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媚君》 作者:桑狸 一句话简介:皇后渣了朕!!! ========  第1章 逃婚   嘉寿二十年,四月。   积雪消融,霁色满西京。   宜逃婚。   长安城门前,一辆黑鬃锦蓬马车辘辘驶近,停在川涌的人流前,小厮跳下马车,向守城官递上路引。   当前将至晌午,长安街市上自是人烟鼎沸,叫卖声不断的。坊街上商铺鳞次,轩门大敞,铺前悬着的旌幡随风摇曳,若身姿曼妙的琦貌女郎,甩着水袖卖力揽客。   在一片热闹喧嚣里,守城官打着哈欠懒洋洋扫了一眼路引,便摆手,放行。   小厮谢过,一溜小跑回来赶马车。   随着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城,车里的人长松了口气。   “阿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问话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张容长脸儿,鼻梁高挺,鼻尖小巧圆润,双眸明亮有神,虽显稚嫩,但倒是个端正俊俏的模子。   他是兰陵长公主家的公子温玄宁,坐他对面的便是他唯一的姐姐,温瑟瑟。   马车宽敞,里面满满登登放了几个楠木大箱子,温瑟瑟斜身歪靠在箱壁上,鹅黄云锦襦衫柔软垂下,配一条妆花织金贡缎褶裙,眉若远山,轻扫黛粉,额间金蓝梅花钿,点缀着一张娇娆明艳的小脸儿。   她面上神情懒散,可一双眼睛却乌灵晶澈,转眸顾盼间如琉璃般流光溢彩。只是那婉婉眉目间笼着如烟似霭的忧愁,微抬眼皮,掠了一眼玄宁,跟他缓声商量道:“要不……你下去吧,我真不方便带着你走。”   温玄宁一怔,忙伸胳膊紧抱住楠木大箱子,一脸的坚定不移,宁死不屈。   “姐!你要逃婚,我都依你。可你总得让我知道你要逃到哪儿嫁给谁吧。我就你这么个姐姐,将来逢年过节我还得去你家走亲戚呢。再者,万一将来你被人欺负,我要拿着棍子杀上门替你讨公道,也总得知道门朝哪儿开吧。”   瑟瑟一脸嫌弃地瞥向这个麻烦精,“谁说我是逃婚?谁说我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温玄宁眼睛中淬着晶亮的光,盯着瑟瑟,笃定道:“皇帝舅舅一提要给你和太子完婚,你就收拾行李跑了,你说不是逃婚谁信啊?太子表哥那等才貌双绝的人你都不要,你还说并不是外面有人了?谁信啊!谁信啊!谁信啊!”   瑟瑟皱着眉躲开喷过来的口水,见玄宁投过来的目光满是谴责与嫌弃,仿佛自己真是那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她轻轻叹息,提起一股劲儿想要跟玄宁倾诉心事,可酝酿了半天,千言万语,梗在喉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瑟瑟低下头,脑中忽有灵光闪过,雪亮清澈,她眯起眼睛,瞪着玄宁:“实话说了吧,你跟我出来,是不是想逃学?”   温玄宁:……   瑟瑟正义凛然道:“我告诉你!我作为你的姐姐,是不会纵然你这种恶劣行为的。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这大好年华,就该头悬梁,锥刺股,那才是你该干的正事,小孩子家家,不要总操心大人的事。”   长安城外的管道四通八达,行至百十里亭,便是一个三岔口,在那往东三里,是西河驿馆,瑟瑟考量再三,决定把麻烦精扔在这儿。   大道笔直,黄沙漫天,不时有快马疾驰而过,马上人纷纷回顾,瞧着这边的热闹。   温玄宁死扒着马车漆栏不撒手,涕泗横流地仰头哀嚎:“姐,我真不能离开你!你养尊处优惯了,不知道世道有多凶险。外面人可坏了,他们会欺负你,算计你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弟弟也活不下去了……”   瑟瑟被他吵得头疼,指使小厮和贴身侍婢婳女,赶紧把温玄宁扔下马车,眼见天快黑了,马上就要宵禁,得快点找个客栈歇息。   主仆三人正推搡着,温玄宁大半边身子都被推到了马车外,蓦地,三人齐齐僵住了。   瑟瑟捂着额头,一脸疲乏,不耐烦地催促:“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   话音未落,她也僵了。   日暮时分,天色沉暗,旷野开阔,道路无垠,道旁的绣墩草顺着风劲儿摇摆,人烟渐稀,透出些荒凉。   兴许是周围过分苍凉单调了,显得前面坐在百十里亭中的那个人格外明亮招眼。   他头戴赤金衮冠,一袭菖蒲色织金襕袍,金灿灿的麒麟祥云浮跃在腰背臂弯间,以玉带束腰,阔袖曳地,手边一只白釉点褐彩茶瓯,还冒着丝丝热气。   四周尽是一片灰败荒芜,而他只安静地坐在那里,远远望去,便是一幅勾勒细致、着墨优雅的画卷。   温玄宁先回过神,忙冲着那人大喊:“太子殿下……表哥,我们在这儿!”   沈昭自申时动身,一路快马至此,足等了瑟瑟他们半个时辰。   他闻到声响,不慌不忙地起身,走近,手轻抚看上去有些不安分的马首,望向瑟瑟,眸光微冷。   “到这里吧,前路泥泞难行,没法再走下去了。”声音却若裂锦碎玉,铿鸣轻锵,好听极了。   瑟瑟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未语,周遭静悄悄的,渐透出些尴尬,温玄宁自瑟瑟身后探出个脑袋,朝沈昭眨巴了眨巴眼,颇为诚恳道:“表哥,阿姐和我是要去走亲戚的,我以人品担保,阿姐绝对不是要逃婚。”   瑟瑟:……   沈昭定定地看着瑟瑟,额间凸起细微褶皱,像是在思索,是当场拽下来揍一顿,还是客客气气带回去再揍一顿。   这样的注视对于瑟瑟而言略有些煎熬,她极不自然地正了正衣襟,“那个……”   她还未想好这话该如何起头才能听上去不那么混蛋,谁料沈昭先开了口。   他唇角微挑,噙着冰雪般似是而非的笑意,漫然道:“孤也并没有说你的阿姐是要逃婚啊。”   侍从一溜小跑过来,附在沈昭耳边低语,他听罢,朝对方摆了摆手,冲瑟瑟说:“阿姐,天色已晚,我们就在城外驿馆住一宿,不惊动任何人,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明明是缓声细语,柔暖若春风,却让瑟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分明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面前人是太子,是瑟瑟的表弟,也是她的……未婚夫婿。   纵然她再有苦衷,对着温玄宁时再气焰嚣张,可当面对的人是他时,还是难免心虚。   这份心虚让她老老实实跟着沈昭去了西河驿馆,一路上大气都没喘一下,当然,她之所以这么老实,没再作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注意到沈昭带了百余禁军出来,微服的禁军把驿馆附近围了个严实,连只苍蝇都逃不掉。   唉,刀架脖子上,作妖是不成了,瞅准机会,只能作死了。   沈昭确实神通过人,心思缜密。他提前备好了晋王令,假托晋王之名住进驿馆。也不知是驿官果真糊涂至此,还是看穿了太子殿下的身份不敢声张,并没有多问,只将他们视作上宾,客气周到地安排下榻。   夜色初降,晚风微凉,官道沐在宵禁后的寂静里,驿馆中烛光幽烁,昏黄的光茫打在窗纸上,膳食的香气随着炊烟袅袅飘了出来。   瑟瑟用筷尖捣着碗里的甑糕,抬头看看沈昭那张冰冷如霜雪的脸,好几次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昭将筷子放下,道:“姑姑陪着父皇在清泉寺祈福,我是悄悄追出来的,没有惊动她。”   就算没有惊动,她也一定知道了。   瑟瑟心想,她的母亲兰陵长公主门客无数,权倾朝野,耳目聪灵,长安城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她。   瑟瑟之所以选择今天走,就是料定了母亲陪着皇帝,就算知道她跑了,可碍于脸面也不好立即发作,只要能拖延一点点时间,她成功脱逃的可能就大一些。   瑟瑟又看了一眼沈昭,耷拉下脑袋,戚戚叹了一声,是叹自己命苦,还有那昙花一现又匆匆而逝的自由。   坐在她旁边的温玄宁挪过来,低声道:“差不多行了啊,瞧太子表哥这架势,显然是不想声张。大家都是有身份要脸面的人,没说要追究你,你见好就收吧。”   这一席听上去深明大义的劝告,倒让瑟瑟猛地清醒过来,那黏黏糊糊的犹豫顷刻间被抛诸脑后,她的手紧攥成拳,抬头,凝着沈昭,郑重道:“我想退婚。”   沈昭脸上依旧寡淡如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伸向茶瓯的手缩了回来,默然片刻,蓦地,抬头看向温玄宁,道:“你今日自国子监早退了两个时辰,孤向司业要来了今晚的功课,已经命人给你放在房间里了,你快些去做吧,明天一早要交。”   温玄宁:……   他真不是想逃学,更不是想逃功课,这是什么意思吗?太侮辱人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温玄宁一步三回头地走后,这屋里就只剩下瑟瑟和沈昭二人。   灯烛里光焰轻摇,烛芯烧得“筚簸”响,衬得屋内静若深潭。   那话一旦说出来,便也没有什么可怕了。   瑟瑟端正跽坐,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退婚。”   自十日前,两人西苑游春,瑟瑟坠马,昏迷了半个时辰,醒来后便闹着要退婚。   起先沈昭只以为她是在耍小性子,纵着她闹腾了几天,没有拿她的话当回事,更不可能答应她。直到今日内卫来报,说温家贵女趁长公主去清泉寺上香,收拾细软出了府,他才察觉出她并不是在闹性子,而是铁了心要退婚……   沈昭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波澜,问:“为什么?”   问得好,凡事都得有个理由。   十日前瑟瑟和沈昭去西苑游玩,不幸坠马,头磕在地上,有过短暂的晕厥,而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做了个梦。   梦中光影缭乱,画面模糊而破碎,须臾间十几年匆匆流逝,虽然有些地方看不清楚,有些故事不够连贯,只能靠猜,但大体过下来,也知这门婚事一旦成了,她和沈昭之间并不会有好结局。   可令她最难以启齿的,两人之所以成怨偶,不是因为沈昭待她不好,而是因为她,她自持沈昭对她的宠爱,天天作妖作死,背着沈昭干了点不好的事……   这点不好的事——   太有伤风化!   太大逆不道!   太不要脸了!   她实在说不出口啊……   一想到此,瑟瑟只觉脸颊充血,滚烫如烙铁,臊得不敢直视沈昭。   本来把梦当真是极其荒谬的,可偏偏她做的这个梦,背景和人物身份与现实无比契合,其间充斥的感情真实且强烈,虽然中间有些地方过于模糊,看不清楚,但有首有尾,脉络完整,由不得她不信。   况且,就算只是一个梦,可结局那样惨烈,也足以让她不敢去冒风险,由着这门婚事继续下去。   瑟瑟轻幽叹息,一本正经道:“人家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我要是嫁给你,那入的不是侯门,而是宫门,那不比海还深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爱自由的,若要被深宫规矩拘束着,真真会生不如死的。”   沈昭等着她说完,清淡道:“可你不嫁我,也总是要嫁别人的。凭你的身份,为人新妇,就算入的不是侯门和宫门,那至少也是官门,同样有一大堆规矩要守,又有什么分别?况且,若嫁给别人,绝不会比我对你更好。”   这……瑟瑟是相信的。   因为在梦里,两人成亲后的十几年里,沈昭对她确实非常好,好到毫无原则,天怒人怨的地步。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向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看上去很没有生活情趣的太子殿下,会在成婚后,变得那么温柔宠溺,对她有求必应。   越是这样,瑟瑟越不能害他,这么好的阿昭,他该与一个对他死心塌地、忠贞贤惠的女子白首终老。   她叹道:“你怎么就不懂呢,凭我的家世,若是随便嫁个人,必定是什么都依着我的,就算他不想依,也不敢不依。可你是太子啊,这身份太高贵了,我怕自己拿不住啊。”   沈昭眨眨眼,满是纳罕道:“自小到大,什么时候我没有依着你了?哪怕你说你想用我的太子金印砸核桃,我都给你了。你想踩着我上树,我让你踩。你想踩着我上墙,我也让你踩。你早就把我拿得死死的了,到如今你竟然来说这种话?!”   话里是浓重的谴责,还夹杂了一丝丝幽怨,让瑟瑟羞愧地低下了头。   好像她是个伤害了纯情痴诚少年心的负心女。   不,不是好像。   她就是个负心女!   就是话本里人人喊打的狗东西!   她这个狗东西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奢望了,就希望她狗她的,不要去祸害别人。   本着这个信念,瑟瑟越发卖力地劝沈昭跟她退婚,可不管她说出什么理由,都能被沈昭条理清晰地反驳回来。   她气急了,加之连夜来被梦魇所扰,已数日没睡个囫囵觉了,内心愈加烦躁,一巴掌拍在身侧未置碗碟的梨花木凭几上。   “哐当”一声闷响,在幽静的屋中尤为刺耳。   沈昭脸上波澜未兴,只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清清淡淡地站起身,走到瑟瑟身边,抬起手,朝着她刚才拍过的凭几在同样的位置也拍了一巴掌。   “哐当”一声闷响,比刚才那声还响。   瑟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昭,却见他悠闲地揉着手,漫然道:“这样打,才对。”   话音刚落,碎裂的声响传出——   只见打磨平滑的几面,迸然裂开一道缝隙,歪七扭八,慢慢扩散,须臾间,如同皱纹爬上了美人面,已遍布整张凭几。   “咔嚓”,凭几自中间断裂,向两侧歪倒。   瑟瑟:……   她看看凭几,再看看沈昭,沈昭弯了身,将她环在怀里,容色温柔,轻轻发问——   “还打吗?”   “还闹吗?”   “还退婚吗?” 第2章 梦魇   瑟瑟静了片刻。   默默捂住胸口,绝望且柔弱地仰望着沈昭那张俊脸,在那温柔婉转又充满恫吓的闲凉语调里,一身作死的本事好似被施了咒,半点也施展不出来了。   道理本来就是说不通的,若是说得通,她也不必出此下策,带着细软出逃了。   沈昭紧觑着瑟瑟的脸色,见她一副忧悒深染的模样,许久未言语,心里已是不快。   但今夜到这里已差不多了。   若是话说太重,手段使得太厉害,怕是会激得瑟瑟更想逃,不如先安抚住,带回长安再慢慢教育。   她自小被娇养,母亲又是权势滔天的兰陵长公主,身边人都惯着她,难免任性了些。   不过还好,沈昭认为到目前为止,他还镇得住。   他站直了身,敛着衣袖,舒缓了面色,正想说些哄劝温和的话,却见瑟瑟垂着眉眼,不知想了些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晶亮地盯着他。   宛如一个宁死不屈的勇士,坚定且无畏。   “我一定要退婚!”   好似已经灌入和煦春风的屋内瞬间大雪冰封,一片冷寂。   瑟瑟亲眼看着沈昭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松开,再攥紧……手背青筋凸起,骨节森森发白,像是隐忍着滔天怒气,随时想上来把她揍一顿。   沉默良久,沈昭垂眸,居高临下地紧盯着瑟瑟,道:“阿姐,咱们把话摊开说,凡事都得有个理由。咱们自小在一块儿长大,长辈们的意思你不可能今天才知道,从前你也没说什么,这事也不是我一厢情愿,怎么到了跟前,你要反悔?”   他极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冷静,可话语中隐隐而现的颤抖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没有看上去那么平缓。   望着眼前修身而立,神情冷峻的阿昭,瑟瑟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一直觉得阿昭是她的弟弟,虽然她只比他大了三个月,可两人自小玩在一块儿,她有身为姐姐的觉悟,自觉应当疼爱他、保护他,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昭已渐渐长大,长得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一日胜似一日的深沉内敛,缄默寡言,处事上更是滴水不漏,谨慎精明。   他不再需要她这个姐姐的保护,甚至有时还会反过来提点她。   若她对于他有什么使命,到今天也做得足够了。   世间事,若是想要求一个极致,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倒不如就到这里,从此泾渭分明,各自安好。   瑟瑟收敛了神思,凝着他,认真道:“我们做一辈子的姐弟,永远都不会变,这多好。”   沈昭轻挑了挑唇角,噙着淡薄笑意,摇头:“不好。”   瑟瑟气鼓鼓地咬牙,眼见对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干脆转过头去不理他,兀自生着闷气。   沈昭脸上浮起愠色,但强忍着没有发作,他走到瑟瑟身前,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迫她仰头看自己。   “阿姐,我问你,我十四岁那年,我说我想娶你,我们一生都在一起,永不分离,你同意了吗?”   “我十六岁生辰那日,父皇和姑姑为我们定亲,缔结婚盟,择良辰成婚,你同意了吗?”   他望进瑟瑟那双水波轻漾的浅瞳里,缓缓道:“你都同意了,没说半个不字,没有半点不情愿。如今,你又说想退婚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你觉得可能吗?我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话中五分温柔,五分威慑,若暗藏尖鞘利刃的软鞭子,飕飕的甩下来,震得瑟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垂下眼睫,瞧上去既内疚又忧郁。   沈昭也不想接着跟她生气,收回手负着袖子道:“阿姐,你别闹了,再怎么闹,在这件事上也不可能顺着你意的,闹到最后,除了从姑姑那讨来一顿打,什么也得不到。”   瑟瑟一个激灵,想起什么,猛地抬头,脸上漫过些许惧色,绞住襦衫袖纱,带着几分怯懦,低声道:“我娘……”   她娘乃兰陵长公主,京城中人尽皆知,向来雷厉风行,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这普天下若有什么人会让温瑟瑟害怕,那便只有她娘兰陵长公主了。   瞧着她缩成一团,软糯害怕的模样,沈昭的神色略有缓和,声音亦变得温柔起来:“这一回就算了,只要明早你乖乖跟我回长安,我不会让姑姑打你的。”   