,心里邪火直往上蹿。   才要再咬两口,忽听外头一声尖叫。   小丫头向来不敢这么没规矩,这一声叫的突兀,令赵晋立时沉下面容。   片刻,外头窸窸窣窣响动个没完。赵晋起身喝问:“什么事?”   金凤推门进来,脸色难看得紧。   发财、小丫头等人都在门外,瞧着地上什么东西瑟瑟发抖。   金凤硬着头皮上前,“爷……爷,隔壁王家的猫……”   赵晋听她支支吾吾,不耐地横她一眼。   柔儿尚在系衣扣,背着身不敢转过来。   金凤道:“王家的猫掏了咱们后院儿墙根下的老鼠洞,那猫儿揣崽子了,刚才突然、突然从房梁上掉下来,底下全是血。”   柔儿手上动作猛地顿住。赵晋沉声道:“说下去。”   听金凤续道:“适才发财把老鼠洞挖了,里头找见半根参须子。奴婢瞧了眼库房,上回放架子上的两盒参,其中一盒折了半根,许是、给老鼠刨了,不知、不知其中有没有关联。”   她不敢咬死说那人参有事,事关重大,三姨娘的死,还有后来赵晋血洗院子,一幕幕往事还仿佛就在眼前。她怕极了,怕万一真是这参有事,她从前逃过一劫,还能再好运的逃过第二回 吗?   金凤话音刚落,就猛地跪了下去,“爷,爷……”   赵晋端坐在炕上,拳头攥得发白,他不怒反笑,那笑冷嗖嗖瘆人,“喊福喜进来,给我查!”   他话落,“砰”地一声炕桌随之翻滚在地。   他一脚踢开地上那些碎瓷站起身,气息凛然跟刚才与柔儿畅想儿女之事时的模样完全换了个人。   他去警告过四姨娘,就怕那蠢货猪油蒙了心动什么鬼主意。不料他倒把她想得简单了,连送到他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敢做手脚。   也是他大意。想到那些东西送过来,一直就摆在屋里。陈柔也不知碰过不曾,有没有沾上有毒的东西。   他提步朝外走,院子里跪着小丫头和发财,见他震怒,头都不敢抬。   他瞧着地上那只挣扎在血泊里还没死透的猫,地上半截老鼠的残骸。   他见过更残忍更血腥的场面,可没一个片刻,比此刻更让他觉得心寒。   福喜很快就进来了,身后还带着几个眼生的侍卫。   赵晋立在阶前,道:“留几个人,将这里查验一遍。福喜立即回家,把咸若馆围起来,仔细搜验。”   他甚至不等确定是不是老参有问题。他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柔儿扶着门框站在里头,她身子发颤,开始后怕起来。   这个孩子虽还没落地,可自打她知道腹中有了,就一日日盼着它快快长大,想瞧瞧它是什么样子。   她被买来的目的就是生孩子的,是她的宿命、她的本事。她没招惹任何人,为什么别人却不放过她?   赵晋回过头,见姑娘踟蹰地立在那,那双清亮的眼睛蒙了层水雾。他抿唇沉默,没有出言安慰她。   此刻他努力控制着情绪,怕自己太过激涌的怒火吓着了她。   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里,是他珍而重之的宝物。   他不容许,不容许有人对它动歪心思。不论那是谁,他定要对方知道,生了这样的邪念,将付出什么代价。   库房大门打开,她的东西原本少的可怜,如今堆在里面那些东西,都是为了孩子的到来置备的。脚步纷纷杂杂,有人来来回回的倒腾着里面的物品。   所有东西都被抬到院子里,用几床旧被子垫着。那几个人明显训练有素,手里垫着布巾一样样摊开里面的东西。片刻外头又请来了两个郎中,战战兢兢被推到那些东西面前,叫他们仔细验看是否掺了毒物。   赵晋坐在明堂椅上,端沉如水,一言不发。柔儿被金凤扶进房中,她坐立不安,捧着热茶几回递到唇边又忍住了没有喝。   适才赵晋遮着她的视线,她没瞧见那只猫的惨状,依稀瞧见半片染了血的砖,她抱着肚子,隐隐觉着抽痛。   害怕。她太害怕了。   过往十七年她的世界简单得像张白纸。   没想过自己会落进这复杂的漩涡里,面对这么可怖的现实。   想要她孩子命的,是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四姨娘吗?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外头的人终于有了发现。   郎中哆哆嗦嗦被推进来,躬身给赵晋行礼,“赵、赵爷。”内宅秘辛,见不得光的事情太多,郎中不是没见过这些事,但眼前这位实在不是一般人,浙州赵家多大的势,他担心会被灭口。   赵晋不言语,甚至眼皮都不抬。他垂眼坐在那,像座凝固不动的雕像。   身后侍卫喝了一声,那郎中打着哆嗦自行说了起来,“小人看过了里头的东西,其中几件,盛装的盒子里有汤水干涸后留下的印子。小人嗅了下,又用药水试验,发现、发现是种叫无子草的药……那盛着老参、布料及一应东西的盒子都泡了这药,应是撂了一晚上风干了,兼之这些日子一直雨雪不断,所以大伙儿那时没发觉那水印子异常。”   不等赵晋说话,金凤已急着问道:“这药是毒吗?是怎么个用处?对我们、我们奶奶的胎有没有影响。”   其实真相已明了,可有些事必须问个清楚明白。   那郎中为难地瞧了她一眼,头垂得更低了,“无子草毒性弱,对常人影响不大,若是孕妇碰了,会造成气血紊乱。若是多次接触,就会血崩。适才那猫儿,应不是头回碰着染了无子草的老参了,老鼠吃了参,体内带药,猫多次抓捕洞里的鼠,这才落胎……”   他说出“血崩”二字,金凤脸色立时白得不剩半点血色,她身子晃了晃,仿佛看见那个血崩的三姨娘惨死的模样。   她腾地跪下来,再也没有力气和勇气问下去。   身后有一只手扶住了她。金凤抬眸看去,见是陈柔,一脸平静,眼神坚定,扶着她的手臂,示意她起来。   赵晋也在瞧她。   初闻这么严峻的消息,她的表现出乎他意料。   她没有哭闹,没有慌乱,也没有求他做主。   她这么安静,若不是突然扶住金凤,甚至没人发觉她走了出来。   “姑娘……”金凤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她恐惧,恐惧到小腿打颤,站都站不起来。   柔儿朝她点点头,然后将自己的袖子翻起来,伸出白嫩的胳膊,对那郎中道:“还请先生帮我看看,有没有受那药性影响。”   赵晋瞧她举着手臂,就着门头射过来的光线,瞧见那只伶仃的手臂那样纤弱,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它折断了。   郎中视线瞟向赵晋,等他的示下。赵晋抿唇点了点头,郎中飞快回院中就着廊下的水盆洗了手,又再三擦拭过,隔着条帕子按住陈柔的手腕。   他切脉切的比往常还仔细,屋中静极了,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扰。   所有视线都停在柔儿那条手臂上。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好生剧烈。   郎中换了个方向,又诊她的左腕。   等脉象切完,郎中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可有乏力,可有头晕,可有腹痛、可有见红?”   柔儿适才腹部抽痛了一下,她描述那痛感,“刚才它动了一下,腹下跟着抽动,很轻微,但有点痛。”   赵晋握着椅子的扶手,指头紧攥,掌心都渗出汗来。   郎中说,“这之前,可有异动?适才情况突发,夫人兴许是出于心急,一时动了胎气。”   柔儿放心下来,理好袖子擦了额上的汗,她转回头,扯开唇角朝赵晋笑了笑,“官人,孩子没事。”   赵晋想回以一笑,可他发现自己的脸早就僵了。他笑不出,瞧着她渗了汗珠的鼻尖晶亮,他知道,她适才该有多害怕。   她很勇敢,即便怕成这个样子,仍然镇定的和郎中详细说明情况,确认她腹中的孩子无碍,她才露出几分倦态。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步声,福喜径直闯进院子,立定在门前,“爷,咸若馆诸人皆已关押,护院们在西窗盆景里头挖出了一味药物及一道诅咒用的符文。”   赵晋缓缓站起来,他提步朝外走,同时问道:“尹留仙何在?”   福喜道:“四姨娘吵闹不休,小人们没法子,只得堵了嘴锁在房里。”   赵晋点头,几步走到院中。瞥见地上摆着的那些东西,淡声道:“把这些都烧了。库房里里外外都熏一遍,确保无碍,另置一套新的送过来。”   福喜应下,又问:“爷,那这院里的人?”   按惯例,所有下人都留不得。   赵晋回身,瞥见柔儿立在明堂正中,正举目望着他。   她这样纯善,定然不忍身边的人丧命吧。   她甚至在这样的时候,还去搀扶金凤,用笑容安抚他。   赵晋收回目光,别过头冷声道:“暂先绑起来,待审!”   他说完,就快步消失在院门外。   柔儿收回目光,见那几个搜东西的侍卫拎住哭喊不已的发财正要绑,柔儿叹了声,道:“这几个都是我身边的人,跟我情分不浅,待查明真相,就知道此事与他们无关。烦请您手上轻些,别伤了他们,暂先关在耳房,就别绑了,您看行吗?”   那人有点犹豫。赵晋向来说一不二,他们不敢不遵他的命令。可见柔儿扶着肚子,一副“你若不听我肚子就要疼了”的模样,他立时头上渗汗,犹豫再三应了,把发财金凤等人都关进了耳房。   柔儿立在阶前瞧了眼天色。刚才还晴好的天,此时重云汹涌。似又酝酿着一场雪雨,要将世间万物都凝成冰。   赵宅里人人摒气敛声,围在咸若馆院旁,里头适才还传出哭喊声,此时那几个哀嚎的人已经有进气没出气,喊不出来了。   赵晋坐在正厅椅中,中门大开,淡淡瞥着门外。   四姨娘被两个人按着,起不得身,见自己贴乳嬷已被打得不成人样,她高声道:“别打了,别打了!赵晋,你是要屈打成招吗?我送过去的东西干干净净,从我自己嫁妆里拿的。那小贱人成心害我,定是她自个儿把东西掺在里头,想要诬陷我。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竟连我的为人也不知?过去四年岁月,我待你哪一点不好?你如今为那个贱人,打杀我的人,把我也绑了,你一点不念旧情,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糊涂了吗?”   那嬷嬷还吊着一口气 ,听见自家姨娘又在逞凶说狠话,她流着泪,颤颤巍巍开口,“姨、娘,您好好跟、好好跟官人说……”   四姨娘哭道:“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自打赵晋得了那贱人,就已经没把我当个人瞧了。早知落得这个下场,我干嘛要送东西给那贱人?我就该在把她弄到府里那晚整死她,让她再没机会祸害我!我就早该一把火烧了这院子,回娘家改嫁给人做正房。沦落成妾,守着活寡,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是我瞎了眼,我看错了人!”   她平素骄纵跋扈,在府里逞威要强,底下人没少受她的闲气,几个姨娘甚至太太也常被她挤兑。如今听她哭骂赵晋,没一个人愿意出来劝劝,连惯常最体贴顾大局的二姨娘也没吭声。一个个抻长了脖子,等瞧赵晋如何发落。   赵晋有些倦,他靠在椅背上,随意抬了抬指头。   按着嬷嬷行刑的人会意,三寸宽的板子又抡起来。   那嬷嬷惨叫一声,彻底闭过气去。   四姨娘使劲挣扎,竟给她挣脱了,她扑到那嬷嬷身前,用力摇晃嬷嬷,“王妈,王妈!你别死,你醒醒啊。”   她伏在嬷嬷身上,哭得形象全无。   那护院上来扯开她,两指试了试那嬷嬷鼻息,一桶带着冰碴的水泼到她头上。   嬷嬷幽幽醒转,疼得低唤,四姨娘见那人还要行刑,扑上去护着嬷嬷,“别打了!别打了!我认,我认还不行吗?”   嬷嬷急得想伸手捂住她的嘴,可是胳膊像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   四姨娘膝行爬到赵晋脚下,“官人,官人,您饶了我嬷嬷,我认就是了。我确实生过害她的心,我不否认。我做梦都想把她肚子踩烂,跺扁,我想弄死那孩子,划花她的脸!我是这么想的,我早就想这么干!东西是我的,我叫人送的。谁知道窗下的东西谁埋的我不知道,更不知道怎么辩,您既然认为是我,那就当是我做的好了。我尹留仙这辈子早就完了,多担个恶名罢了,你以为我会在乎吗?你若但凡还念着丁点旧情,就留我嬷嬷一命吧。她老了,经不得这么打。她把我哺大的,就当我还她。”   她说完,立时跳起来,对着赵晋身后的柱子就撞过去。   她寻死过无数回,这回最用力。   往常或是上吊,或是闹着要投井,怕他不肯救自己,早早安排了人及时把自己拦着。   今儿她没旁的选择,也想不出任何可以脱罪的办法。赵晋说得对,她不聪明,她没脑子。   她但凡有一点头脑,也不会放着正妻不做,给他做妾了。   她朝柱子撞过去的瞬间,余光瞥向他。   他真是沉得住气,一动未动,甚至眉头都没抬一下。   额头撞上坚实的木头,震得脑袋里直响。   恍惚皮肉绽开了,有血液顺着额角淌下来。   她倒在地上,听见嬷嬷在院子里撕心裂肺的喊“四姨娘”。这称呼她不喜欢,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做了姨娘不说,还排在第四个位上,她们做生意的人家最忌讳这个,四与死同音,当真一点都吉利。   赵晋目光幽冷,疏淡的望着她软倒在地。   她没有死,甚至意识还清明。只是视线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   天旋地转,原来撞柱子是这么疼。   原来他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连拦都没有拦她。   赵晋闭上眼,沉默了片刻。   不是她做的,会是谁。   也许……甚至是和当年害了三姨娘的,是同一个?   时隔四年还敢动手,当真好大的胆子!   他目光扫向门前站着的人。   大姨娘和二姨娘并肩立着,一个面容沉静,一个表情充满惋惜。   尹留仙只知无理取闹,一句有用的供词都没说出来。   那个躲在他身后,一直伺机谋害他子嗣的到底是谁。   ——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和家里人赌气,直接从船上跳下来,说要死给他们看。   家人慌乱极了,眼看着她落在水里却无力阻拦。   他们趴在船舷上,大声喊她的闺名,“留仙,留仙!”   “留仙!”一道男声,磁性悦耳,喊她的名字,引她转头看去。   阳光刺眼,她半眯着眼睛,看见他分明的轮廓。   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啊。   浓眉凤目,高直挺拔。他立在船栏后俯身伸出手,笑道:“把手给我。”   她不知怎么了,听见他这把声音,心跳的不受控制。   他淡淡的命令,带着股不容拒绝的成竹在握。好像算准了她一定会听话,一定会把手给她。   鬼使神差般,她伸出手去。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手掌很宽,指头修长,握住她的手腕时,坚定而有力。   她浑身尽湿,被他拖上船。   对面她娘大声哭起来,吓得腿都软了。   他拨开她湿漉漉的头发,训孩子一般训道:“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命可只有一条。”   他背后是细碎的阳光,耀眼得叫她不敢多瞧。   那一瞬就注定了一辈子。她栽在他身上,连自己都忘了。   睁开眼,同样一张脸,可周身冰寒,阴冷刺骨。   她扯开唇,唤他“官人”。   赵晋点点头,“醒了?还好?能说话吗?”   她点点头,很奇怪的,她竟没有哭。眼眶干涩,一点泪意都没有。   “你是从谁处闻知陈柔有孕一事?我希望你直言不讳。”   四姨娘蹙了下眉头,额上的伤牵引着,她每做出一个表情都觉着痛。   她顿了顿,死气沉沉的眼睛慢慢回复生机,她有点激动地坐起身,“是云碧若,是她!是她害我?”   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想通了。   她那么傻,一直在吵吵闹闹不肯答他问话,不肯去听他问的是什么,一味只在伤心他翻脸无情,她真是太蠢太蠢,竟到现在才明白他的用意。   赵晋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又道:“当时你们都说了什么,我要你事无巨细,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   ——   赵晋在咸若馆留了片刻,出来后,命人提审二姨娘,搜查院落,照着处置四姨娘一般,将院子里一干人等尽数锁着。   秦嬷嬷提灯进了屋,见卢氏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正坐在窗前发呆。   秦嬷嬷快速步进去关了窗,“太太,仔细见了风头疼。”   卢氏脸上有少见的红晕,整个人精神焕发,忽然变得灵动起来,“我听见隔院的惨叫声了,是不是轮到云碧若了?”   秦嬷嬷点头:“是,二姨娘刚被拖去前院书房,问话去了。院子也搜了一遍,好像没搜到什么。”   卢氏噙着笑,拔下头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灯芯,“云碧若多机灵个人啊,府里头到处都是她眼线,就算有证据,只怕也早就挪到别处去了。”   秦嬷嬷叹了声,拿过布巾替卢氏擦头发,“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二姨娘,人心隔肚皮,想起来就瘆得慌。太太,您没掺和当年那些事吧?”   她问得很小心。太太恨毒了官人,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怕她多嘴阻止,多半要瞒着她。她今天听见外头的哭喊声就觉得心惊,怕查到上院来,揪出那些她想都不细想的事。   卢氏冷笑:“我为什么要对付那些贱婢?他们配脏了我的手?”   秦嬷嬷忙堆笑道:“老奴这不是……害怕把您牵扯进来嘛,没有最好,太太心善,自然不像那些个蛇蝎心肠的……”   卢氏推开她,爬到炕上推开窗。雪花漫天,满世界都是纷洒的银白。   她伸出手,接了一捧,未来得及收回手来细看,那雪花就在掌心飞速化成了水珠。   书房内,炭火烧的正旺。   二姨娘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爷,这些年碧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再怎么不喜,也不该这样疑心。尹留仙说的话能信吗?她为了攀咬我,什么说不出来?您若是不信,大可顺藤摸瓜查下去,去问问药堂去打听此事的人是谁,去问问那些下人,我有没有指使过他们?任这件事是谁做的,也不可能是我,我跟那些人一样吗?爷,表哥!我跟您连着血缘,我怎么可能会害您的孩子?” 第33章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 福喜立时出现在门前,躬身道:“爷,二姨娘的院子各处都搜过了, 并无异常。底下人一一审问, 可以相互佐证, 暂没审出什么。”   二姨娘闻言,哭得更心酸了,“爷听见了?总不能为了四妹的一句话,就认为是我搞鬼吧?害了爷的孩子, 也轮不到我占什么便宜, 这些年爷不近我的身, 我除了加倍勤勉伺候爷跟太太, 哪曾有过怨言?姑母活着的时候就说过, 将来这个家, 要璧若帮忙看顾着, 爷缺什么少什么,璧若要比旁人更细心的填补。这些年, 璧若自认没做错过什么,爷究竟是觉得四妹比我更可信,还是因不喜我所以觉得什么都是我错?”   赵晋厌烦地揉揉眉心,“你够了, 爷没心情听你是怎么勤勉持家的。”   二姨娘哽了一下, 哭声掐灭在喉咙里。赵晋抬眼问福喜, “那药堂郎中和伙计都带过来了?把院子里所有人都带过去给他们过目,挖地三尺, 也要找出这个人来。”   福喜躬身道:“是, 小人已命人去办了, 约莫待会儿就有结果了,爷,您要不……”   在外头办了半日事,匆匆去瞧陈姑娘,接着遇着这事,天都黑了,连口东西都没来及吃。   赵晋厌烦地摆手:“下去。”   福喜只得敛眉退出去。   二姨娘又哭了一声:“爷……”   赵晋睁眼,眸中尽是血丝,“你不承认,不要紧,爷迟早能查出来,叫你哑口无言。”   二姨娘抿住唇,委屈地落泪,“璧若之心,天日可表,若有半点虚言,叫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赵晋冷笑:“省省吧,留着将来到了地底下,去跟老太太说。”   二姨娘知道他如何不肯信自己,如今既在叫人辨认着去药堂打听事情那人,那便只等有了结果再分辩好了。   赵晋站起身,负手在窗前踱步。   雪花乱舞,天地茫茫一片。他目光越过院墙青瓦,瞧向混沌的天边。   三姨娘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原是许了人的,未及成婚便做了望门寡,一守便是五年。   跟了他时,年已双十,是几人中最年长的,是在他去收账的路上结识,纳回来时就已成孕。她那时风华无两,正处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那些岁月,窗前手谈,醉闻琵琶,如今想来,像上辈子的事一般渺远了。   佳人杳杳,芳踪不再,她若非进了赵宅,许是如今尚能平安顺遂的活着。   他这辈子放浪形骸,内疚的时候当真不多。人命如草芥,连他自己,亦不过是乱世浮萍。他这辈子负了无数人,也被人负过,因果轮回,是非不止,谁欠了谁,哪里又算得清。   他有幸得到过一个孩子,只是尚未出世,便被谋杀在母体中。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那个傍晚,他在楼船上瞧歌舞,从人慌张地跑过来,说三姨娘血崩不止,就快不行了。   他酒醒了一半,浑身冷汗,纵马驰骋在寒夜里,狼狈一如此刻。   凉风灌入喉咙,淬着寒冰,他呼吸艰难,踉跄走入院子。   听见哭声,听见步声,听见各种嘈杂,唯不闻那女人的痛呼。   他跌跌撞撞推开从人,一步一步朝内走。   满地的血,顺着床榻往下淌。   液体流淌的声音,像把最锋利的刀子在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的孩子,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孩,已可以窥出性别的特征……就那么没了。   他呕出来。   那景象,令他胃里翻腾不止。   他的孩子,他一直盼着的孩子,就那样残忍的被扼杀在眼前。   他震怒,彻查,牵连无数。当时四姨娘还没进门,院子里所有人都被他关起来。   刑讯,血流满地。   以至于,现在那些下人瞧见他还会发抖。   如今,旧事重现,往日重来。   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滴答不住的血。   顺着床沿,顺着地板,将他的鞋底染红,将他衣摆也浸染……   “爷,查出来了。”福喜的声音,将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来。   赵晋睁开眼,眼底痛色尚未尽褪。他匆匆转过身,蹙眉道:“说!”   “爷,是上院做粗使的张二春婆娘。人已绑了用了刑,说是、说是受太太身边的秦嬷嬷指使,现在秦嬷嬷跪在院子里,要向爷陈情。”   赵晋袖中的手紧了紧,他这么听着,竟然笑了出来。   这是多大的一张网啊,四姨娘送去的东西,又指认是二姨娘出的主意,接着彻查,又牵扯到上院的太太卢氏。   最后,就会像当年一样,下人死了一大堆,却仍旧查不出主使对吧?   他怎么没发现,家里竟有个这么有手段的人呢?   二姨娘哭着膝行过来,扯住他的衣摆,“爷,您信璧若了吗?不是璧若做的,璧若本本分分,什么都没做过!四姨娘为求脱罪,是她冤我!”   赵晋甩开她,大步从内走出来。   “人呢?”他双目猩红,今日不见血,这场纷争便不会停歇。   福喜快步跟上,“人就在院外跪着,一干相应人等都带过来了。”   推开门,震耳欲聋的哭喊声。   那么多下人,婆子妇人姑娘。一个个急于开脱,膝行上来哀喊冤枉。   秦嬷嬷尚算沉得住气,原以为太太没参与此事,便不会牵连到上院。谁知还是有人攀扯,攀扯到她头上来。   她是卢氏乳母,她指使人行事,就等同于卢氏行事。秦嬷嬷跪地叩了个响头,“爷,求爷明察,此事与老奴、与太太全无干系。”   有个跪在地上满嘴血的女人挣扎着嚷道:“不是你,难道我见了鬼?我一个粗使婆子,没有秦嬷嬷撑腰,我敢去胡乱打听爷的事?好,你不承认,你不承认!爷,奴才所言,句句为真,您若还不信,奴才只有——”   她边说,边冲开束缚,一头叩在地上,登时血溅三尺。   赵晋一尘不染的靴子上,溅了热乎乎的血点。   他喉腔里忽然热涌,险些当众呕出来。   福喜上前去探那婆子鼻息,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婆子抱了必死之心,她撞地这一下,可比四姨娘撞柱时用力多了。动作迅捷令身边押着她的护院也反应不及。   婆子大抵是衡量过的,今日攀扯上太太,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不可能活着再回到上院当差。以死相搏,至少不会连累家人…   秦嬷嬷面容从写满震惊到绝望灰败,她闭上眼,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住心神,望向赵晋,“爷,这刁奴构陷主子,死不足惜。求您莫给这起子小人蒙骗,怪错了太太。攀诬事小,伤了夫妻情分事大。爷,求您细想,这些年这么多个姨娘进门,太太可有表现出半点不悦?可曾有过一次,因争风吃醋与您龃龉?太太为人清傲,她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虽说的婉转,旁人听不懂,赵晋却有什么不明白?卢氏恨不得连他妻子的名头都不要,她哪里会和妾侍们争宠?她只怕恨不得他多娶几房姨娘,永远不要踏足她的卧房才好。秦嬷嬷说的对,她为人清傲,她连他都瞧不起,又岂会瞧得上这些姨娘?   就在这时,大姨娘忽然跪了下去。   适才因着那婆子的死,众人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没人注意到有个小丫鬟悄声溜过来,急急忙忙跟大姨娘说了几句话。   赵晋挑眉朝她看去,冷笑一声,“怎么,连你也有牵扯?”当真是好大一盘棋。   大姨娘显然怕极了,她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不敢瞒着官人,适才艳红来报,说在我、在我床底下发现了一些没见过的药包。官人明鉴!那不是我的,若是为我所有,我岂会主动站出来,跟官人陈情?只怕是、只怕是有人故意陷害。”   赵晋沉默着,甚至勾了抹兴味的笑。   有意思啊,如今府里的女人,竟没一个能完完全全摘个干净?   二姨娘原在门前跪着,闻此一言,她登时面色惨白,“怎么连大姐也……?难道,难道有人想把我们都冤死吗?官人,大姐是什么样的人,您是知道的啊,她吃斋念佛,最是心肠软,她怎可能害人?”   众人表情都变得沉重了,大姨娘一被牵扯进来,仿佛顺势替所有人都解了围,查来查去,难道又是一场无头公案?   赵晋抿唇笑了下,他垂着眼,叫人辨不清他眼底蕴着何样情绪。   他负手站在院中,扫了一眼跪着的几人。   随之而来是长久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候他处置、发落。   就在这可怕的静默中,有人踏雪而来。   她身子很轻,身穿素白衣裳,仿佛与雪色融成一体。她穿得单薄,纱绢衣摆随风拂起,身边四个侍婢,各提着一盏灯,簇拥着她缓缓前行。   她的声音也似霜雪般冰冷,讥诮地道:“怎么,连我的人也不干净?”   赵晋眉凝目冷,没有应声。   他负手立在院中,周身气息便如这天地一般冰寒刺骨。他眸中未有任何情绪变换,抿唇默立,并不准备开口说话。   卢氏行礼,袅娜蹁跹,姿态优雅。不等赵晋叫起,她便自行站了起来,瞧见地上死去多时的婆子,轻嘲道:“看来这人为求构陷,连自个儿命也抛了,倒有几分胆色,平日,倒是我小瞧了她。”   二姨娘哭得梨花带雨,仰头道:“太太,只怕有人为了脱罪,早把我们都算计了去。单单算计我还不够,竟胆大到连太太和大姐也不肯放过。”   卢氏没有理会她,几步走到秦嬷嬷身前,群袂轻摆,一并跪下,“如今涉及到秦嬷嬷,有几句话,务必得说。您是知道我的,我向不是那等为求一团和气委屈求全之人,姨娘也好,外头的女人也好,我若想害谁,直接喊到自个儿院里,叫人勒死了就是,何必这么麻烦?秦嬷嬷跟我二十多年,从来不敢不听我话擅自行事,若当真是她指使,我娘家带来那些仆从,岂不更值得信任,为何要指使个后来的粗使婆子,难道就为了事发时让她能攀咬我?”   她这话有几分可信,从前四姨娘恃宠生娇,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斥责惩处,一向不容情面。   只是她这番话说得未免太生硬,不像在求情,倒像在挤兑赵晋似的。   赵晋不怒反笑,勾唇道:“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做过?一个个都来给我以死明志,觉得我赵晋吃这一套?你身为正室,本该整治好后院,肃清这些乱事,如今因你无能,几番搅弄得后院不得安宁,你又怎么说?”   卢氏嘴角噙了抹嘲弄的笑,仰头目视他,“退位让贤,自此不再理家,您觉得可够了?抑或将我与嬷嬷一道撵了,官人另娶贤能便是。若您觉得还不够,非要用刑方可泄愤,妾亦无二话,听候官人处置。”   赵晋眯了眯眼睛,如何不知卢氏打的什么主意,她早想卸下他妻子的名分和责任,恨不得远远离开这个家。他轻轻一笑,俯身扣住卢氏的下巴,“夫人说笑了,你是我赵晋明媒正娶之妻房,便是有错,我又岂舍得重罚。”   卢氏紧抿住唇,被他抚触到皮肤,难受得想把他甩开。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她越是要疏远他,他就越发不肯让她好过。   好在他很快就收回手去,在她面前踱开步子,抬头瞥了眼秦嬷嬷,“既说不清楚,一概作有罪论处,将她拖下去,发卖出府,念在往日伺主有些苦劳,容她把这身衣裳穿走,其余一概物品不得携带。”   秦嬷嬷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下意识瞧向卢氏。卢氏呆住了,他竟然……他竟然做的这么绝?   卢氏启唇,厉声喝道:“不!你要惩处,冲着我来就是!嬷嬷年纪大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待她!”   赵晋冷笑,“你们卢家一门,从主至仆,哪个不是我赎买的?怎么,我倒惩治不得一个奴才?”   他话音落下,就有护院上前拖住秦嬷嬷。   卢氏扑在地上,死命揪住秦嬷嬷的衣摆,“不!不!你们放开她,我命令你们放开她!”   她的手被人扣住,赵晋俯身,别住她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身前,“原来你也会痛,也会怕啊?”   卢氏回眸,眼泪不受控地朝外涌,“你放了她,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放了她……”   赵晋轻蔑地笑了,“你能答应我的,是什么?你有什么?你所有的一切,哪样不是我给的?连你这个人,从里到外,一毫一寸,也都刻着我的名字。”   秦嬷嬷绝望地望着旧主,她没有张口求饶。她知道,那只会为难卢氏,只会更令官人厌弃。   她只是难受,没想到,到老了,该回乡荣养的年岁,扯到这些脏污事里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等她不在身边了,太太孤立无援,以后连说心事的人都没有。太太她,该怎么办啊?   处置了秦嬷嬷,赵晋站起身,为今日之事做了结语,“将这婆子尸身丢到外头,其家人尽数撵了。隔院仆役罚月例半年,事情未查清前,暂先将三位姨娘看押祠堂,至于太太——”他顿了顿,觑向蜷缩在地痛哭的卢氏,续道,“太太旧疾不愈,家中频出乱事,不宜休养,暂迁往南山别庄,慢慢养病去吧。”   他说完,提步就朝走。身后大、二姨娘都哭起来,跪在地上求他相信自己的清白。赵晋浑不理会,一步步走出庭院,沿着青砖墙一路朝前走。   他呼吸不过来,喉咙紧的难受。   福喜亦步亦趋的跟着,不敢声张,怕扰了他心绪。   他停下来,扶着墙大口大口的喘息。冒着风雪解开氅衣扣子,这窒闷感,才觉好了些。   福喜躬身扶着他,“爷,这事就这么了了?”   没查出结果,不过是各打几板子警告一番。以福喜对他的了解,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凉风呛入喉咙,他咳了几声,“着人盯着适才寻死的那婆子亲眷,仔细去查他们私下里跟谁来往最深。若我没估错,那人……”   他没说下去,他心底其实早有猜测。   福喜没敢追问,点头应下吩咐,又道:“秦嬷嬷不是寻常下人,太太那边一日都离不得,若当真发卖了……”   赵晋冷笑:“怎么?我处置不得她的人?”   福喜大惧,忙缩头行礼,“爷,小人失言……”   赵晋没有理会他,他扶着墙,缓了一会,胸前那份郁气终于散了。   福喜跟上来,迟疑地问他:“爷这会儿出去,去月牙胡同么?”   赵晋默然,没有回答。   他一路朝前走,在灯火璀璨的襟江边停住脚步。   依稀记得那年,轻絮说等生下了孩子,要他带她来这热闹的浮华地走走看看。要瞧瞧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勾得他不肯回家。要尝一尝他夜夜喝着的酒到底是个什么味道,要亲眼看看倚在他怀里的美人,到底有没有她漂亮。   那夜放往生灯,有她和那个未成活的孩子的一盏。他这一生罪恶太多,放再多的灯许再多的愿亦是无用。   赵晋在江边吹了会冷风,很快就离开了。   ——   柔儿默然坐在屋中,没有点灯。   四周太安静了,只闻那呼啸的风声裹着雪片敲打在窗墉之上。   她独自坐在这,已经足有两个时辰。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一个审判结果?或是等一句敷衍的推词?他会否说,四姨娘不是故意的,既没造成实质伤害,不若算了。   他会否为她震怒,处置一干人等?金凤等人会否受累,一并栽在这件事上?   门外轻而缓的步声,让她立时挺直背脊站起身。她朝外迎去,帘栊掀开,赵晋带了一抹雪光步入进来。   窗前微微一团凉气,凝成化不开的浓霜。他立在门前解去大氅,抖落上头落满的雪籽。   柔儿自然地上前接过,转身将氅衣搭在架子上。   等她朝他走过来时,他俯下身,紧紧的将她抱住。   她身上是暖的,穿着厚厚的袄裙,屋里炭火一直不曾断。   赵晋贪恋这一团暖意。   贪恋她柔软稚嫩的身。   纱帐垂下来,他低首吻过她的唇,柔儿感受到他的坚定和渴求,她护着肚子,另一手勾住他颈,沉默而顺从。   她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的相信。   他不能停。也停不下来。   女人香是醉骨酒,醉了,也就不必清醒的疼着。   往事一幕幕,在杂乱无序的节奏中快速回转。   他在脑子快要炸开的边缘俯下身来堵住她的嘴唇。   长久的喘息,长久的沉默。   她有那么多想问的事,最终却什么都没问。   她乖巧地偎着他,蜷缩在他怀抱里。   他手臂结实有力,护着她,也能为她腹中的孩子遮风挡雨。   她从来不会奢求太多。也不会胡思乱想来折磨自己。   这件事若他不再提,那就任它在沉默中过去。   他的手还在流连。细滑的皮肉,是质地最上乘的丝绸。   桃尖儿留着几个明显的齿痕,雪藕似的小臂上也有掐出来的印子。他没有半点内疚,甚至觉着这是不错的战利品。   姑娘乖得猫儿似的,再难捱,也只是小声的呜咽。她不会特别妖冶的配合,也做不出那些狐媚的样子,无可奈何的放任他,怕得不敢睁眼。   赵晋喜欢她的乖巧,享受她的体贴温和,这是个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人。她的心,一眼就能看透。   这一刻他很庆幸还能在这里得到慰藉得到平静。   他躺在她身边。她自然地缩进他肩窝,被他拥住。   赵晋抬眼瞧着帐顶,这样的夜晚,又岂能睡得着呢。   他抚着她的手臂,轻声道:“你怎么不问问,是谁做的?”   柔儿浅浅叹了一声,“爷有爷的难处,况又并未伤及孩子。”她垂下睫毛,遮住眼底流转的光,害怕露出端倪被他瞧去。   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臂膀,“爷别放在心上,以后我会加倍小心,不若,便算了吧。”   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容易,一个没见识过后宅阴私的单纯姑娘,突然遇到这种事情,她该有多害怕啊。可她纯善的,还愿站在他的立场上,去体会他的为难。赵晋不知缘何,心里忽然窒得喘不过气。   他抬手抚着姑娘的头发,许久都没开口言语。   柔儿脸颊在他颈窝蹭了蹭,哑声道:“爷,咱们睡吧。”   她小小的手,柔软的搭在他衣襟上。他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凑前亲了亲她的额角,像对她说,也想自言自语,“你放心,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柔儿听着,低低应了声“好”。   ——   卢氏上路那天,只有府中管事并几个仆役目送。   车马踏着晨雾驶出金燕角,转个弯,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孤身坐在车中,身边跟随的仆从神情木然,被撵到庄子上,一应供给都要低上几个档次,远离城中,偏居一隅,所有热闹繁华都跟自己再无关系。   卢氏没有回头,也没有朝窗外望。   她心里很平静,在哪里对她来说都无分别,不过是换个地方苟活罢了。   只是可惜了,没能在离开前安排好身边的人,也不知织懿夫妇怎样了,再就是……秦嬷嬷,白白跟了她一场,在该颐养天年的年岁受了这大罪。   但她可以接受这现实。人生一直在失去,生离死别,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如何去顾别人。   赵宅后巷,外院副管事王钊家的婆子正在跟牙婆说话,“邢姥姥您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咱们赵府的奴才除了您,不卖第二家。这几个都是犯事撵出来的,贱卖价儿,您随便给两个子儿就领走,仔细些,可别再买到旁的大户去祸害人家。”   犯了事的罪奴,贱卖后只能沦为苦力,去矿上或是河堤做那些最辛苦的力气活。   邢姥姥四年前三姨娘死那回就替赵府卖过人,深知这里头的门道,闻言含笑道:“王大娘说的是,事儿交给婆子我,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仔细瞧了瞧被领出来的几人,缺了一颗牙齿的嘴笑得合不拢,“这不是秦嬷嬷吗?赵家最体面的嬷嬷,这是犯什么事儿落到这地步?”   王大娘含笑道:“您别问了,咱们府里的事儿,外头最好别打听,回头有人问你她怎么出府的,你就说年老力衰没了用,自己请卖。这汉子是张二春,其余都是他家的儿女媳妇儿,一并带了去,我就不远送您了。”   邢姥姥笑呵呵应下,“好说,好说,人我领走,回头再有好货,记得多关照啊。”   等王大娘进院关门,她回头招招手,巷口候着的几个男子就靠近过来,邢姥姥笑道:“把这老的带回去先关着,这几个,堵了嘴带到小树林。”   张二春扭过头来,堆了一脸笑问:“邢姥姥,是不是小桃姑娘吩咐了,在树林子给钱?”   邢姥姥眯起眼,声音带笑,“是了,小桃姑娘都交代好了,你们爷儿几个,等着享福吧。”   张二春松了口气,明显振奋起来,还回头对垂头丧气的儿女道:“没骗你们吧?你们娘不白死,咱们家要发达喽!”又求那邢姥姥,“我瞧就别堵嘴了,我们爷儿几个,保证不吭声。”   邢姥姥不赞成,“样子总得坐坐,这还没出金燕角呢。”   张二春等无奈,配合被人绑了手堵了嘴。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小树林,邢姥姥那一伙人将父子几人按在地上跪着,张二春一走进这林子,不知为何右眼就开始狂跳。   邢姥姥左右四顾,确认此地并无旁人,才压低声音露出狞笑,“喏,我手里这个,小桃姑娘给的。”   张二春裂开嘴,见她手里攥着一只巴掌大小、金灿灿的实芯锁。这要是卖了银子,能换多少东西啊!他仰头对邢姥姥狂点头,目露喜色,心道一个黄脸婆换这么大块金子,简直赚大了!   邢姥姥却是手一收,把金锁放回了兜里,俯身笑道:“这是给我的,小桃姑娘说了,觉着你们一家靠不住,与其花钱笼络受你们一辈子要挟摆布,不若彻底了断后患。你们可听好了,到了地底下要寻仇,可别找错人,可不是我心狠,是你们自个儿认错主子。动手!”   她一声令下,负责押送张二春一家的男人纷纷从袖子里掏出一截绳子,扣在几人脖颈中就使劲勒紧。   张二春仍未接受现实,他瞪着眼,还盯着邢姥姥方向,他的金子、那么大块金子,怎么能,怎么能……?   嘴被用破布堵着,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他儿子年轻,使劲挣脱了身后索命的绳子,但他没有逃走,而是扑上来想从这些恶人手底下救出父亲。   邢姥姥不耐烦地道:“动作快点!赶紧按住他,别叫他叫嚷起来,引了人来就完了!”   话音刚落,就听几声飞箭破空而来。   正与绳索争夺性命的张二春陡然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在这儿呢,在这儿!”   福喜带着的护院都会武,片刻就将那伙人全部擒住,福喜将张二春脖子上的绳索解下来,冷声道:“张二春,你死八百回都活该!卖主求荣,连你老婆的命你都能卖,有什么话,待会儿见了爷,你自个儿说!这会儿留你性命,是给你个赎罪机会,要不要把握住,你自个儿决定!”   张二春给勒得差点断气儿,这会儿一个字说不出,蜷缩在地上使劲咳嗽。他儿子翻坐起来,摘掉嘴上塞着的麻布,哀声道:“福喜哥,我爹糊涂,我去见爷,我跟爷说!”   ——   夜里又落了雪,赵家祠堂里头,四姨娘跪不住了,腿一软就倒在蒲团上。   二姨娘将她扶住,轻声道:“四妹,你怎么样?若是累了,不若去里头躺一躺吧。”   四姨娘厌恶地甩开她的手,“别碰我!云璧若,不用你假好心,我有今日,都是你害的!这会子假惺惺干什么?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我告诉你,我尹留仙不信邪,但凡叫我能出了这祠堂,下半辈子,绝不叫你好过!”   二姨娘闻言蹙了蹙眉,颇无奈地叹口气,“四妹,咱们如今都被关在这儿,是谁连累了谁,一时哪能分辩?留待过些日子官人查清楚,到时你就知道,你是误会我了。咱们都是给人当妾的,奴婢一样的人,害了人家的孩子,难道咱们就能提个位分不成?倒是太太,她身体不好,如今迁到庄子上去住,也不知习不习惯。太太是娇养惯了的贵重人,跟咱们究竟不同,心里还不定怎么委屈呢,真让人担心。”   “二姨娘不若担心担心自己吧。”   门外一声喝,依稀是福喜的声音。二姨娘蹙眉转过脸来,紧闭了数日的祠堂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凉风卷着雪沫子,残暴地朝内涌。   四姨娘本就冷的受不住,给风一吹,更加紧抱住自己。   一个人影踏着沉缓的步子靠近。   四姨娘心里一顿,抱在臂上的手垂下,登时红了眼圈。   一直未曾言语的大姨娘率先俯下身,一字一句道:“奴婢给官人请安。”   四姨娘身子晃了晃,从蒲团上站起,“官、官人?”   赵晋肃容立在门前,并未提步踏入。   福喜朝几个姨娘行了礼,然后目光停在二姨娘身上。   “二姨娘,爷想跟您说说话,烦请您移步,咱们去院子里。”   二姨娘迟疑地瞧了瞧赵晋,她拿不定主意。突然要单独提她问话,不会是……   赵晋没什么耐心,她不敢拖延太久,一面颤巍巍地站起身,一面心里思索着应对的法子。   她跪久了,膝盖疼得走路吃力,一步步挪出大厅,祠堂那两扇大门又被从外锁起。   “爷,是不是事情有眉目了?”她让自己声音听来尽量温婉,仰头望着他,确保自己眼底没有被关了这么多天而生出的怨怼,只有绵绵不尽的深情。   赵晋对她笑了下。   这么多年,他漠视她,冷待她。头一晚,她被开脸摆在他房里,他接过她敬来的茶,一翻手,泼洒在地上,“你记着,”他说,声音冷绝不掺任何感情,“给你这个位分,是为老太太临终嘱托。今后望你安分守己,莫再奢求任何不属于你的东西。你若安于本分,爷尚可容你。若再生妄念,你知后果为何。”   这么多年过去,她记忆当中只有他不尽的背影、冷嘲、奚落。   她甚少见他笑,浓眉斜飞入鬓,面若冠玉莹白,鼻峰陡峭,薄唇轻弯,她初入府上,就被眼前这张脸吸引,饶是他娶了旁人,她自甘为妾,也要留在他身边。   她幻想总有一日,他的笑,会为她绽放。她幻想,完完全全拥有这个男人。   赵晋指头动了动,笑容愈发深。二姨娘受那笑容蛊惑,几乎是下意识地,也跟着笑了笑。赵晋抬手,手掌按在她肩,“云璧若。”   虽他是这么连名带姓的唤她,可仍叫她心头一热。肩头那只手,是她渴望多年的温暖。   她动都不敢动,生怕惊着了他,怕他收回手去。   她仰头,视线从他薄唇移向他的眼睛,“爷。”她声音哑得不像话,腿再如何疼,只要他肯亲近,她就可以忍。   可当视线对上,她整个人都被那双眼里的寒光慑住了。   他搭在她肩头的手掌收紧,捏得她开始觉出痛。   “凌轻絮的鬼魂有找你索命吗?”他说。   “一尸两命,那个孩子,是你下的手,对吧?”   二姨娘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肩膀被他抓着,她退不得。她惊恐地望着他,“爷,您、您说什么?”   他不是头回提及此事了,上回,他说“轻絮是怎么死的”,现在这一问,小小的差别,让她意识到,也许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赵晋额上青筋直跳,指头捏紧,令她痛得半边身子低下去,“爷,奴婢不知您是何意,奴婢、奴婢只知,三姨娘是血崩而死,旁的,奴婢一概不知。”   赵晋扣着她肩膀,俯下身来,咬牙道:“是吗?那小桃收买邢牙婆、张二春一家,你不知情?劝诱尹留仙送礼去月牙胡同,吩咐玉钿那贱奴暗中做手脚的不是你?不见棺材不掉泪,爷就让你亲眼瞧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松开手,直起身来,冷声道:“把人带上来。”   二姨娘肩头一松,跟着火辣辣的疼起来。他气力颇大,适才这么攥住她肩膀,此刻肩头皮肉皆伤。   可她顾不得疼,她单膝跪在地上尚未爬起,就见福喜引着人,把她身边的小桃、玉钿等人都带了上来。   几个姑娘显然已经受过刑,这样寒凉的夜里,只着单薄的中衣,身上血迹斑斑,如今只是奄奄吊着口气。   “说吧。”福喜喝了声,那几个姑娘浑身都吓得抖起来。   玉钿先膝行爬过来,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都是二姨娘,是二姨娘吩咐奴婢做的,二姨娘要把奴婢嫁给花房管事婆子的酒鬼儿子,奴婢不愿,她以此要挟,命奴婢在人参皮毛盒子里下毒,奴婢不得已,奴婢不得已的啊,爷,饶命,饶了奴婢吧。”   “你、你血口喷人!”二姨娘浑身发颤,但仍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哆哆嗦嗦指着玉钿,指着小桃,“你们、你们究竟是被谁收买,齐齐攀咬起我来?”   玉钿摇头哭道:“不是、不是,姨娘,奴婢没法子,只能招了,奴婢不敢骗爷,奴婢想活命啊!”她脸上青紫难辨,涕泪交流,“二姨娘的药,是从常来咱们家看诊的杨大夫手里拿的,爷若不信,爷若是……可以把杨大夫绑来,问问便知。当年、老太太病重,府里的事都是二姨娘管着的,她说杨大夫好,在众多大夫里,挑了他做咱们府里常顾的郎中……杨大夫感激她,替她做事,已有许多年了……”   她话音未落,赵晋就挥了挥袖子,那“杨大夫”此刻脸肿得可怖,被人拖拽上来,一见赵晋,就跪在地上大哭,“赵爷饶命,饶了小人,当年三姨娘之死,小人不知情,不知情啊!小人只是受了二姨娘的好处,她说要那无子草,小人就只得给,至于用到谁身上,小人一概、一概不知!赵爷,求您,小人一家以行医为生,若您告到官府,小人一家这辈子,就彻彻底底的完了,求您,求您留小人一条生路,求您了!”   他哀哭不止,还膝行上前想要抱住赵晋的腿。福喜眼疾手快,一脚把他踢到一边。   赵晋目光发沉,“云璧若,你还有什么话说?”   二姨娘指甲深深扣在掌心,用疼痛帮助自己保持清醒,她跪直身子,哽咽地道:“我、我为什么要害三姨娘?她比我迟入府,她年纪比我大,没我漂亮,没我贤惠,我嫉妒谁,也不会嫉妒她。爷,您纵着这些小人颠倒是非栽赃于我,是为了四姨娘,还是为了那外房?我没做过,没做过要怎么认?”   她不承认,声泪俱下说自己冤枉。   赵晋并不急,事情查了这么多年,今日就要水落石出,他瞧着二姨娘狡辩,就像在瞧笑话。   原来只知她喜欢扮贤惠,没想到,她手段这样高明,府里府外,竟没有她办不到的事使不动的人。   福喜提着小桃上前,推跪在二姨娘对面,“小桃,二姨娘贵人多忘事,你提醒提醒。”   小桃浑身打颤,不敢瞧二姨娘的眼睛,她垂头以额触地,哀声道:“二姨娘在各院都有眼线,伺候老太太那几年,她、她趁机掌握老太太库房钥匙,那些不起眼又值钱的东西,早早藏好……留待自己花用。各处打点、收买,暗地里大伙儿都知道,二姨娘为人大方,待下人最好。几个姨娘院里,甚至太太身边,都有二姨娘的人。那日栽赃四姨娘,命咸若馆的飞霞把药和咒符藏在盆景底下,后来二姨娘被提审锁了院子,又有事先得了吩咐的奴婢去把药也扔在大姨娘院子里。当初害三姨娘的时候,二姨娘就命紫鸢把无子草化成的药水浸在三姨娘的肚兜上,三姨娘受了毒害,血崩不止。紫鸢便在替她更衣之时将那证据毁了,所以爷查不着罪证,也找不见那凶手。紫鸢事后殉主,也不是自愿的,是二姨娘提前命人趁乱先将她勒死,然后挂在房梁上,假称是自缢。”   “你胡说,你胡说!你这贱婢,你为什么害我?你到底收了谁的好处,为什么害我?”适才小桃每说一句,二姨娘就嚷一声“胡说”,待到后来,她实在按捺不住,整个人跳起来,扑到小桃身上要撕了她的嘴。   福喜连忙上前,将小桃从她手底下拖出来,“二姨娘,爷在呢,您这样疯张,成什么样子?”   二姨娘一向爱漂亮,尤其在赵晋面前,这么多年,从没有失态过。任何时候她都温柔可人,任何瞬间她都完美无瑕。   她缓缓抬眼,仰望着赵晋,“爷,”她哀声哭道,“爷要替我做主,他们被人收买,齐齐来害我,有人想害死我,有人想害死我啊!爷,您瞧瞧璧若,我是您的表妹,是跟您连着血亲的璧若啊!”   赵晋任她抓住自己袍角,他没有动,只是用那双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睛轻瞥着她,“你本事不赖,这些年,我小瞧你了。”   那个破衣烂衫、唯唯诺诺,被领到他跟前,说是他表妹的姑娘,那个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唤着表哥的女孩,他从来没有如此用心的瞧过。   此刻他注视她,眼底倒映着她的影子,“事到如今,大势已去,你还沉得住气,想用你那无用的温柔和眼泪感化于我?我不妨告诉你吧,你知道为什么我什么女人都不忌,单不想碰你?”   二姨娘心缩紧,仰头等他说出答案,比起求饶,比起为自己辩护,似乎他那个答案,对她来得更重要。   “你身上有股味儿,脂粉熏香都掩不住。头回见你,恶心得我想呕。”他嘴唇开合,用那么漂亮的唇形说这样刻薄的话,“如今我方明白,那是什么味道。——是黑了心肠、烂了魂魄的腐味,是你那淬满了毒汁的心肝散发出的恶臭。”   他眼瞧着她跌坐在地,被羞辱得落下泪来。   他笑了笑,抬手令道:“把她拖下去。”   福喜道“是”,命两个护院上前,一左一右扯住二姨娘。   她流着泪,绝望又凄凉地摇头,“看来,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好,也好!赵晋,你这瞎眼的混蛋!我那么爱你,我那么爱你啊!你为什么要娶卢疑霜,为什么要带回凌轻絮?一个做了你的正妻,一个怀了你的孩子,那本是我的!那位置本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给你生孩子,只有我的孩子能继承赵家的所有!赵晋,我是害过人,可不管我害过多少人,我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为什么你不领情,为什么你总是冷若冰霜,我守着你这么多年,我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你这么狠心绝情,要把我所有的期盼都毁掉?为什么,为什么!”   她眼泪如雨,这么多年,不曾如此放肆的哭过。她忍了那么久,演了那么久,也爱了那么久,原来都没有用,都没用的!她永远等不到他,永远得不到他。   她捂着心口,猛然呕出一大口鲜血。   赵晋闭上眼,沉沉地道:“都是你自找的。”   是……,是她自找的。那年他娶了卢疑霜,曾派人来问她,愿不愿嫁给临城一个乡绅之子,若是愿意出嫁,他将备上丰厚的嫁妆,把她当成亲妹子一般风风光光送出门,他说,今后赵氏就是她的娘家。   她不愿意,为此,她又哭又闹,跪在老太太面前,说如果此生不能做表哥的女人,她宁愿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后来她如愿以偿了吗?   她挣到了留在他身边的机会,却再也没能得到他半点温柔。   他所有的好,所有的耐心,都在那一句“今后赵氏就是你娘家”的话语里,用尽了。   二姨娘痛楚地伏低身子,抢地大哭。   她悔 ,她不甘心。   她痛彻心扉,撕心裂肺。   赵晋并没有觉得畅快。终于揪出这个潜伏在他身边多年的凶手,他并没觉得轻松。   此刻立在空旷的庭院中,听着那风嘶声吟唱着悲凉的戏目。   他的后宅就是一场大戏,喧闹,杂乱,虚伪。   他就是台上常在的小生,走走停停,一唱一顿,一言一行,早被命运规划好。   身后一切声音熄止,大戏落幕。他颀长的影子映在轻雪铺就的道上。走去书房,手里卷着一册书,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听见雪簌簌落在松枝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信步走出来,立在阶上瞧那不绝的雪势。   福喜悄然凑近,垂头木然道:“爷,二姨娘一刻钟前,自缢了。”   赵晋缓缓回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薄而淡的唇方轻轻开合,却只溢出一个字。   他说:“好。”   几日后,柔儿得到二姨娘过身的消息。   一名妾侍,死后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惊起。   柔儿在后院烧了一沓纸钱,聊表心意。   并非同情作恶的二姨娘,只为她之死,是因自己而起。 第34章   发财把消息一点点打听回来, 赵宅里四姨娘病了一场,大姨娘依旧吃斋念佛,太太卢氏远在南山别庄。赵晋越发不爱回家, 近来或是在新杨胡同, 或是就在陈柔处打发时间。   夜晚灯下, 柔儿正在算账,她有一套自己的计数方法,不需要写字,用圆和方来表示百和千, 至于零碎钱, 都放在手边的一个袋子里, 随时取用。   她点算了一下, 赵晋放在她这里的票子, 快有五千两了。   这么大一笔钱财, 也不是一点不心动的。贫苦人家长大的孩子, 自然知道钱是好东西,能买米买肉, 能穿绫罗绸缎,能买大屋住软床,能开店、生出更多的钱。   但她不敢奢望太多。如今拥有的,几乎已是她这个身份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她觉得自己优点实在不多, 唯那么两项, 一是随遇而安, 二是有自知之明。   能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绝不奢想不该奢想的。在什么环境下都能好好活下去, 将自己照顾得妥帖舒适。   这几日滴水成冰, 真正到了冬日。檐下挂了一溜冰凌子, 幽幽折射着晴光。   柔儿在房里闷得久了,赵晋来时,她正支颐歪在炕前,瞧墙外伸进来的那枝粉梅。   他靠在门前瞧了她一会儿。姑娘生得端正,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穿件水粉色立领琵琶袖小袄,衬得脸颊更显娇嫩。曾几何时,他厌恶这姑娘瘦骨嶙峋全无美色,如今细瞧不腻,百般贪欢。   她像只笼子里囚着的雀鸟,眼望梅枝兴叹,却不得自由。自打头一场雪下来,冰地溜滑,她小心极了,连走出院子散闷,也需得金凤相扶。若是跌跤,只怕伤了肚子。可在这年岁的姑娘,没有不爱玩的,外头天宽地广,她见识得实在太少,好奇的实在太多。   赵晋偶发善心,决定带她外出逛逛。   厚厚的袄裙遮掩,肚子倒也不十分明显。   上回与他一道白日出门,还是去吉祥楼那回。   马车缓缓行驶,车夫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可能颠簸的路线,一路缓行,出城数里,在一座柔儿未曾到过的山脚下停住。   赵晋搀扶她下车,指着半山腰那座巍峨庙宇,“那是南山寺,一元大师就在此地。今日你我共来还愿,祷祝吾儿降地顺遂,可好?”   柔儿岂会说不好,这世上有谁会比她更盼着这个孩子平安降生?这是她身上的一块肉,是她以血供养,一日日将其孕育成型。   赵晋携她手,一步步踏上缓坡,每走上百步,就要停下来问一问她是否无恙,可否坚持。   步入寺内,二人被请入厢房,一元大师慈眉善目,他淡淡瞥了一眼柔儿,垂目道:“这位便是那鬼门大开之日降生的夫人吧?”   赵晋含笑说是,“蒙大师指引,晋方得此女,方得后嗣,今特来致谢还愿。”   一元大师端坐法座内,抬腕捋了捋颌下白须,曼道:“天命指引,前缘早定,贫僧据实相告而已,并算不得施恩,赵居士不必客气。”   他抬眸,扫了眼赵晋,“居士近来可有倦怠,渴睡之相?”这话题起得尤为突兀,连柔儿也不禁瞥向赵晋。   赵晋迟疑摇头,淡然一笑,“前番大师言我体魄有异,回程便即延医诊脉,并无不妥。怕是为营生事操劳太过,故而面有倦色,只待休憩片刻,即可好转。”他身体一直很好,年轻时习六艺,每晨天不亮便起身练习骑射,体魄强健,根底深厚,便是如今,虽在酒色上稍过,但亦比常人健硕,旁人需睡上四五个时辰才够,他几乎只要二三时辰便可。怪就怪在,一元大师初回见他,就问过这样的问题,今日旧事重提,不禁令他微蹙了眉头。   一元大师在子嗣上头的论断十分准确,寻着了陈柔,果然便孕育有胎,神通经此得到验证,赵晋不禁因他这一问而存了心思。   一元大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眼瞥向柔儿的腹部,柔儿下意识退步,抬袖遮住腰身,大师目光锐利如电,瞧得她心里发毛。   好在,对方没有言语。   赵晋与大师攀谈了几句,便携她告辞离去,两人来到佛殿内,在蒲团上跪了,柔儿祷祝数句,侧转过头,见赵晋目视佛像,沉默不语。   佛前青烟袅袅,将他坚毅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在与神佛祷告着什么。   似是察觉到她目光,他转过脸来。大殿乌沉沉的瓦顶笼下一大片阴影,殿外融融暖色,投下一缕光线在他鼻翼,他眸色幽暗不见底,捕捉到她视线,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缓声道:“我本不信诸佛,遇见你后,仍不信。直至你腹中有此骨肉,我方后知后觉,原来世上真有命数之说。”   她未言语,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接下去。   他自顾续道:“若世间真有因果,有应验报应,我这样的人,只怕命不会长。”   柔儿眉尖颤了颤,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她掌心温暖柔软,他攥住了,就没有放开,“你别怕,我说说罢了。”   他牵她起身,并肩朝外去。   下山稍嫌吃力,赵晋索性将她打横抱起。一路遇着无数上山进香的信徒,目露诧异地注视他们。   赵晋面无表情,浑不在意。柔儿埋首在他怀里,努力不去瞧旁人的眼色。   回去的路上经过青山楼,他吩咐她在车中稍坐,他独自登楼去了二层雅间。   推开门,内里跪着个年轻男人,听见步声,那人转过头来。   赵晋抿唇一笑,径直步入,在正中椅上端坐了。   跪着的人,正是崔家四爷,崔寻芳。   “赵哥,赵哥,您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保准不敢再给您惹麻烦添乱。我年轻不懂事,从前太过胡闹,今后保准会改,一定会改,您再给个机会,这回生意,容崔家一同参进来,行不行赵哥?届时崔家出力出人,您只管牵条线,等赚了银子,咱们四六开,您六我们四,稳准不赔的买卖,赵哥,您再考虑考虑成吗?”   赵晋慢条斯理端着茶盏,揭开盏盖,拂去水上的茶沫子。   崔寻芳抱住他的腿,嬉皮笑脸地贴上来,“赵哥,弟弟新得了几个美人,都给您,往后您在明月楼的花费,崔家都包了,成不成?哥,您说句话吧。过去都是弟弟混账,您大人有大量,再容弟弟一回,啊?”   他摇晃着赵晋袍角,一咬牙,再抛出一个条件,“赵哥,三七开,三七开成吗?您抽七成,甭管赚赔,这七成定定孝敬您的,行不行啊,哥?求求您,给个话吧,哥!”   赵晋啜了口热茶,微微凝眉,指尖敲着盏盖,道,“这茶陈了。”   崔寻芳像抓到救命稻草,两眼直放光,“往后您的茶,崔家茶园也供了,赵哥,咱们不是外人啊,弟弟一时糊涂惹了人命官司,这种错今后保准不再犯,您瞧在弟弟从前您用着还算顺手,算得上一条好狗,您就当可怜弟弟,给条活路吧。您不知道,自打丢了生意,我爹他已经不认我了,把我撵出家来,连家门都不让进,您要是不肯回心转意,以后弟弟我只能沿街要饭去了。哥,您答应我吧,行吗?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他抱着赵晋袍角,越抓越紧。   赵晋冷得他够了,一抬脚,将他踢个趔趄,“崔寻芳,”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道,“往日赵某捧着你,纵着你,能让你上天,做享乐大爷,如今就能远着你、妨着你,让你下地狱,万劫不复。今儿我来,是给郭子胜脸面,我听说了,你把嫡亲妹子都送给他做了妾,倒挺有你的,颇舍得下本。就凭你这股子狠劲儿,赵某欣赏你,给你指条明路。”   他勾勾手,崔寻芳忙从地上爬起,堆着笑凑上去,“您说,哥,您尽管说。”   “浙州地界混不下去,不必强撑,你爹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你几个哥哥都不成器,你趁着尚还能仗着你娘那点姿色哄着你爹偏疼你,不若趁此把家分了,占个大头,也免将来你们崔氏败落,千金散尽,届时你连个草纸都捞不着。”   他拍拍崔寻芳越来越难看的脸,续道:“再有,你那爱抽人的毛病改改,下回再闹出人命,可没姓赵的给你兜底想辙了。”   说完,赵晋头也不回地就朝外走。崔寻芳膝行追了几步,追之不及,他扑在地上痛捶地面,恨道:“赵晋,你等着,你这样戏耍小爷,小爷总有一天,把你欠我们崔家的,全都讨回来!”   赵晋来到车前,福喜掀了帘子,他弯身蹬车,一眼瞧见里头熟睡的陈柔。   孕中嗜睡,格外昏沉,她连车里骤然多了个人都不知。赵晋借着帘隙送进来的光线端详她。   姑娘脸颊红润,眼睫长而浓密,鼻尖小巧微翘,最好看就是那对唇瓣,娇滴滴软绵绵,像香甜多汁的果子。   小团子初具规模,孕中发涨,饱满诱人,常给他捏得死去活来。   他逗弄她,欺负得她缴械投降,连连告饶,可到了最后,沉迷不可自拔的却是他。不得不说,跟她一起的滋味格外畅快。   他很喜欢她的身体,也喜欢听她柔细的嗓音。   单是坐在对面这么打量她,他喉咙就一阵阵发紧,喉结滚动不住。   瞧她额头贴靠在车壁上,在车马行驶过程中轻轻摇晃。   他担心磕疼了她的脑袋,抬手勾住她脖子将她整个人抱过来。   她伏在他怀里,睁开惺忪的眼睛瞧了瞧他。懵懂稚幼的模样娇憨可人,瞧在眼底,也有几分惊艳的妩媚。   她轻哼一声,似喊了声“官人”。   赵晋拍拍她背脊,将她揉到怀里,“睡吧,我抱着你,免你着了冷风。”   她没客气,抬臂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头又陷入沉睡。   他手臂收得格外紧,将她牢牢禁锢在臂弯中。   这一瞬天地再无颜色,时光不再流转。车内这密闭空间,便是他和她所拥有的全部。   可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马车行驶缓慢,正要绕过转角,忽然一匹黑色骏马从斜刺里穿过,发狂一般撞向赵晋和柔儿所在的车厢。   福喜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大喝:“爷,小心!”   赵晋在昏暗的车内,骤然一悚。   一切发生太快,就在电光石火间,那马没命地撞上了车厢。   “砰”。   一声巨响,引得尖叫声无数,人潮四处狂涌。   有人在喊救命,有人在大呼快跑,那疯马撞上车后尚又癫狂地奔了一段,才在悲鸣中倒在街心。   车厢受到巨大的冲力,赵晋只来得及伸出手臂,用臂膀和背脊撑出一片狭小的空间将怀里的人护住。   他们倒向一侧,雕金车帷不过是几根竹木支撑,又宽又厚的车辕都被撞断,又遑论那不堪一击的车壁。   车帷散开,赵晋抱着柔儿滚在地上。   他背脊着地。怀中紧紧抱着惶恐无措的柔儿。   那一下很重,马匹全力的一撞,血肉之躯如何抵御。他背部在地上摩擦滑行了好远,才勉强定住,不及反应过来,那散掉的车壁又朝他们砸过来。   赵晋咬牙撑起尚可行动的左臂,用手掌挡住倒下的车帷。   福喜匍匐着爬过来,哭喊道:“爷,爷您怎么样?”   赵晋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脊背上的皮肉已然裂开,左下臂骨头折断,抱着柔儿的那只右臂手肘重重擦在地上,血染红袖子,伤得极重。   柔儿背对他被他抱在怀里,战战兢兢反转过来,“爷,”她唤了声,眼泪瞬间涌出来,“您……您……”   她话未说完,陡然顿住话音,浑身僵硬。   赵晋惊恐地瞧她扶住肚子,然后……   福喜跌坐在地,早已吓傻了,“血……陈姑娘,血……”   柔儿低下头,看见自己掌心粘稠赤红的血液。   那一瞬大脑忽然空白一片,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多的血,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这么多?   巨大的恐惧攥住她心神,那可怖的绝望赵晋感同身受。   喧闹的街头,嘈杂的声响,人潮和声浪都在远去。   他目光顺着她呆滞的眼睛,满是泪痕的脸,一路瞧向她微突的腹部。柔儿有一瞬失神,她仿佛看见一元大师那双锐利如电的眼睛,正沉沉盯视着她的肚子,那目光让人感到,特别不舒服,特别的害怕。   此刻……   赵晋右臂撑住她,将她推离自己,他视线下移,入目是她被血染透的裙子。   原本粉白颜色,此刻满是血污。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柔儿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顺着他视线瞧过去。   她腹部之下,他右腿正中,一根断裂的竹木穿透健硕的肌肉。   福喜惊恐地捂住嘴,下一秒扑上来跪在赵晋身侧,凄厉地喊道:“爷,爷!” 第35章   雪落无声, 遍地银白。   红的血点,白的雪花,在模糊的视线中交汇成令人心碎的杂乱, 柔儿扶着赵晋的肩膀, 眼泪不住往下掉。福喜抹了下眼睛, 扬声唤人来扶赵晋。   赵晋意识尚清醒,抬起右手抹掉柔儿腮边的泪珠,雪白的脸蛋被他手指上的鲜血染红,然后被新涌出来的泪水冲刷掉, 形成一条鲜明的水痕。   “别哭, 不妨事的。”他扯开唇角, 还朝她笑了笑。   凑上来两名侍卫, 本架住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 待瞧清他血肉模糊的伤, 他们便顿住了。   无处下手, 手臂、背脊、大腿,没一处是好的。   赵晋闭了闭眼睛, 令道:“福喜扶我起来。”   福喜“哎”了声,从他腋下横臂过去,避开他折断的臂骨将他扶住。   他借力站起,腿上麻木, 连疼都觉不出。只是被人搀扶, 扯动背上的裂伤, 他闷哼一声,压抑住吟唤, 额上青筋直跳, 一层层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   “……”赵晋张开嘴, 还欲再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朝前跌去。   他颀长的身形倒下,像座轰然倾覆的玉山。   柔儿眼前银线云纹浮动,见他落在侍卫背上,断木刺眼地穿过衣袍,印出一大片骇人的血印。   那鲜血还在淋漓的流淌。她脸色惨白,一阵阵眼晕。   福喜担心再生变故,留下二人查看现场情况,虚护着柔儿,随在背着赵晋的侍卫身后,穿过狭窄的胡同,抄小道去往新杨胡同。   这处距离事发地比金燕角或月牙胡同都更近。   踢开院门,侍卫叫嚷“来人”。数个侍婢匆匆从内出来,七手八脚地围住赵晋,骇然询问发生了什么。   福喜道:“还废话?速去请郎中,快!”   赵晋被安置在床上,半垂的窗幔很快也铺开了一片殷红。   柔儿脚步虚浮,踉踉跄跄步到床前。她掏出帕子压住他腿上的伤,很快帕子湿透,她指尖也染了红。   她忍不住伏在他身侧大声痛哭。   若是他有事怎么办?若是他醒不来怎么办啊?   郎中来得很快,听说是外创,随身携带了许多伤药。路上虽听侍人描述了大概伤情,一瞧见赵晋的实际情况,他还是吃了一惊。   郎中瞥了眼伏在床边的柔儿,低声劝道:“这位姑娘,赵爷腿上这根木头得取出来,您稍退远点儿。”   柔儿不敢妨碍郎中,她勉强撑住床沿站起身,退后两步,背脊抵在墙面上才总算站定。   郎中目视福喜:“小哥,烦您按住官人。”   福喜点头,知道定然拔除断木的过程极是剧痛。   郎中先用药粉洒在伤口周围,那根断在他腿中的木头里侧尖而根部厚,郎中比划了一下拔除的方向,用根绸缎绑住伤处以上半寸,喝了声“起”,那木块发出窒闷的声响。   赵晋双目睁开,两眼血红,额上汗珠大滴大滴滚落,咬着牙整张脸、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抽搐。   郎中快速压下浸满药粉的纱布,使劲儿按住创处。   赵晋脸颊狰狞失控,血目横过来,在看见从墙上滑跪在地上的柔儿那刻,他终于平静下来。   汗水一层层朝外涌。   他肌肉不受控地抖动。   郎中将浸透血水的纱布扔掉,取出刀片按住创口,另一手拿着镊子在伤处搅动,拔除混在血肉中的木刺。   过程血腥可怖,福喜饶是见过世面,亦是脸色惨白。那几个侍婢瞧都不敢瞧,吓得腿都软了。   这样的剧痛中,赵晋从头到尾都未吭声。   他那双眼睛,紧紧凝视着捂嘴抽泣的柔儿,一寸寸向下,掠过她微突的小腹瞧向满是血污的裙摆。   她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可她腿软得根本爬不起来。   药粉浸入伤处,血总算凝固住不再狂涌。   可包裹伤口的纱布仍是很快就湿透了。   郎中处理好腿上最严重的那处伤,又名福喜帮忙将赵晋翻过来,替他处理背上的伤口。   交融的视线被隔阻,四目暂时分开。   赵晋闭上眼,耐着药粉刺激伤口的疼。   背上擦伤严重,肩胛骨位置皮肤裂开一条口子,好在骨头并未受损,剪开衣料,仔仔细细上了药。左臂就惨了点,用纱布缠绕一层又一层,然后用一只木板固定在下臂处帮助正骨。   至于其他的擦伤,小创口,一一都擦拭处置一遍,一通事忙完,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郎中又开了许多降温防热,固本赔元的汤药,及换洗伤处需用的药粉药膏,细细嘱咐一遍饮食和护理方法。   赵晋太过虚弱,就在郎中的说话声中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已是数个时辰之后,子夜时分。   屋里燃着只小烛灯,他转过脸来,方注意到身侧床沿上伏着陈柔,昏黄微弱的光线映着姑娘秀丽的侧影。   他试探想要挪开腿,试试能否动作。   柔儿惊醒,目中尚有迷茫。片刻,她醒过神来,喜色挂在脸上,“爷,你醒了?痛不痛,饿不饿啊?”   窗外有窸窣的响动,侍婢们在外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赵晋左臂动不得,只一条右手尚好,他哑声笑笑,“爷不妨事,你来,给爷抱抱。”   她不敢压住他,爬到床里偎着他躺下,“爷,是不是疼得紧?”   怎可能不能,那么重的伤,为了护住她,他用自个儿全身给她当肉垫子。   赵晋侧卧着,右臂收紧,将她揽入怀,“你要不要紧?”   他垂目瞧她的肚子,瞥向那微突的弧度,今日着了大急,她腹下抽痛,怕添麻烦耽搁处置他的伤,她没敢提。此刻觉着尚好,许是无碍的吧?   她摇摇头,脸贴在他衣襟上轻轻抱住他的腰,“爷,您受苦了,您饿不饿?我叫人送点吃的来?”   他昏睡许久,脸色苍白,瞧来虚弱极了。   赵晋扯唇笑了下,“不饿,你若肯发善心,把你身上那对桃儿给爷尝尝,算抚慰爷的伤?”   这个时候,他哪可能还有那份心思。她略一想,就知他是转移话题,不想她太忧心他的伤。   他坏的时候真坏。   想体贴一个人时,又能这样细致入微的好。   她鼻中发酸,眼泪一下子冲涌而出。   赵晋低声道:“别哭,爷死不了。”   她擦掉泪,爬起身来,小心避开他伤处,“背上又裂开了,我去拿药,您等一等。”   她跨下小床,去取桌上那些疮药。   赵晋趁机挪动了一下伤着的右腿,裹着纱布的伤处被牵动,立时疼得渗出汗来。   他咬牙挺住,见她凑近,还能牵唇安抚地对她笑笑。   他会享福,也能忍得苦。   柔儿小心揭开缠在背上的纱布,一瞧见那些伤口,又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她勉强忍住泪意,细致地将药粉洒在创口上,小心地重新包扎好,然后将轻薄的丝衾盖在他身上。   他恍惚了一阵,眼前阵阵发晕。“柔柔。”   他唤她。柔儿停住收药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掌递过去。   他握住她的手,再次陷入昏沉。   天黑天亮天黑。再睁眼,已是次日傍晚。   昨夜他发起高热,昏昏沉沉一直不清醒。她守在他床边,陪坐在旁熬过一整夜,今日简单用了点清粥,明显已经熬不住,眼底一片憔悴的乌青。   福喜有话要向赵晋禀报,柔儿起身去净房洗了把脸。   一低头,见自己还穿着那身脏污不堪的衣裳,想到这是新杨胡同,换洗衣物都没带过来。   她小声喊了个侍婢进来,借了件儿半新不旧的衣裳套在身上。   福喜和赵晋的说话声透过屏风隐约传过来。   “姜无极……镇远侯那边……”   几个人名,对柔儿来说都陌生。她没细听,缓步踱到稍间,跨过门槛那瞬,小腹又隐隐抽痛了一下。   她扶住肚子停住,靠在门边休息片刻,觉着不那么疼了,才继续朝前走。   侍婢见她过来端饭食,忙抢过来接着,“陈姑娘辛苦了,这会儿爷醒了,暂无不妥,不若您去耳房炕上躺一会儿去。”   柔儿知道她抢着做这些事,底下人会不知所措,如今赵晋醒了,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她也倦的很,想歇一歇。   回过头去,见那侍婢殷勤到了帐前。福喜退下,那侍婢手持汤匙舀了一勺清粥,喂到赵晋唇边。   柔儿这才提步退了出去。   赵晋用了小半碗粥,胃口不佳,命侍人退下。   他靠坐在床头,屋外站了四名千娇百媚的丫头,不知为何,偏觉着这间屋子空空荡荡,冷清太过。   柔儿没睡着,她靠在枕上,一闭眼,眼前就全都是昨日马车被撞坏时的画面。   那一地的碎片和血。   赵晋醒醒睡睡,到得第三日,精神才算恢复正常,又过五六日,扶着侍婢的肩,甚至勉强在屋中走了小半圈。   右腿因伤使不上力,些微有点跛。柔儿进来见他歪在那美婢身上,一点点挪动着脚步。她没上前,沉默地在门前站了会儿,待他发现她来到轻唤“柔柔”,她才挤出一个笑,跨过门槛迎上去。   这处院子比月牙胡同的小院要大上一倍,里里外外住着许多侍婢和歌姬,听说是赵晋专用来待客之所。平素他治宴不在赵宅,一般都在此处。这几日他昏迷之时,那些姑娘们哭哭啼啼,一拨一拨地过来探视。   赵晋坐在炕沿上,牵住她手,“这几日你辛苦,肚子里怀着身孕,又要顾着爷,瞧你这脸色,白得连点血色都没有,可叫大夫瞧过,诊过脉不曾?”   柔儿正要说话,就听福喜在外扬声道:“爷,郭二爷和薛姑爷瞧您来了。”   两个年轻男子并肩走入,一个道“赵哥”,一个称“赵姑父”,柔儿站起身,把赵晋身侧的位置让出来,吩咐侍婢去厨上备些酒菜。   男人们谈事说话,柔儿独个儿在隔壁耳房坐着。   她支颐靠在炕桌上,盯着眼前琉璃罩罩着的烛灯发怔。   她发觉,自己越发在意一些事。   在意那些根本不该在意,也不能在意的东西。   隔墙似乎命排歌舞,院中响起一阵年轻女孩的说笑,稍后就变作了悠扬的丝竹声。   赵晋推开面前的茶盏,指着桌上一道糖渍蜜豆,吩咐桌前伺候的侍婢道:“这碟取过去给陈姑娘吃。”   近来他常在她身边,瞧出她喜欢吃那些甜腻的东西。他笑她孩子气,却忍不住见着甜食就想起她写满满足放着光的眼睛。   侍婢应声而去,赵晋一转脸,见郭子胜诧异地望着自己。   他横了对方一眼,“瞧什么?”   郭子胜笑开来,“赵哥,那小娘、咳咳,那陈姑娘,这么得宠呐?咱们赵官人啥时候自个儿吃东西还惦记别人?这么破天荒头一回,莫不是您这颗老心,给小姑娘降服了吧?”   薛叔宝听见这话,目光也从那弹琴的女伎脸上移过来,“谁?谁拨动赵姑父心弦了?这么本事的人儿,是哪家楼子里的姑娘?”   郭子胜忙推了他一把,“浑说什么?适才咱们进来时,赵哥搂着的那个,没瞧见?那是你家姑父设的外房,怎么你们自家人还不知道呢?”   薛叔宝恍然大悟,“您说那位啊。”他咂摸着嘴,心里颇不以为然,适才那素净姑娘虽秀美,可哪里及得上卢氏姑母高雅妍丽?他可听他妻子说过,赵姑父这些年,外头逢场作戏不必提,真正敬着的,也就卢氏姑母一个。   赵晋拈了颗花生,指头一弹,正正击在郭子胜眉心,“闭嘴吧你。”   郭子胜讪笑,“您别恼羞成怒啊哥,我可听说了,您这身伤,都是为了护着那外房弄的。不然以您身手,至于落得这幅惨模样?”   赵晋垂了垂眼睛,低声道:“我那是为了我没出世的儿子。”   窗下柔儿侧影顿住,冷风灌入衣袖,骤然觉出寒寒凉。   她默了片刻,松开折梅的手,踅身回去耳房。   好像这几日积攒在心里的那沉甸甸的烦恼一瞬都空了。   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好在好在,她倒不必为此再折磨自己。一切分分明明,哪会瞧不清。   客都散了,子时过半,正院的灯却还没熄。   赵晋靠坐在床头,伤着的那右腿垂下,左膝头坐着身材微丰的姑娘。   伤了七、八日,才觉好些,渴望就抬头。他左臂打着绷带,木板已拆了,虚软地扶着她腰窝,右手灵活推开上襦,让雪团子蹦出来。柔儿一头的汗,两手无力地搭在他肩头。他耐不住细磨,掐住她胯侧力入。   一曲终了,她爬下来,去桌边取药,将他崩开的伤处重新包扎。   赵晋尚不知足,捉住她手腕不许她离去,温言逗哄,“心肝儿,你再上来,嗯?爷爱你柔细,酣畅得紧。”   柔儿仰脸瞧他带笑的眼,轻声道:“官人不怕伤了孩儿么?”   赵晋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眼底蹿着火苗的光芒骤然疏冷。   他哼笑了声,“你说得对。”   像是宽慰她,又像宽慰自己,“罢了,不必伺候,你出去吧。”   柔儿曲了曲膝盖,无声地告退。   赵晋靠在床头,仰头闭目长舒一口气。   “操。”   他骂了句粗话。   没试过这么丢脸,竟被她拒了。   这么长久以来,依稀这还是头一回她不顺服。   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赵晋坐了一会儿,赌气般和衣睡了。 第36章   养了二十来日伤, 到底惊动了家里几位姨娘。薛叔宝嘴上不严,闹得卢家也都知道了。   新杨胡同来了好些人,送礼的, 探望的, 卢织懿随她爹娘来了一趟, 一瞧赵晋吊着手臂跛了腿,忍不住捏住帕子抽抽噎噎小声哭起来,“姑母在庄子上养病,家里竟没个能照料的?怎么能委屈住在这小院儿, 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说得大姨娘脸上通红, 躬身认错, “奴婢们粗心, 也是才知官人受伤。”   卢织懿恼道:“姓陈的那小蹄子呢?祸害得姑父这般, 她倒躲清闲去了?姑母不在, 姨娘们不上心, 就以为没人惩治得了她了?”   她娘瞧她气得脸红,一副要替赵晋整治后院的模样, 心中大骇,忙起身扯住她,“你姑父姑母都是大人,家里的事人家自己会瞧着办, 你一个小孩子跟着瞎掺和什么, 这么一惊一乍的不怕给人笑话?”   话音刚落, 就听外头一个男声道:“笑话什么呢?”   薛叔宝抄着袖子,脑袋上戴顶黑兔毛皮帽, 外头天冷, 冻得鼻尖通红, 来不及脱帽解袍,先从怀里摸出一包热乎乎的糖包。   适才的话他只听了几个字,根本不知岳母在跟妻子说什么,“喏,媳妇儿,你不是馋青松楼的糖心翡翠包吗?我买来贴身放着,用自个儿暖着,一道儿快马给你带过来了。”   卢织懿本还在为了赵晋受伤的事生气,一瞧自家相公这样不避人的待自己好,不免有些害臊。她偷眼瞥了瞥赵晋,见姑父面色如常,似乎并不懂适才为何她会那样心疼生气。这么多年她那点小心思,其实透露过几回,姑父许是当她是孩子,一直没能懂。后来她又瞧上薛叔宝,心里就有了偏重。到底这才是自个儿相公,不笼络住了,难不成还能和离回家进姑父后院么?   她也是个聪明姑娘,知道审时度势。   屋里那点微妙气氛,在小两口一个羞一个笑的恩爱戏码中散尽了。   茶房里,柔儿盯着火炉上熬着的药,不知在想什么。   金凤撩帘进来,“姑娘,您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卢家爷跟太太来了,少不得进去行个礼。”   虽然金凤也知道对方说不出好话来,可到底姑娘的身份摆在这,伺候了爷,却连个妾侍都不算呢。   太太娘家人来了,就如太太到了一般,若是躲着不见,又要给人指摘不识礼数。   前几日柔儿独自住这儿,金凤放心不下,带了她日常惯用的东西跟衣裳,一道跟着住进来。有人在旁伴着,柔儿就没那么多空闲去胡思乱想。此刻听金凤这样劝着,她自然不好再躲着不去。炉上药罐咕嘟作响,恰汤药也熬制好了,金凤用布巾捂住手端起药罐将药倒进碗里,盛在托盘上,随在柔儿身后走入明堂。   帘子掀开,来人身上携了屋外的寒气,被里头暖烘烘的热浪拂过,嫣红立领长袄衬墨蓝撒边裙子振出几缕轻雾,姑娘眉眼周正,就在门前蹲身行礼。   一举一动,板板正正,言语轻柔,曼道:“奴陈氏,给舅爷、舅太太、表姑娘请安。”   又微提身,侧过来行半礼,“见过两位姨娘。”   礼数挑不出错,金凤是个合格的训导师父。   屋里才被薛叔宝缓和的气氛,立时又变得严肃起来。   四姨娘目光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腹上,喉咙发紧,手在袖底攥得泛白。   大姨娘亦心头颇酸,转过脸来,专心替赵晋掖好被角,那点不自在才勉强压下。   卢青阳夫妇对视一眼,想到赵晋在侧,不得不给几分脸面,卢青阳便对妻子打个眼色,示意妻子上前。   卢太太便笑道;“喲,这就是陈柔姑娘吧?早听人说赵官人纳了新人,一直没机会得见,今儿上门儿,可算认得人啦。你们太太可一直盼着喝你敬的茶呢,好姑娘,你是个有福气的,来来,让我仔细瞧瞧。”   柔儿只得依言上前,垂头在她面前站定,稍曲膝盖,等人验看。   纤细的手被卢太太握住,拍她的手背赞道:“瞧瞧,多齐整的孩子,今年多大了?家里是干什么的?”   姿态做的亲热,不过就是表面寒暄,柔儿低声道:“奴年十七,家在槐安镇下头的水南乡,爹娘是开馆子的。”   卢太太笑道:“这年岁正好生养,等这胎落地,来年再怀一个,孩子不嫌多,你们官人呐,喜欢着呢!”   说得柔儿头垂得更低了,卢织懿心里不痛快,上前拽过自己母亲,不客气地道:“娘,您说这么多话干什么?她这不是来伺候姑父吃药的吗?再说一会儿,药可就凉了。”   柔儿轻声道:“表姑娘说的是。”   她从金凤手里捧过药碗,还没送到赵晋手上,大姨娘就俯下身,掏出自个儿的帕子,道:“给我吧。”   柔儿点点头,将药碗送去。大姨娘半跪下来,用汤匙搅了搅药汤,舀起一小勺喂过去。   赵晋笑了下,推开面前的汤匙,“真把我当废人了?你们都退下,谁也用不着伺候,待会儿隔间摆了席,你们几个女人,陪太太跟姑娘一道坐坐。难得舅爷翁婿同上门,赵某少不得得陪饮几杯。”   不等卢青阳相劝,卢织懿就软声道:“姑父,您可不能喝酒,您伤势还没好呢。”   赵晋只蕴了抹笑,抬指朝金凤令道:“你们姑娘身子重,仔细扶着,莫出了岔子。”   他闲闲一句吩咐,几个女人神色都变了。得男人这么提点一句,旁人再怎么瞧不惯,也不敢多给陈柔脸色瞧,否则岂不就是跟他对着干?   卢太太心道,到底是怀了身子,连个乡下丫头也金贵起来。都怪疑霜不争气,这么多年过去,也没生个一男半女,旁人问起来,连她也跟着没脸。当初给织懿找婆家,人家都怕姓卢的不利香火,不就是为着卢氏没起个好头?   卢织懿心里头不痛快,气鼓鼓走去了隔间。   一顿饭吃的闷不吭声,午后赵晋休息,卢氏一家就告辞离开了。   大姨娘留在屋里伺候,四姨娘跟在柔儿身后,一道进了茶房。   “爷喜欢碧螺春,我瞧适才屋里奉的是铁观音?”四姨娘翻找着柜子,在最底下摸出一盒茶来,她甚至不需打开茶盒,只凑近嗅了嗅,“碧螺春有了。”   柔儿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四姨娘行过来,目视她肚子,“五个来月,会动了吗?”   柔儿不知她想做什么,满眼戒备,悄然退后两步。   四姨娘笑起来,“你放心吧,我没恶意。我就是想问问,怀孕是个什么滋味。”   她露出落寞的表情,将茶叶放进杯盏,提起热水冲了一回,“我进门三年多,快四年了,从前跟他一块儿的时候多,也没能怀上,现如今,就更不能有了。”   柔儿还记得初见四姨娘,她穿戴华丽,打扮得像画上的仙女似的,脾气不大好,那晚把她当丫鬟使唤,刻意羞辱,其实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四姨娘。   可眼前这人,明明面容还是一样的,不知为何,她身上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和眼底自信的光芒都不见了。   她整个人都好像回炉重造,彻底变成了旁的模样。   柔儿抿了抿唇,到底忍不住出言宽慰:“您放宽心,孩子,您迟早都有的。”   四姨娘抬眼,望着她一脸真挚的模样,笑出了声,“你说得对,我可还年轻着呢。”   她唤奴婢进来端了茶,跟在后头离开了茶房。   柔儿后来才明白,有一种无望,叫做心死。四姨娘爱慕着赵晋的那颗心死了。数年感情,一朝耗尽。柔儿不知,赵晋对此有没有觉得遗憾过。她旁观之下,深感惋惜。   ——   似乎从伤后,赵晋就习惯了柔儿陪在她旁。   她很安静,比从前还安静,有时他骤然回眸,就见她目光怔怔瞧着天光,他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他能一眼看穿的姑娘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   她这样乖巧懂事,这样温柔体贴,事无巨细的照料,和风细雨的顺从,她再未说个“不”字,一回也没有惹他生气过,可与此同时,连她的笑容也少了。 第37章   但他没有开口去问。   目前状态一切都好, 他很喜欢眼前的生活。   他有种一旦开口问询,就会有什么不可控的因素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的预感。   夜里他幽幽醒转,侧过头去, 就能看见里侧那张熟睡的容颜。   自他伤势稳定下来后, 柔儿就搬进来与他住在同一个房里, 她睡眠很轻,往往他一个转身,她就会惊醒过来,赵晋若是愿意细心去体察一个人的习惯, 他就能很快掌握对方所有的细节。她不大喜欢枕他的臂膀贴在他怀里, 夜里常常会不舒服的醒转。而若是从后拥住她, 稍稍用力将她覆紧, 她一开始会有些僵硬, 但很快就会习惯。   赵晋起身, 单脚着地撑着床沿跳到桌前去拿茶盏, 怕唤人进来吵了她睡眠。   他动作很轻,喝了水, 快步回到帐前,借着窗纱透进来的一点光色,他瞥见沉睡中的柔儿一头的汗。   她闭眼蹙眉,紧紧蜷缩成一团。他凑近了, 手刚搭上她臂膀, 她就骤然一缩, 避开了他的动作。   赵晋猜想她是不是梦魇住了,握住她手腕将她扯到怀里, 左手轻轻抚着她的背, 低声道:“柔柔, 醒醒。”   柔儿茫然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怖,赵晋抚上她脸颊,摸到一手冰凉,“你怎么了?不舒服?”   他眸子里写满紧张关切,柔儿瞥见,有一瞬愣怔。   赵晋抬手试了试她的额温,一点也不热,她脸上额上,手脚,全是凉沁沁的。   柔儿张开嘴,想说“没事”,一开口却是好软一声哽咽。   赵晋转回头扬声喝道:“去请郎中过来!”   外头很快就亮起灯,金凤等几个侍婢匆匆忙忙进来探看。   赵晋侧坐在床沿,将柔儿抱着。她紧紧揪着他衣襟,金凤持烛台进来,又用热水投了帕子,绞干来,替她拭汗。   赵晋嫌金凤在前遮了光,抬手要过帕子,轻柔替她抹拭,“究竟是梦魇住了,还是哪里不痛快?你怀着身子,事事都得加倍小心。金凤,郎中怎么还没来?”   他心里急切,哪里想得到派去请大夫的人也不过才出门。   柔儿定了定心神,觉着好些了。小声道:“我不妨事的。”赵晋沉下面容,斥她:“这个时候,还说不妨事?你瞧瞧你的脸色,白成什么模样了?这里不是你那乡下家,还当自己是皮糙肉厚的泥腿子?你肚子里揣着赵家的孩子,容得你这样马虎大意?”   他一声声说得严肃,用词也十分重,柔儿给他骂得想哭,红着眼睛强忍住。前些日子为了照顾他的伤势,她守在旁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确实些微有点不舒服,怕他多忧心一重,一直不敢说。她也知道自己出身一般,怀了身子才金贵,若不是有孕,只怕还是从前一样,被他随意对待,一不高兴就要送人发卖。   赵晋瞧她眼里有泪意,心知自己说得重了,可她实在不知轻重,不严厉提点,万一真出什么岔子,届时后悔都来不及。   赵晋叹了声,把人捞过来替她抚了抚领子,正要说点什么宽慰一下,外头就报郎中到了。   诊脉过程有点久,郎中紧蹙眉头,半晌不说话。   赵晋靠坐在侧旁的椅上,悬心不已,瞧柔儿也是一副害怕的模样,一双水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郎中。   他不由又想到,她年纪轻,哪有什么经验,身边金凤等人都是未婚姑娘,没人提点教导,她一直小心翼翼的,若不是因着上回的疯马突然撞了车子,也未必会如此。   他喉结滚动,捏着茶盏呷了一口,才勉强略过心里小小的不快。   郎中问了数句,柔儿答得十分小心。提及二十多日前就有些腹痛,她怯怯地瞄了赵晋一眼。他半垂着眼,没有抬头。柔儿松了口气,转过头小心询问郎中,“孩子有没有事?”   郎中收起脉枕,严肃地道:“夫人情况不大好,跌跤震伤,耐着身体底子强,胎儿才勉强保住,如今不时腹痛,是早产先兆,若不肯仔细调理,只怕夫人和胎儿都将有所损伤。打今儿起,用起艾灸试看,再配合调理气血的方子,用一阵子再瞧。房事万万要忌讳,夫人卧床疗养,最好不要走动。”   柔儿不料情况这样严重,她原还想趁着赵晋身体好些了,搬回月牙胡同去住,如此说来,她根本不能再乘马车,那只有在此卧床调养,且要在此生产?   郎中又嘱咐了金凤等人调养法子,开了药方,赵晋命人将他送出房。   几个婢女都在外间,屋里就余下他们两人。   柔儿正在发怔,忽地头顶罩下来一片阴影,赵晋面沉如水,居高临下站在她身前。   她朝后缩了缩,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这样盼着这个孩子,如今因她不小心而伤了它,他一定很恼怒,很生她的气吧?   赵晋左膝跪在床沿,抬手抹掉她腮边的泪痕。他心里堵的难受,又难过又忧心又闷怔,这种感觉太复杂,让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俯下身,伸手勾开她衣带,在微突的小肚子上抚了抚。   他没有说话,倒令她更难受了,他手掌那样温暖,他舍命救下那个孩子……   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她也很害怕,很心痛啊,这也是她的骨肉,是与她连着血脉的宝贝。郎中说,她的情况很不好,孩子随时可能早产,现在才五个来月,诞下来的孩子根本不能成活。她比谁都要害怕,比谁都要心疼,她说不出道歉的话,头一次她这样感觉到,自己孕育这个孩子并不全是为他。   她哭的很厉害,靠在枕上伤心的一直流泪不止。   赵晋试图将她抱住,她不肯。拧着不给他抱。他抬手给她擦眼泪,她捂住脸把他的手也推开。   赵晋心里涩得难受,瞧她这样自责心痛,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坐在床头默了片刻,心烦意乱地站起身,他明明还不能独自行走,这一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拖着那条伤腿朝外走去。   福喜被唤进来,廊下呼啸的风里伫立着面色沉沉的男人。他高大如巍峨的山,声音像从遥远的幽谷中传来。   “给我把姜无极在码头的货仓点了。”   福喜怔了下,然后躬身应“是”。   赵晋又道:“听说姜无极新宠了个外房?”   姜无极靠妻舅发迹,自然格外敬重妻子,家里连个妾侍通房都无,不敢把外头的风流债弄回家。养在外头的相好不算少,近来新买个唱曲儿的清倌,正在轻怜蜜爱情浓时候。   福喜挠头道:“是,听说因有几分肖似香凝,所以得了姜无极的青眼。”   赵晋冷笑:“给我把人绑了,送到明月楼接客。你去把郭子胜找来,就说我有事吩咐他。”   这回姜无极叫人放疯马惊扰赵晋,可到底没有要了他命。两人在京城都有背景,为了怕此事闹大惹人注意,镇远侯特地修书来此警告赵晋不得轻举妄动。福喜知道这事赵晋不会善了,见他这般吩咐,就知镇远候的嘱咐他根本没当回事。   郭子胜很快就被人从温柔乡里挖出来,带到新杨胡同。   赵晋坐在书房椅子里,脸上挂着抹阴沉的笑。   郭子胜伸了个懒腰道:“哥,什么事儿这么急找我?”   赵晋摩挲着椅背,闭目道:“提前跟你通个气,要用一用香凝。”   郭子胜笑道:“哥这话岂不见外,哥要是想要,随时喊过来伺候就是,哪里还用得着跟我打招呼?”   赵晋笑笑:“不是我用,是姜无极。”   郭子胜愕住:“这龟儿子!他求到您这了?”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赵晋花钱买下香凝头一晚,就是明知姜无极喜欢香凝,故意给他难堪,姜无极这人要面子得很,怎可能为了女人来求赵晋?   赵晋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推开了窗扇,“怎么会?不用香凝,只怕他不肯上钩,近来他怕我报复,小心仔细得很呢。”   郭子胜浑身一悚,跟着站起身,“哥,镇远侯不是说近来正有件事儿,在跟姜无极背后那位一块儿做着,不是不叫咱们报复太过?您如今这皇商还没做稳,宫里头供奉的一批脂粉熏香定钱还没给,随时有变数,镇远侯万一生气发火,不叫做了,……这得损失多少利润?为了跟姜无极这龟儿子置气,当真不值得。”   赵晋笑了笑,没吭声。   郭子胜瞧他这模样,依稀是恨极了,不肯转圜。“哥,您这腿……”他打量着,心道莫不是腿伤好不了了?可适才他踱到窗边,一点儿跛都没见,行的稳走得急,哪像好不了的样子?   赵晋转回身,影子映在窗外漫天的飞雪里,瞧来阴沉可怖,令人胆寒。   他吐出的字句更是无情。   “给他几个子女留条命,便宜了他。”   话音才落,就听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框。   “爷,码头货仓着火,姜家二十五个仓位,全点着了,加了火油,水都灭不掉,给人发觉的时候,货就已经救不来了。”   郭子胜喉咙紧了紧,“哥,你叫人做的?您知不知道他这批货什么来头?”   郭子胜说着,冷汗都冒了出来,背脊上汗湿一片,“章星海出面给兴安侯办事,眼看年节,这是批要送进宫的东西,您、您不可能不知道吧?”   赵晋回转身,朝他挑了挑眉头,“你猜?”   郭子胜腾地跌坐在椅中,“哥,不是我说你,这回、这回只怕侯爷也保你不住,咱们不会给人连根儿端了吧?哥,为了出口气,这是不是闹太大了?您想想辙,咱怎么能补这窟窿啊。”   赵晋哼了声,抬手将窗关了,“你怕什么?这会子,多半姜无极那疯狗还不知道,等他从香凝床上下来,他多半比你还急呢。”   郭子胜恍然大悟,“哥,您这是,早就吩咐香凝办了?您喊我来,不是跟我商量香凝去处,是怕我坏事,所以把我喊过来的吧?”   赵晋没解释,也不必解释。郭子胜这些年专帮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麻烦,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出了事,另一个也跑不脱,不管他做什么,郭子胜只有支持,从来不会说个“不”字。   沉默,冷寂。赵晋的心情是今晚飘飞的雪。是码头上冲天的火焰。是凄清的赵宅大姨娘房里传出的叫人心烦的佛号。是卢氏身上寡淡的那抹冷萦香。   南山别庄,卢氏在此独居,已有月余。   她倒没什么可在意的,独自一人过得很好,只要不见赵晋,她的日子就算事事如意。偶尔也会牵挂家人,可更多的时候,她都沉浸在悠长而苦痛的回忆当中。   她对赵晋的恨是鲜明的。因为每个夜晚,她都在重复八年前的那段记忆。   少年进士,风光无两。得了圣上青眼,多少人看好他的前程要笼络他。   那晚他随旁的贵胄一道来到卢府,父亲惜他才情,将他单独唤至书房点拨于他。背着人,他称他父亲“恩师”。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有才情又俊逸的少年,只需她心中那人一个便够了。旁人分薄了心上人的风光,她又岂能高兴得起来呢?   她没看错人,他果然不是好的。在那个满是悲怆的夜里,卢氏一门的命运通通被他改写。   她原可做公侯嫡妻,一门宗妇,原可享受封诰,风光一生,最终沦落到这片陌生土地,成了低贱的商贾之妻。   她怀念她的君哥哥,每个夜晚,每个天明。若非命运弄人,她该与他相守一世,生儿育女。   这般想着,她缓缓起身,从枕下翻出那盒冷萦香。   这味道很淡,微微清苦,她已经熟悉这个气味,几乎嗅不到这个味道,就无法安心入眠。   窗外窸窸窣窣,从人们已经开始扫洒庭院,新的一天,于她不过是又一个无望的日子。   ——   柔儿房里开始艾灸,气味有点呛鼻。   这是一味保胎法子,佐以调理气血的汤药,希望能留住腹中胎儿。   赵晋自夜间出去,就一直不曾回来。她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只记得他踏出门时阴冷的眼神和不虞的面容。   外头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浑浑噩噩睡着,卧在床上哪里也不能去。   赵晋回来时,她窝在枕上尚不知。掀开垂幔,撩起她袖摆细瞧,好在穴位上并未留下炙痕。   他瞧她微隆的小腹,此刻多么后怕,他们险些失去了这个孩子。   饶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他们母子,仍是不能控制外来的那些伤害。   她近来的沉默和不快,是否全为此?或是她还有旁的不能言说的难处。此刻瞧在他眼底的她,不过是个稚幼单细的孩子。他像她这个年岁时,还在刻苦用功的读书,以为只要读懂那些经史子集,就可步入朝中,振臂一呼,应从无数,可解救世间所有苦楚,破解这世上所有的难题。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熟睡中的人眼睫颤了颤,眼睛徐徐张开,倒映了他的影子。   “不用起来,你安心歇着。”他声音压得很低,似是补偿昨夜的暴怒,连手上的动作也轻柔,握着她的手。   柔儿摇摇头,她睡得太多了,卧床保胎,不可谓不辛苦。这一整日都在床上,她想下床走走,却不敢乱来。   “您吃过饭了吗?什么时候来的,金凤怎么不喊我?”她怕自己睡态不佳,与他一起一阵子,知道他虽表面放浪形骸,可骨子里刻着那些规矩,吃饭睡觉坐卧说话都有一套讲究。   他就从来不会踢被子说梦话,不像她。   赵晋笑了下,“爷不叫她喊的,瞧你睡得香甜,梦着什么啦?”   柔儿心里艰涩,不知说什么好,他有心开解,可那些心事,她并不能与他直言。   窗外簌簌雪落,压得松枝低垂,柔儿像蒙了恩赦,没答这话,却问他,“外头下雪了?”   赵晋瞧她眉头舒开,可眼底仍是黯淡,他不动身色拨开她额发,俯身轻轻落了一吻,没有追究下去,温声道:“嗯,雪下得挺大,适才走过来,落了满肩。你想瞧瞧?”   柔儿喜欢大雪,大雪兆丰年,打小就盼着庄稼收成好些,多卖些钱,家里才有钱给她裁新裙子,买点打牙祭的甘蔗糖。   她现在不能瞧雪,这床幔之中一步三寸地,就是她未来几个月唯一去处。赵晋好像知道她想什么,用大红锦被将她裹住,他打横将她连被一块儿抱起来送到窗前,推开朱红菱花木格的支摘窗,指着外头纷纷乱乱的飞絮道:“这不就瞧见了?你今后要去哪儿,跟爷说声,爷抱着你,哪儿都能瞧。”   柔儿惦记着他腿伤,别扭地想要下来,赵晋笑道:“你怕什么?你这么轻,爷就是伤着,也能抡起十来个你,信不信?”   总算逗得她笑了,她侧过头将额角贴在他肩上,细声细气地道:“您真不疼吗?好深的伤,我当时好害怕,怕您以后不能走了。”他这样的人,处处精致,处处讲究,若是断了一条腿,自此成了跛子,可真是大煞风景,只怕他自己也不能接受。   赵晋凑过来咬她耳尖,“疼啊,怎么不疼,不过还好伤的是我,你们姑娘家家的,可耐不得这疼法,上药那几回,你不是都心疼哭了?往里头戳药棉,可真够受的。”他说这样的话,也是云淡风轻。   柔儿想到那几日,每每他上药,她都躲着不敢在前,怕瞧见那血腥处夜里梦魇。就是这样的疼,他也没表现出来,瞧也不瞧那只伤腿,还能说笑话逗她笑出来。   她揪着他衣襟,觉得不够,回转身伸出手,勾住他脖子与他相拥,“爷,您今后好好地,别再受伤。要是疼得很,您喊一声,哪怕哭一会儿,也没人敢笑您啊。我瞧您当时的样子,心里真难过,我就在想,是不是您经过比这腿伤还疼的时候,所以才这么不在乎?”   “可您要是真经过更疼的,我却想不出是什么。瞧您哪哪儿都齐整,除非曾有人,伤过您的心,那得是多伤心的事情,才会比这个还疼啊?”   赵晋听见这句,一时连笑也顿住了。   游戏人间这些年,他从来不敢回头看。   过去,只会比眼前更不堪。   他身边无数的人陪笑脸,无数的人说喜欢。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心疼他曾经有多伤。他讳莫如深,旁人就会聪明的避免提起。不知过了多少年,才遇着这么个没心机的孩子。在他身边说孩子气的话,却每一个字都戳在他心口上。   见他不言语,她以为自己说错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眼色,两手松开,搭上他肩头。   赵晋将她放置在窗台上,垂下头堵住了她的唇。   他吻得很凶,撕扯着,像要把她整个人都一同卷入腹中。   柔儿被抱得有点痛,同时又害怕,怕他兴致上来强要。   她忐忑不能专心,赵晋惩罚地咬了下她的唇,柔儿疼得缩了缩舌尖,下一秒又被强行卷去。   风微微凉,她裹着被子,也察觉出几分冷。可同时心里又燥热难言,被撩起一串串火苗。   她知道眼前是她决不可奢望的人,连这温暖的怀抱和柔软的唇也不会长久。   可是……   可是,她还是没出息的,盼着能多挽留一刻,这个坚实宽厚的怀抱。   她这一生,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霸道,热烈,他骄傲,放纵,他俊逸,风流。他是一团火,是一块玉。   他是这世上她所能遇到,最耀眼的一个人。   而他注定不会是她的。   不可奢望,不能奢求。   她勾住他的脖子,全无保留地任自己沉没在他热情的亲吻中。   突如其来的大胆主动让他微微发怔。   现在绝不是能放纵乱来的时候,他记着郎中的交代,只得含恨稍退。   她眸色迷离,眼角漾着妩媚的红,张开嘴,声音涩的像呜咽,“爷,好冷。”   赵晋心里压抑着汹涌的渴望,伸出手按住她投来的香软身躯,“你别惹我。”他有点恶狠狠的,压低了嗓音,“小妖精,等肚子里这个落了地,瞧爷怎么收拾你。” 第38章   怎么也想不到, 怀胎五个多月,突然换了个院子住下。   原本备好的那些生产所用的东西几乎都搬过来了,柔儿闲不住, 卧在床上也要做绣活, 趁着赵晋不在的时候,总要拿出针线来缝几针。   她做的小衣裳未免太多, 金凤瞧着,忍不住劝她,“等小少爷大了,现在的样式许就不时兴了, 况再大些时候高矮胖瘦如今也不知道, 不若放下东西好生歇歇,将来有的是人替小少爷做衣裳呢。”   柔儿不听劝,她有自己的原因和想法, 只是没法跟人开口解释, 若给人知道心里怎么想, 定觉得她是不知好歹的人吧?   可人终究就活这么一辈子, 前世来生看不见也摸不着。她想至少别辜负了这一世才好。   赵晋腿伤未痊愈, 就已开始忙碌起来,他在外头的事她不甚明白, 偶尔听他吩咐福喜, “给蒋大人送帖子,青山楼设宴……”、“吩咐人去找,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她在旁听见, 不敢多问。   他说出那样可怕的话来, 转回头, 瞧她的目光却温柔如四月春风,他掌心暖而干燥,她不敢想,这双手若是染上人命,会是什么样子。   明月楼,最里头一间房,郭子胜在门口急的团团转。   里头传来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外头好些个劝的人,雪月就立在郭子胜边上,“傻妹妹,瞧郭二爷都急成什么样子了,你再不开门,他可就要外头上翻墙爬窗户进去了,若是碰了摔了,你不心疼?”   似是这句终于起效,里头哭声迟疑下来。雪月忙给郭子胜打眼色,郭子胜就扯着脖子嚷道:“香凝,你要是再不见我,我可就真爬窗去了。外头冰天雪地,墙面上一层冰溜子,要是掉下去摔断腿,下半辈子你可得床前伺候我啊。”   他说完,就真预备朝外走。身后的门忽地被拉开,香凝一脸泪痕,气道:“你这傻子!人家撺掇你,你就上钩!”   郭子胜笑嘻嘻地转过脸,一把抱住她,扛在肩上就朝里去。   香凝哭喊挣扎,握拳捶他背脊,不是真怒,明显打情骂俏,雪月呵呵一笑,招呼众人都散了。关上门,郭子胜先按着人亲了一阵,然后握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我跟赵哥说好了,就这一回,以后不管谁,都不能跟我抢你,你且放心,再不会的了,我发誓。”   他举起手来,“我,郭子胜在此立誓,将来若不能护着香凝姑娘,叫她再去陪旁客,就叫我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什么雷霆闪电,都往我身上招呼……”   香凝跳起来捂他的嘴,“你浑说什么?誓是能乱发的吗?呸呸呸!满天神佛可不要听郭二爷胡言,求您们保佑他长命百岁顺顺利利。”   说着说着,她嗓子又哑了。她这样温柔,引得郭子胜也觉窝心,抱着她腰埋头在她丰满的胸口,“我们家香凝真真得人疼,是我错了,怪我,都怪我。香凝别哭,你可还是我心尖尖上最宝贝的人呢,不脏,一点都不脏的。”   香凝越是听他这样说,心里越是不好受。她进了这种地方,原就是卖笑为生,伺候人是她本分。仗着有几分姿色,郭子胜还愿意笼络,这么哭闹,也不过是拿乔作势,为着谋求更多。姜无极其实她不是没想过,是为着当初她春心动,瞧上了赵晋,所以投了他阵营,只是想不到被他送给郭子胜,她也拉不下脸再去求姜无极照应。好在郭子胜这人大方,待她也是实在好,时日长了,不免也认了命。   可亲热是亲热,他要真像他说得那么喜欢她,又怎么舍得用她当饵去设计姜无极,那晚姜无极提着剑,浑身是血用剑刃比着她,若不是她命大,只怕都成了人家刀下的鬼了。   她岂能不怕呢?   “郭二爷,我知道您疼我,也知道上回的事不是您本意。香凝只怕再有下回,赵爷喜怒无常,说不准又要香凝去陪旁的。香凝这个身份,有什么资格拒绝呢?本来这些日子您们少来,干娘就一直颇有微词,怪我赚的少……”   她的意思郭子胜听懂了,其实也不是头回说,他长期包着她不叫她接外客,撒钱撒的多,但常来就常打赏,少来就少打赏。她其实想叫他干脆将她赎身娶回家去做房姨娘,长期在楼子里卖笑,等年老色衰没了如今的颜色,没什么好下场。   但郭子胜家也不准他娶妓,玩是玩,要娶纳人,还得是良家出身才成。有头有脸的人家,丢不起这个人。   “你那干娘当真钻到钱眼里去了,要不是我们这些人捧着你们家,明月楼能有今日这风光?说起来,姜无极那个外房在这儿怎样了?接客了?模样好看么,听说像你?”   一句话就带开了话题,香凝忍气答话,“像什么,哪里像了?原就是风月场里一个伺候人的丫头,跟姜爷之前就没少伺候爷儿们,如今进了楼子,轻车熟路,装两天就不装了,可放的开呢,郭二爷要是想试试,尽可去,只别拿长相像我作文章,我瞧着不像,倒更像雪月淇星她们呢,跟她们一个样,都是些贱蹄子。”   说得郭子胜直笑,“瞧瞧你这张嘴,一点都不肯饶人。我没想去,真没想去,我这不就是问问么?姜无极跑了,就是捡条命,也兴不起浪来,他手上丢了这么大一批货,家里买卖黄的黄坏的坏,就是再回了来,也拿不出赎人的钱。”   说起这个,香凝就不免追问,“上回赵爷车被马撞了,真是这人干的?赵爷这么大的势,姜无极干嘛非要惹他?”   郭子胜倒在床上,两手撑在脑后,“这你就不懂了吧?一山不容二虎,浙州才多点大个地儿,拢共就那么些生意,谁占得多谁就更有钱。姜无极这不是仗着有靠山,就想挑战一下赵哥威严?万一给他成了呢,万一那疯马跑的路子不对,把赵哥踩死了,那这地界生意,往后不就他说了算?说来说去,就是一个贪。赵哥这人我是了解的,他不怕事,但也不爱挑事,只要不惹到他头上来,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蹦跶。可若是惹上他了,那也没别的法子,只有洗净脖子等死,姜无极自寻死路,也怪不得别人。再说了,谁不知道赵哥就盼着能生个儿子呢?那姜无极也是坏透了,人一个大肚子妇人在车里,他这么着,难道还想让人断子绝孙不成?缺德,这人太缺德了。”   香凝消化了一会他说的话,片刻,缠上来跟他贴在一处,“那个怀了孕的,就是之前赵爷带出来那个?”   她也听说了,赵晋之所以这么急吼吼明面上挑开了梁子要把姜无极置于死地,就是为着姜无极伤了那妇人肚子。其实头回见着那姑娘,她心里就不大舒服。当夜她哄着赵晋,原是想与他重修旧好,叫她把自己从郭子胜手里要回去,跟着他不比跟他的狗腿子强?可那姑娘往外头冰天雪地里一站,他立时就走了。   当时她就觉得那姑娘有点道行,谁知竟这么有福气,连孩子都怀上了。   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做这行的女人,常年吃避子药,吃上两年,也就彻底不能怀孕生子了,她这辈子没旁的指望,只盼能有个男人趁她还年轻貌美把她娶回家,过个安生日子,可就连这么点渴望,也注定是不能实现的。   亏得她这样美艳妩媚有才情,到头来,连个乡下来的傻姑娘都不如。   傻姑娘柔儿正在细致地绣花样,她做的衣裳,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满满装了一柜子,还在不停地做。   赵晋冒雪而来,侍婢此起彼伏地请安行礼。   他在门前跺去靴子上的雪,解去氅衣,进来时,眉头上的霜雪刚融,湿湿一点亮星子,缀在深浓的眉上。   他含笑俯身,用在外冻得冰凉的手去触她温软的身子。   柔儿给他凉的直躲,闹了一阵,才抬指拂去他眉头上融掉的水珠。“爷,吃饭了吗?”   她惦记他吃穿住行上那些小事,能关心的也只有这些,好在他没嫌烦,笑着解她领口,“没,这不候着跟你一块儿?来给爷暖暖。”   她直朝后缩,见躲不掉了就赶紧捧住肚子。知道他在意那个孩子,自然不敢再闹。他不是瞧不出这点把戏,乐于哄着她高兴,做出紧张的样子,扑过来抚她肚子,“怎么样?疼了吗?”   她眼眸中狡黠的光亮,璀璨又动人。他很喜欢瞧她笑,没心没肺就是一团孩子气的模样。深沉忧郁,那些都不应属于她。   他是泥沼里滚惯了的人,从里到外都糟烂透了。生活中唯有这一抹纯白娇弱,需得精心相护,莫叫她着风见雨。   他朝前又凑了凑,“真疼了?来,叫我揉揉。”   她假装作势,自然心虚,不敢揭破,唯有说句“好多了,不用揉”,可他怎肯就这么算了,他作假可比她像真的多,一幅关切得不得了的样子,她瞧那张脸上,写满了关切,登时有点不好意思,心虚地只好由着他将自己抱进怀里,他一定还要拂开了长袄下摆,隔着一层小衣细细的抚触,“乖宝儿,在你娘肚子里要乖。”他柔声跟里头那个小人说话,弄得她满脸通红。   “别急着出来,细细养着,白白胖胖出来才好,爹不着急,娘也不着急,你要乖。”他说“爹娘”那么自如,好像这两人,天生就该在一处出现,柔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得别过头,硬起心肠不去听他说。   赵晋的手,一点点朝上游走,慢慢就不怀好意。等她发觉时,就已晚了。   他触那弹糯手感,舒服得低叹。凑上来另一手正过她脸来,眸子里满是深重的欲,他俯低头颅,瞧她紧抿着唇微微抗拒,他狠了狠心,唇朝下,一口咬上她脖子。   她疼得推他打他,他浑似察觉不到,等留下一个鲜明的齿痕,才满意地分开少许。   姑娘眼通红,捂着脖子恼得极了,近来见他温柔小意的模样惯了,差点忘了他是个这么坏的人。   齿印实在有点深,若是掌握不好力道,都要见血,他得意地笑笑,捏住她下巴道:“疼么?有爷入的时候疼?再这么勾引爷,下回就直接把你整个儿吞了。”   他微微喘,忍得难捱。她越发丰润,触手温软,很容易就叫人沦陷进去。   她其实为此苦恼,自打不能下地,在床上养胎,腰上就渐渐见肉,尤其胸口,几乎越来越藏不住。   他纵是不真刀实枪,也有好些种法子折腾。她当真怕得很。   捂住脸哀声道:“我没有。”   赵晋剥她前襟,咬牙道:“怎么没有?瞧你这儿,还有这儿,还有你这把嗓子,这双眼睛,这小模样……”他咬她的耳尖,喘着道,“心肝儿,爷爱死你这身肉儿……”   外头侍婢们摆饭桌,就隔着层帘子,柔儿耐不得他这般,委屈得不行,捂着脸怎么也不理他。   好在他还能自持,拖着她起身,朝外道:“饭桌摆到屋里。”   金凤等人这才大胆地撩开帘子进来。   他将她抱到桌前,自个儿在主位上一坐,又是个周正端稳的模样。可怜她被欺负得钗松鬓乱,衣裳也皱了,拈一只翡翠玉带糕还未吃进嘴里,就听他道:“先吃些热乎的,糕点放放再用。”   她悻悻撂下筷子,端起汤碗,饮了一小口。再抬眼,碗里已堆得小山似的,全是肉,他还正色道:“你多吃些,补补身子。”   她脸上颜色更难看了。   皱着眉头总算吃完,糕点也吃不下了,赵晋瞧她那幅模样,心情愉悦地又夹了一只肉丸子放在她面前的空碗里,“乖,多吃点儿,以形补形。”   她气得想扔筷子,“吃不下了,爷。”知道抗议无用,她少不得软下嗓子求一求。   赵晋挑挑眉,像听不见。她扯扯他袖子,小声又重复,“吃肉太腻了,不吃了成不成?”   赵晋一脸冷漠,甚至还拈了颗蜜豆送入唇间。   她挨过来,用下巴蹭他的手背,“吃撑了要难受,肚子也不舒坦。不吃了,行不行?”   赵晋放下筷子,手臂撑住额角,转过脸来,“那你应我一件事儿,应了,就准你明儿先吃糕点。”   她心里八成知道会是什么,果然他附耳过来,说不出什么好话。   她脸通红,趴伏在桌上,气得跺脚。   赵晋搂住她腰,扬扬下巴道:“怎么,不答应?”   她也知,他不是故意要控制她,算点闺房之趣,她也不是木头,固然也能尝出些许兴味,就是好不习惯,太羞耻了。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福喜就在外称有事要回报,赵晋一去就是半宿,他腿上伤势还没全好,乘车到了目的地,就一直坐在椅上。   冰天雪地里一把椅子端正正摆在正中,旁边一字排开站着许多个护院,蒋天歌来的时候乍一瞧,还以为朝廷钦差到了,这么大排场。   彼此寒暄了几句,赵晋并无要起身行礼的意思,在座中拱拱手就算尽了礼数,蒋天歌也不敢追究他不周到,顶雪立在风里,冷得厚氅都凉透了。官差搬搬抬抬,把后宅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出来,“大人,赵爷,火势控制住了,好在没伤着人。”   这年头为富一方的,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姜家忽然起了大火,出动官府前来救火,在这些金银财宝里分得些好处不为过,蒋天歌今儿来,为的就是这个,还要感谢赵晋,肯与他这么个发财机会。当即笑道:“赵爷通知及时,叫我等救下了这姜家妇孺,也算功德一件,回头上表奏事,也得添上赵爷一笔。”   赵晋笑说不敢,“朝廷是大人们显能的地儿,赵某身为大人辖地的子民,也不过就是费个跑腿的告了声官府,救人的是大人,赵某岂敢居功。”   不居功,且连好处也不必分。因名头是来救火的,蒋天歌甚至不会得罪姜无极背后的人,若非如此,赵姜两家的恩怨,他绝对不敢掺和。   才把东西都抬上外头的车,正欲离开,蒋府那些哭哭啼啼的妇人送出门来,“多谢大人,多谢各位官大哥,家主不在府里,幸得诸位庇佑,我等才从火里捡了条命回来。”   赵晋撩开车窗,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若没猜错,应是那姜无极的寡嫂关姜氏。后头人群里扶着个极纤弱貌美的女人,年约二十上下,正是姜无极妻房。   蒋天歌还是头回见着姜夫人,他在位多年,无数人给他送美女,可那么多美人跟眼前这个比起来,可都成了鱼眼珠。   早就听说姜无极娶的媳妇儿极漂亮,没想到竟是这么漂亮。蒋天歌和那一众官兵瞧得眼都直了,赵晋见此微微一笑,撂下车帘吩咐回新杨胡同。   他算计人极准。果然没几日,郭子胜就上门来报,说姜夫人被人撞见,大清早从衙门后院出来。   赵晋回想到自己后院帐子里那熟睡的人,想到她肚子里还未落地的孩子,心道,若是有一日自己也落得姜无极这个下场,只怕妻房妾侍,也是一样给人欺辱。   所以他不能倒,也倒不得。   他得好生活着,风光着,护着他想护着的人。   郭子胜瞧他眉眼低垂,半晌不说话,还以为他可惜姜无极的妻房,“赵哥要是有意思,我叫我媳妇儿去姜家劝劝?投了哥您,总比跟蒋天歌那窝囊废强?”   赵晋失笑,“在你心里,爷就是个见着美人走不动道的?”   郭子胜哈哈笑,“这哪儿敢啊?赵哥见多识广,最好的都在您后院藏着了。是我会错了意,我该打。不过哥,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姜家货仓烧了,家也抄了,如今还没抓着姜无极人,万一给他跑到京城告状……”   他没说完,就被赵晋摆手打断,“他妻儿都在我手里,他能安心走?把他媳妇儿跟蒋天歌的风声放出去,再把他儿子关两天,保准他露头。”   “可是……”郭子胜不放心,姜无极能在短时间内蹿起,几乎和赵晋平起平坐,这份能耐不可小觑,身边定然也是能人无数,这次吃了这么大个亏,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更不可能引颈就戮。   但赵晋明显是自信的,他嘴角噙了抹轻嘲,道:“姜无极上位手段不光彩,仗着悦城府尹是兴安侯旧部,能说得上话,把那边的纸墨生意都接到手里,若是安心在悦城干,井水不犯河水,都好说。非要挤回浙州,不外乎是担心自己锦衣夜行,怕旧相识不知他本事。这人成败都在个面子上头,要他没脸,比要他命对他更严重。”   郭子胜问:“那哥你预备怎么招呼他。”   总不能干脆在街头把他杀了?   赵晋笑笑:“慢慢折腾着,不必叫他死。如今有比我们更盼他死的人,哪里用得着脏自己的手。”   郭子胜一怔,“您的意思是?”   赵晋两腿交叠,搭在桌面上头,闲闲地道:“就瞧他妻子肯不肯给他活路了,一旦蒋天歌动了手,你记着留下证据,立即穿回镇远侯府。迟了,只怕咱们这位侯爷要拿咱们当靶子去平旁人的怒火,毕竟这事儿他做起来可谓是得心应手。好了,天色不早,后院等着开饭呢,你要没事早点走,别耽搁爷功夫。”   郭子胜直咬牙:“哥,这可不像你啊,什么时候您成家雀儿了?在家吃饭?有好酒有好菜?有人弹琵琶唱曲儿,有人软乎身子给暖手不?有兄弟们一块乐呵花钱赌牌高兴吗?您都多久没出门了,不想我们啊。香凝可想您呢,您也不过去坐坐。”   赵晋敲了敲桌面,低笑,“我腿脚不便,还需休养。”   郭子胜翻个大白眼,“您都跑去姜无极家放火打劫了,腿怎么不好了?修身养性也不能一蹴而就,倒也给大伙儿点时间适应适应,明月楼的帐都好久没人结了,您再不去,怕是香凝要挂牌接客自个儿赚银子了。”   赵晋丢了个狼毫过来,打得他捂住脸,赵晋笑道:“没出息的东西,你自个儿狎妓,还得老子给你出钱?”   郭子胜嘿嘿笑,“我这不是,靠哥哥靠习惯了?哥哥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弟弟逍遥个一年半载的了。不过有个事儿,得先跟哥哥打个招呼,香凝这小妮子近来闹腾得厉害,我就快降不住了,我瞧她意思,也乐意当个外房,哪怕没名分,有个倚靠就成。哥哥要不借我点儿银子,等我把人赎了,您要嫌明月楼闹腾,来我们院儿喝酒作乐也成。我的,还不就是哥您的?”   赵晋又丢了只狼毫过来,玉质笔管,砸在额头上发出“叮”地一声。“滚你的,快滚!”   他直接下了逐客令,郭子胜捂着头嘻嘻直笑,怕再被他打,赶紧拎着自个儿脱下来的大氅跑了。   赵晋没料错,三日过后,果然在姜家大宅附近抓着了姜无极。   衙门一通审问,把个无罪之人硬审出几个大案出来,定了个监禁六年,罚款十万贯。   还是蒋天歌亲自带队去的姜家,这回连花园里头太湖石都刨了,把姜家里外掏了干净。   赵晋叫人用大宽椅抬着自己,耀武扬威地往牢里去,说要会会姜无极这老朋友。 第39章   浙州大牢占地颇广, 里头关着数百罪囚,东西分成三块,最东头一间间独牢, 好似酒家单设的雅间一般, 但凡能使得上银子,在牢里头也能勉强维持体面。   只是到底不是酒家, 里头阴暗潮湿,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地上铺着湿泞的草,混着给囚犯用刑时淌下来的血污, 踩在脚底像一脚踏入沼泽, 叫人心里格外不舒服。   赵晋端坐椅上,前后四个人抬着他,羊皮靴头一尘不染, 连脚底都是洁净的。   他捏着条帕子掩着口鼻, 遮着那霉味和血腥气。   走过狭窄的过道, 昏暗潮湿的天地渐渐有些微光。   姜无极就在最里头的囚牢里, 牢外跪坐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   墙上挂着一只火把, 勉强照亮这一片空间。   听见步声,女人的哭声一顿, 转过脸来, 露出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容。   姜无极的夫人古氏名动浙州,这些年一直被好好藏在姜家后院,不叫她的容貌给旁人窥探。如今姜无极进了大牢, 她不得已抛头露面出来奔走, 瞧这夫妻二人一个面有泪痕, 一个怒气难消, 像是正为什么事情龃龉。   赵晋这罪魁祸首倒是一脸无辜,露出讶异的神色,“这不是姜夫人吗?真巧,在这儿碰着您,适才瞧蒋大人几个亲信侍卫侯在大牢外头,想必,是等您的吧?”   他话音一落,姜夫人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姜无极脸色铁青,拍打着铁栏,“赵晋,你这卑鄙小人,没你推波助澜,我们姜家会落得这步田地?你给我等着,老子就是做了鬼也必不放过你!”   赵晋勾唇一笑,闲闲卷着袖口,道:“姜老弟与其开始想做鬼的事,不若好好想想怎么多活几日吧。我可听说,蒋大人连夜审问,审出好几条命案都跟你有牵扯?大家都是生意人,在浙州讨口饭吃,我听说姜老弟落难,兔死狐悲,心有不忍,所以前来看看,有什么能帮衬一二不能。”   他话说得道貌岸然,俨然一幅诚挚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个乐于救助同行的善人。   姜无极恨得踢打那牢笼,身上铁索与铁栏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响,“赵晋,你别得意,你以为你脖子上的脑袋就生得安稳吗?你跟镇远侯狼狈为奸,这些年做过多少见不得的事,你以为你就能遮掩一辈子、逍遥一辈子吗?你以为你们做的天衣无缝,没人能抓着把柄吗?且等着吧!总有一日,你也一样犯在别人手里,我姜无极扳不倒你,总有人能扳倒你,届时你的下场,只怕比我惨十倍、百倍!我会睁大眼睛看着,看老天什么时候收你!”   赵晋垂下眼睛,叹了一声,“看来姜老弟当真是恨毒了我呀。也罢,最后一程我也来送了,等到法场行刑,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您一门上百口,由着蒋大人处置吧,大人秉公执法,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行了,咱别讨人嫌了,走,回家。”   他扬手吩咐离去,最后落下那几句话,像一记重锤捶打在姜夫人心口。她猛然跪了下去,“赵官人,赵官人!您一定有办法救他对不对?您一定有办法的!放眼浙州,再没有比您更有本事的人了,求求您,求求您想想办法吧,我们不要钱了,不要那些生意了,都给您,都给您成不成?若是还不够,我还有嫁妆,还有我弟弟,我弟弟在京城,他不日就会到了,只要能拖得几日,拖得几日,到时候您要多少,我们都可以给,求您了,求您了!”   她跪在满是污泞的地上,质地上乘的绸缎染了血腥和泥污,这样绝美的一张脸,说出这样伤心的话,当真让人难以拒绝。那双漂亮的眼睛都哭肿了,看来实在可怜。   姜无极道:“你别求他,别求他!我宁可死,我死了算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吗?指望你弟弟?你知不知道,你求的这个混蛋他做了什么?他给章星海送了十多个男宠,你弟弟早就失宠了!你也别装好心,蒋天歌旧日没少收我的好处,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让我死,你说,为什么?你哭哭啼啼做出这幅模样给谁看?给我滚,滚得远远地!滚,都给我滚!”   姜无极已是绝望至极,他这人好脸面,一辈子都在跟别人较劲,跟自己较劲。他一直想除掉赵晋,想将他挤出浙州,想证明最出色的人是自己,想叫所有人知道,他姜无极到底多有本事。赵晋说得对,他此生成败,都在脸面二字上。   妻子为了保住儿女,委身了蒋天歌,他苦苦经营,挣下偌大家业,最终落入旁人口袋。纵使他不想承认,可他的的确确,这一辈子都在替他人作嫁衣裳。   与其苦苦哀求,为了个苟延残喘的机会将尊严也丢了,不若就此死了,他还能安慰自己,虽你事事失败,但你确实算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身后女人哭得哀婉,赵晋坐在椅上,默然从牢中出来。   外头几个官兵围上来,纷纷垂头行礼,“赵爷,要走了?突然下雪,路上滑,您回去时千万慢着些。”   这些人,对囚犯凶神恶煞,出手毒辣,面对赵晋,一个个就堆出笑脸,恨不得跪下来舔他鞋底。   世态炎凉,赵晋早就看透。除了自己在浙州最大的竞争对手,他却并没有高兴的感觉。一粒粒雪籽迎风卷过来,打在脸上,又凉又痛。   他距那牢门越来越远了,其后,姜夫人虚弱地被人扶出来,塞入道旁的小轿中,送往府州衙门。   ——   院子里肉味飘香,钱厨娘在天井里架起烤炉,正在炙羊肉。   陈兴下午送来一头羊,说要给柔儿补身体,冬日天寒,羊肉性温,正是适宜吃它的时候,柔儿叫人给赵晋留了只羊腿,专等他回来再行烤制。   眼看大雪铺满庭院,留下一地莹白,他却始终未至。   发财去门口望了几回,都没见他车马的影子,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柔儿叫人喊发财回来,闭了院门,心知他今日定要在外留宿的了。   也是她在他身边久了,在他伤后这段日子瞧他柔怜蜜爱待自己亲热,就险些忘了,他原就不是笼中鸟,天高地阔,他的世界很大。不像她,整个天地不过就是这床幔只中,屋宇之下。   趁他不在,她倒终于能空出功夫来整理自己做的那些衣裳,男孩女孩的衣裳襁褓都有,她用了十成足的真心,每一针每一线都蕴着爱意。   其实她舍不得。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这个孩子与自己的牵绊越来越深,她每每想到以后许是再也不能见它,就忍不住要落泪。母子连心,连血肉都是她给的,保胎辛苦,为了让它活着,她吃了多少药,烧了多少艾草。为了能多为它做些什么,她熬了多少夜花了多少心思。   她不确定,等瞧见这小家伙落地之后,自己到底能不能狠下心离开。   炙羊肉的香味飘满房间,赵晋注定没有口福。   他的车停在明月楼楼下,刚步下车,就听一个稚幼的声音问道:“你是赵晋吗?”   他跟从人转过头去,见门边挡着个少年,年约十一二,身材瘦长,穿的衣裳是上等水绸,可皱巴巴脏污不堪。适才他就蹲在这儿,雪雾中紧抱住自己冷得直打颤,行人来来往往,只当他是个乞丐,若不是突然唤住赵晋,几乎没人注意到他。   从人要上前将他驱走,“哪来的狗崽子,赵官人大名也是你能叫的?”   赵晋摆摆手,挥开从人,上下打量那少年,道:“你是姜无极的儿子?”   少年样貌出众,眉眼极似那姜夫人。   “是。”他咬牙切齿,眼底有深浓的恨意,“我爹说,是你害他,是不是?”   赵晋微微一笑,从身上摸出荷包,“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这钱拿去,明月楼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伸出手,掌心那只荷包沉甸甸的,极有分量。从人不由劝道:“爷,何苦理会姜无极的崽子,郭二爷楼上等着您呢。”   那少年眼底闪过一抹困惑,但很快又被恼恨取代,“你装什么好人?赵晋,你这狗贼害我家破人亡,我要杀了你,给我爹报仇!”   半大孩子,根本藏不住心事,他一边叫嚷,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眼含热泪,全力朝赵晋冲过来。   赵晋没有躲避。他身后的从人踢出一脚,就把那孩子踢得仰倒在地上。   从人踏出左足,跟着踩上孩子心口,少年爬不起来,满脸泪痕怒视赵晋。   赵晋俯下身,把荷包塞在那孩子衣襟里,手掌摊平,替他理了理领子,“你要杀我,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太蠢,一来你幼小无力,打不过我。二来你孤身一人,我身边扈从众多。三来你先叫嚷了意图,让我有机会躲。第四,你瞧瞧这是什么地方,纵然你得了手,杀得了我,可你想跑也困难,少不得还得赔条命给我,更因你这一冲动,连累你家人被我的人报复。”   他拍拍扈从的腿,命他把踩着孩子的那只脚收回来。   那少年适才被踢得很重,嘴角都渗出了血,他爬起来,适才手里那把刀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泪眼模糊地望着赵晋,想把这个大恶人的面容瞧清,可他实在太年轻、太弱小了,他仗着一时义愤来行刺,结果一击不成倒被人踢伤。此时他的勇气已经溃不成军,身上伤痛和面对诸多比他强壮太多的大人的恐惧,让他微微发抖。   赵晋解下氅衣,披在他肩头。少年固执地想避,却被他扣住肩膀不能妄动。   这大恶人的手很有力,那么宽大的一双手掌,温度透过氅衣灼着他单细的肩膀,他的力量和身形,都足以令他仰望。   “没什么比活下去重要。你能留一命,得知足。这世上不乏有勇气去送死的蠢货,聪明人却太少。”   赵晋拍拍他早就被冻红的脸颊,然后松开手,越过他,走入他身后那座歌舞不休的小楼。   少年跌在地上。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尽了。   他像一团被揉皱的抹布,瘫倒的动作是那样狼狈。   赵晋登上二层,福喜上前推开一扇门,暖烘烘的热浪迎面扑了出来。   里头歌女正在唱曲,三五个男人身边陪坐着姑娘们,或是划拳,或是笑闹。这里时间是静止的,不分昼夜,只顾欢愉。   郭子胜和香凝在说情话,两人不知说到什么,都有些眼热。赵晋过来踢开面前一个醉倒的男人,命人换了新的杯盏,自顾自斟酒饮了一杯。   郭子胜回过头来,这才发觉他到了,“哥,您来救弟弟跟香凝的命了么?哥,我要赎了她,要把她赎出去。香凝太可怜了,她实在太可怜了!哥,您借我点钱,成不成?”   赵晋挥开他伸过来的那只手,“你这是怎地,又给那小蹄子灌迷汤了?你们天天这么演,不嫌烦啊?去去去,要钱找你爹要去,当谁是冤大头呢。”   旁边那几个都笑了,“郭子胜,你真把赵哥当你钱袋子了?自个儿要赎女人,管赵哥张嘴要,那香凝到时候出了这楼,是算你的外房,还是算哥的呀?”   几人哄笑一阵,赵晋垂头见衣摆染了块污渍,料想是适才在牢里头沾的,或是给姜无极儿子弄脏了,他微微有点洁癖,立时就起身叫福喜去拿衣裳来换。   才进到一间雅房,走到屏风后头解了革带扣,身后忽然伸来一双玉臂,用力抱住了他腰身。   赵晋怔了下,没有回头。   身后的人将面颊贴在他背上,声音里带着几许凄清。   “爷,您知道,香凝最爱慕的男人是您吧?”   她低低地哭了出来,将他腰环的更紧,“您为什么不要香凝,为什么啊?若是当初,您肯把香凝赎了,也许现在替您怀着孩子的,就是香凝了。您明知道香凝爱慕您,一颗心全在您身上,您怎么就能狠下心肠,当瞧不见,当不知情呢?”   赵晋眉头挑了挑,捏住她手腕将她扭住,转过身来,那双凤眼淬着寒霜,他冷笑,“你以为你那点真心,值几个钱?” 第40章   他手劲很大, 攥得她手腕快断了一般,她疼得缩起身子,仰脸哭着道:“爷, 真心哪有价?香凝待您一点一滴全是真的, 给多少钱也换不来,您当真不知道吗?”   赵晋笑了, 他笑起来眉头微扬,那双凤目眼尾都沁着风流张扬,他笑起来的样子明快又俊美。云销雪霁,水艳晴光, 不过如此。   “真心无价?”他伸出另一手, 指头顺着她脸颊一路滑下,挑开单薄的纱衫,摘掉她浓紫色绣着牡丹的兜衣。“爷若是没钱, 是个街边乞丐, 只怕你瞧都懒得瞧一眼。”   香凝直打颤, 不仅是冷, 更是在心上人面前袒露一切的羞 , 和瞧见他那双不带一丝温度的眸子时的愕然。   他眼底不带半点欲,上下打量她玉雪般白皙的身子, 慢条斯理地道:“趁着皮肉还紧凑, 能勾住郭子胜,抓紧点,别作死。等他厌腻了, 你也就彻底不值钱了。至于你那点真心——”   他笑着说, 然后松开她的手, 将她甩到一边, “爷瞧多了,膈应得慌。”   说完,他自顾垂头取下革带,被转过身,拿起架子上挂着的新衣,“还不滚?”   香凝不敢停留。也没脸留下去。   她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觉得自己以后要做了郭子胜外房,再也不能见他了,心中深情难抑,想好好和他话别,说说她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   她想,至少让他知道,曾有个女人,如此卑微的爱慕过他。即便不能和他成就美谈,至少也要在他心里留下浅浅一个印记。   她不甘心,从此成为他的过客,在其后的漫漫岁月中,被他一并彻底忘却。   可终究她这份真心,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她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最后一点尊严拿来给他践踏呢?   她捂住脸,爬出门去,外头就是人来人往的走廊,她被人瞧出端倪,强忍着眼泪,一直奔到无人的转角,才放声哭了出来。   赵晋站得端正,缓缓系上领口的玉珠扣子。   摧毁一个女人的真心和尊严,于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也一点不稀罕。   旧年京华,十里长街,少年进士,几多得意。楼头上多少小娘子扔了花枝下来,落在他帽檐边,遮了视线,才使他抬起头,朝那边瞧了一眼。   他祖上做过官,可父亲在读书上并无建树,祖父去后,父亲与伯父分家,父亲承继自己那部分家财,娶了商家妇,自此一心经商为生。   他初入京,没少受冷待,商贾低贱,在学子中饱受奚落。偏偏一张俊颜又惹了眼,先生家的女儿多瞧了他一回,后巷就被几个官家子弟围殴。   因他颇有家财,亦常受人要挟,十几岁的时候,他日子过得非常艰难。那时先生家的女儿向他示好,他恼恨她带给自己太多伤害,狠狠将她拒了。   后来被陷害栽赃,书院不肯容他,他被驱逐回家,在房中闷了三日,才渐渐想通一些事情。   这个世道就是这般,只要你软弱,退缩,旁人就会变本加厉,把你仅有的也夺走。若你嚣张跋扈,无所畏惧,反而那些小人就会屈从,会让路,会敬仰你。   他这一路走得极为艰辛,也深知人心险恶。   他害过无数人,也被人害过无数次。   他早就学会如何逢场作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什么是真。   香凝待他真心?也许有那么一点。可若他不是挥金如土、出手阔绰的赵官人,这份真心,又岂可能残存?   说到底,人们只是趋于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罢了。   他束好衣带,端容步出雅室。   外头热浪阵阵,丝竹不绝。这是个处处假意的销金窟,是他这样的无心、寡情之人,最恰当的去处。   他挥开银票,洒在案前,“今儿谁哄得爷乐呵,这钱就是谁的!”   福喜缩在楼下茶房,探头瞧了眼外头天色,大雪茫茫,夜色给江畔红火的灯照得亮如白昼。   福喜不大喜欢明月楼的点心,太腻,还粘牙,没有月牙胡同钱厨娘做的那些爽口好吃。   其实他更喜欢原来赵宅里某个婆子做的点心,人是从京城跟回来的,啥都会做,正经的京华味。可惜后来,一个一个旧人都走了。死的死,撵的撵。京城在赵家留下的影子越来越淡,几乎也没人再去提及主子当年的风光。   他瞧着外头飘飘摇摇的雪,心想,这雪落着落着,一年又要过去了,年节前家里忙起来,怕是,就该把太太接回来了吧?   爷这么日日宿在新杨胡同,也不是办法。家不成家,到底太凄凉了些。   而年节过去,一打春,陈柔姑娘的胎也就快落地了。   到时候府里添喜,爷也许就能真心高兴些,这么些年岁月熬着,他在旁瞧着,实在是心疼。   不待年关,赵晋就忙了起来。   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往各地去收账要账,顺便拜会各方官员,为明年的生意打点。   他临行这晚,人在新杨胡同。一段日子没来,她肚子是越来越明显了。   两人在床前说话,侍婢们收拾箱笼,预备他出门要用的东西。   赵晋抱着她坐在床沿,“我走之后,会留一些护院在此。遇着什么事,打发人去青山楼告诉一声,缺什么短什么,叫底下人去办。这里是两千两银票,你暂拿着花用。若有紧急大事周转不得,拿我这枚私章去青山楼账上领。”   他这枚玉章她见过,上回他出门,也是这么交代她。   “如若不是紧要事,最好都拒了。你如今这个情况,真真不便出门。”他仇家不少,他在浙州,那些人不敢造次,一旦走了,家里头不能不嘱咐几句。   柔儿不想他放心不下,一一都答应下来。   赵晋脸颊贴在她肚子上,轻声说:“乖宝儿,好好疼你娘,别闹腾她,等你平安落地,爹再补偿你受的苦。你们娘儿俩要平平安安,乖乖等我回来。”   他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柔儿在院子里,烧艾、吃药,日子温吞沉默的过着。   陈兴来过一回,拿两张一百两的票子,说是先还赵官人一部分。   他为人实诚,又勤劳能吃苦,生意做起来,回头客越来越多,这两个月铺面上的钱明显多了起来。   快到年节了,还惦记着要给柔儿裁衣裳。往日在家里她没享过什么福,一件裙子穿三年补三年,拢共也没见过几身新的。如今既是有了闲钱,就一定要在这上头都给她补回来,哪怕她如今根本不缺这些。   柔儿知道哥哥自责。当年她娘差点病死,家里要不是没法子,绝不会同意将她卖了。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也许她这辈子就是注定要到浙州,注定遇见赵晋,注定要给他生个孩子。   事到如今,她其实并不悔。见过许多世面,过过这么好的生活,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腊月二十,赵晋办完事回省城。   族里几个族叔来与他商议,要重修老家祠堂。   他这一支算嫡脉,人口凋零,老家原是旁支,倒欣欣向荣子孙绵延。   他很痛快的应了,一出手就是五千两。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卢夫人去南山,把卢氏从庄子里接出来。   回程的马车上,卢夫人劝她:“疑霜,咱们总督府早就没了,你哥不是原来的你哥,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你嫁人了,不再是总督府的小姐,你是赵家太太,是赵晋的媳妇儿。过去再好,那也是过去了。眼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哪能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幻想坏了现在的生活呢?你出嫁七、八年,一直没有孩子,嫂子知道你脸皮薄,一向不敢多问。如今外头那姓陈的外房就快生产了,你作为大房,难道一点想头都没有”   她见卢氏淡淡瞥着窗外,好像根本没听她说,她心里也有气,抬手攥住卢氏手腕,扬声道:“难道你真要瞧着他在外头另置一个家,从此架空你这个太太?疑霜,子嗣一事,你要早做打算啊。”   这番话对卢氏来说,不过就是一阵聒噪罢了。   她连赵太太都不稀罕做,还会稀罕做他孩子的娘?   卢氏偏坐在车上,撩开半片帘幕瞧着外头的景致露出一抹冷笑,“做打算?怎么做?趁那妇人有孕让他们一尸两命么?活该的是赵晋,跟旁人有什么关系?”   新年到了。   往年除夕到初二,赵晋都是要在赵宅过的。今年有些不同,除夕陪着柔儿守岁到天明,初一上午才匆匆赶回宅子。   到了初二晚,他就又过来了。   后来柔儿常常想起那段时间。   那段时光他们总是在一起。他时常陪着她,就在小院里悄然的过上一天。这样的一天也并无特别,说说话,吃吃饭,亲一亲,闹一闹,日子就像流水般淌过去了。   有时赵晋把她抱到书房,她坐在椅中磨墨,侧过头瞧他一笔一划写下龙飞凤舞的字。他翻书给他们未出世的孩子选一个名字,觉得这也好,那也好,又全都不够好。   他们像对最平凡的夫妻一般,对这个没出世的孩子寄予最美好的愿想。   他也会在她实在闷得太苦,小声和他抱怨的时候,偷偷背她到巷子外走一走。   他的肩很宽,背笔直,他的手很有力,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可是偎在他身上,一点也没觉着冷。   除夕夜里他们在一起,在不远处山寺传来的晚钟声中为孩子祷祝。   推开窗,谁家烟火不休,爆竹破空划破夜的寂静。   那些璀璨的烟火,一如眼前温馨静好的岁月一般,虚幻而不长久。   那晚他在明月楼饮酒,二月的天,春寒料峭,一点也没有回暖的迹象。   香凝被赎身以后,明月楼就开始着意捧一个叫做青鸾的姑娘。   罗裙泼酒,春寒帐暖,姑娘被送入罗帷,赵晋带了几分醉意,摇摇晃晃踏入房中,伸手掀开垂幔。   来报信的是福喜,他从没这样急切,这样没规矩急急切切。   门拍得山响,生怕里头的人因醉而听不着。   “爷,新杨胡同起火,新杨胡同起火了!”   豆大的汗珠子自头上滚落,福喜耐着恐惧和慌乱,心道若是爷实在醉得厉害唯有他来出面发号施令……   好在,——门被从内打开。   赵晋衣饰整齐,酒醒了大半。   他不言语,跨出门来急速朝外奔。   这么多年自持,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能耐,行事一向从容不迫,甚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   巷子前围拢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么多人影在其间来来回回穿梭。   火势并不大,浇了两车水,就将火灭了下来。   里头的姑娘、婆子,一个个被人搀出来。   福喜瞧着人群,四处找寻,“陈姑娘呢,陈姑娘在何处,为什么陈姑娘还没出来?”   话音未落,就见赵晋一撩袍子朝内走。   火势虽然控制住了,可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清,万一有断掉的梁柱和倾塌的瓦片,很有可能会被埋在里头。   福喜上前拖住赵晋,“爷,叫下人去,您不能进去!”   赵晋茫然转过脸来。   一元大师说,这世上所有的因,都为着前世种下的果。   姜无极说,总有一天,他也将受到一样的惩罚。   天道轮回,他放火烧了姜家。如今他的女人和没出世的孩子,也被人一把火围困在这断壁颓垣里。   他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也体会不到疼或者悲伤。   他这一生作恶太多,要报应,就该报在他身上。   那姑娘年方十七,干净得像张白纸。   她不该被拖进这脏污的世界送了命。   她从来没做错过什么。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没做错什么。   赵晋推开福喜,木然地朝浓烟中去。   他赤手空拳,搬开横在门前的断柱,一步一步,走向深处。   他对陈柔,不过是肉体之欢,借腹生子,买卖交易,毫无感情……原该是如此。   可是除此而外,她还是他孩儿的娘亲,刻着他的烙印,是他的女人。   犹记初见时她眉眼怯怯的,无措又慌张,连行礼也不会。   初回他亲吻她,记得那嘴唇柔嫩,咬起来颇有弹性,味道极美。   他们在明月楼说话,她惹他不快,然后在风雪里站了两个时辰。他把人抱在怀里解开衣衫,发觉她连里头都冻透了。她求他别生气,想要他回心转意,那时候那个无助又无措的小姑娘,不知道该有多害怕呢。   后来楼船上,他当真想过要把她留在那受辱,他想要她知道这世道究竟有多黑暗,外头的凄风冷雨又多难捱,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幸运,在他的护佑下平安度日……   可他没护住她。根本就没护住。   他很自信,凭这份自信,他笑傲商界多少年。   他忘了,曾经他是个强大无敌到没有软肋的人。   如今……   他没有想下去,唯今他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41章   浓烟滚滚, 屋里一片黑暗,唯有破掉的瓦顶透出一点雪光映照进来,让他勉强能瞧出方向。   他捂住口鼻, 一步步朝里去,抬起横在面前的物什, 推开遮住视线的东西, 双眼被浓烟熏呛,热辣得直流泪, 艰难摸到稍间, 外头有人高声叫嚷着,求他快出去。   他没有理会, 继续朝前走, 就在这时, 脚底突然踢到一个软软的物体。   他怔了下, 俯下身摸到侧旁倒着一张方几。   这张几是实心沉香木做的,分量很重。他心高高悬起,一路朝下摸索,底下软软倒着一个人, 生死不知。   借着昏暗的光线, 他瞧见一片暗粉色衣料。   他怔了一息。恐惧如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将他心脏攥摄着。   喉结滚动着, 双手抬开木几, 扶住了底下的人。   触及一片温热,他窒闷的胸腔才勉强能够呼吸, 可, 那人腹中有胎, 被沉重的木几倾倒压覆住, 她的肚子……   他单膝跪下来,抱住怀中人,张口唤她:“柔柔,阿柔……”   发音艰涩,喉咙嘶哑,甚至隐隐发颤。   这一刻他的恐惧,一如旧时岁月,那个每日提心吊胆、担心再被同窗伤害的少年。一如被人丢弃在枯井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交代在此时,那种绝望而无助的恐惧。   已经多年不曾品尝到这种滋味。他从那个十四岁少年,历尽风雨,长成今天这个再无软肋的强者,他早就摒弃纯善、仁慈,他的心是荒芜而坚硬的一片山岗,从里到位透着无际的黑暗,灵魂至肉身,无一不刻着欲与利……   这一刻,他的手抚过怀中人平坦的腹部,跟着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虚弱的呼声。   她唤他,“爷……”   赵晋的手落在她腹上,久久停留,然后地垂了头,大口大口的喘息。   “姑娘她……”   他怀中人,不是她,是金凤。   被这沉重的木几伤及的人,不是陈柔。   听见那一道女声传来的一瞬,他紧绷的神经立时松懈下来,像被用力拉满的一张弓突然脱了手,回弹的力道太大,令他没法专注起来。   金凤伤得不轻,肩头受到重创,动都不能动。   浓烟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她没法继续说话,身后传来福喜等人的叫嚷,他们都冲了进来,想把赵晋带出去。   他手松开,将金凤留给他们,他踏步朝里走,头顶不住落下细碎的瓦片和断木,他每走一步,心情都更沉重。   他来到里间,这里受创最严重,架子床被房梁砸榻,窗幔凌乱地半垂在地上。   他掀开帘幕,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他试探找寻,在浓烟中停留太久,他的五感开始模糊。   没有她。   这屋中没有她的影子。   外头哭嚷声一片,搅乱他的思绪,模糊他的耳朵。   他重新在屋中搜寻了一遍,福喜摸进来,挽住他的手臂,“爷,里头没有姑娘,不若先问问其他人,当时是什么情况。”   一边说,一边被呛得连连咳嗽。   赵晋许是被他说动了,他没有拒绝,福喜手上稍稍用劲儿,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内带出来。   跨出屋门的一刻,后背瓦顶轰然砸落。   惊起阵阵灰烟,一切又归于平静。   金凤伤得很重,意识亦是模糊的。福喜凑前问了几句,没得到有用的回答。   其他侍婢夜里没在主屋伺候,几个都在后罩房,是被火光和前屋的惊叫声吵醒的。   另一座跨院那些歌舞姬并没受到影响,此刻人头攒动,都聚在起火的院落周围。   赵晋立在屋前,环视众人,恍似游离在世人之外。   他隐隐有预感,知道她将在何处,知道她在谁手中。   颠簸,车轮隆隆驶过凸凹不平的道,窗外应是黑的,柔儿睁眼醒过一次,发现自己双手反剪被缚在身后,身上厚厚卷着一重棉被,好在有这棉被的防护,她并没有受伤。   但来不及多想什么,也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   她陷入漫长的昏沉。   再醒来时,依稀听见两把声音,距离很近,似乎在争吵。她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然后打量四周的环境。   她身处在一间非常破败的屋中,窗上钉着几块木板,遮住大半光线,北风呼啸着从窗隙刮进来,屋中没有一点热气,冰凉凉的,她手脚早就在没知觉的时候冻僵了。床板很硬,她扭动了一下,就听见床架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这声响在寂静的屋中显得十分突兀,惊动了外头的人。   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有人走了进来。   “哟,美人儿醒啦?”   这把嗓子,她在噩梦中听见过的。   她想爬起来,躲到离他最远的地方。可身体被缚根本挣不脱,也动不了。   崔寻芳上前,扣住她脸颊笑道:“没想到,再遇着,你肚子都这么大了。里头揣了赵家的崽子?你倒是有福气,真是赵晋的种吗?他可是这么多年,没儿没女,怎么到你这儿就有了?还他娘的真是命数应验了?”   柔儿没有躲,一来躲不掉,二来怕太剧烈的动作伤及腹中的孩子。   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咬着唇,许久才道:“崔爷把我掳来,是为财?我家官人爱惜我腹中骨肉,若您能保我母子平安,他定然愿意奉上丰厚财帛与您。您知道他多看重子嗣,多想有个孩子的。”   饶是声音发颤,可她说的极为流利,崔寻芳听出来了,这话虽委婉,可隐隐透着威胁。赵晋重视这孩子,若被他所伤,赵晋定然不肯放过。   他笑了声,“事到如今,小爷还怕他?我告诉你,今儿爷不是为钱来的,人活一口气,赵晋把小爷当地底泥,说踩就踩,小爷弄死他女人孩子,当利息,怎么不成?我告儿你,别跟爷耍心眼,爷不吃你这套!”   他气呼呼的,站起身在屋中踱着步子。长久以来憋闷着的那口气,一直隐忍在心无处发泄。   柔儿声音软下来,低求道:“崔爷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您们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我虽不知,可我知道我家官人脾气不好,定然是他什么地方惹恼了您了,您别生气,我代他向您道歉了,他这人小气,定然是他错了,崔爷,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软语温言,说得他心头一热,转过脸来,见佳人侧卧在床上,许是恐惧,许是着急,呼吸稍嫌急促,胸前饱满剧烈起伏。   这本就是他瞧上的人。   白生生干净净,是个没被贪欲污染过的女孩子。   他心头火起,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犹疑。   他手按在腰侧,柔儿下意识瞧去,瞥见了一条极为熟悉的革带。   比寻常男子所配革带要细上几许,绕成两圈绑在身,抽开来,就是一条长长的鞭子。   她眸中恐惧再也掩不住,她知道他要作什么。   一步一步,他靠近过来。   柔儿听见清脆的一声响,那条鞭子被他解下握在手里。   “我的美人儿,”他阴沉沉的发笑,“你这张小嘴可真会说,怪不得爷这么长时候忘不了你,赵晋那疯狗要是有你一分乖觉,爷也不至出此下策。”   他缓缓靠近,身影遮住背后的光线。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柔儿那双澄澈的眼睛,被绝望和恐惧淹没。   赵晋策马奔在道上。   狂风冷硬,刮在脸上像刀割似的疼。   他不敢停,也停不下来。   就在半个时辰前,郭子胜被人自明月楼摇醒,然后郭家后院一阵鸡飞狗跳,他新纳的那位崔姨娘被揪了出来。   地上跪着个小厮,崔姨娘一见他,立时慌了。小厮哭着指证,说是姨娘花钱收买他,要他注意赵官人动向,并多次打听赵官人后院之事。   崔姨娘起初是不承认的,直到郭子胜黑着脸上前,一掌打在她脸上,“人若是平安,此事尚有转圜,若是出了事,你想想,你们兄妹还可能有命活着么?繁锦,你说吧!”   崔姨娘怔了会儿,自打入了郭子胜后院,她没一天安生。   哥哥生意失利,要拿她换前程。父亲从来没把她当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给人做了妾。   郭子胜算是个好人,至少待她温和友善,钱财上亦不曾亏待。只是他实在太没用了,她吹了这么久的枕头风,他就是不肯相助劝服赵晋,对她兄妹一点助益都没有。   几天前父亲突然中风,倒在家里。她得了消息,立时赶回去,父亲前头原配所出的几位兄长占着家宅,不准她进门。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她胞兄崔寻芳早就被挤出门去不知所踪。   她忧心的睡不着,哀求郭子胜出面寻找,可他忙着和明月楼的香凝打情骂俏,一再推脱敷衍。她知道他靠不住,也不准备再开口求他。   她叫人四处找寻,直到前晚,突然联系到了胞兄。   崔寻芳说要干票大的,彻底杀杀仇人威风。她本是不赞同的,可她别无选择。   郭子胜俯下身来,按住她肩膀,“繁锦,你跟着我的日子虽浅,可你知道我的,我这条命,都是赵哥给的。若是你不肯说,赵哥要处置你,我不会拦着。便是你不开口,我们也一定有法子找到你哥,届时他是什么下场,你不若想想。”   崔氏流下泪来,嘴角却勾起,轻蔑地笑了,“难道说了,我哥的下场就会好吗?你一直冷眼旁观,没把我当过自己人,一点忙也不肯帮,只知道跟外头的女人胡来,什么时候把我放在心上?我不会说,我们兄妹即便死,也有赵官人的女人和孩子垫背,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你告诉我,跟了你这种人,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这一瞬的绝望,并不亚于走投无路的崔寻芳。   郭子胜垂下头,眼泪跟着落下,“可是繁锦……你到底已跟了我,我还是盼着你能活,盼着你哥也能活。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说,让我们救下赵哥的孩子,我一定帮你求情,帮你哥求情,求赵哥放了你们,我……给你自由,成吗?繁锦,你说吧,算我求你,你说吧,好吗?我给你跪下,我给你跪下了,当我求你,我求你了繁锦!”   他当真就此跪下去,流着泪在她眼前,一遍遍俯身叩首。   赵晋早没了耐心,他闭上眼,身后数个护院持刀靠近。   郭子胜张臂挡住崔氏,声嘶力竭地喝道:“哥,您别动她,您等我劝,我再劝劝,您……等我,等我一下。”   他不是个好男人。他流连外头的风月场,常常不回家。他没把崔繁锦当回事,崔寻芳说要送他,他就没犹豫的收下。眼前她做错了事,他怕受她连累,威胁,质问,帮别人对付她。   她说的没错,他对他们没有丝毫助益,白白占了她干净的身子。   他什么都没为她做过,让她这样绝望,宁可死,也要报复仇家。   也许是内心一向软弱,也许还有些许善念残存在他身上,这一刻他有些不忍,头一次向着她、为她说话。   崔繁锦就在他转身的一瞬,痛不欲生的跪地嚎哭。   她这一生,无人爱过,无人珍视。死了,亦不足惜。她把那人当哥哥,豁了这条命去,那人又岂度量过她将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在……胭脂胡同,绝户的那家院子……”   她声音很低,说完这句,就无力的瘫软下去。   赵晋翻身上马,没有犹豫,箭一般冲了出去。 第42章   滴水成冰的夜, 马蹄声嗒嗒响彻空无一人的巷道。   崔寻芳没准备勒索钱财,他只欲寻仇。   收买钱厨娘买菜的那家摊贩,晚上小院吃了饭, 人人都失了知觉。   火起得无声无息,有人闯入也不知。直到火势大了, 惊动了外头的人。金凤醒的很快, 她身在外间,距离火势最猛的里头有段距离, 因此不曾烧伤, 她第一反应就是闯进里间去救陈柔,可是突然横梁折断, 她被砸晕在地, 跟着木几倒下来压住她左肩。   无人遇难, 可最要紧的是, 陈姑娘不见了。   金凤醒转后,就陷入巨大的震惊和沉痛之中。   没人比她更清楚,如今的陈姑娘有多么脆弱。   她在保胎,卧床不得行走, 日日要烧艾, 要吃许多许多的补药。本就摔了一回,能保住孩子已是万幸, 她多小心啊, 连睡梦中翻个身都怕压着肚子。官人再如何爱惜孩子,亦不若陈姑娘之万一, 她是孩子生母, 孩子在她腹中, 她焉能不在意, 焉能不仔细?   可如今,起了火,她失了踪。   那丧心病狂的恶人,岂会怜惜。   任何一点伤害,都有可能让她一尸两命。   金凤自责,痛心,害怕,担忧,她根本不配躺着,她怎么能好好的坐在这里。陈姑娘失了踪迹,不知死活,她岂能安然躺在这养伤,她恨不得就此撞柱而死以偿失职之过。   可她还不能死,她要熬着,忍着,挺着,等得到陈姑娘的消息,要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要知道她究竟在哪里。   一匹枣红色骏马奔驰进窄巷。冷风灌入喉腔,刺得喉咙生疼。   他连每一个呼吸都是痛的。   他速度极快,比身后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更快。   没人比他更急切了。   这困厄,这劫难,因他而起。   这一切原不该发生。至少不应发生在她身上。   因她有孕,因他盼这个孩子,所以世人都知拿她母子来戳他是最痛。   街巷无人,这一片荒芜已久。   前头那间破屋年久失修,因发生过凶案,满门皆死,这些年无人敢靠近此地,更无人敢居住在那间屋。   外头隐约几个人影,似被马蹄声惊着,呼喝着什么,正欲四处逃窜。   赵晋的人行动很快,等他踢开那扇破口踏入,身后的侍卫便无声无息钳制住了院前那几个汉子。   赵晋一步不停,朝院中去。   隐约一声女人的惨叫,特别低,特别细小。   像被人堵着嘴,耐不住那疼,从气管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呜咽。   后面郭子胜赶到了,连滚带爬地从马上溜下来跟进去。   赵晋脚步停在屋门前,原来人到最恐惧的一刻,当真会迟钝,会大脑空白。   他手停在门板上,甚至一时忘了要如何将门推开。   “啪”地一声脆响,伴着男人的笑骂声。   女人只是呜咽,她连个句子、连个字都吐不出。   床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刺耳极了。   郭子胜顿了顿 ,见赵晋垂着眼,这一瞬像是傻了一般。他来不及问询,急速踢开了屋门。   赵晋的视线很缓慢,一点点的顺着地上丢着的一件袄裙、棉被,朝上看去。   她是什么模样,看不清。   她被一个男人的身影遮住,只见一条极白极嫩的腿垂在床沿上。   他爱她柔媚,爱她小巧的脚丫,每一寸每一毫,他都曾细细抚过。   这一刻,那腿有点陌生。   上头有两条鞭痕,纵横交错。   郭子胜惊住,不敢再朝内看。   崔寻芳这才知道人来,他回转头,瞧见赵晋,一瞬瞳孔猛缩,有些害怕。   可很快,他就换了副模样,勾唇笑了。   他从床上跳下来,将手里的鞭子扬起,拿给赵晋瞧,“哟,来得真快,你赶巧了,正到了最精彩的时候呢。赵官人,你这外房皮肤真细嫩啊,摸一把,滑不溜手,哎哟,可稀罕死我了。”   赵晋默然跨步入内。   崔寻芳握紧鞭子,朝后退了一步。   赵晋没理会他,走到那破败的架子床前,解下袍子盖在柔儿身上。   她闭上眼,不绝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淌。   他俯下身来,解开她嘴上堵着的布条。然后伸出手,将她拥住,缓缓抱起来。   崔寻芳阴笑道:“哎哟,赵官人也会心疼人呐?小娘皮身上细腻,抽几鞭子,直冒血,白的红的,好看吧?”   赵晋垂着眼,一言不发。   郭子胜招手叫人上前,按住了崔寻芳。   崔寻芳知道自己走不脱,从他决心掳走陈柔那一刻,就已经预知结果。   可他不后悔,只要能戳疼了赵晋,哪怕他死,也觉得值。   只是有点可惜,还没来得及做出更精彩的事呢。   要能有赵晋的儿子做垫背好了,最终最终,还是因他没忍住贪色,耽搁了最要紧的。不过……也够了!瞧赵晋这模样,失魂落魄,他没赌错啊,他没赌错!   他狂笑着,被人打了一掌踢了几脚,满嘴是血,仍笑个不绝。   赵晋怀抱陈柔,一步步从院落中走出来。   福喜上前,提着灯照来。   赵晋抱着人,蒙在袍子里,只露出一只坏掉的袖子。   她衣裳应是被人撕烂的,丝丝缕缕挂在身上。没全破,却也不能见人。   双足是赤着的,没有穿鞋。   裙子卷起一小块,小腿上一道鞭痕十分醒目。   福喜只瞧了一眼就心惊,再也不敢多瞧。   赵晋停在马前,他踯躅了。   此刻的她,如何乘马?太过颠簸,怕她受不住。   袍子底下滴滴答答,一阵湿涌。   柔儿掀开染泪的长睫,蹙眉说:“孩子……”   赵晋浑噩地垂下头来望着她,好像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仍在流泪,她并不想哭,不想软弱,可她忍不住,眼泪不受控。   她哑着嗓子又说:“孩子……”   那一团贴附在她身上,以她血肉铸成的东西,仿佛正在推开她,从她体内剥离。   她甚至听见液体流淌的声音,听见生命无声的嚎叫。   赵晋怔了下,转瞬,才震惊地低下头。   他的手,他脚底的石板路上。   滴滴答答,艳红的血。   他双目赤红,抱着她的手在疯狂的发颤。   福喜急道:“爷,送药堂,附近就有个药堂!”   赵晋像被人从梦中惊醒,他飞速转身,紧紧抱着她,翻上马背冲了出去。   顾不上了。颠不颠簸。   顾不上了,要惩罚谁,要让谁付出代价。   他的心是空的,这一瞬什么都没法去想。   适才看见了什么,经过什么,心底如何挣扎,都忘了,一点也忆不起。   他得救她,得救他们的骨肉。   要她活着,要她的孩子活着。   活着,就这么卑微的愿望啊。   活着就这么难。那年大涝,庄稼颗粒无收,娘亲病了,嫂子在孕中,她偷偷省下口粮,塞到嫂子碗里。她背着人,饿的肚子骨碌碌的响,那时她向上天祈愿,说只要有人能给她和家人一口饭吃,她愿为那人肝脑涂地,做什么都行。   那时她只想活着,想自己和家人能活下去而已。   后来,后来那个拯救了她的人,当真出现了。   听说省城一个大商人要找个阴命女人生孩子。天大的好事落在她头上,她濒死的家人终于能活下来。   她盼着新生,盼着还愿。   初见时,她在灯下挑起眼帘,瞧见他,把那个男人的影子烙在心里。   她告诉自己,这是她的恩人,她余生的一切,都将属于他,她只能用自己尚嫌稚嫩的身体去报答,用她一腔热忱和真心报答。   她想对他好。   知恩图报,不过是这么简单纯粹的人之常情。   可人的贪欲,当真说不准。哪怕是她这么单纯质朴的姑娘,也会被近在眼前的诱惑迷失了本心。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言行里也掺了假?   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纯粹了?   赵晋紧紧抱着她,他那条左臂伤后一直不大使得上力,但他抱她抱得很紧,很稳,即便他此刻栽倒、滑下马去,也一定能用这条伤臂裹住她将她护着。   他勒紧缰绳,一瞬都不放松。   转角马蹄打滑,驱使马匹的力量太大,速度太快了。   福喜跟不上,眼看赵晋纵马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大声朝那背影道:“西边第二条街第四家!平安药堂!”   他不确定赵晋有没有听清楚。他的声音混在响亮的啼声中,听来却是空落落的。   他见过很多残忍的事,也亲手做过不少。虽然他还年轻,但赵晋身边的人,没人手上不沾血。   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适才瞧见的那抹殷红可怖。   没人比他更清楚赵晋多盼这个孩子。   若是出了意外,若是没了……他不敢想,赵晋会做出什么。   三姨娘故去那年,赵宅死了多少人。   二姨娘想害陈姑娘的肚子,最后自缢而亡,回报官人的时候,他连眼都没眨,吩咐将尸身随意埋了,仿佛自幼相伴的情分也不过是烟云一场,根本不值得在意。   赵晋从来没有觉得,有一条街是这样漫长。   耳畔疾呼的风,伴着踏在地面上沉重的马蹄声响,嘈嘈杂杂,盖不住心跳的鼓噪。   怀里的人是那么安静,安静得没发出任何声息。   她乖巧的伏在他怀中,一如往昔,乖得像只黏人的猫,倚靠在他身上,柔软而纤细。   他曾喟叹姑娘的服顺体贴,喜欢她的温柔小意。跟跋扈的四姨娘、无趣的大姨娘、太妖媚的花娘子等人相比,她纯情可人,像朵清新的沾着露珠的野草,他尝腻了那些或名贵或冶艳的品种,偶然一试这等不加修饰的鲜活,也觉野趣十足,新鲜甘美。   热闹的日子过倦,一时兴起,试试小院双依影,对窗话家常,烟火气十足的日子,他也能过上一阵,待心里头那些烦乱事了了,就觉得无趣起来。他近来又开始流连欢场,已经有几日不曾步入她的院子。   这一刻他的心情是什么。   太复杂,无法言说。   转过弯,他终于看见那药堂招摇的旗。   他抱着人滚下马,——脚步踉跄,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支撑才没有跌倒,他抱着她,靠近药堂大门。   身后的侍从终于赶上来,将门拍得山响。   里头的人慢慢吞吞,喝骂:“谁啊,大半夜让不让人睡觉?”   门刚被从内打开一条小缝,外头那些凶神恶煞的侍从就撞开了门。   开门的不过是个守屋子的小伙计,一瞧眼前这黑压压一片人,和面色阴沉的赵晋,吓得腿直打颤。   福喜喘着道:“烦请你,喊你们大夫起来,替我家奶奶瞧瞧。”   很快,那郎中趿着鞋到了。   赵晋将人放在对着门的椅子上,站在她面前替她遮住拂过来的北风。   郎中一瞧她裙摆,就知是怎么了。   他有点为难:“这,该请个稳婆过来,夫人与小可男女有别,小可看不了这……”   “诊脉。”赵晋一直未吭声,骤然开口,声音又沉又哑。   郎中没听清,疑惑地抬起头,福喜上前,一脚踢在郎中膝弯,“叫你诊脉,废什么话?快给她看看,叫你看你就看!”   福喜说完,又朝身后一个侍从打眼色,示意去请稳婆。   郎中吓得不轻,白着脸握住柔儿的手,他蹙眉按了一会儿,又朝下瞧她血染的裙子,哆哆嗦嗦道:“夫人要生产了,只怕、只怕等不得……”   等不得稳婆过来。   赵晋知道。   他知道,那个她拼命想要保住、想多留在肚子里几天的孩子,此刻就必须出来。   保不住了……   不足月,诞下来,是生是死,谁说得清?   “劈一块地方出来,你有婆娘么,接生,现在,就在这儿。”   他下令,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郎中跪地道:“这位爷,小可、小可没接过生,小可不敢保。不过,不过小可可先替这位夫人施针,先止住血。夫人这模样脱力,只怕……生不出来,小可有个法子,针施在痛穴,把她……激醒过来,然后用以续力之药……就是、许是有点伤身体……”   关键时刻激发力量,必然是虎狼之药。   痛穴施针,一向是牢狱酷刑,八尺汉子都受不住,要用在这么弱小柔软的她身上吗?   可是,除此外,还有旁的法子?   任她这么流血,等血流干……   任那孩子憋死在母体,她也活不成。   赵晋两手在袖底攥成拳,启唇,吐出一字,“可。”   郎中连滚带爬去喊人来,很快辟出一块地,——不过就是在厅中竖了个屏风。   人影映在屏风上。   唯瞧不出她的轮廓。   她躺在那,脸色苍白,十分安静。   她早就晕去了。   移开袍子,郎中夫妇瞧见她身上的伤,手都颤了。   什么人对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下得去这种手。   她肚兜都破了,上衣遮不住私隐。裙子勉强还完整,亵裤也是整齐的。可推开裙子,还是瞧见腿上有伤。   数一数,七道鞭痕。   七条鲜明的印子。   这么细软的身段,这么娇美的人,怎么有人狠得下心肠,这样待她。   郎中不敢多瞧,给柔儿盖着衣袍,先行施针止血。   泥炉上小伙计在熬药,以往外头的药如何敢入她口,可此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根本没选择。   药端过来,不等赵晋吩咐,就有个侍从上前试饮了一口。   非常苦,非常烫,侍从脸色狰狞,朝他点了点头。   无毒,可用。   那苦又烫的药,被灌入她娇嫩的嗓子。   她好像呛了一下,微微咳了声。   赵晋攥紧拳头,紧紧盯着屏风上的影子,好像瞥见一丛青丝微动。   她醒了,但意识是模糊的,睁开眼,双瞳没有焦距。   郎中狠下心肠,刺入第一根痛针。   柔儿手臂下意识一缩,睁大眼睛发出一声呜咽。   赵晋靠近屏风,他瞧见一个侧脸从枕上仰起又落下。   像被捉到岸上的鱼,跳跃摆尾。   他想象了一下那痛度,没有想完,就听里头又传出一声。   呼声频密起来。   郎中不敢再留在里面,躬身溜出来,道:“夫人发动了,就要生产,爷……敢问若是有个急情,留、留大人?还是……”   赵晋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盼着这孩子平安落地。这样凶险的状况,他想都不敢想。   里头的人揪住身上的被子,挣得一头汗。她疼得不行,太痛太痛了。   她不知道该喊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知道孩子正在挣扎着朝外走,像是要将她肚子破开。   “爷、爷?还请您示下,情况凶险、实在凶险……”   赵晋抿着唇,他不想答这样的问题。   他想要个孩子,但没想过这孩子的生命要拿它母亲的性命去换。   陈柔才十七,好日子一天都没过过。   她就死在这里,像具被用完就弃的躯壳?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个年轻美好的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个跟他有血脉牵连的骨肉,想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有人承继。想要这世上有一个值得他用心爱护的人。想要一个解他苦闷的伴、一个能带给他希望的种子。   为此他不惜任何代价。   谁挡路,谁就该死。   可若是,这个人,是孩子的母亲?   在他眼睁睁瞧着她是怎样痛楚挣扎,在她因他而被伤害过后,他该如何说出“保小”这两个字。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外头涌进来几个人,不知从哪找到个年迈妇人,急匆匆就到了。   侍从低声道:“这稳婆匆忙寻的,不知手艺如何。”   总比没有好。   赵晋默许。稳婆匆匆洗了手,走到屏风后。   “哎哟这是怎么,这姑娘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哟,哪里来的王八蛋,这样待人家。这孩子斜着的,这是难产,难产了!赶紧,还怔着?给我拿把剪刀,去备热水,拿纱布,越多越好!快啊。”   听到拿剪刀,赵晋下意识地攥了下袖子。   那婆子给柔儿擦汗,又喂给她水,还跟她说话,“外头那些个人,哪个是你男人?你这伤他打得?这么个畜生,你拼死给他生孩子,可不值当!好姑娘,别哭,疼你就嚷,没事儿。”   柔儿哭得肝肠寸断,疼得脸都扭曲了,可她张嘴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去。   “大娘……他待我好,不是他弄的……”   “不是,不是……啊!好疼,好疼,救救孩子,救救我……大娘,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好闺女,你别怕。大娘帮你,帮你啊。”稳婆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她也是女人,知道这一遭多难过。   孩子不是说生就生的,那是鬼门关前挣命,那是拿女人的命换新生。   可是男人哪里能体会这苦楚,他们尚还要抱怨,怪女人生的孩子不如他意,怪生得不够多,怪生的不争气。   这厅里这样冷,外头站得都是人。风呼呼往里灌,那姑娘疼得却是满头汗。   赵晋没陪过产,他身边没人生过孩子。   他不知道,场面是这样凄惨。   他听见陈柔说想活。   她说她不想死。   她不想死。   他也不想叫她死。   过往岁月亦不是虚度。   他再狠心,也说不出不要她只要孩子的话。   她这样痛,这样难过,还要替他分辨,不要别人误会他是坏人。   这姑娘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傻!   “赵哥!”   郭子胜带着人到了。   一声呼唤,赵晋下意识回过头。   郭子胜吓了一跳,赵晋双目赤红,脸色阴沉得可怖。   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怔了一下方道:“赵哥,审完了,怎么处置?”   处置崔寻芳。   赵晋闭上眼,心底沉沉叹了一声。   “卸了手脚,叫他血涸而死。”   他说出这一句,就再也不言语。   那郎中听见这几字,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好像被郭子胜一打断,赵晋整个人都从混沌中醒了过来。   他迈开步子,靠近屏风,脚步没有停留,一路朝里走。   福喜动了动嘴唇,想劝,但话到唇边,终是一个字都没说。   赵晋看见榻上躺着的泡在水里一般,汗湿了头发和脸庞的人。   她苍白得,连唇上都没有血色。   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不时痛得抽搐一下。   稳婆掀开被子瞧了一眼,叨唠道:“姑娘,不能睡啊,睡着了,你跟孩子的命都没了。你得醒着,得……”   她话没说完。   ——   赵晋俯身,单膝跪下来,扣住柔儿的肩,噙住了她的唇。   他亲的很慢,很轻柔。   一点一点,抿着唇珠,舐着唇瓣。   他唇是热的,渡她以温。   他抚她的脸,在她耳畔轻道:“我记得你一直说,要我答应你一件什么。你乖乖的,等过了这关,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论是什么,我都能应你。你就是要天上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他声音虚幻得像从天际飘来的。   他不确定陈柔有没有听见。   “对不住。”   他垂头,握住她的手,“我说会一辈子护着你,护着孩子,我没做到。柔柔,陈柔,以后……”   他攥着她的手,没有说下去。   那郎中恍似终于醒过神,又端了一碗药来,说:“来再灌一碗,再灌一碗就有力气了!”   他婆娘扶着陈柔,赵晋松开手,瞧他们给她喂药。   一碗药只灌了一半,她忽然呕出来。   她半坐起身子,仰头长呼了一声。   那是怎样的一声,凄厉,痛楚。   稳婆高呼:“生了,生了,出来了!” 第43章   稳婆从被子底下拎出个血淋淋的东西。   赵晋被这一幕刺激到,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窒在胸腔猛然咳嗽起来。   稳婆用一堆素白的纱布包裹着孩子。   她在孩子背上拍了两下。   没声。   那一小团东西,脸上红的发涨, 闭着眼,不哭, 不动。   稳婆用指头勾了勾孩子的嘴,并没被东西呛到,它就是没动静。   “崽儿啊, 你瞧瞧你娘为了你受多大的罪,你醒醒, 哭一声, 哭一声啊。”稳婆怀抱孩子, 轻轻摇晃, 见它一直不动,伸指掐了下它脚底。   赵晋停住咳嗽,移目去看柔儿。   她早已脱了力, 人事不知,昏死过去。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没有声息。   他想起身,去把那团血肉模糊夺过来,抱在怀里瞧一瞧, 可脚步像灌了铅, 他动也不能动。   “崽儿啊, 你动动, 出个声啊。”稳婆轻拍着孩子,它太娇嫩、太脆弱了, 她用极轻极轻的力, 它小小的身体, 甚至一只手就能覆住……   “快,快去看看!”福喜推搡那郎中,被他推进来。   郎中哆哆嗦嗦靠近,伸出手,“给我看看。”   稳婆含了一汪泪,把孩子递过去就再不忍瞧。   郎中探了探孩子鼻息,又按压它胸腔。   赵晋转过头,眼睛红的可怖。   郎中按住孩子人中,稍稍用劲儿,手上的东西那么小、那么软,他有一种,会把它捏碎的担忧。   一下、两下、孩子还是没有反应。   赵晋撑住柔儿躺着的那张榻,摇摇晃晃站起,郎中挤压孩子的胸腔,稍用力,上下按动,手底下那娇弱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忽然鼓起。   然后——   太虚弱的一声儿啼。   一行热流顺着脸颊滑下,福喜抬手一摸,发觉自己竟哭了。   那声小小的、几乎微弱到听不见的啼哭,快把人的心脏都揪扯碎了。   赵晋垂下脸,瞥向柔儿。   活了。   他们的孩子活了。   尚未古到达瓜熟蒂落的时候,被迫提早来到人间。   他攥住柔儿的手。   她指尖冰凉,手心里全是湿涔涔的汗。   他不知道为什么牵住她,却不敢去抱一抱那个虚弱的孩子。   稳婆把小声哭泣的婴儿抱回怀里,朝下瞧了一眼,堆着笑道:“瞧瞧这小模样,以后准是个美人儿,夫人生了个千金。”   赵晋点点头,他平息了一会儿,撑着榻沿站起身,道:“辛苦你们。”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转回头,朝外头吩咐:“福喜,赏。”   福喜忙上前:“这位大夫跟夫人,还有这位大娘,事急从权,适才多有得罪,小人向您们请罪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们救了我们家小小姐,请受小人一礼。”   他跪地拜下去,不等膝头落地,就被郎中小心扶住,“使不得使不得,行医救人乃是小可本分,也是幸得有这位大娘在此,才能、才能平安接生。”   平安?   榻上的人还没醒。   她面色苍白这么睡着,当真无碍吗?   福喜不敢冲到里头,依稀瞧屏风上映着的影子,担忧道:“我们家奶奶尚未苏醒,不知……要紧不要紧?这会儿要将她和小小姐送回家去,不知能不能行?”   稳婆抱着婴儿,沉着面容道:“产妇最忌着风,这通间里外都是冰碴子,连个炭盆也未有。你们夫人动了大红,身上还这么多的伤,真真不知你们怎生照应的。就是个好人儿也受不住,遑论她是个大肚子?”   她越说越气,转回头见赵晋立在榻前还望着陈柔,忍不住道:“长得倒是俊,竟是个没心的。你媳妇儿适才受了多大的罪你瞧见了?我不要你赏钱,有这份心不若待你媳妇儿好点,人姑娘漂漂亮亮软乎乎可人儿,到了你手里就变成这模样,将来你闺女要是也受这么大罪,你想想你什么心情。”   她说得有点重,那郎中夫妇都替她捏了把汗,哪有稳婆像个教导婆子似的,竟开口闭口就指责人家错处。且这男人刚开口说要弄死个什么人,瞧这架势,可不是一般人家。   福喜怕赵晋生怒,连忙喝止:“你这婆子,乱言什么呢?”   稳婆笑了,“是我乱言?适才夫人还说,说她男人待她好,生死关头还念着他的好呢,多实诚个孩子,这得多深的情分呢。就算这身伤不是你们这位大爷弄得,可她给人欺负成这样,难道不是他没本事护好?罢了,罢了,我也真是疯了,这世上负心薄幸的还少了?天下男人就没个好东西!”   她上前一步,将怀里的婴儿往赵晋手里一塞,“我走了,我不收你钱,我嫌拿在手里烫的慌!这母女俩命都交你手上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完,狠狠剜了赵晋一记,扭着微胖的腰,拨开福喜朝外走。   赵晋手里多了个软乎乎的小东西。   他刚才一直不敢抱。   这一瞬,手里轻飘飘的,甚至察觉不出什么重量。   孩子还没睁眼,偶尔哭上一声,声音太弱了,弱的听不清。   她攥着小拳头,头上还有血污。   他抬指抹了下她的脸,骇然发觉,这孩子连头骨都是软的。   他忽然害怕,害怕这小东西。   郎中目视他婆娘,示意她进来瞧瞧产妇的情况。   郎中夫人一瞧赵晋,见他摊开两手捧着那婴孩,她连忙凑过来,“大爷,孩子不是这么抱的,您仔细她骨头,可别闪着了。这么托着脖子,您对,横着抱……”   赵晋没有躲,被那妇人握着手,将手掌放置在正确的位置上。   此刻他怀里抱着的,是他的血脉,是他的孩子。   他盯了那孩子片刻,转过头,见妇人正在轻拍柔儿的脸颊唤她,赵晋哑声道:“她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可以乘车吗?”   郎中夫人为难道:“本是不能挪动的,适才施针止了血,怕一挪动,又要动红。可这里头凉风直吹,再叫她在这儿,反倒不利。爷若是能弄辆不透风的车,裹着厚被卷着抱上去,再叫我家男人跟着,随时备好上车施针,许是能成。”   赵晋点点头,道:“福喜,你去准备。”   郎中夫人又道:“孩子也得多穿点儿,您等等,我上楼去取两件袄儿来,给她裹着。”   这孩子来得太匆忙。早早为她准备好的东西此时一件儿都用不了。   车很快就有了,怕车帷遮不住风,又挂了厚厚两张被子在车门前。   妇人替他抱着孩子,赵晋携着柔儿,将她放置在车里,炭盆火烧的很旺,他衣袍都皱了,一身是汗,车厢里闷不透风,很不舒服。柔儿还没醒,她依旧闭目睡着。   婴儿也送进车里,许是饿了,不停地小声地呜咽。   赵晋接过她,伸出指头触了触她软乎乎的小嘴。哭得像只奶猫,整个人也就像只猫那么大而已,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实在有点丑。   一点也瞧不出像他。   瞬间,一只非常小、非常软的手握成拳,攥住了他的指头。   怀里那小人哭声也在这一瞬低弱下去,仿佛有了指尖温度的抚慰,她的饥饿痛苦也减轻了不少。   血脉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那小家伙,登时就止了啼哭。   赵晋忽然眼热,一瞬心脏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拳。   何其震撼,何其惊喜。   他渴盼多年的东西,今日终于落地。   新扬胡同着火,院子不能再住,月牙胡同那边冷灶冷炕,福喜提前就派人去指挥交代。   马车一路向前,在晨曦中停在巷口。   之前找好的乳母已在旁候着了,上前接过孩子,然后赵晋抱着柔儿下了车。   许是突然而来的寒气刺激了她,她身子缩了缩,朝赵晋怀中贴去。   他抿唇不言,一路将她送进辟出来的暖阁里。   火炉烧的很旺,屋中暖如春日。   几个婆子接替赵晋上前探看柔儿。   他被婆子笑着请出来,立在门前,一时不知该去哪儿。   天光大亮,下了一夜的雪也停了。   婴儿终于得到哺喂,吃饱了,安静的睡着。   金凤肩上的伤只粗略地包扎了一下,裹着纱布白着脸奔到屋中,跪在炕沿前说“奴婢失职”。   柔儿睡了很久。   赵晋一直没走,婴儿睡着后,他就来到暖阁,坐下来,静默了好一会儿。   她睡得很沉,面容安详、平静。好像那个梦中的世界并无痛楚,比他们身处的环境要美好得多。   他看见被子外头露出她纤细的颈,那里有一处鞭伤,他徐徐掀开被子,挑开她身上新换的衫,指尖描绘那伤的形状。   他一言不发,又替她理好衣带,掖好被角。   多年飘零,酒色生涯,任何一个他宠爱过的女人似乎都比她更耀眼。只是她仿佛有种魔力,时间在她身上流淌得格外慢,连带将他也带入这细水长流的世界。午后的窗下,他枕在她腿上瞧书,抬眼看去,总能瞧见一大片阳光罩在她头顶,那一头秀发亮而软,那张面容从容而沉静。她总是一脸温柔。她小心翼翼,尽心服侍,从不要求太多,也从没仗着他的宠做过任何出格的事。甚至不论他对她做过什么,也不需愧疚甚至不需补偿。   她好像没有性格,面容模糊。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被遮在屏风之后哀声长呼,生死艰难之际,他那颗铁硬的心,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忍。   微曦的晨光透过窗格印在地上,床幔垂下一片,轻柔缓和着那光。她苍白的面容在斑斓的光色中映入他眼底。   就在这一瞬,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眸色迷茫懵懂,在瞧见他、认出他那瞬,黑瞳之内立时淬满了光。   “爷……”   嗓音发涩,喉咙刺痛。   赵晋喉结滚动,扯开唇角,对她笑了一下。   “爷,我怎么了?”   她好累,好疼,周身火辣辣的,疼得受不了。   赵晋抬手,按住她单薄的肩,“你没事,你会好起来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轻松一点,“孩子也很好,阿柔。”   “我们有闺女了。”   “我……很知足。”   他笑了下,又道:“浙州未来的女霸王,正在乳母怀里睡得香呢。你先歇会儿,不急,我就坐在这,陪陪你,你欢喜么?” 第44章   他扶她去瞧孩子。   稍间暖烘烘的炕上放置着柔软的襁褓。   婴儿睡得很甜。   她握着小拳头, 微微蜷缩着身体。肤色微微泛红,头顶有丛柔软微曲的绒毛。   乳娘给她洗过澡,已经换上了柔儿做的衣裳。   新杨胡同院子着火, 新做的几乎都烧毁了,好在月牙胡同还留有许多。轻软的质地, 一针一线都做的很仔细。   柔儿见着她那刻,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饶是眼前这个婴孩,小小皱皱的还称不上美好, 因着不足月,生得比寻常新生儿更小, 瘦瘦的一团, 可瞧在她眼底, 是件多么珍贵的宝物啊。   这是她怀胎数月, 小心呵护,拼着性命诞下的孩子。   她想伸手抱一抱这小东西。   可她睡得多熟多好啊,柔儿不忍吵醒她, 手掌在旁虚虚描摹着孩子的轮廓,她想象着她的温度和触感,心软成了一滩水。她想到母亲每每提及不得己将将她卖了时止不住的眼泪和愧疚,是啊, 得是多狠心的娘, 才舍得丢了自己的骨肉?那得多心痛啊。   她想过, 等生下孩子, 就算给了赵家交代,就算偿还了他的恩情, 到时便有底气求去, 可如今瞧着孩子, 她迟疑了,她当真能为了自己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亲手抛了孩子吗?   她心中有些难过,转回身来,一抬眼,却见在旁沉默的赵晋,目光盯视着炕上那一团,眸底尽是温柔。   他需要一个继承人,她本以为他会盼着这是个儿子。可瞧他如今这眼神,这表情,他爱这个孩子爱到骨子里去了,他原来与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他说,若上天执意不叫他有子,那便好生培养闺女,将来招赘入门,替她择个能生养且懂事的伴儿,不叫她因为家宅不宁而牵扯精力。   她起初听时,以为他是逗她的。因为他这人从哪方面瞧,都不像是个疼孩子的人,甚至她有想过,将来若是儿女忤逆,他得多么凶神恶煞,得多盛气凌人。   她对他还是不够了解,实在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目光去注视一个人。他这样喜欢,也许她是可以放心将孩子交给他的吧?   柔儿身体很差,鞭伤加上难产,让她原本强健的身子骨,变得格外柔弱。   一连几天高热不退,镇日昏沉。   孩子瘦小,身体也不大好。   这些日子赵晋留在这儿,哪儿也没去。   郭子胜来了一回,贺他生女,送了份挺贵重的礼。   落雪的傍晚,两人在书轩说话。   郭子胜提及崔寻芳,“……总算才知道,为什么这货喜好虐打那一流的,”凑近赵晋耳畔,压低声道,“那儿有毛病,硬不起来……”   他打量赵晋脸色,试探道:“哥不必介怀,小嫂子没吃大亏……”   赵晋是知道的,一开始就知道。   他面无表情道:“人死了么?”   郭子胜有点心虚,“哥,真叫他死啊?手脚都卸了,天冷血凝的快,还喘着气儿,也算命大了,我叫人先关着,还得问问您,到底曾经跟咱们一块儿的。”   赵晋冷笑:“看来,崔姨娘枕头风吹得不错,如今你是连我的话都不必听了。”   郭子胜被揭穿老底,闹了个脸红,“哥,我错了。今晚上我就叫人重新放血,明儿再来回您。”   赵晋不吭声,他咬咬牙,又道:“我送崔姨娘去家庙当姑子赎罪,从今往后再不叫她瞧见外头的太阳。”   赵晋仍是不语,郭子胜便急了,跳起来抱拳道:“哥,我真错了!今儿晚上俩一块儿送上路,您消消气儿,怪我,是我太没用,着了人家道了。”   赵晋笑笑:“也不怪你,打小这几个里头,你就最心软,好说话。按说人进了你后院,就算是你的人,当留几分情面。可伤得不仅是我屋里人,更是我头一个孩子。母女俩能留条命,那是他们命大,不代表姓崔的不该死。不过叫你动手,到底是为难你,走,我跟你去瞧瞧崔寻芳。”   他撩袍站起身,就朝外走。   郭子胜一脸挣扎,心中暗叹,不敢落后,忙追了上去。   马车驶入郭家大宅侧门处,早有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在候着了。   郭子胜在家行二,他有个哥哥,是郭家嫡长,因性格木讷,一直凑不到赵晋身边儿,听说赵晋来了,忙推了外头的事回来等着。   大厅灯火辉煌,远看灿然一片,赵晋和郭子胜绕过假山,直接去了僻静的地牢。   不比浙州衙门大狱,郭子胜家这座地牢原是关着个疯了的太姨娘的,后来家中犯事的女眷也多关在此。   此时崔寻芳正躺在石床上哼哼唧唧的喊疼。他手脚上都包着白布,微微渗出一点血。赵晋立在牢前笑了声,笑得郭子胜心里直发毛。赵晋交代他的事,他很少会干不好,实在是碍于崔姨娘夹在其中,他才难做。为了诱出崔寻芳的藏身处,他答应崔姨娘要保她。保着保着,俩人就滚到了一处,处上几日,就有点舍不得,今儿原本是想趁着赵晋得女正高兴的时候,过去探探口风,试探有没有留崔寻芳一命的可能,没想到赵晋这样机警,登时就瞧出了他意图,且不再放心交他处置,自个儿亲自来了地牢。   “崔寻芳,赵哥来瞧你了。”他垂死挣扎,只盼赵晋给他留点脸面。   崔寻芳听见声响,转过头来,一见赵晋,怒目圆睁,就要朝牢门扑来。   可他失去双足,根本不能行走,一翻身,就滚落到地上。他口中骂骂咧咧,诅咒赵晋。   郭子胜闭上眼,根本不忍再瞧。他好心想留下这人一命,可这人根本自己都不想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逞口舌之快?   赵晋没有理会崔寻芳的恶言恶语,反倒因他这份胆色有些欣赏他,等他骂够了,再骂不出什么新鲜花样,赵晋才开了口。   “把他提出来,适才他骂了几句,便划几刀。”   从人面无表情,不等郭子胜吩咐就取了钥匙过来拿人。   崔寻芳被拖出来,挂在刑架上,动刑的人有点为难,赵晋被人骂,他们听都不敢听,哪还会数着骂了多少句?   正为难间,崔寻芳缓过劲儿来,又骂上了。   施刑人不敢再犹豫,先揪住舌头,在上划了一口子。   崔寻芳叫的杀猪似的,还没喘过气儿,大腿上又落了一道子。   不一会儿整个人就都没了劲儿,他歪着头,眼泪鼻涕血珠混着往下淌,郭子胜不忍瞧,对赵晋道:“哥,这里头腌臜,要不咱们先出去吧。”   赵晋不动,他抱臂站在旁瞧人行刑,似乎觉着光用刀子还不够解恨,抬起手张开手掌,“把他那根鞭带给我。”   郭子胜亲自去取了那根鞭子,递到赵晋手上。   往常瞧着他挂在腰间当革带束着,如今拿在手里,才觉出颇有分量。带钩是个爪形,末梢极细,轮起来打在人身上,立时就能见血。   赵晋想到这上面,就染过陈柔的血。   她那身细皮嫩肉,如何能捱得住这个疼法?   赵晋上前两步,试了试鞭子长短,随手一挥,发出响亮的破空声,跟着就是抽在皮肉上的声响。   一道细长的血印子刻在崔寻芳身上。   此时崔寻芳早被酷刑折磨得受不住,只求速死,不想再受这些零碎折磨。   他使劲睁开眼,努力挤出一个笑来,“赵晋……怎么样,使着带劲儿吗?”   赵晋勾唇笑了下,又一鞭挥上去。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用这个、抽的那大肚子女人?她肉可真细嫩啊……摸一把,滑溜溜的,就是肚子碍事儿,你要是晚来会儿,我就能把那孽种取出来,把你那妞儿,从里到外玩、玩个透……,我就是死,也值啊……我崔寻芳,让堂堂赵官人做王八,哈哈……哈哈哈哈。”   郭子胜一听这话,心道坏了。   崔寻芳这就是寻死,他是当真不想活了。   郭子胜下意识去瞧赵晋神色,奇怪的事,赵晋并没有露出恼怒的样子。   他平静得好像只是听人话了句家常,只是手上将鞭子握得更紧了。   他挥鞭的速度快了些,一道一道风声,直钻入耳。   郭子胜不忍闻,借口要上茅房,带着人从里躲了出来。   夜色中雪花晶莹,红梅开得正艳。   郭子胜有点惆怅地想,可惜这么迟才发觉崔氏的好,没恩爱几天,就得亲手把她送走了,只怕这辈子再没机会相见。   若是赵晋肯给她条活路,不见也好。总比瞧着她年纪轻轻就丢了命的好。   赵晋在内停留了许久,踱步出来,给外头的灯火一照,发觉脸上身上都有淡淡的血点。   郭子胜留他在家洗漱吃酒,赵晋没应。   他乘车回到月牙胡同,怕一身血吓着里头那对母女,在书房叫水沐浴过后才去了后院。   柔儿刚清醒了一会儿,婴儿被乳娘抱到暖阁给她瞧。   她还发热,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不敢叫她靠的太近。   金凤端着刚温好的汤送进来,一撩帘,就见着赵晋在外坐着。   她笑道:“爷怎么不进去?”   赵晋摆摆手,示意她别理会,金凤只得一屈膝,端着托盘进了暖阁。   赵晋在外听着柔儿和孩子说话的声音。   她声音很软,很柔和,他隔墙也能想象到她此时的模样。   这一室温馨,他怕自己贸然走入,将这份温馨宁静打破。   他知道柔儿怕他,里头那些乳娘、婆子也怕他,他一进去,谁都不敢说话。   金凤扶柔儿坐起身,将碗递过去小声道:“爷在外头呢,刚回来。”   柔儿怔了下,温言道:“这个时候了,叫钱厨娘捏几个小馄饨,做两个小菜摆在稍间吧,这个时辰回来,多半没吃好。”   金凤抿唇一笑,应下了,赶紧去厨上吩咐。   片刻东西端上来,乳母也把婴儿哄睡了,抱到稍间儿给赵晋瞧,“今儿夫人精神头好,小姐也高兴呢,睁着大眼睛瞧她娘,说什么都不肯睡,这不,还是夫人哼着歌给哄睡的呢。”   赵晋适才听见了,姑娘娇柔的嗓子唱着小曲儿,以往他觉着她声音叫床时很好听,喜欢故意摆弄,叫她出声,还教她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取悦自己。可如今这声音温柔神圣,竟令他生出些许羞耻之意,觉着自己往日太过。   这是个实诚本分的好姑娘。   赵晋举步朝内走,撩开帘,见她正坐在床头摆弄几件孩子的小衣裳。   她身体亏损严重,这几日清醒的时候甚少,睁开眼不是瞧孩子就是做针线,好像争分夺秒,有什么紧要事催促着她似的。   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形在她头顶罩下一片阴影。   柔儿起身要行礼,被他按住肩。   他勾着她腰,将她抱起来,单膝抵在床沿,缓缓将她置于枕上。   他垂头亲她的唇,抚着她脖子上那道伤,轻声问:“今儿好些吗?”   柔儿两手撑在他肩膀,抑着他滚烫的呼吸和新生的胡茬带来的痒意,小声道:“还、还好。”   赵晋瞧她皮肉结了痂,上过药,放下心来,柔声道:“好生抹药,仔细留了痕迹。”   听在柔儿耳中,就觉他许是嫌弃自己身有疤痕。   她抑住喉腔的涩意,张开眼瞧着头顶悬着的流苏。赵晋隔衣覆住那雪圆子,摸着一抹水痕,他怔了下,掀开浅紫色上衫下摆,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   柔儿不敢瞧他,别过头小声求他:“别、别咬……”羞得睁不开眼,脸上也红了一片。   