这一通算是软硬兼施,道理说尽了,瑟瑟也没劲再折腾,只含糊敷衍地答应下,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初燃的烛光在木台上轻曳,漾出一壁的粼粼静影,她在光下托腮想了大半宿,终于把事情理清楚了。   他们刚出长安就被沈昭截下,且看样子他已在百十里亭等了许久,而且他还走了趟国子监,替玄宁把功课取回来。   他骑的是快马,他们坐的是马车,不如他快也是正常。   但是算时间,沈昭应当是能做到在长安城内把他们拦下的,他若是想,瑟瑟应当连出城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他没这样做,而是选择在城外等她。   瑟瑟稍一细想,便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了。   城内权贵云集,人多眼杂,沈昭怕她这狗脾气不肯答应和他回去,在人烟拥挤的街巷上吵嚷开,让人听去是怎么回事,再被有心人喧扬得人尽皆知,双方都没脸。   毕竟,希望他两这门婚事作罢的人可太多了。   所以沈昭选择在黄昏将近、人烟罕至的荒芜官道上来抓她。   瑟瑟躺在榻上,翘着腿,心想:娘说得对,阿昭不光模样生得好,为人处事更是周虑得体,又有那般尊崇的身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夫君。   因而当她提出要退婚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反对。   她曾经也是希望能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来解除这门婚事,奈何好话说尽,毫无成效,反倒被长辈们教训了一通“要懂事,不要欺负阿昭”,她实在无法,只能铤而走险,收拾细软跑路了。   唉,要是她没做那样的噩梦就好了。   一缕轻幽叹息散开,她拥着被衾看向窗外,天幕漆黑,弯月高悬,月光透过朱漆轩窗上的菱花粗格渗进来,宛若轻纱,皎皎铺在地上。   颠簸了大半日,身体很是疲乏,瑟瑟暂且将烦心事扔到脑后,闭上眼睛,只盼望换了张床睡,那梦魇别再来找她了。   可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枕席孤凉,青帐垂下,伴着温匀的细微喘息,那梦又来了。   梦中的一切都很模糊,那连阙琼阁,浮延云阶,乃至于御座凤台都好似被拢在一片白濛濛的烟雾里。   可瑟瑟的意识却是清晰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什么身份。   嘉寿二十年的夏天,在长辈们的催促下,瑟瑟和沈昭成了亲,搬进东宫当上了太子妃。   其实太子的婚事本不该这么仓促,从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到请期、亲迎,至少得一年,且还有拜谒宗庙,亲奉贡飨等诸多繁礼,但因为嘉寿皇帝的病越来越重,重到礼部已开始备吉地和棺椁,万一龙驭宾天,沈昭作为儿子得守孝三年,皇帝综合多方考虑,所以抛开了繁文缛节,让二人提前成婚。   梦中光景走马灯似的变幻,须臾间,便到了嘉寿二十年的冬天。   皇帝驾崩,举国哀恸,漫天缟素,朝堂内外一片戚戚然。   沈昭在动荡中登基,瑟瑟也随之住进了大秦历代皇后所居的昭阳殿。   起初一切都是温馨顺遂的。   沈昭待她很好,说万千宠爱也不为过。因她自幼看惯了母亲作为女性的擅权强势,丝毫接受不了男人们习以为常的妻妾成群,她不许沈昭纳妃,连在他身边伺候的宫女都一律换成了容貌平庸的。   这些行为对于一个执掌六宫的皇后而言,堪称蛮横霸道,毫无道理可言,放到台面上,是要被御史参成筛子的,可沈昭却无异议,全都依了她。   沈昭对她的宠爱远不止于此。   她嫌昭阳殿简陋,他便重新给她建了华宫,绫罗织锦更是流水一般送到她的面前,数十名绣娘点灯熬油制成华美衣衫,嵌金垂珠络,光芒灿灿,犹如仙衣,却只是为了让她穿上,陪沈昭用一顿午膳。   如此奢侈娇养,帝王盛宠,她还不满足,竟胆大包天到开始背着沈昭偷人。   梦中光影很模糊,她甚至看不清出现在梦里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能依据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勉强拼凑出全貌。   年月若掬捧在手中的流水,淙淙飞逝,嘉寿年间同南楚订立的盟约被废弃,烽火燃遍了山河,沈昭点兵遣将,征战于外,独留瑟瑟在深宫里,正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不怕死地命人弄了个假太监进宫,日日与他厮混,终于传到了正在前线苦战的沈昭那里。   沈昭安排好了军中要务,带了三千神策军,秘密回宫,把背着他偷情的瑟瑟逮了个正着。   华宫美殿,珠光影壁,四面皆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   沈昭凝着她看了许久,慢慢道:“瑟瑟,从你嫁给我那日起,就注定了你只能陪在我的身边,你该对我一心一意,至死不离,我们注定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这是普天下人都知道的,为什么你自己反倒要犯糊涂了?”   大约是沈昭那清冷嗓音里浮动的哀伤太过于浓烈,让瑟瑟明知是在梦中,还是不由得心痛如裂,似是肝肠都绞在了一起,难受至极。   浸在痛楚里,稍一恍惚,梦里天地便陡然旋转,后面的画面变得很模糊,甚至听不清自己答了些什么,只知这一下可是捅破了天,沈昭盛怒之下,命人车裂了假太监,封禁了昭阳殿,更是即刻下旨捉拿关押瑟瑟的家人。   作为罪魁祸首,瑟瑟被软禁了起来。   宫人皆被杀,偌大的宫殿空空寂寂,如金子打造的牢笼,华美却暗不见天日。   每日里,只有当天子驾临时,厚重的漆木门才能敞开,照进一点点阳光。   至于两人走到这地步,见了面要说些什么,沈昭是如何惩罚她的,瑟瑟残存的几分意识本能地想逃避,挣扎了几许,猛地自梦境里惊醒。   温暖的阳光镀在半边面颊上,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 第3章 良配   “陛下让岐王代他接待南楚使团,照旧例这应当是太子才能做的事,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太傅托臣给您捎信,让您快些回宫,近日岐王总不太|安分……”   瑟瑟揉搓着惺忪睡眼坐起来,一夜梦魇,头疼得似要炸开一般,静坐片刻,见竹篾窗纸外人影憧憧,不时传进些低言碎语,听上去像是沈昭身边那颇为亲近的太子詹事傅司棋的声音。   她掀开被衾下榻,走到窗前,正听沈昭在交代:“孤心里有数,你回去让太傅也放心,这事没什么要紧,不必听风就是雨,二哥要折腾就让他折腾。”   傅司棋喏喏地不肯走,又说了好些规劝的话,无外乎是“大局为重”,“朝中情势晦暗不明,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那老气横秋的调儿,肯定是东宫里那帮老古董教的。   瑟瑟打了个哈欠,将轩窗板抬上去。   正在说话的两人立马闭了嘴,齐刷刷地看过来。   果然是傅司棋。   这人跟沈昭差不多年纪,长相嘛并不十分出众,但胜在身姿挺拔精悍,高大威猛,面部线条不精细,但干净硬朗,鼻头圆润,瞧上去就是个憨憨没心眼的样儿。   他朝瑟瑟抬袖揖礼,看向她的目光颇为复杂,像是在看勾搭他家太子夜不归宿的狐狸精。   瑟瑟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走近点。   “我问你,你可知道南楚使团中出任正使的是何人?”   傅司棋挺直了腰背,朗声道:“南楚龙图阁学士,紫金大夫高士杰。”   “你小点声!”瑟瑟嫌弃地瞥了这愣头青一眼,目光收回来时,见沈昭半倚靠在游廊穹柱上,抱着胳膊,面含温柔笑意地看她。   瑟瑟瞪了他一眼,冲傅司棋问:“那你知道这位高大学士的来历吗?”   傅司棋一怔,茫然摇头。   “那太好了,你就这么回去向东宫里那些整日杞人忧天的老学究回,问问他们可还记得高士杰的来历。若是记得,就不会对陛下派岐王接见南楚使团而大惊小怪了。”   话说到这儿,傅司棋愈加一头雾水,他回身看看怡然看戏的沈昭,再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瑟瑟,堆起满面笑容,凑到瑟瑟跟前,问:“他有什么来历啊?这么厉害,贵女你告诉我呗。”   瑟瑟看着他好奇的样子,心里突然觉得好笑。   东宫里那帮学究,整日里看上去对他们的太子殿下关怀备至,生怕他的储位不稳,让兄弟谋算了去。   可朝野上这点事,他们既没手段,也没眼力,迟钝至极,不说别人,单论瑟瑟的母亲兰陵长公主,这一介女流就比他们敏锐多了。   两月前,南楚刚与大秦停战议和,商量要遣派使团入长安,那厢刚商定人选,这位龙图阁学士高大人的生平履历就摆在兰陵长公主的书案前了。   算起来,他不是南楚人,而是秦人,十六年前,还是当时风光无限的宋家军参军谋士。   当年,神威将军宋玉率领的宋家军在与南楚对战时阵前脱逃,还泄露了秦军的重要军情部署给南楚,致使大秦主力节节溃败,仓惶逃至江北。   事后,嘉寿皇帝龙颜大怒,下旨将宋玉满门抄斩,其麾下部曲或杀头,或流放,其状甚惨,而盛极一时的宋家军便就此湮灭。   高士杰正是当年宋玉身边最信赖倚重的谋士。   他在抄家灭门的圣旨下来之前,听到风声,逃去了南楚,十余年间,在南楚朝廷平步青云,积功累进至如今的地位,今时摇身一变,竟成了出使大秦的正使。   而那因为容颜俊秀,风采无双,曾被世人戏称为‘玉剑将军’的宋玉,正是沈昭的亲舅舅。   母亲曾对瑟瑟说过,当年宋贵妃刚怀上阿昭时,正是宋家最风光的时候。她内有帝王专宠,外有母族显赫,坊间纷纷猜测,只要生下个皇子,那一定是太子。   可世事弄人,不过一月间,朝野局面大变,宋家倒台,昔日与宋家交好的朋党皆作鸟兽散,嘉寿皇帝费了大劲儿才在一片讨伐声中保下自己的爱妃。   可终究,风光不再。   沈昭顶着雍丘王的名号长到八岁,位份上比兄弟们都矮了一截,到宋贵妃去世,裴皇后收养了他,裴家又素来与瑟瑟的母亲兰陵长公主交好,两厢合力,才将沈昭推上了太子之位。   可母族乃罪臣,终究是太子身上洗不去的污点,因而多年来,大家对于宋家旧案绝口不提,就是不希望有损太子声誉。   嘉寿皇帝此番不让沈昭接待南楚使团,就是不想他跟高士杰有什么来往,免得牵丝扯蔓,再把旧事引出来。   依瑟瑟看,这是好事啊,说明陛下看重太子,爱惜太子声誉,所以才帮着他避嫌。   不然,若是要去接待使团,就免不了要与正使高士杰有来往,瓜田李下,坊间又会有说不完的闲话了。   不过,既然是不当提的陈年旧事,瑟瑟自然也不打算细论,纵然禁军看守严密,可此处到底是驿馆,人多嘴杂,还是莫给阿昭招惹事端了。   想到此,瑟瑟冲眼巴巴看着她的傅司棋甩了句:“不该问的少问。”便把轩窗板拉下来,回来梳妆。   婳女掐着她醒来的时辰进来送热水,见瑟瑟眼睑发乌,忧心地问:“贵女昨日可是又没睡好?”   瑟瑟若笼在愁云哀雾里,幽幽叹了口气。   这婚一定得退!   不然,这日子可真是没法儿过了。   她梳洗好,预备再找沈昭谈一谈,却听随从来禀,说太子殿下已派人把温小公子送回国子监念书去了,驿官亲自送来朝食,殿下用过了,给贵女留了些在前厅。   瑟瑟哪里能吃得下去饭。   她东拐西拐地在驿馆的西厢房找到沈昭,她昨日出逃带的几个楠木箱子都存放在此,沈昭正一一开了,在仔细研究。   “脂粉匣子,掐花铜镜,螺子黛,指甲锉……”沈昭调侃道:“你可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要逃婚还把家伙什带得这么全,想来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谋划已久了。”说到此,他那稍稍转晴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瑟瑟靠在门边,柔弱哀哀地望着沈昭,道:“我本来就是个贪图安逸享受的人,好日子过惯了,半点风浪波折都经不得。”   沈昭随口说:“那你就消停些,别一天到晚想一出是一出。”他绕过箱子,走到瑟瑟身前,凝着她的脸,认真道:“你嫁给我,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瑟瑟看了他一会儿,蓦得,仰天叹了口气,道:“阿昭,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   随从快步奔过来,冲沈昭揖礼,道:“殿下,宁王来了。”   沈昭瞧着瑟瑟那张苍白的俏脸上神情宁肃,朝随从摆了摆手,凝睇着她,轻轻道:“阿姐有话就说,我在听。”   瑟瑟手紧抓着身后门缘,直抓得手心腻了层薄薄的冷汗,终于鼓足勇气,将要开口——   “阿昭,你八叔来了,我听说瑟瑟出来走亲戚,你接她来了。她娘跟她爹和离多少年了,听说跟那边早没来往了,怎得这个时候又想起走亲戚来了……”   穿杨拂柳,阔步而来,正是沈昭的八叔,瑟瑟的八舅舅,宁王沈甯。   他今年二十五岁,是当今皇帝最小的弟弟,出了名的富贵闲人,王府大门一关,从不涉朝堂,不沾俗务,不是酩酊垂钓,便是醉品雅音。   如此,反倒养出来一身洒脱流畅的气质,容颜温雅清秀,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江湖侠客的飘逸之感。   他上前来揽住沈昭的肩膀,笑道:“瞧瞧,还跟小时候似的,一刻也离不了。依八叔看啊,你早点把瑟瑟娶回去,放进你的东宫里搁着,再派人把她看住了,让她哪儿也去不了,这样你还少些心事。”   沈昭一颗心全贴在瑟瑟身上,直觉她刚才是想跟自己说正经事的——她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姑娘,两人近来也没有闹过别扭,她不会无缘无故就说要退婚,定是有缘由的。   可长辈在这里,有些话终究不当说。   沈昭敛下心思,收拾了表情,执晚辈礼,与宁王招呼过,道:“八叔说笑了,是姑姑不放心,才托我出来接一接阿姐。”   宁王含笑点了点头,冲愣愣站在沈昭身后的瑟瑟问:“怎么样?亲戚见着了?都还好吧?”   瑟瑟恍然回神,忙道:“好,都好。”   宁王将手中折扇一顿,含笑靠近瑟瑟,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听说……你是逃婚出来的。小瑟瑟啊小瑟瑟,你真是了不得啊,倒不怕惹恼了阿昭,人人都说太子殿下冷厉,这普天下除了皇帝陛下,也只有你敢去触小老虎的胡须了……”   瑟瑟:……   她是秘密出逃!   秘密!   这怎么一个两个都知道了?!   瞧着瑟瑟脸上表情转瞬变幻万千,宁王状若平常地一笑,扬头冲沈昭道:“既然都好,那快些回去吧。南楚使团就快要到了,听说还送了个公主过来,宫里少不得要行册封礼,这节骨眼,你一个储君总耽搁在外边算怎么回事。”   原来是催他们回去的。   瑟瑟平日里叫她娘宠坏了,一身大小姐脾气,骄纵起来直让人头疼。可她毕竟是在长公主府里长大的,看惯了朝局纷争,大势起伏,分得清轻重。   心想沈昭是块硬石头,眼瞧着她是啃不动了。况且就算她再想退婚,也不能因为这些事耽误了阿昭的前程,朝中几个皇子正虎视眈眈等着挑他错处呢,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授人以柄。   敌人太过强大,逃婚一事还需从长计议,暂且作罢吧。   瑟瑟当即便让婳女收拾东西,要回长安。   宁王推说他此番出城是负皇命在身,还有些事情未了,只让他们先走,他要在驿馆里歇息片刻,再去办正事。   沈昭便领着瑟瑟先行。   马车辘辘拐到大道上,微有些颠簸,沈昭看着瑟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垂眸想了想,道:“我听说距此不到三里是西河镇,那里有一整条街是演皮影戏的,听说汇聚南北往来艺人,比长安城里的还好看,我带阿姐去看一看,好不好?”   瑟瑟知道他想哄自己开心。   小时候,每每两人闹了别扭,瑟瑟不想理他,他就会偷拿了东宫令牌带她出宫去玩。   谁让瑟瑟天生爱自由爱热闹,闻着皇城外的风都比红墙里的香甜。阿昭只是话少,可心眼长得很齐全,自小便是个鬼灵精,早就摸准了瑟瑟的脉,专会投其所好。   想到冲龄相伴的陈年往事,瑟瑟的心情愈加低怅。   阿昭待她的好,在她看来,足以胜过这世间所有男子。   在她做的那个梦里,始终没有看清那个与自己偷情的假太监长相,她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她舍得背叛、伤害这么好的阿昭。   她虽不是什么温婉贤良女子,可也知道是非善恶,实在想不通,怎么竟会做这样令人不齿的事!   况且,她认为,不论何时,自己对于男女之情的需求根本不可能到那样荒唐的地步。   她自小目睹了父亲母亲由琴瑟和鸣到冷面相对,看着自父亲离开长安后,母亲行事越发荒诞,狎戏男宠,蓄养面首,丝毫不避忌世人眼光。   她听过八舅舅规劝,母亲只不屑地回:“世人都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凭什么换成是女人,便千般不妥,万般不妙了?”   她觉得母亲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同时又觉得,这世间的男欢女爱太过无趣了。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一个女人要喜欢一个男人到什么程度,才能甘心为他放弃少女时的一切繁华热闹,入那方方正正的后院,生儿育女,熬尽心血,周旋于琐事,只为去博一个并不确定的结局。   人心易变,人心易变,她可是从小亲眼见识过的。   心思是这样的心思,可想到如果要嫁的人是阿昭,那瑟瑟也是愿意的。   姑娘总得嫁人,她躲不过去,当初也是这样想的,与其嫁别人,不如嫁阿昭。   毕竟不管自己脾气多急躁,要求多古怪,他永远噙着淡淡笑意来哄她,满足她,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男人比阿昭对她还好……   可兴许是天意,那夜她被梦魇所惊醒,起身去了书房密室,无意间听到母亲和朝臣的话,当即为之大惊。   就算没有这梦,她也不该嫁给阿昭。   而这梦魇的出现,愈发如上天的预警,在告诉她:他们绝非彼此的良配。   “阿姐?”见瑟瑟迟迟没有回话,反倒目光呆愣,好似想起了心事。沈昭这才低低唤了她一声。   瑟瑟如梦初醒,抬眼看向面前的沈昭。   阳光炽盛,透过悬起的车幔落到他的面颊上,映亮了那俊秀惊艳的容颜,如月描霜画,乌瞳丹唇,琼鼻皓齿,美得像从画卷里走出来似的。   瑟瑟大约还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些不太好的东西,对于美色同样难以招架,特别是这样如画般秀逸矜贵的美少年。   跟阿昭离得太近,甚至连他的睫毛都能看得清楚,乌黑浓密,根根分明。   瑟瑟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做一个朝三暮四、始乱终弃的负心女该死!   弃的还是这样无可挑剔的人间绝色,更该死!   她咒骂自己不止,眼见沈昭茫然看着正内心戏丰富的她,突觉好似有股清流灌入心中,把所有心头乱絮全冲走了。   豁出去了!   这婚又退不了,总这么黏黏糊糊的要纠缠到几时?   