赵晋捧住她脸颊叫她扭过头与自己对视,他眼底沁着抹浅淡的欲,瞳仁映着火烛的光点,“等你好了,带你去吃牛乳糕,白白的,又圆又软,缀着颗樱桃,鲜亮亮的,一咬还有蜜汁……味道很好,你知道的,爷就好这口。”   他没个正经时候,这话根本听不得。   柔儿捂住脸要背过身去,他搂着她不肯,还在她腮边咬了一口,“心肝儿,你可真甜,爷都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了。你快好起来,别这么病着,不然,你瞧瞧,你连推爷的劲儿都没有……”   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闹够了。   柔儿伏在他怀里,咬唇道:“爷,您还记着答应过我一件事儿么?” 第45章   她不是头回这样问了, 她向来俭素,也不爱那些首饰珠宝,能提出的要求也不过是想回家瞧瞧家人, 他倒有些好奇,能叫她如此念念不忘的条件是什么。   他递过胳膊给她枕着,然后收紧臂膀将她抱在怀里, “你不若说说看,但凡爷能做的,无不应允, 你这样郑重其事, 倒叫人越发想知道了。”   “我想……”   话音未落,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哭声。   婴儿哭得凄厉, 听起来像是极不舒服。   乳娘将孩子抱起来轻哄,怎么也哄不住。   柔儿有点着急, 她翻身坐起来, 想去外头瞧一眼孩子, 赵晋按住她道:“你别起来。”   他声音微扬,朝外道:“把她抱进来。”   得他吩咐,乳娘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不知是怎么了, 踢了被子一直哭个不停,也不肯吃。”   赵晋面沉如水, 怪乳母办事不利。   他沉下面容, 气氛就随之降至冰点,无需他出言斥责, 乳母就已噤若寒蝉, 不敢抬眼瞧他。   柔儿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来, “抱过来,给我吧。”   乳母如逢大赦,忙快步走来,将孩子送入帐中。   柔儿抱住婴儿,瞧她裹着一重襁褓,外头还包着厚被,她探手摸了摸孩子的衣领,果然里头汗湿一片。   柔儿道:“外间炕烧着吗”   乳母点头,“天儿冷,怕小小姐冻着了,时时瞧着火呢,不敢叫它熄了。”   柔儿松了口气,“她盖得厚,炕又热,被子太重,她热起来又踢不掉被子,所以才哭起来了。”   她将外头包着的厚被解开放到一边,“去拿件轻些的袄给她换上,大人盖多少,就给她盖多少,别裹得太厚了。”   乳母依言去办事,等一切收拾停当,小姑娘果然止了哭,小小一团玉雪可爱,躺在帐中睁着水亮的眼睛认真瞧着柔儿的脸。   婴儿的眼睛干净得像夜明珠,眼底倒映着柔儿的影子,她单是这么瞧着这小东西,就已心软得快化了。   赵晋凑上来,在后拥住她腰身,“给孩子选了几个名字,总觉不如意,你可有合适的提议?”   柔儿替孩子掖了掖被角,转过脸来,“我能替她取名吗?”   赵晋瞧她小心翼翼又有点跃跃欲试的模样,抬手揉了揉她发顶,“当然可以,你是孩子娘亲,不必这样小心,你有什么想法,尽管提。”   她在他面前,未免太小心谨慎了,从前他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以她的身份,她确实没资格,将来便是抬了姨娘,在府中也不过是半个主子,见了孩子不能唤名,只能呼作“姑娘”,孩子也只能喊她一声“姨娘”,甚至见了面,她还需向孩子行礼。   许是因着她生产之时他就在侧旁,所以对她受了什么样的苦捱了什么程度的痛都了如指掌,他深感自己没办法,只把她当成一个通房丫头,抑或是姨娘。   所以待她生产过后,他也没准备,将她迁回家去给个名分。   如今一切恰到好处,他甚至有点享受目前的生活。她很细心体贴,对他是,对孩子也是,他相信没人会比她更懂得如何照顾这个孩子了。   柔儿轻道:“孩儿是在平安药堂出生的,我对她也没有很大的企盼,只望她这一生平安顺遂,不要受苦,有人疼爱,轻轻松松。”   她握住他的手,郑重地道:“我想唤她‘平安’,小名儿就喊安安,行吗?”   赵晋下意识就想驳斥,“赵平安”?这是什么俗气名字。   可他垂下头,望进她澄澈见底的眸子,那一瞬到了唇边的讥讽又咽了回去。   他默了会儿。柔儿脸也垮了下来,她几乎能想到他要说什么了,她确实没读过什么书,也没那么多好听的名字可以想,她所取的不过就是自己对孩子所寄予的最大愿望罢了。他一定觉得她很可笑吧。   她有些挫败,垂下眼睛覆住眼底失落的情绪,“没关系,我只是……”   “也好。”赵晋打断她,捧住她的脸,令她抬头望住自己,“我觉得不赖,以后闺女就叫安安,赵平安,甚好。”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他异常的好说话,温和得不像他。   他哑然失笑,见她适才还愁云密布的脸上瞬时见了晴光,心道,这点事就足以令她感动成这模样吗?   她扑上来,在他腮边飞快落下一吻,“爷,您真好。”   他哭笑不得,这就算好?她倒是个识好歹的,总将他的好处挂在唇边,可他给她买东西送房契,给她钱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高兴。他背地里照拂她哥哥的铺子,若是给她知道了,会否要感激得“以身相许”了呢。   他想到这,便有点心猿意马。   抬了抬指头尚未动,食指就被一个软软的东西包住了。   他垂下眼,瞧见自家闺女正用那只白生生的小手攥着自己的指头。那双眼睛真干净,干净得令他为自己适才的念头生出了羞耻之心。   柔儿瞧他俯下身,像个大孩子似的捧着安安玩闹,她心里默默一叹。如今还未出月子,那件事,等过段时间再提好了……其实她也不舍,她实在纠结的很,当初想要离开的念头,在瞧见这个小人儿之后,变得不再坚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出那样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   赵晋得女的消息雪片一样飞向大街小巷。赵宅里几位太太姨娘却是最后才知晓的。   卢太太来到上房,好生劝了卢氏一回,“……如今闺女也生了,总不能再叫她利用孩子勾着赵官人不着家,外头都传成什么样子了?说你说得多难听的都有,你们俩的事儿都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原先我就劝你,把人早早弄回来,人在眼皮子底下,遇事容易处置。如今两头安家,这算什么?你才是赵官人明媒正娶的妻房呢,作甚要便宜了外头的野女人?”   见卢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卢太太越发着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给我个准话,我跟你哥天天吃不香睡不着的愁着你的事儿,你倒没事人似的,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卢氏轻蔑一笑,“你们的意思,是想我抱养那孩子,当成自个儿生的,自欺欺人?”   卢太太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嫡母抚育子女,这是天经地义,虽是个姑娘不假,可金贵在这头一个上头,官人难免新鲜、喜欢,你拉不下脸面缓和我知道,也不必你开口提,回头叫你哥找赵官人吃个酒暗示一番,他自然就明白了。疑霜,可不能再任性了,你先被禁足,后被撵去庄子,这一年来,都没得过他一个笑模样吧?你再这么作下去,迟早这个家也散了,你擎等着要给旁人让位不成?咱们家可不是过去的总督府了,如今一切得仰仗他、瞧他脸色,人在屋檐下,再怎么不想低头,也得认清现实呀。我不瞒你,你哥前阵子,在赌桌上又没了两万多两,织懿夫家给的聘礼,几乎都散尽了,你还有个侄儿要读书,靠你哥,靠得住吗?”   卢太太越说越伤心,摸出帕子开始抹泪。卢氏心烦意乱,起身推开窗,让雪沫子随风飘进来,落在温热的脸上,才觉心里沉静了些。“行了,我知道了。”   卢氏伸出手,摊开手掌接住落下的雪籽,“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爹娘临终也说,要我认命,要我好生服侍他。从那时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是卢家大小姐卢疑霜了,我就只是个,为了活命、为了钱,陪他睡觉的一个婊子。”   赵晋接到卢家的帖子,是在两日后,那是个午后,柔儿抱着安安,正在哼歌哄睡,他手里拿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福喜托金凤将拜帖送进来,他随意瞟了两眼,心里已知卢家有什么打算。   夜里在卢宅设宴,金燕角过去两条街,朝东走头一家就是卢府。为了卢氏方便与娘家往来,当初他精心挑选了这处地方,重修宅院,一切置备得妥妥当当,然后才接了卢青阳一家进来。   还记得当初他们兄妹二人在家里遭难后头一回相见,当初卢家遇着那么大的事,他也没见卢氏掉过泪露出过颓败的样子。那是他头回见着卢氏的眼泪。   佳人梨花带雨,哭得令人心碎,他温声欲要安慰,却只遇着一张冷脸,她擦干眼角的水珠,连个眼尾都没扫他,挺直背脊决然去了。   他其实早就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影子。   当年卢家出事,她曾托人给那人送过信,期望那人能来救她。   可她不知,那信送进去了,那人在窗前匆匆瞧完,当着他面将信纸丢在火盆里燃了,还回头对他尴尬地笑笑,说:“文藻兄见笑,总有些痴缠女子,不时写些见不得人的情信来,子儒烦不胜烦。”说完,便转脸吩咐仆人,“再有这种腌臜东西,不要送进来碍本公子的眼。”   谁也不知,他对她的字迹有多熟悉。她幼承庭训,一手字与她父亲如出一辙,他透过纸面瞭见一个“霜”字,如何不知是她?   多年来许多心事,他未曾向任何人提及。   当年初入仕途,她父亲将他引为关门弟子,虽无师徒之名,却有父子之义。   她轻视他出身,从未正眼相视,只当他为攀附,误会深重,他从未解释。   后来纠葛太深,更不知从何说起。他索性闭口不言,为还她父亲当初恩义,他不介意受些委屈。只是不想,到得后来,终成这般田地。他当真已厌倦透了。   从卢家离开回到月牙胡同时,已是子夜时分。   屋里燃着暖香,扑面如春风和煦。   柔儿尚未入睡,他轻手轻脚进来,立时惊动她。   她抚了抚头发,站起身,上前揪着他袖子,急道:“爷,是不是太太想抱养安安?   今儿他去后,府里两位姨娘来了一回,提及府里的惯例,正室无子,多要抱养妾侍的孩子。通房丫鬟更没资格把孩子留在身边。   她细细算着日子,再有十来天,孩子就要满月,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若是当真要走,最后这些日子,就是她最后陪伴孩儿的机会。难道连这么几天时间的相处,亦不可奢望吗?   又或她能想通,不走呢?她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就要被迫与孩子生离,这要她如何接受?   她只盼他慈悲,莫要如此残忍。   却见他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温柔的掌心覆住她手,“为孩儿着想,养在太太名下,于她于你,都是一件好事。” 第46章   卢氏身为正房太太, 孩子养在她名下,就可算作嫡出。且卢氏知书识礼,对比不会认字的陈柔, 显然是更适合教导子女之人。   卢青阳今日所言,正是这个意思。   可柔儿刚刚九死一生诞下女儿,尚未足月就要忍受生离之苦, 她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都无法接受。   她抿唇不语,背转过身去,眼泪涌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说不, 她自己也曾生过要将孩子留下来自行离去的心思, 可眼前当真要让把安安抱走, 她接受不了, 怎么也接受不了。   赵晋从后拥住她,摩挲着她头发, “怎么, 你不愿意?将安安给了太太, 也免你这样操劳,早日养好身体,我们还要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   她不答话, 心乱如麻, 不知从何说起。她捂住脸,哭得肩膀抖动。赵晋笑了声, 拿掉她手, 将她扳过来面向自己,“怎么, 你舍不得?”   他抬指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你如今身体尚未养好, 孩子夜里啼哭,你也跟着醒了,每日睡不几个时辰,我私心想着,愿你多歇歇,早点好起来。”   “再说,”他捧着她的脸,在唇上亲了一口,“你心思都在这小东西上头,连爷都忽略了去。”   柔儿眼泪一串串往下掉,避过他的唇,又推掉他的手。赵晋嗤笑出声,见她挣开要逃,一弯身,直抱起她,“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爷这是疼你,你倒记恨上了?”   柔儿挡着脸不给他瞧自己落泪,哑声道:“我舍不得安安。”   赵晋将她置在帐中,俯下身来将她扣住,“那你想怎地?就让闺女一辈子随你缩在这院儿里?还是你想进宅子,当姨娘?”   进赵家大宅,和大姨娘四姨娘他们一块儿被遗忘在后院?   太太姑且有个名头,有权力,有娘家可以来往。她呢?今后兄嫂上门,要先去给另一个女人磕头,准不准见,能不能见,全凭旁人发落。   她如今事事不敢自己拿主意,什么都要问问他的意思,将来进了府,做姨娘她是最末一位,头顶上那么多人能对她作威作福。   况且,孩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己不能抱不能管,且还得听她喊别人“娘”?   她刚跟赵晋的时候,这些事一律不敢想。能吃饱穿暖,住间大屋,已是太奢侈的事了。可如今有了孩子,她变得越来越贪心,想法也越拉越多。   赵晋边说边解她领扣,她伸手推他,不叫他亲近,他扭住她手腕扣在枕上,“心肝儿,闹什么脾气?爷句句都是为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柔儿别过头,闭上眼不想瞧他满脸色欲的模样。都这个时候了,他想的也还是床笫上那点事。   明知如今不能真刀实剑,他也要占尽便宜才肯老实。她越想越气,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抬手,将他推掀在旁,坐起身来,把身后的枕头也丢在他身上。   赵晋愣了下。   从买了她来,除了明月楼那回小小的龃龉,她几乎没有违逆过他,没跟他说过“不”字。   抬眼看去,她眼泪涟涟,横眉冷对。他挑了下眉头,翻个身仰躺在她身侧,扬声笑起来。   “我的乖,生个孩儿,有功劳了?都敢跟爷动手了?”   他没生气,重新爬上去将她抱着,“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暂先养在这儿,等过个一年半载,你身体好了,孩子也壮实些,到时再安排你们的事。你放心好了,爷必不亏待你。来,让爷瞧瞧,这点事就哭成这样,郎中不是说了吗,月子里不能哭的,仔细坏了眼睛。”   柔儿抿唇垂目,半晌不言语。   赵晋低叹一声,“好了,爷这么给你陪小意儿,你也给爷几分面子。”   柔儿顿了顿心神,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痕。她仰起脸,认真瞧着赵晋,“爷,前几日我问您,还记不记得您答应的事,您说不论是什么,都会应承我。我如今想好了,我再问您一句,您不会反悔吧?”   赵晋指尖捻着她嘴唇,眯眼打量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你别跟爷说,是想要自个儿养着孩子一辈子。”   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柔儿听懂了,即便如今他肯缓和,准她和孩子先在一块儿住着,在孩子懂事前,总是要解决如今这种局面。赵家大姑娘不可能一辈子养活在外房手里,将来她大了,自己都要为此抬不起来。既然如此,她还能有什么盼头?   柔儿别过头,强忍住快要滑落的泪珠,喉咙发紧,艰难地道:“我想求爷一个恩典,等过几年安安大了,就准、准我赎了自身。”   赵晋落在她下巴上的手顿住,他眸中混沌的情欲一瞬散尽。   他撑起身,跪坐起来。   他打量着她,见她扯过被子遮住自己散乱的前襟,脸上有抹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倔强。   他习惯性地笑了下,“你再说一遍?”   柔儿掩被坐起来,靠在床头幽幽地道:“我想很久了,爷身边不缺我一个伺候的,如今安安也有了,如爷所言,将来总是要安顿我们母女,孩子不可能在外头住一辈子,若是等她大了,注定不能在我身边儿,那我宁愿躲远点儿,也免成了她的污点。爷也知道,我难产伤了身子,亏损极大,将来只怕不能再生。爷买我来,就是为了生孩子,既然无用,我又何必在此碍着您眼。”   她说完,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滚。她抬手抹了一把,她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一刻好生厌恶这个身份,厌恶这个对自己亲骨肉去留毫无办法的懦弱母亲。   她推开被子爬起身,到床角摸了个小荷包出来。   细细的指头打开那荷包,倒出来一沓银票,还有月牙胡同这间院子的房契。   “爷给的东西,我一直好生收着。这两年来,花用您不少,我知道自个儿还不起,哥哥嫂子一直鼎力相助,月月给我送钱来,这点散银子,算、算您养活我这些日子的……爷,今后您就当我是个伺候安安的婆子,容我将她带大些,到时、到时就准我赎了身吧,行吗?”   她说着,就跪下来,“求爷恩典,就应了吧。”   赵晋望着眼前人,这样陌生,这样疏离,好像从没真正认识过她一般。   原来她不是不爱珠宝首饰,是怕贪了太多,将来牵扯不清?   他倒是小瞧她了,在他身边软语温言乖顺伺候了两年,竟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思。   她从头一回他问她有什么心愿时,许是心里就已打定了要离开的主意。他就这么被她玩弄,被她蒙骗,还一直觉得她可怜,心中存了些歉疚。   他冷笑出声,抬指捏住她的下巴,扣紧了她的脸,弄得她疼得直抽气儿,他俯下脸来,近距离打量她,咬牙切齿道:“爷这辈子,还没被个女人玩儿过。你胆子不小,戏唱的不错啊。”   柔儿眼底全是细碎的泪意,那双眼睛那么干净,他竟一直没瞧出来,她这幅无辜纯净的外表之下,竟藏着这么一个懂得逢场作戏的魂儿。越回想她过去那幅温柔小意的样子,他越觉得讽刺。   “平时装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原来一直憋着这心思呢。还是你以为,你生了个孩子,身价就不一样了?真当爷稀罕你这么个乡下货?陈柔,跟爷玩心眼,你还嫩着呢。”他手一甩,将她挥开。   柔儿跌坐在地上,仰起头哀声道,“爷,卖身钱我偿您了,我知道自个儿不识好歹,我知道我辜负了您待我的好,可我受不了了。爷,我是乡下出身,可我也是个人啊。我不想瞧着自己的孩子将来喊别人娘,我不想自己的男人一生气就将我卖了。我不想整天战战兢兢,怕惹您生气,怕您不高兴,我怕,真的好怕啊,您睡在我身边儿,我没有一个晚上能安枕,我知道您待我好,您已经为我做了许多许多本不该您做的。可我、可我……对不起,对不起爷,我实在没法子了……”   她叩首在地,伏在他脚下失声痛哭。   两年来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在一刻倾泻而出。   更深层次的心绪,却决不能让他知道。   他是她的恩人。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坐着那顶红绸轿子住进来的啊。   她想象过这个要陪她一道度过下半辈子的人。   可无论她想象的那个形象多么美好,都不若初见那日,她心里刻着的那张脸之万一。   她自小长在乡下,见过的世面少,结识的人也有限。她这一生,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男人。   赵晋望着她,单薄的肩,窄细的腰,滋养得越发白腻的肤色。   这个他以为他能完全掌握、完全拥有的女人,原来心思从来不在他身上。   真可笑,从来都是他厌弃女人,何时轮到这样一个卑贱的东西厌弃他?   赵晋一句话都不想说,更不想问。卢青阳暗示他,说卢氏想把孩子寄在自己名下,他想也不想便拒了。   宅子里发生过太多事,他不确定,里头有没有卢氏的手笔。她那样恨他,岂会善待他的骨肉?他不敢冒一点儿险。   可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她根本不懂他是怎样用心。   人人都说委屈,二姨娘委屈,四姨娘委屈,卢氏委屈,如今连她也委屈。   他做错了什么?   也许最大的错处便是,明明这是一场买卖,而他却因那点可笑的怜悯之心开始为她打算。   他真是个笑话。   赵晋迈开步子,从她身边越过,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婴儿的啼哭声响彻院落,划破夜的宁静。   乳娘抱着孩子,和金凤都站在稍间,却不敢推门进来。   柔儿哭得很厉害。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没有想好,怎么就负气一股脑全说了呢?   若当真要走,等将来真到了那一日,将一切说清楚,走了便是。   如今明明离不开孩子,明明万分的舍不得。   她小心翼翼度了这两年时光,竟因一时沉不住气将一切都搞砸了。 第47章   春日迟迟不至, 一夜飞雪,廊下结出晶莹剔透的冰棱,连窗格上也凝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一大早, 就闻见隔壁传来的木鱼声。今儿是三姨娘忌日,大姨娘请示过太太,得到准许, 请寒灵寺几个大师前来诵念往生经,超度三姨娘亡灵。   春娟挑帘进来,在炉前烤着冻得冰凉的手, 听里头乳嬷说话儿, 她便缩头溜了进去, “姨娘醒啦?隔院真是吵死人, 您是给吵醒的吧?”   四姨娘靠在床头,就着乳嬷手里的茶漱了口, 又接过冒着热气儿的杏仁茶端在手里暖着掌心。她尚未梳妆, 长发披散, 衬着素白的脸,不似盛妆打扮时那般盛气凌人,整个人气质柔和许多。穿着素淡的霜白中衣, 袖口绣着几朵玉兰, 伸出柔白的指头,唯有上头一点鲜红蔻丹夺目。   乳嬷瞥了眼春娟, 斥道:“越发没规矩, 吃了那么大教训,还不长记性, 声音小点儿, 仔细叫人听了去, 报到爷跟前,又是一通排揎。”   春娟缩了缩脑袋,扁着嘴道:“这不是没外人儿么?”   上回二姨娘在礼品里头下毒,连累了四姨娘,院子里一半人给撵了,换了批新的,连太太的乳母秦嬷嬷都给发卖了,如今赵家后院人人自危。   四姨娘冷笑了声,“嬷嬷,你也不必小心成这样,咱们说什么了?怎么,如今连话也说不得?宫里头皇帝老儿也没堵了所有人的嘴吧?”   乳嬷叹道:“姨娘也别大意,今儿这日子,您按说也该去致个意,叫大姨娘抢了先,官人要念大姨娘的好,您吃亏就吃亏在性子太傲,若肯像大姨娘一般的低个头,官人如今最爱的定还是您,哪会至于到今儿这步。”   乳嬷心疼不已,眼瞧着自家姑娘从受宠到被冷落,正是好年华时候,蹉跎了这些日子,将来岂不越发凄凉?   四姨娘抿了口杏仁茶,蹙眉道:“嬷嬷替我再加点糖来,不够甜呢。”   转眼瞥向春娟,“把我那件银红狐狸毛斗篷取出来,今儿衬着雪,正适宜出去赏梅。”   春娟“哎”了声,又道:“姨娘,咱们不去大姨娘院儿里?”   “去什么?老三死的时候,我都还没进门儿,我跟她有什么情分?我做这贤惠姿态给谁看去?”四姨娘穿鞋下地,坐到妆台前,“他如今闺女也有了,什么都齐全,在外头另安个家,这赵府早就是个空壳子了,我就如库房里落了灰的玉净瓶,不管原来多好看,如今也是毫无用处,就不必献这殷勤去了。”   四姨娘抬手抿了抿头发,眼睛盯着妆奁里一溜宝石钗子,指着其中一个道:“戴这个鎏金多宝的。”   乳嬷端了新的杏仁茶来,“姨娘,这日子穿戴这么艳,不合适。如今可不能轻举妄动,爷的心思那么深,谁也瞧不出来是怎么个打算呢,太太要抱养外头那孩子都没成,保不齐是那姓陈的吹了枕头风,将来要是真弄个两头大,您的处境就更艰难了,您还是,还是注意着些,暂别惹了爷不快吧。”   四姨娘闻言笑了出来,“怎么,赵晋还能抬个平妻不成?你当他傻呢?二姨娘出身好,与他情分又深,你瞧瞧二姨娘抹了脖子,他蹙个眉没有?不照样外头该喝酒喝酒,该狎妓狎妓?这人哪有心,他不论宠谁,都是一时新鲜,等他有新人儿了,如今再怎么宠这位,还不是翻脸不认人?你们擎等着瞧好了。”   乳嬷叹了口气,“依姨娘说,爷待人,便从没真意?那太太呢,太太娘家这个样子,爷这么帮扶抬举,难道也是为了贪鲜?老奴瞧不是,爷是个有心人,平时做出那些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是给外头人瞧的。姨娘但凡肯在他身上用用心,能走进爷心里,也不是不能够。过去您们多恩爱啊,难道那些日子都是假的?”   “行了。”四姨娘不耐烦地挥挥手,接过春娟捧过来的披风披在肩头,“不管真心假意,我不想猜了。等摘几枝梅花回来,街市也该开了,待会儿还得去吉祥楼裁衣裳去呢。”   木鱼声远远传到上院,卢氏正在早课,闻声蹙紧了眉头,“喜鹊,去把门窗都关了。”   她并不在意有没有贤名。也从没打算做个贤妻。   赵家后院一向是乱的,几个姨娘只要不惹到她头上来,她也懒得理会。什么吃醋争宠,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去给一个故去的姨娘做祭,这种事更不在她本分范畴。   侍婢转身闭了窗,如今卢氏身边没了秦嬷嬷,下人也都换过一遭,底下人觉得赵晋不像以前一样在意太太,渐渐也敢躲懒敷衍,更没人会替她着想,提点些什么。   故而赵晋回来时,卢氏这边根本没收到风声。   赵晋甚少踏足大姨娘的院子,这处从前住着两个人,东厢房是大姨娘的,西厢房拨给了三姨娘。二姨娘身份高些,从一进门就单独一个院儿住着。   从前他来瞧三姨娘时,总能瞧见窗口处露出大姨娘那张老实木讷的脸。他有些不喜,大姨娘给他当通房前,是被他母亲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人,瞧了几本书,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她一一如实回禀给赵老太太。他觉得透不过气,也不喜欢有人监视自己。所以不管大姨娘怎么贤惠懂事,他都无法提起兴致。   他垂首步入院中,肩头尽是雪。大姨娘原跪在地上祷祝着什么,似是有所感知,抬起脸来就瞧见了赵晋。   她欣喜地起身迎上来,替他拂去肩头的雪片,“爷来得正巧,大师们刚诵完了往生经,正要烧点纸钱。”   旁边堆着金纸扎成的元宝,还有几件大姨娘亲手绣的衣裳。   赵晋想到每个佳节,总是她出面给大伙儿张罗做衣裳、做鞋袜,不论哪一个过寿,她都会悉心准备,奉上自己亲手绣的东西。事关于他,她更是细心。跟二姨娘献殷情不一样,她不大往他身边凑,便是做了什么也通常由他身边的人代为送过来,似乎也知道自己争宠无望,所以从来也不奢望他来她院子,只是偶尔能瞧他一眼,她就已十分的心满意足。   赵晋想温声道句“辛苦”,可转瞬他想到了柔儿。   也是这样温柔体贴,细致周到,伺候他伺候的格外好。可终究一切都是假的,是因他这个身份,这个地位,她们没别的办法,只能曲意逢迎。   他负着手,肃容没有说话。   大姨娘微愕,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她自嘲地笑笑,不再殷勤地跟他说话,转身回到适才跪着的地方,捧着纸钱投进火炉中,“小公子,三妹,没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唯这一点思念遥寄与你们,我们没忘了你们,官人更忘不了。你们被人戕害,官人已经揪出凶手替你们报了仇,愿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官人,护他身体康健、一世无忧。”   赵晋在旁听着,女人温软熨帖的话语,伴着比丘尼们诵经的唱声,这样真挚神圣的氛围里,他却瞧着那漫天的飞雪出了神。没人知道他想什么,他也不会与人倾诉。   他是个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有些事不需说出来给人理解,也不想费尽唇舌去证明什么。   法事结束后,赵晋去了上院。   廊下几个小丫头正在翻花绳,笑着打趣着,声音压得很低,偶然泄露了一两声出来,少女声音清脆,悦耳极了。给这院子也添了几星生机。   门窗紧闭,屋里却静得很。   他步上台阶,小丫头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如临大敌一般垂头迎上来,几人齐齐屈膝,赵晋摆手,制止了他们的请安。他撩帘步入,想去西边书房取一样东西。原没想打搅卢氏的清修,等他迈入,却发觉卢氏就坐在西书房里。   两人都有一瞬怔,卢氏手里捧着个锦盒,一失手,登时打翻在裙上。   泛黄的纸页,散落的珠子,这些东西很眼熟。   曾经赵晋十分在意,在意这东西背后的人,在意自己的女人念着别的男人。   可这一瞬,不知为何,他却为着卢氏少见的慌乱而觉得可笑。甚至他果然笑了出来。   卢氏有多高傲,他是知道的。成婚多年,她都不屑于给他个笑脸,不管他做的再多,也永远软化不了她铁硬的心肠。奇怪的是,对着另一个男人,她却是另一番模样。   她为他哭,为他悔,为他当年的无所作为找尽借口,不需他解释半句,她直觉他定是无辜定是好意。   她直到今日,也没有忘了那人。   似是知道他会不高兴,她慌乱了。不是害怕他对她如何惩罚,是怕他会夺走这些东西,让她最后的一点慰藉也失去。   她爱护那人给她的每一许,不值钱的珠钗,水头实在不怎么样的镯子,也有好东西,他见过一套赤金冰种翡翠头面,是那人许过她最好的一件礼。抄家那日,他独自在她闺房转了一会儿,在她妆奁盒子里找见这套被她小心保存的东西。他是想替她保住此物的,可窗外有人唤他名字,他转过身,失手将那盒子碰落。翡翠太脆弱,在地上砸个粉碎。   他能为她护住的,只有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瞧她如此爱惜,他就知道,哪怕那人送的一根头发丝,对她来说也是无价宝。   此刻她的慌乱和故作淡定,让他觉得讽刺极了。   他笑了下,一步步驱前,她僵在椅中,眼睁睁瞧他靠近自己。   他伸出手,宝蓝银云纹袖口轻轻刮过她鬓角。   她僵得动不了,闭紧眼,咬住了嘴唇。   身侧那条坚实的手臂却没有停留。   他很快抽身退开,手里握着一册毛边的旧书。   想象中的触碰甚至亲吻并没降临,卢氏缓缓睁开眼,讶异地望着他。   赵晋朝她扬了扬手里的卷册,示意他适才只是拿书而已。   她秀美的脸上少见地泛起一团红。   半是羞臊,半是气恼。   这样的神色,多年没在她脸上瞧见过。她还年轻,若是嫁了喜欢的人,许也会是个灵动而可爱的模样吧?   可惜,她没别的路走。她只能嫁给他。也注定她这辈子不会再快乐。   赵晋没有停留,他握着书卷,缓步踱了出去。   卢氏舒了口气,整个人跌在椅子里。   适才他凑过来那一瞬,她手里的盒子彻底打翻了,此刻绣花鞋底踏着两颗珍珠,她撑着扶手站起身,那珠子登时被踏成粉,她垂头望见,忙蹲身去拾。   碎掉了。   拾不起了。   像她心里的那个人一样。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可她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他呢?这些年,他过的怎么样,娶妻生子了吗?他那样出色的人,该早就在朝中有所建树,成了圣上的左膀右臂吧?   而她做了商人行,她配不上他,永远永远,都配不上了。   ——   柔儿这几日昏昏沉沉,那晚在地上跪得久了,穿得单薄,着了寒,此时裹着厚被躺在帐子里,金凤命小厨房熬了姜汤,柔儿坐起身,抱着碗一口气都饮尽了。   “安安睡着了?怎么这么久没听见她声音。”   金凤将碗放在桌上,俯身过来替她掖了掖被角,“适才小小姐在玩呢,刚睡着,您才歇了小半刻,别惦记小小姐了,您还发着热,需要多休息。”   柔儿点点头,她头疼,也很疲倦。透过垂幔瞧了眼外头,窗户闭得很严,什么也瞧不见,屋里灯色很暗,她不由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金凤道:“快到亥时了,您睡吧,多半今儿爷不过来了。”金凤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上回两人龃龉,至今还未和好呢。   柔儿苦笑了一下,抬眼睨了睨金凤,“你觉得,我应该心里盼着他来,是不是?”   金凤不好答这话,姑娘顶撞官人,这是头一回,可见平素虽柔弱,其实也是个有脾气的。虽说身份摆在这,按理她该劝劝,可话到唇边,瞧见柔儿那张平静的脸,她就知道,劝什么都没用。这姑娘并不是个容易发脾气的人,可一旦她泄露了情绪,定然就是已到了崩溃边缘,情绪实在按捺不住,才会露出真意。   表面越是温和的人,一旦决定了什么,越是不容易劝。   她只是个下人,左右不了主子的人生。   金凤讪笑,“也不是,就是……就是有点不习惯。自打小小姐出世,官人一直陪着您,大伙儿都瞧得出,官人他是真心待您好。不过您有您的难处和考量,金凤知道,您比爷还不容易。金凤不该提这个,叫您心里不痛快了,对不住,姑娘,您歇歇吧,这些日子您辛苦了,生产受了那么大的罪,我听福喜复述那些,都心疼的不行。您得好好的,养好身子,将来……”   她话没说完,见柔儿垂下头,面上浮过一抹失意。她本想说,养好了身子,将来再替爷添个小子,可话到唇边,再也说不出来。姑娘这个样子,怎么像是……当真是没想过以后的。   这一认知令金凤倍感震惊。她生怕柔儿说出更绝情的话,她连忙挤了个笑容出来,“瞧我,啰嗦了这么多,实在聒噪,扰了您清净了,您再睡会儿,我出去,陪着小姐去。有什么需要,您喊一声,我就在外头。”   柔儿点点头,没跟她多说什么。   她心里明白,任谁都会觉得是她不识好歹。   她自己也知道,她实在没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   金凤从外闭住门,她侧过身,面对着床里。   她很冷,虽然屋中炭火燃的很旺,可她已经习惯了那个怀抱,那双臂膀。   这些日子,他不可谓不体贴,不可谓不温柔。   她心里很乱。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走。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就这么僵持下去,最终他们会走上什么样的结局?   他会抱走安安,将她遗弃在此,一如她所恐惧的那样吗?   他会将她带往那个后院,和大姨娘四姨娘一般老死在里头,终身再也不能得见天日,会吗?   即便如此,她也想,至少有一回,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个有感受,有知觉的人啊。   她不是石头。   她在水南乡长大,家境清贫,一无所有。有个天神一般降临在她头上的男人,用一笔她从来不敢奢望的数目救她于水火。其实从一开始,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耄耋老人也好,猥琐流氓也罢,因念着这份深恩,她都必然会倾尽一切去报答。   月牙胡同初相见,她只瞧了一眼,就为他光芒震慑。   他好看,体面,精致,原是她这辈子都无法高攀的人。   虽然他嫌弃她,但那时,她其实心里是盼着,能够和他一起的。哪怕他初相识,就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把她自尊伤得体无完肤。那时她并不怨怼,她努力学着如何行礼,如何答话,她想站在他身边,想变得有资格做他的女人。   街头相遇,他携着旁人的手。天阴微雨,他像一束光,落在她眼底。她看见那么精致的一个美人,那一瞬间是什么心情呢?不是吃醋,她哪里有资格吃醋。她羡慕,羡慕的不得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嫌弃她。   她就如一只毫无亮色的雀鸟,旁人天生就有鲜亮多彩的羽毛。她却飞也飞不起,只能陷在泥沼里,仰望旁人遨游天际。   可那个晚上,他来到她屋前。   他将她拥在炕上,吻了她。   那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和一个男人,这样近这样亲密。   她偷眼瞧他的表情,他很沉醉,很认真。长长的睫毛,白皙如玉的面庞,修长干净的手,他那样热情,一点也不像初见那般冷漠。   她心怦怦跳,许是在那瞬,她心里就已经刻下了他的影子,周身每一寸都写上了他的姓名。   一个单纯的女孩子,抱着浓浓的感激,羞涩的,试着打开心扉,让他毫无拦阻的走进来,走进她的生活,走进她的生命,走进她的心。   他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他自此成了她最亲密的人。   他对她笑,待她好,逗她,哄她,走路也要牵着她的手,每一个晚上,相拥入眠,她枕着他的手臂,常常在午夜梦回时瞧着他的脸发呆。   她知道这是自己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她知道她这一生,都将与他同度。她满心欢喜,一无所求,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够了。   可是那个滴水成冰的夜里,因她小小的执拗,他笑说她收钱与人睡觉,他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叫她愣住许久,她满腔的热情,所有的企盼,一瞬被现实打碎,溃不成军。   她刚刚萌芽,尚未开花结果的感情,就在那一瞬枯萎。   是在那晚,她第一次萌生了想离开的念头。   如果注定这个人不会与她长相厮守,如果注定这个人,一辈子都不会真心待她……   如果早就看见了结局,如果一切根本就固定在某一条可以想象的轨迹……   这一生,注定无望。   离开,也许才能保住最后一点自尊,才能保住自己这颗心,不要没底线的陷下去……   柔儿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眼泪忍不住了,无声的打湿了枕衾。   她从来都不敢说,她喜欢那个人。   从来不敢吐露,自己是怎么从欢喜到心碎。   后来的每一天,都是虚情假意的做戏。她假装欢喜,假装无所谓,假装乖巧,假装不论他怎样她都甘之如饴。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自私。她很贪心。   她要的很多,贪图很多。   恨他吗?   她回首瞧自己走过的这一路,连恨的理由都没有。   对一个买来的人,他给的柔情足够多,足够满了。   是她自己妄动了感情,怪不得任何人。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每一天,每一刻,瞧着他那张脸,那双眼睛,躺在他怀中,听他温言说着逗她的话,每一瞬都是煎熬,每一瞬都是折磨。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他不爱你,且永远不会爱你。   再后来,出现了那位崔四爷。   再后来,已经伤无可伤,就在一次次绝境中,她忽然释然了。   此刻,她问自己,还会想他,盼他,喜欢他吗?   在经历了那么多苦楚之后,她想善待自己,不再奢想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了。   经历过生产之苦,好容易捡了条命,她想好好活着,带大了安安,旁的,一概不再想了。   夜未央,襟江畔,灯火阑珊。   歌乐声渐渐熄止,偶然传出一声娇啼,是哪家刚卖了初夜的雏妓。   赵晋大醉,被人架到一间房里休息。   楼下滴滴答答的马蹄声,很轻。   马上的人,着深色冠服,瞧补子图纹,是正五品文臣,风尘仆仆,颇有倦色,引着一队人马,悄声从街头穿过。   新任府尹关丙琛翘首以盼,在衙门街前已候了许久。   蒋天歌因霸占民女,私吞姜无极家财,放火烧仓毁了贡品,以及草菅人命为官不廉,早已下狱治罪,新任府尹接手浙州衙门,方一月有余。   此刻他抄手仰头瞧着东边方向,待瞧见一点火光,听见了马蹄声响,他立即露出笑容,大步迎了上去,“周大人,下官恭候多时了,内堂备了薄酒,特特给您接风,您请进。”   周大人勒住缰绳,点点头算回了礼,“关大人,叫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镇远侯刚在京城下了狱,上头可说了,要把他所有走狗一网打尽,不可有任何的漏网之鱼。本官受皇命前来浙州,可不是为了吃您这顿饭的,要事在前,耽搁不得,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   关炳琛抱拳道:“是,是,大人说的是。行辕已备好,就在衙门前街,东西下官已命人送过去了,走,下官这就带您瞧瞧去。”   周大人点头,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官兵跟紧。   关炳琛亲替他牵马,含笑回转头,低声道:“大人,前儿接着您的密信,下官可吓了一跳。镇远侯闻侯爷在朝中一向说得上话,这,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周大人冷哼一声,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背后小动作那么多,自以为行事周密?弹劾他的折子天天有,皇上念着旧日他祖上的功劳,念着旧年的情分,一直留中不发,多次提点,希望他回归正路,他怎么做的?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把持朝政狼子野心,愧对皇上信任。蓄奴三千,数目快比宫里太监宫女还多了,你说他是想干什么?”   关炳琛摇头道:“真没想到,镇远侯竟做了这么多恶事。说来惭愧,下官这些年一直远放蜀地,对朝廷诸事,所知甚少。这回多赖大人与兴安侯的提拔,将我调到浙州来,这份恩情,下官没齿难忘。所以收到了大人的密信后,下官一点不敢轻忽,派人严密彻查,把这些年浙州几位商人跟镇远侯之间的交易摸排了一番,托赖大人洪福,竟真给下官查出了些东西。下官头回瞧见,当真吓了一跳,这些人怎么敢这么大胆,做出这样的事,欺瞒皇上,祸害百姓?” 第48章   一行人到了巷口, 停车下马,关炳琛引着周大人,一路朝院中去。   行辕布置得素雅不失富丽, 绕过影壁,来到穿堂,关炳琛请周大人入座,拍拍手掌,令道:“带上来。”   几个衙役应声从后头走出来, 押着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男人,将他按跪在周大人面前,关炳琛道:“大人,这位原是赵氏家中产业、青山楼的二管事吴维。”   介绍完毕, 关炳琛沉声喝道:“吴维,把你前番招认之事, 向大人复述一遍, 敢有隐瞒,重刑伺候。”   说的吴维哆嗦了一下, 显然是受过刑吃过苦头,知道厉害的。   他伏地道:“青天老爷, 小人不敢隐瞒。小人本是青山楼二管事, 因犯了东家忌讳, 被撵了出来。后来四处无着,无奈下, 只得在城里做些零活赚点力气钱, 可是城中那些地痞不……”   他说到这儿, 周大人不耐地蹙了蹙眉, 关炳琛道:“休要说些废话, 只把赵晋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说说。”   吴维点头:“哎,哎,小人失言,大人勿怪,勿怪。”他挠头想了想,被关炳琛一瞪,连忙两手撑地又跪下去,不敢抬眼,“天隆十七年,那是个冬天,那年小人奉命押送一批货到南方,半途被人劫了车,东西全没了。回来后,原以为赵爷必怪罪,可他一个字儿没说。后来就听说,南边那些民间义军,不、不,是民间乱党,原本躲在鹰嘴涧,就快撑不住了,突然得援,挣到一批口粮。小人回头一想,当时丢货之处,可不就是鹰嘴涧?这事头回发生,小人不敢叫准,直到次年夏天,忽然有位梁先生来铺子里,说是赵官人的远房亲戚,要找他谈事。当时小人在算账,偷偷抬头瞧了一眼,哪知就瞧见那人左脸上有块疤,那疤小人记得,那年鹰嘴涧被劫,就是这人带的头。小人着意注意着此人动向,发觉他一连好几个晚上都跟那赵官人在一处,避开旁人不知密谋些什么事儿。没几天,这梁先生去了,回头就听人传开,说还是那队人马,受乡绅支援了五万两银子,扩充队伍,还整备了新甲和铁剑,等小人再瞧账本发觉账上没了这五万两,前后这么一联系,登时吓得脸都绿了。”   周大人搁下茶杯,茶盏碰着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吴维就如被吓着了一般,整个人都跟着一哆嗦,关炳琛喝道:“你接着说。”   吴维缩了缩脑袋,续道:“不止这一桩,姓赵的做的缺德事儿特别多。他后院原有个三姨娘凌氏,是人家府上的少奶奶,因死了丈夫,无依无靠,赵晋瞧上了人家,仗着有钱有势,将人强纳成妾,待娶到家里,却百般虐待,直至虐死了那婆娘。前番又逼死二姨娘云氏,后院诸多仆从,毁在他手底下的不知凡几。此人所犯人命,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恶霸一方,人人瞧见了他都要绕着走,浙州地界上,这赵晋只手遮天,连过去的蒋天歌大人也要瞧他脸色。每年从青山楼账上走的,不少笔钱都是为了贿赂官宦,各方打点,手眼通天,浙州一半商行在他名下,挤兑的小店家铺头不知死了多少个。”   他快速说完这些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抬起眼怯怯望着关炳琛,堆着笑道:“大人,小人所知之事,一切都说了,小人发誓,小人所言无半句假话,大人若是不信尽可到青山楼查账。青山楼名上是个酒楼,其实就是赵晋跟他那些走卒议事的窝点,大人一查便知。”   周大人沉吟片刻,换了个姿势在椅上坐了,“赵晋为富一方,生意人,求个财罢了,商人重利,相助民间乱党,于他有甚好处?且你这只是一面之词,你被赵晋撵出青山楼,失了过去的好日子,心中不忿,意图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关炳琛笑道:“大人英明,正为一家之言不可尽信,因此下官又从旁处得了其他人证。带上来!”   从人押着个婆子上前,那吴维一瞧婆子的脸,惊声道:“秦嬷嬷?”   周大人抬了抬指头:“认识的?”   吴维点头:“认识,赵家上下谁不认识这位?这可是赵家大太太身边最体面的婆子,原来赵家后院库房钥匙,就握在她手里。”   秦嬷嬷亦受了刑,脸上尚算干净,她是被拖上来的,双脚蹚在地上,一点力气没有,应是腿断了,一被衙役抛下,就整个人都扑倒在地上,跪都跪不起。   周大人用袖角掩住唇,蹙眉道:“这婆子年纪这么大了,用了这么重的刑,她是犯了何罪?”   关炳琛嘿嘿笑了声,“大人有所不知,这婆子嘴严的很,小人自打捉了她回来,用尽法子都撬不开她嘴,对赵晋极是忠心。巧就巧在,下官后院一个小妾见过此人,您不若猜猜,这婆子什么来历?”   周大人目光探究地扫视着秦嬷嬷,这婆子跟旁的仆役不同,受了这么重的刑,拖上来仍一声不吭。面容肃然,虽爬不起来,仍尽力维持着体面。像是个有些身份的人。   关炳琛也不敢真卖关子,俯下身来贴在周大人耳畔笑道:“大人可记得两江总督卢剑锋?当年齐王谋逆一事,他因失察之罪被关禁,后来又从他家中搜出了与齐王往来的密信,皇上震怒,下令抄家。当时负责抄家的,正是镇远侯,赵晋彼时蟾宫折桂,初入仕途,被镇远侯招募,做其走狗。”   周大人记得这事,当年卢剑锋身死狱中,其夫人随之自刎,被镇远侯盖章定论,说是畏罪自尽。后来卢氏一门男丁抄斩,女眷没入奴籍,此事已过去多年,今日旧事重提,难道……   关炳琛瞧他眸色,就知他已猜到了什么,面上笑容愈加深,得意地道:“不瞒大人,下官那小妾原是卢剑锋麾下一小吏之女,她父亲因受卢家连累,丢了官职,十多年前,她有幸见过那卢氏小姐乘轿经过总督衙门,当时随在轿旁的,正是这位嬷嬷。”   周大人眉头深锁,手掌握着下巴,不解地道:“你的意思是……?”   关炳琛笑道:“正是。当年赵晋在京,观政六部,虽无实职,但风光正浓,前途无量,突然谪回乡里,弃仕从商,大人请想,若无缘故,岂会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且,如此人物成婚,竟未有人见过新娘,八年来其妻深居简出,城中各家宴席,从不参与,大人您瞧,这里头是不是处处透着奇怪?更令人吃惊的是,依赵家下人所讲,他妻房姓卢,加上下官妾侍对着婆子的指证,前后联系,下官可断定,这赵家大太太,就是当年那卢剑锋的嫡女卢大小姐。”   “赵家虽素来家底殷实,可与那些京中巨富相较,总是差些火候。当年抄家卢氏和齐王府,记录在册的数额拢共有多少,与实际是否有出入?大人在京,其中底细,定比下官知道得清楚。若是当真把此事掀出来,只怕牵连甚广,下官官职低微,不敢私自定夺,还需请大人拿个主意。”   周大人意识到事态多严峻了,卢氏后人竟活在这世上,若此事捅出去,只怕真能凭借赵晋这个把柄定罪镇远侯。他远道来此,不想收获如此丰厚。   他自己亦不敢胡乱拿主意,站起身来,在座前开始踱步。   他在沉思,关炳琛不敢打搅。叫人将秦嬷嬷与吴维拖下去,恭恭敬敬候着周大人开口。   雪花无声飘落,细细碎碎的雪沫子,轻柔落在人肩头鬓边。   这个春天来得太迟,冬雪不肯远去。有些地方的庄稼已经被冰冻坏了,前几年才经过一回大涝,如今又是寒灾,多个地方的百姓衣食无着,无奈落草为寇,或是参与了“义军”。   朝纲不稳,民不聊生,这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赵晋睡了小半时辰,就醒了来。小伎子缠上来,柔声唤他,“赵大爷,您可冷落了柒柒半晚了,总算舍得醒了吗?”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许多杂念纷纷乱乱入梦,这也是为何他不常留宿在明月楼,宁可借着午夜乘车的片刻时辰稍歇。   赵晋握住那只搭在他腰上的胳膊,柒柒年稚,是香凝被赎身后新捧上来的新人,赵晋花银子梳拢到手,可至今还未动过。她生怕这活财神跑了,无人眷顾,她只得下海陪侍许多人,明月楼里妓子也分三六九等,拢不住有钱人长期包着自个儿的,就被会鸨母弃掉,宁肯多培养新人,也绝不在这些无用人身上花费时间。   少女娇软地蹭上来,跨到他身上,“赵大爷,柒柒是您的人了。”   赵晋眸色清明不少,他抬腕揉揉额角,撑坐起身,揪住佳人肩头,将她掀翻下来,“什么时辰了?”   伎子眸中透出几许委屈不甘,勾住他的脖子,“大爷,天快亮了呢,您……”   赵晋推开她的手,趿着鞋站起身来,然后回眸瞧过去。姑娘微微挺起胸,眸含秋水勾着他,“大爷……”   赵晋瞥见床头的氅衣,俯身拾起,胡乱披在肩头,推门走了出去。   福喜在楼下茶房里打盹,听见楼梯传来的步声,他飞快弹起来,揭掉身上盖着的薄衾,迎了出来,“爷,这会子回家,还是?”   好几天了,爷跟陈柔姑娘龃龉,一直没去月牙胡同,连带也没瞧过那个未满月的小姑娘。   依他瞧,多半爷的气也消了,陈姑娘再不好,总算产女有功,爷该不会是真怒,多半是想杀杀姑娘性子,免她恃宠生娇,变成了第二个四姨娘可就不美了。   赵晋沉默片刻,他近来,厌腻女人,厌腻得紧。不想受打搅,也不想理会任何人,新杨胡同因火灾还在修缮,月牙胡同去不得,他便道:“去青山楼。”   他在那儿也有间房,长期供他一个人使用。财大气粗,总不会缺个住的地方。   福喜有点意外,心想,陈姑娘到底是犯了多大的错处,叫爷连小小姐都不去瞧了。   车马刚动起来,前头就奔来一匹快马,马上人穿着劲装,飞速来到车前。   赵晋命停车,那人跳下马凑上来,压低声音挨着窗边道:“爷,周文保到浙州城了。”   赵晋眸子闪了闪,“人在何处?”   “在衙门后街大宅,关炳琛大人陪着。”那人声音更低,“爷,会不会……”   赵晋头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叹了一息。他倦的很,连说话也失了平素的威严,声音软而淡,手指摩挲着袖口上的银线松鹤纹,“由着他们。去知会郭子胜,不稳妥的东西,该毁的毁,该烧的烧。”   那人应下,又道:“另有北山矿场传过来的消息,说秦嬷嬷这几日未见,小人是担心……”   赵晋笑了下,面容隐在车帘背后的阴影里,瞧不出他眸色和神态,“不紧要,北山矿场暂时别碰,把那边的人手撤回来。”   “可是……”那人明显不放心,赵晋手掌掀开车帘,扶窗露出半张脸,“照我吩咐做。”   来人不敢再说,躬身拱手道:“是。”   等人骑马远去,赵晋才命上路,福喜有点不放心,低声道:“爷,青山楼的帐……”   赵晋抿唇笑笑,没有言语。   福喜拿不准他究竟是何意,这些年爷在外头做的事,许多见不得光,镇远侯私下吩咐做了不少涉险出格的,若当真被人盯上了,只怕全家都……   但赵晋不言语,他也不敢多劝什么。   车中默了片刻,忽闻赵晋道:“转个弯,朝北走。”   福喜一怔,跟着就明白过来,他眸色一亮,连忙高声吩咐车夫,“去月牙胡同,不去青山楼了!”   马蹄声嗒嗒轻响,车驾飞快转弯朝北驶去。   到了胡同口,福喜掀帘,扶着赵晋下了车。   “天快亮了,爷待会儿洗漱一番,先吃点东西。”福喜絮絮叨叨,将他送到门前。   院里发财睡眼惺忪来开门,一见是赵晋,登时满脸喜色,朝里头嚷道:“快,知会陈姑娘,爷到了。”   赵晋瞪他一眼,推开他,跨步朝里去。   里头被发财一嗓子喊的登时乱作一团,吵嚷了安安,小团子张大嘴巴哭了起来。   赵晋回身,在发财屁股上踢了一脚,发财夸张地“哎呦”一声,笑嘻嘻跪下,“小人错了,再不敢了,爷您别恼。” 第49章   乳母慌慌张张抱着安安起来行礼, 金凤也披衣从内室走了出来,齐刷刷蹲身下去,“爷万安。”   赵晋瞧了一眼哭得厉害的孩子, 穿着小粉袄,缩在百子嬉戏花样的襁褓里头,小拳头紧攥,像是吓着了,又像是不舒服, 张大了小嘴,哭得脸都红了。   他攥了攥袖子,提步上前,把孩子从乳母手里夺过来, 打横抱着,轻轻摇了摇。   孩子哭声一顿, 睁开水亮的眼睛瞧着他。   父女二人对视上了, 赵晋抬指抹掉她泪痕,朝她笑了下, 那小人儿突然眉头一紧,张开嘴哭得更厉害了。   赵晋黑了脸, 前些日子他每每逗哄孩子, 效果都十分好, 大伙儿都笑说闺女喜欢爹爹。   乳母战战兢兢伸出手,“官人, 您久不来, 小小姐许是不认得了……”   赵晋没说话, 顺势将孩子递了出去。乳母抱着轻哄, 又背转身解开衣襟哺喂。赵晋垂目朝里走去, 金凤小声提醒,“爷,姑娘病着,着了风寒,前儿请了大夫瞧过,正吃着药,因此睡得沉,迎接不及,您别怪罪。”   赵晋没吭声,撩开帘幕朝里走。   柔儿已醒了,孩子啼哭,她揪着心,听到外头大伙儿齐刷刷喊官人,她脚步迟疑,就慢了一步。   珠帘轻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目光。   她忙拢了拢头发,额上勒着卧兔儿,依稀是怕冷,屋里燃着这么旺的火,还穿着件厚棉衣裳。   瞧见他,她抿了抿唇,溜下床来行礼。   赵晋身上着外头穿的鹤氅,一进来就闷出一层汗。   他不叫起,柔儿就一直维持着行礼姿势,他解开领扣,将鹤氅扔在椅上,跨步上前。因他的来到,这间本就不宽阔的暖阁更显逼仄,他身量高,遮住大片光线,浓重的影子投在柔儿头顶,将她笼罩在下。   她没有抬眼,逃避着他探究的目光。   赵晋打量着她,瞧她好不容易在孕期养起来的那点肉迅速不见,她细细的腰,好像一只手掌就能掐住,尖尖的下巴,小小的脸,她生产受苦,之后身体大不如前。镇日虚情假意在他身边,强忍着不快取悦他,她应该很累吧?   这么累,又岂能不瘦呢?   赵晋硬起心肠,往日柔情悉数不见。他招招手,道:“过来。”   柔儿迟疑直起膝盖,他道:“跪着。”   她毫无波澜,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他的态度。   她跪下去,膝行上前,抿了抿唇,垂目道:“不知爷有何吩咐。”   他伸出指头,指尖带着外头的凉气儿,解开她颈下第一粒扣子,凉的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身子。   他不理会,抬指又解开第二粒蝠纹盘扣。   她没有躲,只是闭上眼,轻轻战栗着。   袄子被除下来,他随手一扔,抛在门口的帘子下头。   外头婴孩的哭声止了,小小地抽泣着卧在乳母怀中。   赵晋垂眼注视这个女人,他从来不会想到,这样身份这样姿色的人,胆敢不将他放在眼里。   过去那些回忆,一篇篇都如易脆的琉璃,轻轻一撞,就全都碎成了粉齑。   他挑开她里头素净的鹅黄小衣,她玉色弹性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赵晋手掌探过去,掂了掂细嫩的雪团。   当真瘦了,这里也不见了早些日子的饱满。   就在她冷的要忍不住环抱自己时。   他陡然攥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到怀里。   他俯下身,令自己与她的方向调转,压下去,狠狠吻她的唇。   他衣裳是凉的,还带着外头携来的冷意。   她浑身僵硬,偏过头要避开他的亲热。   可是,避不开。他扣住她下巴将她固定,撕扯着唇瓣,牙齿用劲儿,霎时唇间漫开了刺激的疼和血腥气。   她疼得缩了下,握拳重重的捶打他,“放……开,不……不要……”   他缓缓向下,按住雪丘,在顶上重重的咬了一下。   她哀声呼出来。   他喘着气抬起头,恶狠狠地道:“替你涨涨记性,记着谁是你主子,记着谁惹不得,记着谁不能愚弄。”   他勾唇抿去唇上染着的那抹红,眼底映着她别过头闭目默然落泪的样子。   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受。一个从来都尤为顺从的人,揭开假面,变成了令他陌生的模样。   适才激烈的挣扎,令她身上起了薄薄一层汉意,瞬时分开距离,她扯过被子将自己掩住。   外头适才还有轻微的走动声,此刻已经全然静了下去。   赵晋坐在床沿,半晌没说话。   她系好衣裳侧过身背对他躺着,没有再起身。   赵晋不觉得畅快,他坐在那平息了一会儿,踢掉鞋子爬上来,从后捞过她。   柔儿挣扎着,不叫他拥抱。   他手上多用了一成力气,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她挣了许久,挣不动了,身上一层汗,被他结实的手臂圈住。她睁着眼,心里乱得不成样子。   她知道自己不该,她这样的身份,不论受怎样的对待,都是他的权力。他能叫她生,也能叫她死。她凭什么不愿意,她根本没有资格不愿意。   赵晋抱得很紧。他仿佛困倦极了,下巴贴在她背后,很快就睡着了。   那些纷纷杂杂的梦,没有再来打扰他。似乎也心疼他睡不成整夜的觉,就在晨曦初露这刻,容他安神休憩一会儿。   柔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陷入睡眠的。   她是被热醒的,一连几日的发烧,出了这么一身大汗,热度也退了下来。   身侧赵晋还睡着。   她动了一下,似乎惊着了他,他翻个身,松开了箍住她的那条胳膊。   她终于能自由活动,腰侧已酸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提过泥炉上的水壶,去黄梨木镶大理石座屏后面濯面。刚洗漱完出来,她发觉赵晋醒了,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沉默以对。   赵晋侧过头来,瞥向她,唇上伤处明显,是他留下的印迹。   金凤听见里头声响,迟疑撩了帘子,“爷,姑娘,早食做好了,摆在哪儿合适?”   柔儿瞥了眼赵晋,低声道:“就在外头炕桌上吧。”   外头伺候的人多,安安也在,不至于太过冷场。她现在当真不知道怎么和他独处,怎么都觉尴尬。   金凤点点头,吩咐了外头,折身进来,服侍赵晋梳洗。   阳光很好,半上午已经过去,他起的迟,在明媚的光下坐到炕桌边上。   钱厨娘手艺了得,点心清粥,凉热小菜,样样都精细。   赵晋瞧见碗里的翡翠蒸饺,不由想到陈柔捏的馄饨,小小一个,馅儿很少,可是味道很鲜,曾有一段时间,他十分享受那样的简单生活。   许是他这一生注定是喧闹的,他渴望几许平静,能让自己什么都不必想,安心窝在某个角落里。不需担忧有人算计,不必在意得失,时光静止,一切喧嚣远离。   可是这样的日子,注定不属于他。   这个平凡的女人,注定不应该站在他身畔。   他举箸夹了一只饺子放进她碗里。   她睫毛颤了颤,终于抬脸望过来。   她眸色复杂,欲言又止。他不知她想说什么,她这个人,他已经再也看不透了。但他明了,自己举箸这动作,已是他最后的温柔。   她喉咙吞咽,嘴唇抿得很紧。   赵晋垂下眼,唇边涩意铺开,却是笑了下。若她此刻跪地求饶,说那夜所言皆是气话,他说不上自己是否愿意,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对面,她一言不发,她知道覆水难收,知道再也回不去昨日。她柔嫩的脸颊上写满倔强,她不是从来没情绪没有心的傻子。   这一颗饺子,躺在碗里,她用勺子盛起,无声填入口中。   尚未咽下,对面的人放下筷子,开了口。   “既你决心已定,我赵晋亦不会强人所难。”   她动作顿住,那颗饺子哽在唇间,吃不动、咽不下。   “自来相好,都讲求一个两厢情愿。”他笑了下,靠后枕在大引枕上,“钱货两讫,也好,倒是痛快,也简便了不必要的麻烦。”   柔儿大脑飞速运转,琢磨着他的意思。他是说,那些钱他收回,权当她赎了身去?   可是……她转过头,看向乳母抱着的孩子。怎么办,安安怎么办。   赵晋笑了下,眸色晦暗不明,他招手命乳母靠近,手掌抚了抚孩子的小脸,“不论如何,你毕竟替赵家生养了后嗣,我赵晋虽是个生意人,亦不会一味占人便宜。钱,我不会收回。这些日子事忙,只怕也照应不了这孩子。你暂先将她带着,等过阵子,我会派人来接。”   柔儿紧了紧手里的勺子,赵晋不待她开口,讥笑道:“你不会觉得,自己能把她也带走吧?还是你觉得,我赵晋是个可以随意愚弄的傻子?”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在孩子出世前,她并没抱过这样的奢望。可她的骨血就在眼前,她要怎么忍心与她生离?   不愿意他抱走孩子给别人抚养,却要自己抛下了骨肉远走?   这一刻,她无比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   是的,她后悔了。   如果可以,她想扯住他衣摆,求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赵晋没给她机会,他跨步下了炕,接过金凤递上来的氅衣径自走了出去。   适才两人所言,旁人皆是一头雾水。金凤转过身,不可思议地望着柔儿,“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爷说钱货两讫,又说您不能把小姐带走,究竟是什么意思?您说句话啊,您到底做了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柔儿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接过襁褓,将脸贴在孩子身上,难过的哭了。   人最无奈的,就是控制不了感情。她没法再虚情假意的跟他过下去了,每一天都是这样苦楚,她真的没法子,没法子了……   可是,可是她舍不得安安,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谁能教教她,要怎么面对现在的情况,要怎么解开这无奈的局面。   要怎么才能做到,强颜欢笑一辈子,要怎么才能控制自己,不要爱上,也不要恨。   路上的雪融化了,道路泥泞不堪。马车停在青山楼下,掌事的一脸急切,上前来跪地叩首,“爷,小人办事不利,适才闯进来几个衙役,说要搜个人,结果闯到了账房,按住薛先生就指认他是乱党,人被带走了,小人阻止未果,适才小人去密室瞧了眼账册,近年的几本帐也跟着都不见了。”   赵晋扬扬眉头,越过他,一路朝里走。   密室门锁被强拆开,门上留着大刀砍过的印子。回来浙州这么多年,这是头回有人敢闯他的地盘。   郭子胜闻讯赶来,气得直跺脚,“赵哥,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把火烧到咱们头上来了?也不想想,若不是咱们治了蒋天歌,哪有他今日的风光?”   赵晋不怒反笑,走到密室里瞧了一遍,他倒是小瞧了那些人,不等证据确凿,先惊动他若此,是想瞧瞧他激愤之下,会否失去理智亮出底牌?   地上处处是砸碎的花瓶,摔坏的物件。大厅里适才坐了一些宾客,早被官差给喝走了。此刻楼下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有那嗓门特别大的,高声跟别人笑道:“没想到浙州恶霸头子的店也有人敢砸,咱们这位父母官,有胆色得很啊。”   郭子胜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哥,现在怎么办?京里头锁死了消息,什么都探不到,只怕咱们的人已折在了里头。现在不知对方到底准备怎么做,咱们得罪了不少人,外头的把柄也不少,若是对方真准备撕破脸,你我白身一个,根本拒绝不得。”   他的意思是,若对方不愿意再暗暗查探,而是直接捉了他们去,上了刑,来个屈打成招,他们就没一点办法,只能引颈就戮。   郭子胜忧心忡忡:“镇远侯救不了咱,要不,哥,咱们先溜吧,去外头避避风头,等事儿过了再回来,镇远侯在朝中根深脉厚,定有法子脱困,等他出了来,也就没人敢对咱们……”   却见赵晋在前忽然住了步子,他收步不及,一头撞在赵晋后背,他抬手揉揉脑袋,“哥,怎么了?”   赵晋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你说得对,为免引起更大的乱子,你立刻收拾东西,悄悄的走。”   郭子胜瞪眼道:“那哥你呢?”   赵晋笑了笑,“砸了我的东西,抓了我的人,我不出头,只怕人人要当我赵晋是缩头乌龟,怕了关炳琛。”   郭子胜听他话音儿,这是要跟衙门对着干?“哥,好汉不吃眼前亏……”   “行了,聒噪!郭子胜,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赵晋不再理他,抬抬手,命人将车驶过来,“走,去府州衙门。” 第50章   天色阴沉, 早上难得见了几许晴光,此刻那日头又隐匿了行迹。刚过正午,天色就黑压压的沉下来,远看浓云飞走, 乌金将落。   浙州府衙门后堂, 周文保凝眉瞧着桌上的账册, 比对着吴维所画押的供状,一笔一笔, 竟都对得上。   关炳琛在旁,怕扰了他心绪,一直不敢出声, 见他望着账册出了神, 才小心试探道:“大人?”   周文保阖上册子,揉了揉眉心, “账面上多笔往来, 写的很是含糊。尤其是这明月楼, 赵晋一年在此花费,十数万之多,而这楼子里的老板, 却只是一对伶人,有这个收入,做什么不好?为何倚门卖笑,做这等营生?”   关炳琛怔了怔,“传闻赵晋贪花好色, 前个月, 才梳拢了一个叫柒柒的新人, 几乎明月楼新拍卖的姑娘, 头一晚都给他得了。他在这上头向来舍得,另有他那些狐朋狗友,每每狎妓,都是他算账请客,这么算来,一年十数万也不出奇。”   周文保敲敲桌案,蹙眉道:“你可知京城胭脂胡同那些姿色才情最好的妓子拍卖头一夜,值多少钱?”   关炳琛笑笑,“大人这是为难下官,下官除了当年会试,就没进过京,每年述职,也不过递个折子,皇上哪有功夫见下官这种微末之流。京城那些销金窟,更是没机会见识。”他一脸惭愧,颇有深意地朝周文保挑了挑眉,“大人去过?”心道,既知道行情,定然是去过了。   周文保尴尬地咳了声,避开他视线,“不过有所耳闻罢了,官员狎妓,乃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本官怎可能去过。”   他正色道:“这胭脂胡同最红的伎子,头一晚能卖出三五千两,已是绝顶才貌。浙州虽然富庶,总不会比京城人物更出众吧?赵晋一挥手就是数万,拿钱当雪片?你瞧瞧上面这些账目,除了进货款项,就属这明月楼花用最巨,他这样的身家,若是喜欢女人,大可自个儿叫人出面搜罗,何苦沾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你不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   关炳琛原不觉有什么,被他这么一解释,登时有点困惑,“大人的意思,是觉得这明月楼不简单?”   周文保摩挲着下巴,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只道,“是本官猜测,也许是本官想多了,不过,既然对明月楼存疑,就指派人手,暂先盯盯楼里那鸨母夫妇。”   关炳琛说是,笑道:“大人果然经验丰富,兴安侯派您做这先锋,实在大有识人之慧,下官着实佩服。”   周文保没理会他的马屁,又道:“本官这回前来浙州,搜集镇远侯及其走狗罪证,若当真有所收获,将来论功行赏,少不了……”   “大人,大人!”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衙役狂奔进来,“大人,赵、赵晋来了,赵晋来了!”   关炳琛一悚,蹙眉道:“他来干什么?”   就听一个清朗的男声笑道:“怎么,旧同窗不欢迎赵某?”   赵晋一袭鹤氅,月色右衽袍服,衣摆上绣着蓝白二色螭蟠云海,随着走路的动作,隐约透出氅外。   周文保躲不及,给他撞个正着。   赵晋含笑拱手:“原来周司直也在,失敬、失敬。”   周文保眯眼打量着来人。   传说中那个恶贯满盈的州霸有张出色的脸。   眉浓如墨,直插鬓角。笑起来彷如春风迎面,张扬爽朗,这个人不同于儒士的内敛端沉,也不似武人的莽撞霸气,他的气息是炽烈不容忽视的,却也来的和缓,并不让人讨厌。   周文保启唇,道了声“客气”。   关炳琛负手上前,头颅微扬,“赵晋,见着大人,缘何不跪?私闯衙门内堂,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赵晋嗤笑一声,“鄙人与大人您为同科进士,大人许是忘了。甲子年三月殿试,大人说内里穿的衣裳破了,身畔无人缝补,还是赵某借了您几块银锭子买了新衣,才免叫大人殿试上出丑。看大人的模样,是当真不记得了。”   他微微颔首,抱了抱拳,“功名在身,虽无职衔,非触犯律法者,跪叩可免。看来大人贵人事忙,忘事颇多。”   几句话含笑而言,窘得关炳琛满脸通红。不想时至如今,竟被他拿微时之事取笑。   赵晋不再理他,朝周文保道:“叫大人见笑了。今儿赵晋急至,有一事不明,想请大人解惑。”   周文保端起杯盏饮了口茶,道:“你说。”   赵晋目视他案上那一叠账册,含笑道:“听闻鄙号账房薛庚犯事被捕,不知两位大人可有确准的罪证,可有亲眼目睹其参与祸乱的人证?抑或是,可有同谋指证?”   关炳琛怒道:“赵晋,大人行事,难道要向你交代不成?”   赵晋淡笑,“不敢。乱世之中,人为刍狗,人命一向不值钱,大人一句‘可疑’,屈打成招,落了字据,又有谁敢质疑官府。只是大人无凭无据,妄然抓人,百姓们不服。大人初入浙州,怕是不识此地风土,若因些微小事坏了大人英名,……罢了,晋念同窗之谊,好心提醒,言尽于此,若大人执意如此,晋自然也无话说,今日叨扰,为晋之过,这几本账册若是大人瞧完了,还请如数送还鄙号,否则乱了帐数,宫里今年脂粉珍珠的供应,就要乱了套了,届时朝廷治罪下来,想必……担待不起。”   他一抱拳,爽朗地笑笑,转身就要离去。   关炳琛上前一步,斥道:“赵晋,你威胁谁呢?你一介商贾,不过仗着镇远侯的面子,做了一笔朝廷生意,你还真拿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这是府州衙门,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赵晋一笑:“不然,大人一并将赵某也锁了,施刑一番,说不定,赵某受不住刑罚,做了第二个姜无极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前头那位蒋天歌是怎么下台的,不就是拿几件冤案安在姜无极头上,趁势占了他女人,夺了他家财?   若在平时,关炳琛定然要跳起来骂人了,可他余光瞥见周文保的脸色,登时心道不好,“大人,您别听他胡言。”   周文保在意脸面,也在意官声,这桩案子,决定将来兴安侯能不能提拔重用于他,也关系到兴安侯能不能顺利扳倒镇远侯一系,容不得半点闪失。   赵晋施施然离去,不待一会儿,衙役就为难地又进来了一趟,“大人,衙门外头聚了许多人,那薛账房的亲眷大哭小号,说官府抓错人、冤枉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小的们驱赶了一回,谁知瞧热闹的越来越多,把衙门前的道都堵了。大人您瞧,这可怎么才好。”   平头百姓,手无寸铁,平时惧怕官府,轻易不敢凑上前,今日竟驱逐不去?关炳琛黑着脸道:“大人,此事明显是赵晋捣鬼,他怕大人细查,诱引百姓与大人作对。”   周文保不言语,起身负手踱到前院,阵阵声浪从墙外传进来,“放人,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放人!”   “这薛账房天生不良于行视力不佳,好容易寻到个坐馆营生,记记账打打算盘,从来没跟谁红过脸,没得罪过谁,官府无凭无据,指着他就说他是乱党?见过这样的乱党吗?”   “父老乡亲们,我丈夫的为人我最知道,他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胆子小的什么似的,连他这份坐馆的差事,还是我儿出面,求到青山楼掌柜,人家瞧我们可怜,才应允了。今日说他是乱党,不若把我们全家都抓了,都打成乱党罢了!大老爷,里头的大老爷们,我夫不是乱党,若你们非要冤死个人,不若把老婆子的命拿去,换我丈夫出来吧。求您们了,求您们了!”   妇人伏在衙门阶前石上,重重叩首。   衙役们呼喝着,要上前制止,却被人群拦着,不能靠近。   那妇人哭了一阵,状若心死,哀声道:“早知官不为民,无处伸冤,只可怜我那老实本分的丈夫,不知在里头给折磨成什么样子,我为人妻房,本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夫受难,我没脸在外逍遥。今日大伙儿见证,不是我们自寻死路,实在是天道不仁,官心不正,要逼死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呐。”   她忽然咬紧牙关,狠狠撞上了石阶边角,她儿女大呼亲娘,只见那妇人直挺挺倒下去,额上鲜血直流,竟是惨死。   人群静了一息,不知谁高喊道:“狗官冤枉好人,逼死人了!”   跟着有无数哀痛的声音附和:“逼死人了,逼死人了!”   周文保在内听着,不由心寒,他忙道:“快,吩咐衙差,不得与百姓冲突。”   他心道棘手,原想借着这个账房先生,顺藤摸瓜查探赵晋的罪证,至于冤不冤枉,只要落了字据画了签押,谁又能查出什么。可赵晋反应太快,他们都还来不及屈打成招,外头就闹成这样,若是此事传回京城,不知兴安侯如何作想。   外头声浪阵阵,儿子抱着母亲的尸身,不容任何人靠近。闺女声泪俱下,倾诉着庸官是如何乱抓好人如何逼死她母亲。关炳琛这回才深深明白,赵晋说他不解浙州风土,原来指的就是这个。   这些人不怕官府,不怕衙门,围堵长街,激愤声讨。   衙差进来禀道:“大人,拦不住了,那些百姓要冲进来了!”   关炳琛没了主意,周大人说不准伤害百姓,衙差们不敢动手,现在怎么办?任由那些刁民冲进来?   ——   “太太,太太!”   一声急急忙忙的呼喝,扰乱了上院的平静。   卢氏睁开眼,不耐地蹙了蹙眉。   她从蒲团上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推开门,不等她应答,就闯了进来。   卢氏板起脸斥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来人是个小厮,甚至等不及侍婢传话,就直闯进来,这等事若在从前,绝不可能发生。   卢氏最厌恶人家无礼,脸上写满不耐。   那小厮道:“官人吩咐,叫太太立即收拾行装,跟几个姨娘一块儿,去清溪别庄避避风头。”   卢氏道:“避什么风头?出了何事?”   她第一个直觉就是赵晋出事了,甚至隐隐觉得有点畅快。   小厮瞧她脸上瞬时有了光彩,哪里想到她心绪如何,急道:“镇远侯出了事,爷怕牵连家里,郭二爷一家已出了城,太太您也快收拾收拾,趁着官府的人没来,快上路吧。”   卢氏默了片刻,走近几步,道:“赵晋在哪儿?”   此人恶贯满盈,做尽坏事,进了官府,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小厮道:“官人去了青山楼,正跟管事商议营救薛先生。叫小人先回来知会太太,免得牵涉了太太。您快、快些吧?车已备好,停在门口了,小人还要去知会大姨娘跟四姨娘,太太,您只管拿紧要的,庄子上什么都有。”   他慌慌张张知会完,忙转身去了四姨娘的院子。   卢氏立在门前,怔了许久。   赵晋没事?没事,为何要她们避难?   绝对是出了事吧?是怕牵连后院,还是怕后院连累他?   她想到数年之前那个夜里,他带着人,在冲天火光之中,踢开了她家的院门。卢府上下悲哭,她跪下来,求他不要惊扰了母亲。   可下一秒,母亲和哥哥都被人从炕上揪起来押到外头。   镇远侯那幅面容,她这一生都不会忘。有个小丫头因害怕而叫了一声,镇远侯闻仲光,抬手挥刀,斩了那丫头的脑袋。   那么多的血,在火光中殷红刺目。   那个晚上,所有的细节,每晚都会在她脑海中过一遍。她忘不了,也不能忘。要记得当年的屈辱,要记得仇人是谁。   她苟活世上,一是为了家人,二是盼着终有一天,要瞧着这些人一个一个付出代价。   而眼前,好像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   镇远侯出事?赵晋怕受牵连?他怎么能不牵连?   他是镇远侯的狗,他活该!   卢氏一步步朝外走,跨过门槛,见匆匆路过个侍婢,她撸下腕上的镯子,“去,去卢府报信,就说是我说的,叫卢大爷一家速速离开浙州。这只镯子,就赏你了!”   侍婢被说的一愣,垂目瞧了眼镯子,赤金镶百宝,名贵非常,她欢喜地蹲身行了一礼,“谢太太赏。”   说着,提起裙摆就朝外去,卢氏又道:“等一等,我写封字条,免卢大爷不信。”   她回身去取纸笔,飞速落下一行小字,署了闺名,又用火漆封了,命小丫头送过去。   然后她开始在屋中踱步。一步一步,越走越急。   赵晋大难临头,她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大姨娘和四姨娘匆匆收好细软,慌忙随着小厮到了门外。他们等了一会儿,一直不见卢氏。四姨娘道:“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太太不去?”   小厮急得跺脚,“姨娘们稍待,小人这就去请太太,姨娘们先上车,外头冷得很。”   大姨娘忧心忡忡,瞧着小厮远去的背影,悠悠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人不知此刻何在,这般急急忙忙出走,我实在放心不下。”   四姨娘瞧了眼天色,“这还不到傍晚,天都黑成这样儿了,可惜了我新做的春衫,还没取回来呢,这要去清溪庄子上住着,也不知多久能回浙州。”她连连叹气,十分可惜自个儿还没见着了春衣。   大姨娘哑口无言,看来为官人忧心的,只有她一个。四姨娘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在官人身上了。   片刻,就见小厮提着个包袱,边走边回头催促,“太太,快点儿,再晚城门关了,可就走不了了。”   卢氏迈着优雅的步子,甚至含了一抹笑,随在后面,缓慢而轻快的走着。   大姨娘忙下车来,“太太,奴婢扶您。”   四姨娘端坐在车里,朝外翻了个白眼。   卢氏轻声道:“劳烦你了。”   大姨娘受宠若惊,“不敢,服侍太太,是奴婢本分。”   三人各自坐进车中,一路无言。   马车驶得飞快,卢氏放心不下,撩帘瞧了眼卢府方向。也不知哥哥嫂嫂瞧见字条,有什么反应,会不会离开。   不过,他们这些姓卢的,算是赵晋最大的把柄,若给人拿住了,探究出当年之事,赵晋性命不保,镇远侯也难辞其咎。赵晋就是舍掉半条命,也得保住她哥哥。   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   赵府的马车驶出城的同时,福喜快步上了青山楼二层,“爷,薛先生被放出来了,已经着人送他们全家出城。他婆娘头上虽伤重,好在捡了条命回来。”   赵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福喜又道:“爷,您不走?”   赵晋笑笑,推开窗,指着下头黑压压的枝头:“遍地眼线,走不脱,他们也不会容我走。”   福喜叹了声,“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如此坐以待毙,迟早被他们织罗罪状,镇远侯那么大个官儿,说下狱就下狱,小人是担心,万一他们决心撕破脸……”   他的担忧,与郭子胜如出一辙。只要进了衙门大狱,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撬开他们的嘴。   朝廷那些大官相互倾轧,往往最受累的就是他们手底下的走卒。何况赵晋不是官员,只是个商人,拿他开刀再合适不过。   赵晋坐在椅上,闭上眼,默了一息。   片刻,福喜听他问道:“月牙胡同那边,料理好了不曾?”   福喜打起精神,应道:“契书给了陈姑娘,说爷要收回院子,她几乎没犹豫,立即着手收拾东西。”   赵晋笑了下,“自然,她是早盼着这日了。安安怎样,乘马车,不知惯不惯。”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像自言自语。   福喜欲言又止,打量他神色,见他无比坦然从容,话到唇边,到底生硬地咽了回去。   爷行事向来周密,既走到了这步,定然已想好了下步棋,他不该问,安心候令便是。   车马驶出浙州城,柔儿撩帘回望这座繁华的城池,与此地告别,与昨日挥手。   她曾在此遇见一个俊朗不凡的男人,尝过心动滋味。也吞咽过心痛的泪水。   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安安在她身边。   而她,也将有新的生活。 第51章   三月初晴, 晚春依旧是到了。   柔儿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不等她爬起来,婴儿已被一双手接过,抱起来哼唱着儿歌, 耐心地哄着。   柔儿坐起来, 掀开帐子, “嫂子,您放着, 我来吧?”   林氏笑笑,回眸道:“你安心歇着,有我呢。你没经验, 你侄儿可是我带大的, 你还不放心我?”   一手抱着安安,一手搭在柔儿肩上, “你再睡会儿, 别起来。”   柔儿也着实很倦, 她点点头,躺回了帐中。   外头有人在沿街叫卖,细听, 是卖花的货郎。姑娘们早起梳头,有时会买两朵鲜花戴在头上。   一声一声,烟火缭绕,皆是市井的味道。   柔儿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院子里, 林顺挑了两桶水, 倒在厨上大锅里烧热了, 朝店里帮忙的小丫头扬了扬下巴, 道:“待会儿大姑娘起来,把热水拎进去。”   小丫头笑笑,“林大哥,您对大姑娘可真好。”   林顺蹙了蹙眉,“胡说什么?”他心虚得很,不敢瞧丫头的眼光,忙退出厨房,快步去了前头。   小丫头笑得前仰后合,她这么打趣林顺不是一两回了,一提到大姑娘,林顺就脸红脖子粗,说话都不自然。若说这里头没猫腻,她可不信。   不过说来也怪,这陈大姑娘既是个姑娘家,又怎么会抱个孩子回来?若不是姑娘,又为什么住回娘家?难不成,被夫家休了?   不过她并不敢多问,陈家林家,都对大姑娘的事讳莫如深,她也惯会瞧眼色,自然不去讨这个嫌。   又过半个多时辰,柔儿彻底醒了。   她洗了脸,对镜理妆,身上青蓝小袄,前襟上扣子还没系好,林氏从镜中瞥见她模样,忍不住抿嘴笑,“真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们家阿柔,真成了大姑娘了。瞧这身段,这白净,整个儿镇上去寻,再寻不着第二个这么出色的。”   柔儿红了脸,“嫂子莫打趣我了。”   林氏将睡着的婴儿抱放在床上,走过来俯下身替柔儿系扣子,“这有什么害臊的,我说的是实话。阿柔,你跟那个赵官人,真吹啦?他就放着你这么回家?”   柔儿笑容僵了僵,片刻才缓和过来,“哎,嫂子您别问了,总之我今后都在家,您们有什么活儿,尽管都交给我。”   林氏伸指戳她额角,“瞧把你能的,你这小身板儿,能干什么活儿?能带好安安就不错了。”   其实家里人都有很多疑惑,柔儿是知道的。可是她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她和赵晋之间,许多事连她自己也理不清。不过她很喜欢目前的生活,能跟家人一处,总是快乐的。   柔儿推了只梨木官皮箱过来,抵住床沿,又垫了软垫在地上,免叫婴落下床摔痛了,安顿好一切,才下楼去。   清早店子里尚无宾客,小伙计正在卖力的抹桌擦地,柔儿见家人皆没在,提起扫帚上前来帮忙。   “阿柔,你快放下!”   哥哥陈兴不知从哪儿探出头来,一见她拿扫帚,如临大敌一般,忙过来夺下,“你好生歇着,谁准你干活儿?”   柔儿垮着脸道:“哥哥,我闲不住,也不能干等着吃饭,叫人伺候吧?”   陈兴斥道:“你身子骨不好,别添乱了。好生休养,等你将来壮实些了,瞧我还拦你不?”   她生产受损,月子里又没休养好,身上添了些病痛,不过并不严重。她年轻,底子是好的,除了偶然头晕,和手腕酸痛,其他倒没什么不舒服。   家里人宝贝她,似乎要把当时卖了她的缺憾,全在这会子补偿回来。   陈兴拉她去后堂吃饭,一撩帘子,见林顺高大强壮的身影一晃,飞速从后门溜了出去。   陈兴骂了一句,“这人,天天像个魂儿似的,怎没个安生时候。”   林氏朝他打个眼色,叫他闭嘴。   林顺为什么要躲?还不是不好意思面对柔儿?   两人原来是订过亲的,林顺喜欢柔儿,大伙儿都知道,柔儿自己也知道。   如今同个屋檐底下住,多少有点尴尬。   柔儿只作不见,上前捧着碟子,拨了几样菜进去,“爹娘下楼不便,我把粥和菜送上去给他们吃。”   林氏一把按住她:“你坐着,叫你哥送去。”   陈兴笑道:“是,阿柔你只管先吃,这些事儿不用你操心。”   柔儿无奈,被按坐下来,接过一碗粥,林氏把筷子递到她手里,见她迟迟不动,林氏立时就紧张,“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嫂子再给你做。”   柔儿忙道不必,“嫂子,您们这么客气,像把我当成外人似的,我心里头难受,咱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你们随意使唤我么?”   林氏瞪着眼道:“阿柔,你别难受,我们……我们这不是,嗳,傻孩子,哥哥嫂子怎么会把你当外人?过去两年,你在赵家当少奶奶,哥嫂是怕你回家来,日子过得不如原来舒坦。”   柔儿抿抿唇,小声道:“我就想像从前一样,你们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人家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赖在家里头,还怕你们嫌我呢。”   “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林氏扬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再说这种外道话,嫂子可不依了。”   忽闻楼上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喊“娘”,林氏一拍大腿,“哎哟,小祖宗醒了,我赶紧上去看看。”   一瞬间,人都走远了。桌前就坐着柔儿一个,桌上摆着热腾腾的包子,黄澄澄的小米粥,四碟小拌菜,简简单单。若是一家人坐满了,也是热热闹闹的一顿。   这才是她该生活的环境,才是她该存在的地方。   那个描金挂玉的锦绣院子,到底不是归宿。   分开时,并不十分体面。他甚至没出面,命人来下令,说要收回院子,也就是变相的催她快走。   不知是出于疏忽还是下人没传达清楚,她抱着安安出了门,竟也没有人拦她。   直至今日,她还觉得不真实。没想到最后他这样痛快,干脆利落地将她放了。   不过他虽说不会收回那些钱,但她也并没将钱自己留着。她把那只荷包留在了月牙胡同的院中,她是为了钱卖给他的,但那是因为家人需要钱,没钱就活不下去。后来每一日的相处,她只是报恩,并没想过要谋什么好处。   青山楼,福喜匆匆走进二楼雅间,“爷,郭二爷在云城被抓了,罪名是私放印子钱。这回官府学乖了,事先备了人证物证,郭大爷叫人来送信,希望爷伸个援手,把人捞出来。”   赵晋面色苍白,眼底一片乌青,恍似已许久没有睡过。他眉头跳了跳,勾起唇角,冷笑道:“看来不日就要轮到我了。”   顿了顿,他又道:“拿纸笔来,我写张字条,派人传到浙州大狱,想法子交到郭子胜手里。”   福喜取纸笔过来,见他写下一行小字,福喜怔了下,以为自己瞧错了,“爷?”   赵晋将纸撕成一条,卷成小小的纸筒,“去吧,还愣着?”   福喜不敢置信,“爷,为什么您叫郭二爷把事头推到您身上?”   赵晋抬起眼,肃容道:“什么时候,爷行事需得问你意思?叫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福喜垂了垂眼眸,咬着牙,强忍住话头,握住那字条,忧心忡忡地走了出去。   赵晋又唤他:“回来,有些事儿,今儿一并办了。”   他信笔又写第二封,头两个字就令福喜眉头直颤。   “爷啊……”   赵晋落笔,龙飞凤舞,一封短信完成。另取一张纸,照着前头的样子,又写了一封。   “去吧。”   福喜跺了跺脚,“哎,”他当真是难受极了,替爷难受。   大难临头,没人能帮他,被围困在这青山楼上,孤立无援。他倒还想着别人的将来。   清溪别庄,两位姨娘是傍晚收到信的。   四姨娘瞧着上头的字样,读了两遍,百感交集。曾有多少回,她闹脾气说要赵晋放她回家,如今真得了这样一封书信,她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她其实早就学着放下,学着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她想过,若是回不去从前,她就只顾着自己,怎么高兴怎么过日子。   不成想,竟真有一日,她得归自由,得以回家。赵晋说,嫁娶随意,意思是准她再嫁。   大姨娘不像她这么轻松,她抓住纸,叫送信的人读了两遍,仍不敢相信。“官人不要我们了?奴婢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官人要让奴婢走?小哥,您能不能告诉我,官人如今在哪儿?他是遇着了什么难处吗?一定是遇着了难处,他、他身边可有人照顾啊?您跟他说,您告诉他,说我不走,我绝不离开他!”   四姨娘轻笑一声,“大姐,事到如今,你还做梦呢?官人神通广大,谁能将他怎么,怕是寻个由头,要把旧人都休了,早日迎新人进门。我看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不如好好想想,以后自个儿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吧。”   那小厮道:“官人给姨娘们都备了银票,这是大姨娘的,这是四姨娘您的,官人说了,往日委屈了姨娘们,这点钱,权当给姨娘们赔罪了。官人还说,姨娘们拿了契书,立刻就走,不准在庄子上停留。”   四姨娘接过银票,讽刺地笑了,“原来我尹留仙的青春年华,就值这么一万贯钱?哈哈哈,看来过去,我可真是把自己瞧得太贵重了,怪不得他厌恶我呢。在他心里,我还不如个卖笑的值钱。”   她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   大姨娘眼泪打在银票上,她不想走,也不舍得走。她是赵家家生奴才,除了赵府,她哪里都没去过。爹娘都没了,就剩她一个儿,又没个孩子傍身,她余生一个人,要怎么活?   小厮摇了摇头:“大姨娘,您也别太伤心,身边服侍的人,您捡几个带走,不过是换个地儿过日子,爷吩咐了,说会尽可能满足姨娘们的要求,若是不满意银两数目,等您安顿下来,来个信儿,报个地址,爷会派人再给您送过去。如今因着青山楼账面上不宽裕,所以才给了这些。”   “我不是为了钱。”大姨娘也知应该维持体面,不该在下人面前失态,可她实在忍不住,实在受不住啊,“我想听爷亲口说一句不要我了,只要他说,我什么都不要,立刻就走。这纸上写的什么,那都是你们说的,我不认得,也不会承认,今儿我把话撂在这儿,要是不准我见爷,我就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不会离开。”   她性子和软,一向与人为善,因自己就是奴婢出身,知道做奴婢的苦,从不会为难下人。今日她却是铁了心不顺服,老实人一旦倔强起来,是多少头牛也拉不回头的。   小厮为难极了,“姨娘,如今爷可不方便……”   大姨娘咚地跪在地上,“要我给你叩头才成吗?抑或是,你现在就想瞧我怎么碰死?”   她揪着小厮的衣摆,死命的揪着。小厮给她缠得无法,朝四姨娘看过去,苦着脸道:“姨娘,您帮着劝劝……”   四姨娘抿唇一笑,“你们大姨娘,也没说错什么啊。就是要分开,也得当面把话说清楚了,你们爷做这事儿,可不地道啊。”   她说完,撩帘退了出去,帘子落下来,还能听见她提声吩咐人:“春娟,去把我那几箱子东西拢一拢,点算点算,手脚麻利点儿,别耽搁了人家的事儿。”   小厮心里替赵晋不值,给姨娘们自由放她们还家,是怕万一真出了事,家眷都要跟着受辱。可四姨娘却以为爷是为了给新人腾地方,才不要这些老人儿了,一句关怀的话都没说,恨不得立即就走。他暗叹一声,俯下身,扶住了哭喊不休的大姨娘,“姨娘,您起来,您要见爷,小人替您安排。就是……就是如今省城不大安全,您暂先等着小人的信儿,等小人安排好,再派人接您来。”   两日后,四姨娘乘着车马,碾过沾着晨露的青草地,离开了山庄。   与此同时,大姨娘也被接下山,去了南郊的寒露寺。   佛堂后殿,空阔而阴沉,风从槅门穿过,在这明媚的四月,竟觉出几分冷。   大姨娘面对佛像,跪地祷拜,檀香燃着,袅袅轻烟缭绕在梁柱上。身后有人走进来,靠在槅门上,声音朗润磁性。   “你定要见我,不知,还有什么话说?”   大姨娘猛地回过头去,眼泪骤然涌了出来。 第52章   他穿一身玄裳, 暗色螭纹,束着金冠金带,身量高挑, 背光靠在门旁。   大姨娘已是许久没见过他了, 过往即便他回府, 也不会来她院子, 她只能暗暗企盼年节快些来到, 至少那些日子, 一家人能够聚在一处,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打量打量他, 与他说上两句话。   一切来得太突然,到底是为什么他突然将他们迁出府, 且还要休掉她与四姨娘, 她实在想不通。   “爷,这些日子, 您一向可好?”   大姨娘起身,踉跄地走到他近前,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赵晋负着手, 垂眼目视她,并未打算伸手相扶。   “爷清减了,是不是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好?爷, 您留下玉琴吧,玉琴哪怕只在您身边, 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心满意足了啊。您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玉琴啊?”   她声音哽咽得厉害, 实在是太痛苦, 太害怕了。   赵晋背光立着,他高大的身影将她身前的全部光线笼住,他声音依旧温润,却一点不掺情愫,疏淡地道:“文书已给了你,何苦面见,亲口说那些绝情话。”   大姨娘怔了怔,反应许久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仰起头,瞧他身上玄色云锦泛着耀眼的光芒,她试探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袍角,“爷,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您是不是遇到难事了?若不是遇着事,您说什么也不会把太太也送出来。您做的一切,都是有缘故的对不对?玉琴愿意等您,愿意等您一辈子,爷,您别赶玉琴走,无论是多可怕的事,多大的灾祸,玉琴舍了这条命也没关系,爷,玉琴打小就在您身边,离了您,玉琴还怎么活啊?”   她哭得很厉害,肩膀抖动,整个人都快晕厥过去了。   赵晋俯下身,掐住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他眸色幽暗,唇边还凝了一抹轻嘲,“是么?”   他说。   “爷这么重要?重要过你的位分,重要过你自个儿?”   大姨娘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说,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的眼睛,“是,爷在玉琴心里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   赵晋笑了下,指头顺着她的下巴抚向她脸颊,“那年夏天,爷在上院南窗下,听见老太太吩咐你,说要你只要把爷盯住了,当好她的眼线,以后保管叫你当姨娘,当主子。”   他甩开她,直起身站定,冷然地睨着她道:“这些年,你日子过得不赖吧?爷在吃穿用度上,没亏待过你吧?你想当姨娘,爷叫你当了。你想做主子,爷拨了好些人伺候你,人呐,不能太贪心,你当年靠着出卖爷的消息在老太太跟前卖好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日。这会子哭哭啼啼做什么?钱拿着,过你的逍遥日子,依旧当你的主子,呼奴唤婢好好活着,不好?”   他踱开步子,耀眼的阳光一下子射入进来。大姨娘眼眸被刺激得睁不开,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滚,越滚越多,越哭越厉害。   赵晋走到厅心,立在佛前,仰头瞧着上面那泥塑菩萨庄严宝相,若佛真能渡人,外头那些饿死的、战死的百姓,他们此刻何在?在阿鼻地狱煎熬,还是升仙飞天过着神仙日子?死后之事,谁知道呢?   大姨娘摇着头,小声辩解着,“不是,不是这样……奴婢一心为了爷,都是为了爷好,老太太又怎么会害爷呢,都是为了爷好……”   赵晋道:“如今脸已撕破,知道真相,你可满足了吗?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还年轻,总会遇到良人,就当是我赵晋无福。”   他转身,跨过门槛步下长阶。   一重一重白玉石阶尽头,是高墙沉影,他的身影在明媚的光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见了。   大姨娘伏跪在地上。她想起临行前,自己拦车去问四姨娘,“今后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四妹你,就不想亲口问问爷,为什么这样做吗?”   四姨娘正弯身蹬车,闻言,她笑着转过脸来,“不必问,也不欲知道答案。相看两厌,不如不见罢。”   望着垂下的车帘,渐渐远去的马车,她口中一直咂摸着这句话。   “不如不见……”   当真是,不如不见。   ——   清溪别庄内,屋前屋后刚挂上点燃的灯笼,一派红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人的身形也镀了一层橙色的光圈。   卢氏刚沐浴过,长发披散在肩,发梢上还滴着水。侍婢进来掌灯,幽暗的房间亮起来,卢氏侧过头问:“什么时辰了?”   侍婢笑道:“酉时一刻,今儿天不好,早早就黑透了。”   见卢氏穿得单薄,身上水迹也未擦干,不免又嘱咐一句,“太太,夜晚风凉,您还是多穿点儿。”   走到黄花梨木万字纹大立柜前,取了件厚度适中的袍子,替卢氏披在肩上,又拿过巾布,替她抹拭湿发。   卢氏对镜笑道:“辛苦你了。”   侍婢忙道“不敢”,这位太太的脾气,她是当真摸不透。大多数时待人,都是冷冰冰懒得言语,可有时又觉得她孤清的可怜,自打她跟几个姨娘被丢在这庄子里头,爷再也没来瞧过,今儿更把两个姨娘都撵了,大伙儿都在传,说不日就要轮到太太。   底下人猜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官人是攀上高枝了,要娶个身份贵重的太太,为了扫清障碍,因此把家里女眷都赶了出门。又有人说,是官人要倒霉了,城里这些日子抓了不少人,好些都和官人生意上有往来,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官人。流言纷纷扰扰,叫人辨不出哪是真哪是假。不过瞧太太这幅淡定模样,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她心里倒有几分佩服。   正胡思乱想着,卢氏开了口,“大姨娘他们,都送走了?”   侍婢忙打起精神应付,“是,都走了,今儿天不亮四姨娘就上了车,午后大姨娘回来了一趟,拿了东西带着人,本来想过来给太太磕个头的,当时太太在午歇,就没敢打搅。在门外磕了三个头,大姨娘才走。带的人也都是近身伺候的,听送人的小厮说,爷好像放心不下大姨娘,还叫人给她买了院子住下。”   卢氏默然不语,伸指旋开冷凝香的盒子,挑出一点儿白色膏体,细细抹在手上、脸上。   侍婢忍不住问道:“太太抹的这个是什么?味道真好,外头卖的膏子,少有这么淡、这么雅致的。”   卢氏笑笑,阖上盖子,轻道:“独门方子,自个儿抓药配的。眼见这盒要没了,到时候还得烦劳你,出去替我抓点药回来,不然,我怕连香膏子都没得用了。”   侍婢含笑应了,瞧着镜中的佳人,心里有些唏嘘,太太这么好的颜色,难道都拢不住爷的心吗?可两个姨娘撵了,太太还是太太,官人没休妻,且山庄一应嚼用,也都好好供着,莫不是夫妻俩有什么误会,爷是等太太服软回头呢?   但她是个新来的,饶她怎么猜,也猜不出这家人到底发生过什么。   青山楼最内的一间屋,就是特特给赵晋备的宿处,屋子不大,见方五六步长宽,摆了张黑漆螺钿床,一张翘头案,一把椅子,旁边有个脸盆架,挂着布巾。床侧一只如意灵芝雕花矮柜,里头盛着几件衣裳。   福喜在门前轻声喊了声“爷”,听见里头传来赵晋的声音,叫进去,他才拂了拂袖子,推门而入。   赵晋在瞧书,看得津津有味,福喜进来,也没能令他将视线从纸页上移开。   福喜道:“爷,查到了胭脂厂,但凡跟郭二爷一起的生意,都暂查封了,关炳琛还阴阳怪气,说谢谢爷的体谅配合。”   他顿了顿,按下心头那股无名火,抬眼道,“爷,咱们就这么束手就擒,等着他们审到咱们头上?这些日子,听说您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了霉,旧日那些赔笑脸、拍马屁,见天跟在您身后巴结的人,一个都不敢上前,恨不得跟您脱离了一切关系,装不认识您呢。您就这么窝在这,不想法子,不打点,郭二爷在狱中可把什么都推您身上了,虽说是您让这么做的,可……唉!福喜真是不明白了,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晋翻了页书,拿过旁边的金片叶子书签放在这一页夹缝中,阖上书坐起身来,“做生意都讲求个吉利,谁愿意涉官府,触霉头?你也不用替我委屈,这点事儿算什么。”   他又道:“事到如今,只怕我也在外逍遥不久,有几件事嘱咐你,你仔细听着。”   福喜听着这话不祥,却不敢说什么,抬眉点了点头,“是,爷您吩咐。”   赵晋道:“我有一些人手,这几年没露头,外头不知道,都在北山矿上,表面上是做苦力的。你是我心腹,自然知道,北山矿厂其实跟我有些关系。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一旦我入了大狱,你拿着信物,去找他们,吩咐这些人,照看好太太跟几位姨娘,再有陈氏跟卢青阳一家,把有干系的证据该毁的都毁,别出了岔子。然后你和余下几人,都别留在省城,各自躲好了,别给牵累在里头。郭子胜是大意,这么给人捉了,依我的本心,是不愿牵累你们任何人的。”   他笑了下,黑眸如星,浓眉飞扬。福喜跪地道:“爷,我知道您想护着大伙儿,可是太太和舅爷的身份,始终对您不利,若是挑出了当年的事,牵连……牵连小不了。您何不将太太一并休了,把自己从这里头摘出来啊。这些年您为太太,为卢家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啊。”   他替赵晋不值,替赵晋委屈。   可赵晋自己不觉委屈,他含笑道:“师恩深重,我既应允了要代他照拂子女,又岂能言而无信。卢青阳不堪大用,自身尚难保,太太单纯清傲,我若休妻,她离我掌控,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来。说到这儿,不若你再多跑一趟……”   ——   亥时三刻,卢氏才睡下。   山庄周围火光点点,照亮了半片天幕。   来人皆骑马穿皮裳,大声吹着口哨,笑着策马,撞开了庄门。   这里护卫明显不足,几个护院没支应一会儿,就都被扭住手臂绑了起来。侍婢婆子皆被惊醒,打头一个汉子,大步闯入内院,踢开门,“里头喘气儿的,都给老子拎出来。都说这儿住了几个标志娘们儿,老子倒要看看,是有多标志。”   话音刚落,卢氏就被人推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头发披散着,一脸冷然,赤着足,站在阶上,淡淡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领头人嘿嘿一笑,凑上前围着她打量一圈,“哎哟,真俊呐,还真是个标志的。好妹子,走吧,以后就跟着哥,吃香喝辣的去。”   他伸出大手,就要来抓卢氏,但见银光一闪,卢氏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根簪子,直向他两眼之间刺来。   汉子大骂一句,一挥手把卢氏连簪子带人,都打翻在地。   她脸颊贴在冰凉的石阶上,咬着唇,闭上眼,摸过侧旁的簪子,就欲朝自己颈中刺去。   她清傲高洁,宁可死,也不愿受辱。   当年若非父母临终告诫,并逼她发誓,再有兄长牵连,她本连赵晋也不会嫁。   那汉子一脚踢翻她手里的东西,将她手掌踩在脚下,“想死?先给老子当了压寨夫人,等老子享够了艳福再死不迟!来呀,给我把这小娘们儿并这院儿里所有姑娘都给我绑了!咱们回山寨,今晚就洞房!哈哈哈哈哈。”   笑声远远传开,火光冲天,惊了无数人的美梦。   消息传到青山楼时,赵晋正在饮酒。   许久不曾出去应酬,连酒都有点喝不惯了,热辣的酒水呛入喉腔,引得他连连咳嗽。福喜进来将卢氏一事禀了,赵晋尚未说话,就听外头一阵齐刷刷的步声。   这样整齐有力的步子,绝不是乌合之众。   福喜神色一紧,下意识要挡在赵晋身前。   赵晋按住他肩,低声道:“从后窗跳出去,你走。”   福喜神色挣扎,他知道,爷把家眷都托付给他了,可叫他眼睁睁瞧着爷被人拘捕身陷囹圄,他怎么做得到?   步声从楼梯传上来,越来越近。   赵晋抓住福喜两臂,将他拎起扔向后窗。   “爷!”   门被踢开,福喜耳畔擦着劲风,跌落在后巷的石板道上。   赵晋坐在桌前,替自己斟了一杯竹叶青,扬眉朝来人笑笑,“什么风把关大人吹到鄙号来了?大人来得正巧,坐,一块儿喝两杯?”   关炳琛阴沉沉地笑了下,“赵晋,甲子科进士里头,可就属你最不争气了,你说说,你干什么不好?大好前程在手,不是连翟公爷家的郡主都想嫁你?若你走正道,说不准,咱俩现在还是同僚。你瞧瞧你现在混的,连你那些个狐朋狗友都不肯保你,把你做的事儿,可都供出来了。”   赵晋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替自己又满上一杯。“大人说的是,若当年赵晋肯识抬举,说不定,这会子做了仪宾,也算是个皇亲国戚。嗳,这不都是命吗?大人您,注定步步高升,前途无量,而我呢,也注定只能做个闲人,有花不完的钱,乐呵乐呵罢了。”   关炳琛沉下脸,“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有命挣钱花?我告诉你,你完了!镇远侯都下大狱了,你以为,谁能保得住你?如今证据确凿,你私下支援叛军,勾连乱党;贿赂官员,垄断商市;利用明月楼遮掩,替你主子攒金库招募私兵,用心不良、意图谋反,一件一件,等到了牢里头,在行刑架上,慢慢儿说罢!”   话落,关炳琛回过头来,拍拍手掌,命属下进来,“请吧,赵大官人。你们两个,手上轻点儿,赵大官人养尊处优,过惯了好日子,可经不得你们那蛮劲儿。”   这话是笑着说的,可里头阴恻恻的气息,叫人听着心里直发毛。   那两个衙差显然很会听话音儿,一面答应着,一面笑嘻嘻上前,“赵官人,小人得罪了?”   咔地一声脆响,跟着一声惨叫。   赵晋捏着适才说话那衙差的胳膊,笑道:“真不好意思,赵某一时失手,用错了劲儿,这位官大哥别急,赵某这就替您把骨头正回来。”   跟着又是一声脆响,那衙差疼得眼睛一翻,倒了下去。   赵晋摊开手,一脸无辜,“关大人,您们衙门伙食是不是不大行?需不需赵某捐些钱粮,周济周济?”   关炳琛脸色难看的不行,“还愣着?还不给本官把这逆贼赵晋绑了?胆敢拒捕,即刻用刑!”   ——   夜里电闪雷鸣,风大,将窗子刮得巨响。   柔儿被惊醒,辨认着声音,像是楼下后堂的那扇窗。许是没关严,给风刮开了,窗格拍在墙上,一声一声令人惊心。   她举着烛台缓步朝下走。   楼梯狭窄,底下一片黑暗,她走得很仔细,她的腿那年跳戏楼时伤过,一到阴天下雨还隐隐作痛,以至于后来她走路跑跳都不敢用力太过。   终于摸到楼下,刚把烛台放下,就见一个黑影杵在后堂门口。   两人打个照面,对方没想到会是她,一时怔住,没来得及逃走。   “顺子哥。”   柔儿先开了口。   她回来住了半个来月,林顺一直避免跟她同处一室,不是躲在厨上帮忙烧火打水,就是跑到外头争抢买货卸货的活儿。   她知道林顺肯定心里不自在,她也不太自在。   这家店,是林家和陈家一并开的,她哥是大老板,林顺就是二老板,没道理因为她要回来,就挤兑得人天天躲在角落里头。   林顺听她还唤着旧时的称呼,心里一热,“哎”了声,喊她,“阿柔。”   他其实不是个别扭人,只是上回他在后跟着她送她回家时露了行迹,她那几句疏离的话将他伤着了。而且,他也明白她为什么要划清界限。她是赵官人的女人,任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女人跟前任未婚夫往来不清呢?   柔儿抬脚朝他身后瞥了眼,“窗闭好了?”   林顺道:“嗯!晚上定是小梅没检查仔细,风忒大,把你吵醒了吧?明儿我说她!”   小梅就是在厨上帮忙烧火的小丫头,才十三四岁年纪,很是机灵。   另有个王魁,是雇来跑堂的伙计。除了这二人外,店里其余人手都是陈林两家的自己人。   “也不是,我惦记安安,一晚上总要醒几回的。顺子哥你住后院儿?那边不是都堆成仓库了吗?住的可惯啊?”   因她回来,林顺不好再住楼上,大家房间挨着,两个没血缘的孤男寡女并窗比邻,总不像话。所以他索性搬到后头去,跟王魁和小梅与那一大堆米粮等物挤着,他倒也没觉得多辛苦,原就是穷苦人,他家老院还是泥巴做的呢。   “没事儿,挺好的。”林顺挠挠头,站在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柔儿心道,以后长此住下去,总不能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她愿意率先放下心结,大大方方与他相处,否则不止他们俩别扭,大伙儿也都跟着受累。于是便道,“顺子哥,半夜醒了,你饿不饿?我想去后厨煮点小馄饨吃呢,要不要带上你那份儿?”   林顺怔了怔,旋即推开了门儿,“我不饿,后头那灶估摸已熄了火了,我去替你瞧瞧,点好火儿你再来。”   柔儿笑道:“没事儿,我跟您一块儿,我先和点面,把馅儿剁了。”   林顺不再言语,跟她一前一后到了厨上。   他蹲下去烧柴火,柔儿找到一块儿盖着的腌肉,细细磨成末,又切了一把葱丝,混着拌了一小碗馅儿。   她说:“这回我跟安安回来,麻烦大伙儿不少,其实挺过意不去的,往后,我想多在店子里帮帮忙,我会做点心,也能做点小菜,只要两位哥哥信得过,我相信,也能替店里赚点钱。我私心想着,自个儿得有个安身立命的能耐,不然怎么养大安安,顺子哥,你说是不是?”   林顺听她说话,面上被火苗映得忽明忽灭,听她又道:“我带着安安从那边出来了,以后一门心思,只想怎么把她拉扯大,旁的心思,一概不想了。顺子哥,你知不知道,人有了孩子,心境真跟以前不一样。生怕行差踏错一点儿,给孩子瞧去,让她也跟着走了歪路。”   她说完,笑了笑,“瞧我,絮絮叨叨的烦人,顺子哥,您别在意,您也是孩子舅舅,没把您当外人我才敢说这么多呢。”   她这话什么意思,林顺听懂了。   她怕跟他不清不楚,闹出闲话来,没脸跟孩子交代。且她往后只想怎么赚钱带孩子,不想感情上的事,也不愿他再因她蹉跎光阴,他们是不可能了。   林顺唇边绽开一抹苦笑,将柴火填进灶堂,道:“阿柔长大了,顺子哥支持你。” 第53章   离开浙州后, 柔儿就在自家馆子里住了下来。   这雨一下就是数日,天气不好,来饭馆吃饭的人也少了许多。楼下冷冷清清, 只有零星几伙儿打尖的行客。   陈林两家人都闲的坐在里侧的桌畔, 陈婆逗弄着安安, 林氏怀里抱着壮壮, ——壮壮是陈兴和林氏的儿子的乳名。因出生时太瘦弱, 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盼着他越长越壮实。   几人都围在桌前,瞧柔儿一笔一划的写字。她瞧家里账上一团乱, 就买了个草纸册子重新誊抄账目,遇着不确定的数额, 就拿来问问陈兴。   她哥哥字识得少, 可记性真不赖,一笔一笔数目记得门儿清。柔儿誊了半日, 就把新帐做好了,几人围在旁边看,林氏稀罕地道:“阿柔, 你会写字儿啦?”   柔儿不敢厚颜说会,笑道:“学写了几个字儿,勉强能认出一二三四来。”   林氏张大了嘴, “哎哟,咱们家不是要出个女秀才了吧?将来你大侄儿开蒙, 可不有现成的先生了?”   柔儿臊的脸红,直摆手道:“不行, 嫂子您别拿我取笑。”   陈兴也凑上来, 道:“以后阿柔就是咱们家账房先生了, 有这么一本帐,好像咱们这馆子才真算有了样儿。”   柔儿被捧得晕乎乎的,瞧着册子上自己不算周正的字有些赧然。过去在月牙胡同小院,赵晋教她写她的名字,写有她那个“柔”字的诗,她拿笔姿势不对,写的也不好看,赵晋嘲笑她,讥得她抬不起头,然后才握着她的手慢慢的带着她写。   两人距离太近,她稍稍侧过头,就能蹭到他的嘴唇。   他教字也不全是要过当先生的瘾,每每写到一半儿就行进不下去。书案晃晃悠悠,砚台都撞到地上去了。   她记得狼毫蘸饱了墨在肌肤上游走是什么滋味。   记得玉质的笔杆旋在身上,有多凉的温度。   记得那张金丝楠木的几案,色泽光润,她被推到上面,脸颊沾了宣纸上的墨痕。   还记得侧过头,看见东边那扇小窗没关紧。记得翠色纱窗外,那棵高直的银杏,和夏天炽烈的阳光。   她不知怎地,竟突然想起了那么久远的旧事,一抬眼,发觉林顺正经过桌旁的走道,他瞧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令她登时坐立不安,生怕心思给人瞧出来。   过去了,那一切都已过去了。   桥归桥,路归路,就让时光慢慢抹掉那个男人的痕迹。抹掉过去的痕迹。   “大人。”衙差快步走入衙门后堂,“出事了!”   关炳琛手里把玩着一只珐琅鼻烟壶,闻言吃了一惊,“快说。”   衙差道:“小的们查探到,赵晋将他妻房妾侍都送去了城外一个庄子上头,等小人们去的时候,却听四邻说,昨儿晚上那庄上糟了响马,凡是女人,都给掳回寨子去了。远近大小山头十来个,摸不准是哪个贼寇带头做的,小人命人去探了,兴许迟些能有结果。”   关炳琛寒着脸道:“怎么这么巧?咱们刚要抓这姓卢的,就被马贼截了胡?要让本官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干的,瞧我不把他心肝肺给他打出来!”   那衙役道:“大人,事情昨儿晚上发生的,院子里的仆役都给响马绑了,没能跑出来报信儿,这事,只怕赵晋那厮还不知晓。若他知道自个儿娇滴滴的妻妾给响马掳走,脸色还不定多精彩呢。”   这话简直说到了关炳琛心坎里去,早年他家境贫寒,靠同科学子们周济,凑了点住店的钱。一行人中,赵晋最年轻,也最打眼。旁人都是投店住店,他不然,他家在京城买了个没落的侯爵府,他还记得赵晋头回邀请大伙儿上门吃酒,他见着那院子时心里多酸苦。   原以为这富家子弟,必是个纨绔,可他没想到,赵晋也中了进士,且取的名次比他靠前得多。   这么多年他苦苦经营,好不容易从荒芜的蜀地调来富庶的浙州,这回赵晋落到他手里,他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哎哟,是了,赵大官人不知妻房下落,还不定多担心呢,既然咱们要替他找,咱们的好儿得给人知道啊,走,咱去牢里头瞧瞧。”   关炳琛负着手,笑呵呵带着人朝大狱去。   才进天牢大门,就撞上周文保带着人往外走,关炳琛上前打了个千儿,笑道:“大人在这儿?您要过来提审赵晋,怎么不跟下官通个气?这地儿多脏啊,大人身份贵重,哪能纡尊降贵上这儿来?下回您再有需要,只管吩咐,叫那些小的们把人提到后堂院里,大人不用挪动地儿,照样审。”   周文保摆手说不必了,“关大人所为何来?赵晋犯的案子,事关镇远侯,依我看,此事你就不必插手了。等过些日子,罪证一并得了,这人我是要押回京,交由兴安侯他老人家亲自过问的。”   关炳琛眸光闪了闪,“大人,您的意思是,不在这儿治罪?那若是问不出来,用不用刑?”若是不能令赵晋在他手底下受辱,他心里可就没那么畅快了。   周文保瞧着他神色,能猜出几许他的想法,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此事非同小可,人是兴安侯要的,事关朝廷大事,关大人可别错了心思,为了一点私人恩怨丢了官帽,值是不值?”他只敲打这么一句,就不再多言,理了理袖口,跨步越过关炳琛,走了出去。   那衙差试探问道:“大人,周大人不叫插手,咱们,还进不进去?”   一句话说得关炳琛涨红了脸,气得骂道:“这是浙州府,老子是浙州父母官,如何连自个儿地盘都不能进?又如何审不得浙州地界上的人?”   衙差见他恼羞成怒,不敢再说。关炳琛快步走到牢里,接过一旁典刑官的棍子,就朝围栏上砸了去。   轰隆一声巨响,里头盘膝坐在床上的人睁开了眼。   他此刻华服已去,穿着件儿青白中衣,平素一尘不染的衣角和鞋底,此刻都沾了些浮尘。   “赵晋,关大人来瞧你了!”   衙差呼喝着,踢了一脚那围栏,示意赵晋快起来。   里头的人没有动。   关炳琛在牢前踱步,低笑道:“赵晋,你还摆什么架子?如今你是阶下囚,见着本官,得行大礼。我劝你,主动把事情都招认了,免得皮肉上头吃苦头。对了,你猜猜,本官给你带什么好消息来了?”   他停住步子,抓住围栏笑道:“你媳妇儿卢氏,给响马抓了,你猜猜,这会子她在干什么?过了一夜了,怕是都陪了不少男人了,那贼窟里的事儿你知道的,但凡是个女人,就没有能干净出来的。你猜猜看,你媳妇儿,欢喜不欢喜?这么多人伺候她,可不比你一个人受累的强吗?哈哈哈哈。”   笑声一路从牢内传到外头。   可里头坐着的人像是睡着了,他没半点反应,也未曾羞恼,他仍保持着坐姿,并没有想要起身去问询妻子下落的意思。   关炳琛笑容一顿,“赵文藻,早听说你这人喜新厌旧最是无情,逗引得花楼里头的姑娘们为你争风吃醋要死要活,你还当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卢剑锋要是泉下有知,见你这么待他闺女,真不知会怎么想。”   就在这时,外头快速奔来一人。来人赵晋也认识,正是崔寻芳失手打死人那回,负责审案的徐捕头。他先下意识瞧了瞧里头坐着的赵晋,压低声音禀道:“大人,在一线天发现了几具女尸,死状极惨,身上穿的衣裳是赵家吉祥楼所出,穿戴华丽,小人不能确准,不知是不是赵夫人。”   关炳琛讶异道:“死了?这他娘的谁干的?”   徐捕头道:“说不好,人被扔在黑虎寨山根下,可能是他们干的,也可能是被对家栽赃,还得进一步查探才知道……”   关炳琛没耐心听他多说,“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把牢里头那老婆子提出来,给她好生认认,瞧瞧死的是不是她主子,娘的!”说着,踢了脚赵晋牢房的围栏,“把门儿打开,把他押过去认认!”   一块空地上,并排摆着四具女尸,盖在身上的蒲草一掀开,入目就是白花花的肉,红彤彤的血。   牢里本就充满了血腥气和铁锈味,兼之潮湿腐败的难闻气息,秦嬷嬷一被提上前,就差点呕出来。   她跪在地上,徐徐抬眼,瞥见赵晋被人押着。多日未见,不想重逢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官人是个多骄傲精致的人啊,这鬼地方一点也不衬他。她眼眸湿润了,哆哆嗦嗦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   关炳琛手里拿着棍子,杵在地上敲得震天响,“看哪儿呢?来,认认这几个死人!”   秦嬷嬷这才看见草堆里的东西是什么。   脚底黏腻的液体,正是从它们身上涌出来的。   像是才死不久,尸身还是软的。   她堵住嘴,又惊又惧地打量着那四张苍白浮肿的脸。   是四个陌生女人。她迷茫了,不知为何自己会被带过来瞧这几个死人。   她抬起眼,正要说话,突然见到赵晋朝她打了个眼色。他动作极快,且隐秘,若不是她刚好那时正瞧着他,几乎发觉不了。   她怔住了,大脑飞快运转,在猜测眼前是什么情况。   其中有个女尸打扮得尤为华丽,这身衣裳,像是前些日子吉祥楼里新打的样子,且这姑娘瞧似二十多岁,生得文秀……   她不知自己猜对了没,也没太多的时间去细想,她突然高声哭出来,扑向那具尸体,失声道:“太太,您死的好惨啊!太太,是奴婢没护住您,让您受了这么大的罪,是奴婢之过啊!”   她哭得凄厉,嚷得心碎,关炳琛回眸去瞧赵晋,见他垂眼默立在那,也是一脸悲伤。   关炳琛整颗心登时沉下去,怎么会?他好容易就要抓住赵晋最大把柄了,只要卢氏露个面儿,赵晋就定然是死路一条,怎么到了这最关键的时候,却叫那些响马先把卢氏弄死了?   “来人呀,给我把这姓赵的绑上刑架,人死了不打紧,这不还有活着的吗?赵晋,你不是不承认,你老婆是卢剑锋后人吗?那就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本官的刑具厉害!” 第54章   浙州的天阴沉了许多日, 憋闷了许久的雨终在这日下了起来。   街上行人寥寥,透过雨雾远远能看见道旁重檐如飞翼般的小楼被贴了封条,一只脏兮兮的大黄狗伏在那檐下的石阶上, 在雨中瞧来, 格外萧索寂寥。   谁能想到, 就在几日之前,这楼还是城里生意最好最热闹的去处呢?   写有青山楼三个字的匾额被拆去,门楣上空荡荡的, 露出匾后长年不见风雨的一块横木, 尚是新红漆色。   郭子胜心酸难抑, 不忍再瞧,收回手放下了车帘。   马车驶入一条窄道, 周围越发寂静。   香凝侧身贴过来, 冰凉的指尖覆住郭子胜的手背,“二爷,您别太担心了, 赵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您从那里头走一遭,不也平平安安出来了吗?只要银子使得足, 不怕他们不肯照应。”   郭子胜勉强笑了笑,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有办法, 只怕他们不许我见赵哥。”   香凝温言道:“您与我是一家人,还说这种客气话做什么?再说, 也不是我的功劳, 辛绮妹妹跟徐捕快交好, 全托赖她说得上话。待会儿您见了赵爷, 长话短说,在里头别耽搁太久,若给关炳琛知道了,只怕徐捕快也跟着吃挂落。”她如今与旧日不同,赎了身出来,做了郭子胜的外室,穿着云锦料子的衣裙,打扮得似个贵妇人。只眉眼间还残存着几许过去的风情,这几句话说得娇软又熨帖,引得郭子胜感激地抱了抱她。   终于到了浙州大狱,郭子胜吩咐香凝在车里稍待,他有话要单独和赵晋说。   徐捕头安排了一个小捕快在此接头,一见着他来,立即迎上来,压低声音道:“小的把人都支开了,郭二爷有什么话,尽量说快点儿,上头吩咐了,赵晋一案非同小可,是不容许任何人探望的。小人在此给您望风,您快去吧。”   郭子胜拱拱手,将一只钱袋子塞在小捕快手里,“多谢你们。”   他径往里走,穿过狭窄的走道,走到一行牢笼的尽头。   里头没有点灯,只有中部挂着一只火把,里头勉强可以借去一点光亮。   郭子胜在牢前蹲跪下来,“赵哥,赵哥?”声音压得很低,怕给外头听到。   里头的人倚靠在墙上。听见他的声音,缓缓撑起身子,朝他走过来。   借着微弱的光色,郭子胜看见一抹深浓的红。   赵晋衣裳尚是整齐的,他应该是自己梳理过,尽量维持着体面。可是他伤得太重,这点体面着实太有限。左半边衣袖都是红的,此刻还不断有血水渗出来。   他拖着步子,好容易坚持走到围栏前,握住两根金属柱子,然后一点点滑下去。   郭子胜凄厉地喊了声“赵哥”。   他抬眉笑了笑,干裂的嘴唇牵开,是熟悉的表情。   “没事儿。”他说,声音明显虚弱,不像从前那般清润,“你不必担心我,这点刑罚,尚受得住。”   郭子胜眼底湿热一片,这么重的伤,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就支撑不住了吧?   “赵哥,是关炳琛,还是周文保?是谁伤了你?”   赵晋笑道:“这不很正常吗?我现在是个罪囚。你来干什么,不是让你赶紧离开省城吗?这些人为了讨好上峰,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虽说如今你无罪释放,可一旦再查出点别的……”   “赵哥,我不放心,我实在不放心。您还在里头,我怎么走?我留在您身边,有什么事,还能替您跑跑腿。再有,我想告诉您,您不用担心家眷,他们几个,我都派人在护着,福喜他们出了城,现在也很安全。您不用担心,有我在,绝不会让您的人被外人欺负了。我就是……我就是心疼您,您这么个人物,为什么要受这种罪啊,本来我就劝您早点走,您为什么不听啊,好好的官儿不当,非要回来当商人,这下好了,人进了大狱,产业也要被人吞了,兴安侯那老狐狸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他想铲除镇远侯可不是一两天了。他们这些神仙打架,为什么让咱们这些小鬼遭殃啊。我真是生气,可我太没用了,又不能替您做什么。”   他瞧着赵晋身上的血痕,越想越难受。当日他被捕,赵晋托人送信进来,叫他别挨着刑罚不松口,叫他什么都往他身上推,说他有法子脱身。他一向佩服赵晋,相信他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是赵晋替他进了大牢。他如今悔不当初,要是那时候他能硬气点儿,是不是赵哥就不用受这些苦?   赵晋知道他关心自己,但郭子胜太年轻,容易冲动心软,有些事他不能直言相告,只能独自去扛。   郭子胜又道:“如今京里的线断了,镇远侯情形如何,一点也查探不到。我是想问问哥,还有没有旁的路子?我听说,您原在京城有个相好的?是个郡主?要不……”   赵晋苦笑了下,牵动身上的伤,咬牙闷哼一声,实在疼得难捱,只得坐下来,金贵的衣料浸了血,如今又染了许多尘埃,要维持形象着实很难。   “也不能但凡是个女人,就跟我有什么吧?”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郭子胜却是一脸认真,“哥,不管是不是,您只告诉我,这郡主信不信得过?能不能帮上咱们?”   郭子胜替他做事,受他指使,没有亲自与京里联系过,所以对他的关系网也不是很清楚。   赵晋摆摆手,“什么都别干,叫你赶紧走,你就走,离开省城,等风声过了再回来。先忍一时之气,来日,翻了案,这些人怎么吞的你家生意,我就叫他们怎么给我吐出来。”   “可是哥……”   “郭子胜,”赵晋没了耐心,音调微扬,“你要是还当我是兄弟,就别再啰嗦了,出城等着,护好了自个儿,我跟你保证,我死不了。你等我杀回来,咱们再去明月楼喝花酒去。”   “可是……”郭子胜怎么能放心离开呢?若不是亲眼见到,他根本不能想象,赵晋受了刑是什么样子。   “郭二爷,郭二爷!”外头把风的人小跑进来,急急忙忙一头的汗,“人回来了,您快,快跟我从后门出去。”   郭子胜话还没说完,瞧瞧那人,又瞧瞧赵晋,一脸的为难。   赵晋朝他扬扬下巴,“走吧,记着我说的话,这事不要掺进来,你别管。听见没有?”   郭子胜不想答应。赵晋凝眉喝道:“问你呢,听见没有?”   郭子胜垂下头,眼泪滚落下来,“哥,那你也记着,您说要再找我喝花酒的,你可不能食言。”   赵晋点点头,催促他快走。郭子胜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去了。   赵晋适才强行走过来坐了这么会儿,为了让郭子胜放心,努力做出浑不在意的样子。等人一走,他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伤处就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揭开里衣瞧了眼左肩被洞穿的那处,咬牙爆了句粗口。   他早就知道,过去自己多张扬,落难时就会给人报复得多狠。什么时候他逃脱这困厄,定然也会把自己受的苦加倍的讨回来。   伤处引发高热。   他背靠冰凉的围栏,坐在地上阖上双目。   他疯狂的想念安安。   那个他生命里,最珍贵的礼物。   他唯一的骨肉。   幸好,受苦的只是他自己。   没有连累家人,实在是太幸运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苦受的也算值得。   家人……太珍贵的两个字。   金燕角那个沉寂的宅子,只能算个宅子,不能当成家。   祖上在朝中为官,当年母亲是奔着跳高门的心思嫁给了父亲。不想父亲不争气,连年落榜,最后只得回家经营产业。母亲觉得自己被连累,娘家几个嫡出的姊妹,都嫁的比她好,她丈夫不争气,害她给人耻笑。   他出生后,三岁不到就被母亲送进族学,背不会课业,就要藤条伺候。   他十四岁上京求学,才总算脱离了母亲掌控。后来他回来乡里,承继了家里的生意,母亲更为此,再也不肯跟他讲话,也再没对他露出过笑脸。   她去世那年,才四十岁,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想挣个风光,最终他没能让她实现梦想。   他一直知道,母亲这么早就过世,是对这生活感到无望了。   临终,她把云璧若托付给他,是数年来对他说的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一直以来,家不像家。   如今,他又有了可以牵挂的人。好像心里那块早已冰封住的角落,终于一点点融化。他开始能感觉出疼,能感知到冷。他不再麻木,不再坚不可摧。   他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会害怕、会痛的人。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那个小小的影子,也越来越远。   他倒下去。   玉色修长的指头覆在辨不出颜色的地上。   伤口还在流血,已经疼得有些麻木。寒冷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嘴唇青白,牙关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眼前一明一灭,恍然回到了某个熟悉的院落。   推开门,里头有暖烘烘的热气,桌上摆满新鲜可口的菜肴。   大鱼大肉惯了,没人知道他其实更喜欢清淡简单的菜色。   拈起一只小小的馄饨,混着热乎乎的汤水,微咸鲜香。   还有一只手,举着筷子替他夹了只金丝芋泥卷,“爷尝尝,这是我今儿新学的。”   他侧头望过去,很想把说话的人瞧清楚。   可光线一点点暗去,最后一点光亮也熄了。   那个人影,在混沌中一闪,再也瞧不见……   ——   “就在前头,茶水汤水都不要钱,随便喝啊,下雨天儿凉,客官进去暖暖手也好。”   “客官里边请,对对,不要钱,茶水免费,今儿萝卜老鸭汤也免费,随便喝,给您来碟点心就着吃可好?”   “客官您请,瞧瞧,水牌子上写的今儿都有,来一屉蘑菇肉馅儿包子怎么样?十文钱,送一罐老鸭汤。”   王魁今儿忙得脚不沾地,这边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瞥见外头又来了一波客人。   这几天因着下雨生意不好,陈柔陈兴几个闲不住,就决心出来拉客。行人脚步匆匆,好不容易拦住一个还被嫌挡着道儿了,柔儿今儿一早就跟林氏一块儿多做了几罐汤水,抱着一摞碗摆在街角。林顺支了个简易的帐子给他们挡雨,有行人缩着手走过来,就送一碗汤水暖暖手,对方不好意思白占便宜,十个里有二三个愿意去店里花费个几文。   老鸭汤用料足,有肉有汤,滋味鲜美,要一碗米饭伴着吃,汤水不要钱,只需付米饭的两文。   眼见客人多了不少,柔儿趁机又开始琢磨做更多样式的点心。林顺搭了个小灶台,就摆在门侧边儿,点心一做熟,甜香的味道飘得老远。一走一过的行人也能一眼就瞧见花样精美的点心。   这招还是跟对面一家包子铺学的,林顺说,每回包子铺的包子刚出锅,味道就飘满一条街,引得不少人过去买。   王魁招呼客人落了座,扬声知会后厨做一碟拌肺片,一碟糯米肉丸。   柔儿见前厅忙不开,这会儿没人来买点心,她就进厅里去帮忙。   里头第二张桌上坐着的妇人一见柔儿,眼睛就一瞬不瞬地盯在她身上,柔儿给她瞧得不自在,笑着走过来,问道:“大姐,是不是菜有什么问题?”   那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叫你误会了。妹子,你身上的裙子,是洋绉纱料子吧?”   柔儿低头瞧了眼,她从省城带过来几件常穿的旧衣裳,颜色浅淡,不算特别打眼,更好的衣料赵晋也给她做了许多,但她都没带走,不好意思占人家太多便宜。被人一问,她便有些心虚,她如今这个身份,做着这样的事,按说不该穿这么好。   “是,旁人穿旧送我的。”总不能说,自己给人做外室得的吧。   那妇人伸指摸了摸她裙子,叹道:“可真好看,瞧着颜色不起眼,可这柔度、轻度,可不是寻常棉纱能比的。妹子,你知不知道,这纱在哪儿能买着?”   镇上不比省城,这里商行规模都不大,也不若省城富庶,衣绣店里能卖的也都是当地常用的,好东西也有,但价格比外头贵的多,有钱人当然不在意价格高这几成,可若是家境一般又想用好料子的,不免就望而却步了。   柔儿虽在浙州时也不是见天儿出去,但跟着金凤逛了几个绸缎庄,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她那时候学女红十分用心,还想过靠这个做生意,后来发觉自己绣工实在比不上正经绣娘,这心思才歇了,专心开始学做点心做小菜。   “浙州城西黄梅巷有家店,卖这种料子、也有花罗和蜀锦,可能因着位置不大好,开价比旁的店要低,不过云锦、妆花、缂丝这些,只怕就没有了,那得去更大的铺子里买。您若是在那儿买料子,还能请那边的绣娘帮忙描花样子,然后回去自个儿绣,掌柜的还送绣线,您要是想买,待会儿我把地址跟铺子名儿给您写下来。”   那妇人高兴地道:“不瞒你说,我刚随丈夫迁到镇上来,一直想去浙州府,可是家里头也没个熟络人带着我逛去,心里紧盼着能去一回呢。妹子,我瞧你斯斯文文,又会写字,又认得这么些料子,倒不像这小地方的人啊。你身上这花样子,是自己绣的?”   柔儿今儿穿的是件淡紫色对襟长衫,洋绉纱裙子,袖口领口绣了两团花样,她觉得颜色素淡,就穿着了,听妇人一说,她不由低头去看,原来绣的是双蝶绣球花。   她微微脸红,“不是的,衣裳是人家给的,自然是原来就绣好了的。”这是吉祥楼的针线,她实在不敢居功。   妇人摩挲着那花样直叹气,“这可是京里正时兴的花样子,这是谁送你的,可真阔气。妹子,我瞧你在店里忙来忙去,汤水不要钱,茶水不要钱,那些人也就点个包子馒头米饭的,能赚什么?要不,你干脆当个引路人,过两日带我们姊妹一块儿去浙州城逛逛,耽搁了你生意,照着你工钱付给你酬劳,你可愿意?”   柔儿着实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想到,还能靠着带人逛大街赚钱?   不过去浙州……   她摆摆手,“真对不住,您也瞧见了,我还得留下来做点心,浙州城方方正正,其实很好找的,您乘车进城,想去买什么或是去哪家店逛,随意找个行人问问,他们就能给您指路来,浙州人热情实诚,您不用担心。或是实在不放心,您要买什么,但凡我知道的,都给您写个地址,您看成吗?”   她不想去浙州,也不敢去。   当时走得虽然轻易,可赵晋说过,要等他忙过那阵,派人把安安接回去。   她怕遇着他,叫他想起了安安。若是孩子不在身边,她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况且,她也实在不想再回去了。故地重游,怕是只有酸涩,不会再有欣喜。   妇人见她拒绝,露出失望的表情,“罢了,那就不劳烦你了。”   柔儿点点头,招呼妇人慢慢吃,自己转身走上楼,把身上的洋绉纱裙子换了。   林氏端菜进来,适才听见几人对话,柔儿一上楼,她就凑了过来,“夫人是想寻个掮客么?我去过几回浙州,能给您引个路的。”   那妇人打量她,“你跟适才那位是……”   “那是我妹子,她就是浙州回来的,往常我跟我丈夫常去瞧她,所以那边儿我也熟。”   妇人点点头,“那后日一早,你抽的出空吗?”   “行,行!没问题的,自家的店子,叫家里人多招呼一下就行。”   林氏瞧这两人穿戴颇贵气,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有点南方口音,多半是外地才来的。转转大街就把钱赚了,林氏觉得划算,一点也不想错过。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可是等到后日林氏傍晚到家,却带来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也是到了这日,柔儿才知道,赵晋给人抓了,铺子封了,人也入了大狱。 第55章   林氏今儿带着人去了柔儿说的那家衣料铺, 因那几个妇人打听了吉祥楼,店家苦笑道:“几位太太不是浙州人吧?吉祥楼查封有十来天了,他们背后的东家赵大官人犯事入了大狱, 至今还没放出来呢。您们要是想找绣工好的地儿, 小号的绣娘也不赖,要不先拿几个花样子给夫人们看看?”   林氏一听此语,立时吃了一惊。当日柔儿还家, 只说赵晋与她之间有些问题, 瞧柔儿形销骨立憔悴异常, 大伙儿怕惹她伤心不敢多问,实则都只觉着俩人是闹别扭,赵晋迟早就来接了柔儿回去。可不成想,那么有钱有势个人, 竟是进了大牢?   林氏揪住那掌柜袖子,拉着她道:“您刚才说,吉祥楼背后的东家赵大官人, 是赵晋赵官人?我没听错吧?”   “正是,咱们浙州能给人喊‘大官人’的, 拢共就这么一位, 您是怎么, 有衣裳付了定钱给吉祥楼吗?那糟了, 这钱许是要不回了。”掌柜的摇摇头, 自去取了花样子给那两个妇人瞧。   林氏待不住了,她要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连招呼也没来得及打, 从那两位妇人身边挤过去, 径自出了门。   她走得极快, 急得一头一脸的汗,来到吉祥楼门前,果然见上头挂着一把大锁,贴着封条,上头朱红色大字,盖的是浙州府衙门的印。   楼下有几个闲汉在说笑,她走过去,大声问道:“请问几位爷,知不知道这家人犯了什么事?”   那几人被呼了一声“爷”,不由都面上带笑,“你不知道?听说,是这姓赵的得罪了什么人,朝廷派了钦差大臣下来查呢,他家里上百个铺子一块查封,这么大阵仗,多半是贪污受贿、□□等见不得人的事儿吧?”   侧旁另一个汉子笑道:“可算轮到姓赵的这厮倒霉了,过去他在浙州城里作威作福,耀武扬威,老子在他车前站着,还给他车夫抽过一鞭子。要我说,活该!这全是报应,盼着他死在了牢里头,再也别出来。”   适才那人摇了摇头:“你也忒歹毒,要我说,这人也不算坏,有个天灾人祸,人家出钱出力,又是捐粮,又是捐银子,他做买卖挣钱,又没搜刮老百姓的,倒是那些贪官,一个个为官不仁,前些日子,不是都把那账房的老婆逼死了?赵官人家几个婆娘,死在了马贼手上,官府可追查了?可抓人了?没有吧?这不就是眼气赵官人有钱,所以才拿他当靶子,使劲祸害呢吗?”   几人说来说去,竟然争论起来。林氏越听越心惊,脚上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旁边有个摆摊的婆子,将她扶住,搀到墙边休息,问她:“姑娘,你打听赵官人的事儿干什么?你跟他有亲?你别嫌大娘啰嗦,大娘好心劝你一句,就算你真跟他有亲,这会子,也别上赶着去认,仔细给人当成一伙的,把你也给抓起来。”   林氏听见这话,不由面色发白。她起初还没想到这一层,只震惊赵晋如何会倒台,可经由这婆子一提醒,她吓得灵魂险些出窍。他们家跟赵家,若真要论起来,也是有些干系的,会不会……   不行,她得赶紧回去报信儿,跟陈兴一块商量个主意出来。   要命的关头,也顾不上省钱,她在城东车马行租了个驴车,飞快地往镇上赶。   到了自己店前时,天刚擦黑,她火急火燎地往里走,店里坐满了宾客,今晚生意尤其好。   她几回张嘴想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直等到送走了这批客人,一家人欢欢喜喜坐在一块儿吃饭,顺便点算今日进账时,她才红着眼睛把今日的见闻说了。   数双眼睛登时都朝柔儿看去。   柔儿脸色发白,她没想到,真没想到。   分别时虽不是特别愉快,可她也是盼着赵晋好的。   他即便不喜欢她,也不能改变,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安安的父亲的事实。   她期盼他在他们分别之后,依旧恣意过他的好日子,期盼他平安顺遂,期盼他无病无灾。总之,他不应该出现在牢里头,不应该遇到这种事才对。   可此刻她的身份,又有什么资格替他着急替他难过?   她对着这些关切的目光,心虚得不行,她扯开唇角,强挤出一个笑来,“此事我实在不知情。我在浙州时,本还好好的……”   陈兴道:“这大牢里头,能不能送东西进去?明儿给他送点吃食衣被去,他们总不会拦着不许吧?”   陈兴也是盼着赵晋好的。他妹子跟这人连闺女都生了,余生必然是要一块过日子的,如今再怎么闹别扭,总是要和好才行,难道真一辈子在娘家住着?没个知冷知热的伴儿,一个人拉扯孩子?那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林氏拍了下桌面,情绪有些激动,“你不准去!如今他犯了什么事儿还不知道,万一是要杀头的大罪,你凑上前,把你一块儿关了怎么办?这时候万万不能露头,要我说,咱们这店先别开了。暂先找个没人知道的地儿,把阿柔跟孩子藏起来,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咱们跟他有关。再说,咱们算什么?连个亲家都算不上,咱们这时候上前去献殷勤干什么啊?你得听我的,这事儿如何不能管。陈兴,你听见没有,你答应我!”   陈兴明显不赞成,“你这话说的,不叫人心寒?当初赵官人待阿柔也是没话说,吃好的穿好的,每回咱们去,也是叫人殷勤招待,咱们不能没良心,一见他遭了难就躲起来吧?你说得对,咱们是得护着阿柔跟安安,可我陈兴是个男人,咱们陈家人不能全当缩头乌龟吧?这事儿我得管。”   林氏气得站起来,跟他吼道:“你管什么你?你有什么本事管?你是有钱,还是有势?这时候说什么良心不良心的,阿柔是卖到他们家的,不是嫁给他的,你收了钱,他得了人,这帐早就了了,咱们跟他有什么关系?”   俩人吵得不可开交,柔儿跟陈婆子都在劝,林氏捂住脸大声地哭起来,陈兴气鼓鼓地走去门前,蹲在门槛上直叹气。   柔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楼上安安醒来,哭得好大声,她连忙快步上楼去了。   林顺一直独自坐在柜台后面的阴影里,目送着柔儿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楼梯尽头。   林顺没跟任何人说,次日天不亮就独自去了趟浙州城。   他细细打听了赵晋所犯之事,还在衙门附近转悠了小半日,收买了个替衙门官员抬轿子的轿夫,打探了一番。   他心里沉郁难言,没想到赵晋那么大的势力说倒就倒。不过说到底,他只算个从犯,主犯是他那个背后的大人物,依稀是个京里的什么官。   这让他意识到,赵晋是真出不来了。   朝廷大员犯事,每每牵连甚广,要治死一个地方上的商人对那些大人物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林顺默然回到店中,寻个店里没客的时候,把在天井里劈柴的陈兴喊了出去。   后巷墙下,陈兴靠墙垂头立着,林顺道:“虽妹妹话说的不地道,可她实心为着你好、为着阿柔母女好。”   他指的是他妹妹,林氏。   陈兴点点头,“我知道,昨儿我太激动了,对不住,顺子,我也知道,这事儿轮不着我陈兴一个泥腿子操心,可是赵晋毕竟是阿柔的……”他对着林顺的脸,说不出后头的话。他也知道,林顺喜欢阿柔,就是到了现在,也仍旧喜欢。林老汉一直张罗要给林顺娶妻,林顺死活不同意,连相看都不肯,为的是什么,他比谁都明白。   林顺苦笑了下,“兴子,咱俩从小一块儿大的,比亲兄弟还亲,有些话,我得跟你直说。这回赵官人犯的不是小事儿,牵连到朝廷的大案里头,十有八九要掉脑袋,甚至抄家灭族。你想想,他的族人,那都有谁?他妻妾都死在了马贼手里头,还剩谁?”   陈兴心里何尝不知,他两手都是冰凉凉的,何尝不心慌,“照你的意思呢?”   林顺道:“听我妹妹的,先关了店,搬家,至少得先把阿柔和孩子护好。至于要不要去探望赵官人,或是替他打点路子,那是后话,眼前最重要的是先保住阿柔,你说对吗?”   陈兴长长叹了一声,垂下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林氏昨晚的话其实没说错,如不是他没用,以至于要卖了妹妹,哪会有如今这些事儿呢?   两人谈了数句,到得晚上,柔儿回屋后,陈兴把陈婆子夫妇、林氏都喊下楼,和顺子几人背着柔儿,将打算说了。   林顺道:“位置我瞧好了,今儿傍晚去欹县打听了,有个空院儿,暂把阿柔和孩子送过去。我跟陈兴先在这儿守几天,看能不能把铺面儿转出去,大伙儿一块儿去欹县,后面的事儿,等到了那边再慢慢筹谋。”   这店才开多半年,刚上正轨,正是盈利的时候,贸然说要关结,大伙儿都一样不舍。可没什么比性命重要,更没什么比陈柔跟安安的安危更重要。几人都是一样心思,自然没有异议,就在沉重的氛围之中,这事儿定了下来。   柔儿立在楼梯转角处,手掌发紧,攥住了扶手。   她心情很复杂,复杂到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此时到底更为连累了家人而过意不去,还是更为赵晋忧心。   可她的心事不能与任何人提及,只有独自一人慢慢消化。   她没有下楼去,大家背着她商议,就是不希望她对此而有负担,她只能装作不知情,悄声推开屋门进去,立在床前望着熟睡的安安。   数日后,陈林两家连夜迁出了小镇。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也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去。   与此同时,牢中的赵晋被提了出来。浙州诸事已了,周文保再探不出旁的,决心亲自押送赵晋入京。   周文保行事周密,未曾事先与沿途任何地方官员打招呼。为保行踪不露,将官差们都扮做了商人模样。赵晋被押在一辆马车里,任谁也瞧不出这是个朝廷钦犯。   这两日赵晋安静得不像话。每回周文保去瞧他,见他都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或是靠在车壁闭目养神,或是闲适地瞧着车外风景。周文保倒有些佩服他的胆色,不过他也明白,既然能被镇远侯看中做了心腹,必然是个有本事的人。   周文保跟关炳琛不一样,他习惯行事留三分余地,这些年官场畅行、如鱼得水,也无不与他中庸的处事方法有所相关。他待赵晋十分客气,给水给食,并不苛待,甚至赵晋说要瞧书,他也尽量满足。   车行三日,那是个雨天。车马行到一处山坳时,被前头从山顶滚落的大石拦住了去路。   周文保身在大理寺多年,判断一向敏锐,几乎是一转进这山坳,心中就立时警铃大作。可这时再命队伍回头已经来不及,道路泥泞,车轮都陷阱坑里,马蹄打滑,比平素行路难上许多。他忙大声呼喝后面的队伍停下,高声喝道:“守好囚车,注意戒备!”   话音刚落,就闻一阵破空之声。   有人从树丛中一跃而出,大声喝道:“赵晋,纳命来!”   一行黑衣人,动作迅捷,排开周文保的人马,剑尖直取赵晋身处的马车。   周文保以为来人是赵晋同伙,待听清了他们说的话才知自己大错特错。他几乎立时就明白了,这伙人是谁派来的。   ——镇远侯怕赵晋成为指证自己的有力人证,意图半路将他截杀。届时来个死无对证,便可谋求脱困……   他想到了这一层利害,心中大悔准备不足。   车外厮杀声阵阵,兵器相撞发出锐利的金属声响。   赵晋安坐在车中,闭目靠在枕上,好像一切跟他并无关系。   嗖嗖嗖,数支响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他勾了勾唇,心道,总算可以走了。   ——   雨越下越大。   欹县这些日子就没见过晴天,柔儿住在城东的一片民宅里,镇日守着安安,寸步不行。   哥哥偶然会和林顺一道去浙州探探消息,家里的店到底没舍得出卖,暂先关了门。   柔儿瞧似平静,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赵晋的消息。哥哥不与她直言,她也不会主动去问,但哥哥和林顺一块儿说话时,她总有法子隔窗听一耳朵。   “城里处处都悬了缉拿的榜文,上头画着他的脸,重金悬赏,只等着拿他归案。这人也不知哪儿去了,真叫人着急。你说他胆子怎么这么大,竟敢逃跑?”   陈兴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说起话来不时捧着疼痛的嘴巴。   林顺沉默着,他没见过陈柔的男人,只听说过他种种事迹,知道是个有本事的,但是到底有什么能耐,谁也说不清。   他心情其实颇微妙。又盼着那人无事平安,以免陈柔牵挂伤怀。又盼着他速速给人拿住断完案该怎么罚怎么罚,千万不要连累陈柔才好。   这些话他不敢对陈兴说,更不敢叫柔儿知道。他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感情,一点端倪都不敢露出来。   雨下得很大,外头隆隆雷声,像要把窗口震破。   已近子时,柔儿仍未睡着。   适才安安在林氏怀里吃饱了,这会儿正睡得香甜。屋里点着只蜡烛,烛光映在她侧脸上,衬得面容越发柔和。   她在端详孩子,安安容貌与赵晋很像。   她能从她的面容上辨认出,属于赵晋的影子。   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眼尾修长微微上挑,还有这肤色,白净得也似他。   而孩子脸型和眉毛,有她的影子。   再无关联的一对男女,因这孩子的存在而有所牵绊。   说起来,这种感觉是挺微妙的。   窗子不知怎么渗了一条缝隙。一阵凉风伴着冷雨拂进来。   她撩开帐帘朝窗前瞧去,蓦地那根火烛熄灭,屋里所有的光线都暗去。   她按住床沿刚要站起身,有一只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   来人无声无息,从窗口行至她身畔。   她仰起脸,嘴唇嗫喏着,喉咙发紧,没说出话来,却是哽咽了一声。   这只手掌她太熟悉。   无数个夜里,这手抚过她每一寸肌肤,或轻柔和缓,或激进野蛮。   她不知怎地,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   来人俯下身,手顺着她肩膀,缓缓抚了抚她的鬓侧,“乖。”   他这么唤她。这嗓音暗哑低沉,不复往日的和润。   她揪住身下的被褥,指尖渐渐收紧。   他一手扣住她的下巴,一手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示意她不要声张。   柔儿慌乱地点了点头,他好像这才放心下来,松开对她的钳制,然后坐在她身边,俯身去触碰里头睡着的安安。   谁家的犬在大声地嘶吼着。甚远处传来的犬吠,夹杂在雷雨的轰隆声响中,听得并不真切。   可柔儿这一瞬身处黑暗之中,全部感官都被放大,再放大。   身侧的人衣裳是湿的,头发上也渗着水珠。   屋中并无光线,可他好像可以视物,他在贪恋的、不舍地凝视着熟睡中的孩子。   他几次想伸出手抱一抱那个小东西,可又怕将她惊醒了,他指尖虚虚描绘着孩子的轮廓,凑近来,贴在柔儿耳畔道:“她好像长大了不少……”   柔儿说“是”,嘴唇颤得难言。   他没有退开,顺势覆住了她用力扣着床沿的手。   “柔柔……”   他唤她的名字,好像他们之间仍是过去那般亲密。好像什么不快都没有发生。   柔儿听在耳中,肩膀忍不住轻轻抖动起来。   她想说,她不是他的外房了,也不该再受他摆布。   可想到他如今的境况,她开不了口。   “你将她照顾的很好,我是放心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距离很近,他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她鬓角的碎发随着他话音不安的骚动着。   她转过脸来,正要说些什么。   他忽然倾身,吻住了她的唇。   柔儿身体僵住,连大脑也停摆。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对面的人,可她瞧不见,甚至那不争气地坠落的泪水,也不许她瞧见。   他的手一点点探过来,勾住她的腰,让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他吻技娴熟,且有些霸道。不属于自己的呼吸漫开在唇齿间,交互的汁液发出可耻的微响,她脸上腾地烧起来,终于反应过来,抬手去推他的肩。   他顺势将她手按住,俯身朝下一沉,将她按在了枕上。   柔儿满眼都是泪,侧过头,挣扎着,逃避他的吻。   他扣住她的脸,肩头抵着她的肩,左臂被他压伏住,他另一手按住她右腕举过她头顶。   胸口熟悉的温软,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   令人心悸的娇弱,耳畔是她要哭不哭的呜咽。   他身上被雨水浸透了,凉凉的水汽很快连她的衣裳也沾湿了。   他垂头瞧出顶端一点可疑的痕迹,他知道是什么颜色,是什么触感……   舌尖传来锐痛。跟着血气蔓延开来。   他不得已松开她,抬指抹去唇边的血痕。   柔儿爬起来,戒备地朝后退去。   帐子空间狭小,又能退到哪儿去?   赵晋坐起来,苦笑了一下,“对不住,一时心急,倒忘了你如今……”已不是他的人了。   柔儿蹙眉抓紧衣衫,沉默了会儿,方道:“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是怕受他连累,躲来了这里。他既然找得到,必然也知道她是为什么在这的吧?   赵晋解开身上的湿衣裳,丝毫没有身在旁人府上的自觉,他摸去屏风后,找了块巾布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水,然后丢掉湿衣,拉开她的柜门在里头寻找可换的衣裳。   里头都是女人的裙衫,没有男人的东西。   他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得意。转过身来,又走到床前,“有吃的吗?最好也有酒。”   柔儿沉默片刻,过了许久,才道:“我去拿,您、你等一会儿。”   赵晋笑了下,虎落平阳,从“您”到你,她也是个妙人儿。   她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家里人,想到他不宜给人发觉,还体贴地将门带上。   等她端着托盘回来时,见屋里点了灯,他正伏在床边,十分认真地凝视着睡着的小姑娘。 第56章   赵晋没有回头, 却勾了勾指头,“你来瞧,她刚才吐了个泡泡。”   他一脸笑, 也只在孩子面前,他才这么温柔。   她放下托盘走过去, 立在他身后朝帐中望。小姑娘睡得香甜, 脸颊红扑扑的。她比刚出生时胖了不少,小脸不再皱巴巴的, 也变得更漂亮了。柔儿瞧见她, 也忍不住牵起嘴角笑了。   赵晋回过头来, 轻声道:“你瞧她模样,多似你。”仿佛因为太爱这个孩子, 连孩子的母亲也因外貌与她有着某些相似而变得更可爱了。他的目光转过来, 就停留了许久。   柔儿抿唇退后些, 他目光太灼人,有着令她害怕的热度。同时她又感到心酸,想到他对孩子这样喜欢,将来若是提出要将她抱走,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她别过头,说:“先吃饭吧。”   过去他们一同吃了很多次饭, 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疏远。   那时常常对坐在炕桌前,渐渐就滚到一块儿去了。还记得有一回,陈兴两口子来瞧她,金凤进来通报时, 他正舐着她下巴上染上的樱桃汁……好在没被陈兴他们瞧出端倪。不然, 她羞也羞死了。   而此刻, 她坐在床沿默默无语, 他独个儿挪到桌前,桌上摆着一碗刚下好的汤面,打了个溏心蛋在里面,几片菜叶,一碟酸黄瓜,除此外再没旁的。   没有他要的酒。其实因为太冷,他是想用酒暖暖身子。   不过他倒也没挑剔,斯文而快速地用餐。   她这时才朝他看过去,他袍子都湿透了,适才扔在屏风架子上,此刻赤着精壮的上半身,肩头处绑着纱布,上头还有深沉的血色。   背上斑驳的伤痕,新旧深浅不一。她记得他原本就伤过,被疯马撞到车厢,为了护住她,他将整个脊背狠狠砸在地上。   旧痕之外又有新伤,可见他这些日子过得多苦。   外头雷雨一直不停,空气凉凉的沁得人忍不住想钻进被子。   柔儿踯躅了片刻,咬咬牙,再次走出房门。   回来时,手里多了件衣裳。   不敢吵醒家人,在大厅里拿了件陈兴出门才穿的半旧袍子。   她走到他身侧,无声将衣裳放在他身旁的椅上。   才要抽回手去,赵晋擒住她手腕。她指尖微凉,被他掌心覆住,收紧握住,拇指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数下。想说句谢谢她将孩子照看的这样好,也想问句他的到来是不是吓着她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她眸色如水,盈盈映着波光。   短暂的对视,她瞧不透他幽暗眼底溢出的情绪是什么,如今得了自由,亦无须绞尽脑汁去猜、去思量。   她转动手腕,挣开了他的钳制。   他没纠缠,笑着松开她,拿起那件衣裳,有些嫌弃,迟迟不肯披上肩。   柔儿顿了下,意会过来,“是我哥的,洗过,干净的。”   他扬扬眉,给她个赞许的眼神。   不管眼前他面对的状况多糟糕,情势对他多不利,骨子里那点傲气仍不肯放下,连口吃的都要跟她讨,还来嫌弃她抱过来的衣裳不干净。   他披上袍子,陈兴生得瘦削、也没他这么高,这衣裳袖子有点短,身上也有点紧。他这人,虽镇日酒色里泡着,不知为何身上的腱子肉却是挺紧实的。她撩了眼他的腹部,又忙把目光移开。   赵晋勾唇笑了笑,换了个柔和些的话题,“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   柔儿点点头,退开一点儿,在桌畔站着,一只手掌轻轻扶着桌沿,觉得自己走得太远也不好,可又不愿意与他太近距离站着……   赵晋靠在椅背上,朝她扬扬下巴,“你再退,可就撞墙上了,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这话恁地耳熟。   那年正月初六他来,就这么逗她……就在那晚,她做了他的女人。那时怎知柔情皆是假,她满心欢喜,以为遇着了良人。她曾想过的,要一辈子服侍他,待他好。   赵晋眯眼瞧着她,见她脸色由红转白,眼底那点粼粼波光也弱了。   他若肯认真研究一个人,就能从对方的眼神中洞穿了他的内心。他本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他发觉自己其实从来没在意过她的意愿,也没认真猜度过她是怎么想的。   因他得到的太轻易,付出的代价也太少。且他那样骄傲出众,她不愿意留在他身边,那他就可以放手,从来没有什么人,值得他苦苦挽留。   气氛冷下来,他不再说话,也不再逗弄她。初初重逢的热情就在这沉默的一分一秒中消散而去。他唇上还残存着被她啮咬的刺痛,片刻之前,他还拥她在怀,还与她亲吻。可此刻什么都没有,一切柔情早知是假意,就连那片刻余温,也不过是他强行夺来的。他和她之间,除了那个孩子,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柔儿觉得若是再不说点什么,自己就要崩溃了,她轻声道:“城中四处都在通缉……你如今安全么?”   问完这句,她就垂下眼睛。知道自己问的是句废话。他能找到这里来,准确无误地摸进她房里,说明许多事都在他掌控之内。各州府都这样戒备森严,他来去自如,岂能护不得他自个儿的周全?   赵晋“嗯”了声,“尚好,你不必担心。”   他顿了顿,道:“需不需送几个乳母来,安安她现在……”他目光似有若无地刮过她前襟起伏处,喉结滚了滚,别开眼,不自在地咳了声。   他对女人一向是游刃有余,可也仅限于两厢情愿的情况下。面对一个百般戒备、生怕被他占了便宜去的兔子,他真还有点不习惯。   柔儿听懂了,脸上刷地红了一片,低着头道:“我嫂子……我兄嫂的孩子,也才一岁。我……”她没法哺喂孩子,从生产过后接连病着,常时吃着药,尤其刚回家那段日子,镇日昏沉沉的不清醒,多亏家人帮忙带着安安,不然她自己真不知要怎么熬过来。   这个话题显然不大适合正在划清界限的一对男女。两人都有点尴尬,柔儿收紧手臂环住了胸口,可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倒叫他心里一紧,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   他伸指敲击着桌面,侧过头瞧着外头的凄风冷雨,声音听来疏淡,“我来瞧瞧安安,坐会儿就走。时辰不早,你若是困倦,自行去睡吧。”   说完,又加了一句,“你也不必别扭,我不是为了找你来的。”   不是为了她,只是想来瞧瞧孩子。   她何尝不知道,是为了安安,他们才会有今晚这场尴尬的碰面。   柔儿点点头,扯开唇角想笑一笑。可她其实真没什么心情,她本是有许多话想问的,他妻妾们惨死,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外头到处在捉拿他,他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有没有把握脱困,有没有法子为自己脱罪。会不会被抓回去,会不会被人连累。   她想知道的太多,可她哪有资格去问他这些话。   她拖着步子朝床前走。   手刚触到帐帘,蓦地一阵风吹起她裙摆。她僵住动作,心里已有感知。凉丝丝的雨滴,一点点溅在裙下露出一截的小腿上。   她转过头,——适才还坐在旁边的男人不见了。   就一转身的功夫,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肩背上的伤浸了雨水,她本该拿出些伤药来替他换上。   他受了那么多苦,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也不知,他冒死出现在她房里,不怕她喊起来,出卖了他么?   她缓缓跪下去,伏在床沿汹涌地流着泪。   她明明是盼着他好的,为什么见了面却待他这样差。   他虎落平阳,正是最需要人关怀的时候。   他家人都没了,能抚慰他的又有谁。   她真的不知怎么才好。感情这种东西,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了。   好累,也好难过。   ——   赵晋来的悄无声息,清早陈兴发觉自己那件袍子不见了,还嘟囔着说“见鬼了”。柔儿垂头扒着饭,心虚地没有接话。   林顺目光幽幽定在她身上,见她眼下有点泛青,明显是没睡好。他拍了拍陈兴的肩,“今儿我回趟老家,你在这守着,关好门户,若有人打门,问清楚再开。”   陈兴笑他“啰嗦”,林顺对柔儿点点走,披上斗笠走了出去。   他没有立即离开。   他对陈柔很了解,她但凡有什么心事都瞒不过他。   她心虚的时候就不敢瞧人,一说谎耳朵会红,再有她的嘴唇……好像有点肿。   他不确定,来到西边窗下,蹲下来瞧着地上墙上的痕迹。   雨太大,就是有什么也冲刷掉了。   他轻轻推开一点窗,用手护着开合处,防止发出声响。   窗沿上靠里侧,有一点非常细小、不易发觉的血迹。   他用指头抹了下,雨点落下来,很快将他指尖上的痕迹也冲刷掉了。   他心里沉沉的,在窗前蹲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   为护着赵晋行藏不露,陈柔不与他们明言说他来过,也能理解。   可理解是理解,他却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陈柔说,她如今已是自由身。那么,不管那男人再怎么有苦衷,深夜闯入一个女人的闺房,就是不应该。   ——   赵晋骑马往回走。   他如今藏身在云城郊外一个农户家中。   往来欹县足足需用二个时辰。   饶是戴着斗笠,给风一吹,衣裳也湿透了。   他跳下马,在天亮前回到院子里。   一推门,却见里头坐着个人。   “赵爷,您去哪儿了?”   清脆的女声,带着几分急切。   赵晋扬眉笑笑,“你怎么在这儿?”   迎出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梳着麻花辫子,身量颇高,腰轻腿健,穿着劲装,是个练武之人。   少女抿了抿唇,瞧他一眼,然后转身跨出门,“瞧您淋的,我去给您打点热水来。”她行事动作飞快,赵晋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消失在门外。   听见屋里的动静,隔壁走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见事赵晋,忙招呼外头的人叫去知会“大当家”,他上前来抱怨道:“赵官人,可叫我们好找,昨晚上我们兄弟几个,差点把庄子翻个个儿,您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还以为,您给人抓了呢。”   赵晋笑了笑,他去瞧安安,为确保她们的安全,他跟谁都没声张,怕泄了机关。   “有点事,出去办了一趟。”他轻描淡写,朝里走,脱去身上不舒服的袍子,拉开衣橱拿了件新的出来。   适才那女孩儿捧着一盆热水又进来了,一眼撞见他正在更衣,羞得连通红,忙撂下盆子跑了。   那汉子瞧着女孩去的方向摇摇头,转过身来替赵晋把门带上,隔着屏风还在唠叨,“赵官人近期还是先别单独行动,有什么事儿,把我们喊着,或是喊上如虹陪着您,也比您单独一个儿安全些。如虹拳脚功夫还是过得去的。”   赵晋拿了只手巾,浸水将脸上擦了一遍,余下的温水浇在身上,简单冲洗一番。他没答话,坐在炕前对镜撕掉已经泡的不成样子的纱布,露出被洞穿的肩伤。   那汉子不再唠叨了,忙去柜里取了疮药来,“如虹,如虹!”他高声喊适才那姑娘的名字。   赵晋道:“我这个样子,叫她进来合适吗?”他可没穿上衣,康如虹是个大姑娘,再怎么不拘小节也不能如此吧?   汉子笑了笑,“是我傻了,原想着姑娘家比咱们大老爷们儿手轻。”   适才还说人家拳脚功夫厉害,转瞬又说手轻。对方什么意思,赵晋不是不明白。但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收,什么菜都能咽的,他这人眼光高得很,绝不会为着一时空虚饥不择食。   汉子替他换了药,重新绑了一重纱布。   等一切忙完,天已亮了。   赵晋侧躺在床上歇了会儿。   等他再醒来时,都到了正午了。外头桌上摆满了酒菜,康如虹笑盈盈迎上来,“赵官人,您醒啦?饿了吧?您这一觉可算睡好了,前几天您总是刚阖眼就醒了,我都不敢吵着您。”   她边说,边替他把靴子拿过来,蹲在地上要替他穿。   赵晋有一瞬怔,抬手揉了揉额角道:“福喜呢?”   康如虹笑道:“您忘啦,您不是吩咐他去杨家寨了吗?”   赵晋点头:“嗯,不必你费心,我自己来吧。”   女孩儿眼底闪过一抹失落,但很快又挤出个笑脸,“您背上有伤,可不好弯腰,您别跟我客气,咱们不是自己人吗?”   赵晋没吭声,靴子总算穿好,姑娘又去后头端了盆子过来,“您别费神了,我给您拿着,您就这样随便洗洗,您身上伤重,我怕您来回折腾碰着伤处。”   赵晋笑了下,抬起头来,“这怎么好意思?这在我们家里,都是丫鬟做的。康小姐未免太客气了。”   天色见晴,南窗外头日头正好,晴亮的阳光照进来,衬得他那张俊颜,越发的清隽迷人。康如虹见不得他的笑,他一笑,她的心就乱跳得像只不安分的兔子。她忙垂下头,红着脸道:“这有什么?咱们都是江湖中人,同舟共济,是讲道义的,您跟我叔伯都是老相识,按理……”   “按理,”赵晋接过话头,那笑容中丝毫不存在欣喜,眼底是冷的,嘴唇牵起讥诮的弧度,“我与你伯父是朋友,你该唤我声世叔。做侄女儿的,这样不合适。康小姐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客气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要越过她离去。她心里急切,跟着站起身,咬着唇道:“您慢些,您身上有伤。”   他挑挑眉,“赵某此刻要去方便,康小姐难不成要跟来看看?”   他用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说出这么轻佻恶毒的话。她怔了一瞬,眼底泛起一层水雾,再也不敢看他,扭头捂住嘴跑了出去。   帘子轻晃,滴溜溜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声响。他脸上的笑容收了,露出几分倦色和厌烦来。   好在,他想着,也不必藏匿太久,这一切很快就能解决掉了…… 第57章   欹县大街上冷冷清清, 天刚擦黑,就家家闭户,店铺都歇了生意, 林顺出来抓药,走了好几家药堂才遇着一个尚开着门儿的。   他揣着药包, 沿墙根往回走。   推开小院门,就闻见里头撕心裂肺的哭声。   林氏抱着壮壮,坐在床沿上, “阿柔, 要不给我吧?你歇一会儿。”   柔儿抱着安安不放手,摇头道:“嫂子, 您帮我喂养她, 已经够受累了。况且这会儿她难受,我帮不上什么,就想多抱抱她。”   林顺没进屋, 在西边厨房门前递过药,交代陈婆子, “两样药,每样二钱,四碗水煎成一碗。”   陈婆子点点头,林顺又道:“这药苦的很, 怕她吃不进,我再去街角那家糖点铺子瞧瞧有没有麦芽糖, 回来一道熬成水,容易喂些。”他说完就又折身出了院子。   如今附近各县镇都在实行宵禁, 夜晚不准百姓出门, 不许在街上游荡乱晃, 相邻镇上已经抓了好几个,说被怀疑是乱党,进了衙门大狱,先打几十板子再审。   陈婆子追出来喊他:“顺子,大晚上别出去了,灌不进就慢慢想法子,怕洒了多熬点就是了。”   林顺头也不回:“没事儿大娘,我一会儿就回。”   他径自朝外走。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林顺回来了,手里捏着油纸包,里头是几块牛乳色的方形麦芽糖。   陈婆子熬好药,又端了碗糖水,走出厨房,抬眼见着个黑影蹲在南边窗口下头。   里头哭声阵阵,还有女人的说话声,透过那窗传进林顺耳朵里。他一言不发,心里着急也不会表达出来。忙前忙后为柔儿母女奔波,待她的好却从来不肯让她知道。   陈婆子摇摇头,端着托盘进了里屋。   柔儿抱着孩子,急得一头汗。安安哭闹不休,她一直将她抱着,这会儿手臂都已累得麻木没知觉了。   陈婆子把药放凉,凑上来叫柔儿坐着,用勺子盛了点加了糖水的药,喂到安安唇边儿。   小姑娘哭得厉害,扭头不肯吃药,勺子一晃,药汁就洒到了身上,大家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   陈婆子无法,单独盛了一勺麦芽糖水,先沾一点儿在孩子唇上,哭得涨红了脸的小姑娘忽然尝到一抹甜,立时哭声一住。   她睁大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咂摸着嘴里的味道。   陈婆子见奏效,立时又盛了一勺糖水,这回孩子没抗拒,张口就饮了。   柔儿瞧她眼泪未干,泪珠还挂在腮边,却是已经不哭了,津津有味吮着糖水。   陈婆子忍不住笑道:“还是顺子聪明,担心她不肯吃药,特意跑出去买了糖来。”   陈婆子高兴地去将药拌了一点儿在糖水里,安安喝得蹙了眉,不过因着喜欢那抹醇厚的甜味,仍是不犹豫地咽了。   一时大伙儿都松了口气,肯吃药,这病就能好起来。   不一会儿,一小碗药就见了底。   安安许是哭累了,窝在柔儿臂弯里蹭了蹭,不一会儿便睡了。   林氏道:“你赶紧洗洗,也跟着歇会儿,自打昨晚孩子闹毛病,到现在你都没合眼呢。”   柔儿点点头,孩子生病,她自然睡不着,这会儿安安终于不闹了,乖乖巧巧躺在她怀里,她心里那口气一松,立时也觉得有些累了。她等安安睡熟,就将她抱放在床里。陈婆子和林氏都出去了,她关好门,解下皱皱的衣裳,在屏风后的桶里灌入热水,舒服地洗了个澡。   窗被推开时,她在屏风后并不知情。   赵晋手脚很轻,他知道这个时候安安多半睡了,悄声来到床前,掀开帐帘,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小脸。   他踢掉靴子,解下微凉的外袍,跨上床,侧身躺在安安身侧,借着昏暗的烛光端详孩子的睡颜。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当父亲的感觉是这样好的。   他忍不住伸指摸了摸孩子红扑扑的脸蛋。指尖堪堪触到那细嫩的皮肉,熟睡中的孩子突然一蹙眉,张嘴哭了起来。   赵晋吓了一跳,他忙起身,想要把孩子抱起来。   柔儿也是一惊,她立时从浴桶里弹出来,抓了件袍子就朝外跑。   几步到了床前,她讶异地发觉了床上手忙脚乱的男人。   她顿住步子,差点溢出来喊叫堵在喉腔。   他抱起孩子,轻轻摇晃,“好孩子,你哭什么?不认识爹爹了?”   外头灯火亮起来,隔着一道门,传来陈婆子的说话声,“阿柔,孩子怎么又哭了?你别着急,娘进来看看。”   “别!”柔儿反应过来,冲到门前将房门反锁,她背靠着门板,焦急道,“娘,您睡吧,我能哄好。我这会儿、这会儿刚洗完澡,还没穿衣裳呢。”   她慌忙扯了个理由阻止她娘进来。   她娘突然见到个男人闯进她房里,不嚷叫才怪。赵晋正在被通缉,若是被人发觉,许会丢了命去。   床上的男人听见她说的话,脸色古怪地转过头来。   他幽幽的目光映着烛灯的光色,她发觉他唇边噙了抹笑,且视线从她面上一点点滑下去,来来回回打量。   她怔了下,待反应过来,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她适才为了不让陈婆子进来而胡乱扯得那个理由,——根本就是真的啊。她才从水里出来,披着件儿袍子,衣不蔽体,适才一着急,还落了半片儿……   此刻她整个人、整张脸都涨的通红。   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这一瞬她也明白过来他适才在打量什么,她……她怎么办,这回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哇——”   响亮的啼哭声,打断了赵晋的笑和柔儿的窘。   赵晋抱着怀里那个拼命挣扎的孩子,苦着脸道:“你来,她不认得我了。”   柔儿点点头,先背过身系好衣带,然后才朝前走。   她穿的是件对襟阔袖衣裳,宽大飘逸,轻柔的质地,刚才因着急出来,胡乱抓了这件儿。她实在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又突然发生这种尴尬的状况。   她脸上仍然很红,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轻轻的拍抚,“安安不哭,娘抱着,安安乖。”   她顿了顿,低声吩咐,“帮忙把桌上盖着的碗拿过来。”她说完,发觉语气太生硬,侧过头小心地睨着他道,“行吗?”   当然行。赵晋笑了笑,跨下床去取了碗,里头是浓黑的药汁,不用尝就知该有多苦。   柔儿抱着安安,想接过碗又不能,不好意思地道:“能不能请你帮忙喂她吃药?”   赵晋双眸幽深,有她看不明的晦暗。他没说话,拈起勺子搅了搅药汁,自己先尝了一口。   竟是甜的。   他放心下来,小心地将勺子喂到安安唇畔。   柔儿怕安安抗拒,轻拍着孩子道:“安安不怕,这是爹爹呀,爹爹瞧你来啦,爹爹喜欢安安,安安张嘴,听话。”   她声音温柔得不得了,一声一声哄着孩子。赵晋忽然有些眼热,托着碗底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安安尚算给面子,挣扎了一小会儿就乖乖吃了药。   一碗药没喂完,小家伙就又睡着了。   赵晋将碗放回原位,走过来见柔儿正把小东西放回床里,他蹙眉问道:“她怎么了?”   柔儿替孩子掖好被子,“有点儿着凉,从昨晚开始一直吐,一直哭,吃了药才好些。”   她很自责,心疼孩子这么小就受这么大罪,也怪自己没照顾好她。   一双手掌落在她肩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是令人贪恋的暖。   他的手停留一瞬,见她没有挣扎,才俯下身,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发,“你辛苦了。”   他没怪她,没指责她为什么没带好孩子。没因为心疼安安,就把她所有的功劳抹杀。   柔儿撑了两日,她真的累了。   赵晋的手掌顺着她圆润的肩头落在她手臂上,然后收紧两手,环住了她。   她靠在他身上,没有拒绝。这怀抱坚实有力,她曾想过的,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眼泪不争气地想朝外涌。人在无助的时候总会幻想有个强大的人将自己从麻烦中解救出来。   她与想哭的冲动抗拒着。不想叫他瞧见自己软弱的眼泪。   “今晚我就要上路。”他轻声道。   “……”她睫毛颤了颤,张开了湿润的眼睛。   “我一直在等一个时机,这个时机能帮我,解除眼前的麻烦并且……讨回这些年失去的一切。”他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正因她听不懂,他才敢倾诉。   柔儿的手,紧紧接住身下的被子,她听见自己哽着喉咙问道:“危险吗?”   他靠坐下来,抱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不动声色地扭转着她的姿势,令她整个人都贴在自己怀里。他手掌宽大,轻轻抚着她的臂膀,“自然会有一些风险,不过,我当然会努力让自己活下来。等到一切结束,届时……”他停顿了下,认真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柔儿喉咙发紧,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害怕,害怕他即将要说出的话。   等他平安回来,他会接走安安。她拼死生下的孩子,是他的骨血,她只是个买来生孩子的工具,她没资格与他争抢。   眼泪终于忍不住,一颗颗滚落下来。   可是……她难道能盼着他不要回来吗?   她想他平平安安的。不要受伤,更不要死。   要张扬耀眼的活着,要风风光光的活着。   他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可以变成一具僵硬干瘪的尸身,被掩埋在黄土里呢?   赵晋抬指抹掉她泪珠,牵唇笑了下,“看来,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柔儿眉头蹙了蹙,想起身挣开他站起来。也是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和他距离这样近。   赵晋没容她推拒,手顺势落在她腰侧,整个人倾身而上,将她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光线被遮住,她抬眼慌乱地望着他。他在笑着,唇角弯起的弧度精致又迷人。   半眯着眸子,浅浅启开唇道,“若是你舍不得,要不要与我做个交易?”   他推了下她的肩膀,她便骤然倒下去。   他垂下头,指尖顺着锁骨滑下,挑开松散的襟带。   “不瞒你说,我这段日子,着实渴坏了。要不趁着我如今落难,你好好敲一笔?”他头颅垂下,寻到自己从前留下的那块齿印,描绘着那痕迹的轮廓,折磨着她的魂儿。再启唇吞下,发出让她羞耻心爆炸的吮声。   他还含糊说着话,“你想瞧孩子,我也不会不准,你知道我的,向来很好说话,尤其对女人……” 第58章   “我想过了, 就算你都是假意,可确实服侍得熨帖。说起来,还真有点舍不得。将来回了宅子, 安安在我身边儿住着,你要来看, 提前知会一声,我叫人把你放进来,你瞧完安安儿, 就来瞧我。”   他拨开她那件袍子下摆, 垂头寻着去处,尚笑道:“咱谁也别嫌弃谁, 床上你不也挺喜欢的?爷这本钱也不易遇着, 你再经下家儿,许还得悔,念着想着爷好……”   他腰一沉, 眼见将要入港。柔儿臂膀脱了钳制,弓起膝盖, 撑身坐起来,一掌挥在他脖子上。   “啪!”   用了十成劲儿,空气中一声脆响。   赵晋顿住动作,错愕地看着她。   他身量高, 她也坐不直,这一掌打在了脖子和下颌骨上, ——她本是要赏他一耳光。   赵晋几乎怔了有一辈子那么久。   他瞧着眼前的人,松松垮垮的袍子, 头发乱乱的披散着, 一张粉脸气得发青, 眼圈一红泪珠就滚了下来。   她扬着下巴,肩膀微微抖动。   她一瞬不瞬地瞪着他,决不允许自己在气势上输了。   她抿了抿唇,扬头道:“赵官人不要欺人太甚,我、我不是你的外房了!”   音调颇高,不知是气的还是吓得,连声音里带着颤,还有点哽咽。   她清楚看到赵晋眼底的错愕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以后化成恼怒。   他眼底起火,额上青筋直跳,瞧那模样像是觉得她不识好歹极了,甚至可能气得想掐死她。   赵晋抚了抚被打红的地方,还挺疼。   他垂眸自嘲地笑了下。   亲热不成还被扇了巴掌。有生以来头一遭。   还真新鲜。   察觉到适才伸爪子打人的母老虎要逃下床,他抓住她小腿把她又放倒在自己身下。   柔儿头撞了下,被他扣住手啃上来。   他喜欢她的唇,特别的柔软香甜。他撕扯得很用力,发觉她正蕴着力要咬自己,他手一按擒住了她腰上最敏感的地方。   柔儿低低呜咽了声,齿关被迫松开。   赵晋稍稍抬起头来,瞧她秀发铺在枕上,侧脸上映着烛灯橙红的光,水亮的眼睛,微肿的唇瓣,未干涸的泪痕。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着太久没有碰过女人,这一瞬竟觉得心底某个角落,像是悄悄的颤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轻,很淡,一息而过。他垂头又覆了上去,唇齿相依,她在底下仍在剧烈的挣扎,他舔过她的下巴,抹去她唇角的水痕,新生的几乎看不见的胡茬刮着她细嫩的脖子,他咬住她的耳珠,危险地威胁着。“你敢打我?知道下场是什么吗?我要是真想上你,一只手就够了。”   他啃着她颈子,唇落在漂亮的锁骨上。   她的身体比她的脸更美,属于年轻姑娘的弹性和柔软,被衣服包覆住常年不见光线的身子,只有最亲密的男人,才能解去那一重重束缚,毫不遮掩的欣赏和享用。   她真的挣不脱,男人和女人的力量太悬殊。   她闭紧眼侧过头,锁骨下遮不住的雪团子一颤一颤,羞耻而无助,眼泪无声地打湿了枕头。   反倒在她放弃抵抗的这一瞬,他放开了手。   翻身坐起来,束好革带,伸手落下垂幔,隔帘立在床前。“好了。”   他神色恢复清明,好像刚才那个坏心眼欺负女人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这一去,若是回不来,你怕是高兴了。”他拍了拍微皱的袍子,拾起外裳披在身上,穿好靴子,压住帘子坐在床沿上,伸手隔帘抚了下她的膝头。   里头的人猛地一缩,怕他又故技重施。   他的手被弹开,摊开手掌无奈地笑笑。   “到了这时候,身边的人就只你一个,爷有几句话,你记着。”   碰了几个软钉子,他心情竟也不赖。   絮絮道:“爷名谁姓甚你是知道的,爷另有个字,叫文藻,乃伯父赵简所取。爷有封信,摆在城隍庙香案底下第二行第四块砖里,上头落了印,卢氏等人的去处和爷余下财产的安排,都有写明。再有你和安安,你放心,爷便是人死了,也不会亏待了自己的闺女。届时下葬,埋几件衣裳立个碑。你们也不必年年拜会,爷一个人静悄悄的,挺好。”   他说到这里,帐里的人紧揪被子的手松了,忍不住想把帐子掀开瞧瞧他神情。   这些话说得轻松,可字字句句都在交代后事。   他不是说这番离开,再回来就会把失去的都夺回来吗?   他这样有本事,即便被抓入大牢被人通缉,都能来去自如,为什么他还要写一封遗书,做这样的准备?   赵晋的手撑在床沿,缓声道:“原是吩咐了福喜的,但他要与我一同上京,我若身死,只怕他也逃离不得。旧日素识之人,不大方便面见。自然也有其他仆役得我吩咐照应一切,但,人死灯灭,人走茶凉,我这个人半生都在做对不起旁人的事,自然……”他笑了声,“自然也不会奢望旁人不会对不起我。”   帐帘刷地掀开,露出柔儿焦急的面容。   “那为什么托付我?您信我?我值得您信吗?您明明知道,过往我所有的情意都是假的,我是感激您解了我们全家的困厄,可感激是感激,我还是生了旁的心思,我用您的钱生钱开铺子,以为这样就有底气跟您对着干。您冒死来瞧安安,受了一身伤,我却视而不见,还盼着您不要来把她带走。我这么坏,您为什么要信我?我跟您才几年,有什么情分呐?我骗了您,还口口声声说跟您没关系,用了您的钱才有今天这一切,却说跟您互不相欠,我这样自私,这样算计,您为什么不怪我?”   赵晋眯眼笑了笑,抬手抚她的脸颊,“哪里坏了?得是多傻的人,才能把钱都退还一文都不带走,没了清白给人生了孩子,还说感激人家?”   他声音低哑下去,试探靠近,贴了贴她的唇瓣,“你是个纯善孩子,我曾想过,把你也弄脏,拽进泥沼里头,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头回去明月楼,我原想着给你冷脸瞧瞧,让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楼船那晚我是想让你接客的,戏园子里把你送给崔寻芳也是真心想糟践你……你恨我,算计我,也不过分。我这些年活得不如意,就想瞧着人人都比我惨。不过几番都没狠下心,可能是我这人,还残存一点儿良知,不忍心污了你这身纯白。”   “你又为我哭什么?我死了,安安就是你的,还有一大笔钱供养你们,让你能当个阔太太,将来嫁了人,不怕给人轻视了。我要是你,我真高兴还来不及,你这人这点出息,听人家说几句软话就受不了,刚才你打我巴掌时的厉害哪儿去了?你这样的人不被欺负,谁被欺负?你呀,”他抬指戳她的眉心,“真是没用透了。”   柔儿闭紧眼拼命摇头,她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该怎么接受他也许会死的现实。   她很矛盾,明明与人家没有关系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心痛,这么舍不得。   她揪住他的衣襟,紧紧的攀住他。   赵晋叹了声,手臂一捞,将她抱进怀里,贴着她耳畔道:“别哭了,你真傻呀?我说这些话,为的什么,你不知道?男人在床上说的再好听,那都是为了占你的身子。尤其我这种人,就更是了,你要是再哭下去,我可保不齐,要来硬的。”   她此时哪里还会相信这种鬼话。   他连后事都交代好了。这一去千难万险,他要一个人扛。   她尚有家人可以依靠,他去依靠谁?   天大地大,他连交代个遗嘱,都怕下人不能忠心。他这一生,瞧似花团锦簇,实则孤独无助。   他也会想有个人能抱一抱,诉诉苦吧?   不然也不会把这些话交代给她这个跟他再没关系的人了。   她哭得太厉害,连他也有点伤感起来。他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你好好活着,我的人一直护着你们,官司的事儿,不会牵连你们家,想开铺子就回镇上,我都铺好了路……”   他越是说,越让她心中揪痛难言。   一直以为他狠心绝情,原来这无情人,待人好的方式是这样沉默。   侧旁躺着的安安许是受到了父母亲的情绪感染,她忽然哼了一声,嘴一扁小声地哭起来。   柔儿松开赵晋,忙回身爬到床里把哭泣的孩子抱起来。   赵晋垂头瞧着她们,岁月静好,柴米油盐,若有来生,好好享受一番这样平淡的日子。   他其实很累,挣扎了这么多年,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对是错。   不过也没关系了,不论如何,这条路一定要走下去。   帐帘轻轻拂起,又落下。   身后那束温柔的目光,消失了。   柔儿没有回头,可她就是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前途未卜,他此去凶险。没有壮行酒,没有贴心言,他空空两手上路。   座下马驹道旁狗,身后扈从皆无言。他瞧瞧天色,紫蓝的晨霭氤氲着道路尽头的树影。   待他再归来时,他不再是恶霸赵晋。   是两榜进士、忍辱负重八年、襄助除去佞臣镇远侯的有功之臣——赵文藻。 第59章   天际一道闷雷, 震得窗子都在晃。   本来晴好的天,不知怎么突然变得阴沉沉的。   卢氏推开帐子趿着鞋走下床,抬手关闭了窗扇。   外头传过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侍婢睡眼惺忪的撩开帘子进了来,“太太,您怎么起来了, 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 奴婢来伺候。”   她上前扶住卢氏, 将她搀回帐子里。   卢氏脱下粉色绣荷花的软底鞋, 抱膝坐在床头, “春芳,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下山?”   她那晚被马贼掳过来,就被丢在寨子后山的一座院子里。没人过来侵扰,更没人来“洞房”, 好吃好喝的叫人送过来,偏偏不肯对她说半句话。   一开始她很着急, 拼命的想要脱身。   可过了一阵子, 她渐渐发觉对方没有恶意。她甚至从送饭婆子口中套出了一些话, 然后惊讶地发现, 对方的用意,可能是为了保护她。   这一认知令她彻底安静下来。   她反正是要修行的, 在哪里都一样。   其实一开始她想过要溜走,赵晋倒了霉,她不介意再替他添些把柄, 只要哥哥能逃脱, 用她自己的命换他得报应, 她觉得值得。   可她走不脱,她虽觉得遗憾,但也不是不能等。   等她能出去那日,要么是赵晋死了,要么是他又翻了身。她盼着是前者,若是后者,也没要紧。蛰伏多年,她早就学会了忍。八年多了,再多的侮辱也受了,再等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侍婢笑着安慰她,“太太是惦记官人了吧?官人吉人天相,一定会尽早来接您的。”   屋里灯吹了。卢氏侧身躺下,辗转许久才入睡。   不知为何,今晚这雷声令她的心情久久平复不下来。好不容易入梦,却回到了十四岁那一天。   前厅异常热闹,听说是来的是京中新贵,随镇远侯前去江南巡察盐道途中,经过卢府,故来拜会。   她心上人想读一本古籍,因是孤本,藏于她家中,几番她代为向父亲索要未果,知道前厅正忙,父亲脱不开身,她便悄声去了书房。   窗纸透出淡淡的光影,她让丫鬟支开门前守着的小厮,走近些,忽闻一道熟悉的说话声。   “…见你眉色郁郁,寡言少语,…你这般少年人,心思都在脸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永远不受委屈,…你单问问你的心,你科考入仕,为的是什么?”   磁性的声线尤带着几分少年人固有的倔强,“改换门庭,跃居上位,要将我父生前所受欺辱,一件件讨还。”   听他稚气地说着这样的话,卢剑锋扬声大笑,“文藻小弟,你倒是个直爽人。卢某为官多年,见惯了那些城府深的老狐狸,还是更喜欢与你这样干脆简单的人说话。…我与你伯父素日相识,虽有二十余年不曾再会,情谊是永不会变的,今日我托大与你嘱咐一句,受一时委屈,并不会损失什么,如今你尝到的没一丝苦,都是为了将来的甜。你要走这条路,需得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掩饰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旁人瞧不出你喜怒,就掌握不了你的用心,他就会露怯,就会急躁。你越是稳,他就越是慌……”   卢氏听到这里,跟着就听她父亲话锋一转,说起了盐道上的事。她知道拿书无望,恨得跺了跺脚。   她回转身,溜出去躲在一旁,心道镇远侯那么大个人物都来了,父亲总不会永远待在书房里陪一个小孩子说话。   对,小孩子。她心里颇瞧不起那位“新贵”,听说是商户出身,虽然祖父伯父都在朝做过官,可他们的官衔哪里比得上她父亲和心上人?他父亲是从商的,一涉入这条道上,就完完全全落了下乘。他再怎么厉害,也摆不脱这出身。注定了他就是要瞧人眼色,要受委屈的,父亲与他费这些唇舌做什么?   胡思乱想着,前头门忽然开了。   转出来个身着青色儒袍的男人。   她在竹丛后怔了下。   听说这位“新贵”年才双九,是开朝以来头一个少年进士。   可这“少年”的身量,倒是十分高挑,就是有点瘦,穿着大袖儒袍走起路来衣袍灌满了风,颇有几分俊逸。   她忙朝后避了避身形,怕被他瞧见自己。   他垂头朝前走,忽然有人在后唤了声“公子”。她登时心惊肉跳,就在她慌乱之时,他转过头来一眼瞧见了她。   那时她正是好年岁。生得是花容月貌,又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一点苦。   她面容白滑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嫩生生的,穿的是身水绿色软烟罗裙子,发髻堕向一侧,坠着宝石璎珞。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朝她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她从来不肯回想自己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她觉得太不堪了,这是她从来没瞧得起的一个人。   他一出现就落了下乘,他在她心底就是个攀附权贵又什么都不懂的蠢人。   直到那日他带着人,踢开了她家的大门。   她不想记得自己是怎么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抓走她母亲。   她记得父亲自缢在牢里,死前那晚,将她托付给他,要她发誓,要一辈子服从他、伺候他,要好好当他的妻。   母亲随后去了,哥哥人间蒸发。   她独身一个,不知何去何从。   她找过她心里的那个人,送了无数封信给那人,却没得到只言片语的关心。   她知道,那人定是被他强势霸道的娘藏起来了。那人定然心急如焚想要救她可根本挣不过双亲。   她一点也不怨吗?怨的。   随他回浙州前那晚,她生了破罐子破摔之心,她敲了他的房门,推门进去,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傻傻地把自己献了出去。   她从来不肯回忆那晚,那是一切屈辱的开始。   可不知怎么,这一晚梦境来来回回,都是她和他,从头到尾一幕幕的回转。   初时,他虚情假意地将她推开,说要离去。她只想作践自己,只想快些忘了那个不可能的人,只有这样,她只能这样。   她在背后抱住他的腰,他挺拔的身躯比初见时结实了不少。   他意志力被她软化,回过身来,将她推倒在地毯上。   没人知道她那晚是什么心情。明知道这是仇人,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存在,可她偏偏要承欢在他身下,以后的无数个夜晚都要与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并没有被人好好珍视。那个不可能的人,与她只是短暂地来往过一阵,见过两面,牵过手,她踮起脚亲过他的面颊,然后……就只剩下回忆了。   她有时对镜瞧着自己,明明还是好颜色,为什么没人肯在她最难的时候帮帮她?   她陷入最恨最瞧不起的人的后院中,她这辈子,除了报复,疯狂的报复,什么都没有了。   卢氏醒过来,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痕。   她隐隐有所感,也许赵晋会回不来的。   她明明应该高兴,却怎么……哭了呢?   春日京华,一派繁荣景象。   赵晋在城门前下马,对着含笑走来的男人抱了抱拳,“睿三爷,赵晋幸不辱命,证据,都带来了!”   他扬扬手,指着身后被俘的一群人,“这些都是证人。”   “睿三爷”爽朗一笑,上前揽住赵晋的肩,“文藻,你受委屈了!今日三司会审,圣上御驾旁听,走,咱们去大理寺衙门,替闻老贼添几把火!”   大门推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   跪在地上的镇远侯下意识扭头瞧了眼身后。   赵晋和当今睿亲王并肩走了进来。   他吃了一惊,“你……赵晋,你怎么在这儿?”   赵晋含笑上前,执手行叩拜礼,“圣上万安,诸位大人安。草民赵晋,八年前受睿亲王所托,受卢剑锋卢大人遗命,蛰伏镇远侯闻侯爷帐内,搜集其谋逆罪证,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其麾下叛军,已为睿亲王于城外三十里怀古坡剿灭。”   他微微扬起头,目视御座之上那金漆云龙浮雕,一时心情激荡,竟而眼底一片热涌。   八年含冤受屈,落尽骂名。八年放浪形骸,恶事做尽。   八年岁月如烟,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八年家不成家,母亲含恨而终,妻子冷眼相对。   八年沉默,换来今日这短短数句剖白。   是“睿三爷”早就布下的棋,他是最不起眼的那颗棋子。什么都不能说,尝尽苦楚亦不能为自己辩白一句。若非镇远侯被逼到急处不得已挥军围京,只怕还不能完全将他扳倒。   这条路走得太远,太久了。   他利用了多少人,辜负了多少人。   手上染了多少血,为达目的损失了多少对他最重要的人和事。   好在,就在今日,他终于可以卸下担子,明明白白做他自己。   “你就是赵文藻?”上位那个声音浑厚威严,“以次粮充好,高价转卖给灾民,发国难财,饮百姓血,闻仲倾固然有罪,可你作为爪牙,难道就是干净的”   赵晋俯下身去,道了声“草民有罪”。   睿亲王急切道:“父皇,一切事出有因,适才赵文藻所言,句句属实。此事乃儿臣一手促成,若父皇降罪,请尽数降于儿臣。”   大殿空旷,门前掠过一行大雁。   晴好的阳光透过槅门上的七彩琉璃,在半空交汇成炫目的光色。   赵晋沉默听着上首下首之人的一句句问答。这一刻,他心里很轻松。即便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脱罪。但总算完成了人生中一件大事,功德圆满,功成身退……   ——   安安的病好转了。陈兴和陈婆子夫妇先一步去了镇上,打算重开生意。   林氏和柔儿留在欹县,要等安安彻底没事了再跟着搬回去。   林顺往来在镇上和县里之间。   挑水,打柴,送米送粮,晚上还护院。   陈兴觉得不合适 ,虽是亲戚,可毕竟和柔儿瓜田李下……陈婆子气恼道:“你别瞎管。”   陈兴知道陈婆子怎么想,大伙儿都知道赵晋入了狱犯了大事,陈婆子淳朴,觉得定然官府是对的,赵晋一定是坏人。   所以她不希望柔儿再和赵晋搅在一处,她能瞧出来,林顺还在意柔儿,她想撮合自家闺女和林顺重续旧情。 第60章   林顺在巷口卸了车, 肩头扛了两袋米,快步往院里走。   大门紧锁,里头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嗓音宏亮,听不出是安安还是壮壮,他急切地敲了敲门,“妹妹, 是我。”   里头的人手忙脚乱,抱着一个,牵着一个,一面答应一面过来开了门。   林顺见是柔儿一怔,“阿柔,你嫂子呢?怎么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   柔儿朝他笑笑,努努嘴示意他将米袋放在厨房,林顺卸了肩上的东西,走过来一把把壮壮抱起来抛了抛。孩子很显然喜欢这个舅舅,被抛高上半空大声笑着。   就连哭泣的安安在听见他的声音后也怔怔止了泪。   柔儿抚了抚微乱的头发, 腼腆笑道:“隔壁张家嫁去城西的闺女生产, 嫂子帮忙去了。”搬来住不久,邻里却处的像是认识了几十年, 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相帮。   林顺点点头,侧目见柔儿眼底微青,显然没睡好,将壮壮架在肩膀上,又去接安安, “我哄着俩小的玩, 你去睡会儿。”   阳光很暖, 安安枕在柔儿臂上认真地望着林顺,他轻柔一笑,抬指掐了下孩子的小脸。   他如今和从前不一样,变得不爱笑了。人一旦有了心事,眼角眉梢都能透出几许沉重来,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遇事更不会与人倾诉,独自品尝着失去的疼,品尝着挫败的苦,无法示人,无法消解。   没人比他更急切的想要日子变得好起来。   比失去更难过的,是认识到自己根本不配。且不得不承认自己不配。   柔儿怎么好意思将两个小的都推给他自己去躲懒。   “不用了,顺子哥您大老远过来,本就够辛苦……”   林顺伸手从她怀里夺过孩子,不容拒绝地道:“跟我客气什么,你现在的身子可不是你自己的,有个大病小灾的,孩子要跟着遭殃。是不是啊,安安?”   他把安安横抱在臂弯,柔儿也不好把手钻过去再把孩子抢回来,僵持了一会儿,实在没法子,柔儿不好意思地回了屋,却哪里睡得着?   林顺为了避嫌,一直没进屋里去,外头日头特别好,他去仓库搬了张藤条躺椅出来,铺了张软垫,把壮壮放在上面爬,自己坐在一边儿,将安安放在膝头轻轻摇晃着双腿,不一会儿安安就睡着了。   柔儿推开南窗,瞧见安安无比乖巧地伏在他腿上。他还轻抚着壮壮,细声给他讲着武松打老虎的故事,阳光洒在藤椅上面,细细碎碎透过藤条的空隙,落下一地金光。   柔儿眼前这个男人,好像一瞬就变成了赵晋。   也不知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   两个孩子都睡了。   林顺抱着安安送到西边第一间炕上,替她盖了被,又去抱过了壮壮。   他轻手轻脚地出来,见院子里散落的柴火所剩无几,他抱了一摞木柴,怕吵着睡着的孩子,走去大门外,在巷子里把柴劈了。   又去井边挑了两桶水,一桶拎到厨房,一桶放在窗下备用。忙完这一切,他再没什么理由留下去,一回头,见柔儿走了出来。   她披了件家常旧袄,重新梳了头发,含笑道:“嫂子也快回来了,顺子哥别慌走,吃完晚饭再去。”   林顺想说不用,柔儿没等他回话,径直走去了厨房。   菜早就洗好了,适才孩子突然哭闹打断了她的活计,她把切好的鸡块丢进瓦罐,加水加料,放在泥炉上慢慢煮起来。   林顺话到唇边,硬生生吞下。他在院中立了会儿,终是垂头走进厨房,“我来舂米吧。”   柔儿也没跟他客气,两家人的关系早就超越了寻常亲戚,林氏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疼,哥哥他们赚了钱要余留一大半给她,林家兄妹不仅不计较,还全力支持着。   她和林顺把话已说开,过去的一切就如昨日烟云,早就散了。   她自自在在的切着葱段,掀开瓦罐盖子,把葱丢进去。   那边林顺添水入锅,将舂好的米倒入水里。两人谁都没说话,各有分工,又默契又快地做好一餐饭。   柔儿把鸡汤温在炉上,和面赶了几根面条,回身道:“待会儿用鸡汤下个面,给壮壮吃。”   壮壮一岁多了,已经长出一排小牙,可以吃些软烂的东西。林顺点点头,“一会儿我来煮,先让小家伙们睡吧。”他怕孩子们醒来柔儿又要忙得顾不上吃饭。   在屋里摆了炕桌,两人对坐下来,忽然沉默。   林氏迟迟不归,那汤温在泥炉上,咕嘟咕嘟发出声响。   林顺瞥了眼窗口,犹记得上头落的那滴血痕。   那人受了伤,伤势应该还挺重。阿柔与他独自在屋中,不知说些什么。她会为他心疼落泪吧   孩子都有了,放下并没那么容易,阿柔说要还家来,以后再也不会嫁,是心里受伤太重,还是因为还念着他?   林顺心里发苦,垂头搅着碗里的汤,“等安安没事了,搬回镇上吧,家里都惦记你们,一家人在一起,彼此都安心。我在寻住处了,届时在铺子附近寻个院子,把我爹也从乡里接过来,他年纪大了,眼睛耳朵都不灵光,身边不能没人照料。”他在合理自己搬出铺子的动机。说是为了照顾父亲,不是怕她不方便为她考虑。   但柔儿岂会听不懂,她拨弄着碗里的鸡块,抿唇道:“店里有空屋,您把林叔接过去,住在铺子里多便宜。顺子哥,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没敢跟哥哥他们说,也没人能替我拿个主意,我想问问你的意思。要是你也觉得可行,我心里就有底气了。”   林顺道:“你尽管说就是,若是需要保密的事,你放心,我用性命担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柔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那么严重?”   林顺瞧见她笑,那张粉脸越发光亮明艳,他一时瞧痴了,几乎沦陷在她湖波荡漾的眼底。   柔儿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我是想,不回铺子里了。欹县民风淳朴,邻里都很热情,我在这里住这段时日,觉得很平静,很舒服。镇上虽有你们,可我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娘家人?前几天跟邻居郭大娘聊天儿,她说她认识一个婆子的闺女要出嫁,男方给了三十两银子置办嫁衣,可是县里挑来挑去总没价格合适花样也可心的,我大致问了问,觉得自己差不多能接这个活儿,您瞧我镇日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她掀起眼帘,小心地打量他神色凝重的脸,“我若是跟哥哥还有爹娘说了,他们定然不赞成。自打我回家来,连个地也不许我扫,说实在的,今儿还是嫂子不在,才轮得着我下厨房,平时我不过出来溜达溜达,大伙儿就都劝着我去躺下歇息,顺子哥,我虽然去了省城两年,可我还是我,我不是娇小姐,也不是姑奶奶,再这么下去,我这个人都要躺废了。”   林顺抿抿唇,知道她说的也是实情。从前在娘家,她是最勤快的一个,陈兴在外头做事,她嫂子进门不多久就怀了身子,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张罗。如今家人觉得亏欠她,生怕她在家过得不如意,怕她觉得家里不若省城舒服,个个儿都小心翼翼,加倍的想补偿她。可这么一来,一家人反倒生分了。   林顺道:“你是想我劝劝你哥?”   柔儿点头,“爹娘都听哥哥的,只要他点头,自然会帮忙劝住爹娘。可我不敢跟他说,怕他多心,也怕他不同意。”   林顺叹了声,夹了一块儿蒸南瓜放在她碗里,“这事儿交给我吧,我去跟他说。”   他又道:“看来你嫂子这会儿多半回不来,都是一家人也不用这么客气,别等了,先吃吧,我猜你差不多饿了。”   柔儿没料到他应得这么痛快,她一直不敢说,怕哥哥多心,何尝不怕他多心怕他觉得自己是为了躲着他,才不肯回铺子。   “既要长住,你一个女人孤儿寡母,怕有心人要惦记。欹县到底偏僻,人心险恶,若是没人陪你一块儿住,你哥绝不会同意。依我看,不若把陈伯父陈伯母也搬过来一块儿住吧,你忙的时候能有个人替你照应照应安安,你也好就近照拂他们两个老人,你哥毕竟要开铺子,事儿多,还真不若你照顾得周到。”   他替她把什么都想好了,“回头在县里也找个开阔的店面,若是这活计真能赚点钱,开个铺子支应一下日子,也算是门正经生意。我是赞成的,你哥也会同意,你着手大胆去做,有我们给你托底,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捧起碗把鸡汤饮尽了,一抹嘴,溜下炕,“我去给壮壮煮碗面,等会儿喂他吃了,我就得走了,你慢慢吃着,不要送出来了,听话。”   他朝她点点头,阔步走了出去。   柔儿心里一松,长长叹了声。   她打算好了,一辈子靠哥哥,总是要给人添烦添乱,她还是想试试靠自己。   另有一重原因,她自然不敢与顺子哥提。   家里人一再透露出想撮合她和顺子的意思,她有些烦恼,实在不想再不清不楚的搅合到一块儿。他们自己之间说开了,彼此坦荡,可瞧在外人眼里,自然觉得是她跟了别人生了孩子,在外溜达了一圈,又想回来搭上顺子。   她也不想耽搁林顺的婚姻。有她在,风言风语就不会住,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愿意嫁个跟别的妇人不清不楚的男人?   晚上回去,林顺就把柔儿的打算跟陈兴说了。   陈兴靠在后巷墙上,诧异地望着他,“顺子,你可想好了?若是同意阿柔留在欹县,往后你再想见她可就难了。”   林顺苦笑:“若她当真觉得这样安心、舒服,见不见她,又能如何?只要她能高兴,兴子,你不想她高高兴兴的吗?”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柔儿试着接了第一笔刺绣生意。   她原本已歇了用女红赚钱的心,可没成想来到欹县,她这门手艺竟被吹捧起来,一件嫁衣以八两银子的工钱绣好,还给多做了两张枕套。邻居郭大娘是个直爽热诚人,四处替她宣扬,没多久,又接了一单某家夫人的寿宴裙子。   欹县不兴旺,人口少,地界小,没什么像样的绣坊,听说陈家娘子是从省城来的,会绣最时兴的花样子,且收的价格极低,不少大姑娘都找上门,想求她做裙子。   名声一传扬起来,生意就络绎不绝。   柔儿忙起来,只在某个睡不着的晚上,才又想到那个男人。   也不知道,他脱困了没有。   她希望他不要出事,好好活着。她也会好好活下去,好好的养大安安。 第61章   睿亲王府前街, 赵晋下了车,门里迎出一名文士,远远躬身下去行礼,“文藻兄, 王爷在内已等候多时。”   赵晋点点头, 抱拳谢过, 随在那文士身后, 缓步踱入王府。   在前院一处叫做净明居的院子里,见到了睿王。   睿王爷身穿蟒袍,束镂金玉带,不到三十岁年纪, 因保养得宜,外貌瞧起来比真实年纪要小上五六岁。   他正低眉瞧一幅舆图,听见下人传报, 他直起身,笑着朝赵晋招手, “文藻, 你过来瞧。”   赵晋走近,见他手指舆图上一处地方, “你瞧, 这北川、宁海一带,这么辽阔的一片草原, 原来长期被北漠人占着。多年征战,屡屡溃败,一向是我朝心腹大患。就在昨儿, 前线传来捷报, 威远将军和那些‘义军’合并, 出其不意捣了北漠老巢,那些北漠人回护国都,失了对北川的控制。咱们吃了这么多年败仗,总算扬眉吐气。今天圣上召我前去,问我,‘老三,你说说看,指派哪个去接管北川最合适?’我答:‘自是要寻个忠心可靠,有本事且沉得住气的,去把这些个被人占了几十年、早染了北人习气的地儿好好治一治。’”   他侧过头来,目光柔和地望着赵晋,“若你当初没有回乡,只怕如今也是个像样的官儿了,镇远侯一事委屈了你,所以本王想,应当给你争取些补偿。你去北川做个佥事,熬个一年半载,攒些政绩,先堵住那群老顽固的嘴,届时本王推举你做正职,没人会觉得不应该。今儿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这算个较好的出路,虽然一开始会遇到些困难,但只要用些手段稳住局面,功劳也是显而易见的。赵晋离开官场八年,贸然要回来,很难再挤入原来的圈子。他因揭露镇远侯罪证,也得罪了不少人,把他留在京城,对他来说也甚为危险。所以睿王替他谋的这条路,不但适合他,也是最快捷的一条晋升法子。   赵晋尚未回话,就见一武将大步走来。   “王爷,闻仲达在狱中自尽了。”   睿王动作顿住,过了许久,方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宜他了。”   他吐出这四个字后,就扬手命武将退下。   赵晋勾了勾唇角,镇远侯只手遮天十数年,可谓是一代枭雄,连帝王尚要忌惮他的势力。到最后,自戕在寸许间的牢狱里头,只得“便宜他了”这四字评说,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王爷。”他躬身拱手,行了大礼,“多谢王爷抬爱,如此信得过赵某。不过,赵某这些年闲散惯了,商场上怎么赚钱使绊子,赵某擅长;如何治民为官,赵某是真没那本事。王爷若要赏赐,赵某想替卢剑锋求个恩典,当年齐王谋逆一案真相今已大白于天下,他被镇远侯及其走狗冤死狱中,背负骂名这么多年,赵某想请王爷为其正名、平反,准其子卢青阳科考入仕,重振卢门。”   他语气郑重,恭恭敬敬等待上首之人的答话。   沉默的氛围中,他能感觉到,一抹锐利精明的视线正在探究地打量着他。   彼此僵持许久,听见上首一声轻叹。   “文藻,你倒也不必如此小心。”兔死狗烹,从来只是寻常。赵晋自己做的就是出卖人的营生,有些事看得比旁人更透彻。   赵晋扯唇一笑,将头垂得更低,“望王爷成全。”   睿王沉默许久,轻嗤了一声,“罢了,既然你不愿做官,本王若是坚持,岂不是在为难于你?卢剑锋正名一事,本王早已命人上了折子。你放心,此事本王会督办着的。”   赵晋正色揖道:“如此,赵某在此谢过王爷了。”   睿王不再理会他,负手踱入内室。赵晋退出来,推开门,见适才那回话的武将还在门口立着。   “齐大人,别来无恙?”   齐凛回过头来,神色肃然,退了一步,“赵官人。”   赵晋笑道:“大人和小雁春姑娘,一向都好?自打这名角儿进了大人后院,浙州那些好戏之人,可都惋惜得紧,多少人打听着,四处探寻春姑娘下落,赵晋嘴严得很,可一个字都没往外说。”   齐凛闻言蹙了眉,顿了顿道:“那齐某,多谢赵官人了。”   齐凛为了收纳小雁春一事被赵晋要挟,助他接下了朝廷采办。齐凛是个正派人,从来不敢私下背着王爷谋事,为了小雁春,他不知痛苦了多久,狠狠折磨了自己数月。直到镇远侯一事揭露,他方发觉,赵晋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给外人看的,他早就认识睿王,什么收买要挟,攀附结交,都是做戏。是为了让人真以为,他是因在镇远侯处受气太过,不得已来寻旁的靠山。借此光明正大地面见睿王,商议了其后诸事。既不落人口实,又不至叫镇远侯起疑。——毕竟在京城地界拜见一个王爷这种大事,根本避不过镇远侯的眼线。   齐凛心情复杂,自己彻头彻尾被人利用,被蒙在鼓里,这种滋味当真不好受。   赵晋朝他拱拱手,“赵某下个月回乡,届时治个宴,请朋友们喝两杯,不知齐大人可肯赏光?”   齐凛愕然:“赵官人要回浙州?”   这怎么可能,经此一事,他是定然要受重用的,怎么会又迁回浙州那种小地方?   赵晋掸了掸袍子,漫不经心道:“可不是?浙州住了这么多年,赵某已惯了。京城虽好,可到底不若故土住着自在,将来大人若再有机会去浙州,可记得千万要来赵某的酒楼,吃住全包,分文不取。齐大人,告辞。”   他难得郑重,齐凛也不由站直了身姿,与他还了半礼。   ——   赵晋原以为五月底能结束案情,立即回乡去。   可镇远侯一案牵连太广,来来回回查了一个多月,又下狱了不少人,一个一个慢慢审,直到七月上旬,他才开始打点上路事宜。   五月末,圣旨就已下到了卢家,卢剑锋牵扯谋逆一案平反,追封谥号为“益”。彼时卢青阳人在青州避祸,传旨的人来到院前,他还以为是朝廷派来捉拿他的,待到宣完了旨意,他整个人扑跪到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八年前家破人亡,人人都说他父亲是罪逆,他偷得性命在人间,自此一蹶不振,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盘旋在赌桌周围,用骰子牌九麻醉着感官。这些年他早就学会审时度势,察言观色,随随便便就能给赌坊的打手下跪,输了钱后四处躲债,然后厚颜找上赵晋去要钱。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哪想到一切反转过来,有人告诉他,他又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依旧做他的“卢公子”。   两个内监用了好大力气才把卢青阳扶起来,其中一个笑道:“卢公子,皇上说了,您这些年委屈了,皇上赐了您一间大宅子,在京城最好的地界,四邻都是侯爷伯爷们呢。您收拾收拾,这就随小的们上京面圣谢恩去吧?”   卢青阳涕泪横流,直到坐上了上京的马车,仍有不真实之感,恍若在梦中一般。   比起他的错愕、震惊和狂喜,他妹妹卢疑霜就显得平静得多。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坚信着父亲是清白的,也坚信终有一日会有人揭开当年的真相,把她失去的一切为她讨回来。   她一直以为,这个人会是她的心上人慕容子儒。   她坐在车里,瞧着熟悉的景致渐渐远去。这是她第二回 上京,头一回,是十四岁那年随父亲回京述职,在京城耽了小半个月。她和慕容家的公子定了口头婚约,约定好等到她及笄,他就派正式的官媒上门提亲。   那年冬天,她沉醉在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当中,怎知危险正在降临,又怎知那竟是与他见面的最后一回。   这回故地重游,她已作商人妇,而他大抵也已娶妻生子。他们会否遇见?会否寒暄?他会否追上来解释,为什么没能出手相助?他又会不会,说这些年他没有忘了她,就像她从来没有忘却过他一般。   京城赵宅门前人声鼎沸,如今赵晋是朝中红人,几番被圣上传召进御书房私语。又有风声传出来,说睿王有意举荐他去做北川都督,观望的、打探的、好奇的、想巴结的,各路人马络绎不绝,快将这座近十年无人光顾的宅子门槛都踏平了。   卢氏进京后没有搬入赵宅。她和卢青阳一道进了宫,被赐住在一座新宅邸内。   有不少从前与她父亲交好的官员上门来探望,那些个夫人小姐,由她和卢太太一同接待。   卢氏的好颜色在太太们的赞许中传播开很远。   不少人艳羡赵晋,这些年虽不得做官,可身家巨富,又有如此美人作伴。   诚远伯府二房夫妇,为此冷战了三四天。   慕容子儒想起自家那个母老虎就烦,在花楼里与人大吐苦水,“你说说,这女人是不是麻烦?我跟卢小姐那点过去早就烟消云散了,她人都嫁了,跟了姓赵的小十年儿,难道我会念着这么个残花败柳?镇日拿那点捕风捉影的事来拷问我,你说她是不是傻?简直是侮辱我!”   说了片刻,歌舞乍歇,有个从人一脸为难的过来,低声道:“二公子,睿王爷跟赵文藻先生等人正在隔壁,说知道您醉了酒,叫人备了一盏醒酒汤,命小人给您端上来。”   慕容子儒一怔,半眯着醉眼道:“你说谁?”   那从人低垂了头,“睿王爷啊,跟武郡王还有赵文藻等人在隔壁喝酒呢。您适才那番长篇大论,大伙儿都听见了,睿王爷说了,醉酒易失言,怕您的英名有损,叫小人伺候您把汤都喝了,好好醒醒酒……”   从人咬着舌头,心道这破差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来了呢?虽说诚远伯府日渐式微,可到底也算个贵人。   他哆哆嗦嗦盛了碗“醒酒汤”出来,“二爷,您、您喝了吧,回头小人好跟王爷交差。”   这碗里哪是什么汤,是一碗又凉又浑浊的水。睿王命他端过来伺候,就是要给这位爷好看。   慕容子儒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他怎么想得到,睿王这么大个人物也会来这种地方,还正巧就坐在他隔间儿,又那么巧,他跟人发发牢骚,就给赵晋听个正着?   他岂敢不饮这汤?诚远伯府如今就是个空壳子,他哥哥降级袭爵,比他还风光一点儿,他做个闲赋人,无差无职无功名,他妻子邓氏见天儿嫌他没用,如今再把姓赵的这“新贵”一得罪,只怕他将来日子更难熬了。   次日,慕容子儒就登了赵家门。   他客客气气备了礼,一进厅见着赵晋,就蹲身跪了。   “赵大哥,小弟醉酒失言,小弟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弟一般见识。”   他苦苦哀求,生怕赵晋记恨,如今谁不知,赵晋是睿王亲信,他本还想攀着旧日的交情,求赵晋替他在睿王面前美言几句呢。不成想自己一通牢骚,把眼前人得罪个彻底。   赵晋失笑,命人把他扶起来,“慕容公子,您太客气了。赵某一介白身,岂敢当您的礼?”话虽这么说,可适才慕容子儒跪的那下,他可安安稳稳坐在椅上,并没有要避礼的意思。   慕容子儒上前来攀着他衣摆,堆着笑道:“诚如您所知,我这个酒量,一向不大好。昨儿失言说错了话,您要是不解恨,打我几下都成。您可千万别误会,我跟卢疑、咳咳,我跟您夫人,当真什么事儿都没有。如今没有,当年更没有,什么婚约,什么旧情,那是两家太太说笑的话,哪能作得真?赵大哥您要是不信,小弟给您发个誓,若是小弟当真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儿,叫小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小弟从来就没敢奢想过卢小姐,更不存在外头传的什么私情。赵哥,您信我,您一定要信我啊。”   赵晋抿唇笑了笑,俯身将他搀起来,“瞧你,还提这些旧事做什么?来,给二公子看座。您请茶。”   “旧时的事,赵某也听说过一些。您别介意,谁还没个少年时?今儿既然您上门来,有一句话,赵某正巧想替拙荆问问。”   慕容子儒浑身紧绷,前倾身子,恭敬地道:“您尽管问。”   赵晋笑了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桌面,“赵某当日求娶卢氏,乃受恩师托付,彼此都有许多不得已。如今卢氏一门平反,她不再需要赵某的庇护。若赵某肯放妻,不知二爷您,可愿重续旧缘,接纳卢氏?” 第62章   话音刚落, 那慕容子儒腾地跳起来,上前一步,又跪在地上, “哥, 您别吓我。您别拿这事儿开玩笑啊, 小弟岂敢……您给小弟八百个胆子, 小弟也不敢啊。就为了京里传了几句闲话, 小弟家里那个母老虎都快把小弟阉了,何况小弟就是再糊涂, 也不敢肖想您的人啊。求求您, 别玩小弟了,求求您, 您高抬贵手, 饶了小弟这回吧, 啊?”   他又上前来,要揪赵晋袍角,眼见那妆花料子都起了皱, 赵晋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罢了, 子儒, 你起来。”   他没喊“二爷”,倒叫慕容子儒整个人都从颤抖中平静下来了, 赵晋还肯喊旧时一起玩时的称呼,说明他跟卢氏那点事,当真揭过去了。他缩着脖子跪直身, 搓着手道:“赵哥, 您原谅我了?您要是不原谅我, 我就是跪到死也不起来。”   赵晋忍俊不禁,指着福喜道:“把你们二爷扶起来。”   借着福喜的手,慕容子儒顺势站起身,“赵哥胸怀宽广,果然不是凡人。甭理会那些人瞎说,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东西,指望着离间了咱们哥儿俩呢。赵哥今儿晚上可肯给个薄面,小弟在胭脂胡同设宴,给哥赔不是。”   赵晋放下茶杯,温声道:“不巧,今儿晚上要去拜会兴安候,明儿的时间也都定了,下回吧,有的是机会。”   他这话说得和风细雨,慕容子儒心头一热,这个“有的是机会”彻底熨帖了他的不安,他溜肩站起来,“既如此,那今儿小弟就先回去,等回头赵哥得空,小弟再亲自上门来请。”   赵晋点头,吩咐送客。   慕容子儒弓着腰,一直走出了院落,才慢慢站直了身子。他脸上笑容也收了,回身瞧了眼身后的院墙。不甘心么?敢怒不敢言么?堂堂诚远伯府公子,沦落到如此地步,为了挣个冒头的机会,来到一个无品无级的人跟前下跪。   可他连抱怨都不敢。上回抱怨那几句,转头就给睿王一行听了去,他算是真正明白了隔墙有耳是什么意思。往后更加谨慎,更加不敢胡乱言语……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前头翩飞的一角轻纱。   他愕然抬眼望去,庑廊下,立着个素衣女子。   一别九年,她褪去眉眼间的青涩,长成了一个多愁而冷艳的妇人。因长期不见光线,她肤色比从前更莹白,细腰窄肩,姿态风流,是比与他初见时那个没长开的少女更貌美许多倍的模样。   只是她美得未免太过清冷,一袭素白,周身像蕴着雾、裹着霜。令人远远观望为之赞叹,却不敢轻易靠近触碰。   他刚在赵晋面前立过誓,说自己此生从没对她有过非分之想,可他毕竟是个男人,骤然遇见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他也不免有些悸动。   卢氏瞧他呆望着自己,一如少年时初遇那天一样。她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慕容子儒鬼使神差般朝她走了一步。   院中芳草萋萋,紫薇花开得正艳,正值最炽热烂漫的六月天。赵晋坐在书轩的阴影里,从暖阁中缓缓走出来一人。浓绿曳地裙,浅金阔袖对襟纱衫,眉心点着莲花钿。鬓发高耸,簪着四只赤金孔雀衔珠步摇。   赵晋没睁眼,她径走到他身侧,涂着大红蔻丹的指头刚要落在他眉心,他便开了口,“郡主这一觉,睡得倒长远。”长睫掀开,锐利的眸光仿佛能刺伤人。   丰满的女人低低一笑,收回指头,瞧着桌上摆着的那只没开封的锦盒,“慕容家的家底都掏空了,只怕他送的这份礼,不怎么样。”   赵晋哼笑一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诚远伯在位之时可没少捞油水,郡主您不是也参与了几回?替您那个死鬼丈夫,也挣了不老少。”   女人伸指戳他额角:“有你赚的多?一面儿邀了功,一面儿赚了银子,你怎那么精明?连我也给蒙在鼓里,你说你该不该罚?”   赵晋笑道:“我所得的,都是睿王给的。瞒骗郡主,那也是睿王示意,您要怪罪,找他去,赵某可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人儿。”   两人说笑一阵,女人正色道:“你就这样回去了,不怕他不放心?”   她言语隐晦,但彼此都知是什么意思。   赵晋把玩着桌上一只玉笔,轻声道:“我最擅长什么,你不知道?”   她也跟着笑了,“是了,咱们赵大官人,一是风月场上头能耐,二是审时度势最厉害。这么说,您下家都找好了?睿王这么大个山头,要寻个比他强的靠山可不容易,难不成,你能使路子到宫里头那位?”   赵晋抿了口清茶,茶水落了一滴在桌上,他用毛笔尖儿沾了那茶水,胡乱写了一个字,“镇远侯势力何尝小了?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唯一样便是极富耐心。好了,郡主在我这儿蹭了饭,又借着歇午觉的由头偷听了我跟人说话,您这好奇心也满足了吧?我叫人送您。”   女人勾住他的肩,俯身道:“真的?你要我这会儿出去?撞散了你夫人跟旧情人相会怎么好意思?你们夫妻也真有趣,你就这么放任她在你眼皮底下偷人?卢剑锋是个正派人,他闺女怎么这样儿?”   赵晋没言语,抬臂伸了个懒腰,踱步到后窗边,信手把窗推开,屋后是座莲池,荷花开的正好,满眼的碧绿荷叶好像没有尽头。   “有些问题,需要个答案。有些则不需要。端看自个儿怎么想吧。”   前庭庑廊下,两人礼貌地寒暄。慕容子儒尚记得这是在赵家,且他有求于赵晋,垂目掩住眼底的惊艳之色,露出一抹苦笑来,“赵夫人别来无恙?城中近来有些风言风语,还望您不要在意。万般都是在下的过错,给您和赵哥添了不少麻烦,过意不去得很。”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不得不打个招呼,多说一句都怕有“私会”之嫌。   卢氏侧过头,吩咐身边的人,“你退下。”   侍婢白着脸,想劝又不敢,太太身为人妇,要单独与外男会面,这……像话吗?   她不敢走远,就在廊下数步开外立着。   卢氏压低了声音,犹豫着道:“二公子,当年我写给您的信,你可都收到了?”   慕容子儒吓了一跳,卢氏这话的意思不就在说他们之前有私情?这女人疯了吗?就是疯了,也别拖累他、拉他下水啊,他还想风风光光活着呢。   “赵夫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跟你素无交情,如何往来书信?”他生怕赵晋派人在旁偷听,声音放的极大,“赵夫人,您嫁了这么好的人家,我劝您好好珍惜。当年您发生了什么我虽不知,但希望您记得,赵哥待您不薄,为了替您父亲正名,他这些年背负了多少,您应当清楚。希望夫人再不要认错人,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今日在下与您说这两句话,全是瞧在赵哥脸面上,敬您是在下的嫂子。您、您……”   “那你说,这是什么?”卢氏心痛欲死,从袖中抽出数封毛了边的发黄信纸。   “你说,这又是什么?”她抬手摘下鬓边的珠花,连信一道丢在地上。   慕容子儒睚眦欲裂,张大眼睛恐慌地望着地上那几片纸上落着的字迹。   是他的字,是他手笔。下首写着他的大名。不,还不是大名,落款是他乳名君生。这要是给赵晋看见,若是给外头的人看见……   他骤然失控,整张脸扭曲狰狞,抬脚踩踏着那珠花和信纸,犹嫌不足,弯身拾起那破破烂烂的信,攥在手里疯狂的撕扯。   纸屑纷纷扬扬,像在夏天的尾巴上下了一场冰凉的雪。卢氏心底一片冰冷。她今天专为了他来,向他求得一个答案,即便在屋中听他立了毒誓,她仍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他是“不得已”。   可眼前这个疯狂的,慌乱的,表情狰狞的人是谁?   她心底那个如玉公子,那个世间最温柔的情郎,死了,早就死了……   “我再问你一句……”她心脏揪痛得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法说,眼泪迷蒙了视线,仍固执地凝望着他,“我再问最后一遍。当年我父母入狱,我写给你求援的信,你……有没有收到?有没有?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她疼得蹲下来,怕他逃走,死死揪着他衣裳下摆。   慕容子儒吓得魂飞魄散,揪衣服这种动作,赵晋若是看见……“有完没完?”他彻底失控,大声呼喝,“你要脸吗?你是谁的老婆,你是不是忘了?别来害我行不行?我跟您有什么仇怨呐,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你非要知道,那好,我告诉你!你叫人送的信,我收到了,可是,我一个字都没看!烦不烦呐?自己家里什么情况了,不收敛收敛,还要写信来害我?怎么,我去救你?我们诚远伯府欠你什么?要拿阖府性命去换你?我跟您有那么熟吗?我心里从来就没你,从来没有,你听好了,我也就说这一遍,老子这辈子,就没瞧上过你!要点脸吧,成不成?”   他粗暴地推开她,将她推得跌坐在地上。   他转身就走,晦气地掸着袍子。   院里立着的侍婢都吓傻了,迟迟没有过来搀扶。   卢氏没有起身,她瘫坐在地上,望着被踏扁的珠花,和一地纸屑,她的心,在这一刻崩碎成片。   这么多年,她凭着对赵晋的恨,和对这人的爱意,才能撑过来啊。   如今他说,他根本不想救她,并不是出于任何苦衷,也没人阻止,他就是害怕惹祸上身,为了自保,他任由她没入大狱,明知道她已走到了绝境,他没有一点儿内疚,没有一点儿放心不下。   她这些年心心念念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一袭碧波裙,缓缓跃入视线。   她含泪抬起头,见一个朦胧的女人的影子,朝她走了过来。   清宜郡主掩嘴笑道:“哟,不巧了,还以为您走了呢,没想到在这儿。”   卢氏撑住手臂,想站起来,可全身力气抽光,她根本无法起来。   郡主踢了下脚下的珠花,“这便宜货,坏了就坏了,你这样何苦呢?赵晋什么不能给你,你偏念着这么个东西。啧啧,人啊,不怕她蠢,就怕不知足。”   郡主说完,也不理会卢氏是什么反应,踏过那枚珠花,踩着一地碎屑走了出去。   晴好的阳光洒在身上,可卢氏感受不到一丁点暖。她整个人便如堕入了冰窖,发着抖,嘴唇都是青白颜色。   她不知道,还怎么活下去。心里的信仰轰然崩塌,她要怎么,去把那碎成渣的世界重新拼凑起来?   她只想伏跪在这冰凉的地上,就这样、就这样死去算了……   可注定老天不会让她这样轻易死去,她没能死,被兄嫂抬回去,流着泪打着骂着逼她吃药、吃饭喝水。   七月初,赵晋临行前来过一回。   他说:“寒露寺旁有块空地,我买了,回头盖间道观。你若在京城不便,可迁去那里,今后在里头修行,没人会打扰。我答应过恩师,会护你一世周全,你放心,我赵晋,不会食言。”   能给她的,也就这么多了。他也知道她处境艰难,皇上赐了卢青阳一座宅子,她是个外嫁妇人,不好在哥哥府中长住。可回去浙州,她又如何去做赵太太?   当年他聘之以妻,是为恩师护住这点血脉,自然也有私心,这样美丽高洁的女人,几乎是每一个少年人都不可奢望的梦。她堕入凡尘,做了他的妻。彼此成全又相互折磨,如今危险已经解除,他也想结束相互给予对方的束缚。他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并提前为她铺好了路。   纠缠下去,大概她只有死路一条。   一起放手,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生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默契。   她没有拒绝赵晋的提议,甚至几乎是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她靠坐在床头,无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道:“好。”   赵晋没再言语,举步走了出去。门帘放下,听见帘后传来她低哑的声音。   “你……一直知道的,对吗?”   他顿了下,而后沉默了。   他一直知道,她的心上人是个什么人,一直知道她这些年的痴心有多可笑,一直知道这世上除了他以外从来没有人想过救赎她。   而她却自持贵族小姐的身份,轻视他,奚落他,折磨他,害他……   他不说话,她就当他是默认了。   赵晋提步朝外走。   她抹掉眼泪,哭着笑出来,“你这些年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很蠢对吧?你也别得意,赵晋,你想过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孩子吗?”   他再次停住了步子,眉头紧蹙起来。   卢氏想,就容她最后骄傲这一回,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他一样容忍她的疯癫和愚蠢了。她眼泪不绝地往外掉,脸上却笑着,“我不想给你生孩子,在自己身上用那冷凝香,里头……是绝子药。这么多年,我根本不屑对付你那些妾侍,我只恨你,恨的只有你,恨你那晚没有推开我,恨你……恨你总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你算什么,你算什么啊?你是我最鄙视的那种人啊,凭什么是你救了我,为什么要救我啊……我这辈子……是个多大的笑话啊……”   手在袖中攥成拳,然后缓缓舒开。赵晋松了眉头,面容无波地离开了小院。   肩上的担子,从今起完完全全卸下,此后余生,只欲恣意快活。   七月十三,马车到达浙州城外。   赵晋挑帘吩咐福喜,“不进城,继续走。”   福喜一怔,跟着露出了然的神色,扬声笑道:“老关,走,爷要去欹县瞧大小姐去。” 第63章   福喜是欢喜的。   他比别人更了解赵晋。   在京城这几个月里, 天天与各方人马周旋,凭他这个低微身份,要保自己全身而退,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这些日子没得到充分休息, 身边亦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陈柔姑娘性子安静沉稳,爷在她那儿,睡得好吃得香,又有小小姐在旁, 一家人和和乐乐, 再完美不过。   赵晋到欹县时已是傍晚。   街边零星摆着几个卖粥点的摊子, 却没几个行人光顾。浓稠的红豆羹,豆子煮的软烂,加了糖, 香味一路飘开很远。   赵晋路上一直饮食不定,胃口不佳,这会儿嗅见这抹烟火味, 竟也有些意动。   但他赶路心切, 此刻第一要务是去要瞧他想念的人。   石墙窄巷, 车马难行,他在巷口便下了车。福喜弓腰递上手臂, 虚扶他一把, 赵晋摆摆手,示意福喜等人不必跟随。   车马远去,巷口候着的人也退去了。   赵晋熟门熟路摸到院前, 立在黑漆大门前, 默了一会儿。   近乡情怯么?走到这扇门前, 却不知该怎么叩门,怎么开口寒暄。   听得里头偶然传来的说话声,他扬唇失笑。——不是她的声音,像是个年迈妇人,在大声呼喝着什么。   若不是他非常清楚这些日子柔儿是何动向,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找错了人家。   是她母亲吧?她独自在欹县,没有随兄长去镇上经营铺子,她在替人做女红,赚点微末的工钱。   其实何苦如此,跟着他,什么不能有?他一向出手大方,从没在银钱上短过自己女人用度,再说,她这样俭省,是再好养活不过的了。   但他也知道,她柔软的性子之外,也有几分倔强刚强。他如今犹能记起,她打他巴掌的模样。   手扣在门环上,尚未敲响,就闻巷口传来轻巧的步声。   青砖墙夹着石板路,一个人影正朝他的方向走来。   他侧头过去,对方顿住了步子。   两人隔着一丈距离,均是愕住了。   他立在巷尾深浓的阴影里,只肩头迎着一抹微弱的霞光。   银色妆花袍服暗芒浮动。瞧在她眼底,是锦绣堆成的一个剪影。   这些日子她过的平静无波,这一刻因着这个人影的出现,兴起了微澜。   心湖像被投下一颗小石子,一圈圈荡漾开涟漪。她说不上来此刻究竟是发觉他还活着的欣喜更多,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出的情绪更多。   她僵直立在巷口,迟迟没有动作。   他跨开步子,朝她走过去。   “……”他张了张嘴,发觉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你还好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是最亲密的那种。任何寒暄都不需要,若她还住在月牙胡同那个小院里,他归来后,自有人治好饮食温好酒,好生伺候。重帘隔住月色,灯火辉映下,他会轻巧而熟练的,一粒粒旋开她的扣子,让一寸一寸的风光,为他没有保留的绽放。   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那必是下流又亲昵的调笑话,是酒意上头暖风熏人,心里戒备全放下,只能在闺房中悄声说的话。   他没有开口,走到她面前,展开双臂。   若她欢喜,应当投入他怀里,在这无人的黄昏巷子里,隐秘的偷吻。   对面的人有点意外,意外他的出现,意外他的笑,意外他展臂的动作,以及意外他想要拥抱的企图。   短短数十步距离,任情绪奔涌,心底软化成水,她是真的欣喜,也是真替他高兴。可待他真正来到面前,她立时又武装好铠甲,冷静下来。   她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柔声道:“你回来了”   赵晋找回自己的声音,展开的手臂一条搭在墙壁上,一条落下来负到背后。   他没试过如此,有点尴尬,有点心酸。九死一生艰难挣扎回来,连个拥抱也不能拥有。   但他面上无波无澜,声音听起来也是镇定自若的样子。   “嗯。”   “事情……都妥了?”她问得很含糊,具体发生过什么,在她的立场上,并不需要知道太多。   “妥了。”   “那这次回来,不走了吧?”她指的是“回浙州”,但话音刚落,她立即就察觉了这话里有歧义,且听起来格外暧昧。   赵晋歪过头,一只胳膊撑着青石墙壁,形成一堵极有压迫力的人墙,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将她笼罩在身影之下。她需要仰起头,才能目视他,与他对话。   他抓住她话中漏洞,勾唇笑了。   “走不走,瞧你的意思?”他眯着眼,含笑逗弄她。故意曲解她的问话。   他眼尾狭长,笑起来时,瞳仁里仿佛荡开了水波。柔儿瞧了一眼就别开目光,僵硬地道:“你是来瞧安安的吧?这会儿她醒着,进去坐吧。”   她迈开步子,他没动作,便使她距他更近了一步。   他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她假装不明白,抬眼蹙眉问:“您不走么?”   赵晋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调笑逗弄索然无味。   他站直身,侧让出路来,“你请。”   两人客客气气来到门前。推开门,就闻见屋里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柔儿错身越过他,上前几步,挑开了帘子。   陈婆子抱着孩子,回身见是她,急道:“快来瞧瞧,适才你爹摔了个碗,好像把安安吓着了,你……”   说话声戛然而止,陈婆子看见柔儿身后随着进来一个高大而俊俏的男人。   她从没见过赵晋,略一怔,片刻便猜测到此人是谁,她心里突然有点烦乱。   ——就是这个人,让她女儿带着孩子无奈回来了娘家。   他定然不是什么好人,瞧他那张脸,一瞧就是个没受过苦没经过风浪还不懂疼人的。   又被官府抓了去,蹲过大牢,外头都传,还说他逃了狱,这么不安分的人,当初不就该答应把闺女给他。   陈婆子悔啊,抓心挠肝的难受,恨自己无用,护不住女儿。   如今这人又找上门来,他想干什么?   柔儿把安安接过来抱在手上,侧过头找寻父亲的影子,“爹在哪儿?手脚没割伤吧?”   她爹腿脚不好,天一冷连路都走不成,平时都歇在床上,今儿不知怎么却没在。   陈婆子白了赵晋一眼,没答她问话,“阿柔,这是谁?你带他来干嘛?”   平时待客,陈婆子礼貌热情,可从没这样不给人留情面过。   柔儿这才想起赵晋,朝他招招手,“阿娘,这是赵官人,刚从京城办事回来,来瞧安安的。您来,给您抱抱她?”   后半句是对赵晋说的。   陈婆子没好气地道:“哦,办事回来的?”谁不知道他蹲大狱了啊?女儿到现在还替他遮掩呢。   赵晋点点头,算是行过礼,他不大喜欢有外人在他们一家子面前,不过念着这是陈柔的长辈,耐着性子寒暄了两句,“来得不巧,打搅了。”   陈婆子勉强挤出个笑,道:“您也是念着孩子。”要不是瞧安安面上,她才不会给他好脸色呢。   赵晋手紧了紧,摊开掌心在衣摆上抹了两下,才犹豫地伸臂过去。   一个轻软的小人落进他怀抱里。   他一时眼热,喉腔发紧,竟有点哽咽。   柔儿瞧他认真凝望着孩子的模样,也受他感染而心酸。这次他回来了,若是提出要带安安走……   她想到这里就挣扎得难受,听见厨上发出响动,她问道:“爹在厨上?他腿不好,走出去做什么?”   她边说边朝外走,进了厨房,把坐在椅上正在烧水的陈老汉扯住胳膊扶起来,“您忙什么呢?不是说了让您们等我回来,我来做就好。爹,天这么热,厨屋闷得透不过气,又烧着火,您别进来,仔细闷坏了,想吃什么,您跟我说。”   他爹支支吾吾说不清,被她扶进屋里,见本就不宽敞的堂屋里立着个高大的男人,怀里正抱着安安,一脸慈爱。听见步声,他转过头来,刹那那柔和的眸子就变得锐利而冷硬,慑人的威严令陈老汉怔了下。   陈柔不免又介绍了一回,陈老汉眼睛一润,弯下腰道:“您就是大官人,您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闺女阿柔跟外孙女下半辈子有靠了。您坐,您坐啊。”不等赵晋称谢,他又提声道:“老婆子,老婆子!跑哪儿去了?还不给大官人斟茶?”   他搓着手一脸不好意思:“对不住,家里不怎么待客,怠慢了您了。阿柔,你娘干啥去了?我去瞧瞧,你陪着大官人,你们说会儿话,我去……”   “爹,您别忙了。”柔儿被他爹说得有点难为情,什么叫她下半辈子有靠了?她可没准备靠着赵家,听在对方耳中,还不定怎么想呢。   她下意识去打量赵晋的表情,一抬眼,正撞上赵晋含笑的眸子。   她心一慌,垂下头来,听他柔声跟她爹解释,“伯母说去邻居家借点茶来。”   陈老汉窘道:“对不住,让您见笑了,家里不常来客,我们乡下人,不懂那些讲究,连茶都没备下。阿柔,回头叫你哥多买几斤好茶,放在家里头,等赵官人来了喝。”   这话越说越不像对劲,备几斤茶给他喝?她爹是想他就此留下来不走吧?   柔儿脸上漫上一重红晕,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被赵晋满含深意的目光瞧得不敢看他,“爹,您别想那么多,赵官人来瞧安安,马上就走的,他还有很多事儿要忙,哪有……”   “不忙。”蓦地一个声音闯入,打断了她的话。赵晋说自己不忙,所以也不打算立刻就走。   柔儿左手捏了捏袖子,抿唇说不下去了。   陈老汉忙道:“就是就是,好不容易回来了,别忙走,阿柔,你去街角打二两酒,待会儿我陪着官人喝两杯。今儿真是好日子,叫你娘多做几个菜,替官人庆祝庆祝。”   陈柔直蹙眉,她爹推她道:“你还不去?”一激动,不免咳了几声。   陈柔忙拿水给他喝,替他抚着背,忙了好一会儿,被他又推了两下给推出屋去。   柔儿立在院里,有点哭笑不得。   爹娘的反应几乎是两个极端,一个爱理不理,一个热情过了头。她本来尚算平静的心,也给搅得乱成一团。   等她磨磨蹭蹭打了酒回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一进院门就瞧见窗里透出尤为明亮的光线。平时爹娘俭省,只肯用一盏小油灯,今儿燃了烛排和灯笼,郑重其事犹如过年似的。   她有点无奈,垂头走入厨房。   陈婆子正在做菜,一见她,就见她袖子扯住拉到一边儿,“闺女,我瞧你爹糊涂了,那姓赵的是个朝廷钦犯,你跟他搅合在一起,可别把你带累了。你不是说已经赎身回来了?顺子一直等你呢,你千万别被这小白脸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别忘了他从前怎么对你的。我闺女这么好的性子,都能给气得回娘家,可见他待你有多差了。要娘说,找男人还得瞧踏实不踏实,我今儿一见这人的脸,就知道是个不安分的,男人太漂亮就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64章   柔儿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形容赵晋“漂亮”。   他这个人, 在浙州地位颇高,平素外头人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喊爷喊哥, 听说连官府也要给他脸面。一个男人被人夸漂亮, 绝不是件值得得意的事,多半还会恼,她忍不住弯起嘴角,扶住她娘的肩膀,“娘, 您别担心了, 我有自己的打算。您进屋歇会儿, 白天带着安安够辛苦了,我来做饭吧。”   好说歹说,把她娘劝得进了屋。   等她剁肉和面捏成丸子下锅炸了, 又炒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切段风干的腊肉蒸透,就用一个打托盘把菜盛在里头端进屋去。   刚要掀帘子, 忽闻一阵笑声。   她愕然撩帘瞧去, 见赵晋膝头抱着安安, 坐在他爹上首,不知说了什么, 引得他爹笑得脸都红了, 就连坐在角落里的她娘,也憋笑得很辛苦。   听赵晋道:“……后来这位大人就卸任归乡,再没有做官了……”   听这话音, 像是讲了件官场趣事。   她是知道赵晋的本事的, 只要他愿意周旋, 没他说不动的人。此刻她娘的脸色可比赵晋才来时好多了。   见她进来,陈婆子忙上前来相助,将桌子摆好,见柔儿出去又端了饭和汤进来,陈婆子低声道:“就做这几样?”   嫌少了?柔儿抿唇笑了下,适才她娘一副要撵人走的样子,这才多大会儿,就变了脸,担心起待客不周了?可她也没想多郑重其事的招待,不过念着他逃得大难回来,想和孩子一聚天伦,换位想一想,她能理解这份心情罢了。   “他也吃不多少。”柔儿声音压得很低。   他果真吃的不多,吃相又斯文,每样尝一点就住了筷子。陈老汉热情地让他再吃点,还拼命给柔儿打眼色,见柔儿不接话,索性直接催促,“闺女,给官人倒酒啊。”   柔儿拿过酒壶,尚未提起来,手背就被一只温热的掌心覆住。赵晋温声道:“我自己来。”   两手相触,只一瞬就分开。   柔儿缩回手臂,指头蜷进掌心,许久没再动作。   他恍若无事人一般,提杯笑道:“我敬陈叔。”   他喊得很亲热,陈老汉一脸受宠若惊,论身份,他家跟赵家确实比不得。赵晋愿意敬着他跟老婆子,可见对柔儿是有情分的。   他思想确实迂腐了些,希望自家闺女不用走太多岔路,有这么个出众人依靠,不比自己在外头吃苦强?   陈老汉泪眼涟涟,扭头抹了把眼睛,“大官人,不瞒您说,我陈实没用,这辈子没给婆娘孩子们过过好日子。我这身子骨也不壮,怕自己活不长,瞧不见闺女将来……我就想她能有个人,踏踏实实宠着她护着她,让她别这么苦。我家这个闺女,真不容易,为了爹娘活命,把自己卖了。大官人,您也当了爹,您知道那滋味吗?但凡有别的法子,哪怕拿我这条老命去换也成啊。”   他越说越难过,老泪纵横怎么也止不住。   陈婆子也跟着红了眼睛,“老头子,你还提这个干什么?”   柔儿站起身,走到陈老汉身边拿帕子替他抹眼泪,“爹,您醉啦。都过去了,如今女儿不就在您身边吗?大官人仁义,这不送女儿回来了?”   陈老汉一手抹着眼睛,一手摆了摆,“对不住,对不住,一喝酒我就……叫官人瞧笑话了。”   赵晋默然给自己斟了一杯,他觉得自己坐在这有点多余了。   这一家感情深厚,跟旁的卖闺女的人家一点也不一样。   陈柔是在爹娘兄长的爱护里长大的,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可并不曾受过什么委屈。   最委屈的,大抵就是没法子卖了自个儿,落到他手里做了玩物那两年吧。   陈老汉是个实诚人,实诚人不会恶意猜忌别人,根本想不到他对陈柔是怎样恶劣。大抵也是老思想作祟,知道他们连孩子都有了,怕闺女将来带着外孙女不好再嫁,所以仍盼着他能接回这娘儿俩。   一顿饭吃的有些伤感,陈老汉饮了两盏酒就醉的厉害,陈婆子跟柔儿合力将他挪到里屋,他惺忪睁开眼,还吩咐柔儿,“陪大官人,去……陪着官人……”   柔儿心情复杂地从内走出来,饭桌还摆在厅心,可赵晋没在桌旁。   她迟疑地走去自己房里,一推门,就见他背对门坐在床沿上,俯身认真地凝视着睡熟的孩子。   柔儿立在门口,想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赵晋低沉的声音传过来,“这丫头,好像越来越胖了……”   柔儿说:“是啊,抱在手里可沉了。”   赵晋又道:“你瞧她睫毛,又浓又长又卷。像你……”   这话说的未免暧昧。   柔儿抿唇,没有接话。   他勾唇笑了下,朝她招手,“你过来,瞧她手里攥着什么呢。”   柔儿蹙蹙眉,缓步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他在心里数着拍子,她终于靠近,俯下身去瞧孩子紧攥的小拳头。   一双极有力的健硕臂膀猛地环住她腰,待她察觉,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被人掀倒,按在枕上。   她怕弄醒了安安,咬牙压低声音,“你别……”   他俯身瞧着她,眼底有浓浓的渴望,目光灼烫得令人心慌。   “你爹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你的意思呢?”他探手抚向她的脸颊。   光洁柔嫩的面庞,不多惊艳,也美得让人忍不住想品尝。   他喉咙滚动,压抑着呼吸,凑近了,嘴唇停在她唇上一个指头的距离。   “好好答,不然……”   她挣扎,别过头说:“你若就是为了这样才来的,我想,这个家不欢迎……”   “答错了。”他扣住她下巴,在她挣扎之下,狠狠咬了下她的脸颊。   她疼得冒火,声音提起来,喝道:“你放开我!”   这一声来得突然极了,身侧熟睡的孩子受到惊吓,哇地一声就哭出来。   隔壁也传来响动,陈婆子必是听见声音,迟疑地要闯进来。   他眼底的火苗一瞬熄去,嘴角愉悦的弧度也全部都收起。   柔儿顺势推开他,翻身坐起来抱起安安,抬起脸羞恼地道:“赵官人是不是记不得,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   赵晋歪在侧边枕上,单手撑着下巴,侧身瞧着她,勾唇道:“什么关系?”   柔儿道:“您是安安的父亲不假,可如今我是自由身,官人再这么着,就有点欺负人了。”   赵晋笑了下,见安安哭得止不住,“你就这么抱着,不喂喂她?”   柔儿脸腾地红了一片,硬着嗓子道:“您不必费心。阿娘,阿娘!”   她下地去喊陈婆子,外头的人嗫喏好一会儿才掀帘进来。   “您先抱着她,我去温些牛乳。”   陈婆子瞧见赵晋半躺在床上,气得心头火起,她喝道:“你去!我陪陪赵官人!”   眼前这种情形,当真没见过。赵晋挑挑眉,到底没好意思继续躺着。   “不必了……”   “时辰不早,那就不送了,您慢走!”陈婆子是动了真怒了,不管俩人过去什么样,如今这可是在她闺女娘家呢,才吃了饭就钻帐子里,知不知羞?   柔儿回来时,发觉赵晋已不在了。   她抱着安安坐在床沿上,一勺一勺给孩子喂牛乳。   陈婆子走来走去,絮絮叨叨,“这人到底想干什么?他要真喜欢你,舍不得孩子,当初怎么又答应让你回来?如今你就要找着人家了,他又这时候出现,不是给人添堵?你叫顺子知道,该怎么想啊。你爹也是老糊涂,顺子哪里不比这人强?不是一路人,硬别在一起干什么?找不痛快吗?”   柔儿抿唇不说话,她自打回家后,只简略说了自己已经赎身一事,具体情由一概没提。一来说不清楚,二来也觉得作难。家里人也不好多问,生怕惹得她伤心。他们之间的事当真理不清头绪,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不想依靠谁也不想靠谁的可怜活着,想自己挣日子,哪怕穷苦,也比瞧人眼色活着强。   赵晋回到浙州城,他旧日那些狐朋狗友早已翘首企盼,在酒楼大排宴席,给他接风洗尘。   赵晋不想说话。憋了一肚子闷气。他闷头饮酒,郭子胜几番逗他说话他都不理,台下丝竹小曲,热闹非常,他端坐在上首,心情萧索,分明是七月的热天,整个人却好像堕入冰窖里一般,浑身冒着凉气。   心心念念回来,回来等着他的人有几个?   郭子胜除外,座下这些所谓朋友,在以为他要倒台时人在何处?其实不能不明白,他与人交往,也多是为了利,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他从不强求别人,也不会拿这种事烦恼自己。   他仰头又饮了一杯,适才在欹县喝的那碗酒是当地人自酿的,口感微甜,回味稍涩,如今饮在喉中的,却是呛人的苦辣。什么时候,他连这点苦也尝不得了。   郭子胜招呼着人,计划待会儿要去哪个花楼包花娘,一转头,却见赵晋摇摇晃晃朝外走。   他喊了一声,“哥,你哪儿去啊?”   赵晋没答,扬扬手算作告别,下楼立在门前风里,整了整衣襟,袖中忽然掉落出一只锦盒。   盒子崩开,里头的东西跳出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福喜一眼瞧见,是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他记得这件,是赵晋在京城买的。当时他并不知道赵晋是买给谁。   许是今晚风清月明,让他灵台也清明起来。   明日是陈柔姑娘寿辰。   爷带着此物前去,怕是,想送给陈姑娘的吧……   却不知怎么,竟没送出去呢?   赵晋垂头瞧着满地玉碎,他扯开唇角,笑了下。   罢了,罢了。   他这辈子还不至于,要去弯腰求一个女人回心转意。   赵晋回了赵宅。   熟悉的宅院,散落着零星几个沉默的仆役。   原本的欢声笑语,或是佛号钟鸣,都像上辈子的旧事一般,杳杳的隐匿了踪迹。   他得到了想要的宁静,可隐隐觉得,自己也失去可什么,却说不清。明月寂寂,他立在窗前许久,回过身来,对着空屋冷枕,他发觉,这华丽精致的屋宇,还不若欹县那个逼仄的小院温馨。   他忽然有些羡慕陈柔了。   她虽然没有许多钱,可她活得特别真实,特别热烈。好像每一天都是用力而清醒的过着,而不用以酒助眠,醉生梦死去麻醉自己。   要做的事成了,整个人松懈下来,竟然开始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这空落落的感觉也令他倍感心烦。人一旦闲下来,还真是很无趣。   次日,柔儿早早去了铺子。   上个月,她在长水街上租了个铺位,自浙州买了些布料,将针线铺开了张。是跟认识不久的一个妇人合伙开的,那妇人针线比她好,但不会管账,认的料子也不如她多,两人相互填补不足,生意倒也能维持。虽说赚的少,总算有份事做。   看见门前长街上驶来一辆颇招眼的马车时,柔儿的笑脸垮了下来。   她现在当真不是很明白,赵晋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65章   福喜躬身撩帘, 从车里迈出一只靴子,金丝镶边霜白云纹靴,一尘不染, 连鞋底都是新的。   随之是袍角,也是金线镶边, 绣的是白鹤展翅。马车本就打眼, 跟着下来的人也不免成了这不算宽阔的街道上一道别样风景。   他早已习惯被人打量探视,并没什么不自然。   柔儿迟疑地看了眼身后在跟客观说话的友人,她的事一概没与对方讲,给人当过外室一点也不光彩,更不想沾了赵大官人的光。她硬着头皮从店中步出来,想把赵晋带去后巷跟他说个明白。   孩子是孩子,她是她。血缘不能割裂, 可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   她刚跨出店子,就见福喜又弯腰接了个女人下车来。   这女人跟他从前的相好都不一样, 一身干练简洁的劲装,梳条黑油油的麻花辫子, 脸蛋红润润的,是个异常野性的姑娘。   女人转过脸来,打量街边的店铺,“这就是福喜你说的, 还不错的地方?”   绣坊对面是个饭馆,店主是对中年夫妇, 一见赵晋,忙迎出来, 缩着肩膀立在一旁, 将门口让出来, 恭请赵晋一行人入内。   时辰尚早,店里没有客人,后堂无窗背光,帘子遮着接连后院厨房的通道,赵晋捡了张尚算干净的桌子坐了,老板娘上了热茶,福喜上前掏出帕子,将杯盏依次抹拭一遍,替赵晋斟了一杯。茶是新茶,叶子在沸水中舒开脉络,一片片慢慢旋入水底。他坐在背光处,面容隐在阴影里,从柔儿的角度,只能瞥见他一片衣袖,旁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在门前慢慢转回身,走回到店铺里头。友人萧氏朝她扬扬眉,“阿柔妹子,你来替这位大姐瞧瞧,这几个配色哪个好?”   “哎。”柔儿应了声,上前去见萧氏拿着几卷配线比在一块料子上,“姐姐您看,葡萄纹叶脉若是单用明绿色,难免夺了紫色的艳,倒显得凌乱些。若用灰蓝色线勾叶脉,捻两股藕合一股银白,就显得素淡清新,还与石青相衬。为让葡萄纹更打眼,每串葡萄边沿也用灰蓝捻银白细线勾一圈,下摆也用同色,不过要捻四股银白,再用纯紫突出图案,我见浙州那些太太们,也有不少这样穿,不知您可喜欢?”   那客官笑着打量她,“哟,瞧这张小嘴,可真会说,说得我都心动了,我这么个乡下婆子,也能赶赶人家省城太太们的时兴?”   柔儿笑道:“您太谦了,您这个年岁正是好时候,您选的这块料子,颜色也是端庄沉稳,等回了家,您找件浅亮颜色的中衣,最好是立领,等这袍子上身,露一截明色领子袖子边,又提气色又不显单调,一定好看的。”   说得那客人笑着握住她的手,“妹子,你可真懂打扮。要不,中衣的料子,你也替我选一块?下裙免不得也要做,我信你眼光,你一并帮我挑一套,等做出来了,若真是好,我下回定然还找你们。”   柔儿忙不迭应了,捧了好几块料子给那妇人瞧。   一忙起来,也顾不上赵晋在不在对面了。等她送了客去,踅身回来,见萧氏攀着门沿朝对面瞧。   她扯了萧氏一把:“萧姐姐,您看什么呢?”   萧氏扬扬眉,低声道:“你瞧对面儿,里头坐着的男人,白色金线云纹袍子那个。”   时至正午,对面饭馆多了几桌客人,赵晋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桌上摆着几叠菜品,正慢条斯理地卷着袖子,而后取了竹箸在手。   萧氏直勾勾瞧着他,叹道:“我在欹县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种气度的男人。定是个有钱的吧?妹子你看看,他身上那种能发光的料子是什么啊?”   柔儿有点窘,若是赵晋抬眼看过来,会不会以为她在偷看。她拽着萧氏进去里头,“萧姐姐,仔细人家瞧见了,多不好。适才那大姐拢共订了几件儿?我赶紧抄在册子上,免得到时候做漏了。”   她一说生意,萧氏就顾不上瞧赵晋了,忙过来帮她回忆,“一件立领鹅黄软罗中衣,一件对襟宽袖葡萄纹袍子,一件天青棉纱裙子,领口要用嵌珠扣,刚才你说再送她一对紫色布面软底绣花鞋和手绢来着?一共这几件,没错吧?”   柔儿含笑赞她:“萧姐姐记性比我好多了。”   对方被戴了高帽子,笑着掐了她一下,“你这张嘴,说话儿真让人喜欢,不然刚才那大姐怎么会做这么多东西?不过阿柔,咱们这个月接了五六单绣活了,我怕咱俩忙不开,接下来光卖布,可别再接绣活单了。”   陈柔犹豫一下,有件事盘旋在心中许久,今儿索性就说了,“萧姐姐,您瞧咱们这门生意,能做吗?”   萧氏怔了下,没明白她的意思,“咱们好好的,虽说压了不少货,可这不一直有进账?怎么了妹子,你是有什么想法?家里不准你跟我一块做买卖了?”   萧氏是个苦命人,前后嫁了两任丈夫,都是早早亡逝,县里不免有些闲言,说她克夫不祥,她是外地嫁过来的,身边也没个能倚靠的亲戚,丈夫死后婆家不能容她,便独自出了门来。听说陈柔替人做针线,她就寻上门,把自己的针线给柔儿瞧,希望柔儿若是有做不完的活儿可以分薄出一点。   柔儿后来开店营生,就想到她,两人一拍即合,萧氏把自己的立命钱都投了进来,可是数额有限,若是没有柔儿相助,只怕独立难支。   柔儿握着她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姐姐。我算了算,凭咱们两个,接几单绣活,卖几块料子,其实能赚的不过是个吃饭钱,刨去铺面的赁钱杂费,剩不了多少,您知道我爹娘年纪大了,孩子又还小,我其实想多接些生意。但靠咱俩,是做不过来的。我就是想打听打听,看看县里还有没有手艺好,愿意做绣活补贴下家用的姊妹,跟着咱们一块儿挣几个辛苦钱。”   萧氏一听,知道柔儿原来不是要关铺子,立时高兴起来,“妹子,我这人没什么主意,能有这个铺子,也是仰赖你,你比我见识多,比我聪慧,你说怎么,咱们就咱们办,我没意见!”   她这样全然相信自己,柔儿也不好意思,“萧姐姐,我也是头回做买卖,什么都不懂,咱们一块儿商量,慢慢摸索,希望以后能好起来。”   话音刚落,萧氏便怔了下。   柔儿见她睁大了眼睛瞧着外头,会意过来,立时转头朝外瞧去。   适才跟赵晋同桌吃饭的姑娘,正快步朝她们店铺方向走来。   柔儿心中一顿,不过就犹豫了一瞬的功夫,萧氏就笑着迎了上去,“姑娘,您请进,想买点什么,还是随便看看?小店的布料都是省城来的,欹县别的店里一概没有咱们的货全。”   康如虹点点头,打量着这间小店,然后目光转回来,望了望眼前的人。   适才若她没看错,赵晋的目光,几次落到这间店门前立着的人身上。   他坐在那暗影里,目光幽深不见底,很难从中瞧出什么情绪。   钟情于一个男人时,姑娘们的心思总是敏感的,她借口要顺便来瞧瞧对面的绣坊有没有新鲜时兴的样子,特地过来端详铺子里的人。   店家是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大的不超过三十,年轻些的也就十七八,她目光落在柔儿身上,瞧她穿得是撒边水绿裙子,鹅黄薄衫,肤色明艳,生得十分秀丽。   康如虹几乎可以认定,适才赵晋瞧的,就是这个人。   她指着柔儿道:“我想叫你替我介绍介绍,成不成?”   柔儿含笑点头:“当然,您想看什么,喜欢什么质地,什么颜色?”   她为人亲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说话声音温温柔柔,没有任何攻击性。可康如虹就是觉得,这女人一定不简单。   她捻着一块柔儿介绍的料子,忽然抬头问道:“您多大了?瞧年纪,跟我差不多。成婚这么早,夫家在这镇上吗?”   这话问的突兀,柔儿脸上笑容一僵。   萧氏打圆场道:“我家妹子的夫婿出外赚钱去了,这位姑娘,您手里这块料子是上等货,您瞧瞧织得多密啊,再瞧瞧这成色。”   她不动身色隔开柔儿和康如虹,隐隐觉得,对方来者不善,适才问的那几句,分明透着敌意。   柔儿正要退开,康如虹丢开了手里的料子,“你过来,我还没瞧完呢,不是说给我介绍?把这个,这个,这几样,都跟我说说,哪个好?你们待客就是这样态度么?”   康如虹气这女人吸引赵晋的注意,更气自己没用,她爹她伯父哥哥们,每一个都在努力为她创造机会,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她就是攻不下赵晋这个人,连打开他心防都不能。她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有什么不高兴根本藏不住。   柔儿扬眉笑了笑,“姑娘喜欢的料子,怕是小店没有,毕竟是小地方的铺子,拢共这么点儿大,我瞧姑娘身上的衣裳是水绸做的,比咱们店里的都好,怕是无法满足姑娘的喜好。”   康如虹瞪眼道:“你敢撵我走?”   柔儿摇头:“岂敢,实在是伺候不了姑娘,况且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要闭门去吃饭,姑娘您看,能否行个方便?”   太麻烦的生意,她接不起,也不想接。   “你这人好不识抬举。”康如虹被她激得差点跳起来,声音不免提高了八度。   “康小姐。”外头一道男声,打断了康如虹的话。   福喜恭敬立在外头,对柔儿点点头,“康小姐,咱们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饭也用了,爷说,让小人先送您回去。”   康如虹转过脸来,小脸气得发白,“你说什么?他叫我走?”   福喜赔笑道:“哪能呢?大当家托爷帮忙找铺面,这不都替您们找了?办完了事自然该回去了,若是耽搁太久,等进了城,天都要黑了,怕大当家他们担心。”   康如虹是习武之人,习武的姑娘,怕什么黑?赵晋跟她在一块半天,怕是早就烦了吧?她怎么会听不出来,他这是撵她走呢?   她回过头,又瞧了瞧柔儿,对方身段很纤细,长得也漂亮,就是那种温柔又秀气的长相,说话声音好听,怕是男人听了,骨肉都要酥半边吧?不像她,说话嗓门大,性子也粗犷,跟师兄弟们一块儿摔跤长大,哪有那么柔细的嗓子?   她一甩袖子,咚咚咚跨出店来,也不理会赵晋,赌气地跳上车,遮了帘子。   福喜跟柔儿行了礼,“对不住,康姑娘这性子有点火爆,但她没恶意的,没吓着您吧?”   柔儿不想多说,她摇摇头:“不妨事,我先进去了。”   掀了铺子后堂的帘子,将福喜、赵晋与门前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她去洗了把脸,坐在桌边平静了会儿。   这几个月,她日子过得虽辛苦,也算舒心。有家人有孩子在旁,没什么不知足的。   眼下他从京城回来,要看看安安,她自然不会拦着不许。可他们之间若是再拉拉扯扯,她当初又何必赎身出来?他们不是一路人,从来不是。她过不了他过的日子,也不想再踏进那纸醉金迷里,随时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送了人。   她不喜欢这么不干不脆,她和林顺一个屋檐下都觉别扭,为此不肯再回镇上去,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不能还像从前一样,还要受他女人的气。   她腾地站起来,掀了帘子朝外走去。   店堂中,萧氏却不在了。   待客用的那把椅上,端坐着赵晋。   他两手交握,扬眉瞥向她。   柔儿抿了抿唇,没有退缩。   “您要买什么?若不是,请恕小店……”   “我还记得上一年,也是这个日子,我答应过,要补一份礼给你。”   他说话的语气,像在叙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缓缓抬起袖子,从织金袖口抽出一只细长的盒子。“拿去吧,我赵晋,不喜欢欠人什么。”   她垂目瞧他指尖落在那只锦盒上,轻轻敲了敲。   “答应人的,我自然要做到。你也不必误会什么,这只是个补偿,算不得信物。”   柔儿攥了下袖角,抬起头直视他,“赵官人,这对您来说,可能只是闲极无聊,随手寻个人,来逗逗乐子。可这个铺面,是我全部身家和心血,请您还有您的人,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搅乱,成么?” 第66章   赵晋落在锦盒上那根指头蓦地顿住。   搅乱?   这词用的。   赵晋眸色沉了沉, 然后勾开唇角,笑了,时至如今, 他已沦落如此境地了么?巴巴前来献宝,却被人当成贼一般防备着。   他没接话, 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丢开那只盒子, 站起身,走到门前瞧了瞧天色。   正午的阳光热烈而浓艳,七月流火,没多久,这炽烈的温度就会一点点降下来,越来越冷。   七月半,从不是什么好日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 回转身,瞭了眼她戒备的神色, 如今这样子,他觉得陌生。   这个莫名所以来到此地的自己, 是陌生的。这个不苟言笑倔强冷漠的女人,也如此陌生。   他原本渴望着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   “你说得对。”他点头,“我原不该来此。为免以后彼此不便,我看还是——”   他顿了顿, 睨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接安安回去,这样, 不必我两头奔忙,也不必再搅乱了你的生意, 你觉得呢?”   柔儿眸色紧了紧, 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 应声而断。   她一直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了。   她抿着唇,肩膀不自觉地开始发颤。她不甘心,觉得不公,不舍得,更不想放手。   可当初决心赎身回来时,就明知孩子是带不走的。   安安尚在她肚子里时,她对余生的打算,就已排除了这个孩子。一直觉得,这就是她要偿还的债。钱货两清,那货品不止她的清白之身,也是这个孩子。   他是为了孕嗣买了她,他不会放弃孩子。   她适才所有的别扭不快,此时都化成了无力的悲戚。   她凭什么如此理直气壮,警告他不要出现在自己生活范围内?他掐着她的命脉,握着她的生死,他若慈悲,就可容她多残存几日。他若狠绝,她有什么招架之力?   她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心里绞痛得要命。他已算客气,若他强行命人破门带走孩子,她又能怎样?   她这样一株乱世浮萍,毫无根基的飘摇在红尘浮世,她弱点太多,也太无用了。如何挣扎,都拗不过强权,拗不过巨贾,挣不脱她的命。   她脸白得失了血色,嘴唇不自知地打着颤。前一秒她高扬着头警告他不要再来纠缠,下一秒她溃不成军几乎就要跪扑下去求他饶恕。   她咬住唇,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让自己的哽咽被人听去。   她不要求饶,不要服软。   她做不到一世假装温柔,做不到一辈子小意服从。她想被珍视,而不是被当成玩物一般随意愚弄。   走投无路时,她出卖过自己一次。一次就够了。她受的够了。   不能再有第二回 ,安安跟着他,至少不会受苦,不必捱穷……   她闭上眼,眼泪无声滑落。抬手抹去腮边的水珠,她撑住桌角站直了身子,“是么,那您,什么时候来接……”   见他嘴唇轻启,她慌得立时打断他,抢先说道:“您知道,今日是我生辰,可否容我、容我再留她几日?”   他勾了勾唇角,笑意浮在脸上。   两人的位置对调,此刻他又成了能掌握一切的那个人。   他居高临下睨着她,抱臂靠在门柱上,“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柔儿闭上眼,将就要滑落的眼泪堵回去。   她死死攀住桌角,用全部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沉默良久,就在他以为她终将撑不住,会开口求饶,会苦苦哀求他宽限几日时,她开了口。   “好……我知道了。”   她俯下身,再没力气支撑,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出来。   可是,又能怎样,这是早已料到的结局。   安安不会死,这和当年卖身时的境况不一样。   她会成为赵家大小姐,会好好活着。   赵晋有能力,有本事,能护好她,对吧……   赵晋沉默了。   他没想到,她能这样洒脱干脆。   还是说,她早就想摆脱与他有关的一切,包括安安?   柔儿抬手遮着眼,抑住喉腔快要溢出的哽咽。   “以后,我能瞧她吗?您答应过,不会食言,对吧?”   每一个字,都是如此沉重。   可也狠绝,就在转瞬之内,要一个母亲决定割离骨肉,他明白那是一种多痛楚的感受。   他想说不能,如果他足够狠心,可以让她下地狱,可以让她这辈子,都痛不欲生。   可她到底也没做错过什么。   她只是不想服侍他,不喜欢他,仅此而已,他这辈子骗过的女人又何尝少了,若虚情假意就该下地狱,他也许早就不得超生了吧?   他撇唇一笑:“今儿心情不怎么好,再说吧。”没说应,也没说不应。他瞧着女人满眼的希冀开始动摇,波光粼粼的眸色,像秋风拂过的湖面,那涌动怎么也止不住。   她认命地笑笑,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多恶劣。   赵晋愉悦地踱着步子,打量着这间小店,她布置得很用心,窗前的白色野菊花,原本在月牙胡同的后窗也摆了瓶一样的。这人简素,连喜欢的东西也简洁淡雅。   她的审美经由两年的富贵生活潜移默化,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各颜色布匹分门别类码着,柜上垂挂着各种绣品,配色都雅致。赵晋不免想到,如今这个重获新生的她,是在他的手心里滋养成这幅模样的,奇怪的是心里除了一抹失意悲凉外,竟也升起奇怪的“我家有女初长成”般的自豪感。   他扶额笑了下,被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取悦了。   “阿柔,前头包子铺……哎哟!”   一道女声,打破了屋中的宁静。   萧氏捧着几只包子,乍看见屋里站着的人,手里的东西差点拿不住掉落在地。   “您不是……哎哟,贵客贵客,您是来做衣裳的?适才您娘子……哎不对,适才那位姑娘,小店没招呼好,您是替她来买的吗?您坐,您坐,我妹子她……”她转过脸去,见陈柔站起身背对着她,“阿柔你怎么不招呼人呢?这位爷,您别怪罪,您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店里的绣品多是我做的,若是您能瞧得上我这手针线,我给您算便宜点,怎么样?”   她将包子放在桌上,在衣摆上抹了抹手,凑上来要招呼人。不过陈柔到这会儿还不说话,令她觉得奇怪,她扭头一瞧,——陈柔竟撩帘进里屋去了。   她隐隐有点不快,今儿上门两单生意,明显都是有钱的主顾,阿柔怎么一点都不热情,难道上门的生意还往外头赶?刚才不是她才说,要多请几个人帮忙一块儿接活儿呢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   “这位爷,您别在意,我妹子她今儿心里不痛快,我服侍您也是一样的。您看看,想要点什么?”   她过分热情,眼睛不时瞟向他的脸。这种态度,这个眼神,赵晋都很熟悉。他人物出众,本就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他笑了下。这一笑便若风光月霁,面容本就白皙,迎着火热的晴阳,更显光芒夺目。   萧氏心里漏跳了一拍,心道这般人物,可不知是便宜了谁。适才来的那个健壮姑娘,哪里配得上他?   赵晋负手道:“随意抬两匹好料子,送礼用,烦劳你。”   他客客气气,说得萧氏心里无比熨帖。瞧瞧,一拿就是整匹,的确不是凡人。   萧氏抱着布匹送他出门,想到适才那姑娘乘了车去,没了车马,他抱着东西可怎么走?   这么好看一儿郎,总不能自己扛着缎布吧?   萧氏笑道:“我替爷喊个跑腿的小子,您稍坐?”   赵晋道:“不必了,送到对面儿饭庄,就说赵爷叫收着的,他们会知道怎么办。”   萧氏讶然道:“原来您跟对面的掌柜认识。”可对面那对夫妻,不像是能结识这种身份的人啊。   但赵晋不再言语,他负手踱出店子,朝北而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萧氏将布匹送到对面,含笑打听:“适才那位爷跟您们是老相识?这布莫不是买给嫂子的?”   老板娘直摆手,“可不敢这么说。萧妹子,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讲,适才那位爷,今儿出钱把我们这铺子买了,过几日我就要随相公回乡,我肚子里有啦。”   萧氏笑道:“当真?恭喜嫂子了。不过这位爷,瞧着不是本地人啊,他要买这铺子,是做生意?难不成要迁到咱们县?”   老板娘笑道:“大财主们的事儿,咱们哪知道呢?就知道这位爷姓赵,来头不小,我相公暗暗打听过,周围好几处店子,好像都给这人收了,至于是不是要迁来做买卖,那就不知道了。”   萧氏跟那老板娘又寒暄了会儿,店里来了瞧布匹的客,她才快步溜了回来。   柔儿在后堂休息很久,出来时两眼都是肿的。萧氏吓了一跳,“阿柔,这是怎么了?”   柔儿歉疚地道:“对不住,萧姐姐,今儿要麻烦您了,我得回趟家,突然有些急事。”   若定要骨肉分离,至少再让她瞧一眼孩子。她好生害怕,怕回到家里,安安已经不见了。 第67章 (修)   跌跌撞撞走回巷子, 她需要扶着墙,才能不令自己栽倒下去。   这一路经过何处,见过什么人, 一点也没留下印象。她满眼都是安安,是安安哭,是安安笑, 是安安睁着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瞧着她时的样子。   她九死一生诞下的骨肉, 她用心血浇灌大的孩子。她为了自己, 放弃了她……   这种心痛, 怎么用词句来言说,她一个字都说不出, 也没处诉。   耳朵眼睛,触感泪腺, 好像全部都失了控。   她伸了几次手, 才勉强扣住了门扉。   不知要去哪里借出一把力气, 才能推开这扇门。   忽然,眼前的门板急速后退。她要收住步子已经来不及了。   开门的人看见失魂落魄的她, 登时一怔,下一秒, 一个纤细柔软的身子跌入自己怀中。   原本热闹的院子里, 霎时静下来。   柔儿并没有停留, 她心里只有安安,只想迈入朝里走。   林顺两手高举,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没如此窘迫不知所措,比当初被发觉偷偷跟随护送陈柔时还要窘。   可柔儿神色不对, 她今日寿辰, 却没半点高兴的样子。她好像受了什么打击, 身上透着颓败的气息,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往里去。   许多人在喊她的名字。   “阿柔,你怎么了?”   “阿柔,今儿是你寿辰,你哥嫂早早关了铺子,来给你庆贺……”   “阿柔,阿柔……”   柔儿脑子乱得很,额角隐隐作痛,心脏更是像要炸开来一般。   她顿住步子,缓慢地回过头,红肿的眼睛骗不了人,此刻她强忍着泪光,扯开唇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林氏距她最近,一把扶住她胳膊,“阿柔,谁欺负你了?你快跟嫂子说。”   柔儿强行打起精神,抹了把脸,用尽全身力气说:“我没事儿。”   她转身走回屋去,也顾不上掀帘,就直直往里闯。   青色轻麻帐帘遮着,那床里……   她指尖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把帘子拨开一条小缝。   安安好好的睡在里头。   脸蛋红扑扑的,小嘴微启,嘴边还留着干掉的牛乳印……   柔儿跪下来,描摹着孩子的脸。   她怪自己,怎么能不怪。她多狠心,就这么抛了女儿。   可是不给不行,她能怎么办?留在他身边?为了时常能见骨肉,甘心做一辈子玩物?   女儿定会交给别人养,她这个身份,难道就一辈子眼睁睁在旁看着女儿喊别人娘?   “对不起,安安,娘对不住你……”   她还这么小,都还不会说话,还没喊过一声娘……等她长大了,会不会怨,会不会为有个她这样的生母而觉得丢脸?   她会金娇玉贵的长大,会读书识字,会学那些大户人家千金才能学的琴棋书画,会嫁个家境好的男人,会恣意而耀眼的过一辈子……   不知不觉,屋中站了好几个人。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柔儿性子温和,也不容易发脾气失控,平时在家总是温温笑着,她这样伤心,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陈兴握着拳,一甩袖子,就要冲出去。   林氏见他在墙根下拾了根棒子,吓得赶紧过来拦住他,“你干什么去?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是要出去找谁算账?”   陈兴咬牙道:“我出去问,总能问出所以然来。谁惹得我妹妹伤心,欺负我妹妹,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林氏夺他的棒子,“你也就这点本事。打伤了人,你也蹲大狱去?别添乱了,赶紧去瞧瞧妹妹吧!”   她连哄带骂,总算劝住了陈兴。一抬眼,却见角落里站着不声不响的自家兄长林顺。   她忍不住道:“哥,你也别添乱子,今儿是个好日子,待会儿我劝劝问问,弄明白怎么回事再说,你们两个大男人给我稳重点儿,别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就乱冲乱撞乱咬人。”   她说的很重,丢开那根棒子进了屋。   陈婆子扶着柔儿,正拿帕子给她抹脸。   见林氏进来,柔儿不好意思地抬眼瞥了瞥她,“嫂子,我没事儿……”   浓重的鼻音,早就肿了的眼睛,怎么可能没事?   柔儿道:“今儿那边派人来,说明儿祭祖,想带安安去告慰祖宗,这孩子没跟我分开过,我有点舍不得,叫大伙儿跟着担心,对不住……”   陈老汉叹了声,缓步绕到屋外,在墙根下沉默地蹲着。   林氏上前握住柔儿的手,“傻孩子,回来时脸色惨白,可把我们都吓死了。那边……阿柔,其实嫂子一直想问,但你哥拦着不叫问,今儿既说起来,你不若也跟大伙儿坦白实情,免得我们一个个睡不着瞎猜。你老实说,你跟赵官人到底怎么吹的。他是待你不好,欺负你了,还是他家里婆娘不容人?”   陈婆子想到赵晋那双含笑的凤目,就忍不住来气,“自然是那小白脸的不是,婆娘再厉害,他若是管束得住,能欺负着阿柔?多半是他不顶用,做了混账事。阿柔,你说,他是不是打你,跟你动粗了?”   柔儿抿抿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道:“没……他人挺好的,待我也好,嫂子记着的,我住的那个院,又大又富丽,他给的东西堆了好几个仓库……可是,娘,我就是跟他处不来,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眼瞧又要哭,陈婆子忙道:“好了好了,别说了,不想说就别说了,我闺女这样好,跟谁谁不疼?不想了,都过去了,如今还了家,你自己能立世了,你哥哥也长进了,以后咱们谁的脸色都不瞧,不受那些闲气了。过去的事儿,不怪你,都怪家里头拖累……”   说着,陈婆子也要哭,林氏哭笑不得,“娘,您怎么也跟着添乱啊,您瞧瞧,才把妹妹哄好,又叫你惹红眼了。”   陈婆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错我的错,今儿是阿柔生辰,原来在乡里,大伙儿都嫌不吉利,不好给阿柔过寿,如今好了,关门起来咱们自己的院儿,想怎么就怎么,阿柔你去洗把脸,赶紧出来大伙儿一块吃饭。 ”   陈婆子被林氏扶出去,柔儿回身端详着安安,依依不舍地替她掖好帐帘,去屏风后重新梳洗,换了件桃粉色新衫出来。   她一撩开帘子,几双眼睛齐刷刷朝她看过来。柔儿不想让大伙儿担心,强挤出一抹笑,“都看着我干什么,怪难为情的。”   林氏笑道:“你还知道难为情,像个孩子似的,多大点事儿?”   陈兴杵了杵她,“你少说两句,别提这茬。”   林顺端了一盘炙羊肉,切成薄片洒了作料,林氏道:“这是我哥特地托镇上养羊的人家留的新鲜肉,阿柔快尝尝。”   林顺后退一步,垂着头转身又去忙别的,陈老汉喊他,“顺子,别忙活了,快坐下来,咱们爷仨喝一杯。”   陈婆子刚要阻止,却见柔儿端起了酒壶,“今儿大伙儿为我忙来忙去,我得表示表示。”   她斟了几碗酒,分给众人,又替自己斟了一碗,端起来笑道:“平时不喝酒,今儿说什么也得喝,今儿人齐又高兴,我谢谢大伙儿。”   她仰头就把酒饮了半碗,被那辣酒一呛喉,猛地咳嗽了一阵。   她娘担心地要来夺她的碗,“你一个丫头,喝什么酒!”   “娘,这不是高兴吗?”柔儿抱着碗不放。   陈兴按住他娘,“阿娘,你让妹妹喝两碗,自己家里,不妨事的。”   他眸色沉沉,眉头自打柔儿回来后就一直没有舒开。   陈婆子一向肯听儿子劝,这才讪讪不吭声了。   “这碗,敬爹娘,娘生我不容易,七月十四这种日子生产,没少给人说闲话。为了我,娘受了许多委屈。爹护着我们娘仨,在外干活弄坏了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她本不是个多话的人,适才一碗酒下肚,只觉胸腔里闷闷的,什么话都想往外倒。   她举起碗,要跟爹娘碰一杯,林氏等人在旁劝着,只容她饮了一半。   她靠在林氏胳膊上,眼睛红红的,扁着嘴道:“嫂子自小就跟我亲,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疼,事事惦记我,替我打算。哥哥宠我,从小乡里就没人敢欺负我,因为我哥会揍□□头可厉害了。”   她边说边笑,声音却是哑的,她这辈子也算不枉了,这么多人爱护她。她不该再贪心,去奢求别的。   她举杯敬林氏,碗口一撞酒洒了不少。林氏按着她道:“知道了,傻妹子,知道你心里有我们,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把碗放下,这杯嫂子干了,你不要喝了好不好?”   柔儿不肯,坚持把碗里余下的酒喝干。她要取酒壶再倒,眼前突然横过来一只男人的手,稳稳捏住酒壶颈,替她斟了小半碗。   她腼腆朝对方一笑,“顺子哥……”   林顺心里有一股火,不停地往上蹿,今儿他本不要来的,陈兴和林氏非要拽着他一块来。近来两家长辈们催的紧,都盼着他和柔儿再续前缘,可他知道,柔儿心里已经没有他了,她几番暗示,说从今后只顾营生,不谈感情。他自也不会硬生生凑上来,惹她嫌。   可喜欢一个人,却怎么忍得住不关心她、不在意她?   她这样喝酒,心里必是有个极大的心结,他想到她如今有什么心事,都不会再与他倾诉,他什么都帮不到,也根本护不住她,想到这里,就深感无力和挫败。他真是个失败的人。   林顺端起碗,沉声道:“阿柔妹子,你什么都不用说,咱们是一家人,我跟你哥是兄弟,又是你嫂子的亲哥,是你爹娘的义子,你待我,也跟待你哥陈兴一模一样,来,这杯酒我饮了。”   他仰头饮尽了酒,因喝得太急,侧过头捂住嘴咳了两声。   林氏笑道:“哥,这丫头喝了好几碗,你还惯着她,不帮忙劝着?”   林顺挑眼瞥了瞥柔儿,见她脸色酡红,托着腮,笑眯眯地坐在那儿,心道:“这是能劝住的吗?她定然是痛极了,才会想用酒来麻醉自己啊。若是这样能让她舒服些,好好睡一觉,喝酒算什么,喝醉又怎样呢?”   一餐饭吃到近亥时,林氏劝着两老去洗漱休息,自个儿把桌子收了,抱着碗去井边洗。   柔儿醉了,适才说着呓语,每个字都是他们听不懂的话。   林氏怕她夜里不舒坦要折腾,悄悄把安安抱出来放在了陈婆子房里。   幔帐垂下来,柔儿歪过头睡熟了。   陈兴在收拾适才烤肉用的炭火和架子,一回头,见林顺立在窗边,靠墙站着。那扇窗里,就是柔儿的闺房。   陈兴心中一叹,丢开手里的东西站起身,低声道:“顺子,你跟我来。”   俩人去了门外的小巷。   林顺靠墙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抬眼道:“什么事儿?”   陈兴犹豫着,半晌方道:“我问你句话,你能不能实话答我。”   林顺站直了,声音夹在风里,听来有些沙哑,“你问吧。”他很了解陈兴,就像陈兴了解他一样,他甚至已经预知到陈兴会说什么。他收紧指头,攥成拳,又舒开。   “你还喜欢我妹妹,对吧?”   林顺沉默。   沉默等同承认。他没反驳,没解释。他喜欢陈柔,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陈兴。   “你不介意她跟过别人,生过孩子?顺子,你想好再说,这不是件小事,但凡你心里有一丁点不舒坦,以后都会酿成巨大的隐患和不安。咱们都是男人,你即便介意,我也能理解……”   “不介意。”林顺答得很快,不等陈兴说完,就干脆了当地吐出这三字。   他说完后,才觉得有点窘,不自在地咳了声,别过头瞧着黑洞洞的巷口,“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我的心思,你不是都懂?你也知道为什么我不来欹县了,也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不用我再说一遍吧?”   陈兴垂头默了一会儿,声音里带了几许疲惫,“顺子,你觉得阿柔刚才回来时,为什么那么难受啊?”   林顺抿唇,没吭声。   他怕猜错了,也不希望他的猜测是真的。   他怕一语成谶啊,事关柔儿,他不能不谨慎。   陈兴蹲下来,捻着地上的野草,“赵晋为什么买的外房,大伙儿都知道。他想要儿子,阿柔给他生了个闺女,他也稀罕,是他赵家头一个也是唯一的种。柔儿刚回来时,他正犯着事儿,咱俩多方打听,那会子不是外头都传,他婆娘小妾们都死了?前些日子我又去打听,原来没死,是他怕连累家眷,一个个都安排妥了。我怕柔儿和安安回来,也是他安排的一部分。”   林顺道:“你的意思,觉得赵晋会把她们接回去?还是……”   “阿柔性子柔和,可她也是个有脾气的。赵晋把她撵了,她心里定然伤心难受。真相如何,是咱们猜的,姓赵的自己不说,谁又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过今儿这事,我瞧明白了,俩人在外头见了面,多半柔儿没服软,姓赵的也来了脾气,不然不会突然,要抱个不满周岁的女孩儿去祠堂祭祖去。”   林顺点点头,沉声道:“你跟我想的一样,阿柔这样伤心不舍,多半……”   “多半赵晋是想要回孩子。”   林顺重重捶了下石墙,“带走了安安,阿柔怎么活?”   陈兴叹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喊你出来。顺子,你要真不介意她的过去,你就、你就把她娶了吧。等你们再有孩子,她心里空的这块,才能好。”   林顺猛地抬起头来,急喝道:“兴子,你这话说的太荒谬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什么叫再有孩子,安安是阿柔的命,凭什么姓赵的说要就得给他?从前你我护不住她就算了,难道重来一回,还要眼睁睁瞧着她被姓赵的欺负?这孩子是赵家的血脉不假,可难道她不是阿柔的骨肉?阿柔生她养她带她,凭什么就得双手捧给赵晋?兴子,你怎么能这么懦弱?”   陈兴几番示意他小点声都没成功,被他斥了一通,也点着了怒火,“我懦弱?跟赵家争孩子,你有把握?还是我有把握?况且,阿柔已经出了他赵家门,跟他们没关系了,她带这个孩子,余生怎么办?她要不要嫁人?好,就算你娶了她,你愿意替她养安安,眼前可以,十年八年可以,你视如己出,你关怀备至,可是你能保证一辈子不变?你能保证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时不会嫌弃安安?你能保证赵家一辈子不来认她,能保证她不对自己的身世生疑,能保证她长大后不恨我们没让她当千金小姐?顺子,我是阿柔亲哥,我会害她?我正是为了她余生顺当,为了让她彻底忘却那些伤心事好好过好下半辈子。有这么个孩子在,她和姓赵的能完吗?能吗?姓赵的若是回回拿孩子勾引阿柔,顺子,你想再失去她一回?”   陈兴按住林顺肩膀,一字一句喝问,“进了那大宅院儿,她要是受欺负了,是我能闯进去救她,还是你能?顺子,我不想再让我妹妹过得这么累了。她想做买卖就做,想逛大街就逛大街,我不要让她瞧脸色、动不动给人下跪。我知道你一定会对她好,我知   道她跟了你才能有好日子过,难道我不是为她好,我不是吗,顺子?”   林顺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明知这样不对,这样不应该。阿柔自己的人生,应该阿柔自己做选择。他们与她再亲近,也不能代替她帮她过完一辈子。陈兴急于让她忘却前尘,想为她寻个可靠的归宿,这固然是一个兄长对妹妹最殷切的企盼,可不应该,不应该由他们来决定她要怎么活。   但……娶她?跟她生孩子?   面对这么大的诱惑,他身为一个正常的、会对喜欢的女人有想法的男人,又岂能不心动。   他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能照顾她,保护她,这个机会是他少年时就一直盼着而不可得,最隐秘而急切的渴盼。   一起生活,生儿育女,这么美好的事,他连梦里都不敢这样奢望。   眼前,陈兴将这条路摆在他面前,“顺子,她心软。你是男人,你脸皮得厚点儿。别耗下去了,你得帮帮我,帮帮她,顺子,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能让她快速忘却一切法子,也只有这条道了。你说呢?”   他说不出口。   羞于启齿,说自己是多么渴望和激动。   也没脸面,当着友人面觊觎人家的妹子。   但他当真是雀跃的。心里那束强行压制住不许它奔涌的火苗,这一瞬在胸腔炸开。每一个火点都在叫嚣着,娶她,娶她,和她共度一生,绝不要再失去一次,再也不要尝试失去的滋味……   ——   谎言是很容易拆穿的,七月十五这天,赵晋并没派人来接安安回浙州。陈婆子也察觉出不对劲,陈兴暗暗将家里人除柔儿外都喊到一块儿嘱咐了几句。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不舍,纠结,争论,哭喊,最终最终,全部化为沉默。   赵晋是亲自来的,将安安交给旁人,跋涉这么远的路程,他不能放心。他没有下车,马车停在巷口,福喜和金凤进来,在小院隔窗给柔儿磕了头。   “姑娘,您说个软话,何苦一家人零零散散?”金凤许久没有见到陈柔了,这几句话劝得真诚,还待她如原来一般。   柔儿没有出来。   陈婆子抱着安安,抱得很紧。福喜上前来接,好劝歹劝才劝得她松了手。   福喜心里也不落忍,低声道:“陈大娘别恨我,大小姐跟着爷,是享福去的,您也劝着点儿姑娘,要是想瞧大小姐了,求求爷,爷其实好说话的,和和气气一块儿多好?何苦这么僵着,唉。”   他是个下人,到底不能劝得太深,示意金凤别再啰嗦,爷还在外等着呢。   福喜抱着熟睡的孩子跨过门槛,就在这一瞬,安安突然醒了过来。   响亮的哭声震彻整个院落。床上倚着的柔儿顺势心脏揪痛,爬下床追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远,车帘掀开,赵晋接过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他知道她是吃牛乳的,忙不迭用温水兑了点事先就备好的牛乳。上回陈柔教过他怎么给孩子喂食,他翻出小勺子,一瞧,竟是个玉做的,尺寸又宽又钝,哪能给小孩子用?   赵晋有点泄气,抱着安安哄了一会儿,她哭得脸都涨红了,声音越来越微弱。   他不知她怎么了,提起孩子仔细观察着,是不舒坦了?热了?还是尿布脏了?   都没有。她就是哭。   扯着喉咙,涨红脸,哭得肝肠寸断。   赵晋又是心疼,又觉得她可爱极了,他苦笑道:“安安你这不是难为我?”他后悔了,应该带几个有经验的乳娘过来才是。金凤试着抱了抱,也一样没法子。   马车驶得飞快,欹县地界狭小,很快就远离闹市,孩子哭得止不住,赵晋正要命人停车,忽然听见福喜喝道:“那不是陈柔姑娘吗?”   赵晋刷地一下掀开车帘,朝后一瞧,陈柔一路跟着车,又急又累,步子都不稳了。   他抿唇,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把她扶到车上来,知会陈家,就说今儿晚上……”   话未说完,忽见远处的陈柔背后,多了个身姿矫健的男人。   男人生得高大健硕,脸堂黝黑,柔儿脚下一踉跄,正给他稳稳扶住。   福喜心道:“这可糟了!”   偷眼打量赵晋神色,见他目光冰寒,望着那相互搀扶着的两人。嘴边还未绽开的笑来不及被捕捉到,就已经飞速逝去。   福喜知道赵晋最厌恶什么,陈柔姑娘虽说赎了身,可那是权宜之策,爷的苦心谁知道,四姨娘转头嫁了人,如今又是这陈姑娘……   “爷……”虽知这时候应该尽量屏住呼吸,减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要惹得爷注意,可适才爷的令下了一半,还要不要继续。   福喜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前头赶车的都对他露出敬佩的神色。   赵晋嗤笑一声,直到此刻他才明了,怪不得陈柔铁了心,就算不要安安,也不肯向他服软求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阿柔,阿柔!”   林顺死死按住柔儿,她挣扎得厉害,她听见安安的哭声,心肺都被孩子撕扯着。好痛,她好痛啊。   “阿柔,让她走吧。来日还长呢,没了孩子,你还有爹娘,还有兄嫂,还有我们呢。我们会陪着你,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林顺从来没瞧见过她这幅模样。   这个在他身边同他一块长大的女孩子,天真烂漫,总是带着笑的,生活过的那么苦,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是他生命中的光,是能开解他所有烦恼的甜。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这样伤心,这样厉害。   他原是要放手的,她跟了那样一个男人,过的日子那样好,呼奴唤婢,锦衣玉食,见识广了,眼界也开阔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只能远远看着,他是为了让她去过好日子才决定放开手。   可是,哪里想到她过得一点也不好呢?   她脸上的笑容少了,也更沉默了。她从赵家回来后,身体大不如前。过去在水南乡常年干活练就的结实身板,如今变得这样柔弱。   好不容易生了女儿,又被生生夺走。   赵晋根本就不疼她,他若是待她好,怎可能明知安安是她的命,还如此狠心的把安安抢走?大宅门里多重视子嗣他不关心,赵晋多想要个孩子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若是换做自己,绝不会让阿柔这样伤心,这样哭泣。   他单是瞧着她这幅模样,就已经心疼得快要碎掉了。   他恨赵晋无情,更恨自己无用。   若是他有钱就好了,若是他更有本事一点就好了。   若是当年,死死拖住阿柔,不让她去浙州就好了。 第68章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越来越微弱, 最后哭得累了,在赵晋怀里睡着了。   马车远去了。   柔儿闭着眼,眼泪已经流干。   挖髓剥心, 痛楚不过若此。   这具躯壳好像已不是自己的。所有的感知都随着那个远去的孩子一并消失不见了。   林顺抱着她,从没如此大胆过的、在后紧紧抱着她。   “阿柔……”   她软软的,倒在他怀抱中。   林顺抚她的脸,哀声唤着她的名字, “阿柔, 阿柔,你睁开眼,你怎么了啊?”   他心里揪疼得厉害,打横将她抱起来,疾步朝回家的方向走。   林顺走得很快, 怀里这个人, 抱起来才知道她有多轻。   很快就到了巷口,门前站着陈婆子, 林氏正在劝。柔儿追车而去, 陈婆子不放心,想追上去腿脚又不好。   林顺抱着柔儿出现在她们的视线内,两人声音顿住, 纷纷奔上来,“怎么了,我的阿柔怎么了?”   林顺喘着道:“哭得太厉害,闭住气了。”   林氏让开道,叫林顺先走, “把她放在屋里, 娘, 咱们去把安安的东西都收起来,别给妹子瞧见了。免得她瞧见伤心。”   陈婆子含泪点头,被林氏搀着一并进了院。林氏去厨上熬了一碗红糖水,端着来到柔儿房门前。   脚步却在门前顿住,没有伸手去掀帘子。   林顺在里面。   过往他避嫌避的厉害,从来不肯踏足阿柔闺房一步,两人保持着疏离而尴尬的客气。   现在不一样了。   孩子一走,柔儿就彻底和赵家断了。往后没孩子牵扯,她是明明白白的自由身。   乡里跟省城还不一样,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地方,男人女人都要下地干活,守什么男女大防?难得哥哥肯流露这份关心,她觉得这样甚好,收回脚步,索性离去,没有闯进去扰了屋里的两人。   林顺单膝跪在床下,隔帘瞧着里头昏沉不醒的柔儿。   她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血色。自从答应要让赵晋带走安安,她就一直茶饭不思,连睡也睡不好,这几日连铺子都没去,一步不离的守着孩子。   心里最珍视的东西被挖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懂。   当日眼睁睁瞧着她坐上花轿,离开水南乡,他悄悄跟在后面,直把她送到了月牙胡同外。   不能靠近,甚至不能给人发觉。他彻夜在她住所徘徊,他睡不着,因为一闭上眼,眼前就全是她穿着红衣坐上轿子的模样。那个原本属于他,要跟他共度一生的女人,跟他从此再无干系。   他强忍住不敢亲吻的嘴唇,被别的男人压按在下粗暴的亲吻……他不敢奢望的一切,都成了别人的,那是怎样一种心痛,那是怎样的无力。他就这么苦苦熬着,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   帐边她的手,纤细小巧。他心潮澎湃,颤巍巍伸出手掌,隔着帐帘覆住了她的指尖。   她原就是他的,是要嫁给他和他共度一生的女人。   陈兴说,如今能救她、让她忘却前尘的人,就只有他了。   可她会怎么想。   和赵晋比起来,他一无是处,她和那样的人在一起过,还能瞧得上他吗?她几番暗示,要划清界限,他不敢越过一步,守在安全的距离范围内,他实在没信心,能夺得她的芳心。   掌心下的手,轻轻的动了动。林顺被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挪开,站起身退后一步,隔着帐子问道:“阿柔,你、你醒了?”   柔儿睁开眼睛,望着帐顶有一瞬失神。   她撑身坐起来,周身无力,才离开枕头两寸,就又跌了回去。   林顺着急上前,想扶她一把,手触到帐帘,到底没敢去掀开。支支吾吾道:“适才我送你回来,所以、所以……”   他不知怎么解释,自己送人回来就顺势没走,守在她床边还摸了她的手。   柔儿揉揉眉心,开口道:“什么时辰了?”   嗓音哑得厉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林顺连忙去桌边倒水,慌张地说:“巳时二刻,你喝点水?”   柔儿点点头,“谢谢顺子哥,您怎么会在欹县?铺子里不忙吗?”   林顺上前,硬着头皮拨开帐帘,将水递进去,不敢多瞧,又连忙把手缩回来。   “今儿跟妹妹一道回来的,送点东西……”他扯着并不高明的谎。他们是担心她,所以这几日时常回来看看。   柔儿拿着杯,起不来身,没法喝水,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顺子哥,您先替我放在一边儿吧。嫂子也在?能不能请她进来,扶我一把?”   顺子点头,“哎!”   他上前来,取回了茶盏。一垂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好像恢复些了,这会儿脸颊有了血色,一头青丝铺下来,像滑顺的黑缎子。   小时候,她经常梳着两根麻花辫,在头顶卷成两个小团子,用竹笄别着。有一回他偶然上街,瞧见街边摆摊的卖珠花,那会儿总想着要存钱,迟早给她买回去戴。可到底没等到那时候,灾荒一起,连饭都没得吃,别说珠花,连把像样的梳子也没能买来送给她。   柔儿察觉到他目光,抬眼问道:“顺子哥,我怎么了吗?”   林顺一窘,忙收回视线,把杯子拿回手中,“没、我是在想,中午给你做点好吃的,嗯……补补。”   他连忙朝外走,“我去喊你嫂子。你别着急,再躺会,猛然起来该头疼了。”   他走了出去,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陈婆子手里抱着一大堆孩子用的东西正朝外去,瞧见林顺,奇道:“顺子,你干什么呢?阿柔呢?醒了没有,适才好像听见你们说话儿。”   林顺咳了声,把陈婆子手里的东西接过来,“阿柔起不来,干娘你扶她一把吧。东西给我,这是拿到哪儿?放仓库里么?”   陈婆子叹道:“还放什么仓库,拿去一把火烧了,用不着了,别给阿柔看见,心里头该难受了。”   林顺不赞成,“干娘,这都是阿柔一针一线做的,烧了多可惜,等她缓过来了,少不得想念安安,留个东西在也有个念想,不能一下把她心挖空了什么都不给她留哇。”   陈婆子闻言点点头,“你说的是,顺子,还是你知道疼她。那暂放在仓库,顺子,今儿你别走了,我怕阿柔有个好歹,家里就我们两个没用的老东西在,照应不来。”   林顺点头,“干娘放心,我省得的。”   陈婆子进了屋,林顺去了厨房。林氏笑着递红糖水给他,“哥,你再跑一趟,帮我把这个给阿柔送去。”   林顺瞧她面上带笑,一脸揶揄的表情,虎着脸斥她:“把你脸上的表情收收,别给阿柔瞧见。人家正难过伤心,你高兴什么?”   林氏笑道:“阿柔是我小姑子,有人疼她待她好,我还不能高兴了?等她过了门儿,那咱们家,可真是热闹了,到时候也不知该怎么称论,是我喊她嫂子呢,还是她依旧喊我嫂子?”   “越说越不像话了。”林顺沉声道,“这回她要遭的可不是个小难,骨肉生离,换在谁身上也没那么容易好,这几天你多过来照应照应,先别把壮壮带过来,免得她瞧见了伤心。”   林氏道:“这我都知道,我当然要天天过来,哥你呢?你不来?现在她没孩子,没男人,身边空空落落的,你不多陪着她?哥,我替你着急,你到底还想等到什么时候?你都二十四了,人家到你这个岁数,孩子都生一窝了。”   林顺不言语,把那碗红糖水赛回林氏手中,“你送过去,别废话了。”他一头扎在厨房,半晌没再出来。   柔儿没再哭,好像当真已把眼泪流干了。   她知道大家都担心自己,不愿当个废人牵扯着所有人的精力,她逼着自己喝了糖水,又吃了饭。歇息两日,精神比原来好些,就提出要去铺子里帮忙。   一开始陈婆子不答应,她怕柔儿想不开。   还是林顺帮忙劝了几句,家里才同意把柔儿放出门。   绣坊这几日就萧氏一个在忙,早已焦头烂额,帐也没记,拿出来的布料也没来得及放回去。   柔儿忙起来,把铺子彻头彻尾打扫一遍,把账目也理了一回,该送货的,就上门去送货。还没完工的绣活,按难易程度跟萧氏分了,柔儿做鞋面纳鞋底,绣床帘手绢,萧氏做衣裳裁裙子,俩人各有分工,萧氏终于能松口气了。   萧氏隐隐觉得,陈柔好像跟原来有点不一样。   话更少了,干活更勤快了,腰更细人更瘦了。她想问问陈柔,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但陈柔明显不想说。   每天中午,林氏都会准时来送药,黑糊糊的药汁,陈柔捧着碗,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口喝干。   约莫过了十来日,家里终于能放下心来。柔儿每天照常开铺子赚钱,偶尔还扯块布给家里人做做衣裳。大伙儿都觉得她是终于想开、放下了。   可夜里柔儿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想安安,疯狂的想。   那么小的孩子,离开母亲住进陌生的院子,能习惯吗?   赵晋是个男人,他再细心,毕竟不会亲自养育孩子,还是要丢给下人们。   想到自己的骨肉此刻被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抱着哄着,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心里疼得像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着。   她只能靠忙碌来麻木自己,让自己没空去想孩子。   与此同时在赵宅水月轩,幼儿的哭声响彻整个院子。赵晋踢开门,把屋里忙乱成一团的乳嬷嬷们吓了一跳,赵晋抬手道:“给我。”   乳嬷嬷不敢瞧他黑沉的脸,垂头把哭闹不休的孩子抱过去。   “滚,都滚出去。”赵晋喝道。   乳嬷们慌里慌张退了出去。   金凤没有走。   赵晋抚着安安的发顶,安抚着怀里的小东西。   金凤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道:“大小姐从小就是陈姑娘一个人带着的,母女俩相依为命,情分自然深厚,乳嬷们再熟练,到底替代不了亲娘。大小姐这么哭,都哭了十来天了,嗓子哭坏了,牛乳也吃不下,乳嬷们的就更不吃了。您瞧大小姐这小脸,都瘦下去好些了,爷,要不,您把陈姑娘接来吧。”   赵晋沉默。   不是他不想接,是陈柔不想跟他。   赎身退契,划清界限,他本意是想别把她牵连进来。她却是真想离开。当年福喜交给她的那两千两银票她都没带走,首饰衣裳一概不拿。她倒是真看不起他的钱。当初他说她为钱卖身,许是伤着她了。   他不是没主动过,他想亲亲她,抱抱她,被她扇巴掌、冷言冷语相对。   他记着她生辰,巴巴地捧着礼去找她。要不是被她言语所激,他也未必会做的这么绝,把安安抢了回来。   逝去的流水回不了头,他也实在倦了。   她身边有了知心人,由得她去吧。本来也没多深的情分,他不过就是一时孤寂,才渴盼着家里头热闹些吧。   安安在他怀中哭累了。他把她放下,挥挥手命金凤去了。   他想,这样也好。至少他还有安安。   ——   柔儿在县里寻了几个会做针线的妇人,只要不是太复杂的绣活,这几个都能做。   比照城里头时兴的样子,花钱请人描了花样,回来先给大伙儿做自己衣裳练练手,做熟了才肯在店子里接生意活儿。欹县的大姑娘们每每听说绣坊的陈掌柜去了镇上瞧新样子,就早早来到门前等着。这家店工钱收的不高,只赚个薄利,最要紧款式时兴,听说是省城的大小姐和夫人们穿什么,这店里就照样做什么。自然用料比不得有钱人,可想到自己跟官家小姐们穿的一样的花样款式,哪有不高兴的?   绣坊在开业半年后,接单就接不过来了。   柔儿在镇上寻了一批十来岁的小姑娘,当学徒,供个饭钱,跟着萧氏学刺绣。等攒了一笔钱后,又在镇上绣庄挖了个手艺好的江南绣娘,专做双面绣扇子、插屏等物。   萧氏本是不赞成的,欹县这么点地方,人口拢共就那么些,家底都不厚,买个成衣已算是奢侈得了,谁还会买双面绣插屏摆家里,那东西是能吃、能喝,还是能穿戴出去?   两人在店铺买卖上,头一次有了分歧。 第69章   “阿柔, 你要请孔绣娘,我没意见,如今几个小的都还没出师, 手艺见不得人,有个手艺好的绣娘帮忙搭把手,能多做些生意。可是你要做这些摆件用具,我觉着还太早了, 咱们又不是省城的大字号, 欹县这么个芝麻地儿,谁会来找咱们买这个?”   柔儿笑了笑,耐心和她说自己的打算,“萧姐姐,您别急。我寻这孔绣娘, 是有别的打算。您想, 咱们店子这半年盈利多少,您熬成什么样了?不添些利多的买卖, 多赚些银两, 当真对不起您的辛苦。也是我贪心,我想趁着铺面上有些钱,在镇上开个稍大点儿的绣坊, 档次和价钱都提一提,让孔绣娘在那边打理。我跟她提了,她同意。她有些老主顾,只认她手艺的,届时介绍过来, 是现成的主顾, 一开店就能有进账。”   萧氏脸色缓了缓, 道:“妹子,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如今这店生意好,虽然辛苦些,可我心里头踏实。一年以前,我还在婆家被婆婆指着鼻子骂是丧门星呢,谁想到现在我不仅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还带了三四个徒弟?前些日子我原来那小姑子还来找我,说过去都是误会,让我有空回去看看。我也知道,他们不是为了我,是瞧上了我这生意。可我真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咱们好容易攒下点儿,本来就压了不少货,现在又要去镇上,赁房子是一大笔,又要进新货吧?孔绣娘工钱一年就开了二十两,妹子,咱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哪有那么厚的底子?去镇上赚了倒好,可万一亏了呢,压了货倒能慢慢卖,可赁铺面和开工钱的银子,就是净亏,妹子,姐姐我担不起这个风险,我害怕。”   柔儿抿抿唇,握住了萧氏的手,“萧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情。我这只是个打算,还没最后下决定呢,所以先问问你的意思,商议商议。”   萧氏勉强笑了下,“行,那我的意思你知道了,我不同意,不想折腾了,我跟你不一样,你年轻,你有丈夫,你丈夫迟早会回来,你家人也护着你。我就一个人,我能安身立命有个活路就够了,我不想冒任何险,不想亏得什么都不剩。当初我把钱都投进来,是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心,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想安安稳稳的活着。”   萧氏不再言语,从柔儿掌心抽回手,起身去了柜台前。   柔儿坐了一会儿。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赚钱,原本也像萧氏一般,只想有个安身立命的营生,能就近照顾家人,就足够了。   可如今的她很贪心,她想做大生意,想赚许多许多的钱。萧氏不同意,投入新铺子的钱就不能把萧氏那半银子用了,她自己手里的数目有限,要在镇上开一家大的绣坊,至少得几百两银子。   看来只有暂时放弃了。   她有点灰心,起身去了后堂。   后堂休息间里有两张小床,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抬手遮住了眼睛。   枕下有什么东西,突兀地硌着她的后脑,起身把枕头掀开,看见下面躺着一只熟悉的锦盒。   她没打开过。一直没有打开。   指尖沿着锦绣纹路抚下去,拨开搭扣,将细长的盖子推起。   里头好好的躺着一对掐丝亭台楼阁的赤金宝钗。   那天他们不愉快地吵了几句,他把盒子丢在桌上,她也忘了要追出去送还。这东西一直收在这里,他送的,自然不是凡品。   他随手一挥送出的礼,都够普通人赚几年……   有钱有势,能救人命,也能买来尊严,能把人踩在脚下肆意对待,能挥挥手就把人当礼物送了。   大概是为此,她才特别想要赚钱。   她把盒子放回去,站起身整了整衣裳。   她决定还是要开镇上的店,大不了她自己想办法筹钱。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块儿,陈兴把一只钱袋子放在桌上,沉声道:“这本是给你攒的嫁妆,你想好了,这就用?”   柔儿道:“本不该麻烦哥哥嫂子,好不容易开了店,手头宽裕些,却还要周济我。这钱算我借的,一年为限,这店要是开不来,我就再不想这条道了,安安心心留在哥哥铺子里做点心。”   陈兴摇头:“哥不是这个意思,当初开店买铺子,本就是从你那儿借的,连一开始的本钱都是卖你才得的,这铺子里里外外全都是你的,赚的钱自然该给你随便用。”   这话提起来,柔儿心里就有点难受。   她走的时候,没拿赵晋的钱物,买铺子的钱也补上还了。但她还是心虚的。没有赵晋,就没有他们一家人现在的生活。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敢争安安,也一直念着他的恩情盼着他好。   他对她是有恩的。   林氏瞧她脸色不好,忙给丈夫打个眼色,“阿柔,这钱你安心拿着,你是个有主意的,见识也比我们强,你要干什么,尽可大胆的去做,不用顾忌太多。店里不忙的时候,就叫你哥跟我哥去街上转转,找个合适的地儿,谈好价钱,你到时候等着去布置就行,一家人一块儿使劲,日子保准越过越红火。”   家里人支持,柔儿就安心不少。回屋数了数陈兴给的钱袋子,里头碎银子加上银票,约莫有二百多两。赁个店面是够了,可是还要布置,要进货,要请人,要打点官府……好多焦头烂额的事。   陈婆子趁着没人,进了柔儿房里,“闺女,我跟你爹也攒了些零钱,都是你哥哥嫂子给的,你拿着,虽说没多少,可添补添补小件儿东西也成。”   柔儿鼻中发酸,她这样折腾,家里人没怪她,都把自己傍身的钱拿出来给她用。他们就不怕被她浪费了,一去不回吗?   做生意有风险,风险是很大的。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这条路到底是不是对的,不过是硬逼着自己朝前走罢了。   柔儿一边筹备着新铺面的事,一边忙活着县里铺头的生意。   对面饭庄里那对夫妇回乡去了,康家堡的人接手了对面的铺子,开了间鞍鞯行。   康如虹时常站在门前,翘首打量对面的铺子。   连她都发觉,对面那姓陈的女掌柜比原来清瘦了。不仅瘦,还憔悴,可能是太忙了,被生活磋磨得没了原来的风韵。若是现今赵晋再来,保准不会再瞧她一眼。   康如虹后来也懒得注意她了。   那天是八月中旬,柔儿去了趟镇上,跟一直给她供货的绸缎庄说好,预定了一批新货。   回到欹县时天已晚了,着急要把今天带着的钱还回账上,就去了铺子里。   远远瞧见铺头的灯火,知道康氏还没闭门,她加紧脚步过去,手刚触上帘子,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哭声。   她手一顿,瞳孔猛缩。   下一秒冲入里头,一眼看见金凤坐在店里,怀中抱着个孩子。   她眼睁睁瞧着那孩子。   瘦了,哭得脸都红了。   她扑上去,没走稳,脚一软跌在地上,攀着金凤的膝盖,张口唤道:“安安……”   金凤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姑娘,您先起来。您别激动,瞧吓着大小姐了。”   柔儿点头,抹着眼睛道:“是,是。”   金凤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把她搀扶起来,柔儿颤着手把安安接过来,脸颊贴着孩子的小脸,紧紧的圈着她不放。   她没想到,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重见孩子。   金凤瞥了柜台后的萧氏一眼,后者会意,笑着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后堂弄口吃的。”   萧氏撩帘去了里头,金凤才道:“大小姐哭得厉害,嗓子也坏了,喂药也喂不进,换了多少个乳嬷嬷,都哄不好。大夫说,再这么哭下去,怕要落下大毛病。爷也心疼得不行,奴婢求了几回,说要接您过去,爷不同意,奴婢又说,把小姐带回来给您抱抱,看看能不能哄好,爷没说话,奴婢猜,爷是应了,所以急急忙忙就叫人备车过来了。等了您一日,总算把您等到了。您瞧,大小姐果真不哭了。”   母女连心,血缘本就是很奇妙的东西。   安安眼里还含着未干的泪,却是睁大了眼睛盯着柔儿不放,还抬起小手,要摸摸柔儿的脸。   听说她哭了十几日,柔儿怎能不心疼。   赵晋待闺女,总算不是铁石心肠,他也不忍心,竟打破原则准金凤把安安带过来给她瞧。   金凤道:“一时离了您,大小姐不习惯得很,姑娘,您不能回头吗?爷当初……”   柔儿摇摇头,“金凤,我知道你好心,但这些事,你还是别管了。”   金凤跪下来,揪住柔儿的衣摆,“那您忍心,瞧大小姐日日这么哭?姑娘,您计较什么,奴婢知道。当日爷突然命人来撵您走,奴婢知道,您必是伤着了,可是,爷他有苦衷,您难道不知道后来发生过什么?怕您们大伙儿知情跟着担忧,他谁也没说,把四姨娘跟大姨娘都休了,一个送回娘家,一个买了院子送出去住。可爷的人,一直在左近保护着大伙儿,爷是想等风波过来,再把您们接回来的。您要真因为这个生气,您是真误会他了。官府那些人跟他有仇,他岂敢拿您跟大小姐的命冒险啊?”   她又道:“姑娘,再有您哥哥的店子,您知道为什么开得那么顺利,买下铺子的钱那么低吗?您知道为什么,您一要搬家,欹县就恰好有个这么合适的房子等着您?爷背后做了多少事,他不开口说,您怕是永远都不知道。一个外地来的人,要开铺子不被地痞们骚扰,不被官府刮油,怎么可能?您想想,您哥哥的生意是不是太顺利了?什么买卖,营业没多久就能赚那么些钱啊?谁在背后照应,谁跟官府打了招呼,您想想便知道啊。姑娘,爷对您,也是仁义的啊。”   柔儿没想过这些,她当真没想过。过去多年都在水南乡种地,他们一家人,并不多熟悉城里的买卖事。如今经由金凤一提,她浑身冒寒气儿。没赵晋的钱,开不起店。没赵晋护着,根本赚不着这么多……   他因为遭难了,所以才派人撵她走。他是盼着等脱了困,能再把她接回去……   可是,可是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痛苦,一边要记住,这个人永远不会真心相待,他没心,也不会付出感情,所以她,也不要动心,一点一滴的动摇都会让自己,难堪得无以复加。一边要假意逢迎,做个听话乖巧的玩物,随便他如何愚弄。   坐在他朋友膝头上,与男人搂着喝交杯酒。   在楼船上和他新买的妓一并跪着,他说那晚原想要她接客……   她该怎么看待这个人,该怎么相信他的坏、他的好。   他既要这样恶劣的待她,为什么还要为她打算那么多   金凤续道:“姑娘,我知道还有一事是您心头刺,是崔寻芳崔四爷,对吧?那日您在街头被他险些侮辱,受了伤,后来又因他,差点没了肚子里的孩子。回去后,您没再提过这件事,可奴婢知道,您心里过不去。您是好人家姑娘,洁身自好的,哪遇见过这种人?您定然心里不痛快,觉得爷没替您出头。姑娘,那奴婢就要替爷喊句‘冤枉’了,其中内情,奴婢虽不是什么都知道,但那崔寻芳的下场,奴婢跟福喜打听过。当时爷做生意,正要用崔家,因着您的事,爷把崔家弃了,把那崔寻芳治的很惨。他就是走投无路,才会动念头拿您当替罪羊,正是因着爷看重您,知道爷不会不管您啊。你知道姓崔的怎么死的?”   她扣住柔儿膝盖,仰起脸一字一句道:“爷用他那只鞭子,一道一道,活活打死的。爷亲手打死的。爷为什么这么做?指派谁不行?爷是心里头恨啊,恨他伤了您,所以才要亲手替您报复回来。姑娘,爷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在一起相处这么久,您们连孩子都生了,岂会没有感情?您心里头,就没有爷?从来没有吗?就当为了小姐,您回头吧,行不行?” 第70章   “金凤, 你起来。”柔儿抱着安安站起身,避开金凤的跪礼。   她都已经不是赵晋的外房了,自然也不再是金凤的主子。   金凤攀着她衣摆,仰头道:“姑娘, 奴婢句句出自肺腑, 并不是单单为了给爷说情, 更是为了大小姐, 为了您,您跟爷原本好好的, 就这么散了,奴婢实在替您们可惜。说句不敬的话,奴婢跟随爷数年, 冷眼旁观爷身边这些人,爷真用了心的,实在没几个。大姨娘跟二姨娘都是老太太给的,三姨娘跟爷算是交过心的, 至少三姨娘在爷心里曾是个不一样的。可好景不长, 俩人还没在一块儿多久三姨娘就去了。爷不再回院子中去,他对那个家、那个后院失望透了。他一个人,四处游荡, 像海上飘着的船, 无处停, 也靠不了岸。直到有了月牙胡同的小院,有了您, 他才又有了可以停泊的地方。”   柔儿起身要挪开, 被金凤死死揪住, “姑娘, 您呢?您就不想有个人,爱重您、体贴您?您这样折磨自己是为什么啊?看不见大小姐,您会高兴吗?您瞧您瘦成什么样子了?您在浙州那两年,当真没留下半点好的回忆?非走不可吗,姑娘?”   柔儿挣不脱,索性抱着孩子俯下身。她望着金凤的眼睛,她知道她是出于关心,不想她为了一点误会而与赵晋就此分离,与孩子分离。   可是,柔儿道:“爱重,体贴?若不是我自己跳下戏楼,此刻你面对着的人,也许已是一堆白骨。一句话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就把我撵出门。当着那些青楼女子面前,要我跪下来苦苦哀求,要我一定顺服听话,不可违逆半点。金凤,这种爱重,你想要吗?我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也知道继续下去,最终落得什么下场。金凤,让我自私一回吧,你别劝,我不回头了。我若是再走回老路,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的。你说得对,人都是有血有肉,长久相处,哪能没有感情?正是为此,我更不能回头。如今我尚能记住,自己是个活生生需要被看重的人,若继续糊里糊涂的过下去,怕是我最后,就连羞辱也感受不到,会在那个锦绣的梦里,连最后这点心思也麻木掉。金凤,我知道你想我好,想大家好。但是,你别劝了,我真的,不会回头,也不想回头。”   金凤无力地垂下头去,叹息道:“那,奴婢懂了,可是大小姐……”   “如果可以,这一段时间,每天你能把她抱出来一个时辰最好,把乳嬷嬷们也带上,怎么照顾,怎么喂养,让我一点点教给她们。如果赵爷不愿意,也不勉强,我仍然要谢谢你,让我还能见一见安安。”柔儿撩起鬓边的碎发,顿了顿,道,“我马上要在镇上开店了,如果他应了,过两天你带着安安过去那边,近些,也少些颠簸。到时候我叫人做两身衣裳给你穿,金凤,我去浙州这两年,最开心的就是遇着你,你为人实诚、心善,教给我好多。你的恩情,我也会一直记得。”   “赵大哥?”   一门之隔,夜色下立着赵晋。微雨轻发,康如虹替他遮着一柄深蓝色的纸伞。   门里的说话声很低,可他还是一字一句都听清楚了。   他命金凤出门,自己拉不下脸面,也不准备再见她。   何苦纠缠不休,分开的人,何苦又来见。若非突然落雨,担忧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他也许不会来,也不会听见这番话。   她说的很含蓄,也没有抱怨太多。寥寥几句,把芥蒂轻描淡写的掠过。   他听在耳中却觉得有点难堪。   在他的立场看来,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交易关系,金钱收买,他想玩玩就召过来,不想理会就冷落着。   高兴时就赏些东西,说几句甜言蜜语。不高兴了,翻脸无情,什么话伤人就说什么,什么事能折磨人就做什么。在他心里,她一直是一个玩物、抑或说是一个孕嗣的工具,他的玩物那么多,稍有不顺服的,他甩甩冷脸,就能治得对方服服帖帖。他甚至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这个女人开始在他们这段关系里再也不受他的控制。而后许多事都不再受控。   现在他突然明白,原来失望的种子早就在鸡零狗碎的生活中种下,不断生根发芽,不断壮大,最终消磨了所有的好,只余无尽的恶。原来他以为的岁月静好,对对方来说,无异于一场折磨。   赵晋没有推门进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再进去。   他负手立在街角,被康如虹一声轻唤打断思绪,他转过头,对上康如虹担忧的目光,他笑一笑,对方眼底澎湃起来,他在那双眼中读出了深深的眷恋和迷醉。他这幅皮囊,一向能唬人,这种眼神他在很多人身上见过,可是随着岁月磋磨,感情一点一滴消逝,最后里面所有的情愫,都化成了恨。   他在自苦这世上无人懂、无人伴的同时,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是自己亲手将人推开。   ——   这段日子,柔儿脸上有了笑容。她夜里沐浴时,甚至哼了首小曲儿。   爹娘都高兴极了,以为她终于能接受孩子离开一事。   她没敢说,赵晋发慈悲,准她瞧安安了。怕生起不必要的误会,她实在不想去一一解释。索性跟谁都没讲。   九月初,新铺面打理得差不多了,她在欹县做生意这几个月,跟镇上几家布行都有接触,磨破了嘴皮子哄得某家掌柜的同意她先赊账,把布料抱过去,等盈利了再还钱。——她手头太紧,只能这样做。   孔绣娘有批旧主顾,以让利三成的条件带了过来,首先一批单子的定金一收,柔儿心里就有底了。   她开始在欹县和镇上两头奔忙。   她不再做绣活,专负责找寻新鲜的花样子和联系各大布行。   近来她很忙,但每天也一定抽出时间瞧瞧安安。有时候也不必她亲自抱着,只要她在左近,安安就很安静,也很容易高兴起来。   对面茗香茶楼二楼雅间,赵晋和友人靠窗坐着。推开窗,就能瞧见对面的绣坊,门口迎客的小伙计是个少年人,听说是从某个茶楼里挖来的跑堂,嘴甜记性又好,经常能得客人的打赏。   赵晋没想到,陈柔是个会识人的,且还舍得下本,不抠搜。这种品质,几乎可以称得上算是个会做生意的料。   那个大字不识,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的乡下土丫头,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蜕变着。   他很快收回视线,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这批香粉要尽快交货,你那个车马队太慢,托给康家堡,其余事你就不必管了。”   谈完生意,他没有留下喝酒,直接站起身来,有个小厮上前来,替他卷了帘子,他回手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扔过去,小厮欢喜的道:“多谢赵大官人,您下楼慢着些。”   车马停在店门口,赵晋径直上了马车。柔儿在对面刚送客出来,两人擦身而过,谁也没往对方那边瞧。   冬天很快就到了,京城送来消息,卢氏身子骨不大好,在京郊的道观里,托人带消息给兄长,说病中没有胃口,只想吃一味酒酿丸子。   京城没这个菜色,酒酿丸子原是浙州特产,赵宅一位老厨娘很擅长做这个。   听在卢青阳耳中,觉得妹妹是不是悔了,想念起浙州的人,浙州的事来了。   卢青阳坐在飞雪飘纷的窗下,提笔给赵晋写信。   把卢氏的病情,和她对浙州的牵挂细细说了两页纸。信的末尾说,卢氏已经后悔,若赵晋肯回头,接她回赵宅,再续前缘,还能做对恩爱夫妻。家里头也狠狠骂过她了,过去是她年轻不懂事。家里必会劝着她将来好生伺候夫君,替赵家开枝散叶……   还说,至今赵晋未有子嗣,庶子到底不若嫡子,希望他念在素日情分上,肯再给卢氏一个机会。   信传回浙州赵家,是在十月末。夜里滴水成冰,赵晋每晚都会起来,走到水月轩瞧瞧安安有没有踢被子。   他一进入,就会兴师动众,守夜的乳嬷都得爬起来,请安看座,端茶递水。时日长了,也有人藏了心事……   这晚他在书房看完信,将信笺揉成一团,随手丢入火盆。   卢氏回心转意?怕是卢青阳自作聪明。   他和卢氏,回不去了。   其实成婚后,他每回见着卢氏,都觉得心情有点微妙,瞧着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在自己面前扮清高,几句话粉碎她的自尊将如此高傲的她踩在脚底,那种过程,无聊得有趣。   卢氏也许当真是悔的。   悔恨爱错人,恨错人。   可,他和她走到这里,仁至,且义尽。   他没有写回信,站起身,推开门,顺着夹道走入水月轩门前的长廊。   他心里有一片温暖的港,里头好好藏着他珍视的人。   屋里很静,每晚都有两个乳嬷在内值夜,偶尔金凤也会在,但今天,他一走入,就发觉屋里空荡荡的,气氛静得诡异。   他朝内走。脚步刻意放得重些。   帐子里朦朦胧胧有个人影,好像察觉到他来了,正慌慌张张系衣裳。   可是到底来不及,那人只得扑出帐子,跪在地上颤巍巍行礼。   是个年轻的乳嬷,也就二十三、四岁。生得白净丰满,是伺候安安的几个人里,样貌最好的一个。   她身上衣裳是乱的,外袍只穿了半边袖子,小衣都没系好。   俯身行礼的动作,令一侧粉嫩的尖藏不住跳了出来。   她小声惊呼,掩住胸口抬起眼,脸色通红地望着赵晋。   她瞧见那个高大贵气的男人,勾唇笑了下。   她胆子蓦然大了些,这笑鼓舞了她。   没穿好的袍子顺着柳肩滑了下去,小衣门襟开敞,大片大片的雪白映在微弱的光下。   她声音酥软地喊了声“官人”。 第71章   赵晋抱臂笑道:“怎么?”   黄乳嬷膝行, 朝前挪动着,待要沾着他袍角时,又停下来。   那眼神娇中带媚,那嘴唇欲说还羞。“奴婢无状, 叫官人瞧笑话了, 无奈……大小姐这么躺在奴婢身边, 才能睡安生……毕竟天凉, 冷得很呢。”   赵晋笑了笑,拖长了尾音, “哦……”   黄乳娘挺起身,把傲人的“凶”器递上去,“天寒地冻, 就是烧了炭火,也不及人身上暖和……官人……”她启唇,眼睛渴慕地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道:“您要不要、暖暖手?”   她当真是有几分姿色的, 身段又娇美, 肌肤细滑。素日在家中,那死鬼丈夫不解风情,只知赌牌, 哪里懂得珍惜。她怀孕没多久, 那死鬼出千被人打死扔到河里去了, 这样的姿色守寡,周身那些不安分的男人岂肯放过她?婆母怕她与人惹出闲话, 托人说情, 卖了自身, 进府做了这乳母。   可她一直不甘心, 她这样的颜色,怎可以一辈子明珠蒙尘?   赵晋生得俊,又这样有钱,独自养着孩子,是个鳏夫,几乎符合她对男人所有的幻想。于是她就动了心,她想当这赵家奶奶,她要做这个男人的女人。   所以脸面算什么,尊严算什么?只要能勾得动他,什么她都能舍。   赵晋笔直站着,并没有俯下身来。他抬抬手,说:“你先出去。”   黄乳娘蹙了下眉。怎么可能?赵官人没看见她这么美丽的脸和……   但她转念一想,他用了个“先”字。会不会是因着孩子在,他不好意思,所以叫她在外先等一等,要带她去别处……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要醉了。   借着回报小姐的事情的机会,她也几番近距离接触过他,他宽肩窄腰,非常强健……她整个人都开始发颤,开始想象待会儿将有怎么样的疯狂。   她连忙爬起来,用腻得醉人的嗓音道:“那么,奴等着官人啊。”   她羞涩地敛住衣襟奔出去,轻轻带上门,靠在门板上欢喜地喘着。   赵晋脸上的笑容收了,眼神肃杀得骇人。   他靠近帐子,好在好在,安安睡得很熟,她不会听见那些龌龊的词句。   这样美好的小东西,不该见识男女之间的丑恶。他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一丁点污染。   为了她,他甚至快把酒戒了。从没如此珍视过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不需对方提出任何要求,他就会主动约束规范自己的言行,生怕给她留下什么坏印象。   他替安安掖好被角,提步走了出去。   外头,黄乳娘立在长廊上,冻得直哆嗦,她实在穿得太少,张开手臂,那坨肉就会跳出来。   赵晋寒着脸,并不说话。他一路朝前走,前头就是书房后院的门。   黄乳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赵晋吩咐院前候着的福喜,“命金凤去守着大小姐。把几个乳嬷,还有水月轩所有服侍的侍婢、婆子杂役都喊过来。”   黄乳娘面容一僵,他不是要带她到书房做那档事?把人都喊过来干什么?   “官人,您这是?”见着福喜时,她就有点警觉了,但想着这位毕竟是赵晋身边最亲信的人,许是连那种事也不防他的,她就放下了戒心。   赵晋没理她,径自走进屋中,坐在金丝楠木书案后头。   桌上摆着一排灯烛,却照不亮他的面容。   黄乳娘试探要跟进来,她这幅模样,只能给他瞧,可不能便宜了外头的人。   刚要掀帘子,她就被福喜叫住了。   “黄乳娘,书房不许人进的,你不知道?”   福喜平时一脸笑,说话客客气气,她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府里谁不敬重?今儿福喜这么跟她说话,还是头一遭。   她抱着臂膀,死死将肉遮着,“福喜哥,我不进去,怎么伺候官人呀?”索性说开了,只要能哄得里头那位高兴,她没什么好怕的。   福喜笑道:“您记性不好,怎么耳朵也不好?适才爷叫人都过来,您没听见?您就在这儿候着,我要是您,就把嘴闭了,免得吵着爷休息,不然治起罪来,可要多罚一重。”   黄乳娘不敢再抱侥幸心理了,连罚这种话都说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腾地跪下来,对着屋里嚷道:“官人,您怎么不叫奴婢进屋啊。奴婢心疼您,爱慕您。奴婢知道您不容易,您一个人,带着大小姐,您身边儿哪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官人,您细瞧就知道,奴婢生得不赖,奴婢能伺候好您的,您让奴婢进去,就让奴婢进去伺候吧!”   屋里没一点声息,可福喜仿佛都能瞧见赵晋震怒的样子了。他忙上前来,堵住了黄乳娘的嘴,跟屋里请示,“爷,怕脏了院子,要不带去院外罚吧。”   屋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嗯”。赵晋揉着额角,压抑着心底的滔天怒意。这么个下贱女人,竟然能顺利进府,在安安身边服侍那么久?   这种贱胚子哪里配伺候安安?不怕将她带坏了?   外头很快没了声息。   前院松树下,围了许多人。都是被从各自寝居揪起来的,大气儿不敢出,安安静静站成一排。   黄乳娘被推出来,适才挣得厉害,此刻披头散发满眼是泪,被堵着嘴,生怕她又说出不着边际的话惹赵晋不快。   仆役们惊讶地张大嘴巴瞪大眼睛。黄乳娘的模样,一瞧就知道她做过什么。   雪白雪白的身子,随着动作乱滚,这么娇美地模样,被众人一丝不落地瞧去。   她被反剪双手绑着,遮也遮不住。   福喜肃容跨出月洞门,冷然道:“大伙儿瞧着,这就是不安分的下场。”   一记板子火辣辣地落在黄乳娘娇嫩的背上,她嘴被堵着喊也喊不出来,差点疼得背过气儿去。   不等她缓过来,又一记板子落下来。   行刑的婆子训练有素,几下就把人打得血肉模糊。   黄乳娘昏死过去,被一桶冷水浇醒。她迷蒙地抬起眼,怔怔瞧着四周围着的、神色麻木的人,她哭得无声无息,她好悔。   福喜又道:“大小姐屋里的人,尤其要注意举止,教坏了大小姐,你们担待不起。行了,把她拖出去,叫她家里人来领人。”   黄乳娘气若游丝,早就挣不动了。一被人提起来,胸腔震荡的厉害,嘴一张就呕出一大口血。   她被拖出去,在赵府短短做了三个月工,因着升起了点不该有的心思,就此没了半条命。   赵晋决定着手替安安寻新的乳母了,首要条件就是不要年轻漂亮的,只寻踏实本分有经验的婆子,他发觉他对美人儿的容忍度越来越差了。   原来还能耐着性子哄哄四姨娘、香凝等人,如今却没谁值得他花费时间。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   怕安安着凉,现今是柔儿每隔几日就去趟浙州。   在青山楼,趁着赵晋不在的时候,瞧瞧孩子,陪她一小会儿。   安安长牙了,下牙床上冒出两颗米粒大小的牙齿,上牙床上只有一颗,笑起来就瞧得见,尤为可爱。柔儿教她说“阿娘、阿爹、舅舅”,她说不清楚,张开嘴“哦哦啊啊”的乱嚷,常常逗得大家哄笑起来。   赵晋今儿晌午跟郭子胜等人一块儿饮了酒,喝得有点多,因喝酒的去处离青山楼近些,就没特意回家去,本想上来洗个澡睡一会儿,才到门前,就听说大小姐和陈掌柜来了。   他俩现如今划清界限,没瓜葛没纠缠。一切为了孩子,只为了孩子,这么多个月过去,从来没照过面。   他在里间换衣裳,隔窗听见廊前的笑声,片刻福喜飞奔过来,喜滋滋地道:“爷,刚才大小姐喊了声爹。喊得可清楚、可响亮了!”   赵晋眉头一扬,喜形于色。他跨步走出几步,猛地想到什么,顿住了动作,“人走了吗?”   福喜知道他说的是谁,一时高兴,倒是忘了,这俩人不便照面的。   “还没,适才本是想去知会一声的,说您过来了,被大小姐的事儿一打岔,忘了说,小人这就去。”   “慢着。”   赵晋把他喊回来,负手立在窗前,隔着深长的走廊瞧着午后重宇的朱粱,“别去。”让她多跟孩子待一会儿。自打冬日安安不便出门,她得有十几日才会上门一趟。毕竟不便,隔着那些尴尴尬尬的过去,又要格外注意互不打扰。   福喜会意过来,心里替俩人着急,也惋惜。爷难得替人考虑,对陈柔,当真是没话说,仁至义尽之外,加上几番破例,和格外宽容。   可赵晋自己坐不住了。   前堂的笑声一阵阵传过来,那热热闹闹的氛围有种魔力,在使劲地将他吸引着。他怕自己忍不住走进去,索性披上氅衣,又出了一趟门。   他许久没去明月楼了,怕脂粉味酒气呛着安安,觉着那些女人不干净,自己也脏污得配不上抱着安安,他复杂的心理没人懂。   郭子胜等人跟他之间的情谊都是在酒桌上和风月场里深厚起来的。瞧他肯出来玩,郭子胜一高兴,替他把新来的姑娘都点了。   十几个娇娇嫩嫩的小美人,最大的都不超过十七,各色模样的都有,有江南来的文秀女子,有西域来的野性美人,还有身材高挑的北方姑娘,连脸颊红扑扑的乡下姑娘也有。   他点了个脂粉味不那么重的,只安排在旁倒酒。   玩到深夜,郭子胜等人各自搂着人去睡下。他靠在椅背上,望着脚底匍匐上来的姑娘,她浓眉星眸,瞧来有几分英气,才下海不久,处子身,尚还知羞。赵晋不动作,她也不大敢主动。   沉默良久,赵晋开口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谁把你卖到这儿来的?”   姑娘有点意外。这么个大财主,散了那么多银子,总不会就是为了来说话的吧?   但她不敢轻忽,忙在旁跪直了身子,“是奴的舅舅卖的奴,奴父母双亡,投奔舅舅,舅母容不得奴,说家里头的表弟因奴的勾引不肯读书,故而将奴卖到这楼子里,换了一百两钱。”   一百两。又是一百两。   乱世浮沉,人命何其轻贱。   赵晋俯下身,扣住姑娘的下巴,另一只手移下去,挑开姑娘颜色鲜亮的兜衣,居高临下瞧着姑娘的羞态,他眼底却没一丝欲与迷醉。   姑娘被迫仰起脸,瞧他目光森冷容色威严。   听他凉凉地问道:“若给你十倍银两,让你一辈子做个禁脔,你愿意么?” 第72章   姑娘的思绪飞速转换着。   这是什么意思?   出十倍银两, 就是一千两,买她出这火坑,只用伺候他一个, 这人样貌这么好看, 家底这么丰厚, 为什么不愿意?   做什么不比当花娘强?一双玉臂千人枕, 待得人老珠黄, 又兼之一身病痛, 这几日她在这楼子里已经看了多少这样的悲剧。   她怎么不想爬出火坑, 上岸遇着一良人?难道她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会妄想能做谁的正房夫人?便是个妾,哪怕是个奴婢, 也比做妓好。   她眼中溢出晶莹的泪花,仰头望着男人的脸,“官、官人的意思是……?”   赵晋松开钳住她下巴的手,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撑住左边额角,笑了下, 说:“好奇, 说说看?”   姑娘瞧见他这一笑,心弦霎时更被拨的乱了,她鼓起勇气凑前一点儿, 指尖轻轻捏住他海水纹的袍角,“爷, 奴愿意, 只要能脱逃此地, 便是一世为奴为婢也愿意。下半辈子,结草衔环回报爷的大恩。”   说这话时她是笑着的,可眼泪不知怎么顺着脸庞滑了下来。   堕入风尘,几经训教,她早就认命了,今晚被请出来陪客,她知道贞洁就将消失在今晚。从今后她就将正式迈入皮肉生涯。忽然有人,给了她这样一个希望,她怎能不激动,怎能不欣喜?   赵晋闻言,琢磨着她这几句话。   姑娘又凑近一点儿,脸颊几乎要触上他膝头,白生生柔嫩嫩的模样,原是好人家的姑娘,失了庇护被卖入风月场,此刻还是干干净净模样,妆容画的很淡,也没有熏香,他点了她时,就觉得她生得有些似谁。如今这么一瞧,连境遇也像。   他指头在膝头敲动,玉质扳指发出莹润的光。   姑娘垂下眼睛,紧张地等待那只手落在自己脸上。   却听上首的人又开了口。   “若赎你出去的人,也要你陪客呢?家中招待朋友,要你伺候枕席,也愿意?”   他问得这样奇怪,令她不由蹙了蹙眉。   她努力想像着那样的境况,脸色微微泛白。做了他的人,一切皆由他做主,能说“不”吗?   难道他要的不是妾侍奴婢,要的是家妓吗?   姑娘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想法。这很难,如果不过是换个地方卖笑……   玉色扳指光泽微漾,她眼底刺痛,闭目让眼泪落下来,灰心地想到,至少他这样的人物,来往的人也不会太差吧,如果是这样,她该不该应呢?   下巴被捏住,她尚未从深思中清醒,就被迫仰起头来。含泪的眸子对上那双冷漠锐利的眼睛,她心中蓦地一跳,在害怕的想要逃开、却又不忍心逃开的矛盾中煎熬。   “说。”他吐出一字,追问答案。   “愿、愿意,奴愿意!”她几乎是用尽力气,喊出了这句愿意。   他蹙紧眉头,生硬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姑娘伏跪下去,肩膀剧烈抖动,忍不住哭起来,她额头点地,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爷,求您救救奴,赎了奴去吧。”   赵晋没说话。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   姑娘伏地哀哭,她渴望被救赎。无比的渴望着。   赵晋抬手揉了揉眉心,今儿他醉的厉害,许久不饮酒,乍一碰,酒对身体的影响就格外被放大。   许久许久,他才道:“起来吧。”   姑娘满眼泪,一脸期冀,哀戚地望着他。她不敢起来,他不给个准话,她根本没法起来。   “回头着人送钱来。”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袍子。   姑娘眼泪碎成星星点点的喜悦,伏低身子连连叩首。“谢谢爷,谢谢爷,奴这条命,是您的,是您一个人的……”   赵晋嗤笑了声,“爷要你的命作甚?”   他有的是钱,救个人,就跟救个小猫小狗没两样。轻而易举的事,许是一句话哄得他高兴也就顺水推舟做了。   他提步要走,姑娘匍匐上前,牵住他袍角,“爷,您这就走?奴、奴……”   她想问问她现如今该怎么办。他什么时候来赎人,什么时候带她走?   赵晋勾唇笑道:“怎么,这就想伺候?”   姑娘羞得满脸红,想摇头,又觉得是不是该点头。   赵晋抽回衣摆,抬手按着额角,“不用了,你这姿色,爷还真没瞧上。”   姑娘顿住,羞红的脸,在他背影远去的过程中,一点点褪色成苍白的颜色。   ——   灯下,柔儿在看账目。   新铺子开张半个多月,投入颇巨,至今只收了三笔定金,远远不足以应付支出。   近来无论吃饭还是休息,只要有点空余时间,她就会翻出书本来瞧。在月牙胡同所学有限,赵晋的指点偏颇太过,多是为了闺房取乐,并非认真要她做个女学生。她去书局买了两本书,遇到不认识的字句,就请教孔绣娘,——孔绣娘原是好出身,父亲是个秀才,在乡里教书育人,半途家道中落,父死母病,为了活命,才来出卖手艺。她不仅会认字,听说还会弹琴,不过如今做了这行,大抵是没机会再弹琴了。   “阿柔。”   外头的人声打断了柔儿的思路,她站起来迎出去,门前一个穿蓑衣的人正在摘斗笠。   雪下得很大,腊月的天滴水成冰,饶是穿得厚实,手指也冻得有点僵硬,林顺用了好一会才把斗笠摘下来。   在夹棉长衫上抹了手,蹲下来打开一路拎过来的包袱,“你嫂子说你腿天一冷就要不舒服,给你缝了这个夹棉护膝。这是你哥托人给你买的参,让你熬汤喝的。再有这个,袖笼子、卧兔儿,都是干娘做的。还有包子,拎过来冷了,明儿早上你上锅热热,是饭庄斜对面那家你爱吃的包子铺的。”   他拿出好几样东西,说了好些话。   人也不往屋里走,就靠在门边儿一样样拿出来跟她说。楼上孔绣娘听见说话声,在楼梯上探头往下望,“哟,林大哥又来了?上回您给我们送的栗子还没吃完呢,这回是不是又带好吃的来了?”   林顺朝她点点头,打了招呼。孔绣娘咚咚咚步下楼梯,翘首张望地上的包袱,“咱们陈掌柜的,可真有福气,这么多人想着念着,又有林大哥这么个体贴人儿,三不五时就来看望。”   她打趣着二人,柔儿被她笑得有点尴尬。她如今主要精力都在新铺子上头,来回太远路又滑,有时就宿在店里头。家里人每每托付林顺来帮忙送东西跑腿,她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林顺以前会躲着她,现在不知怎地,一点点主动起来。有时无事也要往这边跑,也不吭声,扎进后厨挑水劈柴,替她把力气活都干了。   孔绣娘热情地招呼林顺进去喝茶,林顺瞥了柔儿一眼,能瞧瞧她他也就满足了,他摆手道:“不打搅你们休息了,我得赶紧走了。”   推开门,大雪像纸片似的,一重重往下落。门口堆积了厚厚一层银霜,适才林顺来时踩出的脚印这么会儿就被覆住了。   林顺抬眼瞥了眼阴沉沉的天色,叹道:“这么大的雪,怕是能压垮房梁。”他回身对柔儿道,“下回我再过来,替你们把楼顶上的瓦片固一固。”   柔儿朝他挥手,“顺子哥,不用了,有什么事儿我可以找东家帮忙,天气这么差,您别再奔波来送东西啦。”她过意不去,家里头没马没车,他要会欹县去问两老有没有要给她带的,又要从镇东头走到西头来找她,全靠两条腿在这冰天雪地里跋涉,她又怎么忍心。况且照她的本意,是不想多有接触的。男女之间想守住异姓兄妹关系,摒除过去的种种纠缠,说起来容易,其实做起来很难。柔儿不想彼此再消耗下去,她真的不想再耽搁他了。   回到小楼,她把适才林顺送过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在相应的位置,孔绣娘捧着绣绷子对她笑,“阿柔,你真有福气,林大哥这么踏实本分,又这么喜欢你,将来你们成婚,他得对你多好啊。”   柔儿苦笑,“阿衣,你别说这话了,我跟你解释过,他是我嫂子……”   “是你嫂子兄弟,是你哥朋友,是你爹娘义子,我知道啊,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喜欢你、想娶你啊。阿柔,你也不小啦,孩子也没在身边,独个儿这么单着,心里头不苦啊?你瞧我,我这是没法子,没选择,要是有个男人肯这么对我,我得多高兴啊。”   柔儿知道她难处,她娘常年要吃药,还有个在读书的弟弟,为了挣钱活命,耽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今年过二十,还没成过亲。倒也有人替她介绍男人,可也没碰着满意的,人家嫌她年纪大还要替她养家养舅子,她也嫌弃人家相貌丑各种毛病。   孔绣娘见柔儿不吭声,心里头替她着急,“阿柔,你是不是心里头还有你孩子她爹啊?林大哥样样好,你都不动心,除非你心里头,有个比他还好的人,心里装满了,也就盛不下另一个了,是不是啊?”   柔儿哭笑不得,“你说哪儿去了?我是心思没放在那上头,光顾着愁铺子里的事儿了。阿衣,你快别逗我了,成太太家的东西做好了吗?三日后人家就要来拿了呐。”   岔过话题,孔绣娘总算结束了对她和林顺的撮合。   柔儿把账本合上放回抽屉,翻了张人家描好的花样子出来,坐在桌前认真地临摹。   她会的太少,要学的太多,启程比旁人晚,用的功夫就得比旁人多。   如今偶尔会和金凤碰面,金凤也不藏私,她要问针线上的事,一样一样细细演示给她瞧。   柔儿其实很喜欢如今的生活,虽然不能日日陪在安安身边,但赵晋准她偶尔探望安安,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她是个容易知足,也惜福的人。   不会自怨自艾,只懂埋头使劲的过日子。   腊八节,家家要吃腊八粥。柔儿昨天熬了半宿,今儿起的迟些,一下楼,就见她欹县铺子里的学徒小红喜滋滋地站在楼下,“掌柜的,我师父问你今儿回不回,说要给你留腊八粥呢。”   为了这点事,萧氏不至于特地遣个学徒来问,若只是想给她留碗腊八粥,也可命小红直接带过来。明显是有事儿。   柔儿点点头,应道:“那你跟他说,我今儿傍晚就过去。待会儿你回去路上慢着些,我这有点零钱,你拿着,路上要是饿了,自己买点零嘴儿,给你师父也带包糖栗子回去,我记得她爱吃。”   小红高兴地收了钱,柔儿又留她吃了早点才放她走。   今儿生意突然好起来,从饭后直至未时,一直陆续有客进来。说是成太太家治宴,摆在厅里头的绣花挂毡惹眼,不少太太奶奶们瞧上了,都打听了是这家孔绣娘的手艺,特上门来光顾的。   进来越有五六波人,订出去一对儿挂帐。虽说利钱不多,这总算是个好的开端。   柔儿忐忑了许久的心,稍稍安稳了一点。   她算着时间,今儿本来要去瞧安安,说好在青山楼未初见,因生意耽搁了一会儿,晚上还得回去欹县,怕是时间来不及。   她咬牙在门口订了辆马车,天雪路滑,租车马的钱格外贵,为了见安安,怎么也得奢侈这一回了。   去到浙州城时,就已经申时了。她一路担忧,怕金凤等不及先带了安安走。   飞速在青山楼门前下了马车,正要冲进门去,忽闻身后有人唤她。   回过头,见是一顶雕花的轿子,里头坐着个美艳的妇人,“是陈柔吧?”   柔儿也认出了对方,“四姨娘?”   话音刚落,轿旁冲出个十四五的丫头,“没长眼睛吗?这是我们家主母奶奶,你喊谁姨娘?”   丫头气势汹汹,极是忌讳主母被轻瞧了。   尹氏嗤笑,“你给我退下,瞧把人家陈姑娘都吓着了。”   美目瞥向陈柔,温声道:“不过你确实唤错了,如今我可不是什么姨娘了,我夫家姓袁。”   柔儿不好意思地道:“袁太太,是我莽撞了,实在对不住。”   她听金凤说了,赵晋当时为了不牵连大伙儿,给了几位姨娘休书。这尹氏一天都没等他,一回到娘家,就开始大张旗鼓地相看,非常迅速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尹氏抿嘴笑笑,说“不打紧”,她打量着陈柔,又瞧了瞧她身后青山楼的额匾,笑道:“看来,赵晋对你挺好的?一脱困,就把你接回来了?”   陈柔心道这误会可大了,尹氏笑道:“没想到,最后所有人里,只把你留在他身边,还以为他这么大的牺牲,能感动卢疑霜呢,这俩可真是一对怨偶,有缘无分。陈柔,你还挺有耐心的,等到这会儿,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柔儿想说她没在赵晋身边,想说如今自己一个人也过得挺好的。可是,跟尹氏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人人都觉得她离开赵晋就是愚蠢,她难道要一个一个去跟人解释自己的原因吗?何况有些事,根本说不清。   尹氏笑道:“行了,你快去吧,站在这儿怪冷的,怎么连个手炉都没拿呢?赵家的下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伺候主子越发不尽心了。”   柔儿没解释,对她点点头,等目送她轿子离开了,才步入青山楼内。   安安穿着大红织金小袄,胳膊上挂着两只纯金如意镯子,刚被金凤哄睡着,安静地躺在小床上头。   柔儿轻手轻脚地进来,先在热水盆里泡暖了手,才走到床边摸了摸孩子的小脸。   金凤低声道:“还以为您今儿跟家里人过腊八节,不会来了呢,外头雪好像下的不小,怎么来的,冻着没有?”边说,边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递给她。   柔儿贪婪地凝视着安安,把手炉接过来,隔衣捂在脸颊上。马车速度再快,也得走一个来时辰,冷风从帘隙涌进来,整个车厢都是凉的。她也真觉得很冷,耳朵尖都冻僵了。   “今天生意忙,迎了几波客人,耽搁了时辰。今儿腊八节,府里只怕也有规矩吧?会不会耽搁你们回去,安安这一觉,兴许要睡到天黑了,你们怎么办?”   金凤道:“不妨事的,府里主子都不在,时间宽泛着呢。待会儿小姐醒了,您陪她玩一会儿。这几天总闹着要出来,多半是想您了,知道到外头来就能见着您。”   几句话说得柔儿心头微酸,忙转过脸抑住要迸出的泪。   能这样已经很好,她不能再奢望更多。安安认得她,记得她,能和她常常会面,她不能不知足。   柔儿想到欹县的萧氏,特地打发人来找她,不知为的是什么事呢。“我也不能多留,再过一会儿,我就得走。我给安安做了身新袄,要是赵爷同意,就给她过年时穿。这些日子府里忙,许是,你就脱不开身了吧?”   金凤轻声道:“不打紧,年节再忙,也忙不到大小姐屋里来,奴婢如今很清闲的,除了帮衬乳母哄哄小姐,什么都不用干。”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柔儿没能等到安安睡醒,时辰不早,她只能先行离去。   步下楼,立在大厅门前,瞧见外头的情景,柔儿简直惊呆了。   刚才还只飘着雪籽的天,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鹅毛般的雪片。   适才她登过的那级石阶,低的那一层已被雪掩盖住了。   街上行人只有零星数个,天色极暗,尚未至傍晚,一点夕阳光色都不见。   她朝外走,楼下那跑堂的上来劝,“陈掌柜,您还是再等会吧,雪下得这么大,路滑不说,马匹视线都给遮了,容易出事儿。”   柔儿谢过那堂倌好意,冒雪出了门,在巷口处找寻来时所乘的马车。   那赶车的汉子立在巷子里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冻得嘴唇都紫了,“小娘子,你可出来了,雪下大了,再不走,再晚就不好走了。”   柔儿道了声抱歉,登上车驶出了巷口。   从青山楼朝北去,雪越积越厚,到了北城门前,远远就见一大群被截停的车马。   “下车,都下车!”   像是要缉拿什么犯人,有十来个官差一人拿着幅画像,跟过往的行人比对着。   等轮到柔儿这辆车时,天色完完全全黑下来了。   城外的道不比城内,弯弯绕绕崎岖,也有不少坑洼石子,车夫越走越心惊,回头大声道:“小娘子,待会儿是个下坡,你听我招呼,必要时您得下来跟着车走一段,不然这么滑的路让马车载着人滚下去,麻烦就大了。”   柔儿点点头,“我省得了。”   又走出约莫一刻钟,车夫提示前头就是下坡路了,柔儿从车里爬出来,小心地随在车后走。   前方星火点点,依稀有人在前。车夫仰头瞧了眼,笑道:“瞧瞧,这准是下坡时没停住,出了事的。”   等走近了,车夫才觉出问题严重。适才出城时排在他们前头的车,几乎全部都停在道旁。有人大声向他示警,“前头过不去啦,大雪封山,回头吧!”   车夫一脸为难,“小娘子,这可怎么办?我一个人男人家,在外头将就一宿也没啥,可你……姑娘家家的,总不能在这荒郊野外冻一晚?”   人声鼎沸,有人骂骂咧咧抱怨着天气,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前头挡了路的车马赶紧让开。   福喜悄声靠近一辆雕金马车,道:“爷,那边车里,是陈柔陈姑娘。”   裹着雪片的寒风拂起车帘,赵晋侧过头,瞧见一张素净的侧脸。   大雪封山,前路行进不得,除非立刻有人凿冰开道,否则今晚她只能留在浙州。   前头挤成一团的车和人依旧在吵吵闹闹,天色越来越暗,有部分人知道等待无望,已经开始陆续折返。   赵晋的马车挤了条路出来,福喜随在车旁,忍不住又道:“爷,陈姑娘在浙州没旁的亲眷,要不……”   赵晋垂眼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过了片刻方道:“去把她,喊过来吧。”   福喜喜形于色,忙应道:“哎,小人去去就来。”他飞快挤开人群,来到柔儿车前,“陈姑娘,我是福喜!前头路断了,您这么干等着,不是法子,天儿太冷了,先找个地方暖和暖和,我派个人在这边等消息,路一通,就知会您过来,您看这样行吗?”   不等柔儿答话,那车夫就跳了下来,“小哥,您跟这小娘子认识的?那我把人交给您啦,今儿走不成,在这耗着,可真要冻死人,您带小娘子回城,我还能钻车里暖暖。”   福喜向车夫投去赞许的眼神,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把钱,“您辛苦,要不您也一道回城吧,找个车马行把车寄在那儿,再找个客栈歇一宿。”   车夫掂了掂手里的钱,笑呵呵道:“那就多谢小哥了。”回身朝车里的柔儿嚷道:“小娘子,您相识的来接您啦,您赶紧下来吧,回程的钱不收你的了,大伙儿都找个地儿避避风喝点热乎东西去吧。”   不给柔儿说话的机会,车外的人就把她的去处定了。   车夫急着找地方休息,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欹县。——实在也去不了,北边就这么一条道,道被封了,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   福喜笑嘻嘻地虚扶柔儿下车,“陈姑娘,您跟我们官人真有缘分,没想到堵个路都把您们堵一块儿来了。”   柔儿抬眼瞥他,福喜缩脖子挠了挠头,“陈姑娘您别瞪我,可不是我的主意,爷一听说您在车上回不去家,立时着急,这不,立马就派小人来请您了。”   柔儿抿了抿唇,回身嘱咐那车夫:“大叔,您等我一下。”   赵晋的马车驶过来,她也迎出几步,距他更近。   车帘内投下浓重的阴影,瞧不出里头有没有人,更瞧不出坐着谁。   他没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什么。福喜朝她挤眼睛,“姑娘,您快上车吧,外头多冷,里头炭盆烧着,又有手炉热茶,可暖和呢。”   柔儿立在车前,艰难地道:“多谢赵爷相帮,我过来是想跟您说声谢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车还在等我呢,那我就先行一步,晚上不必您费心招呼,我自个儿投店……”   “今儿腊八。”车里男人的声音听来十分低沉,醇厚的嗓音颇有磁性。   过往两人亲热时,他常用这把嗓子拖长了尾音唤她的名字。   “柔柔,出个声儿……”   “我们柔柔的腰,可越来越会扭了……”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睁眼瞧着,怎么这就羞了?敢做还不敢看?”   “爷要死在你身上了……”   那些旧日的回忆,一重重都蕴着昏暗的光和灼人的暖。哪似这一刻,周身刻骨寒霜,彼此拉开如今遥远的距离,每一寸骨肉都觉森冷。   他翻开车帘,露出半张脸,目视她道:“既都到了浙州,当陪陪孩子吧。”   说完这句,车帘就重新落了回去。   福喜连忙笑着补充:“就是,今儿大小也是个节,既然不能回去,总不是在浙州城里?不若瞧瞧大小姐,一块儿过个节吧。”他朝柔儿打眼色,示意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这固然对陈柔是种莫大的诱惑。能和孩子在一处,待上一整晚,她怎么会不愿意?可是,若是要她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跟他回家,……   而后,她又听见车内那把低沉的嗓音。   “福喜,去吩咐一声,晚上大小姐就住青山楼,送两个乳母过去。”   她的手在袖中捏成了拳,指甲扣在掌心,留下颇深的印子。她有点不敢信,赵晋仿佛知道她在意什么。   他没再说话,敲敲车壁,示意车马启程。   风刮在脸上,生疼。雪片一重重飞过,盖过漫山遍野,落在柔儿窄窄的双肩。 第73章   “小娘子, 适才那马车可是雕金宽厢的,又密实不透风,你咋不坐那辆, 非坐我这破的呀。”车夫边赶马, 边回头跟柔儿搭话。   城门前挤成一团, 适才出城时就盘查过一遍, 这回再想进城, 又要受一回盘查。   前头放行了几辆车马, 终于轮到柔儿这辆, 官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许进了!后头的车都停下,要闭门了, 想进城,等明儿早!”   车夫急的跳下车跟对方理论,“前头的不都进了,凭啥到我们这儿就要闭门?官大哥,您瞧瞧这是什么天儿啊,大雪封山走不出去,您又不让进城, 这不是要把我们冻死在这儿?”   官兵上下打量他, “你谁啊,敢跟官爷这么说话?戌正闭城门,这是上头的指令, 有意见,找大人们说去!去去去, 走远点儿, 再往城门口挤, 惹恼了官爷,仔细把你抓起来扔大狱去。”   车夫道:“您不能这么着啊,大伙儿要不是没法子,谁会这时辰还在外头受冻?官爷您行行好,通融一刻钟不成?”   后头涌动的人群跟着附和:“就是,把我们关在城外头,要是冻死了,你偿命不?”   行人跟官兵吵闹成一团,要是往日,老百姓绝不敢跟官差们争辩,前头封路阻住不能行,本就都窝了一股火,如今人多势众大伙儿一条心,倒生出了几分胆气。   城门内挤出个含笑的年轻人,躬身扯了下某位官差的袖子,“官大哥,打头那辆灰布帷里头坐的,是我们府里的姨奶奶,您帮忙通融通融,放个行吧。”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只银包塞到对方手里。   那官差有点吃惊,适才借着盘查的功夫,可把稍有些身份的都放进去了,瞧准了外头再没有紧要人,这才敢卯着关城门的,怎想到这么一辆不起眼的车里,竟坐着赵府家眷?他连忙堆着笑赔不是,“我们兄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赵家奶奶,福爷您稍等,小的这就办去。”   福喜笑道:“您受累,回头,请官爷们去青山楼喝酒。”   官差连连称谢,快步挤上前,在跟民众理论的那官差耳畔低语了两句。   原本那官差一脸不耐,绝不让步,听完同僚的话,立即脸色泛白。   他捏着拳头,被同僚扯着袖子拽到柔儿车前,“赵夫人,不好意思,小人们眼拙,不知是您大驾,您快请吧,城里头地面雪积了二尺厚,道滑的很,小人们着人护送您回金燕角吧。”   车里柔儿迟疑着,不知该怎么答这话。   刚闭上的城门敞开来,身后的马车没命地朝前挤,蜂拥朝里奔。   福喜上前解了柔儿的窘,“官爷们辛苦,就不劳动大伙儿了。陈姑娘,还是小人护送您到青山楼吧。”   默了许久,车内传出陈柔低柔的嗓音,“谢谢了。”   平头百姓斗不过官,说不给进城就不给进,说尽好话磕破脑袋也没用。赵晋身边一个小厮,随便两句话就能使动官差,城门前这些人会不会冻死,就在他一念间。这世道便是如此,只要你没钱没势,就只有任人拿捏的份。   柔儿知道自己斤两,今日不承赵晋的情,她只能在雪里滚一晚,她自己冻死也罢了,还得拖累车夫大叔一道死。   进了城,赵晋的车没走远,就停在道边。他掀开车帘,正跟人说话。   柔儿随福喜一进来,他目光就望过来。   跟他说话的两人回过身,其中一个扬唇笑了,“这么巧,又在这碰着陈姑娘了。一天遇着两回,看来咱们有缘。”   柔儿没法,只得下了车,上前与对方打了招呼,“袁太太,您们也是要出城的?”   尹氏拍了怕身边的男人,给她介绍,“这是我家三爷。”挑挑眉,小声笑道,“我丈夫,俊吧?”   袁三爷非常年轻,也就二十岁上下,穿一身水蓝螭纹袍子,披着与尹氏同色同质的香色斗篷,他转过头,朝柔儿拱了拱手,“这位是?”   尹氏抿唇睨了赵晋一眼,“是赵官人家眷,你不用认识。”   这话说的娇中带嗔,好像十分介意丈夫瞧了其他女人。袁三爷扬眉一笑,“好啦,总不能不跟赵夫人打招呼吧?那不是太失礼了?你可真是,什么醋都吃。”   俩人当街打情骂俏,一点没把围观的众人瞧在眼里。柔儿察觉到有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抿抿唇,抬起头来,隔着袁氏夫妇,朝他行了一礼,“多谢您……”   赵晋点点头,等袁氏夫妻斗完了嘴,才开口邀约,“若是暂没歇脚处,可往青山楼宿一晚。”   袁三爷笑道:“如此,就多谢赵官人了,本是今儿晚上就要走的,把客店退了,怎想到没走成?”   尹氏道:“这就是老天想告诉你,该在各处都买几个宅子了。”   柔儿瞧这三人谈笑自若,袁三爷好像对尹氏和赵晋从前的关系一点芥蒂都没有。赵晋和尹氏也都像没事人似的,相处起来不尴不尬,尤其从容。   柔儿不免反省,是不是自己太小家子气了。怎么她就做不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下大伙儿同行,目的地都是青山楼。尹氏瞧柔儿坐的是辆简陋车,打趣道:“赵爷什么时候待人这么小气了?失了镇远侯这座大靠山,莫不是家里头困难了,连个像样车都不给自个儿女人坐?”   柔儿想了想,决心还是解释两句比较好,“袁太太,我现如今已没跟着赵爷……”   福喜笑着挪腾到柔儿车旁,打断俩人说话,“陈姑娘,爷怕您受凉,喏,这手炉您抱着暖暖,还有这毯子。”   尹氏嗤了声,朝福喜丢去个“显摆什么”的眼神,撂下车帘坐回车里,不说话了。   路滑难行,车走得很慢。好容易到了青山楼前,柔儿掏钱给了车夫,两人约好明日上午在这儿见。后头袁三爷扶着尹氏,俩人紧紧贴在一块儿,不时还听见袁三爷提醒“脚下慢点儿”。柔儿对尹氏点点头,先一步进了小楼。   她适才回头瞧,没发现赵晋的车跟上来。他大抵也是想避嫌把?   福喜忙前忙后,吩咐人收拾两间上房。   柔儿瞧了眼外头,雪越下越大,适才她回来时车轮都直打滑,把安安接出来,合适吗?   福喜亲自提了一壶茶水,一桶热水送进来,“姑娘,您稍待,爷叫人接大小姐去了。”   柔儿道:“外头实在冷,不然……”   “您放心,保准冻不着大小姐,爷亲自吩咐的,谁敢大意?您稍坐,待会儿叫人送吃的过来,您先泡泡热水,暖和暖和。”   福喜转身要走,柔儿将他叫住,“福喜,今儿晚上,谢谢你啦。”   福喜嘿嘿一笑,“姑娘谢我什么呀?我这都是按照官人要求做的,您要谢,不若跟官人好好道个谢吧。”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姑娘,官人为人不坏的,过去有什么误会,您担待些,如今大小姐都有了,大伙儿都盼着您们好好地。”   说完,福喜行了一礼,离开了。   柔儿解开外裳,去屏风后头洗了脸手,今天她有点累。坐了一下午车,挨了一下午冻,这会儿进了暖屋子被热气一蒸,就头昏昏想睡。   隔壁传来细微的响动声,隔音不太好,能听见尹氏不遮掩的笑。   过会儿好像又争执起来,声音有点高。   柔儿靠在床沿上,上下眼皮直打架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她立即弹起来,一开门,就见门前杵着赵晋。   她怔了下,赵晋在她惊愕的注视下解开氅衣系扣,将怀里裹着的孩子抱出来,“我送安安过来。”解释着为什么自己会在这。   小家伙明显没受冻,被父亲用怀抱暖着,闷了一头汗。   赵晋身后跟着的金凤和乳母就笑着走上前,各自手里都抱着许多孩子要用的东西。   金凤还提了一只食盒,说:“府里厨娘熬的腊八粥,适才过来时在马车里一直用炭火温着,这会儿还热呢。”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我去楼下拿两只碗过来。”   赵晋抱着安安,挪步进了屋,把孩子放在榻上,逗弄了一会儿,回头瞥见柔儿还站在门口,他抿唇没吭声。乳母把带着的牛乳调好递过来,笑道:“今儿大小姐可高兴了,爹娘陪着一块儿过节,多好啊。”   柔儿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安安饮了一口牛乳就不肯再饮,在床上朝柔儿这边爬,嘴里呜呜哇哇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乳母道:“大小姐想要您抱呢。”   柔儿上前去,停在床沿边,安安伸出胖胖的小白手,笑着扑到她怀里。   金凤取了碗上来,身后还跟着端着托盘的堂倌。   一桌小菜摆放好,给安安也盛了碗腊八粥,金凤伏身请道:“爷,主子,大小姐,今儿过节,趁热吃碗粥,讨个吉利吧。”   柔儿横目去瞧赵晋,他靠在侧旁柱上,也正转过脸来瞧她。   乳母从柔儿手里接过孩子,先抱去了桌边。赵晋和柔儿都没说话,赵晋目光没有移开,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淡淡道:“不必了,我还有事。”   他站起身来。   灯火熠熠,面前的人熟悉又陌生,柔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直有种想要落泪的酸楚。且头脑昏昏的,一点也不清醒。   如果她足够清醒理智,也许今晚根本不会答应住到这里。   金凤有些失落,上前扶着柔儿坐过来,“姑娘,您怎么不留一留爷啊?”   喉腔发涩,柔儿见手边有茶,便举杯啜了口。   水入喉间,才发觉不是茶。浓烈呛人,是一盏酒。   她被呛得咳起来。金凤慌忙过来递帕子,给她抚背顺着气。   一触到她的脸,金凤惊呼:“姑娘,您怎么这么烫?”金凤去摸她额头,果然也是烫的厉害。   “您是不是冻着了?不行,这也太烫了,姑娘,您赶紧吃点粥,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柔儿心里责怪自己没用,身体弱成这样,不过是奔波了一点,受了点寒,就这么不争气,发起热来了。   难怪一直昏昏的不清醒,难怪身上没什么力气。   好在金凤不算外人,她也没矫情,吃了点东西,就上床躺着。   床褥很软,锦被很厚,她很快就睡着了。   ……周身一阵冷一阵热,好像在火里水里煎熬。有什么压抑着胸腔,难受得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熬人的梦中醒来。   帘外灯色昏黄,有个高大的影子立在床前,“你醒了?”   帐帘撩开,露出赵晋那张线条分明的脸。   有一瞬间,柔儿是恍惚的。   仿佛又回到月牙胡同的小院,回到她在风雪里立了半晚,等他心软回头那天。   她也是这样受冻得厉害。他为她操持着,请郎中,灌药,替她用浸了温水的帕子擦拭身子降温。最后把她整个儿丢进热水里。   他也一并跳进来,抱着她,进入。   无休止的,碰撞。   缠绵不断的,亲吻。   他说,“你乖些,好好听话,爷疼你,不会亏待你的……”   她哭着攀住桶沿,摇头求他不要了。她想要个温柔的拥抱,不是像这样,她要的不是这样……   ——   病中的人,卸下冷硬的铠甲,连眸光也变得软弱,赵晋居高临下望着她,尖尖的下巴,瘦瘦的手臂,细细的腰。她若是一个人过的足够好,岂会瘦的这样厉害。   他带走了安安,对她应该是个很大的打击。   适才郎中说的话,听来让人心疼。   “生产亏损了身子,一直没调养好,……应是操劳太过,又肝气郁结,情志不抒,……不单是风寒,身疾兼之心症,最好多加静养……”   陈柔撑着发烫的额头,避开他的视线,想起身,“安安呢?”   “乳母带着去睡了,你别起来了,等着,金凤去熬药,马上就过来。”   可,他为什么在这。   好像明白她疑惑什么,他又道:“郎中刚走。”   女眷见郎中,家里人出面陪着,他答的很自然,好像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   柔儿刚要开口,忽闻几声极短促的尖叫声传来。   她一怔,视线跟赵晋对上,气氛在接下来断续不止的喊叫声中,变得越来越尴尬。   更尴尬的是,隔壁那两人,他们还认识。甚至脑海中不由自主就浮现出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赵晋垂眸望着陈柔。   她那双柔软的唇,润泽,小巧。   他喉结滚了滚,心底有束小火苗,越蹿越高。   如果可以,他想亲亲她的唇。   还想……   也让她发出那种声音…… 第74章   赵晋发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沉了。   陈柔指甲扣在褥子上, 尴尬得指尖都抓痛了。   一抬眼,见赵晋怔怔望着自己。   他眸色深浓,辨不明情绪, 她说不上来, 总觉得今天他与往常不一样,大概是……格外好相处, 也格外的好脾气?   隔壁的尹氏原是他的女人, 他不在意吗?他不是最厌恶自己的女人与别人有染吗?她还记得当初, 为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是怎么待她的。   赵晋一直瞧着她, 瞧她迷离的眸色瞬间晦暗下去。他不知她怎么了, 本来软乎乎迟钝地坐在床上的人,忽然变得冷硬不可接近。   他心内煎熬着, 从没如此的煎熬过。   他将帐子挂在床柱垂下的金钩上, 顺势稍稍倾身, 两手撑住床沿,俯下身来。   距离瞬间拉近,柔儿从思绪中被惊醒,然后慌乱地发现, 他就在寸许间。   呼吸滚烫,这并不宽阔的床因他缓缓凑近的动作而变得格外逼仄。   越来越近, 柔儿揪着褥子,缩紧肩膀, “赵……”   赵晋伸指抵住她的唇,他高大的身形遮住她眼前所有的光线。   柔儿像被那指尖的温度灼了一下似的, 启着唇, 顿住了话音。   赵晋的手抚上去, 落在她额上,他牵唇道:“还是很烫,你觉得可还好?不舒服得很么?”   他句句关切,可语调太暧昧了,声音又低又哑,像呓语一般。指尖从额上滑下,顺势替她正了正领子,这动作也不免太亲近,不等柔儿蹙眉,他的手立即又挪开了,“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   如果他此刻俯下身,瞬时就能将她裹到怀里,吻她的唇。   他心内有根弦,一直在拉扯牵动,越绷越紧。   她怔怔的,发着热,有点逆来顺受的软弱。他一离开,光线就重新照进眼底。睫毛像蝴蝶翅膀,一下下扇动着,火光点点,朦胧昏暗。隔壁在激烈的纠缠着的小夫妻也渐渐归于平静。   赵晋牵过被子,替她盖在腿上,轻声道:“你到底多久没睡?郎中说你操劳太过,这么下去,底子就伤了……别这么折腾自己,得好好养着。”   他一直在说话,怕引起她的抗拒和不满,声音温柔的说她的病,劝她休养,他从没试过这样婆妈,抑或说,他从来没如此放下身段,把她当成一个需要用心的人来对待。   柔儿小声地说“嗯”,他这么温柔小意地,让她觉得不习惯,也有点煎熬。金凤怎么还不回来?“赵爷不用陪我了,我现在好些了,您忙您的吧,您这样、我挺尴尬的……”   她直言不讳,下了逐客令。   赵晋点点头,道:“那你先休息。需要什么,就吩咐金凤福喜,不要客气。”   柔儿说“多谢”,今晚麻烦他太多,说过不要牵扯,还是这样牵扯。   赵晋直起身,几步踱到门外。隔着门,他立在走廊上沉默。   他怎么了,这样懦弱,连亲个女人也不敢,碰都不敢碰。要是从前,非治得她哭着求饶。   摸了下额头,顺势靠近,几回都想倾身过去将她抱住,到底没敢动。   他鄙视着自己,正胡思乱想着,见堂倌提着两桶热水上楼来,“爷,您在啊,金凤姑娘药熬好了,马上就端过来。”   堂倌提着桶停在隔壁门前,敲了敲门,“袁三爷,您吩咐人要的热水来了。”   里头的人开了条门缝,伸出一只赤着的胳膊,把水依次提进去。   赵晋咬了咬牙。千言万语在心底汇成一个字,“操!”   他越发有种想要折回去,将她丢到帐子里好生教训一顿的冲动。   要不是担心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他定然早已这么做了。   一夜大雪,清晨的天仍是灰蒙蒙的,出城的道才通不久,就有不少行人来来往往。林顺脚步迈得飞快,陈柔一夜不归,孔绣娘急得去铺子里寻他,两人一块儿在镇上找了个遍,都没能把陈柔找到。大清早,林顺就去了趟欹县,萧氏说昨夜本约了陈柔见面,不知什么原因,陈柔并没回县里来。林顺登时慌了,眼前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去瞧安安没回来,要么是出了事。   他当然不希望陈柔出事,可她若是留在浙州不回来,会住在哪儿?那是赵晋的地盘,想到柔儿在那,他心里就煎熬的难受。   他一路赶到浙州城,在城门外听说了昨夜大雪封山一事。他先去了青山楼。他知道陈柔会在这里瞧安安。   天刚亮不久,青山楼还没正式开始迎客。林顺走进去,说要找自家妹子陈柔。福喜在楼上听见,忙迎了下来,一见是林顺,福喜脸都白了,还以为来的是陈兴,怎会是他?   昨晚爷刚跟姑娘说上话,难得没争吵没红脸,这人上来一掺和,这不添乱吗?   福喜赶紧上前来,堆着笑道:“这位爷,大清早的,人都没起呢,您有什么事儿,这么急?”   林顺道:“我找你没事儿,找我妹子有事,她在不在这,还望给个准话。若是不在,我去别处再寻就是。若是在,就请小哥通传一声,说我来了,要带她回去。我妹子一夜未归,家里头担心得很,还望小哥理解。”   福喜道:“这位爷,您有所不知,昨晚大雪封山,阻了路,姑娘在车上耽搁了一会儿,受了风寒,昨儿晚上才见的郎中,吃了药,这会儿没醒呢。您甭担心,我们家仆役多得是,好些人照顾着姑娘,等她好些了,自然将她送回去。现在她还没起身,我身为奴才,总不能这就去吵嚷,也望您多多包涵。”   林顺一听,哪里能不着急,柔儿着了寒,要见郎中要吃药,岂不病得很厉害   这奴才推三阻四不想他接陈柔回去,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不会是见她病了,姓赵的就想趁虚而入?   林顺站不住了,他拱了拱手,“对不住,实在念妹心切,您若是不方便代为通传,能否告知我妹子住在哪间房?我自个儿去喊一声就好。”   他说着就要登上楼,福喜连忙上前将他拦着,“哎哎哎,您别急啊,林公子,我劝您还是稍安勿躁,楼下等一会儿吧,您别、你别……”   林顺推开他,越过他冲上楼梯。   “阿柔,阿柔!”她病着,不知病成了什么样。他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守礼。   嚷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人,陈柔撑着身子要爬起来,被金凤按住,“姑娘,奴婢去知会一声,您别起来了。”   柔儿浑身没劲儿,竟有几分病来如山倒的架势。   她头疼得厉害,嗓子也干疼,金凤替她掖好被角走了出去,推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赵晋身后跟着抱着孩子的乳母,此刻正立在她门前。   林顺也瞧见了赵晋。   赵晋正在打量他。   两人身量相仿,他比赵晋年轻两岁,但瞧外貌,赵晋保养得更好。   不用相互介绍,只照个面,俩人都心领神会,知道对方是谁。   林顺瞧他一身妆花袍子,束着革带,扣金冠,一双凤眼狭长,斜瞧着人,目中似有轻蔑之色。   林顺沉默地朝前走,步子一瞬未停。   擦肩而过的刹那,赵晋牵唇笑了下,提步迈入屋中,还问金凤,“她醒了么?”   金凤瞥了眼林顺,低声道:“醒了,不过头疼的厉害,还昏沉。奴婢说了,叫她别忙起多睡会儿。”   赵晋“嗯”了声,笑道:“昨晚她累坏了,让她睡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林顺耳中就变了味。   什么叫“昨晚累坏了”?   见林顺看过来,赵晋笑意更深,“待会儿扶她起来吃过饭,叫她先别忙走,晚点我再过来瞧她。”   林顺额上青筋直跳,咬牙冲上来,一把揪住赵晋的领子,“你想干什么?阿柔跟你完了,完了!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趁人之危的混蛋!”   电光石火的一瞬,赵晋在躲开并制服此人,与受这一拳之间,决定选择后者。   一拳挥来,伴着侍婢们的惊呼声,赵晋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被打上左脸的一瞬,赵晋有点后悔。   ——未免也太疼了吧?   嘴角火辣辣的,一抹,指尖上都是血。   “顺子哥!”   柔儿肩头披着衣裳,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林顺气得手都在抖,一见她,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走,阿柔,我带你回家。”   赵晋眯了眯眼睛,视线落在柔儿被握住的手腕上。   他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可他笑得柔儿心里发毛。   “顺子哥,你误会了。”   她挥开顺子,走到赵晋面前,“赵爷,我顺子哥错怪您了,我替他向您道歉,您大人有大量,求您饶过他这回。”   她在替林顺求情。   她不关心他嘴角是不是坏了,不关心他是不是无辜被人打了,她只怕她的顺子哥要被报复,她怕她的顺子哥受到伤害,所以立即放低身段这么软声求他。   赵晋手在袖底握成拳,唇角扬起,笑了。   “爷若是不答应呢?爷从来都是睚眦必报,你知道的。”   林顺握她的手,握得多么自然。赵晋觉得自己昨晚才升起的那点爱怜之心,此时又全部都成了笑话。   她哪里需要他的怜爱呢。 第75章   “阿柔。”林顺有些挫败, 他适才确实是冲动了,明知赵晋是故意说那些话激他,他却依旧忍不住怒火对他动了手。   阿柔虽说没有责怪他, 可见她低声下气的为他去求赵晋, 比责怪他骂他更让他难受。   “有什么后果,我一个人担。”他咬着牙, 一字一句道。“赵官人要打回来, 或是要杀要剐, 冲我来。”   他走上前,在后扯住陈柔的胳膊, “阿柔, 请你别求他,行不行?”至少别为了他, 去低声下气求人。她已经够委屈了。往后的日子, 他只想她过得无忧无虑,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要欺负她,他第一个冲上去跟对方拼命。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他不想再失去第二回 了。   赵晋的目光, 落在林顺的手上。   他扯着陈柔的手臂,这双粗大的手, 赵晋瞧着恁地刺眼。他想握着刀,把这只手斩下来。   单是瞧着他扯着陈柔的动作, 就令赵晋心里翻腾着恶心和愤怒。他甚至在想,陈柔和他睡过吗?他进了大牢, 然后前往京城, 离开近半年, 林顺是个男人,是个喜欢陈柔的男人。面对着一个自幼就爱慕着的女人,且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耳边厮磨,笑语欢颜,他会不趁机揩油?   陈柔走得这样坚决,难道不是为了他么?   “顺子哥,你真的错怪了赵爷……”柔儿在向林顺解释,林顺今日一反常态,她从没见过林顺这样愤怒这样冲动。   赵晋咳了声,唇上渗着血,一咳嗽,鲜血又从嘴角淌下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   柔儿转头看见,心里有些不忍,她掏出帕子,递上去,“赵官人,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一夜未归,家里肯定急疯了,顺子哥是一时情急,我跟他解释了,是他错怪了您。昨晚多亏您相助,我才能有个地方歇息。今儿的事情,您能不能网开一面,不要跟顺子哥计较?”   她见赵晋眼神黯下来,好像有点失落,她忙补充道:“赵爷,您要是不解气,我……我替我顺子哥给您斟茶认错……”   林顺道:“阿柔,你在说什么?我不……”   “顺子哥!”柔儿喝止了林顺,生怕他又说出惹恼赵晋的话来,“求求你别说话了!”   这是头一回,打从出生头一回,阿柔这样喝斥自己。林顺怔住,舌根有点泛酸。   柔儿又递了递帕子,“赵爷,您擦擦……今天的事是我没做好,对不起了。”   赵晋睨着她那双手,紧紧攥着帕子,细细的指头泛着白光。她本来没这么白,初买来时是个黑瘦的土丫头。是他娇惯她,把她变成这么好的模样。   赵晋心里好一番挣扎,一边介意着她是不是琵琶别抱,一边又想她念着自己的好。   他攥住帕子,指尖掠过她白滑的手背。轻轻触碰一下,不等她警觉,很快就分开。   心底一闪一闪的,是隐秘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小火苗。   “罢了。”他露出苦笑,捏着帕子沾了沾嘴角。   手帕是棉布做的,质地柔软,上头绣着小小一朵栀子花。洁白纯净,像她。   “嘶……”从来不示弱,在大牢里被用刑时都要笑着骂人的赵大官人,为着嘴角上一道小口子,当着人前咧着嘴暗示自己有多疼。   柔儿果然关切地望过来。即便这份关切,更多是出于为林顺的担忧。   “就当我没见过此人。”他转过身,任金凤替他披上大氅,淡然说道,“你身子未愈,为病情着想,不宜劳动,最好安心休息……不过我也知道,你未必愿意。你家人……”他瞥了林顺一眼,“也未必放心。”   林顺眉头紧了紧,抿住嘴唇没有开口。   柔儿歉意地道:“昨夜叨扰,已经很抱歉,多谢赵爷好意,也谢谢您的宽容。”   她敛裙屈膝行了一礼。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赵晋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们。   要在从前,他必会十倍百倍的把脸上的伤报复回来吧?   还是说,她其实根本没真正了解过他这个人?   赵晋点点头,不再理会两人,一道朝外走,一道吩咐金凤,“先别带安安回去,免得她着凉,晚上我亲自来接她。好生照料,不可大意……”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柔儿松了口气,适才她勉强撑着力气,这会儿心里的紧张一松,立时又觉着有点晕眩。   她抬手按按额头,想着适才赵晋的那几句嘱咐。他待安安真的很细心,他也许不是个好男人,但他的的确确是个称职的父亲。   柔儿叹了声,回过头瞥向林顺,“顺子哥,也对不住你,让你们担心了。咱们走吧。”   林顺压抑着心底的酸涩,低声道:“你不再瞧瞧安安?”他知道安安是她的牵挂,若非为了孩子,她未必会来浙州城。   “不了。”柔儿摇头,“我怕过了病气给她,我这个身子,越来越不争气。”   她回身去床里拿东西,身上披着的袄子是金凤给她找的,她那件旧的昨晚睡着后,不知被谁扔到哪里去了。   回程车上,柔儿靠在车壁上不言语。她不是故意不想跟林顺说话,实在是精神不济。   林顺也没有开口,他笔直地坐在靠门的地方,替她挡着帘子缝隙裹进来的风。   他心里很乱,也很烦躁。   打了赵晋,一点都不觉得畅快。   他隐约觉得,陈柔离开赵晋,也许另有隐情,未必是感情淡了。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两人都还彼此牵挂、彼此关心,尤其是赵晋。旁人没注意,只有他注意到了,柔儿那条手帕,他擦了嘴角的血迹,然后并没有还过来,而是塞进了袖子里。   那么个人物,被人当众打了一拳,多么丢脸的事。他竟不追究,本来恼怒成那个样子,可是柔儿求了两句,他就偏放过了。林顺心乱如麻,他宁可赵晋还手,他宁可跟赵晋撕打起来,或是被他的人一拥而上的殴打,也比眼前的情况好得多。   阿柔会怎么看他。没有帮上任何忙,却一直在添乱。   陈兴说,要他主动,要他不要放弃。要他医好阿柔的伤,弥补阿柔的痛。他以为自己可以,他被劝服了,他不想失去,他开始主动。   可若是陈兴错了呢?若是陈家人都错了呢?   若是阿柔根本不需要他,若是阿柔其实心里一直还刻着那个人……   那他如今做的,不就是……给她添麻烦,给她压重担?   林顺握着拳,指甲扣进掌心,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柔儿直接回了欹县。拖着病体去了趟绣坊。——林顺怕家里人担心,没跟陈婆子和陈兴他们说及柔儿一夜未归的消息。孔绣娘知会他后,他一个人去的浙州找寻。   萧氏有点不高兴,说好了昨晚谈事,结果她空等了一夜。   柔儿不好意思地道:“昨儿遇到点事情,耽搁了。萧姐姐,到底找我什么事啊?咱们这么熟了,有事您直说就行。”   萧氏勉强一笑,把账本放在她面前,“阿柔,你瞧瞧近来的帐,都是乱的。说好了账面你管,生意上门也是你接待,如今你只顾着镇上的新铺子,咱们这边乱成一锅粥,你就不管了吗?你看看这账本,小红他们加上我,谁能做这个?新来的料子卖的也不好,你说是近来浙州最时兴的,可怎么没人愿意定这个?价钱又贵,压的货又多,我想找个人商量商量怎么办,一日一夜这么盼你回来,你自个儿算算,你多久没顾上我了?”   柔儿歉疚地道:“对不住,新铺子刚起步,人手也不够,所以我在那边时间多,照料这边的时间少。萧姐姐说的是,确实是我没顾到,今儿我把帐目都理一理,你说的那批新料子,镇上还是挺多人要的,若是县里实在卖不出,我可以拿到那边……”   “别!”萧氏打断她,“镇上的铺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店里的东西拿过去卖,赚了利钱怎么分?借用你们的店我是不是还得出一成用地的钱?阿柔,今儿我就直说了吧,其实这个铺子,我小姑子跟我说过不下十回了,想跟着我一起干。你要是真没工夫打理,我看不如你把你那半抽走吧,也免得牵扯你精力,耽搁你做镇上的大生意。”   萧氏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许是近来实在肩上担子压得太重了,她口气有点生硬,火气也很大。   柔儿连忙致歉,跟她解释着自己的不得已,“萧姐姐,我知道您不赞成我开镇上的铺子,一开始确实难,投入多回报少,但是长远来看,是有盼头的。我没跟您说,我原是想等镇上的铺子盈利了,分出三成给……”   “阿柔!”萧氏打断她,“就当我对不住你吧,我跟我小姑子说好了,我答应她了。你要是不愿意分出去,那我自个儿走也行,你把我那半的钱,十天内给我,我自己外头单干。阿柔,不是我不仁义,我记着你的好,记着你当初帮我接绣活,记得你当初鼓励我一起开店。你这份情,我是不会忘的,我自然也盼着你好,盼着你新店红红火火,赚大钱过好日子。可能咱们缘分浅,只能走到这儿了。你别怪我,也别恨我,阿柔,日子还长呢,以后有机会,咱们彼此串串门说说话,还和原来一样。”   柔儿见她态度坚决,显然是早做了打算,可是萧氏的情况她很了解,萧氏的为人她也是知道的,若背后没人撺掇和挑拨,萧氏绝不会做的这样难看,她有点担心,毕竟是一起走过来的伙伴,就算不在一起做生意了,她还是希望萧氏能有个好结果,“萧姐姐,您婆家不是一向待您有点……不太好?您之前日子过得什么样,难道您都不记得了?要不是走投无路,您也不会来找我介绍生意,您要不再想一想,咱们铺子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轨,若是突然分走一半,对彼此都是损耗……”   萧氏笑了,这一笑甚至称得上轻蔑了。柔儿有些吃惊,下意识住了口。   萧氏抬眼睨着她,“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婆家毕竟是婆家,哪怕男人死了,那也是我这辈子归宿啊,难道她们能骗我害我?”   柔儿想说,她们原本不就是害你?可萧氏的神色是这样决绝,很显然她不打算回头了。   萧氏笑了笑,到底念着几分素日的情分,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   若是她小姑子说的那些话给柔儿听见,可就真有点伤人了。   “嫂子,这店开起来,难道是靠她?谁不知道大伙儿奔的是你的手艺?你一个人干活,累死累活做绣品裁衣裳,眼睛都快熬瞎了,赚了钱,却要跟她对半分?