她温瑟瑟顶天立地,敢做敢当,不就是偷个人吗,有什么说不得的!   瑟瑟清了清喉咙,郑重握住沈昭的手,道:“阿昭,事无不可对人言,阿姐今天就跟你全招了,我做了个梦,梦里……”   一通声情并茂的描述,将梦里所有上演过的爱恨纠葛通通讲给了沈昭听。   末了,瑟瑟在沈昭那似乎随时会跳起来掐断她脖子的阴沉注视下,轻咳了一声。   她甚是诚恳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要是能接受,那咱们就成婚,这没什么,反正吃亏的不是我……”   蓦地,瑟瑟觉得自己这故作轻松的语调有点怪,好像话本里那令人发指的负心汉对着痴心女在说:小爷我就是爱三妻四妾,你能接受就进门,接受不了就走,大家你情我愿,谁也没耽误谁。   唉,活了十六年,她怎么就没看透自己原来是这么个狗东西。 第4章 蒙骗   沈昭紧盯着瑟瑟,安静了少顷,蓦得,冷声道:“荒谬。”   瑟瑟敛袖坐着,在那双如山巅冰雪般秀眸的阴冽注视下,内心毫无波澜。   是挺荒谬的,她自己也觉得荒谬。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善良可爱的好女人,长得漂亮不说,人还通情达理。   别看阿昭如此风华绝世,她觉得自己也配得上他,他们两人站在一块儿,那就是天作之合,妙人一双,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瑟瑟轻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   沈昭却是凤眸如钩,视线锐利,“你该不会是为了退婚,在故意跟我编故事吧?”   马车微有颠簸,瑟瑟没坐稳,斜斜地向一侧歪去,眼瞧着脑袋要碰到车壁上,只觉手腕稍紧,被拉进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   沈昭赌气似得将她紧锢在怀里,压制下她所有的挣扎,缄然不语。   瑟瑟翻腾了一阵儿,奈何两人力气悬殊,被沈昭压得死死的,只有作罢,软绵绵地趴在沈昭怀里,叹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在编故事,可我夜夜被梦魇所扰,做的还是同一个噩梦,真是饱受折磨,若非如此,我又为何要冒着被长辈责骂、被你怪罪的风险出逃?”   沈昭那修长微凉的手指在瑟瑟的鬓发上游移,顺着颊边滑过,落到了她的脖颈上。   瑟瑟正怅惘哀思,颈间传来一阵凉意,蓦得一惊,想要挣扎坐起来,却发觉只是徒劳,沈昭的臂力极强,看上去温柔似水地将她锢在怀里,可实际上她被压制得连动都动不了。   她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直望向沈昭的眼睛。   那双漆黑瞳眸深似幽潭,平静无漪,却又好似在酝酿着席天卷地的汹涌波涛。   “阿姐,你知道,我不喜欢你骗我。”   他冷下脸来,一本正经的模样,着实让瑟瑟有些怕……   她不由得放慢放缓了语调,“我……我知道,这听上去是有些不可思议,可我真犯不上编这样的瞎话,你说是不是啊……”   沈昭沉默了片刻,将她放开,独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轻轻压下她腕间的脉搏。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瑟瑟耷拉下脑袋,轻点了点。   “近来可有出过门?可有见过外男?”   瑟瑟想了想,抬头:“有。”   沈昭眉宇紧拧,问:“谁?”   “你呀,我们不是最近才去西苑骑过马,我还从马上掉了下来,可把我给摔坏了,肩胛骨到现在还疼。”   瑟瑟一面说着,一面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自己的伤处。   沈昭脸上漾过些许疼惜之色,抬手帮着她揉,边揉边道:“除了我。”   “……那应该没有了。”   瑟瑟眼珠提溜转了转,飞掠过一抹心虚,但很快掩饰过去,眨巴着一双乌灵清澈的眼睛,格外真诚地看着沈昭。   沈昭瞥了她一眼,把她的手腕提起来,指腹紧抵在脉搏处,声音甚是清冷:“你平日里爱蒙我骗我就算了,可如果敢背着我结识外男,我就……”   瑟瑟没心没肺地凑近他,问:“你就怎么着啊?”   “我就砍了他!”   戾气暗涌,杀意凛然。   瑟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往旁边挪了挪,坐得离沈昭远些。   偷觑着他那张俊美脸庞,只觉那清朗眉目若笼在寒霜淡霭之中,隐隐透出几分戾意。   瑟瑟只觉口齿间漫过一阵苦涩,静默了片刻,不自觉地低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那样的事,你会如何处置我?”   沈昭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斜身靠着车壁,缕金的缎袖顺着膝盖垂下,显出几分慵懒,随意道:“关起来,总得让你懂些规矩……”   话音未落,他倏然怔住了。   这与瑟瑟讲给他的梦境十分微妙的契合上了。   在瑟瑟的梦里,他车裂了假太监,囚她于昭阳殿,命重兵看守,非旨不得入。   其实方才瑟瑟在给他讲这个梦境的时候,他嘴上说着“荒谬”,但心里有一种感觉,梦里那个温柔宠溺、冷戾阴狠的年轻帝王就是他。   他自幼丧母,在诡谲冰凉的宫廷里独自长大,习惯了隐忍,在成为皇帝之前,他展现给众人的,永远是他身为储君所该有的沉稳持重、端方纯孝,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狠绝冷酷早被他藏得严严实实,鲜少外露。   更何况是面对瑟瑟时呢?   他爱瑟瑟,只愿意把最好的一面给她看,绝不愿意她看到自己丑陋狰狞的一面,而凭瑟瑟的城府,他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她就一定看不到。   所以,她编不出那样的故事。   沈昭紧握住瑟瑟的手。   那滑凉柔腻的小手在他掌心里颤了颤,当即传来瑟瑟不满的娇嗔:“阿昭,你力气太大了,捏得我很疼,能不能松开,咱们有话好好说。”   沈昭如梦方醒,忙松开手,却见瑟瑟那白皙如玉的纤长玉指微微发红,被她捧在怀里,一边揉捏,一边“咝咝”地吸着凉气。   沈昭道:“对不起,阿姐,我方才有些失神,不是故意的。”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细颈羊脂玉瓶,从里面倒了点乳黄色的药膏出来,轻拿过瑟瑟的手,指腹蘸着药膏给她一点点抹在红肿处。   他自小便有这个习惯,会带伤药在身边。   因瑟瑟从小便是个喜欢嬉闹蹿跳的活泼性子,一个不留神没看住,不是上了屋顶便是上了树,最夸张的一回,竟溜进膳房去调皮捣蛋,整个人掉进了灶上大锅里。   四季往复,她身上的伤就没断过,倒把沈昭训练成了一个问疾疗伤的好手。   看着沈昭垂眸凝神给她上药的模样,瑟瑟微有恍惚,印象里的阿昭似乎还停留在那安静寡言、文秀稚嫩的模样,却不知从何时起,光阴飞速流转,他已生出了清隽如画的眉目,不怒自威的气度,看上去真的是个能扛起江山社稷的储君了。   只是他眸光发暗,似是有愁绪难以舒展。   瑟瑟心想,没过门的媳妇这么闹腾,换了谁也得积郁难纾。   也罢,这些事就先放一放吧,她总能找出可以妥善解决的办法。如今,正是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啰啰嗦嗦地扫兴致,痛快地玩一玩吧。   西河镇在长安往西五里,是三条官道交汇之所,车马通流,热闹非凡。往来客商或是入长安,或是通西域,多会先在此处稍作休整,添些衣物补给。毕竟,虽紧靠长安,但这里的物价可比长安便宜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里街衢虽不如长安的宽阔,屋舍也及不上帝都奢华锦绣,但自街头至街尾,挤挤挨挨的全是商铺,鳞次排开,敞门迎客,人烟鼎沸。   瑟瑟跳下马车,撒欢似的就要跑,被沈昭一把拉了回来。   “这里不比长安,你跟在我身边,不许到处乱跑。”   太子殿下一声令下,微服的禁卫簇拥了上来,围成了一堵人墙,不着痕迹地把两人和街上其余人隔开。   瑟瑟满面如花般绚烂笑意僵在了脸上,木然看向沈昭:“咱们商量个事,行不行?”   “说。”   她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不要总来提溜我的后脖颈,这是我娘才爱干的事,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动作很伤人自尊!”   沈昭忙松开。   瑟瑟冲着他狠狠“哼”了一声,撩起褶裙,转身进了街边那不时传出些喝彩声的茶寮。   茶烟滚烫,座无虚席,大堂垂下一张白色幕布,其上映出活动自如的皮影,伴着抑扬顿挫的唱词和密集的鼓点。   “巫山高,高且大。淮水深,难将逝。我欲北归,思之不得。临水远望,泣下沾衣……”   小二上来茶,瑟瑟端起抿了一口,自那晦涩的方言腔调里辨出了戏词的意思。   这是讲随君王远征的士兵思念家乡,求之不得归,唯有看着巫山淮水,潸然泪下。   大秦与南楚征战多年,不知多少儿郎在烽火中客死异乡,如今虽然两国议和、联姻,但战事留下的伤痛难以消弭,坊间爱传唱此类戏词,总能引起不少人的共鸣。   在一片鼓瑟声中,那以线连缀的皮影人身披铠甲,灵活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堪称惟妙惟肖,又引来一阵喝彩。   瑟瑟边听边低头剥着榛子,而后将一小捧果仁放在了篦划花小瓷碟里,推给沈昭。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早将刚才被提溜后脖颈的不快抛诸脑后,悄悄对沈昭道:“这些榛子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放心吃,没毒。”   沈昭冲她微微一笑,捏起一颗,正要扔进嘴里,忽听身侧有人冲他们说话。   “叨扰了,不知在下是否能坐在这里?”   瑟瑟顺着声音看过去,陡觉头皮一阵发麻。   来人约莫十八九岁,穿一身墨蓝白霏织丝锦衣,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宛若长在嘈杂尘世里的一株仙芝玉草,皎洁飘逸,不染尘埃。   还未等沈昭开口,瑟瑟立即道:“不行,你去别处……”她视线游移,见刚才还空着的几张桌子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人,观遍周围,只有他们这里还空着一张坐席。   沈昭漆黑的瞳眸里漾过意味不明的幽邃笑意,优雅从容地抬了抬袖,道:“阁下请便。”   那人倒真不客气,立即弯身坐下。   “这战鼓擂得甚好,倒真有几分大战在即的肃杀之感。”他说话时一双眼睛总盯着沈昭。   沈昭拨弄着瑟瑟刚给他剥的榛子,随口道:“是呀,所以此处的看客格外多。”   两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话七拐八拐,不知怎得,竟拐到了大秦与南楚的战事上,那人凝着幕布上的皮影,道:“众所周知,秦强楚弱,可两国缠斗数年,却总也分不出胜负。依我看,是大秦阵前无良将之故。若是当年那骁勇善战的‘玉剑将军’宋玉还活着,也不至于是如今的境况。”   沈昭的脸色立即变了。   瑟瑟忙冲那人道:“看戏就好,休要议论朝政。”   那人却一脸清淡笑意:“温姑娘也太小心了些,这又不是在长安。”   瑟瑟狠瞪他,察觉到沈昭投过来的视线,忙收起凶狠,换了一副纯良无害的温婉神情,缓慢道:“虽不在长安,可也是在大秦境内,像这种陈年旧案,还是莫提了吧,省得被有心人听去,反招来祸端。”   那人缄然片刻,脸上浮掠起几分落寞伤慨之意,叹道:“是呀,都是陈年旧案了,当事人皆已伏诛,也不会有人关心真相到底如何。”   他看似退让了,但话里却暗藏锋芒,别有意味。   瑟瑟的一颗心总为沈昭提着,生怕这不长眼的给沈昭招来什么麻烦,当即挽上沈昭的胳膊,温声道:“我看这戏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去外面逛一逛。”   沈昭却坐得纹丝不动,目光微邈,投向他手中的折扇上。   那是极普通的竹骨折扇,可扇尾垂下的坠子却不普通。   弯月形的白玉坠儿,质地通透莹润,用红绳拴着,如一尾灵动的鱼儿,随着轻轻摇晃的扇子而四下游曳。   这样的玉坠瑟瑟自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是被沈昭贴身收着,十分爱重的珍宝,跟这个一模一样。   那是沈昭的生母宋贵妃留给他的遗物,据说,是宋家的家传之物。   台上鼓乐声悠扬,唱词咿呀婉转,连缀成曲,引来一波接一波的叫好。可偏他们这里犹如深潭寒窖,安静至极,似乎与那热闹之处成了两片天地。   沉默许久,沈昭突然问:“这玉坠是你的吗?”   那人摇头。   沈昭道:“那就让玉坠的主人来见我。”   那人哀戚戚地摇了摇头,道:“他来不了,只能由我代劳。”   沈昭又沉默了,眉宇微蹙,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瑟瑟有些担心,生怕他跟宋家的事再扯上什么关系,遗祸无穷,便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阿昭……”   只叫了一声,沈昭就朝她摆手。   他看向那个人,缓缓道:“长安城西有一家如意坊,每逢月中生意便格外好。”   那人收敛哀色,冲着沈昭郑重地点了点头,收起折扇,起身告辞。   临走时,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瑟瑟,果然见她恼怒凶狠地紧瞪着自己的背影,好像恨不得上来将他一刀捅死,不禁悠然一笑,只觉得万分有趣。   待他走后,周围那几桌的人亦同时起身,结账离去。   瑟瑟到如今才品出些味儿来。   这些占着坐席的人分明跟那人是一伙儿的,故意把座占满了,好让那人可以堂而皇之来跟他们拼桌。   卑鄙,简直太卑鄙了。   瑟瑟拉扯着正敛眉沉思、似是有无尽心事的沈昭,附在他耳边悄声道:“阿昭,我娘说……皇帝陛下龙体抱恙,怕是没多少……”她一顿,觉得这样说下去有些大不敬,忙略过,接着道:“这节骨眼,你得小心,不能让宋家旧案拖累你,顺利继位才是要紧。”   沈昭闻言,唇角噙起几分幽淡笑意,抬手覆住瑟瑟的手背,问:“你知道他是谁,之前见过他吗?”   瑟瑟当然知道,这讨厌鬼阴魂不散,简直烦死人了。   可她面上一派纯净清澈的茫然,摇了摇头。   沈昭眸光幽深,凝着她,道:“大秦与南楚缠斗多年,胜负难分,除了因为我大秦阵前无良将,还因南楚有武安侯徐广漠坐镇。武安侯文韬武略,德高望重,是南楚朝中难得的清流正臣。他膝下唯有一子,名叫徐长林,官拜南楚散骑常侍中护军,楚人尊称他为长林君。”   瑟瑟脸上沉静,心里翻江倒海。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这到底是人,还是修炼千年的山中老妖?!   沈昭望着瑟瑟,目中柔光温隽,连声音都似潺湲春水汩汩流过,和婉动听:“徐长林是这次出使大秦的南楚副使。他一路跟着你从长安到驿馆,又从驿馆一路跟着我们来了西河镇,这四周都是我带出来的禁卫,你以为没有我的首肯,他能靠近我们吗?”   沈昭眼睛里雪光冷澈,紧紧盯着瑟瑟:“他一直跟着你,还知道你是温姑娘,到现在你还敢跟我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不认识?”   瑟瑟只觉一阵凉风飕飕地顺着后脊背上窜,身体僵直,快要不会动弹了。 第5章 春情   台上正流畅演绎着兵临城下、乱世烽火的大戏,辗转几回,终于到了曲终,一声休战锣,各路英雄纷纷退场,只剩那沙哑沧桑的嗓音,正和着单调鼓音落寞地唱着悲凉陈词。   “十载倏忽过,大梦一场,忍把戎马作年华……”   低徊的曲音飘过来,把瑟瑟的脑子都给搅乱了,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在沈昭颇具威慑力的逼视下,低头绞着手帕,嗡嗡道:“我娘不让告诉你……”   沈昭听罢,眉梢轻翘了翘。   这倒跟他预料得差不多。   徐长林知道瑟瑟出门,又能紧跟上她,极有可能是守在兰陵公主府外的。他对宋家旧案那么关心,而这普天下,除了父皇,怕是只有权倾朝野的长公主能管且敢管这旧案了。   但沈昭面上未露半分,只故作狐疑地盯着瑟瑟,慢悠悠道:“哦,又把姑姑推出来了,人家跟的可是你。”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阴魂不散!”瑟瑟苦闷道:“我娘是什么人啊,她推拒出去的事,哪那么容易改变心意。徐长林吃了几回闭门羹,兴许是急了,就把我给绑了,以我要挟我娘,要求见她。”   “什么?他绑了你!”沈昭的音调陡然拔高,蕴满怒意。   被他这么一吼,瑟瑟猛地清醒过来,敛袖在身前,满含顾虑地偷觑了一眼沈昭的神色,低声道:“我娘不让说。”   沈昭倒也不明着逼,只清清淡淡地说:“姑姑不让说是一回事,可我是你未来的夫君,若是连这种事都瞒着我,怎么也说不过去吧。除非是你心里有鬼。”   瑟瑟霍得抬头,秀眸中水波微漾,似有层层涟漪散开,透出些许急色:“我心里有什么鬼啊,这本来就跟我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巴不得自己从来没见过他呢。”   旁的先不论,沈昭凉凉睨了她一眼:“你要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徐长林能冲进公主府里绑你?”   不愧是沈昭,一句话就把瑟瑟的老底揭了。   她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说:“这不是闷得慌嘛,寻思出去逛逛……”   沈昭只觉胸前怒气翻涌,想要发作,可看瑟瑟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又觉心疼,缄默了许久,终究是怜惜和担忧占了上风,握住瑟瑟的手,温声问:“他有没有伤到你?”   瑟瑟摇头:“这徐长林还算是个君子,绑我的人都是他麾下那会些武艺的姑娘,没让男子近我的身。”   沈昭神色稍有缓和,以带了几分诱哄之意的柔隽声调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瑟瑟轻叹了口气。   再不能说,也说到这份上了,若是继续藏着掖着,真要把沈昭的疑心病激出来了。   她捧起茶瓯抿了一口,道:“他以我做要挟,我娘不得已见了他一面,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徐长林就不再纠缠了。可我没想到,他明面儿上不纠缠,却暗自守在公主府外,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沈昭额间皱起几道褶痕,也似是不解,沉思了片刻,蓦然舒开眉宇,起身道:“咱们回去吧。”   茶寮里的皮影戏已落幕,应当是场好戏,观者面上皆有意犹未尽的之色,仔细辨之,似是还带了些许的怅惘凄婉。   也对,这本不是什么才子佳人旖情脉脉的戏码,演绎的是乱世烽烟,刀刀见血,能引出人心里的几分悲怆,才真正算是一出好戏。   