凭什么?你又不欠她的,就是她过去帮过你,你给她赚这么多钱,还没还清?再说,人家不是瞧不上县里这破烂地方,攀高枝搞大生意去了?你一个人守着店,什么都是你管,你这么辛苦,她知道吗?她在乎吗?你这可真是替他人做嫁衣,里外白忙活!嫂子,趁着如今势头旺,你自己出来单干,原本赚十文,你只能得五文,要是单干,十文都是咱们自己的,不好?再说,你现在已经在带学徒了,一个个给口饭吃就行,现成的劳力,随便使唤,你还怕人手不足支应不起来?要我说,县里那些帮忙接绣活的妇人,以后也别便宜她们,嫂子,我是你亲姑子,我也会针线啊,你再带带我,教我做做那些难的刺绣,咱们自家人,不比便宜了外人强?”   起初她是犹豫的,可架不住对方天天来找她说,甚至她那个眼高于顶瞧不起她的婆婆,也上门几回,示意只要她肯跟带着姑子赚钱,就答应把她名字添回夫家的族谱。   萧氏是个很老实的人。她这一辈子就盼着有个安稳去处,丈夫死了,就跟婆婆姑子一块支撑家门。她渴望被承认,渴望受重视。   在婆婆小姑和陈柔之间做抉择,答案是很明确的。   生了外心的人,是几匹马都拉不回头的。柔儿很挫败,但又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   有道是疏不间亲,她只是外人,她没法替萧氏做决定,也没法左右萧氏的想法。   她只得苦笑道:“既如此,那就听萧姐姐的,这边我暂时顾不过来,您说得对,您费的心比我多,您瞧着分吧。什么时候宽裕,什么把我那份给我就好。”   萧氏点点头,“你等下。”   她回身去后堂拿了只荷包,很快转回来放在桌上,“喏,你数数。”   柔儿吃惊地望着她:“您已经都准备好了?”所以不是喊她回来商议,今天不管她同不同意,对方即便要跟她撕破脸也一定要分离。   萧氏赧然,被柔儿这样瞧着,她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可是那边催的太紧了,她也没办法。   “这是二十两银子,当初咱俩合伙,你拿了三十二两,我拿了十一两四钱,现在铺子里能动用的,一共二十两不到,我找我小姑子凑了点,才能给你这些。咱们从头到现在,一共盈利的数额大约是五十多两,你当初开镇上的店,借了三十多,这么一算,你当初出的本钱,这二十两加上你借走的我那部分,差不多抵了。自然,咱们还有压存的货,那批你说好的料子,都归你,那货价钱高,算算,跟其他普通料子基本持平了,我算账不太好,这还是我小姑子替我算的,你再想想,自个儿亏没亏,要是亏了,你再跟我说,我想办法给你匀出来。”   这种算法也令柔儿有点无话可说。闹到最后,真要这么难看么?   她默了会儿才开口,“既然萧姐姐想好了,那就这么办吧。铺子交了三年租,您接着在这儿干,大伙儿也不用去旁处找您了,挺好。那这钱我收着,待会儿我和我娘过来,把那批料子搬走。萧姐姐,虽说咱们不合伙做买卖了,但您将来若是有难处……”   “我有什么难处?阿柔,你好好顾着自己吧,别替我操心了,我有姑子有婆婆,你不用总是这样,用怜悯的眼神瞧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是处,是个没人要的蠢蛋。”萧氏别过头,抹了把眼睛,“你连孩子都被你男人抢去了,唯一能靠的,就只有镇上的铺子了吧?我自然没你有本事,没你聪明,没你那些能耐,我只是个本分的女人,跟你不一样,咱俩根本不一样。”   萧氏说完这句,就站起身,掀开帘子进了后堂。   她那几个学徒一直在旁大气都不敢喘,两个东家要分家,这气氛这样剑拔弩张的,他们都不知怎么是好。   柔儿怔了好一会儿,她没明白萧氏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合伙就不合伙了,至于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萧氏刚才里里外外的意思,好像说她不安分、不守妇道?   柔儿撑着桌角站起来,望着桌上那袋钱怔了许久。   萧氏在后堂捂住脸,扑在床上哭得很伤心。她也不想的,陈柔是个好人,过去俩人在一起做买卖,每一天都很开心。   但最近,她真的很累,怕陈柔有了更好的就不回来了,怕自己被丢下。她甚至希望陈柔镇上的买卖黄了吹了才好,她一边为自己生出这样的心思而愧疚,一边又怪罪陈柔不再和她一条心了。   且最近县里有些传言,也令她开始对陈柔有意见。   陈柔的丈夫根本不是外出做买卖去了,有人看见,某天清晨有辆非常华丽的马车驶到陈家巷口,里头坐着的男人,抱走了陈柔的孩子。   大家都在传,说陈柔是因为做错了事被大户人家休回来的。至于做错了什么,自然是不规矩了!   她原本就在疑惑为什么陈柔一个乡下女人,见识过那么多好料子,能说出浙州那么多东西的来历。现如今她什么都懂了,婆婆说,如果她继续和陈柔牵扯在一块儿,名声就跟着坏了。   她名声本就坏透了。丧门星,克夫,命硬。她背负着沉重的、烙到皮肤里的枷锁,一直以来真是太累了,她不想再多背负一重,她想安安稳稳的,寻个舒服的角落,过完这一辈子。   只能对不起阿柔了,她只能这样做。   陈柔离开了绣坊。   对面的康如虹一直目送她远去。适才萧氏有几声嚷得很大声,康如虹六识本就过人,自然听见了。   她睨着柔儿的背影,觉得这女人也挺可怜的。不过镇上如今都在传,说她过去有些事不太光彩,康如虹下意识就担心,会不会跟赵晋有关。   浙州金燕角赵宅里,赵晋正在瞧镜子。   脸上的淤伤淡了些,但仍有个明显的印。   林顺那下打得很重,常年做力气活的人,力量大的惊人。他牙齿没给打松脱,已算幸运。可是挨了这下,成效不算大,除了听了几句软话,没带来任何实际好处,他不由觉得有点亏。   “爷,爷!”福喜的声音从外传过来,赵晋咳了声,把菱花镜倒扣过来扔到桌上,然后站起身,踱步到书案后。   “爷,康大爷跟康姑娘来了,说给爷送点山货。”   赵晋蹙了蹙眉,摆弄着桌上的笔,半晌方道:“罢了,请进来喝杯茶。”   毕竟康家人是救过他的,以后也还要来往,他的货常年东西南北的走,也得有这样的人替他押送。   康如虹心不在焉地坐在花厅椅上,今儿她央她哥哥带自己过来,其实藏了些小心思,她固然想见见赵晋,不过比起那个,有些事她更想弄清。   赵晋缓步而来。穿身月色袍子,蓝绸镶边,腰上银带嵌蓝宝石。他穿颜色浅淡的衣裳,瞧来多了些文雅的气质,说话声音也温和,坐在上首让茶,“康公子是才从北边回来的吧?”   康如松道:“正是,跟北疆人换了些山货,特地送过来给官人尝尝,马上也要过年了,顺便来给官人磕个头道声吉祥。”   他说的客气,自然不会真磕头,他们跟赵晋有往来,赵晋帮他们养着康家堡的人,帮他们打通一些官场上的关系,他们对赵晋也有用,替他走南闯北护送东西,替他摆平沿途各处的土匪。   赵晋道“客气了”,闲话了几句,康如虹方挤了句话进来,“如今在欹县的生意也还好,多亏您照应,欹县虽说小,不过耍刀枪的人不少,我爹还寻了几个同道中人,没事儿就一块儿切磋。就是我无聊了些,原来还能瞧瞧对面绣坊的热闹,如今可冷清了,绣坊里头那个陈掌柜被挤兑走了,她也是可怜,最近镇上都在传,说她名节上头有些……不干净。”   赵晋端茶的手一顿,然后挑眼朝康如虹看了过来。 第76章   康如虹的吐字顿了下, 她心跳的很厉害,好像真相,就要在眼前揭开。   她硬着头皮说下去, 赵晋的目光, 始终盯着她的眼睛,他在无声的、带着催促之意,在等她说下去,“好像……是因为偷人、还是什么,总之名节上头、不清不楚……县里都这么传,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而她那个男人,为此生她的气, 还抢了孩子走……”   康如松简直莫名其妙, 他蹙眉道:“如虹, 你在说什么?”他瞧瞧康如虹, 又瞧瞧赵晋,倍感奇怪。一个乡下铺子的女掌柜, 偷不偷人,名节好不好,为什么拿到赵官人跟前来说?   赵晋垂眸,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端茶, 就是送客的意思。   康如松心里大为纳闷,这是怎么?妹妹几句不着边的话, 令赵官人恼了?   他站起身,“赵爷,那小人就不叨扰了, 赵爷什么时候得空, 往康家堡走走, 大伙儿都惦记您呢。”   赵晋微微颔首,示意下人送客。   康如虹抿唇,她还没弄清楚,不能走,否则就白来了这么一遭。赵晋不要她,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他喜欢的人,到底有多稀罕多宝贝,究竟好成什么样,才能得到他的欢心。   她不退反而近前一步,“赵官人,听说您近来,在外接了大小姐回来,不知生养了大小姐的姨娘,有没有跟着来?赵官人藏得这样深,是怕我们这些粗人,吓着了如夫人?”   她说的是句打趣的话,可紧蹙眉头面容紧绷,一点都笑不出来。   康如松觉得她简直是疯了,“如虹,你今天怎么这么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赵官人是你能开玩笑的?赶紧闭嘴,别乱说话了。赵官人,对不住,小孩子不懂事……”   赵晋坐在椅上,左手撑着额角,笑了,“怎么,赵某家里的亲眷,都得给康大小姐过目?”   他和陈柔的关系算不得什么秘密,他置这门外房,不少人都知道。俩人如今一个在省城一个在清溪镇上是为什么,外人不会犯糊涂来当面问他,大多都只在心里琢磨是不是他喜新厌旧,只要孩子不要娘。   他不太喜欢康如虹今日的做派,若是直接来问,他还有能欣赏这样的胆色,偏偏旁敲侧击不痛不快,那猜忌的眼神,欲说还休的意味,没得叫人心里头膈应。   康如松见他不高兴了,连忙拉住自家妹妹,打圆场,笑道:“舍妹口无遮拦,赵官人莫怪,回家我教训她。”他拖着康如虹要走,却听上首的赵晋开了口,“说起来,康小姐也不小了,姑娘家,还是早点成亲才能稳重。康家堡办喜事,记得派人来知会一声,赵晋人不到,礼也一定会到。”   他说着,对康如松拱了拱手,“康公子慢走,我就不送了。”   康如松怔了一息。一直以来,赵晋的表现都很得体,康家撮合他和康如虹,想进一步结得秦晋之好,彻底稳固两家的关系,他心知肚明,虽然背地里拒了康如虹的好意,但在外头,在康家人面前,他还是愿意留有余地,给康家几分薄面的。   今儿破天荒说了一句康如虹的婚事,这意思是,彻底没戏?而且赵晋适才的态度,似乎连他也不大想理会了。怎么他来示个好,却把事情办砸成这样?   福喜迎上前,有礼而坚持地挡住他视线,“康公子,康姑娘,这边请,小人送送您们。”康如松还想跟赵晋说两句好话,一抬眼,发觉赵晋此刻已背身走入了后堂。   康如松无奈带着妹妹离开,福喜将二人送到大门外,客客气气目送着他们上了车。   车里,康如松不可思议地望着康如虹,“如虹,你刚才做什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可真是不懂事,好好的,你惹他做什么!咱们大老远过来,是为了稳固咱们的关系,你可倒好,这下搅合得更僵了。”   康如虹涨红了脸道:“我不过有几句话想问问,那乡下女人……”   康如松叹道:“还什么乡下女人男人的,你是没听清吗?他适才那意思,是让我们赶紧把你嫁出去,你跟他彻底没戏了,你知不知道?你叫我说你什么好,糊里糊涂的,这么久也没见你勾上他,惹恼他你倒是挺在行的。咱们康家堡虽也不是非上赶着他不可,可你不是喜欢他吗?十五岁头回遇着他,就死活不肯嫁,家里头心疼你,这些年鞍前马后为他出力,为的是啥?你把自个儿的路堵死了,你说说,你能怪谁?”   康如虹心里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若柔儿是哪个官家小姐,或是富家千金,只怕她心里还好受点。赵晋瞧不上她,她还能自我安慰一句是门第之别,是出身不好,才令他们之间没可能。   可陈柔有什么啊?比她家差远了。   她怎么也是康家堡二小姐,难道比不得一个乡下女人?   况且,陈柔跟她相比,哪里漂亮了?   她不服气,当真不服气。那样一个女人,也能给赵晋生孩子。她却连接近他的资格都没有。她真的有那么差吗?知道赵晋和陈柔果真在一起过,康如虹受到的打击比当初被赵晋当面拒绝时还严重。   屋里,福喜悄声溜了进来,“爷,适才理了明儿要备的礼,单子在这儿,您过过目?”   赵晋侧身坐着,手拄在额上,他好像没听见这句。   在福喜准备提高声音再说一遍时,赵晋突然看过来,“欹县那边,如今有我们的人么?”   好像已经有很久,大伙儿不在他面前提起陈柔的事了,是从他接回安安,两人彼此没有来往后。他备下的那些负责护卫的人都撤了,暗桩也不再盯着。   原以为,再不会有交集。   “欹县?”福喜反应过来,堆笑道:“爷要是准许,明儿就派人过去。”继续护卫着,就说明爷还记挂。   赵晋揉揉眉心,却道:“不必了。”   福喜拿不准赵晋是什么意思,据他观察,爷跟陈柔之间,还是有那么点情谊的,毕竟生了个女儿。他们也都盼着他俩能好,爷这院子太冷清,有个人热闹热闹也挺好。   不过福喜转眼想起另一事,便暗暗叹了声,“爷,小人还想起一个事儿,明月楼的蛮娇姑娘,赎身银子已经备好了,您看明儿是小人走一趟,还是爷您亲自带着?”   上回赵晋从明月楼回来,叫备一千两,说要赎个人。他紧张了一阵,想到赵晋游戏人间这么久,都没试过赎个青楼姑娘出来,月雪香凝姑娘他们那会儿,也只是花钱在明月楼玩乐,他在这上头还是有分寸的,绝不会把这种女人弄进家里脏了血统。如今突然要赎人,难不成遇着个格外会伺候的,一时兴起,想纳回来了?所以福喜问他要不要自己带着银子去,若真是瞧上的人,献献殷勤,叫她念着自己的好,也是一种手段。   赵晋抬头瞥了眼福喜,没好气道:“你差事是越做越差了。”   福喜笑嘻嘻跪下来,“爷,小人这不是仗着有您的宠,才敢多嘴问一句。”   赵晋端茶饮了两口,慢条斯理地道:“赎出来,给她点银子,让她爱上哪上哪。”   福喜一怔,敢情没瞧上啊?这是被人哄两句,心情好,所以就这么撒银子?   ——   赵晋一句吩咐,自有底下人去替他把事情办妥。   午后的明月楼,宿醉的姑娘们好些都还没醒,赵晋要给蛮娇赎身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得众人睡意全无,一个个都爬起来聚到蛮娇屋外。——蛮娇甚至还没有单独的居室,她和另外两个女孩挤在一间。   鸨母笑着从福喜手里接过银子,“哎哟,真没想到,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赵官人从我这儿赎人。没成想蛮娇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如今赵府太太不在浙州,进了门,跟爷两个恩恩爱爱还不用立规矩听训,可把我们楼里的其他姑娘羡慕坏了。”   姑娘们围在旁边,有替蛮娇高兴的,有艳羡的,有不屑的。雪月心里不是滋味,悄悄退出人群,回去了自己房里。   侍婢柳儿斟茶过来,“姑娘,你是不是也瞧不懂,赵官人什么好姑娘没见过,怎么就瞧上蛮娇了?若说是喜欢,那晚蛮娇初接客,赵官人也没留下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要赎人了?”   她服侍日久,知道雪月心里有赵晋,可有归有,大伙儿都知道这是男人的逢场作戏,哪有几分情真,赵晋瞧着好说话,其实最是冷酷无情,她从来不敢奢望,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怎么想,才没多久,就被个刚冒头的新人拔了头筹?   雪月城府颇深,不高兴也不愿意被人瞧出来,她扬手比了个嘘声,笑道:“别胡说,叫人听见,以为我这个老人儿吃新人的醋呢。蛮娇年轻娇嫩,可不像我,老啦,赵官人喜欢她,那不是挺正常的事儿?男人哪有不贪新鲜的?”   此刻,那个贪新鲜的男人赵晋正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拿着卷书,口中道:“闺女你看,这是孙子兵法。”他照着念了几句,又问,“听懂了吗?”   旁边金凤忍不住笑,男人带小孩,可真是要多笨拙就有多笨拙。适才大小姐闹着要见亲娘,乳母加上侍婢们,再加上赵晋,轮番的哄,半晌也没哄好。   此刻安安哭声小了,又闹着不叫坐着抱,非要她爹把她托在手里来回走。   金凤没想到,爷也会有这么耐心的时候。   赵晋瞧适才哭闹不休的孩子终于安静了,他也跟着舒了口气,近来他要忙生意又要四处收送年礼,在家的时候少,不常在安安身边,安安近来就不怎么亲他,今儿还是好说歹说哄了半天,才肯给他抱一会儿。   算算日子,很快又要到了跟陈柔约好,去青山楼瞧孩子的时候了。   再过三日就是腊月二十八,转眼就要过年。今儿这个年节,注定赵宅是萧索无趣的了。往年虽也冷冰冰没什么年味 ,可到底人多,底下人各个院子去串门磕头讨喜钱,热热闹闹也是一天。   除夕清晨祠堂祭祖,后半晌回来宴请同族,到了晚上,守岁的人就他跟安安两个,现在想来,都觉得有些凄凉,等到了那日,说不定心里更落寞成什么样。   赵晋瞧着怀里的孩子,心想,也是时候添个人,暖床作伴、照顾安安了。他是个男人,总不能一辈子耽在内宅,生意上的事还得顾,要保长久兴旺,需做的事还不少呢。   安安睡着了,赵晋在水月轩陪她良久,夜深了,才轻手轻脚地放下帐子回去前院。   他沐浴时靠在浴桶边闭上眼睛。   恍惚做了个梦。   那是个黄昏,门窗虽闭着,可隔着层窗纱,也有金色的阳关照进来,在地毯上留下菱花窗格的影子。   已经做了一回,女人软乎乎的贴着他,他想起身去拿杯茶给她饮,——适才又哭又闹又求又叫,嗓子都哑了。   才离开枕头两寸,就被人在后攀住腰。姑娘哭哭啼啼地道:“爷别扔下我……”   她不清醒,脸烫的厉害。身上也染了一层淡粉,脖子上烙着小朵的红色印子。   他回身瞧见她这样,心里就又起了涟漪。   姑娘顺从主动,勾着他脖子不放,小声小声的啜泣,还一声声求他别走。   她吓着了,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宁可摔断腿也要跟着他。饶他无情若此,也难免有些动容。   这是个全心爱着他依恋他的人。没有他的庇护和宠爱,她就会像失去了水分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   他本来很生气的,一个转身的功夫,回来就见她跟人握着手。虽然他知道,定然不是她主动的,她不是那种妖媚不规矩的女人。可他还是不悦,想给她尝尝教训。   他叫她去陪那人喝酒,本是气话。   他在气头上,若是她能服个软,态度好点儿,他未必不原谅。   可她没解释,挪过去,直接坐在那男人腿上。   赵晋还记得当时余光瞟见她跟崔寻芳喝交杯酒时,自己的心情。   像是刚上身的一件簇新的白衣衫,莫名被人甩了一身污泥。像是才得的一块无暇玉,被人用锤子凿烂了,然后把碎掉的美玉胡乱粘起来还给他。   他望着戏台,一句戏文也没听进去。   因做了许多年多余的人,他很忌讳,旁人待他是不是足够看重。   他不是个完美的人,他脾气真的算差,这些年心里头藏的事太多,不能随意对人说,他需要自我消解,自我调节,也需要个发泄的出口。所以偶尔处理不好,在旁人瞧来,他就显得喜怒无常,异常的难以捉摸。   知道她逃出来,没跟崔寻芳走,那一瞬的心情是什么样,他也还记得。   虽说她的分量,还不足以影响他太多。但一个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且还要继续相处、并不惹他厌烦的姑娘,为了给他守住清白,几乎连命都不要,他是个男人,遇到一份这样忠贞不二的情,岂会没半点感觉?   他说着绝情的话,可心里那块筑起来的冰墙,早就在她一声声哀求里融化了。   他甚至生出一丝颇可笑的想法。   他想告诉她,不用怕,他不会扔下她,今生今世,只要她不兴风作浪,他可以待她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那一刻他的心,是真,也是热的。   他拨开她额上的乱发,俯身吻下去。   ——凉凉的空气,令每一寸毛孔都战栗着。赵晋醒过来,他没在床上,是泡在水里。没有阳光,没有女人。他孑然一个,做了这样的梦。   他没想过,自己会有一日,在独处的深夜里想到陈柔。   他会放不下,也许是因为他不甘心。   不甘心被戏耍,也不甘心是她先说再会。   更不甘心,他还没准备放手,她就决然而高傲地离开。   腊月二十八,柔儿来浙州瞧安安,顺便要去几家绸缎庄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布料。   谈完事,回来得有点迟,青山楼大厅里坐满了人,她移步往楼上走,却被堂倌拦住,“陈掌柜,今儿不巧,适才家里头来人,叫告诉您呢,说今儿大小姐那边不太好,不能来了。”   柔儿正要追问,安安是怎么“不太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门前驶来一辆车,赵晋穿着一身玄黑绣金袍,步下车,被福喜等人簇拥着,阔步朝里走。   照了面,他朝柔儿点了点头,也不需寒暄,径直朝楼上去。   柔儿听见他吩咐福喜,“待会儿请个郎中,直接带过去。开什么药,回头拿给我过目。”   柔儿心里一紧,堂倌说,安安病了,所以今儿来不了。到底生的什么病,病得厉不厉害……   她追上前,鼓起勇气唤住他,“赵爷……”   赵晋转过脸来,颇诧异地望着她,好像没想到她会追上来搭话,柔儿被他瞧得不自在,垂眸清了清嗓子,“我是想问问,安安她怎么了,是着凉了还是旁的什么病症,要不要紧。”   赵晋叹了声,垂眸抑住眼底的光色,尽量让自己声音听来平静温和,他说:“你进来,坐下说罢。”   也不等她回话,踅身就朝楼上走。 第77章   赵晋靠在榻沿上, 坐的很随意。手掌搭在膝头,指头轻轻敲击,福喜侧目瞥了一眼, 知道自家主子心里远没看上去这般轻松。   柔儿在门口立着,想了想, 才提步跨入。   赵晋膝头的那只手掌收成拳,抓住了袍子, 很快又舒开, 抬腕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福喜抿嘴含笑, 抱了只软枕放在椅背前,道:“天儿凉, 姑娘靠着垫子, 软和又热乎。”   赵晋挑眉瞥了眼福喜,到底是伺候人的,心细周到,他就想不到这上,他待人好, 要么给钱, 要么送礼, 这种生活上的细微温柔,他很欠缺   柔儿道了声谢,上前挨着椅子边坐了,背脊挺得笔直, 昭示着她的不自在和紧张, “赵爷, 安安她要紧吗?”   赵晋接过福喜递来的茶, 答非所问,“试试看,店里新配的杂茶。”   柔儿按下焦急,抿了口茶水,茶不是明种,是苦荞荷叶大麦混作的茶底,沁在舌尖有抹苦涩的味道。屋里炭火烧的旺,南边窗开了半扇,柔儿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热的背脊都渗出了汗意。   她远道而来,穿得厚实,中衣外套了件短袄,外头又是夹棉罩衫,还披着厚棉斗篷。走一路本就热,进了屋就更热了,想解掉斗篷却又不能解,只能独自耐着不舒服。   她不是太有耐心,事关自己的亲女儿,又有哪个做娘亲的能不急。她将茶盏放在手里握着,隔着缭缭茶烟瞧向赵晋。   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子,雪白地绣碧蓝松针的中衣袖子露出一截,和手上的玉扳指辉映着莹润的光线。   他背窗而坐,冬日温柔的天光笼在他周身,将他硬朗的轮廓镀了一层柔和的辉晕。   他在柔儿的注视下开了口,说:“安安无碍,夜里有点着了凉,咳了几声。”   柔儿紧张地攥住袖子,“不打紧吗?上回也是着凉,吐得厉害,肚子也疼,一直哭,什么也吃不下。”   赵晋把玩着桌上的杯盏,垂眸像自言自语,“小孩子家,病了,格外爱娇。乳母把她抱在手里,她挣得厉害,对着门口闹着要出去。”   他终于抬起眼,没给柔儿逃避的时间,视线撞个正着,他一字一句道:“安安想你。莫如,你陪她几天?”   柔儿倒是想,上回说要一起过腊八,结果她发烧昏睡了整晚,根本没工夫理会孩子。她日日煎熬,数着日子盼着相见,今日好容易能见,却又赶上安安不舒服。他说要她陪孩子几天,并非她不愿,而是不能,是她不能留下。除非他肯答应,容她带走安安。可他又怎可能答应呢?   赵晋道:“这几日我不在家,要去云州要笔帐,多则七八日,短则三两天,安安不舒坦,最好别折腾来折腾去,你说呢?”   他问得含糊,说的委婉,可是背后的意思,柔儿听懂了。   安安需要人照顾,需要她,生病的孩子不宜挪动,那只有她去?他不在家,她就可以住到他家里?   柔儿心道这哪行。就算他不在,那也是他的家他的府上啊。从前俩人关系亲密时,她都没能住进那个院子里,现如今却搬过去小住,这算什么事?况且她总不能,一来浙州就留下过夜不回去,这叫家里人怎么想?   赵晋瞧她脸色微僵,知道她大抵不会同意,他站起身,将刚卷起一角的袖口展开抚平,福喜上前递过氅衣,披在他肩头。   事情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他就一副忙着走的模样。柔儿站起身,抿了抿唇,道:“赵爷,能不能把孩子接到这里?”   她知道这样也不好,大冷天,怎么好来回折腾个生病的婴孩。   赵晋果然蹙起了眉头,“不大好,她年幼,身子虚。”他瞧她眉色惶急,知道安安就是她命脉,他牵了牵唇角,然后将眉蹙得更紧,“陈掌柜确实不方便,无碍,家中自有奴仆照拂,我便不在,安安也必无碍的。”   他说完,回身嘱咐福喜:“眼瞧着要过年,我若是赶不回,届时族里上门要开祠堂,你全权代表我处置着。再有金凤那边知会一声,来往送年节礼的人家,好生招待着,记好名册等我回来过目。”   边说,边朝外走。福喜点头应道:“是,爷您放心去,有小人们替您照拂着大小姐呢。”   柔儿一脸愁容。大年下的,他府里定是忙,如今未有太太姨娘们料理后院,没个主心骨,金凤原是贴身照顾安安的人,也是她最放心的,若是金凤也忙得没时间,赵晋又不在,其他人会不会含糊?   赵晋已走到了走廊尽头,提步迈下一级台阶,柔儿把心一横,追上两步,“赵爷,我能不能去瞧一眼安安?”怕他误会,连忙又加了一句,“只瞧一眼就好。”   赵晋转头瞧过来,温笑道:“有什么不行?福喜,照应着点儿,楼梯窄。”他瞭着她穿绣鞋的脚,道,“你脚下慢些。”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门口停着适才赵晋乘的那辆马车,店里的管事捧着一只木盒,弓腰候在车前,“爷,数目点算好了,这是一万两银票。”   赵晋点点头,福喜上前把银票接过,柔儿这才明白他今儿为什么来青山楼,原是来支银子的。   赵晋正要登车,不知想到什么,停下动作回过身,“陈掌柜,上车吧,不然等你走到赵家,天都黑了。”   柔儿正要开口,他又道:“您今儿晚上还得赶回去不是么?我这儿也颇多事,回到家换个衣裳就得走,怕是不能多陪您了。”   他一副光风月霁心怀磊落的模样,倒让陈柔觉得自己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赵晋率先跨上车,帘子撂下,整个人就落入了黑暗当中。   他闭目听着外头的动静。福喜不愧是他心腹,客气中带着些许催促之意,“陈姑娘,爷跟您一样,也急着回呢。”就差把“快点上车别耽搁时间”这几个字直接吐出来了。   柔儿点点头,她有些泄气地想,有个孩子牵扯着,想彻底没来往谈何容易?也许她应该学着四姨娘,即便过去再有怎样的纠葛,过去了就是翻篇了,再见面,谈笑自若,坦荡从容,该怎样就怎样。她又何必纠结那些东西,她名声不坏也坏了,今后也没准备再嫁人,她想见安安,对方又准,在这别扭些什么呢?只显得小家子气罢了。   福喜掀开帘子,摆好梯凳,柔儿提着裙角道了声“劳驾”。   她落入车中。   动作很轻,坐在了右侧的座上。   帘子遮去了大片光,只隐约能辨出对面一个隐约的轮廓。   他的车很宽敞,两座之间隔着一张矮几,上头点心茶水,泥炉书卷,一应俱全。   对面递过来一只手炉,柔儿没接,他也没坚持,收回手自己将手炉握着。   车轮滚动起来,他开口说话,“听说你镇上的生意不错,前段日子刚流过来的一批西域纱罗,你进了不少?”   这批西域纱罗,就是萧氏觉得不好卖价又高的。   质地稀松,织的不密,容易皱,也容易破,不大适合欹县百姓,除了个别尤其爱打扮的姑娘家,多数妇人不会买这种面料做衣裳。   她在镇上的铺子也进了一批这料子,堆压在仓库里,不若常见的丝绸锦缎卖的好。   说生意上的事儿,还能打消彼此沉默时空气中流转的尴尬气氛,柔儿接口道:“我瞧颜色艳,普通染料染不出这样的色彩,往往要加上对色的绣花或织纹才能达到同样夺目的程度。不过没想到卖的不好,一起做买卖的同伴很担心,怕销不出去滞压。”   赵晋笑道:“不妨事,给点耐心,等立了春,这料子就能脱销。你若不放心,找吉祥楼,叫他们替你把货底消化了,就是可惜,开年你就知道了,能卖得好。”   他声音愉悦,身子朝她方向倾过来,低声道:“这是跟你私下才能说,宫里头有娘娘喜好这东西,如今外头的风潮就是这样,但凡是宫里头的人喜好的,就有无数人效仿,夫人太太们跟着起哄,连带民间也紧跟着,即便不能达到奶姑娘们那样的奢华程度,能形似也是好的。”   柔儿琢磨着这几句话,深以为然。往常来买东西的姑娘们,问得最多的就是京城现时兴着什么。   她原本以为,赵晋手上生意多,多数是顾不过来的,只得请管事们费心张罗。她没想到,他竟是个懂行的,且还知道什么季节什么好卖,知道市面上流行着什么。   “依我之见,”他又凑近些,声音忽远忽近,拉扯着柔儿的鼓膜,“趁着清溪这批货的风头还没起来,你寻个可靠人,得眼生的,把周围各家这种料子都收过来,他们为求脱手,必然会让利,你暂先屯着,等开年一暖和,你占镇上独一家,届时他们想分一杯羹,得瞧你脸色。”   柔儿没想过这个,她安安稳稳做生意,只想尽可能将上了门的客人留住了,至于如何跟人争地盘抢生意,她没想过。抄底价囤货大发一笔横财,这种事她更没做过。   赵晋做的都是独家买卖,旁人学不来也抢不走,他站得比人高,眼界也开阔,又有京城的关系,做生意上头,他的的确确是个好手。外人想求他点拨几句,怕是都没这个机会。   柔儿思路被他引着走,丝毫没发觉,他已经离得这样近了。   赵晋鼻端嗅着一抹馨香,淡淡的。也不是香,是种奇异的,非常诱人的味道。他嗓子发涩,喉中咕哝了一声,好在这一声只惊动了他自己。   他抬手轻轻的,在她鬓边拂了下。柔儿诧异地望过来,他摊开手,将空荡荡的掌心给她瞧,“沾了东西……”他说,轻轻一吹,把本就瞧不见的“东西”吹得更瞧不见了。   赵晋近在咫尺,他温热的呼吸仿佛都能令她直接感知。他抑住想要拥住她,亲吻的欲望,抬眼深深凝着她,用发紧又醇厚的嗓音道:“陈掌柜……”   “要是你愿意,等我回来,咱们谈谈?”   “我有些话,想好好跟你说。”   “怎么样?” 第78章   说说话, 说什么?   除了安安,还有什么能说的吗?   他眼眸中一点点漫上来的情愫和热涌,在黑暗中并不分明, 她只觉得眼前这人越发模糊得令她看不清。   她越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就像他也并不了解她一样。   柔儿默了片刻, 垂下头苦涩一笑,“赵爷想说什么, 不若就现在吧。等您回来时, 多半在家过年节, 不大方便。”   赵晋坐回位置, 靠在车壁上撩起帘幕,侧着脸的上勾了抹情绪复杂的笑。   他想说的, 不能醒着听。   连他这个要倾诉的人, 也不能是清醒的。   也许需要有壶酒,彼此对饮,喝个半醉,也就容易了。   “也没什么。”他笑说,“想告诉你, 赵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你想见安安, 尽管去。”   在她开口前,他又道:“其实不必拘泥什么关系,什么礼,我这样的人, 有什么好讲究的?大家都是生意人, 就不讲高门大户那套了。再有……”   他顿了顿, 转回头认真瞧着她, “想跟陈掌柜说声对不住,过往的一切,叫你担惊受怕,没一日安稳,没给你过什么好日子,害你差点一尸两命,说真的,午夜梦回,我想到这些,挺后怕的。”   柔儿攥紧了身上斗篷毛绒绒的滚边,赵晋这几句剖白有点吓着她了。   赵晋压低声线,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更显沉稳真诚,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垂眸道:“我常常想到那天晚上,也是这么一个风雪天。我一个人骑马狂奔在不见人影的街上,听着马蹄声一声一声的响,耳旁是冰凉的风一道一道的刮。我身上伤势没好,骑着马,用力太过,腿上那个伤,一直在淌血。可奇怪的是,当时我竟一点也觉不出冷,也觉不出疼。我这个人,一向过惯了好日子,别说这么重的伤势,连割破个手指头,也能叫家里头上下大惊小怪围着转的。我都习惯了,凡事只管自己高不高兴,乐不乐意。可我推开那扇门,看见你的衣角。那一瞬,很奇怪……我腿上流血的伤没有疼,疼的是这儿……”   他握住她的手,扣在自己心口处,“这里,隐隐的,撕扯着,像要碎掉一样。你知道吗,这种感受对我来说,特别陌生。我当时心慌气短,几步路,走得好生艰难。我怕啊,怕来迟了,怕你已经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他将她的手捏得很紧,紧紧的贴在自己心上。“我不是想你为难,或是哄骗你什么。时至如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并不全是交易。我怕以后时日长了,我忘了说,你也不想听了。我不求什么,没有任何目的,所以你不必担心,也不必为此有什么负担。可能是我憋闷太久,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所以格外的,想让你知道。也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他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   柔儿缩身靠在车壁上,拉远和他之间的距离。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如今再说曾有旧情,能改变什么?   即便他是真的用过心,即便他是真的疼她的,又能如何?她心里的屏障已经坚不可摧,她那些泛滥的感情早已收归,好好藏在尘封的角落。她不会容许自己再来一次,失控不能自主的生活。   她牵唇笑了下,说:“谢谢。”   赵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挑了挑眉头,接着窗帘透过的微光看见女人面容沉静,不见一丝波澜。   他酝酿的用心剖白,在她面前,一点不曾起效。   他再三翻看一秒之前的回忆,确信她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用过心。”   “谢谢你也对我有感情。”   “谢谢让我遇到你,也谢谢你准许我离去。”   “但我放下了。”   “放下过去,也放下你。”   她很感激,他能说出这些话,让她不再想到昨日就为自己的卑贱感到无力。   她也很感激,他的温柔体贴和所有的好意。   也只是感激而已。   一如他说所有柔情的话,也只为了让她知道——知道而已。   赵晋怔了许久,他回味着自己适才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分析。   他想不通,是哪里不对劲。   明明往常只需说两句好听的,就能哄得那些女人心花怒放,只要投放了一点点的柔情,就能收获无数的好处和死心塌地。   为什么在她身上不奏效。   为什么她没流泪,甚至没感动。   为什么她能这样平静,平静到好像在听别人的事一样?   他蹙眉想问问她,除了那两个字谢谢,就没有旁的好说?他已经把脸面都丢光了,在她面前与她倾诉自己是怎样因她心痛,倾诉自己是如何牵挂她想待她好,她怎么可以是这种反应?   柔儿忽然望过来,他立时抿嘴唇,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忽然挑眉笑了下,眸底也有了神采。他瞧得有点呆,突然觉得,她这个瘦瘦的模样,也是好看的。   眉淡而长,眼大而亮,小巧红润的唇,他知道触感是什么样。软软的,咬几下就肿了。   他伸手过去,想拂一拂那片诱人的唇瓣。   柔儿道:“赵爷,到了。”   她立即起身,掀开帘子。   无数光线挤进来,霎时将车厢内照得透亮。   赵晋一时没准备,眯住了眼睛。快要伸出的那只手,转个弯,扶住了头顶的梁。   车马停住,柔儿一闪身跳了下去。她脸蛋光洁,眸底泛着期冀的光,在等待赵晋快些下来,好让她能随他走去水月轩,去瞧安安。   金凤等人迎出来,见着柔儿,均吃了一惊。赵晋负着手走在前,一路默然无语,撩开室帘,热浪扑出来。   柔儿在稍间解了斗篷,终于能散了背上那层汗。   安安在乳母怀里哭闹,不肯吃牛乳。   柔儿快步走过去,撩开帐帘喊她的名字,“安安。”   安安抬起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来人。柔儿朝她做了个鬼脸,脸上眼泪还没干涸的小家伙跟着就响亮地笑了出来。   柔儿把安安抱住,回身对赵晋道,“安安精神头还好,是咳得厉害么?适才哭成那样,是哪里不舒服了?”   就在这时,金凤斜穿过来,吩咐乳母道:“你去吧,这会儿用不着你。”   回身又答柔儿:“清早起来就鼻塞,喘不过气儿,闹得厉害。这会儿是才睡醒,刚才也是闹瞌睡呢。瞧见您来了,这才算好,您瞧瞧,立时也有精神了,也高兴了。”   柔儿忍不住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牵着她的小手低声跟她说着话。   赵晋靠在侧旁柜边儿,适才在车中那点失落和莫名的戚然这会儿缓过来许多。   眼前这一幕瞧来十分温馨。   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安安就够了。   原来不够。远远不够。   他想要的,越来越多。人真是贪心的动物,得陇望蜀,也许是人类的本性吧。   柔儿转过头,见赵晋安静地靠在一边儿,她奇怪地道:“赵爷,您不是着急出去?是不是我耽搁您了?”   赵晋回过神,苦笑了一下,“是,我得走了。这几日我不在,就托付给你了,……陈掌柜。”   他瞧了会儿安安,终于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过两日就是除夕。   赵晋不在,陈柔总不能真住在他家里,这两日两头跑,白天在清溪,下午在浙州,晚上还回镇上。   她没急着处理那批货,托人四处打听,听说各家卖的都不算好,不少人开始低价处置那料子了。她其实没什么把握,要收购太多料子,又得要一大笔钱周转。她如今最缺的就是钱。   好在,腊月二十九这天,竟接着了一笔订单。有个人家要迎新妇,府上各院子趁机修缮,门帘床帐,榻围炕枕,插屏立屏,要的好多样。勉强用这笔定金过了个好年。   但她着实没什么心情吃。   安安真有点鼻塞。睡觉时常常因鼻子不透气而难受的哭醒。   柔儿一大早和家人简单吃了顿饭就要去浙州瞧安安。   陈兴沉默地套上驴车,说:“我送你去。”   柔儿回头瞧了眼爹娘嫂侄,推他回去,“今儿过年,我不在家,你再走了,爹娘和嫂子冷冷清清的,大伙儿的兴致都被我搅了。哥你别跟着了,我自个儿就行。”   林顺在镇上看铺子,本是喊他一块来过年的,他偏不肯,只得由得他。陈兴后悔,早知道把顺子绑也要绑来,叫他陪着阿柔再好不过了。   陈兴和林氏把柔儿送到巷口,目送着她走远了,陈兴垂头往回走,过年热热闹闹的气氛就此冷下来,他神色透着几分落寞。   林氏挽住他手臂,轻声道:“相公,你说为啥阿柔不跟我哥在一块儿?”   陈兴道:“兴许缘分没到。”   “不是,是阿柔没放下。”她叹了声,“也难怪,她小小年纪去给人做外房,那样一个男人,什么都有,什么都会,生得又俊,你说说,我哥拿什么跟人家比呀?我瞧阿柔看我哥的眼神,跟原来在家时不一样了。”   陈兴何尝不知道,他揽着林氏的肩,与她并头往回走,“我也能瞧出来,俩人现在相处,没以前自然。阿柔躲着,你哥避着,谁也不靠前儿,你哥前些日子还好,去了趟浙州,一切又回到原点去了。他有心事,连我也不说,有机会你劝劝。阿柔她给赵家伤得重,一时半会缓不来,才抱走安安那会儿,我瞧她整个人都没精气神,眼瞅着要倒下了,好容易熬过这个难关,盼着她往后顺顺利利。”   柔儿来到赵家宅前,福喜早在门前等候多时了。   前院有客,赵家族里的旁支有名有姓的都在。今儿开祠堂告慰祖宗,大伙儿聚在这儿,等宗族领头人赵家大爷赵晋替他们引路、敬头香。   柔儿走的事内院长廊,水月轩后门就开在花园假山背后。   她陪安安玩了小半日,金凤拿了件新学的针线给她瞧,一耽搁,时辰就晚了。   赵晋闲庭信步,嘴里哼着曲儿,跨步越过门槛,拂开帘子进了里头。   柔儿吃了一惊,他说这一去短则三五日,可没说两天就能回来。 第79章   柔儿抱着安安站起身, 立在床前微微屈膝,喊“赵爷”。   赵晋点点头,他喝了点酒, 氅衣已在外间解去,身上穿的是件牙色织金螭纹窄身袍子。腰上束着麒麟扣金带,垂下两条束佩玉的穗子, 瞧上去矜贵稳重, 又不失俊逸风流。   柔儿这几年与针线打交道多, 一瞧就知道是吉祥楼大师傅的手艺。   赵晋一步步走向她, 立在她面前。柔儿诧异地抬起头,见他朝自己伸出手。   她心跳蓦地滞涩住。他对她笑笑,那只手落在她臂弯间, 他摸了摸她怀中孩子的小脸。   一瞬呼吸屏住,一瞬又松了口气。她有点煎熬和不自在。赵晋靠近了,嗅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背脊蹿上一阵酥麻的热意,心中微漾, 可能是酒意上了头,被屋里的热浪一蒸, 就变得不大清醒。   他压低嗓音, 温声说:“今儿晚上你陪安安守岁么?”   怕她多想,忙又道:“你若是留下,我就不出去了,跟你一道陪着孩子, 吃个饭说说话。若是准备走, 那, 我送送你。”   前面几句, 温柔里透着让人紧张的沉。这样撩拨又试探,最后话落,又轻飘飘抽身,好像尤为磊落,尤为轻易。让人来不及误会什么。   柔儿也不愿庸人自扰,她瞥了瞥孩子,“待会儿将她哄睡了,就走。赵爷不用客气,不必送……”   “也不是特意为了送你,”他打断她,“顺路么,家里就我一个,安安又不会说话,我跟谁守岁?郭子胜他们可怜我这孤家寡人,攒了局,喝酒打牌,你知道的,那些人,没什么正经东西。”   他含笑说着,语气轻松又亲昵。柔儿也被他说得笑了,他跟那些人彼此彼此,他也很清楚自己不是正经人呢。   两人话题轻松温和,又加上年节本就带了喜气,开始着面时那点尴尬刻意都不见了。   柔儿陪着安安又玩了会儿,赵晋穿过庭院去书房换了衣裳。福喜给赵晋系着银蓝缎子袍服领口时,一抬眼就望见赵晋唇角的弧度。福喜忍不住也含了笑。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最盼着主子脸色好。前些日子赵陈不照面,彼此陌生人一般,僵持了好几个月,他就没怎么瞧见过爷的笑模样,说话办事都得加倍小心着,怕惹得爷不乐意了。如今这样可不赖,陈姑娘似乎肯缓和了,见面客客气气的,俩人还能围绕着孩子的话题说上好一阵。   福喜甚至觉得,俩人目前这种状态很不赖。原来在月牙胡同小院伺候,太亲昵了,反而容易生出龃龉。如今爷知道客气些,姑娘自己做了掌柜的,也不似从前那么唯唯诺诺叫人瞧着心疼。   赵晋瞧福喜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了,笑斥:“什么事儿把你乐成这样?”   福喜缩着手笑嘻嘻道:“过年么,大过节的,谁不高兴?”   赵晋点点头,深以为然。年节来到,不论是谁,都在红彤彤的氛围中忍不住欣喜。小孩子盼年节的糖果和打赏,大人盼着热闹团圆,这样的日子,一家人原该聚在一块儿,说说笑笑。   他接过玄色暗金纹氅衣自己系好,想了想,从手上撸下那只玉扳指,朝福喜抛过去。   福喜抬手接住,心里紧张的要命,这么贵的东西,要是没接住可就碎了。   赵晋边朝外走边道:“收着吧,忙了一年,算个赏。”   福喜连忙跪下,“谢谢爷的赏,哎哟,这可太贵重了。”   赵晋的声音从院中传进来,“留两个人,照顾好大小姐。爷不在家,随你们怎么玩闹去。”   福喜差点高兴的蹦起来。往常赵晋去哪儿都得他贴身相随,年节下也要跟着去应酬,爷这意思,可以放他的大假了?   门前柔儿已侯在车前,赵晋从小道穿过来,远远就瞧见一个清浅的背影。   她披着件月色斗篷,夹棉恁厚,遮住了腰身曲线。   他略觉得有点可惜,她年纪轻,该穿些茜红嫩粉,鹅黄柳绿。这种泛白颜色,让他觉得腻歪,还不喜庆。   小脸已经够洁净寡淡的了,得衬着鲜亮的颜色,才灵动鲜活。他不喜欢姑娘着素,花团锦簇才显得活色生香。   车马房的管事凑上前,跟他回报:“对不住,爷,今儿车马房派出去几辆车送族里的爷跟奶奶们了,就剩这个,先送了您,再送陈掌柜出城?”   这辆是他平时惯坐的那辆,今儿特在车前挂了红灯笼,车帘也换了红毡布。赵晋侧过脸,询问柔儿的意思,“陈掌柜,只得委屈您跟我同乘一段儿。”   柔儿瞧瞧天色,犹豫道:“我自己……”   赵晋没让她说完,吩咐管事:“就这么办吧。”   管事躬身应下,忙叫人赶车调头,赵晋掀开车帘,朝柔儿扬扬下巴,“上车。”   两人分别落座,各守在矮几一畔。车里被灯笼照得半亮,他从泥炉上握住茶壶提梁,替她斟了杯茶。   柔儿道声“多谢”,水气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   赵晋瞧了一眼,不好多瞧。   马车驶出金燕角,驶上大街。   外头爆竹声声,还能听见女人的招呼和孩子的笑。   赵晋回身掀开帘幕,瞧着热闹的街。孩子们追逐打闹着,今儿街上几乎没什么车马,有个孩子奔到赵晋的车前,望住车上挂着的红毡,朝同伴嚷道:“看,新娘子!”   小孩子瞧见大红的车,就以为是新婚的轿子。几个梳总角的孩子就拍手跟着嚷起来,一路跟着车跑。   赵晋扬眉笑了,从侧旁袋子里掏出一把银锞子撒出去。——他是个族长,瞧见晚辈就得打赏,今儿特备了不少金银锞子,装在一只锦缎袋子里,沉甸甸的一堆。   行过长街,渐次静下来。鳞次栉比的店铺,都失了往日的热闹。柔儿正要撂下帘子,忽听一声极尖厉的啸声破空滑过来。跟着有什么在天边炸开,迸出绚烂的火星。   赵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指着西北方向的天空道:“你看,是焰火。”   柔儿抬眼,惊诧地望着纷纷如雨般散落的火点。跟着又一声尖哨,一条火线蹿上半空,嘭地一声,爆裂出美轮美奂的火焰花朵。   她眼底映着那夺目光色,惊喜地说不出话来。   戏文里头说,宫廷年年十五放焰火,妃子娘娘们,都会聚在一块儿看。民间焰火放得少,她在水南乡远远瞧见过一回,那焰火没这个大,也没这个亮,只是零星几个火点子,蹿不到高空就落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回 瞧见花一样的火焰。   那是怎样的动人心魄的美好。   焰火易逝,佳人难得,赵晋自后撑着她身侧的车壁,他多想收紧那只臂膀,将她纤细的身子拥入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一开始,并没这样舍不得。分开之后,反倒惦记起来。会想她曾经的好,哪怕是假的。   也许最让他放不下,就因为她是假的。   以为胜券在握,然后发现,自己根本不曾得到,不曾拥有。   他总是格外贪心,也格外喜欢挑战难度。若是……能让她死心塌地呢。若是……   她仰着头,瞧着外头璀璨的天幕,火点像闪烁的流星,那么用力的绽放,又那么快的逝去。   不知不觉,马车到了襟江边儿,丝竹管弦不停绝,船头歌女舞起袖子,唱一曲《晓妆初过》。   湖水结成冰,是一面广阔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花火,倒映着船舶。   赵晋的脸,只余一寸,就要挨在她脸侧了。她若是此时转过头,他就能吻住她。——她若是回头,他一定要吻她。要吻得漫长细致,将她冷硬的铠甲一点点卸掉。要温柔坚持,不准她逃。   他发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心跳,砰砰砰,砰砰砰……像是期待,又带了些微的恐惧。   这个感觉,从来不曾有。   期待一个亲密的吻,渴望一片柔嫩的唇。   “向人微露丁香颗,……引樱桃破……”连歌女这曲儿,都在引着他,朝他想着的方向去。   可是,眼前时机并不成熟,贸然乱来,只会将人推的更远。他抑着沉重的呼吸,按捺住狂热的渴望,不等她转头,就立即抽身而去。   柔儿回过头来,见赵晋正襟危坐在对面座上。   适才有一瞬她紧张起来,察觉到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寸非常狭小的空隙当中,身子僵了一瞬,待转过头,却发觉是自己错了。   他眉眼明净一片,扬眉笑问:“好看么?”   这话十分怪异,充满了歧义。她固然知道,他问的应该是外头的焰火,而不是他。可在他问出问题的同时,她又是的的确确望的是他。   柔儿脸一热,点点头,说:“嗯。”   赵晋笑道:“宫里老太后的千秋节,放的焰火比这个盛大十倍,皇上自个儿不好意思铺张,尽起孝来不含糊,将来若是有机会,去京城前门楼下头瞧瞧。”   不等她说话,赵晋又道:“等安安大些了,带上她。说不定那时候你生意做大了,京城也有你的店呢。”   柔儿笑道:“哪会,小打小闹支应一下还勉强,混个糊口的饭钱,不像赵爷您,是真正富商巨贾。”   两人相互抬举对方,颇有几分生意场的味道。赵晋忍不住笑出来,“过奖,混得年头多,又托赖靠山庇护,也不是我自个儿本事。”   他倒难得谦虚。   柔儿再回头瞧外头,才发觉马车已驶出了浙州北门。   她惊道:“赵爷要去的地方,走过了吧?怪我,耽搁您了。”   赵晋摆摆手,好脾气地道:“喝酒打牌,整晚时间呢,怕腻,不着急。先送你吧,不然我也难放心。”   说得略有点暧昧,可不等柔儿说什么,他就又笑道:“也当我散散闷了,连着一个来月,天天送礼应酬,躲一会儿,少被那些坏蛋灌几杯酒。”   “郭子胜,你记得他吧?年前家里头给他生了个儿子,高兴得很,见着人就絮叨他儿子多漂亮可爱,可烦死人了。”   “再有徐良,你可能没印象,挺黑那个,又矮,背地里大伙儿喊他土行孙。”   柔儿忍不住笑了。   赵晋扬眉道:“你还别说,这些人里,我真算好的,每回请客是我,平事儿是我,他们叫人欺负了出头还是我。”   柔儿抿唇道:“您有能耐,担的就多些。”   赵晋笑道:“瞧瞧,连你也这么说,他们可不就这么蒙我的,哄我替他们出钱出力。可怜我一个孤家寡人,可没人疼我一疼。”   柔儿有句话,到了唇边却没敢问。   他可是有妻房的,难道卢氏太太这辈子不回来了?   可这种事实在太私人了,她这个身份,又不是他什么人,问这个做什么呢?   赵晋续了杯茶,推到她身前,“陈掌柜,唉,你瞧我这么叫,多见外,还别扭。要不我还喊你柔柔吧,你比我小挺多,喊个名儿,也不算僭越吧?你那个顺子哥,会不会不高兴?”   他问出这话,心跳剧烈的厉害。   坦荡平静只是表面,他生怕自己的紧张拉锯被瞧出来,好在他城府一向颇深,柔儿未必能瞧出破绽。   她抿了抿唇,有点为难,“赵爷,我知道您没别的意思,但是这样……似乎不太好。您或者连名带姓,就喊我陈柔吧。”   赵晋“嗯”了声,端起茶来浅啜,“陈柔,也好。其实我也替你担心,上回林公子的模样,似乎挺介意你来瞧安安的。”没得到答案,他总不能放心,他进一步追问,用词甚至有些直白。   林顺介意的不是她瞧安安,介意的跟他不清不楚。   留下过夜,大清早他就站在她门前,谁能不多想呢?他放浪形骸惯了,可她是个良民,林顺固守陈规,他又岂能不担心她名节受损。欹县已经有不少风言风语了,林顺怕她受伤害。   柔儿苦涩地笑了下,答得含糊,“我来瞧孩子嘛,也没什么出格的。上回……”她想到林顺打他的那拳,下意识瞧他的脸,“对不住,连累您被我顺子哥误会。”   赵晋听她喊“顺子哥”就不舒服,眸子眯起来,掩住内里锐利的寒光。他牵唇笑了下,轻嗤道:“没事儿,就是挨了一拳么,替你挨的,我没怨言。”   柔儿持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下。 第80章   今天柔儿的心情, 一直随着赵晋的言语起起落落。   每每心才提起来,不等她武装戒备好,他就轻飘飘退开。那些暧昧的小火苗, 不待燎燃就擦熄。   赵晋递来个“你怎么了”的眼神,替她握稳了她手里快要倾洒的杯盏。   “小心。”声音如叹,每个字都温柔得带着气声,呼吸像柔软的小刷子, 一丝一丝摩擦着她的耳朵。   他的指尖扣住她的手背, 让她清楚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他扶稳杯盏,带动她的手将茶水好好的放回几案。   柔儿抽回手的一瞬, 他也立即分开,眼底明朗无波, 说:“没烫伤吧?”   好像适才那一切让人紧张的动作声线, 都只是为了避免她受伤, 仅此而已。   柔儿摇摇头,低声说:“没有。”   他连视线也收回去, 侧过头瞧着帘外,“那就好。你瞧, 快到了。”   柔儿也拨开了自己这边的车帘,山川无言,旷野无声,外面一派静谧幽暗。大红帷幕的马车,挂着火光橙红的灯笼,将暗和静破开一道口子。   踏着橙色的光晕,马蹄踏踏驶过荒原。如果忽略外头的一人一马, 这静谧广袤的天地之间, 就只有她和他。   分坐几案两侧, 隔着安全有礼的距离,可呼吸却好像近在咫尺,在共有的某些回忆当中,化成恼人的热意。同乘一车,还是太亲近太暧昧太容易尴尬了。   柔儿攥着帘子的手发紧。她突然羡慕赵晋的从容随意,羡慕他能真的像个无事人似的。   但在赵晋平静的表面下,藏着的那些涌动的欲望和感情,她不知道,也不能被她知道。   他的煎熬是孤绝的,是坚冰下正在碎裂的理智,是就要迸发出来将要喷薄的热情。隐秘深刻,无人知晓。   车子驶入村落,渐渐有了人声和灯火。   今夜是除夕。   是团圆和乐的日子。   他却要送别一个本属于自己的女人,瞧着她参与别人的热闹,将背影留给他,把冷清留给他。   柔儿在巷口下车,回身含笑说“谢谢”,赵晋探出窗,向她挥挥手,“陈柔,新年吉祥。”   柔儿抿唇笑了下,屈膝行了半礼,“祝愿官人新年多喜,平安顺遂。今日多谢您,烦劳您了。”   赵晋道:“赵某闲人一个,当回护卫,总比一味喝酒赌钱有意思。回吧,瞧您进了院儿我再走。”   柔儿想说什么,犹豫了下,没有说出口。   她点点头,又行了一礼,转过头,一步一步朝巷子里走。   她的身影隐在黑洞洞的巷子深处,他坐在明亮的灯晕中,一明一暗是两条无法相交的轨迹。   柔儿停在门前,掌心贴在门环上,垂下头悄悄转过脸。动作幅度格外小,余光找寻着巷口的那束光。   他还在。   车马安静的停在那。   灯影无声,人也是沉默的。   她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   赵晋沉默地停在巷口。   车帘垂下,他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如果她有心,也许至少会回头,瞧一眼,一眼就好。   车夫回头说:“爷,瞧天色,又要落雪了,您看……”   “回吧。”他掸掸袍子,笑了下。   “赵哥,您可来了!迟了得罚酒啊。”郭子胜家的城外别庄灯火通明,人都到齐了,多是在家陪完了长辈家人,又溜出来喝酒的。   赵晋笑着坐在上首,接过郭子胜递来的酒,“喝就喝,还能赖了你的不成?”   他仰头把酒饮尽,瞧了瞧四周,道:“你儿子呢,也不抱出来给我见见。”   郭子胜笑道:“今儿晚上这局,抱孩子来合适吗?赵哥,家班新排了场戏,喊上来瞧瞧?”   赵晋睨他:“又有新人儿?”   郭子胜不好意思地笑笑:“新得的十来个小戏子,都是雏儿,哥先挑?”   他拍拍手,十来个姑娘鱼贯而入,个个儿上着戏妆,披着赤红狐狸毛大斗篷。一走进来,齐刷刷解开斗篷系扣,屋里的男人们瞪大眼睛吸了口气,——姑娘们里头清一色是透明的纱衣。门外透风而入,吹拂得那些轻纱乱舞。   郭子胜指着中间一个身量高挑肤色雪白的,“哥瞧瞧,这是月芽儿姑娘,是里头最出众的,边上几个也不错,班主惯又会调理人,都是教导好的了,伺候人都不赖。”   赵晋扫了一眼他说的几个,唇边勾了笑,垂眼捏着酒盏道:“都是照着你喜好选的,怎好夺人所爱,你留着吧。”他自斟了杯酒,凑在唇边饮了。   旁边一个男人笑道:“子胜,近来咱们赵官人转了性儿,爱好良家那口了。上回明月楼,那小妓子爬上咱赵官人的腿,不是给训得没脸,当场哭了?赵官人这是呷妓都呷腻了,要转玩点刺激的。”   大伙儿都笑了,有个人道:“自打赵哥府上添了千金,可有好一阵没出来玩了。又嫌姑娘们脂粉味不好,又嫌楼子里酒腥,今儿特设在这儿,郭二爷把自个儿后院养的家班都献出来了,赵哥今儿说什么都不能不给面儿。”   赵晋低眉笑,“吃着酒菜堵不上你的嘴?郭二爷割爱待客,你倒真不客气。”   大伙儿哄笑成一团,过一会儿,话题转到了生意上头。赵晋喝得有点多,撑着额头闭了眼,安静的听着那些人交换消息。郭子胜给身边那个叫月芽儿的姑娘打个眼色,姑娘就凑近来,在后搂住赵晋的腰,娇声道:“赵爷是不是有心事啊?要不要寻个僻静的屋子,您枕在奴婢腿上慢慢说?”   她声音娇腻,单是这么听着,就足叫人骨头酥了半边。   赵晋掀开掀帘,目视柔若无骨的姑娘倒在他腿上,他掐住她下巴打量她容貌。   果然生得极美貌,一双杏眼大而多情,见他望过来,一点也不害怕,抬手主动勾住他脖子,献上了香唇。   太熟练的主动,明显受过伺候人的训导,这种女人最知道男人要什么,也知道自己什么声音什么模样是勾人的。   只要赵晋想,就能撩开那片纱,肆意捉住那丰满的兔儿。她主动朝上弓着腰,软绵绵的肉紧贴在他胸膛。   赵晋指尖顺着姑娘的下巴滑下去,落在漂亮的锁骨。姑娘魅惑地“啊”了声,眯着眼等待他继续。   她本就白皙,还敷了铅粉,郭子胜家本就有几个香粉铺子,给这姑娘用的都是上等货。香味清幽,一点也不会刺鼻。可安安比寻常人更脆弱敏感,这种脂粉香,会让她打喷嚏。   赵晋蹙了眉,抬指拎起姑娘一片衣领,“月芽姑娘,您让让。”   月芽儿脸上酡红未褪,一时没听清他说什么。   赵晋直接把她推开,掸了掸袍子站了起来。前头开了两桌牌,他踱过去瞧了会儿。   外头天际乍亮,子时了,谁家点了爆竹,噼里啪啦震得窗格都在晃。   他借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步出大厅,立在庑廊下,抬眼瞧着澈亮的夜色。   又是一年春至。又添一年寿数。   可他身边,仍无解语人。   ——   年初五,店铺重开张。   正月还没过去,年节氛围仍在。百姓们得闲,街上不少的行人。柔儿简单收拾了店面,就开门等着迎客。   忙了一上午,中午才歇口气,跟孔绣娘先后去后头吃了饭,正算着帐,店里进来几个眼生的外地客。林顺跟在后头介绍,“这就是我妹子的店,价钱公道,手艺上乘,您慢慢瞧。”   柔儿迎上来,林顺把她拉到一边儿,“来店里吃饭的,你嫂子听见这些人想买西域纱罗,就赶紧介绍了你这儿,我把人带过来了,你好好招呼,店里还忙,人手不够,我就先走了。”   柔儿来不及送他,忙去接待来客。   经由一个正月,天气渐暖,姑娘们薄袄底下,渐渐多见了西域纱罗做的裙子。   赵晋没说错,天一暖,风向果然朝这料子上吹来。纱裙底下镶上金线,里头衬着颜色沉些的厚实料子,就不显得那么张扬,当家太太们也穿得。   一个来月,存货几乎见了底,那些同行措手不及,没来得及囤货,如今清溪镇上,几乎买不着这料子了。   前街上一个绸缎铺老板娘来找柔儿诉苦,“……哪想到行情这么好,先前没人要的时候来价低得很,因着色艳,太轻浮,正经人家姑娘几乎都不瞧这个。也不知突然怎么了,一下子满大街都是找这料子的,一天进来十个人,八个问有没有货,我这个后悔啊,现在有钱都买不着货。陈掌柜,大伙儿都是同行,听说您囤了不少,大伙儿相互接济接济,按行价多给您一成,您看行不行?您帮忙过了这关,咱们承您的情,相互帮衬着,有钱一起赚,我们接不了的生意,往后都介绍给您。”   柔儿笑道:“汪姐姐,您随我去库房看看,我这儿也拢共就剩两匹了,接点散客,给姑娘们裁几条裙子还成,要匀出货来给您,是真没有了。浙州几个大商行,我也都去打听了,东西紧俏,又得从关外进,如今卡得严,市面上手里还有货的,也就那么几家,人自个儿还得卖呢,哪会分利出来?”   那女掌柜道:“陈掌柜,咱们清溪属你货最多,连你都没有了,那大伙儿可就一块儿只能干巴巴瞅着客往外地涌了。陈掌柜,我听说你很熟浙州那些商行的,您有没有什么门路,帮忙打听打听看看哪里还能弄到货?”   孔绣娘走下楼来,道:“我知道有一家,货很多,他们家东家有本事,江南各地都有铺子,门路也广,京里吹起了这阵风,那些个大人物,定然早知道消息了,保准有富余的存货。”   女掌柜堆笑道:“不知说的是哪家?”   孔绣娘道:“浙州最大的那家绣坊,吉祥楼嘛。人家东家是京城回来的人,做过官的,什么东西弄不着?大姐,您要不去浙州打听打听。”   女掌柜苦笑,“吉祥楼这么大个招牌,我犯怵啊,打人门头经过,都不敢多瞧,怕给人嫌穷酸轰出来。陈掌柜、孔掌柜,您们不也要货?咱们结个伴儿,一块儿去浙州吉祥楼问问?”   柔儿尴尬地笑笑,“这……暂时手头的单子也有几笔,怕是走不开……”   孔绣娘笑道:“这有什么,店里有我呢,阿柔你尽管去。”   柔儿又道:“我觉着未必成,毕竟单这一家有货,有钱自个儿就赚了,怎么会便宜咱们?”   孔绣娘道:“阿柔,这不是实在没法子,试试么。”   那女掌柜也道:“死马当活马医,总不能眼睁睁把生意往外赶?”   柔儿没坑声。后日女掌柜来寻她,她趁机避开了。   只是没想到,二月初,福喜领着一个女师傅来了清溪。   “姑娘,前儿有好些店家找吉祥楼问肯不肯让出些囤货,掌柜的跟爷回报,爷说了,叫先问问您这儿要不要,目前店里囤的,大约有五千多匹,后头若是不够,爷有路子再追加,价格给您按进货价添一成,算赚您点儿中人的钱,您要是要,明儿小人就叫人把货送过来。”   柔儿自然犹豫,眼前机会当真难得,她这家铺子开门以来,全靠着孔绣娘过去积攒的人脉,要打开局面,这确是个极好的机会。   可若是这个机会,是要倚靠赵晋……   福喜明白她所想,温言劝道:“姑娘,你可别钻了牛角尖,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咱们吉祥楼主靠的是师傅们的手艺,大爷太太们来做衣裳,赚的是个体面、放心,咱又不是个买菜的,一笔一笔零算账。爷嫌麻烦,也正想寻人出货呢。您要是肯收了,爷能赚一笔,您也能趁机打打招牌,店子有起色了,买卖才能越做越大呢,姑娘,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做生意做熟,何苦便宜外人?再说,爷也不是白给您,这不也收利钱么?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方儿,您说是不是?”   ——   书房里,赵晋手握书卷,歪在椅上翻看着。   “大小姐,慢点,您慢点儿……”   乳母声音急切不已,又慌张又心惊。   赵晋的门被人推开,一个小人儿踉跄着奔进来,软乎乎的小腿一迈,响亮地喊了声“爹爹”,然后整个人突然重心失控,啪地一声脸着地摔下去。   赵晋动作比乳母还快,飞速上前拎住小东西的后领把她提了起来。   安安扁着嘴要哭,脸蛋皱成红红的一团。赵晋把她放在怀里轻拍,又检查她发现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蹙眉冷嗖嗖地瞧着乳母,“怎么伺候的?”   乳母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去,“爷,大小姐学走路,非要自个儿走,怕硬抱起来惹得大小姐哭闹,所以不敢强来。”   赵晋不理她,架着安安的胳膊把她扛在肩上。适才还要哭的小人儿瞬间不哭了,兴奋地骑在父亲肩头。   赵晋逗她玩了会儿,才把她放在榻上,“闺女,想爹了?”   安安说:“爹爹,拿!拿!”她说不清楚什么,只会简单几个字音,喊得最清楚的就是“爹”,再就是“好、不”,“娘”这个字,发音对她来说有点难,她每每喊“拿”,就是想要柔儿抱了。   他默了会儿,掐了下孩子胖乎乎的脸蛋,“过几日吧,约好的时间还没到,她忙呢,安安别闹,爹爹陪着你,好不好?”   他跟孩子说话的模样,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他此生所有的温柔所有的耐心,都给了面前这个小东西。   可饶是如此,还不能哄得姑娘高兴,小家伙扁扁嘴,又要哭。   赵晋手忙脚乱的哄。福喜觑空溜了进来,“爷,陈姑娘说,不好占您的便宜,本钱也不足,怕耽搁您的事儿,这回就不要了。”福喜说这话时,声音里透着惋惜。赵晋叫人提前备了不少货,为的是什么,旁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可陈姑娘不肯领情,连这点好意都不肯接受。   赵晋果然脸色阴寒,嗤了声,“不要算了。提价五成,流入市上。”   他站起身,望着正拿着毛笔在榻上画的起劲的孩子,心烦意乱,太恨陈柔不识好歹。   福喜堆笑道:“爷您别生气,陈姑娘可不就这么个性子吗?不单是您,就是别人帮了她,她也一样时时记挂着,念人家的好,又怕给人添麻烦。陈姑娘是个实诚人,就知道您不会多收她的钱,担心您吃了亏,她才不要的呢。”   赵晋哼了一声,见榻上铺的上好的织金缎面被画了无数条黑色弯曲的墨迹,他俯身把安安抱起来,抬指抹开孩子鼻尖上的墨点,安安手一抬,黑糊糊沾满墨的小手捧住了赵晋的脸。   瞧见父亲白皙的脸上沾了墨痕,安安拍手笑了。   赵晋一低头,见自己雪白的中衣领子也给孩子抓的黑乎乎的。乳母吓得不轻,战战兢兢道:“爷,是奴婢们的错……”大小姐会有错吗?当然不会,错的是教她带她的人,他们没带好,才会让大小姐这样调皮,不仅闯了书房打搅官人瞧书,还把高大冷峻的官人的玉容也给抹得脏兮兮的。   赵晋按住安安的小手,把她挂在自己脖子上,“带回去吧,给她洗洗。”   乳母如蒙大赦,忙接过安安抱着退出来。   安安还不肯走,关上门,还能听见她奶声奶气的喊“爹”。   赵晋揉揉眉心,摸到一手墨痕。福喜忙过来把弄脏的榻收拾了,抬眼见赵晋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福喜道:“爷,马上就是大小姐生辰了。”   他替俩人着急,少不得替自家爷出出主意。   赵晋没吭声,也不知听没听见。福喜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真不赖,亲闺女的好日子,陈柔怎么都得来吧?这么好的日子,还得喝酒吧?陈姑娘酒量不怎么好,爷想把人灌醉还不容易?   到时候……福喜差点笑出声,一抬眼,瞧见赵晋一个清冷的背影,他缩了缩脖子,不等赵晋赶人,就赶忙退了出来。   赵晋凭窗立着,适才福喜说她不肯承情,他着实有些生怒。   不过福喜说得也对,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怕给人添麻烦,怕受人的好处。   他紧攥的拳头舒开,摊开掌心,看见手心的墨迹,他苦笑了下,安安真是一剂良药,医好了他多少毛病。   ——   浙州赵家办喜事,稍有头脸的都来贺喜。赵家大小姐的抓周宴,是几年来赵家唯一一次大排筵席。   上回大伙儿来随礼,还是八年多前,赵老太太去世的时候。   赵家这位大小姐,是赵大官人头一个孩子。有人茶余饭后闲聊,说赵晋没有儿子命,那么盼后嗣,甚至找了一元大师批命买人,也只得这么个闺女。   今儿排场大得令人咂舌,那些个官宦人家得了嫡子,大抵也就这么个程度。   赵晋客客气气受了大伙儿的敬贺,后院安安被金凤抱在手里,家里出面招待女眷的是个旁支长辈。吉时快到了,福喜焦急地等在门外。   今儿大小姐抓周,给欹县陈家去了请帖,邀请陈柔一家也来观礼。不论有没有名分,陈柔都是安安的母亲,这种日子固然要来。可她忌讳颇多。   她是个外室,给安安的出身蒙了层阴影。又和赵晋如此,她怎么介绍自己?   ——   酒过三巡,宾客陆续续散了,安安累坏了,抱着今儿抓的一只金元宝歪在炕上睡着了。   赵晋步入进来,挥手制止了乳母和侍婢们的行礼。   他走到炕前,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拆开来,是把足金长命锁璎珞,坠着小铃铛,他轻手轻脚地,把璎珞挂在安安的颈上。怕她睡觉硌着不舒服,想了想,又摘下来。   他爱护女儿的心,是这样小心翼翼,诸多在意。原来他不是不能体贴人,对着在意的人,他也是可以心细如发的。   金凤瞧着他背影,一阵鼻头泛酸。   这么个日子,他是盼着陈姑娘来的吧?   她没想到陈姑娘能坚持到这个地步。   那姑娘,瞧来温柔和软,其实她有脾气,也坚毅。   这样的人,不管多难的日子,都能咬牙挺过去。   柔儿是次日来的。   给安安新做了衣裳,还做了不少小孩子能吃的点心。   事先没知会金凤,在赵宅巷前匆匆见了面。柔儿没打算多耽搁,正午过来,趁着暖和,不至于叫孩子着了凉,预备瞧一眼就走。   可这个时间,不知赵晋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他被人扶下车,福喜蹲下来将他背着,一脸惶急地道:“快,请郎中!”   柔儿吓了一跳,赵晋闭着眼,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福喜背上,脸如金纸,虚弱得要命。 第81章   赵晋被扶进书房隔间, 福喜招呼着人,侍婢小厮们进进出出的端东西。   郎中来得很快,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进去里间, 一耽就是小半个时辰。   福喜一头是汗, 来不及擦。   柔儿在门房窗下抱着安安, 给她比试着新做的小衣裳。金凤魂不守舍, 也想跟去书房看看。   “姑娘,瞧爷的情形不大好,您不去瞧瞧?”   话音刚落, 就奔进来一个小丫头, 火急火燎地道:“金凤姐, 陈掌柜,您们快带大小姐过去吧, 爷情形不大好, 郎中说,闭过气太久, 怕醒不过来了!”   金凤腾地朝前冲去, 拉开了门,道:“陈姑娘, 要不, 奴婢抱着大小姐看看去吧?”   柔儿点点头,上前将安安递过去。安安小手攥住她衣襟, 扯住不肯放, 金凤要来夺她, 惹得小家伙直哭, 柔儿舍不得, 忙把孩子抱紧了抚了抚她的背。她点点头,道:“金凤,我抱着她吧。”   书房内雅雀无声,门前立着两个打帘子的小丫头,神情肃然,连大声呼吸都不敢。   福喜听说柔儿到了,忙垂手走出来,压低声音道:“姑娘,爷的情形不大好,这会子都还没醒转,郎中正在用针,同时熬着提神的药,待会儿若是能灌进去,兴许还有机会,若是不能……”   他说不下去,抹了把眼睛,泪水还是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柔儿没想到赵晋情形这么坏,她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人,突然醒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是急症突发,还是为人所害?”   福喜叹道:“不就是……姜家那个狗东西!”福喜气恼地骂道,“爷瞧姜无极的儿子可怜,放了他一条生路,谁想到这孩子记恨着呢,今儿趁着大伙儿都在楼船上喝酒,那孩子泅水上船,趁人不注意,在后舱放了把火,不知从哪儿弄的药石,船舱里头轰地就炸了,爷本来能上小船走的,因郭二爷喝多了,伺候的人没用,当时吓软了腿,爷又回头去搀郭二爷,为了护着他,才给掉下来的横梁砸着了头,跟着从船舷上掉了下去。”   他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道:“等小的们把爷救上来,爷已经没意识了……是小的没用,没能伺候好爷。”   柔儿听着也心酸,“福喜,你先别忙自责,如今赵爷昏沉不醒,万事还得你拿主意。”   福喜摇摇头,道:“姑娘说到这个,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他犹豫道:“姨娘太太都不在,爷也没个兄弟姊妹照应,爷是个金贵人儿,他的事,哪轮到福喜一个奴才做主?姑娘您是爷亲近的人,又是大小姐生母,若论尊卑长幼,这府中上下,没人能越过您去。求您留在书房,必要时,替爷拿个主意。”   他说完就跪下去,郑重叩首,侧旁金凤也膝盖一曲,守门的小丫头见状也都跪了下去。   福喜含泪道:“姑娘,您瞧在大小姐面儿上,留下吧,爷生死未卜,身边没个亲近的人,他实在太孤单、太可怜了。您当行行好,您当行行好吧。”   屋里的声音适时传出来,有个惊喜地声音道:“官人动了,适才左手小指动了一下!”   福喜来不及再说,站起身飞快冲入屋中。   郎中急忙忙地道:“别忙,别忙,是施针刺激下的反应,人还没醒。”   福喜上前跪在床边,轻轻推动赵晋的手臂,“爷,陈姑娘来了,来瞧您了,大小姐也来了,您醒醒,醒醒啊。”   安安从柔儿身上爬下来,被金凤牵着手进了屋。她一瞧见躺在床上的赵晋,就兴奋地挥舞起小胖手,“爹爹,爹。”   她快速挪腾着小腿,要朝赵晋扑过去。金凤怕她扰了郎中施针,忙把她抱住。安安不高兴了,张开手使劲朝里挣,“爹爹,爹爹……”   她向陈柔求助,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娘亲,扁着小嘴一副要哭的委屈模样。   柔儿叹了声,伸手把安安接过来,抱着朝里走。   “赵爷……”她声音发涩,略略有点抖,“安安瞧您来了,您快点醒,安安等着您教她认字看书,等着您护着她平安长大……”   她喉咙苦涩难言,再也说不下去。   安安抬手摸她的脸,蹙眉瞧着她,不知为何总是笑着的阿娘好像不高兴了。   安安还疑惑,为什么她都来了,爹爹却不肯起来陪她玩。   她好像被冷落了。安安一手抱紧了柔儿的脖子,另一手指着床上的赵晋,她呜呜啊啊的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坚持要去赵晋身边。   郎中满头是汗,捏住针,生怕手抖扎错了穴位。   赵晋一动不动,他嘴唇泛白,脸上更是没一点血色。柔儿想到惊马那回,他也是这样虚弱的躺着。   她肚子里怀着安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在他身边默默落泪。   那时候,她好害怕,怕他就此死掉,怕她来不及说声“谢谢”。   误会重重。   隔着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互生怨怼,互相怀疑。可是不能否认,苦涩的回忆,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推动他们走到今天这个果的因,是让她成长成熟的积累。她并不恨。   灯下赵晋虚弱的沉睡着。   柔儿走了,次日晌午又来,黄昏时又离去。   这是第三日了。   他好像不准备醒来。   梦里大概有个更美好的世界,引他流连忘返。   福喜不眠不休,用帕子浸了清水,替赵晋沾湿嘴唇。   他很虚弱,不饮不食这么躺着,像具石头做的雕像。福喜替他擦身,翻过背面,瞧见他一身伤。   下狱时受的刑,为了陈姑娘母女伤的肩背,每一道都深刻得触目惊心,即便时隔许久,伤势愈合,可这印迹永在。这是他是为一个有血有肉之人,是为一个男人,镌刻的勋章。   福喜实在太困了,金凤领着柔儿进来,劝他去睡一会儿。福喜是放心金凤和陈姑娘的,他点点头,跟陈柔道了声“失陪”。   金凤去瞧炉上的药,柔儿坐在床边,隔着纱帐道:“赵爷,我给您带了一壶笋丝鸡汤,油沫撇去了,很清淡,等您醒了,就尝一尝。不若府上厨娘做的好,算我一点心意。您放心安安,我日日来,会看护好她的。”   她放下手里提着的食盒,正要起身,忽闻帐子里的人,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短促,柔儿撩开纱帐,惊愕地发现,他的睫毛在颤动。   “快,金凤……赵爷他……”   柔儿激动不已,怕金凤听不见,她转身要朝外走。   身后的男人开了口,声音嘶哑且低弱,“柔柔……”   柔儿顿住步子,缓缓回头。   “水,”他吐出一字,闭上眼睛默了许久。陈柔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她递了水上前,正要说话,赵晋嘴角勾起,说出的话令她心里一窒。   “我……又是在做梦吧。”   杯盏递到唇边,他侧过头去,没有饮。   这句话里浓浓的失望她听出来了。   她哽着嗓子,艰难地喊他,“赵爷,您昏睡三天了,大家都很着急,盼着您早点醒过来。”   赵晋闭目侧头朝里躺着,他失意地摇摇头,“我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   柔儿顿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赵晋抬手捂住眼,苦笑了一下,“可真是……”   柔儿瞧他不理自己,只自顾自的说话,她停下来,试探伸出手,在他眼前摆了摆。赵晋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你……”   温热的,滑腻的触感。   他盯着对方,愕然道:“不是梦?”   柔儿这句听懂了,他适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以为梦见了她……且他是说“又在做梦”,说明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她抿住唇,低声道:“赵爷,您还好吗?”   赵晋盯着她,他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眼底浓浓沁着满足。   “好,好着呢。你呢,你为什么在这儿?”   柔儿垂眼避开他盯视,把手也收回来,“我是来看顾安安的,您……没事就好了。那我……”   她示意要走,赵晋侧过头,咳了两声,“陈柔,我刚大难不死,你难道,多一会儿都不想瞧见我么?”   她抿唇不语,不知该怎么答。   赵晋伸出手,躺的太久,肌肉酸痛无力,试探了几次,才把手递过去。   “陈柔……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我睡着的时候,你盼着我死吗?”   她摇头,又摇头。   赵晋抓住她的袖子,艰难地想要将她扯到自己跟前。   “我死了,你就能带安安走了,你应该会这么想……”   “可是,这么死,我不甘心,还没瞧着安安长大,还没有等到你不怕我、不躲我。”   “陈柔,你别推开我,抱一下……我什么都不干,就抱抱你,行吗?”   “柔柔……你知不知道,这两年别别扭扭的忍着,我难受,我眼睁睁瞧着,却不能靠近。太煎熬了,我真的受不了。你不会知道,我多想这么抱你、亲你……”   ——   福喜进来时,柔儿已经走了。风凉凉的灌入屋中,内室的炭盆都熄灭了。   赵晋靠在床头坐着,默然无语。福喜端着药上前,一抬头,见赵晋侧脸上有个鲜明的印子。   赵晋沉沉的视线瞟过来,福喜立时缩了缩头,不敢瞧他。   赵晋瞧了眼他手里的药,道:“拿走,不喝。”   福喜要劝,又被一个眼神扫过来,心中含怯,不敢劝了。   赵晋紧了紧肩上披着的袍子,“人呢,关在郭家,还是?”   福喜道:“带回来了,暂时押在暗室,要提过来审么?”   赵晋挪动双腿坐起来,福喜忙蹲下去替他把靴子穿上。上首传来赵晋的声音,“你是怕他身后,有指使之人?”   他穿好靴子,站起身,福喜快速跟上去,躬身道,“他是个小孩子,哪里弄的药石?蒋天歌倒台后,他娘眼见孤立无援,可却在发配去往边关的路上却给人劫了,这里头定有些蹊跷。”   赵晋嗤笑,“姜夫人颇有姿色,只要她肯稍稍屈就,自然有无数人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她捡了条命回去,避祸还来不及,她找男人都找几个了,难道还会为了个尸骨都化成了灰的死鬼怂恿亲儿子犯险?”   福喜顿了下,挠挠头道:“也是。”   说话间,已到了所谓“暗室”。   推开门,里头陈旧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少年蜷缩在地上,乍闻声响,他连忙爬起缩到墙角去。   外头的光线照入,他勉强辨认出立在眼前的两个人影。   赵晋负手踱着步,轻蔑地道:“还以为给你条活路,能让你好好想清楚自己是什么境况,有什么斤两。没想到,你这般愚蠢,当真跟你那个无能的爹没两样。” 第82章   少年靠在墙壁上, 目光紧紧盯着赵晋,起初他的神色是惶恐不安的,可听到赵晋这两句话, 他眼底漫过浓浓的恨。他揪着地上的杂乱潮湿的垫子, 因愤怒, 稚嫩的脸庞显得有点狰狞。   “怎么, 这就受不了了?”赵晋负手踱着步, 嘴角抿着嘲弄的笑,“你那么想替你爹报仇, 你很敬佩他吧?觉得他风光,是个好人?”   少年咬住唇, 瘦削的两颊漫上恼恨的红, “要你管?”   “姜无极爱脸面, 平素最喜欢被人捧着, 在家里,想必也没少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我要是他,自然也不愿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外做过什么龌龊事。”   少年捶地道:“我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他是被人所害,是被你害的!若不是你, 若不是你,我爹怎么会被抓走, 若不是你, 我们家怎么会七零八落, 是你这个坏人, 害得我们如此……”   “是么?”赵晋俯下身, 扣住少年的肩, “若不是我, 你爹就能长命百岁安枕无忧,不会走到这一步?大人的世界,不是你胜,就是我赢,输了的,只能认命。是我把你母亲推到蒋天歌床上去的么?是我让人打死你爹的?是我抄了你家,那些银子落到我口袋里了?是我摔死你弟弟,让你孤零零一个在这浙州城里流浪的么?固然我曾推波助澜,我不否认,他的死有我的手笔。可若是当真要复起仇来,你知不知道你的仇人还有许多?你要复仇,你有这个实力么?你有本事接近那些京官,避过他们的侍卫将他们全部手刃?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商人,是你唯一可以对付的,所以才从我下手?”   被戳中心事,少年眼底漫过一阵湿热,他本不想哭,可不知怎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泪水一颗一颗迸出来,在少年脏污的面庞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水印。   “你自己很清楚,就连对我,你都没有任何得手取胜的可能。你也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你在北山矿场偷了火药,你怕火势燃烧太慢,而燃放火药只用一瞬。可你为了向我复仇,害得楼船掌柜损失惨重,他没了生意,生活难以为继,你那把火伤了姑娘们的容貌,她们正是好年岁,好容易挣到今日声名鹊起,你毁了她们的出路,很有可能逼死了她们。你手上这些人命,是不是也要算到我头上来,说是我害了人?”   少年僵住脸,心内一阵挣扎。   赵晋的手紧紧捏着他瘦弱的肩,“你看,我才说了这么几句话,你就有所动摇,是不是适才有一瞬,你觉得我说的没错,甚至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仇人?”   少年咬住唇,诧异第望着他。赵晋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他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脸,“你瞧瞧,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你着实太嫩了。”   他松开少年站起身,少年伏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   他挫败、绝望,痛苦、彷徨。他这辈子,是不是注定报不了仇了?父亲和弟弟白白死了,母亲走失了,留他孤零零的一个,靠着心底的恨意支撑着,才能熬到今天。   可是……一切都完了。   他杀不死赵晋,报不了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要怎么面对自己,怎么应付余生?他该怎么办?   赵晋好心情地踱着步,他脚步稳健,神色清明,根本不似个卧床三日不清醒的人。   “我有个法子,要不要听听?”   少年发颤的肩膀顿了顿,赵晋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都等了一年多了,可见也是个有耐心的,倒比你爹还强些。”   他一步一步踏着,那缓慢而凌乱的脚步,像踩在少年心上。   “要不要打个赌?你要杀我,我给你机会。留在我身边,做个牵马的小厮,敢么?”   福喜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忍不住劝了一句,“爷,不可,此子恨毒了您,此时不除了他,岂不养虎为患?”   赵晋摆手制止他,续道:“三年为限,三年内,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杀我。若是能得手,那应是天注定,我这条命合该没在你手里。可若是不能……”   他顿了顿,“往后再不可寻仇。往后你父亲的仇,一世都不可再想起。你可要想好,你想杀我,留在我身边,将有无数的好机会。怎么样,是不是很期待?我可是期待得很呢。”   少年迟疑着,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这诱惑太大了,赵晋简直是疯的不要命,明知他想杀他,还敢把他留在世上,甚至留在身边?他到底是太自负,还是太瞧不起他?   他是姜无极的孩子,身上流的是姜家的血,他爹是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强者,他怎可以堕了父亲的英名?他一定要手刃仇敌,证明给所有人看。   赵晋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动心,就知道他一定会接受这个赌约。   他今天心情很好,即便身体上受了点苦。   他不再理会少年,提步跨出门槛。   福喜追上来,不赞成地道:“爷,留下这个祸端在,只怕来日要生出许多麻烦。”   赵晋叹了声,他岂会不知?可他想为安安积些福缘,将来若是他死了,盼着旁人能放她一马,也给她条生路。   ——   柔儿在收拾店面,无人光顾的时候,她要么算账点货,要么帮忙做绣活,要么就在不停的打扫。   孔绣娘瞧她忙忙碌碌的,笑道:“这几日怎么没见你去瞧你闺女?跟她爹闹别扭了?”   柔儿一悚,捏紧了手里的抹布,“没……哪能啊。”   孔绣娘知道一点儿她的事,每隔十来天,她就会去趟浙州,他们店面进货没这么频繁,柔儿也不想扯谎,索性说了。   但她没提男方是谁,也没说的太详细。   孔绣娘笑道:“有个孩子这么牵扯着你,我瞧他不是真心想跟你分。大抵心里是惦记你的,只是好面子不肯说。”   柔儿不吭声,垂头把柜台抹干净。   想到那天,她心里就有点别扭。   他昏沉许久,醒来就说胡话。   他说他想她,念她的好。说他心里有她。   他扣着她的手不放。   他说希望她瞧在安安面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学着怎么待她好。   他说临去京城那晚他是为了让她别替自己担心,才说那些不在乎她的话。   他说他不是真心想把她送出去,他说他是面子挂不住,无可奈何。   她推他,把他推回帐子里。   他按着脑后的伤,闭着眼说,“柔柔,你要是就这样走了,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了。”   她脚步迟疑一瞬,他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紧紧抱住。   这一年来,他那些客气疏离,温文有礼都是假的。   他彻头彻尾就是个坏到极致的人。   柔儿推他、打他,一掌挥上去,发出响亮的一声。他顿了顿,然后抬手抹了下嘴唇,掐住她的下巴重新覆上。   柔儿哭了,她替自己心酸,觉得委屈极了。   她努力的活着,努力的想做个有能力有价值的人。   可在他心目中,她仍是个玩物。永远都是。   这是她的命,她的劫数。   想要改命,也许只能期待下辈子……   ——   “爷,郭二爷说,想过了正午就要探望您……”福喜扶着赵晋上车,担忧地道,“您还没好,郎中说,不叫您乘车颠簸,仔细落下头疼的病根。”   赵晋不理他,掀开车帘坐在车里,想起一事,拨开窗道:“人呢?”   福喜怔了下才明白他问的是谁。   “您说姜……”   话音未落,见个身穿仆从衣裳的少年从慢吞吞从门内走出来。   十三四岁模样,生的俊美非常,身长玉立,便是穿着下人的衣裳也掩饰不住文秀气质。   “爷,人到了。”福喜上前笑道,“姜公子,您既是做了给爷牵马的活儿,就得尽心尽力才是,怎么能让主子等你呢?”   少年抿唇不言,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恼意。   车中传出赵晋的嗤笑声,“姜公子?在爷这儿,可没什么姜公子。爷身边四个小厮,福喜、福盈,发财,多宝,名儿都吉利。往后你就叫长寿。”   福喜笑道:“还不谢爷赐名?”   少年抿着唇,气得两腮微微抖动,紧抿着唇,生怕自己骂出来。   福喜瞥他一眼,“长寿,你还愣着?”   少年垂下头,铿然跪下,叩了个响头,又立即站起身,牵了缰绳在手。   福喜摇摇头,凑近车前,“爷,咱这会去哪儿?”   赵晋道:“随便转转。”   福喜答应了,正要吩咐车夫,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赵晋缓速的话语中似乎别有深意。他大胆忖度着,笑嘻嘻吩咐,“老吴,去清溪镇转转去。”   少年蹙着眉,没听懂为什么随便转转要去清溪镇那么远。   走了许久,车马在热闹的长街前停下来。日头偏西,眼见天就要黑了。   柔儿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正要关店算账,门前缓步走来一人,穿着玄色蓝银云纹氅衣,停步在阶前,仰头望了望头顶的匾额。   “绣云坊。”他轻轻念着这三字,目光移下,瞥向店中人。   他提步步上台阶,正要喊她名字,柔儿反应迅速,砰地一声将门关了。   门板硬生生在眼前闭上,赵晋身后的福喜长寿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长寿,他没想到,这么个小店竟然不买赵官人面子,若他没看错,店主还是瞧清了来人是赵晋才把门关上的。   他心道,这下糟了,赵晋睚眦必报,这女店主只怕没好果子吃,惹恼了他,兴许不至于纵奴伤人,但事后定要给他挤兑得生意维系不下去。   可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赵晋顿在门前片刻,就在他以为他会恼羞成怒的时候,赵晋忽然抬手敲了敲门板,好脾气地道:“把门开开,咱们谈谈。” 第83章   柔儿紧紧抵着门, 赵晋的声音隔着门隙传过来。   “柔柔,你开门。”   柔儿咬牙道:“赵爷,您有什么事, 就这样说吧。”   赵晋笑了下, 指头抚在门上,轻轻敲击着, “这样说, 不免要给人听去,你左右四邻,可就都知道你我这点事儿了,你不是不愿意给人知道的么?”   一句话说的柔儿心情跌宕, 她确实不愿意。给人做外室,是什么光彩的事么?   她冷声道:“可我没什么想和您说,我们要休息了,您请回吧。”   外头片刻无声。   她候了会儿, 回身对着门, 确信门前那个影子不在了, 悄悄松了口气。   孔绣娘提着茶壶从后院走进来,“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柔儿道:“天色不大好, 我去把帐算算。阿依, 我常去浙州瞧闺女,耽搁了不少事儿,这个月月钱, 扣我三成吧。”   孔绣娘笑道:“这有什么,你常常在外头奔忙, 进货待客都是你, 兼着账房的差事, 还跟我一块儿做绣活,哪里耽搁什么了?你啊,别跟我客气,咱们这是长久生意,彼此要是这么见外,怎么能长久呢?你有事儿尽管去,你们母女团圆,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孔绣娘推了她一把,“中午你就没怎么吃东西,饿不饿呀?小泥炉上炖着粥呢,趁热吃点儿吧,晚点再去算账。”   说着话儿的功夫,天色就暗下来。   用过了饭,孔绣娘回了趟家,她娘身子骨不好,常年抓药吃,弟弟在念书,花费不小,每隔一阵,就要送钱回去,装满米缸,备好腊肉。   推开门,院里没点灯,一间破败的土房子前,弟弟借着月色在瞧书。   “阿弟。”孔绣娘喊了声,上前夺过弟弟手里的书,“外面这么暗,不要看书了,仔细把眼睛瞧坏了。”   弟弟很意外她这个时候回来,“阿姐,今儿不用住店吗?时你差事都做完了?你别担心,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其实内容都背下来了,以防万一,怕有错漏的地方,才把书拿着,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孔绣娘牵着他的手进了屋,冲鼻嗅到一股霉味,她蹙了蹙眉,弟弟孔哲笑道:“阿娘,阿姐回来了。”   屋内传来个虚弱的声音,“依依啊,过来,娘正想着你呢。上回回来,还是初一,连十五你都住店里头了,说是生意忙?今儿不忙了?”   孔绣娘笑笑,上前走到桌边,摸到火石点了蜡烛,“娘,年头接了个活儿,要得急,想多赚点嘛,再说,年节在家待了好几天,想着才离开没多久,十五就没回来。您怎么样啊,还疼的厉害吗?我送钱回来啦。”   他娘叹了声,“阿依,你受累了,是娘连累你。”   孔绣娘笑道:“您说的什么话?娘把我们姐弟拉扯到这么大,您都没喊一声累,我哪里就累了?”   母女二人话了会儿家常,孔夫人便催孔哲去读书,“我跟你姐姐说话儿,没什么紧要事,别耽搁你读圣贤书。阿哲,你去忙你的。”   孔哲点点头,转头走出屋子,立在院中瞧着月色。适才那本书,被孔绣娘拿去了,他垂头望了望空荡荡的手掌,苦笑一下,想进屋去把书取回来。   屋里,孔夫人压低声音道:“阿依,阿哲年纪眼瞧着大了,你的婚事耽搁了这么些年,托了多少媒人都没寻到个合适的。阿哲的婚事,咱们得早点准备。你在外头见识广,认得那些富家太太小姐,能不能托他们帮忙物色物色?咱们家底薄,不敢贪图人家什么,只要能好好待阿哲,别嫌弃咱们家穷,齐齐整整的就好。”   孔绣娘很是意外,“娘,您跟阿哲说了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记得前些日子,阿哲不是提起过一个洪姑娘?”   孔夫人摇头道:“我打听过了,那洪姑娘是他同窗洪长贵的妹子,她爹洪掌柜开个扇子铺,为人有些刻薄,平时就嫌贫爱富,一向眼高于顶。洪姑娘是他唯一的女儿,要嫁,只怕连聘礼咱们也出不起,为娘不愿你弟弟瞧人眼色,依我瞧,得寻个敬着你弟弟的。”   “娘,您是怕我辛苦,赚不出聘礼的钱,是吗?”孔绣娘心里难受极了,她俯下身来,跪在她娘身畔,“娘,您别急啊,再给女儿一段时日,女儿会赚很多钱的。咱们阿哲这么好,这么上进,他会有出息。您别急,别急,他的婚事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呢?我跟弟弟也不一样,我没本事,只会绣花,弟弟他会读书,将来能考功名,是要做官的啊。慢慢来,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娘,给阿哲寻个他钟意的人吧,婚姻大事,不能将就的。”   孔哲收回跨进去的那半只脚,悄声退了出来。他立在院中出了会儿神,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月亮穿过云层,隐匿了行迹。天阴下来,像是要下雨了。   屋子里闷的厉害,柔儿推开窗,才发觉天色阴沉、浓云滚滚。   她想起院子里晾着的几匹纱,连忙披衣走出去把东西收回来。   就这么一转身功夫,回来时,就见屋中多了个人。   她骇了一跳,但没有喊叫出声。   赵晋提着茶壶,替自己斟了杯凉茶,抿了一口,是陈茶。他蹙蹙眉,然后朝门口立着的人看去。   她僵硬地站在那,一脸紧绷。   赵晋扬唇笑道:“你可够狠心的,真不给开门儿。我在你后巷等了一刻钟,见你铺子里那个绣娘走了才进来。”   柔儿攥着拳,咬着牙道:“赵官人,您生意不忙吗?为什么总有闲暇来愚弄我?不知我何处得罪了官人您,要被您一而再再而三的戏耍?试问,我与官人之间,好像没有欠债关系吧?”   赵晋笑了下,盯着她眼睛,“没债,有情。”   柔儿哽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知不知道您是谁,我又是谁?”   他背靠在她闺房的椅上,这间房很窄很小,适才他进来时只踱了四步,就到了她床前,布置得简单不失温馨,虽是个临时居所,但收拾得很干净。   “自然知道。”他朝她勾勾指头,“我也知道,你心里不自在什么。”   柔儿简直不知该拿什么态度对他,一方面他是恩人,可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十足的混蛋。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意愿,上回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哪个正常男人,会如此肆无忌惮的出入女人的闺房?他从来没当她是个人啊。   她在他心里,就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则去,想起来,不管她怎么挣扎,都可随意他玩弄的人。   柔儿抿着唇,苦笑道:“是么?您知道我不自在,为什……”   “柔柔,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未来日子那么长,为什么要不断回头去看?往后我答应,不让你惊慌失措孤立无援,我会护着你,待你好。这些不是梦话,也不是醉话,是我深思熟虑过的,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很简单,也许我一直向往着的,就是身边有个你这样的人,然后安安心心过一辈子。”   他站起身,朝她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半,他就来到她面前。   他一手扣在她身后的门板上,一手轻轻的,搭住她的肩,垂头低声下气地道:“连我自己也很吃惊,我在京城那些日子,最常想到的人,是你。回来后,你说不想再跟我了,我想过,放你走,我毕竟也不是没别人……说真的,我这辈子都没试过几次三番来找同一个女人。以前我以为是因为安安在你这,所以我记挂。可现在安安跟着我,……我好像病了,病的很严重,我一闭上眼睛,总能看见月牙胡同的小院,总能看见端着馄饨走进来对我笑、大肚子的你……想你想得厉害。”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膀滑向脖子,然后捧住她的脸,“柔柔,即便再被你打,被你抓,我也想……”   他两手紧紧捧住她的脸,凑唇吻上去。   他以为她会激烈的挣扎。   他以为她又会亮出利爪。   他吻得迟疑,待到发觉她并没有挣开时,他的心霎时雀跃起来。   他把她按在墙上,不断加深这个亲吻。   过程漫长,缠绵又旖旎。   在赵晋瞧来,这无疑是面前女人的妥协,是她终于被他打动,软化了要分开的决心。   他生怕给她逃掉,将她抱的那样紧。   勉强分开了一瞬,他垂头吻着她的脖子,叹息地道:“柔柔,你是不是愿意了……”   柔儿笑了下,她寻到他的手,牵着他带到自己腰侧。   束腰被扯开,衣裙松散开来。   柔儿拨开鹅黄色短衫前襟,露出里头湖蓝色的肚兜系带。   “您要的是这个吧?您想的是这个吧?”   她连那跟湖蓝色带子也解开,呈在他面前,“赵爷,您拿去,今儿个晚上,我什么都给您。您得了,就别想了好不好?”   赵晋按住她,蹙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柔儿仰起脸,一字一句道:“我求求您,求求您别玩儿了,求求您换个人捉弄,求求您放了我吧。我……我真的玩不起,我真的不行……”   赵晋道:“什么叫玩?你觉得,我几次三番来找你,是因为我闲得慌,没事干?觉得我拿你找乐子?”   柔儿靠墙滑下去,跪坐在地上,“不是玩弄,是什么?您别说,您真的在意我。我是不聪明,可我不傻。您什么都有,为什么还非要我?我知道,我自请离去,伤您脸面了,再则安安还小,需人照料,别人您不放心,您知道我不会害安安,所以您选我……”   “不是。”他伏低身,在她面前蹲跪下来,他扣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不是!”   “跟谁都没关系,单纯就是我赵晋,需要你。是我需要你。”   柔儿仰起脸,眼底尽是灰败的暗淡,“是么?您需要我,需要个服侍的人,还是需要个逆来顺受的奴才……”   “柔柔,”他无奈地叹着,抚着她的秀发,“瞧你说的……我也是个人,也想有个伴啊。”   这几乎是他最后的耐心了。   为什么挽回一个女人是这么难。他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她怎么就能这样绝情?   柔儿仰起脸,扯开唇角笑了笑,“您想要我做伴儿啊,行。可我要的东西,你没有,你给不起。便是你多有钱有势,你都给不起。”   “不管是什么……”   “您爱我么?”   “……”   “想到永远不能得到时,连心都碎掉,那么痛那么痛的爱着。不要尊严,小心翼翼的求着护着捧着,连碰一下也不敢,连靠近也怕不堪,那么沉重的爱着。碎掉的心一片片自己粘好,自欺欺人说不痛没关系,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盼着能有好结果会幸福,最后骨头被折断连呼吸都会疼,那么用力用力的爱着。您是么?您对我,是这样吗?”   她在他惊疑的注视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爷,陈柔喜欢过您的。一面清楚地知道不可能,一面却还默默的盼着能得您的宠爱给您一起好好过完一辈子。十六岁那个陈柔,是这样想的。”   “她总以为能有未来。总误会您其实在意她的。可是您一遍遍告诉她,不是啊。您亲手剪断了她的念想,您得到自己要的了,何苦再纠缠,何苦连她最后这点活下去的希望也夺走,她跟您有什么深仇大恨,您干嘛要赶尽杀绝呢?”   赵晋答不出这句,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喜欢他的。   她原来是这样喜欢他的。   那么多岁月,偷偷藏好的感情,每递出一点点,就会被冷风拍熄,被冻凝成冰,打碎成冰碴,再慢慢拼回来。   她挣扎拉锯,痛楚不已。   一遍遍告诉自己,离去才是正途,可人是感情动物,难道离开就不痛了么?   那些刺,一根一根扎在身上。   她太贪心了,不仅想活下去,还想被自己的男人好好相待。   她想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她。   她想共度一生的男人,疼她爱她护她。   她在初遇时有多憧憬,后来就有多可笑。   稚年少女,爱一个人太容易。只要他示以一丁点的好,她就飞蛾扑火连命都不要的陷进去。   她也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不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   她想饶恕自己,也放过他了。   赵晋嘴唇翕动,想说句什么。   可唇在颤,根本说不出来。   他试探伸出手,想抱住她,想说太好了,我也觉得你不赖。抑或说,你可以继续喜欢我,未来日子一定会好?   太轻易了。   任何一句话,都显得太轻易了。   此时的感受,和那一天很像。他从失火的屋中冲出来,满世界找她的那晚。   那是一种恐惧。   一种会失去某件十分重要的东西的恐惧。   这个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人,正在抽离他的生活,他的掌控。   不,他早就掌控不了了。   她早就不再是他的笼中雀。   也许他觉得她好,觉得她不同,就是因为,她没有顺服到底吧。   觉得看不透她,有意思。觉得这朵野草坚韧顽强,想取下来握在掌心玩玩。   “阿柔,你睡了吗?”   门外灯影凑近,孔绣娘提着灯笼,试探敲了敲门。   “阿柔,我见你房里亮着灯,没睡吧?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说,阿柔?”   柔儿瞧了眼赵晋,正要开口。他捂住她的嘴,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柔儿盯着他,眼泪未干,可眸光镇定。   赵晋点点头,松开了手,听她沉稳地道:“阿依,你等我一下,我在沐浴。”   那只就要推门而入的手停顿住,然后放下了,“行,那我先回房,待会儿来找你。”   柔儿应了。   门外的灯影远去,两人都沉默下来。   柔儿扶着墙一点点站起身,没瞧他,也没理会他,走去帐前,和衣倒在床上。   赵晋停留片刻,悄无声息地走了。   柔儿掀开眼,抬手望着自己的掌心。指甲在掌心留下很深的掐痕,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没觉出痛。   ——   赵晋整晚睡不着,闭上眼,尽是三年多来一幕幕的回忆画面。   他真的没用过心么?   抱着她冲出车,将自己脊背朝向地面那瞬,他真的来得及想到自己要救的是她还是孩子吗?   他奔入火海,寻找她踪影时,真的只是害怕她的肚子有事么?   他推开门,瞧见一身鞭伤的她,那一瞬胸腔剧痛,难道那种感觉不是心碎么?   连呼吸都觉得疼,那么苦楚的依恋,他现在……不是吗?   赵晋撩开帐子躺进去。   他一个人太久了。   即便夜夜笙歌,即便周围满是欢声笑语。他想有个伴,能懂他的伴。   ——   柔儿决定去趟外地。   也不是突然决定的。   早就准备出去看看最时兴的衣料样式。想找点浙州也不容易买到的布匹。且从浙州进货,价格实在高昂,她想寻几处价格合适的货源,以后就能多赚几成利钱。   店里请了两个人,暂时能支应。她准备去上十来日。在码头乘船走水路。   遇着同乘的一个年轻人,样貌莫名让她感到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穿着粗布衣裳,衣摆的绣花非常精巧,像她店里的样式。   年轻人扶着个姑娘,正坐在柔儿对面。   “秀秀,你多少吃一点。”年轻人掰开一个包子,递过去一半。   姑娘晕船晕的厉害,根本吃不下,她闻见包子味都想呕。   年轻人瞧瞧四周,目光锁定在柔儿身上,“这位娘子,请问您能不能帮个忙,跟我……跟我妹妹换个位置坐。”   姑娘迎风坐着,湖面上的风裹着浓浓的水腥气卷过来,着实加重了她的不舒服。   柔儿点点头,又从包里取出话梅,“吃一颗这个,恶心能缓缓。”   年轻人道了谢,把话梅递给姑娘,“那位姐姐给的,你吃点儿吧。”   姑娘刚要说话,忽然又要作呕。   年轻人拍着她的背,道:“你这么难受,要不咱们不坐船了,先上岸……”   “好啊,孔哲,你要反悔是不是?” 第84章   姑娘本就呕得难受, 这么一着急,泪花都冒出来了,“你后悔就直说, 这会子你转身回去,也还来得及。”   孔哲一脸急切, 蹲下来好言好语的解释,“秀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 怕你吃不消。你晕船这样厉害,等去到京城, 还得十来天呢, 你怎么受得了?我们上岸去, 租个马车,走陆路, 兴许能好些?我是这样想的。”   姑娘背转身不瞧他,噘着嘴道:“我就要坐船,不要坐马车, 你要是不愿意, 你自个儿走就是。”   孔哲拗不过她,只得举手投降,“听你的, 都听你的,你要是想吐——”他拿下肩头背的褡裢, 将里头放着的四本书两件衣裳拿出来, “就吐在这儿, 晚上我再去洗……”   姑娘瞧他一本正经的, 满脸是关切,她心里略好受些,忍不住笑道:“你不嫌脏啊?这可是你放书用的,你不是最宝贝你那些书吗?”   孔哲笑道:“这有什么,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舒服。”   姑娘抬手戳他额角,捏着他脸颊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嫌弃我呀。还有,你要一直对我这么好才行,可不能反悔变心。”   她的触碰令他脸红心跳,想到这是在外面,忙小心地打量侧旁众人的表情,见大伙儿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儿,没人注意到他们的亲昵,他才略略放了心,嘴角忍不住翘起来,轻轻握住姑娘的手,又依依不舍地松开,“你放心,我不会变心的,秀秀,能跟你在一起,我这辈子……”   后面的话声音小得听不清,叫秀秀的女孩也没有追问,她有点困倦,抬手打了个哈欠,道:“我想睡会儿。”   孔哲说:“你睡吧,我在边上守着你。”   秀秀头靠在船边,闭上了眼睛。   孔哲解下外袍,盖在她身上。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发了会儿呆,片刻坐到她身侧,望着滚滚不休的江水出神。他就这样抛弃了一切,不顾病中的娘,也没知会忙着赚钱的阿姐。他知道他的选择会伤害这两个最爱他的人,可是,顾不上了,他唯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和秀秀在一起,只有这一个选择。若是错过了,这辈子他就再也不可能得到她。   孔绣娘在铺子里走不开,提前一晚接了孔夫人过来,定在次日晌午跟媒人及女方见面。   寻的是城西有名的古媒婆,介绍个女方今年十八,比孔哲大一岁。因家里穷,父亲重病需人照顾,就这样耽搁了婚事。两家情形差不多,彼此都不嫌弃对方,女方听说孔哲还在读书考功名,心里很欢喜,能有个识文断字的夫婿,这是她从前不敢奢望的。   “娘,跟阿哲说好了?定在巳正,他不会迟来吧?别叫人家不好想。”孔绣娘很紧张,那姑娘她见过,是个朴实周正又勤快的好人,孝顺又热心,邻里有个大事小情,她也乐于帮忙。   孔夫人跟她一样心思,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怕自己重病的模样吓着了女方,还特叫孔绣娘帮她敷了少许胭脂。“你放心,昨晚跟你阿弟说了几回,不会迟的,你阿弟你还不知道?待会儿他下了学就过来了。”   片刻,媒人就到了,身后跟着个穿枣红色小袄的姑娘,身形颇纤细,样貌秀丽,见着孔绣娘母女,她有点害羞,红着脸喊了声“孔姐姐、大娘”,媒人笑着介绍她:“这就是方姑娘,上个月刚满十八,也就比孔公子大一两个月,瞧瞧这长相,多俊啊,跟你们家孔公子,可谓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家里人少是少,可负担也没那么重,隔三差五回家帮忙干干重活就行,她爹吃饭喝水自个儿没问题。”   方姑娘欠欠身,不好意思地道:“我叫方丫,大伙儿都喊我二丫头,上头原有个姐姐,十岁那年给拐子拐了,家里就剩我一个,又没兄弟,……给您们添麻烦了。”   姑娘明显有点自卑,生怕给人嫌弃,想必这些年经过不少次相看,受过不少的冷眼。   孔绣娘拉着她坐下,“好姑娘,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家里情形想必古大娘也跟你说了,你瞧瞧我,眼看快二十,还蹲在家里当老姑娘,该我说句你别嫌我笑话我才是。”   方姑娘笑道:“孔姐姐比我有本事,您这家店很有名,我常听人说的。孔公子读书又好,将来定有出息。我是很羡慕您的。”   大伙儿拉了会儿家常,孔哲一直未到,媒人心急,给孔绣娘打眼色。孔绣娘也急,说好了巳时见面,孔哲不是言而无信之人,难不成被什么事绊住了?   她只好借着聊天拖延着时间。方姑娘大方稳重,她和她娘都很满意,可他们满意有什么用?还是得孔哲自己喜欢、愿意才成,毕竟是他要跟这姑娘过一辈子。   时间久了,方姑娘也察觉出几分不对劲,腼腆地道:“是不是孔公子课业繁忙?不然换个时间,改天也成。”   孔绣娘抱歉地道:“定是夫子讲功课过了头,把人拖住了。对不住了方姑娘,下回叫他给您赔礼认错。”   姑娘很不好意思,“不用,谁都有个难急的时候,要不……”她家里只有一个病重的老父,她不能离开太久,“要不下回,您再叫古大娘喊我过来?”   孔绣娘道:“咱们如今彼此都知底细了,有空,你就来坐,我没别的长处,就刺绣还不赖,你有喜欢的花样子,可拿过来找我帮你做,咱们自己人,不收你钱。”   一句“自己人”,说得姑娘红了脸,彼此又寒暄了两句,把姑娘送到门前,目送她走远才踅身回来。古媒婆道:“孔掌柜,令弟到底是什么意思?早三天就跟姑娘定好了日子,怎么能临时不来了?令弟是读书人,心气儿高,是不是瞧不上人家姑娘?”   孔绣娘忙掏出一把钱递过去,“辛苦大娘跑一趟,买杯茶水喝,我弟弟当真是临时有事儿了,下回、下回定然叫他早早过来候着,真对不住,此事,还求您帮帮忙多费费心,回头俩人成了,定还有一份大礼谢您。”   送走了古媒婆,孔绣娘把母亲送回了自家院子里,顺便想找孔哲问问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孔哲没在家,她去了趟书院,也不在,他同窗道:“孔哲今儿上午没来,先生还问他呢。”   另一个道:“好像是洪长贵家出事儿了,今儿告了假,孔哲跟他交好,是不是瞧他去了?”   孔绣娘谢过几个儒生,忙加快脚步去了洪家。   她心里有点慌,一提起这个洪家,她就直觉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   洪家乱成一团,正到处求人打听自家闺女下落,一听说孔绣娘来找孔哲,洪掌柜立时炸了庙,快步走出来,喝道:“你说孔哲那小子也不见了?”   孔绣娘心脏砰砰跳,“您家千金……”   洪掌柜怒道:“没错了!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觊觎我闺女不是一两天了,早前就给我闺女送花送糖,现在好了,拐了人去!你们这是什么家教,教出个下作流氓、拐人的贩子!我要报官!我一定要报官!”   他身后跟着洪长贵,忙上来劝道:“爹,阿哲不是那样的人,妹妹是自个儿留书出走的,怪不得阿哲吧,再说她跟阿哲也没……没什么来往,我看不像的……”   “你给我住嘴!”洪掌柜一回身,啪地一掌打得儿子脸肿起半边,“余家的聘礼都抬进来了,找不着她人,没了这门亲,我把你们这些兔崽子一个个掐死算了!报官!敢坏我的事儿,我非要这穷鬼佬好看!”   孔绣娘压着怒气道:“您怎么就能一口笃定是我弟弟拐了人,你儿子都说了,是你家姑娘自己留书出走,要说家教不好,那也是您自个儿教出来的闺女,跟我弟弟有何干系?我警告你,我弟弟是要考功名有出息的人,你敢坏了他名声,我跟你没完!”   她跟洪掌柜对呛,好容易给洪长贵把人拉开,孔绣娘走在街道上,想到弟弟过往提起这洪姑娘时的表情,她能认定,弟弟是真的喜欢人家,今天俩人一块失踪,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非常大,她弟弟不是个没交代的人,若不是为了洪姑娘,怎可能这么突然地失踪没消息了?   柔儿去京城瞧新货,店里就她跟新雇来的小丫头一块支应,她晚上要做绣活,白天要接待来客,娘亲身边没人照应,还得出去找弟弟,她可怎么办?   撑了三日,一股急火冲上来,孔绣娘就病了。林顺来给铺子送米,在后巷听小丫头说孔绣娘家里的事,他默了会儿,道:“你跟她说一声,叫她就在铺子里忙着,别出去奔波了,找人的事儿交给我,我认识几个兄弟,一块儿帮忙打听打听。”   ——   小船行了一日,天黑前到达潞州码头,柔儿在附近找了家客栈,要了间普通单间。正朝楼上走,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柔儿回过头,见是白日同舟的那对青年男女,年轻男子腼腆地道:“这位姐姐,您也是清溪人吧?白天咱们一块儿乘船,见过的,我这会儿要外出一趟,能不能请您帮忙照看下我妹妹?”   柔儿跟他们换过座位,还给过女孩一颗话梅,男孩对她印象很好,觉得她是个可靠的人。   姑娘在船上睡了一会儿,毕竟是湖上行舟,有点着了凉,这会儿脸色比在船上时还差,嘴唇都发白了。   适才他们定房间时,柔儿也听见了,他们要的是大通铺,年轻人盘缠许是不多。   她点点头,道:“要不先在我房里歇会儿,喝点热水洗漱洗漱。”   孔哲高兴地道:“多谢姐姐,麻烦您了。”   柔儿说不用,替他把姑娘扶进自己房里。   她给姑娘斟了热茶递过去,见姑娘袖子上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身上衣料也轻软,是上好的杭绸。   她这身行头,跟少年的盘缠捉襟见肘不大衬得上。   姑娘喝了茶,正要说话,开口又差点呕出来。   柔儿递了颗话梅过去,话到唇边又咽下。   她怎么觉得,这姑娘这般呕吐,不像是晕船,倒像是有了身孕了。   这俩人的关系,这么亲密,却托词说是兄妹,姑娘梳着闺女头,明显没成婚,男孩照顾她时虽温柔可不敢太亲密的接触,怎么瞧怎么怪异。 第85章   柔儿心里有些猜测, 不过她并不认识这两个年轻人,自然也不会多事去追问。   她给姑娘斟了茶,就走到一旁把自己包袱里的馒头翻出来吃。   秀秀睨着她身上的衣裳, 道:“姐姐穿的衣裳,是绣云坊做的吧?”   柔儿心中一顿, “是啊,姑娘也在那做过?”   秀秀摇摇头,“我有相熟的绣坊,不过这家, 跟我哥哥有些渊源,他身上穿的, 都是绣云坊的大师傅做的。”至于有什么渊源, 她没有说, 柔儿便也没有问。   柔儿白天头回见着青年,就觉得他肖似自己熟识的某个人, 姑娘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她。那眼睛鼻子,笑起来的样子, 好像有点像孔绣娘。   秀秀又问:“姐姐是要上哪儿去啊?独个儿坐船住店, 你不怕吗?”   柔儿含笑道:“有点事,要进京去。是有一点害怕,不过也还好, □□都在船上,晚上在客栈, 不乱走就没事。姑娘跟您兄长也是去北边吗?”   秀秀点点头, “太巧了, 我们也是上京去的, 姐姐为人这样随和,还心善,要是能一路同行就好了,明儿您也是乘卯正的船吗?”   柔儿适才打听过船的事,道:“是,你也是?”   秀秀笑道:“可不是吗?咱们又能同行啦,姐姐,明儿我挨着你坐吧。”   柔儿说行,俩人聊了会天,孔哲就回来了,他手里提着药包,道:“我抓了点止吐和治晕船的药,这就拿去给店家,请他们帮忙煎一副,秀秀你再等会儿。”   秀秀抿唇笑笑,依稀有点不情愿。孔哲没瞧出来,来不及擦干头上的汗,咚咚咚又走下楼去了。   ——   夜里,柔儿从梦中惊醒。   窗外有人吵架,下头点着灯,灯火通明的,光线透过窗纸照进来,一片橙红。   她立在楼上,推窗朝下望了一眼,孔哲护着秀秀,正与人道歉,“……兄台,您见谅,我妹妹头回出门,不懂规矩,对不住,对不住您。”   他好言好语的道歉,秀秀却不依,“我怎么对不住他了?他自己的东西乱放到我位置上,还打呼噜打得震天响,我怎么睡?是他不对,你不替我出头,倒跟他道起欠来了,孔哲,你这个孬种!”   她说完,一甩袖子就要走。孔哲揪住她,“秀秀,你别闹,无论如何,你不该拿茶泼人家……”   话没说完,秀秀瞪大了眼睛,“孔哲,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结果我被人欺负了,你替别人教训起我来了?”   她挣得更厉害了,孔哲拉不住她,她气冲冲地往外走。   适才高声骂人的汉子揪住了孔哲,“往哪跑?你们俩作这戏给谁看呐?想跑是吧?把爷的衣裳钱先赔了!”   汉子是个光头,被泼了一头一脸水,凶巴巴的揪着孔哲不放,不让他去追秀秀。   孔哲情急之下,跟汉子争执起来,柔儿见人群都堵在下头,那叫秀秀的姑娘多半已经跑出去了,她怀着身孕,外头天冷路滑……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瞧瞧那姑娘,忽闻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孔哲手还保持着打人的动作,身体因太过气恼而发颤,声音也是抖的。但他很坚定,一字一句地道:“骂我可以,骂她不行!赔钱是吧?泼了你一身水是她不对,我给你道歉,赔钱,行。可你骂她侮辱她,这不行!”   汉子根本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竟敢动手打他。他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立即恼羞成怒,一把揪住孔哲,抡起拳头就朝他打去。   原本只是骂架,这会儿打成了一团,掌柜跟堂倌都出来劝架,强行把俩人拉开,堂倌道:“这位公子,要不您还是先瞧瞧您妹妹去吧。”   掌柜的气的不轻,“把我的客人都搅合得睡不着,去去去,都给我出去,找旁的店去,我这小庙供不起您这么大佛。还嫌人打呼噜,怕吵住单间儿啊,住什么大通铺。穷要饭的,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呢?”   “你怎么说话呢?”有看不下去的店客斥了掌柜的。   柔儿关了窗,心道,年轻人去寻姑娘了,有他在,姑娘多半没事,自己就别瞎操心了。   次日一早去了码头,果然瞧见前头一对别别扭扭的小年轻。   她笑着打了招呼:“洪姑娘,你们好。”   秀秀本还在赌气,看见她来,才笑了,“姐姐你来啦,待会儿咱俩坐一块儿。”   柔儿点点头,见姑娘气色不错,行动也自如,应当没伤胎?   孔哲有些尴尬,勉强对柔儿笑笑,等上了船,他把秀秀扶到柔儿身边,自己就退开好几步,远远关切着心上人。   秀秀心里有气,不肯理会孔哲,孔哲也不计较,一会儿来送水,一会儿来送食物,过会儿又问身体怎样要不要睡会。虽在众目睽睽下被姑娘喝来喝去有点不好意思,但柔儿看得出来,他为她做什么、受什么委屈都心甘情愿。   他脸上还顶着一处很明显的伤,颧骨被打得青紫了一块,柔儿昨日瞧的分明,那汉子辱骂秀秀,才激起了这文弱青年的不满。   他应当是很爱这个女孩子的吧。爱到自己受什么委屈都没关系,却一点都不想她受伤害。哪怕有人背着她骂了她一句也不行。   柔儿叹了声,穿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去往下一个码头。   船行六七日,路程走过了大半。若是白天靠岸,有时柔儿会去当地的布行看看,也会注意各处人的衣装。她一路都与那两人同行,这几天已经混熟了,秀秀甚至会挤来她房里,要跟她一起睡。   一个大姑娘住在大通铺,显然不合适,秀秀又娇气,受不了味道,受不了噪音,常常因为这些不如意跟孔哲置气。孔哲很无奈,他实在没什么钱,他不辞而别本就是大不孝,如何还能偷拿走家里的钱?   柔儿已从孔哲的姓名中猜知他是谁,但两个年轻人看上去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来历,所以她没说破,默默的帮他们做一些小忙,匀出房间干粮给姑娘用。   第九日,眼看就到京城了,一大早河堤上就挤满了要坐船的人,大伙儿望着结了冰的河面都怔住了,船老大吆喝道:“都回吧,河面结冰,船走不了了!”   大伙儿挤成一团,都是要赶路的人,心急得不行,哀求船老大再等一阵,瞧太阳出来了冰也许就化了。   船老大冷笑道:“京城二月倒春寒,你以为是说笑的?今儿铁定走不了,您诸位啊,别在这耽搁时间了,赶紧回去,该睡觉睡觉,该溜达溜达。要是实在急,您坐马车赶路吧。”   他说完,一掀帘子进了船舱。   秀秀气的跺脚,“怎么这么不顺,不是遇着这个事就是遇着那个事。”她把气都撒到孔哲身上,“都怪你,非坐什么船?”   孔哲自不会说“是你非要坐船”这种话,他不住低哄,“别生气啦,今儿就当休息一天,你每日坐船吐的厉害,怪难受的,咱们找家店,你躺会儿,或是想到处走走么,我陪着你去。”   秀秀白他一眼,“躺会?躺大通铺吗?跟野男人睡一个屋子,你倒是真在意我的名节。”   孔哲被她堵得说不出话。穷苦人其实讲究不了那么多,大通铺是个敞间,男女都有,但会用帘子隔起来,大伙儿也都是和衣靠着墙歇一歇。他知道委屈她了,可他实在是没钱。幸好还有那位陈姐姐,肯把自己的单间分给秀秀一块住。   孔哲把人托付给陈柔,自己揣着褡裢上了街,等他回来时,给秀秀带了几块热腾腾的糯米卷,“你不是嘴里没滋味吗?他们说这个香甜可口,你尝尝。”   秀秀狐疑打量他,“你哪来的钱?”   孔哲挠挠头,说你别管了。秀秀夺过他褡裢翻了翻,笑道:“你把书卖了?”   孔哲说嗯,“这样委屈你,我、我过意不去……”   俩人说着甜言蜜语,柔儿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她有一天的空闲时间,决定去街上看看。   外头虽冷,可行人还是不少。她行经几个布行,瞧了当地时兴的布料,准备找个绣坊瞧瞧的时候,忽然看见前面一辆车旁跟着的小厮有点像福喜。   再去看的时候,那车那人都不见了,柔儿心道自己莫不是眼花。   第二日再去码头,湖面上冰化得差不多了,但前一日积攒下来的人加上今天要乘船的人,需求倍增,码头上的船不够,柔儿和孔哲护着秀秀,没敢跟那伙不要命的人挤,船装满了,他们落后了一步。   另有许多没挤上船的人,闹着找船老大理论。   码头上有不少维持秩序的官兵,看见这边乱成一团,就过来驱逐那些没能上船的人,眼睁睁瞧着船开远了,民情激愤,连官兵也压不住。   秀秀急的直跺脚,她说:“今儿要是再耽搁,我就跳江里头算了!”   孔哲也着急,他知道秀秀想快点去京城,他也挤上前,追问今天旁的船期,奈何在争执的人太多,他的声音完全被盖了过去。   那船老大说话不太好听,冷笑着道:“天意如此,你们自个儿挤不上,怪谁?今儿就这几艘船,您们非要走,也行,自个儿游过去,或是蹚水,或是狗刨,没人拦你们。”   秀秀气的往前冲,“你们这些吃闲饭不管事的混账,我们交了定钱,凭什么不让我们上船。”   那船老大轻蔑地瞥她一眼,正要说话,忽闻一个声音挤过来,“姑娘!陈姑娘!”   这声音太熟悉了,柔儿一抬头,见前方一座巨大的画船正朝他们驶过来。   福喜站在甲板上挥手,大声喊着陈柔的名字,“陈姑娘!爷知道您没坐上船,特叫船夫驶回来接您啦!天儿冷,您快过来烤烤火!”   伴着他的话语,大船破开江面,惊起无数水花。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众人头顶,那画船仿佛行在平地上,飞快就到了岸边,几个官兵上前,不知跟福喜说了几句什么,跟着船梯放下来,福喜跳下,上前躬身打了个千儿,“陈姑娘,您请。”   刚才闹吵吵的岸上,此时一点声息都没有,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陈柔射来。   秀秀望着那船,又瞧了瞧柔儿,她惊得张大了嘴。   不会吧?   这位姐姐虽然能住单间,可是打扮朴素,连点首饰都没戴,吃的也不怎样,还跟他们挤最便宜的小船,怎么瞧都不像会认识坐这种奢华大船的人啊。   众目睽睽下,柔儿有点扛不住。   这么多人瞧着她,等着她张嘴回话,一时之间,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答。   答应吧,又占赵家的便宜。不答应吧,眼前的情况有点骑虎难下。   秀秀上前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你说话啊,人家为了你重回岸上,你赶紧去啊。”   她推了柔儿一把,柔儿迟疑上前,“福喜,你们怎么在这儿?”   福喜笑道:“爷去京城谈生意,二月初八出的门儿,这也好几天了。”   说得柔儿一怔,这是告诉她,赵晋比她启程早一日,不是特意为了追她来的?是怕她误会吗?柔儿苦笑,她倒也没那么自作多情。   “上船,怕耽搁你们的事儿,我还有两个同伴,我们一块儿走,就不……”她正要以秀秀孔哲为借口推辞,经由上回她和赵晋说死了一切,不应该再有瓜葛了。   “姐姐,能不能帮忙问问,我们能不能也搭个顺便?”秀秀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早点去京城,她也只得拉下脸来。   孔哲不赞成地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没理会。   福喜笑道:“成,怎么不成?二位是我们姑娘的朋友?船大,空间儿很多,您们跟着上来吧。走吧姑娘。”   他提步就要引路。柔儿抿了下唇,若是她说不去,只怕秀秀要失望,但是……   福喜瞧她不动,笑嘻嘻补了一句,“大小姐刚吃饱,正在上头玩呢。爷在跟人谈事儿,没那么快出来。姑娘就当租个船,同行一小天儿,又不坐一起,彼此不耽搁,您就别多心了。您瞧瞧这么多人看着呢,别叫爷太没脸了,算我求姑娘。”   他声音压的很低,照顾赵晋脸面,怕给人听去了。“这船也是爷租的,你要是不好意思,大不了给个船钱,不就是了?”   柔儿狠了狠心,道:“谢谢。”   福喜这才笑了。   三人上了船,惹得码头上的众人艳羡不已,福喜立在甲板上,道:“实在有难处的,尽可一并上来,还能容十来人,不成问题,官大哥您瞧着些,腿脚不好或是负重太多的,您就放他上来。”   群情激昂,纷纷高呼“大善人,菩萨老爷”,官兵维持秩序,放上去十几个人。   众人被安排在甲板上,都乖乖听福喜吩咐。   金凤笑着上前来,把柔儿和秀秀引进一间舱中,“姑娘,没想到您也来了,也是要入京吗?您瞧瞧大小姐,这么小的人,头一回坐船,不知多兴奋。”   柔儿把安安抱过来,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每晚都在想孩子,没想到能在路途中遇上她、把她抱在怀里。   安安很高兴,小手摸着柔儿的脸喊娘,喊得还是不清晰。柔儿笑着跟她说话,逗弄了一会儿,秀秀问她:“姐姐,这是你的女儿?”   柔儿不知怎么解释,点点头没有吭声。秀秀狐疑地道:“那刚才请我们上船的人?”她怀疑福喜跟陈柔是一对。   柔儿道:“是认识的。”说完,她的注意力,又被安安引去了。   秀秀瞧出她不想多说,在舱里坐了会儿就出去找孔哲,“你猜猜看,陈姐姐跟这船上的人什么关系?我听见适才那些人喊她闺女‘大小姐’,莫不是,咱们结识了什么大人物了?”   孔哲心道,若她是“大小姐”的娘亲,为什么却被称作“姑娘”,只怕这里头的事有些复杂。“秀秀,咱们别打听人家的事了,今天是人家帮的咱们,咱们只记得这份恩情就好。你当着陈姐姐的面,可不要问这个。”   秀秀不大高兴,她最不喜欢孔哲这一点,跟他说话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去了船舷边,凭栏吹着江风瞧着水面,船行得很快,她心里急切得很,要是能一直坐在这船上不用再去别处奔波就好了。   福喜没骗柔儿,赵晋跟人商议事,一直没从舱里出来。   此刻他坐在窗边,凭窗睨着下一层的人群。   风拂过鬓边,冰凉,窗格上结着一层霜,霜色似沁入他骨骼中去,清冷得叫人不敢吵嚷了他。   对面坐着的友人抿了口茶,悠悠道:“官人要是记挂人家,何不去见一面,说说话也好。”   赵晋眯眼看过来,没好气地道:“喝你的茶。”   友人笑得直咳嗽,“怎么,这是踩在官人痛脚上了?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叫我们赵大官人都畏手畏脚?您可躲在这儿有一刻钟了,可怜我还得陪着您假装谈生意,赵大官人,怎么这世上还有你办不下的女人?”   赵晋挑挑眉。   心道,还真有。 第86章   且奇怪的很, 这女人还本是他的外室。原没如何在意一人,突然硬气起来不要他了,让他费心费力的哄, 还小心翼翼生怕人嫌烦。   地位完全倒转个个儿,他觉得自己像个生怕给夫家休弃的小媳妇儿。这滋味,有点奇怪……   友人靠在椅背上伸个懒腰,“官人, 不出去, 也不能光这么闲着喝茶吧?您随行没带唱曲儿的?叫俩过来伺候伺候,也比俩大男人大眼瞪小眼地干巴巴坐着强吧?”   赵晋捏着茶道:“要听曲儿, 你自个儿唱, 我也跟着乐呵乐呵。”谁愿意窝在这儿啊?要不是硬来怕哄不回头, 他早冲进里头把那人就地正法,还用他憋这么久?   友人又要说话:“不是,你……”   “憋着。”赵晋拈了块樱桃糕扔过去, 友人伸手接过, 塞在嘴里吃了,“啧啧啧。”   赵晋瞧过来,他住了口。   福喜掀帘进来, 笑道:“外头好几个赶路的,都要进来谢爷呢,说您是菩萨老爷,是解人急难的大善人。”   赵晋点点头,笑纳了这两句夸赞。   友人讥笑道:“这伙人还不知道自己当了谁的棋子吧?咱们赵官人行事,只会利己, 哪可能利人?”   赵晋瞪过来, 他腾地跳起来, “我内急,上茅房!赵官人不会来茅房抓我吧?”他笑嘻嘻逃开,走到后门溜了出去。   他摸过几件舱房,一间间看过去,前头有个敞间,是赵晋闺女的舱室,听见说笑声,他就偷偷探头过去,金凤等人他都识得,唯不识得里头抱着孩子的那个。   他上下打量着柔儿,越瞧越觉得不可能。是个十八、九岁的妇人,明显是嫁过人的啊,什么时候赵晋好这口儿了?   正狐疑间,屋里一道目光朝他瞧了过来。   他对上柔儿的视线,吓了一跳,连忙松手放开帘子,心道,这妇人还挺警觉。   他顺着来的方向往回走,立在楼梯边,被一个秀丽的背影吸引住了。   秀秀站在船头,出神地想着心事,她不知道自己的倩影已经惹得某个纨绔心猿意马。——这船上太无聊寡淡了,与美人来场邂逅也不错。陆晨就是这样想的。   ——   孔哲端着煮好的药过来,在甲板上搜寻了一会儿,才发觉坐在楼梯边的秀秀。   他蹙眉顿住步子,——秀秀身边有个男人,俩人正在说话,男人不知说到什么,惹得秀秀开怀大笑。他已经很久没瞧见秀秀这么高兴了,自从上路,她身上不舒服,心情也不好,他试过很多法子,想哄她开心,可她每次都笑的很勉强,她好像有心事,根本开心不起来。   陆晨先发现了孔哲,他眯眼打量着对方,在对方眸子里察觉到一抹敌意。他笑着站起身,“回来了?怎么能叫女孩子一个人在这儿等你这么久。”像是替秀秀不平,又像是挑衅。   孔哲没接招,他垂头走过去,把药碗递给秀秀,轻声道:“我特地求人给你熬的治晕吐的药,你趁热喝了吧。”   秀秀歉意地瞥了眼陆晨,“陆公子,我哥回来了,那我就先失陪啦。”   她没接药碗,扯着孔哲的袖子走开几十步,确定陆晨不在了才向孔哲发难,“谁叫你把我一个人晾着,又谁叫你给我熬药了?当着陌生人面前,你说什么晕吐啊,恶不恶心人?”   孔哲手被泼洒出来的药烫到,他仍坚持端着那只碗。听见秀秀责怪的话,他抿唇苦笑,低声道:“是,我恶心人。对不起,秀秀,请你原谅我。”   他总是这样,总是一本正经,低声下气,吵架时无论她多么激动,他都是一副温吞模样,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白费力气。   秀秀一甩袖子,抛下他走了。   孔哲没有追上去,这还是头一回,他没在她生气发脾气离开时追上去。   他端着碗,站在这里很冷,手被烫伤的地方很疼,但这都没关系。   秀秀面对他时总是暴躁易怒,可在别人面前,就能笑语欢颜。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不顾一切陪着她从清溪逃出来,陪她上京,这一路上,他以为他们会有些进展,可他为什么却只觉得,她似乎更讨厌他了?   秀秀也很烦恼,她没处去,甲板上实在太冷了,她不想面对孔哲,听见屋里的笑声,她索性又掀帘走了进去。   金凤瞧着这个不请自来、去而复返的姑娘,暗暗蹙了眉,这姑娘也太自我了,没一点眼力价儿,明显是给家里宠坏的。   秀秀见柔儿还抱着孩子,上前也摸了摸安安的脸,她手冰凉,惹得安安缩了缩脖子,睁大眼睛朝她看来。秀秀瞧安安玉雪可爱,忍不住又摸了一下,柔儿不着痕迹地避过了,把安安递给金凤,道:“洪姑娘,怎么没见孔公子?”   秀秀垂眸道:“他啊,从上船就没见人,姐姐,能进来暖和暖和真好,前几天坐那个没蓬的船,冻死我了。”   柔儿笑着把手炉递给她,“这是金凤借我的,先给你用吧。”   秀秀笑着接过,打量着金凤等人,“姐姐,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也是清溪人吗?你们怎么认识的,是有亲么?”   柔儿侧过头掩嘴咳了声,“我有点不舒服,别过了病气给你,秀秀,你坐会儿,我去瞧瞧孩子。”   她顺势站起身,跟着金凤一道去了里间。   秀秀撇撇嘴,靠在椅背上紧抱着手炉,柔儿一转头,就发觉她坐在那睡着了。   大船行进速度很快,水浪一波波的拂来又荡开,浪花拍打在船身,船很大很稳,摇晃的并不厉害。秀秀睡的很安稳,难得没恶心欲吐。柔儿把安安哄睡了,走出舱来立在船边吹了一会儿风。   她其实也有点晕,从小到大没坐过这么久的船。但她能挺住,也没有晕吐,立在船边吹吹风,觉得舒服许多。   有一束视线落在她背上。   从赵晋的角度望去,能瞧见女人的整个背影。   她立在夕阳的金芒下,穿着牙色镶蓝线绣花小袄,素淡的蓝色百褶裙,普普通通的打扮,能瞧出腰很细,人很瘦。   掩在衣下的肌肤,他尽数触过,这世上唯有他知晓,那触感是如何滑腻。   陆晨顺着他目光也打量柔儿,瞧这么个背影,头发还挺好看,丰茂黑亮,腰是细,可就剩腰细这点优点了,且还嫁过人。陆晨觉得赵晋的审美正在朝着可怕的方向下延。   他瞧赵晋专注地凝视着那妇人的背影,没心情打趣,倒感到有些恶寒。——赵晋可是个恶霸,他要是瞧上谁的媳妇儿,定然要用下作手段抢来,这小娘子的相公只怕要惨。   赵晋回过神,就见陆晨一脸惋惜的摇着头,“怎么?”   他问了句。   陆晨吓了一跳,“啊?没、没什么。对了,船这就靠岸了,今儿咱们是下船,还是把人放下了接着走?”   赵晋道:“我随他们下船,你在船上等,别乱跑,迟了我可不等你。”   陆晨苦着脸道:“您也太不讲理了,只准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赵晋冷笑:“你点什么灯?你爹可说了,叫我看紧你,才闯了大祸躲出来,你是避难来的,可不是游山玩水来的。”   他说完就站起身,陆晨要跟着起来,被他按住,“你坐着,别出来。”   他怕陆晨坏他的事儿。   ——他在里头躲了一个半时辰了,是时候“谈完生意”,在甲板上“不期而遇”了。   远远的,甲板上坐着的众人瞧见一个身穿玄色锦袍,束麒麟金带的男人步下楼梯。   他气场太强,模样也太耀眼,很难不被注意到。   孔哲也瞧见了此人,在他的注视下,赵晋凑近陈柔,抿了抿唇,轻声道:“这么巧。”   柔儿下意识回过头,水浪声没过了说话声,她刚才没听清这把嗓音,直到转头瞧见他,她刹那颤了颤心神,顺着他的话下意识答道:“真巧。”   能不巧吗?他特意回码头接她上船,排场闹的那么大,多少人都看见了。   她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赵晋当着外人,也不好意思赖着不走,于是他寻了个比较稳妥自然的借口,“我正要去瞧安安,一起么?”   柔儿摇头,“不了,多谢您相助,不耽搁您了。”她说完,敛裙行了半礼,先行离去。   赵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冰凉的风裹着水点扑到船上,甲板上是潮湿的,连足尖玄色金纹的云头也湿了一点儿,他心里有抹无法宣泄的烦躁,忍耐得太久,连他都快不认得自己了。   他自嘲地笑笑,踱开步子,去了安安的舱室。   孔哲将两人说话时的表情动作尽收眼底,——这个陈姐姐不简单。他直觉柔儿定有一些令人惊奇的过去,但他自不会问,别人的事他没兴趣,他眼前也顾不上。那碗药彻底凉透了,他翻手把药水洒进了江中。   船靠岸,众人一哄下了船,福喜含笑挥送众人,没收船钱,又替赵晋博了些美名。   柔儿有点舍不得安安,安安也抓着她不肯放手,金凤道:“即都是去京城,不若……”   “安安,你乖,娘要去办正事,不可以任性。”柔儿没接话,只顾着安抚小家伙。   她把孩子递给金凤,谢过了福喜等人,朝赵晋点点头,转身就走。   安安在后喊她,她也忍不住要落泪,加快了步子,迎着风走下船。   秀秀在等她,挽着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去住店。赵晋望着她的背影,倒有些佩服。这女人狠得下心肠,对自己能,对别人也能,包括孩子。   柔儿在客栈安顿好,秀秀下楼去找孔哲。   想到这一路他对自己的忍耐,秀秀也不是一点感受都没有的,她垂着头道:“行了阿哲,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一开始我就说了,我这个人缺点很多,脾气也不好,在船上又冷又晕,实在是不舒服……”她越说越委屈,眼圈红了,泪珠子直往下落。   孔哲心中不忍,无奈地掏出手帕,“秀秀你别哭,我没生气。真没生气。我就是怪自己,没本事,让你跟着受苦。”   秀秀摇头:“是我自己要来京城,是我自己要坐船,我还怪你,是我不好。”   见心上人哭的这样可怜,孔哲心都快碎了,他用帕子给她拭泪,手绢沾上她滑嫩的脸,指尖也不小心触上,他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秀秀被他的动作逗笑了,“瞧你这点出息。”   她泪痕未干,眼睛水亮亮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特别清纯可爱。孔哲心里发紧,紧攥着手绢,他喉头滚动着,压抑着情绪。秀秀挑眉看他,“阿哲你怎么……”   她不说话还好,不瞧他还好。   为什么用这样多情的目光望着他,为什么用这样的嗓音跟他说话?   孔哲瞧了眼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他狠了狠心,把她推到墙上吻了她的唇。   秀秀吓了一跳。孔哲一直很守礼,最多握一握手,仅此而已。这是他第一回 在她面前,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把她控制住,霸道的吻上来。   她心砰砰跳,说不清自己是讨厌还是怎样,孔哲吻的毫无章法,手按在她肩上,按的她有点痛。   她闭上眼,忍耐了一会儿才把他推开。   孔哲大口地喘着,他再抬头看她时,眼底带了许愧疚,“对不起秀秀,我……”   秀秀脸通红,眼睛晶亮亮的,但听见孔哲这句话,她有点生气。才觉得他像个男人了,结果他又怯怯的来了这么一句,让她反胃的不行。她蹙紧眉头推开他,“我回房去了,外头冷。”   孔哲点点头,目送她走远。他靠在墙上,心里乱得很,他在回味着适才,他吻了他心爱的女孩子,是他和她的第一次接吻……   浪潮涌上沙滩,片刻又退去。赵晋坐在某家酒楼二层雅间里,瞧着潮水发呆。   姑娘斟满酒,勾着他脖子喂到他唇边。   陆晨笑道:“今儿谁能拿下了赵官人,大爷给你们打两千两赏钱!”赵晋叫他待在船上,他哪里待得住?强行央着下了船,还非要来喝酒。赵晋也知困不住他,只好由着他闹。   姑娘们尖叫着笑,一重重围过来贴着赵晋。   冲鼻的劣质酒味,廉价的脂粉香,女人涂了厚厚的唇脂和铅粉,四处晃荡的白花花的肉。   赵晋勉强耐着,从几个美人里挑了个年小的姑娘。   他不对劲,且这样不对劲很久了。似乎怕给人瞧出他的怪异,他将酒一饮而尽,当众揽住姑娘的腰就起身往外走。   身后众人哄笑,“哎哟,赵爷这是忍不了了,这就回房啊?”   他挥挥手,作别喧闹的酒宴。   给他安排的宿处名叫“芝兰居”,名字够干净,可周身都是酒气香粉味。姑娘先爬上床,跪在床沿要替他宽衣,赵晋甩开她,“叫。”   姑娘以为他醉酒,含笑道:“官人,奴婢叫曼红。”   赵晋嗤了一声,“我让你叫。”   姑娘一怔,过了许久才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朝他下三路看去,难不成这位有什么隐疾?只能装装样子?   她不敢拒绝,张口开始低呼。   “爷,您慢点呀,好厉害,您好厉害呀……”   姑娘是受过训的,什么都敢说。嗓音也拿捏得很好,声音是悦耳的。   赵晋坐在床畔的桌前,拿过上头摆着的酒,他放在鼻端嗅了下那酒味,就知道里头是加了料的。为了助兴,那些男人很喜欢给女人饮这个。可是青楼妓子喝与不喝能有什么两样?得给那最放不开的人喝,才能知道这酒的厉害。   姑娘在旁喊得起劲。   赵晋站起身,在她的声音中离开了“芝兰居”。   体内有团火,许是因为醉了几分。他觉得自己就在崩溃的边缘。   他快步走下楼,吩咐福喜“回别院”。   大约半个时辰后,街角的四海客栈走入一人。   咚咚咚的敲门声,震醒了不少熟睡中的人。   秀秀被惊醒了,柔儿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朝门前走去,她小心地问道:“谁呀?”   外头的人听见她说话声,然后回道:“抱、抱抱宝宝……”   是把奶声奶气的嗓音。   柔儿心一紧,瞬间打开门闩拉开门,“安安!”   赵晋一脸无奈,靠在对面的墙上,一手托抱着孩子,“对不住,实在禁不住这孩子。”   意思是,安安非要来找柔儿,他也没办法。   柔儿瞥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安安。四周有人斥骂着,“谁啊,大半夜不睡觉?”   安安扁扁嘴,好像给吓着了。   赵晋扬扬下巴,道:“进去再说。”   柔儿横臂过来,拦住了他,低声道:“屋里有人。”   赵晋第一反应是,她跟什么人睡在一起。而后,他的脸色就沉下来,变得尤为难看。   柔儿反应过来,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解释一句,“是洪姑娘,她跟我一个屋睡。”   赵晋脸色稍霁,手臂撑在她侧旁的门框上,“安安会不会吵着她?”   柔儿为难起来,倒有可能……   赵晋笑了笑:“门外有车,车里有火炉,有糕点热水,你陪安安玩一会儿,我去办事,晚点再来接她。”   怕柔儿不同意,他又道:“安安闹了整晚了,再哭,只怕喉咙又要坏了。”   ——   柔儿对着孩子叹气。安安坐在她腿上,正在吃香芋卷,抓得满手是油,还要伸手要柔儿抱。   柔儿对这个小东西简直没办法,白天分开时听见她哭,柔儿就一直难受到现在,本来心里就一直惦记着,没想到赵晋就把她送过来了。   车外有把声音,很淡。   “今儿我喝了点儿酒,头晕眼花,……陆晨给我点了十个妓子,我一个都没瞧上。”   “我心里好像有人儿了……”   柔儿在车里没吭声,车外的人叹了声。彼此僵持着,等风拂开车帘,柔儿朝车外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   刚才那两句话,像是她幻听,像是做梦。   她想像不到,他用什么表情什么姿势说这些话。   她识得的他,是肆意张扬的一个人,他们相处的时候,大多是在做那档事。   他笑着把她摆成喜欢的样子,喊她“心肝儿”,等酣畅淋漓的结束,他捏着她的下巴睨着她说:“只要你乖乖听话,爷疼你。”   现在他来邀功,说瞧不上那些妓。可她脑海里,还留存着他说她和她们没两样时的表情和语气。   柔儿收回目光,拿起拨浪鼓逗着安安,心想,大抵是自己听错了吧。   夜色深浓,街巷寂寥。   赵晋靠在道旁的青砖石上,抱臂瞧着眼前孤伶伶的马车。   他不知道自己图些什么。   放弃香软的佳人和暖和的被窝,站在这空荡荡的巷口吹着冷风。   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就在车里,却根本不敢靠近过去。   他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呢?而且,竟还觉得这刻的安宁,是令人享受的。   他可能是疯了吧。   是在安安落地之后?或是她怀孕之后就有了,是一种,叫做“家”的牵绊,把他束缚着。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人。他变成了一个父亲。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留住这个女人呢?   从她自请离去打破他的自信?   还是从发现她没有拿走半张银票开始有了兴趣?   会想探究,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超出了他对女人的认知。骄傲的女人他见过,不稀罕他的钱可是离不开他的钱,不想要他的施舍却不得不受他的施舍。或是图他这个人,图感情,图欢愉。她什么都不要,越是这样,越让他困惑不解。   她像一株长在石缝里的野草,看似柔弱,却有可以碎石的力量。   这种力量牵引着他,让他向她靠近。   让他发现她的不同,她的好。逆境求存,她很坚韧。知恩图报,又很朴实真挚。兴许便是如此,在他声色犬马的生活中,才显得可贵且稀罕。   安安睡着了,柔儿将毯子盖在她身上,悄声跳下了马车。   冷风吹来,冷得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一抬眼,就看见赵晋正朝这边走来。   昏暗幽寂的街巷,他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长长的阴影没过她足尖,缓慢地靠近,笼罩住她。   “终于肯睡了?”他笑道,是说安安。   柔儿点点头,“睡了,好不容易才哄睡着,回去车马颠簸,会不会……”   “不会。”赵晋低道,“我会把她护在怀里的。不过如果你想陪她,我明儿再来接,也行。”   她鼻端嗅见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她抿唇点了下头,“那,谢谢啦。”   赵晋笑了声,靠在车厢上侧过头望了眼天上月,漫不经心道:“走吧,我送你们母女俩上去。”   柔儿摇摇头:“几步路就到了,您不用。”   赵晋嗓音低沉,“我想送送你。”   她沉默下来,掀帘抱了安安在怀,他随在她身后,目送她步上楼梯。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柔柔。”   柔儿回头,见他落寞地立在灯影下。   “你真好看。好梦。”   他说完,扬起唇角笑了。   柔儿给他说得一怔,旋即脸上发烫。   她没理他,抿住唇抱着安安推开了室内。   那道门闭上,赵晋在楼梯口立了片刻。吹了一夜冷风,连个笑脸都没得到,他不知怎么,心情却有点好。   次日来接安安,柔儿没等他一块用早茶,她急忙忙要和秀秀、孔哲一道赶路,不等他下车,她就抱着安安递给了金凤,仔细嘱咐了数句,依依不舍地挥别了小家伙。   陆晨起的迟,打着哈欠骑在马上,远远看见秀秀,他笑着打招呼,“洪姑娘,您早啊。”   秀秀道:“陆公子,真巧,您怎么到客栈这边来了?您不是说有个别院在南边?”   陆晨指了指马车,“我来寻人,你今儿还坐船啊?要不要一块儿?”   他跳下马,靠近些,亲热地道:“你穿的这么单薄,坐小船不怕受风寒?要不跟我走吧,反正都是一条道上的,既然遇着了,就是缘分。”   孔哲扯了下秀秀的衣角,上前道:“不必了,多谢您好意。”   秀秀想说什么,碍于孔哲明显的不高兴,便没敢多说。但她心里不痛快,上了船后,不断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孔哲。她没跟陆晨上船,孔哲已经很感激了,好脾气地帮她做这做那,一点都没不高兴。   又赶了一天半的路,终于到达京城。秀秀孔哲和柔儿在城门前作别,各自去了自己要去的目的地。   ——   清溪,孔绣娘已病了好几日,怕家里母亲担心,她谎称阿哲替她外出办事去了。   但此事瞒不了多久,洪家也在到处寻人,迟早会闹的尽人皆知。   她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要下楼外出去打听消息。   林顺这会儿过来了,上得楼,就见她正扶着楼梯扶栏,脚步虚软,眼看着就要栽倒下去。   顾不上避讳,林顺扶了她一把。   孔绣娘红着眼睛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道:“林大哥,可有消息了?”   林顺点点头,扶她走回房,让她坐在椅上。   “你听我慢慢说,先喝口茶。”   他沉稳的声音,有种能令人安心的力量。她稍稍平静下来,期冀地望着他。   他道:“码头的人说见过一对年轻男女上船,说是去北边,听形容,像是阿哲和洪姑娘,不过没有画像认人,不能确准。我依着他所言,去了北边几个县镇,人来人往的行客太多,打听起来不容易,我又去那些地方的码头问过,若他们口中的年轻男女就是阿哲和洪姑娘,那么,两人应是去过沈川、密河,我瞧过水域图,这条线是往京城去的水路,沿途会经过许多地方,目的地到底是不是京城就不能保证,但尽可往那边找一找。我今天过来,就是跟你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应对好令堂和洪家。他们吵吵嚷嚷说要报官告阿哲拐带良家女子,我往北去,只怕短时内都不能回来,他们若是来闹事,我怕你一个人顶不住。”   孔绣娘闻言默默落泪,这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那年轻人是不是阿哲也不一定,林顺这么北上,也只是为了一个很渺茫的希望努力着。   她又感激又歉疚,“幸亏还有林大哥愿意帮帮我,我一个女人家,遇到这种事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是这样麻烦您,为找我弟弟丢开您自己的事儿,我过意不去,我……”她说着就站起身,跪下去,“我不知怎么感激您报答您才好。”   林顺不许她磕头,将她手腕按住拉起来。   孔绣娘脚步虚软,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林顺吃了一惊,又不能退开,怕她失了倚靠又摔倒。   孔绣娘慌忙地想起身,想抽身后退,可是林顺紧实的臂膀,那样有力,那样宽厚……他能给她力量,给她安全感。   一瞬恍惚,她不想退开。   她揪住他的衣襟,喊了声“林大哥”,把自己整个人投入他怀里。   顺子心内巨震,他知道孔绣娘把他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经过这么大的风浪,若非有他撑着,只怕她早就倒下去了。   她还病着,病的很厉害。她这样可怜,他实在狠不下心把她推开。   孔绣娘勾着他脖子,将他抱的很紧。她孤身太久了,遇到事一向只能自己扛。如今有这么个人,愿意无条件的帮她、对她好,若是能永远、永远这样下去该多好啊。   她没那么强大,她一直也有个人依靠的。她也想有个家,有个可以避风的港。   ——   柔儿找了个学徒的差事,不要工钱,帮忙打扫和做饭,主要为了学针线,认花样和料子。   掌柜的本是不答应的,她连续来了三天,打动了店里的大师傅。有个免费帮佣打下手,何乐不为?   柔儿观察了很久,知道这家店里的绣娘早年替宫里绣过凤褂,合作的织布厂和染料厂也是规模最大的,在这里做帮工,很能开阔眼界,她想多学一学,非常勤快的帮忙做事。   ——   京城赵宅,福喜从角门走进去,喜滋滋地道:“爷,陈姑娘在双喜楼做帮工,约莫要留个十天半月。”   赵晋抱着安安在瞧书,给她小手里塞了只笔,由着她乱画。   福喜道:“要不要跟双喜楼的何掌柜打声招呼,照料照料?”   赵晋淡淡道:“不必了,这人胆子兔儿似的,别吓跑了她。”   福喜嘿嘿一笑,“还是爷最懂陈姑娘。”   赵晋没好气地摆摆手,正要挥退福喜,外头进来个小厮,正是发财,他急匆匆道:“爷,卢大爷来了!”   卢氏状况不大好,年前卢青阳就来过一回信,希望他能对卢氏过往的糊涂事既往不咎,把卢氏接回家好好过日子。当时他没答应,一来,他们二人已经走到终点,不会有好好过日子这种可能。二来,彼此情分已尽,没必要再相互委屈彼此消耗。   不过这回他既进了京,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他起身把安安递给乳母,曼声道:“我去更衣,请卢大爷在花厅稍候。” 第87章   卢青阳在厅中踱着步子, 坐不住,也没心思喝茶。赵晋入京四五日了,他还是从别人口中听闻,才速速赶了过来。   赵晋缓步走入, 卢青阳回头看见他, 连寒暄也顾不上, “赵晋,赵官人, 去看看疑霜吧, 救救她吧。只要你肯原谅她,她会很开心的,她会愿意活下去, 求求你, 去看看她吧。”   赵晋按住他手腕,将他拖起来, “你别着急,慢慢说。”   卢青阳摇头:“不是我着急,是疑霜等不了了, 求求你,这就随我去瞧她吧。”   赵晋苦笑:“我去了,于她病势有何助益?只怕这世上,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   “不是,不是的!”眼泪从卢青阳眼角滑下来,“过往是她错了,她知道自己错了。病中昏沉时, 她喊过你的名字, 她想吃酒酿圆子, 想看浙州的襟江,她说京城太燥了,她不喜欢……”   大雪纷飞的窗下,卢疑霜强撑病体站起身来,她肤色更惨白,人也更瘦削,颤巍巍扶着窗栏立着,瞧着窗外的雪出神。   不知站了多久,才给端药进来的侍婢发觉。“姑太太,您怎么起来了?外头这么冷,您就穿了一件单衣,怎么能立在窗口吹冷风啊。”   窗户被闭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屋里光线昏暗,萦绕着浓浓的药味。她身上没了冷凝香,越发透出久病的腐朽,她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地道:“襟江上,该结冰了吧?”   她十五岁随赵晋去了浙州,做了他妻子,成为了赵太太。展眼八年,她渐渐习惯了浙州气候、浙州风土。来到京城,样样不适应。但她不会开口提及,说想回浙州赵晋替她修的道观。她这辈子,承了他太多情,到如今,也该放过他、还他自在。   侍婢扶着她坐回帐中,敷衍地答道:“襟江自是结冰了,这么冷的天,哪能不能结冰呢?”   疑霜没再说话,立在门外的卢青阳缩回了正要推门的手。他知道她悔了,也知道她想回去。   那个被她嫌弃了很多年的地方,已成为她生命中第二个故乡。   她太清傲了,怕是宁死,也不会说出悔悟的话。做兄长的,却不能为她争取,她想念浙州,大抵也是……想念她丈夫了吧?只是太愧疚,哪好意思开口呢?   所以卢青阳来求赵晋。他哭的很厉害,揪着赵晋的袖子不肯松开。   “官人,晋哥儿!是疑霜不懂事,她知道错了,你瞧瞧她吧,不看她面儿,不看我面儿,单瞧在我爹份上,你再帮她一回,你再帮她一回吧。”   赵晋拖着他手臂,将他丢到椅子上,自己在旁坐了,端茶抿了一口,“行,我知道了。”   卢青阳不敢确信,他攀着赵晋的袖子,道:“当真?你今儿、今儿能去吗?”   赵晋笑了笑,“晚上睿三爷宴请,时间需得挤一挤,你在家中稍待,我会安排。”   卢青阳大喜,脸上泪痕未干就笑起来,覆住赵晋的手,真诚地道:“谢谢你,晋哥儿。”   这称呼多年未有人唤了,上一个这么唤他的人,还是恩师卢剑锋。   卢青阳走后,陆晨打着哈欠从后堂走出来,“赵哥,晚上王爷的宴,你不去了?”   赵晋没言声,打个手势命门前候着的发财进来,“你走一趟诚远伯府,带上我的帖子,就说今儿有件事,劳驾二公子。”   发财应下,赵晋回过头,睨着陆晨道:“晚上你不用跟着,在家好生待着。”   陆晨有些不情愿,“赵哥,你不替我引荐引荐?”   赵晋轻嗤,“怎么引荐,说你就是陆大人家那个强抢民女闹出祸事的纨绔?”   陆晨哭丧着脸,“罢了罢了,我不去了,哪儿都不去,就在你府上安心躺尸行了吗?”   赵晋没再理他,回到后堂瞧了回安安,叮嘱了金凤好生看顾,便准备出门。   ——   马车驶出巷道,前头一顶小轿停下来,慕容子儒飞快步下轿子,凑到车前行礼,“赵爷,适才贵仆所言……可是真的?”   帘子掀开,露出赵晋的侧颜,“是真,你按他说的去做。你不是一直想找个闲缺儿,我听闻如今刑部有空置,回头,你再来找我。”   慕容子儒大喜,攀着他的车窗,笑道:“多谢赵哥提携。”   赵晋点点头:“去吧,好好做。”   慕容子儒垂首行礼,“赵哥放心,对付女人,我有方儿。”   赵晋蹙了蹙眉,帘子放了下来。   慕容子儒重新上轿,吩咐,“走,去卢家。”   ——   “疑霜,你吃一口吧……”床前端着药的,是卢青阳的妻子卢夫人,床下跪着卢织懿,眼睛都哭肿了。   卢氏一身道袍,被接回哥哥家里延医请脉,她本是不愿的,奈何这幅身子骨不争气,挣不过哥哥。她瘦的只剩下一把骨架,面容枯瘦,再不是从前那个惊艳美好的模样。   都知道她快不行了,卢织懿早几日就入京来瞧她。   已经有两日,她不吃不喝,也不吃药了。   卢夫人又是哭又是骂,她总不肯听。命人将她架起来,强行灌药,也根本喂不进,涌进嘴里,不一会儿就要呕出来。请了不少个郎中,都说人不中用了。卢夫人不懂,她才二十多岁,怎么就不中用了呢?   卢氏偏头睡在床里,无论卢夫人怎么哭求,她都无动于衷。她就是这么个执拗性子,原先兄嫂都劝她好好跟赵晋过日子,她不听,也不肯,如今又是这般,好好的一个佳人,非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怎么会有人铁了心,非要奔个充满悲情的结局呢?   卢夫人和卢织懿抱头哭了一场,天黑下来,屋中要掌灯了。   慕容子儒提着一只莲花灯,轻轻推开了卢氏的房门。   “霜霜,君哥哥来瞧你了。”   他声音很轻,很柔。就和他们初见时一样。   卢氏掀开眼,眼神空洞得吓人,她歪头看过来,骇得慕容子儒心中一悚。   他硬着头皮笑道:“霜霜,你醒了,你看看我。”   他跪在床前,把灯放在一边,伸出手去,握住卢氏枯瘦的指头。   “霜霜,过往的一切,都是君哥哥身不由己,家中看管的太严,他们不许我见你,不许我救你。你被拖入大牢那日,我来瞧过你的。我想打点那些狱卒,让他们待你好些。我偷了家里的钱,想给他们……可是我进不去,他们把我丢出来,他们不许我见你。我被关起来,我给你写了无数封信,可是、可是我送不出去,送不到你手里。为了你,我跟家人争执,把我娘气病了,我爹叫人打我板子,我实在没法子,霜霜,我实在没法子啊,我心里挂记你,爱你,我是爱你的啊。”   他说得很真挚,很哀伤,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捧着珍宝一样用力不放。   卢氏被他抓得有点痛,她蹙蹙眉,然后展唇笑了一下。   “是么……”   “是,是的!我发誓,我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霜霜,我爱你,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即便你已经嫁为人妇,我还是爱你。听说你病了,我太心疼了,我什么都顾不上,什么身份、名声,地位、什么风言风语,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想见你,我想亲口对你说我有多爱你。”   卢氏抬眼望着他,她空洞的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屋中光线昏暗,可也足够将他看清。   他还是那么白皙文秀,穿戴华丽,他还是这么深情似海,这么会说甜言蜜语。   曾经他凭这张嘴,哄的她不知多开心。   哪怕只偷偷牵一牵手,那种愉悦满足,就足够她回味好几天。   即便嫁作人妇,她也没有一日忘了他。她全心爱着他,凭着这份爱支撑自己对抗所有的悲伤。   她为他找尽借口,他在她心里是个完美无瑕的好人。是神明是圣贤,是她脱于苦海的救赎。   慕容子儒俯身上前,抚着她的头发,她瘦得凹陷下去的脸。   他倾身过来,朝她唇上吻落。   他唤着她的闺名,蛊惑着她。他胸有成竹,对付这么一个愚蠢的女人,他有的是办法。可是——   卢氏偏过头,竟避开了。   她闭上眼,眼底干涸,一滴泪都没有。   “是他叫你来的,是吧?”   慕容子儒怔了下,心里发慌,他要是完不成任务,哪有好处可以拿?   他捧着她的脸,道:“你在说什么啊,霜霜,我这么爱你,我这么想你、牵挂你……”   卢氏牵唇笑着,“够了。”她说,她用尽力气想把手抽回来。   “趁我还没咽气,你赶紧滚。如果不想被我的鬼魂缠上,快滚。”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爱了一辈子的人说这种话。   慕容子儒怔了怔,他在权衡,是演下去,还是……   但他接着是走是留,不重要了。   她陷入了漫长的昏沉之中。   恍惚间,昏暗的房中走入一人。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有人坐在她床前,静静地凝望着她。   隔着帘幕,像隔着生死。抓不到,留不住。   她撑身想坐起来,奇怪的是,她竟然真的坐起来了。   她拨开帘子,哀声道:“对不起,这辈子,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对面静寂无声,不知是他没有说话,还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她抓住被褥,眼角滑下一滴泪,“但我不后悔,我认定的事,谁也改不了。我爹说过,我这个性子,是要吃大亏的。他说的对。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也不必因为我,自责或者自苦……你受的罪也够了……”   “给我一个自由身,让我作为卢疑霜,作为我自己去吧……我不想再背任何担子,也不想与你再有瓜葛,就当这辈子,是我欠你的吧……”   ——   赵晋端酒饮尽,酒水辣的刺喉。   眼前琵琶歌舞,都变得有些模糊。感官混乱,唯灵台还有一丝清醒,他自打投入这个行当,什么时候,也不敢叫自己彻底迷糊掉,怕给人设计,也怕出了大丑。   福喜矮身溜进来,在他身后站定,“爷,太太她,没了。”   赵晋持杯的手一顿,他蓦然转过头来,瞧着福喜,好像没有听清。   福喜低眉道:“是亥时三刻走的,临终,想求爷,放还自由身,以卢氏女身份下葬……”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说这事的环境,赵晋默了片刻,说:“知道了,你去吧。”   福喜狐疑不定,以爷对太太的情分,难道这会儿也不去瞧最后一眼?   但他不敢多说,只得悄声退了下去。   侍人添满酒盏,赵晋又饮了一杯。   待到宴散,他送了睿王回府,然后独自在长街上,乘车漫无目的的逛着。   心情颇微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前头街市灯火阑珊,绕到某个小巷,福喜指着前头的人道:“爷,是孔公子和陈姑娘。”   孔哲很急 ,秀秀失踪好几天了,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去绣坊打听陈柔,想求她帮忙寻人。   “您跟那些大人物认识的,您神通广大,求您帮忙找找她,要是找不见,我也活不下去了。”   他捂着脸哭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丢下她一个人自己去买包子,我应该把她带着一路去,我不应该,不应该啊!”   柔儿安抚道:“您先别急,您在哪儿跟她走散的?咱们沿街打听打听,总会有人知道吧?”   孔哲摇头:“这是京城!鱼龙混杂,人来人往,我已经找了两天了,姐姐,您帮忙求求那位爷,他铁定有办法,靠咱们两个人四条腿,哪里找得到她?” 第88章   柔儿一筹莫展, 对方会来找她,固然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这二人与孔绣娘渊源颇深,她自不会见死不救。可是……   正踯躅间,见一马车徐徐驶了过来。   才提到他, 他就立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福喜上前一步, 道:“姑娘, 爷问你需不需援手,爷在这边儿有人手, 也识得一些江湖上的……”   “需要, 需要!”孔哲抹了把眼睛,忙上前去,“是船上那位爷, 是吗?姐姐, 谢谢您,谢谢!”   他鞠了一躬, 快步走到车前,“赵爷,烦您帮一把手, 我妹妹失踪两日,她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除了我,在这四九城里,她谁也不认识,孤身一个姑娘家,失踪了两日, 我实在不敢想, 她是遭遇了什么。我知道自己厚颜无耻, 拖住您们相帮,大家萍水相逢,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过分了,可我实在没能力、没法子了,求求您发善心帮一把,您的恩情,我这一世都会记得的。”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为了秀秀,他早已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伏在车前,叩了个响头。   赵晋没直接答他的话,掀开车帘,轻声道:“陈掌柜呢?”   柔儿闻言走上前,“赵爷。”   赵晋似乎很疲倦,声音有气无力,“这二人,跟你关系很近?”意思是,若不是她出言相求,或是有十分亲近的关系,他不想多管闲事。到底是想她承他的情。   柔儿抿了下唇。见死不救独善其身都容易,她也不是不知赵晋谋求的是什么。他一次次助她,人情她已不知欠了多少。   “是与我一块儿开店的孔绣娘的兄弟。”她说得很低声,但孔哲还是听见了,他转过头,惊愕地望着柔儿,“您、您是绣云坊的……”   柔儿点头,孔哲眼泪迸了出来,“您一路相助,是早知道我们的身份?是我姐姐……知道我和秀秀在一起所以……?”   “不是,恰巧遇着你们,你的身份,是我猜出来的。”眼前不是叙话的时候。   孔哲站起身来,一脸期冀地道:“那陈姐姐、赵爷,您们能不能帮帮我?”   赵晋道:“分头行事吧。你跟着福喜,去当日人失踪的地方,寻附近的地头蛇打听。”   孔哲待要说什么,赵晋摆手制止了他,“福喜跟着,若是他们不说实话,拿我的名帖,去京北商会,找胡会长。”他看向陈柔,“你在客栈等消息,无论寻不寻得到人,都会派人来知会一声。”   柔儿道:“可有我能做的,要不我也一块儿去打听。”   赵晋道:“你留在这儿,哪都不要去。”   柔儿欲言又止,见他冰凉凉的目光扫过来,只得住了嘴。   孔哲随着福喜去了。   赵晋凭窗瞥了眼柔儿,他心里堵得难受,可是连个说话的去处也没有。   柔儿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她抿抿唇,道:“赵爷这会儿回府去?”   赵晋说:“我想喝杯茶,你——愿意请我吗?”   她沉默了。   赵晋有点烦躁,放下车帘揉了揉眉心。   窗外,女人低柔的声音传进来。   “那您,介不介意在楼下喝杯碧螺春?”   赵晋怔住,她转身,进了客栈,立在柜台前,吩咐堂倌,“要一壶碧螺春,四碟点心,有没有靠窗的位置?”   “有、有,您几位?那边儿那张桌儿行吗?”堂倌上前去,用抹布抹了一遍桌椅。   柔儿回过头,见赵晋缓步走来。   他今儿穿的是身天青色右衽琵琶袖四合如意纹袍服,衣料在灯下闪闪发着微光,跨步走到窗前,在柔儿对面坐下,热茶提上来,水汽氤氲,他没抬眼,眼帘低垂,睫毛覆住眸色。   他看上去,不是很想说话。   柔儿也没有去找话题。   两人一人端着杯茶,默默饮着。   茶很烫,只能浅浅轻啜,点心精美,却没人拿起来吃。   柔儿觉得时光过的太缓慢了,在这样的深夜对坐饮茶,一言不语,她对面坐的人是他。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又出奇的怪异。   心情很复杂,她见他茶杯空了,指头动了动,不等握住提梁,见他忽然伸出手。   他提起茶壶,替她斟满杯盏。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终于开口。   “卢氏,你还记得?”   柔儿微微一顿,点头,“您说的是,您夫人、卢太太?记得,是个很美很优雅的夫人。”   赵晋笑了下,抬眼看她,“以前我总在想,等真相大白,她知道一切,悔不当初,痛心疾首,我会不会快活的大笑。原来不会。她瞧不起我,我又何尝让她好过?相互怨怼了这么多年,今儿,她算是解脱。”   柔儿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听他这样说,隐隐有些预感。“卢太太她,还好么?”   “好。”他笑,“怎么不好?求仁得仁,她比我快活。”   他用筷子夹了块点心放在她碗里,然后抬眼紧盯着她。   “求之不得,虽生犹死。不上不下,如鲠在喉。这滋味,不好受。”他举杯饮了半盏,笑道。   柔儿听懂了,因为听懂了,所以心里一点点揪痛起来。   他发妻离世,他为何会在外面。该在家中治丧,该守在那个女人身边。   他怎么会在长夜寂寂地行车至此,就为了饮杯薄茶?   他便有再多女人,那也是他妻子,是与任何人都不一样的。他曾在酒酣耳热之际,在床笫间拥着她唤过那人的名字。即便情浅,想必也总是有情的,他如何能在这样的日子,来她身边?   柔儿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夜了,就不多陪赵爷,您慢慢坐,我……”   “坐着。”他面无表情地道。   柔儿跨步要离去,他声音微扬,喝道:“我让你坐着!”   柔儿朝他看去。   他垂着眼,紧握着杯盏。   柜台前的几个堂倌都循声望了过来。   她立时有些生气。可赵晋浑然不觉,他缓缓抬起眼,勾着唇角道:“不准走。既是请我饮茶,做主人的,半途将所请的客人丢下,不合礼数,不合规矩。你平素在你的铺头,也是这样待客的么?”   柔儿抿抿唇,想到他丧妻,没忍心与他争执。   她坐回去,默默握着茶盏,“您想说什么,等您说完,我再离开。”   赵晋笑了声,指尖捻了块桃酥的碾成碎屑,“那你失算了,我要说的话很多,怕是这辈子……”   “……也说不完。”   “爷!有消息了!”   一道声音闯进来,打破了店中的宁静。   赵晋转过头,见福喜快步走进来。   柔儿紧张地站起身,迎上去,“福喜,怎样了?”   福喜压低声音道:“那些人都说了,原是几个拐子,从进城就盯上了洪姑娘,只等她落单。那日洪姑娘没在街角等孔公子,一个人拐去后巷,那伙人见机跟上去,跟了两条街,在僻静处把人绑了,卖给了一个姓王的牙婆。”   柔儿道:“人找见了吗?我这有些钱,能不能把人赎出来?”   福喜为难道:“倒不是钱不钱的事,这里头……有些棘手。”   赵晋靠坐在椅上,淡声道:“王牙婆不给面子,还是人已经卖出去了?”   福喜叹了声,上前凑在赵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偷眼瞧着柔儿,摇了摇头。   京城水深,他们的势力到底不在这儿,手伸得太长,怕动了旁人的势力。又不是陈姑娘自己涉险,为了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没必要搅和进去。   赵晋沉默着,柔儿猜出了几分,“是不是不容易要人?孔哲呢?不然我跟他前去,跟那些人交涉,赵爷您不方便出面,就不要插手了。”   她知道赵晋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也知道京城这些官老爷各有势力,赵晋是跟着某个大人物混饭吃的,也得瞧人脸色,不能随意乱来。   赵晋道:“不管也管了,出面的人是你或是我,没两样。”意思是,他俩是一体的。他也不可能放任她一人在外不理会。   “去请陆晨,他是生面孔,背景又合适,多带些银两,有话好说。”他简单吩咐了几句,站起身来,“你在这里等消息,明儿我再过来。”   柔儿站起身,她给他添了这么大麻烦,如何能安心在这坐着。“您要去哪里,事情是不是特别棘手?我能不能跟您一块儿去?”   赵晋垂眼瞧着足尖。她要跟他一块儿,这种话,他盼了多久才盼来,平时一靠近她就亮爪子发脾气,百般不愿意。这回为了别人的事,她倒挺积极。   他笑了声,“真要去?”   她点头。   赵晋道:“要去也行,得听吩咐。”   “好。”   她想把孔哲,完完整整交回给孔绣娘。若是秀秀出了事,孔哲也活不了。   赵晋提步朝外走,福喜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柔儿快步跟了上去。   ——   陆晨一身白色锦衣,拿把扇子,缓步踱进“春风楼”。   鸨母迎上来,上下打量他,“这位爷,是外地来的?是听曲儿啊,还是瞧跳舞?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婉娘替您介绍介绍。”   陆晨笑道:“您叫婉娘?啧啧,瞧您这姿色,就知道里头姑娘们定然也都出众。”他凑近些,勾着鸨母肥腻的腰,笑道,“有没有雏儿?爷爱洁,要干净的,钱不成问题,呐,这点儿票子,不成敬意,先孝敬妈妈。”   他出手阔绰,那鸨母瞧了票子上的数目,两眼放光。   “有是有,可雏儿怕太生涩,伺候不好爷您。您外地初到,不知咱们春风楼底细,咱们这儿啊,姑娘们金贵,不轻易接客的。”   陆晨笑嘻嘻地拱着她往里走,“妈妈可别蒙我,我既然找到您这儿来,自然是知道规矩的。不瞒您,我这是进京来赶考,同科的公子们引荐的。我可早听说了,您这儿,天天有新鲜的,模样都出挑。您放心,钱不成问题,您怕我赖账不是?”   他又摸出一沓银票,塞在鸨母衣襟里,手在上头按了按,引得那年过四十的鸨母吃吃直笑,伸指戳他的额头,“您呀,还是个行家?行行行,您先上楼,待会儿呀,我送姑娘们进去,给您慢慢挑、慢慢选。”   陆晨满意地笑了。   他被引到一间屋中,等鸨母去了,他便走去后头推开窗,朝楼下比了个手势。   福喜凑近马车,道:“爷,陆官人在楼上第四间。”   赵晋点点头,没说话。他身侧的柔儿也紧张起来,也不知道,秀秀在不在里头。   孔哲扮成陆晨的小厮,抄手等在楼下。他焦急地原地踱着步子,如果可以,他多想直接冲进去,踢开每一扇门,去把秀秀找出来。   可福喜说,不能冲动。这间青楼幕后的靠山轻易惹不得,贸然乱闯,只会害了大伙儿,需得徐徐图之,先确定秀秀在不在里头,再想办法把人带出来。   鸨母数着刚到手的一沓银票,暗叹最近的年轻人为了寻欢着实舍得花钱。   她把银票收在袖子里,来到一间房门口,对守门的两人道:“开门儿。”   门应声打开,里头缩着数个姑娘。个个儿衣不蔽体,抱臂缩在地上。   “站起来!”鸨母喝道。   姑娘们瑟瑟缩缩地站起身,眼都不敢抬,更不敢直视鸨母。   “都想清楚了?是接客挣钱吃饱饭,还是接着哭闹找苦吃?昨儿那个怎么死的,你们也见识着了,谁要是想步她后尘,我也乐于成全!”   她嗓音尖锐,说得那些姑娘直哆嗦。   一个颇丰满的女孩儿跪下来,哭道:“别杀我,我听话。”   鸨母实现逡巡着,另几个姑娘也跟着跪了下来。   “这几天教你们的,可都记着了?怎么伺候爷儿们,会了?”   “记住了,会的……”姑娘们忍泪道,一个个乖觉得像鹌鹑。   “要是伺候不好,或是乱说话,知道下场?”鸨母笑得凉飕飕的,叫人没来由打个哆嗦。   “知道、知道!”   “行,那你们这就下去洗漱,动作要快,一刻钟后,我要看见五个花枝招展的小表子站在我跟前儿。谁慢了一步,或是临进门儿还拿乔装贵族小姐,今儿个晚上就是她死期!”   陆晨等的不耐烦,拈了颗葡萄丢进嘴里。   车中人更是煎熬,柔儿已经许久没说话。   赵晋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片刻,楼上有了动静,鸨母引着五个姑娘,翩然步入陆晨房里。   “公子爷,这几个都是咱们楼里新来的,没经过事儿的,生嫩得很,您瞧瞧,可有合眼缘的?”   陆晨站起身,围着姑娘们饶有兴趣地打量一遍,其实几人一进屋,他就知道里头没有秀秀,但怕给人瞧出端倪,只得做做样子。   他摸摸这个手,捏捏那个脸,最后一脸失望地道:“这几个模样普通了些,妈妈是不想赚银子,还是瞧不起人?这是要把我往外推么?”   鸨母笑道:“哟,公子爷,您眼光忒高。嫌不漂亮?您要的更漂亮的有,可早不是雏儿了,且还得等排期,近来姑娘们的时间,早都约出去了。这几个也不赖,您好生瞧瞧,真没相中的?”   陆晨坐回椅中,叹道:“看来是我银子没使到位,让妈妈这么轻忽。”他掏出一沓钱,拿在手里掂了掂,“出来玩儿嘛,求的是高兴、舒坦,小爷从来不将就,妈妈把这几个领回去,若是诚心做生意,就给我找几个像样的来。若是不愿意赚我的银子,妈妈您直说,反正京城这种馆子不少,我一个一个找过去,总有如意的,您说是不是?”   鸨母见他手里的银票那么厚,如何不动心?她忙笑道:“公子爷说的哪儿的话,您来都来了,何必舍近求远,婉娘这就去再喊几个姑娘过来,保准有您满意的。”   她骂骂咧咧的推搡那些姑娘出了门,暗骂陆晨不好相与。模样一流的雏儿她手里当然有,可那种姑娘,都是专门替某些达官贵人寻的,调理两日就直接送到人府上去了,哪会流落去外头?   陆晨站起身,朝窗外打个手势。福喜扬手一挥,几个黑衣人影从天而降,翻窗爬上楼,一间间屋子去寻。   十几个姑娘被领到陆晨面前,鸨母笑道:“公子爷,要是这几个您还不满意,婉娘可真没法儿了,您瞧瞧,这是双喜姑娘,这是落雁,这俩可是我们这儿的头牌……”   陆晨心往下坠,看来秀秀不在这儿?   于此同时,秀秀被人蒙着眼堵着嘴,从后厨运送出来,押上了一只小轿。   远方一只爆竹窜上天边,福喜靠近车前,低声道:“爷,发现人了,在东北角。”   孔哲也注意到了那响亮的爆竹声,他立在门前朝那边望去,刚收回目光,就看见一乘软轿悄然从巷子里抬出来,正往东北方向的长街去。   他不知怎么,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秀秀!”   他嚷了一声,静彻的夜,因他这声呼唤变得燥乱。   福喜暗道糟糕,车中传出赵晋的声音,“把那傻蛋打晕,吩咐人跟上去!”   可是已经太迟了,孔哲发狂地追赶着那乘轿子,狂呼“秀秀”的名字。   轿子里原本昏昏沉沉的人,一瞬被唤得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被绑着,动也不能动,她使劲挣扎着,竟把嘴里塞着的帕子弄掉了,她失声哭道:“阿哲,我在这儿!”   福喜斥了一声,今晚一切安排都白费了。   这俩傻蛋!   但护着轿子的几个侍卫已经团团围住孔哲,事已至此,难道见死不救?   他忙挥手,命几个暗卫现形,护住孔哲。   那侍卫喝道:“什么人?”   马车帘幕掀开,露出赵晋含笑的脸,“失礼,鄙人赵晋。” 第89章   对方面面相觑, 显然一时没想到赵晋是谁,福喜上前抱着拳道:“对不住,我家主人是赵氏钱庄的东家。”   “哦。”那人想起来了, “是睿王爷麾下那位, 铲除镇远侯的细作?”   对方显然不买赵晋面子, 话说的有点难听。   福喜堆笑道:“耽搁了官爷们的事儿, 对不住得很。”他上前递银子, 笑道,“请官爷吃个茶,不成敬意。我家家仆没管教好, 回去定会重罚,您高抬贵手, 别跟他一般计较。”   那人睨了眼福喜递过来的钱袋子, 不屑地冷笑道:“可不敢收赵先生的银子,无功不受禄。既是一场误会,罢了,这厮你们领回去, 自行管教。赵先生也是在官场上混过的, 想必知道轻重,更多的废话, 鄙人就不多说了。”   他冷眼瞥了瞥赵晋, 意思很明确, 希望今晚发生的一切, 赵晋约束好下人不要多言。是警示,也是威胁。   福喜堆笑道:“是是是, 我们会定管教好下人。”   那侍卫回身要走, 孔哲急道:“慢、慢着!你们抓了秀秀, 赵爷,秀秀在他们抬着的轿子里!”   福喜气得恨不得打他个大耳刮子,命人将他按住,跟侍卫赔不是。   那侍卫冷笑,“赵先生身边跟着这么个蠢货,可够掉价儿的。”   福喜低声道:“是,您慢走,对不住,今儿真是对不住得很,改日家主上门儿,再亲自向贵主人赔不是,敢问……”   对方轻蔑一笑,回身扬声命抬起轿子继续朝前走。   车里秀秀挣扎着,大声呼唤“阿哲”,才喊了两声,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法子,她忽然整个人一软,重新晕了过去。   孔哲目眦欲裂,连滚带爬地冲到赵晋车前,“赵爷,姐姐,秀秀就在车里,您们怎么不救她?您们若是怕惹不起那些人,我自己去!”   他本不是个冲动无礼的孩子,实在是心上人走失令他大为不安,且秀秀就在他眼前被人重新带走,如此大的冲击要他如何接受?   柔儿知道赵晋必然是有难处,不然何苦兜这些圈子,她想劝孔哲稍安勿躁,想跟赵晋致个歉,知道自己这回定然给他惹了大乱子。   赵晋没给她机会,掀帘吩咐道:“福喜,备一份礼,送到兴安侯府。”   福喜怔了下,“爷,适才那几个,是兴安侯的人?”   赵晋点头:“兴安侯行武出身,身边跟着的,多是一块儿在战场上打过仗的。那几个不是寻常侍卫。”   孔哲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敢想象。兴安侯?这是他人生里,遥不可及的存在。   他张着嘴,怔了怔,柔儿朝他招招手,道:“阿哲,你别冲动,听赵爷安排,不可自作主张。”   道理孔哲懂,可是秀秀被人带走,过了今晚,只怕她的清白……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是事关他心上人一辈子的大事,他岂能不着急。   “赵爷,您有办法的对不对,我不能眼睁睁瞧着秀秀就这样被带走,我不能啊,赵爷,咱们不能今晚去吗?咱们不能追上去吗?要是秀秀出了事,我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赵爷,她是我的命,她是我的命啊!”   孔哲哭喊着跪下去,要给赵晋叩首。   福喜把他拎起来,没好气地道:“你这是逼着爷为你们跟兴安侯对着干?孔公子,你要知道,您心上人已经失踪两天了,她的清白只怕已经不在了,您得有这个心理准备。你到底是要她清白的死,还是要她忍耐地活,您自己想清楚吧。”   福喜将他丢在一旁,不再理会他。   孔哲抱着自己,他痛楚地思索着福喜的话。清白的死,其实也未必有清白,现在追上去,他和秀秀都活不成,那些人他惹不起,斗不过。   忍耐的活,就要舍出秀秀,等那些人气消了,赵晋送礼上门好言说和,看能不能求得结果。   他要怎么忍耐,怎么等下去啊。   秀秀被人劫持着,她该有多害怕啊。他想去陪着她,想陪着她……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吗?   放下车帘,马车缓慢的走在道上。   赵晋道:“今天此事撞破,只怕那轿子里的姑娘,活不成。”   柔儿睁大了眼睛,讶然望着他,赵晋揉着眉心,道:“青楼老鸨出面给侯府送人,本是小事一桩,可姑娘来历不干净,捅出去,难免落个拐带良家女子的名声。这种事儿,明显也不是头一桩,这姑娘更不是头一份儿,为保风声不漏,只能灭口。”   他见柔儿眸中骇然慌乱,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我才不叫福喜走漏风声,还把陆晨拖下水,想的是暗暗找寻,找着了人在哪儿,再想别的法子把人换出来。你那朋友的弟弟,也是太单纯了些。”   柔儿心里回味着他的话,越想越害怕,这么说,秀秀活不成了?那孔哲,那他……“会连累您,连累的很厉害,对不对?”   赵晋笑了下,“算不得什么连累,是我自个儿愿意帮忙的,再说,事关你,我岂能不管?不论你心里多提防避讳我,在我这儿,你不是外人。从来都不是。”   他声音低柔,手掌落在她背上,轻轻拍抚着。   柔儿咬着唇,心里好生难受。她没想到,事情竟然闹的这么大,闹到一个什么侯爷这里,这是个多可怕的名字。   赵晋他再有能耐,也只是个商人啊,他背后的势力,会愿意为他出头,为他得罪一个侯爷吗?   他出手护她,谁又能护着他呢?   柔儿道:“您别管了,您若是现在抽身,来得及吗?您就说不认识,不认识孔哲,不认识洪姑娘,说搞错了,您跟那些人说说好话,您别插手了,我不想让您有危险。都怪我,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总给您添麻烦,我真是……”   她说着,嗓子都哽咽起来。   赵晋倾身过来,抬手撑住她身后的车壁,将她圈在自己怀抱里,不敢着实抱上去,可距离也足够暧昧。   “傻子。”他另一手刮了她的脸蛋,“这会子抽身,已迟了,你别太担心。我叫人跟着了,我会尽力一试,你的愿望,我都愿意替你实现,我知道,你不想那个姑娘死。旁的我不怕,就怕让你失望,怕你哭。柔柔……”   他声音低哑,启唇艰涩地道:“我在这世上二十余载,盼我倒霉的人多,盼我好的人少。我就算死,大多数人也只会拍手称快,说我活该。我确实不是个好人……”   “不是……”她摇头,“您是好人,您是个顶好的人。您救过我,现在又为了救洪姑娘,把自己弄到这种为难的境地。您别这样说,我心里好难受,我……我好难受……”   “别哭啊。”他抬指抹去她腮边的泪,“你这样,我会心疼的。我做这些,心思不单纯,你知道的。我是为了哄你,为了让你高兴,为了咱们能多说说话,……你别哭,没事儿……”   柔儿点头,她抬手抹掉要流下来的眼泪,“对不起,我知道说一万遍对不起也没用,我这个人,又固执又麻烦,您其实不用为了我,这样为难自己,我也不是多好的人,不值得您这样,若是真要把您卷进这么大的麻烦里,我宁可您对我狠心些,宁可您还像从前那么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我不想连累您,真的不想连累您……”   “没什么连累的。我自己愿意。柔柔,等这件事了了,咱们……”   话音未落,无数尖厉的破空之声划破黑夜。   福喜大叫“小心”,拔出剑来飞跃而起,将对准马车射来的一根羽箭斩成两半。   自然有人没那么幸运,车夫中了一箭,马匹失控发狂。   马车冲向箭雨,千钧一发之际,赵晋抱着柔儿冲出车厢,滚落在道旁。   柔儿想到适才赵晋所言,心里全是那两个字,灭口!   不仅要灭秀秀的口,连赵晋也不放过。   那些大人物,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什么狠手都能下。   她被赵晋抱着,不知滚了多少圈。他用手护着她的后脑,令她免于受伤。   他护着她,这回她并没怀有身孕。   他要救她,救的是她这个人。   动作停下来,他们停在了道旁的草丛里。   福喜从袖中射出了一根烟火,在半空璀璨的炸开。   片刻,四面八方涌来无数人,打头的人一身赤红,骑着雪白骏马。   是个女人,娴熟地跳下马背,朝赵晋走过来。   她目光落在赵晋手上。他死死搂着个瘦弱的妇人。   “郡主,惊动您了。”   赵晋牵唇笑了下,扶着柔儿站起身。   清宜打量着赵晋,“我刚好在左近,听见响箭,就知道是你。有没有受伤?你这是惹到谁了?”   赵晋苦笑摇头。清宜偏过头打量着柔儿,“这是?”   “是我女人。”他淡淡地说。   柔儿抿唇,没有解释。   清宜多瞧了她两眼,嗤笑,“都说文藻换口味了,我还不信,看来,传言不虚。”   赵晋笑笑没有答话。   片刻,有人上来回话,“羽箭是寻常铁箭,没留印迹。去追查的人找到了发箭的地点,人已经都撤走了,没抓着活口。”   清宜看着赵晋:“知道是谁吗?”   赵晋叹了声,“兴安侯府。”   清宜讶然,她沉默了。   三更天。这一晚格外漫长。柔儿在车中已经等了有小半时辰,此时马车停在睿王府前门大街之外,赵晋进去许久,一直没有出来。   “糊涂!”睿王穿着寝衣,身上披着浓紫色织金蟒袍,他重重拍向桌案,斥道,“多方拉拢兴安侯尚不成,你倒好,上赶着去得罪他。”   清宜笑道:“也不是全无收获啊,咱们这些年,想寻兴安侯的错处都没有,这不就有了?依我说,文藻不但没有错,反而有功。表哥您头疼兴安侯的势力也不是一两日了,既不能为己所用,何不顺势把他除了?拐带民女虽不是个顶大的罪,可这事既然落在他头上,圣上心里自然会生个疙瘩。追查下去,只怕这里头的事不会少,追根溯源,总能把他罪状列个几篇。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完人?”   “凭着这点错处就想把他这么多年的势力铲除?别说此事他定然有法子推干净,就是推不干净,他索性认了,去圣上跟前一跪,回忆回忆当年战场上那些辛苦,圣上能怎么样?为了区区几条贱命,把个能臣除了?”   赵晋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才开了口,“自是不能。如若,加上他走卒,章星海的罪状呢?欺男霸女,垄断盐市,买官卖官,私泄试题,暗通内廷……圣上兴许不在意臣子们偶然犯个小错,可若是,这‘忠臣能臣’的手,伸到圣上枕边儿……”   “赵晋,你在胡说什么?”睿王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赵晋含笑抿了口茶,缓缓抬眼,“王爷有所不知,早在数年前,赵某就在章星海身边安插了眼线。”   “兴安侯身边能人太多,不大容易下手。所幸章星海这人有个癖好容易利用,姜无极那种小卒,都能靠舅子和章星海那点事谋得那么多的好处,我为什么不能?”   清宜道:“文藻,这么说,你手上有证据?”   赵晋站起身来,朝睿王行了一礼,“要替王爷做事,自是要处处仔细。王爷说得不错,一时半会儿,只怕斗不倒兴安侯,也着实没必要。此番不需硬碰硬,王爷更不必插手,会有人去替赵某求情,平了此乱,火保准烧不到王爷身上,更不会坏了王爷大事,您还请放心。”   他朝清宜抱拳,“今晚劳动郡主出手,过意不去,来日赵晋请宴,再谢郡主大恩。”   “赵晋告退。”   他退出去,闭合了室门。   睿王脸色阴沉,抬手将茶盏掼到地上,“混账!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迟早连累本王!”   清宜脸色不大好,她勉强挤出一抹笑,上前轻轻揽住睿王的腰,“表哥,您别生气啦。文藻蛰伏多年,为您的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这些年能挺过来,不就是因着他小心仔细才没露了马脚?前些年镇远侯一家独大,兴安侯不显山露水,没人在意他,咱们都把这么个人忽略了,哪会想到镇远侯一死,他蹿了上来?文藻未雨绸缪,早在他身边安插了棋子,对您来说,是有助益的啊。您难道还不相信他的能力吗?”   睿王默了半晌,抬手抚了抚清宜的肩,“清宜,我不是不信他,只是,他不做官,不肯留京,我这心里……你是不是,还喜欢他?我听说昨儿晚上,他夫人卢氏没了,我做主,叫他娶你可好?他娶了你,才真正算咱们的自己人呢,在外飘荡的风筝,总得把线攥在自己手里,才能保证他不飘走啊。”   清宜勾住他脖子,媚声笑道:“别啊……好不容易熬死了我那相公,总得让我快活几年,成了婚,清宜哪还能这么自在出入您府里……赵文藻是俊,可比他俊的少年郎,多了去啦,人家还没玩够呢,表哥,您就这么舍得清宜啊……”   睿王把她抱坐在桌案上,搂着她笑道:“不舍得。可谁叫我们清宜对男人有法子呢?你想勾|搭他,还不容易?我可不喜欢,自己的狗,藏着我不知道的骨头……”   清宜咯咯直笑。若是仔细瞧,便能看出那笑意未达眼底。她甚至有些哀伤。   但他们说过什么,计划些什么,对赵晋来说,不重要了。   赵晋走到车前,柔柔立时撩帘站了起来。   他跨上车,坐在她对面。“先送你回去?想必待会就有消息了,到时候再派人……”   “您的手在流血。”   他刚才护着她滚下车,手垫在她脑后,现在流血的就是那只手。   她蹲跪下来,掏出帕子替他抹拭血污。   赵晋沉默下来,沉默地望着她。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用茶水洇湿帕子一角,一点点抹掉污渍和干涸的血迹。然后用帕子干燥的部分束住伤口,打个结包扎好。   她正要起身,他的手掌翻过来,落在她发顶。   “吓坏了吧?”   他轻柔地道。   “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伤。”   她眼睛涩得厉害。任他的手落在自己鬓边,没有避开。   他过的日子,就是这样吗?   发生危险的时候,他的反应非常迅速。她从来没见过福喜拔剑的样子,她甚至不知他们是随身带着剑的。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他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她以为他无所不能,原来不是。   他要面对那么多的危险,那么可怕的局面。   他的手从她鬓边滑到她脸颊。   “你会不会觉得我卑鄙下流?这个时候,明知你是不得已,可还是想要趁机,对你做点什么,或是……说些让你不安的话。”   柔儿仰起头,困惑地望着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要对她好?在发生过许多事后,她发觉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他。   过往的那些苦楚,能忘了吗?   他的好,是真的吗?   “柔柔……”他抬起她的下巴,一点一点伏低下来。   嘴唇,就在咫尺。   呼吸,已经开始交缠。   黎明时分,在这颠簸不止的车中。   柔儿闭上眼,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一并落下的,还有他的唇。   轻轻的,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吻。   碰了一下,立即分开。   “爷……”   柔儿嗓子酸涩极了,哽咽地喊他。   “嗯。”他回应,呼吸断断续续的,很轻。想再靠近。   “我害怕。”她说。   一个人太久了,她已经记不清,多久不曾向人吐露自己的软弱。   软弱是不能示人的。她需以强大,以坚韧,以固执,来撑住自己那可怜的自尊。   她要很努力的生活,努力的经营,努力为自己挣个活命的根本。   她想要靠自己,不想再被人买来卖去。   她想被人瞧得起,至少要被曾经看不起她的他瞧得起。   她害怕陷进去,害怕重回那不由自主的命运中,害怕一厢情愿,害怕受伤,害怕爱上,她害怕的太多,她根本迈不出前进的那一步。   她垂下头,摇着头,不应他的亲近。   赵晋按住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柔柔,我不逼你,不逼你……你别怕,慢慢来,你别躲着我,慢慢来……”   他的声音很温柔,嗓音磁性悦耳。她当初跟他时,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他在她耳畔说几句调笑的话,就让她瘫软掉了,什么都不能思考。   她长大了,在变得成熟。她有自己的想法,不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她变得不好哄,不容易骗。   赵晋抑住呼吸,平息着剧烈的涌动。   福喜小跑上前,隔帘道:“爷,人找着了!幸好章大人去得及时。还有口气儿,送到客栈救治着呢。”   柔儿掀帘道:“你说的是秀秀?”   福喜点头:“正是,陆官人带着人去接的,送到客栈了,陈姑娘要去看看?”   柔儿点头,自然要去的。   福喜道:“爷这回可出了大力了,得罪了兴安侯,又给睿王爷责怪,爷以后可怎么办,成了这些人家的眼中钉,还差点被灭了口,就为了个不认识的姑娘。”   柔儿脸上一热,没敢回头去瞧赵晋。   “废话这么多。”赵晋嗤笑,“走吧,咱们也去看看。”   ——   客栈外停着陆晨的车。   赵晋和柔儿下了马,并肩走上楼。   屋里阵阵哭声,还有呼痛声。   