沈昭扶着瑟瑟上了马车,循着来路离开,直奔长安。   瑟瑟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婚没逃成,还被当事人给抓了个正着,想着出来玩玩,结果被人把话全套干净了。   唉,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   沈昭眼瞧着瑟瑟一路长吁短叹,恹恹寡欢的模样,想引她多说几句话,见马车驶出了西河镇,镇门两侧的石瑞兽越来越远,稍一思忖,道:“你知道吗?南楚使团眼下就歇在西河镇。”   瑟瑟有些茫然:“不是说快要到长安了吗……”   她一顿,突然意识到徐长林身为南楚副使,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秘密进入长安去求见她的母亲兰陵长公主了,照此推算,按照正常的行程,他们早就该到长安了,为何却耽搁在西河镇?   沈昭见引起了她的兴致,不觉唇角微弯,道:“据说是南楚正使高士杰身体抱恙,恐君前失仪,故在此处稍加休整,择日再入京。”   这就更奇怪了。   南楚国力虽弱,但不至于朝中无人到这地步,要派个病秧子来出使大秦吧。   瑟瑟琢磨了一番,看向沈昭,问:“真病还是假病啊?”   正使高士杰是宋玉的旧将,副使徐长林又为宋家旧案在奔走筹谋,难保他们两个不是商量好了,一个装病领着使团徘徊在西京外,一个悄悄遣入长安暗中行事。   沈昭却道:“我的探子来报,这位高学士是真的体虚气弱,身染沉疴,从南楚到大秦一路汤药不断,不像是假的。”   “那都这样了,在家里好好歇着就是,还揽这种舟车劳顿的差事做什么?”   沈昭目光微散,缓慢道:“或许是有放心不下的事吧。”   瑟瑟熟悉他所有的表情,每当阿昭心里揣着事、难以纾解时,便是这么副如云深雾绕、难以捉摸的高冷寡绝面孔。   她左思右想,直到听到马车外由静寂转至喧闹,料想已经进了长安城,才语重心长地道:“阿昭,我知道你聪明,主意大,认定了的事旁人也劝不动。但我还是想提醒你。”   沈昭一怔,自遐思里走出来,目光温柔,一眨不眨地凝睇着瑟瑟,宛如等候垂训教导的小儒生,满面认真虔诚之色。   眼见阿昭这么配合,瑟瑟难得从久久被压制的憋屈里找到了一丝丝作为姐姐的尊严。   她故作深沉地轻咳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总挂念着宋家的旧案,毕竟那是你的母族,这也无可厚非。可是,时机不对啊。陛下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坏,岐王和晋王又都对储位虎视眈眈,他们身后各自都有强劲母族为凭靠,正等着挑你的错处好取而代之呢。那宋家就算是冤枉的,可到底是陛下亲自下的满门抄斩的旨意,这就是铁案。”   “你若想翻案,那就等于是议父君之过,不管行事多么高明,总会招来一些是非。在这个节骨眼实在不妥。人都死了那么多年,晚一时早一时翻案又有什么差别?可对你却不一样。若你能顺利继位……”   虽然车幔低垂,将车内与外面隔挡开,瑟瑟还是极为慎重地压低声音,凑到沈昭耳边道:“等你当了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案子翻不得?何必非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招惹事端。有什么还能比顺利继位更重要啊?”   她说完了,想要退回来,却觉腰间一紧,被沈昭扣进了怀里。   他轻抚着瑟瑟的背,声音里沾染了些许道不明的意味,但却显得很真诚,没有丝毫作伪之态:“不,有一件事比顺利继位更重要。”   瑟瑟在他怀里眨眼,透出浓重的好奇。   这一回沈昭倒是没有卖关子,垂眸凝着她,眼睛亮若星辰,浅淡笑开,道:“娶瑟瑟啊。”   “这个事吧……”瑟瑟为难地歪头,正斟酌该如何说,忽听沈昭话锋一转,道:“今日的事你得替我保密,我见过徐长林,并约他见面的事不能让姑姑知道。”   瑟瑟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尽量。”   沈昭拧眉:“什么?”   瑟瑟耐心道:“我尽量不出卖你,但要是我娘严词逼问,那我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全招了。”   沈昭不豫地看着她。   瑟瑟灵巧地从他怀里挣开,退后几步,靠在马车壁上,闲闲地道:“我娘让我不许说的事都被你审出来了,你还指望我能在她面前替你保守秘密?你咋尽想些好事呢。那我娘她也不比你好蒙,不比你省油啊。”   她伸出小爪子在车壁上蹭了蹭,很是诚恳道:“我没骨气,也没原则,千万不要对我有太大期望,容易失望。”   说罢,两人各自瞪圆了眼睛对视。   蓦地,沈昭笑开了。   笑容宛如春风拂面,带着怡人心醉的干净清新,他伸手捏了捏瑟瑟的脸颊,笑道:“可爱,你真是太可爱了。”   瑟瑟:……   莫名其妙就被摸了脸的瑟瑟一头雾水,纳罕地看着沈昭,却见沈昭撩开车幔向外扫了一眼,而后将目光收回来,落在瑟瑟的脸上。   “离公主府还有些距离,不如你靠在我身上小憩片刻,等到了我叫你。”   不说还好,一说瑟瑟还真觉出些疲累。   她连日来被梦魇所扰,睡眠不安。又出去玩耍了大半日,还跟沈昭吊了半天心眼,心力体力都耗损严重,此刻困倦上来,眼皮便耷下来,再掀不上去。   瑟瑟依言靠在沈昭身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却是在自己的闺房里了。   绘着水墨梅的青纱帐半挽,轩窗大开,一枝蓝花楹从窗外斜逸进来,沾染着晶莹的晨露。   婳女端着铜盆进来,道:“贵女,您醒啦,您可睡了整整一夜加一下午。”   瑟瑟揉搓着惺忪睡眼,带着初醒的茫然,掠向窗外,果然见朝阳浮跃在云层之外,霞光紫红交染,重彩纷扬的倾洒向大地。   她一懵:“我是怎么回来的?”   婳女放下铜盆,斟了杯热茶端过来给瑟瑟漱口,回道:“太子殿下把您抱回来的啊。他将您搁在床上,还说您累了,让我们不要打扰你。”   瑟瑟迷迷蒙蒙地漱口净面,正下了床让婳女给她换襦衫、系襦裙,倏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她没有做梦。   昨天晚上没有做梦!   一夜干净清爽到天明,那之前总是依期降临的梦魇没来……   她神情一阵恍惚,摸了摸脸颊,忽听一阵窸窣声自轩窗外传入,半边青衫衣角顺着窗棂垂进来,碎花扑簌簌坠落在上,添了几分明艳颜色。   温玄宁斜身坐在窗台上,眉眼间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道:“姐,我来时见娘在找趁手的棍子,怒火冲天的模样,跟要杀人似的,你可小心点,我看八成是冲你来的。”   瑟瑟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她连婚都敢逃,还怕挨打?笑话!   只是这说风凉话的小子着实碍眼,瑟瑟瞥了一下温玄宁,蕴起娇媚灵动的笑意,冲他温柔道:“娘要是打我,我就跟她说,你为了逃学央我带你一块儿走的。放心,我是你姐姐,有什么好事还能忘了你吗?”   “别,别呀。”温玄宁一急,翻身进来,道:“我实话跟你说,娘不会打你的。昨个儿太子表哥跟娘关起门来说了半天的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等他走后娘就说这事算了,让我们都别打扰你,你累了,该好好睡一觉。”   阿昭……   瑟瑟揉了揉眉尖,只觉愁绪顷刻爬满心头,带着难以言说的积郁。   温玄宁看在眼里,劝说道:“姐,太子表哥对你多好啊,你都作成这样了他都不追究,这要是换个人,只怕一气之下非得退婚不可。”   瑟瑟白了他一眼。   温玄宁最讨厌她用这种看孩子似的,鄙薄不屑的眼神瞟自己,当即炸毛,抻了脖子叫嚷道:“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就该嫁个暴躁蛮横的夫君,天天打你,那个时候你就得劲了。”   瑟瑟顺手抄起白釉广颈瓶里的花枝要抽他,瞧他颤颤巍巍地躲避,脑中灵光一闪,放下花枝,揪着他的衣领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问。   “我不在的时候,娘可见过什么人吗?”   温玄宁想了想,道:“就是那些属官幕僚,再有就是裴伯伯……”他一顿,神秘兮兮地附在瑟瑟耳边,说:“好像出事了,我听了一耳朵,户部有笔税款对不起来,涉案官员是母亲的心腹,岐王正拿这事做文章呢,母亲好像挺被动的,正跟裴伯伯商量对策。”   温玄宁口中的裴伯伯就是凤阁侍中裴元浩,当今裴皇后的胞弟。   裴家与兰陵公主自来交好,裴元浩更是公主府的常客,据说他们自少年时便过从甚密,前些年长安城里还流传着不少关于二人的风言风语。   只是当事的人皆不在乎,公主府里的客卿又颜色缭乱,久而久之,桃色淡却,置于两人身上的那些探究目光也都移到了别处。   涉及朝堂风云,权欲纷争,瑟瑟从来不替她母亲担心。   她活到十六岁,就没见过有谁能从她母亲手里讨到便宜。特别是岐王沈晞那个蠢货,凭他那点道行,给他镀个金身,充其量也就只能上蹿下跳地给阿昭添点堵。   至于裴元浩,那也是个宛如蛇蝎的厉害角色,但凡和她娘聚在一起谋算,指不定就有谁又要倒霉了。   瑟瑟暗自思忖,那夜她躲在密室里怕被发现,匆匆跑开,对于那事只听了个大概,关键之处尚未弄明白,总得找个机会再去摸一摸真相。   若那夜母亲和裴元浩所说是真的,那么她断断不能嫁给阿昭,绝不能嫁!   眼见瑟瑟垂着眼皮想心事,温玄宁一时无聊,随口道:“我听说南楚使团今早入京了,陛下要册封武安侯之女鱼骊公主为妃,大约这几日就会办宫宴。阿姐,我今日无课,陪你出去裁件新衣吧。”   瑟瑟眼中一亮。   对了,陛下。   她母亲也好,阿昭也罢,都是难啃的硬骨头,想让他们同意退婚那比登天还难。   可这门婚事的最终决定权并不在这二人之手啊。   御旨钦定的婚约,还得皇帝陛下亲自来解,只要能求得退婚的圣旨,她娘和阿昭又能说什么?   瑟瑟扑腾着从榻上爬起来,微笑着吩咐:“备车,我要进宫给我的皇帝舅舅请安。”   一通繁冗的备仪,到了宣室殿门前时已近午时,顶着正盛的日头候了一炷香,嘉寿皇帝身边的大内官谭怀裕端着拂尘出来,冲瑟瑟哈腰鞠礼,笑道:“陛下正在召见岐王和鸿胪寺的官员,商讨着如何招待使团,他老人家怕您候着发闷,让奴领您去东宫找太子玩,正巧前几日皇后念叨殿下,陛下待会儿要和皇后一起去东宫,瞧瞧殿下监国监得如何。”   瑟瑟踯躅着,为难道:“我……我不想去东宫,就在这儿等吧。”   谭怀裕是看着瑟瑟长大的,瞧这昔日爽朗大方的姑娘竟扭捏起来,还只当她是害羞,笑着劝道:“别说是陛下的旨意,就算没有旨意,这都是自家人,谁还能挑您的理啊,只管放心去,陛下和皇后都疼着您呢。”   就这么半推半劝的,瑟瑟被送到了东宫。   东宫里难得清静,大约因为正是用午膳的时辰,议政的官员都走了,沈昭独自在书房里,傅司棋领着去见他。   谭怀裕传了旨意便匆匆回御前伺候,将瑟瑟留下。   沈昭坐在书案前正专心看着摊开的奏折,待傅司棋和婳女都出去,只剩瑟瑟和他两人,才抬起头,目光如炬,精明内蕴,问:“你找父皇有什么事啊?”   瑟瑟自然流畅地胡扯:“我挂念舅舅龙体,特来请安。”   沈昭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猜我信吗?”   瑟瑟瘪了瘪嘴,探身去看沈昭摊在书案上的奏折,只瞟了一眼,便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这……”   沈昭颇为得意道:“这是礼部呈奏,奏请东宫早日完婚,以安国本。我打算等南楚使团走后就让他们呈上去,你就快要当太子妃了,高不高兴?激不激动?”   “不是……”瑟瑟音调都变了,“好些事都还没解决呢,你急什么啊?”说着她要去抢那方奏折,被沈昭一偏身子躲开。   他表情端正,一脸严肃道:“有什么没解决的?我已经把整套的《女诫》给你送到府上了,你从早到晚的翻看着,勤于自勉,我再把东宫的院墙砌得高一些,内帷清理得干净一些,这不就妥了嘛。”   “妥什么!”瑟瑟扑上去抢奏折,咬牙切齿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沈昭挣扎着将奏折塞进衣襟里,怒道:“温瑟瑟,你本来就是我没过门的妻子,不要欺人太甚,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再闹,信不信我收拾你。”   “……”瑟瑟劈手揪着他的耳朵,丝毫不惧他的恐吓,“还敢收拾我?我是你姐姐,你尿床流鼻涕的样儿我从小看到大,你以为现在你成了太子,我就怕你了?”   说着,她把手探进沈昭的衣襟里摸奏折。   被揭老底的太子殿下血气上涌,满脸通红,正要把瑟瑟甩开,蓦得,他神色一定,耳廓颤了颤,眼角精光亮熠地扫了瑟瑟一下,唇角微勾,挑起一抹蓄满坏水的笑。握住她的手抚在自己衣襟上,用力一扯,“刺啦”,极为刺耳的裂帛声响,缕着四爪燮龙纹的紫锦衫自肩头流泻,松耷耷的垂在腰间,露出单薄的亵衣和一道结实的颈线。   瑟瑟被沈昭推得踉跄后退,正发愣地看着衣衫不整、甚是狼狈的太子殿下,忽听“吱呦”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   锦绣堆簇,衣衫明灿,正是嘉寿皇帝和裴皇后。   沈昭背过身去,悄悄把衣襟的缺口撕得更开,若被狂风恶雨侵袭的小白花,虚拢着衣衫,柔弱且无奈地叹道:“阿姐,你急什么,早晚都是你的,我还能跑了不成吗?”   帝后和瑟瑟皆愣在当场,半天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情况。   在这尴尬的寂静里,傅司棋哭嚎着冲进来,拿了外衫给沈昭披上,抽噎道:“殿下,我的殿下,臣才离开您不到半个时辰,您怎么就这样了?!你向来洁身自好,清清白白,怎么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要对您下这样的狠手!”   瑟瑟:……   她手指打颤,指着这主仆两,结结巴巴道:“别胡说八道啊,我什么都没干……”   四道滚烫视线射过来,瑟瑟忙转向嘉寿皇帝和裴皇后,“舅舅,舅母,我真得什么都没干,你们相信我。”   沈昭拢着外衫,垂下眼睫,忧郁地喟叹:“是,阿姐什么都没干,我的衣裳也不是她撕的,父皇,母后,你们千万别怪她。” 第6章 凤位   屋里一阵短暂且尴尬的静默,瑟瑟万分委屈、泪眼汪汪地看向裴皇后,皇后被她看得有些心软,刚想开口说几句缓和场面的话。   一抬眼,见沈昭那皂锦披风下隐约露出凌乱破碎的衣衫,织锦撕裂的边缘乱絮飘动,想被抽了筋骨的尸体,徒劳的垂坠下来,她不由得脸颊微热,轻轻叹息,转头看向屋中流沙簌簌陷落的更漏。   瑟瑟求助无果,又转向皇帝。   皇帝到底是看惯了大场面的至尊,只略微调整了下表情,便大马金刀地摆手:“不要紧,不要紧,咱们是儿郎,咱不吃亏——阿昭,把衣服穿好了,这件事不许再提了啊。”   沈昭朝着父皇轻轻颔首,无比乖巧顺从的模样。   瑟瑟哽咽道:“舅舅,我真什么都没干。”   皇帝上前,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髻,温声道:“朕知道,不哭啊,朕知道你们年轻人也不容易,你放心,等南楚使团走了,朕就命人筹备你和阿昭的婚事。”   瑟瑟咬牙静立,浑身颤抖,蓦地,抬起胳膊指向沈昭,泣道:“我没撕他的衣裳,都是他自己……”   “对,都是我的错。”沈昭好脾气地全应下,甚通情理地道:“阿姐,你莫要往心里去,今日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瑟瑟胸前起伏不定,整个人如在火上炙烤,好容易在混乱中觅到了一丝丝光亮,找回些许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对皇帝道:“瑟瑟行事确实欠妥,礼数不周,实在配不上阿昭,更难当太子妃之位,舅舅,这门婚事不如再考虑一下。”   话音甫落,皇帝那温善慈和的脸上陡然扫过一片晦色,目光中暗藏几许锋芒,低头审视瑟瑟。   他身侧的裴皇后亦变了脸色。   缄然许久,皇帝蓦地笑开,他弓起手背,刮了刮瑟瑟的脸颊,说:“瑟瑟啊,瞧你这脾气大的,就算阿昭哪里惹你不快了,你也不该拿婚事做玩笑啊。”   瑟瑟抻了头还想再说些什么,皇帝抢先一步道:“这门婚事是朕御笔钦定的,东宫婚事已昭告天下,举朝皆知,若是有什么变动,别说皇家脸面不保,就是你母亲那边也不会乐意的。”   他见瑟瑟神情僵滞下来,弯了腰和颜悦色地哄她:“宫里的礼数是多,可那是用来约束旁人的,不是来约束瑟瑟的,你不要怕,朕与皇后皆视你如己出,只要你乖乖地嫁进东宫,从前你在公主府里过什么样的日子,往后你还过什么样的日子,什么都不会变。”   皇帝又嘱咐了沈昭一些琐事,便领着皇后走了。   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东宫苑里花树蓊郁,鸟雀嘤啾,一派繁盛之景。五彩锦华盖扫过枝桠,带落了几片翠叶。   皇帝抬腿想要上辇舆,却一阵晕眩,趔趄了半步,险些栽倒。   谭怀裕忙上前搀扶,裴皇后也紧跟到身前,担忧道:“陛下……”   皇帝朝她摆了摆手:“朕无事。”   此刻阳光炽盛,明亮的倾洒下来,照亮了那宽大玄衣纁裳下包裹着的嶙峋瘦骨和苍白脸色。   他瘦削的脸上满是病容,不过借着丹药的威力强吊着一口气,颊侧透出不自然的红晕。身体虚软,活动得稍微多些,便会冷汗淋漓。   谭怀裕搀着他送上辇舆,他坐正了,长喘了一口气,才道:“朕撑得住,一定会撑到阿昭成婚后再走。”   裴皇后面露凄怆,抬袖偷偷拭泪,皇帝看在眼里,神情却甚是疏冷,同在人前展露的帝后恩爱截然不同。   他等着皇后哭完,让起驾,仰靠在辇舆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看来瑟瑟有了外心,你没事多找她说说话,她对你不设防,你试探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别的男子。”   裴皇后一怔,犹豫地问:“若是有……”   皇帝闭了眼,冷硬道:“不管是谁,知会校事府,杀了。”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却听皇帝继续以冰冷无波的语气道:“朕的儿子、弟弟皆野心勃勃,等朕驾崩后,他们必然不会安分。放眼朝中,只有兰陵公主有这个本事能替阿昭稳住帝位,不管是为了阿昭,还是为了大秦江山的千秋帝祚,这门婚事不能废。不管瑟瑟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安安稳稳嫁进东宫。”   皇后还想替瑟瑟再说些什么,见皇帝满面疲惫,隐隐透出厌烦之色,便将话又都咽了回去,默默缩回辇舆坐端正,看向御苑深处。   杨柳堆烟,东风衔香,吹散了深染病气的低语,宫女红罗裙旖旎扫过青石路,掩过所有丑陋且见不得人的尘屑,如一幅最清新干净的画卷。   **   瑟瑟坐在窗前榻上,看着沈昭慢条斯理地换衣衫,脑子突然清醒过来了。   “其实,你一直都知道,这门婚事根本退不了,对不对?”   沈昭平袖的手微顿,微笑:“你这样闹着不是挺开心的吗?我陪着你,纵着你闹,总有一天你会觉得累,就不闹了,然后高高兴兴地嫁给我,我会一辈子爱护你的。”   瑟瑟垂眸沉默了片刻,突然抬头,很是认真道:“如果我从未做过那个噩梦,我就不会逃婚,也不会有这些波折,我会一直觉得你我是水到渠成的好姻缘。而从来不会知道,所谓好姻缘,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沈昭温和道:“何必要想这么多呢?世人之所以寡欢,便是因为多思。你可以继续天真烂漫下去,反正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望着他真诚的面孔,瑟瑟一时无言以对。   她自榻上起身,要走,走到门口,突然灵思一动,转过身来,凝着沈昭道:“阿昭,若那个梦是真的,我们最后走到那步田地,或许非一日之祸,可能祸根早就埋下了,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沈昭脸上残存的温柔笑意渐渐褪去,瑟瑟冲他轻挑了挑唇角,转身离去。   本来已绕到了游廊上,岂料她又退了回来。   双手掐腰,冲着沈昭控诉:“还有,能令我开心的是你陪着我玩闹,不是你一天到晚地来玩我!”   这一遭不光算盘打空了,还大伤元气。   瑟瑟满面颓丧地回府,已近昏黄,自己屋里早早燃起灯烛,温玄宁正对着烛光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功课。   见姐姐回来,温玄宁只抬头掠了她一眼,复又低下,状若平常道:“姐,又没讨着便宜吧?”   瑟瑟不想搭理他,脱了外裳,仰躺在床上,闭眼。   温玄宁将笔搁回砚上,语重心长:“姐姐,你说你折腾了这么些事出来,哪一桩让你得着好处了?那太子哥哥是什么人物啊,他自幼丧母,在宫闱中无依无靠,却能凭一己之力压制住根基深厚的岐王和晋王。那放在戏本里,就是韬光养晦、蛰伏于乱世的圣君明主,待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这么好的男人,你不抓住了,眨眼间就要被别人抢去的。”   他话说得诚恳,眼睛发光,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崇拜之情。   像这种十四岁小少年,正是仰慕英雄的单纯年华——不,这也看人,阿昭也有过十四岁,可他就从来没有这么单纯过。   若说八岁以前,阿昭还有几分孩童的天真心性,饶是王爵低微,也不大往心里去,如世间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喜欢调皮捣蛋。   可自打他的生母宋贵妃死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日胜似一日的沉默内敛,有时与他面对面,看着那清亮眸光与温秀容颜近在咫尺,却愣是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他当了太子,更是活在迢迢云端里,心思幽深,难以捉摸。   瑟瑟蒙过被子静默了许久,倏地,直挺挺地坐起来。   被吓了一跳的温玄宁捂住自己的胸口,埋怨道:“姐,请你爱护一下你这唯一的弟弟吧,把我吓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瑟瑟歪头看向他,烛光熠熠,耀入目中,将那柔媚灵动的容颜映得神采焕发。   “你说得对,我折腾了这一大圈,半点好处没捞到,眼见着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了,可不能再这么下去。所以,我决定后面要以静制动。”   彼有张良计,吾有过墙梯。   就算阿昭再精明,可总有他奈何不了的事,比如……瑟瑟突然病了。   她病了,缠绵于榻,总不能叫人抬着她去拜堂成亲吧。   且上次母亲和裴元浩的话听了一半,她还想从母亲那里再探听些消息,这几日她在心里琢磨,考虑过指派人去办这件事,且已有合适人选,可再细想,终究作罢。   母亲向来手段凌厉,最忌身边人算计她,万一被抓到,瑟瑟是不会有事,但那被她指派的人只怕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事情终归还需要自己去做。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亲自去厨房烹饪了一桌朝食。   鲜蒸甑糕,熬得粘稠的瘦肉粥,爆炒肚丝,还有几个清凉爽口的素菜。   杯盘碗碟,淅淅沥沥摆了满桌,瑟瑟领着玄宁十分乖巧地候在正厅,等着母亲一起来用。   候了大约一炷香,兰陵公主来了。   她今年三十多岁,正是好花开到熟艳靡丽的时候,发髻高挽,青丝光滑,簪赤金凤头钗,额心描着牡丹花钿,脂粉薄敷,眼角淡扫金粉,转眸顾盼间泛着莹润耀丽的光泽,神态慵懒,身后还跟了个纤细秀气的少年郎。   这是近来颇为风光的新宠,贺昀。   他只比瑟瑟大了两岁,从前是教坊里鼓瑟的乐师,偶被府中大总管见着,觉他生得文弱秀雅,人又温静平和,料想兰陵公主会喜欢,便引入府中,果真一面惊鸿,当即被召入内帷,连宠了数月。   这股新鲜劲尚没过,自是日日要腻在一起,就连用膳时都要贺昀在旁布菜。   瑟瑟准备了满腹的话,可贺昀在,终究说不出口,只郁郁地低头喝粥。   倒是玄宁,对他母亲身边的莺莺燕燕素来没什么好感,可偏这一个如此文秀安静,一副小可怜受气包的样子,忙着布了半天菜,连点汤羹都没沾,还得时不时抬头偷觑他和姐姐的脸色,生怕惹他们不快。   他放下瓷勺,冲贺昀道:“要不然你坐下一起用点吧。”   贺昀慌忙躬身,惶恐道:“奴身份卑微,怎敢有这种想法?”他下意识看向瑟瑟,见她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稍一斟酌,恭敬道:“后院还有些事需要去料理,容奴告退。”   说罢,他看向兰陵长公主,见公主轻点了点头,才端袖深揖一礼,缓步退下。   待他走后,兰陵公主看向瑟瑟,道:“你这几日行的荒唐事娘也听闻了几分……”   瑟瑟心里一颤,略显紧张地抬头,见她娘不甚在乎地道:“你是长公主的女儿,原不需要像旁家姑娘那般谨小慎微、扭扭捏捏,荒唐便荒唐,谁能拿你怎么样。”   原本温瑟瑟这不着调且有些嚣张的性子就不是天生的,是她娘从小惯出来的。   兰陵公主顿了顿,换了副严肃神情,道:“旁的事娘都能纵着你,可唯有一样,与阿昭的婚事由不得你胡闹。”   瑟瑟嗫嚅:“我不想嫁。”   “不嫁不行。娘这么多年辛苦筹谋,好不容易把他架在储位上坐稳了,若太子正妃不是我的女儿,那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瑟瑟,你也不小了,该懂些事了。”   瑟瑟默了片刻,抬头道:“那你们这跟做买卖有什么区别?”   兰陵公主气定神闲,慢悠悠拿起茶瓯抿了一口,说:“这本就是桩买卖,不然我费尽心力把沈昭扶上位是为了什么?当初选他也是因为他母族凋零,身后无靠,好掌控,不必与人分羹。他唯一能报答我的方式就是立我的女儿为太子妃、为皇后,这个道理,阿昭心里明白得很,只有你这傻丫头才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   瑟瑟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这听上去是惠及双方的事,都是聪明人,心照不宣,自然推进,可……真的没有问题吗?   话到这份儿上,连玄宁也听出门道来了,他挠了挠头,道:“旁的不论,你们是这种想法,那万一……我是说万一,把姐姐嫁给太子后,他将来登基为帝,羽翼丰满之后,若是要翻脸,那你们这不是把姐姐坑了吗?”   兰陵公主一笑,鬓边钗环珠辉闪熠,衬得笑容明灿似锦。   “瑟瑟,你放心。娘既然敢把你嫁过去,早就准备了后招,不怕他将来翻脸。只要大秦江山依旧,谁当皇帝又有什么要紧?” 第7章 相杀   张狂不羁如兰陵公主,这话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她敢说了。   瑟瑟心里明白,她娘是见惯围绕皇权而同室操戈的血腥场面,对所谓皇家里的骨肉亲情早就看淡了。   当年,她在闺中时便是个极有手腕的人。   那时嘉寿皇帝还只是太子。先帝偏宠姬妾,偏私庶子,对嫡出的太子颇为冷落,朝臣揣摩圣意,观风而动,眼看东宫储位摇摇欲坠。   兰陵公主是太子胞妹,不甘大权旁落,又恨自己兄长性情软弱,便以女儿身亲涉朝堂,招揽才学出类拔萃的俊彦儒生,暗中安插至朝中六部、府台州衙任要职,为昔年的争储出了大力气。   后来公主的兄长嘉寿皇帝如愿登基,争储大戏落下帷幕,但兰陵对于朝局的浸淫已深,加之兄长宠爱偏纵,趁势而起,大肆揽权,不过十几年的光阴,兰陵公主的势力已遍及朝野。   曾有朝中文臣酒后戏言,道:“这大秦天下,长公主占其半数有余。”   这样的一位颠倒乾坤、权倾朝野的公主,能说出“只要大秦江山依旧,谁当皇帝又有什么要紧的话”也不奇怪。   可旁人未必就能理解了。   玄宁怔怔看着他娘,许是觉得这话太过凉薄无情,抻了头想要替他崇拜的太子表哥言语几句,被瑟瑟隔衣掐住大腿,吃痛地“嗷鸣”了一声,堪堪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瑟瑟垂敛下眉目,很是温顺乖巧的模样,道:“娘说得女儿都明白,只是一时难以适应,女儿想对外称病几日,避见外人,独自安静些时候,兴许自己能想通。”   兰陵公主凝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蓦得,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也罢,你还小,一时转不过弯也是正常,娘允了,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不必操心,娘会给你把路都铺平的。”   瑟瑟勉强提起笑容,点了点头。   “瑟瑟……”兰陵公主起身,走到她跟前,摁住女儿的肩膀,抬手为她扶了扶鬓边玉钗,饶有深意道:“你从未体会过权力的美妙,所以才钻进了牛角尖,总也出不来。等你做了皇后,母仪天下,将权术玩弄于掌心,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跟至高无上的权力比起来,男人又算得了什么。”   她直起身,宠溺温和地说:“我女儿的厨艺就是好,饭菜很美味。”说罢,冲着瑟瑟微微一笑,顺手揪起温玄宁的衣领把他提溜了出去。   自廊庑传进温玄宁哼哼唧唧的抱怨声和兰陵公主那中气十足的怒骂——   “你少跟这儿浑水摸鱼,上学堂去!明儿我就召国子监祭酒来家问问,顺道让他把你这几个月的课业都拿来瞧瞧,要是被我瞧出有半点敷衍,小心你的皮!”   瑟瑟偏头看着母亲和弟弟渐远去的身影,唇角浅浅勾起。   她在正厅坐了许久,外面仆从频繁进出,张罗车马,先把玄宁送走,没多时,母亲也乘上车驾出去了。   偌大的府邸骤然安静下来。   等了一会儿,侧廊帘幕轻曳,贺昀走了出来。   他朝瑟瑟躬身抬手,白皙的掌心里搁着一把乌铜打造的钥匙。   “本想等贵女走了之后再放回去,谁知太子殿下又把您带回来了。奴想兴许贵女还用得到,便又拿过来了。”   这是兰陵公主书房通往密室的钥匙。   瑟瑟从贺昀那儿要来钥匙的本意本不是想探听什么机密,且据她所知那书房只是母亲召见外臣会客之所,重要的文书并不存放在那儿,不然,钥匙也不会交给贺昀来保管。交给他,不过是因为如今他是长公主的身边人,方便替她迎来送往罢了。   只是因为这些日子裴元浩频繁登门,并有几次被瑟瑟注意到他和母亲关起门来私语——瑟瑟很不喜欢这个人。   从前父母未合离时,裴元浩就爱往母亲身边凑,丝毫不知道避忌。那个时候,父亲因为裴元浩不知与母亲闹了多少次别扭,瑟瑟看在眼里,对这个人简直是厌恶至极。   如今,就算公主府里的美郎君换了一茬又一茬,把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裴元浩更令人作呕。   毕竟这些郎君是父亲离开后才出现的,裴元浩又算什么!   说她叛逆刁蛮也好,替父亲打抱不平也罢,她就是看不过,便从贺昀那里偷要来了钥匙,想听听这两人腻在密室里到底都说些什么,干些什么。   那夜,狂风如涌,雨声不绝,窗外枝桠承受着雨打风吹,疯狂摇颤,捶打着茜纱窗纸。瑟瑟于梦魇中惊醒,再难入眠,便起身,提着一盏六角红绢宫灯,顺着游廊去了书房。   暗道细窄蜿蜒,侧旁有夜明珠照明,勉强能看清楚路,她怕被发现,提早将宫灯吹灭了。   在昏暗中,传过来的声音带着回音,伴着外面落雨淅沥,犹如鬼魅,冷涔涔的落在耳边。   “太子近来动作颇多,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淑儿,你不能掉以轻心,别忘了,当年宋贵妃是怎么死的,这小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淑儿是兰陵公主的闺名。   瑟瑟趔趄了一小步,陡觉天地都好似在摇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密室,回的闺房。   这事她无人可说,也不能说。   如果说出来,阿昭跟母亲在这个时候翻了脸,他不光会失去储位,恐怕连性命也难保。   可不说,那对阿昭公平吗?   可说了,那到底是母亲啊!   两面都是亲人,进退维谷。   想到自己的处境,更是心生寒意。   万一将来阿昭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娶的是杀母仇人的女儿,他会如何对她?   母亲明知道自己做了那样的事,为什么还要坚持把女儿嫁给阿昭?   她是真的为了女儿好,还是把女儿当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   想到此,瑟瑟闭了闭眼,转头看向贺昀,道:“钥匙还是你拿着,我要用时再问你要,小心些,保护好自己,不要被母亲发现。”   贺昀应下,白皙清秀的面上满是担忧,看着瑟瑟,缄然不语。   瑟瑟轻扯了扯唇角,道:“没事,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会与母亲硬碰硬,我知道自己碰不过她。”   贺昀这才舒了口气,将掌心合起来,缓步退下。   虽是对外称病,可外面的消息仍旧绵绵不绝的传进来。   嘉寿皇帝在琼花台宴请南楚使团,两国交战多年,一朝化尽干戈,席间气氛甚是融洽,南楚副使徐长林亲自舞剑助兴,其妹鱼骊公主抚琴而伴,曲舞皆雅绝,令皇帝大赞不已。   而宁王更是对南楚所供奉的清酒梨花白大加称许,趁酒酣之际赋诗一首,以述南楚物灵人杰。   宴席将散之时,皇帝御口宣旨,册封徐鱼骊为骊妃,令其入主临华殿。   瑟瑟听到这些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觉得吧,那些在权力顶峰的人都挺心狠的。   武安侯明知道大秦皇帝身染沉疴,命不久矣,还把自己正值妙龄的女儿嫁过来,且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守寡,万一将来大秦和南楚之间烽烟重燃,他的女儿又该如何自处?   母亲说权力是个好东西,可在瑟瑟看来,真是如厉鬼般寡凉狰狞。   她怀着这些想法入睡,本以为会如昨夜一觉到天明,谁知,梦魇又来了。   这一次跟之前的不太一样。   城楼巍峨,红墙高驻,天空中浮云绵延,似是大雨将来,打眼望去,只觉暗沉沉阴森森的。   她一身绣红袆衣,凤鸾跃于衫裙,金线织就,雀翎为饰,珠络散缀。   瑟瑟曾见裴皇后这样穿过,是中宫华服。   沈昭身着绣满燮龙纹的玄衣走在前面,修长的手指一一抚过城堞,单手握剑,似是踌躇满志地在跟瑟瑟说着什么。   未几,朝臣送来奏折,沈昭一时腾不开手,便随手将佩剑扔给了瑟瑟,自己展开奏折来看。   瑟瑟站在他身后,妆容明艳的脸上神情寡淡,目光轻邈,好像走了神,思绪跑到了九霄之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折子上禀奏的事大约不是什么好事,沈昭低头看了一会儿,挥退了朝臣,表情宁肃地继续往下看。   瑟瑟回过神时,才发觉高高耸立的城楼上又只有他们两人,而她站在沈昭身后,手里握着他的佩剑。   年轻的天子正为国事所扰,毫无防备。   她将手抚上剑柄,名剑有魂,出鞘的瞬间铿鸣轻响,似是浅浅呜咽了一声。   前面边看奏折边踱步的天子骤然停住。   他依旧背对着瑟瑟,看不见是何表情,但却好似肩背都僵住了,在低微颤了一下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紧攥着手里的奏折,纤薄的绢纸被攥出道道褶纹。   瑟瑟握剑的手很稳,目光沉冷,紧紧盯着沈昭的背。   不!   梦境外的瑟瑟残存一抹意识,用尽全力嘶声大喊,梦境彷如细沙堆砌,随着这一声大喊,瞬间散为粉屑。   她猛然惊醒,霍的坐起来。   帷幔高悬,天光大亮,沈昭正坐在她床边,怔怔地看着她。   婳女在珠帘外道:“贵女,殿下听闻您病了,特地一早来探望。”   瑟瑟恍惚地摸了一把额头,果然冷汗淋漓,正为梦里场景而心悸,沈昭握住了她的手,颇为关切道:“阿姐,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就是梦见要砍了你。 第8章 辛秘   瑟瑟呆愣地看着沈昭,直到眼眸湿润,水雾迷濛。   沈昭忙握住她的手腕,将手搭在脉上,诊了良久,困惑道:“无疾啊,可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   瑟瑟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沉定下来,把手抽回,嫌弃道:“什么无疾?我就是病了,太医来看过都说我病了,你诊不出来那是因为你医术不行,庸医!”   沈昭翻了个白眼:“那群太医还不是看着姑姑的脸色说话行事,你只要将姑姑说服,她准了你对外称病,太医还敢说个不字吗?”   瑟瑟一时语噎,闷了片刻,终于要祭出撒手锏,含嗔带怨地看向沈昭:“你大清早来就是跟我吵架的吗?”   沈昭立马顿住,抿着唇与瑟瑟对视,突然泄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软绵绵道:“不是,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我就是担心你……”他稍作斟酌,继续说:“如果你实在不想成婚,我可以说服父皇,把婚期往后推一下。”   瑟瑟眼睛一亮,喜上眉梢,意外至极。沈昭看在眼里,只觉怅然,脸色暗了几许,勉强堆出个笑脸对着瑟瑟。   “不是吧,这都依她,太子哥哥你也太惯着她了。”一道腔调怪异的话音飘进来,轩窗板被推上去,露出温玄宁那张粉嫩秀致的小脸。   他站在窗外,冲着沈昭语重心长道:“你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能毫无原则地依着她,也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扛,因为你不一定能保护她一辈子啊,她总有一天要自己去面对这人世间的险恶。”   沈昭眸光深凝地看着瑟瑟,道:“我就是要保护瑟瑟一辈子,这人世间的丑陋狰狞我都会替你挡在外面,你只要在我的怀里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他的一番挚情告白,却让瑟瑟怔住了。   