孔哲立在门前,呆呆的望着眼前紧闭的门。他脸色惨白,不知在想什么。   陆晨朝赵晋走过来,嘿笑:“这俩人有意思。姑娘肚子里揣了男人的种,这公子不是经手人。”   把秀秀抱回来的时候,她就剩一口气儿了,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裙子上大滩的血迹,瞧来触目惊心。   孔哲跪在她床边,求郎中快救救她。一诊脉,郎中却说她有孕三月,孔哲像被人打了个闷棍,整个人都傻了。   此刻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眼睛里没有焦距,连身边的人在说什么也听不清。   柔儿不确定两人是不是偷跑出来的,抑或有什么隐情。她能做的只是尽量照顾照顾他们,至于旁的,她不好多插手。   此刻孔哲是什么心情,她大抵能猜到。他爱惨了秀秀,一路上忍耐她的坏脾气,为了救她给赵晋下跪跟兴安侯府的侍卫拼命,到头来……   屋里传来一声虚弱而压抑的痛呼声。   孔哲攥着拳,把额头贴在门上。   他还是心疼,还是心疼秀秀,心疼她受的伤受的苦。   郎中退出来,擦擦头上的汗,道:“吃了药,已经起反映了,大约一个时辰,就能流干净。要是大出血,赶紧叫人来找我,得施止血针。至于旁的伤势,也挺重,不留疤是不可能的,哎,造孽啊。”   一个姑娘家,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知是怎么给人虐待的。不过他不敢多说,收了诊金就离开了。   “阿哲,我好疼,阿哲救救我……”秀秀在哭,哭的让人心疼。   孔哲捏着拳头,在她一声声的痛呼中落下泪来。那是他爱着的女孩子,为了她,他连姐姐和母亲都抛下了,他怎么可能对她的呼救没有任何感觉?   他推开门冲进去,跪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秀秀,我在这儿。”   秀秀满头是汗满脸是泪,“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阿哲,救救它!我不能没它的,我不能,我还得用它,还得用它,让程郁娶我,我得嫁给他,我得嫁给他呀。”   她昏昏沉沉,胡言乱语。可她每个字,都像一把利剑,扎在孔哲心上。   刚才有一瞬间,他甚至在为她开脱,也许她不知情,也许她也是被人蒙骗,或是被人强迫……   程郁,这个名字,他知道。   白马书院的夫子,教过他填词的。   是他……秀秀和他?   这一刻,孔哲什么都明白了。   程郁短暂的在清溪教过几个月书,秀秀那时总来书院找她哥哥洪长贵,还会带上自己做的糕点汤水,请书院的师生们吃。   她还会对他笑,说要向他请教学问。   原来她的目标是程郁,原来他们所有人都是她接近程郁的棋子。   原来他当了这么久的傻子。   “阿哲,救我……”   她一声声的,还在喊他的名字。   孔哲忽然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他转头冲出了门外。   柔儿担心他想不开,连忙追上去。   陆晨对赵晋一笑,“现在的年轻人,都玩这么大吗?”   赵晋抱臂靠在墙上,他有点累。   ——   柔儿根本追不上孔哲。她生产后体虚,一直没调养好。何况孔哲是个年轻男人,本就比女人有气力。   柔儿跑不动了,在后喊着孔哲的名字。   他一路奔到一片树林,站定住挥拳朝树上打去。   一拳又一拳,鲜血淋漓。   他觉不出痛,因为心太痛了,手上的伤根本不及心痛万一。   他打累了,一点点滑坐在地上。   秀秀失踪两日,他两日都没有睡。   身体早就疲倦极了,此刻连意志也被彻底击溃。   他捶着草地,放声大哭。   柔儿等待了一会儿,等他哭得快没力气了,才缓步走上前。   “阿哲,你姐姐要是看见你这幅样子,她得多心疼,你想过吗?”   “她为了你,日夜不休给人做绣活,赚了钱,自己一点都不敢花,她为了你都能舍了自个儿的命,你要是不爱惜自己,她得多难受啊?她怎么活啊?你乖,你别这样待自己。秀秀年纪小,被人蒙骗也是有的,有什么事,慢慢说开,你起来吧,回去休息,好不好呀?”   “陈柔姐,你别管我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娘说要给我说亲,我不愿意,我想等她,我只喜欢她。哪知道,当晚她就来找我,问我敢不敢跟她私奔。我本是不敢的,她说她看错我了,若是我不陪她,她就自个儿一个人走。我哪能啊?我哪能让她一个人?我什么都不要了,前途、功名,连书都卖了,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到头来,原来她是利用我,让我陪着她,当使唤奴才,当护卫,当跑腿的!我去买包子,是她支开我,她想偷偷走掉去找程郁。她没想过我会有多着急,多担心,她根本不在乎,是因为我傻,是我没用!她这样愚弄我,把我耍的团团转,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会心疼,还是想她啊 ?陈柔姐,你知道这种滋味吗?真相就在眼前,你明知道,不应该,可是这心……这心里就是放不下,割舍不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实在太没用了。”   他捂着脸,哭得像只受伤的兽。   柔儿心里难受,替他难受。   十六七的年纪,太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太容易幻想愉悦能长久,感情可以一生一世。   慢慢长大才会懂,人生本来就没什么永远不变的存在。人会变,想法会变,一切都会变。   但不亲自经历过,就无法体会,她没有再劝什么,言语都苍白,只有心痛是真实的。她默默立在侧旁,静静的陪着他。   等他哭完,等他彻底的宣泄。   几步之外,赵晋抱臂靠在树上。柔儿察觉到背后那束目光,并没有回头去望。   她知道他在。   他想守护她。   ——   秀秀睁开眼,茫然望着这间陌生的居室。   门口有人在说话。   “……待会儿她醒了,多半会饿,你备些软糯易消食的东西,在炉上温着。再多备些热水,姑娘家爱洁,定要洗一洗的。”   这把嗓音,有些熟悉。但秀秀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片刻,门被推开,一只皂色银线纹靴子跨过门槛迈入。   秀秀歪过头看去,立时强撑着要起。“陆公子?”   陆晨温文一笑,“洪姑娘,吵着你了?郎中说,担心你发高热,要我每半个时辰来试试额温。”   他说着,靠近帐边,按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别起来了,这会子不是多礼的时候。来,我瞧瞧烫不烫,你别多心,我这是出于关心,不是为了占你便宜。”   说得她越发不好意思。   陆晨的手温温热热的,贴在她额头上,另一手试了试他自己的额温,“还好还好。”他收回手,笑道,“没发热,姑娘底子厚实,身体强健。”   秀秀待要动作,小肚子牵扯着丝丝缕缕的疼起来。她红着眼睛,虚弱地道:“陆公子,我怎么了?”   陆晨叹了声,“你刚醒,先别管这个,我叫人给你备了吃的,立马就端过来了,饿了吧?”   秀秀觉得窝心,萍水相逢,他这样的人物,待她这样好。她点点头,小声说:“谢谢。”   姑娘不闹别扭不发脾气的时候,当真像只惹人疼爱的小奶猫。   模样也出众,不然鸨母哪敢献给兴安侯府?   陆晨有点可惜,瞥一眼她的肚子,只可惜,给人破了身子,还揣过崽子。这样的女人,他是不会要的。   孔哲在楼下洗了脸,才磨磨蹭蹭地上了楼。   见柔儿一脸担心地瞧着自己,他苦笑道:“陈柔姐,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儿,想通了。秀秀她才十五,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程郁不负责任,这事怪不得她,她是我带来的,我得保证把她平平安安送到程府,或是安安全全带回清溪,至于其他,我暂时不会再想了。”   他倒是个有责任心的朴实孩子,秀秀这样利用他,真不应该。   孔哲推开门儿,就看见陆晨坐在椅上跟秀秀说笑。   虚弱的姑娘一脸红晕,被逗得眼底都漫上了春光。   孔哲怔了下,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好陌生。   他从来没见过秀秀在自己面前这样娇羞顺从的样子。   孔哲心里的苦涩,漫上唇边。但此刻,他再难受又能如何,她会在意吗?   “阿哲?”秀秀发觉了他,扶着床沿半坐起来,“你去哪儿了?”   她甚至有点怪他。   孔哲牵唇一笑,上前斟了杯茶,“秀秀,你嘴唇都干裂开了,喝杯水吧。”   他比陆晨细心,比谁都要待她更好。   秀秀垮下脸,不高兴地道:“为什么麻烦人家陆公子,我醒来后,身边只有陆公子一个,你是不是也腻烦我了?想一个人出去躲清净?”   陆晨见火烧到自己身上,笑着站起身,“你们聊、你们聊。”   屋里静下来,孔哲差点就想开口说“对不起”,可他对上秀秀的脸,他又想起了她对自己的欺骗和利用。   他垂头接过她喝完的茶放到一边,疏淡地道:“你饿了吗,我去拿吃的来。”   秀秀眼发红,委屈的要哭,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一点都心疼不着急?   柔儿适时推门进来,见孔哲闷闷的站在那儿,她心里有点生秀秀的气,从感情上来说,因为孔绣娘这层关系,她对孔哲更亲近,而且这件事的确是秀秀做的太过分了。她端着药上前,柔声道:“秀秀,你刚刚小产,还是躺下盖着被,别着凉了,来,趁热把药吃了,身子才能恢复的快。”   秀秀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望着柔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一路她都瞒得很好,孔哲一点都没怀疑,怎么可以在孔哲面前,说出她的秘密?   且……她看向孔哲,他低着头,拳头攥在袖子里,侧身立在茶桌前,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也没有转过脸看她。   昨夜孩子流失掉时,她是迷糊的,不清醒的。   这一瞬记忆回笼,她后知后觉自己早就露了馅。   怪不得孔哲这样冷淡,而她适才还……还依旧撒娇发脾气,想拿捏他。   天旋地转,秀秀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瞬时崩塌。   孔哲咬着牙道:“吃药吧,等你好些,我送你去程家,找程郁那混蛋算账。”   柔儿退出来,门前,福喜在等待着她。   “姑娘,爷说这几天,怕您这边不太平,拨了人手,在楼下护卫着,您要是察觉有什么不妥,”他递上一只盒子,“这里头是特制的响箭,危急时刻发出去,爷就能知道您在哪儿。” 第90章   停灵七日, 二月二十四,卢氏被迁往北郊灵山下葬。   坟前,司礼者高唱祝词。而后宣读赵晋落了印的放妻书。墓碑是其兄长卢青阳所立, 上书“河阳卢门女史字霜墓”。   她彻彻底底, 得到了解脱。   当日, 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凭吊致意。   有人说赵晋无情。恩师托付,要他照顾寡女,临了,他当了甩手掌柜,连个名分也不肯留给她。   有人说商人重利,卢氏死了,卢家无用,故而弃若敝履。   赵晋没有解释。   他来得很迟,人群几乎都散了, 只有卢青阳一家,还在坟前哀声痛哭。   卢织懿远远看见赵晋,忙拍了拍父亲的肩, “是赵姑父。”   卢青阳站起身, 上前迎着赵晋, “谢谢, 谢谢您能过来,送疑霜最后一程。”   卢氏去的时候,卢青阳是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坟前放妻, 他知道赵晋要背多少骂名。   赵晋点头致意,说“节哀”。很奇怪, 他原本应在卢青阳这个位置上, 替发妻操办丧葬事宜, 他应穿孝守在灵堂,谢来客致意。此刻他却跳脱这些繁冗之外。卢氏解脱了,同时也解脱了他。   一切画上句点,倾城倾国颜色,最终归于黄土。   香魂一缕,白骨一堆,韶华易逝,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   他立在坟前,本想说点什么,搜寻遍脑海,却发觉自己对卢氏,竟一句话也不需交代。   他在斜阳下转身离去,那些相互纠缠折磨,彼此消耗怨怼的过往,都在卢氏终于重获自由后,化为坟上一缕烟。   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净。   ——   赵晋忙起来。   经由上回事后,许多事需出面处理。   当初鸨母要把秀秀送去伺候的,是兴安侯的义子段鸣。赵晋拖章星海做中人,将其请出来喝了一顿酒。   为平对方怒气,他送了不薄的银资。   自然这些事,没必要让柔儿也知道。他是个很称职的守护者,外头的事,一向不叫内眷费心。   但柔儿自然也能猜到他定然损失不小。她很内疚。   孔哲托她帮忙照顾秀秀,她一边要忙着在铺子里做帮工,一边要顾着客栈里的病人,两头奔忙。从那日和赵晋分开,至今俩人还没再见过。   孔哲独自去打听程郁的宿处。   秀秀掌握的消息有限,只知道当日他是为了争抢京城某富户人家少爷的西席之位来的京,至于在哪儿下榻,连她也不知道。   孔哲一间间书院打听过去。夫子们大多相互都认识,前些日子谁家招揽过西席,也多能打听出来。   他从外头回来,一直逃避着秀秀的目光。   她眼尖,瞧见他下巴上有伤,“你这是怎么搞的,跟人打架了吗?可找到了程先生?他人在哪儿?”   “没有。”孔哲有气无力地道,“大海捞针,哪有那么容易,你还病着,多歇几日吧,别急。”   她怎可能不急?心里强忍着怒气,不敢还像从前那么对他发脾气。自己利用他的事被揭穿,多少有些心虚。   柔儿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替她掖好被角收了药碗,“我先出去了。”   她刚步下楼梯,就听孔哲唤她。   “陈柔姐,你给我姐,去信了吗?”   柔儿点点头,“我只说,你一切都好,请她不要记挂,至于旁的,等你回去自己跟她解释。”   孔哲说谢谢,“我挺后悔的,她肯定急疯了,我从小到大,这是头一回不听她的,她一定很失望。陈柔姐,这些日子谢谢你,给你和赵爷添麻烦了。”   柔儿笑着安抚他:“你别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经过这次的事儿,以后你行事,肯定会更谨慎的。”   孔哲有点不好意思,柔儿也就比他大个一二岁,她可比他稳重沉着多了。   柔儿瞥了眼他下巴上的伤,迟疑道:“阿哲,你是不是找着那个人了?”   他眼底的光芒黯淡下来,垂眸道:“找到了,我不知道怎么跟秀秀开口,他、他有家室的……”   秀秀要是跟他,只能做小,还得瞧大房答不答应让她进门。   柔儿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么说,秀秀也是受人蒙骗,给人骗了清白,怀了身子,对方根本没想过负责任娶她。   “你们起冲突了?他知道秀秀的情况吗?他怎么说?”   孔哲抓紧扶手,愤然道:“他说秀秀是自个儿愿意的,他本来都不想……是她自己上赶着……这个混账!这样一个下流胚子,竟还道貌岸然地教书,他哪里配?”   柔儿叹了声。她同情秀秀,都是女人,她知道怀孕多辛苦,没了孩子得有多疼。秀秀跋山涉水,大着肚子来找那男人,可对方竟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说是她自己投怀送抱……   “陈柔姐,你有法子劝劝程郁吗?秀秀清白没了,总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独自回去,她下半辈子,还怎么嫁人?”   柔儿默了片刻,摇摇头,“孔哲,你和我在这件事上都是外人,感情是秀秀自己的,选择也该她自己来做。你再怎么护着她,总有一日,她也会知道真相,她本来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下楼梯。孔哲目送她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才踅身走回去。   ——   柔儿在绣坊多耽了一会儿,她跟的绣娘师傅今儿接了单急活儿,有个官员的朝服勾破了绣花,拿过来缝补。   官员朝服每年下发数量是固定的,有的会在外头寻人多做几身备用,但有的则没有,紧急时刻才来临时抱佛脚。   这缝补的活儿并不简单。朝服不能马虎,不是打个补丁就能解决的事。需得分析出原有绣花的脉络,一针针把断口补起来,要保证缝补的平整、图案完好如初,不能给人瞧出来是改过的。比重绣一遍花样还难。   师傅很有耐心,指着断口跟柔儿解释,“你瞧,这平金绣就这样,金线要平整,铺好在图案上,每一节都用绒线钉紧,这线断了,补起来就留下道子了,虽然远看瞧不真切,可上手一摸就能觉出不平整。平金绣最要紧的就是金线不断,一根绣到底这图案才完美。所以我会先把这鹭鸶拆掉,重新绣一遍。至于留白的地方,拆开断口处的线头,把银丝捻进去,尽量让它仍保持为流畅的一条线,走针要先计算好,多一针少一针,都会破坏完整感,自然会与原来有些差别,但这些细微处,暂顾不到了,咱们只有一晚的时间。”   柔儿认真听着,每一针都仔细的瞧,生怕自己错漏了一处细节。不时还要给师傅擦汗、递水。   她从绣坊出来时,已经快子时了。   步入客栈的门,临窗坐着的人朝她看过来。   赵晋怀里抱着熟睡的安安,朝她招手。   走过去,他勾唇解释,“孩子哭闹,说要见你,等太久,支撑不住,睡了。”   柔儿瞥了他一眼,如何不知道他用的什么伎俩。   她接过孩子,抱到自己房里,好好替她盖好被子,放下帐帘。   赵晋抱臂靠在门前,歪着头笑道:“不请我进来坐坐?”   柔儿不说话,只走到桌边,斟了杯茶。   赵晋从后走过来,视线落在她细细的腰上,想抱一把,手抚在她衣角,到底没敢着实抱上去,她转过身来,他便松开手笑了下。   柔儿把茶推过去,轻声道:“上回的事,给您造成了不少困扰吧?我听人说,兴安侯势力很大,连睿王也要忌惮,您得罪了他,……可还安全吗?”   赵晋笑道:“你关心我,是单纯的怕我出事,还是因为内疚,觉得自己连累我?”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有区别吗?”总不是她害了他?她确实放心不下。   他试探伸出手,扣住她手背,摩挲着她的指尖,暧昧地道:“自然不一样。怕我出事,那是你心疼我。若只是愧疚,那是当我是外人儿了。你倒是说清楚,究竟是哪种关心?”   柔儿想把手抽回来,被他紧紧抓着不放,她恼得红了脸,别过头不去瞧他含笑的眼睛。赵晋抓着她,步步紧逼,“固然是有些棘手,还不至这就丢了性命。不过我损失确实不小,你觉着,当怎么赔我?”   柔儿挣扎不过,那只手烫的难捱,她无力地瞥他一眼,说:“赵爷,您别这样。”   他讥笑道:“哪样?我这么亏,不能讨点甜头?柔柔,你好狠的心,折磨我这么久。你要觉得愧疚,想补偿,我告诉你一方儿。”   “你过来,让我亲个嘴儿,这笔账,咱俩就抵了,怎么样?”   他作势就要扑上来,柔儿大骇,抽手猛往后退。   他倒也没真敢来硬的,给她溜开了,她喘着气道:“赵爷,您要再这样,往后您别来了。”   她恼得背过身去,心脏砰砰跳着。   他手臂撑在桌上,茶水都因她挣扎弄得洒了,他揉着额角,扬声笑道:“行吧,陈掌柜会做生意,光要利钱不舍本儿,算我当回冤大头,由着你宰了。”   柔儿心里有点不舒坦。她欠了这么大人情,难道真不还吗,可凭她的实力,拿什么还啊?她总不能再糊里糊涂把自己卖了吧?   往后这些闲事,她绝不揽了。她有些挫败,又十分懊恼。   赵晋怕真惹得她生气,到时又哄不回转,他敲了敲桌案,“你出来有二十来天了,还不回清溪么?”   正经说话,她也不好不理人,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月底走。”   也不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去。   赵晋已经习惯了她的冷落,他掸着桌上洒的水珠,漫不经心地道:“我也准备月底走,这回得罪了兴安侯府,路上怕不太平,你最好跟着我,别一个人单独行动。”   她白他一眼,没有吭声。   赵晋笑道:“你不说话,我可当你应了。你最好也别提条件了,我带的人有限,分不出两拨来看顾。”   柔儿要开口,被他摆手打断,“别说见外的话,自打管了这事儿,咱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想寻死,还得问问安安答不答应。” 第91章   柔儿不言声了, 屋里静下来。灯火的影子照在墙上,轻轻摇摆。   柔儿背身坐着,赵晋瞧着她背影, 口干舌燥的, ,想说点什么,又觉得现在气氛刚刚好,贸然出声,反惊动了她。   他缓缓凑近, 手伸过去, 试探搂她的腰。她像受惊的兔子,站起来,躲到门边儿,把门敞开垂着头道:“您该走了。”   赵晋笑着, 目光幽幽盯着她, “真让我走?”   不等她点头, 他又道:“柔柔, 也差不多了,咱们都老大不小, 别蹉跎了。”   柔儿抿唇不言,心里的结打得很死,没那么容易解。即便态度明显松动,但要再投入进去,很难。且不能有半点风吹草动,一旦有, 她立时就会毫不犹豫的退缩。   赵晋知道过犹不及, 不能逼得她太厉害。   他叹了声, 站起身来,“罢了。那我走了,真走了。”   柔儿瞧着他跨出门槛,飞速抵住了门。   赵晋在外笑斥了一句,她没听清,也不敢听。心跳的厉害,脸也在发烫。走过去灌了一杯茶,平静了一会儿才好些。   ——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光线透过窗纱照进来,密实的帐幕里也隐隐发亮,秀秀醒来,发觉房里只有她自己,孔哲多半是去打听程郁的下落去了,这几天他总是很早出门,很晚才回来。   秀秀撑臂坐起身,去净房洗漱。她修养了几日,伤势都结了痂,已经不怎么痛了。因着年轻,底子厚实,除了牵扯到伤口时有些痛楚,基本已经行动自如。   堂倌上来敲门,说是陈娘子吩咐给病人送水送饭,秀秀吃着清淡的粥点,觉得嘴巴都淡得失去了味觉。她想吃点咸的辣的热的,趁着左右无人,自己溜下楼要了两盘炒菜。   在等待上菜的时候,忽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前大街上经过,秀秀心念一动,忙追了上去。   “陆公子,陆公子!”   陆晨骑在马上,听见唤声回过头来,见是她,他扬唇一笑,“洪姑娘,是你。”上下打量她,“你还好吗?”   ——   孔哲抱着一兜点心回来,原是买给秀秀吃的,却在楼上没找见人。堂倌说晌午秀秀下了楼,后来就没再见。孔哲心道不好,上回她被人掳走,就是因为落了单,这回又不见人影,可千万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此刻秀秀坐在京城有名的福来酒楼里沐着阳光喝茶,对面坐着陆晨,正和她说起京城有名的好玩去处,陆晨的贴身小厮步上楼来,低声回报:“人找着了,叫他在楼下等着,爷您瞧是这会儿喊上来,还是叫他等爷跟洪姑娘说完话再下楼去见?”   陆晨回头笑视秀秀,“洪姑娘,你觉得呢?”   秀秀一听说人已到了,哪里还坐得住,她腾地站起身,抚了抚头发,红着脸道:“陆公子,我的样子还好吗?出来得太急了,也没有抹胭脂。”   陆晨笑道:“不赖,姑娘天生丽质。”   秀秀被他赞了句,不由腼腆地垂下眼睛,“那我就走啦,谢谢陆公子,您真是帮了我大忙啦。”   陆晨说不用谢,“回头跟你陈姐姐美言几句,就说是赵爷瞧她面子帮忙找的人儿。”   秀秀怔了下,怎么又关陈掌柜的事?难道不是因为陆公子对她有好感?   但此刻不是计较的时候,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在楼下等着她。   秀秀快步下了楼,楼外街边马车畔,有个瘦削的男人正躬身跟赶车人说话。   秀秀脚步顿住。几个月不见,不知为何,这个背影和自己心里印着的那个影子,好像差别很大。他总是意气风发,怎么会跟车夫讲话都要弓着腰那般讨好?   身后,陆晨也带着小厮走了下来。   那人回过头,视线落在秀秀面上,怔了怔,然后越过她,瞧见她身后立着的小厮和陆晨。他心里有了计较,含笑上前拉住了秀秀的手。   “秀秀,你怎么来京城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想你,这几个月我在京城,白天黑夜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   秀秀红了眼睛,她受了好多委屈,为了他,跋山涉水这般辛苦,她从小到大从来没这么惨过。听着他窝心的话,她嘴一扁,大声哭了出来。   “别哭啊,傻秀秀,哭成小花猫就不好看了。对了,你是怎么认识的赵大官人?你知不知道,这两年京城好多人都在讨论他,你是随他一块儿来的京城?”   秀秀张了张嘴,什么赵大官人啊,她受了这么多苦,他为什么一见面说提别人?   程郁拉着她袖子,把她拽的距自己更近,“秀秀,后头那个年轻的爷,是赵官人吗?你说我要不要先过去打个招呼?”   秀秀回头瞧瞧陆晨,又瞧瞧程郁,她心里突然很慌,程郁为人清傲,几乎称得上目下无尘,他是那朵天峰雪莲,高不可攀,是令人仰视的存在。眼前这个人,真是她倾慕的那个?   她还在惊疑中,程郁已经越过她,弓着腰走上前,跟陆晨行礼去了。   ——   柔儿今天回来的也迟些,缝补的活儿刚交货,晚上到了一批丝绸,她帮着卸货,耽搁到戌时还没用饭。   正想在街角买碗甜汤添补肚子,就看见自己住的客栈门前停了辆熟悉的马车。   她心一顿,赵晋怎么又过来了?   她摆手不好意思地跟老板娘说甜汤不要了,缓步走到车前,福喜跟她笑着打招呼,“姑娘吩咐的事儿,爷办妥了,楼上这会儿正收拾东西呢,待会儿直接送洪姑娘过去。”   柔儿诧道:“我吩咐的?什么事儿?”   福喜抿嘴笑:“姑娘忘了?洪姑娘不是要找个清溪来的、姓程的夫子?爷给找着了,程夫子家里来人,接洪姑娘去呢。”   柔儿蹙了蹙眉,孔哲不是早就找到程郁了吗?是程郁不愿意要秀秀。现在赵晋插手进来,对方态度忽变,究竟是他做了什么,还是程郁有所图?她很不喜欢,这些人不经过她,就擅自把这么大一个人情帽子扣在她头上。   她自己都不想管人家感情上的闲事,又怎么会用这种事去麻烦赵晋?   她才欠了个天大的人情,还不知怎么还呢,如今又扣给她一桩,要她怎么办?   柔儿没再多说,快步上了楼。   秀秀房门口站着孔哲,见到柔儿,他朝她打个眼色走过来,“陈柔姐,您托付了赵爷?究竟是怎么说的,这姓程的不是有妻房吗?怎么会突然要接秀秀回去?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这么不明不白进了后院,是妻是妾?”   柔儿还想问问,是谁替她欠的人情呢,若是孔哲不知情,多半是秀秀自己?   柔儿没多说,上前来敲了敲秀秀的门,屋里搂在一块儿的两人飞快分开,程郁讪讪地站在一边,秀秀脸上泪痕未干,见是柔儿,勉强行了半礼,喊她“陈姐姐”。   柔儿跟程郁点点头,上前拖着秀秀的手朝外走。   二女与孔哲立在走廊上,柔儿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秀秀怯怯瞧了眼孔哲,绞着两手道:“我遇见陆公子,就求他帮我……没想到这么快,一个时辰就把人找着了,知道我如今住在客栈,又、又没盘缠,他就说来接我回家……我、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有点不一样,我说不上来。”   她难过得又想哭,心里五味杂陈,有对未知的生活的恐惧,也有因为看见了心上人的另一面而产生的抵触和惊诧。   “陈姐姐,我、我跟他回去了,是不是就嫁他了啊。”   陈柔跟孔哲对视一眼,低声问她:“他和你说了他家里的情况吗?他突然来京城,离开好几个月,也没有向你提亲,是为什么,他可解释了?”   秀秀抿了抿唇,道:“他说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无地方落脚,怕我过来跟着受苦,本想寻到了差事稳定下来再向我爹提亲……”   “他混账!”孔哲大声斥道,“秀秀,你知不知道这王八蛋他干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他……”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秀秀因为骗了孔哲的事被揭穿,这些日子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孔哲不理她了,如今被他当着外人面一吼,她火气也上来了,压抑了几天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她口不择言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尊师重道懂不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懂不懂?亏你还是读书人。”   柔柔被她吵得头疼,她攥了下袖子,道:“他说的你都信?如果他骗你呢?万一他已有家室……”   “他跟他妻子没有感情的。”   一语落,柔儿怔住了,孔哲也目瞪口呆。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程郁是有妻室的,可是她仍然一头栽进去,把身子给了他,为他怀了骨肉……   她明知道,她宁可给这混蛋作小,都不要孔哲的这份赤诚和坚贞不渝。   这个冲击太大了,孔哲像被雷劈了,半晌不能动弹。   柔儿也好半会儿没缓过来。   听孔哲说,秀秀家境殷实,爹娘都很疼爱她,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很容易。孔哲就是为此才自卑,觉得家贫配她不上,一直不敢轻易吐露心意。   而秀秀容貌又十分出众,更好些的人家也愿意贫娶她,怎么也不至沦落到给一个落魄秀才当妾,这姑娘脑子正常吗?   秀秀自己也很乱,但她走了这么远的路,总不能无功而返。   她倒豆子似的快速说道:“他没有骗我,都是我自愿的,等嫁过去,我就是平妻,到时候两头大,井水不犯河水,他永远不会回乡下去了,我们就在京城谋生,在这里安家落地,生儿育女。”她像是为了让自己更信服,还点了点头,“对,我们是这样约定的,他一定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说完,她看也不看孔哲和柔儿,“他在等我,我要去了。”   她迈步走进去,柔儿没有再喊住她。   秀秀这个孩子,当真是给家里宠坏了。她看似聪明,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姑娘。可人生是自己的,没人能替她做决定,何况柔儿只是个与她萍水相逢的外人。   柔儿抬头瞧了瞧孔哲,他应该心里很难受吧?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们的感情,由着他们自己去吧。   她转身去了走廊对面,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赵晋靠坐在窗边的椅上,闭着眼。腿上搭着一条毯子,看起来已经小憩了有一会儿。   她本是有牢骚要发,瞧见他这样,一时说不出话。   她走过去挑了灯芯,让屋里更明亮一点儿,翻出绣绷子本想练几针,不知为何心里乱的很。索性丢开绣活扑进了帐子里。   屋里很静,只闻两人浅浅的呼吸。   柔儿想着自己身上背负的债,想着生意,想着秀秀和孔哲,许是太累了,眼皮越来越沉,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   ——   热,无尽的热浪,涌上来,久久不退。   柔儿难耐地动了动,身上束缚得厉害,对襟立领闷不透风,裙子料子也密实厚重,掐腰袄子太紧,躺一会儿就浑身紧绷,她抬手想把领扣拆开,有另一只手握住她手腕,在她手背上浅浅啄了下。   柔儿还没清醒,抬手想把更热的那只手掌挥开。   赵晋笑了笑,他坐在床沿瞧了她好一会儿,灯下瞧美人,果然越发得趣儿。她睡着时五官都松弛下来,没了对着他时那股执拗倔强,格外娇憨可爱。小脸是真不大,不施粉黛瞧上去还有些稚嫩。他喜欢她小巧的唇,他伸指在上捻了捻,染了点儿湿,他眸色瞬时晦暗下去,险些持不住,想扣住她脑袋碾上去。   就在这要紧的时候她要醒了,抬手揪着领子,瞧着难受似的。   他按住她小手,替她松开了立领。   她终于舒服了,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秒,她就惊骇地张开了眼睛。   赵晋叹了声,怪她醒的太早了。   灯光刺目,她眨了眨眼,惺忪的脸上添了熟悉的戒备。   见是他,那戒备淡了少许。她撑着床沿站起身,哑着嗓子问,“我睡着了?”   赵晋点头,说:“嗯。一小会儿,也就一刻钟。”   柔儿揉了揉眉心,一抬足发觉脚上的绣鞋不在了。她分明记得自己是穿着鞋扑在床上的。她看了他一眼,知道是他,心里有一点别扭。   赵晋站起身,暂时退到安全的距离,给她些时间消化心里的窘。他斟了杯温茶递过来,“渴了么?”   她接过水点头,说谢谢。   喝了两口,身上那股子燥热退了不少。   她想起秀秀的事,脸色复杂地道:“听说您派人帮了忙。”   “举手之劳。”他从她手里接回那只盏,“你跟我,就别再说谢了吧?”   柔儿蹙蹙眉,她想把话说清楚,不想以后再有这些麻烦事都扣到她头上来。   “其实我本是不想管的,也管不了,我跟秀秀也是萍水相逢,其实没什么交情,而且感情的事很复杂,外人根本不应该插手。上回给您添那么大麻烦,我心里就很沉重,很难受,吃不好,也睡不好,我不知道自己就怎么揽下了这么大的责任,欠了这么大的人情,还害的您……”她越说越难受,揪着床沿的褥子,摇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占了您的便宜又当着您说本不想让您帮,好像听起来很可笑,也有点不识好歹……”   赵晋抬手抚了抚她鬓发,“行了,我都知道。”   她抬眼望着他,“您怎么会知道,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我……总之觉得不应该。”   “替你跑腿分忧,对我来说,是挺高兴的事儿,哪怕你不需要,让你少被那两个人烦也好。且我只是吩咐底下人去办,也不费我什么功夫,你不必这么大的负担,这么记挂着。”他笑了笑,声音温柔得像三月的风,“再说,我还得谢谢这俩人呢,要不是他们,我哪有机会讨好你?”   讨好?   柔儿瞧着他的眼睛,在他幽深的瞳仁里看见自己蹙眉的影子。他这样的人,需要讨好她么?过去都是她在委曲求全,在谄媚讨好,说他喜欢听的话,做他喜欢做的事,听他的吩咐,不敢违逆。他说,他要讨好她?他求什么呢?   “赵爷……”她垂下头,被他眼底的炽热吓到,“您不用这样的,真不用。”   赵晋的手,轻轻贴在她两侧手臂上,温柔的抚着,“柔柔,你什么时候随我回家?”   他压抑着呼吸,生怕声音稍大一点儿就把她吓着了。   能达到此刻这点程度,就已废了不知多少功夫。   他试探着,小心翼翼的收紧手臂。   轻轻在她背上推了下,他贴靠过来。   ——她终于落在他怀里。   一霎那,心里压抑许久、无处言说的那些热烈和渴望如泄洪般奔涌而出。   他甚至分不出,这种感觉,究竟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守得云开的满足。   柔儿讶然地撞在他肩头。   他在耳畔喟叹着,喊她的名字。   “柔柔……”   “我可真是,太想你了……”   他适才问她,什么时候跟他回家?   家……他的家?还是月牙胡同那个院子?   柔儿闭上眼,任额头贴在他肩窝。   她好累啊。   就软弱这么一回可以吗? 第92章   “陈姐姐。”   门外迟疑的说话声, 是秀秀。   柔儿挣开赵晋,站起身不自在地撩了撩头发。   赵晋心里邪火直蹿,好容易这女人肯软化些, 他手段还没施展开就被人惊散。   柔儿心虚地抚了抚衣裙,走到镜前瞧自己满脸通红, 眼底漫了一层明媚的水意。她捂着发烫的脸,横了赵晋一眼。   走到门前打开屋门,见走廊里站着秀秀和程郁。   “陈姐姐,我收拾好了。”秀秀抿着唇, 心情复杂。她老早就想好了, 等到了京城, 要如何开心的与程郁双宿双飞,可是眼看梦想要变成现实,她的心情却有些低落。好像和自己想象得差不多, 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柔儿叹了声, 拉着秀秀的手叮嘱她,“不管你去哪儿, 总要知会家里一声, 不然你爹娘得多担心呢,至少写封信, 让他们知道你在哪,跟谁在一块, 过的好不好,你说对吗?”   秀秀眼睛红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她私自偷跑出来, 这就要和程郁回家去了, 没有婚礼, 没有媒人,没有陪嫁,身边熟悉的除了孔哲,就只剩下这个半路遇上的陈姐姐。   “我知道了。”她抹了把眼睛,抬起头来,陈柔身后,坐着个男人。那天在船上时,她没瞧见赵晋,只听说那船是赵爷派过来接他们的,前几日她失踪,是赵爷叫人救下了她,今儿又是赵爷出面替她找着了程郁。灯下,那男人眉色冷峻,侧着脸,并没朝他们这边看。   她心里升起一抹奇怪的酸楚感。陈姐姐年纪比她大,生得没她美,为什么会有这么有钱有势还年轻俊俏的男人帮她待她好?   为什么命运这样不公平,她生活的环境,就只能遇见孔哲这样的穷书生,程郁已经是她认识的人里最有出息的人了。   程郁挤上前来,跟柔儿拱了拱手,探头瞧着里头,堆笑道:“是、是赵爷吗?多赖您费心,一路护持秀秀,还未当面跟您致谢。”   他拽了拽秀秀的袖子,“承蒙您费心关照,我跟秀秀给您行个礼磕个头吧,能遇着您,是天大的福气。”   他拖着秀秀的手就要拉着她跪下。秀秀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程郁,磕头?至于吗?   赵晋偏头看过来,嘴角笑容带了许嘲弄,“不必了,我还有话,要跟陈掌柜说,你们忙你们的。”不软不硬地下了逐客令。   程郁连连笑道:“那就不扰了,不知来日赵爷可肯赏光,来寒舍喝杯喜酒……”他还待再说,被秀秀用力掐了一把,转过头来,秀秀窘得脸通红,强行把他拖走了。   柔儿目送他们走远,回过身来,赵晋不知何时到了她身畔,伸臂阖上门,手掌撑在她身后的门板上,“闲事管完了,也该瞧瞧我这个好心人了吧?旁人谢不谢我不重要,最要紧是你……”他指尖滑下来,轻轻点在她心口上,“想怎么谢我?”   ——   程郁四处张扬,说自己有睿王府上宾赵文藻的路子,倒真给他混了个大户人家的西席先生之位。他这些日子,正在着手操办娶秀秀为平妻的大事小情,想把好事定在个较近的日子,趁机好好巩固巩固与赵晋的关系。   只是没想到赵晋没等他,柔儿二月二十六准时上路,赵晋跟她一块儿走,同行的还有孔哲。陆晨因要避祸,暂时留在京城赵宅,需得过个半载才回浙州。   江上风大,孔哲独自立在船尾,眼望着京城巍峨的城门越来越远。   柔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许是惆怅,许是悔恨,许是不舍,但人这一辈子,总要经历这么一遭,受过苦受过伤,才会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重要的。她没上前去劝,她自己有些事也还没想通,实在分不出精力去操心别人的感情问题。   安安很兴奋,一直闹着要去瞧江水,不肯休息。柔儿抱着她,指着过往的船给她瞧。赵晋走下楼梯,瞧着娘儿俩的背影,嘴角就不自觉地勾了抹笑。   这就是他要的。团圆和美又宁静有序的生活。   他在兴安侯府的事上确实损失不小,不过他觉得尚可以接受。能换来眼前的一切,不可不说是很值得的。   他朝金凤比了个手势,悄声上前,将抱着孩子的女人圈在怀里。   “等船靠岸,晚上去街市上逛逛?”   她有点不自在,但没挣开,安安回过头,捧着父亲的脸笑得很开怀,嘴里嚷着要爹爹抱。赵晋亲了亲孩子的小脸,又俯身在柔儿腮边蹭了下。   她脸一红,蹙眉捶他的肩膀,回过头见适才还站在船尾的孔哲不见了,她不由松了口气。   第一个停靠的码头在允江城。   距京城近,也很繁华。   夜晚灯火如昼,行人摩肩接踵,车马行得缓慢,赵晋索性牵着柔儿的手跳下车。   夜游坊市,在一起那两年是不曾有过的。他带她出去,多是去花楼画舫找乐子,她伴在一边儿,耳中听着丝竹调笑,男人女人放浪形骸,没眼瞧。   此刻他们只是一对最平凡的男女,并肩走在挤满行人的街上,袖子里的手被他紧紧握着,他不时侧过头来,凑在她耳畔低语。   灯色温柔了他侧脸的轮廓,他此时垂眸说话,含笑温柔的样子,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想象,他该是个多温柔深情的男人。   眼前的一切都像假的,透着几许不真实。灯火摇摇曳曳,像她此时落不到地的心情。   街边的店子里,赵晋手握一支钗,轻柔别在她发间,堂倌捧着镜子,柔儿抬头,看见镜中自己染了粉霞的脸。   赵晋点头说:“好看,都要了。”   柔儿回眸去看,柜台上摆着十来个敞开盖子的锦盒,里头盛着璎珞发饰手镯佩玉,她摆手道:“别要了赵爷,我用不着,您别破费。”   原只是说要陪他来买东西的,买来买去,怎么又成了送她礼物?   赵晋蹙了下眉,没有理会她,扬着银票交给柜台后的人,吩咐:“待会儿送到码头,找赵家的船。”   那人生怕被柔儿阻止,这大客要把钱收回去,飞快接过票子含笑道:“是是,爷您放心,小人这就安排,派人给您送过去。”   赵晋点点头,扯着柔儿手臂将她拽出店子。   走出几步,柔儿刚要说话,他猛然转过头,将她一推,便落入了幽深的巷子里。   他抵着墙,咬牙切齿地道:“你喊我什么?”   柔儿怔了怔,抬眼望着他,“赵爷……”   他抬指捻着她的唇,声音隐忍,“又错了,该罚。”   他欺身而来,衔住她被他拨捻得湿润的唇。   好一会儿,呼吸才慢慢平复。柔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是不安,又是怔忡。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也说不清楚,现在自己在优柔寡断些什么。   但经由前番事后,赵晋好像在这段关系中看见了转机。在他瞧来,她不再划清界限要逃,就是接受的开始。   而她既然接受,那往后就该是他来主导所有的节奏。他不是个懂得循序渐进的人,所有耐心早就耗尽,他不准备继续委屈自己。   几日来的相处让他越发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把握。   柔儿被他亲的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若是再错,要继续罚……”他压抑着心中汹涌的波涛,咬牙切齿的说着。   柔儿大脑是空白一片,这一整晚她都处于无法思考被他牵着鼻子走的状态中。   “喊什么……说。”   他短促急切的下令。   柔儿别过脸,额头触在他肩膀上,小声小声地喊“爷……”   赵晋咬牙笑了下,“没别的了?”   几步之遥处,就是人潮汹涌的街道。随时有人会走过来,发现隐匿在巷中的这对鸳鸯。她心跳如鼓,抿着唇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赵晋按捺着呼吸,扳过她的脸,让她仰头目视自己。   “你怎么喊林顺的?”   这个时候提到林顺,让柔儿慌乱的心恍惚了一下。   旋即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可是……人声太近了,她还没勇敢到,可以在拥挤的人潮中毫不顾忌旁人眼光的与一个男人拥抱在一起。   被抽光的力气回来了,她咬牙把他推开,转身就走。   赵晋不知她怎么突然恼了,自己适才不过是一时心情好,逗她一逗,亲她的时候她还害羞,不过他娴熟又颇有技巧,他很确定适才她意乱情迷的软化了。   她快步朝前走。眼底映着街边红彤彤的火光。——她是怎么了。   她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   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正在发生的是什么?   是不是只要他稍说几句熨帖的话,自己再也没了原则没有思想,她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突然懂了为什么那些人在面对艰难抉择或是痛楚不已之时,都会去喝酒。   酒能麻痹感官,麻痹思想。醉了,也就不想了。错了也便错了。   船头露天的平台上,一个侍人也无。   风很大,卷着浪花拍打着船身。   江风拂在裙摆上,吹起红色的丝帛料子,远看像一朵冶艳的花。   对面的人闷头饮下银壶中倒出的最后半盏酒。   话题还在继续,涛涛江水不绝,春风醉了岸上的柳,佳人美酒相伴,这么好的气氛,他却只能凭着说生意这种话题才能把她留下来。   不知不觉的,一壶酒尽了。这样对酌的机会自她怀有安安就一直不曾再有,连亲密的那些事,也是在那之后彻底的停了。   赵晋压抑许久的心,在眼睁睁瞧着她伏在桌上之后,疯狂的跃动起来。   “柔柔……”   他摇了摇她的手。   柔儿“嗯”了声,说“您说的布料,我们店里有……”   他哑然失笑。她真醉了,还不肯承认自己的醉。强撑说要自己回舱,他怎么肯?   绕过桌子将她扛起来,朝船舱内去。   粉色幔帐,重重叠叠。   他替她除掉鞋子,盖上被。   他该走?可今晚这是个绝佳的,可以圆梦的机会。   若是他贸然动作,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讨厌?今天在巷子里亲她,她不也恼了?   赵晋发觉,原来自是真的有点怕她生气。   这一认知令他忍不住笑了,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孬种?   “柔柔……”他喊她的名字,抚她的头发,手朝下滑,落在她脸颊。   “嗯。”她乖巧的答应着,微微掀开眼,用那双明亮的、映着火光的眼眸瞥他。   “爷……”她哑着嗓子,小声的喊他。   赵晋觉得身上某个角落,正在崩溃的边缘。像有一根拉紧了弦,正在崩断。   “我怎么办啊……”她捂住脸,啜泣起来。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他不确定她现在是不是清醒的,也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疑惑又艰难地,辨认着她的言语。   可她又沉默下去,无止境的沉默折磨着他。   一息,两息……   他猛地将她拥倒在枕上。   ——   舱中光线很暗。   只有一扇小窗,也垂着与幔帐同色的粉色纱帘。   仿佛有人在外穿行而过,脚步很轻,可柔儿一向浅眠,她还是醒转了。   正想爬起来,指尖忽然触到一只热乎乎的手。   赵晋展臂过来将她圈住,声音慵懒低哑,“再睡会儿……”   柔儿侧过头,抿唇沉默着。   他眼睛闭着,睫毛长而卷,鼻梁和下巴都尤其硬朗,格外的好看。   以前因着天差地别的身份,她不大敢正眼去瞧他打量他。   后来又是不停地躲着,不与他照面。   她当真没几回,这样认真平视他的机会。   闭着眼的人发出低低的笑,勾唇道:“被爷迷倒了?”   柔儿不说话,伸出手去,轻轻蹭着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   他蹙眉按住她的手,掀开惺忪的眼睛,斥道:“别闹。”   清晨刚醒来的男人是很危险的。   尤其他旷了那么久那么久。   柔儿想把手抽回来,已经迟了。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拥入怀。   昨晚很难忘。她哭得厉害。   一开始她不准,一直说“不应该”,他稍稍用了点儿强,……后来她一直哭,他一直哄。说了很多话,也没耽误别的。   是漫长的两年来,头一回。   特别艰难,特别珍贵。   对赵晋来说,这无异于是个良好的开端。而对柔儿来讲,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很难。   她这些天来一直在纠结,在不清不楚的原地踏步。   他推着她向前,没给她后悔的机会。   事已至此,再没有退路。只能朝前走,硬着头皮,朝前走下去。 第93章   “福喜, 昨儿爷下船没回?”   金凤从主舱回来,看见福喜路过,便喊住了他。   昨晚金凤在照料安安, 船头酒菜是福喜摆的,她不知俩人什么时候散的,也不知道赵晋去了哪儿。   福喜堆着笑朝她比了个手势,“小点声儿。”   凑到近前, 笑道:“昨儿爷在陈姑娘那儿, 没回来。”   金凤一怔, 旋即笑起来,“你说真的?”   福喜道:“自是真,咱们爷什么本事你不知道?”   金凤捶他一下, “那你还在这儿?不去下头伺候?待会儿爷起了, 瞧找不着你要发火。”   福喜嘿嘿笑道:“发什么火啊?有陈姑娘在, 用得着我?金凤姐,你也先别去,陈姑娘脸皮薄,怕她抹不开,就当啥也不知道,千万别问她去。”   金凤笑道:“你当我傻呀?”   楼下,赵晋哼着歌在屏风后头洗了脸, 自己对镜理好头发,转过身来掀开帐帘。   柔儿满腹心事, 伏在枕上发着呆。   他走过去, 俯下身亲了亲她额角, “你要是累, 就多睡会儿, 眼瞧要吃中饭了,待会儿叫人给你送进来。”   她“嗯”了声,待反应过来,忙道:“别。”   她不想见人。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   赵晋蹲身替她掖好被角,温声道:“什么都不必想,有我呢。那待会儿我给你带吃的来,不叫人过来扰你,好么?”   柔儿点点头,应下了。   赵晋去了。很快又回了来。   他手里端着托盘,替她带了粥点,摆在小几上,问她:“想起来么?还是给你端到床里?”   柔儿点点头,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躺在这儿吃东西,未免懒得太过分了。她想起身,刚要掀被子,想到他就在旁,自己又这个样子,连忙将被子裹紧了。   “要不,您先出去……”   赵晋笑了下,去衣架上拿了件袍子,走过来扯去被子将她裹住。   “这样行了吗?炉上有热水,先洗洗?”   柔儿赧然,她不习惯被一个大男人这样伺候。她揪着衣襟,推了他一把,“您别瞧着我,怪……不舒服的。”   赵晋扬声笑起来,“哪儿不舒服?告诉我,我替你揉揉?”   柔儿红了脸,知道这人最是没脸皮,扭过头不理他,一站起来,才觉出难受。她又坐了回去。   赵晋吓了一跳,忙将她扶着,“这是怎么?头昏了?真不舒服了?”   她脸红的像要滴血,咬着牙低声道:“别问了……”   赵晋狐疑地望着她,随即他便反应过来。他坐在她身侧,搂着她肩道:“昨儿晚上……”   柔儿就手捏起枕头朝他丢过去,涨红了脸站起身,忍着不适溜到屏风后,不理会他了。   赵晋扬声大笑,抱着枕头,心里满溢着甜蜜。   天知道他等这一天多久了。   可算让他称了心。   柔儿磨磨蹭蹭换了衣裳,挪出来,见赵晋已坐在几前等待她。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昨晚糊里糊涂的就在一起了,有点气,也有点窘。   赵晋递过来一只灌汤包,笑道:“尝尝?”   她接过来,干巴巴咬着包子。   听见对面的男人道:“今儿晚上我也别走了吧?你说呢?”   柔儿一口包子没吃下,差点喷了出来。   ——   清溪绣云坊,林顺跳下驴车,跟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子远去,他在门前见店里的帮佣正在招待客人,便不动声色绕到后巷,敲了敲第二个窗。   里头传来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是谁?”   林顺道:“阿依,是我。”   窗应声被推开,露出孔绣娘憔悴的脸。   眸底瞬间有了生气,她焦急道:“林大哥,是不是有消息了?”   林顺心里不忍,温言道:“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孔绣娘这半个多月听到的全是坏消息,她早就习惯,露出一抹苦笑,“没关系的,是不是消息又错了?没找见啊?林大哥,你已经帮我许多许多了,你的恩情,我都不知道下辈子还不还得起。”   林顺打断她:“阿依,别说这些了,洪家那边顶不住了,他们报了官,我刚回到镇上,就见着洪掌柜带着官差朝你家去呢。我抄小路过去,把你娘背出来,暂先安置在客栈了,我怕带到这儿来,还是要给那些官兵找着。你得想个法子,只怕这事瞒不住了。”   孔绣娘闻言差点从窗台上栽倒下去,她呆呆望着林顺,“顺子哥,怎么办?要是给我娘知道阿弟丢了,她定会急疯的,怎么办,可怎么办啊?”   林顺道:“你先别急啊,阿依。适才我跟孔夫人说,是你临时有个急活儿,这几天回不了家,所以托我把她接到左近照看着。不过她不大信,待会儿你去一趟,好好劝劝她。我再去趟衙门,打听打听情况。不过瞒下去始终不是办法,而且官差在你家找不着你娘,多半要来铺子里找你……”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喧嚣呼喝,林顺忙转过头,往前门而去。   那些官差推搡着店里的客人,呼喝道:“走走走,都走!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退下!”   孔绣娘拖着病体走了出来,洪掌柜一见她,就对官兵道:“就是她,她就是嫌犯孔哲的亲姐姐!我闺女被他们拐走藏起来了,说不准就被押在这绣云坊里!”   那领头的官差挥手道:“搜!”   “慢着!”孔绣娘一着急,猛地咳了起来。林顺跨进门,把她拦在身后,“官大哥,这绣云坊里都是弱质女流,有什么话,还请慢慢说,莫吓坏了姑娘们才好。”   那官差显然得了洪掌柜的好处,眯眼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着衙门办事?滚!”   他毫不客气,见林顺不让,他一把揪住林顺领子,狠狠一甩,——没甩动。林顺高大健硕,比他更有力气。   官差气的脸发白,骂道:“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刷地一声,官差抽了佩刀。   孔绣娘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推林顺,“顺子哥,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别管了,他们要搜,随便他们,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怕什么?”   她忙上前,要护着林顺,对那些官差道:“要搜就搜,若是在我这儿搜不着洪姑娘,我要洪掌柜亲自给我赔不是,官爷们应吗?”   那官差笑道:“哟,好一对有情有义的野鸳鸯,这是你相好的?”   他言语轻佻,斜睨着孔绣娘上下打量,林顺攥紧了拳头,喝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官差蹙眉恼了,“看见了?大伙儿看见了?这刁民故意阻扰衙门办案,只怕拐带洪姑娘的,就是此人!给我把他绑了,带回大牢,严刑拷问!”   “别,别!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这样!林大哥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啊!我们没有拐带洪姑娘,洪掌柜,您信我啊,您搜,您搜我这店,没有,真的没有……”孔绣娘跪下来,一声声乞求。   林顺被两个官差拖开,眼睁睁瞧着适才那领头的官差抬手摸了把孔绣娘的脸。   他目眦欲裂,挥开钳制,不要命地冲上来。   ——   柔儿的信,是在两天后到达的清溪。   比他们行程快,但也没快多少,信在驿站压了几日,才被与其他信件一块儿发回来。   当时孔绣娘人在衙门外的长街上跪着,见着一个官差,就叩头哭求,说自己冤枉,说不关林顺的事。   林氏上前将她扶着,红着眼睛道:“你别求他们了,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把你弟弟找回来,人回来了,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陈兴在旁叹气,他想花银子使路子救林顺,可衙门那些官差收了钱根本就是敷衍,这都两天了,林顺在里头还不知受了多少苦,收了钱的官差却一点消息都没带出来。   正踌躇间,绣云坊看门的小丫头挥着信快步跑了过来。   “信,是陈掌柜的信!”陈柔教过小丫头认字,她学的很快,能写客人的名字地址,能记下花样尺寸。   陈兴听是妹妹的信,与林氏打个眼色便上前接过拆开来。   他识字有限,还不敢确认,孔绣娘拿去看了,登时双手发颤,“我弟弟……我弟弟有消息了,他跟陈掌柜在一块儿,他们在一块儿!我、我这就拿给衙门老爷瞧,请他把顺子哥放了!”   这是天大的喜讯啊。若是前几天收到这封信,她还不知要多欢喜。   可现在,林顺被关押着,虽然弟弟安然无恙令她很开心,但悬着的那颗心仍然放不下。   她怎么能偿还林大哥的这份情啊?   希望他不要受罪受难,就是有什么报应,也应该报应她啊。   陈兴陪她进了衙门,却被小吏轰了出来。花钱把信呈了进去,那日抓人的官差被上峰骂得狗血淋头,让他尽快把人放了。   官差心里不舒坦。其实这件事上,他是有私心的。   绣云坊只有几个女人,若是趁机把这家店吞下来,再逼得那孔绣娘给他做小,岂不美人也得了,钱也赚了?他正想多拿捏他们几日,等孔绣娘服软。哪想到突然飞来一封信,说那洪掌柜的闺女是自己非要去京城找情郎?   若是就此把林顺放了,以后他拿什么由头收拾绣云坊那几个?   ——   浙州赵家,长寿正在马房里洗马。   小厮福顺快步走进来,跟吴管事回话,“爷前年不是卖了个小楼给姓陈的一家?还拖当地的几个官差帮忙照顾一下,今儿传信过来,说他们家遇上了麻烦。那捕头王勤拿了姓林那汉子,指着他说是拐子。问您拿个主意,看要不要帮忙说句话。”   吴管事怔道:“哪个陈家?怎么又有个姓林的?”   福顺笑道:“您许是忘了,这两年,那边没怎么管。是咱们大小姐的生母,陈掌柜娘家,姓林的跟她是亲戚,是她嫂子的兄长。”   吴掌柜冷笑:“哦,是说那外室女的娘家?算咱们赵府的亲?说出去不怕给人笑话?”   福顺挠头道:“吴叔,毕竟是爷吩咐照应的,如今爷不在,若是叫他们出了事儿,回来了难免要怪罪。再说陈掌柜……您知道的,爷还是想把她劝回来的,前些日子爷怎么留人,您想必也有耳闻……”   吴掌柜冷笑:“这女人给几分颜面就敢开染房,以为是哪家千金小姐呢?爷过几日腻了,还不就是个丢在后院独守空房的怨妇。去去去,我这儿忙着呢,要出面,你自个儿去,没工夫理会这些个闲杂人等,爷眼巴前就要回来了,家里都还没收拾好,哪有这些闲工夫。”   吴掌柜不耐烦地甩甩袖子,走了。   福顺摇了摇头,吴掌柜不管事儿,他得寻个能做主的人去。少不得跑趟青山楼,问那边的大掌柜拿主意去。   一回头,见着旁边洗马的长寿,朝他招手道:“长寿,你过来。”   “有件事儿吩咐你,很要紧的,人命关天,能办吗?”   长寿抿唇不说话,黑眸闪了闪,点点头。   自他留在赵家后,几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不少人背地里喊他哑巴。   福顺道:“我还有宗事儿没办完,一时脱不开身,你去青山楼,找那边的大掌柜,就说陈柔姑娘家有事儿,请他出个面照应。记着,是大小姐的生母陈柔娘家的事儿,记住了?”   长寿点点头,转身就走。   赵晋除夕夜送一个女人回浙州,还在沿路安排人放焰火哄那女人开心,他是知道的。当时他就在车前,替他们牵马。   他不敢耽搁,飞快跑去了青山楼。   年轻孩子脚程快,不一会儿就把事情办妥了。   大掌柜慌忙叫人支出几百两银子,写了封信,交给长寿,“你去清溪,把信和钱都交给何师爷,先去衙门问,要是没在衙门,就去他家里,地址我也写好了,你认得字?”   长寿点头,大掌柜摆手道:“那你快去。”   长寿揣着银子,特别重的一兜银子,他捡小巷走,怕给人瞧出端倪抢走。   他又想,若是有这笔钱,可以自己在外头活上好几年,能找个地方落脚,专心读书看书,部署复仇计划。他动了心,停下脚步打开手里的银袋子,可是那边人命关天,人在牢里是会死的,——他爹就是这么死的。   他咬咬牙,重新阖上袋子跑了起来。   ——   船靠岸停下,接下来预备走陆路了。   赵晋在云洲有笔生意要谈,需得三日后赶到那里。   这回柔儿没说要自己走的话。事已至此,她由一开始的挣扎、忐忑、来回纠结,慢慢转而无奈、接受和平静。   她已经可以忍受住,每当和赵晋在一块儿时,从福喜或金凤脸上看见的笑。   能忍受赵晋当着下人面前握她的手,或是在她脸上亲一亲。   只是赵晋还有点遗憾,从头一晚后,她就不准他再去她房里了。   但眼前情况乐观,搬过去跟她一块儿住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段时间赵晋的心情一直很好。   云州是个他很熟悉的地方。夜里刚到城门前,就见当地官员排着队在等待着了。   这地方稍嫌落后,他在当地的生意算是缴税大户。   孙大人望眼欲穿地立在城门前,等了半个多时辰,才总算把他盼过来。   柔儿没有下车,坐在车内听赵晋与官员们寒暄。   那孙大人道:“上回一别,下官惶恐不安,小女伺候不力,怠慢了官人。今日特挑了四名美人儿,都是一等一的姿色,已送到了官人别院,还望官人莫念着旧时不快,好好享受一晚……”   其他人皆陪着笑起来。   赵晋余光瞟了眼落后一丈的马车,不知车里那位听了这话,心里可怎么想。   不过应酬是免不了,有些面子,他也是要给的。   赵晋还没试过这么忐忑的去应酬一回,才哄回的人,他其实也没底,怕她嫌他为了别人不陪自己,她虽不是那爱争风吃醋的人,可做女人的谁愿意风头给人争了?   一餐饭吃的有点心不在焉,那孙大人拉着他,不停道歉。问起当日那个会弹琴的孙姑娘,原来嫁了他同僚的儿子,做了官太太,倒比给赵晋做小出路好些。   赵晋笑着敬了一杯。   等他喝了酒回来,已过了子时了。被福喜扶着,不去自己住的上房,要去安置柔儿的客房瞧瞧。   院落中灯火昏暗,屋里的人显已睡下了,门前纸糊的灯笼摇摇曳曳,火势不旺,瞧是里头的蜡烛燃尽,快熄灭了。   赵晋推开门闯了进去。   柔儿坐在床头,被开门声吓了一跳。   他拨开帐子钻进来,满身酒气。   “爷不要什么美人儿……就要你……柔柔,别折磨人,想死人了……”   带着醉意说的话,比平时还不要脸。   他还嘿嘿笑,搂着她响亮地亲一口,“好柔柔,爷知道你会疼人儿,别闹……”   ——   柔儿坐在镜前,瞧自己顶着两个挺明显的黑眼圈。   她烦乱地扔下木梳,伏在妆台上捂着发烫的脸。   他知道她心里有些坎儿还没过去,不那么情愿。这几回都很霸道,甚至有些强来……她实在放不开,没法放得开,隔了太久远没来,且现在这么尴尬的情境。等回了浙州,她难道就这么进赵家的门儿?   不行,不行,生意要做下去,不能对不起孔绣娘,是她把人从大绣楼里挖出来的,她自己岂能半路逃跑?   再有,她得自立,不能什么都靠赵晋。什么都靠他,他怎么会尊重自己? 第94章   她要的, 不是进谁的后院干巴巴地靠人家施舍活着。   若是那样,她挣扎这么久又是何必?   金凤推门进来,说安安闹着要找她。柔儿站起身, 迟疑一瞬,回过头来对镜抹了一层胭脂,让自己气色瞧上去好些。   赵晋巡铺去了。   云州离清溪不远,这回在云州停留, 没把孔哲带着一块儿, 遣他先回家去, 免得孔绣娘母女记挂。   长寿来衙门送了信和钱,很快那何师爷就带着他去了牢里。   陈兴等人疏通狱卒,今日得以进来看望林顺。   他精神还好, 只是受了点皮外伤。那捕头为了泄愤命人用刑, 到底他没犯什么大罪, 又有个捕快暗地里帮忙说情,狱卒们都不肯下死手。   但光是这身伤,就让孔绣娘差点晕过去。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住给林顺道歉,怪自己处理不好家事,连累他下狱又受刑。   陈兴瞧着不忍,负手站在一边听她说。   长寿带人进来, 瞧见牢门前立着这么多人有些意外。何师爷命人开锁,陈兴道:“敢问这位是?”   何师爷拱手笑道:“鄙人何赢, 不知这位公子乃是赵官人亲眷, 多有得罪, 鄙人已打点好了, 公子请自便吧。”   他态度和气, 且很客气。   何师爷又指着长寿道:“这是赵官人家中来人,想必还有话要与诸位说说,鄙人外头等着,诸位慢慢来就是。”   陈兴对长寿行礼,“敢问这位小哥,是赵府的什么人?”   长寿眼底闪过一抹羞耻,退后一步说:“我没什么话,事情办完了,告辞。”   对其他下人来说,报出自己主人名讳说明自己是其亲近的仆人,是件很光荣的事。   可是对他来说,这件事无比屈辱。   他本是姜家少爷,若非父亲早亡,家道中落,他岂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没停留,飞快步出监牢,也没与何师爷打招呼,径直越过他往回走。   陈兴讪讪收回拱着的手。今天的事令他心里也有些别扭。   知道自家妹妹要离开赵晋,一开始他劝过,不想妹妹吃亏走太多弯路,想着她已是赵家的人何不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可知道妹妹是铁了心要离开赵晋,他又开始心疼,百般琢磨,猜测她必是受了许多的委屈。所以他支持她留在家,支持她开铺子自立,还支持林顺追求她,只是希望她快活、幸福。   现如今,家里出了大事,却是赵晋及时派人来解救。   他除了脸上无光,也觉得挫败极了。   到底还是要靠这层关系,否则他们这些市井小民,被冤下了大牢,半点法子都没有。   孔绣娘扶着林顺走出牢门,看见自己手上染着他的血,她的心很疼。这一瞬,甚至她决定不再寻找弟弟了。   要是她凭着自己的力量办不到,那就不找了,总不能连累林大哥、加他替她去死吧?   林顺见她哭的眼睛红肿,心里也很不好受,跟她致歉,“对不住,我没帮上忙,还拖累你……”   她掩住他的嘴不许他再说。她哭着摇头,“林大哥,您为我做的太多太多了,您其实不用如此。都怪我,害的你被人冤枉,你疼不疼啊?这么多的伤,我、我宁可这些伤是出在我身上……”   林顺听着窝心,血气直朝上涌。她的手就在他唇边,他想也没想就将她那只手掌握住了。“你别这么说,大家都不容易,相互帮衬一把……”   林氏看见两人相握的手,转过头与丈夫打了个眼色。   走出大牢,陈兴把林顺扶上了租来的轿子。孔绣娘在后跟了两步,前头就是岔道,绣云坊和饭庄不顺路,她不能再跟下去,任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泪眼模糊地目送轿子走远。   晚上林氏和陈兴躺在炕上说话,“阿兴,你觉不觉得我哥和孔依儿之间有事儿?”   陈兴翻了个身,他说不上来,从之前阿柔去过几趟浙州后,林顺就不再凑上去献殷勤了。他问过几次,林顺闷头不语,他知道他脾气,不好逼迫得太紧,只能冷眼旁观。这些日子阿柔不在,林顺和孔绣娘走得很近,他甚至日日都要过去,白天不见人影,四处帮她找弟弟,天黑了还留在那边,说要跟她商量对策。虽说他相信以林顺的人格,俩人不至有什么出格之处。可若是林顺真的和她有什么,阿柔怎么办……   陈兴自己自己想法太自私,他苦笑道:“能有什么事儿?你还不知道你哥?顺子是个热心肠,是瞧她可怜帮帮她吧?”   他说得连自己都不大信。   晚上孔绣娘坐在灯下,面前摆着尚没做完的绣活。   她什么心思都没有,只一味担心林顺。   他受了伤,疼不疼。伤口不能沾水,他洗脸时会不会弄湿绷带?他行动不便,身边得有人照顾,要是她能在他身边多好……   “砰砰砰”,有人叩门。夜里听见这急切的敲门声,格外令人害怕。   前头守门的小丫头心有余悸,怕又是那些官差。   她试探上前,小声问:“谁呀?”   外头一个少年的嗓音,说:“是我,我是孔哲,我找我阿姐。”   孔绣娘听见这个声音,腾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小丫头刚打开门,孔绣娘就蹿了上来。   黑暗的街上没什么灯火,少年自己提了只灯笼,纸糊的灯笼刮破了一块儿,被风一吹,滋啦啦地响着。   孔绣娘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瘦削的人。   少年放下灯,上前拽了拽孔绣娘的袖子,“阿姐,我回来了,我不辞而别,让你和娘担心,你打我吧。”   他声音哽咽,走了这么久,他没一日不惦记家里,不惦记姐姐和娘亲,可他不孝,为了心爱的女人,把他们都丢下了。   孔绣娘望着他,眼泪滚了下来,他凑上来喊“姐”,孔绣娘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过的担心受怕的日子,想到林顺四处奔波又受了那么多罪,她一抬手,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   “混账,我白疼了你!”   她气的肩膀直抖。   孔哲不敢辩解,他在门前跪下来,哭道:“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阿姐你打我吧,你打死我,我活该,我不应该一句话都不说就走。是我错了,是我不懂事。对不起阿姐,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和阿娘,我错了。”   他哭的很伤心,和她一样伤心。   孔绣娘抬手打他,狠狠的打。可是没打几下,她就脱了力,整个人滑坐在地上,抱着他痛哭起来。   “我的傻弟弟,我的傻阿弟。回来就好……你可算回来了,你真是,要剜走阿姐的心啊……”   孔哲是真的悔了。当初离开,是一时冲动。现在他经历过许多事,想明白了。   只有阿姐和娘亲,才是这个世上最疼爱他盼着他好的人。他要努力读书,要有出息,要让他们过好日子。至于感情、秀秀,那些失去的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   次日一早,孔哲和孔绣娘一道去了洪家,将秀秀亲手所写的书信,和程郁托他带来的聘书送了过去。   洪掌柜很激动,指着孔哲的鼻子骂他拐带自己女儿。孔绣娘知道这人不可理喻,牵着孔哲就朝外走。   洪掌柜瞧着那红彤彤刺眼的聘书,平妻?他女儿是要嫁大户的,聘礼他都收了,现在可怎么办哟。   事情平息下来,清溪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孔绣娘带着孔哲,买了些果点上门去探望林顺。   他伤势好得很快,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只是抢着要干活,就会被陈兴和林氏训斥。一个人闷在房里两日,他早就受不了了。幸好孔绣娘来陪他说话。   因着孔哲在旁,两人都有点拘谨,不似往日那么自然。   孔绣娘怕给孔哲瞧出什么,简单寒暄了一阵就提议要走。   林顺把姐弟俩送出门,一回头,见炕上落下了她的手绢。   刚才她拿手绢给他擦苹果……   林顺鬼使神差地上前,拿起手绢凑在鼻端。   淡淡的香脂膏的味道……   她手上抹的,还是头发上搽的……   侧过头,却见孔绣娘呆立在门前,惊愕地望着他。她回来取手帕,正正撞见这一幕。   霎时,屋里屋外两人,都不由红了脸。   孔绣娘母女安排孔哲和方姑娘相看,是在三日后。   这天柔儿和赵晋在城外,没有立即进入浙州城。   他说赵家在寒露寺旁有个田庄,风景甚好。   她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怕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她有了铺子和家人倚仗,就不再需要他。   她心里也有些酸楚。她想过的,自己还要继续从前的生活,不能就这样放弃自己苦苦支撑起来的一切。   况且,不清不楚的,为什么要住进赵家?   他没逼迫她,甚至没提这事儿。   两人牵着手在麦田里漫步,他一手牵着纸鸢,一手牵着她。   时光流淌得很慢。   他拖着她一道倒在田埂上,被庄稼遮住身影。   漫无边际的山野。漫无边际的天。   并头躺在地上,就这么瞧着天空发呆。纸鸢飞的很高,在这宁静的时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破坏气氛。   半晌他在伸出手去,搂着她轻轻吻她的唇。   “若是与我回去……”   她推开他,坐起身。她不想谈。不会有结果。   赵晋按住她肩膀,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想去浙州,还是不想进赵家的门?”   本来两人都是有默契的,她以为他也会明白,原来不是,他太自信了,觉得她一定会听他安排。   “我去做什么?”她反问。   “做什么?与我和安安在一起,那才是你的家。你想做生意,赵家几百间铺子,你想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一定在清溪那种小地方?”   柔儿望着他,一瞬觉得有些陌生。——不是陌生,是从前那个瞧不起她的赵晋,又回来了。   她推开他,站起身来。   赵晋手搭在膝头,沉默良久。他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被无奈取代。   他站起身,拖住她袖子将她抱住。   “罢了,你想回清溪,就回去好了。日子还长,我不强迫你。你别又想着我们是不是不合适,又想走,我不许你想。” 第95章   前头就是浙州, 分叉路前车马驻足。   往西北十五里,便是清溪镇。向南三里,就是浙州城门。   赵晋没有下车, 福喜躬身扶着柔儿坐上回清溪的轿子。他心里觉得惋惜, 本以为经由这一路相处, 爷和陈掌柜之间的心结许就了了, 往后就全是和美团圆的日子, 不知为何, 陈掌柜偏要再回清溪, 而爷竟然也同意了。这两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实在不明白。但两人讳莫如深,他也不敢多问。   他嘱咐柔儿注意脚下, 吩咐那领头的轿夫,“瞧着陈掌柜进了门儿再走, 然后你赶紧回来回禀,免得爷记挂。”   两个轿夫都点头应了。福喜又笑着对柔儿道:“您慢着点儿, 甭着急,过几日想大小姐了,就派个人来说一声, 小的们提前准备好车马,过来接您。”   柔儿跟他道了谢。然后撩帘上轿。   赵晋没下车来送人, 柔儿也没回头作别。俩人究竟什么打算, 金凤福喜等人一概猜不出。   她走这些日子,孔绣娘因为孔哲失踪一事病倒, 生意做得不及从前好, 账面也有些不清楚, 打她一回来, 要重振铺面的生意,重新理账、联络那些旧时的客人,忙得脚不沾地,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去浙州。   过几日,孔哲与方姑娘相看。方姑娘很宽厚,没有追问上回孔哲失信没有前来的缘故,两家的亲事就这么定下来。   柔儿冷眼旁观,见孔哲闷不言声,就知道他心里还没放下秀秀,寻个没人的时候,柔儿忍不住问他,“你可想好了?是真心想和方姑娘一块儿?若是将就这么过一辈子,对方姑娘也不公平。”   孔哲苦笑道:“我知道对不住她,方姑娘很好,是我配不上,我会用这一辈子去补偿她,待她好。陈姐姐你放心,我既然回来,定会收心,不会再为从前的事踯躅不前。我会好好过日子,报答方姑娘,报答我阿姐和阿娘。”   柔儿觉得戚然。替孔哲,也替方姑娘。   可生活是别人的,没她插手的余地。   她没有再多问,只是过一阵子,听说方孔两家定了明年五月的婚期。   孔绣娘的病彻底好了。她本就是心病,孔哲回来了,自然不药而愈。她开始着手替方姑娘绣嫁衣。   柔儿回来不久,在京城定的那批货就到了。   听说是京城最时兴的花样布匹,销路很好,很快就被抢购一空。柔儿给京城那边的布行去信,约好了第二批货。   同时,柔儿还发觉有个人影,不时会到铺子后巷打转,停在窗下,跟什么人喁喁低语。没过多久,她发觉那人是林顺。   林顺不是来找她的,是来找孔绣娘的?   柔儿瞧着孔绣娘带着红晕的脸,和提起林顺时不大自然的表情,她蓦地明白过来。   孔绣娘很抱歉,觉得自己是趁虚而入,抢了柔儿的人。   她迟疑着,想寻个机会跟柔儿说声抱歉,想把一切解释清楚。林顺也很煎熬,他和孔绣娘之间是怎么开始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明明答应了陈兴,要好好护着阿柔,是他没做到,他觉得很抱歉。   柔儿明白两人想什么,不等这二人鼓起勇气来找她解释,她就在某日赵晋来到清溪时,和他同车出现在陈兴店前并刚好被陈兴等人看到。   这无异于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头在平静的湖心。   家里人都很吃惊,知道她当初离开时有多坚决。   陈兴很沉默。其实当林顺被关押,被赵晋的人救出来后,他就直觉妹妹和赵官人之间是不可能断了的。   他很煎熬,一方面是害怕妹妹又是为了家里更好过而再次委屈自己去给赵晋做小,一方面又恨自己没用没法真正护住家里人。   花朝节、寒食节依次过去,转眼就是端阳。   京城布行的第二批货就是这时候运到的,柔儿在仓库里忙着卸货点货,陈兴提着两坛自酿的酒去了趟浙州。   赵晋没在家,也没在青山楼。他等了半日,傍晚福喜才把赵晋请到青山楼去见陈兴。   赵晋很客气,一口一个“陈公子”,命备了丰盛的酒菜,不断让酒。   陈兴酒量不佳,三杯下肚,就脸色通红,他憋了许久的话终于有勇气说出来。   他问赵晋打算如何安置陈柔。   赵晋端持沉稳,握杯含笑,说不知陈兴此问是否对他与陈柔之间的事有意见。   陈兴恼得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哭着道:“难道您要她连清溪也住不得?欹县那些风言风语都传遍了,一个女人名节就是她的命。要么彻底断干净别耽搁她找新人,别这么藕断丝连又不清不楚,她耗不起,也玩不起,她不是你那些风月场里不在意脸面的姑娘。哪有做娘亲的不想和孩子在一起,哪有女人不想和心爱的男人双宿双栖?您要是没打算和她好好过一辈子,就不要再蹉跎她的青春浪费她的光阴,算我求求您,求求您! ”   “您说您想把她接回来,是她不肯。您想过不曾,为何她不敢托付您?”   “我们全家受您的恩情,她也一样,知道跟你相比,地位势力那是云泥之别,任谁都觉着是她高攀了您。她受了委屈,自己一个人闷声不语,不会自己争辩,更不会对我们讲,因为说出来没用,我们哪敢来找您麻烦,又能怎么替她撑腰?”   “这回她去京城,路上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可回来后她决定重新跟您在一起。可是,不能这么不清不楚的在一起吧?她在等什么,她想要什么,我们不知道,您不能不知道啊。您既然说,是想接她回来的,那您接她回来干嘛?伺候您,伺候孩子?您家里头能伺候的人还少吗?您又是为什么想接她回家啊?你们两个,真是让人头疼,让人怎么想不通啊。我今儿个,今儿个真是自个儿实在快憋疯了,才鼓起勇气上门儿,问一句您的打算。您竟然问我,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我真是……我们乡下人,没您这么多心思啊,若是我自个儿,我瞧上的人,要么就自己知道配不上,远远地别耽搁人家,要么就努力挣钱,备上聘礼把人家好好娶回家。您这么个玩法,这个活法,我真是……不明白,也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我何苦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何苦忧心我这妹妹怕她受伤?”   陈兴边哭边仰头把酒灌入喉咙。   挽不回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说过是什么。来时想好的那些苦劝、哭求、或是替妹妹要挣些什么的话,好像一句也没说出来。   赵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   他站起身,道了声“失陪”。   富人家的讲究,吃个饭中途也要去更衣,陈兴摇摇晃晃站起身,想拉住他袖子跟他继续讲明白。赵晋寒着脸,给福喜打个眼色,后者上前搀住陈兴,道:“陈大爷,您酒多了,小人扶您去洗洗脸换个衣裳。”   赵晋走到自己的居室,解了领扣坐在榻沿上。   他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陈兴那些话。   陈兴醉了,说话颠三倒四不明不白,可从那些难以辨认的词句中,他还是听懂了不少。   为什么她不与他回家,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他一向混日子过,许多事没想通,也没想到。   他没想过陈柔要什么。   不仅仅是他低声下气求个原宥就够了。   不是准许她瞧安安、准许她依旧做生意就够了。   她可能会害怕,觉得不安定,也不踏实。她怕这样的日子不过是一时欣喜,不能长久?   她是这样想的吗?   他其实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永远能这么哄着她不变。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觉着渴望有她有安安的日子,于是屈从于自己的想法就那么做了。   他没想过更深层更长远的,他只想及时行乐,不留遗憾,就够了。   但对一个正经女人来说,这显然是场输不起的博弈。不是三两天短暂的欢实就能泯灭对无知的未来的恐惧。   他开始思索一些,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以后?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以后。   赵晋仰靠在榻沿上,抬手遮住眼睛。   昏暗的房中没有点灯。   他心里也是沉寂不明,说不出的重。   他扬唇笑了下,觉得有点讽刺。   作为一个游戏人生的纨绔,他竟被陈兴三言两语说得愧疚起来。   还真有点愧疚。   他太自私,为自己想的多,为别人想的少。   六月是无言的闷热。日子像流水般静静淌过。午后柜台的阴影里,柔儿在算账。   这两个月盈利状况好起来,店里多请了两个绣娘帮忙,开业一年多,绣云坊终于走上正轨。   有孔绣娘这么个好师傅手把手的教导,加上她在京城学的手艺,再有金凤给她打得基础牢固,如今她也算能出师,能接些杂难的急活儿了。   门前有个人犹豫着,已经徘徊了许久,不知该不该进来。   店里打杂的小丫头悄声凑到柔儿身边,道:“陈姐姐,门口那妇人打了好几个转了,像是有事儿。”   柔儿抬头瞧过去,登时一怔。   是萧氏。   欹县的铺子分家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会突然找上门,难道是铺子出了什么事?   柔儿瞧了眼天色,正午日头耀眼,这时候多半客不多,她阖上账本吩咐小丫头,“把她请进来吧,说什么话进来谈。” 第96章   萧氏瘦得很厉害。   她怯怯走进来, 两手缩在袖子里,局促地站在椅子边不好意思入座。   柔儿亲端了茶过来,没让小丫头在边上服侍, 她心里猜想, 多半萧氏要说的话, 不想第三个人听见。   萧氏果然露出感激的神色, ——她过往常常是这样的眼神和表情, 她感激柔儿肯介绍生意给她, 肯多出一部分钱跟她一块儿把铺子支撑起来, 感激柔儿信任她……   那些过往,如今想起来,指令人觉得心有戚戚。柔儿很少想, 因为分开时并不愉快。   柔儿让她喝茶,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萧氏嘴唇发颤, 不知该怎么说。   柔儿笑笑:“萧姐姐是路过我这儿,来瞧我的?”   萧氏说“是”, 一抬眼,对上柔儿沉静的眸子,她忽然绷不住了, 眼泪一滴滴往下滚,“我……”   她站起身, 把茶放回桌上, “没事儿,我该走了。”   她捂住脸就朝外走。柔儿坐在椅上没动, 她望着萧氏的背影, 低声道:“萧姐姐瘦了。”   萧氏顿住步子, 满腹的委屈崩溃开来, 她站不住,捂着脸蹲下身去,哭得很厉害。   “你说得对,我姑子和婆母就是看中我能赚钱,他们不是真心把我当自己人的。”她说话断断续续,边说边流泪。   柔儿站起身,见她穿的还是早前俩人一块儿开店时做的衣裳,颜色已经旧了,绣花也起了毛边。   “我拼命做事,拼命赚钱,只想他们能高看我一眼,对我客气点儿……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他们还抱怨,怪我赚的不如从前,说我没用,说我是废物……我已经很勤快了啊,每天都不够睡,连吃饭也只是随便应付两口,我的心血都投进去了,我没有一点空闲时间,我连洗个澡都怕慢了耽搁做活赚钱,为什么?为什么铺子越来越差,为什么越来越少人光顾我了?为什么我这么笨什么都做不好?我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没用的蠢货,是个吃白饭的废物……”   柔儿以为自己会站起身,走过去把人扶起来。奇怪的是,她除了心头微酸,情绪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在外头久了,见识的人多了,她不再是那个容易被打动,情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女孩。   她望着眼前那杯没有被动过的茶水,缓声道:“她们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即便你的命都赔给她们,她们也不会感激你,只会觉得你蠢,容易利用。这些话,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是你对我说的啊。我还记得分明,你说这些话时决然的表情,可转过头,萧姐姐,你自己却忘了,忘了当初自己受过什么苦,吃过什么亏。我劝过你啊,如今,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她说出的话这样残忍,让萧氏忍不住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她。   柔儿对她点点头,“萧姐姐,大门儿开着,给人瞧见了,挺不好的,要不您坐回来 ,想说什么,咱们坐着说吧。”   她还是温和的,语调温柔,让人感觉很舒服、熨帖。可她的态度,其实还是冷的,是被伙伴背弃过的怨怒经由长久的时日消化后转变而成的疏淡和幽冷。   萧氏挣扎了一下。她不确定柔儿还会不会原谅她甚至帮她一把,但她鼓起勇气来到这里,对她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决定坐回去。   对面坐下,四目相对,萧氏见她迟迟不语,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我知道如今再来找你,未免有些厚颜无耻。可我真的看清楚了,我不想再被她们奴役下去,我想出来,想一个人出来挣钱用。我知道你这间铺子开的很好,生意很好,我在附近游荡三天,看见往你门里进的人多得很。我知道你才从旁的绣坊又挖了两个绣娘来,我也有手艺,是现成的功夫,做事也算勤勉,我可以少要点工钱,你能不能……收留我?”   她说完,就小心翼翼地打量柔儿的神色。   柔儿笑了下,“您的铺子,不要了吗?”   萧氏忍不住又落泪,“账都在我姑子手里,都是她管着的,我就算要,也要不出来……现在我什么都不求,只盼着能有个地方收留我,让我挣口饭吃,让我能睡个够吃个饱。”   “您何苦呢?辛辛苦苦撑起来的营生,就这么拱手让人?”柔儿想到萧氏的性子,也是一叹。她这辈子只盼夫家人能容得下她,哪怕吃再多的亏,也不愿自己的名字被夫家除掉。她是为死后能留个牌位在丈夫身边而活着的人。这次出于绝望想逃出来,可一旦她日子过得好了,夫家再来劝,她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明知那是个火坑也要跳进去。   萧氏呐呐不言,柔儿也没想得到个答案,她续道:“如今欹县这类店子也开得不少,有别的生意冲击,店子不如从前也是常事。您那边的事,其实我也有关注,您擅长绣的样子,多数已经过时,您每天忙着干活,确实顾及不到外头的事。我能帮你的,是可以分享一点儿时兴的花样子给您做,衣料子也可以介绍几家布行让您去看货,再有,您若不想白白出力给人挣银子,接生意还是得您自己来,钱也得您自个儿握着。您要是不在这上头想辙,就是再开一百次店也没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至于请您来当绣娘,一来我店里用不着这么多人手,二来说实话我也很怕您的姑子和婆母,当初在欹县,是谁四处在传我的事,其实我是知道的。我念着旧情,没有去戳穿,且我自个儿的事确实也有些见不得人。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局面,请您理解,我不想再担这样的风险。”   萧氏怔怔望着柔儿,她想到,陈柔不念旧情,一点也不念。   她答得这样干脆,甚至没有一点负担,没有半点为难。   这已经超出了萧氏对陈柔的认知。印象里,她是个有些怯弱的女子,做事总会留有几分余地。   柔儿扬声喊适才的小丫头过来,命她去后厨拿了一兜点心给萧氏装着。   “我自个儿做的,您拿着路上吃。若没别的事儿,我该去算账了,就先失陪。”   她说完,行了半礼就朝柜台走去。   萧氏有点慌,她站起来唤住柔儿,见对方回过头来,她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嘴唇嗫喏半天,终只吐出两个字,“没事……”   柔儿笑笑,走去柜台后,坐在适才的那片阴影里。她垂头翻着账册,再也没向萧氏瞧上一眼。   萧氏隐约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经过这一年多,已经完全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她没办法再靠近的人。   陈柔在变得成熟,在成长,而她却一直在原地踏步,被人拿捏着命门,没一点儿反击的力量。   萧氏很窘,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来。更不应该当初听信了姑子的话跟陈柔分开。若是她也能更有远见一点,答应合伙开这家绣云坊,那这个开阔明亮的厅堂,这个精致雅秀的小楼,就有她一份……   可惜一切不会重来。失去了一次,也就永远都挽回不了。   萧氏提着装有点心的布兜,坐在巷尾的墙下取出点心来果腹,吃着吃着,她痛楚地哭了出来。   日子照旧过下去。   六月末的时候,有一天下着小雨,赵晋来瞧柔儿。   为免孔绣娘等人不便,没请他进绣云坊,寻了个较僻静的茶楼,要了雅间在楼上避着人说话。   赵晋说:“下个月有事要外出,怕赶不及你生辰,提前替你贺一贺。”   他拍拍手,福喜捧了只盒子上来。   是对玉如意,贵重得过分。柔儿目光闪了闪,抿唇道:“知道您用心,就怕我使不着,反白费了您好意。”   “闲时摆弄玩的东西,使不着就放着,意头好,觉着于你于我都合适。”   如意……真有人能事事如意吗?   赵晋挥退福喜,酒菜已上毕,持杯与柔儿对饮。   “今儿既是提前贺生辰,寿星要赏光,总得饮两杯。”他笑得温润,凑近过来与她并膝坐着,端着杯酒贴在她唇上,“这杯,贺柔柔生意兴旺,财源广进……这杯可拒不得,你不盼着绣云坊好么?”   “这杯,愿柔柔康健平安……”   “这杯,代安安敬娘亲,可不能不饮,不然安安准是要哭的……”   柔儿给他灌得心里害怕,苦着脸道:“爷,您不是想灌醉了我,把我卖了吧?”   赵晋抿着她唇边余下的酒滴,声音里醇厚又磁性,“爷这不是,陪着你同饮么?”   他仰头也饮了一盏,握着柔儿的手按在自己衣襟上。   “柔柔,其实如意不是贺礼,我另有旁的,已送到你家去。”   她仰头望着他,觉得他此刻仿佛有些紧张,他心跳的很快,说话的表情也郑重。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   赵晋没让她退缩,他倾身过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若是妻位相聘,你可愿?”   “你人早就是我的了,即便我觉着多此一举,但人家都说,女人非得要这么句承诺才算安心了,我思来想去,咱们之间,也许差的就是这么一遭。”   “你怎么傻了?你别瞧我,你一这么瞧我,就想别的去了,根本没法说话儿……”   他抱着她,嘴唇滚烫,从她额角一路亲到唇边儿。   他声音那么低哑,一声声诱惑着她,搅乱着她的理智。 第97章   随着空气不断升温, 酒气直朝上涌。   赵晋靠进过来,每一个呼吸都在蛊惑着柔儿应允。   她觉得喘不过气来,被他用充满压迫性的视线盯着, 被他如此诱导, 似乎很难开口拒绝。   她知道他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她这样的出身, 想谋得这样的名分,原是不可能的事。他愿许妻位, 可见意诚。   他是真心,想挽回她, 把她留下。   可是,她就这么立即欢喜的应下吗?   他们之间为何会走到今天这步?如果不是经历过许多失望, 何苦蹉跎这些年?她当初乖乖留在他身边做个金丝雀不好吗?   熬走了其他人,她依旧留在他身边, 婉转承欢,曲意逢迎,兴许也能哄得他几分关切。   在她心底, 能得他这样一句承诺固然也是欢喜的。   若在从前, 只怕做梦一般不敢相信, 要独自偷笑上好几天。   他身边那个位置, 多少人向往啊?前番她去浙州办事, 还听人议论起他的婚事, 说不少人家, 盯着他后院的位置, 想把闺女侄女送去给他做填房。   可眼前, 她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也没有办法点头。她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需要重新理一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京城一行, 确实让她认识到自己还是在意他的,其中愧疚或感动的成分有多少,单只算计对他的感情,能有几分?   她一直逃避着去想这些事,因为从她重新接受他开始,她就没想过会有结果。也只有不去想太多,才能在一起啊。   若是成婚,她做了他的妻子,他对她的看重,就会被好好的保存起来,不会转移吗?   柔儿靠在他肩上,避过他的唇,她低低笑道:“您醉了,我也醉了,我有点难受,想睡觉……”   赵晋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说好的女人都盼着能跟心爱的男人双宿双栖呢?说好的女人都想有个名分过安定的日子呢?   他诧异地捏住她下巴打量着她,“你有听到我说什么吗?”   她挥袖把他推开,说:“您弄疼我了。”   赵晋气笑了,“给爷装糊涂是吧?陈柔,你胆儿越来越肥了,现在跟你谈正经的,你给个回应行吗?”   柔儿软下身段,蹭过来抱住他的腰,“您不是要走了?一去要多久啊?那我把安安接过来带几天好不好?”   她顾左右而言他,手段一点也不高明,揣着明白装糊涂,偏叫他咬牙切齿没办法。   他知道她这是没想好,过去的那些坎只怕在她心里还没过去呢。   能有今天的局面不容易,他怕过分冒进又吓退了他。   赵晋一手搂着她,一手攥住她手,“得去小半月。说起来,从认识到现在,你可没做过什么贴身物件给我,出门在外没个念想,你不怕我把你忘了?”   柔儿推了他一把,挣开他站起来,“这么容易忘,往后也不必想着了。”   她起身就走,溜开得有点狼狈。   赵晋探出窗外,在楼上喊她,“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这儿了?”   街市上热闹得很,听见他这一嗓子问话,许多人朝他们瞧了过来。柔儿仰头白他一眼,快步挤过人群溜走了。   赵晋凭窗目送她远去,待再也瞧不见她那身茜色裙子了,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心里颇为失落。   舌尖尝到一抹苦。   他知道只要给耐心,迟早她会是他的,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等不及了。   七月初的清晨,草丛沾染着清露,一双绣花鞋惊了露珠。妇人迈着小而快的步子,在浙州城外的驿站驻足。   马车飞速驰来,跟车的福喜早就认出远处的人影。   “爷,陈掌柜送您来了。”   赵晋撩开车帘,瞥见远处那个微带羞赧的人影,笑了下。   车子缓缓凑前,他探出窗外,笑道:“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陈掌柜是专程为小可劳动大驾?”   柔儿给他打趣的脸上一红,飞快递过一只小包袱,投进车窗,被他伸手接住。   她清了清嗓子,硬着声音道:“匆匆做的,不大好,您别嫌弃。等您从外头回来,再……再慢慢给您做吃的。”说完,她就立即退后两步,生怕被他揪住窘态打趣不放。   赵晋笑意愈深,托腮笑道:“陈掌柜费心了,那就等赵某回来,再好好儿地叙话。前些日子问您的话,这些日子可得仔细想想了,期望着等回来时,能得您赐个回信儿,啊?”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半是调笑半是施压。   她不敢去瞧福喜等人的表情,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跟男人打情骂俏,她实在舍不出这种脸面。   好在赵晋也没多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移过视线,吩咐:“启程吧。”   车子驶开去,越来越远。等他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淡,她一直端持着的表情才垮下来。   虽说两人如今一个在清溪一个在浙州也不是总见面,可三不五时他就过来,或是接她去瞧安安,从京城回来这么久,这是头回真正意义上的分别。她也说不上,自己怎么突然这么伤感,这么痴缠。   是他近来太温柔太逆来顺受,把她宠坏了吗?   车里,赵晋慢条斯理地解开膝头的包袱。   是一盒点心,用八珍盒盛着,白的粉的两样糕点。白的是荔枝水晶糕,粉的是蜂蜜芙蓉卷,她做点心很有一套,当初她曾靠这一手功夫讨好他,让他记了她很久。   另有一只银色浮光绸子绣海东青松枝云海的香囊。   绣花很小巧,却很繁复。他上回说她没做过贴身物件给他,这才几日,她平素店里忙,定是熬夜做的。   一针一线,都是为他。   赵晋有种“原来不是我一头热”的满足感。   他主动了这么久,终于打动她,让她肯朝前走了一小步。   这无疑是个良好的开端。   ——   七月中旬柔儿赚了一笔可观的数目。   城里新开一家客栈,桌帘帐帘,门头挂饰,全在她这儿做。承诺为期半个月交货。她忙起来,只有晚上抱着安安时,才有功夫想一想她和赵晋之间的事。   前几日他还来过一封信,想给她一颗定心丸吃。   他说即便成婚后,她想在清溪和浙州两头住也成,甚至他也可以搬来这边的宅子陪他。   他各处都有生意,各个生意都有管事的人,大处拿个主意,偶尔应酬一下稳固稳固生意场的关系,旁的时间一概自由,闲人一个,不至于绑了她手脚不放她出去。   她何尝不知道他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诱惑。   他花言巧语,想尽各种办法来瓦解她的心防。   时间在忙忙碌碌中流逝。他下旬才回来。会浙州处理了几件积压下来的事,然后正式遣媒人上门,向陈家下聘。   前夕,两人在镇东边的河堤上散步。   陈柔问他:“你会休弃我,或是把我送到庄子上、尼姑庵里去吗?”   “你会因为生我的气,就禁止我行动,不许我出门,不让我照应铺子吗?”   “你会为了别人,羞辱我,践踏我的自尊,让我给你的新欢或是旧爱低头认错吗?”   “你会拿安安威胁我,控制我的言行和想法吗?”   “你会一直对我这样耐心,不管我怎么迟钝,都愿意慢慢跟我解释,不嫌我烦吗?”   “你会……”   他握住她的手,凑近些,封住她的唇。   夕阳余晖下,他们的影子重叠成深浓的一个,落在河边的石子路上。   “柔柔。”   “永远太远了,三十年或是四十年后是什么样子,我们一起去看看。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只有——”   “我爱你。”   ——   爱是什么呢?   是十七岁在卢府初见小姐,惊鸿一瞥,刹那心悸?   是明月楼中,尚还稚龄的雪月歌罢投入怀中,以唇哺来的美酒?   是襟江边上,想到早逝的絮轻,那一瞬的悲凉感伤?   是隔帘听见她难产痛呼,还要为他正名时的感动?是瞧见安安落地,终于有了自己骨肉那瞬的满足?   是温馨院落,炊烟灯火,是轻帐软枕,温香在怀,是墙外浮华,庭内欢声?是落拓半生,终得归所?是泊岸孤舟,风息雨止,是渴望的都有,倾慕的都得到过。是万事有把握,所欲皆能成?   此刻,爱不过就是望着眼前一身红衣踏过门槛的女人,见着她扬唇微笑就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的下意识反应。   是想把她揉在怀里,关在后院不给任何人瞧见,却因怕她不高兴而努力克制着心底无尽的恶念的这味隐忍。   这种纠结酸楚又甜蜜满足的滋味,就叫爱吧?   他望着她缓缓走过来,朝她伸出手,把她紧紧拥入怀。   这一刻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   这美好的夜色,幽静的庭院,夏末的花香,树丛中的虫鸣,只为他们二人。   一切恰到好处。   婚书上两行八字,一双名字。   族谱中他的名讳旁多添一笔。   继室陈氏。   七月十四子时三刻生辰。   鬼门大开,也不是什么坏日子。   开始了他们的缘分,延续了赵家香火。   灯色朦朦,帐帘放下来。金凤催促着侍婢们依次退去。   筵席简便,她不好意思大办,毕竟不是闺女,连孩子也有了。要是在旁人府里,也就是自家吃个酒,抬个名分,——他娶了个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女人。   可今晚两人都有些激动,——是旁人没法体会的复杂心情。   没有急于合卺,他抱着她,她在他怀中大哭了一场。   经历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彼此如何折磨,只有他们知道。 第98章   “好了, 不哭了,哪有你这样的,瞧瞧你妆都花了。”   赵晋替她抹眼泪, 瞧她抽抽噎噎的委屈, 心里也十分的不好受。   他扣住她肩膀, 温声道:“如今一切重头来过,往后请你多照拂, 娘子。”   他笑得颇不正经,柔儿伸出手来掐他, “你还笑。”   他抚着她背,笑道:“今晚小登科, 怎么能不笑?瞧瞧你这模样,花脸猫似的, 爷替你喊人来,服侍你洗洗?”   柔儿摇头,她不想自己这个脆弱的样子给人瞧见, “我自个儿去罢。”   赵晋松开手, 目送她去了净房。   他坐在床沿上, 手拄着膝头, 说实话他心情也很复杂, 适才瞧她哭得厉害, 他也有点泛酸。不过他向来自持, 不会轻易表露情绪。柔儿瞧他吊儿郎当, 怪他心肠铁硬, 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这段故事里他也一样有血有肉, 会受伤会觉着疼。   但现在, 都没关系了。   一切苦楚总算过去。   往后应该都是好日子了。   柔儿洗漱过后,磨磨蹭蹭半晌没出来。   赵晋偎在枕上喊她,“你干什么呐?还不来?”   她声音从净房闷闷的传出来,有些迟疑,“爷,我……我想喊金凤进来,行不行?”   赵晋顿了下,旋即下地趿着鞋走过来。帘子一掀,见她飞速抚平了裙子。   他眉头跳了跳,“发生什么事?”   柔儿窘得脸色像煮熟的虾。   他走过去攥住她手腕,来来回回打量。她按住他肩膀不许他瞧,咬着牙踮起脚,凑近他耳边,“我……我那个来了,想换身衣裳。”   赵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柔儿瞭他一眼,模样好生娇嗔。   他骨头酥了一半,按住她背脊不许她退,“那个,哪个?”   柔儿指尖触在他下巴上,低低地道:“就是那个啊……”   跟一个大男人说这事,羞也羞死了。   赵晋福至心灵,瞬时明白过来,他脸色陡然黑沉下去,扣住她下巴恶狠狠地道:“你故意的吧?我不信。”   闹了好一会儿,眼见到了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了。金凤在里头帮柔儿换装,赵晋在屋里踱步,恼得恨不得捶墙。   他觉得自己被骗得很惨。先是陈家人告诉他,婚事定下后直到真正迎门的日子之前夫妇俩是不能见面的,否则不吉利。再往前,他外出公干,走了大半个月。再往前,她每次推说忙、推说给人瞧见有碍闺誉……   他这股火,可耐得够久了。   现在他直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头一晚就在赵晋的辗转反侧中度过了。   三朝回门,赵氏夫妇同乘去往欹县。   按说柔儿已不在此处开店,陈氏老两口该搬去清溪与陈兴同住才是。但自打安安被接走后,陈婆子的身体就不大好,隐隐旧病复发的迹象。请了几个郎中来瞧过,说不宜劳动,为此行程耽搁下来,一直没能搬回镇上去。   如今陈柔和陈兴都赚了些钱,在清溪买个院子并不难。吃饭的时候,陈柔问起什么时候迁居,一直没怎么出声的赵晋开了口,“伯父伯母若是不介意,月牙胡同有座宅子,原就在阿柔名下,奴婢仆役都是现成的,一应用具也齐全,不必费神搬抬什么,免得二老周折,阿柔和安安往后去瞧您们也便利。”   陈老汉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么好叨扰大官人。”   赵晋笑了下,“如今我与阿柔是夫妻,您二位便是赵某岳父岳母,本该侍疾尽孝。阿柔,你说呢?”   他目光温柔地看过来,当着爹娘兄嫂的面儿,柔儿觉得特别羞窘。他还“入乡随俗”地跟着他们喊她“阿柔”,说起话来人模狗样的,倒真像个孝顺女婿。   柔儿没瞧他,避着他火热的目光道:“爹娘年纪大了,还跟着我来来回回奔波,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我瞧也不必特地搬到浙州,过几日我就要回清溪守店子的,哥哥嫂嫂也都在那儿,不若就在清溪买个二进院子,将来壮壮读书也得有个僻静的住所。”   陈兴点头赞同,“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阿柔,你怎么还要回清溪?”他说着,不由去瞧赵晋脸色,担心赵晋会不高兴。   柔儿道:“怎么不回?把店丢给孔绣娘一个,也不像话啊。”一家人面面相觑,他们以为阿柔要去成亲,必然是和孔绣娘说好了往后的打算的,这么看来,她是准备成了亲还往清溪跑?这么折腾怎么能过好日子,赵官人咋可能同意呢?   赵晋垂眼饮茶,避开了众人探究的视线。   柔儿知道一时也解释不明白,便没有多费唇舌。   吃过饭,几个女人退到屋里去说体己话,男人们在外头饮茶。   陈婆子阖上支摘窗,拉住柔儿的手,“我瞧他处处打量你,还挺细心的。”   她说的是吃饭的时候,柔儿膝盖在椅子上碰了下,赵晋挪开椅子,要俯身替她揉膝盖,柔儿吓得脸发白,赶紧推开他的手。当时陈婆子就忍不住跟陈老汉打眼色。当初赵晋来欹县,谱摆的挺大,不大正眼瞧人。   如今上门来,自认小婿,对陈家人客客气气,给足了柔儿脸面。   柔儿微窘,但忍不住还是替赵晋说话,“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外头传言未必都是真的。”   民间传言,赵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钱都是沾了血污的脏钱,势力都是捧高踩低奴颜媚上换的,直把他形容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妖怪。   这些传言里固然也有不少是真的。柔儿对他在外头做的事并不了解。她知道的几件有限的,说起来也是骇人听闻。他亲手处置的崔寻芳,又是他设圈套害的姜无极……单这两件,就是两条人命。   姜无极柔儿不认识,只知道原是个跟赵晋差不多势力的人物。   崔寻芳她是知道的,那人……死有余辜。   在这件事上,她表现得比旁人更冷血些。——那是个几番侮辱她,险些害了她和安安性命的混蛋。她没法对他产生同情。   至于旁的,赵晋手上是否还染过血,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她不知情,也不会听信旁人。   陈婆子摩挲着她的手,“不管他是什么人,待你好就成。我就怕他不爱重你,让你受委屈。”   陈婆子固然不放心赵晋这么个男人,他太有钱,生得又太俊,在陈婆子看来,这绝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可事已至此,她闺女自己点了头,她难道能拖着不许她嫁,继续让她蹉跎青春?   柔儿贴靠在陈婆子腿上,喃喃地道:“往后什么样,谁知道呢?为着眼前这点好,权当赌一把吧。”   陈婆子没听清,再要问她,她只笑着说不会,说赵晋是个好人。   林氏叹息着踱出房门,去厨上烧了壶热水。到底是她哥哥没福气,阿柔最终还是回到赵官人身边去了。   人这一生,各得其所,缘来缘去,怕是早有定数了吧?   回程时天已经黑透了。   赵晋枕在柔儿腿上,直叹气,“这酒劲儿太大了,你哥敬我,总不能不给面儿?他抿一口我陪一碗,我这个妹婿,尚算得称职吧?”   柔儿替他按着额角,抿嘴笑道:“谁让您酒量好?权当您让着他,这情我承的,您只算在我头上,别记恨我哥哥。”   赵晋抬眼瞧她,“啧啧,一提起哥哥嫂子,你这小嘴就甜的很,平时在爷这儿,半点亏都不肯吃。叫你喊声‘相公’又不肯,喊声‘哥’也不依,爷是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到你这受气还债来了?”   柔儿抿唇直笑,“那您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没求着您来受我的气呀。”   “你这不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仗着爷稀罕你,喜欢你,婚也成了,门也回了,欠爷的合卺酒还不知什么时候饮呢。”他说着,翻身坐起来把她扯到腿上,“你可好了没?给爷瞧瞧?”   柔儿被他吓死了,白着脸直告饶,“没没,没呢!您别闹,算我错了。”   赵晋捏着她下巴笑道:“既知道错了,还不赔礼?”   她窝在他怀里不起来,“怎么赔呀?”   “入了秋,桃儿杏儿都过季了,爷偏想这口儿,你说怎么办呀?”   柔儿扑在他臂弯里头,把脸埋得更深,“别闹啦,您还把我当东西戏弄呐?我要恼的。”   他扬眉笑起来,“瞧瞧,才当了两天赵太太,气势可摆的足呢。你恼什么呀,我说什么了?不就是想吃口果子,你是不是想歪了?想哪儿去了?小小年纪,心思不少呀,来,你给爷说说,怎么爷想吃个田庄上产的果子你就恼了?”   他还恶人先告状,气得她哭笑不得。   一路闹着作弄着,总算回到赵宅。   柔儿去收捡过两日去清溪要带的东西,花生喜果等都要带几框送给孔绣娘和街坊们。   正收捡着,金凤发觉身旁的太太突然望着盘子里盛着的那几颗水灵灵的桃子红了脸。   烛火朦朦,星星点点的火苗映在柔儿眼底,像铺开漫天星子的夜幕。   她垂下睫毛闭上眼睛,捂着脸倒进了帐子里。   ——赵晋这臭男人,可真是坏死了。   赵晋去前院处理了几件事,踱着慢悠悠的步子哼着歌进来,柔儿把睡着的安安递给乳母抱去了暖阁。她上前替赵晋解了外袍,拿件家常袍子给他换。   赵晋对镜松开发冠,睨着镜后散着头发的人道:“你沐浴过了?”   柔儿点头,“嗯,回来一身汗,就……”   “可惜了。”赵晋摇头,把肩头刚披上的袍子摘下丢给她,“原还想跟你一块儿试试新造的那口池子。”   他说的是院后的一个露天泉池,旁边种了茂盛的花木,注入热水进去,会漫起一重重的水雾,繁茂的花树就隐在这水雾里,缥缈若仙境。新婚头一晚,金凤带她去瞧过,不过赵晋回来得太早,她没能下水去试试。   顶上不设屋檐,搭了一只紫藤架,赵晋惯会享受,这等事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夏日夜风微凉,浸着热水瞧着星空,花香阵阵,紫雾悠悠,单是想想就觉得很美。   不过这人明显没怀好意,想的不过就是共浴那点事。   柔儿捶了他一记,被他顺势攥住手朝手臂上拂去。   柔儿抿唇要挣,他多用了半成力气,攥着她手臂把她牵扯到怀里。   她重心不稳跌在他腿上,脸上红的像火烧。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今儿是第五日,按说……小日子也快完了……   赵晋缓缓地捻着她耳珠。   “柔柔心肝儿……”   “你还往哪跑啊?”   “点了火就跑,你可不地道啊。”   柔儿颤栗着,不是怕,也不觉冷。   可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微微发颤。   他将她抱起来,朝内室走。   柔儿睨了眼红彤彤的烛灯,哑着嗓子哀求道:“您、您把灯吹了吧,行吗?”   行,怎么不行?   此时此刻,她就是吸人血的妖精,要他的命也行。   与此同时,在清溪镇的南乡饭庄后巷,孔绣娘和林顺相对而立。   天色很晚了,林顺有点发急,说她一个女人家,不应该独个儿跑出来,太危险。   孔绣娘像做错事的孩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林顺意识到自己说重了,手忙脚乱的给她递帕子,道歉,“对不住,我就太着急了,我不是要凶你,不是这个意思。”   孔绣娘抽泣一声,接过他的帕子抹了下眼角,一低头,瞧见帕子上头的绣花眼熟,——正是上回她掉落的那只,他就这么随身带着?一直这么带着?   霎时她就不哭了,却而代之地是甜蜜的欣喜。   “林大哥,我担心你,怕你心里不好受,所以想过来陪你说说话。”   陈柔成亲了,还大张旗鼓的回门、送喜果给街坊,林顺那么喜欢她,心里肯定觉着失落。   所以她才专程等铺子关了门,就过来找他。   林顺靠在墙上,叹了一声,“谢谢关心,我没事。”   他瞧了眼天色,道:“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见她迟疑不动,他只得语气软了几分,“边走边说?”   她这才点点头,应了。 第99章   绣云坊和南乡饭庄一个在镇西, 一个在镇北,以孔绣娘的速度,走过去需得两刻钟。   林顺人高马大, 步子迈得飞快。跟着他走上一阵, 孔绣娘就有些吃力,笑着叹气道:“林大哥, 您慢点啊。”   林顺停下来,站在路边等她。孔绣娘小步追上来,额头上一层汗, 举起手绢擦了擦,林顺抿唇瞧着她,见她脸蛋通红,又是热又是急。她一抬眼,就撞上他的视线。四目相对,有什么东西在某个角落破壳冒出来,像春天的笋尖,雨后疯长。   林顺不自在地咳了声,移开了目光。   孔绣娘有点失落, 她咬住唇, 沉默地迈着步子。她不说话, 林顺也不吭声,他不是个善于主动去找话题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寡言,察觉到气氛有点微妙, 他苦恼地搜肠刮肚找寻着合适的开场白, 只是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都被自己的木讷打败。   就在沉默良久之后, 他听见身侧轻微的啜泣声。他惊愕地望过去, 道:“孔姑娘,你怎么了?”   孔绣娘抬手抹着泪花,“林大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她本是想来陪他坐一会儿,安慰他的,可才上门,他就说太晚了要送她回家。他还说有什么话边走边说,他却只顾着一个人大步朝前走,根本没有想跟她说说话的意思。   林顺忙摇手道:“不是,我怎么会?孔姑娘,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啦?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望你多多包涵,我跟您道歉,对不住啦。”   他急不可耐,脸上急切的表情不似作伪,瞧她的目光也透着关切紧张,孔绣娘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娇气,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就觉得那么委屈?   “那你怎么不理我呀,我不是都说了,想来陪你说说话,你只顾着低头走路,我以为你不想理我呐。”   林顺满脸通红,挠着头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一直在想,跟你说什么好呢,想了老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这人最笨,对不住,让你误会啦。”   孔绣娘垂眸道:“您没话跟我说吗?又不是公堂上断案子,哪里用得着想那么多呀?林大哥,你可以问我的事呀,几岁了,什么时候生辰,叫什么名字……你、你不想知道吗?”   仿佛有人在脑海中点燃了一团火石,轰隆隆地炸裂开来。她是什么意思他听懂了。   女儿家的闺名八字,除了情郎,是不能对旁的男人言语的啊。   她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对吗?   林顺怔了怔,眼前的状况发生的太突然,他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孔绣娘扭身背转过去,捂住脸不瞧他了。   他喉咙发紧,艰难地跨出一步,立在她身后。他的手直发颤,轻轻碰到她一片衣角,然后试探拂过她手臂。   孔绣娘紧张极了,她不敢回头,身体僵硬得厉害,动也不敢动。   林顺见她没有避开,心里稍稍放松,又靠近一步,这回他距她只有半寸远了。   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屏住呼吸的紧张。   她转回身来,垂眸投入他怀里。   林顺懵了一息,然后才反应过来,那只伸出去的手还保持着适才触到她手臂时的姿势,另一手却回抱而来,搂住了她的肩。   这下什么都不用说了。   孔绣娘将脸贴在他衣襟上,能听见他鼓噪的心跳。   她也一样紧张得厉害。可是,她在婚事上失败太多回了,蹉跎了这么多年岁,这回她想把近在咫尺的幸福牢牢抓在手里。   ——   柔儿乘着马车去往清溪。   这是婚后头一回独自出门,坐在车里望着外头的风景,竟然觉得有些无聊。往常和赵晋同乘,他总是逗她说话,再远的路程也不觉得漫长。   清早出门的时候,赵晋还没起。今儿他有事要办,不能亲自送她。他抱着她闹了好一会儿才肯放人。   等柔儿出门有半个时辰,赵晋才慢条斯理的起床穿衣洗漱。   今儿他确实有件事,瞒着没叫柔儿知道。外头福喜一早装了几口箱子,送上马车打点好了,才进内院来回报,“爷,都收拾齐整了,那边儿东西也全,带了些您跟太太、小姐平素用着称手的物件儿。”   赵晋点点头,抬眼瞭着金凤,“安安呢?”   金凤笑道:“大小姐还睡着,昨儿晚上跟太太玩,太兴奋了,半夜还在笑。”   赵晋唇边不自觉地带了一抹暖意,“让她睡会儿,不急。”   转过头来,问福喜,“郭二爷还没到?”   福喜笑道:“郭二爷昨晚在明月楼喝酒,睡得晚,这会儿多半正急着往这儿赶呢,管事们已候着了,吴掌柜领着人,把账本都送上来,等您过目呢。”   赵晋站起身,“行了,那先见见这几个。”   福喜躬身虚扶着他,“爷,这回都带哪几个人过去?发财福盈他们都打听呢。”   赵晋道:“叫发财留在老院儿,有什么事好传话。你带上福盈,帮你打打下手,旁的都不带,图清净,甭弄那么些人。”   福喜忙应下。   赵晋去了书房,各处管事们依次奉上账本和花名册,回报自己手底下管着的事。赵晋听了两耳朵,沉下脸来吩咐数句。   送走了管事们,前院总管吴掌事躬身走进来,“爷,您叫备的礼打点好了,这是礼单,您过过目?”   赵晋“嗯”了声,吴掌事一怔,往常赵晋送礼都直接交给他去筹办,根本不须过目的,他这么说不过就是走个程式,他在赵府二十多年,一向备受器重,爷难道还不信他的本事?   但他没表露出来,含笑奉上礼单,赵晋摊开看了眼,然后把单册丢在桌上,“薄了些,再加三成吧。”   他说得很客气,并没有直接责备。可是听在吴掌事耳里就有些心惊。这礼是给新太太娘家舅兄备的,前两日才回门送过一回礼,如今要去清溪,又送一份不说,还嫌不够贵重?   新太太不过是续弦,是妾侍扶正的,原本这姓陈的一家人,连被他们正眼瞧的资格都没有,爷至于这样抬举?   他心里犯嘀咕,嘴上却笑着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赵晋掸了掸袍子,道:“去瞧瞧,大小姐醒了没有。”   “爷,这会儿就去?不等郭二爷了?”   “不等了,指派个人去传个信儿,说今个儿不用他送行,等哪天闲下来,去清溪宅子转转。”他撩袍跨出门,径直朝角门去。   赵晋带着安安出门,难免兴师动众,几辆马车停在道上,押送着几口描金大箱笼,赵晋坐在车上闭目养神,金凤身后跟着乳母们,抱着安安缓步过来。   安安一见马车就很兴奋,挣着要下地,金凤怕太用劲儿弄伤了她,只得由着她溜下来。   她笑着朝车前跑,一岁半的小人,挪腾着两条胖乎乎的小短腿,边跑边拍手。赵晋撩帘唤她名字,“安安,来这儿。”   大伙儿都含笑瞧着那小东西,眼见要摸着赵晋的马车了,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黑猫,凄厉地“喵呜”了一声。它飞快从安安面前跃过,跳上墙头不见了踪影。   安安被吓了一跳,紧急刹住步子朝后跌倒。   赵晋撩帘跳下车,要去扶她根本来不及。   就在大伙儿揪心不已的瞬间,一团灰扑扑的影子扑过去,展臂把安安接住抱在怀里。   安安被抱着滚了一圈,发觉自己不仅没摔疼,还好玩地打了个滚,她适才被吓了一跳,眼睛红着正要哭,这会儿却笑着睁大眼睛,张开短胖的小手摸了摸抱着自己的人的下巴。   少年半跪在地上,脸色刹那变得通红。   金凤快步走过来,把安安接了过去,“没事儿吧?小姐不怕不怕。”   赵晋松了口气,他没想到,长寿身手还挺好的,反应快,动作也稳,要不是他,安安定然要跌一跤。   长寿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又走到车前去牵马。   赵晋伸臂把安安抱过来坐上车,吩咐启程。   长寿沉默地跟在车旁。听见赵晋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家时,学过功夫?”   长寿怔了怔,见福喜对自己打眼色,才知赵晋是跟自己说话。自打他进赵府做牵马小厮,赵晋从来没正眼瞧过他,把他丢在马房里由着他自生自灭,今儿还是头一遭,问他从前的事。   长寿低声道:“没有。”他是乡绅公子,除了读书就是画画,这双手原是握笔用的,等大些考取功名指点江山,从来不是为了练拳耍剑。   赵晋笑了笑,“是个好苗子,回头闲时就去找韩邈,跟着练练拳脚。”   长寿不说话。拒绝不了,根本由不得他。但……也好。韩邈是赵家的护院首领,功夫最好,等他学会了,要对付赵晋就更容易。赵晋让他学拳脚,简直是自掘坟墓。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他仇家,从来不是个忠心耿耿的下人。   他会帮那小姑娘,单纯是出于爱护弱小,跟赵晋一点关系都没有。   ——   南乡客栈来了大客,几辆马车停在门前,引得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赵晋负手跨入店中,身后跟着抱着孩子的金凤和捧着礼的福喜,陈兴诧异地迎上来,“赵官人,您怎么来了?”   赵晋拱拱手,“往后常来清溪,少不得叨扰。”   福喜笑道:“陈舅爷,爷在东边白柳胡同买了宅子,这些日子就住那边,您有空上门坐坐,我们太太准高兴。”   陈兴吃了一惊,“赵官人,您要搬来这儿?”   浙州那么多生意,那么多朋友,他不管了?为着阿柔在这儿开铺子,他这是把家都迁过来了?   赵晋笑了笑,“这会儿不忙?”   陈兴才反应过来,“您坐,里边坐,您稍等,我去吩咐厨上,叫他们备几样好菜,您要是不忙走,咱们一块儿喝两杯?”   赵晋点头,“行啊,就听您的。”   他们说话这会儿功夫,安安急的不行,她被金凤抱着不能动,扬着小胖手要挣。   金凤见她朝外头使劲,把她抱到门口,“小姐要什么呀?要看车?还是瞧大马?”   安安眼睛转了转,懵懂地找寻着,直到发现了人群里垂头立着的长寿,她笑起来,手摆的更欢了,“去……去!”   金凤笑道:“您要去哪儿?瞧街上热闹,想去逛呀?不行不行,待会儿要吃饭了,咱们在这儿看一会儿就回去了好不好?”   安安急了,要下地去抓长寿。金凤没懂她到底要干嘛,外头人太多,她不敢轻易把她放下,怕她乱跑被人撞到了。   长寿看过来。   那个穿着大红小袄,水灵灵的肉团子,是赵晋的女儿。   她可一点都不像她爹那么讨厌,白生生的,眼睛那么干净漂亮,赵晋这种人,哪配做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的父亲?   ——   柔儿忙到很晚,长时间不过来,好多事情积压在一块儿,她理了货仓,点好数目,又入了帐。入了秋,天黑得早,店里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孔绣娘上楼换了件鹅黄色裙子,抹了唇脂走下楼,瞥见她,道:“你怎么还没走啊?再晚,回浙州的路就不好走了。”   柔儿头也没抬,记好最后一笔,“没关系,我今天住店里,不回浙州,过几天再……”她抬起头,看见盛妆的孔绣娘,怔了下,“你这是要去哪儿,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孔绣娘有点害羞,问她:“真漂亮啊?我要去见个人,说好了一块儿去河边吃东西闲逛。”   柔儿笑道:“是不是顺子哥?你俩说开啦?”   孔绣娘没否认,走上前认真地望着柔儿道:“阿柔,你不生我的气吧?”   柔儿捏了她一把,“我生什么气呀?我替你俩高兴还来不及。阿依,你找着伴儿了,真是太好了。往后有顺子哥照顾你,你就等着享福吧。”   孔绣娘捂着发烫的脸,娇羞地道:“还没想那么远呢,不过他说,他喜欢我,哎呀,羞死了。”   柔儿扬声笑起来,“羞什么呀?想必用不了多久,我得喊你一声嫂子啦?”   孔绣娘窘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坏?成了亲,跟你家赵官人学本事了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作势上来要捏柔儿的连,柔儿忙矮身溜出柜台,两人笑闹成一团,笑声传出槅门,赵晋在外头远远就听见了。   他甚少见着柔儿这般开怀的样子,他没贸然走进去打搅,靠在门上抱臂静静瞧着她,伴着她的笑声,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孔绣娘发觉门前有人,立即收了声。   柔儿顺着她目光看过来,她笑得脸上还带着喜愉的余韵,一缕发丝不听话地溜下来,贴在她嘴角。赵晋朝她走过去,立在她面前抬手替她把那缕碎发拨开绕到耳后。这下轮到柔儿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连拍开他的手,扭头去瞧孔绣娘。——后者已含笑悄声退开去,正朝她摆手。   孔绣娘离开店铺,屋里就余下她和他了。   门被从外体贴地关好,疲累了一天,她也没有客气,他展开手臂,她就扑进他怀里,“您怎么来了?”她勾着他脖子,仰头望着他。   店外屋檐下挂着一串橙红的灯笼,灯影超进来,他落在光下,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影子将她笼罩住。   她眸子湿漉漉的,含着湖波似的水光。她声音里带着一抹娇甜,是唯有在他面前才会存在的语调。   赵晋呼吸浅了,他没回话,只是垂下头,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的嘴。   她没拒绝,也没挣开,挂在他脖子上的手紧了紧,踮起脚尖笨拙地延续着这个亲吻。   他扣住她后腰,把她抱坐在柜台上面。这下她的位置比他高了一点点,她垂着头,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金镶玉发冠。   他浅慢的啄着她的唇,此时才回应她适才的问话。   “想你了,想得不行,安安也是,所以我带着她,投奔你来了……”   柔儿觉得窝心。他痴缠的紧。这几日天天腻在一块儿,稍稍分开一会儿他也要说好几遍思念……她明知未必是真,可听在耳中总是觉着欣喜和甜蜜。她不厌烦他的缠,——今天她在理货的时候走神了好几次,惦记他,也惦记安安。其实她没那么潇洒,她心里有了牵挂。她像只风筝,线攥在他手里。他允她自由去飞,可只要他想把她牵回来,她是要回来的……   ——   理好衣装上了车,柔儿靠在车壁上生闷气。   赵晋嬉皮笑脸地跟上来,扯她的袖角,“不是给你赔罪了吗?还气呐?你要还不如意,给你打两下?”   他凑过左脸,歪着头等她打,柔儿推开他,“起开,不想理你。”   赵晋斜倚在椅上,笑道:“也不能全怪我,适才你不也得趣儿……”   “你还说?”柔儿抬手捂住他嘴,慌得去听外头的动静。隔着这么薄一层车帘,要是给福喜他们听去,她就不用活了。   赵晋握住她那只手,浅浅亲了两下,“怪我怪我,我没忍住。”   柔儿白他一眼,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甚至整个人都被他扯过去。她就依从了,靠在他怀里握拳捶他的肩,“你也考虑考虑我的脸,要是阿依突然回来,或是那几个绣娘在楼上没走……我怎么办啊,以后怎么见人?”   赵晋低声哄她:“我的人守在外头,谁也进不来。楼上我也瞧了,知道没人才会……”   “不许说了。”她捂住他嘴,“以后你别来绣云坊了,里里外外都是姑娘家,你来不方便的。”   车子朝东去,停在一座院落前。   柔儿被扶下车,打量着宅子门头,硕大一个匾额,上书赵宅二字。   赵晋跟着步下来,在后揽着她的肩,“喏,以后这儿就是咱们在清溪的家,你要顾生意,我就在这儿陪着你,隔段时间回浙州,两边儿轮流住着,这么咱们就不用分开,安安也不用哭着喊着要娘。”   柔儿眼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偎在赵晋肩头,低低地道:“谢谢。”   他为她牺牲的,不算少了。   他那么爱玩爱喝酒,搬来清溪,不知要少多少乐子。   赵晋拥着她朝里走,廊下立着一排侍婢仆人,齐刷刷行礼,喊“官人太太”。   越过影壁,就是花园假山,再往里,是外院的书房和厅。通过游廊,走入第三进院子,才是上院。   这宅子不知赵晋什么时候备下的,单瞧布置,应是费了不少心思。   柔儿有种奇怪的念头,仿佛眼前这个,才是真正意义上属于她的归宿。是她和赵晋的家。   浙州那座宅院里,有太多不属于她的故事和岁月,住过太多她不知道的赵晋的女人。   她在那,像个半途而来又将半途而去的过客。而在此处,她头一回生出,想要和他永远走下去的期冀。 第100章   九月初二, 郭子胜带着人来清溪,找赵晋喝酒。   宴会设在外院大厅,因是初次拜访新居, 郭子胜等人都带同家眷一并携礼来贺。   这是柔儿头一回,以赵太太的身份招待客人。   女眷们聚在后院丽景轩赏花喝茶, 今儿治的是蟹宴,柔儿亲自过目了菜单, 还去厨上瞧了眼备下的菜肉是否新鲜, 生怕出了岔子。   金凤也一样如临大敌, 柔儿头回宴客见人,她作为贴身婢子, 需得细致辅佐。从陈设到器皿用具,一应仔细查验。   几位夫人都是二十多岁年纪, 个个儿花枝招展, 穿的是最时兴好看的衣裙,首饰发钗也都是按内廷的款式做的, 这几位是赵晋近友的夫人,自然都出自浙州数一数二的人家。   有的张口闭口就是诗文词句, 对着庭院里的花能说出许多个典故来。柔儿大多数时候是含笑听人说话, 不时请让茶水点心,她在铺子里虽也跟阔太太们打交道,可聊的毕竟不深,也不会绕到诗文上头。这会儿颇为尴尬,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只有静静听着。   郭夫人坐得最近, 拍拍她手背对她笑了下, 转过头去不着痕迹地打断了那个说典故的妇人, “徐太太,你这身衣裳,是在吉祥楼做的吧?花样可真好看,好些年没见着这么雅致的配色了。”   就有一个夫人笑道:“可不是?瞧着简单素淡,细瞧可一点不含糊。白绣线里搀珠丝了吧?不然没这么亮眼。”   那徐太太抿嘴笑道:“给你们瞧出来了?绣线是镀了一层珍珠粉的,白银碎成屑子,滚粘在线上,比寻常银线软亮,再穿猫眼石紫晶珠做点缀,可不就亮眼了?”   众人打量她那绣花,都赞了一回。郭夫人牵着柔儿的手道:“赵太太在着上头亦是颇有见地,你们往后想做衣裳鞋袜,尽可先问问赵太太啊。”   徐太太就笑,“吉祥楼不也是赵家的?赵爷赵太太还分了家不成?行啊,我在清溪也有相熟的人,要做衣裳,都介绍到赵太太您那边儿去。”   柔儿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您们都有相熟的店子,常年光顾着的,怎好抢人家的生意。”   徐太太掩嘴笑:“抢的是吉祥楼的生意,赵爷总不能跟自个儿媳妇儿计较吧?要我说,吉祥楼也忒贵了,这些年赚了我们多少银子?赵太太您要是肯给个合适的价儿,往后连我衣裳都找您做去。就怕到时您太忙,赵爷要怪我们累坏了他媳妇儿。”   大伙儿哄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   柔儿知道郭太太是为了给她解围,故意把话题引到她熟悉的事上来。   金凤悄声凑上来,禀道:“下人们轻忽,大小姐适才碰了一块,这会儿哭着要您……”   柔儿站起身来,“大伙儿先喝茶,我去厨上看看。”   她快步离席朝上院走。   在院门外就听见安安委屈的哭声。   几个乳母垂手站在门口,见到柔儿,纷纷低下头去,不敢辩解。   柔儿没理会她们,径直走到里间把坐在炕上的安安抱起来,瞧了瞧她额角上的伤,不严重,就是破了点皮儿,有点肿。   金凤斥道:“这么多人守着小姐,心思都用到哪儿去了?”   四个乳母两个侍婢都跪下来请罪,“太太说不叫镇日抱着小姐,需得让她自个儿练走练跑,小姐闹着要下地,就让下了,没成想没站稳,跌了一跤,奴婢们抢过来搀扶,没来得及。”   金凤怒道:“你这是还把责任推到太太头上来了?太太说不叫总抱着,太太叫你们由着小姐摔跤了?”   几人禁声不言,自知理亏。   柔儿摆摆手,道:“罢了,以后仔细些就是,你们也辛苦了,今儿叫厨上做了玉笋乌鸡汤,待会儿送一锅过来,你们也尝尝。”   金凤不赞成地道:“太太,您太纵着她们了。”   柔儿笑道:“小孩子顽皮好动,拦不住的。往后加倍尽心就是,都起来吧。”   安安这个年岁,正是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试试的阶段,就连柔儿自己守着她,也不能保证一定不让孩子磕着碰着。   况且这些人往后还要继续伺候安安,恩威并施,怀柔为上,需得好好笼络,才不致使他们存了怨念生了外心,只要不是大错,小错处她能原宥便原宥了。   几人都谢过站起身,金凤去取了伤药,用棉布沾上药粉按在安安额角上。柔儿替闺女抹了泪,哄她道:“安安不哭了,下回要小心,莫跑得那么快。”   耽搁了好一会儿,袖子被安安揪得皱了,柔儿换了件衣裳才回丽景轩去。   带着金凤二人走到轩外,听见里头传出笑声,未及掀帘走入,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一个外房扶正的罢了,郭太太未免太小心翼翼了,要在从前,这种人有资格跟咱们赏花喝茶?”   郭太太压低声音斥她:“你别胡说。不管是什么身份扶正了,如今怎么也是赵家正经太太,你旁的人不放在眼里就罢了,连赵官人的夫人你都敢?你相公还要不要在浙州混?今儿你这般作态,若那赵太太是个小心眼的,定然记恨上你,你们徐家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亏得人家性情温柔,宽厚大方,没计较你失礼,别太过了,你来做客是为了亲厚跟赵太太的关系,可不是来结仇的。”   旁的几个夫人也劝,“怎么说瞧在赵官人面上,人家又是赵家唯一大小姐的生母,不管什么出身,如今风头都在咱们之上,还是敬畏着些,别太任性了。”   徐太太怨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厌恶这种人。我们家徐二爷为着外头那些狐狸精不回家,进门六七年,您们知道他回来瞧我几次?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是故意找她的不痛快。”   郭太太叹了口气,“徐二爷太年轻,你受委屈了。快别提这个了,待会儿人家来了,你可别再乱来,客客气气的,好好相处。”   门前本站了几个各家夫人带来的侍婢,因着柔儿在,不好高声嚷叫起来,正着急呢,柔儿温温一笑,命金凤打了帘子,她步入轩内,笑道:“对不住,我来迟了。”   郭太太笑道:“不怕,大伙儿聚在一块儿闲聊打发时间,也没什么紧要事,赵太太府上布置雅致,我瞧比浙州大多数园子都漂亮,可见您跟赵爷都是心思巧的。”   柔儿道:“我家官人眼光比我好,多是他吩咐的,我躲懒,直接搬进来享福来了。各位请移步,咱们去前厅吃酒去吧。”   夫人们各自给侍婢们扶起身,柔儿客气地引着众人去了宴饮的大厅。   前头赵晋跟郭子胜等人喝酒,心里惦记柔儿,怕她头回招待女眷们不适应,打发人过来问情形。   等到酒尽人散,热闹了一天的院落静下来。   赵晋在书房沐浴换了身衣裳才去上院。   柔儿在瞧今天的礼单,见赵晋进来,就把礼单递回给金凤,吩咐:“分类记录好,便收入库房吧,”然后站起身迎上来。不等她行礼,赵晋就牵住她手把她拖过来,“今儿累坏了吧?”   柔儿偎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旁的倒还好,就怕自己出错闹笑话,这些太太都是好出身,读过书有见识,我怕给您丢脸。”   赵晋揽着她朝内走,笑道:“这有什么?别瞧她们一个个端庄淑惠似的,背地里还不是一样跟相公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什么了不起了?再说——”   并膝坐在床沿,他抬手替她捏着肩,“再说你是我赵晋的妻房,用不着瞧人家脸色,谁让你不痛快你就大声骂人,撵她走,你瞧瞧到时候她要不要哭着求你别生气。”   他噙着她耳尖,低笑道:“你男人这点威信还是有的。”   柔儿被他逗笑了,缩身躲着他热烈的呼吸,“您有本事我知道,我也得加把劲儿,不能总拖着您后腿,让人家心里瞧不起,觉着我衬不上您。”   赵晋对此嗤之以鼻,“谁敢?”   他又道:“不排除是有人生妒,妒忌你嫁了我。原先你相公我在浙州,不少小娘们儿哭着喊着想嫁我,这是没嫁成,妒忌你占了位置呢。”   柔儿差点笑出声,扭过头来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还真是,您这么好看,好些人惦记您呐。”   他瞳仁黑浓,耀着一星点璀璨,像天边最亮的星子。   鼻子挺拔陡峭,线条有如刀刻,眉毛很浓很长,眼尾微挑,笑着时神采飞扬,朗俊如画。这么个人,怎么就喜欢上她,被她得到了呢?   赵晋见她认真地凝视自己,澄澈的眼底倒映着自己的影子,这眼神这么干净,却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想把她弄脏,把她带坏,让这双眼睛,蒙上朦朦的烟壒,让她不染俗尘的洁白,开出冶艳的妖花。让她哭着喊着,随他一块堕入地狱,死死生生。   他拇指刮蹭着她柔嫩的脸蛋,声线低哑地道:“柔,我这可是头一遭,觉着好像栽在谁手里头,爬不出来了。你倒是给我弄了什么迷汤,可真是太坏了。”   成婚之前,他还觉着婚事不过是自然之下情理之中的一个产物,既然女人家在意,给个名分何妨。他连被流放的罪女都能聘为妻房,娶个自己想得到的女人不是很正常的事?   他没想太多,把自己的想法吩咐下去,自然有无数人为他按部就班的操持。偶然他过个目提提意见,算得是重视这桩婚事。   可越是在一起久了,越觉得这种遍体通泰、心情放松的滋味好。   回来时总能瞧见她的影子,心里就莫名觉得安定,觉着自己在外无论怎么疲倦虚伪,回来后对着她自然就露出本真。   还真是一件颇奇妙的事。   “咱们,再生几个小崽子,给安安做个伴儿吧?你瞧她没人玩,多可怜呐。”   不等柔儿消化上一个话题,他就另起一个头,说到某些不太正经的方向去。   柔儿捶了他一记,但他凑过来,她却没躲。   赵晋抱着她倒下去,让她伏在自己上头,“柔,你也主动回,给爷享受享受。”   柔儿捂住他的嘴,涨红了脸道:“您别说了。”   他扣住她的手,嘿笑了一声。   ——   长寿立在内园门前,望着空旷无人的花园。没人守门?那岂不是,他这就能走进去,摸到赵晋的屋子,给熟睡中的他,来上两刀子?   白日里他身边总是跟着太多人,丝毫没有下手的机会。他把他摆在身边儿,约定好,若是给他得手,就算他合该倒霉?   眼前就是个最好的机会。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睡了……   长寿跨步走进去,一步两步,当真没人拦他,守门婆子,护院侍卫,人都哪里去了?   长寿心扑通扑通直跳,屏住了呼吸,快步通过了垂花门,跑了几十步,眼前就是假山,远处一星火点,像是护院的打着灯笼在巡夜。他在假山洞里避了片刻,等人都去了,才紧张地摸出来,躬身躲进花丛,矮着身子朝前走。   上院他没去过,按照他原来家里的布局,应该是在正中的院落。多半这会儿守夜的也都睡了,只要他动作够轻缓,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他不敢大意,放轻手脚匍匐着朝里去。 第101章   长寿摸到一座院前, 没敢从正门硬闯,绕到后头试了试围墙高度,他虽年幼, 可身量却不低,攀住墙头朝上一跃, 蹬着墙身就跃到了上头,然后一闪身, 消失在墙内。   赵晋尚未睡。许是喝了酒的关系, 适才又太兴奋, 此刻毫无睡意,怕影响柔儿, 独自步下床,去净房泡了浴, 这会儿绕到西稍间, 从架上选了本书瞧。   灯火昏暗,琉璃罩泛着幽光。   长寿隔窗望见一个朦胧的剪影, 他在暗中悄悄打量过此人许多回,他能从这并不清晰的影子里, 辨认出是赵晋。   谁都不知道, 长寿随身带着匕首。绑在小腿上,用裤子盖好,然后小心束在靴筒里。   一开始走路会觉得不自然,不舒服,但慢慢也就习惯了。匕首不能离身,需要自保, 也得随时准备好, 寻见合适的时机为父报仇。   他缓缓凑近, 心里越发紧张。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赵晋还没有睡,他这般闯进去,能打赢赵晋、或是趁他不备偷袭成功吗?   他前番几次出手都失败了。如果这次再失败,赵晋还会饶他吗?兴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不敢赌。   正纠结中,屋里的灯忽地吹熄了。那个人影从窗前掠过,正朝内室而去。   屋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很轻微。他将耳朵贴在墙根上,勉强能听见一点动静。   帐帘撩开,柔儿翻身揉揉眼睛,嘟囔道:“爷,您怎么还不睡?”   “这便睡,吵着你了?”他把外袍解下来扔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躺进去。   一个软乎乎的身子落入怀抱,她很自然的圈住他的腰,枕着他的手臂。   赵晋笑了笑,替她掖好被角。   屋中再次静下来。长寿候着,候了很久。他计算着时间,一刻钟,两刻钟……这下总该睡了吧?   他已经没了耐心,秋叶风凉,他整个人都冻得快僵掉了,手指也发麻不听使唤,再不行动他怕是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将窗推开一点缝隙,先静下来观察了一番室内的环境。他已经适应黑暗,能看清屋中的布置。   确定面前这间屋子里,没有守夜的侍婢或婆子,他跨过一条腿,预备跳进来。   “哇啊啊啊……”   一声响亮的、凄厉的喊叫打破夜的安宁。   一个含糊不清、格外稚嫩的声音,像响锣般震动着鼓膜。   长寿那条迈过窗台的腿卡在那儿,他惊得怔住了,一瞬有些茫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隔间的灯亮起来,内室也有了动静。   那孩子还在痛哭,边哭边委屈地喊:“娘娘抱抱,抱抱宝宝……抱抱……”   柔儿弹起来,慌着穿鞋下地。赵晋按住她手臂,道:“你别忙,慢点儿,披件衣裳再去。”他先从床上移步下来,点燃了烛灯,然后持着灯,等柔儿披好衣裳,用另一手搀着她,一道朝外去。   眼见烛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长寿知道大势已去,只得收回脚,从窗口跳了出去。   暖阁里,柔儿拨开帐子坐在床沿,摸着安安的小脸道:“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厉害?”   乳母讪讪道:“许是做噩梦,吓着了,不若明儿请个师太来给喊个魂,免得冲撞了什么。”   柔儿目视赵晋,等他拿主意,在安安的事上,她总是小心谨慎的,生怕自己做的不够周到。赵晋俯下身,伸指摸了摸安安的小脸,“我瞧还好,许是白日撞的那下,当时贪玩没在意,这会子疼了,就委屈上了。”   他又抚了抚柔儿的肩,“别太紧张了,闺女没事的。”   柔儿点点头,瞧安安哭累了,贴在自己臂弯中迷糊糊的想睡,她仰头对赵晋道:“晚上我在这儿陪她一宿吧,免得待会儿又醒了,爷您去睡,别跟着熬了。”   赵晋点点头,“那我瞧着你们都睡下了再走。”   乳母在旁,觉着自己有点多余,忙去柜子里抱了新的被褥出来,重新在床上铺好,帐子放下来,柔儿抱着孩子,赵晋伸手在她臂上轻拍,院子重新静下来,好像适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长寿在外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没等到赵晋从那小女孩的房里出来。   他挫败地离开了上院。   九月微凉,等到了十月初,头一场雪就下起来了。   赵晋搬到清溪也足有一个月,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结交他,尤其县衙那几个官员,几番上门来送请柬,想借着官威跟他攀交情。   赵晋拒了几次,想到柔儿毕竟在人家地界上做生意,不宜太不给脸了,于是选了个晴天,应了严县令的邀约。   不便在衙门里设宴,就把地址定在了清溪最红的楚馆。朝廷有明文禁止官员狎妓,但禁令名存实亡,根本没人顾忌。   赵晋觉着挺新鲜,自己像是转了性,自打搬到清溪,还从来没踏足过此地的风月场。   他像个辞官致仕的老官人,不是在府里瞧书,就是随友人去城外打马,不需柔儿耳提面命,他自己就会在天黑前准时回到家,然后等她从铺子里回来一块儿吃晚饭。   今儿听着那些琵琶曲儿,熟悉的热闹又回了来,姑娘们身上劣质的脂粉香味浓郁,酒水像不要钱似的在杯盏的碰撞中泼洒出来。   他原先喜欢的就是这种热闹。   许是随着年纪渐长,慢慢有点吃不消这种喧闹。那几个县官几杯酒下肚就没了正形,严大人平素颇具官威,此刻正挽着妓子的手说着情话。他座下的何师爷笑道:“官人原先在浙州,咱们想亲近也没甚机会,如今可好了,官人来了清溪,往后常来常往,说话也方便。我们严大人敬佩您久矣,大前年清溪下头好些个乡里闹水灾,粮食都不够,灾民险些挤爆了城门,差点出了大乱子,亏得官人救济那两万石粮食,替咱们解了围,这份恩情,严大人一直记着呢。严大人,您说是不是?”   严大人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睛迷离,舌头也捋不直,“就是就是,赵官人是个好人呐,往后也还请多照应,您家大势大,漏几个子儿就够……”   “大人醉了!”何师爷生怕他失礼,忙举杯灌了他一盏酒,给那妓子打个眼色,命她把严大人扶下去。   何师爷上前,挨坐在赵晋身边,“过去赵爷有吩咐,都是派福爷来传话,这回咱们近了,有什么事儿,您叫人喊小人去听吩咐,千万别客气。今儿何大人太高兴,多喝了几杯,失礼之处,还望您海涵。大人另有心意,已叫人送去了府上,回头您瞧了,若是觉着满意,权当大人跟我等的尽了孝了。”   赵晋斜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睛,一直瞧着厅中央舞着的姑娘,听何师爷说礼物送去了府上,他心里顿了下,酒醒了三分,移目看过去,“何先生是说,严大人派人去了赵某家里?”   这起子人会送什么他大略能猜着。   何师爷笑得暧昧,“金银珠宝官人多得是,大人也是费尽心思,想送些不一般的……”   得,还真给他家里送美人去了。   赵晋坐直了身子,把手里的酒杯一掷,“抱歉,赵某乏了,今儿就到这,恕不奉陪。”   何师爷见他如此急切,心道传言果真不假。这人一听说送了美人回家,立时连酒也不喝了,急着往家赶呢。   何师爷等人纷纷站起身,含笑拥簇他步出楚馆。   赵晋坐进车里,有点烦躁地撩开窗,冷风夹着雪片拂进来,也觉不出冷。柔儿跟旁的夫人不一样,不论过去他们相识多久,正式成婚这才两个多月,总不好新鲜劲没过就纳新人。且他是盼着过安宁日子才来的清溪,从前那个鸡飞狗跳的后院也给他留下不小的阴影。   车马行得很快,赵晋下了车,快步走入家门。   清溪宅院管事是新提拔上来的,此时正立在门前等着回话,一见赵晋,就上前笑道:“爷,适才衙门严大人命人送了四个姑娘过来,请示了太太,命先把姑娘们安置在玲珑馆。让小人候着您听您示下,问问您的意思,看要不要排个次序分置在后园空着的几个院子里。”   赵晋苦笑了下,“太太人呢?”   管事笑道:“太太和小姐歇下了,太太说了,若是爷晚上回来,想挑哪个姑娘伺候,叫小人们不必去回她,全凭您吩咐就是。”   赵晋瞧管事一脸笑,真不知他怎么笑得出来。陈柔说的这是好话吗?一副体贴大度的模样,还特地嘱咐“不用回她”,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明明就醋了,在意得不得了,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给谁看呐?   赵晋摆摆手,“你下去吧。”   他去了内园,上院黑压压一片,连灯火都没点,她一向睡得迟,要在灯下做绣活,若是碰巧他有事外出迟归,她还会叫人温着汤水,等他回来饮。   今儿她睡得这样早,他心里明白,这定然是生气了。   他跟守门婆子比个嘘声的手势,走到门前笑嘻嘻一推。——没推开。   他站在门前,扬唇笑起来,“金凤,是我。”   柔儿可以发脾气不开门,金凤可不敢违逆他的令。   隔壁一个姓王的乳母端着热水步出来,笑道:“爷,今儿金凤姑娘告假,有事回一趟家。太太说跟前不必留人,婢子们都下去了。”   赵晋木着脸点点头,负手立在那,高大的身影挺拔如山。等乳娘走远了,他才重新贴近门前,笑嘻嘻哄道:“柔儿,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里头毫无动静,柔儿干脆装睡不理他。   赵晋回头瞧见适才那乳娘又踅身走回来,眼瞧就到跟前了,他手上用了几成蛮劲儿,一掌推断门闩,撩帘走了进去。   柔儿坐在床头,诧异地望着他大摇大摆的进来,赵晋径往床里去,拨开帘子掀开被把她揪过来,“发的是什么脾气?不是挺大度的,直接替爷把人都收了?”   柔儿想往床里逃,被他按在边上儿,在后扣着她,“跑什么呀?今儿爷不要那几个美人,就要太太你服侍,你这么贤惠宽容,不会不肯吧?夫为妻纲,这可是你的本分。”   柔儿被他钳制得不能动弹,伏在锦被上做着无谓的挣扎,“您有新人伺候,还来我这人老珠黄的人的屋子里干嘛?您别乱来,我今儿不舒服。”   赵晋咬着牙把她颈后的系带拽开,将水粉色绸子兜衣扯下来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俯下身蹭着她鬓边儿,“犟东西,还嘴硬呐?醋了就醋了,有什么不敢认的?爷知道,你不自在,心里头委屈,知道你爱惨了爷,受不得爷跟旁人。”   柔儿眼底蒙上一层水汽,怕给他瞧见,睫毛覆下来遮住幽怨的情绪,她咬着锦被,半晌才道:“才没有……这有什么,迟早都要有的,我能看开,也能做个贤惠正室……”   赵晋一手反剪着她两手,一手撩着她鬓发,“真的?没醋啊?”   柔儿抿唇点头,“嗯。”   “小样儿。”他笑了下,挥开她鬓边那只手,一掌打在她臀上。   “到底醋了没?”   柔儿猛地张开眼睛,又是羞臊又是火辣辣的疼,他、他怎么能这样?   “啪”,响响亮亮又一声。柔儿身子一缩,却被制住了逃不开,她泪珠子都快迸出来了。   赵晋俯下身咬着她的脖子,“醋了没,我的乖?”   这问话恁地危险,半是诱哄半是威胁,柔儿咬唇不肯吭声,赵晋手落在打疼的位置上,“还不说?”   她闭上眼,终是忍不住,嘴一张哭了出来。   赵晋这下慌了,忙松开手把她翻过来抱住,“好了好了,逗你的,打疼了?叫你打回来行不?爷酒多了,一时糊涂,太太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对不住啊。瞧瞧,哭成什么样了,那么疼吗?你掀开叫我瞧瞧,是红了肿了?”   柔儿满腹委屈,她一整晚都在胡思乱想。她想过他会纳妾,会有别的女人,可毕竟那些还没发生,她享受着现如今他待她的体贴待她的好。他这样的人,三妻四妾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事情发生在眼前,她发现自己心里泛酸,难受得不行,适才坐在黑暗的房里,她想象着他跟那几个美人在一起的样子,她根本没法入睡。她甚至在想,当初赵晋后院人那么多,又有外房,卢氏是怎么忍的呢?为什么她能毫不在意,由着他一房一房纳新人?   她也不是霸道不许,只是心里真的好难受。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堪了。   赵晋温声哄她,给她陪小意儿,她坐在他腿上,无声抹着泪珠。“我不是不让您纳人,我知道迟早……迟早都会……”   赵晋端着她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爷也不是见个女人就得收房吧?姓严的自作主张,觉着我赵晋好美色,特地送过来向我献殷勤。你要是因为这几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就拈酸赌气,可真是冤枉我了。”   柔儿琢磨着这话,止了泪道:“那往后要是您遇着您自个儿合心意的……”   “谁能比你合我心呐?甭想这些有的没的,傻妞儿,爷过去为着掩人耳目,很多事儿不得已,爷也不见得,真就那么花。如今日子过得挺好,爷还没享受够呢,人得知足不是?心肝儿,莫哭,爷今儿好好服侍你,权当给你赔礼了,啊?”   隔院的灯火忽明忽暗,下雪了,外头莹白的雪籽落了满窗。门闩坏掉,那雕花木门关不紧,风拂过来,吹得门框一下下轻摇,撞着夹棉毡帘,发出轻飘飘的响动。   幸而外头没有侍婢守夜,不至泄了机关。   柔儿靠在缎面绣花的枕上,心里颇沉重,难以投入。   她原本以为这悠然安稳的日子能永远延续下去,原是她自欺欺人。凭着一腔热情,一抷感动,她就把自己填入这座空荡荡的宅子。那些空屋寂院,迟早是要填满人的吧?   她心里酸涩不已。赵晋温柔的吻上来,连这个亲吻,也不是单属于她自己,这份温柔,也会同样予以别人。   她抬腕掩住眼睛,怕自己的恐惧失落被看去。   赵晋啄着她的唇,曼声道:“明儿把人退过去,你放心……”   她低低“嗯”了一声,可这心,到底怎么才能放下呢?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自私贪婪的。她好想他这份热情,只给她一个人……   到底是奢望,不可得,永不可得啊。   十月中赵晋回浙州理事,因天气太冷,不想安安跟着来回折腾,柔儿没有跟他一道回去,她们母女俩留在清溪。眼看要到年关,年前各处铺子都要大量订货,以备供应,事情堆在一起,连着两个月来其他杂事,赵晋要过目的东西不少,还得跟浙州的友人和生意伙伴们走动,这回回来,直忙了七、八日,脚不沾地没一点儿空闲。   柔儿照常打理生意,有赵晋提点,这些日子她的绣庄生意突飞猛进,多请了三个绣娘,才勉强忙得过来。孔绣娘跟她商量,等过了年,把旁边的笔墨行也赁下来,多请几个人,扩一扩店。   柔儿算了笔帐,抛出人工杂费和本钱,瞧似花团锦簇的账面其实富余不多,更多的钱都堆积成布料摆在库房里,是不能抽用的。要扩店,除非再有两倍的客流,才能保本不赔。她劝孔绣娘先顾着眼前的生意,等再稳固两年,才考虑扩店的事。   林顺来找孔绣娘去城隍庙前吃东西,见着柔儿,他笑着过来打招呼,“阿柔,你嫂子惦记你,这几日总说想去看看你,没空出时间,晚上要是活计不多,你不若去趟饭庄,晚上在那儿吃算了。”   柔儿点头应道:“我也惦记他们呢,我爹娘搬过来这么久,我也没去瞧几回,是我不孝。顺子哥,待会儿你跟阿依坐我的车一块儿走吧?在南边路口把你们放下来,免得顶着风走那么远,怪冷的。”   林顺看了眼孔绣娘,挠头笑了笑,“不用,我俩……我俩就想走走。”   柔儿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对小情人嫌她碍事耽搁人家独处呢。她笑着打趣了几句,等闭了店门,就吩咐去南乡饭庄。   今儿跟车的还是长寿,柔儿对他印象不错,这是个行事踏实,不多言多语的孩子,他打理的马匹尤为干净,套车比别人快,车厢也收拾得整齐。   他年纪不大,柔儿觉着他不容易,下了车,掏出一把钱递给他,“你跟老伍一块儿去,买点热乎东西吃一点儿,冷就进店坐会儿,没有外人,不必拘束。”   长寿望着眼前那只白生生的手,默了一会儿,伸手把钱接过来,朝她躬身点点头,算是行了谢礼。柔儿没在意,扭身走进了饭庄。   林氏和陈兴见她来,都很高兴,忙不迭找位置叫她坐,又沏茶递水叫人送点心,等最后几个客人付了账,陈兴就提早把店关了,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   林氏瞧柔儿气色不错,贴在她耳边悄声问她:“怎么样,有动静没有?”   柔儿怔了下,林氏笑道:“你肚子呀,成婚也有两个多月了,你俩这么黏糊,是不是该给安安要个弟弟妹妹了?”   她这句话说的声音有点大,引得陈婆子等人都瞧了过来,陈婆子一脸关切,道:“先别这么快,你身子骨不好,亏损得厉害,这会子有了,只怕孩子胎里弱,对你也不好,养养再说,这事儿急不得。”   当着陈兴和父亲的面说生孩子的事儿,柔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她红着脸道:“没呢,您别听我嫂子瞎说。”   她顿了顿,又道:“赵……他原先那些个妻妾跟着他六七年都没……只怕不那么容易,您别替我操心这个了。”   林氏想到这,不由也叹了一声。一元大师说柔儿的八字能给赵晋生孩子,却没说是男是女,万一卦象就应在安安身上,往后能不能再有子息,还真不好说。   城里的那些流言林氏也听过不少,说赵晋注定无子,若当真天意如此,那往后还是少提这个吧,免得引得阿柔伤心。   林氏讪笑道:“来来来,瞧你哥备的这些菜,就猜到你这几天要过来,山笋鱼丸豆腐汤,原是你爱吃的。”   话题别开,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顿饭。   等柔儿坐上回家的马车,众人的笑脸就垮了下来。若当真不能再生养,可真是太遗憾了。   柔儿支着窗,望着外头灯火点点的街巷。她心里闷闷的难受,从那几个美人被送进院子,她就开始不受控地着慌。   她不知道她跟赵晋最后会走到哪一个方向去。   若是新人胜旧人,相看两相厌呢?   这些事不能细想,一想到,就徒惹心伤。   柔儿放下帘子,把自己投入车厢的阴影里。就在这一瞬,听见外头车夫的说话声,“长寿,你看对面来的是不是官人的车?”   长寿“嗯”了声,话音刚落,就听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   福喜笑着打了招呼,“长寿,老伍,太太在里头吧?爷惦记着,亲自来接了。”   赵晋跳下车,几步靠近柔儿乘坐的车厢,敲了敲车壁,道:“媳妇儿,我上来了。”   车帘一掀,伴着飞舞的雪,他钻进车来。   空阔的车厢瞬间变得局促起来。   他没客气,握住她手腕坐到她身边,扣住她下巴就先亲了一下,“想我了没?”   她揪着他衣襟诧异道:“您不是叫人送信儿,说明晚才回来?”   赵晋笑笑,揉开她微蹙的眉头,“家有娇妻,放心不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你怎么样?是不是跟我一样,相思成疾,总是挂心?”   她抿唇笑了笑,勾着他脖子凑近,在他腮边吻了一下,“嗯,想您了。”   他笑得更得意,把她抱得更紧,“不瞒你说,我连晚上饭都没来得及吃,飞奔回来见你。”   柔儿想了想,道:“不若在街边先买个甜汤,您垫垫肚子?”   赵晋也正有此意,笑道:“适才经过城隍庙,瞧见有个卖馄饨的摊子,咱们去吃点儿,顺便逛逛?”   她自然同意。   两人在城隍庙街前下了车,直奔那个卖馄饨的摊点,要了一碗馄饨,一份卤菜,一碗甜米酒。   福喜抹干净桌凳,把赵晋请过去。两人对坐在冬夜的小摊档前,头上是破了洞的一顶竹棚子,露天吃东西。这种事在赵晋身上极少发生,他一般或是在酒楼,或是在楚馆,街边这些小摊子,他从来没带女人过来吃过。今儿是头一遭,他知道柔儿不会嫌弃。   她也拿了只勺子,怕他一个人吃着无趣,在他对面饮着甜米酒。   赵晋夹了只馄饨喂到她唇边,她慌得去瞧摊前的其他人,见没人注意自己,才红着脸张开嘴把馄饨吃了。   汤水滴在唇边,水亮亮诱人。赵晋伸指替她捻去,在她的注视下,把那根沾过她唇的指头点在唇间,抿了一口。   她霎时羞得不行,这是在外头,有这么多人在呢。虽知道不一定会有人注意他们的动作,可这种隐秘又亲热的举动,实在太叫人心惊,也太令人悸动了吧?   她心脏砰砰乱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   不远处长寿正盯视着二人,他不大懂大人之间的感情,只觉得赵晋无耻得可以。他心里不屑,轻嗤一声不再看了。   “阿柔,赵爷?”   一把欣喜的声音闯进来,引得柔儿慌忙看过去。   孔绣娘挣开林顺的手,快步朝他们走过来,“真是你们?刚才瞧见旁边停了两辆马车,就像你们的家的车,我还不敢确定,怕瞧错了。你们怎么会上街来?”   柔儿起身迎着她,笑道:“官人饿了,我陪他来吃馄饨,你们这是逛完了,要走了吗?”   孔绣娘笑道:“巧了,我们也是来吃馄饨的,要不一起?”   撞上了,总不好装不认识?   柔儿顿了下,下意识去瞧赵晋,他不喜欢林顺,很忌讳她跟林顺那点过去,不知他介不介意……   却听赵晋笑了笑,“请。”   柔儿松了口气,福喜上前来帮忙多填了两只板凳,林顺在摊主那边要了两碗馄饨一碟花生,想到柔儿在,又多要了一盘糖渍蚕豆。   食物端上来,林顺无声地把蚕豆推到柔儿面前。孔绣娘拍了拍林顺的胳膊,笑道:“还是你了解阿柔,知道她喜欢吃甜的。”   一语毕,桌上的气氛登时僵了。   林顺有点着急,想解释,他怕赵晋误会,更怕孔绣娘误会。柔儿也有点尴尬,她跟林顺的事孔绣娘也知道,若是对方介意……   赵晋沉默着,在三人的注视下,用筷子把那碟蚕豆挑到自己面前。孔绣娘咬了咬牙,以为他要发脾气将盘子掀了。   赵晋夹起一粒豆子,放在柔儿空了的米酒碗里,“吃吧。”   孔绣娘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咳了两嗓子。——白担心了。   林顺后知后觉,觉着自己适才行事不妥,他将碗里的馄饨拨出两个,填到孔绣娘的碗里,“阿依,你也多吃点,天儿冷,又走了这么远,累坏了吧?”   他甚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孔绣娘都习惯他的沉默了,两人在外头逛着的时候,几乎都是她在说,他偶尔应付一两句,并不会主动找话题。他关心她是默默的,就连亲热也……   孔绣娘想到刚才在那个很僻静的巷子里,她正兴奋的说着话,他突然转身,把她推在墙上堵住她的唇……   她脸颊霎时红了,以吃馄饨的动作掩饰着慌乱,生怕自己的小心思给人看出来。   柔儿的手在桌底,轻轻挠了下赵晋的膝盖。   他横目过来,朝她抛个冷眼。她不肯退缩,掌心在他膝头轻轻抚了抚。   这算什么?因他容许她跟旧情人一块儿吃饭,给他的安慰吗?   赵晋扣住她的手,捏了两下,却始终不肯给她个安抚的笑。   四人在摊前作别,等孔绣娘和林顺走了,他便不理会柔儿,径直朝城隍庙东边的街上走。   她跺了跺脚,在后追上来,抓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讨好地笑着道:“这位俏郎君,您一个人吗?要不要我陪你同行,说说话呀?”   赵晋横她一眼,把袖子抽回来,“不必了,小生已有家室,对外头的妖女,没甚兴趣。”   柔儿回身见行人甚少,风雪颇大,也没谁注意自己,她大着胆子挽住他的手臂,倚着他道:“郎君,风寒雪冷,您孤身一人,难免幽寂,叫小女陪陪您,您别这么冷漠,急着拒绝嘛。”   到底胆色不够,一句话说完,立即跳开半尺,生怕自己适才大胆的举动被人瞧了去。   他们身后,牵马缓步而行的长寿别开目光,心道:“原来她也不是什么好女人。”   柔儿不知行迹已露,快步追逐着赵晋的步子。   路面结了冰,尤为湿滑,她忽然脚底一软,低呼一声,整个人朝前跌倒。   “爷……”她想抓住他袖子,他比她更快一步,回身结结实实将她抱个满怀。   柔儿整个人,就这么在街心扑入男人怀里,她刚从跌倒的险境中解脱,不等放下心来,立即又被另一种紧张心悸控制。   心跳得厉害,虽面前这个是她的丈夫,虽两人已经这么亲密这么熟悉,可她还是难免紧张,难免羞涩。   福喜等人不知就里,暗自别过头不敢多瞧。他们着实没想到,自家太太瞧上去怯懦,原来竟也这么大胆的,当街就跟爷这么抱着……   有几个行人诧异地瞧过来,柔儿慌忙推开赵晋,他怕她又滑倒,扯住她的袖子搀着她,还打趣道:“这么着急投怀送抱,那小生不若从了你吧。”   他凑近些,俯下身将唇贴在她耳畔,“既是你主动求爱,可得负责到底,今个儿晚上……”   飞雪漫天,迷了人眼。她鬓上染了霜色,衣襟上落了一层轻雪。   雪片像羽毛,轻而慢地从天际落下。赵晋眉头也凝了霜,直待他把她抱进房里,那漫漫的雪片才消融成水迹。   安安早就睡了,这个夜晚只属于他们。   指尖冰凉,耳朵脸颊,冻得失了知觉,浑身发冷。可很快热气就涌上来,取而代之。   他掌心很暖,很宽大,柔儿握住他的手,眸色迷离地瞧着他的眼睛,“爷……”   她声音发涩,不知缘何,带了几丝哽咽。   “我心里只有您……”   “我,陈柔心里,只有您一个人呐……”   他动作僵住,沉默地望着她。   她贴过来,拂去他眉头上霜雪化成的水点,然后在他鼻尖、下巴上轻轻的落上细吻。   她捧着他刚生出点点胡茬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道,“要是您也只有我……”   要是他这辈子,也只属于她一个,该多好啊。   可是,这话怎么说出口呢?   这种事怎么可能实现呢?   世道如此,律法如此,命运如此。   若她是男人,他是女人就好了,她一定能做到,只守着他一个。   可她怎么能拿自己这种可笑的心思,去要求他呢……   她以为她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以为能控制住跟他之间的分寸,原来不能啊。实在太难。   赵晋俯下身来,拨开她脸颊上凌乱的碎发,扣住她的下巴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说她心里只有他一个。   她爱着他。   他笑了下,“柔。”   唤她的名字,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该用什么词汇,什么语句,才能描述他此刻的心迹呢?   说不出来,那就……   用别的法子,让她知道。   ——   又是一年腊八节。   两边生意都格外忙,都要看顾。赵晋又去了一趟浙州。柔儿的绣庄新到一批货,两人都忙,又要开始准备年节的人情往来。   柔儿头回持家,才知道大宅门的女人一点也不清闲。   赵晋朋友多,光是清溪这头要走动的关系就有十来户。多半是对方会先来送礼,然后年节前他们备好回礼送过去。赵晋势力摆在这儿,自然送礼的档次不能低,柔儿见公账上数万的银两流动,暗暗换算着,这要是凭她那间绣云坊,得多少年能赚回来这些数目。   福喜近来忙着出面要账,在家里时候也不多。柔儿觉着长寿颇沉稳,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使唤。   长寿对柔儿的看法比较复杂,她是赵晋的女人,自然属于他敌对的对象,可她又实在太信任他对他太好,还托人给他做鞋做衣裳,她可怜他没家。可他没家,——还不是赵晋害的?   柔儿点算好账目,把长寿喊过来,“这两日我抽不出时间,铺子又太忙,你替我顾着那边儿,来货就点算入库,有闲暇就帮着招呼招呼客人。这钱你拿着,自个儿买饭吃,干活再要紧,没有身子骨重要。”   长寿把钱收了,依旧是锯嘴的葫芦闷不吭声。   柔儿又道:“我听说你在跟韩护院习武,时常弄得一身伤,回头你找金凤拿两贴伤药,别光硬扛着,生得这么好看,莫留了疤痕才好。”   长寿目光闪了闪,点点头。   “行了,你去吧。哦,对了,帮我把楚管事喊过来,我有事问他。”   长寿揣着钱走出屋子,冷风裹进来,柔儿坐在椅上打了个寒噤。这几天,她有点腰疼,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凉。   楚管事很快就过来了,柔儿跟他商议了宴客的事。年节人来送礼,总要留下吃个茶用个饭,一笔一笔都是要事,马虎不得。   楚管事很和气,也很帮得上忙,替柔儿提了几个建议都很中肯,柔儿道:“那就依着您的法子办吧。官人说,过两日族里的人要赖浙州,我许是得回去住几日,这边的事就全权交由您,托付您了。”   ——   两日后柔儿乘车去了趟浙州。   族里的旁支年年要来送土产,与赵晋保持亲密的联系。   柔儿白天陪几个族婶逛园子,颇有些费神。晚上灯下坐着,胃里就翻腾不止,腰疼也厉害,伏在枕上脸发白。金凤在外头忙着备晚点,屋里只留个看火的小丫头。她忍了一会儿没惊动人,心道许是睡一会儿就好了。   赵晋陪族叔们饮酒,这会子还没散。他打发福喜进来禀了一回,说叫柔儿别等他,先歇下,只怕今儿就宿在外院了。   柔儿歇了片刻,那难受的滋味越来越扛不住,她坐起身,张口想唤金凤,哪知才坐起来,眼前就一阵发晕。跟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已是一个多时辰后。   屋里点着灯,赵晋坐在床沿上握着她的手,见她动了下,他和金凤等人紧张地凑过来。   柔儿适应了光线,瞧赵晋面沉如水,一点笑意都没有,她心里发慌,张口问道:“爷,发生什么事了?” 第102章   她瞥向别处, 桌台那边,有个白须老者,正在拾掇药箱, 从衣着能看瞧出来对方的身份,应是个郎中无疑。   赵晋抿唇不言,只覆着她的手, 将她指头一根根收入掌心,攥得很紧。   金凤上前来,瞧似有些激动,她给身后几个侍婢打个眼色,众人聚在床前, 蹲身下去,齐刷刷地行礼, 道:“恭贺官人太太再添新喜。”   柔儿怔了怔, 恍惚地望着眼前一幕。她转眼看向赵晋,他怎么不说话呀?   她想起身,被他按住肩不许。她仰脸问道:“我、我有喜了?”   怎么这么突然?不是说他子息艰难?她根本没往这上头想过,况且这回她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呕吐, 没有恶心,怎么就……   赵晋垂着眼, 脸容紧绷, 启唇道:“你好生歇着, 再不许乱走。”   柔儿回握住他的手, “爷, 为何?”   赵晋在生闷气, 他挑眼睨着她, 不悦地道:“你操劳太过,为着什么晕厥,你不知道么?你身子本就差,再不仔细些,难道还想再遭一回生安安时那样的苦?”   那时,五六个月就开始卧床,镇日饮那些苦药,他亲眼见证过她艰难怀孕生产的过程,不能不为此心惊。   他声音透着冷,让她心里觉着有点委屈,明明是好事,他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赵晋替她掖好被角,抚了抚她额发,“歇着吧,明儿起,每天两碗安胎药,兼之食补,我已吩咐下去了,你那生意,我派两个有经验的管事替你打理着,你就别操心了。”   自打婚后,他事事依着她,她想顾着生意,他甚至愿意为她搬到清溪,突然他这么强势,直接插手她的铺子,她略有点不舒服,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她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不是故意要拿捏她的,可是……   赵晋似乎瞧出她的顾虑,叹了一声,道:“你放心,账目我一眼都不瞧,权当借个人给你,工钱从你们身上出,不白帮衬你,这样行了吗?”   见她欲言又止,他沉下嘴角轻斥:“我知道你什么心思,就算跟我睡着同一张床,做的也不是同一个梦,你还在防备我,不敢放心。”   他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柔儿探出一只手来,想跟他解释,“爷……”一撩帐子,发觉侍婢们还在,她声音哽在喉咙,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晋生闷气。怪她,也怪自己。   如今他的身体无恙,没有卢氏的香药控制,他是可以让女人受孕的了。但他觉着不堪,许多事没跟她讲,以致她也没有仔细在意,忽视了有孕的可能。这些日子她有多忙他是知道的,而他也分不出更多精力去体贴她,适才郎中的话令他后怕不已,万一有个好歹,她跟他要怎么面对?   赵晋坐在书案后面,越想越害怕。他如今在意的东西太多了,每一样都那么宝贵,经不得半点闪失。   眼前除了后怕,更紧要的是她的身体。安安还不满两岁,她再次有孕,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很难保证不出问题。郎中不敢打包票,言语多有顾忌,他听懂了。他想到她是为什么事落下的病,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柔儿胡思乱想着,又有孕了,怎么照顾安安,怎么顾着铺子,怎么持家见人,怎么安胎保养,她想的事很多,担心的很多,但许是太疲累了,她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梦中,仿佛有人凑近帐幕,立在床前定定地望着她。她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也没有惊醒。   她知道这个人是不会伤害她的。她蜷缩在锦被中,寻个舒服的角度重新陷入沉睡。   柔儿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陈家。她在浙州歇了好几日,小年前夕才乘软轿回到清溪。当日晌午陈兴和林氏带着陈婆子就过来了。   陈婆子和林氏好生叮嘱了她一番,陈兴在外院由赵晋陪着饮茶,陈兴每回来都觉着拘束,大户人家规矩太多,若在往常,他直接就进去瞧妹妹去了,哪还需要等在外院,由赵晋陪着进去?   赵晋估摸里头女眷们私房话说得差不多了,才客气地请陈兴随他一道入内。   穿过垂花门,越过花园回廊,侍婢们一番通传,以给女眷们时间做好准备。赵晋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帘后,林氏忙站起身,陈兴大步跨进来,直朝炕前走,“妹妹,你怎么样了?”   赵晋负手在后,向林氏点点头,立在炕前五步之遥,喊了声“岳母”。   陈婆子原正在抹泪,此时眼角还是红的,林氏明显也陪着哭过,陈兴苦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阿柔有喜,不是好事儿吗?怎么还哭起来了?”   陈婆子道:“你自然不懂。”说着,又有点哽咽,用帕子捂着嘴,摆手道,“瞧我,一说起来就受不住。有喜自然是好事儿,我也是太高兴了。”   林氏笑道:“可不是吗?娘一早得了信儿,什么也顾不上就想来瞧阿柔。这胎一索得男,赵爷和阿柔可就儿女双全圆圆满满了。阿柔你好生休养,铺子就不要去了,赚多少钱也不及这孩子来得珍贵,眼前这一桩才是最紧要的。赵爷,你说是不是?”   赵晋温笑道:“嫂子说得是。”   陈婆子道:“好了,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阿柔是个细心孩子,会知道轻重。再就劳烦赵爷多包涵,阿柔要是有什么不对,您瞧在她怀着孩子份上,别跟她计较,回头跟我们告诉一声,我替您说她。”   “您放心,我自不会委屈阿柔。”   陈婆子点点头,到底放心不下。赵晋是个什么人,她并不太了解,单听风闻可不大好,听说脾气也坏的很。她担心他没轻重,上回阿柔早产受伤,虽紧瞒着她不说,可她直觉这里头,赵晋逃不了干系。   陈兴笑道:“娘,人家赵官人自然也紧张阿柔,紧张孩子,您别这么担心了,再说如今都在清溪,您惦记妹妹就常来看看她,也方便得很。”   林氏笑道:“娘是太紧张阿柔的肚子了。时间不早,要不咱们先回吧,阿柔也倦了,午间睡一会儿,咱们改日再来瞧。”   柔儿忙站起身,“别忙走啊,已叫人备饭菜了。”   赵晋也让了让,“略备薄酒,我陪舅兄饮两杯。”   陈兴笑道:“那我们就叨扰了。”   一场简单的中饭,宾主尽欢。陈兴一时高兴,多饮了两杯,醉态颇憨。赵晋命婢子扶他去跨院厢房休息,林氏记挂着家里的生意,和陈婆子没等他先回去了。   陈兴睡了两个来时辰,醒后见一美婢着浅绿衣裙,跪地捧着热水请他洗漱。   陈兴吓了一跳,登时酒全醒了。   小婢子嫣然一笑,又奉茶来,寻了件干净的新衣,要替陈兴换上。   陈兴哪见过这阵仗,趿着鞋飞也似的逃了。   夜里陈兴和林氏躺在帐中说话,“媳妇儿,你说那些有钱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哪都不一样呢?”   林氏撑身坐起来,端详他道:“怎么了?今儿你留在赵家午睡,瞧见什么了?”   陈兴两手垫在脑后,叹道:“赵晋派了个丫头,大冷天儿,就穿一件薄衫,又是跪下来要给我穿鞋,又是要伺候我洗澡,媳妇儿你别急,我啥都没干。我就是觉着,如果赵晋原来天天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我怕他不珍惜阿柔。这么多个俏姑娘在他身边,阿柔这一怀孕,他心还不给人家勾走了?我听说他前头的女人,才二十几就没了,焉知不是给他冷落在家,心志不舒才坐下病的?你瞧阿柔刚回来那会儿,气色差极了,原先多健朗啊,现在虚弱成这模样,媳妇儿,我真担心,怕阿柔受不了赵家的生活,当不起这个赵太太。”   林氏抚着他手臂,劝慰道:“未必像你说得那么糟。若赵爷不是真心喜欢阿柔,会娶她吗?他也不是娶不上貌美如花的大姑娘,他们之间有情分,还有孩子呢。人家都说傻人有傻福,阿柔没那么多心眼,兴许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报酬。再说,她也大了,你再怎么替她操心,也不能代替她过日子啊。赵爷是什么都见识过的人,兴许就是见识多了,才觉着阿柔的好难得。”   陈兴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我没用,我要是能给她撑腰……”   “你做得很好了,天灾人祸,咱们阻止不了,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该知足。就是有一样……”她声音低下来,喏喏地道,“阿柔都怀上第二个了,我肚子……怎么就没动静呢?”   陈兴展臂把她搂住,“傻子,这又急什么?我不是那种非得要一堆孩子才知足的人,有你有儿子我就很满足了,别瞎想,……别哭啊,别哭,你一哭,我心里也难受,别哭了,啊?”   城东赵宅,上院廊前,灯火都熄了。   今晚是金凤上值,歇在外间儿,不敢睡得太实,怕屋里有吩咐听不见。   低低的说话声一直没断,听不太仔细。   “明儿严夫人和几个大人的内眷过来瞧我,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应对官家太太们。”   赵晋侧身面对着她,手抚在她脸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   “你别紧张,趁着年节,免不得来往走动,不过你是特殊情况,我已发下话了,说你不舒坦,得卧床静养。明儿你就在帐子里坐着,不用起身,随意寒暄几句,她们来随个礼说说场面话也就去了,不会那么不识相,非拖着你让你受累。”   柔儿心道那怎么行,他们是民,对方是官,民敬官,这是常理。她怎可能托大不起来?她知道赵晋在外颇有点跋扈张扬,她存心想为他做些什么,至少别拖他后腿,若是能对他有个助益,就更好了。若是她能跟这些官太太打好关系,他在外头行走,也更便利些不是么?何苦跟人家剑拔弩张的?   次日在上院稍间见客。   柔儿命人重新布置了房间,陈设以雅致为主,太张扬的摆件都收了起来。   严太太是个颇高傲的人,那几个夫人明显是捧着她的。柔儿慢声细语与之对答,一盏茶毕,严太太指着个腼腆的姑娘给柔儿介绍,“这是我娘家外甥儿,年方十五,一手琴还过得去,赵太太瞧着如何?”   柔儿顿了下,面上浮起一丝笑,“貌美如花,温柔知礼,自是极好的。”   严太太笑道:“冰儿,还不过来?赵太太夸你呢。”   冰儿姑娘红着脸上前,屈膝给柔儿行了一礼,“赵太太,您过奖了。”   柔儿瞧这对姨甥如此小题大做,任谁都能听出这是一句礼貌的寒暄吧?她也未见得如何赞扬了这位。果然不等她说什么,严太太就开了口,“赵太太有了身子,身娇肉贵,外头天冷路滑,定然加倍小心,想来平素拘得厉害。我家严大人,与赵官人关系亲厚,不是外人,我的外甥女儿,自然也是赵太太晚辈,太太平素在家闷得慌,尽可派人喊这丫头进来,给您弹个琴吟个诗,再不济,陪您说说话解闷儿也好。”   柔儿这下全明白了。   敢情她有了身子,就是给了人家趁虚而入的机会?   她按下心中不快,笑着客气了两句,“我自是极喜欢冰儿姑娘,只是怎好这样麻烦人呢?严太太不必太客气,对了,听说龚夫人娘家,原是在京城做丝线买卖的?”   她把话题岔开,与另一个夫人热烈地聊起来。严太太垂下眼睛,把茶盏捏的极紧。等柔儿端茶示意送客,众人客气了几句就退了出来。   冰儿与严太太同车,小心翼翼挨着椅子边坐着,“姨母,我瞧赵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   “啪”地一声。严太太抬手扇出一巴掌,打在她娇嫩的脸上。冰儿红着眼睛,却不敢哭出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即从椅上滑下来跪到地上。   “没用的东西!浑身上下透着小家子气。今儿带你来是干什么的?木愣愣只知道低头,你勾搭姨父的妖调劲儿哪去了?”   冰儿捂着脸道:“姨母,我没有。”   “住嘴!”严太太斥道,“明儿你就给我去赵家等门儿,哄不回转陈氏,你也不必回来了!若是坏了大人的事,我扒了你的皮!”   冰儿抿抿唇,为难不已,“可是……可是赵太太跟赵爷才新婚,只怕不肯容人的,我就算不要脸上赶着去求,赵太太也未必答应。”最坏的结局是她没能做成赵晋的妾,还坏了自个儿的名声。到时她可只有死路一条了。   严太太冷笑:“她不答应,你不会去找赵晋?你对付男人不是很有一套吗?哄得他愿意留你,陈氏那小蹄子敢反了她丈夫不成?”   严太太捏住她下巴,把她小脸抬起来端详,“瞧瞧你这细皮嫩肉的,不趁着年轻卖个好价儿,再过几年,你还值什么钱?”   ——   柔儿乏了,靠在炕上瞧安安在地上摆弄九连环,不时小东西还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拿给她看。柔儿含笑捏了块桃酥,掐下一点儿喂给安安吃。   赵晋便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外头雪下得很大,他两肩都落了层银霜,进了屋,化成水汽,金凤上前替他解去氅衣,他里头穿着一袭宝蓝缂丝立领袍,一见安安,他便笑开来,唤着女儿的名字,然后把朝他飞扑过来的小胖团子抱起来,朝半空抛了两抛。   柔儿撑着矮几想起身行礼,赵晋摆手制止她,“躺着吧,今儿怎么样,累着了不曾?”   柔儿语调带了抹娇甜,曼声道:“跟那些官太太们相处,可比打理生意难多了,生怕自个儿说错话给人取笑,好在她们没有久留,坐坐便去了。”   她想到适才严太太话里有话,试探问道:“爷,我这些日子……肯定是不方便的,您可有什么想法?”她问的心虚,听那些太太们说,家里主母有孕,都是要安排人伺候男主子的,像是这些家庭的惯例一般。她也知道他在这上头兴致好……   赵晋转过头,嗤笑道:“怎么,要给我安排人儿?上回那四个没留下,你好像很遗憾?”   柔儿窘道:“这不是问您的意思?您要是有安排,也免得我……我又没处置过这种事,不知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呀。”   赵晋啧了声:“喲,你真这么诚心?那我得好好想想。”他捏着下巴,眼睛一挑,瞥见旁边侍弄茶水的小丫头梅蕊,“这个模样就不赖,你要不然,把她赏我?”   柔儿本就不是诚心,听他真指了人,立时脸色有些僵。   赵晋贴近她,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傻妞儿,当真了?分明是个醋坛子,装什么大方?”   柔儿扁扁嘴,赌气道:“我哪里醋了?您要真喜欢,随便您啊,哪用得着跟我要?”   俩人卖关子,梅蕊哪里知道自家主子正拿自己打趣。   正说着话,听见窗下传来福喜的声音,“好姐姐,爷在屋里吧?薛家姑爷来送礼了,人在外院,您帮忙递个话儿,问爷要不要见见?”   赵晋捏了捏柔儿的脸站起身理好袍子,扬声道:“请他稍待,我随即便来。”   他一路走,一路解了领扣,“待会儿你先吃饭,别等我了,若我回来得迟,你和安安先睡。”话是对柔儿说的,他走到内室换了衣裳,然后去了外院。   金凤上来收茶盏,忍不住劝,“太太不必疑心,爷待您是诚意的。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爷不仅顾着您脸面,更在意您心情。往后这话,还是不提得好。”   柔儿知她是为自己好,低低“嗯”了声,她只是不自信,也生了患得患失之心。今儿那严太太的做派,着实令她心惊。   只是她才在赵晋这吃了定心丸,转日那冰儿姑娘就上门来了。 第103章   外头进来通报的时候, 柔儿正坐在明间大炕上,给安安试穿新做的衣裳。   眼看要过年,图个喜庆红火, 做了大红色兔毛滚边小袄,夹棉绣福字裙子,小小孩童身量娇巧,裙子不过两掌宽, 填充了厚厚的棉絮, 穿起来越发浑圆。   屋里气氛和美, 金凤梅蕊围在边上又说有话, 夏姑娘上门的消息一传进来,登时便冷了场。那日严太太意有所指, 大伙儿都听得明白。赵家夫妇日子过得好好的, 非有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来添乱。   不等柔儿说话, 金凤就撩帘走了出去, “太太需要静养, 不便见客, 直接打发了就是。一个大家儿小姐,不知道上门做客需提前送拜帖的吗?人家都没应, 她就杵上门, 懂不懂规矩?往后这夏冰儿姑娘再来, 不必传报,直接用同样由头撵出去。”   金凤是柔儿身边第一等得力的丫鬟,那传信的侍婢哪敢辩解,垂头行了半礼, 堆笑道:“是奴婢思虑不周, 这就去门上传话。”   屋里传来柔儿迟疑的说话声, “等一下。”   金凤叹了一声,撩帘走进来,“太太,不必给这种人脸面,那严太太久在清溪,见过什么世面?以为任谁都是她能拿捏的么?您硬气点儿,也叫她知道知道厉害。”   柔儿温笑道:“我倒不怕自个儿得罪她,怕的是给爷多添了仇家。上回已经退了四个姑娘,说不准已把严大人得罪了。严太太的外甥女儿,怎么也算得官家出身,若是太不给脸面,只怕这头关系彻底交恶,会不会对爷有什么不好……”   “您别操心这个了,外头的事,爷自己有计较的。爷要是怕得罪他,当初那四个美人怎么都会收下,哪怕留下来做个使唤丫头,对外也好交代不是?可爷把人退了,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严太太估计是听了严大人的抱怨,这是故意找您跟爷的不痛快,想出口恶气呢。您要是心软服帖了,只怕将来她更要想法子拿捏您。再说,那姑娘若是真进了门儿,她是向着爷,还是向着严家?平白在家里替人安个眼线,多憋得慌啊。”金凤嘴利,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柔儿听了,沉默半晌,“那行,金凤,这事就交由你办吧。”   金凤笑道:“太太这就对了,见她干什么?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谁家不是一大摊子事儿,除了送礼走动,平白上门来说闲话的,不是故意给人添麻烦?她无礼在先,您也甭给她脸。您跟大小姐说话儿,奴婢去打发那夏姑娘,您就别跟着费心了。”   说完,行了一礼就退出去,金凤招呼住适才传话的婢子,冷笑道:“走,我跟你去见识见识这官家小姐。”   前院偏厅,夏冰儿心不在焉地捧着茶盏。她身负使命,心情沉重,虽然万般不愿,可到底挣不过命运。留在严家固然是死路一条,姨父严大人心术不正,对她不轨,姨母记恨,一心要作践她。她孤身一个,如浮萍无依,如果不想被姨母随意嫁个贩夫走卒,就只能舍下姑娘家的自尊,来做这赵府的姨娘。   她觉着赵太太性情温婉,像是个好相处的人,若是能进赵家,赵太太该不会为难她吧?可人前温婉,人后是什么模样,她又何从知晓呢?她很忐忑,很不安。   夏冰儿沉沉想着心事,连门厅走入了人都不知。   金凤打量着座上的姑娘,高挑,瘦削,文弱,穿着宽大的水粉色袄裙,袖子里空荡荡的。这是个日子过得不大好的姑娘。从她苍白的面色和过分消瘦的身材就能看出来。   金凤原准备一肚子挤兑人的话,此刻却有些心软,觉着说不出来。   “夏姑娘。”   金凤行礼,规规矩矩按足了身份礼仪规程。   夏冰儿吓了一跳,怯怯地站起身,“金凤姑娘?”她记性很好,只见过一次面,她把赵太太身边几个下人的名字都牢牢记住了。   “我们太太有些不便,今儿刚送走了几个来送年礼的族亲,有些乏了,您也知道她的情况,有了身子的人,难免容易觉着倦。好容易睡着了,奴婢们实在不忍心把她喊起来,姑娘今儿来得不巧,不若等过完年打了春,等我们太太空了,下帖子邀您跟严太太她们一块儿进来吃茶说话儿?”   一句话把会面的时间支开到春天,还得等赵太太下帖子邀请才能来?夏冰儿脸上一红,如何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她挤出一丝笑,低声道:“来得不巧,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是想着,太太不便出门儿,怕她闷得慌,我还带了琴来……嗳,金凤姑娘,烦请您将我的问候转达给太太,我、我就告辞了,下回我再来瞧太太,对不住,打搅你们了。”   金凤稳重如山,笑容不变,“那我送送姑娘。”   也不等她喝完茶,也免了那些寒暄,夏冰儿命带同来的贴身丫鬟抱了琴,快步离开了偏厅。   她坐上轿子,帘子一落眼泪就跟着滚了下来。   她也是个要脸面的姑娘,可是命运弄人,非要逼着她做这样的下作事……   回去后,自然又要挨上几巴掌。这种日子她真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没几日,夏姑娘送了拜帖上门,希望年初五能来见见赵太太。金凤代笔,以柔儿的口吻,婉转地谢过夏姑娘好意,并说明,等自己空了,会主动邀约,顺带还送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表达歉意。柔儿这边已经仁至义尽,夏姑娘再没任何理由胡搅蛮缠。她没办法,只好转头扑到赵晋那头下功夫。   腊月二十九,赵晋处理完浙州的一应事,乘车回清溪的时候,天色已晚。   夏冰儿坐在巷口,已经等候了几个时辰,马车驶来的时候,她几乎站不起来,整个人冻僵了,腿脚早已麻木。   看见车,她看见了自己人生最后的希望。她挣扎着,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   赵晋被福喜搀下车,福喜低声知会:“爷,是严大人家的表小姐。”   “赵……”想上前,喊声“赵官人”,给他行个礼。夏冰儿没想到自己,却在见着他面容的一瞬,呆住了。   赵晋淡淡瞥她一眼,面上浮起习惯的笑,眼底却是透着不耐。他知道严太太打算给他送人,还以为是多稀罕的绝世美女,想不到是个瘦得没一点儿女人味的青涩丫头。他点了点头,算是受了她的礼,“有事儿?”   夏冰儿哽了一下,她原以为,男人会问问,为什么她会在这。   她从恍惚之中迅速抽回理智,她终于等到了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挤出一丝笑,控制着发颤的牙齿和嘴唇,尽量让自己声音听来是悦耳的,“赵官人,小女……小女是……严大人的……”   “嗯,找我什么事?”他脚步不停,朝巷中走去。   她踉跄地跟着他,艰难地道:“小女是来陪太太说话解闷的,知道太太有孕,不便出门,所以……小女是一片孝心,把太太当成姨母一般敬……”   赵晋没了耐心,他陡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夏冰儿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她收步不及,差点栽到他身上。   她面红耳赤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赵晋道:“拙荆年岁轻,好说话,做事惯于留些余地。你想说什么,爷没兴趣,只有两句话送你,听好了。一,你这姿色,爷瞧不上。二,告诉严太太,再有下回,赵某必不客气。”   他不再理会她,转身就朝自家门前走去。福喜等人跟上来,无人在意夏冰儿脸色变得多么僵硬难看。   她的窘,她的伤,没人在意……夏冰儿攥了攥袖子,用尽浑身力气,朝赵晋嚷道:“赵爷,您记不记得,三年前洛城驿馆,您曾给过一个拦车的小乞丐,一锭银子的赏钱?”   赵晋脚步顿了下。也只是顿了下罢了。他没回头,亦没说话,步子迈开,跨入门里。   那扇门,徐徐闭合。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眼前。   夏冰儿缓缓跪下来,流着泪道:“对不起……”   那年她寡母过世,她独自一人,扮成男孩子上路,来投奔姨母。她受过许多欺负,吃过好多苦。要不是那天她死死攀住了一个华服男人所乘的马车,接住了他从车内丢出来的一锭银子,她定然活不下去。   那个人的脸,一直刻在她心里。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重遇。   她实在不想,做个令他厌恶的人。   就算姨母把她打死,这件事,也不能再继续了。   丫鬟把她搀起来,对她冷嘲热讽,怪她没有扑上去拖住赵晋。   赵宅内院,金凤肃容走进来,“太太,那夏姑娘走了。”   夏姑娘在门前站了一天,不也上门,也不叫人通传,打得什么主意,大家心里都明白。金凤本想让人把她赶走,但被柔儿制止住了。   既然她非要当面和赵晋说话,那就让赵晋听听。总得正主发话了,她才能死心。   柔儿也明白,若是赵晋见着夏姑娘就心软了,那她再怎么防备也没用。   与其她镇日悬心在意着,不若彻底做个了结。她实在也倦了。   柔儿把拨浪鼓递给安安,站起身来,“汤水温好了吗?待会儿爷进院儿,先给他乘一碗,这个时辰才回来,想必也累坏了。”   赵晋进来时,正听见这句。他心头一暖,跨步进来。笑道:“我这么有口福?真不赖。”   柔儿朝金凤打个手势,示意她不必伺候。自个儿亲自走上前,替赵晋解了外氅。   “下雪了吗?”她抬手拂去他鬓边的水珠,问道。   “回来时没下,在外院洗了个澡,来瞧你的路上,就下起来了。”他顺势揽住她,勾住她腰,在她唇上浅浅啄了一下。   梅蕊等人还在屋中,柔儿有点不好意思,横眉捶了下他肩膀,娇嗔地白他一眼。   赵晋拥着她来到炕前,见着安安就笑起来,“小东西,想爹爹了不曾?”   “想——”非常响亮的回答,娇里娇气的奶音,听得人心都融化了。   赵晋把她抱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胖了?”   柔儿忍不住笑,“吃的也不多,肉长得还挺快。”   一旁的乳娘笑道:“临睡还要喝一大碗羊乳羹呢,这个年岁的孩子,胖乎乎的才好看。咱们大小姐,是奴婢见过的孩子里头最俊的。”   赵晋颇得意,伸指捏着孩子腮边的肉,“那是,也不看是谁闺女。”见柔儿笑得温馨,他立马又加了一句,“太太漂亮,自然闺女也俊。”   柔儿咳了一声,大惊小怪地给他打眼色,她还是很不习惯,跟他打情骂俏的时候周围还围着这么多人。   赵晋可不理会这个,他心里高兴,抱着安安,又朝柔儿招手,叫她坐过来挨着自己。   柔儿也有些意动,这两日他在浙州,她很是惦念。   她回过身,红着脸道:“你们都下去吧,待会儿用饭,有金凤伺候就行,不用再进来了。”   乳娘会心一笑,打手势把小丫头们都遣走,笑着道:“那,奴婢们告退。”   帘子落下来,底下的穗子来回摇摆。柔儿抑住心跳,一步步朝他走去。   到了近前,他牵住她手把她抱在膝上,一手搂着安安,一手拥着她,亲亲安安的小脸蛋,又在她唇上点了下,“这是咱们一家三口,头回正式聚在一块儿过年。”   他颇为感慨,想想自己这一路走来,这么轻松迎年的时候当真不多。   “往年家里头热闹,人来人往,总没个静下来的时候,喝酒打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折腾别人,也折腾自个儿。