梦里的那个自己,在最初的时候应当也是天真烂漫,明亮洒脱的少女。她信任阿昭,依赖阿昭,认为上天偏爱自己,给了她一生的荣华与顺遂。她应当最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背叛阿昭,甚至想要杀死他。   可偏偏,最后就走到了那一步。   瑟瑟看着沈昭那俊秀如画的容颜,想起了梦中那个神情寡淡,眉眼冷漠的自己,喟然默道:阿昭,看来你还是没有护住我。   不管那梦是上天的预警还是前世的纠葛,现在她站在起点,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去依赖别人,会不会重演梦里的悲剧,被翻起云涌的怒浪顺着梦中的轨迹,推到那个令人惋惜的结局?   就像最近发生的一切,如果她没有逃婚,如果她没有想要解除婚约,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皇帝舅舅和自小纵容她娇惯她的母亲,还有着她不知道的另一面,也不会知道向来和睦亲密的母亲和阿昭,其实他们的结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稳固。   周围人看似都宠她,都爱她,但其实只把她当成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不足与之谋事,更承担不了任何秘密。   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她被娇宠保护得太甚,失去了本该有的敏锐警惕,这些大事,早几日跟她说,她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想到此,瑟瑟唇角漫开浅淡的苦笑。   沈昭见她这模样,问:“阿姐可是不信我?”   瑟瑟摇头,微微一笑:“我怎么会不信阿昭,只是有些感慨,距离我逃……距离我去走亲戚不过数日,竟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最近的事委实多了些。”   沈昭点头:“所以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凡事有我。”   “咳……”温玄宁坐上窗台,不满道:“我还在这儿呢,你们能不能看看我啊,这还没成亲呢,我就成外人了?”   沈昭咬了咬牙,冲着温玄宁阴悱悱道:“你不是外人,所以一会儿孤要亲自送你去学堂,顺道跟祭酒提议一下,这课业还是太轻了,人闲就话多,忒讨人厌了。”   说罢,他翻过窗台,揪起温玄宁的耳朵,在一阵凄惨吼叫里,直奔府门。   今日是十五,依照惯例,是大朝会议政的日子。   自沈昭监国以来,便将议政挪到了东宫,巳时开始,他得尽快赶回去。   他们走后,瑟瑟独自闷在屋里想了一阵,突然灵机一动,让婳女拿着她的寝衣和钗环去了母亲的卧房。   玄宁说过,户部出了点事,涉及到一笔数额不小的税款,大概因为此,这些日子裴元浩往来公主府十分频繁。瑟瑟就想借机缠着母亲睡,看看能不能探听出来些事……关于宋贵妃。   考虑到母亲的内宠,为了避嫌还是提前送了个信过去,让该清理的清理。   谁知没有一炷香,母亲身边的侍女月离就来了。   她道:“公主去户部了,贵女只管往那儿搬,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瑟瑟眉心一跳,从妆匣里拿了只玉镯悄悄给月离套到手腕上,乖乖地压低声音问:“月离姐姐,为什么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月离是兰陵公主的心腹,在府中本就得脸,加上瑟瑟平日里也没什么架子,两人时常还能说上几句体己话,并不像一般主仆那么界限分明。   此刻她揪住瑟瑟的衣袖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警惕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悄声道:“郎君们平日里只是陪着公主下棋、拨弦解闷,公主不许他们进内室的,外间传言所谓荒淫无度根本不实……”   这大概是这么多天来,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瑟瑟蹦蹦跳跳地钻进她母亲的卧房,待晌午,兰陵公主从户部回来,一进屋,就见她女儿正趴在她的螺钿床上嗑瓜子,底下摊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话本,看得“咯吱咯吱”笑。   她当即万分嫌弃地指过去:“给我下来,谁准你过来的?”   瑟瑟耍赖地扒着床角,扑通着腿儿,软软道:“娘,我想跟你睡,你别赶我走,女儿最乖了。”   兰陵公主拿她这赖皮女儿无法,只得道:“娘用过午膳后要在外厅见几个朝臣讨论些事,你乖乖地待着卧房里别出来。”   瑟瑟捣蒜似的点头。   日影西斜时,外厅果然喧闹起来。   瑟瑟瞧瞧顺着内廊出去,躲在屏风后偷听,果然是关于户部那笔税款的事。   涉事官员是户部度支司员外郎阮秋和,主管一部分税款入账,他原先是公主的幕僚不假,甚至曾经颇得兰陵公主器重,只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做事不体面,渐渐被冷落,出事之前其实已鲜少来公主府走动了。   但现在岐王一党拿这个说事,借此攻击兰陵公主纵容属下贪没税款。   公主与朝臣们商量过后,决定避嫌,阮秋和既已被关进刑部诏狱,那么依规审理便是,在结案之前她就不插手户部的事了。   瑟瑟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正听得哈欠连天,见外面人皆起身告辞,独留了裴元浩在。   她打起精神,竖着耳朵仔细听。   裴元浩与兰陵公主寒暄了几句,兰陵公主想起什么,忧心道:“这些日子瑟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本来说好的婚事又不太乐意了,我想着也没出什么事啊,怎么就这样了?”   裴元浩敛眉沉思片刻,道:“前几天徐长林为了逼你见面曾经绑了她,会不会是他跟瑟瑟说什么了……”   话音未落,兰陵公主忙冲他摆手,瞟了眼内室,冲裴元浩摇摇头,裴元浩自知言语有失,忙噤声。   送走了外臣,兰陵公主回卧房时见女儿还趴在床上看她的话本,书页比刚才她走时翻过去厚厚一沓,轻舒了口气,让人给她添些茶点,自己则去书案前看往来密信。   瑟瑟目光直直地盯着话本,那些字如同跳跃的云烟,入眼不入心。她用手指轻轻在书页上描摹着几个字——   徐长林。   事情可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多了。   夜间瑟瑟缠着她母亲,东拉西扯了一通,极自然地把话转到了宋家旧案上。   徐长林为此而来,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通两人还能有什么交集。   “这几日我总听外面人说,那位南楚正使高大学士可是当年神威将军宋玉的旧部,这才想起来,原来宋家人都死绝了,不过是个旧部,还被人当个稀罕景看了。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外戚,就算犯了罪也不至于惩办得这么绝吧……”   她刻意将话说得轻巧,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天真疑惑,就是怕她母亲会生疑。   但兰陵公主是何人,向来深虑多思,幽暗烛光落于眼中,似是藏匿了无数的秘密,复杂地掠了瑟瑟一眼,清清淡淡地说:“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宋家的事了?”   瑟瑟说:“那不是阿昭的母族嘛,我多关心关心,将来也有利于夫妻同心,和睦相处。”   兰陵公主嗤笑了一声,道:“阿昭才不会跟你提宋家的事。”   瑟瑟就势拢住母亲的胳膊,娇嗔:“所以女儿只能来问母亲了呀,您就告诉我吧。旁人虽然都知这是忌讳,鲜少提及,可人家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像我这样一无所知,万一将来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再惹了阿昭厌烦,那多被动啊。”   兰陵公主拿她无法,斟酌了片刻,抬手轻点了点她的额心,开始追溯旧事。   “当年,上将军黎渊执掌天下兵马大权,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众人都以为与南楚一战必胜,江南江北一统指日可待。”   瑟瑟道:“这我知道,黎渊不就是岐王表哥的外公嘛。”   兰陵公主点头:“当年二皇子早夭,阿昭尚未出生,皇兄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非嫡出,但中宫无子,这一位又是长子,母族又乃京中豪门世家黎氏,所有人都觉得这太子之位是岐王的囊中之物了。”   “谁又能料到,原本胜券在握的秦军惨败,黎渊战死,不光黎家损失惨重,连整个大秦也是元气大伤,十万将士客死异乡,无数的钱粮付诸东流,朝野震惊,君王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找出兵败的原因。”   瑟瑟眼前如同展开了一张画卷,绘着那动荡混乱的旧年之景。   “其实很好查,就是宋玉率领的宋家军没有依计前往淮关支援黎渊,致使黎渊孤立无援,被敌军围剿。后来,在楚军撤退后的营帐里发现了我大秦的作战部署……”   瑟瑟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   “是呀,作战部署乃是上层机密,唯有统军的主要将领才能拿到。黎渊既已战死,自然不可能是他泄的密。那就只能是宋玉,他泄露军情在前,临阵脱逃在后,证据确凿,以通敌叛国罪处,满门抄斩。”   瑟瑟不解道:“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啊?宋家也是名门望族,世代忠良,何苦是要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兰陵公主默了片刻,倏尔神情凝重道:“为了储位。”   “黎氏势强,若再添一份荡平南楚的天功,岐王被立储更是十拿九稳。而那时宋贵妃已经有孕,宋玉为了自己的妹妹,才铤而走险,借南楚的手除掉黎渊。”   瑟瑟道:“我可头一回听说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手法。宋玉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做是把黎渊除掉了,可他自己也到头了,宋家的下场那般凄惨,阿昭当时也没有因为黎氏的倒台而当上太子,甚至被宋家连累只能获封低微的王爵,这……未免也太蠢了。”   兰陵公主沉默良久,而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但是刑部当时就是这样定的案。证据,动机一应俱全,宋玉罪无可赦,被一道圣旨处死,其余涉案人等皆依律处置。”   瑟瑟歪头想了一阵儿,道:“这分明破绽百出,极有可能是个冤案啊。陛下呢,他不是宠爱宋贵妃吗?他为什么不能替宋家做主?”   兰陵公主神情微妙地看着瑟瑟:“你以为那个时候、那个局面是皇帝陛下能说了算的?”   “黎家损兵折将,心有不甘是一回事,可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安然无事?要知道宋贵妃一旦生出个皇子,那就是内有恩宠,外有倚仗,元气大伤的黎家又怎么会是对手?”   瑟瑟怔怔地看着她母亲,蓦得,打了个冷颤。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黎家掌兵权多年,就算一时群龙无首,可势力犹在,想要逼宫,那也不是难事。皇帝陛下再宠爱宋贵妃,可为了他的帝位稳固,只有牺牲宋家,来保全自己。”   “瑟瑟,娘亲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的原因就在这里。你以为世间的公理正义永远会占上风么?跟权势比起来,正义算什么,人命又算什么。掌权者说他有罪那就是有罪,没罪也是有罪。”   瑟瑟愣住了。   兰陵公主爱怜地搂住女儿,拉过被衾给她盖上,温声哄劝道:“好了,都是十六年前的旧事了,原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别胡思乱想,快睡吧。”   这一晚注定是不能安生了。   刚过子时,外面便有人要求见兰陵长公主,瑟瑟睡得迷迷糊糊,依稀感觉她母亲起身,披衣出去,蜷着身子缩在被里刚想继续睡,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她悄悄跟了出去,听外面人慌慌张张地说:“公主,出事了,南楚正使高士杰被发现死在了平康坊的晏楼里。”   兰陵拖着披风,打着哈欠,慢悠悠道:“死便死了,自有刑部操心,只是刚刚平静了未久的朝野只怕又要乱起来了……”   大秦与南楚正在议和、联姻,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举朝不得安稳。   嘉寿皇帝连夜召岐王沈晞入谒,命他彻查此案,揪出凶手,给南楚一个交代。   岐王的动作倒也快,立即提审相关人员,天亮前果真审出了些东西。   晏楼本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青楼,高士杰一个快要入土的病秧子不大会有兴致去访艳作乐,多半是跟人约在了那里。   而相约之人竟是先前犯了事的户部度支司员外郎阮秋和。   此人原该被押在诏狱里,可前几日病了,主管此案的刑部侍郎做主,派人把他送出去看病。   这一去,便再找不着人影。   岐王特意查了那个刑部侍郎的档籍——晋王沈旸举荐的。   这下可好,一桩大案,把京中最有权势的几方权贵都牵扯了进来。   瑟瑟听来这些事时,便觉得奇怪。   当初徐长林费尽心机要见母亲,百般设计无果,才退而求其次去见沈昭。而如今这个高士杰更是拖着病体残躯去见一个曾经是公主府心腹的罪臣……若这些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可若不是巧合,那这公主府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们这么感兴趣?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公主府迎来不速之客。   晋王沈旸,乃是凤阁文相的外孙,沈昭的四弟。   年方十四,便破了旧例辟府独居,文相多年来为这个外孙辛苦筹谋,使得他虽小小年纪,但在朝野中根基也颇深。   一大清早,他便登了长公主的府门。   沈昭比他来得更早,正跟兰陵公主在内厅商议该如何应对当前局面,瑟瑟在外厅摆碗筷备膳食,便见府中大管家福伯一路追着沈旸进来。   “晋王殿下,公主真的有客,不能见您……”   沈旸疾步奔到瑟瑟跟前,抓住她的手,喘着粗气道:“好姐姐,我知道三哥在这儿,我等着他救命呢,你带我去见他,你的大恩大德小弟将来以身相许来报。”   他与玄宁一般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温濡清雅,只是脸上仓惶之色太甚,说要“以身相许”的时候,显得略有些……猥琐。   瑟瑟正想把手抽出来,却见屏风后人影微晃,母亲和沈昭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沈昭快步上前,劈手掰开沈旸拉扯瑟瑟的手,把瑟瑟拽到自己身后,神情颇为不悦。   沈旸被他三哥无情地推得趔趄了一步,甫一站稳,便飞身上来,抱住沈昭的腿。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三哥,姑姑,你们可得相信我,那刑部侍郎虽是我的人,可阮秋和真不是我让放的,高士杰的死也跟我没关系。我平常就会躲在大哥和三哥身后,趁他们明争暗斗,暗地里使点小坏讨些小便宜,我真不敢作这么大业,你们可得救我,不能让大哥把我冤死!” 第9章 呷醋   他哭得凄凄惨惨,沈昭十分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谁说要把你冤死了,沈晞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你还有文相撑腰,他敢冤你吗?”   沈旸抽噎道:“可此事涉及大秦与南楚的邦交,我怕父皇听信了大哥的谗言,为了大局来牺牲我。当年宋家可也是后台强硬,风头正劲……”   沈昭的脸色骤然冷下来。   瑟瑟眼见这事往越来越古怪的方向发展,生怕旧事重提惹阿昭伤心,忙拉扯起沈旸,打岔:“你是不是还没吃朝食,坐下来一起吃吧,有什么要紧事吃完了再说。”   沈旸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偷觑着沈昭的脸色不敢再言语,半推半就地跟瑟瑟坐下,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依偎着瑟瑟抽泣。   瑟瑟当即感觉有两道凌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吓得她忙往边上挪了挪,离沈旸远些。   众人各怀心事,气氛自然也热络不起来,只是刚举了筷著要吃饭,月离匆匆过来,禀道:“岐王求见长公主。”   好家伙,人这就到齐了。   兰陵公主放下筷著,冷笑一声,朝月离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   岐王沈晞自打十五岁便投入军中,承其母族旧业,随大军东征西讨,半年前才刚从崖州戍边回来。   他身形健硕,面容粗犷,乍一看便有种行伍之气,和自己的两个弟弟截然不同。   沈晞朝兰陵长公主和沈昭草草鞠过礼,转而看向沈旸,笑道:“呦,四弟也在呢,大哥在来的路上顺道给你把家抄了,没搜出来什么可疑的信件,你放心,我马上就去向父皇禀告,省得你一直担惊受怕。”   沈旸的脸登时涨红,指着他颤了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你凭什么抄我的家?”   他这一问,沈晞便显出几分得意:“瞧四弟这话说的,若没有父皇的旨意,哥哥我何必费这事?”   沈旸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分明是你向父皇进了谗言!”   沈晞将要还嘴,被兰陵公主一声呵断。   “行了,我这里不是你们吵嘴的地方。”   她眼眸中精光内蕴,若淬着寒霜,看向沈晞:“岐王殿下一大早登门,该不会只是来耍嘴皮子的吧?”   沈晞幽缓一笑,朝着兰陵公主躬身揖礼,毕恭毕敬道:“平常的事也不敢叨扰姑姑。只是此案涉及户部,和阮氏平日里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官员也都在其中,父皇特意嘱告,不管是提审还是关押,总得先向姑姑说一声。”   