如今好了,我也能睡上个日上三竿,能带着你们放爆竹,瞧焰火,能什么都不干,整天整天赖在你被窝儿……”   柔儿气得堵住他的嘴,“安安跟前,您少说两句吧。”   她站起身,把安安从他手里夺过来,听他说前半段还挺伤感的,他情绪转换倒是快,一转脸,又没个正形。   恰金凤端了汤羹进来,赵晋就笑着松了手。四样小菜摆上炕桌,翡翠玉带,芙蓉鸡丁,烧鹿筋,糖醋桂鱼,汤是羊肉淮山。   赵晋中午有宴,喝了不少酒,胃口一般,喝了一碗汤,把菜都赏下去了。   他去净房重新洗漱,换了寝衣走进内室。   柔儿抱着安安,嘴里哼着歌谣,不一会儿,活泼顽皮的孩子就进入梦乡。   她睡着的样子,对赵晋来说便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幅画。长长的睫毛,软乎乎的小脸,呼吸浅浅缓缓的,又乖巧又漂亮。他和柔儿常常会盯着熟睡的小家伙瞧上半天。到底是自己的骨肉,怎么瞧怎么觉着好。   他几步上前,贴在柔儿背后,伸手握住孩子的小手。——这小手又白又胖,指头根上四个小涡,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   柔儿怕他把安安吵醒,回头朝他打个眼色。   赵晋讪讪收回手,坐到一边儿翻出本没瞧完的志怪杂谈。   柔儿见安安睡实了,才把她递给金凤抱去暖阁。   回过身,见那本志怪扔在桌上,赵晋不见人影,床帐却放下来了。   她抿抿唇,有点口干舌燥。   迟疑地走近,果见脚踏上摆着赵晋的鞋。   她伸手去掀帐帘,手就被人按住。   赵晋擒着她手腕,他直身靠近过来,挤开帐帘扣住她脖子吻上她唇。   她被温柔的亲吻软化,被他带着倒在枕上。   他动作很轻缓,徐徐向下,将掌心贴在她平坦的肚子上。   “你还好么?它有没有折腾你?”   柔儿眼底都是雾蒙蒙的水汽,掀开睫毛望着帐顶,声音也是软的,“小宝很乖……我只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我没有吐,没有恶心,一次都没有……”   赵晋凑上来拨开沾在她脸上的碎发,“放宽心,没事的。小宝孝顺,不忍心让你受罪。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别怕麻烦,没什么比你的身体和孩子的健康重要。”   柔儿侧过头望着他,“爷……”她有话想说,欲言又止。   她告诉过自己无数次,不要问,一个字都不要问。她不敢告诉他,她没信心,怕被年轻貌美知书达理的姑娘比下去,怕他给她的感情维系不长远。   赵晋看着她的眼睛,他能猜到她想说些什么。他目光冷了点,启唇道:“你叫她见我,是想试探什么?阿柔,这些话我对你只说这一次,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辛苦。你有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告诉我,我是你丈夫,也是你最亲近的人,若是连你我之间,也要用这些心思手段,那这日子过的就没劲了。”   他话说得很重,叫她纠结难言。   半晌,她才道:“我这辈子,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透了。可您呢?您在我这里,是蒙着纱的灯笼,我只看见光亮,看见您想让我看见的,您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来可笑,我虽嫁给您做了您的妻子,可我根本不曾了解您。我不知道您过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想要的又是什么。我每天都在猜,想更了解您,想更靠近您一点,而不是单凭着您对我的好,就又聋又哑地糊涂过下去。您说要我什么都不必想,要我什么都不必做,可是,每天醒醒睡睡,吃吃喝喝,我和废人有什么两样?爷,我错了吗?”   “我猜不透您的心,也不知道怎么当这个太太,爷,我害怕,我好害怕。怕做不好您的妻子,怕给人家说我配不上您。”   她闭上眼,不让眼底的伤被看见。   赵晋叹了一声,他伸手揽住她,轻拍着她的脊背。“傻子,过日子过日子,不就是怎么舒服,怎么过吗?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干嘛听外人说什么呀?再说,你做得很好,迎来送往都很周到,你细心,我没考虑到的,你替我考虑了,前些日子族婶还夸你,说你有人情味,不像……”   他顿了下,话头就此打住,两人之间,尴尬地沉默起来。   柔儿盯着他的眼睛,见他垂眸苦笑了下。不像什么?不像前头的太太卢氏,是么?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您可以提先夫人,我不会醋的,没关系。”   赵晋将她裹在怀里,低低地道:“你本就不必醋。柔柔,我年轻时那些事就是一笔烂账,我不提,不是我放不下,也不是怕你嫉妒,是我觉着不堪,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柔儿也叹了声。他的过去,在她这里是本神秘的禁书,她满是好奇,想偷偷翻一翻,可是他不言语,她也不好去问,守着今天的日子,不必去问从前,她是这么想的。但她还是会好奇,想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她爱着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想知道。   “您爱她吗?”   赵晋沉默。   爱吗。那年他才十七,初回相遇,她的影子像一粒石头,投入他心湖,泛起了涟漪。那种感情很复杂,一言一语慨括不掉,并不是爱与不爱那么容易。   柔儿没得到答案,赵晋像一座封闭严实的城,她敲不开这扇门,走不进去。   她笑了下,“明儿除夕,还有好些事儿,咱们睡吧。”   她的手被赵晋握住,他问她,“你想知道吗?”   “如果你想,那我全告诉你。”   柔儿有点慌,前一瞬才觉着他把自己封闭得很紧,这一刻,他要为她敞开城门。   她应该用什么心情,什么样的步伐走进去。   “我认识卢氏那年,是十七岁。……进士出身,在六部观政,那会儿我初入朝堂,没有根基,……卢剑锋于我有恩,多次开导我,规劝我,替我谋划将来的路……我视他为恩师,他当我是义子,恩义兼之,他出事,我不能置身事外,但他劝我不要求情,不要插手进来……就在那时,睿王找到我,问我愿不愿,帮他谋成一件大事……”   “恩师将儿女托付与我,我将卢青阳藏起来,避过斩首,又用四十万贯钱,打通关系,在流放途中把卢氏换下,……我散尽家财,换了恩师的后代。镇远侯以为我为美色所迷,以此为要挟,令我听命。我既在他心中烙下了爱美色的印记,就只得将这条路走下去。”   “我在朝堂上并无根基,因卢青阳一事又坏了名声,人人谓我为求上位残害恩师,于镇远侯助益有限,于是他令我致仕,回到浙州承继家中祖业,……在他相助下,吞并许多乡绅的产业,又因这层关系,获得诸多便利,……我做了他赚钱的工具,也彻底与官场告别。这一别,就是七年。”   “可笑的是,费尽心思,受尽白眼,努力想要保护住的人,说我铜臭低贱,说我卑劣无耻,……你觉着世上所有女子都会爱慕我,想与我一起吗?我在浙州,想娶一名大家闺秀不难,甚至在京城,那些小官儿也愿意用女儿侄女儿来笼络我,可在真正的世家小姐眼里,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不堪一顾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出奇的平静。   过了这些年,受过伤的地方早已结痂,虽留下了丑陋的痕迹,可伤口早就不痛了。   他初次与人谈及自己年少的爱慕,和被人误解和辜负和无奈。他以为自己会伤感,至少会心情会有那么一点起伏,可是没有,他站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回顾自己的从前,原来只是像在观赏一段陌生人演出的折子戏。   他甚至能笑着,把那些不堪,一个字一个字展露在柔儿面前。   她默然听着。每个字都是那么云淡风轻,那么平淡自然。可是在这背后,他该受过多少伤,尝过多少苦啊?   她以为他和卢氏至少有些情分在,那是他在酒醉后的梦里,会念着名字感伤的人啊。   “爷,”她伸出手,掩住他薄薄的唇。“不用说了,我不再问,对不起,让您被迫回忆这些不好的事。我不再问了,咱们不提了,不提了。”   他扣住她的手,淡然地道:“既开了头,不若就说完吧。”   “我怕过了今晚,我就不想再提了。”   “……再后来,我纨绔的名声扬了出去,镇远侯彻底放了心。回浙州的第三年夏天,镇远侯第一次,命我出面替他联系北安义军。这是一支假义军,假作是因天灾无法活下去的渔民为多争夺些口粮揭竿而起,实则是镇远侯的私人军队。武备粮草,这些年一直是他暗地里供应。我头一次,替他出面办这么隐秘的事,我很紧张,也很高兴,蛰伏三年,花费无数银资,替他不知办了多少坏事担了多少恶名,终于能走近他身边,掌握他图谋不轨的真正的证据……,再后来,我接触的越来越多,我赚得也越来越多,他有个老相好,原是有名的花魁,被他派来浙州,接管明月楼,专为他敛财。我在明月楼一掷千金,都知我挥金如土,其实大部分银两,都暗地里孝敬给了镇远侯。他很小心,要收集足够的罪证将他拉下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时我还年轻,也不大沉得住气,每当这时,我就会去见卢氏,她会让我记起,恩师如何惨死,记住我曾付出过什么代价。”   “……装的久了,假的也变成了真。我渐渐发觉,我真正变成了那个没有心、什么都不在乎、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也许我骨子里,本就不够正派,荒唐、好色、贪财、心狠手辣,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是。”柔儿斩钉截铁,“您不是的。”   她抱住他,在他唇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真诚热烈的吻。   “您是无可奈何,您是为形势所迫。您一个人扛着那么沉重的包袱,您太累了,太孤单了,我如果是您,也许早就崩溃了。您不要这样说自己,挨过这些苦,走过这条路,您的心智韧性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比拟。”她落下泪来,心痛他的孤苦,心痛他那些艰难的岁月里的寂寥和疲累。   “我爱您……爷,我真的,很爱您,敬重您。”   她牵住他的手,扣在自己心口。   “以后,我都会好好陪在您身边,和您好好过日子。还有安安,还有小宝……”   赵晋嘴唇轻抿,眼底也透出几分软弱。他撑得太久了,那些担子太重、太重了。好在他有这片港湾,可以短暂的停泊片刻。虽然睁开眼,他必须又变回那个强大而虚伪的人。   他想留住这片暖,很想……   他倾身过去,扣住她的肩膀,“所以我说,你不必担心,你还有你给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第104章   年节来了。   清早天未亮, 窗外就闻谁家的爆竹声响。   铺子都关了门,街道是孩子们的天堂, 他们追逐嬉戏,都穿着新衣,满脸是喜气。   安安被爆竹声惊醒了,乳娘替她穿上新做的小红袄,打扮一新等着主屋开门,要进去磕头拜年。   柔儿险些起晚了,昨晚俩人说了半宿的话, 后半夜才睡下。她忙不迭起床穿衣梳洗,听见声响,金凤带着人推门而入,端着热水茶点。今儿茶盏都换了一套颜色鲜的,金凤穿着碧绿袄裙, 难得上了一回妆,柔儿在镜中打量她, 忍不住赞道:“你穿鲜亮的,挺好看,以后就这么穿吧,年纪不大, 何苦打扮得老气横秋的?”   她和金凤近, 说深说浅都不怕。金凤抿嘴笑了下, 却没点头, 替她挽了个百合髻,取了根红宝石发钗在她鬓边比试。“要不就戴这个吧太太?”   红宝石稳重, 颜色也正。柔儿点头, 见镜中梳妆后的自己, 也有几分主母的模样。她两手托住脸颊,对镜多瞧了一会儿,赵晋说喜欢的便是她现在的样子,那她就心安理得的接受现状,别为难自己吧。   赵晋洗漱好了,穿一身牙色缂丝双鱼满云纹袍服,缓步从内走出来。   柔儿起身迎着他道:“金凤说,大伙儿想进来磕头拜年,都在院外候着,等您传呢。”   赵晋含笑道:“待会儿吧,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   昨晚已说了好些话,今儿说的又是什么。柔儿凑近些,挽住他手臂,“爷,什么事儿啊?”   赵晋笑而不语,拉着她的手,走去东边暖阁。佛龛上供着个牌位,上书“先考赵公胤”等字样,柔儿认得这个名字,当初成婚,她在赵氏祠堂行过礼,这是赵晋父亲的牌位。   赵晋抚着她小心走到佛龛前,撩袍跪下来,“今日除夕,原该开祠堂给祖宗进香,禀告一岁诸事,今因孕妻幼女不便,未能回乡拜祭,劳烦仙驾,屈尊至此,不孝子晋,一拜,再拜。”   他行礼毕,转目望向柔儿,“吾妻陈氏,今怀六甲,已有身孕。爹娘在天有灵,请托庇护,佑其顺利生产,母子平安。柔,你也磕个头吧。”   柔儿没想到,他要单独与她说的,是这个。   她虔诚地拜下去,真挚地道:“爹,娘,媳妇儿给您们磕头了。媳妇儿无福,没能身前尽孝,唯有往后,将这份心意一并偿在夫君和孩子们身上。您二位放心,媳妇儿一定好好服侍夫君,仔细教导孩子们长大。”   她拜了拜,不会说太文绉绉甜蜜蜜的话。   赵晋在旁勾唇笑起来,顺着她的话续道:“爹,娘,明年给你们瞧大胖小子。”   柔儿娇嗔地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他的话。她手轻轻抚在肚子上,她也希望能生个男孩子,安安有了兄弟,就不怕给外人欺负去了。   赵晋搀着她站起身,给爹娘牌位上了香。   赵晋揽着她腰朝外走,笑道:“适才你喊得挺好听的,怎么当着我,倒不这么唤?”   柔儿怔了怔,“夫君?”   他笑说:“嗯。”   “……”尚未说什么,就听外头热闹起来。门前候着的那些人,此起彼伏的喊“大小姐万福”,柔儿翘首望过去,原是安安从暖阁出来了,迈着小短腿,穿着厚实的小裙子,飞扑着朝这边跑,看见柔儿,便张开小嘴笑了,露出几颗米粒似的小白牙,圆嘟嘟的一团,滚到柔儿怀里。   乳娘在后惊呼:“慢点,慢点,仔细太太的肚子。”   柔儿笑说不妨事,安安还那么小,能有多大力气?她把小团子抱起来,朝赵晋努嘴道:“爷,您替我把床底下那只荷包拿过来,行吗?”   虽是使唤他,可又称了“爷”,他摇头苦笑,说“等着”,跨步入内,从帐子里摸出一只素色的荷包。   柔儿坐在椅上,把荷包拆开,取出两张符纸,一个塞在安安长命锁的夹层,一个递给赵晋,“爷,这是我在娘家的时候,去秋灵寺求的平安符,没什么好给您和安安的,唯有这个尚能表达我的心意……”   赵晋颔首,把符纸收了,贴身放好,握住她的手,想凑过来亲亲她的额头,就在这时,外头忽听咚的一声,福喜整个人跌过门槛,摔在了明堂地上。   赵晋沉着脸看过去,那些个小厮丫头们乖觉地缩着脑袋,不敢瞧,适才他们挤得起劲,一个个凑在门前抻着脖子往里偷看。   今儿过年,平时见着赵晋大气儿都不敢喘的人,念着他定然心情好不至罚得太厉害,一个个胆色也大了,规矩也没了。   柔儿笑着站起身,“大伙儿都进来吧,外头冷。”   赵晋寒着脸,没言语。福喜爬起来,笑嘻嘻地引着人上前,齐刷刷跪在地上,贺道:“小的们给官人太太道喜啦,祝官人太太如意吉祥。”   福喜道:“官人太太六年抱五,子孙满堂。”本想说三年抱两,可想到这会儿已经抱了两,他索性多加了一倍。   赵晋听他满口胡言,轻嗤了声,“金凤,看赏,福喜那份儿你收着,晚上大伙儿都散值,福喜书房上夜。”   福喜苦着脸道:“别啊,适才是福盈他们使坏,害我的,爷您瞧在今儿过年……您瞧在太太今儿高兴份上,别跟小人计较了,啊?”   赵晋侧过头瞥了眼柔儿,“你倒是会寻靠山。”   福喜嘿嘿笑道:“小人哪敢?”   金凤端着堆满金锞子的托盘走了过来,笑着给大伙儿分发喜钱。   众人再三道了谢,依次退出去,跟着侍婢们端菜上来,布满桌案,又再次退了出去。   柔儿给金凤放了大假,今儿屋里只留梅蕊杏枝两个年轻丫头伺候。这俩都是孤女,没家没靠。用过中饭,柔儿就遣他们去园子里找小姊妹玩。   安安中午要睡一会儿,吃过饭眼睛就困得睁不开。夫妻俩趴在床沿上,盯着熟睡的女儿,分析她眼睛像谁、鼻子像谁,嘴巴又像谁。   说着说着,就起了分歧,柔儿觉着安安太胖,赵晋觉着这样刚刚好,他侧过脸瞧着她跟自己争论时泛粉的脸色,越发觉得她娇艳可人。等再过几个月,她肚子大些,人也会变得更丰润,他一时有些心猿意马,忆起那时她五个多月时的样子…   赵晋一时意动,坐起跳下地,柔儿刚跟着坐起身,就被他打横抱起来。她惊呼一声,怕惊醒安安,连忙掩住嘴。   赵晋抱着她走出暖阁,越过稍间,穿过明堂,经过次间,进了内室。   她被抛在绵软的锦被堆中。   她想起身,没来得及。   他已经欺身靠近,将她困在他两臂之间狭窄的空隙里。   后来……   起来的时候,她脸色还是红的。   不敢瞧他,更不敢去瞧梅蕊杏枝,怕露了机关,被人猜了去。   一整日,就困在房里,好像什么正事都没干,理直气壮的慵懒。时间竟也过的飞快,还没觉着怎么,天色就黑下来。   晚间明堂对酌,有孕在身不敢多饮,抿了一口自家厨娘酿的醉骨香,余韵绵长。他总是想靠近,忍不住想亲吻,她眸子里都是软融融的水意,羞涩而顺从,被他搂在怀里,仰着头承受……   他还哑声指引她,“过来点,别躲,对……”   她不敢去听帘外的动静。梅蕊就在几步之遥的抱厦。   呼吸是乱的,心跳得厉害。   他这样纠缠,瞧上去却是那样平静。他没什么表情,分开的一瞬,屏息静默,她几乎以为他是不高兴,可一转眼他又缠上来,将她搂得更紧。   梅蕊和杏枝的说话声传进来,柔儿像受惊的兔子,连忙把他推开。   赵晋默了会儿,松开手让她溜走坐到对面,他垂眸举箸夹了一只玫瑰卷放在她碗里。   她偷眼打量他,见他平静的斟酒,平静的饮食。他发觉她的视线,挑眉看过来,这时她才从他眼里辨认出几丝波澜。   她突然明白过来。——他在忍耐。   她脸颊发烫,心里泛上丝丝缕缕的甜蜜。   守岁应是很无聊的吧?梅蕊想。   困得不得了,却不能睡。干巴巴坐在房间里,也不能出去游荡疯闹,未免也太没劲了。   可柔儿和赵晋牵着手,觉着这晚时间过得飞快。她和他说自己小时候爬树下河的事,说和哥哥捉青蛙、捕蜻蜓,说爹外出赚钱带回来的那些糖,说水南乡旧宅门前那几棵枣树,他没打断她,不时还问上两句。   这一瞬好像出身不再是不能说出口的东西,她的童年是快乐知足的,他知道她是被人好好爱着长大的孩子。他们一家人,相互为对方牺牲,相互成全,相互亏欠又相互弥补。他其实很羡慕,他幼时上头本是有个兄长的,不足周岁就夭折了,母亲生了他后,隔几年怀过一个女胎,没有保住。他孤零零一个长大,其实一直很羡慕那些有兄弟姊妹的人家。他家只他一个人,所有的期望都落在他头上,很累,真的很累。   柔儿说的眉飞色舞,她仿佛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么多的话。好像从昨晚他与她说了自己的过去,他们之间就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被打破了,她在向他靠近,不防备,不保留的,全情投入到他的世界。   微小的变化,他很敏锐的捕捉到了。   如果早知道她想要的只是这个,他为什么不早点在她面前装可怜搏同情?赵晋深恨自己失算。   年节倏地就过了。仿佛只是在柔儿生命里打个照面,飞速就来到了年初三。各家开始走动,串门子,请吃年饭,聚宴赌牌,个别大酒楼和楚馆开始迎客。   郭子胜派人请了赵晋几回,他都没应。柔儿不像想他见天在家腻着,催他出去散散心。   赵晋外出,柔儿也不寂寞,今儿请了陈兴一家来做客。本该柔儿回娘家探亲,因有孕在身,只得委屈爹娘兄嫂来赵宅相陪。   陈兴带来一个消息,孔林两家的亲事定了,婚期定在三月底。   这么急,柔儿忍不住笑,看来顺子哥迫不及待想把孔绣娘娶回去了。她亲近的人都能有个好归宿,她觉得很高兴。   她有几日没去铺子里了,赵晋寻了个管事,和两个有经验的绣娘在店里帮衬,她其实很想去看看,但外头雪大,满地都是冰,她不敢冒险,这一胎,说什么都要好好护着,让这孩子无惊无险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一家人正高兴地说着话,乳娘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   “梅蕊姑娘,大小姐进来了吗?”抱厦传来说话声,乳娘急得一头汗,脸色惨白。梅蕊吓了一跳,“大小姐不是在暖阁无歇?齐乳娘,你别吓我!”   乳娘跺了跺脚,“让我进屋看看!”她顾不上礼数,垂头闯了进来。厅堂开阔,一眼看穿一字排开的五开间,没有……她心直往下坠。   柔儿站起身,陈兴等人脸上都透着惊恐,“你说什么?”   乳娘瘫倒在地上,“我……太太,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醒来就不见小姐,她……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柔儿双膝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林氏将她扶住了,大声斥道:“快找,出去找啊,去院子里,花园,假山……”越说越害怕,假山、池塘,对一个两岁孩子来说,实在太危险了,“还愣着,快去!”   乳娘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全身没力气。柔儿抿了下唇,快步越过她冲了出去。   陈兴等人哪还坐得住,纷纷都起身,跟着去外头寻人。   陈兴几步追上柔儿,攥住她手腕,“别急,家里这么多人看着,安安跑不丢的。你注意自己身子,别太着急,你在院子里等,等我们的消息,好吗?”   柔儿摇头,她慌得全身都在发抖,“不,不,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陈兴提高声调,喊她:“阿柔!你冷静点,安安不会有事,一定不会。你在这里等,不然,万一她折回来见不着人,她会害怕的,你说是不是?”   柔儿呆呆地望着他,陈兴说话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也是坚定的。她稍稍提起精神,点了点头。   陈兴放下心来,开始指挥众人,“我和翠芳走东边游廊,梅蕊姑娘去西边,杏枝姑娘留在上院,太太有什么话要传,你替她跑跑腿。梅蕊姑娘熟悉护院们,烦请通传一声,吩咐大伙儿一并帮忙找,谁先找见了小姐,太太有重赏。”   梅蕊点头应了,慌忙而去。   今儿陈兴一家来,院门都没关,大多数侍人都告假在家团聚,上院只留着少量的人。乳娘一时大意,叫安安跑出去,院子里若是没有,多半跑到外头玩去了。   消息一传开,整个赵宅都乱了。   所有人都发动起来,四处去找寻小孩。   长寿听见几个护院议论,“只要不是掉到水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二门是关着的,也有守门人在那儿,不会把大小姐放出去的。你瞧吧,大小姐多半躲在哪个草丛里玩呢。”   长寿蹙了眉。   二门上的守卫非常差劲。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那晚就因着门没关,也没人守门,他才能顺利溜去上院,又顺利溜了出来。   他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枯草,沉默地绕小道去了二门。   望着眼前的情形,他呆住了。   门开着。嘈杂纷乱,人来人往。   打着寻人的旗号,每个都在门里门外穿梭。   这怎么找人?那么小一个身影,一溜烟就不见了,大人说着话不注意,怎知她就不会从脚底下溜掉?   长寿心情沉重,想上前去提醒一声,还没走到近前,就被人扯住后领斥道:“让开,别在这耽搁正事儿,大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   柔儿坐在屋里,她得坐着,得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默了一会儿,杏枝站在院子里,翘首张望着院外。   柔儿沉声道:“杏枝,你也去找,遇着水井,你用石板把它盖起来,去吧。”   她害怕,怕安安跌到井里去。乳娘不知睡了多久,安安兴许已经走出去好一会儿了。她为什么没来找娘亲,要一个人跑出去呢?   柔儿扶着额角,心里难受得要命。   怪她,她要是让安安睡在自己屋里就好了,她要是没给金凤她们放假就好了。   小腹一阵阵抽痛,适才太着急,似乎牵扯到了。她怎么办,安安不见了,还动了胎气伤了肚子里这个。她真是个好失败的娘。   长寿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人太多了,护院、扫洒、各处管事侍人,后厨和花圃的粗使,这么多人,在院子里苦苦找寻一个孩子。   长寿没有凑上去。如果今天恰好二门也是开着的,小家伙有没有可能在大家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溜出去了?溜出二门,会去哪儿?   她这么小的人,什么去处能吸引她呢?   长寿没有进内园,也没去外院的倒座。他顺着夹道往侧旁库房的方向去。那边人少,还偏僻,若是藏在这,不易给人发觉。   他转了个弯,再走几丈,就是那一排库房。静悄悄的,门闭着。上头挂着大锁,封锁严密。   长寿唤了两声“大小姐”,没人应答。   他正要离开,忽然余光瞥见不远处有口缸。   他心一紧,忙走过去。   缸是储水用的,以备库房失火……他探头看去,然后屏住了呼吸。   缸里没有水。   缸里躺着个孩子。   小小的,软乎乎的,非常白净,非常漂亮。   睫毛特别长,又卷翘。她睡得很甜,小胖手抱着一只猫。   长寿舒开眉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未免太可爱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娇弱这么精美的小东西。 第105章   该怎么处置这小姑娘?   把她唤醒?还是喊人过来, 告诉他们她在这里?   她睡得这样香甜,唤醒后,她会不会哭闹?没睡够的话, 会不会不舒服?   可是天气这么冷, 她睡在这里, 会着凉吧?   他试探的,伸出手, 想要试试小姑娘的额温。   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猫警醒地盯着他的动作, 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像是在警告他……   小姑娘蹙了蹙眉,长而翘的眼睫毛轻轻抖动着, 长寿心头一紧,——她醒了。   小姑娘张开眼睛, 有一瞬懵怔, 她下意识地想扁嘴哭,想喊“阿娘”或“嬷嬷”,可是下一秒, 手里摸到一团毛绒绒暖呼呼的东西, 她坐起身抓住怀里的猫, 然后笑起来道:“喵喵。”   这一笑像风雪过后初霁的天际漫起来的光。长寿立在边上, 他没敢说话惊动她, 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玉雪可爱的小人仰头望着缸口,她坐在里面, 小小的一只, 坐着的高度, 还不及缸体的一半高。   长寿适才就看见水缸边上放着一只倒扣过来的箩筐, 小东西应该是踩着这个攀上缸沿, 然后掉落进去的。   她应该摔疼了吧?有没有受伤?怎么没有呼救,却在里面睡着了呢?   小人儿费劲儿地挪腾着小胖身,站起来,一手把猫搂在怀里,一手张开伸向长寿,“抱安安,抱抱。”   奶声奶气的几个字,听得人心都化成了水。   她一只手抱不住那只猫,有点儿着急,两手把猫毛绒绒的身体托住,先捧高递过来,说:“抱喵喵。”   长寿忍不住笑了,正要接过那只猫,那猫警觉性极高,眼见自己要被陌生人接过去,弓起背恶狠狠地“喵”一声,陡然蹿上,从长寿两臂之间跃过,弹跳到一旁窗上,然后溜得不见踪影。   猫的动作太快,长寿和安安都愣了愣。长寿歉意地道:“它怕生人,我没抓住它。”   安安愣愣望着他,然后澄澈的大眼睛里,一点点蓄上委屈,她张开嘴,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一哭,长寿就慌了,他忙伸出手,想把她抱出来。安安一屁股跌坐回缸里,他朝内探了探,才抓住她一只胳膊。——这只小胳膊又短又软,虽然她胖胖的,是个肉乎乎的小人,可是她太小太软了,他不敢用劲儿,怕自己太大力抓她,会把她弄痛。   “是大小姐吗?”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片刻更多的声音一并涌过来。   有人自后拎住长寿的衣领把他甩开,有人把哭着的孩子抱出来,“快去,知会舅爷,大小姐找着了。”   话音刚落,陈兴夫妇就到了。   林氏上前抱过安安,陈兴问道:“在哪儿寻着的?谁找见的?”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躬身笑道:“大小姐失足落入缸里,哭声引了人过来,小人把她抱出来的。只怕是受了惊吓,舅爷舅太瞧瞧,小姐有没有摔伤?”   陈兴拱手道:“诸位辛苦。”他从袖中摸钱出来,幸亏想着今日要给小辈发利是钱,所以随身带着一些。把眼前的下人都赏了,正要踅身回去,余光瞥见人群后沉默不语的长寿,他招招手,“你过来。”   长寿抿唇,目光迟疑。那管事喝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舅爷喊你,你小媳妇儿似的磨蹭什么?”   陈兴跟林氏耳语两句,林氏从袖中摸了一把铜钱出来。陈兴接过来然后递到长寿手里,温声道:“大家辛苦了,赵爷不在家,太太有孕,大小姐年幼,全赖大伙忠心仔细,今日才没酿出祸事。”   彼此客气了两句,陈兴和林氏带着安安一并回了上院。   那几个发现安安在水缸里的侍人都被带进院子,等待柔儿问话。   屋里,柔儿抱着安安哭了一回。她后怕得不行,若是安安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不知该怎么面对。适才浑身力气抽光,慌得什么都不能做。这会儿主心骨有了,稍稍安定下来。   上下仔细打量过,安安穿得厚实,没有摔伤,只是她还太小,复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独自逃出门跌在库房前的水缸里。陈兴叹道:“适才那位乳母还在院子里跪着,说要向你请罪,妹妹,你怎么想。”   柔儿固然生气,孩子交给她们,柔儿向是百般笼络示好,吃穿住行都给最好的,月钱是寻常侍人的两三倍,过年节轮番给她们放大假,让她们也能回家与自己的孩子相聚。平时有个大事小情,柔儿也都好说话,听说谁家有什么困难,还会主动过问相帮。为了大伙儿能尽心照顾安安,能满足的都满足了。她和赵晋都不是苛待下人的人,赵晋更是出手大方,孩子会翻身了,赏。孩子会说话了,赏。孩子做了件什么叫他高兴的事,还赏。赏她身边的人,给足了她们体面。平时柔儿在家,她都会把安安带在身边,那些乳母嬷嬷比谁都闲。她这样相待,乳母却连个孩子也看不住。磕了碰了都算小事,把孩子丢了,这要如何原谅?   当然她也自责,怪自己没带好安安。今儿心情大起大落,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再见了那乳娘,会说出什么话来。言语能伤人,她也能理解,谁都有一时大意的时候。她摆摆手,道:“叫她起来,回房去吧。我今天,不想见她。”   梅蕊道是,撩帘出去传话。   隔窗听见梅蕊训斥那乳母,“太太仁厚,平素待你们不薄,可不能因着主子宽和就忘了自个儿什么身份。昨儿晚上你跟门上的孙婆子赌牌喝酒,多晚才睡,太太不知道,瞒不过我。如今为着一时贪玩,误了大事险些害了小姐,就算太太不追究,我也定会向爷秉明。”   乳母哭道:“我自知犯了大错,不敢求太太原宥。梅蕊姑娘教训得是,无论爷跟太太怎么罚我,我都接受。只求姑娘告知一声,小姐可有受伤,有没有被吓着?”   相处一场,人都是有感情的,安安乖巧可人,乳母也很喜欢她,不希望她出事。   屋内,林氏愤然道:“你听听,原来她昨晚赌牌去了,怪道今儿困倦。这么个人,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妹妹,你好性儿,只怕底下人当你好欺,瞧赵爷没在,一个个就不尽心,今儿出了这么大事,你得好好敲打敲打那些人,孩子的事冒不得险。再出一回这种岔子,咱们还活不活了?”   梅蕊遣走了乳娘,折回来禀道:“外院黄管事和三个小厮候在外头,太太可要传进来问话?”   柔儿点点头,杏枝将稍间的帘子放下来,梅蕊去传那几人进来,在明堂地上拜下,齐声道:“太太大吉。”   柔儿声音传出来,有些疲累,“谁找见的安安?”   黄管事笑道:“是小人。一听说小姐不见踪影,小人当真急坏了,先吩咐锁死了各门免叫小姐跑出去,又捡人少僻静处去小姐,皇天不负有心人,叫小人得偿所愿。小姐跌进库房前备用的水缸里头,幸前两日小人命人清洗水缸,把水都放干了,也是小姐吉人天相,福泽深厚,这才免了一场祸事。”   柔儿听了,也暗道好险。她把安安搂得更紧,这要是缸里有水……她不敢想下去。   “梅蕊,看赏。”柔儿道,“黄掌事,多亏您心细,您的劳苦,我会向官人秉明的。”   黄掌事一再称谢,“小人不敢居功,为主子分忧,是小人本分。大小姐金贵,哪怕要小人用命去换小姐的平安,也是值得的。”   柔儿笑道:“您客气。”又吩咐梅蕊赏那几个小厮,“你们也辛苦了。大年节下的,大伙儿舍了回家团聚的机会,尽心尽力为着我们,我是感激的,也知道大伙儿的忠心。”   几人高兴地谢了赏,长寿抿唇不言,一直默默立在管事身后。柔儿也倦了,不耐烦应酬太久,黄管事带着人告退,长寿目视帘内,隐约看见几个影子。那小姑娘很安静,被太太抱在腿上。   跨出门槛,梅蕊自后跟上来,“长寿,你留步。”   黄管事回过头,丢给长寿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长寿没理会,回过身问道:“什么事?”   梅蕊把他引到屋里,挑开帘子,柔儿缓步走出来。安安揪着母亲的衣摆,迈开小腿亦步亦趋的跟着。   “你适才好像有许多话想说。”柔儿曼声道,“现在人都走了,你可以说了。”   长寿迟疑片刻,他没想到太太会注意到他。黄管事一上来就把他功劳抢了,这种功劳他其实根本瞧不上,所以也不会为此去辩解。可是二门上存有隐患,难保这类事不再发生。稚子无辜,岂能拿一个两岁小孩子的安危冒险?   长寿垂眸道:“我说的,你会信么?”   他寡言少语,规矩不及旁人好,有时柔儿跟他说话,他也不默不吭声。柔儿瞧他年纪小做事又勤快,不与他计较,还给他送过两回鞋和衣裳。   梅蕊在旁道:“太太单独把你喊回来,自然就是为着听你说。”   长寿道:“二门守卫不足,守门婆子爱赌钱,尤其晚上,没人注意就溜去聚赌。又贪财,外院的人为了更内园侍人往来方便,常常吩咐她留门,使几个铜板就能买通。护院每个时辰巡一回园子,路线时间都固定,那婆子只要在护院巡夜过来的时候回去,假装没离开过,就神不知鬼不觉瞒过去了。原先在浙州,黄管事管着老宅工事处,油水足,且颇有脸面,外头那些商家匠头都捧他,走他的路子承办赵府各处工事,单是石料采买一样,就能从中捞一大笔。把他调到清溪宅子,他很是不满,背地牢骚不少,水缸确实是无水的,倒不是为了清洗,是从来没备过水。库房那座跨院原该锁紧,如果各处都守卫森严,人人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小姐跑不脱,也不可能为了追猫掉到缸里。那口缸很深,比她身量高一倍,今日没摔伤,是因为她穿得厚,不是什么福泽深厚吉人天相,若现在是夏日穿得单薄,她会怎么样?本来不关我的事,我实在看不惯,这宅子里人人尸位素餐,却口口声声说如何忠心不二,我看不得这种虚伪的人。”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语调冷硬地道:“您是好人,大小姐还小,我也不想让你们,被人继续蒙骗下去。这个宅子得管,至于怎么管,是您的事儿,我能说的都说了,信不信,随意您吧。”   他低下头算行了礼,转身就朝外外走。   “抱。”   衣角被牵住,他脊背僵直,心里猛地一顿。   安安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揪住他衣摆然后抱住他的腿,“抱抱。”   她仰头望着他,就像适才在缸里看见他时那样的表情和动作。   她要他抱。   她记着他。   长寿倏地脸上泛上一片红。他有点窘,刚才那么硬气地说完那番话,甚至准备甩袖就走,转眼却被这小东西缠住要抱,他手足无措,红着脸看向柔儿,眼里颇有几分求助的意味。   柔儿抿嘴笑了笑,“安安,别缠着哥哥,过来。”   安安听见她的话,又拽了拽长寿的衣角,“哥哥抱。”   长寿面红耳赤,摊开手不敢触碰她,又不敢动,“大……大小姐……”   安安朝他比划着两手,认真地道:“哥哥抱喵喵,抱安安。”   柔儿想到刚才长寿说安安为了追猫掉进缸里,又听安安说“喵喵”,她心念一动,问道:“是你先发现她的,对吗?”黄管事等人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过猫,显然这件事只有安安和长寿两人知道。   长寿微微弯下腰,低声道:“改天我替你把那只猫找回来,你放心。”   安安听懂了,她拍着手道:“喵喵,哥哥找喵喵。”   长寿心头微酸,朝她重重点了点头,“嗯,找喵喵。”说完,他飞快退后,一闪身消失在门外。   林氏和陈兴等人都很愤怒,“这些人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差事上,姓黄的管事好意思拿你那么多赏钱?”   柔儿闭了闭眼,看来,她要是立不起来,这个家就永远会是一团乱。刁奴欺主,赵晋不可能去过问每个下人的差事,难道任由安安下次再走失一回?难道任由那些人继续乱来?   她一向过的太安逸了,沉浸在和赵晋的感情中,根本没注意过其他的事。她觉得应酬那些太太们难,赵晋由着她逃避,还劝她不要勉强自己。她就心安理得的躺在他编织好的摇篮里。她却忘了,这不仅是赵家,也是她的家。她是这个家里的主母,有些事该她出面,不能什么都去依靠赵晋。   可今儿刚赏过那黄管事,不可能立刻又发作处置他。她需得寻个合适的契机。   年初三在手忙脚乱中过去。   安安睡在缸里头,到底着了风,夜里咳得厉害,不住的哭闹。柔儿把她带在身边,和梅蕊轮流照应着。   赵晋初四下午才回来,自然有人把事情添与他说了。   赵晋径直去上院,一撩帘子就听见小家伙的咳嗽声。郎中满头是汗在诊脉,诊得是风寒,开了一剂小儿吃的药。赵晋脸色黑沉,坐在明堂椅上,郎中一走,就命人把当日所有伺候的人都传过来。   柔儿知道他动怒,她见了他那张脸都有点怕,迟疑上前,握住他手,“爷,也是我疏忽,您先别生气。”   赵晋道:“他们欺你好性儿,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因眼瞧就是年节,我才没发作,上回安安额上磕破皮儿,我就想撵了人的。”   柔儿迟疑道:“爷,这件事,能不能交给我来办?说起来,是我治家不严,才会出现这次的事。”   她凑近些,蹲下身来攀着他膝头,“还是说,您生我的气,怪我没照看好安安?”   赵晋捏住她下巴,叹了声,“想什么呢?”   她扶住他膝,轻轻晃了晃,“那您交给我,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赵晋忍不住笑了下,“太太开了口,我能不答应?你快起来,仔细伤到肚子。”   柔儿被他牵住手站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他拖到腿上坐着,赵晋抚着她肚子,低道:“辛苦你了,昨儿定然吓坏了吧?有没有叫郎中把脉看看?可动了胎气没有?”   柔儿摇摇头道:“不碍事的。”   “还是给郎中瞧瞧的好,金凤,刚适才那郎中请回来,给太太把脉。”   柔儿见他坚持,便没有拒绝。   夜里两人躺在帐子里,柔儿说起长寿,“那孩子我瞧是个正直纯善的,这回是他找着了安安,不居功,也不贪赏,把外院那些事都告诉我,叫我防范。我瞧他在马房当差,有点可惜了,听说您命他和韩护院学拳脚,是不是有重用他的打算?”   赵晋笑了声,“这小子反应快,学些拳脚练结实些,更好使唤。不过他有点特殊,你和安安都离他远点,免他憋着坏在你们身上动心思。我没告诉过你?他是姜无极儿子,是为了向我寻仇来的。我跟他打赌,若是三年内他杀不了我,就给我老实滚蛋,再别做梦替父报仇,若是能杀我,那就算我活该。算算日子,可快有一年了。”   柔儿咋舌,“您疯了?既是仇家,怎可留在身边?”柔儿想到长寿和安安独处过,吓出一身冷汗,万一长寿真的存了恶意,安安岂不是……   可是转念一想,若长寿真想对她和安安下手,他原有无数次机会。   赵晋笑道:“他不敢。前些日子我得着他娘下落,跟他漏了点风声,他如今正心急火燎的想知道,这些时日乖觉着呢。若是没法子拿捏住他,我能把他放身边儿?好了,能不能别在床上说外人?”   冬夜风寒,雪下得很大。有个人影悄声溜过垂花门,对守夜的孙婆子笑道:“大娘,夜里冷,吃两碗酒暖暖去吧。”   孙婆子笑道:“王小哥有心,快去吧,春樱丫头等着呢。”   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下,王护院溜进侧旁树丛,朝西走,越过荷塘小桥,前头望雪亭里候着个姑娘。   俩人一见面,就低低说了几句话。王护院猴急,把姑娘推在柱子上……   黑漆漆的园子,只雪花反射着莹光。王护院被眼前冒着热气的肌肤吸引,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不远处一束光照过来,他起先都没注意到。   等他反应过来,吃惊地转过头,四面八方亮起无数灯笼。   黄管事气得脸色发青,走上前,一巴掌甩在王护院脸上。   “干、干爹?”   王护院拖住黄管事袖子,不解地望着那些护院。   黄管事怒道:“你这个蠢货!”   有人说抓着了潜进院子里的蟊贼,他以为自己能立个大功,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来抓人,谁想到抓到自己人头上,偏是他义子王贵犯事。这下好了,丑事暴露在众人面前,他想不严厉惩处都不行。   说不定,不仅护不住这逆子,还会把他自己也牵扯进来。   赵晋醒转过来,见身边空了。他披衣起身,拨开帐子,见柔儿穿着桃红外氅,缓步走进来。   她递茶过来,他便顺势接住抿了一口,蹙眉道:“这么晚你还出去了?”握住她的手,试探她掌心温度,“外头很冷,下雪了?”   柔儿点点头。他把茶盏放在一边,抬手替她解开氅衣系带,抱住她,把她脚上的鞋子脱掉,除下布袜,握住她小巧的脚。“这么凉,给你暖暖……”   她有点难耐,两手在后撑着,红着脸道:“不用的……”   他笑,“怎么不用,冻坏了怎么办?我瞧瞧,还有哪儿冷?”   她微微发颤,手臂撑不住,索性扑过来抱住他,环住他的脖子。   “爷,我刚才处置了人。”   赵晋“嗯”了声,说:“做得好。”   她忍不住笑了,“您都不知道我做什么了,就夸我?”   赵晋在她肩头亲了亲,温言道:“你这么好,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娘子,我们继续睡吧?” 第106章   次日一早, 金凤过来回话,“太太,孙婆子招认, 揪出五个违禁进园子里的人。王贵那边供出了不少事, 跟黄管事也有些关系……”   她一一回报了这次揪出来的人,什么时候犯的什么事, 跟谁有干系,每一样都说的清清楚楚。   柔儿坐在炕上挑着绣线,头也未抬,“黄管事怎么说?”   金凤为难地瞥了眼里间, “黄管事一家原是老夫人陪房,在赵宅当差三十余年, 他兄弟在云洲替爷管着茶楼生意,媳妇儿是浙州老宅花圃管事,都是有体面的, 被人捧着惯了。出了事, 自然叫屈, 口口声声说新太太不容他……说要见爷……”   柔儿笑道:“说我不容他,自然还说了旁的话, 你不说与我听,是怕我难受。不过我能想见到,多半是说我妒忌前头太太,又是小人得志, 所以要把老人儿都换掉,找名目冤枉他们。”   金凤劝她道:“您不必与这种人置气, 为求脱身, 他什么说不出来?不过这人在位时间久, 余威仍在,不敢太过分动他。况他手里还有原先爷派的差事……”   柔儿听懂了,道:“是要问问爷的意思才好办,是么?”   金凤点头,“原不该拿这些事问爷,实在此人难缠些。怪奴婢本事不够,降服不住他们。”   “怎怪得着你?爷在屋里,你去问吧。”柔儿挑出一卷绣线,找到线头穿进绣花针,一抬眼,却见金凤没动。   她抿嘴笑道:“怎么了?”   金凤正要说话,里头帘子掀开来,赵晋披着件家常袍子踱步出来,“打一百板子,送到矿上,不必来问我。”   他直截了当下了令。   柔儿诧道:“爷,是不是罚得太重了?”   赵晋冷笑,“这种人养大了胃口,心气儿跟着高起来,这回不管你怎么罚,他都一定会记恨。与其给他机会来日反咬你一口,不若斩草除根。”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柔儿斟了杯茶递过去,金凤蹲身行了一礼,自去传达赵晋的意思。   柔儿问他,“怕不怕底下人说闲话,说您专断,或是苛责吓人?”她自然在意他的名声,哪怕他名声早就坏透了。   赵晋笑了下,“姓黄的打着我旗号,单是修这座宅子就吞了不止万两。我不发作,不过是觉着尚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得准底下人贪一点儿,办事才能更痛快,平素对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等哪日恼了我,自然就一并把总账算了。”   他见柔儿呆呆望着自己,笑着揉了揉她头发,“怎么?觉着我心机深沉,可怕?”   柔儿摇摇头,起身越过炕桌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您真厉害。”   她赞的真诚,眸子里透着欣喜的光亮。   赵晋不准她退回去,按住她肩膀回敬。   正亲得难舍难分,听见窗下杏枝慌乱地道:“北院儿请郎中,春樱割腕自尽了。”   梅蕊斥道:“小点声!爷跟太太在呢。”俩人声音都低,但柔儿和赵晋在屋里正是最静的时候,把话都听了去。   柔儿动作顿住,春樱,不就是昨晚和王贵私会的侍女?   黄掌事为了抢功劳,浩浩荡荡带着人去抓贼,春樱和王贵被抓现行,躲都没处躲,对姑娘家来说,只怕比死还难堪。   赵晋蹙了蹙眉,春樱这个名字,他依稀有印象……柔儿望着他的脸,沉默下来。   一间阴暗的屋前,金凤推门走入。   床上的人动了动,见是她,露出笑来,“你是来瞧我死没死么?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金凤坐在床沿,撩开帐子望着里头的人,“春樱,你何苦?”   春樱脸色苍白,手上扎着白纱,纱布渗出几点淡红,血已经止住了。   “我何苦?你说我何苦?分明都是三姨娘许给爷的人,你在新太太屋里当着差,天天跟爷腻在一块儿,我呢?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春樱撑身坐起来,揪住金凤衣襟,“你不念旧情,我们不是好姐妹吗?为什么你过着好日子,我就得跟那些低贱的下人在一块儿?你哪儿比我好?比我漂亮?比我年轻?你比我还大一岁呢,凭什么爷要你不要我?”   门外,柔儿脚步顿住,她不知道该不该跨进去,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听下去。   梅蕊担忧地望着她,心道要不要出声暗示一下屋里的金凤姐姐?太太还怀着孕呢,万一恼了,动了胎气可怎么办?   金凤摇头道:“你有今天,是你自己选的啊,春樱。三姨娘身边的人,只剩下我们俩,那些人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三姨娘年纪轻轻就去了,爷没了孩子,没了姨娘,他心里难受,他的心是肉做的啊。三姨娘尸骨未寒,你就做出那样的事,你要他怎么想,你要他把你当成什么人?是你自己错了,你在怨恨什么呢?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头到尾,都没妄想过取代三姨娘的位置,从来没有期待过要讨爷的欢心。我过的日子好也好,坏也罢,也是我自己选的,我跟你,从来都不一样。”   春樱流着泪笑道:“当然不一样,你会说话,你会讨好,他待你本来就好,你哪用得着跟我抢?是,我承认那晚我着急了些,可不管怎么样,我只是爱慕他罢了,我爱慕他,难道错了吗?”   “你既然一心爱慕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丑事,据我所知,王贵已不是头一个,你……你这些年一直没落空,你割腕,不是羞愧自尽,是想太太注意你,对吗?”金凤扣住她的手,撕开纱布低声道,“自尽是这样吗?若是抱了必死的心,会割得这样浅吗?”   春樱将她挥开,“要你管?当初你不管我死活,眼睁睁看着我被丢到厨上做粗活,那时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不去瞧我?我若不笼络那些臭男人,我拿什么买花买粉买衣裳穿?你接着去过你的好日子吧,趁着陈氏那贱人怀孕,你就能找着机会爬上他的榻,那姓陈的哄得他娶了她当正房太太,不必说,定然功夫是极好的了,你在房里伺候,可学了不少招式吧?”   “啪!”   清脆的一掌,打在春樱脸上。因为打得太过用力,她偏过头,半晌没能转回头来。   金凤气得脸色铁青,她怒道:“是,我就不该来瞧你,不该叫人救你,更不该在昨晚你被一大群男人围着看的时候上前替你披上衣裳。你自己不要脸,就把别人想的和你一般?不巴结男人能怎么样?不给官人做小就活不了了吗?你自己自甘堕落寡廉鲜耻,别胡乱攀扯别人!太太为人正派,爷就爱她正派,你这种贱人,爷看都懒得看一眼!你有今日,你活该!往日三姨娘活着时你就不安分,三姨娘怀孕,你穿红着绿在爷跟前晃,谁看不出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我告诉你,我不是你!我这辈子,宁嫁个与我一样的仆役,也不会去妄想根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告诉你,曲春樱!你这辈子完了,你早就完了!”   她转过身几步跨出门外。一抬眼,见柔儿立在窗下,她慌忙上前,扶住柔儿,“太太,您怎么来了?”   屋里春樱听见动静,飞快从屋里扑出来。   她在门槛上跌倒,摔在地上仰起脖子癫狂地道:“太太,太太!金凤不是好东西,早年三姨娘临终,把她许给官人,她心里惦记官人的,您不信,去她房里搜。她藏起过一条帕子,上头写着官人的‘晋’字。她心里有鬼,您别信她,她心里有鬼,时时刻刻惦记着您的丈夫呢!”   柔儿突然觉着一阵恶心,不知是因着一时气急,还是因着有孕。她以袖掩唇,难受得眼里直泛泪。她摆摆手,说:“金凤咱们走。”   春樱还在后头,想冲上来,“太太,奴婢还知道好些事儿,好些那些人瞒着您的事儿,您放了奴婢,奴婢全告诉您啊,太太!”   回到上院,杏枝上了茶。柔儿呷了一口茶水,觉着那股恶心的劲冲下去不少。   金凤在她面前跪下去,“太太,金凤该死,金凤有事瞒了您。”   柔儿沉默着。屋里只有他们主仆几个,赵晋这会儿去了外院。   金凤叩了响头,“太太,您信奴婢,奴婢对您忠心耿耿……”   “你爱他么?”柔儿打断她,垂眸问了这句。   金凤膝行上前,抱住了柔儿的腿,“太太,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爱?我现今有孕,那些太太们都说,我该在屋里摆个人,免得他给外头的人勾了去,就不肯回家……如果那个人是你,我想我是可以接受的。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她声音听来平淡,可是她心里什么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身边的人,心里有赵晋,如果金凤是怀着爱慕的心思,对她的忠心是爱屋及乌或是别有所图,那过往的一切都要推翻,要重新审视她和金凤之间的关系。   金凤落泪道:“太太,奴婢不敢,也不能 。奴婢年岁大了,不适合伺候您了,求您做主,给奴婢找个人吧。”   柔儿望着她,说:“你起来,我不要你跪,你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我是乡下出身,不喜欢被人跪。”   金凤摇头:“您不管什么出身,都是金凤的主子。”   “金凤,我会问你,不是我嫉妒或是生气,也不是我非要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信任你的为人。以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打扮,不上妆,不穿鲜亮的衣裳。甚至今早爷在屋里,你不肯掀帘单独进去……现在我明白了,你是为了避嫌。即便你本就是贴身伺候他的人,因为我在,你就加倍小心,绝不避着我单独跟他在一块儿。”柔儿按住金凤的肩膀,命她起来,“按说,你是早就跟在他身边的人。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介意什么。但你还是照顾我的心情,处处小心,处处仔细。所以我现在问你,是出于真心,如果你想一辈子陪着他,我应该会答应,至少现在、这一刻是可以应的,我可以让你做他的姨娘。”   “不,”金凤答得很痛快,她仰头望着柔儿,道,“奴婢本想藏好,把这件事好好藏着,奴婢不想让您多心,不想让您不高兴,一点都不想。那块帕子,确实有,前些年奴婢太年轻,许多事没有想通。四年前爷问奴婢,愿不愿意替他照顾一个人,说是个会给他生孩子的人,奴婢说愿意,然后当天晚上,就把那块手帕烧给了三姨娘,断了所有的念想。太太,自打开始伺候您,金凤的心里,就只当您是主子。金凤心里没有别的事别的人。您信奴婢,太太,奴婢不想做姨娘,太太您做主,把奴婢嫁出去吧,求您一个恩典,求求您了!”   柔儿怎么能把她胡乱嫁出去?她怎么能胡乱去摆布别人的人生?——不,那不是别人,那是金凤,是她早就当成了自己人、从来没疑心过没防备过的金凤啊!   “怪我……”她垂眸道,“怪我一直没想过,好好替你打算你的将来。我太依赖你,太需要你的帮扶了,我太自私,没有好好考虑你的事……”   “太太,太太!”金凤抱住她的腿,流着泪笑道,“金凤还在啊,还会在。金凤嫁了人,还要留在您身边,做您的主事嬷嬷,只要您不介意金凤过去……太太,求求您相信奴婢,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那个心思,太太,您别伤心,求您把今日的事忘了吧,忘了吧,好不好太太?”   柔儿提着她肩头的衣裳,声音微扬,“你起来!”   金凤没法子,只得站起身,垂着头曲着膝盖,“太太您吩咐,您怎么吩咐奴婢都不会有怨言,都会去照做的。”   柔儿抿了抿唇,抬手拂开她额前的乱发,“好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只是问问你的意思,现在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了,往后咱们还像从前一样,金凤,你说过,要一直好好陪着我,不许做傻事也不许委屈自己,知道吗?”   金凤抹了把眼泪,挤出一抹笑,“太太,您这么和善,金凤怕旁人把您欺了去,金凤要陪着您,替您把所有不规矩的人都肃理干净,只要您不嫌金凤唠叨。”   柔儿破涕为笑,抬手抹掉她眼角的泪珠,“是我不好,往后咱们都别再提了。你去洗把脸再来。”   金凤行了礼,恭敬地退出去。   柔儿靠在身后的枕上,她倦得很。初次开始掌家理事,就翻出过去那么多带着灰尘的旧事。但那些都过去了,如今是她在当这个赵太太,是她陪在赵晋身边。   乳母抱着安安来了,小东西穿着厚厚的袄裙,精神好了许多,小跑着扑过来,抱住柔儿的腿,甜甜地喊“阿娘”。   柔儿把她抱起来,放在侧旁的垫子上,把手炉用夹棉护套包住放在她脚底下,梅蕊端了点心上来,柔儿把梅花糕分成小块儿喂给安安吃。   她吃东西样子可爱极了,脸蛋圆滚滚的鼓起来,小嘴巴快速动作着,眼睛弯弯的,既高兴又满足。   赵晋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披着氅衣,肩头落了一层轻霜。杏枝跨步过去,替他解去外氅。赵晋踱步进来,侍婢们蹲身下去行礼,他走到炕边,搓搓手,确认掌心温度不凉,才伸手把安安抱起来。   安安两手捧着他的下巴,“爹爹,爹爹。”她很喜欢父亲,赵晋总是把她举得很高,抛上去又接住。或是一手抱着她,一手变出许多新鲜的东西给她瞧,什么九连环、面人儿、能合在一起还能拆开来的银双鱼挂件、眼睛会滴溜溜转的喜鹊吊坠、点亮后会在地上投下会动的影子的灯笼……   赵晋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一块能拆开的金花生,道:“去,回屋玩去吧。”   他有话,要和柔儿说。   乳母抱着安安行礼退下,柔儿见赵晋虽是笑着,可眼底透着几分疲倦。她凑过去,在他身后替他捏揉着肩膀,“爷,遇着什么事了?”   赵晋道:“只怕这年节,要提前结束了。”见她一脸担忧,他耐心向她解释,“睿王命人传信过来,他已动身,在来浙州途中。名义是要巡视北边诸城。他会在浙州逗留十数天,我须出面相陪,只怕顾不到你们。柔,我担心你身体,担心我不在,那起子小人又在你跟前兴风作浪。”   柔儿攥住他手,“爷,您又不是朝廷的人,为什么他们有事非要把您牵扯进去?您称病不去行不行?您就说我要生了,走不开行不行?”   赵晋苦笑摇头,“睿王人都到了浙州,我不露面,可能吗?别说孩子气的话,你好好在此养胎,照顾好安安,我会托付舅兄他们代为照看你们母女。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平安安。我会把福喜留下,外院管事你在几个能干的人里头擢拔,谁不听话,叫韩巍福喜出面惩治发卖,不可太过仁慈。” 第107章   赵晋次日上午安排好清溪一应事, 中午不及陪柔儿一块儿吃顿饭,就匆忙赶去了浙州。   他需要提前做些安排。   自打他离开,柔儿就闭起门户, 轻易不出门,也不见人。   她能做的,就是不给赵晋添麻烦, 不让他担心。   戏文里常说,伴君如伴虎, 她知道赵晋要做的那些事很艰难也很危险。她不能再拖他的后腿,让他因她费神。   正月十五家家团圆, 婚后第一个上元节, 因为赵晋不在家中,气氛显得极为冷清。   陈兴一家自是过来相陪, 暖阁地上铺了层厚绒毯,安安和壮壮坐在上面,小姑娘捧着只匣子,打开来,里头都是赵晋平素送给她的小玩意儿。安安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壮壮瞧。   自打上次安安走失过一回后,乳母嬷嬷们对孩子格外上心, 饶是如此, 金凤也不敢马虎,不时就过来瞧一眼。   此时的赵晋人在北山矿场。   睿王在此处置下一处地下工场专门锻造火器。两年前曾派武将齐谦来此巡视,这回亲自前来, 赵晋猜想, 多半是要近期取用了。   圣上年迈, 身体大不如前, 太子资质平庸, 诸王表面臣服,其实各怀心思。睿王扳倒镇远侯,吞并镇远侯过去的势力,又为卢剑锋平反,博得一批文臣的好感,他若有心夺嫡,实则赢面很大。赵晋虽远在江北,作为睿王附庸,亦不能置身事外。   一行人在矿场外下了马,赵晋和齐谦一左一右护持着睿王朝地下工坊走去。   马车里留有一人,正是清宜郡主,百无聊赖地攀着车窗,久盼赵晋等人不来,不耐烦地撩帘问道:“他们要在里头盘旋到什么时候?”   车旁候着一年轻男子,含笑温声道:“约莫还得一时半刻,下头地域广博,得有几里路长短。”   清宜睨他一眼,抚了抚鬓边吹乱的头发,问道:“你怎么不跟着去呀,陆公子?”   男子闻言一怔,“郡主知道我?”陆晨在外避难,在京城赵宅住了渐近一年,年节前才悄声回到浙州与家人团聚。这回招待睿王一行,为不引人注意,官府不便出面,家中特派了陆晨与赵晋打下手。   清宜含笑道:“陆公子一表人才,一见难忘,怎么能不知道呢?”   俩人曾有过一回照面,是在赵晋离京前的酒宴上。陆晨身份低微,坐在末席,京中那些公侯贵族向来眼高于顶,应酬赵晋也不过瞧在睿王面上,谁又会去关注一个没品没阶的白身公子呢?   陆晨心下一顿,缓步凑到车前,“郡主是不是倦了?不若小人先送郡主回城,浙州哪儿有好玩的好吃的,小人最熟悉不过,郡主远道而来,不知可否赏光,准小人略尽地主之谊。”   清宜斜睨着他,笑得头上步摇轻摆,伸指捋着他前襟上的玉链压襟,“好玩的好吃的,有浙州俊俏儿郎叫人喜欢么?我听说,陆公子与文藻是多年朋友了?”   陆晨喉咙发紧,清宜那只手柔弱无骨,白得耀眼恍如发着光,袖口一截皓腕,挂着沉甸甸的翡翠镯子,轻轻撩在他前襟又很快退开,让他心跳如鼓又不敢多做遐想,只能咬着牙笑道:“是,是的。”   清宜指头卷着帘上的穗子,笑道:“听说文藻续了弦,扶正了小妾。这可不像他会做的事儿,那女人生得极美么?”   陆晨想到柔儿那张脸,道:“倒也不是。漂亮是漂亮,绝称不上什么绝色佳人。多半是性情与赵大哥合得来,再有——”他笑了笑,“浙州有传言,说赵大哥子嗣艰难,非得此女这般八字之人,方能替他生儿育女。赵大哥盼子女,多半为此考量。”   清宜“哦”了声,“原来是这样。”   陆晨瞧她恹恹的,想她一路舟车劳顿,定然受了不少罪,正想说几句温言软语安抚一番,就闻对面传来说话声。   赵晋扶着睿王,正朝这边走来。清宜步下车,迎上前去,睿王朝她笑笑,“清宜是不是闷坏了?晚上让文藻带着你四处逛逛,慰劳慰劳你这一路的辛苦。文藻啊,我把清宜交给你了,小心仔细看护好,万勿出什么岔子。”   赵晋颔首称是。   十五的晚上,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年轻男女尽可上路来,瞧灯看景。   睿王把清宜郡主推给赵晋,消磨他的时间,自己带着人暗中探访官员,或是某些赵晋也不清楚的势力。很明显对方有些事不想让他知道。他也很清楚,镇远侯一案结束,他这步棋就已经失效,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睿王爱惜名声,自然不好卸磨杀驴,如今俩人之间气氛有些尴尬,回到从前是不可能了。   清宜一身民间女子打扮,追上前,挽住赵晋手臂,“你慢点儿,走这么快,怕我缠上你呀?”   赵晋扬眉笑笑,“岂会?前头有座戏楼,颇为热闹,小旦身段唱腔都不赖,郡主若是有兴趣,尽可去坐一会儿。”   清宜笑道:“好呀,赵大官人说好,那自是极好的了。”   两人步上戏楼雅间,清宜挥退众人,亲自斟了杯酒递给赵晋,“今儿本是团圆日子,你瞧咱们俩,一个寡妇,一个有家不能回的,也算是同病相怜,来,饮了这杯。”   赵晋忍不住笑:“同病相怜?郡主莫咒我,赵某才新婚,家门上贴的喜字还没揭呢。”   清宜支颐托着腮,一双水眸噙着媚意,“文藻,我以为你至少会娶个门第相似的千金小姐,现今这个,就图她能生养呀?她有我漂亮么?当初你可是瞧也不爱瞧我的,怎么就瞧上了个乡野出身的女人呢?”   赵晋侧过头去,瞥着清宜,“您是什么人物,我哪儿敢瞧呀?您瞧瞧,那小旦身法不错吧?待会儿喊上来,卸了妆给郡主瞧两眼,要是合意,明儿晚上传去行辕,单给您常堂会。”   清宜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如何不知他对自己无意。若是有意,哪用得着她特地跟来浙州?   早几年他在六部观政,她就试过拉拢他,那时她还没嫁给后来的丈夫,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她和诸皇子关系都好,不少大臣走她的路子求她代为引荐。她与人打赌,瞧这新晋才俊什么时候来拜她的门,不想自个儿输个彻底。   今时今日她已不年轻了,妄图把这个在阴谋堆里滚过几百圈的人制服,有那么容易吗?都说他贪花好色,他好的可不是她的色贪的不是她这朵花啊。   清宜喉腔发苦,有些事,心里再怎么不愿,也须得做,这就是她的命啊。   她抬起手腕,凑过去勾住他的臂弯,身子也软若无骨一般地贴近,另一手举起杯,好像醉了,说话的语调也充满了醉意,“文藻,今儿这杯酒,你怎么都得喝,算我贺你……贺你又娶了一房妻,又添了一个孩子。”   赵晋扬眉笑笑,“行,那我多谢郡主。”   他持杯颔首,浅浅抿了一口。酒味醇香,不是凡品。多年酒色生涯,他只需品一口就知里头掺了什么料。但他没有开口说露,扬起下巴将杯中酒饮尽了。   清宜见他毫不犹豫地干了一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他跟她虚与委蛇,利用多,真心少。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立场,也明白皆是身不由己。他不会恨她吧?   清宜也跟着饮了一盏,她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道:“文藻,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我最不想伤害的,那一定是你。我见过这么多男人,你对我最好了……”   赵晋苦笑:“谈不上。”相互利用,好在何处?   清宜说:“你抱抱我,一下就好,过了今晚,咱们这么好好说话的机会,想必也不多了……”   赵晋攥住她的手腕,清宜仰起脸悲切地望着他,然后被他缓缓推开。“戏唱完了,咱们该走了,郡主。”   他站起身。清宜跌坐在椅中。失去温暖的倚靠,她觉着周身幽冷。像堕入冰窖中一般。这些年,这种冷一直伴着她。她想有个伴儿,不用再一个人独自对抗这刺骨的冰寒……   出了戏楼,冷风扑面。   赵晋侯在车前,等清宜上车。   她走得很慢,侍人将大毛氅衣披在她肩头。她生得丰满,艳丽明媚,带着几分醉意,从楼梯上摇摇晃晃步下来,楼前经过的行人不免都朝她望过去。   赵晋也在看着她。这束目光,与数年前她在京城街头拦住他的马时他望过来的目光,并没什么区别。   她牵唇笑了下,他伸手过来,扶她蹬车。她扣住他的手,牵着他一同钻入车中。   他呼吸有点急。   她也一样。   赵晋扣住她的下巴,凑近了,低声问:“郡主想要什么?或者我应该问,王爷想要什么?”   清宜眸色已经变得迷蒙,她抬手抚他的脸,“想要你,我想要的,只有你,王爷也是……”   赵晋低低地笑了,“是么?不惜给我用药,想要栽个淫辱郡主的名头给我,就为了想要我的服从?不是吧?赵某一介白身,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值得郡主牺牲这样大,连自己都赔进来?”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饮那杯酒。”清宜仰起脸,质问他,“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答应今晚陪我过十五?陪我瞧戏看花灯?你为什么不走?”   她说不下去,一面落泪,一面抵抗着越来越强的热浪。   赵晋满头是汗,他闭上眼靠在车壁,冷笑着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你们这些皇亲国戚,讲道理有用,还是拒绝有用?今晚便是我不来,这污名,你们自也有法子栽给我。只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郡主,是先皇后亲侄女儿,你何苦把自己陷到这泥沼中来,只要你不出大错,这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想要多少美男没有?委身赵某一介白身,郡主值得么?”   自是不值得。   可她没得选啊。   她从幼年起,心里就烙下了一个影子。   他说东,她绝不会往西。   他要的,她就算上天入地,也一定要双手替他捧过来。   清宜抹去眼角的泪,指尖在赵晋鼻梁、下巴上滑过。“自是值得的,文藻你这样俊逸,我渴慕已久,恨当年京城一会,不曾把你揽入帐,现在好了,你就在这儿……忍得可辛苦?真可怜,瞧你出了这么多汗。”   赵晋闭着眼不瞧她,摇头笑道:“你可真是,比我还傻。”   清宜解开束带,叹道:“我这辈子,只能这么傻下去了……”   “够了。”他抬腕抹掉额上的汗,手一抬,把她推到一边,“不必郡主如此牺牲,赵某无福消受。”   他拉开帘子,唤停车马。   清宜并不着急,她缩在角落里,软着嗓子道:“文藻,你知道,今儿这件事,不管你做没做,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艰难地道:“他想要你没保留的顺服,你手里头还有那么多棋,你叫他怎么放心?”   赵晋没言语,拨开车帘跳下马车,回身对侍从吩咐,“送郡主回去。”   他面无表情,丝毫看不出身受药力折磨。他冷着脸,独自立在街头。拥挤的人群将他淹没,清宜探出车窗,再也望不见他的影子。   真傻,真傻。   这样倔强不肯服软,难道非要身死,才知道皇权如何可怕?才知道这条命早就不属于他自己?功成身退,哪有那么容易?   ——   赵晋跌跌撞撞走入狭窄的巷子。   他举头望着天上的月,这样的夜晚,要是能在家里,抱着安安,饮着热茶,说上一整晚闲话多好。   曾经那些抱负,现在都在舒适的日子里慢慢消磨干净。   他扶着墙,这样冷的夜晚,却热的浑身冒汗。汗滴顺着额头,一道道淌下了来。他身上夹棉袍子和滚毛披风都给汗水浸湿了。   ——   柔儿今晚睡得迟。赵晋不在这些日子,她总是不安,睡不踏实。   索性翻出针线来做一会儿。   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   柔儿眼睛酸了,金凤进来催了两回,她才把手里的绣活放下,垂下幔帐准备睡了。刚吹了灯。一阵冰凉的风就拂了进来。   柔儿心中一顿,撩开帐幕穿鞋下地,走到窗边瞧了一眼。   空的。没有人。窗户好好关着。   她多半是太想他了。   傻傻的以为是他回来了。——他回来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银霜铺地,菱花窗下,赵晋靠着墙滑坐下来。   这冷能让他清醒。   他渴望的人就在窗后的屋中。但她有孕在身,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能伤害她,伤害他们的孩子。   冻一阵,熬一阵,竟也平静下来。   那又何必让她担心。   他悄声来,又悄声走。   浙州不是没有女人,明月楼那么多佳人,随意点上一个两个,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还为谁守着不成?   可奇怪的是,他刚才受药力所控狠狠渴望的时候,眼前心里,只有那么一个影子。   也许他是疯了吧。   疯了才会这样。   再怎么喜欢,也不见得把他迷成这般模样。   他也许真是疯了。 第108章   做了一晚噩梦, 柔儿起迟了。   推开窗才知昨晚下了场大雪。   窗台上堆着厚厚一层霜。北方春天来得总是很迟,要到二月底,才能雪融风止,换上春衣。   安安裹着厚厚的棉袄, 被乳母牵着手引进来。一见柔儿, 就飞快跑过来扑在她身上, 奶声奶气地喊“阿娘”。   乳母笑道:“大小姐, 错啦,您还没请安呢。”   才两岁,就得开始学规矩了,那些有经验的嬷嬷都劝, 说早点学才不至在外闹笑话。   安安坐在柔儿腿上, 不大服气地道:“不要,阿娘抱抱。”   逗得大伙儿都笑起来。   乳母道:“请了安才能抱, 大小姐,快快。”   柔儿有点心疼,替她告饶, 说:“下回吧。”   安安皱了皱小鼻子,得意地朝乳母哼了声。那模样仿佛在说,你瞧吧?阿娘给我撑腰呢。   梅蕊等人捧了早食进来,摆在稍间炕桌上, 安安抓了一只小包子啃得欢实, 柔儿问道:“可有官人消息?”   金凤摇头,“暂时没有,官人许忙着正事, 顾不上。”   柔儿叹了声, 没有再说什么。   金凤知道她牵挂, 宽慰了几句。   屋里话音一落,就听外头杏枝的声音,“外院的长寿?送这个干嘛?”   片刻,杏枝走进屋,怀里抱了只猫,“太太,适才外院的彩屏抱了这东西进来,说是外院的小厮长寿给大小姐寻的。”   安安眼睛亮了,爬起来张开手就想把猫接过去,“喵喵!”   “等会儿。”金凤凑前一步,阻止杏枝把猫递过去,“哪里来的猫?别是野猫吧?万一身上有什么虱子跳蚤,可不能给大小姐抱。”   杏枝笑道:“彩屏说了,长寿先把猫养了五六日,每天都给他洗两遍,瞧着干净康健,也不大怕人了,这才送到小姐这儿来。”   金凤狐疑地盯着猫,还是不能放心,“万一抓伤了小姐可怎么办?”   安安瞧她的意思像是不许自己抱猫,扁扁嘴红了眼睛,转过头捏着柔儿的袖子委屈巴巴地道:“阿娘,安安要喵喵,要抱喵喵。”   柔儿叹了声,打量那猫,“放下吧,先养在抱厦。”   金凤只得应了。   柔儿抚了抚安安的头发,“安安乖,一会儿吃饱了再和小猫玩。”   接下来的几日,安安高兴极了。   小猫得了个名字,是金凤给取的,因毛色杂,就叫它“小花”。安安嘴里还是“喵喵、喵喵”地喊。那猫约莫六、七个月大,非常活泼,安安镇日追着它跑。   一开始柔儿还担心,怕猫爪尖利,会抓伤安安,可是观察了几日发现,这只猫很有灵气。安安拿鸡肝鱼肉喂它,它就很亲安安,安安伸出小胖手,猫儿就仰起头乖巧地让她抚摸自己。   一只半岁多的猫,加上一个两岁的孩子,把上院闹腾得鸡飞狗跳。那小猫上跳下蹿,安安就跟着追跑登高。柔儿被闹得头疼,倒没什么功夫去担心赵晋了。   一身天青色窄身袍子,在满街黑压压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抢眼,步下车来,在门前停了片刻,理理袖口,掸了掸笔挺的袍子,缓步跨进门来。   侍卫持戟拦阻,有人凑上前低道:“这位是赵文藻先生。”   自有人进去通传。   片刻后,听得内里传来睿王的声音,“进来吧。”   赵晋振一振袖子,举步跨入。   屏风后,一张矮几,两块蒲团。睿王跪坐在其中一只蒲团上,手执黑子,正在思索面前未了的棋局。他未抬头,命赵晋坐。   赵晋目视面前未饮尽的半杯茶,知道片刻之前,正有人在此与睿王对坐议事。   “王爷。”赵晋持礼,被睿王摆手制止,“你坐。文藻,本王一向待你如何,想必你是知道的。镇远侯一案,本王力保你不受牵扯,为你的事,不止一次被父皇申饬。前番,你与兴安侯府冲突,坏了本王部署。”   他抬起眼,望着赵晋,“这些事,但凡本王能替你担的,替你担一担亦无妨。毕竟你的身份……”   赵晋笑了笑,“王爷的意思,赵某明白。这些年,若无王爷护佑,赵某兴许活不到今天。”   “你能明白最好。昨晚的事,不知你预备给本王怎样一个答复。清宜贵为郡主,不单是先皇后侄女,更是本王爱护的妹妹,她受了这样的委屈,本王没道理视而不见。且清宜的性子你知道的,闹大了,本王也未必遮掩得住。”   对方明显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彼此都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睿王定要他一个答复或态度,对方本就是设计一切之人,喊冤叫屈毫无用处。   赵晋理理袖口,含笑道:“王爷要赵某手里的东西,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睿王亦笑道:“如此说来,文藻的忠心,从未变过?”   他命侍人斟茶,抬手让道:“京城带来的碧螺春,尝尝?”   赵晋没有碰那杯茶,“那些人的下场,会如何?”他问。   睿王握着茶盏,透过轻浅的水雾看向赵晋,“你是说,你暗中资助的、晋阳、辽河那批人么?勾连太子,刺杀诸王,自是——当诛。”   他啜了一口茶,笑道:“文藻不会舍不得吧?用那些乌合之众,换你一家大小平安,不值得么?死的都是不相干的人,换你一个锦绣前程,不值得么?甚至,本王可以说服清宜嫁给你,做了她的仪宾,你就是本王的妹夫,不管你将来犯多大的错,都有本王替你兜底,不值得么?”   见赵晋沉默不语,睿王笑容冷下去,“文藻不愿,本王自然也不会强求,只是,清宜万一想不开,告状到御前……那便不是本王能够左右的事了。”   睿王招招手,侍人上前,做个“请”的手势,“赵官人,这边请,小人送您出去。”   赵晋笑了下。   宾主一场,撕开假面,比仇敌更不堪。   “文藻,”在他站起身的同时,睿王再次开口,“本王没什么耐心。明日,本王就要动身前往汝南,临行前,本王希望,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赵晋点点头,阔步走了出去。   门前,一辆红帷小轿停下,清宜穿着民间女子服饰,被侍人扶下来。见到赵晋,她投去个歉疚的眼神。赵晋朝她颔首致意,冒雪走到长街对面,无言登上马车。   睿王要的,是他手底下唯一能动用的力量。一旦失去,他就是孤家寡人,任谁都可以轻易拿捏他、控制他。一介商贾,想在这些贵胄手底下讨生活,何其艰难。他凭什么打入那些圈子,凭什么给人看重?凭什么与他们对抗,凭什么自保?   身怀巨富,守得住,他就是受万人景仰的巨贾,守不住,随时被寻个由头倾覆,富可敌国到一无所有,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他们要的,几乎就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撕开伪善的面具,露出如此丑态,把栽赃陷害摆在明面上,太不堪。   清宜走上小楼,推开门,睿王立在窗前,正在俯瞰街心驶过的那辆马车。   “表哥,我适才看见文藻……”   “清宜,本王不想说话。”睿王心情不佳,一个微贱白身,在他面前也有提条件的资格?他很不耐烦,适才已经忍耐到极限。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到明日。若赵晋不识时务,他不介意现在就彻底弃子。   清宜住了口,缓步走过去,立在他身侧,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臂膀。睿王甩开她的手,肃容坐回适才的位置上,“明日本王动身前往汝南,你不必跟随,齐谦会护送你回京。该怎么说,怎么做,且等本王的消息。”   他揉了揉眉心,举起茶来仰头饮尽,心中烦躁稍歇,抬眼见对面佳人一脸失落,他没耐心去哄,搁下茶盏,生硬地道:“这儿没你的事,下去吧。”   下去吧……   就和挥退一个侍人没有区别。   她在他心里,从来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   枉她,用自己金贵的身体……替他笼络那些臣下,替他刺探消息……   他却满眼厌恶,挥她退下。   她从京城远道跟随而来,满心欢喜,以为能够多些机会独处,可如今她的用处已尽,他不需要她在身边了……   清宜敛裙行礼,凄楚地退出来。   值得吗?她从来都不敢问自己这句话。她选了这条路,只能什么都不去想,硬着头皮朝前走。   明日天明,就是赵晋要给答案的时候。   这晚他没有住在浙州大宅,而是骑着马,身边只带发财一个小厮,信马由缰,在街上胡乱的逛着。   飞雪如絮,一片片莹白染上皮毛大氅。他两鬓也染了一层霜。   眼前是熟悉的景致,热闹的襟江两畔,繁华的街道,他想过,自己这辈子不企盼再入朝堂,只想恣意快活的在此安居一世。他要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他要看着他们在他的羽翼下自由自在的活着,不必瞧谁的冷眼,不必去受任何委屈,他们要成为最幸福最快活的人,才不枉来这世上一场。   面前的路要怎么选。   要么屈辱的,像狗一样靠人的施舍而活。要么就此拼了性命不要。   他死就死了,可是他的妻儿,下场会如何?他怎么忍心,让孩子们来不及享受世上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就陪他一道下黄泉?他怎么忍心,陈柔年纪轻轻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就被他连累?   不,这条路,他不能选。   天色越来越暗。风雪更大了。   睿王行辕外,数辆马车驶了出去。   陆晨送别清宜郡主,有些依依不舍。齐谦面无表情,催请郡主上路。   睿王先行一步,已于一刻钟前出了浙州南门。   此刻,睿王脸色苍白,被亲卫护在中间。   车马倒在路旁,伤亡惨重。   原该守卫在暗处的兵力不知何故皆不见了,援兵迟迟不到,敌军人众,眼见大势已去。   清晨雾霭缭绕,枝头结霜,一片莹白。   一人一马,踏着血污和积雪,在喊杀声中缓缓近前。   其后,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海。   飞箭如雨,在辽阔的原野上漫天铺开。   睿王眼底映着那密密的箭影,那一瞬他心里在想什么,没人清楚。   他眼底的恐惧,却一丝不漏地,被赵晋尽数看去。   若他有异心,想在这一刻要了睿王的命,不是做不到。   他在浙州地界盘踞数年,根深蒂固,如今落在他手里,——睿王不敢想下去。   很快,一切归于平静。   喊杀声歇了,雾气散尽,这样冷的天,竟见了晴阳。   赵晋跳下马,在火光中走向睿王。   睿王尚未从惊惧中恢复神色,他指着眼前那些人影,气急败坏地斥道:“赵晋,你早就把人调来了浙州?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要逼迫本王?你要向本王示威?不用说,本王的人,是被你调走的对吧?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更不要忘了,你是靠着谁才有今天!”   赵晋垂下眼眸,扬唇笑了。   “王爷未免太过高看我。”   “昨夜王爷身边的参将徐享,派人去过城门营。陆公子不放心,便派人暗中跟随。想必王爷的守卫未至,便是为此。至于刺客,这么些大内高手,训练有素,赵某有什么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安插在浙州城外不给人发觉?”   睿王哽了一下,脸色赤红,“本王身边的人,也是你能胡乱栽赃陷害的?事实如何,本王自会查个明白!这些人……这些人是哪儿来的?赵晋,本王警告你,你别轻举妄动,这边动静这么大,齐谦必然已经知晓,浙州官府也必然已经派人前来支援,你敢乱来,赵晋,你便有八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赵晋抿唇不言,身后,一个身穿黑衣的汉子跳下马,持鞭走上前来,“睿王爷?”   他声音洪亮,生得五大三粗,睿王亲卫将主子团团护住,抽出刀做出防御姿势。   汉子怔了怔,丢下鞭子仰头笑了几声,“睿王爷,小人康学文,乃是康家堡二当家,久仰王爷大名,这番前来,乃受舍弟所托。”   睿王抿唇道:“你姓康?”   汉子笑道:“正是,舍弟康学星,人在晋阳,人称红毛头子,前几日,他在京城的眼线截获线报,知道有人要对王爷不利,特命小人前来护持。舍弟对睿王大义仰慕已久,愿率人众,一并投入王爷麾下,供王爷驱使,无所不从。” 第109章   行辕庭前, 赵晋靠柱立着。冬日萧索,可这庭院里花木葱茏,布置得精巧雅致。   齐谦气喘吁吁地奔进来,看见赵晋, 他顿住步子, 低眉走过来, 手在腰间剑上握得很紧,“所以太子有异动, 官人早知情, 却未曾向王爷示警?”   赵晋摊手笑道:“我说不是, 想必齐大人亦是不会信的。齐大人消息倒也灵通, 王爷才到行辕, 大人便退守而回,不知郡主身边是何人护持,可靠得住么?”   齐谦抿唇道:“官人与其担心别人, 不若多担心一下自己。王爷遇险, 戍卫不及, 那些守卫是怎么与王爷走散的,为何官府援兵迟了那么久, 官人可都想好了如何应对?莫要待得王爷问起来, 官人却圆不过,将王爷置于险境, 这么大的罪责,可不是一回两回救驾有功就能弥补得了的。”   齐谦瞥了他一眼,两人之间到底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牵连, 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走上一条死路。齐谦压低声音道:“你为了护住晋阳这一支人马, 如此大费周章, 王爷便是无可奈何收容了了这些人,难保将来不翻旧账。且你手上另一支……王爷也是知情的,迟早都是个祸端,还是早早打算为上。”   赵晋点点头,齐谦又道:“既然推到徐享身上,就做的干脆点儿,别留后患才好。”说完这句,他抬手拍了拍赵晋的肩膀,拉开门,大步走进厅中,铿然跪下去,“末将救驾来迟,王爷恕罪!”   赵晋瞧瞧天色,已近正午,阳光是越来越好,却依旧冷得要把人冻僵。   春日总是来得这样迟,这般寒天,就该缩在屋子里,蜷在火炉边上喝茶才是。若是再有个香软的人可抱在怀里,那便更美了……   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已经飘远。   此刻清溪赵宅院内,柔儿正坐在窗前,瞧安安和小花在雪地里奔跑。   脚下太滑,安安跌了一跤,不等人上前把她扶起,她自个儿一翻身就爬了起来。身上穿的厚实,倒不会摔得很疼,况且她忙着追逐小花,也顾不上哭泣。   金凤怕她在外头久了冻坏了,一声声喊她进屋暖暖。安安根本不听,小花爬上树,她正仰头望着老槐树的枝桠,思索着自己该怎么追上去。   “太太,小姐都玩疯了,天这么冷,上回风寒刚好没几天,您也不管管。”金凤话音中颇有几分嗔怪的意味。   柔儿不以为然,知道金凤都是为她为安安好,主仆俩自从上次把话说开,比从前关系还更亲近。   “由着她吧,总关在屋里,会越来越娇气。”柔儿自己从小就爬树下河,不会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只要穿的暖和,别冻坏了就好。   金凤叹了声,“太太,您可不能这么纵着小姐。学规矩学的马马虎虎,又镇日在外头摔摔打打,万一将来性子野了,就不好管束了。往后万一传出个‘假小子’的名儿,婆家都不好找了。”   说得柔儿直笑:“找不着,我跟官人就把她留在家。不嫁就不嫁,官人又不是养不起。”   她想到赵晋从前说的话,他不仅不想闺女嫁,还准备给闺女招赘婿呢。要是把这话跟金凤说了,还不定要被她怎么唠叨。   果然,金凤不赞成地道:“话不能这么说,将来小姐大了,要是怨您们怎么办,到时候质问您,‘怎么不在我小时候好好教我规矩?看我现在什么都不会,出去给人笑话了。’到时候您不难受呀?”   柔儿笑道:“你说得是,回头教规矩的事儿,就托赖你啦金凤姑娘。我是不成的,安安一跟我撒娇,我就没辙了。”   金凤说:“那交到我手里,我管着小姐,太太可不准心疼护着,到时候又拿太太的身份压我不许我归置。”   柔儿无奈地摊摊手,“我哪儿敢啊?”   第二日,金凤果然接管过安安,从每晨行礼教起,不请安不准吃饭。   安安扁着小嘴要哭,望着柔儿委屈巴巴地伸手要抱,金凤板着脸道:“不行礼,今儿就不能跟小花玩儿,小姐弯弯膝,说声母亲安好,就能吃雪团子糕,还能给阿娘抱抱。”   安安一脸懵懂,小小的身子,被金凤按着肩膀按着腿,她见躲不过,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家伙一掉泪,就越发不可收拾,涨红了小脸,攥着拳头,哭着说着:“阿娘抱抱,金复坏——”   金凤的那个凤字她都念不准,一脸委屈的望着柔儿,好似被人贩子拐走了一般惊恐和伤心。   柔儿动了动嘴唇,想替女儿讨饶,对上金凤的冷脸,她抿住唇强忍着没吭声。   金凤垂眸望着安安,“小姐,奴婢是为了您好。”   安安见娘亲不救自己,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她抬起小脸,仰头望着金凤,——对方板着面孔,看起来好可怕。可是……   “复复抱抱……”安安伸出小胖手揪着金凤的衣摆,可怜兮兮地把小脸贴在金凤腿上,“金复抱抱。”   阿娘见死不救,唯有求一求眼前这“恶人”。   果然,恶人绷不住了。如此玉雪可爱的一枚小团子伸手求抱,得多狠的心才能说出拒绝的话啊?反正金凤此刻说不出来。   她矮身蹲下来,抹去小团子脸上的泪花,“好了,今儿就算了,明儿不管怎么样,小姐都不能耍赖了,好不好?”   小团子抽抽噎噎地哭,抱住她脖子把自己贴在人身上,“好,呜呜……”   屋中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安安又一次学规矩失败,柔儿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对着安安,她实在狠不下心。孩子还小,就让她暂时偷偷懒吧……柔儿这样安慰着自己。   转眼正月已过。期间赵晋命人报信回来,说郕王在回属地的路上遇袭,睿王前去支援,不知何故带了赵晋一道前去。   柔儿算着日子,他从年初五离家,已经走了整整三十天。   安安的生辰他没能赶得及回来。   柔儿腹中胎儿安然度过了头三月,开始趋于稳定。但她不敢轻易出门,外头局势乱,听说好些地方都有人在造反。朝廷派兵镇压了一波又一波。天灾人祸不断,有人说这是今上不仁所以招致天谴。民间流言四起,怨声载道。柔儿从赵晋处得知,那几个原该守护一方平安的王爷,却在相互倾轧相互算计。   随着各处“义军”不断作乱,清溪镇上的生意也受到不小的冲击。   那些花色鲜艳质地轻软的布料不再受欢迎,反倒是那些质地坚韧耐用的料子开始变得紧俏。   下个月就要成婚的孔绣娘来赵家瞧过一回柔儿。   两人在临窗炕上坐了,孔绣娘把账本带过来,拿给柔儿过目,“赵爷给的人自是极好的,自打这两位过来,铺子里生意眼见是越来越好,要不是外头突然打起仗来,只怕是真要开起分号来了。那赵管事说,浙州那些阔太太都收拾包袱去南方避难去了。眼见清溪也难保,不若先别进货,把库里的布料都卖一卖,清空了再说。”   柔儿不赞成,“今年春天来得迟,二月天雪还不化。既然又要打仗,届时水路陆路都要受影响,不趁着战火烧过来前把库房填满,到时候真要急用布料,咱们岂不是落了空?依我看,也不必再进绫罗绸缎,将粗麻葛布棉纱多进一些,便是什么时候,这些料子都有人用得上。刺绣上头少接几单,匀出人手把库房守好,莫要招了虫鼠或是走了水,——这是我的意见。你跟管事们商议,若是不赞成,就按你们商议的法子办。我如今这个状况,使不上力,全托赖你们。”   孔绣娘笑道:“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铺子大东家,你自然得提意见,行,回头我会跟赵管事说一声的,届时怎么着,大伙儿再商议。你肚子如今怎样了?满了三个月,可算稳当了?先前我听你嫂子说,你这一胎受罪,我怎么瞧着,你气色倒比从前没怀上时还好些?”   “别提了。”柔儿叹气道,“一天两顿补药,加上食补,再见天儿这么不动弹,不是吃就是睡,连门都不大出,自然养的滋润,你瞧我这腰,都见肉了。”   孔绣娘上手捏了一把,笑道:“你这模样,才越发像个太太了。原先太瘦,瞧着没福。现在这个样儿才水灵漂亮呢。才嫁过来几天啊,胎也怀了,人也壮实了,还是赵官人会疼人儿。”   惹得柔儿扑过来掐她,“回头你也要嫁人了,改明儿,我得喊你一声林嫂子。瞧你跟顺子哥的黏糊劲儿,他可是巴巴地盼着你早点儿过门儿呢。”   俩人笑闹成一团,自打赵晋离家,柔儿好久没这么笑过。   孔绣娘有点惆怅,偎着她道:“你说现在千好万好盼着在一块儿,等过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还像现在这样么?你跟赵官人也认识不少年了,你对他的感情,跟原来一样的吗?我总是不安,觉着不真实。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扛,突然有个人百般对我好,我却害怕,怕有一天要失去,那还不如不曾遇见过。”   柔儿听她说得伤感,在她臂上推了一把,“你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日子怎么能过好?记着他对你的好,也加倍报答回去就是。往后会遇见什么事儿谁说得准呢?你别想那么长远,把眼前每一天过踏实就行了。”   她顿了顿,又道:“下个月你就成亲了,别想这些有的没有,好好打扮打扮,等着做我嫂子就是了。”   孔绣娘被她逗得破涕为笑,扑上来捏她的脸,“你是越发顽劣了,都叫赵官人把你惯的!”   俩人的笑声透窗传出去,廊下的杏枝也跟着笑了。   可是柔儿还觉日子太漫长。赵晋一日不回,她的心就一日放不下。   渐渐的,听说仗打过来了。镇上人心惶惶,不少店铺都关门结业,不迎客了。   柔儿听下人们闲聊,说外头都在传,老皇帝身体不行了,几个儿子谁也不服谁,都想争那个位置。其中三王爷和六王爷势力最大,所以遭皇太子忌惮,趁俩人皆不在京,派兵在路上击杀他们。   柔儿知道三王爷指的就是睿王,赵晋和他在一起,不知他可平安么?   她命人供了佛龛,开始日日祷祝。   二月初七这天,下了一场大雪。   柔儿清早就在佛前跪立,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背脊发酸,她站起身的时候,腿突然一软,朝软垫上栽倒。   金凤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是膝盖撞了下,好在没有摔到别的地方。   可是到底动了胎气,晚上睡梦中,一阵阵发冷汗,她做噩梦,梦见刀光剑影中赵晋身披战甲,被人一剑刺入前胸。他嘴角渗出鲜血,轰然倒下去,像一座山在瞬间倾塌。   “爷!”   她凄厉地喊出声。   张开眼睛,望见帐顶轻晃的穗子,方知自己在发梦。   她想起身,一动作,才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着。   她侧过头去,身畔床沿上趴伏着一个人。   一身白色寝衣,肩头披着夹棉袍子。头发散开一半,另一半束着玉冠。   柔儿吃惊地望着他。她下意识想揉揉眼睛,怕自己还在做梦,怕自己看错了。   可是右手被紧紧握着,她抽不出。   这个手掌,这个温度,再熟悉不过。   她眼泪迸了出来。   试探伸出左手,想抚一抚他的脸。   “柔柔。”赵晋嘟囔一声,然后张开眼,抬头对她笑了笑,“醒了?”   他声音里有浓重的倦意。拖长了尾音,无比慵懒。 第110章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打量着他。   他应是沐浴过, 身上有淡淡的香味,烛火照耀下,双眸更显温柔, 他爬上来, 挪近, 展臂把她箍到怀里。   “什么都别说,先让我抱着睡一会儿。”好困, 好倦,终于可以卸下心防,安睡片刻。   他蹭着她的肩窝, 寻个舒适的角度, 贴在她身上睡去。   柔儿不敢动,怕吵醒了他。他看上去太疲累, 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憔悴得令人心疼。   她拥着他, 抬手替他把袍子拨开, 拉起被子将他和自己一并盖住。   赵晋低笑了一声,手挪到柔软的地方, “胖了点儿……挺好。”   柔儿叹了声, 一肚子话想问,却是什么都问不了。   他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她拥着他,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 自己也觉得倦了。   不知不觉两人都睡着了。   再醒来时, 已是次日辰时。   外头窸窸窣窣,是侍婢的走动声。   清早的上房总是忙碌的, 扫洒庭院, 收拾房间, 布置菜肴,服侍梳洗,还要撤换被褥,给炉子换上新炭。   夫妻俩已经醒了有一会儿,谁也没起来,都赖在帐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有人和太子提议,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除去睿王和郕王,就不怕有人觊觎他的皇位。于是他就动了手。睿王这么一来就变得被动,原本自己想用这招栽赃给对方,却被对方抢占先机,原本要用来杀人的刀反倒救了他的命,为贤名着想,自是不能再对晋阳义军动手,被迫招安,还得善待这些‘救命恩人’,……我随他去会郕王,太子一动手,睿王郕王就同仇敌忾拧成了一股绳,告状的折子已经飞回京,这俩人老谋深算,不给太子吃瘪誓不罢休,……你听我说书是不是说得不赖?要是在茶楼干这营生,多半也饿不死。”   赵晋见她脸色越发不好,不敢在说下去,抬手掐着她的脸,安抚道:“瞧瞧你,跟你说故事呢,你还当真了?我是什么人呀?浙州城有名一纨绔,最在行就是喝酒玩女人,睿王也是这号人物,这些日子我带着他从襟江东玩到襟江西,这小子乐呵的,都不想回去了。就是可怜我的心肝儿,独自在家守着空房,来,跟爷说说,可是想爷想得很了?”   他顺势抱住她,捏住下巴凑上来吻她的唇。   柔儿眼泪未干,抬手捂住他的嘴,“您没一句实在话,遇着凶险的事,也不与我讲。”   赵晋笑道:“真没有,我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哪儿就那么危险了?再说了,你相公是那么正气的人么?真遇到这种事儿,我早第一个跪下求睿王饶命了,我还敢给他挖坑?好了,别哭了,大早上的,叫人火大。”   他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珠,揭开被子下了床,“待会儿闺女要来了,我去把给她备的生辰礼拿过来。”   柔儿望着他背影走远,鼻子一阵发酸。   他瘦了好多。   他走了一个来月,要不是遇见很难的事,他怎么会瘦得这么厉害。身上还有一些小擦伤,好好的喝酒玩乐,怎么可能伤到?   金凤带着人鱼贯而入,捧着帕子立在床前等候柔儿起床梳洗。柔儿不想给人瞧见自己落泪,别过头把眼泪擦干,强挤出一丝笑,“安安起了么?”   金凤笑道:“起了,正在穿衣裳呢,听说爷回来了,很是高兴,一会儿就过来了。”   正说话间,乳母领着安安走了进来。父女俩在稍间照面,小团子笑着扑进父亲怀里,被赵晋抱起来抛了两抛,“闺女,又胖了?”   孩子咯咯笑个不停。赵晋算不得什么好人,可当真称得上是个好父亲。   他在安安面前永远和蔼可亲,永远慈眉善目,永远柔声细语。   柔儿扶着肚子坐在炕上,瞧这对面笑闹成一团的父女俩,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吃味。   ——他们是不是忘了她还在这里呢?   似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赵晋把孩子抱着朝她走过来,问道:“怎么廊下有只猫?”   柔儿笑了笑,“长寿给安安抱来的,安安很喜欢,每天都要亲手给它喂吃的。”   赵晋听说是长寿抱的,不由蹙了蹙眉,但知道安安喜欢,便没有再说什么。   饭菜摆上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用了。午后安安去歇午觉,赵晋牵着柔儿的手去屋外漫步。   赵晋极少在后园行走,要么就和柔儿腻在屋子里,要么就在前院处置各种事。   他小心翼翼的扶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时停下来,拥住她密密的亲吻。   柔儿很顺从,她踮起脚,把自己的重量交托在他身上。他很想念她,她也一样。亲吻得缠绵,难舍难分。   没带侍婢,就为了这么片刻私底下的温存。   他牢牢扣住她,低眉望着她的容颜。当年初见,他没想过会娶她为妻。那时瞧不上的脸,如今百看不厌。   细瞧之下,就能从眼角眉梢发觉别人不知道的隐秘风情。   她在他的滋养下,在岁月静好宠辱不惊的日子里,越发舒展了五官和身段,像一块璞玉,经由细细打磨出落成令人爱不释手的珍宝。   “孩子有没有闹你,觉着怎样?”他抚着她的肚子,爱怜地问道。   柔儿摇头,与他一并坐在美人靠上。“没什么感觉,我倒是为此更担心些……”她身体不好,这胎来的不是时候,一开始腰酸背疼容易头晕,都是胎相不好的额征兆。虽有汤药膳食温补,可她是个虚不受补的身子,常常为此忧心。这胎怀的格外胆战心惊。   赵晋有些歉疚,握着她的手道:“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有的这么快。原还想等她养养身体才要第二个孩子。   “不过你不必太担心,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柔儿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各地灾民起义,势头乱,匪盗也开始横行。   浙州官府勉强还能稳住局面,派官兵在各巷口把守,严加管制出入城的人员。   可清溪城防就稳不住了,已经有数家店铺遭匪盗洗劫。官府派兵镇压,支应艰难。   生意无法再做,陈兴一家关门结业,准备回乡避祸。   临行前,给赵宅送了消息,福喜奉命前来,接几人前去赵家议事。   街口伫立着全副武装的官兵,每看见一个行人,就上前盘问搜查,防止匪盗或是乱党混入城中。许是赵晋提前与官府打过招呼,他们锁乘的马车没有受阻,一路无言地到了赵宅门前。   赵晋和柔儿并肩坐在厅中,已等候多时。   林氏问道:“赵爷准备怎么安置家小?要不要与我们一同回乡避祸?等战事结束了再回来?”   赵晋笑了下,“清溪兵力尚足,可以抵挡一阵,赵某手上也有些人手可以一用。舅兄若不弃,可一并迁居进来,赵某可保证舅兄一家的平安。”   柔儿点点头,道:“哥哥,水南乡如今是什么情况,咱们也不清楚,贸然回去,若是比清溪还危险,可怎么办?况且这时候上路,万一出城遇上了匪盗,岂不是送羊入虎口?爹娘身子骨不好,行动不便,壮壮还小,也得分出精力照顾。不若你们就听官人的吧,这里人手多,遇到什么事儿,大伙儿也能一块儿商议着办。我实在不放心你们走,就当是我自私,我想能这样日日见着你们,知道你们平安无事。哥哥,嫂子,别冒险了,就听官人的吧,行吗?”   陈兴迟疑着。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们一家人都搬进来住,明摆着要靠赵晋庇护。   赵晋道:“若舅兄不怪罪,赵某这便派人,连夜就把舅兄一家的东西收整过来。”他回眸看向柔儿,声音放得温柔,“这下你也不用再夜夜担忧得睡不着了吧?”   林氏扯了把陈兴的袖子,小声道:“要不就听赵官人的吧?”要出城回乡,路上万一有个好歹,她不怕自己出事,她实在不敢拿孩子冒险。   陈兴犹豫了一阵,柔儿又道:“哥,现在不是讲客气的时候。官人与我夫妻一体,您们是我的亲人,也是官人的亲人,性命攸关,就别讲客气话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陈兴咬咬牙,点了头,“对不住,打搅了。”   赵晋客气了两句,负手离开,先去吩咐下人去备车马帮陈兴搬东西。   林氏握着柔儿的手,异常沉默。   陈兴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   他们如果留下不走,那林顺就一个人在外。   可怎么也不能厚颜到,去求赵晋答应让林顺也住进来吧?   好像知道两夫妻在想什么,柔儿开了口,“哥,你给顺子哥写封信,叫他去绣云坊,看顾一下孔绣娘一家。官人跟官府打了招呼,他们会重点巡防绣云坊附近。你跟他说好,这些日子躲在里头关好门户,轻易别出门。吃食用具想办法再往里送,如今最紧要的就是护住性命,至于旁的,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陈兴点点头,知道这已是最好的安排。 第111章   “砰砰砰。”   清晨, 一阵敲门声扰乱了绣云坊小楼内的平静。   孔绣娘上前来,贴进门低低地问道:“是谁?”   外头兵荒马乱,盗匪横行, 不少店铺被抢夺, 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   外头传来男人低低的说话声:“阿姐, 是我!”   “阿弟?”孔绣娘放下心来,将门闩打开, 把孔哲放进来。   “阿姐,我把阿娘送过来。”他背上背着孔老夫人,天不亮就从城西穿行过来,把空老夫人交到孔绣娘手里。   “阿姐, 你们安心在这儿,我听林大哥说,这边备了不少饮食药品, 陈姐姐和陈姐夫还跟官差打了招呼,会格外照应你们。”孔哲道,“这样一来,我也就放心了。”   孔绣娘听他话里有话, 揪住他袖子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跟我、跟阿娘一块儿在这避难?”   孔哲笑了笑:“姐,我得去趟方家。你知道的,方姑娘家里只有方老伯一个男丁, 却病重在床, 凭她一个姑娘家, 怎么保护自己?我得去瞧瞧她们,如果她愿意, 我就把她接过来与我们一块儿, 如果她不愿意, 我就留在外头,照应她。”   孔绣娘抿抿唇,孔哲是她亲弟,弟弟要在外冒险去保护别人,她自然是心痛的。可方姑娘是弟弟的未婚妻,他们迟早是一家人,就如林顺要保护她一般,弟弟自然也不能置方姑娘于不顾。   尚未开口,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沉厚的声音。   “去吧。”林顺两手拎着东西,将门踢上,重新关好。   “走后巷,前街已经封路了,待会儿接了方姑娘过来,咱们两个,陪方老伯在楼下大厅打地铺,姑娘们都睡楼上,从今儿起,就闭起门户,暂别出门儿。”他朝孔哲扬扬下巴,道,“跟方姑娘说一声,东西少带些,快些上路比较好,免得再迟连小道也封了。药需得带着,方老伯常吃的离不得的药千万记着带,你安心去,速度要快。”   孔哲朝他点点头,“知道了,林大哥,那我姐和我阿娘,就暂先托付给你了。”   林顺点点头,替他拉开后门,孔绣娘有点担忧,但事关方姑娘,她不能拦着不许孔哲走。   林顺宽慰她道:“你别着急,从这儿去方姑娘家,来回一个半时辰也够了,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待会儿出去,迎迎他们。”   孔绣娘摇头,“你不准去。官差早就来知会过,说不准出门,外头乱成这样子,你也不准出去冒险。”   林顺点点头,怕她着急,不敢再说什么。   ——   赵晋身披玄氅,从车上步下来。   随他一道来的,还有个白须老者。   他步子走得很急,长腿迈开,几步跨过回廊,老者在后没跟上,他停下来候了一阵,眉头微蹙,显出不耐,勉强客气了一句,“您注意脚下。”   不由得他不着急。近来风声紧,好容易说通陈兴一家住到宅子里,本想一家平平安安聚在一块儿,可谁料昨晚陆晨传信过来,说清溪镇下头的几个乡里也闹了起义。朝廷人手抽调不足,如今不过是免力支应。万一闹到了清溪镇上来,担心防护力量不够,希望赵晋早做打算。   赵晋事先没准备告诉柔儿,和陈兴两人在外院商议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给柔儿在外听着了。   一家老小俱在,要南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家业都在这里,如今就要付之东流,且父母年迈,孩子尚小,她又有孕在身,能不能上路,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清早赵晋就瞧她脸色不佳,起床的时候,忽然按住小腹疼得头上冒汗。   赵晋坚持要去请郎中,可是清溪镇上已经没有仍然在营业的药堂。要请,除非去浙州,或是去请熟识的医者。且如今这个势头,轻易出不得门,官府封闭了街道,城外那些义军虎视眈眈,贸然出去,必然会引起不小的乱子。   但柔儿母子的安危不能不顾。   赵晋亲自出了一趟门。   柔儿躺在帐子里,林氏正在劝她安心,她不知赵晋去了哪儿,直到外头通传说郎中到了,她才惊知赵晋出过门了。   郎中满头是汗,显然跟赵晋来这一趟很是着急辛苦。赵晋坐在对面椅上,沉默不语。   林氏本想说两句宽慰的话,见赵晋面色那般沉重,知道他必然担忧阿柔得紧,她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郎中诊脉诊得很仔细,细细问过近来柔儿的饮食、睡眠和胎相情况。   片刻后,郎中收了脉枕,赵晋站起身走过来,问道:“大夫,拙荆如何?”   郎中知道他在意,不敢含糊,沉声道:“夫人体虚,虽在进补,奈何底子有限。平素要多加小心,宜静养,不宜劳动,需清心,免多虑,为胎儿着想,还望夫人今后多多注意。老朽开一味安神汤,佐以补药同服即可。”   赵晋瞥了眼帐中的柔儿,回身道:“今日烦劳先生,过意不去,赵某送您。”   他亲自送郎中出去,两人步至廊下,他才低声问道:“依先生的意思,拙荆不宜劳动,若是车马劳顿,只怕更不行的了?”   郎中摇头道:“自是……夫人的状况您是知道的,这一胎来得太急,夫人底子薄,过去亏损的尚不及补好,若是强行乘车骑马,只怕对胎儿损伤太大,万一出个岔子,官人定然追悔莫及,万勿冒险,万勿冒险,官人三思……”   赵晋送别郎中,独自在廊下立了许久。   他折回去,掀开帘幕,听见内室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他咳了声,林氏立即站起身走出来,“赵爷,我就先回去了。”   赵晋点点头,吩咐金凤送客,他撩开帘子走进里头。柔儿正坐在床沿上穿鞋,想要下地。   他疾步走上前按住她,“别动。”   柔儿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爷,我是不是……”   赵晋把枕头放好,扶她躺回去,“你安心养胎,什么都别想。万事有我在,你不要跟着着急。”   她心里难受,她多么不想成为他的累赘啊。   可偏偏她这样不争气,若是不能南迁,一家人只能守在这里,万一真出个什么事,她要如何面对?   她别过头,抹掉眼角的泪珠。“爷,您带着安安走,行吗?还有我哥哥嫂子,我爹娘,我把他们都托付给您了。我不能走,你们不能因我一块儿候在这儿等死啊。”   “你说什么傻话。”他挪过去,拥着她肩膀安抚着她,“咱们一家人,经过那么多风雨,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了,我岂能丢下你?”   他又道:“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必要时,我可以向京城、向晋阳求助。谁倒了霉,也轮不到我赵晋倒霉。有我护着你们,我不信那些乱党不长眼,敢对我赵宅动手。”   柔儿捂着脸,难受地道:“可是……”   若不是情态紧急,他怎会动了南迁的念头?   他向来是个沉稳的人,遇见什么事都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若非遇到很大的难题,他不会贸然动了要走的念头。   她不知道外头到底怎么了,她躲在他搭起来的这片小天地里,安心做个又聋又哑的人,她可以什么都不管,郎中说她需要在家养胎,她就连门都不出。为了孩子,为了不牵扯他的精力,她很努力的在适应做一个废人。   可是眼前明显已到了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刻。她不想拖他的后腿,让他因为她丢了性命。   “没有可是,我们一家人会好好在一起。”他抱着她,抱得很用力。   “柔,你还记得当初我被通缉时,不也是这样的险境?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再难的事我也有法子,你安心顾好身体,不要在这时候胡思乱想。别什么都发生,就先把自己吓坏了。好吗?”   “答应我,咱们不要自乱阵脚,你要保证你自己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健康的、安好的,行吗?”   他声音温柔坚定,抱着她的手臂很有力很结实。   她蜷缩在他怀里。她点点头,用力地点着头,“好……”   赵晋道:“明儿我会先送你兄嫂爹娘出城,你可以给你的顺子哥写封手书,我叫人替你送过去。若是他们愿意,也可跟着一同南迁。”   柔儿顿了下,“您是说,让哥哥他们先走?那您呢?那安安呢?怎么办?你们不能留下来冒险……”   赵晋苦笑道:“我知道南迁是更好的选择,可就算他们是你最亲近的人,也请恕我……无法把安安交托出去。安安跟着我们,留在清溪。”   他抬手拂过她的头发,把鬓边的乱发绕到她耳后,“柔柔,你信不信我?”   “信不信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劫。你会好好的生下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安安也会平安无恙,我们一家人,还会在一起快活无忧地过上二十年、五十年。眼前什么困境,都无法打倒我们,将我们分开。我们一定会挺过去,你说对吗?”   她望着他,视线模糊地点了点头。   “会,一定会……爷,生死您都跟我一起,我又怕什么呢?”   “我也会陪着您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好好陪在您身边。我们一家四口……会永远在一起。” 第112章   送别了陈兴一家, 赵宅内外沉静下来。   柔儿在前堂,将府中下人都聚在一块儿,过问他们的意愿。   “如有想要离开的, 可在梅蕊那里登记名字取走身契, 去杏枝那边领十两银子安家费。”金凤立在柔儿身侧,扬声向众人道,“大伙儿也知道,如今镇上势头不太好,浙州府城门都破了, 马上就轮到清溪,太太不忍心大伙儿都困在这儿, 如果有想要外出逃命的,或是自个儿另有安排的,不用有负担,都可领了银子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 气压极低,外头时势乱, 府里也早就流言四起,柔儿不想把所有人都困在这儿,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身体状况不允许外出, 就把所有人都留下陪她一同冒险。   “大伙儿不用怕,太太是诚心诚意为大伙儿考虑的,想走的在我这儿记个名儿, 领了身契就能离开, 绝不事后追究。”梅蕊扬了扬手里厚厚一沓文书。不少人都开始意动, 小声地讨论起来。   “要不走吧,谁家里没个老娘老爹?正是需要主心骨的时候,得回去啊。”   “我是赵家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赵府讨生活,出去了,我能干嘛呀?我投奔谁去?留在这儿好歹有官人罩着,外头那些蟊贼不敢跟官人造次的。”   “……你真是死脑筋!都什么时候了,连县官都给摘了帽子杀头了,官府算个屁,起义军现在是最大的,官人再有本事,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城门都给破了,还破不了一个小小宅门?我不管,我走!我走定了!”说着,这人就跨步而出,走到梅蕊面前,蘸了印泥,把手印按到梅蕊递过来的纸上。   梅蕊道:“好,王三有记了名,可以领身契、领银子走了。去两个人,帮他收拾东西,自个儿的衣裳用具都能带,铺盖也带着。属于赵家的东西不能带走。”   王三有得意地朝同伴挥了挥手,领了银子大步朝外去了。   金凤道:“还有谁要走的,劳驾速度快些,太太有孕在身,不能坐太久的。”   话音刚落,就又有几个人迟疑上前,其中一个正是安安房里的嬷嬷,她跪下来哭道:“太太见谅,不是我狼心狗肺不愿伺候太太小姐,实在太过担心家里头,我那死鬼去的早,家里就剩下老娘和寡女……”   柔儿瞧着不忍,哑声道:“你起来吧,拖家带口不容易,杏枝,把银子给她。回去后寻个可靠的去处藏起来,保护好自个儿和孩子。去吧,别哭了,没事儿的。”   嬷嬷抹掉眼泪,拿了钱又行了礼退出来。   片刻,屋里去了大半的人。柔儿道:“你们怎么还不过来?”   有个年小的丫头噗通一声跪下来,“太太,彩雀没家了,赵府就是彩雀的家,您别撵彩雀走,彩雀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   柔儿忍俊不禁,忙叫人扶她起来,“说的什么话?无家可归的,尽可留下来,等这一关过了,往后我再好好犒劳大家。”   其余几十个也跪下来,诚恳地道:“我等愿意留下侍奉官人太太,求太太收容。”   金凤笑道:“都起来吧,你们这样忠心,官人和太太都会记着的。”   回到上院,柔儿把贴身伺候的几个也叫到近前,“现在该问问你们的意思了。金凤不小了,梅蕊也及笄了,按说,这个年岁都该放出去嫁人了,是我自私,想多留你们两年帮帮我……”   “太太莫说这个,我们都是诚心愿意服侍您……”   柔儿摆摆手,打断他们,“你们听我说,如今外头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眼看起义军要打进来了,到时候只怕头一个拿咱们赵家开刀。”临县就是这样,义军为了立威和服众,先挑有名的乡绅富户劫掠一番,把掠夺过来的钱财分给百姓们,以求拥戴。   “你们留下来无疑是跟着我们冒险。我自己走不得,不想再带累你们……”   金凤跪下来,铿然道:“太太说的是什么话?好好的时候我们不能走,现在出了事,就更不能了。”   梅蕊点头附和:“正是,不管谁要走,我是不走的。我还指望将来太太做主替我择门婚事,风风光光嫁出去,叫人家羡慕我有个好主子。”   “就是,太太,您不能撵我们,嬷嬷们走了仨,太太屋里人手本来就不够,我们岂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再说,离开了赵家,我们去哪儿?谁还能比咱们官人有本事?”   主仆几个抱在一块儿,哭了一回,笑了一回,柔儿身边近身伺候的,一个都没走。   人员定好后,柔儿重新分配了各房伺候的人手。每个人固定职责固定服侍范围,无论门上守卫的还是房里伺候的,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前一定要有交接,确定每处都不落空,都有人看顾。   外院赵晋也耳提面命了一番,尤其是护院,人手增加了一倍,每天加紧巡逻。   安置好一切,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静待外头的风波过去。   上院好像并没受到丝毫影响,赵晋刚步入院中,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笑声。连他也被那笑声感染,脚步放缓,朝门前守着的小丫头比个手势,无声地迈进屋中。   侍婢们围在炕前,正拍着手赞扬安安,“大小姐说得真好,再说一句,再说一句啊。”   柔儿也一脸欢欣地望着女儿,眸子里漾着湖波,格外清澈。   比起前几日的慌乱不安,她如今看起来格外沉静。   她不是个容易自苦的人。   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再自寻烦恼,会用尽一切力量去把自己选好的路走好。   梅蕊发觉了赵晋,忙喊了声“爷”,几个侍婢明显有些拘谨,纷纷转过来行礼。   赵晋缓步走过来,笑道:“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金凤抿嘴道:“大小姐刚说了个完整的句子。说得又清楚又好听。”   安安原本只会说些断断续续的词句,好些字还念不轻,突然能说很清楚的长句子,明显是个很大的进步。赵晋自然高兴,安安的任何事对他来说都是大事,他走上前,把炕上坐着的小团子抱起来,“说给爹爹听听?”   安安眼睛弯弯的,笑着搂住他脖子。   “刚说了什么?”赵晋侧过头去问柔儿。   “阿娘、阿娘和安安、缀漂酿。”   一句奶声奶气的话,说得赵晋惊喜不已。   “是了。”他笑着把孩子举高,“我们安安和阿娘最漂亮。”   金凤等人都忍不住笑,只是在赵晋跟前不敢笑出声,见一家三口坐在炕上和和美美,金凤朝几人打个眼色,悄声退下来。   柔儿扯着赵晋的袖子道:“往后您在她们面前,别这样吧。”孩子天真无邪,格外喜欢自己的娘亲无可厚非,被他当着人这么赞,她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赵晋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媳妇儿好看还不能夸?”   他把安安抱在膝头,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红着脸朝后退,不给他抱,“安安一日日大了,您也注意点儿……”   赵晋哼笑一声,“爹娘恩爱,安安高兴还来不及。今儿累着没有?有没有不舒服?”   柔儿说没有,下意识抚了抚肚子,赵晋把安安放在一边儿,递了块点心给她吃,然后自己推开炕桌,凑到柔儿跟前,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静默了片刻。   才三个多月,感受不到强烈的胎动,但他还是很耐心的,静静靠在她身上听着。温热的手掌抚在她肚子上,低声道:“好孩子,别闹你娘。”   柔儿觉得窝心,这种情形总是很容易叫她眼热。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水迹,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头发,“爷,您爱我么?”   他仰起脸,轻轻蹙眉,“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捂着脸,不好意思地道:“我就是……就是突然觉得很不真实。我常常在想,却想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走到一起,怎么会……”   怎么会把日子过得这样温情也温暖?   “我总觉得,上天对我未免太好了,所以会害怕,怕不长久,怕不是真的。”   他凑上来,捧着她的脸颊轻轻吻过她的唇。   “我也说不上来,我们在一起时,让我觉得很舒服。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是上天对我好也说不定,兴许是我赚了。”   柔儿推了他一把,“安安在呢,您别……”   他笑着又亲了她一下,“没事儿,她小呢,不懂的。”   日子静静流淌,不管外头是怎样的兵荒马乱,柔儿的生活总是平静的。   赵晋在前院写信,浙州的生意大受打击,连吉祥楼在内,十几个铺面被抢掠、烧毁。他损失很大,非常的大。   郭子胜举家南迁,写信催促他也赶紧动身上路,迟一日,怕是愈加危险。   可赵晋走不得。他得守在这里,守在妻儿身边。   福喜见他落印,点了火漆,忙上前把信接过来,问道:“爷,浙州的铺子,您瞧怎么处置?”   赵晋道:“尚未烧毁的,点算一下库房和账目,计算清楚损失,剩余的封存好。若是遇到乱党,不必跟他们硬碰硬,他们要抢就给他们抢,先保住人。”   “老宅那边,想走的都散出去。你亲自去一趟北山矿场,带上人,取五百斤火石,留在清溪宅院地下库房备用。”   福喜一怔:“爷的意思是?”   烛火映着赵晋的侧脸,把他的影子投印在墙上。他缓声道:“必要时,少不得用些非常手段。”   他抬起脸,又补充了一句,“不要透给太太知道。”   福喜点头称是,接过赵晋适才封好的信去了。   他知道爷是为什么没有南迁。   留在清溪,那些义军迟早要攻进来,爷命备上火石,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睿王来了一趟浙州,为了保住晋阳那一支人马,不得已暴露了康家堡的关系,康家堡众人被睿王招安,随之入京,爷留在浙州附近的势力大不如前。京城局势更乱,几个王爷争斗不休,朝臣各自站队,为了自己那点利益,哪里顾得上臣民死活。当地官府如今自身难保,严大人连夜带同亲眷卷铺盖跑路,留下一个烂摊子,百姓苦不堪言。爷也是无法,只得做最坏的打算。   福喜叹了声,不敢多说什么,劝是无用,总不能让爷丢下家眷独自一人南行?也许,这就是命吧。   赵晋一晚派了三封信出去,无论他在书房里如何愁眉不展,回到内院去时,他总是一脸轻松平静。   帐中,两人相偎而眠。   其实柔儿没睡着,她知道赵晋也没有睡。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她偎在他怀中,望着帐顶垂下的穗子。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她本是活不下去不得已出卖自身的贫女。遇着她,他们一家才活了下去。   那时不敢想,自己会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更不敢想,会做他的妻子,和他养育着这么可爱的女儿。   如今肚子里还怀上了第二个。他不顾生死安危,留下来陪着她一同等待着天明。   他护着她的家人,护着她,即便明天就死去,她这辈子,也是无憾的了。   爱过人,尝过酸甜苦辣的滋味,还奢求什么呢?   若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安安,和她肚子里没出世的孩子。让他们跟着她一块儿冒险,也不知能不能避过这次劫难。   赵晋说,宅子花园下有条密道,必要时可以躲在里面。也可以叫人带着孩子们先走,算是一条后路。她希望明天迟些到来,也希望他们用不上那条密道。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孩子和他祷祝。希望他们平安无事,让她用什么代价去换都行。   赵晋在想清溪的城防,在想浙州老宅能不能守住,以及京城的局势和他埋下的那几条暗线,他脑海中的布局很多,要操心的事不少。在夹缝中求存,安稳活到今天,不留后路是不可能的。有很多事他没对柔儿讲,她只是个很简单的小女人,那些事她无法理解,也不会懂,说出来,只会让她更不安心,外面的事,他一个人来扛就好。   夜色中,一行人乘车穿过荒原。   妇孺们都睡了,行了几日车,实在很辛苦。男人们轮流赶车、守夜。   林顺倒了一杯热茶,来到车前递给赶车的陈兴。   陈兴接过饮了,车内,孔哲也钻出来,问道:“陈大哥,林大哥,咱们还得多久能到苏州?”   陈兴道:“约莫还得三天。令堂今儿觉着怎么样?车马颠簸,最担心老人家熬不住。”   孔哲苦笑道:“好在带了不少安神茶,我娘饮了,格外渴睡,倒也没那么难受。说起来真过意不去,我们家情况比较复杂,给您们添麻烦了。”不仅有他娘这个负累,还加上方姑娘的父亲,两个病人上路,大家免不得加倍辛苦。   林顺拍拍他肩膀,无言安慰。陈兴笑道:“说什么客气话?你跟顺子是一家人,跟我也不是外人,咱们自己人,甭说这个。回头到了苏州,咱几个把宅子都置在一块儿……”   说着,忽然沉默下来。   孔哲幽幽地道:“咱们不回清溪了吗?陈姐姐和陈姐夫在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   陈兴是最担心陈柔夫妇的人,可他还有一家老小要看顾,靠着赵晋的势力平安从清溪走出来,却把妹妹和外甥留在了城里。他心里难受,也自责得很。   林顺拍拍他的肩,低声道:“等把家小安顿好,咱俩,回去?”   陈兴诧异地望着他,这正是他的打算,却叫林顺先说了出来。   林顺马上就要跟孔绣娘成婚了,他可以为妹妹回头,林顺却没有这个义务。   他摇头道:“你别跟着添乱了,孔绣娘跟家里人都离不开你,你走了,我怎么安心?”   “那你走了,他们怎么安心,我怎么安心?”   “你别管了,清溪那个是我妹妹,跟你没关系,你去能干什么?白白惹赵爷不快,别跟着添乱了!”   林顺不言语了。他却是没立场,还徒然令人误会。可是他们靠着阿柔逃出来了,单单把阿柔一个人丢在清溪,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安心。 第113章   赶了几天路, 目的地总算到了。   赵晋提早安排人在城门前等候陈兴一行。   用了大半日,在城中安顿好,这边局势平稳, 百姓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午后,陈兴带着林氏去街上逛了逛, 采买一些生活所需的用品。江南水乡,是和北方完全不一样的两种风情。空气是潮湿温热的,二月末,河畔已是碧树葱茏。   陈兴在街头的首饰铺瞧好了一支鎏银发簪, 趁林氏不备买好藏在袖子里, 等晚上用过饭回到房里才取出来递过去。   “三月二十你生辰, 提前送个礼。”   林氏大为意外, 距离自己生辰还有一个来月呢, 现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是为避祸来的,生意做不成,往后生活都成问题, 不省着点花用怎么行?“夫君, 你花这么多钱买这劳什子作甚?如今局势艰难,该俭省些,留待给壮娃儿开蒙念书用也好啊, 我不要, 明儿你拿去退了,把钱拿回来去。”   陈兴温笑道:“这怎么好退?况且,给你买个簪子戴的钱还是有的, 在哪儿俭省也不能短了你的。戴上我看看?”   林氏不赞成, 心疼钱, 可收到这样精巧的礼物,她心里亦是甜丝丝的,哪个女人不爱漂亮?   她把簪子比在头上,拿了把铜镜细细端详。陈兴笑道:“好看的,留着戴吧,另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林氏脸上的笑收了,她心里早有预感,那天晚上三个男人在前车说话,她跟在后头的车里,没睡着,隐约听了个大概。且多年夫妻,她很了解陈兴,他知道他这些年闷闷不乐是为什么。家里亏欠阿柔,用阿柔换了现在的好日子,他总想弥补妹妹,每受赵晋一点恩情,他就坐立不安,恨自己无能。   “夫君,你要往回走,对吗?你不管我,不管孩子了?赵官人有本事,他自会护着妹妹啊,你这个时候赶回去,不是去送死吗?路上万一遇到个大事小情,你孤身一人怎么办啊?你叫我跟孩子还有爹娘怎么办啊?”林氏捂住脸,低低地哭了出来。   陈兴上前拥住她,轻拍她的脊背,“不会有事的,我会很小心,为了你我也会好好保重自己。你身边有顺子,有你爹,还有我爹娘,他们都能帮衬你,护着你,可是阿柔、阿柔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遇到事连个能帮衬的人都没有。我知道赵官人有本事,可我就是不放心,我想回清溪去,陪着她。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想先把你们都安置好了,再独自去陪她。媳妇儿,你等等我,我会平安回来的,等战事了了,我就来接你们。我们还要开铺子,过日子,要把孩子送去念书学本事,将来要买一座大宅院,让你也当太太,有人伺候有人服侍……媳妇儿,跟着我,你受苦了。”   他轻吻林氏的眉心,无比温柔,无比深情。林氏肩膀抖动,不能自已地流着泪,可是却说不出一个不许。她最懂他,也一向最支持他。他主意已定,那她就好好留下来,替他照应好爹娘。   夜深了,林顺睡不着,他负手立在院子里,举头望着天上明净的月亮。   孔绣娘端着水盆出来打水,推开门就望见他的背影,“林大哥。”   林顺回过头,唤她的名字,“阿依,你还没睡?”   孔绣娘笑道:“我娘腰疼,我替她按摩了一会儿,正想打水洗个脸,没想到就看见你了。你怎么不睡?是不是乍搬到江南,不适应?”   林顺摇头笑笑,“不是,我瞧夜色很美,就出来走走。阿依,你怪我么?”   她奇怪地看着他,“怪什么?”   “婚事,突然迁来江南,好些东西带不过来,在这临时借用的院子里,若是在这里成婚,太委屈你。可战事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这么蹉跎你,过意不去。”   “嗳,”她忍不住红了脸,垂头道,“这有什么?只要是你,哪怕什么都没有,单贴个红纸在门上,我也情愿把自己嫁了。”   她声音很低,他几乎听不清,靠近几步,两人距离近了。孔绣娘心跳得极快,垂头瞥见他一块衣角,听他又开了口,说:“可是婚姻大事……”   她大着胆子,又凑近一点儿,把脸颊贴在他胸口上,红着脸闭着眼道:“林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不觉得委屈,我不想等啦,咱们原定就是三月,你不能反悔。你若是反悔,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说完,她飞快退开两步,举着手里的空盆挡住红透的脸,“早点睡,林大哥,我打水去啦。”   林顺目送她走远,他心跳得很快。被夜风拂过鬓发,他缓缓沉静下来。   他原想说的事,并不是婚事。可当着她,那些话变得好生艰难,说不出口。她也没给他鼓起勇气的机会。   他不忍心让她失望。   可是就放任陈兴一个人走吗?万一路上有什么事,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他该怎么办?是该守着这一大家人,守着孔绣娘,还是和陈兴同进退,和阿柔同进退?   ——   林顺到底没有走。   陈兴和林氏分别来劝他,劝他想想这院子里住着的老人家,想想随他千里奔逃而来的孔绣娘。   陈兴独自上了路,事先没敢惊动爹娘,等他走了两日,消息才瞒不住,陈婆子哭得泪人儿一般,担忧他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   ——   转眼三月就到了。   柔儿扶着门,缓步迈过门槛。金凤在后瞥见,飞速迎上来将她扶着。   她的肚子有四个多月了,已经显怀,能看出一点隆起。   清溪换了父母官,增添了一批城守。有一回西城门被攻陷,不过很快就被增援来的官兵镇压住了。   负责城防的是朝廷新调任过来的武将段隼。说起来,与赵晋还有些渊源,这人原是兴安侯义子段鸣的同宗,一到清溪,就四处拜访乡绅。如今留在城内的富户不多,多数有门路的都已买通城守举家迁离,剩下的人里,最有钱有势的就属赵晋。   段隼此刻坐在赵宅前院明堂椅上,慢条斯理捏着盏盖撇去茶水上浮起的茶末。   “这么说,”他声音慵懒,刻意拉长了调子,“赵官人是不愿意的了?”   赵晋笑道:“段大人别这样说。能为官府效劳,赵某乐意至极。只是拙荆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实在不宜迁居。赵某在清溪城内还有几处宅子,大人若是喜欢,尽可……”   “你那几个宅子本官知道。”段隼掀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几个,可没有赵官人现今住的这个地方宽敞,既是屯兵,自然是要操练的,总得余出个校场,你说是不是?”   赵晋笑容微冷,垂眼端起茶,“那真是不凑巧。看来,这回赵某是效力不上了。”   端茶既是送客,赵晋的意思很明显。可对方不接招,浑似没注意到他的举动一般,冷笑道:“赵官人乐善好施,丙申年秋安远镇大火,丁酉年水南乡水灾,官人出钱出力,善名远播,为此,蒋天歌大人还受过嘉许,说他处置灾情有方,怎么到了本官这儿。官人便推三阻四,百般不愿配合?怎么,官人是瞧不起本官?抑或是瞧不起本官的族叔段衙内,瞧不起兴安侯府?”   他彻底地寒下脸来,讥诮地道:“用不用本官求了兴安侯他老人家亲笔书信一封,官人才愿意出手相助?”   赵晋靠在椅背上,长腿交叠,笑道:“段大人说笑了。大人率军而来,力抗反贼,安守一方,赵某作为百姓中的一份子,自然感念大人恩德。只是宅院一事,实在不便。大人远道而来,将士们辛苦,想必军中辎重不足,粮草有限。赵某田庄上尚有些富余的谷粟,若是大人不弃,明日即可送往衙门,还望大人笑纳。”   对方闻言不语,脸色并不好看。赵晋理了理袖子,又道:“眼看就是正午,若蒙不弃,还请大人留下吃顿便饭,容赵某略尽地主之谊。”   段隼轻蔑地笑了下,站起身来,“那就不跟官人客气。”他扬声喊“来人”,外头跨入几个持刀官兵,齐声喝道:“卑职听令。”   段隼道:“赵大官人赏酒席,你们几个不必客气,都来喝两杯凑个趣。”   赵晋站起身,笑道:“诸位请。”   ——   酒过三巡,桌上一片狼藉。   几个官兵扶着醉酒的段隼去后堂歇息,那边自备了数名美姬服侍。男人的调笑声和女人的娇啼隐约传来。   赵晋坐在椅上,把手里的酒盏掷在桌上。福喜躬身凑上来,忿忿地道:“这段隼实在欺人太甚。衙门好好的不肯住,非要住人家的宅子,还拿出兴安侯来压人,呸!适才他故意喊那个官兵持刀进来,就是想给爷个下马威,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换在平时,只怕他给爷提鞋都不配!”   赵晋哼笑道:“你少说几句吧。你也会说,换在平时,如今局势难,要保清溪,还得靠他和他手上的兵力。”   福喜叹了声,“小人知道,爷是为了太太和小姐在忍耐。爷想离开清溪,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因太太走不得,爷才无奈留下陪着。爷没跟那姓段的撂脸子,是怕他这卑鄙小人暗中使坏伤害小姐和太太。小人就是不忿,这种人怎么配当官?这官场都黑成什么样了?战事这样吃紧,他还有心在这儿敲竹杠,喝酒玩女人?”   赵晋摆摆手,“退下。”   福喜垂头行了礼,无声退了出去。   走到廊下,迎面看见花丛前帮忙搬抬花土的长寿,“你去二门知会一声,那些官老爷还没走,叫后院的姑娘们暂别出来,以免冲撞了。”   长寿点头,放下花土擦擦手,领命去了。   福喜心里不忿,可只能化成无奈的一叹。——他不是怕姑娘们冲撞那些官兵,是怕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眼馋后园的姑娘们,怕段隼厚颜无耻跟官人要人。 第114章   赵晋回来时已经很晚了。   柔儿近来总是困倦, 本是想等他回来说说话的,哪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赵晋在稍间轻手轻脚地解了外氅,挑帘望了眼内室闭合的帐幕, 金凤捧着参汤奉上来,赵晋接过在炕沿上坐了, “今天太太做什么了?”   金凤把赵晋刚解下来的氅衣递给梅蕊,笑道:“太太今儿陪小姐下棋,午后又带着小姐画画,小姐调皮, 把您书架上那本诗文杂集封皮撕坏了, 被太太训了几句。”   赵晋不由带了笑, “这有什么, 架子上书多得是。”   意思是, 只要他闺女想撕,尽可随便撕个尽兴。金凤心里不赞成,但不好反驳赵晋。这夫妇俩都太宠孩子了,金凤很是担心, 小姐如今还小不懂事, 长久这般纵着,岂不要娇惯出个霸王来?   赵晋饮了汤,杏枝上前伺候梳洗, 换过寝衣, 他才朝内室去。   轻轻撩开帐帘,垂眼瞥见一张睡颜。   养的太好,现出娇嫩饱满的身形。   穿着软烟罗淡色宽袍, 衣领微敞。赵晋喉结滚动了下, 没爬上去, 反倒是转了个身,又回了净房。   他贴过来时,鬓边还带着些微水珠,沁着凉丝丝的温度。   但他掌心很温暖,自后轻轻环住她。她半转过身,额头贴在他肩窝,寻个舒适的角落枕着,声音听来恹恹的,“怎么回来得这样迟?喝酒了吗?”   赵晋“嗯”了声,手贴在她肚子上,“镇上现在算安全了,亏得援军来得及时。你不必太担心,战事就要过去了。”   柔儿点点头,“我不担心,有您在,我什么都不怕。”   赵晋眼底浮起笑意,将她拥紧些,“柔柔,你怎么这么得人疼?过来给我亲亲……”   声音低哑下去。她仰起脸被他扣在怀里。   渐渐不可收拾。   他咬牙停在紧要时,喘着闭上眼,正要退去。   她抬手环住他脖子,柔声道:“别走……”   赵晋眸底有深浓的困惑,而后是狠下心来,放任了自己。   像风中飘摇的叶子,飞旋了不知多久,总算安然落地。   并头躺在枕上,余韵未消。赵晋迟疑地问:“会不会有事?”   柔儿黑亮柔软的长发铺散在洋红色锦缎褥子上。她仰头望着帐顶,适才那个来回摆荡的穗子,此刻才肯稍停。她脸上还漾着粉红的雾,闭上眼疲倦地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赵晋撑起身来瞧她,这么脆弱的她,他从来没觉得哪个女人是这样珍贵。像块易脆的瓷器,需要好好呵护,才能长久的留在身边。   他头一次,这样频繁地去幻想他们的未来。   经过这次劫难,他们也算是共过生死。   他把命,豁出来交给了她。   有些人,越在一起时日久了,越觉得放不开手。   有时午夜梦回,甚至会恍惚,他的人生,好像从第二次成婚后,才有了真实感,才从缥缈的云层落到地面上,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   困在宅院里头,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不管外头多么剑拔弩张,都影响不到柔儿的生活。她穿着颜色淡雅的袄裙,坐在炕上瞧廊下的小丫头翻花绳。安安抓着一只桂花糕,吃得满嘴都是点心渣,金凤在旁不时唠叨几句。柔儿有时甚至会想不起外头是在打仗。   小猫偶尔会溜进屋子里,安安跳下地,跑过去扑抱它。   一开始金凤不准安安接近猫,嫌它脏,怕他抓伤人,如今却变成了最紧张小猫的一个,每天按时喂饭喂水,一时看不见它的身影,就立刻丢开手里的活计去寻,美其名曰“是替小姐看着它的”。柔儿看破不说破,含笑瞧着她紧张的样子。   柔儿想,等过了这关,就该给金凤寻个婆家了。姑娘过了二十岁,在这个环境下已经算是很大的年纪。她和赵晋商量过金凤的去处,赵晋说全权交给她处理,内宅的事他不过问。可是碍于过去金凤和赵晋的关系,她总觉得应该问清楚赵晋的意思。赵晋提了两条路,一条是寻官媒,在附近县镇找合适的人家说合。一条是在赵家现有的人里选,小厮或侍卫,或是各店铺的管事账房等。   柔儿心里有计较,怕金凤多心,暂没敢提。她想,不若等战事歇了再提不迟。   梅蕊也已及笄,按梅蕊自己的意思,是想多在宅子里服侍几年。柔儿约略能猜出她的想法,她进府时间短,如今是二等侍婢,等金凤出嫁,必然要在现有的侍婢中提出两个做一等。一等、二等月例有差别,且一旦提了一等,就相当于成了主母的贴身管事。   想了一会儿身边人的事,柔儿就觉得倦了。   安安玩的满头汗,扑过来要吃茶点。屋里气氛和乐又安宁,不时传出几声笑。   而此刻在外院的赵晋心情却不怎么好。   段隼的副将陈通上门,凶神恶煞地发难。   说赵晋供上去的粮是陈粮,还有官兵吃坏了肚子,段大人派他来问问赵官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不甘愿进献粮草,何不直言?背地里用这种下作手段,是故意想要谋害官兵扰乱军心吗?   这个罪名极大。一旦扣下个扰乱军心的帽子,随时就能把赵家一应人按反贼处置。   福喜在旁气得双眼通红,恨不能冲上来把人打出去。“你胡言乱……”   “退下!”   赵晋斥了声,靠坐在椅上,唇角荡开一丝笑。   “哦,是么?”   他慢条斯理地抚着膝上的衣料,掸着并不存在的灰尘,“粮草在田庄封存,段大人派人检视过,择成色上佳的装载,沿途押送装卸都是段大人的亲兵,难道这里头混入了细作,故意弄潮了粮食,妄图乱我军心?陈副将,这里头只怕有些猫腻。还望大人彻查,早日揪出细作。”   不等那副将说话,赵晋又道:“既粮食不能用,想必大人焦急得很。好在赵某还存了些余粮在城内,烦请陈副将走一趟,亲自检视一番成色,若觉得好,这便拉往军中,为大人尽忠,赵某自是不敢藏私。这是赵某一家上下一百二十口仅余的口粮,还望陈副将将赵某这番心意向大人转达一二。”   他说得铿锵有力,仿佛真是个心系天下忠君爱国的大善人,把自己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粮食都双手献了出来,大公无私到令人没法去说斥责的话。   陈副将满肚子责难之言哽在喉咙间,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姓赵的竟然还留了一手。   正咬牙切齿之时,赵晋已走到门前,“陈副将,请。”   赵晋要他亲自看验粮食,就是为了堵他的嘴,免他再反口发难。这一计不成,只怕回去后要受排揎。   一路车马行至一条偏僻的巷道。赵晋的人沿途向躲在门后的百姓宣扬,说前番献出的二十万石粮草被人毁了,如今赵家把自己留下避祸用的口粮又献给军中,希望段大人的兵将们吃饱了饭有力气打仗,早日停战让百姓过回安乐的日子。甚至赵晋的人还说,受潮的粮食军中不能用,若是百姓不弃,可往段大人处领回去食用。   城中久受战乱影响,被困在城内的百姓无计可施,早有人家吃不上饭了。听说可以领粮,哪怕是受潮发霉的,能填饱肚子就很好了,他们哪还会嫌弃?立时群情汹涌,纷纷鼓起勇气走出门来,跪在道旁大喊“段大人再世青天,赵大爷仁义至善”。   陈副将深悔带的人不够多,竟然阻止不了赵府那些大嘴巴的下人。   他本是为了敲竹杠前来的,自然不会带太多的人手,不想赵晋竟会把清溪百姓也拉拢过来。段大人贤名扬了出去,大伙儿又知道粮食原是赵晋献的,这么一来,想要动赵家岂不更难?   陈副将气得牙疼,捂住脸半晌不语。   赵晋命人拆开粮食袋子,正请他验看,见他气鼓鼓的不语,笑道:“陈大人,这是怎么了?您瞧,这粮食是新的,将士们能吃饱了,您怎么不高兴呢?”   一顶帽子眼看就要扣下来,陈副将勉强挤出一抹笑,“赵官人说笑了。”   ——   衙门内,段隼摔了一只瓷盏。   “混账!没用的蠢货!连个下贱商户你都办不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滚,给我滚!”   陈副将捂着被打了一掌的侧脸,躬身退了出来。   一名亲兵上前,递了一包药放在陈副将手里,“陈大哥,你别往心里去。”   话音刚落,外头就喧哗起来。官兵冲进来大声禀道:“不好了,不好了!段大人,百姓们涌到衙门来了,说要领陈粮回去。说赵官人才献了新粮,求大人放出陈粮让百姓得以续命。这……这可怎么是好?”   砰地一声,段隼踢开门,瞪着眼睛跳出来,“混账东西!老子才去信给京里,说要把粮以侯爷名义献到晋阳,赵晋这王八蛋,本官定要他好看!”   ——   柔儿坐在炕前吃药的时候,赵晋回来了。   外头落了雨,他肩头的衣料洇湿了一块儿,进了屋,瞭她一眼,一面问安安在哪儿,一面走进里间去换衣裳。   片刻,他折回来,走到炕前,坐在她身边,“雨季快来了,要变天了。”   柔儿在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京城那边?”   赵晋点点头,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何时变得这样聪慧,你不是一向不懂政事?”   柔儿含羞笑了笑,“确实不懂,但我很喜欢听您跟我说这些事。”   赵晋“嗯”了声,拿过桌上她刚饮过的那盏茶抿了一口,“多半,圣上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柔儿一怔,“那跟着会怎么样?如果不是睿王上位?若是他败了会怎么样?您会受什么影响么?”   “影响肯定是有的,不过我有信心能保住小命。等有了结果,不管新帝是谁,第一件事就是增兵平乱,上任后第一件政绩,岂能不做的漂亮些?我的乖,这战事当真要停了。这一关,咱们就算过了。”   他俯身在她额上吻了吻。   他今天经历过怎样的凶险,自是不必给她知道。   他有法子不声不响的料理,回到家,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就好。 第115章   现实并不像赵晋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时局动荡的年代, 每一天过得都是那样胆战心惊。   义军一日日攻城,将士们死守。围在城内的官员们丝竹不绝杯盏未冷。   上达天听的功绩是用数万人的鲜血换成。   赵晋带着人踏上城楼,举目瞭望城外荒芜的原野。残帐狼烟,染血的黄土, 断肢颓垣, 纵在深春, 也是萧索满目, 荒凉如斯。   段隼身着戎装,正在擦拭一柄宝剑。锋利的剑刃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冷芒。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官人也瞧见了,本官麾下的将士以一当十,所向披靡,昨夜偷袭的反贼死伤惨重,料想数日内不会再有人来大胆进犯, 这一城百姓可睡个好觉了。今个儿晚上犒劳将士们,还望官人拿出些诚意,莫叫这些奋勇杀敌以命护城的忠臣良将们寒心。”   他毫不掩饰地索要钱财, 用高高在上的语调说着这话。   犒赏三军,从来不是一个商人的分内事。段隼出兵退敌, 更不是为了赵晋一人。可奇怪的是,当下这般境地,这般氛围, 听见这样的话,赵晋并没觉得意外,反是讥诮地勾了勾嘴角。   “赵官人不答话, 莫不是不愿意?”上回那陈副官在旁, 凶神恶煞地接了一句。   赵晋笑道:“岂会?将士们辛苦, 赵某身为清溪百姓, 自然感戴恩德。大人放心,赵某省得。”   段隼点点头,抬手拍了拍赵晋肩头,“文藻,你是个好的,本官会向兴安侯秉明你的忠厚。”   赵晋目送段隼走远,尚未回过头来,就听身后那陈副官阴恻恻地道:“赵官人既要慰劳军心,还望规制不要太寒酸才好。”   赵晋侧目睨向他,“陈副官觉得多少合适?”   陈副官笑道:“一万三千将士,每人得个千八百不过分吧?另有不少伤者王者,总得抚慰一二,您也知道,如今官府不过是个空壳子,连年灾荒,税赋都收不上来。要让将士们舍命去拼,怎么能心疼钱呢?”   一万三千将士,每人一千两?段隼这是明摆着,要把赵家的家底搬空。   陈副官生怕赵晋拒绝,凑近又补了一句道:“末将也知道,这么多数目一时半会凑不上来,不过段大人等得,将士们等得,官人却等不得啊。万一晚上趁乱摸进来几个反贼,为谋钱粮误闯到官人家里去,官人的娇妻美婢个个儿娇滴滴软绵绵的,吓坏了可怎么好。末将听说,官人的妻房有孕在身,是这样吧?”   露骨的威胁。   赵晋在京城就得罪过段鸣,兼之兴安侯和睿王之间一直面和心不和,段隼一到清溪,就摆明了是来对付赵晋。但有不从,便要扣帽子安罪名,诚心要趁睿王自顾不暇之时断他一臂。赵晋和他们斗过几个回合,前头段隼一直讨不到好,如今直白要钱要物,已把脸面彻底撕破。   ——   柔儿梦魇住了,恍惚有只冰凉的手扼着她的咽喉。她挣不脱、醒不来,又闷又难过。   她听见身畔有侍婢压低的说话声,她想张开嘴,喊一声金凤,可是发不出声音,连嘴唇都动不得。   那股力量拉扯着她,要把她留在黑暗的深渊里。   越挣越疲累,忽然有只手,触到她汗湿的额头。   好想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那只手轻推她的肩膀,唤她的名字,“柔柔。”   拉扯着她的力量瞬间卸去,张开眼,光线映入眼底,黑暗像潮水一样退去,她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   被赵晋唤醒过来。   “没睡好?”他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替她抹去细小的汗珠。   “我瞧你适才一直在蹙眉,梦见什么了?”   柔儿摇摇头,说不出话,她撑身坐起来,赵晋含笑待要再问,她忽然倾身上前,圈住他的脖子拥住他。   “……”赵晋抚了抚她的背脊,轻声道,“没事儿了,我在。”   “柔柔,兴许咱们得用一回那条密道了。”   他待她平息下来,才缓缓地说出正题。   柔儿手紧了紧,揪住他的袖角,“爷,有危险了吗?”   段隼要他献一千万两银子买平安。别说现如今不可能有这些现银存放在清溪,便是有,赵晋也不可能把钱砸在一个马前卒身上。段隼心如明镜,外头的反贼退了,很快朝廷调令就会下来,调他回山西,他是奉命而来,要么就把赵晋变为废棋,要么就要了赵晋的命,左右过不了今晚。   此刻不用赵晋特地出去瞧,也知道自家附近定然是重兵看守。   “没什么大事,外头反贼退了,我欲带上你,去庄子上小住几日。为免遇上反贼余党,走密道安全些,也免你乘车马颠簸。你说好不好?”他含笑捧着她的脸,低声说着话,像在哄骗一个不懂事孩子。   柔儿心里发紧,她知道定然遇上了大麻烦,如果要走,早在义军攻打清溪之前他们就乘车去往南方了,岂会多耽这一个多月?   定然是遇上了连他也处理不了的事。   柔儿道:“什么时候?能收拾些细软么?”   她不多问,他说走,那便跟他走。赵晋叹了声,抚了抚她鬓发,“嗯,你叫金凤替你收拾些喜欢用的首饰衣裳,我去外院吩咐几句,待会儿我来接你。”   这样急,可他生怕吓着她,这样慢吞吞、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样大的决定。   柔儿心酸不已,点点头,“好。我等着您。”   赵晋站起身,转头朝外去。   柔儿垂头抚着肚子,轻声道:“小宝乖乖的,爹爹带我们去庄子上玩,别怕,更别着急出来,要乖,听娘的话……”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便下地喊金凤梅蕊收拾细软。   消息来得突然,令人措手不及。突然说要走,任谁都明白定然出了事。杏枝胆子小,收拾妆奁,手抖到打翻了铜镜。   “杏枝,你回房去,把自己的衣裳收两件,这里暂不用你。”金凤怕杏枝慌乱的模样影响柔儿,连忙把她遣出去。   片刻后,简单收拾了几个小包袱,带着换洗衣物和一些值钱的手势,柔儿在屋中四顾,她自从嫁给赵晋做妻室,就一直住在这间院子里。这里承载了许多美好甜蜜的回忆,他们一家三口最和乐的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如今就要离开,不知回来时,是哪一年哪一月了。   她有些伤感。   前院,赵晋面前立着数名心腹的管事。   桌上摆着一沓银票,数额都不小,赵晋道:“你们随我一场,不能临了亏待了你们。这些钱大伙儿分了,随身带着。稍后,你们把院子里的箱笼抬去衙门,记住,抬过去后,不要再回来。西城门城守是我打点好的,你们从西边走,至于去哪儿,各凭本事吧。卖身契也在这儿,福喜,你给大伙儿分下去。”   他站起身来,点点头,跨步走了出去。   月洞门前,长寿抱着一捆柴经过,见到赵晋,他怔了下,而后垂眼顿下步子,也不行礼,只沉默地静候赵晋离开。   赵晋瞥向他,勾了勾唇角,“你竟还在?”   前些日子放了一批仆役,自愿领身契和银两离开,长寿本不是自愿留在他身边做小厮的,他以为长寿会离开。不过片刻,他会意地笑了。长寿自然不走,他还要留下,留下来寻机会行刺他,替父报仇。   长寿垂着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声。   赵晋笑了笑,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多大了?”   长寿面色复杂,迟疑地答:“十、十三。”   十三便生得这般高挑,只是太瘦了,显得稚幼。   “以后别这么轴,对你没好处。想要混的好,就得把情绪收敛起来,别那么轻易给人看透。”   赵晋说完这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十年前,也曾有人对他说过同一番话,那时他不愿效力镇远侯,把不甘都写在脸上,卢家前院书房里,卢剑锋就是这样劝他。   辗转十年。   恍如隔世。   他抬手拍了拍长寿的肩,“往后你恢复本名吧。好好活着,别总自己找死。”   他嗤笑一声,挥了挥袖子,快步离开了。   三月春深,朗月风轻,他月白色的影子化成一团薄薄的蓝雾。   ——   密道狭窄黑暗,梅蕊提着灯,小心地在前引路。   行了一刻钟,杏枝发财等人早一步抬着箱笼走在前头,此刻已经悄无声息,想必走出数里。柔儿快不得,金凤搀着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   柔儿回眸看去,只见身后是黑漆漆看不见尽头的甬道。赵晋和福喜等人断后,到现在还没赶上来。她放心不下,不时回过头去望,盼着他们快点追上。   乳母抱着安安,甬道里潮湿黑暗,安安人小敏感,不舒服得很,适才伏在乳母怀里小声哼哼,这会儿已经困倦地睡去。   大家一声不发,脚步不停地朝前移动着。   赵晋是约莫一炷香后才赶过来的。想必他已经安顿好了家里的一切,他走过去接替金凤,扶住了柔儿的胳膊。   “慢点。”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动,伴着地颤,无数细小的石子从头顶落下来。   耳中听见一个清晰的呼喝声,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奸商赵晋和他女人孩子找出来,生死不论!”   乳母抱着孩子的手猛然抖了一下,安安小小的身子从她手上滑脱,凌空坠下去。   金凤就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哽在喉咙里,安安被赵晋稳稳接住。金凤慌忙上前,推开乳母,把孩子抱过去。   柔儿很紧张,头上隔着一层地皮,就是来索命的官兵。 第116章   追兵在头顶, 大家都不由屏住呼吸,紧张地加快了步子。   赵晋把柔儿拦腰抱起来,贴在她耳上低声道:“搂住我, 别松手。”   柔儿把自己贴上去, 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赵晋走得很快,抱着一个人在潮闷的地道飞速奔逃,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沁了一层薄汗。   柔儿抬手替他抹掉汗珠, 掸去头上漂浮的尘土。他从不曾如此狼狈过。她识得他以来, 便是他伤着、病着,也总是强撑一副淡然模样。   那么多的脚步声,好像永无尽头,一波波擦过头顶。尘土震落下来,金凤把安安护在怀里,才令她免于擦伤。   “你去那边搜!”   “封锁各门,别叫他逃出去!”   “挨家挨户的搜, 我就不信, 姓赵的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那脚步声、马蹄声, 踏在地面上,震耳欲聋。   前头提着灯的梅蕊跌了一跤,发出微弱的声响。福喜上前把她拽起来,拾起地上的灯,“我来。”   他提灯向前走,走出两步,才发觉梅蕊没有跟上来。她扶着墙壁,缩着左脚, 不敢动。   金凤抱着孩子, 乳母吓破了胆独自行路都成问题。顾不上避嫌, 福喜蹲身下去,“来,我背你。”   声音不大,可在空旷的甬道中荡起了回音。梅蕊脸色发白,怕惊动了上头的人,更怕自己成了大家的负累。   脚踝疼得像针扎一般,当真走不了。   她一咬牙,伏上福喜的背,红着眼睛道:“对不住了……”   福喜嘿笑了一声,把她背起来,还颠了一下。梅蕊红透了脸,自己整个前半边身子紧紧贴在一个男人的背上……   “爷,放我下来吧,您带着安安先走,好不好?”   柔儿抓着赵晋的衣裳低声哀求,再这样走下去,赵晋就要脱力了。   他摇头,把她抱得更紧,“别瞎担心,没事儿。我在院子各处显眼的地方都放了值钱的东西,那些人贪得无厌,光是搜刮财物也够争抢半天,我们能安然出去,你放心好了。”   ——   长寿慢了一步。赵晋事先安排人去给官府送东西。他表现得很配合,且答应了陈副官所说的数额。既然有钱上供,自然不急于立时将他逼到绝路,听说赵家来人送东西了,段隼甚至有些雀跃,连忙叫人打开衙门大人把东西迎进来。   得有上百只箱笼,见方半人来高,若里头装的是钱,那得有多少?   段隼身边的将领们不约而同地走近,段隼抽刀砍掉头一只箱子上挂着的铜锁,用剑柄把箱盖挑起来,入目是发着光的白银,满满装了一整只箱笼。   陈副将两眼放光,“大、大人,赵晋真有这么多钱!!”   段隼扬声大笑,“什么赵晋有钱,现在这些钱是老子的了!”   打头的管事拱手道:“后头还有几车,小的人这就去运,待会儿我们家官人准时来赴宴,烦请大人们稍待。”   他们是要去运银子来,官差自然放行。   出了衙门,管事和所带的仆役打个眼色,数十人各择巷道逃散。——原本在外监视的官兵都跑进去瞧段隼数银子去了。   一口口箱子被撬开,满院银光,那些个官差都恨不得挤上前,抓几把银子塞到自己口袋里。   “一箱是一万两,那这么多,是多少?赵晋真要出一千万,是不是衙门院子都放不下?”   “怎么会有这么多现银?过往这姓赵的到底跟着镇远侯贪了多少?”   “不是还有睿王给他当靠山吗?那些地方官恨不得追着他叫爹,给他送钱送美人想走他的路子。”   “好多的银子啊……老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银子……哎,不对啊。”   有人拿了块银子,仔细端详,“大人,这银子好像是空心的!”   段隼转过脸来,将信将疑。   那人两掌一合,竟把一锭白银挤扁了。   “空心的!大人,里头包的是铜块!”   “这也是,这箱子底下都是!只有上头一层是真银,其余都是铜块镀的银漆!大人,赵晋那厮胆敢蒙骗大人!”   段隼踢倒面前的箱子,发狠地踏在那些“银子”上,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道:“赵晋,你找死!”   陈副将道:“大人,赵晋仗着身后有睿王撑腰,全然不把大人您跟兴安侯他老人家放在眼里!”   “给老子去!去赵家,招了那龟儿子的窝!老子不信,治不了一个行商的下贱东西!瞧好了吧,老子要把姓赵的老婆抓过来,当着他面儿给将士们玩儿!”   “大人!那赵晋……”   “天杀的狗东西,老子要将他千刀万剐!”   ——   城内数处失火,街上乱成一团。赵府的仆役们消失在人潮中,彻底隐匿了行迹。   长寿躲在马房后头的杂草房里磨他那只随身的匕首,管事的来寻他时刚巧没见着他。于是他没得到任何通知或暗示,等他发觉院门被官差强破时,才震惊地发觉四周熟悉的人早就走空了。   官兵从各门涌入。他听见刀剑声、喝骂声,脚步声,隐在墙后偷偷瞥了一眼,听见那些人吵嚷着要捉拿赵晋和他的家眷,长寿忽然明白为什么今天下午赵晋会突然嘱咐他那几句话。   若是被官兵抓到,身为赵晋的仆人,想必他只有死路一条。   长寿悄声遣入穿堂,从回廊朝西走,有一条下人通行的夹道,他轻车熟路地摸过去,本是想去后园瞧瞧能不能翻墙逃走。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假山洞口蜷缩着的小猫。   他认得这只猫。这是他寻来送给大小姐的那只,名叫小花的猫。   它好像受了伤,身上脏兮兮的。四周官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长寿在离开和抱起小猫再带它一起离开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钻过芭蕉丛,悄声靠近低唤“小花”。   猫儿呜咽一声,这猫极有灵性,长寿喂养过它,它还记得长寿的声音和气味。   它想站起来,可前腿好像伤到了,没法行走。长寿将它抱起来,发现它左前爪指甲裂开,肉垫上全是血。   长寿心疼地扯下一块布,将它爪子扎紧。小猫好像终于有了支撑的力气,站起来朝长寿“喵”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朝洞口钻去。   “别走啊!”长寿用气声唤它,唤了几声它都不肯出来,火光越来越亮,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长寿已经来不及走到墙下去,为免被发觉,他只好缩身爬进洞口,口中唤着小花的名字,然后缓缓朝里钻。   他没想到,这洞口这么深。但很快,他就摸到了洞的尽头。小花却不见踪影。   他试探唤了几声,侧耳听见隔着石墙,背后传来小花低低的喵呜声。   难道这些石头里面,还有一层山洞?假山看上去并没有这么大啊。   正迟疑着,石隙中露出一只小爪子,正是小花。长寿想抓它,它立即又缩了回去,在对面朝长寿喵呜的叫着。   长寿咬咬牙,决定搬开面前的石头看个究竟,一块又一块大石封着洞口。石头格外的沉,搬不动,只能朝里推,他叫小花退后,使出全身力气从适才小花钻出来的缝隙开拼命的踢打。   石头松动了,他心中一紧。继续使着蛮力,好在他跟着侍卫学功夫,练过一段时日,颇有力气。石头真被他推动了!   他朝内钻去,跟在小花身后匍匐向前,走过一段非常狭窄黑暗的洞隙。而后,他吃惊地望着眼前。——斜下方有一段人工修成的台阶,一路通往黑暗得看不见的地底。   小花跳下台阶,很快消失不见。   长寿霎时明白过来,为什么府里突然一个熟人都不见,他们都逃走了!从这条地道?   适才那些堵住洞口的石头……不行!他得去把洞口重新封起来,以免被那些官差发现!   ——   走了整晚,金凤腿像灌了铅,再也走不动了。她蹲在道边,靠在结着蛛网的墙上,顾不上怕脏怕虫,她呼吸困难,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无尽的黑暗里。   “醒醒,不要睡!”   有人摇着她的手臂,旋开水囊,用水洇湿了帕子,在她脸上抹拭。   突然而来的清凉让金凤稍稍舒服了一点。   灯早就熄灭了,黑暗中只隐约瞧出对方一个朦胧的轮廓。   “你喝点水歇一会再走,把安安给我。”   孩子递出去,她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她触电般忙把手缩回来。   对方恍若不觉,抱着孩子站起身退开,回到柔儿身侧。   金凤抱着水囊,指端还残留着适才来自男人手掌的余温。   “好些了吗?”   赵晋问。   “好些,我没事儿,咱们接着走吧,金凤怎么样?还能走吗?”   金凤忙直起身应道:“太太,我没事。”   喝过水,适才那股濒死般的疲累似乎缓解了不少。   她扶着墙站起来,两只胳膊早就没了知觉,一路抱着安安不敢放松,她全凭意志力咬牙挺着,抱着决不能把孩子摔下去的心情强撑着。   “走吧。”赵晋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扶着妻子,金凤连忙跟上去,他们身后,还有数名随行的侍卫婢女小厮。   头顶上那些吵嚷声一刻钟前就已歇了。四周很静,哪怕小声说话,也有响亮的回声传来。想必已经走出城,在野外了吧?   只是这窄道还没见尽头,不知还要多久才能从这里出去。   柔儿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搭在赵晋臂上,全凭赵晋搀扶,才能安稳的走上这么久。   怕她太疲累,他几番命令停下来休息。逃命的路上,每休息多一刻,就多一分凶险。好在,路总有尽头。   前方火光流动,有人奔迎上前,扶住金凤。“爷,到了!”   钻出暗道,面前是点点星火,和漫无边际的原野。远处零星几户人家,空气中沁着青草香,风很柔和,月色很美,恍如有一辈子那么久不曾呼吸过这样美好的空气。金凤瘫坐在地上,眼泪猛地涌了出来。   柔儿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要不是有赵晋搀扶,只怕她此刻就要倒在草地上。   前头抬了两乘小轿,福喜恭请赵晋夫妇上轿,赵晋瞥了眼浑身汗湿的金凤和脸色发白的梅蕊,“给姑娘们坐吧,我无碍。”   柔儿抱着安安坐了一顶,金凤不敢耽搁行路,无奈和梅蕊在众人注视下上了轿子。   帘外,福喜向赵晋道:“前头就是康家堡原先的旧居,在林深处,地势高,易守难攻,可暂躲在……”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侍卫大声呼喝:“什么人!”   赵晋等侧目看去,见尚未来得及封好地道中又钻出一人。   福喜一怔:“长寿,你怎么知道这……”   长寿怀里抱着猫,迟疑地答:“宅子被官兵抄了,我没处躲,看见小花在洞口,我就、就进来了……”   赵晋吩咐启程,终于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到了康家堡旧址。   康家人后来在欹县营生,作为中转站,暗中为晋阳的“红毛头子”所带领的义军输送鞍鞯、兵器等物。这处荒废得久,里头堆积了不少灰尘。   福喜带着人收拾一番,然后才请赵晋和柔儿进去歇息。安安已经醒了,在院子里和小猫玩。   终于能宽心休息一会儿。柔儿简单擦洗过一回,换了衣裳。包袱摊开在床上,赵晋信手拿起一只玉如意,笑道:“宅子给人抄了,生意没了,往后说不定,得靠娘子养我。”   柔儿在对镜梳头,侧过脸来对他笑了笑,“没了就没了,只要您人没事儿,往后还有机会东山再起,您是有本事的人。”   赵晋听她赞自己,纵是这种赞美之词他听过不知凡几,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让他觉得跟别人不一样,格外熨帖,格外柔情。   他把如意放回去,简单将包袱收起来丢到一边,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过来。”   柔儿挪步走过去,赵晋将她一捞,就听她低低吟唤了一声。   腰疼!   赵晋按住她肩,“你躺着别动,哪里疼,这儿?”   他按住一个位置,令她痒得笑起来,“不是,朝上点儿,对。”   他信手替她揉着捏着,还说笑逗她,“伺候的怎么样?往后毕竟要靠娘子卖首饰养活,不殷勤点儿,怕娘子不给饭吃。”   柔儿扬手拍了他一把,“您不会的。”他会一无所有吗?她实在无法想象出落魄的他是什么模样。   赵晋躺下来,手掌撑着额头侧身瞧着她,“万一会呢?我要是穷了,潦倒了,没事可做。天天在家腻歪着,缠着你,你烦不烦?”   她想象了一下那种情景,他若是见天儿缠着她,只怕她的腰更要疼得厉害了。   赵晋见她耳尖泛上一抹红,立时就猜出她适才想到了什么。   他翻身而起,俯过去将她抱住,“我的柔儿大了,会思春了,来,今儿爷伺候你。”   她慌得揪住衣襟不叫他动,“不行,疼……我腰疼,肚子、肚子也不行。”   笑闹了一会儿 ,困意袭上来。整宿没睡,她早就疲惫不堪。半睡半醒间,恍惚觉得嘴唇被人啄了下。   她抓住他的手,闭着眼埋头在他肩窝,低低的说,像呢喃。   “我好爱您……”   赵晋没听清,他问:“什么?”   柔儿弯起唇角,“没什么,睡吧。”   过了许久,身畔的人呼吸变得绵长。赵晋睁开眼,替她盖好被子,握着她的手吻她的指尖。   “我也爱你,我的傻姑娘…” 第117章   月色如霜。   院中的海棠花开了, 凉风裹着香甜的花香,透窗吹送送至帐内。   帘幕半垂,柔儿枕在赵晋腿上, 听他诵读一篇赋。   她很喜欢他的嗓音。   温柔, 低沉,磁性,像有种诱惑人心的魔力, 让人不由自主地透过这把嗓音去想象他的脸。   有着好听悦耳声音的男人, 必然应当是俊美的。   她偷眼打量他,透过他臂弯和书卷的空隙,端详他的面容。   他生得极俊,精巧的五官以完美的比例组合在这张脸上。只是他眼底有了经历过太多风浪,看惯世事的沧桑。   “好看么?”他不用低头,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缓缓放下书卷, 扣住她的脸, “偷瞧我干什么?来, 大胆地看,好好看看。”   柔儿捂住眼睛笑起来,他捉住她的手,笑道:“遮什么?适才我见你瞧我的模样,颇有几分迷醉的意味。觉着我还过得去?”   岂止是过得去,简直不能更好了。   柔儿勾住他脖子,将他拉向自己,仰起头主动轻啄他的嘴唇。   赵晋抚她娇柔的脸蛋, 指尖轻缓的滑过她的下巴、脖子和锁骨。   落在隆起的腹上, 不舍地流连, “等这胎落地,咱们先不生了,你好生将养,过个十年八年,彻底养好了,再多添几个孩子。不瞒你说,当爹的滋味,可真不赖。虽说过去我在外头,不少人争抢着想让我当他们的爹,亲骨肉就是不一样,我每每抱着安安,就就觉着自己这辈子不枉了。有妻有女有个家,上天待我不薄。等咱们回了浙州,我要去寒露寺捐几座足金造的大佛还愿。”   柔儿打趣他道:“昨儿爷还说兴许往后没着落了,到时拿什么打足金大佛?”   赵晋笑道:“自是拿娘子给的体己,到时候陈掌柜财源广进,手指缝露几个子儿给我,就够我胡混一辈子。”   他说的这样轻松,好像失去了生意和家业对他来说并不是多大的打击。   柔儿其实很佩服他。他总是这样从容豁达,不像她,什么都计较,什么都牵挂。   ——   清溪城内,段隼气急败坏地跳下马,跨过门槛,大步朝里去。   “什么消息,拿过来!”   陈副将躬身递上来一封书信,火漆上印着纹样,是他们自己人的标记。段隼拆开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怎么会?怎么会是诚王?”   “大人,您是说?”   “皇上大行,太子太过伤心,在灵前哭晕过去,竟而没救活,跟着大行皇帝去了?我呸!扯下这种弥天大谎,是把全天下人都当傻子吗?诚王平时不声不响,哪想到咬人的狗不叫,侯爷事先的部署全白费了!去,吩咐下去,立即整饬行装北上!万一侯爷另有筹谋,咱们得时刻准备好,助他一臂之力。走!”   “可是大人,咱们奉命守城,无令擅离,这是死罪啊。”   “你以为你乖乖留在这剿匪,脑袋就能牢牢长在脖子上了?少废话,快去!”   陈副将不敢多言,立即领命去了。   段隼在屋中打着转,他没想到一切会发生得这样快。清溪不能留了,京城已经变天,是论功行赏还是秋后算账,还要与兴安侯府细细计较。   陈副将慌里慌张地奔回来,“大人,已经传令下去,一刻钟后,大军会在北城门楼下集合。大人,咱们这么一走,那姓赵的一家……”   “还什么姓赵的?诚王跟咱们侯爷素有旧怨,眼瞧着就要给人连窝端了,你还顾得上去贪那赵家的钱?你放心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赵文藻一家的命,本官是一定要的!”   说完,段隼一振袖子,率先冲出了衙门。   大军紧急出发,闹得动静很大,城中百姓在城门前围观,议论纷纷,城中没人镇守,岂不成了一盘散沙?到时候万一再来个什么乱党、义军或是山贼盗匪,手无寸铁的百姓就只能引颈就戮。   妇人们哭喊着,哀求官兵们不要不管百姓死活。段隼拔剑砍翻了两个百姓,怒喝道:“让开!”   就在这时,西北方向忽然火光大亮。所有人都紧张戒备起来,官兵们齐刷刷抽出刀剑,把段隼护在阵列中心,百姓们尖叫奔逃,有人大喊,“快跑啊,山贼又来了!”   城门前乱成一团,段隼正要下令应敌,忽闻对面传来一把洪亮的声音。   “段大人!圣上口谕!”   陈副将一怔,“圣上?”如今能被称为圣上的人,就是从前的诚王。   新帝口谕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他刚收到京里的消息,如今京城局势最乱,新帝不琢磨击退乱党稳固皇位,大老远的给一个镇上的守备来什么口谕?   但他并不知,新帝一登位,在头一个时辰里就命人拟了二十七道圣旨,向目前在应敌的五十四城都下达了圣谕。上用的八百里加急速度比兴安侯府传递消息的速度快得多。   段隼握着剑柄,眼见面前的人越来越近。   尘土飞扬,马匹齐奔,来者人数众多,黑压压久不见边际。   领头一人着四品官员补服,比段隼级别高得多。段隼只得下马行礼,对方勒住缰绳,笑道:“奉圣上口谕,立刻卸去段隼一切军职,即刻押送回京审问。”   段隼脸色铁青,“下官奉旨守城,击退十二波反贼,如今却要卸职问罪,敢问段某所犯何罪?”   那官员笑道:“将士们有功,不畏艰险,奋勇杀敌,自是有功,待回京之日,圣上自会论功行赏。可段大人你,躲在城内耽于享乐,强抢民女,搜刮民财,若不问罪,如何对得起那些在战场上险些没了命的将士们?如何对得起他们幕天席地苦苦守在城外这十七天?来人,除去他的铠甲,卸去兵器,带走!”   “其余诸将听令!本官程少游,奉旨接任浙州牧,兼管清溪、榆祈等三十六县镇。”   一阵吵闹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火光瞳瞳,天色已露微白。   此时的康家堡,多数人都已起来了。   主屋正在用晨食,安安睡眼惺忪,坐在赵晋腿上。柔儿尚不知,危机已过。   等人上门来拜访时,是正午了。   赵晋引人穿过院子,迎面遇上金凤,便吩咐道:“去通传一声,舅老爷来了。”   柔儿在屋中听见这句,有一瞬恍惚,片刻,她从屋内冲出来。   廊下,一个青衫银冠的公子与赵晋并肩而立。   她一时眼热,竟没瞧出对方是谁。   陈兴朝她摆摆手,露出一个她熟悉的笑,“阿柔!你没事,真是万幸!”   “……哥?”   柔儿几乎不敢认,陈兴带着家眷南迁了,他怎么会在这儿?   “阿柔,别怕,战事停了,一切都结束了。等过阵子,就把家里人接回来,咱们一家人又能团聚在一块儿了。”   柔儿扑上前,激动地抓住了兄长的衣袖,“哥,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去了南方吗?你在这儿,嫂子他们呢?难道你们没走成吗?发生了什么?”   她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陈兴苦笑着没法解答,他抚了抚她鬓发,宠溺地说:“你慢点儿,别着急。我慢慢跟你说。”   他从南边折返,中途遇着了很多事。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一个被拐子拐了的姑娘,不料姑娘来头不小,竟是新任州牧程大人的外甥女。   屋中摆了酒菜,三人坐下来边说边吃。柔儿的心情跟着陈兴的描述忽惊忽喜,不过好在,大家都平安无事,这一关,总算挺过去了。   “说起来,顺子的婚期快到了,人在南边,诸多不便,之前的东西都没顾得上带,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打算,我出门走得急,除了钱,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   柔儿也觉得可惜,一场战乱,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好好的一个婚礼,因此被添了多少不便和麻烦。   不过孔绣娘不觉得麻烦。   三月底,她披着嫁衣,从自己住的西跨院,嫁去了林顺住的东跨院。她挎着一只小包袱,里面装着她全部的嫁妆,连同她自己,一并送到林顺面前。   婚礼稍嫌冷清,陈兴爹娘,林氏和孩子,孔哲和孔老夫人,加上方姑娘父女俩,一共只有八个观礼的宾客。   但对孔绣娘来说,已经足够。她欢欢喜喜的做了林顺的新娘。   夜里灯烛透亮,幔帐垂下来,淡红纱透过橙红的烛光,她侧脸镀上柔和的光晕,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林顺笨拙地将她头上的花冠取下来,鎏金穗子挂住了耳环,孔绣娘疼得嚷了一声。林顺吓得不敢动,捧着冠僵住两手,孔绣娘娇嗔地睨他一眼,抬手把耳环取了下来。不等他把冠放下,她就顺势倾向他,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献上去。   门外庭院花圃前,孔哲握着方姑娘的手,轻声道:“明年夏天,就是咱们了……”   方姑娘含羞别过头去,许久许久,孔哲才听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嗯”。   ——   昨晚和陈兴说话喝酒,闹到太晚,柔儿起床时都快正午了。安安在小院里跑来跑去,跟梅蕊一道逗小花玩。   金凤过来打帘子,含笑道:“官人和舅爷出门办事去了,叫奴婢知会您一声,说晚上才回来。”   “去了哪儿?”他们本是出来逃命的,这些日子一直躲在这里,哪儿也没去过,赵晋突然要外出,还要去这么久,她难免跟着忧心。   金凤道:“舅爷说替官人引荐新任州牧,多半还要应酬。”   柔儿听着这话,心里觉得奇妙。哪里想到有一日,竟轮到陈兴替赵晋引荐官员。   夜里,夫妻二人躺在帐中说话。   赵晋回想着这一日的所见所闻,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哥……多半惹了桃花了。”   柔儿侧过脸,诧异地问他:“什么桃花?”   “程大人的外甥女,女扮男装,跟我们一桌吃饭,全程黏在你哥身边。你说咱们要不要先备个礼,恭贺你哥纳娶新人?不过人家身份在这,不可能做小,多半是两头大。” 第118章   “哥哥和别的女人?”柔儿无法想象。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极其简单, 陈兴和林氏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恶,情分非比寻常。陈兴若是在外另娶一房妻室,那林氏算什么?两头大?身份地位如此悬殊, 有程大人撑腰,谁敢给他的外甥女受委屈?长此以往, 林氏怕是空有其名, 却再也不能见到哥哥。   “我看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向最老实, 不会对不起嫂子。”陈兴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他与林氏多年情分不是假的,柔儿如何不能相信。   赵晋笑了笑, “这算什么不老实?你这醋坛, 吃我的醋也罢了,难不成哥哥房里的事你也管着?”   柔儿叹道:“我了解哥哥,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心里只有我嫂子一个人, 他唯一念着的事就是要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旁的,他半点不贪。”   赵晋抚她的鬓发,柔声道:“早知你对这种事这样敏感,我就不告诉你了,本是喜事, 你兄长能娶个官家小家, 于他于你们家, 都是有助益的。”   “我们不贪图这个助益, 我只怕嫂子伤心, 怕他们夫妻俩闹别扭。嫂子在我们家吃了那么多苦, 如今一个人带着孩子照顾着我爹娘,我哥就算真要变心,或是手里有钱了心痒要纳妾,也万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柔儿拍开他的手,垂眸道,“我不跟您说了,您自然觉得没什么,咱俩说不到一块儿。”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赵晋好脾气地哄道:“瞧瞧你,怎么还说急了?又不是我要纳妾娶妻,我可老老实实,什么都没干,你跟我生气做什么?”   见她仍是不理,他无奈地一笑,凑近环住她的腰,低声跟她讲道理,“我知道你哥是老实人,也知道你嫂子不容易,知道你们家没纳妾娶平妻的传统。不过要拒这门亲,只怕不容易。你哥这样的出身,你想想,为什么程大人能准许,眼睁睁瞧着他外甥女跟你哥牵扯不清?官家小家难道不要名声的吗?”   柔儿顿了下,是啊,就算人家小姐愿意,要以身相许,嫁个陈兴这样的平头百姓,家里怎么可能答应?   “你哥对那小姐不仅有救命之恩,护送她去寻她舅父的路上,还曾一同落水……”   柔儿讶然地道:“什么?”   “落到水里头,衣裳浸湿,小姐不识水性,你哥不得伸手救人?这么救,……该碰的不该碰的都碰了,名节已损,不嫁他嫁谁?程大人纵然有心遮掩不认账,可小姐又一心喜欢你哥哥,怎肯就这么算了?”   他抚着她手臂,劝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程大人不会白白让外甥女损了名节,所以现在不是你哥在抉择要不要对不起你嫂子,而是程大人肯不肯不要你哥负责。”   柔儿沉默下去。   若是这样,只怕这门婚事拒不得。   就算林氏与陈兴已做了五年夫妻,就算他们二人再如何鹣鲽情深至死不渝,平民百姓怎么斗得过官小姐?人家要嫁,糟糠妻就只有乖乖腾位置的份儿。   柔儿觉得心里发酸。人生真是无常,谁能想到自己会遇到什么呢?   赵晋在后拥着她劝道:“你不必跟着着急,你哥是大人了,他自己会看着办的。好啦,过来,叫我瞧瞧这小气鬼,气成什么样了?”   ——   “陈大哥!”   陈兴清晨刚起,苏雯就带着侍婢来了。   今儿她穿了件水粉色对襟褙子,素白挑线裙子,打扮得俏丽明媚,笑起来脸上有两颗小小梨涡,格外甜美。   陈兴跨步出来,对她行礼,“苏小姐。”   苏雯命侍婢把托盘送上去,笑道:“林大哥,我亲手做了几样点心,拿给您尝尝。”   陈兴客气道:“辛苦苏小姐了,不过我这会儿刚巧有事外出,烦请先放在桌上,等我回来再尝,行吗?”   他总是这样温和,一听他说话,看见他的面容,苏雯心里就一阵发颤,脸颊跟着泛红,“陈大哥又去瞧妹妹吗?您找着了妹妹,我还没恭喜您呢。”   陈兴点头,“是啊,过两日,我就要启程回南方,今儿去瞧她,顺便告个别。”   “什么?”苏雯脸上红晕霎时褪了个干净,“您要走?您好不容易到了浙州,才住两日就要离开?您一路跋涉过来,那么辛苦,您就这样走了吗?”   “我留在这儿,挂念父母和妻儿。我妻子要照顾孩子,还要伺候我爹娘,我怕她一个人顾不来。况且我舅兄成亲,我错过了喜宴,他不仅是我就舅兄,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想尽快补个贺礼给他。总之那边更需要我,瞧见我妹妹和妹夫平安,战事也了了,我就放心了。”   苏雯心里一阵酸苦。他常常把他妻子挂在嘴边,说不放心,十分牵挂。她觉得不高兴,自己身为四品大官的亲眷,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人老珠黄的寻常妇人吗?她垂下眼帘,睫毛遮住眼底的失落,道;“那您、那您什么时候再回来?”   陈兴说:“这个不好说,举家迁过去才没多久,路上颠簸劳累,爹娘受不住,大病了一场,我走时他们还吃着药呢。若是短期内又搬回来,怕他们受罪。回不回来,也要跟他们商量,瞧他们的意思,我自己说不准的。苏小姐,那我就先走了,你忙你的。”   “哎,等一下,陈大哥,您等一下!”苏雯想伸手攀住他胳膊,指尖触到他一片袖角,但碍于女儿家的矜持,她立刻又把手缩了回来,“您寻到了妹妹,我都还没上门去拜会过。若您不弃,我能不能、能不能也去见见她?”   陈兴蹙了蹙眉,他虽表现得温和有礼,可他一直刻意去提及妻儿,提及自己对妻子的感情,他是过来人,自然能瞧出苏小姐对他有意思,碍于情面,总不好说太伤人的话,他希望苏小姐能看明白他的心,别误会了什么。她以什么身份去拜会他妹妹?这未免太暧昧了。   “不必了,山庄路远,苏小姐不必奔波,您的心意我会转告给舍妹的了,您留步,时辰不早,我得走了。”   他加快了步子,便是苏雯在后呼唤,他也狠心没有回头。   “小姐,这姓陈的不识抬举,您何苦给他脸?”侍婢替自家主子愤愤不平,却被苏雯斥责,“你浑说什么?陈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下人对他说三道四?”   苏雯把小丫头骂得抬不起头,望着陈兴离去的方向,急得咬牙。万一放他走了,往后能不能再见着也不知道……   少女情窦初开,往往都很执着。   陈兴在稍间和柔儿说话的时候,外头传报,说有位姓苏的小姐求见。   柔儿如今还住在康家堡,此处地势险,又刻意安排了一些屏障,本是极难找的地方。苏小姐却轻车熟路地跟了来。陈兴脸色不好,他知道苏小姐关心他,可他不解接受对方这样跟踪他。   柔儿瞧陈兴面色阴沉,想到赵晋说的话,霎时明白过来,“这就是哥哥路上救下的那位姑娘?”   陈兴没料到他们的事连柔儿都知道了。他窘得不敢去瞧柔儿的眼睛,道:“明儿我就走了……”   他说的含糊,但柔儿听懂了,他对苏小姐,没那个意思。   “可是名节之事……哥哥打算怎么跟程家交代?”   陈兴眉头紧蹙,辩解道:“当时情况危急,苏小姐有性命之忧,我哪有时间去想那么多?我想,程家也能理解。”   柔儿摇头,程家若是理解,早就阻止苏小姐跟他这样亲热了。   “阿柔,你有孕在身,别操心我了。我去叫她回去,你歇着吧。”他站起身,就要朝外走。   “哥哥,你明日真的走吗?”   陈兴叹了声,“不走也得走。局势稳定了,赵官人陪着你,我放心,你好好地,养好自己带好孩子,哥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别太操劳,一定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兄妹俩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说,可苏雯一到,把话题都打断了。   柔儿亲自把陈兴送到垂花门外,不舍地告了别。   ——   轿子里坐着苏雯,她眼睛发红,昭示着刚才她狠狠的哭过。   陈大哥从来没用那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说的那么不客气,那么不耐烦。她心里委屈得不行,她不就是想拜访一下他妹妹吗?一个商贾之妻,若不是跟他这层关系,她才懒得理会呢。她都屈尊降贵到这地步了,这男人怎么就不肯领情呢?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里头,心里发狠地想着,她再也不要理会陈兴,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可没多久,她就熬不住了,掀开帘子探出头,对轿旁走着的男人道:“陈大哥,我错了还不行吗?您不喜欢我打搅您妹妹,我再不去就是啦。您别跟我生气,别跟我发脾气……”   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她心里好委屈好委屈。   陈兴叹了声。他是寻常得不能更寻常的男人,有这样一个出身好,模样好又有才情,且还对他一往情深的姑娘爱慕他,这种事换在从前,他连做梦都敢这样奢望。可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娇滴滴的大美人梨花带雨地求他不要生气,他如何能不心软,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他虽仍板着脸,但声音明显软下来,“苏小姐,我不是怕您打搅我妹妹,我是为您着想。”   他看着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明日我去了,远在天边,任谁说什么闲话,都伤不到我分毫。可小姐您往后要长住在浙州,您又是女孩子,您的替自己想,万一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陈某万死难辞其咎。”   “不,陈大哥,我舅父都已经……”   “苏小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哎,陈大哥,你别走啊,陈大哥!”   陈兴走得飞快,他先到了衙门,去见程少游。   明堂椅上,程少游客气地请他坐下,浮起笑容,调整着表情,让眼底的轻慢尽量不要太明显。   “不知陈公子求见,所谓何事?”   陈兴没有坐,他直身走到程少游跟前,躬身抱了抱拳。   “大人,陈兴特来告辞。”   “陈公子这么着急?”程少游很意外,换做一般男人,有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伴着,应该会想多流连一些日子才是。   “家中妻少子幼,两老抱恙,实在不敢久在外头。这些日子蒙受大人款待,陈兴感激不尽。”   “陈公子客气了,你是我们雯丫头的恩人,自然……”   “大人!”陈兴打断他,铿然道:“陈兴不敢。”   程少游笑道:“你救了雯丫头是事实,缘何不敢认?”   “大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凡任何一个人经过那片树林遇见小姐,想必都会如陈兴一样选择帮一把手。陈兴所为,实在担不起大人和小姐如何厚爱。”   程少游蹙了蹙眉,他自然觉得陈兴不识抬举。他都点了头,姓陈的有什么不愿答应的?难不成他程家小姐还配不上一个草民不成?   “大人,小姐金娇玉贵,必是万般呵宠大的,大人瞧我,乡野出身,大字不识一箩筐。我这样的人,何敢自居是小姐的恩人?何敢以区区一次帮忙,就如此居功,要人欠我的人情?大人,小姐自有小姐的路要走,陈兴也是。”   “你……”程少游话未出口,就见衙役急匆匆上前来报,“大人,外头有个人求见,他说自个儿姓赵,还说只要跟您这么说,您自然知道他是谁。”   程少游眯了眯眼睛,看看陈兴,又瞧瞧门外。这位赵大官人,来得可真凑巧!   赵晋坐在前堂喝茶。人在官门,一点儿没见不自在,恍似这衙门就是他家后花园一般,翘着二郎腿,闲适的饮着茶。   程少游从后走出来,咳了一声。赵晋先是一笑,旋即站起身,“大人大喜,赵某给您道喜来了!”   “不知本官何喜之有?”程少游本还以为,要跟着人打半天语言官司,没想到一照面他就来了这么一句。   “大人,赵某受陆砚陆大人托请,想替其第三子陆晨,求娶大人府上千金。”   程少游一怔,“……”他没闺女,唯苏雯这么外甥女,自幼养在他膝下。陆家突然来求娶,实在令他措手不及。   自然,跟陈兴比起来,与陆家结亲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对方跟他是同僚,那陆晨他有耳闻,是个俊逸的后生。苏雯嫁他,比嫁给陈兴不知好上多少倍。   可他却犯了难。苏雯一心喜欢陈兴,他怕贸然替她应下陆家的婚事,万一将来她抵死不从,他该怎么办?   不过赵晋来的目的已经达到。   次日一早,柔儿乘轿来到驿站,为陈兴送行。   这场风波平息得出人意料的快。   城内,苏雯满头大汗地在道上狂奔。她自幼养在深闺,身娇体弱,跑上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她跌倒在街心,望着眼前拥挤的人潮,眼底漫上无限委屈,一扁嘴就哭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爱恋是这样痛苦?   人生中遇上第一个男人,早就娶妻生子。她为什么没能早点遇见他?   “小姐,需要帮您么?”   一道男声响在头顶,她泪眼婆娑地仰头望去。   男人背光立着,微微弯下腰。   他很高,有点瘦。脸色白皙,穿着浅蓝色袍服,腰上挂着一块水头极好的玉。   “小姐?”   “小姐,我不是坏人,鄙姓陆,才从城外逃难回来,您怎么样?用不用、我叫人送您回去?   ——   五月,柔儿搬去了浙州城。   事先屯下的货卖的很好,战乱刚歇,百姓手里没什么钱,都愿意买些结实耐用又便宜的布料。   孔绣娘新婚,不好把她喊回来做生意。绣云坊清货以后,柔儿就决定把清溪的铺子全权交给管事打理。   她随赵晋回到浙州,住进了赵家老宅。   战乱时,宅院曾被官府征用,损毁得很厉害。赵晋的生意受创也很严重,但她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很快就恢复了几家店铺的经营。   日子终于安稳下来。也许是心头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也放宽了心,随着进补,和肚子里的胎儿月份越来越大,她变得丰腴起来。   坐在炕上垂下眼,肚子遮住视线,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脚。   越到怀孕后期越觉得身体笨重。夜里不时还会腿抽筋,疼得醒过来。赵晋每每就会爬起来,坐在她脚边替她按揉小腿。   在生活逐步恢复正轨,一切都稳定下来的时候,她和赵晋的第二个孩子,终于来了。 第119章   那是个午后, 赵晋和郭子胜约在四方会馆谈事情,发财火急火燎地找过来,“爷, 太太发动了,这会儿已经挪去了产房。”   赵晋腾地站起身,不顾郭子胜在旁, 撩袍就朝外走。   车马停在赵府门前, 赵晋飞速下车,径朝里去。   他在这一路上想了很多。   想到她头胎早产,想到她生安安时的艰难。想到她昏迷过去, 郎中说孩子有性命之忧时他当时的心情。想到后来安安落地, 体弱多病, 想到她因难产损伤身体,想到她躺在床上闭着眼时他探手过去试过她的鼻息。上一回生产,几乎要了她的命。   这一回, 这个孩子来得突然,她和他来不及做好准备。若上天垂怜,他希望她别再受一回上次那样的罪。   他推门走进去时, 是紧张的屏着呼吸的。   直到看见此刻的柔儿。   他讶然地顿住步子。   她穿着宽松的寝袍,被金凤和梅蕊两人扶着, 正在屋里快速的走动。   “这是在做什么?”   他声音幽冷,下意识就觉得稳婆不中用,即将临盆的妇人,岂可如此胡闹?   “爷,太太才发动, 还早呢, 多走动走动, 孩子出来得快些。吩咐了厨上去做人参鸡汤,太太得多喝两碗,待会儿才有力气。”   稳婆笑盈盈答话,赵晋面容微霁,他朝她走过去,屏退金凤和梅蕊,“我来。”   他握住她的手,扶住她。   柔儿满头是汗,调整呼吸与那抹疼痛抗争着。好在疼痛来得并不紧密,她不时还能歇上一会儿,喘口气。   赵晋托着她的腰,问道:“这要走到什么时候?”   柔儿咬牙摇头,“不知道……”   “疼得厉害吗?稳婆有没有法子不叫你疼?”   柔儿尚未答话,旁边的稳婆笑了起来,“回爷的话,女人家生孩子,那定是要疼的,要当娘,都得经过这么一遭,不然,为啥当娘的人都偏疼孩子?那可是自个儿捱着世间最痛的苦楚,辛辛苦苦诞下的骨肉。”   正说话间,杏枝带着厨上的人端了饭菜过来。   用人参熬了一大锅鸡汤,里头飘着莲子、淮山。   赵晋扶着柔儿坐到桌前,将汤水放到她面前。“趁热吃。”   柔儿脸色发白,这时候哪有心情吃东西?赵晋用汤匙舀了一勺,凑在唇边尝了一小口,“还可以,你试试?”   汤匙喂到唇边,柔儿不好驳了赵晋的面子,启唇把汤饮了,因饮得太急,连连咳嗽,赵晋放下汤匙,挪开炕桌坐到她身边替她拍抚脊背,笑道:“怎么慌里慌张的?”   她垂头看见他一截银白色的袖角,探手轻轻抓住了那片衣料,“爷,我有点怕。”   疼痛感越来越紧密,勉强还能端持着姿态,可是想到待会儿即将出现的未知情形,她实在很担心。   赵晋其实也很害怕,上一回生产给他留下太可怕的阴影,他把她圈到怀里,轻轻抚着她手臂,“会没事的,我们小宝很乖,你身体养的也不赖。”   她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他温暖的手掌仿佛给了她力量。   赵晋再叫她饮汤,她很配合的饮了,用了一碗参汤,又吃了几块甜点。   趁着还能走动,屋里温度也较高,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更方便生产的衣裳。   金凤把她扶到产房,赵晋也跟过来了。金凤本想劝说,“男人进产房不吉利”、“不合规矩 ”等,可一垂眸,见两人亲热地拉着手,她什么都不忍心说了。   “爷,您给我念话本子,行吗?”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就觉得安定。   她已经开始吃力,头上渗了一层晶亮的汗珠。半倚在床头,无法直起身,也不大有精神说话。   赵晋点头,命人去书架上取了一本“金玉传”,他翻开来胡乱念了两行,不时抬眼关切地瞧她的模样。   柔儿这会儿情形不大好,侧过头对着床里,怕自己难受的样子给他看到令他担心。   赵晋停下诵读,探手扣住她下巴让她转回头,“你怎么样?”   柔儿点点头,“还行。”   哪里还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定然疼得狠了。   稳婆等人一直在旁收捡东西,把要用到的器皿都准备好摆在床边的案上。见赵晋还没要出去的意思,稳婆只得张口请人,“官人,时候差不多了,您还是外头等,避避晦气。”   赵晋蹙了眉,“晦气”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觉着刺耳。   柔儿也撵他:“我没事儿,爷您出去吧。”   她快忍不住了,眼底全是因疼痛而溢出来的泪水,因他在旁勉强忍耐着,还得假作无事,当真辛苦极了。   赵晋扣住她的手,“你别理我,疼得厉害么?”   她忍不住了,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衣襟里渗了一层汗,把领子都浸湿了。“嗯……”   他伸手覆住她肚子,轻轻的按揉,“小宝,别叫你娘受苦,你乖。”   “爷……”她闭着眼,哑声唤着。她又疼又害怕。她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怕孩子有事,怕难产,怕还要疼上好几天……   “我在,没事,没事。”他安抚着她,也安抚她自己。   “啊……”她忍不住,张口小声地呼痛。   片刻痛楚又抽离,不等喘过气来,疼痛又漫上来。一重重的痛,快要把她理智淹没。   半个时辰后,她浑身汗湿透了,稳婆等人接替了赵晋的位置,幔帐垂下一半,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又闷又热,张开眼连睫毛上都挂着汗珠,什么也看不清,一张张焦急而模糊的脸。   “给太太擦擦汗,帐子拉紧了,别叫太太见了风。”稳婆指挥着侍婢们,在帐前帐后忙碌着。   赵晋立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凑不上去,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那本金玉传丢在床角,还翻开在适才他诵读的那一章回。   他沉默地垂头立在那,不言语,也不离开。   若不是亲眼瞧着她两番生产,他根本不知道,女人要受这么大的罪。可世人提及怀胎生产,就好像吃顿饭那么容易。他也喜欢孩子,曾想过若是有一天真有人能给他生,十个八个也不嫌多。可这一刻耳中听着她无意识的呼痛和打着哆嗦的抽泣声,他心里很难受。——有个人在用自己的命替他延续香火。   生命的开端,原来是这样的不堪和残忍。   她冒死诞育着新生,在旁人嘴里却只配得到一句“晦气”。   门被推开,梅蕊持着烛台走进来。原来天已经黑了,从她发动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两个半时辰。   头一个时辰她还能走动能吃东西能说话,现在意识已经涣散,只有无助的、带着哭腔的吟啼。   屋中闷得不透一丝风,赵晋背脊上汗湿了一片。   他透不过气来,提步推门走出去,立在廊下望着阴沉的夜空。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灰蒙蒙的天际漂浮着压抑的浓云。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过了这场雨,冬日又要到了。   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他也不再年轻了。初入京,十七岁少年进士,也曾风光无匹,转眼被打落红尘,跌入万丈深渊,他在看不见光亮的黑暗中躲了十年。好好坏坏,什么都经过,都品尝过了,活到如今,就算死亦无憾。   可里面的那个人,还有好多好玩的没玩过,好吃的没吃过,好看的没见过。她不能死。如果能拿他十年阳寿去换,换她平安度过这一关……   风从廊下拂过来,吹乱了鬓发,赵晋一瞬从怔忡中回过神,讶然片刻,然后笑了。   他竟开始想这样玄虚的事来。   屋中的声音断了一瞬,赵晋回过神,正欲推门,听见里头稳婆急切地道:“快,把参片给太太含着。太太晕了。”   赵晋的心情起起伏伏,慌乱无措的一夜,整个上院谁都没有功夫去休息。   他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像一座不会动的雕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去打搅他。   小花园里,安安脸上挂着泪珠,正在找寻走失的小猫。   上院忙成一团,赵晋和柔儿都顾不上安安这边,杏枝引着她玩,没闭好门,一时不察叫小花溜走了。   安安哭得像个小泪人,上回逃难小花就走丢过一回,幸好前院那个看起来很干净的大哥哥把小花送回来了,这回不知它又跑去了哪儿。   杏枝见天色晚了,蹲下来劝道:“好小姐,咱们明儿再来找。奴婢跟前院护卫们打招呼,让他们帮忙注意着,一旦发现了立即给小姐送回来好不好?您瞧天这么黑,花园里树多花多,都看不见路了,咱们先回去,好不好呀?”   安安扁着嘴,眼泪一串串往下掉,“不,小花受香,诶险。”   上回小花走失伤了前爪,让人好生心疼。安安最疼小花,自然不愿它受伤。她自己也伤过,膝盖碰破了皮儿,好疼好疼。   “小花看不到安安,害怕。”她还担心小花一个人(猫)会怕,她自己就不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身边得有人陪着才行。   杏枝没办法,只得领着她继续去寻。   走到垂花门前,杏枝又道:“您瞧,整个花园都找遍了,小花没在,咱们先回去,等侍卫们的消息好不好?”   安安扁嘴正要哭,忽听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   “烦请把它送到上院,小姐看不见它一定会着急的。” 第120章   是长寿!   杏枝快步走上前, 扬声道:“文妈妈,放他进来!”   安安已经迈着小短腿跑上前,仰头张开手, 扑上去一把抱住长寿的腿, “花花!”   她又对他甜甜地一笑, “小哥哥。”   长寿脸上一红, 赧然地把猫递给她, “大小姐,我是长寿。”   他如今只是个下人,若被人听见她唤他作哥哥,兴许会笑话的吧?   安安一手抱着小猫, 一手抓着长寿的袍角,“小哥哥,抱。”   她走累了, 适才找猫逛遍了园子,这下心里有了着落, 立即失去了独立行走技能。   长寿被她缠得手足无措,脸上红透了,抬眼望着杏枝,露出乞求神色。   杏枝噗嗤一笑,也不知这长寿是沾了谁的光,每回小猫或小姐有事,他都是第一个出现伸援手的。小姐也格外的黏他, 在他跟前一点都不认生, 总是伸出小手要人抱。   杏枝见长寿实在没法子, 才不紧不慢地笑着走上前, “小姐, 长寿还得去给官人看守马房,走不开的,万一马儿跑了,可就追不上了。小花走失了,您都这么着急,马儿要是不见了,长寿不也要着急的吗?”   安安似懂非懂,仰头望着长寿道:“哥哥不哭,马儿不肘(走)。”   长寿脸色更红了,杏枝牵着安安,笑道:“来,小姐,咱们该回去了,不然太太和官人要着急了。”   安安听到她提起“太太”,扬起眉头扭过头,对长寿得意地道:“娘生宝宝,安安是姐姐。”   长寿一时没听懂,安安大声又重复了一遍,她挺着胖乎乎圆滚滚的小肚子,高高仰起头,像在炫耀什么似的,那语气格外骄傲。长寿有时会恍惚,面前这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和他同胞妹妹仿佛变成了一个人。他对她,无法当成仇人之女一并怨恨,他总是忍不住心软,想帮她,怕她哭,替她着急。   他妹妹姜雅和他娘一并走了,两年过去,他几乎都要忘了妹妹的模样。每每看见这个小姑娘,妹妹在他记忆中的面容,就更肖似她一点。慢慢的两个人影重合,他没办法不在意这个小姑娘了。   长寿忍不住噙了一抹笑,脸上红晕还未褪,抬手抚了抚安安怀里的小猫,“那大小姐要好好照顾弟弟,当个好姐姐……”   他声音温柔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安安重重点头,“安安听话,叫(照)顾弟弟。”   杏枝笑道:“好啦,小花也饿了,咱们要回去喂它吃东西啦大小姐。”   长寿道:“适才给它吃了一块儿鸡肝,回去不用喂太多。”   杏枝点头,“好了,谢谢你啦,长寿。”   她拖着安安的手,带安安往回走。小姑娘还不住回头,大声对长寿道:“小哥哥,明天玩……”   长寿目送他们走远,等他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转身离开。   子夜时分,上院气氛越发紧张。三个时辰已过,柔儿似乎要脱力了,孩子个头颇大,生起来不轻松。   赵晋在暖阁佛龛前,对着两座牌位和上面供着的佛像沉默着。   他在无声祷祝。   人在未知的恐惧面前,才会借托鬼神之力,祈盼心愿达成。   他并不贪心。   他要一家四口好好的过日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即便他的生意回不去从前,势力不如从前,他都可以不去在意。   陡然一声啼哭打破了屋中的沉静。   那孩子好像积攒了无数的力气,在降生这一刻,用尽力量为自己的到来助威。   赵晋脚步甚至踉跄了一下,他飞速拨开帘子走进去,“怎样?”   乳母擦去孩子身上的血迹,用事先准备好的襁褓把它包裹严实,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俯身行礼,含笑道:“恭喜官人,贺喜官人,太太跟大少爷母子平安!”   赵晋窒了一息,平安啊……   帐内,柔儿听着外头的说话声,侍婢乳母们的贺喜声,她躺在这儿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只是默默的流着泪。她是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的冲动。   片刻,赵晋走了进来。   他撩开纱帐,见她已经擦洗过换过衣裳,脸色雪白,连唇上也没血色。他抓住她的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柔儿闭眼靠在他腿上,她头发适才汗湿透了,几缕发丝黏在额上,他轻柔替她把头发拂开,垂下头一遍遍吻她的眉心。   他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才最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想喝水。”她开口道,声音暗哑,喉咙疼得厉害。   赵晋未及起身,金凤就含泪把水捧上来,“太太受苦了。”   跟生头一个孩子相比,这回家里准备充分,生产条件好,人手也足,疼了几个时辰孩子就降生了,对柔儿来说,上天已然是眷顾着她了。她很知足,也没什么好怨怼的。   她摇摇头,被赵晋扶起来饮了两口茶,抬眼望着门帘,“孩子呢?”   “在稍间儿,乳母抱着呢。你安心睡一会儿,天快亮了。”赵晋扶她躺好,替她掖好被角。   柔儿闭目道:“我不想睡,我想听您说说话。”   赵晋叹了声,伏低下来,浅啄她的耳珠,“谢谢你……我刚向菩萨和爹娘祈愿,要把往后我的福气分一半给你,什么都给你。我会好好的,你也会。咱们一家四口,快活的过……”   他又道:“我心里觉得歉疚,对不住你,阿柔,我会珍惜你的。过往没做好的,我给你赔不是……”   他声音低沉得像呢喃。她甚至从中听出一抹沉痛。   “我也有不对的……”她抬手抚着他的脸,摸到他下巴上新生的几乎看不出的胡茬,“晋哥,我真喜欢您……”   他怔了下。   柔儿拉起被子遮住脸,红着脸偷笑。   这称谓在二人之间有些别样的意义。   每每床笫间她被欺负狠了,才被逼无奈软下嗓子来喊哥哥,求上一求。   赵晋咬牙,扯下被子捏住她的下巴,“你这人……你是不是欠收拾?”   她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在他腮边吻了一记,“是了!”   他无奈地苦笑,“我警告你,给我老实点!爷可不是什么温良无害的正人君子,真收不住了有你哭的。”   ——   洗三礼没有大张旗鼓的摆宴席,只几家格外亲近的朋友携亲眷上门祝贺。   新生儿取名为“彦”,意才德出众。   夫人们聚在柔儿房里,轮流逗弄着孩子。   “瞧瞧这眼睛鼻子,活脱脱是个小一号的赵官人。”   “赵太太有福,三年抱两,儿女双全。有什么秘方么?可真让人羡慕。”   “赵太太本来就一脸吉相,当时头回见,我就知道太太福泽深厚。”   “瞧这小少爷,天庭饱满,浓眉大眼的,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男子啊?赵太太,我们家丫头虽比小少爷长了三岁,可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能不能考虑跟我们结个亲家?”   说得屋里头都笑了。   片刻,适才那说要结亲的妇人被她妯娌从屋里拽出来,躲到墙角下斥道:“你浑说什么?赵家跟原来还一样么?跟他们家结亲,你真是想不开!”   那妇人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官人大部分生意都还在,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能再起来?再说,我不过随口开个玩笑,都是奶娃娃,哪里能当真?”   “就怕你没当真,人家当真了,借口这个,扒着你不放,你倒是没什么,反正你不掌家,钱也不用二兄弟赚,全靠我们两口子里里外外操持,你一句话把人情送了,可是半点不心疼。”   那妇人也带了情绪,“嫂子若是这么瞧不上赵家,适才巴结那赵太太做什么?你不是最看不起这种偏房扶正的人吗?怎么单单我说句话凑趣就不行,嫂子嘴甜如蜜就应当?”   妯娌恼道:“我那是场面话,你懂不懂?罢了,我不跟你说。”   妇人牵着她袖角冷笑道:“您别走啊,怎么这就急了?您比我们两口子知道的多,那您说说,赵官人怎么就落魄得不配跟咱们家结亲了?”   她妯娌拍开她的手,狠狠盯着她,“行,那我就教教你,赵晋原来跟睿王,本来就受新帝猜忌。他得罪过的兴安侯,又把女儿送进宫做了贵妃,当朝最厉害的两个人都容不下他,你觉得他还能有什么前程?如今这满院子来贺喜的人,真心的有几个?不过是碍于过去的情面,兼之有生意上的牵扯,不得不应酬罢了。怎么,现在我说的够清楚明白了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扬声道:“大小姐地上脏!”   两人连忙住了口,寻声看去,见是梅蕊追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方三岁,穿了身厚厚的水粉色袄裙,兔毛滚边镶领口,毛绒绒粉嫩嫩,衬得一张明艳的小脸越发白皙柔嫩,加上那张红艳而小巧的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当真是好看极了。只是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不知为何沾着满手脏兮兮泥。   妯娌二人含笑道:“哟,这不是赵大姑娘吗?可真水灵白净。”   安安仰头甜甜一笑,“婶婶好。”   二人都很惊喜,这么点儿的孩子,不用人教就知道该怎么称呼怎么行礼。   “哎哟,可真乖,来,婶婶送个见面礼。”那嫂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玉葫芦吊坠,“来,好孩子拿着。”礼都是事先备好的,赵家有两个孩子,自然要多备一份。   安安伸出那只脏兮兮的手,没接吊坠,却是一把抓在了那嫂子的袖子上,“婶婶抱抱。”   妇人垂头看见自己袖口沾上了一大块黑糊糊的脏东西,登时瞪大了眼睛,“哎?你这孩子……”   “大小姐!”梅蕊忙上前,把安安护在身后,噗通一声跪下来,“对不住,对不住了秦夫人,实在对不住,我们小姐喜欢您,想跟您亲近,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会弄脏您的料子……”   “不是……”也不必跪下来请罪吧?妇人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这、没事儿……我不过顺口……”   话没说完,梅蕊身后的安安忽然小嘴一扁,连眉头都红了,水葡萄似的眼里蓄满了泪,“婶婶凶安安,呜……”   她仰起头,大声地哭了起来。   两个妇人都骇了一跳,这孩子胆子这么小,这点事也值得哭?她袖子被这小东西抓脏了,她还一句都没怨呢,怎么这小东西倒是又怕又伤心,哭得这么厉害?   安安一哭,登时惊动了屋里的人。   夫人们忙不迭挤出来,一瞧这情形,立时瞧妯娌二人的眼色都透着不解。   安安抽抽噎噎地扑到金凤怀里,说:“安安不小心……婶婶不要骂梅梅……”   金凤一听,登时冷下脸。倒不好直斥客人,可一点小事就发脾气弄哭了小姐,对方未免太小气了吧?   “不是,我哪有,你这孩子,怎么能撒谎?”那嫂子满脸通红,急于辩解。妇人也在旁急道:“我嫂子没说什么,真没说什么。”   大伙儿看向安安,一个三岁小人儿,路都走不稳,胖乎乎的一团,眼睛都哭红了,苦着小脸,紧抱住金凤的脖子不放,显然吓坏了。   大人会说谎,这么小的孩子岂会说谎?   金凤笑道:“对不住秦夫人,我们小姐年纪小乱说话,委屈您了。”   这句明显是正话反说,听在秦夫人耳中极不舒服。   “我正给她送见面礼呢,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屋里兴师动众,杏枝和乳母着急地劝,“太太,您不能见风,不能出去啊!”   帘子撩开,柔儿立在门前,俯身行了半礼,“秦夫人,小女不懂事,还望您别怪罪。”   人家产妇尚未出月子,就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出来替女儿赔不是,礼数已经尽无可尽,秦夫人这下更说不清楚了,她涨红脸一再解释,可大伙儿都忙着劝柔儿去了。“您不能见风,不能下地啊。”   “就是,快回去躺着,小事一桩,秦夫人大人大量,不会怪罪大姑娘的。”   “赵太太也太客气了,小孩子家懂什么?大小姐还小呢。”   谁也没说秦夫人不对,可秦夫人却好像被所有人骂了一般,心里像吞了只苍蝇,偏偏又无从辩驳。   金凤把安安抱进稍间,帮她洗了手换过衣裳。柔儿命安安过来重新见礼,“给你秦婶婶赔不是,快点儿。”   安安小短腿弯了弯,立马又回过身扑到金凤怀里,怕极了那秦夫人。   秦夫人尴尬极了,好在片刻就移步去花厅吃宴,大伙儿热热闹闹喝了一顿酒,谁也没再提刚才的小插曲。   屋里,柔儿把梅蕊喊过来问刚才的事。   “小姐非要走廊后的夹道,没想到就听见那两个秦夫人说话,秦大夫人顶看不起咱们家,说官人失势,还说您……可小姐才多大,别说她根本听不懂那些话,就是听懂了,也没那个心智去冤枉她啊,她多大,小姐多大?太太别想多了,这事儿当真不怪小姐。”梅蕊适才故意给秦夫人下跪,就是存着要她难堪的心思,凭什么他们家官人太太要给这些人抹黑?   柔儿叹了声,“胡闹。”   梅蕊垂头道:“奴婢知错,奴婢自罚三个月月俸。”   “我要你月俸做什么?”柔儿摆摆手,“你下去,回头抄三遍法华经供到佛龛,往后再不许带着小姐胡闹,人家过门是客,咱们不可失了礼数。做生意的事帮不上爷的忙,总不能给他扯后腿替他得罪人。你下去吧。”   金凤端茶上前,“太太,要我说,您也不能太软和,这起子人习惯了捧高踩低,又要这日子上门来示好叫人觉得她跟咱们家亲近,又要背地诋毁瞧不上咱们家,好处都给他们占了,话都叫他们说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晚上,赵晋回来,自有人把白天的事与他讲了。   赵晋抱起安安在她脸上亲了两口,“我大闺女真有本事,小小年纪就能收拾了那些娘们儿,不愧是我赵晋的种。”   柔儿白他一眼,“您还纵着她?您没瞧见当时的情形多尴尬,只怕往后秦夫人他们不会上门儿了。” 第121章   赵晋笑道:“不来便不来, 难道咱们赵家还求着她来不成?对不对啊,安安?”   乳母抱了彦哥儿进来,柔儿便没再说。   安安很喜欢自己的弟弟, 乳母把彦哥儿放在炕上,安安就凑上来趴在炕沿上瞧着弟弟, 不时抬起头来问赵晋:“爹爹, 弟弟不说话。”   赵晋把安安抱在腿上, 笑道:“弟弟还小,等他大些才能跟你说话。”   安安又道:“弟弟没有牙。”   “弟弟不会玩九连环,安安棒。”   说得赵晋和柔儿都忍不住笑。   安安正处在一个孩童最可爱的年岁。口齿不太清楚,奶声奶气的好玩。团团的脸和胖乎乎的身子,走动起来小短手和小短腿挪腾得格外有意思。垂髫乌亮, 雪肤白细, 像门口贴着的年画娃娃,甚至比画上的娃娃还精美。   赵晋最喜欢逗她说话,喜欢瞧她高兴时红扑扑的小脸和忽闪忽闪的眼睛。他甚至觉得, 不论谁把安安弄哭了, 都一定是对方不对。   转眼彦哥儿过了满月, 冬季随之便到了。   柔儿一出月子就忙起来, 如今住在浙州, 要应酬的人家也更多, 赵家世代在此经营,人脉不少。提早几日, 各田庄管事就来回话, 回报这一年庄子上的收成和买卖情况, 还送了不少土产来, 供给府里过年送礼和吃用。柔儿是头一回接触赵晋这些产业, 看着厚厚的账册,她不由咋舌。知道赵晋有钱,但不知道有这么多。   晚上赵晋回来时,柔儿还在算账,他先去了净房,沐浴过换上寝衣,走过来横臂拿走她面前的账册,“灯下瞧本子,仔细伤眼睛。”   她急得不行,“才算了一点儿,您这么拿走,我不记得算到哪儿了。”   赵晋阖上册子丢在一边儿,“还要你亲自算,那些管事的吃干饭的?你放心好了,错不了,年年拿来过目不过威慑一下他们,还真自个儿一笔笔核对么?不累死我?”   他绕到她背后替她揉捏肩膀,“你也太实在了,若怕账目不对,你暗地里一个个喊过来,东边庄子的帐拿给西边庄子上管事对,叫他们相互盯着,保准他们比干自己的活儿还较真,揪住错处绝对不会含糊,这叫制衡。不过,一个田庄拢共收成多少,市价如何,抛去自用的送礼的剩多少,心里要有数,你懂行,他们就不敢糊弄你。”   “好了,去洗漱一下,安置吧,别看了,这些田庄拢共没赚几个子儿,把自个儿累坏了不值。”   柔儿心道这还算没几个子儿?那他那些生意,得什么赚钱法?   不过她不好多问,知道自己嫁了个财主,不愁吃穿就成。她要的不多,她和赵晋别吵架伤感情,好好带大孩子们,一家平平安安,就是她最大的心愿。若是闲下来自己还能赚一点儿贴补家里头,她就觉得很欣喜了。   柔儿沐浴罢,见床幔已经放下来,屋里服侍的都被屏退了。朦胧看见帐中赵晋的侧影,他靠在床头,拿着一卷书在看。   她忽然有点儿脸热。   她出月子许久,两人至今还没有过,   屋中点着灯烛,把她侧脸照得绯红,帐子被从内拨开一角,赵晋一手托腮,侧靠在床沿,另一手伸出帐子,朝她招手,“过来。”   柔儿朝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缓慢。心里悸动得厉害,已经在一起很多年,可长久不曾亲近,倒又生出几分紧张忐忑,和雀跃期待。   他仰头看她眸光晶亮,像倒映灯火的湖面,风一吹,熠熠而动,格外引人。   产后的身材丰腴而婀娜,一举手一投足渐渐有了女人的风韵。   脸上的稚气褪去,长成灯下这个明媚的模样。   她甫一靠近,就被他牵住手,一拉一扯,倒下来,被他抱着滚到帐子里去。   他好整以暇地与赤金蝴蝶嵌红宝石的领扣做争斗。   慢慢拆开,撩起华丽的云锦,找到素雅的丝绢,像朦朦胧胧一团烟雾,缭绕在小山周围。   他呼吸变顿了。   渐渐连言语都艰难。   她仰头看着帐边儿挂着的银雕花香球,脑海里浮现出刚在一起那年他的模样。   那会儿他轻视她,每回都带了点儿玩弄的意味,眯着狭长的眼睛,要瞧她窘,灯火通明照着她,羞耻得无所遁形。   他是这样恶劣的人。   现在也会照顾她,会顾及她是不是难堪,会在意她的想法她的意愿。她说不出来,他究竟本来就是个一个温暖的人,还是经过许多事后他有所改变。但现在,至少她是不讨厌的。   有了孩子后,加上两人都要管着一大堆事儿,其实独处的时候很少,原来在月牙胡同时她还尝尝给他做汤羹做点心,现在身边一大堆人伺候,她反而没工夫下厨。他也忙得不得了,尤其临近过年,要去各处要账,要走动应酬,但她知道他在忙碌的间隙,会向人过问她的情况,会关心家里的事,会想知道孩子们好不好。   他从一个冷酷的没有感情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有家有软肋有弱点的普通男人。跟她在一处时,他就是一个寻常的丈夫。在孩子们面前,他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父亲。   她有时在想,究竟是她把他带动到寻常的日子里。还是她跟着他过上了不属于她的生活?好像很难分辨清楚,大家乐此不疲的接受对方带来的一切,这便够了,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她是很知足的人。   这个年节过得十分忙碌,十五过后,赵晋和柔儿去了一趟清溪宅子,战乱后,那边一直空着,柔儿的绣云坊交给管事们打理,她和孔绣娘都不在,都没什么精力亲自照看店铺。   管事来向她回话,赞道:“太太有眼光,年前那批货果然出的快,前几日对街的那家织绣坊还来问我,咱们家是什么时候压的这么一批货。”   柔儿笑道:“是你们把东西保存得好。”街上许多店都被人砸了,绣云坊兴许是不起眼,也兴许是赵晋命人格外看护的原因,库房没被破坏,东西保存的都很好。这次重开店面,百姓们经过战火洗礼后钱包都不厚,那些大户也损失惨重,价钱便宜质地结实的料子卖的最好,反倒绫罗绸缎被光顾得不多。   赵晋坐在旁喝茶,默默听着她吩咐底下人做事,又谋划着铺子来年的经营。他发觉她当真很喜欢做这门生意,虽然赚来的那点钱,甚至还不够他请客吃饭挥霍一晚,但似乎对她是很重要的事。   回程车上他问她,“你要是想回清溪,就命人把宅子修缮一下,现在彦哥儿还小,不便来回挪动,等他大些,每年寒暑来陪你住段日子,也好。”   柔儿摇摇头:“谢谢您支持我,不过绣云坊我不准备做了。”   赵晋很是意外,“你不是很喜欢么?再说,你在里头投入不少心血和经历,这么放弃,你甘心?”就是知道她不甘心,这家铺子对她来说不仅是生意,更是她的安全感。她脑子里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将来不和他在一起时要靠自己生活这种事……   “等孔绣娘回来,我就把店交给她打理。我在浙州看好了一个位置,算了算我的体己,大抵勉强能支应下来。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不过刚回浙州那阵儿,铺子不景气,损失不少,没有余钱,现在好了,过个年节多赚不少,我打听过了,那铺子位置一般,胜在便宜,我能应付。”   她双手搭在他臂上,笑道:“爷,把体己投进去后,往后我就只能靠您给的月钱过日子啦。”   赵晋嗤笑一声,抬手把她搂住,“养媳妇儿是应当应分儿的,分什么你我。你要是喜欢,我把吉祥楼……”   她伸指抵住他唇,“不要。”   他眸光微冷,牵了牵嘴角,“孩子都跟我生了两个了,还要说什么生分的话么?”   她摇头道:“不是,我现在的水平,哪能管那么大的生意?您要是愿意,拨个人教教我,等我学好了,真能管好时,您再给我打理,成不成?”   他倒是有点儿意外了,“怎么想开了?不跟我算账了?刚成亲那会儿,不是连我给你爹娘买个宅子都不许,非要自个儿出那笔钱?”   她下巴抵在他肩头,幽幽地道:“那会儿我还没想通。”   “那现在怎么想通的?”   她温声道:“我想了想,得奔着过长久日子。您是我夫君,自然我得帮衬您,您帮衬我,也是因为当我是自己人,对吗?”   他笑了下,扶了扶她发顶,“自然。夫妻是一体,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你不知道,原来我总觉得,自己像个青楼里的挂牌的清倌人,说不准哪天不给嫖客喜欢了,或是人老珠黄卖不动了,就会被厌弃掉,换上更年轻貌美的来替我。”   她被他说得笑起来,举手捶了他一记,“胡说。”   “当真。”他握着她的手,“你得对我好点儿,我可是为了你从了良的,记得啊。”   柔儿笑得不行了,哪有人把自己比喻成青楼卖笑的人的。   她脸色绯红,眼底流转着温柔的光,捧住他的脸笑道:“那你好好表现,可别叫我后悔赎了你啊。”   赵晋挑挑眉,一把勾住她后腰,“得嘞,往后您就知道我伺候得多卖力了,保准亏不了您。”   ——   月色如银,窗前铺了一层白霜。   冬日冰寒刺骨,可室内是温暖如春。   地龙烧的火热,一场欢雨刚过。   她披衣坐在炕上瞧账本,怕灯烛惊了他的梦,侧身把烛火的光遮着。   帘帐掀开一条细缝,赵晋半途醒来,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背影。   他莫名觉得安心,只要她在,这个家就不会散。他有疲累时可供漂泊的港湾。一切都是他曾幻想过的模样。   赵晋拿了件儿袍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披在她肩头。   柔儿抬头正要说话,他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弯下腰,踢掉鞋子爬上炕,靠在她腿上闭上眼,“你接着瞧吧,不用理我。”   柔儿把一旁的被子扯过来替他盖上,他就真枕在她腿上再次陷入沉睡。   柔儿把最后一笔帐算完才吹了灯。   雪花细细碎碎,透过窗格拂进来,不等落地便化成了水雾。   桌上那盏残烛,用劲儿地摇曳着火苗,终于终于,最后一点火星灭掉。   天就快亮了。 第122章   关于绣云坊, 柔儿没想到的是,孔绣娘没有回来。   距离陈兴等人南迁至今,已过了九个多月, 年节前那边写信过来,说陈兴预备搬回清溪, 继续做饭馆生意。及至到了几人回来的日子, 柔儿派人去城外迎接, 却只接回了陈兴一家人。林顺、孔绣娘一家,方姑娘一家,都决定留在南方。南方气候宜人,更适宜两家老人休养,林顺凭着一身力气寻了个镖局的差事, 活计稍嫌繁重,但胜在工钱颇丰。因为人敦厚稳重, 很得东家看重。孔绣娘替人缝补、刺绣,也能贴补家用,林氏悄悄告诉柔儿, “我嫂子有了, 才两个月, 我哥哪里放心让她乘车走这么远?”   柔儿怔了下,旋即才想起林氏的嫂子正是孔绣娘。事先风声瞒得紧,信上都没说, 她自然替孔绣娘和林顺高兴, 算起来, 林顺今年也有二十四了, 陈兴跟他年龄相仿, 孩子都四岁了, 他却才成亲。蹉跎这么多年,总算他也有了幸福的归宿。   林氏又道:“方姑娘和孔兄弟的好事也近了,明年三月春闱结束,多半就要行礼。”   一家人欢欢喜喜吃了顿团圆饭,中途福喜进内院替赵晋传话,说自己回不来,让家里不要等他,晚点儿他再亲自宴请舅兄一家。陈兴自是客气了一番。   福喜传了话毕,却不忙离开,见梅蕊端着盘点心过来,他笑嘻嘻上前讨要:“好姐姐,我跟爷跑了一天儿,一点东西没吃呢,这是什么糕点?你赏一块儿给我?”   梅蕊瞧见他便有点儿脸热。上回密道里逃难,她受了伤,还是他把她背出去的。年轻姑娘面皮薄,这事儿怎么可能忘得了?   她护着托盘不让他拿糕点,努嘴道:“这是给太太和陈大爷他们吃的,你哪能拿?”   “我若是跟太太讨,她能不给我?好姐姐,叫我尝一块儿,就一块儿。”   俩人正打官司,金凤掀帘走了出来,“梅蕊,磨蹭什么呢?”   梅蕊被金凤一斥,登时脸红到脖子根。她朝福喜瞟了一眼,端着托盘就往回走。   福喜笑嘻嘻地道:“金凤姐,不怪梅蕊姐姐,是我饿了,想讨点儿吃的,上午跟着爷办事,没来得及吃饭。”   金凤冷笑道:“谁是你姐姐?梅蕊比你小好几岁,你好意思喊得出来?”   福喜笑道:“这是尊称,太太跟前的,自然要恭敬,我哪敢直呼其名?是不是啊,金凤姐?姐姐当了上院教领,可比原来还威风啦。”他吐了吐舌头,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金凤喝住他,道:“瞧着点儿爷,别叫他喝太多酒。”   “行,您放心好了。”福喜朝她抱了抱拳,笑嘻嘻地走了。   晚上柔儿跟赵晋说话,“您身边的几个,福喜、福盈、发财他们都大了,可有想过给他们做主订婚事吗?”   赵晋把她搂在怀里,道:“怎么,你有合适的姑娘指给他们?咱们家里的事,自然你说了算,你若是瞧好了,直接把人喊进来安排就是。”   柔儿咋舌道:“那可是人家的一辈子,婚姻大事关系一生,怎么能这么儿戏?我可担不了这个责任。不过我冷眼瞧着,福喜和我身边的梅蕊,好像有点来往……”   赵晋顿了顿,不知怎么脸色却阴下来。   柔儿吓了一跳,“您是怎么了?对福喜另有打算还是……觉得梅蕊不合适?”她瞬时想到曾经她和他说笑,他曾笑言说要她把梅蕊替他纳到屋里做通房。她心里莫名发悸,“还是说,您不想梅蕊嫁人?”   赵晋哭笑不得,“你想哪儿去了?”他捏着她脸颊,苦笑道:“外院的和内院婢女私会,一向是禁忌,且这还是你身边得力的,我不能当看不见。”   曾经清溪那边的宅子里就有外院的男子偷偷进内园的事发生过。若是柔儿身边的人跟外院的人牵扯,那就相当于柔儿的门是对外敞开的。他怎能不在意?   她笑了笑,“您误会了,我冷眼瞧着,俩人安守本分,福喜替您传话才进来的,跟她说话的态度与跟别人说话时不个大一样,我也是猜测,还得问问两人的意思才敢确准。若真能撮合他们俩,也算美事一桩,一个是你身边得力的,一个是我信得过的,结成一对有什么不好?”   赵晋没说什么,回头却在书房把福喜叫住。   福喜笑嘻嘻道:“爷,还有什么吩咐?”   赵晋没抬眼,信笔在纸上写着大字,“听说,你瞧上了太太屋里的梅蕊,没少借着我的名义往上院跑?”   福喜一听,连忙跪下来,“冤枉啊爷,非您准许,小人从来不敢随意踏足内园,要么是您吩咐,要么是太太命人来传,小人绝没因为自个儿私事擅闯过。”   赵晋哼笑一声,“借着爷的势,你要多耽些时辰自然也没人会拦你。你什么德行我不知?既是有心,缘何自己不求恩典,非要闹去太太跟前要她费心,不长进的东西!”   这话听起来像叱骂,可福喜跟着赵晋日久,知道这斥责里实质透着关心。福喜嬉皮笑脸地道:“爷,小的哪敢啊?人在爷身边儿听吩咐,怕成家拖累,不能专心伺候爷。再说,梅蕊愿不愿,小人也不知道啊,万一去跟太太提了,回头人家却不搭理我,说不稀罕我,我这脸往哪儿放?人家在外头还称我一声福爷,给个丫头拒了,我还好意思见人?这不也给您丢脸嘛。”   赵晋冷笑:“爷的脸,你还不配丢。”   福喜笑嘻嘻地:“是,是。”   赵晋丢下笔,站起身来,“滚吧。”   福喜行了一礼,忙转身离开书房。   他心里紧张得要命,摊开手,掌心渗了一层的汗。娶梅蕊?这事儿他还没想过。他常年跟着赵晋出入那些风月场,对男女之情看得淡,背一回搂一把,对他来说算什么呢?倒也不至于就非卿不娶。他心里虽然有她,可她那么漂亮,又常在太太屋里,保不齐哪天就能当通房伺候爷,他哪好阻了人家的前程?   碍于这一重,他一直不敢露出真意,见着面了忍不住戏弄说笑一回,却没敢真动手动脚说肉麻话。   今儿听爷这么一说,难不成他跟梅蕊有戏?   福喜不由想到梅蕊那张瓜子脸,唇若樱桃眸如点漆,突然就有些心猿意马。要是真能娶,再跟她生上是十个八个娃儿……   第二天,福喜就来见柔儿,正式把求娶梅蕊的意思说了。   梅蕊当时正在屋里伺候,闻言羞得脸通红,放下茶盘就躲了出去。   片刻,福喜也走出来,在茶房寻着她。梅蕊要逃,被福喜堵在墙角,“蕊姑娘,我就要你一句话,我想娶你当婆娘生娃,你答不答应?”   他不等她说话,就又道:“我不管你应不应,我反正要定你了,那天我背你出密道,后来就总做梦,想你在我背上时,又香又轻,还软和……”   梅蕊脸蛋红透了,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令两人都愣住了。   梅蕊先反应过来,望着福喜赤红的眼睛,他看起来有点可怕,好像要吃人似的。   她连忙推开他,拔腿就往外跑。   才跑出两步,就被福喜从后抓住了手臂。   “你倒是说啊,不愿意,不愿意你就让我死心,要是愿意……要是愿意……”   他自后一把抱住了她。   “我会对你好,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你想不想跟我一块儿?”   梅蕊动也不能动,脸红的快滴出血来,她带着哭腔道:“你放开我,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喊人来了!”   福喜见她百般拒绝,心里登时凉了半截,适才被她打得那一巴掌,脸上还隐隐作痛,他一直没往这上头想,如今经爷提点他好好的想了一回,下定了决心要跟她在一起娶她做婆娘,到头来真给个小丫头拒了,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   他动作一缓,梅蕊就挣开他逃了出去。   金凤从屋里出来,看见她的背影,片刻见福喜垂头丧气地从茶房走出来,见到她,福喜挤出一抹笑,金凤姐,跟太太说声,我走啦。”   金凤见他失魂落魄的,平素他总是嬉皮笑脸可从来没这么颓败过,她抿抿唇,喊住他,“你等会儿。”   福喜转过脸来,“还有事吩咐?”   金凤迟疑地步上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家脸皮薄,你耐心点儿慢慢来,急不得的。”   福喜笑了笑,“还是姐姐您疼我。”   金凤斥他:“你这张嘴里没一句正经话,见着个姑娘就没正形,换了我,我也不答应。”   福喜嘿嘿笑了一声,朝她拱拱手去了。   金凤去后罩房瞧梅蕊,大白天,她房门紧锁,连窗户也闭得严实。   早先柔儿想给他们几个安排婚事,梅蕊就提出说要多在房里伺候两年,如今她也不小了,眼瞧着就快十七,连杏枝都及笄可以嫁人了,福喜有情她有意,大伙儿都看的出来,可临了人家真上门来提亲了,她却怎么又不愿了?   金凤敲敲门,道:“梅蕊,你在屋里么?”   梅蕊伏在炕上,听见声音忙起身抿了抿头发,走过来把门开了,“金凤姐,是太太喊我么?”   金凤摇头道:“是我想来瞧瞧你,你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哭过?”   梅蕊垂眼笑了笑,“我没事儿,沙子迷眼了,揉揉就好啦。”她抬手揉眼睛,被金凤把她手腕按住。   金凤道:“傻姑娘,福喜是咱们赵家头一份儿得力人,爷看重他,大伙儿敬他,这些年他老婆本儿也没少攒,嫁过去,你就是去享福的,又不是不能再进来伺候太太,你无需担忧啊。”   梅蕊侧过身,让金凤走进来,她自己立在窗前,垂头道:“我自然知道,我这个身份配他,已是高攀,可他这人没一句真心话,前儿我还见他和前院厢房的桃芳亲亲热热说话儿,谁知他今儿这一出,是为着戏弄我,还是真心的……”她烦躁地跺跺脚,“我才不上当呢。”   金凤忍不住笑了,“你这么说,可见心里还是有他的。福喜是爷的传话人,跟府里各房打交道,难道你要他板着脸对人家?那差事怎么能办好?他瞧似跳脱,其实心里是个有成算的,要真是个毛毛张张的人,爷敢把差事交给他?你若是现在不能确定他的心,那你别急着答应,且考验他一段时日,再应允不迟。”   梅蕊想了想,叹口气,“我听姐姐的。”   金凤拍拍她手臂,笑道:“傻姑娘,别哭了,待会儿爷进来了,瞧见你这模样不好,去洗把脸梳梳头换身衣裳再来吧,我这就给太太回话去了。”   金凤去了屋中,柔儿正抱着彦哥儿,跟安安说话。小姑娘坐在炕沿上,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杏仁露饮得头上冒汗,柔儿温笑道:“你慢点儿。”   安安嘴角还沾了点杏仁露渍,抬眼笑道:“娘,安安想带弟弟玩。”   柔儿笑道:“弟弟还小,不会走路呢,待会儿壮壮哥哥过来,让他陪你玩好不好?”   安安点点头,“哥哥玩,还有花花,一起玩。”   彦哥儿睡着了,乳母走上来把他抱去暖阁,金凤过来回话,道:“问了梅蕊的意思,她脸皮薄,且现今心情起伏颇大,没拿定主意,太太不忙答应,迟些瞧他们俩自己的吧。”   柔儿也是这个意思,“我是表过态的了,只要梅蕊答应,我乐于替他们操持,但梅蕊若是不想答应,我也跟福喜说了,叫他不准强迫跟骚扰梅蕊,否则我不饶他。”   柔儿待自己身边的人热忱不保留,金凤等人也都一心为她,上院的主仆关系比寻常人家更好更紧密。   福喜和梅蕊的婚事耽搁下来,大家都很默契地没再提及这件事。   转眼就到了年节,和陈兴一家一块儿热闹了几天,安安都玩疯了,带着壮壮满院子跑。   一年一年时间过得飞快,有时柔儿会恍惚,自己好像已经和赵晋共度了好几个年头了,她没有去细数到底在一起多久。   年初五,外头开市,柔儿把前些日子看好的店面盘了下来,清溪的铺子全权交给管事们打理着,陈兴在那边不时也能帮忙看顾一二。她全幅心思都放在了新店内。   和吉祥楼这种大规模的店铺比不了,她乐于赚点小钱,入账进到自己的私库,她不时拿出单册来翻开,算算自己已经有多少家底。   赵晋替她介绍了不少生意,吉祥楼做不完的单子也会交到她这里来,柔儿不再执着,相互帮衬相互依赖,这才是夫妻。   她能放下心防,赵晋觉得自己这两年的感情没有白费。   安安四岁这年,家里请了教习先生为她开蒙。   读书识字,学文断句,不求她在学问上有何建树,只望她明事理,不要轻易被人蒙骗。   安安学认字学得愁眉苦脸。   下了学,跑到马房后面的夹道上去找长寿。“小哥哥,我不念书,跟你学拳脚行不行?” 第123章   长寿笑道:“读书有什么不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一年过去, 长寿又长高了不少。不像从前那么瘦弱,跟护院学拳脚,练就一身结实的肌肉。   安安噘着嘴道:“先生好凶, 骂安安。”   长寿隐约听说过一点,安安在学堂上, 把墨泼了先生一身, 书里处处画着小人儿, 气得先生隔两日就要请太太来谈谈。   长寿无可奈何道:“先生希望小姐好,字要写端正,书要整洁,不可以乱来的。”   眼看安安就要不高兴,长寿连忙又道:“要是小姐能做到三天不被先生批评, 长寿就给您做把小木剑,给您练功夫用。”   安安眼睛一亮, “真的?”   “真的,保准不骗您。”   ——   傍晚赵晋从外回来,立在屋前摘去落了雪的大氅, 步入屋中, 正要说话, 柔儿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出声。赵晋挑帘望了望西边僻做书房的稍间,见安安攥着笔,蹙眉正在写大字。   他笑了声, 回身问柔儿, “今儿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   柔儿压低声音道:“一回院子来, 点心也不吃, 嚷着要写字念书。”   赵晋笑道:“倒是新奇, 咱们闺女将来, 莫不是要做个女学究?”   柔儿横他一眼,冷笑道:“您闺女您自个儿不知?多半是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她哪里是能坐得住的人?”   这话赵晋不爱听,在他瞧来,自家闺女哪哪都好,前几天柔儿跟他复述先生说的安安那些缺点,他心里不乐意,要不是这先生是托人请的,中间隔着旁人的人情关系,他定然立马就把人辞退了,哪还容得他在这儿百般挑剔他闺女?   赵晋道:“倒也不必太拘束她,年纪还小呢,慢慢来吧,来,给我抱抱我大儿子。”   他从柔儿怀里把彦哥儿接过去,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我儿子不赖。”   家里两个孩子都养得精细,面白唇红,胖乎乎娇嫩嫩的,赵晋在孩子脸上亲了一记,又偏过头,俯身笑道:“过来,孩子娘也得亲一亲。”   柔儿白他一眼,抬手堵住他的嘴,“您快去洗漱,一会儿要吃饭了。”   赵晋笑了笑,正要提步,这时安安捧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奔过来,“爹爹,安安写好多好多字。”   一篇儿见方大纸,快能把安安整个人裹住了,上头画着五六个硕大的字,歪歪扭扭根本分辨不出念什么。   饶是如此,赵晋还对着认真钻研了半天,欣喜地道:“瞧瞧,我闺女这一横写得颇有颜柳之风。”   柔儿哭笑不得,听父女俩一个夸赞不停,一个洋洋得意,她有点儿担心,照赵晋这么个宠法,也不知对安安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三日后,长寿立在二门前朝东边的回廊张望。安安念书的学堂布置在内外院交接的廊庑,他掐算着时间,提早就在外头等着。   片刻,门被从推开,那微胖的中年夫子踱着方步走出来,杏枝和小丫头梨若连忙走进去,替小姐收拾书桌被背囊。   长寿翘首望着,今天安安出来的格外迟,这么久还没动静,也不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他试探走上前,想朝里张望,想到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宜太过靠近,他又退下来,在月门外徘徊。   过了好一会儿,安安才被杏枝抱出来。小姑娘低声哼哼着,不时还抬手揉眼睛。   长寿心里一紧,怎么哭了?难不成又给先生责骂了?可小姐根本不怕先生,怎么会因他说了几句就哭了?   长寿一着急,就顾不上避着人,扬声喊了声“小姐”。   安安见是他,立时从杏枝怀里挣下来,几步跑到他跟前,仰着头道:“安安字写不好,先生骂人。”   她哭起来,委屈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掉,“安安的木剑没有了。安安不能练剑、学功夫。”   这对她来说,就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是比天还要大的事。怎会不伤心不委屈呢?   杏枝刚要过来劝,就见长寿俯下身,蹲跪在地上,从袖中抽出一只一尺来长的小木剑,“别哭,长寿知道小姐尽力了,虽然先生不满意,但长寿满意极了。这把剑给小姐,小姐看,上头刻了小姐的名字。”   他示意她瞧剑柄,上头雕刻着一个“安”字,一笔一划整齐干净,可比她写的好多了。   她止住泪,张大眼睛望着他,“安安、安安能摸摸吗?”   他微笑道:“能啊,这把剑是小姐的了。”   他摊开手掌,把木剑递过去。安安张开小手握住剑柄,握在手里的真实感让她重新高兴起来,她泪水未干就笑了出来,“小哥哥真好。”   长寿脸上微微泛红,站起身,退后几步,安安把玩着木剑,挥舞了几下,她扭过头来盯着他道:“哥哥舞剑,安安学。”   长寿顿了下,在小姐面前舞剑,似乎不合规矩……   可安安那双大眼睛,水样晶亮,像黑漆漆的水葡萄,写满了期冀和渴望。他连说个“不”字都不忍心,怕那眼底的光芒逝去换作失落。   他不忍心让她失望。   他又退开几步,抱拳做了个起势。   剑走风至,臂若攀援,足尖点地,原地跃起树尺,做了个漂亮的半空盘旋。   安安拍掌道:“小哥哥好厉害!”   长寿动作不歇,一剑刺出,对准了松枝,枝头的雪片簌簌落下来,像纷纷又下了一场雪。   安安一身火红,厚棉滚毛大红披风,足蹬赤红羊皮夹棉靴子,立在雪里像一团火。明媚得无法忽视去。   长寿最后一式,拔地而起剑指斜下方,若此刻迎敌,对准的就该是对方的心口,他着意去学一些杀招,不求动作繁复好看只求劲力实用。总有一天,他要取仇人首级……   只是一瞬恍惚,剑身被人用两指轻轻钳住。长寿一怔,听见安安雀跃的喊“爹爹”。   赵晋别住那剑刃,瞥了长寿一眼,才把力道卸掉,放开了那柄木剑。   杏枝等上前来行礼,赵晋点点头,俯身把安安抱起来。   安安笑着指着长寿道:“爹爹,小哥哥会飞,好厉害的。”   长寿已退开数步,戒备地望着赵晋的背影。赵晋没有回头瞧他,也没有顺着安安的话题去说,他掸了掸安安头顶的雪沫子,笑道:“安安饿了吗?我们回屋去找阿娘讨点心吃?”   安安立时忘了旁的,笑着拍手,甜甜地说:“好。”   长寿握着木剑,目送赵晋抱着安安走远。他牵唇苦笑,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福喜回身,把他动作表情瞧在眼里,他知道大小姐很亲这个马房小厮,但他终究不是自己人。这些年他甘于留在马房做事,不显山不露水,也一直没有再提过要报仇,虽是一幅本分模样,但福喜知道,他没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也不知暗地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爷虽放话说不必理他,福喜总觉得不安心,他有种预感,这小厮迟早会闹出些大事来。   次日,安安小跑着来到马房,“小哥哥!我的剑呢?”昨天被爹爹一打岔,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长寿把木剑双手递给她,垂眼道:“长寿是下人,您是小姐,往后……别再喊哥哥了。”   这些年他一直把这个小姑娘当成自己的妹妹,用她来填补自己心内空掉的一块儿,说起来何其可笑,他只是个下人,凭什么妄想去当千金小姐的哥哥?   安安无辜地望着他,迟疑道:“小哥哥?”   长寿抿唇。   他想,她还这么小,哪里能明白大人之间那些复杂的恩怨和感情。更没人能懂他的别扭和不甘,他无人可诉,只能烂到肚子里,连解释都多余,谁在意呢?   他躬身道:“小姐请回吧,长寿要做事了。”   安安一步三回头,终是走了。   他仰头望着头顶的四角天空,浓云密布,空气中蕴着沉重的郁气。今晚兴许又是一场大雪。   晚上赵晋命备车马送客,马房半数马匹都套车牵出去用了,赵晋在外头还要赶一场晚宴,长寿随行牵马,天亮才跟车回来。   赵晋自去上院补眠,但长寿他还不能休息,他得把昨晚用的车一一拆卸下来,把马匹归到马厩去喂饱干草洗刷干净皮毛,他才能去休息。   “小姐慢点儿!”   熟悉的说话声,是杏枝。   长寿回过头,就见穿着水粉小袄的安安怀里抱着个小食盒,飞快地朝自己奔来。   他下意识想躲,刚洗完马,身上脏得很,味道也很难闻。马房这么脏,她穿这么漂亮,不应该来这儿。   安安把怀里的小食盒递上来,眼睛弯成月牙,笑道:“糖,好甜,给小哥哥吃。”   长寿板起脸道:“小姐又糊涂了,小人叫长寿,是马房当差的小厮,不是小姐口中的小哥哥。”   安安像是听不懂,吭吭哧哧地艰难把食盒拆开,拿出一捧糖,“小哥哥吃糖糖。甜的。”   长寿望着她踮脚高举着一把酥糖的样子,心情好生复杂。又是酸苦,又是无奈,他该怎么跟这小人儿说清楚,自己根本不配被她这样看重。   “小姐,该念书了,先生等着呢。”   杏枝在催促了。   安安把糖往他怀里一塞,“小哥哥吃,等着安安,下学来玩!”   她头也不回,小短腿跑得飞快。   长寿捧着糖,垂头沉默着。   ××   上院,柔儿在和金凤说话。   “你瞧仔细了?真的吗?”   金凤抿嘴笑,凑近压低了声音,“千真万确,待会儿你瞧梅蕊走近了,就能闻见那茉莉花香,有名的雪月楼产的,错不了。”   俩人正低语,梅蕊端着药走进来,“太太,汤药熬好了,您趁热……”   一抬眼,见金凤和柔儿都望着自己,她不免有点心虚,脸上一红,道:“怎么了吗?”   柔儿含笑不语,金凤揶揄她道:“今儿气色真好,用了什么膏方?给姐姐也介绍介绍。”   梅蕊脸色更红了,飞快地瞥了柔儿一眼,忙又低下头,“哪有?金凤姐莫打趣我。”   金凤道:“你是太太屋里出去的,可不能堕了太太的名声,凡事讲求个礼尚往来,你别短了人家好处才是。”   梅蕊提声道:“姐姐好生奇怪,干什么突然说让人听不懂的话,我不跟你说了,炉上温着汤呢,我去啦。”她忙不迭从屋里逃了出去。   金凤回身对柔儿笑道,“太太,我没说错吧?”   柔儿点头,“看来咱们院子里,要有喜事了,得提前准备起来才行,明儿叫铺子送几块大红料子,大伙儿一块儿帮着选选。金凤开库房,取几样首饰出来给梅蕊做添箱……”   屋里在商量什么,梅蕊不敢去听。她心砰砰跳,回到自己房里,对镜抿了抿头发,镜中人描眉画眼,薄施粉黛。那日福喜跟爷从外办事回来,塞给她一盒茉莉香味的胭脂,她左思右想,才拿出来用了。   这一年他百般殷勤,其实她的心防早就解了,不过碍于脸面,说不出口。金凤说要讲求礼尚往来,她回个礼,是不是……也可以呢?   没几日,福喜腰上就挂着一只显眼的荷包四处招摇。   柔儿跟赵晋商量,想来年春给俩人办喜事。赵晋自然没意见,但福喜一成亲,少不得要抽出时间陪妻子,往后在他身边伺候的时候必然就少了。   管事提议在福盈和发财里头选个人出来接替福喜的差事。赵晋有点头疼。他习惯了用福喜,有些事不用他说破,一个眼神福喜就能猜出他是什么意思。   一时半会要换人,少不得要耐心教。   福盈稳妥但性子有些木讷,有时要发威要作恶,他就会怯场。   发财倒是胆子大,但不够稳重,气势上也压不住人。   外院三管事向赵晋举荐长寿,“这孩子聪明稳重,沉得住气,这些年我冷眼旁观,他在马房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可一点儿不抱怨,什么事儿到他手里都完成得漂漂亮亮的。爷要是不弃,可先调过来观察些日子……”   长寿的来历除了福喜等几个格外亲近的人知道,其余人一概不知他身份。因此管事举荐得颇为意诚,赵晋扔下手里的书,捏着眉心道:“再说吧。”   长寿不会永远留在赵家,再说,他也信不过姓姜的孩子。 第124章   福喜新婚, 不少商家都来庆贺,虽是赵府奴仆,但排场颇大, 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哪家富户办喜事。   梅蕊在柔儿房里服侍三年,如今出嫁,自然也要风光体面。   柔儿赏了一匣子首饰, 另有压箱的钱。梅蕊本来坚持不肯要,首饰太贵重, 没听说谁家婢女出嫁给这么厚的赏,柔儿对人太实在了,就是有钱也不能这么挥霍。   柔儿难得板起脸,斥道:“你收着,要是不肯收, 就不许你出这个门儿!”   金凤也在旁劝:“太太赏你的, 这是福气, 不能往外推的。”   梅蕊无奈收下了, 跪下来给柔儿磕头。   赵晋赐了一座宅子,就在赵宅后头不远。两进院子,小两口住也足够了。   此刻那小院内外挤满了人, 不少人家都派了体面的管事来送礼,也有一些商人亲自来, 这些人平素都“福爷福爷”的唤,很给福喜面子。   外头爆竹响起来,有人唱道:“吉时到!”   梅蕊被扶进来, 两人对着供桌叩首。   片刻新娘子被扶下去, 福喜在外招呼宾客, 忙乱中有人从前门走进来,前头引路的小厮正是福盈,上前笑道:“福喜,爷来吃你的喜酒。”   福喜喜出望外,忙不迭迎出来,一头扎到地上跪在赵晋面前,“爷,小人想不到您亲自过来了!”   赵晋冷笑:“瞧你那点儿出息,还不起来?”   福喜嘿嘿笑道:“是,是!我这就叫人去喊梅蕊,叫她给您磕头。”   赵晋摆摆手,“我来沾沾喜,马上就走。”   福喜躬身把他请进去,屋中登时一静,大伙儿都拘束起来,个别人大着胆子上来跟赵晋打招呼行礼。赵晋就是怕如此,才不敢在此多耽,他跟福喜碰了一杯,温声道:“往后顾好自个儿家里头的事儿,梅蕊是太太的人,小心伺候着。”   福喜笑道:“是,小的谨记爷的吩咐。”   赵晋拍了拍他肩膀,抱拳向众人致意,很快就离开了。   他走在路上,想到福喜刚跟自己那年,那时他十五,福喜才十一。如今他就要而立,福喜也有二十五六了。他们各自变得成熟,成了家,有了珍视的人。人生有时瞧来萧索,岁月太无情,转眼就流过,根本抓不着,也留不住。   赵晋不知是太感慨,还是太为福喜高兴,在随后的酒宴上,他和郭子胜对酌,竟有些醉了。月影流光易碎,踏在团花厚绒毯上,他脚步略微踉跄,怀里拥着个看不清面容的浓妆女人从楼里走出来。   福盈上前从女人手里把赵晋接过来,赵晋独自上了车,福盈被女人缠住,不知说了句什么,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长寿的机会来了。   他蛰伏多年,一直在找寻各种机会复仇。他失败过几回,赵晋轻视他,根本没把他当成威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眼见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少,他只能孤注一掷。   看准赵晋蹬车而福盈没跟上来,周围又没旁人把守,他一把将车前的车夫拽下,自己跳到那个位置上挥鞭赶着马就冲了出去。   车子行驶得飞快,一路朝北边僻静处去。   福盈等人来不及反应,谁能想到平时不声不响的长寿突然发难?   赵晋刚钻入车里,不等坐稳,车厢就剧烈晃动起来,他抬臂撑住车壁,勉强定住身形。   车里的人一直没有开口呼救,连叱骂也不曾。许是醉的狠了吧?长寿这样想着。   醉了便好,等出了城,在那荒山野岭,他一刀把这人杀了。   多年委屈就为了这一击,他要报父仇,要一雪前耻。   风像刀子,一道道刮在脸上,生疼。   车厢里的人就算没醉,这么快的行进速度,也必然被颠簸得头晕眼花。长寿这些年专与车马打交道,这般疾驰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   福盈等人早就慌了,喊人的喊人,求助的求助,好在郭子胜在附近,忙叫人顺着往北的方向追。   赵晋撑不住,索性躺倒在幽黯的车厢中,外头一道道光亮从车顶掠过。他仿佛回到那年逃狱的时候,他藏在马车中,等康家堡的人来劫囚。屏息以待,不动声色。   此刻他亦一言不发。   并没有置身危险当中应有的慌乱害怕。   他沉着平静得惊人。   可颠簸是实在的,尤其他还饮了不少酒。   胃里翻腾着欲呕。   车一停下,他就爬出车厢,张开嘴靠在车前大口的喘息。   凉风灌进来,好像舒服多了。   少年举着匕首,要杀人的人,这一刻竟然犹豫着。   赵晋讥诮地扬了扬眉,轻蔑地道:“拿着刀的时候发呆?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我替你可惜。”   少年蹙眉,将刀刃逼近,“赵晋,你得意什么?你以为我当真顺服了你,你是不是没想到会有今日?”   赵晋笑得咳嗽起来,“有什么想不到的?每每你瞧见我,一脸苦大仇深,生怕我想不起你是来杀我的。我有点儿失望,在我身边这么久,你还是什么都没学到,就凭你,这辈子报不了仇。”   少年被激怒,一把攥住赵晋的领子,将他提起来,“你胡说!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替我爹报仇!”   赵晋笑道:“你爹?你爹死有余辜,他死了,是浙州百姓的福分,是你们一家的福分。要不是他死的早,你以为你、你娘、你妹妹你们能活?”   “你胡说,这都是你害的,我们一家人都是被你害成这样!”   赵晋咳了几声,靠在车壁上喘着,不时笑一笑,“是么?那你用这把匕首,来……从我这里刺进去。”   他握着他的手,将刀尖比在自己心口,“来!”   他的手好有力,长寿竟然一时没有挣开。   刀尖刺破赵晋的衣襟,徐徐递进。血染红了月白袍服,长寿满眼是红的不断蔓延的颜色。   他手直发颤,嗓子紧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晋笑着,好像不觉疼,“再用力一点儿,刺穿我的心,我死了,你的仇就报了,怎么不动手?嗯?杀我,杀了我!”   他厉声一喝,长寿手一软,那匕首噹地掉落在地上。   赵晋扬声笑起来,笑得那么张狂得意。长寿望着自己的那双手,他竟然还在不由自主地打颤。他不敢递出那一刀,即便眼前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即便赵晋握着他的手把命交给他,他竟然……   长寿缓缓跪下去,他想嘶吼,想尖叫,想一头撞死在这里。   他真没用……适才望着赵晋的脸,他竟然想到捧着一把糖递给他对他笑的那个小姑娘,想到那个给他做过一双鞋温声问他饿不饿的赵太太,想到当初定下赌约时他是怎么在必死的关头留下命来……   他竟不想看到这些人失望的脸……可他活着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笑不出来?他是怎么了,怎么可以这样软弱,怎么可以对仇家……   远处传来人声。许多许多的人。   “是赵官人的车,在那里!”   赵晋挑眼瞭向长寿,他怔在那,一脸困惑的站在那。赵晋忍不住敲了敲车板,“傻了?跑啊。”   长寿望他,赵晋嗤笑一声,“真是呆子,怎么会有你这种蠢货。”   长寿更不解,他他上前来,揪住赵晋的衣襟,“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杀我?你分明有无数次机会,杀我易如反掌,你为什么要这样戏耍着我玩?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给我机会?为什么、为什么?”   一瞬间,长寿泪流满面。   赵晋被他摇晃得越发想吐,他揪住他手腕,把他的手挥开。   赵晋难受地按住喉咙咳了几声,从怀中摸出一只金蓝二色相间的荷包丢给长寿。“走远点,再不要让我看到你,否则,你会死在我手里。这是最后一次,好自为之。”   长寿抓着那只荷包,沉甸甸的,里面装了多少金银他不知道,他睁大眼睛想把赵晋的面容看清楚,可他做不到。眼泪模糊了视线,他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人声近了,再有几步他就会被人包围住。   长寿转头就走。   钻入道旁的杂草丛,没命的奔逃。   那些人呼喝着,大声喊他的名字要他站住。   疾风灌入喉腔,才过了正月,夜风冷的刺骨。   马蹄声是催命钟,一声一声扣在心弦上。   福盈跳下马,快速奔到车前,“爷,您怎么样?”   赵晋摆摆手,示意无碍。福盈身后涌上来许多人,穿一身金色锦袍的是郭子胜,“赵哥怎么混成这样?连个小厮都敢造次起来?”   赵晋笑骂:“去你娘的。”   郭子胜嘿嘿笑,上来探看赵晋的伤势。   衣襟上染红了一片,瞧着吓人,其实伤势不算重,只是划破了皮儿。   赵晋扬扬下巴,命郭子胜把去追长寿的人喊回来,“不打紧,别闹大了,给人瞧着,不好看。”   郭子胜笑道:“您这会子还要脸呢?明月楼里外都知道了,您给个小厮劫走了,姑娘都猜呢,这小厮是劫财呢还是劫色?赵官人可别吃什么亏才好……”   “滚你的。”赵晋抬脚踹了他一记。   又命福盈道:“回家。”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城内。一撩车帘,一双熟悉的手伸过来,把赵晋搀住。   赵晋瞥了眼来人,脸色沉下来,“你来做什么?”   福喜哭丧着脸,“这起子东西一个个都不堪大用,小的才离开一日,就叫爷您受了伤,等回头,小的捶他们。”   赵晋嗤笑:“你在就没事了?真会给自个儿脸上贴金,滚回去做你的新郎官,别杵在这儿碍爷的眼。”   福喜道:“小的不走,待会儿郎中给爷瞧好了伤势,小的才能放心。”   赵晋一顿,举目见门前还迎出来不少人,“怎么,家里都知道了?”   连福喜都听到风声赶了过来,必然宅院里里外外都知晓今晚的事了。那柔儿她……   及至被扶进前院起居用的水鸣堂,果然就见门前立着金凤和杏枝。   推开门,柔儿一脸担忧地望过来。   赵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推开把他当成残废一般搀扶着的福喜,笑道:“我没事儿,你看,生龙活虎的。” 第125章   “真没事儿。”   屋里人都退出去, 内室只留柔儿一个在床前料理。   外间有窸窣的响动,金凤和杏枝守在外头,看火看茶,等泥炉上熬着的药。   赵晋笑容里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柔儿根本不理会, 替他把身上沾了血迹的袍子除了, 另披一件水绿色软绸袍子, 拍掉他护着前襟的手,将里衣小心地解开。   他心口处划破了皮, 虽没伤到筋骨, 但伤口也颇深, 赵晋见她脸色发沉,知道她定然心疼得不得了, 他捉住她的手, 含笑温声道:“不打紧的, 都不觉着疼, 上点药很快就好了。”   柔儿不吭声, 手里捏着块沾了药的纱布, 仔细替他抹去皮肤上的血污。   她抬眼见他腮边有块红色的浅淡印迹,以为溅在上面的血迹,用帕子一抹, 却漫开了,还沁着淡淡的香。   柔儿一怔, 刹那意识到那是什么。   赵晋一直盯着她神色, 登时暗道不好。   帕子上嫣红的膏脂,香味颇浓郁……赵晋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染上这个的, 他努力回想昨晚, ……大家一块儿吃酒, 少不得喊几个姑娘来侍奉凑趣,郭子胜他们都在旁瞧着,打趣他近来吃素是不是身体不行,他也是胡闹惯了的,扬声笑着说那今儿晚上就多点几个姑娘给大伙儿瞧瞧他是不是不行。这当然是句玩笑话,酒喝到一半他就撇下姑娘溜了,跟着就被福盈扶上车……   别说事实上并没发生什么,就是真有什么,他也不至于顶着这么个“证据”出来招摇。   柔儿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苦的涩的酸的什么都有。   他在外花天酒地,她在家里替他操持后院收支迎来送往,要顾着铺子还要顾着两个孩子,他倒好,喝酒喝到下半夜不回家,受了伤让她担心得一晚上没睡在前院等他回来,他就拿这个东西膈应她恶心她?   她把手里的帕子一丢,站起身扭身就走。   “别呀。”他抓住她手腕,“我不是故意的,这……我真没注意什么时候弄上的。”   柔儿冷笑:“自然是您跟外头的姑娘们轻怜蜜爱百般亲热时弄的,有什么故意不故意,您本来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也是我傻,外头无数人担心您伺候您嫩,我巴巴地在这儿跟着起什么哄呢。”   赵晋笑了声,“冤枉啊,我真没,你瞧瞧你,怎么这么小气。我要是真做了糊涂事,你再气我罚我随你,可我这回实在是冤枉,你要不信,你喊福盈、喊郭子胜他们来问问。”   柔儿说:“我才不,您不嫌丢人我还嫌呐。”   她甩脱他的手,蹙眉朝外走。赵晋笑了两声,见她真动怒,抬手捂住自己的伤,“哎哟”一声。   柔儿果真过回头来,见他脸色发白蹙眉抵着伤处。   她心道莫不是适才挣的力道大了扯到他伤口了?她忙往回走了两步,“您怎么样?”   赵晋朝她一扑,两手环住她把她抱了个结实。   “心肝儿,我冤枉啊。”   他凑唇来亲她,柔儿堵住他嘴不肯,赵晋索性抬手扣住她手腕,把她两手一收,按在她头顶上。   “娘子,您瞧在我还伤着份上,暂饶我一回,啊?”   柔儿别过头,眼底泛了红。也许是这两年他表现得太在乎她,让她习惯了他的温柔看重,一时忘了他原是个怎样的人。   “何苦呢?”她哽着嗓子道,“您就是真怎样了,我也管不着,您自个儿高兴就好,理我乐不乐意做什么?”   “傻子。”他一手按着她,一手顺着她下巴,指尖点在她心口,“你这儿没有心?不知道我喜欢你?就喜欢你一个啊,心肝儿。”   柔儿脸上一红,别过头去,态度还故作强势,可声音已经软了,“好好说话,你别、别动手动脚的。”   赵晋低笑一声,掐住她下巴吻上去,“小野猫亮爪子,不收拾不行呐。”   “噹”地一声,屋外好像谁打翻了碗碟。柔儿吓了一跳,忙抬手去推赵晋。   金凤飞快退到屋外,一回头,见杏枝诧异地望过来。她故作镇定地道:“没事儿,你去厨上瞧瞧参汤好了没有。”   杏枝道:“碗摔了?我先把碎瓷片收了吧?”   金凤摆手道:“不用,我会收的,你先别进去。”   片刻,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柔儿窘得不行,虽说跟贴身服侍的人没什么私密可言,但她就是难以放开。她抬手捶了赵晋一下,赵晋笑一声,顺势把她那身对襟立领夹棉缎子袄丢到一边儿……   柔儿心不在焉地想着,过了年金凤都二十一了,总不能一直留着她在家当老姑娘。可瞧金凤的样子,对赵晋身边那些人都不大感兴趣,她不好贸然给金凤指个人,对方一辈子的大事,哪能她一句话就给人定了?   ——   赵晋在家养伤的这段时间,不少人来问过他要如何处置长寿,依他的脾气,没道理自己受了伤还容对方逍遥在外,赵晋的反应倒叫大伙儿都十分意外。他不准备追究。对长寿,他实际已经容忍了好多次。连福喜福盈他们也看不懂到底是为什么他这样善待姜无极的儿子。虽说三年之约约定好,长寿在这期间不能报仇就得放下仇恨,可瞧长寿的样子哪里是放得下的?赵晋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可赵晋既然发话说不予追究,福喜等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安安去上课前,又捧着心得的糕点来到马房。可是管事说,小哥哥近期都不会在,说是回乡探望爹娘去了。   安安很失落,每日照常往马房跑,去过十来日,她有种“小哥哥也许不回来了”的感觉。柔儿瞧女儿近来恹恹的,专找了一天给先生放了假,她和赵晋两个带着安安去清溪找陈兴一家玩。安安也喜欢和壮壮哥哥玩,但壮壮哥哥比她没大多少,摔倒了要哭,许多事情也办不到,比如长寿小哥哥一举手就能把树上的桃子摘下来给她吃,壮壮哥哥却办不到。长寿哥哥力气也大,还会做木剑,还会耍功夫。   一天玩下来,虽然安安也很开心,但回程的路上,她更想念小哥哥了。   柔儿不知道女儿为什么非长寿不可。家里小厮多得是,年纪大的小的都有,再有壮壮哥哥陪着她玩,每个人都很喜欢她爱护她,长寿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她这般念念不忘呢?   如今小花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猫,身子圆滚滚的,非常慵懒,时常卧在窗台上晒太阳。它已经生过两窝小猫,成活了五六只,有的跳出院子跑出去了,只剩下两只小猫留在它身边。安安抱着小花自言自语,“小花小花,等我们长大了,去小哥哥的家乡看他……”   赵晋心里不是滋味,姓姜的种凭什么让他闺女这样牵肠挂肚的?他配吗?   好在没过多久,安安有了新玩伴,她没有再提起长寿这个人了。整个宅院内外,也不再有人提起长寿。   郭子胜的儿子郭忻时常上门来。郭夫人和柔儿关系也亲近,郭忻有只京城抱来的巴儿狗名叫小旺,经常和小花的孩子们打架,安安和郭忻各自帮着自己的宠物,就在吵吵闹闹玩玩笑笑中,孩子们都长大了。   转眼彦哥儿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柔柔在浙州的铺子又开了第二家。去年林顺和孔绣娘来过一回,两人生了个儿子,这两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新帝上位后大力镇压民间起义,经过两年动荡,局势趋于平稳。有时回想从前那些因灾祸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柔儿就觉得有点恍惚,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但若不是吃了那些苦,怎会有如今的甜?所有经历成就了今天的她。   也是在去年,金凤终于红鸾星动,替柔儿张罗开第二家绣庄的时候,她结识了一名替隔壁书局写话本的书生。书生姓魏,比金凤小两岁,对方很主动,经常过来与金凤攀谈,或是送米糕送水果,常来常往,心思就藏不住了。   柔儿把金凤喊过来问她的意思。   金凤是犹豫的。   一来对方年纪比她小。二来,对方是外地人,目前是在这边的书院求学,迟早要回故乡。   金凤是不想离开浙州的,她想成亲后依旧在柔儿跟前当差,帮她拉扯大两个孩子,帮她看顾店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归宿,她勤勤恳恳活到今日,全部的成就感都来自当前的身份和差事,她没想过离开,更不会为一段不知能否长久的感情轻易抛下自己拥有的一切。   金凤是个谨慎的人。她善于审时度势,不会轻易对谁交予真心。即便她知道对方是真心喜欢她,即便她也曾心动过。   所以直到如今,两人相处了一年余,都还没有真正捅破那层窗户纸。   赵晋见柔儿托腮坐在窗前长吁短叹,笑着丢下手里的书凑过来,“这是怎么?谁惹我们赵太太不高兴了?”   柔儿把担忧的事跟他说了,“金凤都二十四了,在我身边耽误这么多年,我盼着她能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如今人虽有了,可又面临这么多的问题,她本来在感情上就不够主动,我怕……”   赵晋不以为意地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回头,我叫人提点提点那呆子就是。”   柔儿摇头,“不能这样。咱们以势压人,强求来的感情,金凤怎么会幸福?那书生不甘心,多半会记恨。这事您别管了,我会看着办的。”   但至于怎么办,柔儿其实也没什么头绪。 第126章   不待柔儿做甚准备, 事情就出了变故。   魏书生老家来信,他祖父过身,他需回家赶赴丧礼, 接着又要守丧。   至亲身故, 短则守孝一年, 长则三年, 无论是哪种情形, 魏书生都是势必要离开浙州的了。   金凤觉得惋惜, 一则至亲故去, 魏书生必然悲痛不已。二则他好不容易赚够束脩进了浙州书院, 一朝变故,三月春闱是赶不成了, 只能放弃在这里的一切回家。   柔儿知道消息的时候, 正在屋里摆弄窗前供着的水仙花。   金凤端着茶水进来,又忙着去把铺盖抱到院子里去晾晒。柔儿暗中打量她, 见她面容平静无波, 似乎丝毫没受这事影响。   柔儿压低声音问道:“金凤知道吗?”   梳着妇人头的梅蕊凑前一步,小声说:“怕是已经知道了,今儿书局掌柜夫人来店里串门子时说起来的这事儿,当时金凤姐正巧送东西过去。”   柔儿瞥了眼窗外, 金凤站在阶上, 背对门窗指挥下丫头们晾晒,一回身,跟她目光撞个正着, 金凤显然看见了柔儿眼底的担忧, 她噙了抹笑, 隔窗摆了摆手, “太太,厨上温着药呢,我瞧瞧去,怕小丫头们不尽心。”   她明显是在逃避。怕柔儿提及这件事,怕人问她的意思。她不想提。   柔儿收回目光,叹了声,梅蕊劝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太太由着金凤姐吧。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自己会知道想怎么办的。”   柔儿点点头,确实是这样。她再怎么为金凤着急,想为着她好,也不能代她去做决定、去逼迫魏书生许个诺言。   虽然这两人站在一块儿真的很般配,虽然魏书生是个温柔的好人。可婚姻和人生都是金凤自己的,旁人无权插手。   晚间,金凤托梅蕊在上院多留一会儿,着她帮杏枝顾着点太太屋里的事,自己揣着小包袱出了门。   梅蕊私下跟柔儿猜测,“约莫是去书局,总得告个别……”   柔儿做着针线,没有答话,只沉沉地叹了一声。   书局后巷,魏书生手里提着灯从后门走出来。见是金凤,他眸子惊喜地亮了几分,“凤姑娘,您怎么来了?”   金凤见他穿着家常旧袍,几经岁月,夹棉已经磨得很薄了。   她不吭声,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新做的棉袍递过去。   魏书生怔道:“凤姑娘,你这是?”   金凤没有抬头,垂眸抿唇道:“平素受了你不少糖点果子,铺子里搬搬抬抬也是你帮忙,没道理我们一味占你的便宜,这件袍子是大伙儿给你做的,权当个谢礼吧。”   她不肯说是自己亲手缝制的,上面绣花那般精致,一针一线藏着她不能言说的真心,却连当面与这人倾吐的勇气都没有。   “大家太客气了……”他接过袍子,目光掠过她那双纤细的手。她虽是人家的侍婢,可明显并不需要做粗活,这双手养得白嫩如玉,他多少次妄想过,将它们扣住,紧紧裹在掌心……   金凤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双鞋,一只食盒,“点心是太太赏的,听说你要回乡,路上吃。鞋也是大伙儿、大伙儿做的,多加了一层软底,比外头卖的舒服。”   她把包袱推过去,魏书生伸手刚接过,她就快速地收回手退开,“您家里的事我听说了,还望您节哀顺变,明儿我就不来送了,往后……愿您平安顺遂,早日金榜题名……”   眼泪险些要滚下来,金凤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失态。   她挤出一抹笑,“好啦,我就不耽搁您收拾行装了,明儿要上路,想必好些事要准备,我就先走啦。”   她福身行了半礼,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她怕撞见他那双写满了情意的眸子,那里面的情愫……不该属于她……   她逃也似的,飞快拔步就走。   “凤……”魏书生急切地喊她,怀里的包袱沉甸甸的,他手里捏着的灯笼拿不住掉落在地上。火光晃了两晃,魏书生追出一步,眼看金凤就要走到巷子尽头,他用尽力气扬声喊出来,“凤姑娘,你等一等!”   金凤脚步一顿,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停留,她得走,得走才行。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幅不舍的样子,不能让自己没出息的眼泪被人撞破。   可是脚底像被什么牵绊着,她一步都挪不开。   魏书生追上来,她分明听到,巷中回荡着他急切的呼吸,他急切的脚步。   他在她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凤姑娘,我……”开口很难,他只是个清贫的书生,前途未卜,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人幸福,可是若是此时不说,兴许就要错过一辈子,他顿了顿,为自己鼓劲,刻意放大了声音,不给自己迟疑的机会,“我喜欢你,我心悦你!”   “从我刚见到你那天,我心里就烙下了你的影子。你勤快、直爽、漂亮、善良,我看你把自己的饭菜拿去给门前的乞丐,我看你帮被地痞欺负的小姑娘解围,你什么都好,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是、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我怕我再不说这辈子就再也没法说了。凤姑娘,我喜欢你!”   金凤早已泪流满面。这些话她等了一年多,终于终于,在这一刻他说出来了。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抹掉眼泪,倔强地道,“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你是要考功名的人,你前途无量,将来是要做官的,可我会一辈子留在浙州,依旧当我的差。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从来就不是。魏公子您不要会错了意,今晚我来见你,是我家太太派我来送谢礼,可不是我自己……”   “凤姑娘。”他打断她,一字一句道,“你愿意等我吗?”   这几个字,狠狠地敲在她心上,令她猛地颤了颤肩膀。等他……怎么等?他们会有未来吗?会吗……   “热孝在身,我知道说这个不合时宜,也很对不起你,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可是我怕过了今晚,我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怕再也看不到你。凤姑娘……我今年二十二,庚子年九月初七巳时末生的,家中有爹娘兄弟姊妹六口,我在兄弟中行三,是家中老幺。家资是薄了些……我会好好努力,你喜欢浙州,我就来陪你……家里有兄弟姊妹尽孝,我在外头不成问题!凤姑娘,这是我在浙州替人续写话本子赚的,我留一半给你,一半带回家……我没什么能给你当信物的,只有这些钱,你要是信我,就暂等我一阵,我会禀明父母,,等丧期一过,就立即来提亲,你、你可不可以等等我……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真对不起。”   他说得情真意切,急切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瞧。   金凤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就是因为知道,她才会如此矛盾。他和她之间从来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是两情相悦的相互吸引相互看重。她一再退缩,生怕自己的心意露出行迹不可收拾,可她还是没出息地在他面前落泪了……   她若是不喜欢他,为什么会哭?   藏不住……真的藏不住了。   身边的人几乎都有了归宿,她也想有个臂弯让自己靠一靠……她也想要个伴,能相互慰藉相互取暖……   魏书生听见她的啜泣声,他不知该怎么办,望着她发颤的背影,他多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自后将她拥住。可他不能,君子守礼,不能白读了圣贤书……   “好……”   轻微道几乎听不清。   她张开嘴,说出自己不敢去听的答案。   “好……”她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魏书生怔了下,他不敢置信地辨认着那个字,是他想的那样没错吗?   她答应了?她答应了?她真的答应了吗?   “凤、凤姑娘……”   他走上前,离她更进一步,“你……你刚才说什么?”   金凤抹去腮边的泪,咬牙转过头来。“你适才说的话,都算数吗?”   他忙道:“自、自然!丈夫一诺千金,绝不食言!”   “那我等你……魏冲,咱俩说好了,我等你……”她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从他手中拿过适才他掏出的一把铜钱,飞快地转身逃了。   无以做信物,唯有这一把钱。   她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就赌这一把吧!   ——   金凤洗漱过后再回到柔儿屋中当差时,已是亥时了。   她哭过,眼睛还有些红肿,但脸上焕发着前所未见的光彩,她仿佛整个人重生了一般。   她径直走到柔儿面前,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太太,金凤有一事,觉得应该跟您回报一声。”   柔儿放下针线,认真地打量着她,“你跟魏书生?”   金凤没有羞怯地退缩,她红着脸点点头,坦然地道:“太太,我答应了,要等魏冲回来。若是一年后他遣媒人上门,求太太恩准我跟他的婚事。”   柔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要等上一年这门亲事才能确准,魏冲虽然看起来是个十足的好人,但是万一……   金凤看出了柔儿的不安,她笑道:“太太不用为我担心。他若是言而无信,就当我瞎了眼吧。我不会自苦,到时候遇上别的好人,我也会嫁的。”   柔儿忍不住眼酸,抬手抚了抚金凤的鬓发,“好金凤,你这么好,值得最好的对待。魏冲不敢负你的,要不我跟官人都不会饶他。”   主仆俩都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回到内室,坐在床沿看书的赵晋抬眼望过来,“怎么眼睛是红的,谁惹你不高兴了?”   柔儿踢掉鞋爬上床,偎在他怀里。   “我的心事了了一半,金凤终于也有着落啦。”   赵晋笑道:“那另一半呢?”   她叹了声,指尖滑过赵晋腰带上的玉石扣子,“自然是安安的事……这么顽劣,可怎么办啊?您说给她寻的新夫子,可有着落了吗?” 第127章   提起这件事, 赵晋正有一事与她商量。   “前段时间四族叔找过我,想托我为他孙儿们寻个可靠的先生,我叫福盈统算了一回, 族里适龄的孩子约莫有十来个, 有的是在家里请了夫子上门教导, 有的是跟着族里的长辈在开蒙,如今彦哥儿也要开始正式进学, 不若就趁这次把族学重新办起来。”   柔儿道:“好是好,只是安安怕是不便跟着一块儿去族学。我听郭夫人说,有那从宫里出来的女先生,专教小姐们行止礼仪, 比起书卷上的学问, 安安更需要学的是规矩, 好好一个女孩子,见着棵树就提裙子往上爬,上回还抓了只青蛙吓唬郭忻, 提着那青蛙追着郭忻跑了大半个庭院。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   赵晋忍不住笑, 自家闺女确实调皮了一点儿, 胆子也确实大了点, 可她年纪还小,要学规矩以后有的是机会,何苦在天真烂漫的年纪抹杀了她的天性,小孩子就该高高兴兴吵吵闹闹的才好。   他倒觉得彦哥儿未免太安静了, 才四五岁的小孩子, 规规矩矩坐在书房写字, 一下午都不挪位置。这性子不像他, 倒像陈柔, 有股子韧劲。   赵晋笑道:“小孩子家,调皮些也是常事,你不必太紧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规矩了,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由着她吧。”   柔儿不赞同地道:“您太宠她了。”   赵晋撩开帘子侧过身去吹了灯,“好,听你的,明日我叫人打听着,有合适的女先生就请来见见,成么?你也别太紧张,凡事顺其自然吧。”   没过几日,赵晋果然就寻了个合适的女先生。柔儿在书斋见了她。   先生姓薛,面容白净,年约三十岁上下,温和有礼地向柔儿介绍自己,“……早年在颐欢宫伺候贵人,癸巳年放恩出宫,先在苏州郑千郑大人家襄佐五小姐,去年小姐出嫁,许给了广平王府的四公子……经人介绍,说太太家里如今正须一名教引,不知小姐年岁几何,读了什么书?琴棋书画皆由专门的师父教导吗?可有专人调教过站卧坐行?饮食上头在用纤体养颜的方子么?”   柔儿听得咋舌,尴尬道:“小女时年七岁,跟先生学过认字,琴棋书画尚未、尚未教导,至于旁的,就更不曾……”   女先生温笑道:“七岁年纪不算小,待人接物也该讲究起来了。若赵太太信得过,允小姐跟着我练上两年,保准给太太教出个知书达理的淑女。”   柔儿倒不求安安能做个淑女,她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健康快乐的,安安性子太跳脱了,她只希望先生能从好的方面加以引导,让安安变得更沉稳些。她不想孩子将来做什么事都是毛毛躁躁的,且还要因为规矩学不好而给人指摘。   上课第一天,风平浪静。   安安腿上被绑了两块木板,叫她吃饭睡觉都不准拆下来,洗完澡后必须立刻带回去。绑着木板的双腿只能缓慢行走,跑不得跳不得,安安愁眉苦脸,在柔儿跟前耍性子失败,无奈又去上了第二天的课,并在下学回来后哭诉先生的铁面无情。   第三天,安安开始闹绝食,柔儿险些泄了气,先生板着脸严肃地道:“太太既请了我,就该按我的法子来管,否则我只好请辞。”柔儿没法子,只得硬起心肠假装看不见安安可怜兮兮的样子。   第五天,安安饿得没力气了,想让侍婢偷偷送些吃食来却被先生半途撞破。   第六日,安安像只斗败的公鸡,乖乖回到书房跟先生学礼仪。   第一堂礼仪课是学行礼。   平礼、半礼、全礼、晚辈礼、下位礼,讲究颇多。晚上下学回来,赵晋见自家闺女饿得狼吞虎咽,心里不是滋味,背着人跟柔儿商量,“安安还小,这样是不是太勉强她?叫她高高兴兴的玩吧,咱们不求她去攀什么高门,你和我护着她无法无天长大又怎样呢?”   柔儿也犹豫,自己的孩子自己固然心疼,可若真把安安纵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又真的是为她好吗?   柔儿硬下心肠道:“此事没商量,您千万别在她跟前说这种话,免得她更有底气胡闹了。”   赵晋苦笑,“行,全听夫人的。”   ——   趁着先生十日一次的休沐,赵晋带安安和彦哥儿去野外和郭子胜一家行猎去。   在寒露寺附近围了一块场地,支起帐篷,女人们围坐在帐篷里吃茶说话,男人和孩子们骑马打猎,追着事先备好的兔子、山鸡满场跑。   安安和彦哥儿各骑了一匹小马驹,分别由小厮牵着,缓慢行在草地上。   郭忻从后面追上来,自己勒着缰绳向安安做鬼脸,“你们真慢,还得要人牵马,没出息,看我!”   他大声喝道:“驾!”催动马儿朝前快速奔跑的同时,还不忘回过头来向安安比手势。   安安气得脸通红,喝道:“我也要自己骑!发财,你让开!”   牵马的正是发财,小姐才七岁,他哪敢放她一个人骑马?笑道:“使不得,小姐别跟郭少爷比,他比您大,又是个男孩子。”   安安最是听不得这种话,女孩子哪里就比男孩子差了?   她抓住缰绳,两腿夹紧马腹,“我要追上郭呆子,让他笑我!”   那马儿像是受到鼓舞,前蹄一扬,冲开发财的钳制就狂奔起来。   “小姐,小姐!”   发财吓得魂儿都没了,没命地奔跑起来去追马。   一旁替彦哥儿牵马的福盈也吓得不轻,有心去帮忙把小姐追回来,可彦哥儿还需他看顾,他走不得。   彦哥儿端坐马上,扬声道:“福盈也去追姐姐。”   福盈苦笑:“可是……”   彦哥儿抓住缰绳,圆滚滚的身子从马上溜下来,稳稳立在地上,“我在这里等,阿娘就在后头的帐篷里,有事我一喊,那边就知道了。”   福盈回眸瞥了眼不远处的帐篷,可以清晰的瞧见金凤等人的身影。他心里稍安,点点头,“那您千万别乱走,等小人回来。”   彦哥儿郑重道:“你放心。”   福盈瞧着他胖乎乎的小脸,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说起话来像个沉稳的男子汉。   福盈点点头,快速追上去了。   ——   赵晋和郭子胜在林边散步回来,才靠近帐篷,就听见郭忻的嚎哭声。   走近一瞧,一群人围在空地前,郭忻和安安两个一身污渍,脸上还挂了彩。   郭忻哭个不停,他衣裳是湿的,满手都是泥,鼻子流着血,郭夫人正心疼地为他擦拭着。另一边儿,柔儿正在训斥安安,“还不跟你郭哥哥道歉?”   安安扬着下巴,一脸倔强地抿住唇。她才不道歉呢,郭忻就是个爱哭鬼,她也一样从马上摔了啊,她也疼得厉害啊,可她才不哭呢,当众哭鼻子,也太丢人了。再说,要不是郭忻逗引她骑马,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要怪就怪郭忻自己,哪里能怪上她?   郭忻抽抽噎噎地道:“妹妹还抓泥巴糊到我嘴里,叫我不准哭……”   柔儿臊得脸通红,连声道:“对不住,好忻忻,妹妹太调皮了,是她的错,姨姨叫她给你赔不是。”   转过脸来,声音微沉,“安安,你太不听话了!”   安安一抬眼,见赵晋和郭子胜并肩走过来,她有了倚仗,飞速扑过来揪住赵晋的袖子,“爹爹,我跟郭哥哥赛马,说好了不管输赢都不许哭,不许告状,可他言而无信,一回来就哭着要阿娘骂我。”   郭忻哭道:“你赖皮!要不是你突然拿蜈蚣吓我,我怎么会摔下来?”   他越哭越伤心,大声道:“呜,阿娘,蜈蚣太吓人了。”   安安气呼呼地道:“可我为了救你,也从马上掉下来了啊,你摔跤我也摔跤,咱们早就扯平啦,我就不会像你一样哭闹,还把这种小事情拿来让阿娘头疼。”   赵晋牵唇笑了下,侧旁郭子胜抱住儿子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小姑娘都不怕虫,你怕什么?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怂东西?”   ——   回城路上,两个孩子都歪在车里睡着了。   赵晋牵过柔儿的手,低声道:“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事,回去别太责备安安,谁小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我瞧她这些日子学规矩学下棋磨性子,着实不容易,小脸都瘦下去了。”   他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抬手替她揉按着肩膀,“今天郭子胜问我,能不能让郭忻也来咱们族学听讲 ,我答应了。这段时间,我可能要多忙一忙族学上的事,吉祥楼和青山楼的账目,你帮我管一阵子,有什么事,你全权拿主意,你会不会觉得辛苦?”   柔儿摇摇头,“有掌事们看顾,也不需我亲自去料理什么,算算账指挥指挥人,哪里就辛苦了?不过这么大的生意交给我打理,您信得过,不怕我弄砸了?”   赵晋低笑:“怎么会?陈掌柜在浙州名头这么响,料理两个小铺子算什么难事?回头赚了钱,给您算分红,不能白让您辛苦。”   柔儿也笑起来,抬手环住他脖子,“你放心,我会加倍仔细的,作育子弟们是一族大事,您办族学,我自然全力支持您。”   “真乖。”他凑过来,啄了啄她的唇。   柔儿心不在焉地盘算着,她熟悉织绣行情,那就先从吉祥楼入手。两家都是颇有年头的铺子,管事们都是做熟了的,平时诸般杂事应该用不着她操心。趁着这次机会,她也能跟管事们学一学怎么经营。   ——   夜深了,柔儿还在理账,赵晋从外回来,挥退屋里服侍的人,立在稍减外凝望着灯下的侧影。   有时他会想起自己曾经那纸醉金迷的日子,想起自己忍辱负重蛰伏的那十年。如果那时她一直在他身边,他的日子会不会更好过一点?   如果早一点相识,那十年会不会更有意义一点?   如果一开始他就善待她,如果他从初时就爱上她…心里空的那块,是不是会被填满得,早一点? 第128章   金凤的婚事终究没能在次年落地。   魏书生祖父过世后, 父亲身体也大不如前,魏书生留在乡里不敢轻易离开,怕一走便是永别。没能见到祖父的最后一面, 在他心底一直留有遗憾。   分开三个月后,他写信来, 言辞恳切地向金凤致歉。   金凤坐在昏黄的灯下给他写回信。   提起笔,顿了好久才落下两个字, ——“魏冲。”   这是她第一次把心上人的名字写在纸上。沉甸甸的, 需要一笔一画珍而重之地写工整。   她说,她不着急,希望他安心照顾好家里,她会等着他。未来的日子还长,他会有许多机会陪着她。   日子来到第二个年头, 金凤不着急, 柔儿却坐不住了。金凤二十五了,这是个很可怕的年纪。正常人家的闺女, 这个年岁多数已成婚十载儿女成双。可金凤还在等, 等一段不知能否有结果的感情。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对着几块买不了两盒胭脂的铜钱, 押上了自己全部的幸福。值得吗?   柔儿不敢去问金凤, 只能悄悄跟赵晋抱怨,“那魏公子看起来是个稳重踏实的人, 怎想到他会如此,金凤这般白白的等, 再折腾几年, 年岁更大了, ……梅蕊都快生产了, 她还是孤身一个人,有什么委屈都没处说。您能不能借我个人,派去江南魏公子的老家看看?若当真是家里的原因走不开也还罢了,我担心他是蒙骗金凤……”   柔儿也知道自己这是小人之心,可她在意金凤,决不允许有人伤害她。赵晋爽快地答应下来,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   对方家在何处很容易就打听出来,派了个眼生的伙计走了一趟,回来跟柔儿禀告,情形和魏书生信里说的差不多。“魏家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魏老爷子才去,魏大叔就病倒了,魏冲他们几兄弟倒心齐,个个儿守在父亲身边,寻医问药,各种想法赚钱,给父亲抓药吃……”   柔儿想了想,命杏枝去库里取了几盒参,又支了两张银票,托书局掌柜以对方名义给魏书生寄过去。——她想得很周到,魏书生是个读书人,自然心高气傲,他固然能弯下腰出去努力挣钱,却绝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露出窘态,所以这笔钱只能是书局掌柜给的,绝不能跟金凤或是金凤身边的人有任何关系。   没多久,书局掌柜娘子来给柔儿回话,“参收了,说父亲的病症正急需这药,就不假意推却了,以后再想法子报恩。钱却是万万不能收的,他说,他们兄弟三个有手有脚,不能白白拿人家的钱。”   晚上柔儿和赵晋在帐中说起魏冲,“金凤没看错,魏书生是有骨气重情义的人。”   赵晋闭眼环住她,笑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别再整晚整晚为着旁人的事长吁短叹,也抽空悄悄我,慰劳慰劳我这个可怜虫。”   柔儿笑着翻身坐起来打量他,“您怎么了?族学的事不顺利吗?族里那些婶娘们又说您啦?”   赵晋苦笑,抬手揉揉眉心,“一时半会儿怎么接受得了,这几日可憋死我了,婶子们去祠堂去书院堵不着我,都开始派人去明月楼下放风等着抓我呢。”   柔儿笑道:“没想到咱们赵大官人也有这么一天。不过,您做的是几百年来没人敢做的事,一时不被理解也很正常。您千万挺住,别被婶子们吓怕了,这是惠及后代们的好事,我支持您。”   赵晋点点头,叹了声,“难得赵太太您,操心别人的事的空隙还能理一理我。”   柔儿笑着捏住他脸颊,半伏在他身上,“那是自然,别人再重要,也不能忘了咱们家大官人啊。明儿我把婶子们喊过来聚聚,帮您劝劝她们吧?她们总不好不给我脸,待我还是很客气的。”   赵晋闭着眼哼笑一声,“是了,赵太太颇有手腕,早收服了这些人心……好啦,睡吧,过来,让我抱着你……”   ——   过了几日,赵氏族中的女眷皆受邀来到赵宅参宴。一见着柔儿,大家的七嘴八舌地跟她告状,“女孩子家在家绣绣花就好啦,干什么还得出去读书?本朝几百年来就没见哪个书院还收女学生的。赵大爷原先没办女学时,姑娘们在家乖巧听话,哪敢跟爹娘犟嘴,现在好了,给那女先生一哄,一个个都来跟爹娘叫板,不准她出去读书就闹绝食,胆大包天顶撞她爹说她爹顽固不化,这么下去,谁敢娶她?”   “就是,办族学本是件儿大好事,听说咱们赵家办族学,请的都是各地有名的先生夫子,多少人羡慕咱,从来没哪个书院有这个实力,可怎么赵官人非想不开,要收什么女学生了?男男女女见天儿在一块,能传出什么好话来?别说表兄弟表姊妹说不清楚,更有那托关系在咱们族学来读书的少年人,不怕他们败坏了咱们赵氏闺女的清名?这事儿我不答应,绝不能答应!”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伐赵晋,怪他多事,怪他把家里乖巧的姑娘们带坏了。柔儿含笑听着,让婶娘们尽情地诉苦,等她们说的差不多了,再说不出什么新意来她才笑着接过话头。   “我知道婶子们的担心,我也是做人娘的人,自然也希望自家闺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是官人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现在国子监都收容那些名门闺秀们学六艺学策问了,咱们赵家的女孩子为什么不行?虽说不能科考入仕,可懂得些道理,知道些时事不是坏事。四族婶的闺女芮姐儿就快成婚了吧?您女婿可是举人老爷,将来入仕做官,芮姐儿要打交道的人就是那些高官太太,芮姐儿不懂官场上的事儿,说起来什么人什么身份也弄不清,少不得要闹笑话,何苦让她往后靠吃亏学本事呢?三表婶的大儿媳是书香门第的出身,张口一句话里带好几个四个字四个字的词,说起文史典故来,跟那些学子们不相上下,是有人酸她,说她清高不踏实,仗着自己出身好瞧不人。可是她真瞧不起人吗,见人未语笑三分,说话细声细气的,知礼又周到,谁心里不觉得她好?说她瞧不起人的人,究竟是受了她的气,还是因为自己底气不够怕给她笑话所以不敢凑前呢?”   她说了好些话,说得那些婶子们声音越来越小。   四族婶悻悻地道:“要读书,在家里请先生也成,总不好跟男学子一块儿……”   柔儿道:“四族婶说的是,所以我家官人决定单开一个院子给姑娘们读书用,就在前头水绿堂,去年堂会在那儿办的,婶子们应当有印象。”   “以后姑娘们单独在那边上课,先生也是另聘的,婶子们可以随意过来参观、陪堂、只要不喧哗扰了姑娘们就好。至于为什么非要聚在一块儿上课,一来毕竟好先生不多,何苦自家相互争抢?也给大伙儿省一笔开支,孩子们在族学上课一应都是我们官人供应。二来,赵氏一族过去这些年来往少,险些散了,到了孩子们这辈,全族拧成一股绳,更亲近团结,将来走去哪儿,也不怕形单影只给人欺负了。”   柔儿挽住四族婶的手臂,真诚地道:“官人是真心想为族里做些事,也是真心希望孩子们更好,我们年纪轻,想事情必然不如婶子们周到,往后哪里不对,哪里有差池,还得请婶子们多提点,咱们一块儿为族里头使劲儿,把咱们赵家门庭好好撑起来,将来孩子们出去走到哪儿,叫人知道是赵家子弟,不敢轻忽了咱们,您们说是不是?” 第129章   她一开口就是为了族里长远大计, 为了子弟们的前程,为了阖族的绵远繁荣,众人自然说不出反驳的话。她安排得当, 姑娘们不跟那些小子们混在一块儿,又能叫长辈们时时来监督上课情形,且先生是赵晋出钱请, 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其实大伙儿心里也明白,赵氏落没了几代, 全靠赵晋这一脉强撑着, 还勉力维持着体面。他没兄弟姊妹, 待同族的旁支亲近,这些年拉扯扶持, 带着大伙儿做生意, 给机会让子弟们跟着他学做事, 若不是这回办女学实在太出格, 平素大伙儿见着他无不是笑盈盈的恭敬,哪敢反驳他什么。借着这回一闹, 其实彼此之间的关系更拉近不少,赵晋的妻子陈氏待她们热情周到,也让她们心里头熨帖且感激。   赵晋头疼了几日的事就在柔儿和女眷们的说说笑笑中解决了。   晚上赵晋回来,柔儿抿嘴笑问他:“这回我立了功, 爷怎么谢我?”   赵晋从衣兜里摸出一只荷包, 扣在桌上朝她移近, “赵太太难得讨赏, 自然不敢轻忽了。”他把荷包递过去, 顺势握住她的手, “便没这回的事, 我也早想这么办了。”   “这是我亲手做的,前前后后耽搁了半年才做好,我用了心的……”他把她环在怀里,垂头用鼻唇蹭着她的脖子,呼吸热热的,撩在头发上、耳朵尖上,让柔儿心里发痒,脸颊自然就带了抹粉红。   “拆开看看?”他握着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解开那荷包上头的丝带。   一拉开,露出一抹水绿色的光。   柔儿取出里面的东西,是块柱形的玉。玉首雕刻着一只精巧的青鸾。长长的尾羽一路顺着玉柱向下盘旋,倒过来瞧尾端,刻着两个篆体的字。   柔儿讶然抬眼看向赵晋,“这是?”   赵晋将玉柱扣在她掌心,凝着她的眼睛道:“这是我刻给你的印。明日我会召集各处铺子的掌柜来吩咐,以后生意上的事,你都有决定权。见到你的印,与我的是一般效用。”   他将她脸庞的碎发轻柔绕到她耳后,“娘子,你欢喜不欢喜?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了,我这个人,我所有的东西,我未来的每一天,都属于你。”   他见她双眼泛红,似乎要落泪,他牵唇笑着,抚着她的脸蛋,“不许哭,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哭才这样,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知道你不安,知道你害怕什么,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吗?可以放心的把自己,全部托付给我了吗……”   她抿住唇,眼底的水浪根本忍不住,眼泪和她满腔的感情一般,一串串地朝外涌。   她摇了摇头,又点头。她不知该怎么说,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年他做的她都看在眼里,他们相处的很好,偶尔也有龃龉,可他愿意让着她,总能让她感受到他的尊重和在意……   “好了好了,瞧瞧,怎么还哭得不行了呢?待会儿孩子们过来瞧见,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   时光飞速流过,一转眼连彦哥儿都六岁了。二十五岁这年,金凤的婚事终于落定。   金凤为魏书生作了妥协,如果他父亲再次发病,需要他照顾,她就陪他回乡,跟他一块儿侍奉他爹娘。在那之前,他会留在浙州,找一份差事,买个院子,和她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魏家人都很本分,知道金凤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虽依旧在赵家当差,可年前就脱了奴籍,读过书认过字,聪慧漂亮,跟魏书生情投意合。唯一一点不足就是年纪大了些。他们很痛快地应允了魏书生的请求,依足规矩托请媒人前来提亲。   成亲的日子订在一个月后,虽是仓促了些,但久别重逢的两个人不忍再浪费时间。柔儿开始为金凤备嫁,一边儿忙着拉单子采买东西置办嫁妆,一边儿抱怨时间太紧迫了,生怕自己一时着急错漏了什么。这些日子她连瞧孩子们的功课的时间都没有,更没空理会赵晋。   喝酒时郭子胜打趣赵晋,“女人呐,太好强不是什么好事儿。嫂子一门心思都在外头的生意上,在旁人身上,我瞧哥你在家是越来越无足轻重了,今儿这日子都只能在外头跟我们吃酒,那想得到,哥也有沦落到这一天的时候。哥,要不咱纳几个偏房,嫂子要是管的太严,别领回家,置在外头养着就是了,您要是没合适的人,去我家挑,我哥才从江南买了个班子,哎哟,江南女人不得了,那个细皮嫩肉哟……摸一把就不舍得松开了……”   赵晋尚未答话,就见自家小厮福盈垂首溜进来,“爷,太太今儿给金凤姐办嫁妆回来,下车时不知怎么就晕了,家里头才请了郎中,金凤姐打发人来找爷……”   不等他说完,赵晋已站起身。   这些年柔儿身体养得挺好的,许久没出过事儿了,这怎么突然又昏了?别是这些日子忙碌的,累坏了身子吧?   他边走边跟福盈吩咐,“不乘车,去牵匹马来,动作快点儿,郎中请了?是平时给太太瞧病的尹大夫?”   他连跟郭子胜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心早就飞回了家里头,惦记着那个病了的人。   郭子胜在后喊了几声,苦笑道:“赵哥大氅都不穿,外头多冷啊,去,给你们赵爷把衣裳送回去。”   赵晋一路疾驰,在角门翻身下马,里头早有人迎出来,发财一脸紧张地道:“尹大夫刚到,请到上院去了。”   赵晋脚步不停地朝内走,边走边道:“今儿太太都去了哪儿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把上院的人一个一个问一遍,在哪儿出的事谁没伺候好,把人绑了带到书房院里,重重地罚!”   发财不敢多言,躬身应下了。   赵晋跨过庭院来到上院,橙红的灯色透窗照出来,能看到许多人影。   小丫头见他一脸阴沉地走进来,大气儿都不敢喘,站在墙角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不敢出言惊动了他。   侍婢打了帘子,赵晋跨步迈入,正听见郎中的话尾,“……小心为上,不可操劳太过。”   赵晋心里一顿,料想果真是这些日子累坏了吗?他脸色铁青地走到里头,金凤等人纷纷回过头来自动让开一条道。   赵晋望见柔儿泛红的脸。她双眸水光潋滟,澄澈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郎中站起身来,在赵晋蕴着薄怒就要斥责服侍的人前开口道,“恭喜赵官人赵太太。”   赵晋眸光一闪,惊愕地望着柔儿。   侍婢们都反应过来,屈膝下去,齐刷刷地道:“恭喜官人,恭喜太太!”   赵晋喉咙哽了一下,他有点不敢信。   她这两年身体是好些,可生孩子的过程太危险,他心疼她,不想她多受那苦,这几年他着意控制着,尽量在外面……   怎么……   郎中被送了出去,床前围着的人散了。   赵晋坐在床沿上,柔儿凑过来勾住他脖子道:“怎么瞧官人好像不乐意?”   赵晋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真有了?咱俩,又要当爹娘了?”   柔儿笑道:“当然是真的,其实我自个儿也有感觉,那个有一阵子没来,还容易犯困……”   赵晋掐她的脸道:“那你瞒着不说?”   柔儿道:“说了就没惊喜了,不过瞧官人可不怎么高兴。早知道还不如……”   他堵住她的嘴,轻斥:“别胡说,孩子会小气的。我自然高兴,当爹了当然高兴,我就是有点意外,毕竟咱俩那个啥时……”   她抬手也堵住他的嘴:“不准说。”   她横眉道:“您还以为自己多节制呢?数不清多少回都……”   赵晋笑了声。   屋里声音低下去,屋外,彦哥儿拉着安安的手,指着里头道:“爹才回来,定然许多话要和娘说,咱俩明儿再来给娘道贺,我送姐姐回院儿去吧。” 第130章   浙州的六月, 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   柔儿的产期就快到了,近来她很少出门,管事们每五天会来回报一番生意上的事,家里头的迎来送往都交由金凤和福喜打理着。婚后金凤和福喜都不再上夜, 每天傍晚按时回去自己家里, 次日早天大亮了才又进园子来理事。   梅蕊和金凤成婚后,柔儿身边多添了两个小丫头, 一个叫春莺, 一个叫夏莲,暂由金凤教导着, 带着熟悉院子里的事。   前些日子阴雨绵绵,库里一批生绢霉了, 眼看又要给客人交付货品, 管事的没法子, 眼看遮掩不住, 只得把事情报到柔儿跟前来。   柔儿坐在临窗炕上, 肚子已经很大, 近些日子行动不便,腿脚肿的厉害。她温声吩咐那管事, 道:“我记得衡隆街的铺子里还有些余量,暂先拿去支应,若是不够, 我再跟官人的吉祥楼借一点,先把客人要的数目抵上。至于损失多少, 你记个帐回头拿给我看看。”   管事很内疚, “太太信任我, 把铺子交给我打理, 这回实在是我疏忽,真是没脸见太太您。”   柔儿摆摆手,“你一向把店管的很好,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不小心的人,出了这种事你也不想的。我记得你娘身体不太好,是不是家里遇到难事儿了?真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咱们是一家人,遇事儿一块商量着办,许就有法子了。尤其是钱上的事儿,铺子既交给你,自然账目也由你做主,只要年底的收支对得上,平时你有急用尽管先拿着使,跟我打声招呼就行。”   管事沉默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柔儿又道:“你儿子也要到开蒙的年纪了吧?到时候我跟官人说声,叫珠儿也进咱们族学跟着上课,那孩子我见过,是个聪明伶俐的,错不了。”   管事退出去后,金凤走了进来,“太太你就是心太软了,要是我,这种人我非打断她的腿,把她全家都撵了,怎可能给她机会继续当祸害?”   柔儿揉着发酸的腿,有气无力地道:“凡事留个余地,叫她知道我不是那好糊弄的傻子,她以后再犯错前也会想想后果。当初我把铺子交给她,也是瞧她为人老实本分,这种人不会为了自己去出卖人的,多数是不得已。她家里负担重,也是不容易。回头你带着人去一趟,给她娘送点补品过去,……也是我疏忽,叫人钻了空子……”   金凤无奈地道:“您就是这样,凡事都在自个儿身上找错处,您待底下人哪个都不薄,不是您没做好,是这些人本来就贪婪……”   “好啦,”柔儿摆了摆手,“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你对我这么实诚,下回、下回我准发脾气撵人,好不好?”   金凤横她一眼,不言语了。她自然知道柔儿的脾性,她为人温和敦厚,自然不肯轻易把人逼上绝路。   与此同时,赵晋那边也得了消息,福喜道:“……兴旺绸缎庄那王识早就记恨太太的铺子生意好,这是谋划了许久,才想到这么个馊主意,托人把余管事的弟弟约出来喝酒,酒里掺了东西,等余管事的弟弟醒来,就扭着他要送官,说他轻薄自家爱妾,……余管事要脸,自然想捂着,她弟弟又刚定了亲等着要成婚,怕搅黄了婚事,就被那王识威胁住,想坏了这单子生意砸店铺的招牌……”   赵晋捏着茶,慢条斯理的喝着,听福喜复述道:“太太刚打发人来,说想从吉祥楼借点生绢,叫知会爷一声,管事们已经去办了。太太还叫人问我,能不能跟陆公子打声招呼,这事儿多半她是知情的,瞧模样是不准备追究。”   赵晋道:“就是知道她这样好性儿,那起子人才敢这么欺她。”   福喜知道他这是动了怒,垂首问道:“爷有什么吩咐,小人这就去办。”   赵晋道:“你亲自走一趟,姓王的不是要报官?叫他报,必须报官,不报不行。给我好好的审,谁是谁非必须给我审个结果出来。不给这些人点滋味尝尝,他们以为我赵晋吃斋念佛做了菩萨不成?什么东西也敢在我的人身上打主意,他们配?”   福喜肃然道:“小的明白。”   赵晋撂下茶,站起身来,“她动了胎气没有?请个郎中,去给她把把脉。”她可还怀着身子呢。   ——   水绿堂的课刚上罢,姑娘们簇拥着安安从内走出来,远远就见个华服小公子站在月洞门前。安安执礼道:“姐姐们留步,我弟弟来接我啦。”   其他人笑道:“彦哥儿跟你可真亲热,天天接你走送你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你弟弟,是你哥哥呢。”   彦哥儿闻声看过来,远远行了一礼,“姐姐们好。”   他年纪小,还没到避嫌的时候,姑娘们笑着拥上来逗他,“彦哥儿,我们正要和你姐姐一块儿回房绣花去,你也跟着去吗?”   彦哥儿退后一步,道:“谢谢姐姐邀约,抱歉得很,我不会绣花。姐姐们请,我在后跟随,送姐姐们进了院子,我再回上院给阿娘请安。”   那姑娘笑道:“原来你不会绣花啊,你瞧瞧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比你高比你大,有我们保护你姐姐呢,再说,这可是你自家院子,难道你姐姐能丢了不成?这么还用你这么个小孩子天天接送她啊?”   彦哥儿簇簇眉,顿了顿,“阿娘说,彦哥儿是男孩子,姐姐是女孩子,男孩子胆子大跑的快,要保护好女孩子才行。而且彦哥儿要和姐姐一块儿读书写字,一块儿去阿娘房里请安吃点心,原就、原就是同路,为何彦哥儿不能接送姐姐?霞姐姐每天来我家读书,难道忠哥哥不送您吗?”   他这话说的真挚,没半点揶揄的意思,可听在赵霞耳中就不是那回事了,她是庶出的孩子,她长兄赵忠根本瞧不起她,虽是同来读书的,可赵忠从来都不跟她同路,更不可能送她过来。她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道:“那又怎样?有人兄弟接送有什么了不起吗?我这么大个人自己会走,以为我是你这种毛头小鬼,干什么事都得有人陪吗?”   其他人见她动怒,都觉得莫名其妙,“赵霞,你这是干什么?彦哥儿也没说什么啊,你生什么气?你看你都吓着他了,还不给彦哥儿道歉?”   安安上前一步,牵住彦哥儿的手把他护在后面,“赵霞,你想干什么?”赵霞年约十岁,比她大一点儿,平时大家相处得还好,谁也没因嫡庶有别而将她区别对待。今天不知她哪根筋没搭对,竟把脾气发到彦哥儿身上来。安安不能忍,没人能在她面前欺负她弟弟。   赵霞扭头朝前走,边走边赌气道:“我什么都不干,我是错了,我这么个人,就不该自取其辱,来跟赵家大少爷说话,跟赵家大小姐一块儿读书。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背地里骂我小娘养的,是了,我姨娘是低贱,可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赵安安,你得意什么?你娘就是个一百两换来的外室,论低贱,你娘还不如我姨娘!不是谁都像你娘那么命好,不是谁都像你们兄妹一样命好!”   一语出,大伙儿都吓坏了。阖族依附赵晋一家,他们才是赵氏正宗嫡传,这些话有些人背后确实议论过,可谁也不会找死当面来赵晋家里说,更不可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前说,年长一些的孩子也许从奴仆或是外头的人嘴里听说过,心里是将信将疑,年幼的孩子们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这种话赵霞是从哪里听来的。   “赵霞,你快住嘴!”有人斥道。   跟着伺候的下人们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纷纷拉住自家小姐,以目示意小主子快回家远离这是非之地。   “你站住!”安安喝住赵霞,怒道,“你刚才是在说我娘?你给我说清楚,谁是外室,谁是一百两银子买的?今天不说清楚,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   “坏了坏了!孩子们在水绿堂外的小花园打起来了!”   柔儿正陪几个族里的亲眷说话,外头不知是谁家的嬷嬷,顾不上仪态就大呼小叫起来。金凤撩帘走出去,喝道:“妈妈慢点儿,您刚说,是出什么事儿了?”   “哎哟,凤姑娘哟,安安大小姐发脾气,把五房的霞姑娘打了,大伙儿劝也劝不听,拉也拉不开,再不去,可就出人命了!”   “你说什么?”金凤惊呆了。小姐幼时顽皮,可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孩子,这两年她跟族里的女孩们一块上学,处的都很好,怎么会突然……   屋里柔儿等人已经听见了,纷纷叫人扶着走出来,柔儿做为主人,又是她的女儿打了别人家的孩子,她自然不能放任不理,“金凤,快点,我们去看看。”   几个族亲忙劝,“小孩子家,打打闹闹很平常,太太您慢点儿,仔细肚子里的小公子。” 第131章   柔儿点头, 知道自己走不快,连忙吩咐:“大伙儿放心,我不打紧的, 金凤, 你先过去, 先把孩子们拉开了,别叫姑娘们受伤。”   金凤飞快应下, 给杏枝打眼色叫她照顾好柔儿, 自行先离开院子, 飞速朝水绿堂去。   天气热闷,走了一头的汗, 她来不及擦,才到小花园外, 就听见里头的呼喝喧哗。   侍婢们围在姑娘们身边,不敢上手去硬拉强拽, 一个个儿焦心不已、苦口婆心地劝着。   金凤走上前,喝道:“住手!”   没人理会她,姑娘们打成一团,也分不出谁是谁。旁有个小丫头哭丧着脸道:“凤姑姑, 姑娘们都在气头上,劝不住呢。”   金凤不吭声,信手一抓就揪住个白衣身影。   小姑娘被人抓住背心, 还在张牙舞爪地想挤上前继续打, 金凤冷下脸来,斥道:“还不住手?”   小姑娘听这声音耳熟, 惊愕地转过头来, 一见是赵太太屋里最不好惹的金凤, 立即白了小脸。   她一停手,其他人也受感染一般停下来,举目看见金凤,大家都有点慌。   安安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揪着领子,彦哥儿满脸是泪地抓着安安的衣摆。金凤一见这情形,心里火气冲天,怒视那姑娘道:“还不松开?”   赵霞心里一慌,松开了手。彦哥儿揪着安安的衣角垫脚瞧她的脸,“姐姐疼不疼?”   安安脸颊上有条被指甲划开的血道子。金凤气恼得恨不得撕了赵霞,可孩子们如何起的纷争还不知,且这是赵宅,太太有义务照顾好这些姑娘,她若是偏心安安,准要被人说闲话戳脊梁骨。   “说罢,怎么回事?”金凤冷着脸,喝住一个年长的侍婢。她是下人,亦不好直接跟姑娘们发脾气。   那侍婢缩着头道:“大小姐和霞姑娘绊了两句嘴,影姑娘她们怕闹大了,上前劝架……”   “劝架?”有这么劝架的?金凤冷笑,视线在姑娘们身上、脸上逡巡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不是衣裳破了就是头发乱了,珠钗手绢扔了一地,书卷摊开在地上,墨也洒了笔也折了,这是劝仗?   金凤朝彦哥儿招招手,道:“彦哥儿,你说。”   彦哥儿抹了一把泪,迈着方步走上前来,“我来接姐姐回院儿,霞表姐跟我说笑话,许是我没说好,惹恼她了,她生气,便……便说我娘不好,金凤,我娘……娘说,名声很重要的,不能背后说那种损人名声的话,为什么霞表姐要这样说我娘?”   金凤抬眼瞥向赵霞,一字一句道:“霞姑娘,彦哥儿冤枉你没有?你有什么话说?”   赵霞嘴唇抿了抿,垂下了头。金凤一瞧她模样,就知她心虚,可见彦哥儿没有说谎,金凤声音微扬,质问道:“不知我们太太何处得罪了你?”若真是如此,大小姐要打她,她着实不冤!   金凤瞥向赵霞身后的侍婢,道:“家里头叫你们跟着姑娘们上课,是为什么?不能护持约束好自家姑娘,你们有什么用?姑娘们年纪小,你们年纪也小?你们也不懂事?都是金贵孩子,伤了哪个你们负得起责任?去,都去知会你们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叫主子们来领小姐们回去!”   一听说要请长辈来领人,姑娘们都害怕起来,“金凤姑姑,别喊我娘来。”   “我不敢啦,别告诉我姑妈。”   “我娘铁定要打死我的……”   金凤不为所动,怒视那些个下人,“还愣着?要我亲自去你们府上请太太们过来么?”   “金凤。”身后传来个女声,正是柔儿到了。   几个太太簇拥着她,远远从曲桥上走过来。   有的姑娘瞧见了自家娘亲,登时怕得往侍人身后躲。   “李玉霜,给我滚出来!”柔儿身侧一个丰腴妇人是个急脾气,不等柔儿开口就喝骂起自家孩子来,“赵表舅给你请夫子开学堂是为了让你打架来的?姑娘家家不学好,今儿这事传了出去,叫人知道你这幅德行,谁肯娶你?你要一辈子在家当老姑娘?那我不若这就把你送去庙里头敲钟,免得你在家给我丢人现眼!”   她上前张开手掌就要打那李姑娘,柔儿忙叫人把她拦着,苦笑道:“娟表姐,您消消气,孩子知错了的,别打,别打,这么漂亮的脸蛋,打坏了怎么办?霜儿,快,到表舅母这里来。”   那姑娘不过八九岁年纪,已经有了自尊心,被自家娘亲当着众人面前一顿骂,早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又实在怕挨打,忙不迭躲去柔儿身后,搂着她腰不放。   柔儿道:“金凤,把姑娘们都领下去,洗洗脸,换件衣裳。请个女医过来,给姑娘们瞧瞧伤。破了丁点皮儿都要仔细,莫叫姑娘家留了疤才好。”   赵霞立在那儿垂着头,从看到金凤过来的那一瞬,她就知道自己讨不去好了。此刻柔儿温言安抚着大家,她面无表情的听着,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心里满是不忿。留疤?也就是赵安安会留疤吧?适才她使劲儿用长指甲抓了赵安安的脸,陈氏这是正话反说,正等着人发现赵安安的伤然后同情她偏帮她吧?姨娘果真没说错,陈氏就是个千年道行的狐狸精。   果然,彦哥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牵着柔儿的袖子委屈道:“娘,姐姐脸上伤了,流血了。”   柔儿适才就瞧见安安的伤了,可她是女主人,不能越过旁人只去关心自己的孩子。   七族婶大惊小怪地“哎哟”,把安安揽过来搂在怀里,“这可怎么是好,姑娘家的脸皮儿最是紧要,哪个不长眼的伤了咱们安姐儿的脸?都是连着血亲的姊妹们,再怎么玩闹,也不能往脸上抓啊?谁干的,是谁干的?”   有姑娘小声地道:“是赵霞,她无缘无故地骂安安和彦哥儿,还编排堂婶儿是晋表叔买来的外房……”   一语落,院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那族婶打量着柔儿脸色,心道糟糕,怎么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晋夫妻的闲话也是能在外头说的?   “胡说八道!”那族婶斥道,“打哪儿听来的混账话!这也是你们做姑娘的能说出来的话?”   她忙安抚柔儿,“侄媳妇儿,你别生气,回头我叫她们娘好好收拾她!一个个没规没矩,要狠狠的罚!好安姐儿,快去搀着你娘回去。你们闹也闹够了,有什么话,去换了衣裳坐下来好好的说。赵霞!你给我过来!”   赵霞自知难逃责罚,索性豁出去不管不顾的哭闹,“我没错,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就是瞧不惯那小妇生的人假装嫡出小姐骑在我们头上。我说的句句是实情,我没有错!姑婆要打我骂我,我认,谁叫我是姨娘生的,没命托生在正房夫人肚子里!你打死我好了!”   她往地上直挺挺地一跪,眼泪成串地往下掉。柔儿扶着杏枝的手,勉强站定,她一阵阵头疼,声音微扬,令道:“去,把霞姑娘扶起来!”   “娘……”安安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惩处这丫头,竟还叫人扶她起来?   柔儿又道:“把霞姑娘好好送回去,金凤,你亲自去,跟赵五太太致个歉,就说我没招呼好孩子们,才引出今天这么大的乱子,回头我再备上礼带着安安去给五太太和霞姑娘赔不是。”   “太太仁义,赵霞,还不谢谢你表婶?”大伙儿围着柔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赞扬的话,赵霞沉默地被金凤带离了小花园。   柔儿口中的“五太太”是赵霞的嫡母,五房正经嫡太太,不是她生母邓姨娘,因邓姨娘是用下作手段上的位,家里头都不大待见她娘儿俩。这些年她渐渐懂事了,知道出路全在嫡母身上,刻意扮乖弄巧,想讨得嫡母欢心。不想今日一时意气,往日诸般努力付之东流。嫡母惧怕赵晋夫妻,一定会狠狠惩治她给陈柔出气。   她不觉得冤枉,只恨自己命不好。   她长得比安安她们都漂亮,比家里那几个嫡出姐妹都漂亮,原该嫁个人上人过好日子,原该被父亲捧在掌心里当成眼珠子一般宠着,是她命不好,是命不好啊……   金凤打了车帘子,声音冷硬地道:“霞姑娘,请吧!”   上院,众人围坐在屋中,安安两眼皆是泪,委屈兮兮地靠坐在床沿上任柔儿替她抹药。   她不声不响,不叫屈也不告状,只是两眼一红默然垂着头。大伙儿都瞧在眼里,可怜她受伤,替她委屈叫冤枉。   “那赵霞跟她生母一个样!怎么可以这么歹毒,专往安姐儿脸上挠!这么漂亮的脸蛋儿喲,可心疼死表姑母了。”   妇人边说,边转过头来狠狠剜了自家姑娘一眼。   “李玉霜,给我过来!说,怎么回事儿?赵霞一个人发疯,你们也跟着疯了?怎么会打成一团去?”   李玉霜刚换过一件衣裳,梅蕊亲自给她梳的辫子,头上簪着崭新的一对红珊瑚蝴蝶钗子,是柔儿刚赏的,她抽抽噎噎地道:“都怪赵霞,她姐姐怕她吃亏,说了她几句,她就把大伙儿背地里说的话都给抖了出来,还说五伯母骂过我爹,说我爹原是开棺材铺子的,谁嫁谁倒霉,说您……”   “胡说八道!”赵娟气得拍桌子,“听听,听听!五嫂子教出来的好闺女!五房真真是好家教!当着孩子们面儿编排长辈,孩子当然有样学样,亏得我还替她委屈,觉得那邓姨娘不是东西害她,现在我算知道了,还不定谁害谁呢!”   “娟丫头,慎言!孩子们在呢,你怎么也糊涂起来了?”七族婶吓坏了,忙来捂着赵娟的嘴。   赵娟想到柔儿还在跟前,不好给她听族里早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强行忍住了话头。   七族婶指着那些孩子们道:“你们可知道错了?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   姑娘们怯怯站起身,走到炕前齐刷刷跪下,“表婶(舅母),我们不该拌嘴打架,我们知道错了,求您别生气,往后我们再不敢了。”   柔儿笑叹一声,“快起来,地上凉,都是自家人,这么就见外了,表婶喜欢你们姊妹们热热闹闹亲亲爱爱的,往后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表婶也相信你们都是懂事的姑娘,不会再犯这种错了,是不是?”   赵娟也从炕上站了起来,目视下首坐着的几个同辈妇人,笑着道:“我们没教导好自家孩子,给嫂子添烦了,您都九个月身子了,还叫你为着这些不懂事的丫头的事儿奔忙,实在过意不去得很……”   彼此客气了一番,柔儿叫杏枝招呼姑娘们去偏厅吃点心。不一会儿,偏厅就传来说笑声,孩子们气得快忘得也快,很快又玩在一起。   就在这时,五太太朱氏领着赵霞到了。   “实在对不住,过意不去得很。”五太太一进来,就掩面哭了起来,“阿柔,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把这狠毒的孩子送过来。”   她指着赵霞道:“你给我跪着,你婶娘不叫起,你就是跪死在这儿也不准起来!”   柔儿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五嫂子这是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孩子置气?霞儿,你起来,我不要你跪,谁也不必跪。五嫂子未免太客气了,孩子之间拌句嘴,转头就好了,大人跟着置什么气?我哪有那般小气?”   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又说得挺不客气。五太太后头的话就哽住了。   适才孩子们复述了打架经过,也把大人之间的恩怨给牵扯出来,赵娟冷笑道:“五嫂子真是会说话,明明是赵霞不对,您这一上来,倒打一耙,倒像是咱们阿柔非要为难你。”   五太太早就十分不耐,赵霞又不是她亲生的,她却要因这孩子而受气,被丈夫逼着上门来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弟妹”赔罪,她心里岂会痛快?   她强压住火气,“赵娟你别打趣我了,适才我家老爷已经教训了我们娘儿俩一通,我自是教导无方,责无旁贷。阿柔,这孩子你也知道,打小就不听我的,又有她姨娘在旁教着让她跟我对着干,我、我也是没法子……”   “我家老爷怪我,我不敢辩,阿柔怪我,我更不敢辩,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了,阿柔你消消气,嫂子给你赔不是。”她作势要行礼,她是长,柔儿是幼,如何能受她的礼?   柔儿忙站起身,“嫂子,您这是为难我了,我本就没有怪罪霞儿,您说哪儿的话?”   “太太,爷跟前的青竹来了!”金凤适时打断了屋里的僵持,柔儿命把青竹请进来,人到了外间,隔帘传来一把清冷的嗓音。   “姑太太、太太,姑奶奶们,官人叫人请了郎中来给太太把脉,官人说了,太太如今已经九个月身孕,听不得吵闹受不来闲气,还请诸位多多包含。官人还说了,女学暂时停办,请诸位小姐们回家自省。任谁有什么意见,或是有什么不满,尽可去官人跟前直言,官人此刻就在前院书轩恭候着。五太太,官人还有句话,叫单独托付您,请您跟自家姑娘分辨清楚。我们太太家世清白,当年进门儿,是官人多次聘媒求娶,宗谱上写的明明白白,是嫡妻正室,所出子女皆是赵氏嫡脉,容不得任何人攀诬指摘,再有此类闲话传出来,怕就是彼此难堪。”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在外依足规矩垂首行礼,“五太太,不知您听清楚了吗?可需奴重再复述?”   五太太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想不到赵晋这般不留情面。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臊的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外头那婢子却还不放过她,高声又问了一遍。   “五太太,您可听清楚了吗?” 第132章   五太太脸色通红, 眼中含泪,她抬起头望向柔儿,目中满是乞求之色。   “好了, 青竹, 你先回去,回报官人,就说已经没事了, 我留婶子们跟嫂子说话呢,再过一盏茶时间再请郎中过来。”   青竹垂头应道:“是, 太太,奴告退了。”   五太太整个人犹如力气被抽光了,刚进来时眼底那点不甘心都退了个干净。她听说过赵晋在外行事的狠辣, 这还是头一回见识他这么待家里人。怪不得五爷听说赵霞惹祸时吓成了那副模样, 赶紧催着她来给陈氏致歉。   屋中气氛压抑极了,连七族婶也挤不出笑容来打圆场。   陈柔的出身不少人都知情, 背后说的多难听的都有, 还有人传前头的卢太太是给陈柔害死的, 说她为了怀胎上位背地用了许多阴毒的招数。柔儿自己也听人议论过,她没往心里去, 只是想不到今天竟被人在安安和彦哥儿面前说起来。   送走了众人, 她把安安和彦哥儿喊进来。   安安垂头立在距炕边几步远的地方,不肯近前。柔儿搂着彦哥儿朝安安招手,“安安不过来,跟娘生气了吗?怪娘没有当着人维护你, 是不是?”   安安举目瞧着她, 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滚, 她摇了摇头, 抹泪道:“不是。”   柔儿道:“那你过来,叫娘看看你的脸。”   安安抿唇凑近两步,仰起脸来给她瞧。柔儿一阵心疼,抚着她腮边伤畔,“疼不疼啊?以后遇事不要这么冲动,你和彦哥儿年纪最小,能打得过谁啊?”   安安道:“打不过也得打,她说我娘坏话,我岂能无动于衷?”   柔儿抚着她头发,温言道:“是娘不好,没有把从前的事与你们说清楚。安安和彦儿有什么想知道的,娘今儿全告诉你们好不好?”   安安摇头,“娘不用说,我都明白。是赵霞和五伯母他们不好,背地里嚼舌根说人坏话……”   彦哥儿接口道:“背地损人,不是君子所为。”   小小一个幼童,说起话来像个小大人似的,柔儿被逗笑了,一手搂着安安一手抱着彦哥儿,温柔地说:“今天你们虽然是为了维护我,但也有不对的地方,打架不能解决问题,遇事应该用更稳妥的办法。且今日因为你们的事闹的族里好些长辈都知道了,你们爹办族学本是好心,大伙儿也很感激,今天这么一闹,反倒结成了仇。这就违背了你们爹办族学的初衷,往后遇事要多为爹爹着想,想想他的难处,想想他的用意……”   “那也不能让人随意欺辱我赵晋的儿女!”   外间一个低沉的男音传过来,打断了柔儿的话。   安安起身迎出去,赵晋正跨步进来。一瞧自家闺女脸上留了印记,他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跟着的人呢?都是死的么?叫自家主子受伤挂彩,怎么伺候的?”   屋里的杏枝和春樱连忙退了出去。   柔儿劝道:“爷不要动怒,小孩子拌句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是各家的千金,下人怎敢冲上去动手。”   赵晋又瞥了眼彦哥儿,“彦哥儿伤在哪儿?”   彦哥儿摇头,“姐姐护着我,没有受伤。”   赵晋冷哼一声,坐在炕沿上接过柔儿递来的茶,“赵伟教出的好儿女!适才还好意思哭丧着脸来找我诉苦装可怜,妾是我叫他纳的?妻是我令他娶的?儿女是我帮他生的?他倒把自个儿摘个干净。不给他们脸子瞧,真以为自己能跟我称兄道弟?什么东西!”   “爷,您少说两句吧,孩子们在呢。”   赵晋住了口,仰头饮了半盏茶,“回头,给彦哥儿请个学武的师父,便是去上课,身边也要带着人,干吃饭不做事的蠢材都撵了,咱们家不养护不住主子的闲人!”   柔儿见他还在气头上,怕他再说什么不合适的话给孩子们听见,“安安,带着弟弟玩儿去吧。”   安安点头,牵着彦哥儿的手在地上行礼退了下去。   柔儿坐过去,抚了抚赵晋的手臂,“爷,您刚才叫青竹传的那几句话,叫五嫂好生难堪,我担心……”   “理她做什么?我只担心你。”赵晋接过话来,牵住她胳膊瞥了眼她的肚子,“你还好?没动胎气吧?大夫怎么说?适才被赵伟绊着,没见着尹大夫。”   “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抱歉,您把后院交给我,我总是管不得当……”   “别瞎说,你做的很好了。为了我,你也不少委屈自己,我都知道。”他顿了顿,抬手搂住她,“孩子们和你是我的底线,也是我的逆鳞,谁也碰不得。往后你做什么事,先顾着孩子跟自个儿,不必委曲求全,也不必去顾及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要是这点事都摆不平,我未免也太没用了。记着,凡事有我兜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嗯?”   柔儿依偎在他肩上,点了点头,过了许久,她低声道:“五嫂也不容易。换位思考,如果赵霞是你和别人生的,兴许我……比她还不如。”   赵晋低笑一声,勾住她下巴笑道:“怎么,这就开始想着怎么教养庶子女了?”   柔儿道:“我在想,那些贤惠的、能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养育的人,是多伟大啊?我做不到,我肯定会嫉妒,每每瞧见我的丈夫对别人的孩子好,我就会觉得我自己的子女被亏欠了,刚才瞧见安安的伤时,我心里难受极了,我想质问赵霞,甚至想也给她抓一道伤。说实话,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赵晋瞧她说得认真,越发忍不住笑,“你这是拐着弯的警告我,别生出庶子女来给你添堵?”   她点了点头,说:“是,我还想告诉您,如果您当真在外头、——对,您最好在外偷偷的,别带回来给我瞧,更别带到我跟前来叫我帮您教养,我会忍不住苛待他的,我真的会……”   赵晋把她搂住,按住她脑后在她唇上印上一个吻,“好啦,我知道了,赵太太心眼儿小不能容人,我就是偷吃也在外头擦干净了嘴,保准不给您添堵,行吗?”   柔儿想点头,想到他说什么偷吃,又忍不住握拳捶了他一记。   赵晋大惊小怪地道:“瞧瞧,越发像只母老虎,为夫嘴上花一花都不能行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伸掌轻抚她肚子,“孩儿乖么……让我瞧瞧,差不多也是时候出来了吧,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三天后,听说赵霞病了,安安主动请缨,说当日事闹的难看,五房认错态度也算不错,她要上门去探病,以示对五房的安抚。柔儿自然也希望赵氏一族团结和美,安安既然这样宽容大度,她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陪安安前来的是杏枝和韩乳嬷,被请在上房陪五太太说话。   侍婢带着安安去小院里瞧赵霞。   为示善待庶子女,五太太给赵霞拨了个非常开阔的独院儿,只是位置僻静,距离上房颇远,安安一路走过来,额上汗湿了一片。院中种着两棵槐树,遮下一片阴凉。安安在门前稍候,等屋里说见她才移步走进去。   一掀帘子,迎面就是凉飕飕的一股风。屋里宽敞得很,四面都有窗,却不知怎么,阳光一点儿照不进来。眼前昏暗一片,依稀能瞧出几样摆设。   赵霞靠坐在帐中,帐帘掀起一点儿,露出她半张不情愿的脸来。床边坐着个美貌妇人,像是正在低声劝赵霞什么,见安安进来,妇人讪讪地站起身,笑道:“这就是大房的赵大姑娘吧?可真俊呐,今年多大了?相了人家没有?”   引安安进来的侍婢蹙了蹙眉,“邓姨娘,大姑娘才九岁,怎可能论亲?姑娘莫怪,这是我们爷房里的邓姨娘。”   安安含笑道:“哦,原来是邓姨姨,早听说您貌美,果然传闻不虚,霞姐姐就是像您吧,所以才在我们姊妹里那般出众。”   说得邓姨娘欢喜不已,她在赵家五房受人冷眼多年,连个小丫头都敢挤兑她,何尝有什么人这样赞过她,况这个赞她的人,还是赵氏一族最尊贵的嫡传大小姐。邓姨娘掩嘴笑道:“大姑娘过奖了,您能来瞧阿霞,我这颗心就算放下了,您有所不知,自打阿霞上回在您家闯祸回来,就给我们太太禁了足,小姑娘家家的,最是活泼爱玩,被关在屋子里不准出去,可不憋死她了?回来又是老爷又是少爷,轮番来骂她,还被她爹打了一巴掌,你瞧瞧,嘴角上的口子现在还没好。”   她端着赵霞的脸给安安瞧,惹得赵霞直蹙眉,“姨娘,你这是做什么?”   赵霞很窘,她姨娘就是这样,永远上不了台面,还嫌她不够丢脸吗?连那侍婢都听不下去,斥道:“邓姨娘,您少说两句吧。”   邓姨娘抽出帕子抹着不存在的眼泪,诉苦道:“大姑娘您瞧瞧,我们娘儿俩就这么过日子的,平时人家都以为我们多风光,谁知道我们的苦哇。大姑娘跟我们姑娘是一块儿上课学本事的,亲姊妹俩儿,哪有隔夜的仇?越吵越亲厚,大姑娘您说是不是?瞧在姊妹情分上,请您替我们跟太太说句好话吧。太太只要发了话,我们家五太太哪有不应准的?不求别的,能替我们姑娘寻门好亲事就成。我们姑娘风光了,将来大姑娘您作为妹妹也沾光不是?”   那侍婢大吃一惊,想不到邓姨娘说出这么无耻的话来,“姨娘,你再这么胡言,奴婢就禀告给太太知道啦。”   邓姨娘脸上挂不住,捂着帕子又作势要哭,安安道:“我要跟姐姐说话,烦请姑姑扶邓姨姨去歇歇吧。”   她下逐客令,要和赵霞单独说话。邓姨娘本不肯走,侍婢又斥又劝,才把她带下去。   屋里只余安安和赵霞了。   安安信步走到窗前,撩起床帘瞧了瞧。   赵霞冷脸道:“你是来瞧我笑话的吗?现在你看到了,有这样一个生母,我活该被你们欺负被你们瞧不起,是不是?”   安安轻哧一声,拍了拍手,恍似适才摸了下帐帘手上就沾了灰一般。   “我来看看你,毕竟我们家是城中有名的大户,自当大度和善,不应跟你们这种小家子气的人一般见识。”安安脸上的轻视毫不掩饰,她睨了眼适才邓姨娘坐过的床沿,虽然有点累,但心里膈应,不愿意坐上去。   赵霞脸色铁青,“赵安安,你不要欺人太甚!”   安安笑道:“我怎么欺负你了?我好心来看你,还带了好几匹最好的云锦和绢纱给你裁衣裳,哦——真抱歉,我给忘了,只怕那料子你没资格选了,东西留在你们家上院儿,我适才瞧你姐姐的模样,盯着那料子不肯晃眼,多半你嫡母会把最好的颜色花样留给她亲生女儿。”   赵霞气得恨不得抓花她的脸,“你……你别太过分,谁稀罕你的东西!”   “不稀罕么?我记得去年年节,你还为着你姐姐抢了你喜欢的红衣裳偷偷哭了一场。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你二哥赵玉衡当笑话跟我说的呢。你们家真是好笑,姐姐欺负妹妹,哥哥也厌恶妹妹。我当时还觉得你好可怜,你来串门时,特地叫金凤多给你抓一把金锞子。我娘也知道你不容易,吃的穿的少给你送了?没想到你这人没良心,欺我娘善良好说话,在外那般抹黑她,难道我不该打你?”   赵霞揪着褥子恼道:“你现在承认了是你打我?”   安安扬起下巴笑道:“是又怎样?你现在嚷出去,有人会帮你吗?你瞧瞧我脸上,留了这么一道疤,我娘每每看见就心疼,她都恨死你了。别人又会为了你得罪我娘?我告诉你,赵霞,你完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在我面前欺负我弟弟、诋毁我娘,我脸上留道疤算什么,为了我娘和弟弟,我可以拼了这条命不要。往后你受的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该,怪不着我!”   “赵安安,你跟你娘一样,都是狐狸精变的!当天明明是你故意挑拨,说娟表姑那些坏话是我告诉你的,你把我姐姐们都拖下水,叫大伙儿都瞧不上我们一家,转过头你却装可怜,没人罚你没人骂你,还替你喊冤枉。你这么坏,定然没好下场!”   “是么?”安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我们走着瞧,看谁先完蛋。说好了,你可得一直硬气下去才行,不能半途弯腰,又哭着回头来求我娘替你做主啊。我娘挺忙的,她马上又要给我生弟弟了,你最好离她远点儿。”   赵霞气得捶床,安安袖子一甩,扭身踱了出来。   盛夏的阳光刺眼又热烈。她抬手以袖遮住光线。   她是赵家长女,弟弟还小,有些事爹爹又不好插手,她会努力护着她娘和弟弟不给人欺负了去。不管是谁,只要对她娘亲和弟弟不利,她就一定会替他们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   当晚,柔儿半夜醒转,抬手推了推身边的赵晋。   “爷,我多半、是要生了……” 第133章   事先找好的稳婆等人都进来了。   有过两次生产经验, 这回柔儿从容许多。吩咐春樱等人收拾好生产要用的东西,扶着新提上来的小丫头秋喜的手自行朝暖阁走。   一抬头,见赵晋立在外间空地上, 自打喊了人进来,他就一直立在外头没动,柔儿瞧他面孔紧绷, 显是慌张极了。他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候, 她知道, 他是担心她。   她朝他笑了笑, 想说“没事的,您放心。”才吐出两个字, 她腹下骤然一痛,赵晋脸色发白,连忙走近, “你怎么样?”   柔儿摇摇头, 勉强道:“无、无碍……”   赵晋打量她,这可不是无碍的样子。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一鼓作气将她送到暖阁帐中, 她撑起半边身子,艰难地道:“您快……出去, 我没事……”   赵晋抿唇俯下身来,抹去她额角的汗珠,“我就在外间, 有事喊我,嗯?”   她胡乱地点点头, 稳婆挤上来, 命人把赵晋请出去。紧紧攥着她手的那只手掌松开, 他被隔绝在人群之外。   眼前重帘垂幕,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大伙儿都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只偶尔听见稳婆的声音,“纱布,止血的纱布不够,多备点来。”   闷热的天,他一点儿也觉不出热,掌心发凉,沁了满手凉沁沁的汗。心中无比慌乱,格外迷茫。他帮不上忙,也没法感受到她此刻的痛楚。从没有什么事让他感到如此的无助。   这回过程无比的快。   不过半个时辰,外头就闻见一阵孩子的哭声。赵晋有些发怔,他一切自己听错了。稳婆含笑走出来给他磕头道喜,“恭喜赵爷,是个小公子,白白胖胖的!”   赵晋蹙眉望着她,“已经……?”   “可不是?待会儿将小公子洗干净抱出来给爷瞧。”   “太太呢?”他问,“她怎么样?”   稳婆笑道:“母子平安,太太这会儿有些脱力,已着人去端参汤来了,待会儿太太喝了补充补充力气,就能跟官人说话儿了。”   赵晋的眉头仍未松开,这么艰难危险的一件事,在旁人嘴里说出来未免太轻松,亲眼目睹过她头胎生产,让他意识到生孩子绝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是拿女人的命去换孩子的命啊。他顿了顿,道:“屋里可收拾好了?我……能去瞧瞧她么?”   ——   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都退了出去。   柔儿刚换过衣裳,素白的绢纱里衣外罩了件儿缎子对襟窄袖褙子。头上勒着缎子镶珠子抹额,里衣还是立领,严严实实的捂着她。   “热不热?”他瞧她额上都是汗,刚擦洗过一回,又出了这么多的汗,身上还盖着锦被,帐帘放下来,整个人沐浴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这滋味不可能好受。   她靠在床头枕上,点点头,叹道:“没办法,得这么躺一个多月,不然老了以后哪哪儿都疼。”   赵晋“嗯”了声,他知道,她头胎没坐好月子,身子骨没养好。怀彦哥儿的时候大夫都说那孩子未必保得住,天可怜见,叫她平平安安生了彦哥儿,现在又生了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垂眼道:“你说,孩子叫澈儿好不好?我刚见他,眼睛干净透亮,像透明的湖水……心里头就有了这个字。”   柔儿说好,狐疑地打量着他,“爷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当时才怀澈儿时您就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难不成您不喜欢澈儿么?还是您……”   赵晋拍了拍她的手背,“别胡说,我欢喜得紧,我就是……怎么说呢?我是觉得有些愧疚,对你……让你跟着我受了许多苦,里里外外操持着,我陪你的时候少,多数都是你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管着外头的家里一大摊事……刚才我在外头听稳婆说准备纱布啊,剪刀啊,叫熬什么止血的汤啊,我就想起你生安安那时……我还记得我绕过屏风朝你走过去时,从上头淌下来的血……我记得你每一声叫喊,我记得我把你抱上马一路疾驰的时候你紧紧攥着我的手……”   “那时候我在想,如果生育是这样残忍,那我宁愿有安安一个就够了。”   “但我其实又很贪心,想要女儿,也想要儿子,还想要儿孙满堂……又十分贪欲,不想节制,也节制不了……所以觉得抱歉,觉得内疚、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认真地望向她的眼睛,“你怪我吗?”   她摇摇头,抬手捧住他的脸,揉了揉,然后凑上来拥住他。   “孩子也是我的,我也想要他们啊。我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喜欢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围着我,喜欢过年的时候一个一个给他们做新衣,喜欢看他们从又可爱又懵懂的幼童一点点长大成为聪明漂亮的孩子。”她低声道,“您也很喜欢,不是吗?”   他点头,埋头在她肩窝,许久许久,他才低低地说道:“谢谢。”   柔儿没听清,问他:“您说什么?”   他摇摇头,没再重复,替她掖好被角,温言道:“休息吧,我守着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她点点头,确实有些困倦,便没有跟他客气。   她闭上眼,很快陷入沉睡。   赵晋端详着她平静的面容。在心底将刚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   谢谢你为我为这个家做的一切。   也谢谢你是这样明媚乐观的人。   跟你在一起后我才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冷冰冰的利用和无止境的怨怼。   你做什么都做得很好,温和又坚定,柔弱又强大。甚至有时比我还要坚强,可以给我许多力量。   谢谢你这么豁达开朗,这么不计得失,这么从容大气,谢谢你让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舒服、安宁,谢谢你给我的支持信任和深深的爱。   谢谢你,谢谢这个家。谢谢让我成为父亲的孩子们。谢谢过往的所有……   终于能说一句,这一生无怨无悔,再无他求。   ——   “宝石,你别跑!”   少女清脆的声音,像三月河岸边嫩绿的柳条,脆生生的,又水嫩。饶是身处喧哗的闹市,这把细嫩的嗓音也无法被掩盖去。遑论那一抹银红背影是那样明媚耀眼,街边角楼上立着的男子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金凤大着肚子跑不快,急忙推搡了一把身边抚着她的人,“快,替我跟着姑娘,别叫她被人挤到了。”   魏冲担忧地看了金凤一眼,瞥见对街脂粉铺子里买东西的春樱正朝这边走过来,想必她会照料金凤的吧……这么想着,魏冲才朝前追了出去。   一只雪白的小奶猫在行人的脚下肆意乱窜,后面追着它的姑娘急坏了,大声喊道:“仔细脚下,请别踩着了它!宝石,你快回来!”   魏冲在后,被迎面走来的行人遮挡了一下,就这么失神的片刻,前头那团银红的影子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惶急,飞快环顾着四周,这么多热——今天庙会,山下聚集了无数的香客信众,加上两边摆了那么多摊档,闲逛的人本就不少,走失了赵家大姑娘,这可怎么办啊?   魏冲想到金凤定然要跟着着急,他不敢大意,拨开人群朝前挤去,边挤边大声喊赵姑娘的名字。   此时,街边一条窄巷里,小猫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在人群中受了惊,蹿到墙边一棵树上,怎么都不肯下来。   姑娘急的不行,踮起脚来哄猫,“好宝石,你别闹,快下来,我接着你……”   小猫踩在枝头,望着她喵喵叫,说什么都不肯下来。   姑娘回头看了眼人来人往的长街,她若是爬树,不会给人瞧见吧……正要撩起裙子蹬墙跳上树,忽见巷子尽头处走来一个高挑的男人。   他一抬手,就把猫抓了下来。姑娘瞪大了眼睛,“小心!”   她担心的事却没发生,她那只野蛮任性见谁抓谁的猫竟然没有亮出爪子?   此刻那猫好像睡着了,闲适地伏在男人怀里,男人一手托着它,一手抚了抚它的头,“是你的猫?”   这把嗓音好听得过分。姑娘不由朝来人面上看去。   眼前这人的样貌跟他的嗓音毫不匹配。他身材这样高挑修长,放在人群里极为惹眼,说话声音磁性深沉,若是有张好看的脸,可不正是姑娘们最喜欢的类型?可惜他的脸跟“俊俏”二字毫不沾边,甚至可称得上丑陋了。   他脸上有条斜长的疤痕,从左眼下一只蜿蜒至左边嘴角,像是有些年月了,伤疤颜色很浅,但当时一定伤的很深,以至于他现在那伤还是凹下去的。   他垂着眼,没有无礼的打量她的模样,这让她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虽然丑,但还算知礼。   她敛裙弯了弯膝盖,含笑道:“谢谢您了。”   她伸出手,摊开掌心想把猫接过去。   男人视线落在那双手上。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不曾受过苦的手,那么白皙柔嫩,在阳光下发出莹润的光,像一对绝美的玉件,叫人望而生慕,却不敢亵玩。   他心中一窒,熟悉的钝痛漫上来。   曾几何时,这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角,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叫他抱一抱她…… 第134章   “赵姑娘!”   巷外传来男人的喊叫声, 安安回头去看,发现魏冲追上来了。   她扬扬手,道:“我在这儿。”   再不及转回身去, 蓦地那白色奶猫蹿到她足边,她忙俯身将猫抱起,再抬起头来时,面前那疤脸男子已消失无踪。   速度这样快……安安根本来不及察觉他是何时离开的。   魏冲走入巷中,焦急道:“赵姑娘,您没事吧?街上人太多, 差点找不到您, 快跟我回去吧,金凤急坏了。”   安安点点头,怀中抱着那猫,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转过巷子,穿过人流, 她回头去望, 总觉得有一束目光黏黏地盯在她背上, 可身后是喧闹的人群,没人驻足在打量她。安安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摇摇头, 不再想了。   前头车马停在道边, 金凤抚着肚子,被春樱搀着手臂站在一旁的店铺檐下, 看见安安平安无事的回了来, 她提起来的心稍稍回落, 上前关切地道:“姑娘去哪儿了?没给人挤着吧?怪我,要不是我中途停下,不至叫这猫儿跑了。”   安安笑道:“凤姑姑言重啦,叫您这样担心,是我过意不去。您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您还不知道我吗?谁吃亏我也不会吃亏的嘛。”   金凤笑了笑,心里仍是自责,要不是她半途遇上魏冲,叫车马停下,猫根本没机会跑掉。如今是非常时期,她家大姑娘眼看要议亲,实在不好在街上抛头露面,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当真是有理说不清。   回到家里,安安直接去了上院,如今她从上院暖阁里迁出来,住在上院旁的云影馆里。   彦哥儿和澈哥儿都在柔儿房里,正围坐在炕桌前吃点心,彦哥儿不时抽出帕子,替弟弟擦一擦嘴角。家里头氛围好,兄友弟恭,姐弟和睦,安安一进屋就带了笑,把怀里的猫交给门口立着的小丫头,拂了拂手臂上可能沾有的猫毛,才快步走进来。——澈哥儿有个小毛病,沾不得猫猫狗狗身上的皮毛,只要沾了一星点儿就会不停地打喷嚏,所以安安虽然喜欢猫,却从来不会把它抱到有弟弟在的屋里来。   “回来了?快去洗洗手,就要吃饭了。”柔儿起身迎着女儿,催促她去洗漱,安安坐在炕沿上,接过秋夕递过来的手巾抹了抹手,提起茶壶来仰头饮了一大口,喘着气道:“可累死我了,寒露寺太远了,坐车坐得骨头疼。”   柔儿伸指点了下她眉心,笑斥:“这就嫌累了?你上树掏鸟窝,下水捞莲子时怎么没见你喊累?”   安安大惊小怪地道:“娘您说什么呢?在弟弟们跟前,也不给我留点脸面,我都多大了,您还拿小时候的事情揶揄人?娘真是太坏了。”   彦哥儿和澈哥儿都笑了,澈哥儿拍手道:“下回跟郭愉比赛爬树,姐姐帮我,准能赢。”   安安翻身凑上前,摊开两掌揉了揉他圆圆的小脸,“有出息了啊,连你都开始学着挤兑姐姐了?”   澈哥儿刚要说话,一张嘴就打了个喷嚏。安安吓了一跳,忙缩回手,垂头看着自己的袖子,“别是我身上还有猫儿毛毛吧?澈哥儿,你怎么样?”   澈哥儿没法说话,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眼睛都红了,柔儿斥道:“快去换件衣裳洗漱了再来。”   安安这回不敢糊弄了,忙溜下炕绕到内室净房去洗漱。   澈哥儿好半天才停止了打喷嚏,能说话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柔儿替姐姐讨饶,“娘,不怪姐姐,是澈哥儿自己的毛病,姐姐没有错,猫猫也没有错。”   柔儿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也觉得窝心,孩子们感情好,真是一件太幸福的事,她实在是运气很好,嫁的人待自己和善,爹娘兄嫂都疼她,还有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有时候想一想,自己这辈子好像当真没什么遗憾的事。   安安换了衣裳回来,便差不多到了开饭的时间。   赵晋今晚有应酬,每年年节前他都要和官府以及生意上的伙伴们走动,他回来时已是午夜了,柔儿还没睡,靠坐在帐边在替安安绣一条春天穿的牡丹纹样的裙子。   赵晋在书房梳洗过,身上还残留着怡人的皂角香,走过来拨开帐子把柔儿手里的绣活夺过来扔在一边儿,“灯下这么狠熬,眼睛不要了?”   柔儿直起身勾住他脖子,“爷,我有话跟您说。”   赵晋埋头在她颈窝吻舐,含糊地答:“怎么,又为着闺女的婚事?”   柔儿被他推倒在鸳鸯枕上,仰头望着帐顶的穗子,“嗯……我心里拿不定主意,都说她这个年纪该开始相看起来了,不然等到及笄再去挑,怕同龄的好男孩儿都定出去了,浙州虽然大,可合适的人家就那么几个,我左思右想总说不好哪个才适合安安,她跟大家玩的都挺好,可没见对哪个格外特别,我一问她,她就像个男孩子似的说那些都是‘哥儿们’,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话?”   赵晋闷笑一声,顺势把她下摆上的带子抽开,“傻,这事儿你急什么?咱们闺女自是要相个最好的,郭子胜陆晨他们这些人的儿子,哪个配娶她?不必拘泥于浙州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就是京城那些公侯世子,难道咱闺女衬不得?是咱们不稀罕攀高枝儿罢了。这事儿,我看便随缘罢,闺女我还想多留两年,急什么……”   柔儿摇头:“不行,不定下来这事,我总觉不妥,备嫁也要准备个几年,要做嫁衣,做房里的绣品,慢慢给她挑陪嫁,置办嫁妆,且过六礼也是很长一段过程,真等到十七八再去相看,等她出嫁,岂不二十多了?”   “你想的可真长远。”赵晋这句绝不是赞她,音调里带着笑,俯身在她颈上留下一个浅淡的红色印子,“哪有那么麻烦?公主备嫁,一年也够了。慢慢挑着,不急,咱闺女样样出众,更何况她爹娘是你我,难不成还能嫁得差了?”   男人女人不是一个思维,他行事本就不大喜欢遵循那些常礼,柔儿知道跟他说也没用,女儿的婚事还得自己多参谋才行,最后挑几个合适的人,再给他掌眼就好了。   他来得急切,柔儿又有别的心事,一时给他弄得有点疼,她推了他一把,“轻点儿……明儿郭夫人说,想请孩子们去玩儿,今天澈哥儿出了点小问题,鼻子红了……我想带着安安去,彦哥儿有功课,顺便在家里陪他弟弟……”   赵晋敷衍地道:“你拿主意就行了,别动……”   窗外不知谁家放了焰火,璀璨的火光在天际炸裂开,安安在梦中被这响动惊醒了。抬手一抹额头,全是汗。   她梦到那个疤脸男人。   他在树丛中行走,只留个她一个背影。这背影看起来好熟悉,可她偏偏想不起,她在何处见过他。   她这一生被保护得太好,瞧他衣着打扮,以及那身功夫,应当不是她能接触到的那类人。   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呢?   她想不通。   梦里她在他身后追逐,追得好累好累,小猫在她身后跟随着,她记得那猫的模样,不是白如雪般的奶猫宝石,像是她第一只猫——小花。   真是奇怪。   小花前年过身了,她伤心了好一阵,今年渐渐不再想起它,它怎么会和那个疤脸男人一起出现在她梦里呢? 第135章   次日安安随柔儿去了郭家。   江南红角儿春金露路过浙州, 只停留三日,多少人家托关系想辙,欲把她请了来,一来一睹名角风采, 二来彰显实力, 毕竟能请得她上门的人家必是财势超然。郭家在众多竞争中独获殊荣,不仅请了她来, 更留她连唱三日, 昨日乃是头一天,郭子胜广邀宾客, 已在外院唱了半日。今儿是郭夫人宴女客, 相请的都是通好之家, 彼此熟悉底细且家世相当, 各带了适龄儿女,目的不在听戏, 是为相看。   郭夫人身侧陪着二小姐郭怡,三小姐郭甜,年岁皆与安安相当,彼此自幼熟识,一见面自有说不完的话。   上首坐着陆二夫人, 是今日女客中唯一的官太太, 她丈夫陆昱时任浙州学政, ——另有一重身份,便是赵晋好友陆晨的二哥。   陆二夫人的闺女陆雪宁是浙州有名的才女,听说三岁能吟诗, 七岁会作画, 外头传得神乎其神, 却没多少人见过她,只因家教严,轻易不准她抛头露面。安安倒是跟她来往过几次的,见她为人孤傲,不大屑于与商户人家的子弟往来,安安后来便百般推脱,不大与她照面了。   此刻陆雪宁乖巧地坐在陆二夫人身边,耳边听的尽是溢美之词,赞她温柔知礼,赞她文秀脱俗,在场的夫人太太无不是人精,陆家为官本就是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既然陆二夫人明知今儿会有他们家的子弟来相看,却仍带了闺女出来,意思不言而明,是想在当地为闺女寻婿。这机会千载难逢,众夫人哪有不卖力的,一个个儿争抢着上前与她攀谈,打量陆雪宁的同时不忘顺势夸一夸自家儿郎。   这种场合柔儿不大靠前。一来赵晋和陆家的关系本就近无需如此,二来彦哥儿还小,远还没到说亲的时候。倒是安安……她朝稍间瞥了眼,安安和郭怡郭恬及其他几个姑娘正在玩双陆,小姑娘们还不知自己今儿前来的目的,凑在一块儿玩的兴起,屋里火烧的旺,人人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安安在众人中瞧来极打眼,柔儿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绝色美人,胜在秀气端方,赵晋又是男人里样貌最出众的,他们的儿女都承继了两人的优点,外貌是不错的。柔儿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郭忻他们这些男孩子就没一个肯主动亲近安安的呢?从她过了十三,柔儿就一直在琢磨替她张罗婚事,倒也不是急着把她嫁出去,只想替她筹谋的时日充裕些,把最好的给她定下来。   “太太,春姑娘准备好了。”侍婢含笑进来通报,外头戏台子已搭好,可供众人听戏了。郭夫人忙招呼众人,“春金露要登台了,请大伙儿随我去蝶嬉阁。”   戏台设在前头东侧的阁中,因外头天气冷,用厚毡帘围了三面,前头敞开面对戏台,下头中空,搭了地龙,上头铺一层绒毯,走在上面,脚底绵软温暖,极为舒适。   观台摆了五六排席位,每两座之间便有一只茶几,上设点心果脯等吃食,几下另供着一只小泥炉,温着热茶。安安和小姊妹们暂时分开,随柔儿坐在第一排西边的席位上,左手边便是陆二夫人。柔儿和陆二夫人低声交谈,安安与陆雪宁对视一眼,没什么话说,安安是个爽朗性子,担心陆雪宁与大伙儿不熟太尴尬,从荷包里抓了一小把莲子糖递给陆雪宁,“雪宁,呐,适才顾茜给的糖,说是她乳娘做的,别处都没有。你也尝尝?”   陆雪宁笑容有些勉强,抽出帕子掩住嘴唇,柔声道:“对不住,我不吃外头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怕不干净。”   一句话叫安安哽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笑了笑,把抓着糖的手收回来,“那行,你不想吃就不吃,喝点热茶吧,天儿冷。”   陆雪宁点点头,一扬手,后方陆家侍婢走上前,用泥炉上的滚水把杯盏冲了一遍,才给她沏茶端在手里。安安几乎要翻个白眼,忙垂下头怕给人瞧见。陆雪宁什么都好,文秀漂亮,说话声音好听,皮肤白嫩娇艳,可惜就是这个傲气又不大合群的性子……有点让人望而生畏,也不知她能不能瞧上今儿这些公子们。   安安想到这儿,适时就见郭忻领着几个半大少年从花园中走过来。   郭夫人有些“刻意”地道:“哟,真巧,儿郎们过来了,彼此都不是外人,叫他们来说说话吧?”   自然没人会反对,今儿来此为的就是这一幕啊。郭夫人朝郭忻招手,“忻儿、愉儿,你们怎么这时候进园子来?”   郭忻笑道:“才在叔伯那边儿被考校完功课,知道婶娘们都在,大伙儿都想过来见个礼,顺势讨点儿点心吃。”   他答话落落大方,和他娘一唱一和配合得极好,不少夫人都着意打量他,郭忻样貌英俊,说话温和有礼,极易叫人生出好感。   郭夫人跟大伙儿介绍:“这是犬子郭忻,今年十六,明年四月就十七了,如今在赵氏族学跟着上课,先生说,倒是个读书的苗子,家里头他是老大,平时我跟他爹顾不上他弟弟妹妹们,多是他帮衬着照应管束,虽没什么出众的才华,也算是勤勉孝顺……忻儿,这是你陆伯母,赵伯母你是熟悉的了,那边是张婶娘、顾婶娘……”   其他夫人也忙着替自家子女介绍,彼此都认识了一回,郭夫人就以孩子们“吵着大人听戏”为由,把公子和姑娘们撵到花园去散步,还不忘吩咐“忻儿照顾好你妹妹们”。   安安和顾茜挽手坐在亭子里,郭忻过来找她,“安姐儿,大伙儿商量要去我院里炙羊肉去呢,围炉说说话烤烤火,岂不美?你别光跟顾茜说话,跟大家一块去啊。”   安安笑道:“炙羊肉?你娘把院子修整得这么精雅,万一被你炙羊肉的烟给熏坏了什么奇石珍物,你娘不抽你?”   郭忻被她气笑了,“我娘抽我,我就说是被你咒的。你可快点儿吧,大伙儿都等你呢,别磨磨蹭蹭的,还叫我扶你不成?”   “可别!你赶紧离我远点儿。”安安见四周无人,顾茜跟她关系亲近,跟郭忻也不是外人,才敢打趣几句,“今儿这些人里可有你未来媳妇儿,别叫她会错意以为我跟她抢你呢,我可不蹚这浑水。”   郭忻被她堵得说不出话,他娘其实一直有意想撮合他和赵安安,可俩人实在太熟悉了,像亲兄妹似的,从小打架拌嘴这么一块儿大的,他都不好意思提起那方面的事,怕结亲不成连情分也伤了。被她这么一挤兑,他心里便想起他娘撮合的那些话,立时冒出几丝绮念。忙咳了一声垂下头把神色遮掩住,勉强笑道:“快走吧!”   亭子外几步远处,陆雪宁站在那里,从她的角度,很清楚的看见刚才郭忻红了脸的样子,她想到自己听来的那些传闻,赵郭两家亲密,孩子们打小就说成了儿女亲家……若真是如此,今天郭忻和赵平安不该出现在这里啊。他们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若没那心思,又这么亲昵做什么?   一行人来到郭忻的院子,提前吩咐了侍婢回来准备,等安安他们到时,炉子上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厨上送了两筐切好的肉,用铁条串起来,架在炉火上烤的滋滋冒油。   孩子们说说笑笑,火上的肉翻滚着,渐渐飘出香吻。郭忻取了几支烤好的肉,想了想,先递给了陆雪宁,“陆姑娘,你尝尝?我手艺不行,要是不好,别勉强,咱们今儿主要为了热闹,别吃坏了大伙儿才好。”   安安欲言又止,想提醒郭忻人家陆姑娘不吃外头“不干净”的东西,奈何郭忻没往她这方向瞧看不见她打眼色,她总不好出声提醒吧?可叫她吃惊的是,陆雪宁垂眼瞥了眼那肉,竟……竟伸出芊芊玉手接过去了,那娇美的脸庞微微一红,小声地说:“谢谢郭公子。”   安安心里一惊,这俩人有戏啊!   这么个清高孤傲的大小姐,竟然瞧上了郭忻这混小子?安安撇撇嘴,心道,可惜了可惜了,好好一朵鲜花……便宜郭忻了。这陆小姐瞧着眼光高,原来眼光竟是这么差。   郭忻不知道她心里在胡思乱想什么,手里捏着烤好的羊肉第二个便递给了她,“安姐儿,你也尝尝,不瞒你说,小爷这炙羊肉的手艺,那是一绝儿,慢慢享受,别囫囵吞了,尝不出滋味那就暴殄天物。”   他一味跟安安胡说,俩人自小打闹惯了,语气里透着别人追赶不及的亲昵。   安安直摆手,“我不要,我刚想起来,我娘叫我早点儿过去陪她听戏呢,我先去戏台那边儿看看去。”她起身要走,郭忻刚才跟她说话时陆雪宁的神色都被她瞧在眼里,多半陆姑娘误会了什么,她可不想当人家俩人姻缘中的绊脚石,先溜为妙。   “等会儿,你别走啊,你着什么急?赵伯母有我娘他们陪呢,哪用着你?”郭忻追了几步,急的安安恨不得出言点醒他。   “你赶紧回去!”安安朝他摆手,“你再跟着我,到时候后悔别怪我啊。”   她朝他打眼色,叫他注意陆雪宁的表情,郭忻根本不明白,手里还拿着刚才烤好的肉,“你这人真是,你不吃啊?这么不给面子?”   安安被她蠢死了,她暗自翻个白眼,飞快离开了是非之地。   安安并不喜欢听戏,咿咿呀呀唱得人心烦,可为了不坏人家的好事,她只有耐着性子陪坐在柔儿身边。顾夫人赞她,“咱们赵姑娘真是文静,多好一闺女啊,黏着她娘亲,不像我家那个,心里就想着玩儿。”   安安陪笑了几声,好在戏很快唱完了,郭夫人招呼众人回厅中用饭,孩子们的烤肉盛筵也被迫暂停。   午后的时光叫人昏昏欲睡,安安百无聊赖地坐在炕沿上听着母亲和那些夫人们话家常。顾茜朝她招手,“安姐儿,咱们和郭怡去院子里荡秋千吧?”   安安心道,大冷天荡什么秋千?不过顾茜已经喊她好几回了,总不好一直不理人家,她笑着应了,挽着顾茜的手一道去了院子里。   假山边上站着陆雪宁,像是在等什么人。安安正想绕路走,陆雪宁却喊住了她。“安姐儿,我有话问你。”   顾茜跟陆雪宁玩不来,甚至有点怕陆雪宁,她怯怯站在原地,道:“安姐儿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荡秋千不着急。”   安安无奈地走过去,“陆姑娘,你怎么啦?”   陆雪宁背转身,绕过那块假山石走到池塘边,盯着那结了冰的池水道:“安姐儿,你知道今天为什么长辈们把我们都喊过来,还叫我们跟忻哥哥他们玩儿吗?”   安安牙酸得要命,忻哥哥?就郭忻那毛头小子,也配做人家大姑娘的忻哥哥?   陆雪宁见她不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问你话呢,你知不知道!”   她态度不怎么好,小姑娘自小被人捧惯了,从来都受不得委屈,今天她已经把从小到大从来没尝过的委屈都尝了一回,此刻心里难受得要命。   安安道:“不是来跟大人一块儿听戏吗?春金露先生好不容易来一趟浙州……”   “你别糊弄我,我知道你知道的。”陆雪宁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听说你从小就被家里给定了亲了,今儿你为什么还来?”   安安心道关你什么事啊?想到这是在郭家吵闹起来不好看,她强忍住怒气,好脾气地解释道:“没这回事儿,我才多大啊?这事儿还没想呢。我娘也没想。再说,咱们都是姑娘家,这些事不该打听,更不该议论,陆姑娘,你说是不是?”   陆雪宁一向自诩为大家千金,最是知礼守礼,突然被个商户之女指出所言不合礼度,她面上实在无光,正待要发火,一抬眼,却见安安身后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心里便有了主意。刚才炙羊肉时赵平安先离席,有个公子打趣了她两句,郭忻立时就生气地斥那人,说安姐儿是个顶好顶好的人,那她就让所有人看看,赵平安到底好不好……   安安发觉对面的小姑娘脸上突然浮起一抹阴沉的笑,她心中一顿,下意识就明白过来对方想要干什么。   果然,与此同时,陆雪宁忽然高声嚷道:“安姐儿,我好好跟你说话,你推我干什么?”   她身后就是池塘,已经结了很厚一层冰,她摔下去最多摔疼了,不至于有什么旁的祸患。打定了主意,陆雪宁就失控般朝后倒去,同时那张红艳艳的唇轻启,用带了点惊慌但仍然十分好听的声音道:“忻哥哥救我!”   “咚”地一声,陆雪宁摔倒在冰面上。   正朝她方向来的几个公子吓傻了,郭忻走在最前头,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冲上前,一把推开安安,“安姐儿,你这是干什么?”   他斥完这句,跳起来就朝冰面上走,想去把陆雪宁扶起来。忽然,脚底一滑,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结结实实栽倒在冰上,还把正在努力想爬起来的陆雪宁给撞了一下。   两人形容狼狈,众人顾不上其他,忙奔过来想把他们扶起来。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越过来一个黑衣人影,飞快越过人群先朝冰面上跳去,同时惊呼道:“冰裂了,陆姑娘小心!”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碎冰之声,原本好好倒在冰面上的陆雪宁身下的冰层正在碎裂,许多许多带着冰碴儿的水沾湿了她的衣裳,所有人都吓坏了,她自己更是已经慌的忘了这原是一场表演。她失魂落魄地想往池塘边上爬,可是水那么快就漫过她的足尖,身下的冰层在倾斜,——她要掉下去了!   她这回是真的害怕,花容失色地哭道:“忻哥哥快救我,救命啊!”   一旁玩耍的少女们也都应声跑了过来,侍婢们一瞧这情形,吓得腿都软了,去寻大人的寻大人,去搬救兵的搬救兵。   适才那黑衣人拖住郭忻的手,“郭公子先上去,陆姑娘,小人来救您!”   “不,来不及了!”郭忻伸出手,大喝,“快,陆姑娘,抓住我的手!快,你别慌张,快抓住我!”   岸边的其他人反应过来,匆匆拥上前,扣住了离他们更近的郭忻,陆雪宁哭的梨花带雨,拼了命揪住郭忻的一片袖角,终于在全身浸入水里之前被拖了上来。   她小脸白的没一丝血色,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落到这般境地,她望着眼前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委屈的哭,不停的哭。   郭夫人陆夫人等得知消息,纷纷赶过来,一见陆雪宁裙角浸湿地蜷缩在地上,身上盖着不知谁解下来的大氅,陆夫人差点气晕过去。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雪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惊魂未定根本说不出话,郭忻顿了顿,道:“是我不好,没照顾好大家,池塘边路滑,陆姑娘不小心跌倒……我没能及时提醒她,请陆伯母责罚。”   责罚?责罚他能挽回女儿的名声吗?陆夫人几乎站定不住,被柔儿和郭夫人一左一右扶着,才勉强扯出个笑,“都是……自己人,自家姐妹兄弟,要是在外,定要给人笑话……”   她只能拼命先护住女儿的闺誉,其他人配合地道:“是,都是自家人,跌一跤有什么?忻儿也摔了,除了心疼,谁能笑话他们?都是孩子罢了……”   人群中,有个黑衣人影悄声退去。安安一直注视着他,小心地追上前,等到了僻静处,才扬声喊他,“喂,你站住!”   黑衣人顿住步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也许是这把嗓音说出来的话,他从来都没法拒绝。   “刚才是你故意用了内力踏碎冰面的,是不是?你为什么想让陆姑娘出丑?”   黑衣人垂下头,没吭声。   安安走近几步,大声道:“我在问你!”   黑衣人缓缓转过头,露出左边横着一条疤痕的脸,“不为什么。”   他默了会儿,又道:“那你呢?明明可以跟郭公子解释,为什么吃这个哑巴亏?”   安安望着他,笑了下,“他相信她,不信我,我解释有何用?再说,他是我哥们儿,他想追求小美人,我得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啊。”   男人牵起唇角笑起来。   那个懵懂的小姑娘长大了啊。   郭忻左右摇摆,见一个爱一个,她不稀罕,索性让他们凑一对。陆姑娘要是不摔倒,郭忻怎么英雄救美?没有这段佳话,那两人怎么突飞猛进?   安安仰头问道:“这是你第二回 帮我了,还没问过你,你是谁家的客卿?”   会出现在今日这个场合中的,多是和她亲近的人家。   “你不会是陆……”不会吧?安安震惊地望着对方。   顾家和郭家的情形她很了解,没听说过有这号人,除非是陆二爷家的……也就是陆雪宁家带来的人?那他刚才还那么害陆雪宁?   安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男人笑了笑,“正是,我跟随陆二爷做事。今儿奉命守护陆夫人跟陆小姐。”   安安愕然道:“那你还……” 第136章   那有什么关系, 欺负你的人,不论是谁,我都会狠狠的惩治他, 我答应过你, 会护着你的, 哪怕你已经不记得, 我却会一直一直记得的……   有些话,说不出口,在他的立场上,也不能说。   一场好宴因这插曲而闹的有些不愉快。郭夫人和郭子胜连夜商量, 要如何弥补陆姑娘名声上的损失,说来说去只有一条, 那就是让郭忻娶了陆姑娘,两人在冰面上一同打过滚,牵过手, 陆姑娘的狼狈全被他瞧见, 除了娶她, 再没第二条路。   柔儿回到家中, 长吁短叹了一阵。郭忻和安安一块儿长大,原以为也能成段佳话,没想到陆姑娘后来居上,单是一天相处那两人就看对眼了。可惜她闺女竟还无人问津。   不过柔儿没担心太久, 约莫过了五六日, 顾家上了门。顾夫人想替顾茜的三哥顾期求娶安安。   晚上赵晋回来, 柔儿便把这消息与他说了, “……多半怕您不同意, 先请她娘家二嫂来做中人暗示了一番, 没正式说准,……我不敢随意应,说要跟您商议,还要问闺女自己的意思。彼此都熟悉,顾期那孩子咱们看着长大的,虽然调皮了点儿,但年纪还小,倒也衬得上闺女。可是……”   她欲言又止,赵晋踢掉鞋子爬上炕,仰躺在她腿上,“可是什么?”   柔儿道:“原先没人提亲时我就特别着急,怕耽误了闺女的大事。可如今人间上门来问咱们的意思了,我突然又舍不得,觉得没谁能配得上闺女,您说我是不是太奇怪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赵晋笑道:“正常。刚才听你说顾家来探问的事,我心里已经把那顾期浑身骨头都拆了一遍又装回去然后又拆了一遍了。”   他闭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事儿不着急。顾家那边,我找顾季云说去,回了他。往后再看看吧,要不等安安及笈了再打算。”   柔儿这回没反驳他,两人默然躺下来,各自想着心事。   赵晋忽道:“彦哥儿眼看十二了,族学虽好,在家的历练始终不足,我的意思,想送他去京城白马书院。”   柔儿腾地坐起来,“不行!”她下意识地就说不同意。孩子还那么小,如何能独自离家生活?她不同意,怎么都不会同意。舍不得安安出嫁,也舍不得彦哥儿十二岁就离家。   “你先别紧张。”赵晋抬手抚着她臂膀,“我这不是跟你商量?你若觉得不妥,咱们再从长计议……”   哄了好一会儿,总算把她安抚下来。   过了两日,魏冲上门来,说金凤在家里头跌倒,怕是要早产,他没经验,求柔儿拨几个人手帮忙照料。   稳婆都是早就请好的,柔儿忙命人准备着,连她自己也要跟着去,要亲眼看看金凤是什么情形。   他们主仆情分深厚,听见金凤在里头惨叫,柔儿在外也止不住地想哭。她想到赵晋说起她生孩子时的内疚,多半就是现在她这种心情,心疼里头的人受的苦,自己着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什么都帮不上。   折腾了整个白日,傍晚灯亮起来的时候,终于听见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是个女孩儿。   柔儿觉得女孩金贵。   哥哥陈兴生的是儿子,孔绣娘跟林顺生的是儿子。她除了安安,后头两个都是儿子。她喜欢小姑娘,秀气可爱,娇憨漂亮,还跟爹娘亲近。金凤成婚好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如今三十多才有这么个宝贝,可不更显得珍贵么?   柔儿高兴地命人看赏。   金凤年岁不小了,这回早产,多少受了损伤,孩子落地后,她就陷入了昏睡,一个时辰过去仍未醒来。   魏冲守在金凤床前,寸步不离,婴儿交托给柔儿帮忙看管着。   柔儿望着婴孩熟睡的小脸,恍惚地仿佛回到那年刚生下安安的时候。   那时她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是赵晋的外室。她想要遗弃那个孩子,把她当成抵债的物品,还给他,不叫自己欠他什么,想要彻彻底底的离开。   有时候想年轻时的事,会觉得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幼稚,为什么那么轻易。   屋里,金凤终于醒过来了。柔儿命把孩子抱过去给她瞧,她立在帘外听见里头魏冲带着哭腔的说话声。   “……哪怕一辈子没孩子,也不想你受这样的苦……”   金凤没嫁错。她等待多年,等来了一个最疼爱她的人。   柔儿想,一切都很好,大家都是幸福的。   她披衣走出魏家小院,地面结了一层冰,车马打滑,车夫不敢快行,柔儿撩起帘子,视线中撞上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这个人跟她有过几面之缘。赵晋受伤时这人去小院探望过。她怀孕时对方还送过礼。   对方也看见了柔儿,震惊地停住脚步,“陈、陈姑娘?”开口呼出旧时的称呼,立时觉出不妥,改口道:“太太!”   那三个字在柔儿口中盘旋许久才吐出来,“大姨娘。”   对方正是赵晋昔日的大姨娘姚玉琴。   当年赵晋入狱,为不牵连家眷,将几个姨娘都休弃出门,给他们置了宅院托人照看。   后来四姨娘没等他回来,自行回到娘家很快就改嫁了。大姨娘当时寄住在寺院带发修行,赵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接回她。抑或在他心中,当时休弃掉了,两人就不再有关系?柔儿不得而知,今日在此偶遇,实在意外。   大姨娘俯下身,屈膝道:“该喊声太太,按理,应该给您磕个头……”   柔儿顿了顿,对方的意思是,还比照着姨娘身份,给新太太行礼么?   大姨娘笑道:“可惜我这腿,不听使唤了,尤其这样的冷天儿,弯都弯不下去,对不住,太太别怪我无礼。”   她喊她太太,可见是知道赵晋续弦一事的,且还知道娶的是她,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姨娘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赵家的事?关注着赵晋的事?   “风急雪大,天已黑透,您怎么还在外面?可需蹬车暖暖,我送您一程?”柔儿半是客气,半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大姨娘笑了笑,“那敢情好。实不相瞒,这段路我走得吃力,要不是遇上您,兴许得半夜才能到家。”   柔儿命人把大姨娘扶上车,帘幕垂下,车中灯影照在二人侧脸上,半明半暗的面容,看不大真切,均垂着头,似在思索该用什么开场白来打破沉默。   “您一向可好?”   柔儿先开了口。   大姨娘笑道:“都好,就是身子骨大不如前,您也知道,我比官人还大一岁……您气色不错,官人很疼您吧?我真羡慕您,要不人家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呢?从前都觉着您八字不好,现在看来,是顶好的命格,比我比二妹四妹,比原来的太太都好。”   柔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大姨娘好像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大姨娘续道:“我听说,您生了三个了,这么有福气,将来定然还要再添几个,人家从前都嘲笑官人,说他命里无子,现在好了,当年那些人只怕见着官人都得绕道走,没脸见他。您有福气,我真是羡慕,我跟了官人八年,老太太把我摆在他房里,我一直盼,盼着能得个孩子,女孩儿也好,但凡留个他的血脉,我的位子就稳了。毕竟我这个出身,不及二姨娘跟他近,不及三姨娘貌美……我能靠什么呀,您说是不是?”   她像个被独自关在世界之外太久的人,见着柔儿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故事来,根本不在意对方给不给她反应,也不在乎对方想不想听。   “可惜没有,他不大肯来瞧我。他怪我,我知道,我把他的行踪一五一十的告诉老太太,然后等他回来,老太太训斥他时,他看着我的眼神,一点感情都没有,也没有恨。我连被他恨也不配。现在想想,我当时,可真是挺执拗,明明知道不可能,还会妄想着有一天他能回头。”她看向柔儿,抿嘴笑道,“您看看您现在的模样,多滋润,多漂亮。我就不行,没人爱的女人枯萎得很快,您看看我的白头发,看看我眼角的皱纹,……”   柔儿叹了一声,问道:“您现在住在哪儿?日子过得还好么?”   大姨娘顿下来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好,最不好的都经过去了。那时候,以为他犯了事回不来了,我心死了,想遁入空门,哪知道……佛门不留我。我遇上了现在的丈夫。”   她抬起眼,一抹妩媚之色少见的出现在她素淡的脸上。   “多半是想报复,想证明我不是没人要,他哄几句,我就跟他了。明知道他有所图,想骗我的身子,骗我的钱,我还挺庆幸,自己还有东西可以给男人图。”   柔儿不忍听了,她没想过大姨娘会走到这一步。   可大姨娘想说。   这么多年疲于奔命,为了活下去她每天做许多工,没人听她说话,也没人在意她过去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今天难得有人问她一向过得好不好,她当然要一口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他有一晚把我灌醉,趁我睡死了偷拿我的钱想走。点燃了褥子,还想烧死我。谁料到,老天有眼,他回头想起我身上还有几样首饰又回来拿,没成想我没死,他却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中了脑袋。你说是不是报应?他就这么瘫痪了,什么都不会做,连话也不会说了,报应!我这是头一回看见现世报。”   柔儿硬着头皮道:“那您解脱了,也是好事。”   “是,好事,他想害死我,结果害了自己,活该!当然是好事。”大姨娘笑容可掬,可眼底的癫狂让柔儿有些害怕,“我从那天起,就一直养着他,喂他吃喝,不让他死,我要一天天的,看着他恐惧的样子,一点点折磨他,让他后悔莫及,让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唉,您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我说笑呢。我们俩好着呢。官人不接我,他是对的,我有了自己的家,可不能给他当姨娘了。”   她突然靠近,扣住柔儿的手,“太太,往后您有空就来我家坐坐,相识一场,您也想要人陪您说说话吧?我看咱俩很投缘。”   “大姨娘……不,姚夫人,您把我弄疼了。”柔儿被她抓着手,竟然抽不回去。她虽然骨瘦如柴,但力气大得惊人。   大姨娘忙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是看见您太高兴了。您别生我的气呀。”   柔儿见她一会儿气恼一会儿欣喜,暗忖她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这些年受太多苦,让她受了刺激?   柔儿想到这里,就把袖子里的荷包翻开来,“姚夫人,我这里有些钱,就当是官人给您的最后一笔……你拿着,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及早诊治……”   大姨娘没拒绝,笑着收了,“要不人家说您有福气呢,您这么善良宽厚,老天厚待您也是应当。哎,前头转个弯,再走两条街就是我家了。”   ——   晚上柔儿心事重重,赵晋从上头下来,平躺在她身侧,喘着气道:“你今儿心不在焉,是遇到什么事了?金凤不是平安么?”   柔儿抬手遮住眼睛,闷声道:“官人,我这么霸占您,不许您跟您其他的女人在一起,是不是错了?”   赵晋苦笑,“说的什么话?我还有什么女人?这些年我老实得很,你是知道的。”   柔儿叹了声,张开眼睛道:“我是说大姨娘,今儿我见着她了,她整个儿人都不大对劲,看着人的眼神特别可怕,我担心她是受了太多刺激后病了。”   赵晋沉默下来,沉默地掀起被子把他和她盖住。   柔儿侧过脸来,问他,“您当年没有接大姨娘回来,是因为我,还是……”   赵晋有点不想说,但不愿让她一个人自苦,缓声道:“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是我母亲安排的眼线,休了便休了,给她钱给她地,若是你,一定会好好活着,好好经营生活,让自己体体面面的,而不是疯疯癫癫哭哭啼啼折辱自己。你明白么,这也是为什么我欣赏你喜欢你。从来不是一路人,没法说话,没法面对,哪怕我喝醉了,对着她都没想法。连二姨娘也是,总记得我母亲骂我没用时的样子,她塞给我这俩人,就是想折磨我,我何尝没有折磨她?我走上那条路,她死不瞑目,我很少提,因为不想去想起……”   那些怨怼,那些误会,是他生命中无法挽回的遗憾。是骨肉中剜不出的刺。   柔儿心里钝钝的疼,她伸臂拥住他,拍抚着他的脊背,“好了,不想了,我不问,再也不会问了。” 第137章   冬天走远, 襟江两岸的杨柳绿了,又到了宜人的初春。   倒春寒刚过,天气一天一天晴朗起来。   柔儿和安安乘车经过热闹的江畔, 不远处有歌女的吟唱声, 伴着慵懒的丝竹,一道随风吹送而来。   安安揭开车帘朝外望, 她总被这片热闹繁华地所吸引。   柔儿有点疲累, 坐了半日车, 腰骨也泛酸。年纪渐长,容易疲累,安安回过头, 就见她按揉着腰背, 忙坐到她身边,把小手贴在她背上, “娘亲, 我帮您捏捏吧。”   柔儿索性闭上眼,安然享受了女儿的体贴。   “娘,您说爹爹和二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才走了没几日, 只怕没那么快, 怎么,这就想爹爹了?”赵晋平素最疼安安,甚至称得上是宠溺, 安安也最黏父亲, 这回赵晋去京城去办事, 准备也带上彦哥儿去见见世面, 为此安安还有点失落, ——她还没去过京城呢。   “可不是?”安安对父亲的喜欢毫不掩饰, 又道:“也想彦哥儿,他年纪小,一下子走那么远,也不知习惯不习惯,阿娘,你去过京城吗?我听郭忻说,那里很大很热闹,比浙州还要繁华。”   柔儿点头:“是的,京城很大,走一天也走不完半座城,皇亲国戚都在那里,街上那些铺子,说不准就是哪个大官的家眷开的。”   安安靠在她肩上,言不由衷地道:“还是算了,我要是走了,会惦记阿娘,阿娘也会担心我,我还是不去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车马停了下来。吉祥楼掌柜早早就候在下面,躬身迎上来,笑道:“知道今儿夫人和姑娘来,提早就备了最好的料子和花样,专指了娄姑姑候着呢。”   娄绣娘是吉祥楼最好的绣娘,如今轻易不接单了,只在吉祥楼指点其他的绣娘们,收了几个徒弟,相当于在为吉祥楼培养将来的中流砥柱。   柔儿说:“您客气了,我时常来,不好每每耽搁您们的正事。”   掌柜笑道:“能伺候夫人和姑娘,是我们这些底下人的福气,怎能说是‘耽搁’呢?”   柔儿点点头,没再说话,扶着安安的手走了进去。   二楼事先备好了香茗和点心,娄绣娘替安安量尺寸,笑道:“一晃眼大小姐都这么大了,身量比我都高了。”   柔儿顺势在瞧账本和近来吉祥楼的买卖单据,闻言抬起头来,“可不是?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安安头回正式去赴宴,裙子就是您亲手裁的。这回及笈礼,是除了成亲外最重要的大事,少不得劳驾您。”   柔儿自己也会针线,手艺且不赖,加上自己又开了针线铺子,孩子们和赵晋的衣裳,她甚少需要去求外人。不过市面上寻常绣娘跟娄绣娘都比不得,娄绣娘早年是专给宫里的贵人做针线的,一手绣活出神入化,是他们这行传说里存在的人。   安安第一次正式见客穿的礼服和大场合需要的衣裳都是这娄绣娘做的,不单单是重视安安,更是要让这久不出山的老师傅体现她不能被人替代的可贵价值。   这些年柔儿跟赵晋没少学生意上的事,依着赵晋所言,做生意不仅仅是赚钱的学问,更是盘人的学问。   “夫人太谦了,为您分忧,本就是我的本分。”   挑好了用料,商量好了花样,娄绣娘打包票说会在及笈礼前做好。柔儿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问掌柜,安安带着侍婢率先走下楼,在门前廊下等候。   霍骞适时闯入她视线中,此后在她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影子。   那时他还年少,是鲜衣怒马、恣意快活的十九岁。   而她也正青春,像株茉莉花圃里突生的奇异玫瑰。红火耀眼,美艳不可方物。   霍骞和友人走在路上,才从斜对面的茶楼走出来。许是衣饰太打眼,被有心人盯上,在后跟随了半条街。   几个孩子打打闹闹,短暂挡住了霍骞和友人的脚步。   就在那一瞬间,站在对面的安安看见一只手,飞快自后伸上前,抓住了那个青衣公子腰上挂着的玉佩。   安安瞪大了眼睛,扬声道:“小心!”   霍骞抬起头,一个身穿茜红衣裙的少女正朝他奔来。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霍骞伸出两指随意地摆动了一下。不远处人群中有几个影子涌上来又退了下去。   “小偷!有人偷了你的东西!”她朝他喝道。   友人大吃一惊,“霍公子,你什么不见了?”   霍骞笑了笑,“是块玉佩,不要紧的。”与此同时,他们身边的从人也跟安安一块儿追了上去。   友人道:“这贼子未免太胆大了,连您也敢抢。不过……”友人回过头,见那抹红色的影子奔出去好远了,适才他听见声音就认出来了,那姑娘是赵平安。   ——   约莫半个时辰后,下人们来到茶楼回报,“爷,街上人太多,叫那贼人跑了。”   陆敬之心下一凛,下意识看向霍骞,后者从容优雅地端着茶,闻言一笑,“不要紧,跑了就跑了,一块玉罢了,不值什么。”   陆敬之尴尬地道:“没想到头回出门就叫您遇上这种事,说起来是我失礼,不该叫您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走……”   霍骞笑道:“敬之兄言重了,哪个城里没几个蟊贼?若当真天下太平无事,要我们官府做什么?我来浙州散心,就是想感受一番这里的风土人情,若是时时坐在车里,关在房中,那又有什么意思?”   霍骞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那位示警的姑娘呢?可平安回去了?”   下人瞥了眼陆敬之,见他点头默许,方答道:“赵家下人把她劝回去了,想必这会儿已经上了车。”   霍骞讶然道:“那位姑娘,是认识的么?”   陆敬之勉强笑了笑,“刚才事出突然,她跑得又太快,没来得及打招呼。霍公子没问,我也就没特意提及。那位是城中商人赵晋的长女。”   霍骞顿了顿,道:“是当年镇远侯一案,牵连的那位商人?”   陆敬之笑道:“这么久远的事,您竟都知道。正是。”   霍骞点点头,“想不到一个商户之女,竟如此勇敢无畏、古道热肠。若非她示警,怕我还不知自己的东西给人盗了,说起来,应当好好感谢这位姑娘,敬之兄,依你之见,需不需备上一份礼,聊表心意?”   陆敬之摆摆手,“不必不必,若是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就不美了,毕竟这个……男女有别。”   “是,倒是我欠考虑了。”   ——   与此同时,坐在车里的安安正被柔儿斥责,“你一个姑娘家,当街抓贼?你是要气死我?万一抓住了,那贼人手里有刀、伤着你怎么办?被人报复怎么办?你又不是官兵,你管这个闲事做什么?你通知了失主,已经尽了心意,抓贼,这是姑娘家应做的事吗?”   不仅是觉得安安失了千金小姐的风度,更是后怕。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啊?   “娘,您别生气,以后我不敢啦。再说,不是您教育我,说要仁义正派?我这不是……”   “你还敢顶嘴?”柔儿动了真怒,安安不敢再说了。   摇着她的手撒娇道:“我知道错了,娘别气了,好不好?您不是腰疼吗?我给您按按,别生气了,好吗?”   柔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隐隐头疼。   这个女儿自小就淘气,这几年年纪大了些,稳重不少,在外也能唬人,那些夫人们都夸她文静懂事,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柔儿最清楚自家闺女这文秀的皮囊下是个什么底子。前几年彦哥儿开始习武健身,她磨着那教习师父弄来不少匕首弓矢什么的。说起舞枪弄棒她就兴奋,一叫她绣花写字就苦着脸。偏偏赵晋又纵容她,柔儿拿她简直毫无办法。   这事儿过了两日,发财来见了安安一回。   “听大小姐吩咐,把吉祥楼附近的地痞都审了一遍,供出个新手,不大知道规矩。说是事先蹲过点,知道那公子是外省人,以为不会出什么乱子,一时手痒,就把东西偷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正是当日霍骞被盗的那块儿。   安安冷哼道:“这些人明明答应我爹,说不会在吉祥楼附近找麻烦,我看他们是皮痒了。这回敢在万江楼门口动手,下回就敢溜进吉祥楼偷客人东西,不给他们点儿教训,不知道浙州城谁大谁小!”   发财陪笑道:“大小姐,也不能把这些人逼得太急,不在咱们家店门口犯事就罢了,毕竟……这些人干的就是这行。”   “怎么没在咱们门口?在我眼皮底下就不行。”安安道,“人呢,送官了,还是处置了?带我瞧瞧去!”   发财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已经叫人教训过了,下回绝对不敢在咱们家附近动手。大小姐您就别操心这事儿了,那些人地痞流氓有什么资格见您的金面?再说,这不合适,叫太太知道了,还不打死我?”   安安有些失望地道:“罢了,你去吧。这事儿别跟我娘提,免得她头疼。”   发财含笑道:“那是自然,小姐放心,以后这些人再不敢胡乱来的了。至于这玉佩……小姐,要不要给陆家送过去?”   安安想到陆雪宁,心里就不舒坦,“先放着吧,人家又没求咱们帮忙找玉佩,咱们自个儿送上去,献什么殷勤啊?我就是单纯看不惯那些扒手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   发财说是,行了半礼退出去。   安安目视桌上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晶莹剔透毫无瑕质,上头雕着一对麒麟,工艺上乘,显然,这块玉不是凡品。她不由拿起玉佩打量,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骞”字。   ——   陆家东跨院内,有个侍卫模样的人垂头走了进来。   走到抱厦前,侍卫停步喊了一声“爷”。   里头的人正在沐浴。   水汽缭绕在屏风后,雕花沉香木镶着云锦的屏上投下一个男人的侧影。   “说吧。”他回道。   外头侍卫的声音又响起来,“卑职追查到了那伙贼人……不过被人抢先一步,爷您的玉佩,此刻在赵家大小姐赵平安手里。”   霍骞挑眉。   当日那个穿红衣的明艳少女的影子浮现在脑海。   那么美的姑娘,名字叫什么,——赵平安?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138章   赵晋和彦哥儿乘了几日车, 今日到达荆县。   距离京城尚有两日车程,这番进京虽是为处理些生意上的事,但给彦哥儿机会见世面才是更重要的目的, 一路走得缓慢, 在每个大县镇都会停留一日半日,给彦哥儿机会感受不同的风土人情,知道外面的世界和浙州的不一样。   事先福盈就派人打点好了住处, 简单休整一番,父子俩离开宿处去游街。   在最旺的酒楼吃饭,去拥挤的茶馆听说书。   彦哥儿头一回喝酒, 按赵晋的话说, “十三了, 该知晓多一点事了。”   彦哥儿被酒的辛辣刺激着喉腔,强忍住没有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就驳斥父亲, “爹,我尚未到十三岁。”   