兰陵公主道:“我早就说了,这个案子怎么办,如何办,我一概不插手。”   沈晞应下,面上透出些得意,正要告辞,方才拦过沈旸的福伯去而复返。   他道:“宫中有旨意传下。”   众人忙起身,见是御前大内官谭怀裕亲自来了。   “陛下口谕,南楚使臣被杀一案涉及朝廷邦交,务必慎之又慎。太子监国,当主理此案,岐王所查案件进展应及时禀告东宫。另,朕已令封存别馆,别馆中人由晋王和宁王看押,凡人员出入需有二王之令。钦此。”   圣旨宣完,沈晞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一直等着福伯将谭怀裕送走,沈旸再也忍不住,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哎呦,人家都说风水轮流转,我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转过来了……大哥,父皇可说了,别馆里那些南楚来的人由我和八叔看管,你若是想提审,别忘了来请我的令。放心,只要弟弟心情好,一定不给你使绊子。若是我哪天心情不好,想使绊子了,还请大哥多担待。”   沈晞冷哼一声,拂袖想走,谁知没走几步,被沈昭叫住了。   他面无表情,声音刻板:“大哥,每日酉时孤要在书案上看见当日的案件进展,若是没有,孤会派人去你的王府讨要。”   沈晞狠咬了咬牙,阴阳怪气道:“臣知道了,太子殿下!”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   沈旸慌张地来,得意地走,摇着手中折扇,慢悠悠地出了府门,被初春暖融融的朝阳一晒,满面闲散的笑意慢慢收敛。   喟然叹道:“父皇啊父皇,你可真是对太子爱得深沉,生怕我和大哥互相咬不死对方。”   小厮牵着马过来,见自家主人在喃喃自语,好奇地问他在念叨什么,可是岐王又欺负他了。   沈旸信意一笑:“你就是不如人家太子聪明,真信了沈晞那蠢货能欺负我?”   **   送走这两尊神,膳食也都凉了,兰陵公主命人撤下去,让上了三盏酥酪。   就着那温香酪汁,兰陵公主道:“别看沈晞张狂,可是个外强中干的,反倒是沈旸,文相这些年调|教得不错,心眼见长。出了事不去御前喊冤,不找他外公商量,反倒直奔这儿求太子给他做主,小小年纪处事如此老练,真是不容小觑。”   提及沈旸,沈昭恨剜了瑟瑟一眼,瑟瑟心虚地歪头,看向别处。   又寒暄了几句,前府有事,兰陵公主让瑟瑟招待着沈昭,自己去处理。   偌大的外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默了片刻,沈昭凉声凉气地说:“刚才沈旸拉你手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开?”   瑟瑟挠了挠头:“他突然扑过来,我没来得及躲……”   沈昭声音还是硬邦邦的:“那被他拉了手之后怎么不甩开?”   瑟瑟嗫嚅:“想甩来着,还没来得及甩,你不就出来了……”   沈昭握紧拳正襟而坐,像是在压抑内心翻涌的情绪,压抑了半天,没压抑住,指着瑟瑟埋怨道:“别以为年岁长我就忘了。小时候你明明答应我不跟沈旸玩,结果还是被我发现跟他出去看戏!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我跟除了你之外的小姑娘玩?可是你呢,你对得起我吗?!”   控诉完了的太子殿下犹不解气,指着瑟瑟,义愤填膺地总结:“你从小就是个朝三暮四的!”   他说别的还好,一说“朝三暮四”……瑟瑟本就被梦魇里的场景吓得日日忧愁,这么一说,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霍得弹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我还没说你呢!我们家玄宁……那是我亲弟弟,幼时胆子小,要我晚上哄着才能睡。结果你跑去给他讲什么鬼故事,说有女鬼专爱在晚上附到小姑娘身上,要去吃小孩的肝脏。把我们家玄宁吓得一到晚上就躲着我,我稍微要靠他近点,直接就把他吓哭了,这才称你的意了。”   “你说我朝三暮四,我还说你心胸狭隘、嫉妒成性呢!” 第10章 访艳   说完这句话,瑟瑟立马就后悔了。   沈昭表面温和内敛,可一旦被惹恼,发起脾气来那是很可怕的。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他薄唇紧抿,脸若霜雪,站起身,步步逼近瑟瑟。   瑟瑟接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   沈昭慢慢弯身,直到两人挨得足够近,呼出的热气打在彼此的脸颊上,惹来阵阵酥痒。   他倏然勾唇,一字一句,柔情温隽:“我嫉妒怎么了?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我不想让你看别的男人,这有错吗?”   瑟瑟只觉脊背上凉凉腻了层汗,舌头打结:“我还不是……”   “嗯?”   “没,没错。”   沈昭笑意愈深,摸了摸瑟瑟的发髻:“你这不是挺懂事的么。那以后……你还这样吗?”   瑟瑟颤颤地摇头。   沈昭满意了,温声道:“这就对了,我不是给你送来《女诫》了嘛,没事多翻翻,那对你有好处。”   说罢,又摸了摸瑟瑟的脸颊,才负过袖,姿态优雅地慢踱了出去。   瑟瑟:……   娘啊,真是太可怕了!   直到沈昭走了许久,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才恍觉汗出得太多,濡湿了衣衫,黏糊糊的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不过是跟沈旸拉了拉手,就要被这么警告,万一梦里的场景上演,那沈昭还不得把她拆成八块。   瑟瑟左思右想,觉得生命可贵,荣华如浮云,还得找她娘再求一求,把这门婚事退了吧……   走到前府,游廊里垂萝正绿意盎然,瑟瑟抬手拂开,正要上前,忽听书房里传出母亲的声音。   “你派人去一趟别馆,见一见徐长林,告诉他,若是想离开,本宫可以想办法把他送回南楚。”   书房里传出疑惑不解的声音:“这种局面,若是他私自离开长安,会不会挑动大秦和南楚再开战?”   “两国休战乃是国策,会因为死个把人,跑个把人而改变吗?我的皇兄心里明白得很,南楚国内的局面并不比我们大秦好多少,奸佞当道,朝局黑暗,武安侯时日无多,根本没有余力再战。别看如今这么兴师动众,不过给南楚面子罢了。”   “公主英明。”   瑟瑟扒着墙角,见有人出来,忙一闪身避开,贺昀领着一个身穿皂色衣袍的公主府护卫出来。   站在游廊上,贺昀道:“陛下刚刚下旨,令封闭别馆,非有晋王和宁王之令不得出入。但每日巳时会往别馆送一次菜,公主早已买通了别馆外的守卫,你扮作菜农去,到时把长林君藏进盛菜的竹筐里,守卫不会详查。”   护卫应下,贺昀叫过来侍女领着他到偏院换衣裳。   那人一走,瑟瑟便悄悄将贺昀唤了过去。   “你想办法把我藏进竹筐,我想进别馆,见一见徐长林。”   贺昀转目看了看四周,温言提醒:“倒是可以安排,但仓促之下,做不了太周祥,只怕容易被发现。”   瑟瑟道:“无妨。”   母亲如此急切地要把徐长林送走,瑟瑟愈发肯定,徐长林那里一定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且这个秘密可能……跟自己有关。   毕竟,那日裴元浩可是脱口而出:瑟瑟不肯成婚,可是因为徐长林跟瑟瑟说什么了?   他能跟自己说什么,瑟瑟到如今还真有些期待了。   贺昀安排瑟瑟躲进盛菜的竹筐里,随着马车颠簸,一路去了别馆。   别馆建在崇仁坊,瑟瑟从竹篾编筐的缝隙里看向外,大致估了下位置,应靠近崖州驻京进奏院。   此乃达官显贵云集之处,乏有商贩喧闹,到了别馆,更是有禁军驻卫,愈发安静。   依贺昀所言,兰陵公主先买通了别馆守卫,果然没有详查,只是随意掀了掀铺在顶层的菜叶。   贺昀这个人温柔细致,把瑟瑟藏得很深,自是顺利过关。   到了里面,自有厨房的人来接应,公主府的护卫为节省时间,帮着他们往厨房搬运菜蔬,正给了瑟瑟机会,趁他们走开,忙从竹筐里跳出来,去寻徐长林的住所。   贺昀给她弄来一张别馆内地图,特意用朱砂标注出徐长林的住处。   西跨院,内有佳竹百竿,双桐相映。轩牖皆是新建,以垂荔点缀着雕文石。正面是五间三卷长厅,外檐悬挂着当今天子亲书的“流花阁”匾额,阁西是一座临河敞厅,从敞厅南望,流水潺湲,顺着瀑布飞溅,山体是太湖石相叠而成。此景清丽雅致,不见半分俗气,时有清泉流泻,莺啼雀呖,断断续续……   瑟瑟避开离屋舍有些距离的守卫,走近时才觉察出,没有莺啼,也没有雀呖,是有人在抚琴。   琴音低徊流畅,悠扬婉转,格局高远,却又似含着无尽愁闷难言的心事。   瑟瑟自小通习音律,听得有些入迷,站在窗外久久未动,倏然,琴音戛然而止,里面传出朗越的嗓音。   “何人造访?”   瑟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心情,推门而入。   徐长林坐在琴案之后,一双手还搁在琴弦上,白衣胜雪,玉冠簪髻,气质干净,宛如画中仙。   他看到瑟瑟,流露出些许惊讶:“温姑娘?”   瑟瑟默了片刻,上前,道:“长林君,我母亲派人来救你,想要把你送回南楚,人应当快过来了。我没有太多时间,也顾不上寒暄,只能长话短问,还请恕我无礼。”   徐长林抬眸凝着她,欲言,但看她一脸急色,便又止,简略道:“无妨,你且问。”   瑟瑟稍加斟酌,道:“你求见我母亲,求见太子,所为何事?”   问完这一句,瑟瑟忽然反应过来,昨日便是月中十五,依照徐长林和沈昭在西河镇之约,两人应当已经见过面了。   可今日,沈昭却对此事绝口未提。   她看向徐长林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探究之意。   徐长林却是诧异:“他们都瞒着你?”   这一问,倒把瑟瑟问得有些窘迫,她将视线移开,闷闷道:“现下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   徐长林一怔,继而为她的孩子气笑开,沉吟片刻,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帮我。”   “你这都要离开大秦了,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上你的?”   徐长林的面容陡然严肃起来:“我不会走,事情未了,我绝不走。”   瑟瑟心道,长安如今危机四伏,人家能杀正使,就能捏死你个小副使,还不走,不走等着喂恶鬼么?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昭示着时间正一点一滴的流逝。   瑟瑟瞥了一眼,好声好气地道:“好好,不走,不走,快说。”   徐长林垂眸静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澄净地凝着瑟瑟,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又最不喜在说话时被人打断,若是我还没说完,你母亲派来救我的人到了,那怎么办?”   瑟瑟:……   怎么办?就把你丢出去杀了祭天!   她就不明白了,挺干净清爽的一个男人,怎得这么婆妈墨迹。   徐长林扶额深思,突然眼睛一亮,道:“你过来。”   瑟瑟咬了咬牙,苦大仇深地走过去,心道,这徐长林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她就一拳抡过去给他把头打爆,让这贵公子知道一下人心险恶,主动找上门的美娇娥可能有毒……   好在,他没出幺蛾子,只是让瑟瑟躲在那绘着远山松竹的三叠屏风后。   “等人来了,我让他走,他走后我再说,这样就不怕被打断了。”   他将手抚上琴弦,曲音流泻,若缓风幽然,桃花簌簌坠落,喧嚣渐远,宛如用音符织出了僻静的世外桃源,让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温姑娘,你为何会突然来找我?”   瑟瑟靠着屏风,不说话。   徐长林又问:“长公主跟你说过宋家的旧案吗?”   瑟瑟回:“说过。”   徐长林饶有兴致地一笑:“哦?她是怎么说的?”   瑟瑟又不说话了。   徐长林也不急,指尖轻拢慢挑,曲音丝毫不乱,边弹边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说不说随你。”   他这般,倒让瑟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是些不成秘密的陈年往事,出了这道门,她不会承认自己说过什么,既然只有他们两人,那又有什么说不得?   于是,瑟瑟将自母亲口中知道的那段关于宋家旧案的往事简略复述了一遍。   语罢,谁知徐长林却笑了,笑声中含着几分讥诮。   “长公主真是厉害,糊弄温姑娘的本事一流。”   瑟瑟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是,长公主的故事说得合情合理,可偏偏遗漏了一些……那就是,在这个故事里,她和裴家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当年长公主和裴家都是权倾一时、和黎宋两家平分秋色的宗亲外戚,黎家大伤元气,宋家被连根拔起,有皇子的后妃皆势头大减,朝堂之上被重新洗牌,裴皇后和长公主可是最大的赢家。可是在长公主的故事里,丝毫未提及裴家和她,温姑娘,你觉得这正常吗?”   瑟瑟心颤了颤,但面上仍旧不落下风,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徐长林摁住琴弦,将要开口,又摇摇头:“算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无凭无据,却在姑娘面前说些含沙射影的话,是我唐突了。”   认错倒快,算他识相。   瑟瑟将抡圆了的拳头收回来,正心烦意乱,忽听“吱呦”一声,门被推开了。   公主府护卫悄兮兮地探身进来,躬身抱拳:“长林君,长公主让属下来救您出去。”   徐长林将搁在琴上的手收回来,幽然一叹:“唉,终于来了。”   护卫讶然,疑惑尚未出口,便听一声震彻穹顶的尖叫。   “有刺客!来人啊!救命啊!”   守着别馆的禁卫齐刷刷涌入,瑟瑟在屏风后不住地翻白眼。   你喊就喊,喊的时候,你紧拢着衣襟做什么?一副将要受迫害的良家小白花的模样又是几个意思?   长公主府的护卫没有特殊癖好!能不能有点素质!不要败坏人家府门清誉!   等到护卫被禁军押走,徐长林如释重负,无比欢快地喊瑟瑟出来,瑟瑟才意识到哪里好像不对……   “我是躲在送菜的竹筐里进来的。”   “现在送菜的护卫被抓了,没有人把竹筐运出去,这别馆内外又有禁军严密看守,那么问题来了,我……怎么出去?”   徐长林一愣,惶然失措,心虚地偏开视线,不敢看瑟瑟的眼睛。   瑟瑟冷笑一声,揪住他的衣襟,凉凉道:“如果让母亲和阿昭发现,他们八成是要扒了我的皮。你放心,我要是活不了,我一定把你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一顿操作猛如虎,实际是个二百五。 第11章 撒娇   炉中焚香,名曰熏华,气息清扬。   徐长林往香炉中又添了一张香片,抬起头看向瑟瑟。   她抱着膝盖坐在门前,正苦大仇深地瞪着自己。   “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姑娘要不要听我的故事?”徐长林敛起衣袖,弯身坐在了瑟瑟的身边,眸光清透,很是真诚。   瑟瑟颇有怨念又很是嫌弃地睨了他一眼,心道罢了,事情已然这样,倒不如弄个清楚,哪怕回去要挨顿打,挨顿骂,也不亏。   “你说吧。”   徐长林短暂沉默了会儿,浮于玉面上的浅淡笑意渐渐消失,平添了几分怅然。   “温姑娘也许以为我是为宋家旧案而来,可是这案子在当年几乎是铁案,我就算有心要翻案,可我一个外邦人,在长安中无根无依,所谓翻案,不过是痴心妄想。”   这话倒真是句实话。   别说是他,就是太子也无能为力。   虽然阿昭从来不提,但瑟瑟知道,母族的案子他一直念在心里,这么多年,他独自厮杀,艰难长大,辛苦守着那多方觊觎的储位,为的就是要达成他母亲的遗愿,还宋家一个清白。   可要翻一桩十多年前御笔钦定的叛国大案,又谈何容易。   “我是为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而来。”   徐长林的音调陡然拔高,把瑟瑟飘出去的思绪又唤了回来。   “当年宋家遭此大难,虽是墙倒众人推,但神威将军宋玉还是拼尽最后一份余力把自己年仅三岁的儿子宋澜送了出来。”   瑟瑟一怔,猛然想起在西河镇时徐长林故意给沈昭看的那枚弯月白玉坠。   那是宋家人才会有的信物,难道?   瑟瑟看向徐长林的目光中多了些许探究。   徐长林知道她的意思,摇摇头:“后来这些人带着宋澜逃去了南楚,我父侯同神威将军交手数年,深知他的为人,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便收留了宋澜,让他做我的伴读。”   “宋澜自幼体弱,药石不断,在十二岁那年,我与他随父侯入皇家猎场围猎,遭遇宫变,宋澜为了救我死于乱箭之下。”   瑟瑟愕然:“死了?”   许是年岁久远,故人离世所能带来的伤感悲痛已淡了许多,徐长林脸上并无太过浓郁的表情,只是目光微微散开,落在虚空,声音也显得很轻渺。   “宋澜临死前嘱托了我一件事。”   “原来当初宋家被判处满门抄斩时,宋夫人已身怀有孕。逃出去的宋家府军在送走宋澜后,分出几人悄悄潜了回来,想趁乱将宋夫人也救出来,好给宋家多留一份血脉。”   “他们守在宋府门前数日,发现宋夫人并没有随其他人被押送刑场,而是在行刑的前一日被带了出去,送上了骊山行宫。”   “骊山行宫守卫森严,凭那几人之力自然无法进去一探究竟。他们只有守在骊山脚下,伺机行动。”   “那时候的骊山行宫就像是被封闭了一样,鲜有人出入,山下除了兰陵长公主的车驾,便再无旁人的。”   瑟瑟瞠目,无比惊讶地看着徐长林。   他微微一笑:“过了几个月,大约是宋夫人该临盆的时候,听闻骊山行宫里原本备下的产婆突发急症,不能接生,长公主不得不派人现下山去找新的产婆,后来这些产婆做完了事下山,正被埋伏在山下的宋家府军截住,盘问出,行宫中的孕妇已顺利生产,诞下了一名女婴。”   话到此,徐长林收敛起笑,隐约露出几许哀伤。   “兰陵长公主是何许人,宋家府军不露面便罢,但凡露了面有了行动又怎能逃过她的耳目?她火速派人围剿,那几人无一生还,只是在临死前将宋夫人产女的消息送回了南楚。”   徐长林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瑟瑟,温和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那么执拗地非要求见长公主。我不是为宋家旧案而来,我是为了宋姑娘而来。”   “宋澜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要完成他的心愿,将宋姑娘找出来,带回南楚好好照料。”   瑟瑟沉默了许久,百思不解,疑惑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母亲的身边有姓宋的姑娘。”   