赵晋不理这个,扬眉问道:“酒怎么样?”   彦哥儿耳尖通红,摇头:“不好喝, 太辣, 涩口。”   赵晋笑了一声, “再喝一盏,你没尝出甜?”   彦哥儿蹙着眉, 没有违逆他, 仰头又饮了一盏。这回事先有准备, 没有呛到, 却仍是被辣得变了脸色,连忙又吃了一口点心把酒味压下去。   赵晋又问他:“这回呢?”   彦哥儿摇头,“爹,饮酒伤身,您也少喝为上。”   赵晋抬手敲了他额头一记,“废话这么多,再喝!”   这回彦哥儿犹豫了,“身在外乡,应比在浙州更谨慎,我万一醉了,父亲还要照顾我,此地人生地不熟……”   “叫你喝就喝,哪儿那么多废话?”赵晋替他斟满了杯盏,笑道,“难得在外没拘束,荆县是酒乡,佳酒闻名,不试试便可惜了。”   彦哥儿硬着头皮又饮了一盏,摆手道:“爹,我真不能再喝了。”   赵晋没再勉强他。   两人出了酒楼,车马停在门前,正要登车,斜刺里突然冲出个姑娘,衣衫不整涕泪横流,紧紧攀住彦哥儿的袖子,“公子,公子!救救我,救救我吧!”   赵晋回头一瞥,见自家儿子满脸通红地被个细皮嫩肉的貌美姑娘扯着袖子。   彦哥儿吓坏了,连忙收着胳膊想把袖子从女人手里抽回来,“姑娘,有话好说……您不要这样!”   姑娘松了他袖子,飞快跪下去,又抱住了他的腿,“公子,救救我吧!这位爷,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她仰头看见赵晋,眼前的男人更成熟稳重,穿着华贵且样貌不凡,她心里猛地一颤,松开了彦哥儿转而揪住了赵晋的袍角,“爷,奴是好人家的闺女,三天前在外头买花时被拐子迷晕了带到这荆县来,因着奴不听话,不仅不给饭食,还被拐子日日打骂,您瞧瞧奴这身伤……”   说着,她撸起袖子,露出纤细白嫩的半只手臂来,上头果然有几道淤青,跟细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又去拉另一边的袖子,还扯开领口叫他们瞧肩头的伤,彦哥儿满脸通红地别过头去,“姑娘,您不要这样。”   女子哭得梨花带雨,用那两只白嫩的露在外头的手臂扯着赵晋的衣摆,“爷您救救奴啊,奴不想被拐子抓回去卖到青楼,奴是个清清白白的闺女……实在是,实在是不能做那种事啊。只要爷您救救奴,奴愿意…奴什么都愿意。”   她一冲出来时,就有不少路人驻足围着她看。此时更有人起哄道:“救她啊,多可怜的闺女,你不救我就救啦!”   其他人哄笑着打趣那说话的人,“你胆子不小,领回家去你媳妇儿不打你大嘴巴?”   姑娘胆怯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道:“爷,您行行好,带奴去吧。奴不想被卖去青楼,求您了,呜呜呜,奴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伺候您。您想怎么待奴都成啊。”   周围的说话声更大了,彦哥儿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而是担忧地望着父亲,“爹……”   赵晋笑了笑,手一伸,拽住自己的衣裳把衣角从姑娘手里夺回来。   “福盈,把她撵走!”他剪短地,下了个令周围人都倒抽了一口气的命令,然后转过头,看向彦哥儿,“还愣着?上车!”   彦哥儿神魂落定,连忙点头,“是,父亲。”   他坐入车中,听见外头传来那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爷,您别扔下奴,奴当牛做马报答您啊,求您了,带上奴去吧,求您了!”   外头围观的人议论纷纷,“瞧着挺体面的人,可真是小气,这么可怜的姑娘这么求他都不肯搭把手,还有人性吗?”   其他人附和,“就是,要不是家里不方便,我怎么也要把这姑娘救回去。”   更有人上前替姑娘披了件衣裳,“这位姑娘,你别哭,他不救你我救你,你家乡在哪儿?我帮你写封信,叫你家里人来接你?”   议论声中,赵晋平静地道:“走吧,回客栈。”   福盈拍了拍刚拉扯过姑娘并把姑娘半抱起来丢在路边儿的那双手,“是。”   马车行起来,外头还能听见路人的斥骂声。   赵晋转过脸来,望着面有忿色的儿子。“你是不是也怪我,不肯救那可怜女子?”   彦哥儿回望他,摇了摇头。   赵晋笑了下,“你不觉得她可怜?”   彦哥儿道:“她刚才在撒谎。”   赵晋眉头扬起,赞许地看了眼儿子,“怎么瞧出来的?”   “第一,她说被拐了三天,不给吃饭喝水,还遭了打骂。可她适才揪住我时,两手极有力气,不像饿了很久的人,一般情况下,这么瘦弱纤细的女孩子,饿上一天怕是就头晕眼花,不会有这么大劲儿。”   “第二,依她的话说,这些天她应当过得很不好,衣裳都脏破了,可她身上和指甲都很干净,头发上还有香味,身上也有,像是茉莉花露的味道。这种香露最多在身上停留一日,第二日就散干净了,不可能过了三天还这么浓郁。”   “第三……”他顿了顿,脸上泛上不自然的红,“好人家的女子,这般不愿被卖到那……那种地方,可、可她……当街就、衣裳没穿好,还故意给我们瞧肩膀和手臂……更故意用……”   他脸红透了,说不下去。   赵晋抬手揉了揉他发顶,笑道:“我们彦哥儿长大了。适才那姑娘姿色不赖,我还以为你会心软,不成想,你小子没被美色迷了眼。”   彦哥儿垂头道:“爹,孩子岂会……”   赵晋笑道:“知道刚才这姑娘这出戏,叫什么吗?”   彦哥儿摇摇头。   赵晋道:“这叫仙人跳。”   彦哥儿顿了顿,道:“我似乎,在话本子上见过的。”   赵晋笑道:“不错,适才引导围观的百姓说话指责我的人,就是这女子的同伙儿,没猜错的话,她其他同伙或是隐匿在酒楼,或是藏在不远处等着。我们一旦上钩,带走了女人,很快这些人会追到客栈去,说这女人是他们的姐妹或是妻妾,借此讹诈钱财。”   彦哥儿点头道:“多半我们一进城就被盯上了?我们有钱,又是来赶路的,肯定不愿惹上麻烦,为求脱身,也许不会报官,会给他们一笔钱。”   “不错。”赵晋笑了笑,“看来倒不必担心你会栽在女人手里。”   彦哥儿呐呐地道:“爹您说什么呢……”   “明年单独分了院子,屋里要摆人儿,我会跟你娘亲说好,给你预备两个最漂亮的。”赵晋朝他眨眨眼,笑道,“爹待你怎么样?不赖的吧?”   彦哥儿脸更红了,羞得语无伦次,“不……我不……不可以的,爹、爹您别说笑,我没想过……”   他实在太慌乱了,说得赵晋越发笑得厉害。   ——   今日陆晨家治宴,陆晨的夫人齐氏早早就给柔儿下帖子,嘱咐她一定要带安安一块儿来。这齐氏当然不是当年追求陈兴的那位姑娘,陆晨的那回“提亲”很快就以八字不合的理由告吹,齐氏也是官门出身,和陆晨算是门当户对。   夫人们聚在上院说话,齐氏借口出去招呼人,给柔儿打个眼色把她约出去,两人在西边书轩后头的暖阁里说话,“是我大嫂娘家的表亲,散心来的,才十九,尚未定亲,样貌极俊,我瞧着不错,待会儿想辙叫你看一眼,要是满意,回头叫我家三爷试探试探?安姐儿的事我一直挂着心,顾家三小子虽好,配安姐儿到底差了些,换是我,我可不乐意。”   陆晨跟赵晋亲近,齐氏自然向着柔儿说话。   柔儿心中一动,陆家大太太出身极好,听说父兄都是高官,当年嫁给陆家大爷前家里遇到些麻烦,不得已将她低嫁了,这些年陆家供着这大太太如供着菩萨一般,她娘家的亲眷怕是出身绝对不差。柔儿虽想安安一世安稳无忧,可也担心对方门第太高轻视了自家。   “会不会唐突了?”柔儿道,“我原想在差不多的人家里寻个合适的孩子……”   齐氏劝她道:“难道有更好的不要?你怕什么我知道,你就是太多心了,当年若是赵大哥肯留京,他难道做不得官?是各人抉择不同罢了,赵哥喜欢做生意人自由自在,图的是个清闲。你瞧我们家三爷做个小吏,镇日愁眉苦脸的,哪得什么快活?且我觉着这孩子好,并不在家世上,我见过他几回,温文尔雅,从容有度,是个教养极好的孩子,说话温声细语,定会疼媳妇儿的,你难道不愿意安安寻个性子好的?”   说得柔儿确实有点儿动了心。可是……   齐氏又道:“先看看嘛,又不是这就要说亲,到时候叫三爷旁敲侧击地打探一番,也不直说是亲事,对方若是有意我再给您回话。”   侍婢来报,说外头又有太太到了,齐氏慌忙朝外走,回头丢下一句,“这事儿交给我,您就别管了。”   柔儿在稍间坐了一会儿,心里觉得不妥。男方孤身在外,虽有陆大太太这个表亲长辈在,可到底不是至亲爹娘,便是她瞧着人家好,想结亲,也不能女家派媒人来跟那男孩子提亲吧?   再说,万一人家不愿,岂不伤了安安的名声和脸面?   这事不能应,怎么都不能应。   柔儿想清楚了,就起身回到了明间。   此时安安正和顾茜等人说话。   陆家办的宴会,陆雪宁自然要来。自从上回事后,姑娘们自动分成了两派,和陆雪宁要好的姑娘们觉得安安做派不好,和安安要好的人则知道是陆雪宁使坏。   陆雪宁等人一靠近亭子,就有个姑娘阴阳怪气地道:“早知道不到这边儿来了,远远就闻到狐狸味儿,没的叫人恶心。”   这话说得很过分,姑娘们都是体面人家出身,即便怀有何种深仇大恨也不会当面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顾茜腾地站起来,涨了红脸道:“周紫薇,你、你不要太过分!”   周紫薇笑道:“你跳起来干什么?我说你了吗?自己巴巴撞上来做什么?还是你自己觉得,自己是那只狐狸?”   顾茜气得直抖,“你……你说什么呢?”   “茜茜!”安安打断二人,她站起来,依规矩行了个平辈礼,“陆姑娘进来亭子,想必适才逛园子累了,我们坐了许久了,请陆姑娘她们坐吧,出来这么久也冷了,咱们不若回屋去。”   她牵着顾茜的手,把顾茜拉到自己身后。   顾茜气鼓鼓地道:“可是她们……”   安安笑道:“今天是陆三婶的生辰,来的都是亲近的人家,总不好失礼坏了陆三婶的好日子啊。再说,周姑娘不是说了吗,这里有狐狸味,咱们快走吧,别染上了那味道才好。”   她这边的姑娘们眼睛一亮,不等周紫薇等人开口,急忙忙附和,“就是就是,咱们快走,赶紧走,”   姑娘们飞快站起来,掩着鼻子朝外退,眼睛嫌弃地盯着周紫薇和陆雪宁等人的方向,气得陆雪宁脸都白了,周紫薇怒道:“你们说谁呢?明明我说的是……”   “快走,我快憋死了。受不了!”   没人听她说,大家手拉手溜了个干净。周紫薇气得直跺脚,“我说的是你们!”   她回过头,委屈地跟陆雪宁诉苦,“赵平安太讨厌了,雪宁,她好过分!”   陆雪宁暗自翻了个白眼,可总不能寒了自己这一派人的心,强忍住心里的厌恶没有开口斥骂。   寻常大家不愉快,背地里使使绊子就是了,输赢各凭本事。上回是她运气不好,那结冰的池塘好死不死地裂开了。这回却是周紫薇丢了份儿,这般泼妇似的说难听话,给下人们听去传了开,人家不会说赵平安不好,只会说她周紫薇没家教。   况且这是陆家的宴,陆雪宁作为半个主子是不应该在这时候找人麻烦的,会显得她们陆家很小子家气,不懂待客之道。她心里责怪周紫薇,不肯跟周紫薇说话。   周紫薇见大家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心里愈发委屈。她好不容易攀上了陆雪宁,说什么也不能失去这个朋友。既然对方不满意她这次的不成功,那她就要做个更厉害的事让陆雪宁知道她的本事。   周紫薇喊来侍婢,耳语了一番。   疤脸男子坐在房檐上,看到走向巷子里停着的几辆马车。   此时厅中正在宴饮,热闹非凡,陆府也派了专门的人招呼这些车夫和随从,此刻大伙儿都坐在门房边上的耳房里,手捧热茶吃点心,若是谁家女眷出了来,会有人提前过来通知,他们那时再去赶车接人不迟。   有个侍婢模样、十来岁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车夫的视线矮身走过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彩色的布袋,然后飞快把布袋丢在了其中一辆车里。   全程她都在左顾右盼,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好在没人发现她,——除了房顶坐着的疤脸男人,姜徊。   侍婢飞快地弯腰溜走了。姜徊从房顶跃下,轻巧地落在那些马车中间。   其中一辆马车他很熟悉,见到他,马儿出奇地靠过来,用嘴蹭了蹭他的袖子。   姜徊抚了抚那马儿的鬃毛,走近车厢,找到了适才那侍婢丢进去的布袋。   布袋被丢在座椅下面,被椅上的布帘遮住,车夫来检查马车情况时,多半不会发觉。要等到马车奔驰起来,这袋子才会从底下滚出来,不需要费任何力气没扎紧的布袋就会松开,露出里面那只浸满血的死鸡。   姜徊看着自己满手泛着腥味的鸡血,心里涌上浓浓的怒气。   ——   屋里的酒宴正在进行。姑娘们桌上供的是淡入水的果酒,味道是甜的,酒味不浓,很容易入口。   赵紫薇想到自己布下的“局”,心里很高兴。赵平安不是很骄傲吗?待会儿她一定要拖住陆雪宁叫她一块儿看着赵平安如何出丑。   席间,赵紫薇退出来一次,见小丫头远远跟她打了个手势,她眉目间的喜意更浓。   片刻,陆雪宁退席出来。她发现自己裙子不知何时污了一块儿,她被侍婢引去客院换衣裳。   解下裙子的当儿,有人在外敲了敲窗。   她手一顿,蹙眉道:“是谁?”   外头有人拨开支摘窗,丢了个东西进来。   她躲不及,那东西不偏不倚落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她垂下眼,然后惊恐地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实在太尖利突兀,正朝这边走准备了一肚子邀功的话的周紫薇也给吓了一跳。   门外的陆家侍婢推开门进来,见自家姑娘惊恐地跌坐在地上,满身都是血,不远处洁净的地毯上,摆着一只头身分家的死鸡。 第139章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齐氏等人。   陆雪宁被吓得不轻, 鸡虽然不可怕,可东西被丢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及至发觉自己满身是血, 跟着亲眼瞧见那鸡头落地……   此刻她整个人便如掉入了寒潭中,不停地打着颤, 满身腥膻的血迹, 擦也擦不掉,因受了惊,不许人靠近自己。侍婢强行按住她,把她中衣除了下来。她裹着被子, 边发抖边流眼泪。   陆二夫人生气, 齐氏也生气, 好好的宴会,谁做这种恶作剧, 搅得所有人不安生?   一进屋见着死鸡, 周紫薇就心猛往下沉,她想去找自己带来的小丫头问问是怎么回事,可齐氏等人来得太快了,把她堵在半路上,她没机会去问,只能随着众人一同折回来。   齐氏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闹事?给我揪出来打杀了!”   陆二夫人脸色难看极了, 自家女儿上回当众失足跌在冰上, 还被男人摸了手。这回又受惊吓, 沾了满身血狼狈不堪。究竟是流年不利还是有人故意陷害女儿?   下意识地, 陆二夫人瞥了安安一眼, 上回女儿事后哭诉, 说是赵家姑娘推了她一把她才跌倒了。当时她以为是小孩子之间一时拌嘴斗气, 事后女儿许嫁给郭家长子,正合了他们当日赴宴的目的,倒也不算损失太大。这回不会又是这赵平安捣的鬼吧?   柔儿注意到了陆二夫人的目光,她上前一步,把安安护在自己身后,挡住了陆二夫人视线。   陆二夫人愣了下,跟着就见赵太太对自己笑了笑,这笑容不算温和,跟赵太太平素温婉仁善的为人相比,这笑容可算是极冷了。   她们之间的机锋没人发觉,齐氏正愤怒地命人去把今天去过厨房和刚才在附近经过的下人都找过来一一审问。   厨上的婆子面面相觑,“鸡丢了一只,刚杀了放在井边,没来得及拔毛掏干净内脏就不见了,接血水的盆子也洒了,弄了满地血,老奴也在找这人呢,若知道谁偷了鸡,那准是这人故意吓唬大小姐。”   一个婆子道:“这种事谁会做啊?拿只鸡吓唬人?也太无聊了,大伙儿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哪有这功夫?再说,吓唬了姑娘对我们有啥好处?我们只想伺候好了得点赏,哪会找不痛快吓唬姑娘?”   说话的间隙,周紫薇越来越不安,不时回头张望着屋外。那小丫头是她身边的三等使唤的,负责跑腿打杂,不能近身伺候,今儿跟来,是为替她抱礼物守东西的,这会儿不在她身边,连嘱咐一声也不能。   齐氏气恼道:“好啊,一个个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吴妈,去,请家法来!”   厨娘侍婢们都跪下来喊饶命。   夫人们不忍瞧一场欢宴闹成这般,可受惊吓的是陆雪宁,陆二夫人不开口说放过,他们不能慷他人之慨,不能越过她去劝说放过今天干这件坏事的人。   屋里气氛一时尴尬,大家只来回劝着陆三夫人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也坏了今日的好心情。   齐氏道:“不行,不揪出这个人,我今儿说什么都不能罢休!”   “等等!周紫薇,刚才雪宁一离席你就追上去了,你在我们之前来的这儿,是不是你干的?”顾茜还记得适才的小摩擦,适时给周滋味添点堵。   “你、你胡说!我没有!”周紫薇辩驳道,她脸色雪白,有些不自然。   就在这时,有个侍婢恍然大悟地道:“对了!太太,姑娘,奴婢适才去后厨交代事情的时候,见过周姑娘家的小莲姑娘。”   陆雪宁身边的人,自然都很熟悉周紫薇和她的婢子们。   周太太不悦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觉得,今天这事是我们家薇儿干的?好大胆的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攀污我家薇儿的名声!”   大伙儿忙劝她,“丫头一时看错也是有的,小莲姑娘便是去过后厨交代什么也正常,怎就能说明什么了?”又劝齐氏,“陆三太太,今儿是您的好日子,您消消气。”   陆二夫人和齐氏是妯娌,关起门来是一家人,自然知道闹大了此事对陆家脸上不好看。大伙儿的意思都很明显,为了不破坏宴会,希望她能息事宁人。   陆二夫人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尖利的声音道:“赵平安,是你!”   众人看过去,见哭得双目红肿的陆雪宁不知何时止了哭,抬手指着安安方向,咬牙切齿地道:“是你干的对不对?你恨我,你嫉妒我,你想报复我,故意叫我出丑,是你,一定是你!”   周紫薇飞快地作出了抉择,她转过身,从母亲周夫人怀里挣扎出来,“对!一定是赵平安干的!她嫉妒陆姑娘,我能证明,她坏透了!”   安安不知这闷棍怎么就砸到了自己头上来,她都气笑了,可没等她说话,就听一个怒气冲冲地声音道:“敢问,陆姑娘和周姑娘有证据吗?”   安安讶然看向柔儿。   她那个好脾气,一向待人温和客气的娘亲,满脸遮掩不住的愤怒,用冷硬的毫不客气的语气质问道,“还是说,周夫人和陆二夫人也觉得是我们安姐儿?”   大伙儿一见不好,连这活菩萨都给激怒了,赵家太太生这么大气,这事儿真闹大了。忙劝:“小孩子拌嘴,哪能当真?赵太太别生气,紫薇、雪宁,你们不该开玩笑。”   周紫薇梗着脖子道:“不是她还能是谁?雪宁和郭忻定亲,她心里不痛快,所以想找机会害雪宁。不然谁会做这种事?”   一语未毕,柔儿的眼光如刀一般犀利地朝她劈来,“周姑娘慎言!”   她微微扬起下巴,对周夫人道:“周夫人平素忙于治家理事,儿女的教养上未免有失偏颇,若实在分身乏术,我可引荐令媛入赵氏女学,习得经史子集尚在其次,首要是明事理知礼仪。”   她从与浙州这些夫人们往来之日起,就从来没人听过她说这样刻薄的话。一时大家连劝也忘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和脸色早已涨红窘得快站立不住的周夫人。   连周紫薇也吓到了。实在是平时柔儿给人的印象太好,总是细声细语,总是宽容慈爱,见谁都是未语先笑,还出手大方。   陆二夫人脸上浮过一抹复杂神色,率先道:“小孩子胡言乱语,请赵太太原宥。”回过头来,严厉地训斥陆雪宁,“你是不是被人吓傻了?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还不给安姐儿道歉?”   周夫人也反应过来,她顾不上自己多么丢脸,连忙扯了周紫薇一把,“快,给你赵伯母赔不是!”   柔儿道:“不必了,孩子们年纪小,我知道你们是无心之失,可安姐儿名声也要紧,我身为人母,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糊里糊涂被人扣上这样的帽子,请陆三夫人查明此事,还安姐儿清白。”   齐氏正要答话,却见郭夫人上前,微微屈膝,“赵嫂子,我有两句话想说。”   柔儿顿了顿,不能不给她面子,温声道:“您请。”   郭夫人道:“安姐儿和我家郭忻打小就认识,两家亲近,孩子们也熟悉,如今有人说及安姐儿妒忌陆小姐与郭忻定亲,若今日不予理会,只怕将来越传越不像样,三人成虎,流言伤人,我是郭忻的母亲,不能眼看着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因为我儿子而被人污了名声。”   柔儿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瞧郭夫人的面色,似乎下了个极大的决定,她隐隐不安,担忧地喊了声“容姐姐”。   郭夫人对她点点头,微笑道:“前年仲秋,我们家二爷向赵晋赵官人委婉地提过婚事,赵官人表示会问过安姐儿的意见再予答复,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前几个月,我在家里设过一次腊八宴,就是想为我儿子相看个女家儿。很显然,之所以再相看其他人家,是因为当时我们家的求婚,安姐儿和赵官人没同意。”   她顿了顿,把大伙儿惊愕的神色和陆二夫人极为难看的脸色看在眼底,温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能不懂事,希望今天这些听不得的话在这里彻底作罢,若是有人在外乱说想弄污安姐儿名声,我郭容氏第一个不答应。”   她看向柔儿,真诚地行了个礼,“对不住赵嫂子,对不住安安。”   柔儿有些过意不去,她虽生气陆雪宁和周紫薇的攀咬和陆二夫人与周夫人的不作为,但郭夫人确实没有做错任何事。如今却为了替安安证明清白,她走了这一步,她要如何面对陆二夫人,郭忻要如何面对未婚妻陆雪宁?陆家是官,寻个商贾后代做婿本就是委屈了女儿,如今女儿未来婆母当众对人说,自己中意的儿媳妇本来是别人,她家女儿是捡了人家拒绝的不要的男人当夫婿。   齐氏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原以为教训几个下人给陆雪宁出出气就好了,哪知他们攀咬到人家赵大小姐身上去,惹得赵太太都动了怒。   这回不给赵太太个交代,不揪出那个真正的黑手,是不可能善了了。   “来呀,把人给我拖下去,仔细审问!一个时辰内,我要知道结果!”齐氏脸色一沉,扬声命人把地上跪着的下人拖出去。   柔儿道:“对不住得很,今儿我便张狂这一回。既然陆姑娘和周姑娘指责我们安安是那恶人,那我就把自己的奴婢交出来给陆三太太审。若真是我们家安安叫人做的,我带着安安来给陆二夫人和陆姑娘磕头认错,这样可以么?”   “赵太太你……”连陆二夫人心里都不安起来。   柔儿却不理会,拉着安安的手就朝外走。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想到同一件事:赵家交出了侍婢给齐氏审,其他人家自然也得比照她……郭夫人第一个道:“我家侍婢也都在外头,请陆三夫人审个清楚明白。”   “太太,太太!”   柔儿和安安刚迈过门槛,就见两个婆子押着个小丫头飞速奔来。   “适才屋里说话时,这丫头探头探脑,老奴一喝问,她拔腿就跑,老奴上前揪住一瞧,这姑娘袖子里沾了鸡血,鞋面上还沾了片儿鸡羽毛,老奴一吓唬,她把什么都招了。”婆子提着小丫头后领,把她丢在地上。   陆雪宁道:“小莲?周紫薇,这是怎么回事?”   周紫薇脚一软,险些摔倒,“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齐氏厉声问:“你是谁?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小莲早就被婆子一通吓唬给弄的六神无主,这会儿看见周紫薇,哭着朝她爬过去,边爬边哭:“小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我丢的,咱们是要吓赵平安,不是吓陆大小姐啊。不是我,不是我……我只偷了鸡,蘸了血……”   “你给我住嘴!”周夫人满脸通红,上前一巴掌打在小莲脸上,“刁奴!你自己做糊涂事,还敢冤赖你主子?”   柔儿立在门前,冷笑了一声。   这笑让安安也觉不寒而栗。   柔儿拖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日后,周紫薇被送去了云城外家“探亲”,周夫人病了一场。   郭子胜带着郭忻上门,去给陆旻夫妇赔不是。陆二夫人心里咽不下那口气,可女儿和郭忻拉着手滚到一块儿,是好多人亲眼瞧见的,为了女儿名声,这婚事没法退。可不退,心里又实在太气太憋屈了。   那日,坐上回家的马车时,安安看见鞋底沾染的一抹红色印迹。她不动声色地用帕子轻轻沾了一下座下一块明显颜色深一些的印子。是血迹,已经快要干涸的血迹。   小莲说,原本周紫薇是要吓她的,不知为什么却吓到了陆姑娘。   安安攥住帕子,下意识地回身看向窗外。   小莲把死鸡丢在她车椅下,有人把鸡拿出去丢进了陆雪宁屋里。   ——那人生怕惩治得周紫薇不够,所以故意要闹大这件事。   安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会是……不会,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帮她?   没理由,她和他不认识,没交情,这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安安无从得知对方的动机是什么。   从这次的事情过后,柔儿就不大带着她出去走动了。   婚事仿佛暂时搁置了。柔儿没再替要给她相看的话。   二月底,是安安的十五岁生辰。   赵晋和彦哥儿赶回来,参加了她的及笈礼。 第140章   赵家大小姐的及笈礼必是热闹非常。宅院门前停着长长的一条马车队伍, 来观礼的人带着手捧厚礼的家奴,谈笑着互让进门。赵家内外管事们满脸堆笑,客气周到地把来客引至座位上。赵氏一族的几个与赵晋同辈的族人在帮忙招呼。   此刻赵晋人在书房, 陆晨陆旻兄弟二人都在,此刻分别陪坐在下首,赵晋坐在主人位上, 身边一年轻公子乃是今日主宾。陆氏兄弟待他十分客气,含笑静默地听他与赵晋寒暄。   赵晋笑道:“我与世子有缘,前往京城路上得遇世子, 不想时隔不足一月,又在此处与世子重逢。”   霍骞笑道:“谁说不是?只可惜当日并不知您便是赵世叔, 多有得罪,过意不去得很。若当时便知是您,哪还需如此周折?麻烦陆姨父相帮,才得以上门拜见。”   说着,他朝侧旁候着的侍人招招手, 侍人上前,将手里抱着的匣子奉上来。   霍骞就着他的手把匣子拉开, 里面金光璀璨,直耀人眼。   霍骞笑道:“霍某受人所托,务要将此礼代为奉来,另有嘱咐, 要霍某代为转达, ——那位说,这礼既是给令媛的贺礼, 又是向您赔不是的歉礼, 还望您多多包含, 忘却数年前在浙州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往后您再上京,希望还能走动见面,以续旧宜。”   言罢,霍骞站起身,朝赵晋拱了拱手。   赵晋忙笑道:“世子言重了,过去的事,赵某早就不记得了。这回上京匆忙,不及上门拜访,将来有的是机会,来日方长,您说是不是?”   陆氏兄弟这回虽当了霍骞的引荐人,但明显他二人并不知道霍骞是为什么事来寻赵晋的,听说是代人致歉,二人面面相觑,没听说京城什么人跟赵晋有过节啊,难道是睿王?可睿王心气那般高,岂会向赵晋一届商贾致歉?还托付了这么个尊贵非凡的中人。   赵晋似乎没打算把事情说给陆晨二人知道,寒暄了数句,外头来人请赵晋前去主持宴席,几人便站起身朝前堂而去。   陆旻落后一步,跟陆晨打了个眼色,二人落后一步,陆旻低声道:“难道霍骞这回来浙州,是为了赵晋?亏得你我还热心为二人引荐,原来人家早就是有联系的。霍骞年岁不大,倒是个识时务的,我那件事几番托大嫂与他提,他就是不肯给个准话,到了赵晋面前,倒客气规矩得很。”陆旻脸色不大好,他家虽和赵晋亲近,奈何自家闺女几番因赵晋的女儿而受辱,如今更定了一门鸡肋般的亲事,提起郭家他便烦恼,提起赵家他心里更是不舒服。   陆晨宽慰他道:“赵大哥门路广,认识的人的多,他原就是从京城回来的,识得霍家人一点也不稀奇。况且,这件事关系到霍骞提到的那位贵人,既是不愉快的事,自然不好与咱们提及。哥哥莫要多思多想,雪宁跟郭家小子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改不了的,郭家与赵家乃是一体,婚配郭家,便如婚配赵家,您放心,您的事,找机会我会跟赵大哥细说的,他但凡能帮得上,必然不会推脱。您放心好了。”   陆旻喃喃道:“闺女我都舍出来了,还有什么能反悔的余地?”   陆晨拍拍哥哥的肩膀,与他齐步踱进了厅中。   这样的日子,陆家男人们都上门了,女眷更是要亲自参与安安的及笈礼。陆二夫人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前两回的不愉快让她对赵家格外抵触,奈何自家丈夫三令五申命她要和当地的大户搞好关系,她没法子,再怎么不痛快,也得拖着儿女来给人捧场。   说到底还是这世道太差,当官的人竟要瞧个生意人脸色,这是什么道理?   柔儿不知道陆二夫人存了一肚子的委屈,她热情地招呼着众人。   礼毕,长辈们在屋中摸牌说话,安安带着小辈姑娘们去了自己的院子。   今年生辰她收到了许多礼物,最名贵的是自家父亲送的一幅当世大儒亲笔画的雪雾图。今儿参宴的姑娘们都是读书人字的大家闺秀,听说有大师的丹青可供观赏,自然高兴地都跟着来看。   陆雪宁挽着郭怡的手,不大情愿近前。她站在窗边瞧着外头盛放的玉兰花,心里沉沉的想着自己的事。   自从上回宴后,她和郭忻就闹了别扭。   郭忻不承认自己喜欢过赵安安。可她左思右想,直觉自己定是被他骗了。   他的生活中,许多处都有赵平安的影子。   如果一开始她对郭忻是百般思量过后的心悦,此刻那份喜欢里就多掺杂了一种叫做不甘的情绪。   她想过这辈子再也不要理会赵平安和郭忻,可她不能。她身为高官之女,却要强迫自己来给个商贾之女凑趣。   郭怡劝她道:“雪宁,你来都来了,进去跟安安说句话吧,刚才她请你吃茶,还问你要不要一块儿来瞧画,我看她态度是挺好的,她没介意那天你错怪她的事,要不趁着今日大家都开心,把误会解开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冤枉她的。”   陆雪宁正要说话,忽见前头庭院里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黑衣长剑,速度很快,只一闪,便消失在墙垣之外。   那一瞬,陆雪宁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那是她爹的影卫,如果不是她遇到极危险的事是不会贸然出来的。   可若不是他……那份清冷的气质,颀长隽秀的影子,不是他是谁?陆雪宁对他印象很深,初次见面,她甚至被他过分俊美的侧脸而惊住了。直到他转过头来,让她发现了他左脸上的那条深长的疤痕,——她被吓得尖叫起来,同时也极为深刻地把他记在了心里。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赵平安的院子里?   影卫岂是能随意现身的,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141章   前堂热闹非凡, 觥筹交错间,福盈垂首走进来,在赵晋身侧耳语了几句。   赵晋笑容不变, 只眼底的笑意凝了凝, 将手中杯盏捏的稍紧, 低声吩咐,“先将人拿住,别惊动了宾客们。”   福盈点头称“是”, 快步退了出去。   这一小插曲十分平常,没引起太多人注意,倒是霍骞朝赵晋方向瞥了眼, 赵晋抬起头来,目光与他对上, 后者牵唇笑笑,举杯向“赵世叔”致意。   赵晋浅啜了一口杯中酒, 心里有些烦闷。   片刻,福盈又走了进来,跟赵晋禀了句什么。   霍骞注意到赵晋的眉头凝起,连嘴角也噙了怒意。是发生了很大的事了么?什么事能让这位城府颇深的老狐狸当众撂了脸子……   赵晋站起身来,含笑与众人道声“失陪”,他从厅中退出来,薄唇紧抿满面寒霜,“人在何处?”   福盈道:“暂押在祠堂。”   赵晋不言语了, 快步朝祠堂方向走。   与此同时, 霍骞朝外头侍立的仆从招招手, 等人来到近前, 低声吩咐道:“跟着赵晋, 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小心些,别被发现。”   仆从颔首应下,飞快退了下去。   傍晚,宾客已散,柔儿和金凤在点算今日的礼单,指挥人收拾宴厅的残局。彦哥儿和澈哥儿在各自的房里做功课。安安的院子里静下来,她今天很累,端持着千金小姐的身份,不能弯腰驼背姿态不美,不能扬声大笑更不能行止失礼,卸去沉重的钗环,她才又变成了她自己。   对镜把脸上的妆都擦掉,披散了头发,把繁复的衣裙扯去,她对镜打量自己发育饱满的身段,其实她并不满意自己这幅模样,生的太俏丽艳媚了,平时要很注意才能不让自己这张脸这幅身材显得太招眼。要费很多功夫才能把自己好好装在这幅刻意打扮乖巧眉眼低垂的面具里,一不小心,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媚意就会从眼角眉梢、从指尖耳际流泻出来。   她其实更希望自己能英气些,更中性一点儿。她幻想过那些仗剑走天涯,牵马绕河山的美妙日子,幻想过自己这一生自由自在不必嫁人不必受世俗礼教束缚的模样。   终只能是幻想。   她不会去做任何有可能会让爹娘为她担心的事,也不会做任何可能会让家中蒙羞、让两个弟弟被人非议的事。她自己如何被人评说都没关系,她唯一的底线就是她的家人。为了他们,她做什么都可以。   侍婢抬着水桶走进来,净房水汽蒸腾,浴桶里已经注满热水,侍婢含笑来招呼她去沐浴。   安安走进净房,隔帘把中衣褪下,侍婢含笑打趣她:“我们姑娘越来越有大人样儿了。”   安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不喜欢听人家这样评说她的身材,但她表面并没表现出任何不悦的样子,抬抬手,对那侍婢道:“水儿姐姐,替我寻娘亲新做的那套鹅黄小衣来吧。”   净房清净下来,安安闭目沉到水底。   水雾一重一重氤氲着屋内的空气,镜面上留下朦胧的一层浅霜。   侍婢尚未走到柜前就惊呼了一声。   “这是谁赠的贺礼,怎么没记在礼单中?”   安安下意识地一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侍婢水儿在与旁的侍婢交谈,“是姐姐把寿礼捧进来的吗?我怎么没瞧见哪家姑娘送了这样的东西?”   另一把声音道:“不是我,今儿姑娘们送的都抬进库房去了,这是哪儿来的?也不用红绸裹着,随随便便一只木头盒子,哪家姑娘会这般随意?要不打开看看?”   “慢着。”   不知何时,安安从净房走了出来。   她身上裹着条厚而长的巾布,肩头披着适才穿过的衣裳,“放下,你们先出去吧。”   她揉了揉额角,解释道:“我有点不舒服,想睡会儿。”   水儿欲言又止,另一个侍婢年长些,暗中给水儿打了个眼色,两人屈膝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安安走到窗边,目视案上的东西。   是个长方形的木头盒子,单看外观大小,也许里头是一柄如意,或是美人锤等物件。   但盒子外观十分质朴,里头必然不是什么华丽的宝物。她抚了抚那木质盒子,推开铜卡把盒子打开。   里面的东西一寸寸显露出来。   是一柄短剑。   没有镶宝石,剑鞘和握柄也不是金或银,就是一把很普通,很不起眼的铁剑。抽开剑鞘,寒光刺眼。——它很锋利,也许除了铁,里面还掺杂了什么其他的金属物质,可单从外观瞧不出。握在她手里,刚刚适合她的掌心大小和挥剑力度。   这是一柄专门为她打造的独一无二的剑。   她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几乎想不起的人。   她再向盒中看去,下角还斜躺着一只朴素的鎏银钗子,与短剑一样,是最普通不起眼的款式。   仅有一点儿微弱的金属光泽,走势平滑,被打磨得很仔细,但手工算不上好,钗头的花瓣不够精巧,几乎分辨不出上头是栀子还是木兰。   及笈礼上送头钗,是最不会出错的选择,却也是最没有惊喜的。她有很多首饰,爹娘疼她,家里又富裕,什么样的精巧钗环她没有?若这东西是那些姑娘们送的,她几乎可以认为对方是有意在折辱她。可这根钗与一柄短剑放在一块儿,这意义就不一样了。   谁会知道她喜欢短剑?   谁会送一个姑娘家这种东西作为生辰礼?   “姑娘睡下了吗?”   外头一个声音,让她从思忆中回过神来。   她把东西收在床帐里,顺手翻出一套衣裙穿好,挽起头发问:“谁来了?”   侍婢正在和外头的人寒暄,听到她的问话便含笑回道:“是爷跟前的青竹姑娘,说爷有几句话想问您,喊您去呢。”   安安答应了一声,在镜前打量着自己,想了想,拾起唇脂来把淡色的嘴唇涂抹一遍,又用黛描了眉毛,佩戴了两支赤金多宝钗走出去。——父亲喜欢她打扮得贵气些,说这样才衬得上她的身份。   安安随着青竹去往前院书房,“青竹姑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父亲单喊了我吗?弟弟们在吗?”   她觉得不寻常,若在平时,父亲有什么话自然会在上院一家人都在一块儿时说,不会这么晚了还把她喊去前院单独问话。   青竹含笑道:“待会儿你自然知道了。”   青竹不肯说,便印证了她的猜测,是出事了,且这件事……应该跟适才她收到的那盒礼物有关。   她脑子里很乱,尚未理出什么头绪。   书房就在眼前,内里灯火通明,窗上印着两个侧影。一个坐着,是她父亲赵晋。一个站着,依稀是个少年人。   青竹扬声通报,屋中的说话声一顿。赵晋胡乱拱拱手,不客气地送了客。   那“客”与安安打了个照面。   一个从内出来,一个从外进去。   安安张了张嘴,“你不是那天的……”   对方笑了笑,持礼道:“在下霍骞,还未感谢姑娘当日示警之恩。”   安安正要说话,听得里头父亲含怒的声音,“安安,你进来!”   这是不准她与这男人说话的意思?   安安朝对方讪笑了一下,霍骞挤挤眼睛,示意自己懂得她的难处,两人就此别过,安安径直步入书房,霍骞回过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走。   赵晋心情很不好,他在家里少有这样发脾气的时候,更不曾这样,在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面前板着脸。   安安含笑走到他身边,攀着他胳膊道:“爹,我做错什么了吗?怎么您这么不高兴?我给您赔不是还不行吗?”   赵晋不吃她这一套,扬声朝外短促地喝道:“把人带进来!”   外头传来窸窣的声响,片刻,福盈身后跟着四个护院,押送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走进来。   赵晋一见,又蹙了蹙眉头,“进来这么多人做什么?”   福盈不好意思地笑道:“爷,这凶徒武艺高强,人少的话,对付不了他。”   赵晋冷哼一声,手扣在茶碗上,令道:“抬起头来!”   一名侍卫提着那人的头发,迫他抬起脸。   左脸上一道长而狰狞的疤,在灯下显得十分可怖。   赵晋斜睨着安安,问她:“认识吗?”   安安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这疤脸男人,她抿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赵晋额上青筋直跳,“什么意思?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又点头又摇头做什么?”   安安道:“见过两次,不过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是陆家的侍人。”   赵晋哼了声,敲敲桌案,冷笑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姜徊姜小爷,他爹姜无极原是我的死对头。我与他,有杀父之仇。” 第142章   安安望着那张脸, 她从前觉得这张脸莫名熟悉,可此刻,他是那样陌生。   他几番出现帮她, 原来另有企图?   是想接近她, 然后接近她父亲,替他爹报仇吗?   赵晋在安安脸上看到震惊,看到愤怒, 他虽心有不忍, 但此刻必须让安安认清对方的真面目, 她太年轻、太善良, 太容易被人蒙骗, 他虽然可以给她优渥的生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将她保护起来, 但她也必须懂得如何保护她自己。   “兴许你还记得他另一个身份,——长寿, 马房里使唤的小厮。”他看着安安,不放过她脸上的半点表情, “记得吗?你以前喜欢跟他玩儿的。”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开、坍塌, 想法终于被印证,却是在这种情况下。怪不得觉得他熟悉,怪不得他送了她一柄短剑。怪不得从一开始她就不怕他。   也怪不得……他会在她身上下功夫。   怪不得。   他有目的。是她太傻了。小时候就傻,把他当成最亲近的朋友,依赖他、相信他,他一言不发不辞而别,让她空等了那么多个日夜, 流着泪问小哥哥为什么抛下我。   等她终于忘了他, 不在乎他了, 他又偏偏出现来招惹她。   安安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傻。   她并不是一个特别单纯的容易被人利用的人。   在同龄的姑娘里,她格外早熟懂事。别人想害她算计她,也要看她肯不肯配合,愿不愿意吃亏。   可她竟然从来没看透过这个人。   赵晋朝福盈点点头,福盈会意,示意侍卫们把江徊按住,伸手从他脸上撕下一张薄薄的皮。   安安吃惊地望着地上跪着的人。   他很狼狈,头发披散在肩,身上有伤,正在流血。面具下他的肤色比寻常男人白上许多,也俊上许多。   他连脸上的伤都是假的。   他究竟有什么是真的呢?   听赵晋沉声道:“你假意受伤,留了这条疤,是为了换取陆旻的信任吧?让他歉疚,以为你真是为他才毁了容,相信了你的忠心把你留在他身边。若我没猜错,当年他在大砀山受伏,那些山匪是你找来的吧?演了这么一场大戏留在他身边,就是为了有个由头回到浙州接近我,伺机为你死鬼爹报仇,我猜对了么?”   姜徊不说话,他说什么都没用,况且赵晋猜得很准确,他为了接近陆旻费了很大的周折。可是……   他看向安安。他想解释,她会信吗?   赵晋盯着他的脸,将他眼底的情绪全部看去。   赵晋心里涌起滔天的怒意,这么个狗东西,敢觊觎他纯洁无暇至善至美的闺女?   “把他拖下去!”   赵晋喝了一声,把安安也吓了一跳。她知道父亲不是个对谁都温和的人,他在外名声称得上凶,可他在自己面前总是和声细语,她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姜徊被拖了出去。   安安目光定了定,转过脸来望向父亲,“爹,他没有对我怎么样,我跟他也不算认识,您不必担心。”   赵晋猜测这话有几分真假,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顶,笑道:“你小时候很喜欢跟他玩儿,我是怕你又给他骗了。姜无极的老婆倾城绝色,她生的儿子姿色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这样的男人最懂得糊弄女人,你大了,今儿把一切说给你知道,是希望你自己能保护自己,分得清轻重,毕竟爹爹不能随时陪在你身边……”   安安俯下身来,握住父亲的手,“爹爹,您不要担心,我从前不知道,觉得他是好人。如今知道他跟您有怨,还妄图要杀您,以后我一定会小心,不会给他接近我的机会。您放心,我知道轻重的,我也不小了。”   赵晋听她说到这里,想到今日是她生辰,被这种糟乱事搅了她的心情,当真不值得。   赵晋态度软下来,翻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只小巧的锦盒,“去年爹答应你的,今儿便给了你吧。及笈了,是大姑娘了,我相信你能处理得好。”   安安挑了挑眉,笑道:“不会是……”   她飞快翻开盒子,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眉飞色舞地道:“爹,您真好!”   是一只铜铸的羽毛,背后刻着一个古朴的篆体大字“赵”。   这是赵晋的密令信物,只要出示这个物件,就可以调动赵晋所有的人手,当然也可以调用赵家的财物。   他临去京城前,将此物交给柔儿,被安安知晓后,就总是缠着他想摸一摸这令箭。   这些年他在背地里发展了不少势力人手,当年睿王过河拆桥一事绝不可再次发生,如今他有更多想要守护的东西,自然要比从前还谨慎,部署得也要更周密。   他知道安安不是没轻重的孩子,不是危机情况她也不会胡乱出示信物,希望关键时刻这物件对她有用。当然,他自是希望她永远用不到它,平平安安顺遂一生才是他和柔儿对她最殷切的盼望。   安安很兴奋,把玩着令箭爱不释手。   赵晋仰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道:“爹自会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那狗崽子送的玩意儿,交出来吧?”   安安动作一顿,起初还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姜徊前几次出手帮她,都是在外头,在别人家。他能来去自如不被人发现,那是对方的禁卫不够森严。而她家不同,赵晋对后院的保护比之衙门里都不逊色,姜徊一出现在安安院子里就惊动了赵家的护卫,不声不响地把他扣住关押起来。   安安讪讪地站起身来,“人家这不是没机会提吗?看到令箭太高兴了,一时忘了那人留在我院子里东西,我这就回去把他送的钗扔掉,也真是的,谁跟他很熟吗?竟然送这种东西,真是讨厌。”   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赵晋听了忍不住冷笑,“是么?就一支钗?”   安安瞪大眼睛,“是啊,还能有什么?他只是个下人,难道还能给我送十筐八筐宝贝?”——短剑她想留着啊,不是因为是他送的才想留着,是因为她太喜欢这些刀刀剑剑之类的小东西了,爹娘又不准她自己买,好不容易得到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当真不舍得就这样失去。   赵晋不与她多做纠缠,揉揉眉心道:“我会命人去你院子里去,你先回吧。”   安安站起身,屈膝行了礼,“那您也早点回内院,娘惦记您呢。”   她告辞退出来,见福盈正从外走进来,她压低声道:“人呢?扣押在哪儿?”   福盈欲言又止,安安又道:“这厮设计我,还想杀我爹,不给他点颜色看,我咽不下这口气。”   福盈目光闪躲,堆笑道:“小姐别害我,我还想在爷跟前多当几年差呢。”   安安凑近他嗅了一下,笑道:“有香火味儿,你是刚从祠堂来吧?”   福盈大吃一惊,“小姐,您可别去,那狂徒穷凶极恶,万一他发疯伤了您……”   安安负手朝前走,敷衍地道:“放心,我不去,不去就是了。”   ——   赵家祠堂灯火深深。   这是赵晋府上设的小祠堂。   赵氏另有一座大祠堂在南山。   安安挥退侍婢,说要进去拜拜祖父母,水儿等自然没有怀疑。   朝内走,左偏间门口蹲着两个侍卫,见到安安,均是吃了一惊,“小姐,您……”   安安平静地道:“我奉父亲之命来问这人两句话,人在里头么?没死吧?”   侍卫让开道来,推开门,嘱咐她道:“小姐就在门口问吧,别靠近,免他伤了您。”   安安笑道:“您二位如此骁勇,世间难逢敌手,有您们护持,我岂怕一毛头小贼?”   二人带了笑意,一人举着烛台给安安照亮。   火光映在姜徊的眼里,让他那双阴郁的眸子瞧来格外明亮。   他的脸映着烛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算小了,寻常人家这个岁数的男人连儿女也该有三四个。可他这张脸因太过英俊细腻而显得很年轻,瞧来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安安想到今日遇见的贵公子霍骞。这二人若是站在一起,也不知是谁看起来更俊逸些。   姜徊仰头望着少女。   这是个他当成妹妹一般投入过真情实感的人。   他的妹妹下落不明,在他最艰难的那几年,这个姑娘顶替妹妹的位置,填补了他心里那块硕大的空洞。   妹妹的及笈礼,他岂能不表示。   可她到底不是他妹妹啊……他这个年纪,怎还这么傻,把小时候的感情算作真的,以为能欺骗自己,也欺骗她?   安安没听侍卫的话,她踱步走了进来,在侍卫的唤劝声中来到他面前,单膝点地,蹲跪在他面前。   她伸出手,指尖顺着他左眼下,滑到他左颌骨,“没伤是吗?这样好看多了。”   姜徊望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即便她父亲是他仇人,他也没有想过要伤害她啊。他对她的好都是发自肺腑的,是真心实意的。没什么缘由,他就是想好好呵护这个姑娘,想让她快活。   他没什么对不起她的。   想到这里,他抿了抿唇,道:“赵晋说的不对,我没有骗过你。”   话音刚落,面前鹅黄影子一闪,他左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 第143章   姜徊不敢置信地望着少女还没完全放下去的那只手掌, 她……她打他?   随即,他在她眼底看见那么深的怨怒,她扬声斥道:“我父亲的名字, 是你叫的?”   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 可她的表情让他觉得受伤,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安揪住他的衣领, 冷冷地道:“你想杀我父亲,以前动过手, 让他受过伤,他肩上有道刀疤,是你干的, 对吗?”   姜徊蹙了蹙眉,他说:“是,可我……”   剧痛,伴着一声钝钝的破肉声。   他睁大眼睛垂下头, 看见自己送出的那只短剑, 此刻正插在自己肩头。   刺入半寸,鲜血染红了那柄剑,也染脏了她素白的手。   他忍痛抬起眼, 即便被绑着, 但想要冲向前撞开她, 不是做不到,可是……   “我没有骗过你……我没有……”   他重复着这句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为什么直到此刻他仍想让她相信自己对她没有恶意。   他们不是能够和平共处的关系啊。   他们不是能见面说话, 能互送礼物的关系。   为什么他还是想……想做那些事, 想对她好。   为什么他这么这么的不想被她误解,被她怨恨。   许是他痛楚但强忍的模样让她不解,许是第一次伤人连她自己也很心惊,她抽出那柄剑,听到金属撞地发出的声响,她整个都恐惧地抖了一下。   她垂下头,两手撑在地面上,艰难地道:“我相信你,像相信我爹娘、相信我弟弟一样。我把你当成朋友,觉得你是个好人,你救过我,救过猫,在我心里你是个顶好顶好的人。七岁那年,我过生辰,我在祠堂跟祖先祷祝,还盼着您能平安回来。是,你只是下人,可你在我心里意义非凡,我以为我可以信任你依赖你。可你怎么能……怎么能伤害我父亲?你怎么能杀他?你满心仇恨,即便他给你容身之所,一次次的给你悔过自新的机会,你竟然还想着你那点仇恨,还想伤害他?”   姜徊忍着肩头的剧痛,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狰狞。   “悔过自新?我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我错了吗?若是你父亲,被人推入大牢设计害死,你会放过你的仇人吗?大小姐……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很多余,我不该打搅你的生活,不该把你拉进我和你父亲之间的事来,可我……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明白,不论我救你,还是救那只猫,我都是真心……真心希望你,不想你受伤害……”   “是,”安安打断他,牵起嘴角笑了笑,“所以,送我钗环,送我短剑,帮我对付陆雪宁和周紫薇,有必要吗?你与我父亲是仇人,与我也便是仇人,对仇人之女,你一次次出手相助如此侠义心肠,你这是做什么呢?跟我演戏,有必要吗?还是你心里憋着更大的坏招,等着我掉进你的陷阱上你的套?想利用我对付我父亲?”   “不,我没这个意思,我也不会这样做,我分得很清楚,你是你,他是他,我对你……”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呢?”安安站起身,退后两步,冷笑着打量着他,“你这是在干什么?离间我和我父亲?我是他的女儿,他是我爹,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是一家人,你伤害他,对我好,我就能无所谓?我就能容忍你?你还当我是那个三岁小孩逗我呢?”   “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他想解释,到底怎样她才会相信?可他的解释是这样苍白,是啊,他们是一家人,他们同仇敌忾,对她来说,自然一切都是他的错。   “罢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缓下语气,“从前种种,我不会再记得。从此后,你姜徊与我赵平安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会上你的当,你那些小伎俩,用不着再往我身上使,我不是当年那个三五岁的小女孩儿了!”   她俯身拾起地上的剑,笑道:“总有一天,我会用你这把刀,在你身上戳十个八个窟窿。”   说完,她扬长而去,留他一个,跪坐在漆黑的祠堂中。   他肩膀很痛,脸颊很痛,可都不及心中更痛。可心为什么会痛呢?他不懂,他一点也不懂……   ——   书房灯下,福盈上前来将桌上的冷茶换去,端了新的热茶上来。   “爷,姑娘回院儿,刚才气的不轻,捅了姜徊一刀,没伤到筋骨,破了点儿皮。”   赵晋沉默听着。   福盈又道:“姑娘疼您,知道姜徊对您不利,定是恨死那小子了,往后肯定不会再跟他有什么往来。不过……这小子阴魂不散,迟早是个祸害,爷您放了他许多回,那时他年纪小,您不忍下杀手,如今却不小了……”   正说话,听见外头吵闹,赵晋蹙了蹙眉,福盈出去了一趟询问又折回来,“爷,陆二爷跟陆三爷去而复返,说自家奴仆失礼,特来向您赔罪。”   赵晋握着茶,缓缓道:“请进来吧。”   福盈走到门口,听见赵晋又道:“把姜徊……送到衙门大牢,就说……私通侍婢窃取钱财,人赃并获,能不能活着,看他造化了。”   他笑了下,眸光在火烛映衬下忽明忽暗。   福盈打了个寒噤,觉得官人那笑有些瘆人。不过转念一想,这小子是自己作死,实在怪不得他家官人……只是父子俩在同一个地方同样死在同一个人手里,未免也太……   福盈摇摇头,传令去了。   陆家是在回去后才知道自家奴仆被赵晋擒住一事的。   陆雪宁在安安院子礼发觉了姜徊的踪迹,回程时问询兄长,是否派了这位影卫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陆家大公子陆嵩唤人来一打听,才知道姜徊是擅自离开的。   而后霍骞便追上来,他派人跟着赵晋去瞧热闹,虽打探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但他的人也被赵晋的人发觉了,适才在书房里,赵晋很不客气地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两人闹的有点不愉快。   听霍骞说自家影卫夜探赵家小姐院落被赵晋所擒,陆嵩登时大吃一惊,忙惊动了父亲和三叔父,陆旻陆晨兄弟二人商议几句后,立即调转车马回去赵宅请罪。 第144章   “春樱, 去前院瞧瞧,怎么这么晚官人还没回来?”   柔儿点算完礼单,抬头瞥了眼更漏,赵晋今日宴客, 兴许留谁在说体己话, 可说到这么晚的时候并不多。柔儿担心他酒多了, 少不得要派个人去看看情况。   春樱应声去了, 没一会儿却跟青竹两个一道走了回来。   青竹在外间行礼,笑道:“官人叫奴婢知会太太, 陆家两位大爷还没走, 有事儿在跟官人商议, 怕耽搁得太迟影响太太休息, 今儿晚上就不回内院了, 太太不必留门, 早些歇息, 明儿一早官人会进来跟您一道用朝膳。”   柔儿靠在引枕上, 朝她招了招手,“发生什么事了么?先前我叫人去外院瞧过, 陆家两位爷不是早就走了么?”去而复返,定然不寻常。   青竹讪讪笑道:“没什么……”   柔儿知道她定是得了赵晋的吩咐不能说,她也没有继续为难她, 命春樱去把在炉上温着的醒酒汤端过来,“你跟青竹走一趟,把汤端到爷那儿。”转过脸来又问青竹,“爷那边被子够用吗?贴身的衣裳都备着?”   赵晋已经许久没在外院住, 有时即便应酬迟了也爱跑回来闹她。   青竹含笑道:“回太太的话, 外院什么都有, 太太别担心,早点安置吧。那奴婢就和春樱妹妹去了?”   柔儿目送她们离开,心里总是不安,隐隐觉得定是发生了什么,可赵晋不想她担心,瞒着不叫她知道。   这一夜做了好几个梦,次日赵晋进园来,瞥她见她脸色不大好,上前来握住她的手笑道:“我不在,你一个儿孤枕难眠是么?”   正说着话,彦哥儿牵着澈哥儿的手走了进来,柔儿嗔怪地推了赵晋一把,起身把两个孩子迎着,“外头冷不冷?快抱着手炉暖暖。”   前些天一直在下雨,直到现在天还阴着,虽有些凉,倒不至于用手炉,但彦哥儿不忍拂了柔儿好意,接过来暖了一会儿递给弟弟道:“二弟也暖暖手。”   澈哥儿自来乖巧,也跟着抱了一会儿那手炉。赵晋在旁看着发笑,他这俩儿子,都是顶会哄娘亲高兴的,将来这份心力若用在女人身上,多半都是得姑娘们喜欢的主儿。   这时安安走了进来,穿身素白绫薄袄,茜红夹棉裙子,略涂了点铅粉,仍瞧得出眼底有些发青。   柔儿把她唤到身边儿,打量她道:“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么,瞧瞧眼睛里的红。春樱,投个热水帕子,给姑娘敷敷眼睛。”   安安一笑,“娘,我不碍事,昨天贪瞧大伙儿给的礼,一时睡晚了。”说着话的同时,不由瞥了眼父亲,赵晋对她点点头,父女俩在没被第三人发现的情况下交换了个眼神,很默契的都没有提到昨晚的事。   柔儿忍不住在她额头上戳了下,“咱们家大姑娘什么时候短东西用了?值得你熬那么晚瞧礼?”   安安说了句俏皮话,大伙都笑了,侍婢轻手轻脚地摆放着粥点碗碟,朝膳在温馨的气氛中结束。   安安及笄前的一段时间一直在相看人家,有一阵子没去女学,前些年已族里的女孩子们吵闹,赵晋一气之下停学了半年,还是安安好言相劝,这女学才又办了下去。如今她年岁长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爱置气,多数刺头都在她手底下吃过亏,也知她看来温和但实质是个惹不得的人,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甚少有闹不快的时候。   今天安安上课心不在焉,好几回拨弦错了音,琴棋书画她都不喜欢,但为了维持身为千金小姐的颜面,这些年也只好硬着头皮刻苦学,家里人倒不曾苛责她必须做到什么程度,是她自己不愿叫爹娘在外因自己而丢了面子。   先生瞧出她心思没在课业上,等一堂结束,便喊她留下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放几天假在院子里休养。   安安笑说不用,退出学堂,赵冉等几个族妹在外正等着她,“安姐儿,今儿难得天晴,大伙儿正说要一块儿去雪月楼买胭脂呢,你去不去?”   安安想到回去院子也没事做,她娘一见她少不得又要提起绣嫁衣之类的事,她便应下来,指派个小丫头回上院传话,“就说我跟冉妹妹她们在一块儿,傍晚吃饭前回来。”   身边跟着婆子仆从许多人,倒也不怕姑娘们遇到危险,要去哪儿都是乘车,不会胡乱在街上久逛,柔儿怕她零钱不够,还特地派人给她多送些银两,——姑娘们买点儿脂粉头油,一般也懒得记账。   安安本是想出来散散心,哪知瞧了会儿脂粉便倦腻了,她一向不爱这些东西,瞧其他姑娘们都挑得津津有味,又不好扫兴说要提前走,她伏在二楼窗边瞧街上的风景。来来往往的行人,嬉笑追逐的孩子,拥挤吵嚷的摊档,隔着一扇窗,她与自由分隔在两个世界。   缘分是种玄妙的东西。安安不曾想过,自己偶然的凭窗而望,便又望见了那个人。   昨夜他们走个对过,还交谈过,此刻属于他的那块玉佩随意地躺在她的妆奁里,而其实她才刚刚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霍骞,她把这两字在唇间滚了一遍。   隔着半条街巷,侍人靠近霍骞骑着的那匹雪白骏马,压低声音道:“世子爷,赵府大姑娘在临街雪月楼楼上。”   霍骞下意识地回眸看去。隔着几丈距离,瞧见那个熟悉的火红色的影子。这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裳,打扮得俗气热闹,该是长辈们很喜欢的那种容易亲近的孩子,可如果你足够细心的去观察她,会发觉她的自我保护力非常强,戒备心非常高,且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真正情绪。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有叫人琢磨不定的缥缈。   如果女孩是本书,那她一定就是看起来浅白、实则最晦涩难懂的那一本。   霍骞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顿了顿,时辰还早,回去陆府也没什么好玩的,街上那些有趣之处都已经玩的有些腻了。而且……他想到陆旻那天找到他试探过的那些话,唇边荡漾起一丝涟漪,“安排人,不管用什么法,把揽月楼二层包下来,小爷今儿要宴请贵客。”   侍人依言听令,自行去办,霍骞跳下马,整整衣衫,给贴身小厮打个眼色,阔步朝雪月楼方向走去。   姑娘们还在为哪款脂粉味道更好而僵持不下,安安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剥花生壳,也并没有吃,桌上碟子里已经堆了一小堆剥好的花生米。早上她去爹娘屋中吃饭前打发水儿去过祠堂,适才课堂上水儿来报,说祠堂里守着的人皆已退了,亦没发觉关押着什么人。安安吃不准父亲究竟如何对待长寿了。是已经把他杀了还是……   正胡思乱想着,店家的婢子上来替她换茶,趁人不备,塞了个小纸条在她手心里。安安一怔,等婢子走了,背转过身抽出纸条一瞧,登时面上浮起一抹轻嘲。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垂头一瞥,便看见对面街角马前站着个华服公子,身姿颀长,俊逸无双,端的是一幅谪仙模样。   四目相对,公子举头含笑。   安安勾唇笑了下,扬扬手里的纸条,在他注视下撕个粉碎,然后手一掀,把碎纸扬了下去,随风飘得老远。   霍骞面上笑容一僵。   浙州什么都不如京城,好不容易遇到个有意思的人,却是这样不识抬举。   他攥了攥掌心,旋即便释然了,姑娘家好脸面,私相授受总是不美,倒也怪她不得。想到此,他扬唇笑了笑。   对面二楼那个红衣美人收回手,那扇雕花窗“嘭”地一声关个严实。   安安坐回椅上,想到适才纸条上的话,“盼妹一叙……”,谁是他妹?跟谁凑近乎呢?   回到赵宅时,赵晋正在柔儿屋里好言好语的哄。“……不是我狠心,我其实也舍不得,但男儿家总不能永远在爹娘怀里护着,得叫他自己出去闯……”   安安走到院外,听见这句便止了步,见金凤立在回廊上朝她招手,走过去压低声音道:“我爹又说送弟弟去书院的事?”   金凤点点头,“太太不舍,爷正劝呢。”   安安道:“那我就先不进去了,彦哥儿在哪儿?我瞧瞧他去。”   金凤指了指西边跨院,“在西边武场教澈哥儿习箭呢。”   如今学子们不仅要在功课上下功夫,骑射也需得学,彦哥儿九岁起就跟着练武的师父们从扎马步学起,如今已经有模有样,小小年纪胳膊腿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透着强健有力的风姿。安安去时兄弟俩正在亭子下休息。   澈哥儿哭丧着脸问,“哥,你真要去白马书院吗?”   彦哥儿默了会儿,抬手抚了抚弟弟的头发,“我去学本事,要成为一个跟爹一样有用的男人。”   澈哥儿难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事,“昨儿我听爹跟娘说,要在娘屋里给你挑个女人给你知事,哥,娘屋里那几个,书也没读过,能教你什么?难道夫子们教不了么?”   彦哥儿正拿着水囊仰头喝水,闻言一口喷了出来,他猛咳了一阵,脸蛋脖子都红透了,安安进来正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他道:“这是怎么,多大的人了,喝水还呛?”   走上前去,替弟弟抹去前襟的水珠,“彦哥儿什么时候动身?刚才我在院外听见娘好像哭了,舍不得你,你这一走,家里更冷清了,别说娘不习惯,我也不习惯呢。”   彦哥儿握着姐姐的手道:“姐,家里头……爹娘和阿弟就托付给你了,我会时常写信回来,一年有一回年节春休,到时候我带京城土产给你们。”   安安听他这样说,知道他离开浙州已是必然,他年方十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比她高上半头了。她心里酸涩地道:“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彦哥儿想到姐姐已然及笄,想必很快就要定婚事了,女孩子再怎么舍不得留在家,十六七岁也一定要嫁人的,他这一走,兴许再回来时就是她的定亲礼……   “姐,”他声音涩涩的,“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写信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出头。你可是咱爹娘的掌上明珠,是我跟澈哥儿最疼的阿姐,是赵家嫡出长女,是浙州最风光的千金小姐。你别委屈自己,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着谁,都一定别委屈自己。”   安安知道弟弟缘何这样嘱咐。他知道她要定亲了,怕她遇到的人不好,怕她不懂为自己争取,怕她糊里糊涂就把自己一生托付给了错的人。   安安笑着道:“那当然了,你姐是谁呀?我有两个这么威猛的弟弟替我撑腰,谁敢给我委屈受,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吗?”   姐弟三人你抱着我我抱着你,阳光洒在亭檐上,在青砖路面上投下飞翼般的影子。   屋中,赵晋抬手替柔儿抹掉泪珠,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胡乱的亲着。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我发誓,护好孩子们,彦哥儿一定会平安康健……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第145章   彦哥儿要离开浙州外出求学一事定了下来。   赵晋打点好各方关系为儿子铺路, 临行前各家自发轮流设宴为他践行。   彦哥儿挑了几个关系亲近的通好之家去赴宴。   上回因姜徊擅闯赵府一事,陆氏兄弟在赵晋面前很是抬不起头来,彦哥儿也知父亲得罪了官家没好处, 为缓和关系, 专程出席了陆嵩为他摆的践行宴。   陆雪宁与郭忻定了亲事, 陆家公子设宴, 他自然在座。因着陆雪宁几次欺辱安安,彦哥儿已冷了郭忻许久, 如今他要远行,总不好留下个烂摊子给自家姐姐,彼此在宴上碰了杯, 也就一笑泯恩仇, 往事就此都揭过了。   可女孩们那席却是波涛汹涌,推杯换盏间多少言语机锋, 多少眼色往来,不过好在都还肯给主人家薄面,没有闹到明面上去。安安不愿因陆雪宁等人多耽时间, 今日赴宴不过碍于自家弟弟情面不好不至,此刻客气了半晌,寒暄话说了一堆, 便借口饮多了酒怕醉后失态先告辞了。   扶着水儿的手走出垂花门,她方松了口气。送客的婆子半途被人叫走, 只余她主仆二人在门前等自家车轿来接。   不成想,便等到了个不应该出现在此的人。   “真巧, 竟在这里遇见赵姑娘, 上回一别, 也有十来日了吧?”   侧旁夹道上走来个身穿淡鹅卵青色袍服的青年公子, 笑容可掬,自有光华,缓步行来,立定在五步之遥处,微微颔首,向安安致意。   安安暗地里翻了个大白眼,含笑回了半礼,客气道:“真巧,霍公子。”   不用问,为何送客的婆子会突然被人喊走,定是这人搞的鬼了。上回在雪月楼私下里约她说话就已经让她对他印象很差了,这回更设下这么个局,他只差脸上明写着“我是登徒子”几个大字。   奇怪的是,头两回见他也没觉得他人品这般差啊?怎想到这人相貌堂堂身份不凡,内里竟是个这么不堪探究的草包?   霍骞瞥了眼水儿,含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和赵姑娘一叙,不只可否……”   “不可。”安安打断他,挽着水儿的手,笑道,“小女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公子请自便吧。”   说罢,安安挽着水儿就朝前走。车轿不至,定然是被这厮算计了去,还傻等什么呢?   霍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堵得胸口发闷,他转过头,望着姑娘快步离去的背影,缓了缓,跟上一步,在后一字一句地道:“不知姑娘对浙州大牢里关着的那位……可是关心?”   安安心下一顿,难道是……   可是,跟她有何干系?他难道以为,她会对仇人之子有什么怜悯之心?   她脚步不停,也未答话,挽着水儿很快消失在霍骞视线内。   侍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劝道:“世子,这姑娘不识抬举,依小人看,不若罢了。世子身份尊贵,又岂是这等乡野女子衬得上的?若觉席凉枕冷,属下自会为世子寻觅最绝色的……”   “滚下去。”霍骞没叫他说完,轻斥一声,拂袖负手去了。   前厅的践行宴还在进行,霍骞从穿堂经过,被陆嵩瞥见,扬声唤住他把他拉到席上给大家介绍,“来来来,大伙儿都见见,这位是我大伯母娘家表侄儿,霍骞霍少爷,家在京城,他爹可是京城的大官儿,比我爹职衔高三级,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大少。”   他指着彦哥儿道:“这是赵大官人府上的大公子赵彦,这是郭府的郭忻郭大少、郭愉郭二少,这是顾家三少顾期和他兄弟顾明,这是蔡二哥,这是尹公子……”一一介绍毕,方解释今日大家聚在这里的原因,“再有几日赵大少就要启程去往京都白马书院求学,难得见一回,今儿特设宴为他践行,霍少既撞上了,给个薄面饮两盏,大伙儿一块儿乐呵乐呵。”   霍骞点点头,道:“赵府前些日子摆宴我曾出席,与赵公子见过的。赵公子,霍某敬您,愿您一路平安顺遂,等霍某回京,去找您一块儿吃酒,可好?”   陆嵩笑道:“对对对,彦哥儿,你好好跟霍兄聊聊,他正是从京都来的,往后独个儿在书院若是有什么难处,嘿嘿,能相互帮衬帮衬不是?”   彦哥儿和霍骞碰了杯,霍骞打量彦哥儿,年纪太轻,面上稚嫩未退,身量高挑,举止合度,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他不由又想到赵姑娘,没想到赵晋这么个商贾,竟养下了这么出色的两个孩子。   一杯刚尽,便拥上几人要向霍骞敬酒。他酒量倒好,一圈喝下来,酒壶尽了,脸上一点儿醉态不见,含笑与众人道:“今儿是为赵兄弟践行,我便不多打搅了,免得扫了大家的兴。”   推辞几句,从席上出来,霍骞去了陆晨的书房。   陆晨正在一幅画前见他来,笑着向他招手,“世子,您来瞧。”   霍骞的身份只陆晨三兄弟与陆大太太及赵晋知晓底线,陆嵩在席间所说他父亲官衔比陆旻高三级并不准确。   他负手踱进里间,立在画作旁扫了两眼,“此画在意不在形,寥寥数笔兼大片留白画活了山水,观之有波澜壮阔之感,手法很是高明。久闻陆三爷大才,今日一见,果是名符其实。”   陆晨笑道:“世子谬赞了,我却是不敢当的。此画非我所作,乃是郭子胜郭二爷的次女郭恬所作,虽只是个闺中稚女,一手丹青已不输某些沽名钓誉的儒士。”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霍骞道,“浙州人杰地灵,出过多少文人雅士才女名姝,世子在此数月,觉着此地如何?”   问的浙州如何,要他答的却是他对浙州人的看法。   霍骞前些日子已得过一回这样的暗示,不过那回为他说的可不是什么郭家次女,而是浙州巨富赵晋的嫡长女。虽那些话藏在许许多多的溢美粉饰背后,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听不出弦音?大抵也是从那日起,他才生出了想跟那赵小姐会一会的心思。   霍骞不动声色,抿了口香茗,才徐徐笑道:“此次一行,是为偿长辈的心愿,顺势散散心,本没报什么希望,不料小住一月,竟生出许多不舍。陆家盛情款待,二世叔、三世叔和婶娘们当我如自家子女般疼爱照拂,不瞒世叔,若是此刻要我走,我说什么都不肯的,舍不得浙州的美酒佳肴,更舍不得世叔婶娘和家里的兄弟们。”   这话说的非常客气,给足了陆家脸面,陆晨心里一热,站起身不好意思地道:“不敢当世子如此夸赞,世子愿临寒舍,乃是寒舍的荣耀。”   两人客气了几句,方重新步入正题,陆晨笑道:“不瞒世子,这郭家二爷是仰慕您许久了,浙州这些年税赋收成在地方上是数一数二的,浙州人爱做生意,也会做生意,不瞒您,单是郭家瓷窑生意,每年就能给浙州府贡献了二十万两税赋。这还只是他家的一项生意,加上酿酒厂,染料厂,桂县的珠池,襟江边上三十八户门面买卖,……世子,但凡您有所需,他、他自是在所不辞……”   陆晨已将话挑明,郭家愿倾全力,甘于驱使,只为攀上他这棵大树。   霍骞笑了笑,“这……不大好吧,所谓无功不受禄,霍骞不才,不知用什么来换这样的慷慨。”   陆晨压低声音道:“您若肯点个头,回头郭二小姐……跟您就是一家人,自家人之间,什么换不换的?还讲这种客气话么?”   陆晨进一步道:“再说……如今令尊正处在关键时候,若有这么一笔……助力,岂不如虎添翼?要不您回去,再慢慢思量思量?我等您的好消息。”   霍骞笑道:“我知道陆世叔您这是疼我,处处为着我想。这样吧,您看寻个合适的时间,大家坐下来亲近亲近?是不是一家人倒再其次,我这人最是喜欢交朋友,若是性子脾气投得来,做个牌搭子,也是再高兴不过。”   陆晨大喜,忙道:“没问题没问题,世子肯给这个薄面,下官知道,是您抬举下官。”   “陆世叔客气了,霍骞不过是个小辈,您再这么客气,霍骞可受不起。”   两人谈得其乐融融,霍骞走后,陆晨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幸不辱命,替人把事儿办妥了。   陆晨回到上院,他妻子齐氏正与下人吩咐去约三日后的堂会。陆晨进屋喝了杯茶,笑道:“怎么又唱堂会?这些日子家里设宴很频繁啊,这回又是请谁?”   齐氏吩咐完侍婢转回头来,“有一件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我前些日子请嫂子帮忙问了问骞哥儿的婚事……”   陆晨一顿,“你不是想替云姐儿说和吧?咱闺女才七岁!”   齐氏笑道:“哪儿能啊,我是替安姐儿问的。”   陆晨吃了一惊,“你说谁?安姐儿?赵大哥家的安姐儿?谁的意思,赵嫂子瞧上霍骞,想让他当女婿?”   齐氏见他如此大惊小怪,心里莫名有些慌乱,“怎么,不合适吗?也不是赵嫂子想要霍骞当女婿,是我好心,想撮合撮合……”   话没说完,陆晨腾地站了起来,“糊涂啊!阿容,坏事儿了!你哪能越过赵大哥赵大嫂去替人家做主?哎哟,这下糟了,我刚替郭家走过霍骞的路子,这下完了,万一弄的郭赵两家尴尬……这算什么事啊?你说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了再说?”   齐氏又是慌张、又是委屈,“说亲的事儿都是各家妇人商议,妥了才找您拿主意呢,这不是怕不成,反倒惹您心烦……怎么,我是不是做错什么?坏了您的事了?”   陆晨跺了跺脚,“不是坏我的事,是我担心赵大哥,他跟京里不少人有梁子,你不知道霍骞他……哎,算了,我赶紧去找大哥二哥商议去。”   他茶没喝完,飞快走了出去。   有人撮合安安和霍骞,这消息还没传到赵晋耳朵里。   郭子胜在明月楼设宴款待霍骞,给赵晋也下了帖子。   赵晋没出席,恰逢彦哥儿入京,他亲自陪走一段路程,两日后才回来。   ——   霍骞开始频繁出入郭府。一块儿上课的时候,安安发觉郭恬不时发怔,有时想着想着心事就忍不住红着脸笑出来。安安直觉这里头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顾茜知道一点内情,私下里告诉安安,“恬恬约莫是有主儿了……前儿我娘说,郭家伯母这些日子忙着采买红绡什么的做衣裳呢。”   安安笑道:“这有什么?红绡很常见,再说,郭忻和陆雪宁不是要成婚了吗?说不定是给他们备的。”   顾茜摇头道:“不单是这个,郭伯母还带着恬恬去打了好几副头面呢,我听我娘说,选的都是贵气稳重的款式,若是给未婚闺女买,不会一下买这么多,还挑那种样子的吧?”   安安吃惊道:“这么快就开始备嫁妆了?可还没听说恬恬跟谁订婚了呢。”   顾茜抿嘴笑道:“听说,是个外地来的贵人。”   外地来的……贵人?安安脑海中,不受控地想到一个人。   难道是霍骞?   恬恬要嫁给那个登徒子?   她不禁有些担心恬恬婚后的日子会不会太平了。 第146章   是深春了。   幽暗沉闷的牢笼变得越发湿热。   门被粗暴地打开, 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有人被推进来,狱卒用力太过, 将人推跌在地上。   姜徊沉默地坐在墙脚, 对脚边扑跌的人未曾予以半个眼色。   那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走到牢栏边粗鲁地啐了一口。“杀千刀的, 等老子出来给你好看。”   狱卒去得远了, 大声和伙伴说笑, 约定一会儿如何喝酒赌牌,那骂人的囚犯回过头来,瞥见姜徊, 上下打量他一遍,扬扬下巴道:“喂,给老子腾个干净的地儿。”   对面牢房里瘫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死囚,听见这边的动静,只是慵懒地挑眼看了会儿,未发一言。   姜徊亦是沉默的。   他不动, 也不说话,坐在角落里,手里把玩着一棵枯草。   “娘的,你聋啊?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那新囚犯走过来,抬脚想把他踢开, 想了想, 又收回脚, 蹲下身凑近姜徊的脸, 阴笑道:“哟, 模样不赖啊, 就是太壮了点儿,不然说不定给你扮成女人样儿,还能在爷手底下卖。”他一个人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不住地笑着。   见姜徊闭上眼,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一般,他亦不恼,好看的女人他见得多,这般好看的男人他才是第一回 遇见,他心里翻腾起龌龊的想法,在脑海中已经幻想了许多姿态。姜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下来,衬以瓷白的肤色,白的黑的,浓的淡的,魅惑的美感。那囚犯吞咽着口水,连话也不说了,抬手就朝姜徊线条如刀刻一般的面容上抚去,“你若是乖乖的,往后爷疼你,叫你……啊!!”   撕心裂肺的叫声,伴着骨头折断的脆响。   他那只手终究没能抚上姜徊的脸,姜徊甚至没有睁眼,左手拧住囚犯已经变形的手腕,仍在大力的掰动。   “怎么了怎么了?”狱卒懒洋洋的,不耐烦地朝这边走来。   囚犯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适才激烈扭动的身躯软软地瘫倒下去。   卜地一声,囚犯的脑袋撞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   姜徊睁开眼,望着自己刚卸过人手臂的那只左手,眉头轻蹙,厌恶地将掌心在裤腿上擦了擦。   狱卒持棍棒走过来,朝内望了一眼,见二人安静地一坐一躺,他骂了几句粗口,警告所有囚犯“夹起尾巴做人”,然后吹着口哨继续回前头喝酒去了。   对面囚笼里的死囚露齿笑了笑,已对姜徊适才的所作所为司空见惯。   姜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想,这是第十天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可他还想继续再等等,万一……万一会等来,万一……   他垂下头,瞥了眼地上躺着的那个囚犯,等他醒来,多半又要聒噪。他已经快没耐心了,他这张脸,需得藏起来,藏起来才行……他从小到大一直藏的很好……   母亲说过,他们的容貌便是罪过。   ——   安安在吉祥楼亲眼撞见了郭恬。   郭夫人带着郭怡郭恬两姊妹做春衫,给郭怡选的是嫩绿薄绸上襦鹅黄绣花绢裙衬素白茉莉纹样披帛,给郭恬选的是大红方领阔袖褙子和同色湘裙,花色用的十分雍容华贵。郭恬试穿的时候满脸潮红,眼睛里满溢着光彩。   柔儿问起郭怡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前些日子郭家和文家相看,已交换了庚帖,“好日子想必近了吧?届时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叫我这个当伯母的也为怡儿尽尽心。”   郭夫人笑道:“怡儿不急,文家小子明年春还要赶春闱,考个功名回来再成婚不更风光?倒是我家恬儿……”压低了声音,与柔儿耳语两句。   柔儿讶异地问:“真的?定下来了?”   她岂能不惊讶,没多久之前,齐氏还来游说她,说想撮合她家的安安和那霍公子,怎么转眼又撮合了郭家二姑娘?   不过柔儿也有些庆幸,幸好当时自己没答应,万一真托齐氏去男方那儿露了想结亲的意思,人家不答应,还转头要娶郭恬,她家安安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郭夫人神色微黯,“赵嫂子,以后您就知道了。”   她讳莫如深,柔儿倒不好追问了,瞧她高高兴兴的给女儿备嫁,怎么一问定亲的事却阴郁起来?   安安和郭怡二人在外间瞧绣花样,郭恬摆弄着那件大红衣裙,转过头来问,“安姐儿,你说我穿红好不好?绸绢是不是太轻浮了不稳重?要不都换成云锦?做厚重些,颜色也深一点儿?我又怕我太年轻压不住。”   安安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哪有春衫做那么麻烦的,春天讲求的就是个轻、俏,那么厚重老成也不好看啊,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郭恬脸一红,呐呐地道:“我是说以后……总是、总是要长大的嘛。”   安安心里一顿,凑近一点儿,低问她,“我听说,你要嫁人了?是真的么,怎么连我也瞒着?那人……那人好不好?是不是正经人家?”她琢磨着,该怎么侧面提醒郭恬一声才好,得叫她看严了那人,别再叫他朝三暮四的在外胡来。   郭恬捂着脸娇嗔道:“安姐儿你说什么呢?”   安安笑她,“跟我有什么好害羞的?快跟我说说!是哪家公子,叫我们郭二小姐这般倾心。”   郭恬笑着来呵她痒,嗔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等闹够了,才小声地跟她耳语,“……我才见了两回,都是在屏风后头偷眼瞧的,他……他家世很好,一表人才,特别特别好看,真的……安姐儿,下回你瞧见了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安安叹了声,握住她的手道:“这么好的人,你越发得看紧了,长得好看的男人都坏,千万别被他灌了迷汤什么都信他。”   郭恬惊诧地望着安安,霍公子那么完美的人怎么被安安诋毁成这样?“安安,你说什么呢?他才不坏。”   瞧这架势,郭恬甚至要为了那个只偷看了两回的男人跟她打起来了。   ——   赵晋是傍晚到的家。   陪彦哥儿度过了最艰险的一线天,再往前走官道,路上太平,带的人手也足,自然要锻炼他独自上路。   赵晋直奔净房去洗漱。   然后一家四口聚在一块儿吃饭,想到正在路途中吃苦的彦哥儿,柔儿忍不住又想哭。等孩子们都回各自院子去了,赵晋才把人抱到帐子里哄。   “彦哥儿大了,我十三那年也是走南闯北,身边那么多伺候的人呢,你担心些什么呢?”   哄着哄着,怀里的人止了泪。   赵晋走了几日,此刻如此亲近,又处在最让自己放松的家里,他心头一热,手撩到雪青色绫裙系带,没犹豫地散了。   柔儿泪痕未涸,眉头轻蹙唤了声,赵晋越发忘形,拥着她不放。   等床幔重新垂下来,他和她并头躺在帐中,“孩子们大了,再过几年,成亲的成亲,生养的生养,咱们家就越发热闹了。”   柔儿有些惆怅地道:“安安的婚事我着实好迷茫,不知怎么才能给她挑个最好最好的人。又舍不得她出去跟人过日子,想永远在我身边儿,我守着她……”   赵晋阖上眼,也跟着叹了声。“闺女非得嫁出去么?我想为她选个上门婿,就跟咱们一个院住着,叫那臭小子永远不敢欺负她。”   柔儿捶了他一记,“您又胡说。好人家的男儿,哪会愿意呢?”   ——   陆三爷府上唱堂会,柔儿带着安安和澈哥儿都去了。上回在陆府闹了不快,柔儿明白这次的宴席是齐氏专门向她请罪才办的,不好拂了她面子,伤了情份又多树一门敌人,何苦?   大约是有意避嫌,今天陆二夫人和陆雪宁都没来。   齐氏把柔儿请进屋里说体己话,“……对不住得很,那时候我不知郭嘉对霍公子有意,幸亏没往深说,但也真的过意不去,我本是好心,想替安姐儿多谋个好人儿,哪成想好事办成了坏事,好姐姐,您要是生气,您打我骂我,千万别不理我啊。”   她愧疚得都要哭出来了。   柔儿扶了扶她肩膀,“罢了,安姐儿的婚事我会看着办的,我知道你是好心,不会错怪的,你疼安安,我心里都明白。”   齐氏当真落了泪,觉得过意不去,“实不相瞒,这么几回的事闹的,我都觉得没脸见您了。”   柔儿笑笑道:“这有什么?咱们是自己人,不说这样的客气话,走吧,外头宾客都等急了,你这个当女主人的一直不露面怎么行?”   两人挽着手走出来,往花园听戏去了。   戏台设在湖边,观众临水而坐,三面遮了十二扇镂花大屏风,春风不时从镂花纹路中拂进来,春光宜人正好。   湖中心的忘远亭上,有人正朝这边观望。   陆嵩指着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女孩子道:“那就是郭二小姐,母亲特特把她安排在您能看见的位置上。郭二小姐不仅长得美,还颇有才情,您若是愿意,待会儿我叫妹妹引她过来,您与她说说话?”   霍骞笑容冷下来,“陆公子说的好景,指的就是这个?陆公子也是读书人,难道不懂非礼勿视这四个字吗?遑论,您还说什么,要我去与郭二小姐孤男寡女处在一块儿说话?陆公子究竟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郭二小姐,抑或是太瞧不起您自己了?”   陆嵩被斥得脸通红,霍骞处处占理,驳得他说不出话。   霍骞不再理会他,快步退下亭台,径直走向湖对岸的小道,侍人轻手轻脚地迎上来,禀道:“爷,赵姑娘来了。”   霍骞扬了扬眉,嘴角勾起一抹笑,“把她带到紫竹林,你在外守着,莫叫旁人打搅。”   侍人眉眼含笑,垂头道:“是。” 第147章   风拂竹叶, 发出飒飒声响。   白衣公子金冠革带,脚上云锦靴头一尘不染。   安安来到时,他正巧回过头来, 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双手交拜,道:“小姐安好?”   安安没甚心思与他寒暄,直截了当道:“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相邀,不知究竟有何贵干?今日望您将话一次说清楚,往后不要再做如此无礼的事。”   霍骞丝毫没为被人指出无礼之处而发窘, 晃似此刻的他与适才直斥陆嵩无礼的他并非一人。   他拈了片竹叶在手, 随意地把玩着,“看来, 倒是霍某的不是了。”   安安别过头, 抱臂道:“我不喜听人啰嗦。”   霍骞不以为忤,笑道:“那霍某便直言了,不知小姐准备何时将霍某的信物归还?”   他绕着安安踱起步来, “小姐有所不知, 那物虽不是顶名贵的宝物, 但对霍某而言, 实在是件非常重要的物件。霍某家中素来有个传统, 若是男儿与某家女子定下婚约, 便以此物作为信物, 旁人轻易碰不得的。”   安安蹙了蹙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霍骞顿住步子转过脸来,笑道:“小姐手里那块麒麟纹玉佩, 正是霍某所言之信物了。小姐说我无礼, 我认, 毕竟孤男寡女私下里说话,容易令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可因这物件实在意义非凡,若是当众索要,或是托人转告小姐,又怕会伤及小姐脸面,更可能令人多加猜测,伤及小姐闺誉。您说,我该怎生是好?”   安安听他如此诡辩,倒给他气的笑了。当日他丢失那玉佩,她亲耳听他告知陆嵩,说不打紧。转过头来,玉佩又变得这样重要,且还承载了这样的价值。她当时并非想为他追回失物,只是因为事情发生在自家店附近,恨那些小人言而无信破坏规矩,她才派人出面惩治一二,之所以没有将东西还回,一来是不想多惹麻烦,二来不想白送个人情上门免得对方多想。   对方既然追查到玉佩在她手上,可见他亦有足够能力自己把东西追回来。   “既如此,”她笑了笑,“当日赃物追回,因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故而一直未予归还,怎想到公子竟对那失物如此在意,好说,回头我会托付父亲将此物还与公子。公子若没旁的指教,请恕我先行告退。”   “慢着。”霍骞抱臂靠在竹枝上,眸子认真打量着安安,“前些日子,霍某听说过一个传闻,事关小姐。”   安安顿了顿,听他继续说道:“浙州大狱近来多了个囚犯,听说犯的事不小,衙门已经审过,判了个杖刑八十,监禁三十年的结果。”   安安讥笑道:“我乃良民,与罪囚牢狱等事一概无关,不知公子这句事关于我从何说起。”   霍骞对她的反应不意外,这姑娘嘴硬得很,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倔强,阳光下她那双眸子看来格外澄澈,他不由弯起嘴角,浅浅笑了下,——这姑娘很善于说谎。她绝不是外表看起来这么单纯无害。   “姜徊——或是你知道的另一个名字长寿。与小姐皆无干系?霍某不才,手底下倒是有些能人,那日陆三太太设宴,是谁将死鸡丢在了陆二小姐身上,引致后来周姑娘被家里强行送往庙宇以平小姐怒气?生辰礼上私探香闺,这种事不是亲近之人,怕是做不出来。”   这人知道的还真不少,连长寿旧时在她家当奴仆时的名字也知,看来他在她身上,很是下过一番功夫呢。安安挑挑眉,“霍公子不愧是来闲游的,连女孩子们之间的小小争执龃龉也了如指掌。”   “小姐不必绕着弯骂我闲,霍某承认,霍某对小姐的事,确实太感兴趣了一点。不过……”他陡然走近两步,几乎贴撞在安安身上。   安安发觉时,下意识便想退后,可这一退,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他逼至竹丛前,他适才绕着她走来走去,害她跟着不断拉开距离,此刻她背靠竹条,那竹子细而韧,哪里能撑得住人。安安脚下一空,险些跌坐在后面。   “小心。”他伸手欲扶住她,不知想到什么,那手又陡然停住,只是虚扶在一边,并没触到她半片衣袖。   安安趔趄了一下,好在没有摔倒,她注意到他的动作,不及多想,便听见侧旁传来一道女声。   “你们在干什么?”   安安转过头去,在看见郭恬的一瞬脑中轰然明白过来。   今日他的约见,步步近逼的举止,适才相扶的动作,一切都只为了这瞬。   这厮好生卑鄙,他竟然利用她,利用她来伤害郭恬?   “爷,郭小姐她……属下失职,没能拦住郭小姐。”霍骞身边的侍从适时出现,用模糊不清的语句坐实了霍骞和安安之间确实有什么的假象。   果然,郭恬听见这一句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   若一开始她发觉安安和霍骞在一起且有貌似拉扯的动作时心情是难过且震惊的,那么此刻她那双眼睛里投射出来的情绪,可谓是恨意了。   她怒目圆睁,瞪着安安,“安姐儿,你在这干什么呢?你能不能跟我解释?”   她瘦弱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她摇摇欲坠地一步两步朝他们走去,“霍公子,或是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为……为什么背着我们所有人,在这里私……”   私会?这个词多龌龊多不堪,她怎忍心把这样的词句安在自己心上人头上?   她睁大眼睛,努力不让自己没出息地落泪,努力想看清霍骞的脸,他那么俊秀,他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看过的最出众的男人,为什么他会和安安有牵扯?他不是要做她的丈夫吗?他这样是把她的脸面她的尊严置于何地?   霍骞负手而立,沉声道:“郭小姐,是霍某相邀,请赵姑娘过来问几句话。”   是他相邀,他还想维护赵平安?   “安安你呢?你认识霍公子?你们是旧识?”   一个未婚女子,和一个外姓男子是旧识?这种话传出去,名声就等同于全毁了,可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错,安安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利用做了冤死鬼,无论怎么解释郭恬都不会相信。可她还是得说,不能被人白白设计,白白泼了脏水。   “恬恬,我与霍公子萍水相逢,并不识得,请你不要多加猜测。有什么话,你跟霍公子慢慢说,我就先告辞了。”   她想离开,这种尴尬的境地多耽一瞬都足以令人窒息。霍骞自己的乱子自己平,她才不要多管旁人的闲事。   “赵姑娘,霍某话没说完,您要去哪儿?”那人竟没一点被“捉奸”的自觉,还敢把她扯进来当他们这对未婚夫妻的磨心?   安安回头狠狠瞪了霍骞一眼,“我与霍公子没什么可说,您要说什么,与郭姑娘说吧。”   “真的?生辰一事……”   安安攥住拳,气恼得恨不得打这人一巴掌,“霍公子,您不要欺人太甚!”   她一甩袖子,气的脸发白,满怀愤懑地离开了。   霍骞没有再叫住她,他目送她远去的背影,那婀娜的身段和火红的衣饰令人挪不开眼。等再也看不见那个倩影了,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眼前,郭恬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她觉得受伤,觉得受到了背叛。   霍骞眼底的欣赏之色化作了浓郁的不耐烦,“郭姑娘有事?”   郭恬泪凝于睫,可她该怎么说?适才还可抓住安安德行不端一事质问两句,此刻对着他,他们是头一回面对面的说话,难道一开口就骂他?   她抿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霍公子,您这样是不对的,安安也快要成婚了,您会毁了她,也毁了您自个儿的清名。”   霍骞哂笑,“霍某的清名,就不劳郭姑娘费心了,今日之事只要郭姑娘不多嘴说出去,赵小姐的名声就不会毁,端看您如何抉择。”   他掸了掸袖子,作势要走。郭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何察觉不出他对自己的不耐?   “霍公子,您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好受伤,好难过,他是她的未来丈夫,他怎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样的话?   霍骞回过头来,淡漠地瞥着她,“我该怎么对待郭姑娘呢?今天之前,我甚至不认识你。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郭姑娘尽管怪我好了。”   郭恬被他堵的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他振袖走开,她追上两步,艰难地道:“你我……我爹已经把我、把我定给您了啊,您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吗?霍公子?”   霍骞回过头来,眼底不带一丝温度,“定给我?定什么给我?令尊的提议,霍某从来没有答应过,难道说,郭二姑娘很盼着给霍某当妾侍?”   他轻蔑的笑了声,“做妾,你都不够格。”   他施施然远去,徒留郭恬一人,立在竹丛前泪洒满襟。   ——   郭恬回到花园时,安安正在廊桥上等她。   “恬恬,希望你不要误会什么,我和那个霍公子没有任何关系……”   “是么?”郭恬双目红肿,但她眼睛已经干涸,留不住半滴眼泪了。   “没关系,你们为什么背着人私下说话?没关系,他为什么为了你侮辱我?没关系,他为什么看着你的时候那么温柔,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不好?因为你爹是浙州首富,人人要瞧他脸色,人人要瞧你脸色,我爹给他当狗腿子当了一辈子,所以我也要当你的狗腿子?要容忍你和我喜欢的人暗中来往,要把我喜欢的一切都让给你?赵平安,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嫁了,我不嫁就是,你喜欢他,你去嫁啊!我会睁大眼睛看着,看你们两个狗男女能过的多么快活!” 第148章   安安平静地看着郭恬。   郭恬比她小几个月, 赵郭两家关系亲近,自小孩子们都玩闹在一起,她是真心把郭恬当成妹妹一般疼爱的。   为了一个男人, 郭恬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她也恨上了。   爱情会让一个活泼灵动的姑娘变成傻子吗?   “郭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郭恬早已泪流满面, 在霍骞面前强忍下来的那些委屈,此刻如汹涌的洪潮, 一发不可收拾。   “我当然知道。”郭恬仰头抑制着满眼的泪,除了委屈,还有适才受到的屈辱,霍骞那冰冷的眼神带给她的恐惧,他无情的话语给她心灵造成的冲击, 此刻唯有借此出口发泄出来,“我还知道你过去的温柔娴静都是假的, 什么千金小姐, 什么端庄淑媛, 都是假的!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狐狸精!”   郭恬说完,一把推开安安,飞快地去了。   安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她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陷到这般尴尬的境地中来。陆雪宁把她当成假想敌也罢了, 可郭恬不该。幼时一同玩耍, 一块儿长大,一同经历的那些日子,如今全都不作数了吗?   抬起眼, 不远处月洞门下, 霍骞摇扇立在那儿。安安疏淡地瞥他一眼, 这一刻他心内在想什么?一定很得意吧?用一个无辜的女孩子的清誉去当他拒绝郭家联姻提议的垫脚石, 如此卑鄙。   安安觉得倦了,几乎每一次聚会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不快,不若从此不再朝人堆里凑了,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从那天起,安安不再出席任何宴会。   柔儿瞧她这些日子只是在书院和家里之间走动,既不跟族里的姐妹们去玩,也不应邀出席通好之家的宴会,说起去清溪看望舅父一家时倒是极有兴致,柔儿猜想莫不是上回在陆家的宴上出了什么事了。   夜里柔儿和赵晋商量,“瞧安姐儿这些日子不大有精神,约莫是前段时间聚会太多腻着了,不若叫她去清溪宅子里静养些日子,那边儿山水多,四处走走,也好散散闷,您说呢?”   事关安安,赵晋自然紧张,“别是哪个不长眼的给她添堵了吧?我瞧陆家和郭家那几个崽子都不怎么样,以后别理那几个狗东西。”   柔儿嗔怪地推了他一把,“您这是说什么呢?安安和大伙儿处得都不错,不过,我上回听郭夫人说,郭二爷替郭忻求娶过安姐儿?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晋踢掉脚上的鞋子,仰躺在帐中,两手撑在脑后不以为意地道:“也没有求娶,露了点口风想试探我的态度。”   柔儿跟上前,掀开帐脸瞥着他,“那您怎么说的?”顿了顿道,“您掀桌子骂人了吧?”   赵晋嘿嘿一笑,“那倒没有,就摔了个杯,郭子胜痴心妄想,他儿子是什么人中龙凤了?也敢打我安安的主意?我直接叫他别做梦了。”   柔儿无奈地一叹,“怪不得,我总觉得有一阵郭夫人在我面前欲言又止的,您态度别那么差。前阵子我还一直担心,想着安安为什么没人愿意来求娶,原来您在外头把人家都给吓走了,您这是想干什么?一辈子不许安安嫁了吗?”   赵晋也跟着叹了声,仰头望着帐顶喃喃道:“嫁人做什么,哪有在自个儿家里头快活。”   柔儿没搭理他,在他身边躺下来,盖好被子,“那我跟您说的,送安安去清溪住一段,您怎么想?”   赵晋侧过身来揽住她,“别去那么远了,她不快活,明儿我叫人备一场赛马会,她定然喜欢。”   柔儿下意识就想驳斥,可转念一想,安安小时候格外活泼,自打过了十三,在她耳提面命下变得越来越像个“姑娘”,孩子为了让她放心,不知把多少喜欢的事都藏下了,她靠在赵晋肩头,低声道:“好,那就让她好好玩一场。”   ——   “恬儿,你为什么不去?多好的机会啊,你大了,也该认识更多的人,难道一辈子缩在家里头不出门吗?”   郭夫人立在郭恬门外,正在苦口婆心的劝说,自家二女儿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从那天陆家的堂会上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还哭喊着说不要给霍骞做妾。其实做妾这事,夫妻俩一直不敢跟女儿挑明,霍骞身份太贵重,一个地方商贾的女儿要当他的正妻,那简直是痴心妄想,郭家愿举全家之力保郭恬做门贵妾,将来若是能诞育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也是有指望的。对方表现出对郭家的提议有意,作出愿意往来的姿态,可在纳娶郭恬一事只字未提,郭子胜理解为“年轻人脸皮薄,先准备起来,免得事情定下来后再来不及”。   结果霍骞那边还没定论,自家闺女却先不愿意了。郭夫人含泪拍着门板,泣道:“你便是不愿意,也出来跟爹娘说清楚啊,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好孩子,你开开门吧。”   昨日送进去的东西也都没有吃,原样又送了出来,再这么下去,只怕整个人都要垮了。   郭夫人劝了一阵,没得到半点回应。她抹掉泪转头吩咐侍婢,“要不下帖子请安姐儿来一回吧,恬儿一向听她劝的。”   话音刚落,背后那扇门板霍地被人拉开,郭恬面色惨白,穿着松垮的睡裙,“不要!不要叫赵平安来!”   郭夫人一怔,“恬儿,你终于肯出来了?”   郭夫人一把抱住郭恬大哭起来,“好孩子,娘可担心死了!心痛死了啊!你做什么折磨自己?”   郭恬咬着牙道:“娘您真的心疼我吗?为了爹和哥哥的前程,您都要把我送给人去当玩意儿了,妾是什么?你要我跟爹养在外头那些贱人一样伺候人吗?”   ——   三月三十,风和日丽,北山上飘满旌旗,开拓出一条跑道来,女子们也都穿上男装,和男人们一同赛马。   来的都是极亲近的人家,孩子们年龄相仿,争相打马追逐,安安一马当先,飞快把身后的人甩开一大截。   赵晋和郭子胜等人立在不远处的山丘上,手持千里镜观望着孩子们赛马的情形。   郭子胜心不在焉地靠在一棵树上,把玩着花枝,“赵哥,约莫我那件事,吹了。”   赵晋转过头来睨他,“怎么,这时候讲起风骨来了?不是你说,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攀住了霍家大腿,给儿子挣个光明前程出来?”   郭子胜长吁短叹地道:“这不由我啊,我就俩嫡出闺女,大女儿婚约早就定下了,就剩下这么个二丫头,其余那些……生母要么是唱曲儿的要么是妓,我哪敢……再说,年纪也不合适。”   赵晋笑了声,“谁叫你什么人都往家里头弄,活该。”   “不行啊哥,你别光骂我,帮我想想办法啊。”   赵晋没好气地道:“你儿子眼看要娶陆家闺女,这不挺不错的嘛?陆家再不济也有个陆老大这么哥六品官儿,配你这样的家世不是绰绰有余?再说,你儿子是个男儿汉,要前程,不能自己闯吗?狠狠心逼他去考功名,将来挣个出身,那是凭自个儿本事,不更叫人敬佩?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卖女求荣的下作胚子。”   郭子胜无奈地笑道:“赵哥,不是我卖女求荣,是我真没别的辙,郭忻郭愉都不是读书那块料,要是他们是那有本事的,还用我急白了头?再说,我也是为了您……当初睿王那事儿,咱们还没得够教训?不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怎么行啊?”   赵晋叹了声,“子胜,你不必为我想,我自个儿的路自个儿铺,不跟你说那么明白,是怕连累你。我是在人手底下当过奴的,瞧镇远侯眼色那十年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想自己子女也受一回这样的屈辱,放手,凭他们自个儿本事吧,过好过坏都是一辈子。再说,有咱们兜底,他们日子坏不到哪儿去,你说呢?”   孩子们并不知道大人们在谈什么。他们纵马扬鞭,已经跑的远了。   安安把身后的人远远甩开,身在次位的顾期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适才身后喧闹的马蹄声和人声都听不见了,安安耳畔只有不歇的风声。   她很久很久不曾这样自由自在地骑过马了。   此刻不需去考虑那些礼仪规矩,不需在意任何人的眼色,不会给爹娘丢脸,不会连累弟弟。   她就是她自己。   她高喝一声,“驾!”   前头是碧树成荫的深林,浓绿的颜色一望无际。   她没有想过要不要停下来等一等那些追逐她的人。她想狂奔,想逃到很远很远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道尖利的破空声。   安安的呼吸为之停滞,今日没有围猎的环节,只是赛马,怎么会有人朝她射箭?   可是……这只箭来得太快,实在实在太快,她回过头,在看清楚直冲面部的箭头的同时,被不知从哪儿扑来的一道巨大的力量推下马去。   “世子!”   林中有人,在喊一个陌生的称谓。   安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了。   她被什么东西覆住,然后不受控制地朝山下滚去。   痛、晕。   她快把内脏都颠簸出来了,细小的石头和枯枝划破她的手她的脸。   天旋地转,滚动晃似永无尽头。   安安在一阵锐利的疼痛中晕去。   ——   无数的人正在四处寻找安安,赵家大小姐在赛马过程中失踪,赵晋闷不吭声,他带着人,疯狂地在林中搜寻着女儿的影子。   街心的一辆马车里,安安手腕上包裹着白纱,虚弱地靠在车壁上。   车外是谁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方向是回家的方向,而她此刻也是安全的。   柔儿看见安安的时候几乎吓傻了,清早出门时她的女儿还是好端端的,此刻,脸上手上脖子上都是细小的伤口,更严重的是小腿上的伤。   伤势被人处理过,用两块夹板固定住移位的骨头,细细的脚踝肿起来好高。柔儿不知该找谁来问自己的女儿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送她回家的人早已经走了。   而赵晋还在山上搜人没有回家。   安安昏睡着,温热的汤药被勺子送到她唇边,她本能地启唇把药饮入。   热的温度,湿的药。   她心口一紧,攥住了被角。   像那个人的嘴唇……   他吻了她…… 第149章   霍骞知道, 他们正在下坠。   他能做的,只是紧紧抱住她,用自己的身躯护着她, 让她少受些锉磨。   此刻他心里想的,只有如何保住她不要让她受伤这一件事。   他忘了自己肩膀上的痛, 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他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遇到这些事。   终于,不受控制的滚落停止了。   他们撞在一棵树上, 撞的很重。   他闷哼一声, 肩胛处的疼痛越发火辣起来。   但长期的训练让他比常人更能忍痛,他看见姑娘晕厥的脸, 下意识去探寻姑娘是否有受伤。   很糟糕, 他到底没能好好护住她,她裙角一片殷红, 小腿好像受伤了。   他单膝跪在草地上,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四周只有草木,毫无人烟。他的从人带的不多,不知能不能击退那伙贼人。   而后他望着姑娘的脸开始思索,现在该怎么办?   她晕厥了, 腿上正在流血。是该放任不理还是?   肩头灼烧般的疼痛令他思绪断了一下, 适才滚落的过程中那只脆弱的羽箭已经折断,此刻只有一只铁质的箭头嵌在他的肉里。他伸手试了试, 两手都够不到,且没有镜子的话, 他也没有办法自己把箭头剜出来。   他索性不再理会肩上的伤, 站起来试了试, 其他伤势都不重,在他能够忍受的范围。此刻姑娘的安危比较重要,他把她扶起来,解下自己的袍子叠成枕头形状放置在她脑后,让她躺的舒服一些。   接下来,是先处理她的伤还是先去找人来帮忙?   他想了会儿,否定了后一个念头。追兵人众,又都是高手,他受伤的情况下,更加不是那些人的对手,还是尽量隐匿行迹,等从人来找他比较好。   他打量着姑娘。   她生得娇俏,鼻子很挺,秀气的唇因受伤失血而微微发白。虽是个极美丽的少女,可他见过的美人非常多,原该不会注意到这朵还没完全长开的小花才是,为什么他却总是注意她,想逗她说说话呢?   “对不住,连累你跟着我受苦啦。”他笑着拨开她额前的头发,指尖不小心触到她脸上细腻的皮肤,他触电般把手收回来。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伸出手,在距离她面部一寸之处,微微发颤地踯躅着。   她脸蛋光洁滑嫩,像新鲜的水豆腐,那么软,那么白,那么嫩……因这张小脸太漂亮,连脸颊上细小的擦伤都跟着变得可爱起来。   他喉咙发紧,喉结滚动了两下,不知道是受伤后头发晕还是男人遇到一个美丽女人时的本能发作,他心里生起了一股非常……龌龊的想法,——反正她不会知道,摸一下?   他的手停在她脸颊畔,天人交战中,理智占了上风。他收回手,没有无礼地随意触碰。   他已经连累她受伤了,不能再做这么下流的事。至少、至少也要她点了头才能……   正胡思乱想着,姑娘那羽扇般的睫毛颤了颤,小腿上的疼痛让她缓缓苏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霍骞那张狼狈的脸。   他模样生的好,出身又尊贵,安安看到的他,总是气定神闲含着一抹笑,瞧来亲切,可眼底又隐隐蕴了几丝疏冷,这个人非常复杂,总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   安安不喜欢他,特别是在被他利用后,她对他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厌恶。   因此醒过来看到这张脸,她立时警觉地蜷缩起来飞快朝后退去。   身后棵树,她脑袋在上重重的撞了下,而后思绪回笼,她回忆起适才发生过什么。   她在林中跑马疾驰,有只羽箭朝她面门射过来,而后侧旁冲出一个人来,替她挡住箭然后抱着她滚到一边……   她蹙眉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青年。   他苦笑了下,指了指自己的左肩。   “你……没事吧,赵小姐?”他救了她,就在刚刚。   安安脸色缓和了一点,腿上的痛让她浅浅呼了一声,移目看过去,发觉自己小腿正在流血,她试探想动一动,剧烈的疼让她脸色变得惨白。   霍骞蹲下来,温声道:“好像不仅是皮肉伤,你腿上的骨头像是断了,要是不及时处理,以后也许会落下残疾。”   安安抿唇望着自己那只腿,没有吭声,她扶着树想站起来,腿疼得厉害,她才晃了晃身形就重新跌坐下来。   “赵小姐,我没骗你,你的伤必须马上处理。”   安安抬眼看他,“怎么处理?这里又没有郎中。”   霍骞道:“我会处理断骨和皮外伤,你信不信我?”   安安睁大眼睛,“这、这不可能!”   ——   天色暗下来,日暮时分,山底已经很黑了。   霍骞用木枝将姑娘的小腿固定住,撕下衣摆上的一块布条缠住那两块木头,抬起眼来认真地道:“稍后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让郎中重新为你处理一下,暂时先固定住骨头,不要乱动,知道么?”   安安适才见识过他处理外伤和她的腿伤,对他懂得医治伤病一事已然信了五分。   两人沉默地靠坐在树上,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玉瓶,倒了几粒红色的药粒出来,“饿了吧?这是清心丸,能舒缓疲劳,对身体有益的,你吃上几粒,靠在树上歇一歇,待会儿你爹就会找到你。”   确实饿了,错过了中饭,现在差不多到了晚饭的时候了,跑过马受过伤,体力消耗的厉害,安安把药接过来,看他把药瓶收好,不由问,“那你呢?”   霍骞摇头:“药会让我放松,万一附近有贼人,我没法保护你。”   安安听到这句,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异样,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在别扭着。   她仰头吞了药,没一会儿连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怕自己睡过去,不得已找话来说,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放箭的那些,是什么人?针对你来的?”   算是共过生死,她走不了,身边又只有他一个,她对他的厌恶感,已经不那么明显。   霍骞仰头望着如血的残阳,语调颇带几分寂寥,“是我母亲的人。”   安安讶然,“你说什么?”   “我母亲,确切地说,是我继母,也是我亲姨母。”他转过头来,苦笑道,“有兴趣听个故事么?”   安安机械地点了点头,他此刻的样子好陌生,不像平时那个意气风发的他。放佛有种巨大的痛苦蕴藏在他清淡的眉眼下。   “我爹本来想娶的人不是我娘,他派媒人上门,说要迎娶张家四小姐。我外祖等人商议,四小姐是庶出,跟太太隔着肚皮,怕嫁的太好将来仗着丈夫的势不听娘家摆布,万一再撺掇着丈夫跟娘家做对就更不美了,他们想道,对方又不曾见过几个小姐,就是把别的姑娘嫁过去,死咬她就是四小姐,对方也不会知晓。等入了洞房夫妻恩爱起来,就是日后发觉娶的不是四小姐,多半也不会怪罪了。于是我母亲——张家三小姐就被嫁了过去。”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李代桃僵,这不是骗人么?可那些人没觉得自己有错,他们认为自己是为她好,嫁了身份尊贵的丈夫,日后便是人人艳羡的将军夫人,这该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哪有人会不愿意?可她是真心不愿嫁,她与娘家表兄青梅竹马,两家早就暗中说好,等表兄及冠就来求娶,可三小姐终究拗不过家里人,表兄再好,总不如风头正盛御前红人。她就这样嫁了过去,怕被丈夫发觉自己是假冒的,又怕完不成娘家交托的重任,好在,我爹那晚喝多了,他根本分不清面前的是谁。我娘和四小姐本就是姊妹,样貌也相似,竟就这样蒙混了过去。可第二天醒来,我爹就大发雷霆。”   “他发觉自己上当了,心心念念想要求娶的女子被人调了包,他如何不气?他把新娘子从床上拖下来,揪着她的头发要带她回娘家要说法。”   “将军府那么多的下人,那么多亲眷,他们眼睁睁的在旁看着,看着我娘穿着寝衣,被男人揪着头发拖出去,拖过花园,一直冲到垂花门前。我娘跪下来,苦苦哀求,说自己也是无可奈何,求他看在两人已有夫妻之实,饶过她一回,饶过她娘家。”   “可我爹在气头上,他怎么肯?他上阵杀敌,几进几出擒拿敌首,被敌人射掉了左手两指,就是为了风风光光的把他心爱的人娶进门。”   “我娘成了笑话,成了将军府最大的笑话。人人都能欺负她,侮辱她,下人们也敢奚落她,没人当她是个人。我爹夜夜买醉,婚事已上呈御前,不能说换人就换人,哪怕告状到皇帝那儿去,念着我外祖父当年那点功绩,多半也会劝他息事宁人将错就错。”   “我娘在府中受尽白眼,她受不了,挂起白绫自尽。与此同时,我爹约了心上人在苦苦地诉说衷肠。我娘被救回来了,郎中来把脉,发现她已有身孕,我祖母开始劝我爹,要他认命,要他看在我娘肚子里的孩子份上,不要再去计较……”   “头半年,他态度真的变了,甚至有时还会在我娘房里留宿。我娘以为他的气消了,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讨好他,生怕他再迁怒了娘家。我娘怀孕的第九个月,有一天我爹端着碗药进来。”   “我娘本就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直觉那药不妥,她退后,再退后。我爹左手端着药碗,右手持剑,说:‘你要不喝了药,把孩子催生下来,要不我一剑剖了你肚子把孩子取出来,你自己选。’当时屋里还有许多服侍的人,连他们也吓得腿都软了。我娘逃不脱,被他逼到墙角,她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他这些日子的好,只是在等待她肚子里的那个胎儿长成。如今胎儿长成了,她便再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   “她张口呼救,她大声的喊来人救命啊。外祖家虽然早已大不如前,跟将军府没法比,可他们家的女儿,也不是任人能随便戕害的。可我爹他敢,他不仅敢,他还就这么做了。”   安安听到这里,联想到那个场景,想到那个绝望的女人,她整个人不受控地轻轻打着颤,她甚至不敢去听后来的情节……   霍骞讲述的过程中,一直用一种平静的、淡然的、置身事外般的情绪,在缓慢的讲述着他父母的从前。   “我娘受够了。代妹出嫁非她所愿,外祖母苦苦哀求要她嫁,父亲兄长都来求她,不嫁,她就是娘家的罪人。可嫁了,她又变成了这样一个悲剧和笑话。她早就想过死的,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才苟活至今,她面对着残暴的丈夫和他手里那碗催胎的药,一咬牙,捧过药碗仰头饮尽。”   “当晚,她在绝望的痛楚中产下了我,脐带剪短后,她藏起那把剪子,趁人不备,用剪刀划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死了。在我出生这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烈性催产药带给她的疼。结束了这个错误的婚姻,也结束了我爹的恨。我还没满月,我爹就续弦,终于娶到了他心爱的人。”   “可惜……”霍骞摇摇头,苦笑道,“可惜那女人肚子不争气,十年,我长到十岁,她都没有生下过一儿半女。祖母着急不已,请了上谕,把我立为世子,直到三年前,我十六岁这年,那女人终于求来神药,有了我弟弟……”   他转过头来,用那双淬满痛的眸子看向安安,“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她要动手杀我了么?”   他笑着,一字一顿地道:“她要我死,给她的儿子让路啊。”   他笑起来,那笑容蕴着数不清的怨和痛。   安安没有品尝过与他一样的苦,她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地方,她爹她娘都疼爱她,即便后来有了两个弟弟,这份疼爱也从来没有稍减半点。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个看起来如此阳光清澈的年轻男子,原来受过这么多的伤,尝过这么多的苦么。   他笑着,好像笑得太厉害,连连咳嗽起来。   安安垂下眼,看到自己裙摆上染红了一片。她骇然望着他,他嘴唇鲜红,好多的血从口腔中涌出来。   她急切地道:“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   霍骞使劲调整着呼吸,怕吓着了眼前的姑娘,他抬手抹掉唇边的血迹,两眼直直地望着她说,“箭尖上有毒。”   安安着急地想站起身,站不起,她揪住他的袖子嚷道,“让我看看,你怎么不早说?我帮你,我该怎么帮你?你告诉我,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对吗?”   蓦地,他温热的手掌覆下来,扣住她的手背。   他贪恋地摸索着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低低地梦呓般地说道:“赵姑娘,别急,别急。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设计你?”   他靠近些,那么近,连他的呼吸都能让她深切地感知到。   “我喜欢你。”   “喜欢你,虽然是见色起意那么的肤浅,虽然是男人本能的贪婪,可我……我好像真的没法忘了你。”   “为你挡下这箭,为你而死,我不觉得可惜。”   “如果今日便是我的死期,我只有一个遗憾,我还没、还没好好的吻过你……我想把你搂在怀中,用我最后一丝气力……虔诚地吻你……”   安安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流泪。   明明不是她的错。   她是被他连累,才会险些中箭,他救了她,是赎罪,是应当?   她不欠他,她没有欠他什么。可是……可是他真的会死么?   他真的就要在她眼前死去么?   他这一生都不快活,被继母当成眼中钉般想要除去,没有得到过生父的半个笑脸,他活这一场,多么不值得,多么不值得!   她摇摇头,揪住他的衣襟摇晃着他,“不准死,不准死在我面前,你听到没有!”   霎时,他抬手捧住她的脑袋,整个人倾身向前,噙住那片聒噪的唇。 第150章   安安讶然。   那唇贴上来, 起初还是蜻蜓点水般的试探,渐渐的,研磨,碾转, 越发深, 越发热烈。   她背后贴在树上,前方是他, 她被挤得难耐, 两手抓住裙裾,可是不对……她为什么没有拒绝?   她嗅到他身上的浅淡的香气, 和他肩胛处传来的浓烈的血腥。   安安抬起手,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   霍骞身子晃了晃, 他双眼赤红, 危险地盯着她, 安安被他目光所慑, 一时失神,他伸臂过来,扣住她的脑袋继续了适才没有完成的亲吻。   安安这回有了防备, 开始激烈地挣扎, 可他扣住她不放,将她禁锢得无法动弹。   安安脸色早已涨红,用力挣扎的动作令她不受控的喘,牵动小腿上的伤,疼得连连抽气。   她发窘又为难,没人教过她, 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状况。而且不知为什么随着亲吻的加深, 她越发失去力道, 几乎要瘫软在他怀里。   就在这瞬,在她为难得不知是好的这瞬,他蓦地顿住动作,头沉重地撞在她细弱的肩头。   而后,他整个人朝侧旁栽倒下去。   安安吓了一跳,他不是死了吧?   她试探去探的鼻息,她喊他的名字。   “霍骞,霍骞!”   她看到了他背上的伤。   从她醒来后,他一直在照顾她的伤情,她这是头一回看见他伤的有多么可怖。   肩头一个大洞,嵌着一枚铁制的箭头,汩汩的血正顺着伤口流下来,染红了整个后背。   刚才他安抚她,照顾她,给她讲故事,拥吻她,抵抗她的拒绝挣扎,而做着这一切的同时,他正在熬着这么重的伤势和箭头上淬的毒给他带来的痛楚。   他不动声色地扛着那痛,甚至没在她面前蹙过一下眉头。   “霍骞!”   她的声音响彻山谷。回音是那样寂寥,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   “二当家,你看那儿!”   几个百姓打扮的男人,正在山坡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着目标。   被称作“二当家”的男人转过头来,脸上印着一道斜长的疤痕,瞧来十分可怖。   他顺着手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眉头微动,几步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短剑。   是柄朴实无华的铁剑,抽开剑鞘,内里剑刃发出耀眼的寒光。   男人脸色越发阴沉。   他认得这剑,因为——这是他亲手铸的,已于一个月前送给了某人。   此刻这剑落在这,说明那人曾在这里出现过。   “下去找!”   山上星火连天,无数的火把照彻夜空。有人骑马冲来,停在赵晋跟前,“爷,爷!小姐回到家了,太太叫小人来报,请您速速回去!”   赵晋挑眉喝道:“当真?小姐她……可好?”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是发颤的。   他害怕,怕女儿已经被人戕害,怕她受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苦。   “小姐受了外伤,说是不小心跌跤,跌到了半山下,摔坏了腿,一瘸一拐走回家,因此慢了些。”这是柔儿替安安想的说辞,不管安安发生过什么,必须咬死说是她独自跌跤,没出过任何事。女儿家的名节不能轻忽。   赵晋提起的心微微回落,这一晚他都在熬着心底那抹强烈的恐惧,他太害怕了,安安是他的命,他不能忍受她有半点闪失。   “子胜,陆晨,你们叫人回来吧。我先回家,改日……”寒暄的话根本说不下去,他想马上飞回家,去瞧自己失而复得的闺女。   陆晨拍拍他的肩膀,“赵哥,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您快去吧。”   赵晋飞快下了山,陆晨站在山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沉声道:“郭二爷,您觉不觉得今天的事透着蹊跷?”   郭子胜道:“啊?有什么蹊跷?”   陆晨揉了揉眉心,“咱们的人在山上山下找这么久,若赵小姐是独自走的,岂会不被发觉?她受了伤,能走多快?”   郭子胜摇头道:“这有什么,姑娘走失了老半天咱们才知道,找得晚了也寻常。”   “可是今天……”陆晨想到他的人在林中拾到的刀剑和发现的血迹,他怕赵晋太担心没敢跟赵晋提,其实适才他甚至觉得赵小姐说不定已经……   郭子胜转脸看他,“今天怎么?”   陆晨笑了下,“今天大家都累了,早点回去吧。”   郭子胜点点头,吆喝着属下回家去了。   “二当家,那边那些人撤了,难道已经找到人了?”   姜徊回过头,果见山上的火光越来越暗,他总是不能放心,事关那个女孩儿,他就没办法不管。   他今晚一定要再去赵府探一探。   ——   安安昏昏沉沉的睡着。   她梦到了小时候那只名叫小花的猫,梦到了那个给她做木剑的大哥哥,梦到跳入池塘去给她采莲花的郭忻,梦到学堂后门脸通红等着她的顾期,梦到骑着白马朝她走来的霍骞……   画面一转,是开满花的旷野,她在花海中,被人自从遮住眼睛。   “猜猜我是谁?”   梦中的少女心跳鼓噪着,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   想到这是那个吻过她的人。   夺走了她人生中第一次亲吻的人。   他叫霍骞,他叫霍骞。   她启唇,有些羞涩地道:“霍公子……”   眼睛上那双手抽走了。她回过头,看到的却是另一张脸。   左脸上斜长的疤痕,狰狞又可怖。   安安惊醒过来,睁开眼,面前的人影和梦中的脸相互重合。   她启唇唤:“长寿……”   姜徊以指抵唇,命她不要说话。   他只是想来确定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再无其他。   他朝她点点头,站起身,收回了挑起她帐帘的那只手。   他要走,安安坐起身,喊他,“你等一下。”   姜徊止步,却不敢回头。   确认帐中人是她,可他没办法在她清醒的状态下去瞧她着寝衣的模样。   “你从牢里逃出来了?外面有人接应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能设计陆旻,定然手中有些势力。   而这些势力,有可能会对她父亲不利。   姜徊顿了顿,道:“我有些兄弟在荡子岭……”   “你是山贼?”   姜徊想说不是,可转念又想,怎么不是?虽然他没有参与打家劫舍,可他和那些人称兄道弟,共享富贵,他能撇得清么?   他没回答,安安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你集结势力,还想杀我父亲,是不是?”   姜徊垂头道:“是,我还想杀他。我父亲冤死狱中,我母亲被人欺凌,那些仇恨我没一日忘怀过。我想杀他,特别特别想。可我……”   “长寿,我爹对你有恩。”安安被那条受伤的腿限制,没法走下地,只能坐在床沿上仰头跟他说话,“他几次三番的饶你的命,他明明早就可以杀了你,就算他以前做错过什么,就让恩怨相抵了吧,行不行?”   姜徊沉默着。   安安又道:“如果他受伤,或是遭遇什么不测,我也活不了的。长寿哥哥,你一直一直对我好,难道你非要我和你一样,没了爹,家财被人霸占,无奈流浪街头?长寿哥哥,我是个女孩子,我若是没有我爹庇佑,会怎么样?你想一想,你想一想!”   她会像他一样,流落街头,被旁的乞儿欺负。她这么漂亮,会被那些恶霸盯上,会被拐走卖掉,会……   那些苦,他受过的,怎么忍心让她再受一回。   可他和他的家人,就活该面对这一切吗?   这不公平!   “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很多钱。我爹把他的令箭给了我,我可以从各个铺子里抽调许多银两,你哪怕要我家一般的家财我也可以给你。长寿哥,不要伤害我爹了,好不好?”   他回过头,悲切地道:“姜某孑然一身,居无定所,要钱财何用?”   安安盯着他的眼睛,眸中闪烁着令他不敢直视的疯狂。   “那你要什么?我吗?”   姜徊心中巨震,他讶然望向帐中坐着的姑娘。   这……何其荒谬,他从来没这样想过。她是妹妹,她是他妹妹……   不……   她沉静的面容,柔软的头发,婀娜的身姿,不是妹妹……她早就不再是他心目中一直忘却不了的小女孩。   “我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吗?难道我猜错了?”   “你过来。”   “过来。”   姜徊摇着头,“不、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   可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来到她面前。   她手捧着他的脸,轻笑道:“看你,口是心非。”   她抬手拔掉发簪,让满头青丝落了下来。   姜徊单膝跪地,泪眼模糊地哀求道:“不……你不要这样戏弄我……”   安安冷笑,手上那支簪子猛力朝他颈中刺去。   他晃了下,簪子划破他脸颊。他痛苦地抬起眼,摇着头哀求,“安安,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她笑着,“我要杀了你,替我爹除去祸害。”   他颓然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头,“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不是,不是……”   他猛然站起身,凌空一跃冲破虚掩的窗消失在安安视线内。   簪头有滴滴答答的血丝在蔓延,滴落在地上微声如泣诉。   安安疲倦地将发簪丢在地上。她纵然知道,姜徊有他的不得已。   而她何尝不是? 第151章   “安安, 想什么呢?”   四月的风,温暖又轻柔,拂过枝头, 把花瓣晕染得更艳。   窗前供着一大捧白色的水仙花, 馥郁的宜人的香气,随风飘满整个房间。   窗下炕上, 柔儿再一次发觉自己的女儿想心事出了神, 担心药冷了会更难入口,所以她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先喝药吧。”   安安回过神来,歉疚地笑了笑 , “娘, 我是在想我的腿什么时候能好。”   柔儿望着她的左小腿,心头微涩。柔儿年轻时也伤过腿,从戏园子二楼跳下去, 整整两个月不能行走,那会儿她还只是崴了下,不比安安,——她是小腿骨断开了。   该多疼啊。   柔儿想到自家女儿所受的苦, 就忍不住要落泪。   安安吃了药,金凤过来把碗碟收下去。柔儿靠坐过来,握着安安的手问道:“你这些日子在家闷不闷, 若是想念你那些伙伴儿, 我下帖子请他们来赏花?你爹刚得了几盆名品兰花,叫人扶你去花园亭子里, 听戏也好, 说话也好, 别一个人闷着啊。”   安安有些变化,虽然这变化很细微,但作为一个十分了解自己孩子的母亲来说,这变化逃不过她的眼睛。安安变得寡言,也变得叫她一眼看不透了。   “不了。”安安摇摇头,拒绝了母亲的提议,“我没什么,腿脚不便,也不大想见人。对了,听说彦哥儿来信了,是么?”   话题被转到别的方向,母女俩说起了在外求学的彦哥儿。   晚上,安安回到房里,在昏暗的灯下铺开宣纸,提笔想写些什么,那日的情景浮现在脑海,那个人……至今没有消息,他怎么样了,他伤的那么重,且箭头上有毒,他能熬得过来么……   与此同时,霍骞正俯卧在鸦青色的帐子里。   肩头的伤处理过,侍人正在替他换药,干净的纱布裹在肩上,不过一瞬,血水便透过药粉从纱布中渗出来。   侍人焦急地道:“世子,您肩膀不能用力。”跟身后服侍的人打眼色,去换新的纱布过来。   霍骞很厌恶现下什么也不能做的自己。   “那些人,处置了?”   换好新的纱布,他敛衣坐起身。   “回世子,都已追回,用了刑,不肯吐口,舌下都藏了药,预备以死报主,幸亏刘先生在,一个个给他们卸了下巴。此刻应当还在审着。”   霍骞点点头,站起身来,他此刻看起来格外阴郁,跟原本那个俊逸阳光的少年相差很远,不像同一个人。   “霍擎才三岁,就已经如此容不得我,张氏也太心急了。我可不是我娘,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去,写几封信,好好替我诉诉苦,一封送到祖母那儿,一封给宫里的七皇子,顺便把我的惨状沿途宣扬宣扬。”   侍人不赞成道:“这……家丑不可外扬,只怕侯爷他……”   “怕什么,霍骏川早就不要脸了,还需我们这些人替他遮什么丑?走,咱们一块儿去牢里看看去。”   霍骞系好外袍,重新冠发,纸扇轻摇,又是个如玉公子。   几人来到牢前,里头正在用刑,空气中蔓延着难闻的血腥气。霍骞走进来,听见一个刺客正在哀求:“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刘先生刘文州转过脸来,见是霍骞,行了一礼,“世子,这些人嘴巴硬的紧,不过您不用担心 ,今日之内,属下定能审个结果出来。”   霍骞瞧了瞧那些刺客的模样,都被用了重刑,有些明显已经救不活了,他负手踱着步,淡淡道:“也不必审了,这些人能熬住酷刑,不外乎父母妻儿被那边掌握着,不敢招,也不能招。”   他指了指那几个明显不行了的,“收拾收拾,埋了吧,余下几个,随意拿几本罪书给他按手印,不管今儿的事是不是张氏干的,小爷都算在他头上了。”   他左右逡巡,见其中一个刺客样貌颇俊,“把这个送给霍骏川,他的罪书上写:勾搭主母,与张如烟做地下夫妻已三年半,嗯,是侯爷去滇南公干那年进府跟张如烟好上的。”   那刺客瞪大了眼睛,但适才没审他,他下巴还没接回去,此刻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只发出痛苦惊惧的呼喝声。   刘先生一听就明白了霍骞的意思。   小公子霍擎快三岁了,三年半前,侯夫人在侯爷去滇南时被诊出有孕,霍骞就是想给他爹跟他后娘添添堵。如果可以,再顺势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至于这种子会否发芽破土,就要看侯爷和侯夫人是不是还如当年一般情深了。   可是,也只能添添堵,对侯夫人张氏或是侯爷都造不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刘先生叹了口气,有些心疼自家主子。明明是天之骄子,可惜爹不疼娘不爱,外家只剩个空壳子,没助力又没靠山,若是侯爷真豁出去不要脸面,上表求请夺去他的世子位让给他弟弟……他没任何方法反抗。   这些年他也努力在经营人脉,可经营人脉不是单单信口开河许诺将来如何如何就够了,得有实质的看得见的好处。所以按照刘先生的建议,他来到浙州。   他需要钱,许多的钱。在外人瞧来,他仍是世子,仍是权势的代表,他必须在失去这个身份以前,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助益。   无疑,这助益出现过,郭家主动伸出手,想和他绑在一起,可让刘先生不解的是,他竟然拒绝了。   刘先生和霍骞走在花园小道上,“世子,要不要重新考虑郭家的提议,郭家的实力足以令您……”   霍骞摆手打断了他,“我有计较。”   刘先生道:“世子,现在不是还能继续观望的时候,您需要作出选择。眼看就是侯爷六十大寿,您以来替他寻宝的借口已经在浙州流连近两个月,您需要在他寿辰前赶回京,您必须在那之前达到你此行的目的。”   霍骞何尝不知时间紧迫,可这件事急不得。   他有他的目标,不是郭子胜,而是赵晋。   赵晋手里有他需要的一切资源。有钱有人有门路。   他从一开始决定要来浙州,就是为了接近赵晋并取得他的支持。   现在,也许他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   于是次日赵晋桌上就多了一张拜帖。   赵晋坐在书房椅上,望着拜帖上的姓名。   这两个字,让他的眉头久久无法松开。   霍骞…… 第152章   在赵晋看来, 安安那天在山谷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且这件事一定与霍骞有关。   绝不是像安安所说那般,是她自己不小心跌下山被霍骞带着从人恰好救起来送回家。   可安安为什么会为了霍骞说谎,赵晋想不通。   他的女儿他了解, 她不是个容易被人摆布的姑娘,她有主见, 且一向与父母亲近。   赵晋对霍骞的印象很不好,他说自己是为代人转赠物品而来, 可他对赵家发生的一切表现出的关心程度令人匪夷所思。如果说他无所求,赵晋是不信的。一段时间以前, 赵晋已派出人手去查探此人的底细。   他了解到, 此人虽是侯世子, 却是朝不保夕,身不由己。这样的年轻人赵晋见过许多,他们为了护住自己的权益,保住自己的东西不被抢走, 往往会无所不用其极。   ——   两人在书房中见面,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安安不得而知。   她坐在窗前椅上, 对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出神。   她在想, 待会儿霍骞出来,她要不要去亲自说一声“谢谢”。   虽然那天的事, 对她来说是一场无妄之灾。   可他确确实实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抵挡住了那支他本来可以轻松避过的毒箭。   他如今……不知怎么样了, 能出门来见人, 想必伤势不打紧了?   那毒是什么毒, 会对人有什么伤害, 会留下什么残疾或是后遗症吗?   待她发觉自己在想着什么时, 她的手, 紧紧扶住了窗棂。   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还是出于同情?   她为什么如此关心一个陌生人,抑或是因为……那个吻么。   她是着了什么魔,一听他来,就立即命人梳妆,她已经多久没有走出过自己的院子了。   水儿见她抬手拔去了鬓边的发簪,一头青丝披泄而下,乌发雪肤,在稍嫌阴暗的雨幕中显得冶艳异常,也脆弱异常。   “姑娘,不是要去外院见客么?”   水儿见她披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簪。   “不去了。”安安道,“昨夜没睡好,待会儿娘叫人喊我吃饭,就说阴雨天不方便,不去上院陪她了。”   ——   雨滴不竭地落着。   一片翠竹掩映着小窗,窗前一个纤瘦的女子正在为桌上的铜炉添香。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对面半垂的帘幕后,一张十分挺拔的背影。   内室的交谈声很低,偶然有几个她熟悉的词句飘过来,“侯爷”、“交易”、“好处”等等。   她不敢多做停留,更不敢靠近去听。匆匆把新香点燃,见铜炉中冒出袅袅的烟,她便敛裙退了出去。   赵晋端茶浅啜了一口,露出笑容来,“世子要什么,我听明白了,不知世子能为我带来什么。无缘无故为世子得罪了霍侯,你们亲父子转头和了好,我倒里外不是人,这种亏本买卖,我凭什么做?”   霍骞抿了抿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可掌心已微湿,他攥住座下的扶手,将那块细细的黄花梨木握得极紧,“我……承爵后,愿与赵世叔同享富贵……”   赵晋浅笑,“富贵?我已有数不尽的额家财,还图什么富贵?”   霍骞握着扶手,抬眼盯着他道:“我父亲手里握着的珠池和玉矿……不,这不是最重要的,赵世叔,一旦事成,我愿……我愿做您的庇荫,嘉武侯府就是令公子立足朝堂的倚仗,我会孝敬您,如孝敬亲父一般……我……”   赵晋抬手打断他,“倚仗我已有了,否则你也不会求到我跟前来,不是么?你对亲父不怎样,我也没有爱当人便宜爹的嗜好。世子您的提议,恕我不能答应。若没旁的事,还请世子……”   他作势要送客,霍骞站起身来,汗湿的掌心紧紧贴着衣摆,“赵世叔,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知道您有能力,有靠山,可他们不会像我一样,愿意倾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保护您。当年的镇远侯、睿王,哪个与您不是来往亲密,后来呢?倒戈相向鸟尽弓藏,您难道没受够吗?可我不一样,赵世叔!”   “是么?为什么你跟他们不一样,为什么我要相信你,你如今一无所有,朝不保夕,是你来求我,是你来求我帮助你,而不是你保护我做我的靠山,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我想求娶令媛!”   霍骞害怕自己没机会说出这几个字。他几乎是急切的,慌乱的,声音打着颤的说出了这句。   “你说什么?”赵晋脸色沉了下来,当日山底发生的事他尚未与他计较,他却敢当着他的面提起安安。   霍骞望着赵晋,他看到那女孩的父亲眼底蕴着无尽的怒火。他没有退缩,两手交握,向赵晋行了一礼,“赵世叔,我对令媛一见倾心。我欲求娶令媛为……为结发妻子,我愿发毒誓,此生除她而外,绝不另娶,通房妾侍一概不设,我……诞下的第一个嫡子,愿冠姓赵……”   他垂下头去,深深地鞠躬,“求世叔成全!”   赵晋明白了,明白为什么他那般笃定的说,他一定比其他人可靠。   他想当他女婿,想娶他的女儿,甚至愿意让外孙随他的姓。   赵晋原本绷直的下巴微微扬起,嗤笑道:“你想娶我女儿?”   霍骞不吭声,他弓着身,向一个白身商贾行大礼。   他想娶那姑娘,不论出于前程考量,还是出于个人感情,他都想娶到那个姑娘。   沉默。   屋中沉默得可怕。   霍骞不知道赵晋在想什么,甚至这一刻他恐惧得不敢去看赵晋的脸。   下一秒,腹上钝痛,赵晋掀翻了桌案,一脚将他踢跌在地上。   “是你,那日安安受伤,失踪了五个时辰,你和她在一起!你碰了她?”   “刷”地一声,赵晋从墙上抽下宝剑,寒光雪亮,剑尖直指霍骞颈中,“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霍骞跌在地上,一尘不染的织金袍子,肩头上渗出点点血迹。   他伤势还未好,一个摔倒的动作,足以令还未结痂的伤口重新崩裂。   他仰起头,迎着那柄剑,目光定定地望着赵晋道:“我倾慕令媛,我是真心……”   “你还敢说?为了拉拢我对付你父亲,你利用我的女儿,你胆子不小!我便是杀了你,谁又会向我问罪?你爹恨不得你死,我与其拐着弯的扶植你,等你羽翼丰满,不若我直接投诚,投靠你爹!”   “住手!”   门被人从外推开,落雨的屋檐下,柔儿一脸急切,“爷,不要冲动。”   她快步走进来,小心地靠近赵晋,抚着他的手臂安抚他的情绪,“爷,这是我们家,我不想看到咱们家的地上染血。您放了他,让他走吧。”   屋外,打着伞的春樱给身后提着食盒的小婢子们打个眼色,悄声退出了院落。   柔儿的手很冰,外头下着雨,她穿得单薄,袖角都被沾湿了,她一定很冷。赵晋侧过头,望着柔儿,他心中难过,哑声道:“阿柔,我要杀了他……”   柔儿抱着他的手臂,另一手试探地握住剑柄,“爷,安安没事,她是聪明的姑娘,是个伶俐懂事的姑娘,她不会做那种事……”   她一面说,一面朝霍骞打眼色。   霍骞后腿两寸,拉开那柄剑与自己脖子的距离。柔儿见他还欲再说,她急切地跺了跺脚,“走,你快走啊!”   赵晋盯着狼狈爬起的霍骞,他适才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柔儿轻柔的话语声中渐渐熄灭了去。   他没有命人拦住霍骞,任他逃了出去。   赵晋手里的剑落在地上,他垂下头,将额头贴靠在柔儿纤弱的肩上,“阿柔,安安不能受伤害,一点儿都不能……我要怎么保护她才好,你说,要怎么才好……”   柔儿环抱住他,踮起脚来,让他倚靠得不那么吃力。   “爷,孩子们大了,我不能为他们决定所有事。安安自己有主意,她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宠她、爱护她,保护她,但我们不能永远把她困在我们身边,她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会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您不要自责,我知道从安安受伤后,您就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您觉得自己没能保护她,您又不敢问她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知道您的恐惧您的担心,我和您一样,可是……安安长大了,她会有秘密,会有不想对我们说的话……爷,您别生她的气,也别怪责自己……”   雨还在下,雨势越来越大,好像要击穿瓦顶,要掀翻大地。   屋檐下,霍骞攥住安安的手臂把她推在墙边,“你的腿不可以沾水,回去,为什么出来?你的伤还没有好,为什么出来?”   安安发丝湿透了,即便一路打着伞,可雨太大了,她还是不能避免的湿了鞋袜,湿了头发。   雨点敲在伞面上,发出空空的声响。那伞倒在地上,染了污泥,被雨雾模糊了花样。   “我想来告诉你,我不答应。”   她仰起脸,无数的雨水从她额角穿着细嫩的脸颊淌下来。   霍骞眯着眼,扣住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   “你不是要答案吗?那天在山下,你晕倒之前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同去闯京城,愿不愿意……同你在一起?我就是来告诉你答案的,我、不、愿、意。”   霍骞望着她,他此刻比她更狼狈,他的尊严他的脸面他的一切,都剖开在他们父女面前。他许诺了一生,许诺了他的全部,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丝一毫都不肯听?   “赵姑娘,安安?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没有我。”   他一手握住她的肩膀,一手扣着她的脸,让她抬起头与自己相对。   “看着我的眼睛,只要你说,你心里没有我,我就信你。”   她牵唇笑了笑,那笑何其轻蔑,何其疏冷。   那唇瓣开启……要说出一个令他多么绝望的答案。   不。   他不想听。   在婢子的惊呼声中,他朝那片艳色的唇吻去。   呼吸在雨水中,彻底乱了。   “我是如此爱慕你……”   一股大力见他手上的肩膀扳开,跟着一拳,重重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安安扶着墙,看到无数人影后正朝自己缓步走来的父亲。   霍骞没有吭声,他被打得很惨,滚在泥水里,那身华服已经脏污得不能看。   隔着雨帘,看不清父亲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气很伤心。   她不孝,还是让爹娘为她担心了。   即便她来,是为了划清界限,是为了放下那天的事。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没想到霍骞敢……   “爹……”她声音微弱地唤了一声。   赵晋在她面前俯下身来,从怀中掏出干燥的帕子抹拭掉她裙角上的污水。   “疼不疼?”他抬眼,轻柔地问。   眼泪在朝外涌,越来越多,“对不起,对不起,爹……我让您失望了。”   “傻孩子。”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遮住安安的视线,也把霍骞隔绝开。   “扶小姐回去。”   他平淡的下令。   可安安一垂眼,就见他紧攥着衣摆的那双手。   华贵的衣料湿透,也皱了…… 第153章   这雨一夜不曾歇止。   安安腿上的绷带刚刚换过, 柔儿握着她的手腕,正为她旧患处揉搓药油。   “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问的小心翼翼,怕安安窘, 也怕她为难。   “年节前,在集市上遇见一回……他落了玉佩, 被我拾起,后来因为这件事, 一起说了几句话。”   安安的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可她垂着眼, 不与柔儿照面。她怕自己眼里的慌乱藏不住。   雨点敲在窗纸上, 屋中落针可闻, 侍婢都退出去了,连最信任的金凤也没留下,柔儿斟酌着用词,不愿让女儿觉得难堪。   “他向你父亲提亲了, 你怎么想?”   安安眉头凝了凝,眼底飞快闪过一抹震惊之色。沉默片刻, 她摇了摇头, “不怎么想, 爹不会答应,我也不答应。”   柔儿用帕子将她踝骨上多余的药油擦去, 为她将裙摆铺好, “为什么?我瞧他一表人才, 是姑娘们喜欢的模样, 你觉得哪里不合适?”   安安捧着茶, 眼眸隐在袅袅的茶烟之后, “爹娘说叫我嫁谁, 我便嫁谁,旁的人,无论多么好,我也是不稀罕的。”   她缓缓放下茶盏,扶着炕沿站起身来,“娘,我想回去休息了,爹爹气得不轻,我也没脸见他,待会儿您帮我劝劝……”   柔儿点点头,扬声唤水儿等人进来,“把小姐扶回去,仔细些,身上那些小伤都还没好,别再沾了水。”   片刻后,赵晋进了内园。他气还没消,走进来,也不说话,去净房换了衣裳,板着脸行至柔儿跟前,拿起她刚印过的那杯茶仰头喝尽,气呼呼坐在她身畔,道,“闺女呢,你问过没有?”   柔儿转过身来勾住他脖子,赵晋自然地将手落在她背上,轻轻摩挲,“爷,您消消气,我问过了,安安没做糊涂事,两人清清白白的……”   赵晋冷哼道:“什么清清白白,刚才我还看见……罢了,罢了!”   柔儿轻声道:“爷,当真没那些事,您想的未免太严重了,若是觉得姓霍的那孩子不好,不应他的求亲就是了,何苦喊打喊杀的?不过适才我瞧安安的模样,俩人之间兴许是有些苗头的,咱闺女你是知道的,她一向都很爽朗,少有这么别扭的时候。要是真没什么瓜葛,她早就气得骂人了,如今一句不肯分辨,只说凡事都听咱们的,我瞧啊,她心里多半有那孩子。”   赵晋像吃了苍蝇般难受,手上的动作跟着一顿,“那小子哪里好?一个废物罢了。”   柔儿轻拍了他一记,“您有话好好说,毕竟事关闺女一辈子,她若是真喜欢那孩子,难道咱们非要硬生生拆开他们?她说不愿答应求娶,也是怕您生气罢了。女孩子家脸皮又薄,怎么好承认自己喜欢人家?”   赵晋叹了一声,后仰靠在引枕上头,“女大不中留,不中留哇。”   柔儿道:“那孩子究竟是什么底细,可不可靠的?您跟我说说。”   赵晋揉着眉心,没好气地道:“有什么好说的?你想知道,明儿我叫福喜进来跟你说道。”他是连霍骞的名字都不想提。越想到那个人越觉得生气。   ——   “世子,咱们回去吧。”侍人撑着伞,可无法挡住所有的雨滴。   雨点化成水,一道一道地从霍骞额上滚落下来。   他狼狈极了,浑身是伤,英俊的脸上挂了好几道彩。   他立在雨里,望着对面那座宅子门楣上的匾额,痴痴的立着,不动不言,不肯离去。   他已不知站了多久,连侍人都觉得自己快被冻得麻木掉了,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出疼。   侍人心疼地道:“世子,您再怎么站在这里,姓赵的也不会回心转意,我们去找别的人,去寻别的路就是,郭家有什么不好?他们听话,更容易掌握,世子,您何苦这般委屈自己?”   前头一辆马车,匆匆朝他们驶了过来,护卫撑开伞,从车厢里跳出一个中年男人。正是霍骞的心腹幕僚,刘文洲先生。   “世子!”刘先生早听说赵家对世子动了手,但没想到竟打得这样重,刘先生暗暗恼怒,这赵晋简直冥顽不灵,世子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嘉武侯府嫡出的长子,是皇帝钦封的世子,怎容得一商贾胡乱打骂?   “世子,属下来迟了,请世子蹬车,你我不若从长计议。”早知道会出事,他就该跟着一块来。世子为显心诚,一定要亲自前来,姓赵的不识抬举,竟闹得如此难看。   听见刘先生的声音,霍骞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那双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机的眼睛重新活过来,露出深深的痛色。“刘先生,为什么……母亲不要我,父亲不认我,她……他们拒绝我……为什么?”   “世子,您不要在意这些人,属下会一直陪着您,助您坐稳那位位置,这样的助力,不要也罢,不要也罢!”刘先生解下披风,披在霍骞的肩头,“走,我们回去,回去慢慢说,好不好?”   他搀扶着霍骞,走出两步,霍骞身子一晃,膝盖一软倒了下去。“世子!”刘先生连忙去搀扶,手触到他肩头,那血水已经渗透刚披上的披风,他的创口完全崩开,正汩汩流着鲜血。   霍骞仰头,攥住刘先生的衣袖,“我想求赵晋相助是真,对她也是真……我是真心……为什么他们都不信,刘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信?”   他的声音像梦呓,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刘先生摸了摸他的额头,“世子,您在发热。”   刘先生目视身边的侍人,“来,把世子扶上车。”   ——   霍骞病了,病的很重。   情形几乎和中箭那日差不多。   他昏昏沉沉,一直不清醒。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不受待见的十九年,就如一个长长的醒不来的梦一般。   痛楚,且无可奈何。   赵晋听闻霍骞病重一事,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上门去探望。   陆晨兄弟急的不行,托请了不少良医来为霍骞诊治。   几乎用了半个月,霍骞才慢慢恢复起来。   他瘦了,瘦了很多,面色更显苍白。   月底就是嘉武侯六十大寿,从浙州到京城,快马需奔波十来天,他必须于月中动身,在月底前赶到家中。   这次浙州一行,计划落空,没能说服赵晋,还拒绝了一个原本有可能帮他完成心愿的人。   但他没有再抱怨什么。   他亦不后悔。   他是个男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果当然也必须由自己来承担。   临行前,陆晨为他设践行宴。   出乎意料的是,赵晋竟出席了。   酒过三巡,两人在明月楼走廊上相遇。   赵晋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沿着长廊走到院中荷池旁,赵晋道:“我与清宜郡主有些交情,虽说她利用过我,我何尝不曾利用她?念着素日情分,我可给你指条路。”   霍骞望着他,“条件呢?”   赵晋笑了下,“永远不许踏足浙州。”   换言之,死了心,永远别再妄想不该妄想的人。   霍骞沉默着,幢幢光影从他眼底滑过。、   许久后,他垂下头,扶着亭栏说:“不必了。”   赵晋眉头凝起,嗤笑,“你以为你还有命回来?”   霍骞叹了一声,望着不远处阁楼上红彤彤的光色,“也许我会死。但我不后悔。”   “从前我没有想通,但被您拒绝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   “如果我能活下来,如果我这个世子之位可以保住……”他转过头,望着赵晋,浅浅的笑着,“赵世叔,愿意与我打个赌吗?”   “我若承袭爵位,赵世叔,可把安安嫁与我吗?”   “您敢不敢赌?” 第154章   赵晋面有怒色, 想到陆晨是如何说尽好话哄自己今日前来,他强行按捺住心中怒意,讥笑道;“对不住, 赵某不以骨肉做赌。”   又道:“世子莫以此话激我, 你成与否, 本与赵某无干, 失陪。”   他说完,便即旋身而去。   霍骞在亭中立了片刻。   刘先生说的对, 赵晋不是寻常人,他疼爱子女, 哪怕是个闺女,也不愿拿来换取好处。赵家女儿本就有许多选择, 没道理非要押宝在一个前途未卜的人身上。   他理解赵晋的立场,也理解赵姑娘的选择。   他自己的人生, 就由他独自来面对就好。   霍骞离开这日, 浙州城许多人来相送。   饮过离别酒,霍骞踏上回京之路。陆晨护送他出城,顺势将一方手帕递给他, “昨夜赵晋赵官人托付我将此物还与世子, 说这乃是世子失物。”   霍骞打开手帕, 望见里头的东西, 苦涩地一笑,“不错,是晚辈的东西, 这玉佩原给人抢了,多亏赵官人,可惜无法当面致谢, 劳烦陆三叔代为转达一声,霍某,多谢赵官人。”   他把玉佩收好,抬眼望向眼前的路,“陆三叔,我来浙州一回,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将来……”   他顿下来,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将来,这一路艰难险阻,不知埋伏着多少阴谋,他承诺不了什么,索性便住了话头。   陆晨道:“世子不要客气,下回若有机会,一定要再来浙州。”   霍骞点点头,在稀薄的晨雾中与陆晨道别。   纵马行出一段路,再回首,身后那巍峨的城门已经看不见了。   别了,浙州。   别了,姑娘。   霍骞走后,浙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转眼,郭忻和陆雪宁的婚期近了。   安安的腿渐渐恢复,不拄拐也可以走的很稳。   八月中,彦哥儿的信如约到了。   他在白马书院一切顺遂,字里行间写满了对书院生活的喜欢。   “在那棵枣树下挖出了父亲当年埋下的那坛酒,可惜太少了,舍不得饮……意儿比照着方子重酿了一坛,月份还短,待冬月梅花绽开之日,大抵可一尝……”   柔儿从榻下翻出一只木盒子,从内将上个月彦哥儿寄来的家书摊开放在一边儿,指着两封书上的同一个名字道:“爷你看,每封信都提起意儿,彦哥儿该不会是……?”   赵晋不以为意地笑笑,“彦哥儿快十四了,有个宠爱的丫头,也是常事。”   柔儿可不这样想。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边又没个管束的人,若是乱来还了得?   她蹙眉道:“爷,您给彦哥儿去封信,叫他专心在课业上,不可做些糊涂事。”   赵晋笑着哄她,“彦哥儿本就脸皮薄,你这么一说,往后他不敢写家书回来了。再说,那意儿不是你给他挑的?本就是‘启蒙’用的人儿,只要不是大了肚子,随他们吧。”   柔儿坐立不安,“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您要是不肯写,我就自个儿写去。”她说罢就要下床,去寻纸笔要叮嘱彦哥儿。赵晋忙把她拉住,哄道:“明儿我写,我一定好好警告他一番,行了么?瞧你穿这么单薄,天凉了,还当是盛夏呢?”   他把柔儿搂在怀里,就不愿意松开了,缠在帐子里头,片刻外间守着的人都红着脸退了出去。   少女时的柔儿纤细见骨,非常瘦弱。那会儿他也年轻,不知怜惜。如今的柔儿风韵雅致,细腻盈光,比那会儿多了许多风情。而他也看惯了那些俗艳脂粉,唯留下一点儿倾心,在这洁白盛开的丰美之地。   他一再流连,任海潮汹涌,颠颠簸簸,起起沉沉。   柔儿渐渐不能想,远方的彦哥儿,近处的安姐儿,……脑海里最终只剩下眼前的赵郎……   ——   远在京城的赵宅书房中,一灯如豆,将人影拉长,映照在墙壁上。书卷摊开,少年伏在案上,长睫在苍白的面上投下扇形的影子。   女孩儿手里抱着薄衾,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心翼翼把薄衾披在少年肩头,才松了一口气欲退去,便听见少年略带倦意的嗓音。   “意儿,怎么不喊醒我?”   意儿懊恼地道:“已是子时了,卯初就要去读书,意儿怕爷不够睡。”   彦哥儿坐直身子,紧了紧肩头披着的衾被,“无妨,我还有几页书没有读完,待会儿瞧完便去睡。你不必跟我一块儿熬,回房早些歇着吧。”   意儿努了努嘴道:“意儿走了,爷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院子里,会害怕的,意儿陪着您,给您添茶递水,您要是累了,就帮您捏捏肩背。”   彦哥儿温笑道:“女孩子不要熬夜,我是男人,身子健朗,你不一样,你去睡,不然,我也不读书了,免得拖累你熬夜陪着我。”   意儿怕耽搁了他的功课,忙摆手道:“别别,爷,那……意儿告退啦,您、您早点瞧完书,明儿一早意儿再来伺候您。”   彦哥儿点点头,温和地道:“去吧。”   意儿敛裙退出来,回眸望着身后的灯影,发了会儿呆。窗上映着个影子,纤细,挺拔,鼻梁真高啊,嘴唇薄……说是薄情之相呢,假的吧……没有比他更善良热心的人了,唯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便是不解风情。她跟着他来京城六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有……连手都没有碰过。   她捂着脸,想到嬷嬷说的那些话,心里害臊得像爆开了烟花。   彦哥儿瞧书,一个字一个字琢磨思索。他的思绪全在这书卷上,他并不知道,那时就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开始喜欢着他。   柔儿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到很久以后彦哥儿及冠,都一直没有发生。   ——   郭忻和陆雪宁的婚礼定在九月,这次婚宴,是安安受伤后第一回 外出见人。   清早随着柔儿到了陆家,就被让到上房去给陆二夫人贺喜。安安被顾茜喊去,到陆雪宁的院子里瞧陆雪宁梳妆去。   新娘子已经装扮好,敛眉垂眼羞答答坐在里间。大红嫁衣衬着沉甸甸的花冠,手腕上一对金镯子足有三指宽。   陆家家财厚,郭家给的聘礼也足,陆雪宁大婚自是风风光光惹人艳羡。   安安上前来,水儿手捧红绸裹着的物件儿,“雪宁,祝福你,愿你和郭姐夫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家里送的礼那是大人的表示。小姊妹们自然还有体己的礼要送。   安安曾与陆雪宁闹过几回不愉快,陆雪宁脾气算不上好,也有点小心眼,但安安想了想,将来大家在浙州,孩子们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大人们也跟着别扭。再说,陆雪宁嫁去郭家,就成了郭家的人,她父亲和郭叔父最要好,自然不能给郭叔父的儿媳脸色瞧。   安安磊落地当面送上祝福,若是陆雪宁这会儿还给她难堪,那便是陆雪宁自己不懂事了。   后者显然也没料到安安还愿意跟她说说话。水儿把匣子打开来,大红描金匣子里头躺着一对上好的象牙雕花梳子。   喜娘大惊小怪地道:“这可是好东西哟,赵姑娘跟陆姑娘感情真好。”   大伙儿说着喜庆的话,陆雪宁红着脸接过礼物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一笑泯恩仇,顾茜等人也笑着红了眼睛。小姑娘的哭和笑就是这么简单又明快。龃龉了,拌嘴了,嫉妒了,可落的泪是真心,握着的手也都是暖融融的。   外头爆竹声嬉闹声想起来,锣鼓点中,有人高呼着“新郎官儿来喽!接新娘子来喽!”   陆雪宁脸一红,喜娘忙把盖头替她遮好,陆雪宁攥着安安的手,她掌心紧张得全是汗。   “安安,你陪着我吧……我好紧张。”   安安笑着宽慰她几句,大伙儿都跑出去瞧新郎去了。   ——   夜深人静,白日的喧闹是那般不真实,吹吹打打的乐曲仿佛还响彻耳畔。赵府安静一如往常,偶有几声吠叫传来,不知是何人惊了邻家的犬。   她解去外袍,钻进帐子里,灯吹灭的一瞬,那熟悉的曲声响起。   是谁用树叶吹奏那首关雎。   是谁夜夜用这乐声送她入梦。   她辗转反侧,索性又爬起来,她趿着鞋一路走出去。   隔着一道墙,她知道有一个人,就站在那里。   “够了么?烦不烦啊你?故意想吵着我,不叫我安宁?”   “出来啊!姜徊!姜长寿!有种你就出来,当面跟我说清楚!”   沉默。   墙外是无尽的沉默。   连乐声也停了,静寂得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小姐!小姐!”   巡夜的护院听到响动赶来,“小姐,出什么事了?有贼人?小人们这就去抓捕。”   安安不吭声,一晚又一晚,她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是要报仇吗?   他不是要利用她吗?   吹曲子算什么,扰她清梦算什么?   暗中跟着她保护她算什么,那日在陆家的房梁上盯着她的背影不放算什么?   打马奔行的山林里,忽远忽近的照应算什么,此刻此地的避而不见又算什么?   为什么不光明磊落的出现,直接告诉她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大,没有人。墙外没人。”   “老大,这边也没有。”   护院里里外外的搜遍,没有抓到那个“贼”,护卫首领发窘地道:“对不住,小姐,小人们无能。”   安安不吭声,她不喜欢。   不喜欢不清不楚,不喜欢没头没尾。要决裂就干干脆脆的决裂,要为敌就大大方方的为敌。或是……清清楚楚的告诉她,他不报仇了,她还愿意当他是朋友,还愿意相信他……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她没说话,扭头飞快地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屋顶上,长寿顿住想要拨开瓦片的手。他没有揭开那块瓦,没有朝内望。   他来过,用他的方式告别过。   他想,是时候彻底的离开,忘却前尘,重新过一个别样人生。 第155章   陆雪宁和安安诉苦, “这女人成了亲,过的日子就全不一样了,以前家里迎来送往那都是大人们的事儿, 如今落在了我自己头上, 左思量右思量, 生怕轻忽了哪个怠慢了哪个。当人家的儿媳又不比在自己家里, 怕起晚了给嬷嬷们笑话,又怕给丫头们嚼舌根, 婆母虽说不必立规矩,可同桌坐着, 自己心里也发虚,还是站起来布菜稳当。”   成亲和不成亲, 好像因为多出了一个婚礼,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陆雪宁这么高傲的女孩子, 成婚后也会有这样俗气琐碎的烦恼么?   安安不知怎么安慰陆雪宁, 她沉默地做个倾听者。片刻外头侍人来报,说郭忻回来了,陆雪宁脸上立时又绽开耀眼的光芒。为了喜欢的人, 仿佛受多少委屈也没有关系。   安安告辞出来, 从那天过后, 不论陆雪宁如何邀约, 她都不大想去郭家串门做客了。   ——   赵家书房里,福喜将一封书信交给赵晋,“按照官人吩咐, 安排人一路盯着,从浙州到京城,遇到过三伙刺客, 霍公子手里的人比我们预想的要多,原是有惊无险,但不知为什么,霍公子还是伤得很重。如今他顶着那身伤回到京城,哭求去外家暂避风头,如今京城已经传遍了,说嘉武侯色欲熏心,为哄女人高兴,意欲谋害亲子。”   赵晋将信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毕。福喜笑道:“跟着在嘉武侯六十大寿的喜宴上,霍公子送了一对据说是从南海仙岛上求来的夜光玉对壶。他当众送出去,嘉武侯本想借机做个父慈子孝的样子堵塞流言,哪想到他一拿起那壶来,壶身便碎在他手上,壶底就掉了下去,霍公子脸白如纸,颤声跪求父亲息怒。嘉武侯有苦说不出,明知是被儿子设计了,在外传出去的却是他当众打碎儿子送来的贺礼给儿子难堪。当日许多达官显贵在座,许多人不赞成嘉武侯的做法。今上为了此事,还特地传嘉武侯进宫‘相劝’。”   赵晋瞧完书信,冷嗤:“霍骞进了军营?”   福喜笑道:“是,如今霍骞人在黄仁德将军手下做参将,您也知道,黄仁德和霍骏川是死对头,皇上这么安排,用意是十分明显了。”   赵晋将信投在火盆里烧成灰烬,“把眼线收回来,往后不必盯着了。”   拒绝霍骞的求助后,其实他想过很多。作为一个从年轻时代走过来的成熟男人,他对孤立无援的少年天然怀有一种慈悲心,霍骞的遭遇是大人们的错误堆积而成的结果,与他本身并无干系,他不是造成这一切错误的源头,他有权利对命运说不。赵晋气恼他与安安独处甚至做出过某些逾矩之事,更气恼他妄图用迎娶安安的方式来换自己的前程,可赵晋也曾是个少年,也曾犯过错。柔儿试探过安安,夫妻俩见过那么多风浪,岂会看不出一个稚年少女倔强背后的言不由衷。——她的心弦已被那少年拨乱了。即便不与他成婚,也绝不愿意见到他枉死在途中。   所以赵晋的底线是,安排人护送那少年平安抵达京城。而其后的事,便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他已仁至义尽,并没那个义务去为对方与权势为敌。   但霍骞出乎他的意料,那少年在他面前如此低微蛰伏,也许只是表象。这些年他手里已经积攒了许多力量。他能自保,能护住自己不被刺客轻易夺去性命。他能屈能伸,在羽翼未丰之时不介意示弱,不介意被人看到他的无助和困苦。这样的人,远比那些爱面子、受不得半点屈辱的人更可怕。   若他想要办成什么,一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赵晋摆了摆手,道:“出去吧。此事——不要让小姐知道。”   身为父亲,他是矛盾的。明知孩子们大了,迟早会有自己的生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插手去安排他们的人生。对安安,他远比对彦哥儿和澈哥儿更放不下。不想她担任何风险,不想她受任何伤害。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年关。   彦哥儿外出读书整一年,终于能够回乡见一见家人。   腊月二十左右,柔儿就每天派人去城外相迎,二十四这天,总算把彦哥儿盼了回来。他随车带了许多土产,有给家里人的礼,有给朋友们的礼,还有不少预备给柔儿拿来迎来送往用。   这一年,他长高了不少,柔儿从垂花门迎出来,看见个高瘦的少年朝她走过来,穿着素白的儒衫,鬓若刀裁,朗目浓眉。柔儿一瞧见他的脸就落下泪来。   少年在青石路上跪下去,“娘亲,孩儿回来了。”   柔儿捧住他的脸,上上下下一遍遍地打量。瘦了,从前一团孩子气的脸有了属于成熟的棱角。他正在蜕变成一个大人。   一家人聚在一起,自是无穷的和乐。   除夕夜,远在关外,正在军中历练的霍骞仰躺在黑漆漆的草原深处。   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黑压压的浓云漂浮在天边,瞧来是那么近,好像那团黑云随时可能吞噬大地,吞噬世间的一切。   他在这里已近半年,军中生活自然辛苦,可至少这里没有人处心积虑的想要他死,他父亲再如何痛恨他,手也无法伸到这里来。   他会在此沉寂数载,积攒一些军功,替自己来正名。   偶尔他会想到远在浙州的那名姑娘。   一无所有、一事无成的他,着实是配不上的。   他的成长还需时日,可她应当已等不得了。   若是晚几年遇到,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若是晚几年,她应当早已嫁做人妇,怕是他连结识她的机会都不会有。   命运早注定了,她是他终将会错过的人。   想到此,他胸腔隐隐闷痛起来。   这思念与痛,就是喜欢一个人的证明和代价么。   在他仓皇狼狈的逃生路上,在他与自己的命运抗争过程中,他遇到她,已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了。   就这样吧,他想。   等他强大起来,战胜了命运那日,他再重新走到她面前,那时,他才有资格说一句,我喜欢你。   便是她嫁了人,便是她已经生儿育女,……他也想试一试,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霍参将,霍参将!”   远处的人声惊扰了他的思绪,霍骞拍拍身上的草叶和灰尘站了起来。从地上拾起刀别在腰上,跨步朝营地走过去,立在火光通明的帐前,扬了扬下巴道:“怎么回事?”   几名官兵带着一队人围在他的帐前,那些人均是百姓打扮,格外打眼的是个面上有疤的男子,年约二十六七岁,鬓发竟已白了少许。   “这是蒯首领和姜二当家,后头的是他们山头的兄弟,如今收编在咱们营里,黄大帅说,叫把人交给您调理几日,先熟悉熟悉了营里的规矩。”   霍骞在军营没什么实权,资历浅又是个容易给人轻视的“小白脸”,平素不怎么显山露水,多数便做做旁人不愿意做的文书类的差事。如今把一队山匪交到他手里学规矩,多半那黄将军有想瞧他笑话的意思。大伙儿谁不知道,山贼自来是最难管的,便是接受招安编入营队里,一向也不那么守规矩。   霍骞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属下笑嘻嘻地奉承他,“霍参将,这可是个肥缺儿,到底是您这样的读书人受将军重视,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只能风里雨里的奔命。”   霍骞明知他是在讥讽自己,却苦于无法发作。   等那几个兵卒去了,“蒯首领”上前拍了拍霍骞的肩,“霍参将,您别担心,俺们虽是粗人,但俺们也懂得规矩,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这些个兄弟们哪个不服,我蒯大替您教训他们!”   霍骞苦笑道:“今儿是除夕,大伙儿都辛苦了,先寻营帐歇息一宿,明儿寅初在校场集合,有什么要遵守的,到时我会跟大家说个明白。对了,子时过后营地里不许走动,大伙儿千万别犯禁就是了。”   蒯首领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笑意更深,“都说军营里头的大老爷们凶巴巴的,我瞧不是啊,霍参将多面善啊,二弟,你说是不是?”   “姜二当家”笑了笑,抱拳颔首行了半礼,“往后还有不少地方要麻烦霍参将。”   霍骞对他笑笑,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说,姜徊兄弟。”   说完,霍骞就提步走入了自己的帐幕中,徒留姜徊怔在原地。   ——他怎么会认识自己? 第156章   事实上霍骞不仅认识姜徊, 且还知道他全部的过去。   他选择赵晋作为自己的合作伙伴,自然要去了解这个人的底细。可渐渐一切偏离了他原定的方向,他开始注意赵家的姑娘, 他曾以为, 他娶赵平安和想拉拢赵晋进自己的阵营是同一件事, 他以为感情和野心可以混作一谈。   如今他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感情和野心一样, 都是不能乱来的东西。   ——   年初三过后,家里头一直没断过来客, 柔儿带着安安负责招呼客人,偶然也上门去族里的长辈家串门拜年;彦哥儿这段日子几乎没什么机会留在家里, 友人们轮流设宴,日日聚在一块儿热闹。直到上元节这日, 特地把时间空出来和家里人一块儿玩,白天和族中小辈们一块儿摸牌射覆, 晚上陪着柔儿跟赵晋一块儿去街上瞧灯。   十五的圆月高挂在天上,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此起彼伏。彦哥儿牵着安安和澈哥儿的手,一路护着他们避开人群, 随在赵晋和柔儿身后登城楼, 在高高的城楼顶上俯瞰浙州城内一望无尽的灯海。   赵晋将披风接下来覆在柔儿肩上, 他回过头, 见孩子们兴奋地指着楼下的花灯说笑着,趁人不备,他俯下身飞快地在柔儿腮边落下一吻。   柔儿被他吓了一跳, 偷眼去瞧孩子们,见没人注意到自己才稍稍放下心,伸指在赵晋衣襟上一戳。赵晋扬声笑起来, 攥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胸口上,另一手抚过她鬓边,替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垂头凑近她的耳朵低低地道:“为什么这些年,我越发瞧不腻你的脸?倒像比年轻时还好看一点。”   他这人油嘴滑舌,惯是会哄人,柔儿早见怪不怪了。赵晋瞧她不信,笑道:“我说真的。阿柔,我这辈子有你,有孩子们,当真别无他求了,我很知足,也很幸福。你呢?”   他说的很认真,也很肉麻,柔儿含笑嗤了一声,没有说话。   天边绽开了烟花,红的紫的,一派浓丽。耳畔充斥着人们的欢呼声和烟花冲天的破空声。   在无尽的喧闹背后,柔儿仰望那璀璨的天际祝祷。   愿团团圆圆少离恨。愿年年岁岁如今天。   她自也是知足的,有他有孩子,而他们年岁正好,身体康健。   他们还会有许许多多如今天一般的日子要过。   她轻轻偎在赵晋臂上,把自己全身的重量托付给他。   他的臂膀很温暖,很有力。   她这辈子是快活的,不枉了。   她在璀璨的光霞中回头去看自己的三个子女。   彦哥儿颀长的身姿最引人注目。人群中总是能一眼望到他,温润有礼,聪慧坚韧,那是个集齐世间所有美好品质的出色的年轻人。   他护着安安,两手扣在安安耳侧替她保护着耳朵。   安安笑的很甜,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她俏丽的脸上从来没有染上过忧愁,她总是开怀的,乐观的,明媚的,她是父母的开心果。   澈哥儿被安安搂在怀里,团团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气,他单纯天真,仁义友善,未来他会长成什么的样大人柔儿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无比的喜爱他们,愿意为他们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们是最珍贵的宝物,拿什么都换不走。   彦哥儿很快踏上了求学的路,团聚的日子那么短暂,一转眼又到了离别的时候。   一年又一年,他们在长大,大人们在老去。   柔儿对镜理妆的时候,发觉自己软密的黑发中间夹杂了一根新生的白发。   夜里赵晋回来时发觉她对着镜子在发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取过梳篦替她慢慢篦着头发。   柔儿对镜去瞧赵晋的脸,他比她大好多岁,可岁月好像对他格外宽容,一点也舍不得留下痕迹。而她好像并没有鲜亮几年,就匆匆的老去了。   “想什么呢?”赵晋瞥着镜中的她,手上动作不止,替她把披散在肩头的头发理好,用丝带轻轻挽起来,“念着彦哥儿?你若是想知道他的情况,下回给他去信,叫他多写几封家书来。”   柔儿摇摇头,闭眼靠在他身上,“顾家夫人今天旧事重提。”   赵晋闻言叹了声,“我懂你担心什么。孩子们都大了,亲近的人家差不多年龄的子女都定了,你替安安着急。顾家是诚心的,我瞧那顾期这两年也出息,已经开始出面代替他父亲谈生意,聪明稳重,是个可托付的孩子。”   赵晋难得夸赞别人家的男孩一句,在他眼里,自是满世界都没有能配得上他闺女的人,能这样赞一句顾期,足见那孩子当真是不错的。   柔儿闭着眼道:“那……要不就先议起来?可我又担心,安安是不是还没忘了那个人……她表面上瞧着没心没肺的,实则心事重得很,她什么都不说,怕我们为她担心,………也有两年多了,十七岁半还待字闺中,外头有些不好的传言,说我们傲慢……”   赵晋笑了笑,“这有什么,嘴长在别人身上,由得他们。”   他按着柔儿的肩,温笑道:“你若是同意,明儿我找老顾来,问问他儿子的情况。你和他夫人熟悉,也暗地里打听打听。咱闺女是那锯嘴的葫芦,半点心思不肯露的,问她也没用,永远是一句‘都听爹娘的’打发咱,还真继续由着她蹉跎么?”   柔儿掀开眼帘,疲倦地点了点头,“好,那就顾家吧,顾期三年多没改主意,一直等着咱们安安,也许注定是两个孩子有缘分。只愿此事顺顺利利,再别起什么波澜。爷,您也别再说那些糊涂话,什么入赘啊,跟您的姓啊,别仗着咱家的势欺负人家。”   赵晋嘿笑了一声,附身把柔儿从镜前抱起来,“行,为夫遵命。走,咱去床里头说去,外头冷。”   内室帐子放下来,过了许久才吹灯。   赵顾两家开始频繁走动。   尚未说破婚事,可彼此都露有那个意思。安安很快就察觉到了,顾伯母约她娘亲去寒露寺上香,非要她同行,等到了寺院后,却又说大人们有话要说,把她撵出来叫她自己玩去。她从回廊上朝外走,迎面遇上顾期那瞬,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情分,其实在她看来顾期和郭忻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既然爹娘觉得顾期好,那她就愿意多跟顾期说几句话。   两人并肩朝后山走,一路说说笑笑,从青山楼的点心一直聊到小时候安安骑过的那匹枣红色小马。   才下过雨的小径上有些湿滑,安安小心地走在上头,垂眼望着足尖踏过她十七岁这年的春天。顾期攥住她指尖的一瞬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忽上忽下,最后被按捺住归于平静。   她任顾期牵着她的手走完了自己的十七岁。   一切好像早注定了,两家刚刚交换完庚帖没几日,顾期的祖父病逝了。   柔儿去顾家致哀后,回到家中红着眼扑倒在赵晋怀里。   “孩子怎么这样命苦。当年金凤是这样,安安又是这样。这一等又是二三年,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连累他们……这样不顺,多灾多难,总觉得不吉利……”   赵晋拍抚着她的肩膀说:“凑巧罢了,顾老爷子身体一直不好,捱过这么多年已属不易,七十八年病逝,算是喜丧。你别多想,怎么能怪得你,迟几年就迟几年,多留孩子几年,难道不好么?”   女人的直觉一向是准的,柔儿有种“这门婚事兴许最后还是成不了”的预感。   她觉得十分不安。安安倒比她还坦然,反过来安慰她道:“人的命数是早定好的,也许本就合该我多留几年才嫁人,娘别急着把我推出去,瞧陆雪宁和郭怡她们过的日子,多无趣啊,哪有在爹娘手里头护着时那么得意?”   顾期来找她时,神色十分灰拜,“安安,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我总觉得,咱俩可能成不了。当时听说你们家愿意,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如今我祖父病逝,我又开始害怕起来。好像冥冥中有一双手,不断的在把我推远,每次我刚刚想要靠近一点,就又被它推了开去……”   安安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对郭忻、对顾期,就和对陆雪宁郭怡他们一样,大家都是朋友,能谈天说地,能没顾忌的凑在一块儿玩,可若说到喜欢——   远远没到那个程度。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很令父母亲为难,他们怕勉强她,怕不能让她幸福,怕替她安排的生活她不满意,怕她后悔,怕她还没有忘记那个人。   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   可她的心湖里,早被投下一块阴影。   那个傍晚,在榕树下紧拥住她夺走她初吻的那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总是想起那天那人那个情形。   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怨恨。   他替她挡住一支毒箭,然后以此利用她。   想哄住她,然后用她来换取她父亲的投诚。   为什么每一个她信任感激的人,真面目揭开后,都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丑陋。   与其被利用,那还不若一辈子不去尝情爱滋味。   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就足够了。   她告诉自己,就是顾期。她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就是顾期了。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二年余。   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   郭恬随哥哥郭忻去了京城,后来又辗转进了宫。   顾茜去年嫁给了郭愉,今年三月刚查出有孕,如今正在家里安胎。   只有安安还是老样子,她偶尔会去探望顾茜,偶尔约同几个伙伴去山上跑马,她还接管了柔儿手里的两家生意,忙得不得了。   这两年赵晋身体大不如前,去年冬天着了一回凉,后来就落下些小毛病,一直不大好。   柔儿忙着照顾赵晋,铺子也不大去了。   澈哥儿跟随夫子在学画,他在丹青上头很有天赋,几个孩子里头只有安安继承了赵晋的生意头脑,赵晋私底下和柔儿说笑,“看来最后这份家业,要落在女儿头上……”   柔儿不准赵晋再喝酒,把他管的很紧。有一回发现他偷喝,她夺过酒壶自己干了一整壶,把赵晋吓得不轻。   眼看顾家的孝期就快过了,柔儿算着时间,三书六礼才走了头一个流程,还有好些事要和顾家慢慢商议。   就在这时京城那边传来消息,雁门关一役大捷,嘉武侯世子霍骞训练带领的敢死队绕到敌后成功击溃了敌军的阵型,帮助黄将军取得大胜,朝廷论功行赏,传召嘉武侯世子进宫。   龙骁殿上,霍骞一身锦服跪立在正中,面对皇帝和文武百官,不卑不亢地作答。   散朝后,有人含笑拍了拍嘉武侯的肩膀,“侯爷教子有方,这番世子大捷归来,圣上必然重赏,侯爷什么时候请大伙儿一块儿高兴高兴?”   又有人道:“侯爷一直想要安排人去填户部那个空缺,这回世子立了这么大的功,有他替侯爷美言,那户部还不就是侯爷的囊中物?”   “就是就是,有子若此,侯爷往后可不必愁了。这才二十出头,就已立下这种不世之功,将来还了得?侯爷,您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比我们家那几个窝囊废不只好了多少倍。”   嘉武侯皮笑肉不笑地听着同僚们的奉承,心里早把这些人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偏偏脸上还得强挤出个笑来,跟大伙儿奉承。   正说着话,霍骞被人拥簇着从侧旁走过。   “哎,那不是霍小侯爷吗?快快,侯爷替我们引荐引荐?”   大伙儿不是不知道当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传言,听说嘉武侯虎毒食子,纵容继妻要自己儿子的命。   这些话里多少揶揄嘲讽,嘉武侯只能假装听不出来。   霍骞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站定了脚步,朝官员们行了礼,举步行过来,立在嘉武侯面前。   “父亲。”他规规矩矩的行礼,面容和煦,瞧不出半点怨怼的意思。   嘉武侯尴尬地“嗯”了声。这小子是故意的,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清楚的很。故意在人前做出这么个孝顺模样,而事实上,他这次取胜回京,嘉武侯却是最后得到消息的人。   “晚上侯爷得为小侯爷摆个得胜酒吧?大伙儿都想出席,不知侯爷愿不愿意请咱们一块儿去?”   大伙儿起着哄,出于真心或假意,拉近着父子俩的关系。   嘉武侯尚未说话,霍骞就朝大伙儿歉疚地行了个礼。   “抱歉,晚上还有些事,要和军中的兄弟们商议。”   他抬眼望向父亲,又道:“恰好在这儿遇到您,就提前跟您打声招呼,舅父说,外祖父身体不大好,尤其想念我,我打算暂且搬到外祖父家住一阵,就先不回家去了。东西在军营都是现成的,直接抬到张家就是。”   他顿了顿,又道:“过往给您和侯夫人添了不少麻烦,对不住,往后我会料理好自己的事,争取不给您添麻烦。”   他朝那群看客点点头,扶了扶腰上的佩刀,大步离开了。 第157章   霍骞没有回嘉武侯府。他暂住在外家, 约一个月后,朝廷封赏下来了。   嘉武侯散朝回到侯府,张氏亲捧茶水奉上来, 嘉武侯凑在唇边没喝, 不知想到什么, 翻手将茶盏砸了。   张氏吓了一跳, 碎瓷溅在脚边,难道他就不怕把她弄伤了?   “侯爷, 您这是怎么了?”他们夫妇蛱蝶情深,从来没红过脸, 便是她做了再过分的事,他源于对她的愧疚, 也一定会原谅她,会纵容她。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嘉武侯脸色铁青, 捶着桌案道:“那狗崽子跟皇上说, 要跟我分家。你知道今儿我在朝上被多少人瞧笑话吗?老子还没死,儿子就要分家,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站起来, 在屋里暴躁地踱着步子, “我早就跟你说, 别赶尽杀绝, 别得理不饶人。当年的事她娘有错,可她早就死了,人死如灯灭, 便有天大的仇你也该放下了。他再不济也流了一半我的血,你便是不看他是你亲外甥,也瞧他与我是亲父子……”   张氏登时冷下脸来, “侯爷这是怪我?当年侯爷与我海誓山盟,说一定要娶我为妻,为了侯爷,我蹉跎了多少年?拒绝了多少高门贵勋的求娶,最终侯爷给了我什么?让我当填房,让我平白无故比那贱人矮了一截,我儿子才应该是您的嫡长子,才该是这个侯府承爵的人呢。霍骞那狗东西算什么?他那下贱娘算什么?我只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和擎儿的东西,夫人和世子,本就该是我和擎儿!怎么,侯爷您是后悔了?您要是后悔,那好说,我带着擎儿回娘家去,您跟霍骞两个人父慈子孝好好过下半辈子吧。”   她说着就朝外走,背影孤瘦决绝,两个人这么多年来都不曾红过脸,今日惹得她这般,可见是当真恼了。   嘉武侯叹了一声,忙追上去,从后抱住爱妻,“晚月,你别闹,别闹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难,不知道我在外头受了多少闲气。我也是没法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手上的兵权早就交出去了,我在皇上跟前,不过是个没了用的废人,可他不一样,他手里有兵,年富力强,怎么都比我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怎么都比我受宠啊。别得罪他了,啊?别再想不开了,咱们认命吧,没法子,当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会用我一辈子来补偿你们的。咱们算了吧,啊?”   张氏泪如雨下,回身紧紧抱住夫郎,“郎君,咱们怎么这么命苦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瞧不得咱们好?我只是想跟您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只是想堂堂正正陪在您身边,难道我错了吗?是我错了吗?”   嘉武侯劝服了张氏,夫妻俩决心不再跟霍骞对着干了。甚至嘉武侯率先低了头,在某日散朝后主动跟霍骞打了招呼。   “皇上赏的宅子比家里舒服?”   他语气生硬,凶巴巴带着点不甘心的意味。   霍骞告别同僚,转过身来,眯眼笑望着父亲,“是您啊,皇上赏的院子,自是顶好的,劳您记挂,卑职受宠若惊。”   卑职?   嘉武侯挑挑眉,不自在地咳了声,“你娘把昭日苑收拾出来了,眼看天凉了,那边儿阳光好,还背风,暖和得紧,在外头玩的差不多了,也该回来了吧?给你弟弟妹妹做的是什么表率?”   嘉武侯在这个儿子面前一向高高在上,能说出这番话来,已是耐着极大的委屈了。   偏偏霍骞不识抬举,他嗤笑了声,“昭日苑?若没记错,那是您年轻时住的院子?”   嘉武侯世子合该住在那里,可他霍骞,顶着世子的名头,在侯府活得连个得脸的仆从都不如,在嘉武侯夫妇眼里,他根本没有资格居住在那。   他年幼时,或是祖母护着,就随住在祖母诵经的佛堂边上。或是去庄子上“避暑”,每年年节前后才有资格待在家。衣食倒不会短了他的,毕竟张氏也要脸,怕人说她刻薄亲姐姐的儿子。身着锦光丝软,人人以为他活得多么顺遂。小时候他也怕给人家笑,一点也不敢露出委屈的模样,骄傲地昂着头,作出一副配得上世子之位的模样,可越长大,他越明白,死要面子没有用,越是要脸越要被那些所谓亲人欺负得更惨。   倒是真正揭开家丑后,他开始释然了。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害怕流言?   流言能够中伤的,只有心虚或是不够坚强的人。   他足够强大,流言伤不到他。   他也不再是五年前那个畏畏缩缩需要人保护的少年。   他如今手中有兵,掌心有权,他不再害怕任何人,如今,轮到别人害怕他了。   年节前,霍骞在御前告假去了一趟浙州。   时隔五年,故地重游,其实他不敢太抱希望。岁月模糊了那段记忆,少女的面容在他脑海里已变得不那么清晰,但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说:“来吧,这里有你今生最渴望的东西。来吧,这是你余生归栖之地。”   他其实不是个信命的人。也许以前是信的,五年疆场打滚,刀头舔血,他渐渐知道,人的命是自己挣的。   但在感情上,他还是顺应了心底的那个声音。他想重来一回,哪怕失败,至少不会后悔。   这几年他不敢去打听她的事,怕听到她嫁人生子的消息,怕她过得不好,又怕她过得太好。——没有他的日子,她过得格外幸福,是不是说明他根本不该出现呢?   临行前,姜徊沉默地把他送到渡口。   他立在舟头,朝姜徊扬了扬下巴,“你不去?”   姜徊丢给他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连挥手作别都懒得,直接回过头扬长而去。   霍骞笑骂了几句,姜徊这个人极有意思,带着块伤疤面具吓唬人,内里却生了一张格外耀目的眼,自打黄将军的妹子玉如郡主偶然见过他的真面,自此为他神魂颠倒,三不五时就跑去军营里送点心送鞋袜。姜徊拒绝了两回,见对方没有退缩的意思,他想了个极龌龊的计策。某日郡主再来,“刚好”撞到个小卒衣衫不整面红耳赤地从姜徊营帐里出来。   郡主回去嚎啕大哭了一场,自此,姜徊“好男风”的传言就流了出来。   霍骞心里明白,姜徊心里有些事、有些人还没有彻底的放下,但姜徊不准备回头,他已经放手饶恕了那个为仇恨而活着的自己,坦然的面对崭新的人生。   他和他的选择不同。   ——   霍骞到达浙州的消息传到了赵晋耳里。   彼时赵晋正在蹙眉喝一碗苦药,听到霍骞的名字,他下意识怔了下。   他没想到年过五载,那小子还没放下安安。   霍骞到达浙州的第二天,就送了拜帖上门来。   赵晋望着烫金红纸上落着的大字,嗤笑一声,“去知会门外那位镇北大将军,今日赵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着他改日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