徐长林说:“若是长公主想让宋姑娘活下来,那么是一定会给她改名换姓的。我昨日与太子见面,提及此事,太子毫无惊讶之色,想来他也知道宋姑娘的存在。只是当我提出要将宋姑娘带走时,他……”   “他怎么了?”   徐长林蹙眉,掠过疑色:“他反应甚是奇怪,好像竟对我动了杀意——但很快他便掩饰过去了,对我说并没有这么个人,我就算把长安翻过来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瑟瑟托腮思索了许久,发觉徐长林正目光莹莹地盯着自己,她有些为难:“你别看我……好些事我知道得还没你多呢。”   垂眸看地,失落道:“我也是这会儿才知道,母亲和阿昭还真是瞒了我许多事呢。”   她侧颊皎然,白皙若玉,五官精致柔媚,耷拉着脑袋,像是朵被风吹弯了枝的娇花,分外惹人怜爱。   徐长林不禁放和缓了声音,道:“我只是想让你替我留意一下,你到底是长公主的女儿,就算她防备心重,可同在一个屋檐下,兴许会有露出来的时候,这样至少比我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长安乱窜强吧。”   瑟瑟挠了挠头,见徐长林正殷切地看着自己,她默了片刻,道:“我不能答应。虽然我对于母亲和阿昭有事情瞒着我很难过,但是……他们这样做也许有他们的道理。如今局势微妙,既然两人都对此事讳莫如深,我不能在背后搞小动作,我就算帮不上他们,可至少要保证不能拖他们的后腿。”   说罢,她有种白听了人家故事的愧疚感,站起身,敛袖于身前,朝着徐长林规矩地鞠了一礼:“对不起。”   徐长林仰头看她,蓦地,微微一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我绑架你在先,又算计你在后,要赔不是也该是我向你赔不是。”   “算计?”瑟瑟惊讶:“你何时算计过我?”   徐长林站起来,抬手掸了掸雪缎裙袂上沾染的灰尘,叹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故意让你出不去的。你密探别馆,这传出去长公主肯定是摘不干净的,我就是想把水搅浑,看能不能趁机摸出鱼来。”   瑟瑟:……   她刚才怎么会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这分明就是个阴险狡诈、并十分欠打的狐狸精!   她将拳头握得咯吱响,徐长林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只是将目光幽然垂于地上,道:“可我现在有些不忍心了,你这么个单纯又善良的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你扯进来。这样吧,我将功补过,把你送出去。”   瑟瑟本心里是不想再相信这个人说的话。可再一想,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这事被捅出去,她挨顿母亲的打,信不信的,也不能更坏了。   便跟着他去了。   这别馆外面守卫森严,但里面则松多了。大约是因为软禁的都是外邦使臣,皆以礼相待,内部岗哨稀疏,徐长林带着瑟瑟东拐西拐地避开,走到了一堵墙前。   墙上爬满紫藤,正是灿然盛开的时节,繁花密匝匝缀在藤蔓上,迎风轻曳,不时有鸟雀栖于上,婉转啼叫。   徐长林弯下腰,扒开藤蔓,露出一个狗洞。   “太子殿下刚派人来挖的,洞外对着的是后巷,你从这儿爬出去吧。”   瑟瑟愣愣地看着那个洞:“太子为什么要派人来挖狗洞?”   正说着,后面传来脚步声,徐长林忙把瑟瑟往狗洞前推,边推边道:“这还不明白?你的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想一块儿去了呗,都想让我快点滚蛋。他们不是一个阵营的吗?怎么各自行动,也不提前向对方知会一声,白费些功夫……”   这男人要是婆妈起来,那也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瑟瑟边腹诽着,边钻狗洞,心想今儿运气还不错,有惊无险。   **   沈旸觉得自己最近灾星绕顶,倒霉透了。   他费了大劲才把宿醉未醒的宁王沈甯拖起来,哭丧着脸道:“八叔,父皇是不是说了,别馆中人由我们负责看押,若是少一个,定饶不了我们。”   宁王的脑袋被酒气熏染得昏沉,揉搓着惺忪睡眼,迷糊糊道:”我不是说了,你说了算,将来这案子结了,功劳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沈旸几乎快要哭出来:“……人丢了!丢了!”   他扯着嗓子一声哀嚎,宁王瞬间清醒,冷汗直冒。   丢的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高士杰生前在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厮,本来这事要糊弄过去不难,可偏偏侦办此案的是岐王沈晞。   沈旸再明白不过,凭沈晞那尿性,被他抓着这把柄,非借机把自己咬死不可。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这一关是迈不过去了,轻则罚奉,重则杖责。   正愁云惨淡,戚戚自怜之际,沈旸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朝他八叔招了招手。   “我想起件事,前几日别馆内的守卫看见温瑟瑟偷偷跑进去秘会徐长林。她是长公主的女儿,谁也不愿意得罪,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我也没让他们声张。不如……咱们去见太子,把人丢了的事赖在瑟瑟身上。太子兴许不会管我们死活,但他一定不会不管瑟瑟的,八叔?”   宁王两眼放光,扭捏道:“这……不好吧。”   沈旸木然看他:“想想大哥,想想他咬人的样子,想想……”   “不用想了,就这样办!”宁王当机立断,拍板定了。   两人说定了,避开耳目,极为低调地钻进了东宫,把这个事跟沈昭说了。   说罢,沈旸还很诚恳地补充:“其实呀,这事我们也不是不能担,只是替三哥委屈得慌。你说这温瑟瑟平日里娇蛮任性就算了,明明都和三哥定了亲,还去秘会长林君——长林君可是个美男子,虽然比三哥是差了点,可她一个姑娘家,这么朝三暮四的,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他入戏得深,越说越来劲儿,倒是宁王有一丝良知未泯,悄悄扯了扯沈旸的衣袖,以眼神示意: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就缺德了……   两人小动作不断,不曾注意到沈昭乍一听说瑟瑟偷跑去见了徐长林,便面色沉暗,目光幽邃,忧虑大过怒意,他沉思良久,自书案后站起身,凉瞥了两人一眼,让他们跟他去公主府找温瑟瑟对质。   三人去时,瑟瑟正在午睡,被婳女从榻上拖了起来,顶着一个鸡窝头正迷糊,沈昭留宁王和沈旸在帐外,自己拂帐而入。   他站在榻前,低头看着瑟瑟,面无表情地问:“你进过别馆,去见过徐长林了?”   瑟瑟瞬时清醒,正想抵赖,可一下触到沈昭那冰冷凌厉的视线,顿时蔫了,怂怂地点头。   “你可知,别馆里少了一个人。”   “啊?”瑟瑟大惊,立即分辩:“我谁都没带走,这不关我的事!”   沈昭声音中毫无波澜:“可这几日只有你去过,你说和你无关,又有谁能证明?”   瑟瑟心跳似擂鼓,如惊兔般视线乱瞟,忽而看见了站在幔帐后的宁王和沈旸,当即将事情猜出个七八分,恨恨地暗咬了咬牙。   她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沈昭,无辜道:“虽然我不懂朝政,但这事听上去应当追究看守别馆之人的罪责吧。就算我去了,可有森严守卫在,若要硬说我一个姑娘能从里面带出人来,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沈昭未语,倒是沈旸先沉不住气,探进个脑袋,幽幽道:“你是长公主的女儿,谁敢拦你?再者说了,你都定亲了你还出去勾三搭四的,置我三哥于何地啊?我这个做弟弟的都看不下去了,你真是太过分了。”   他还想再说,被沈昭厉眸狠瞪了一眼,才噤声,讪讪地退到帐外。   沈昭的态度始终不明,既未说要袒护瑟瑟,也没说要秉公办理,转了身要走。   瑟瑟既然知道是让那两人给算计了,哪能让沈昭就这么走了,忙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大腿,情真意切地说:“阿昭,我没有勾三搭四,我的心里只有你,你不能由着八舅舅和沈旸来冤枉我,我可是你没过门的妻子啊。”   沈昭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你不是一直想退婚吗?”   瑟瑟只想着不能吃眼前亏,也顾不上其他。把沈昭腰间坠下的环佩玉玦扫开,紧紧抱着大腿,道:“我这不是一时糊涂嘛,其实我这几日都想通了,我与阿昭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的情意,世上无人能及,我想嫁给你,我对阿昭一片痴心,日月可鉴。”   听到这儿,凭宁王那老成深算的主儿,眼见瑟瑟将大腿抱得那么紧,而沈昭又没有甩开她,就觉出这事八成要坏,偏沈旸那不长眼的还想继续递谗言,刚抻出个头,还没说话,就被沈昭抬手指过来:“你闭嘴。”   他低头凝睇着瑟瑟,眼中冰冷褪去,浮上温隽柔光,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望进她的眼睛里,柔声问:“你说得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反正觉得,这婚是退不了了…… 第12章 婚期   瑟瑟瞎话张口就来,毫无思想负担:“当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阿昭?”   沈昭俊逸的面上浮掠起温甜的笑意,轻轻抚着瑟瑟的脸颊,凝着那若丹珠的点绛娇唇,低了头想要亲吻,忽而又想起幔帐外还站着他的八叔和沈旸。   一时有些为难,别馆的事还没解决呢。   瑟瑟紧觑着他的神色,脑筋飞快转动,趁着他有些松动,声音绵软,带了几分诱哄:“阿昭,我可是你没过门的妻子,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要将这脏水泼在我身上,那少不得就会连累你啊。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可若是因为我给你平添了苦恼,那我真是要难过死了。”   沈昭大为感动,捧着瑟瑟的脸,若易碎易失的珍宝,挚情道:“在阿姐的心里我当真这么重要吗?”   瑟瑟点头:“重要,你是阿姐心尖上的人。”   “那……”沈昭转头看向幔帐外的两个人,似是有些许恻隐,犹豫难决。瑟瑟忙趁热打铁,把他拽回来,握住他的手,甚是真诚道:“这事情总得有人担啊,驻守别馆的禁卫本就是由八叔和晋王调遣,他们总归也是跑不掉的。陛下既然让你主理此案,那你便不能徇私,不然让岐王抓住把柄,狠参你一本,那就不好了。”   沈昭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出来   宁王和沈旸紧跟其后。   “三哥,我们……”   沈昭抬手止住他的话,道:“瑟瑟说得对,看护别馆本就是你们的职责,如今人丢了,你们责无旁贷。”   沈旸心有不甘,抻了头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宁王扯住袖角,拉了回来。   “既然是你们的职责,那么瑟瑟这一段就不必往外说了。”沈昭敛却多余的神情,凤眸紧盯着他们,字句清晰道:“你们记住了,瑟瑟从未去过别馆,父皇面前要小心说话。”   宁王和沈旸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冲他端袖揖礼:“是,太子殿下。”   及至沈昭又回去和瑟瑟腻歪,沈旸在庭院里顶着正午烈阳,气得浑身发抖:“我就想不通了,这么大一件事,凭什么温瑟瑟她抱一抱大腿就能给自己摘干净?她那分明是花言巧语在哄骗三哥……”   他恍然大悟,转身看向抱剑倚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的傅司棋:“你可是三哥的心腹,有人蒙骗你们家殿下,你怎得也不知道出来规劝规劝?”   傅司棋懒散地睁开眼,满面无奈道:“我早就听出温贵女在蒙骗我们家殿下,可问题是我们家殿下就吃这一套。从小到大,贵女不知蒙骗我们殿下多少回了,那谎言听着要多拙劣有多拙劣,偏偏殿下就跟中了蛊似的,深信不疑。”   日影西斜,投在墙垣上斑驳光影,一株枝桠婆娑的樱花斜伸进轩窗,落在窗前陈设的白剔花双凤瓶上,显得格外鲜亮。   沈昭把瑟瑟摁在妆台前,拿起梨花木梳,亲自给她梳拢一头秀发。   铜镜中映出一张妙龄娇颜,自是云鬓乌亮,眉眼柔媚,以钗环绢花点缀,却说不清是花更明媚,还是人比花娇。   沈昭边给她梳着头,边状若不经意道:“阿姐,上次我们说好要将婚期推延,可近来事多,我还没来得及跟父皇提,如今,你看还有必要推延吗?”   瑟瑟:……   方才戏做得太足,没留神把自己的后路都断干净了,这会儿如果她说还想推延,沈昭会不会跟她翻脸,直接把她拖到御前去问罪?   外面那两个一心想让她背锅的东西可还没走呢。   见瑟瑟不语,沈昭提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疑虑:“阿姐,你怎得不说话?”他顿了顿,声音僵硬:“你刚才可是在蒙骗我?”   “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可是在玩弄我的感情?”   “不是!”瑟瑟一阵惊骇,在铜镜中看着身后人那幽怨模糊的面容,捂住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脏,放和缓了声音道:“阿姐怎么会骗你呢。这婚期……不必推延了,阿姐可巴不得能早点与阿昭成婚呢。”   温瑟瑟啊温瑟瑟,你就玩吧,迟早把自己玩死。   沈昭温润一笑,含了几分宠溺纵容,几分羞赧,弯身凑在她耳边,轻声呵气:“既然阿姐是这样想的,那么我便去回长辈们了,再过两个月我们便成婚,虽说有些仓促,但父皇身体抱恙,借这桩婚事冲冲喜也好……”   瑟瑟只觉自己的唇角擎了千钧之重,提起来甚是艰难,只能勉强干笑了几声。   趴在窗外偷听的沈旸突然醍醐灌顶,他后退几步,凑到宁王跟前,不甚确定地猜测:“您说……三哥是不是故意的啊?他就是想让温瑟瑟跟他撒娇,向他服软,其实压根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事来处置瑟瑟——咱们两个是不是被他耍了?”   宁王将手搭在额上,戴着的碧玉扳指莹润清透,阳光一照好似通底了一般,他慢悠悠道:“你才看出来啊……”   沈旸如被兜头浇灌下一盆冰水,深受打击,蔫蔫地蹲在樱花树下,长吁短叹。   什么中了蛊,什么不知被谎言蒙骗多少回。   太子是什么人,披上毛就成精的主儿。   就凭温瑟瑟那点道行还想跟太子玩?   十个温瑟瑟也不够人家玩的。   别馆一事沈昭终究还是回护了宁王和沈旸,一来怕罚得狠了,两人恼羞成怒把瑟瑟供出来;二来如今案子未结,他还需要他们来制衡沈晞。   这案子的背后牵扯着一些别的事,如今还不是大白于天下的时候。   罪罚定下来,不痛不痒的罚了半年俸禄。   宁王和沈旸都很满意,甚至还亲上东宫谢了太子的回护之恩。   沈昭则借机托宁王去向皇帝提了一下他和瑟瑟的婚事,皇帝得知瑟瑟已不想退婚,大喜之余又难释心忧,当即将婚期又提早了一个月,着令礼部火速准备大婚仪典。   瑟瑟这几日被她娘关在闺房里,背大婚仪典所需的礼仪规矩,日夜不辍。   她倒想辍一辍,她娘派了四个孔武有力的老嬷嬷看着她,她胆敢动一动,立刻给她摁回去。   不出几日,消瘦得下颌尖尖,脸色蜡黄,兰陵公主见状,怕有损大婚当日的仪容,便对她看管得松了些,偶尔也许她歇一歇。   一旦歇下来,万千心事便会急涌上心头。   瑟瑟心中始终存着一丝疑影,一面觉得母亲和阿昭实在瞒了她太多事,不该这么稀里糊涂地交托了自己的终身;一面又觉得身似浮萍,根本由不得自己。   多么可笑,若是早几日有人对她说,别看你身着锦绣,金尊玉贵,不过是一株由不得自己的浮萍,她定会嗤笑那人荒谬。   可如今,竟也学会顾影自怜了,到底是从前太浅薄无知,还是如今太不知足了?   不过定下婚期也不全是坏事,太子大婚,各路宗亲外戚都得来长安庆贺,这其中便包括瑟瑟的父亲,莱阳侯温贤。   父亲的书信早几日到了,瑟瑟软磨硬泡着她母亲,把贺昀和其他府中郎君先送到别院,就算父亲在京中另有居所,可总会来府上看她和玄宁,若是见着这莺莺燕燕,总归有些别扭……   兰陵公主不屑道:“就你爹那迂腐的脾气,跟他在一块不出半个时辰,他能从我身上挑出一箩筐毛病,虱子多了不怕痒,我倒真想看看他见着那些莺莺燕燕是什么表情。”   话音甫落,瑟瑟刚想规劝,忽听身后传进玄宁的声音:“爹,您慢着点。” 第13章 缱绻   月色皎然,烛光暗昧,如烟似雾的落下来,将廊庑下的人影拉得很长。   温贤一身墨蓝襕衫,封襟绣了株惠兰,阔袖垂曳,金冠束发,蓄着短髭,披着溶溶月光走近,气质矜贵,温润端雅。   屋中一阵短暂沉默,瑟瑟忙迎了出去,扑进温贤的怀里,泣道:“父亲,您回来了,女儿很想你。”   温贤轻抚着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低声安慰了几句,略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向兰陵公主。   兰陵公主的视线在空中飘忽了一阵,最终落到温贤的脸上,勉强扯动了下唇角:“来……来了。”   温贤点头,一只手握住瑟瑟,一只手握住玄宁,径直走向厅堂,直奔主座。   站在厅堂中央的兰陵公主别扭地看了看主座桌边搁着自己饮过的半瓯茶,瘪了瘪嘴,讷讷地走去副座。   气氛起初是有些尴尬的,毕竟两人和离多年,因为女儿婚事再聚,总跟隔着什么似的。可瑟瑟跟玄宁都是话多的,姐弟两一唱一和,气氛总算热络起来。   话说多了,也都不拘着了。   温贤皱着眉低头看了眼桌边茶瓯,道:“我早先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喝浓茶,喝多了对胃脏不好,尤其是晚上。”   “还有,我方才又听见你说我迂腐了,我早就说过,君子切忌背后毁谤人,这是小人所为。”   瑟瑟和玄宁对视一眼,心道:开始了,这就开始了……   兰陵公主斜眼睨他,心里盘算着瑟瑟婚事在即,这要是大半夜公主府里传出杀猪声,是不是不太妥……   这一犹豫的功夫,温贤又连挑出四五个错处,谁都没打断他,他反倒好像自己气得不行,瞧着兰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长吁短叹地起身,非说要回他的莱阳侯府。   走到府门外,却见停着一驾黑鬃锦蓬马车。   瑟瑟认识这马车,心里咯噔一下,当即觉得不妙。   车幔被挑起,裴元浩从车里下来。   他生了张国字脸,两弯浓眉,不知其人观其面相会觉得是个挺忠厚的模样,特别是在凤阁迎来送往久了,练就八面玲珑的本事,逢人一笑,不管含了几分真心,都让人觉得挺亲切的。   裴元浩就端着这么一抹亲切的笑,直奔温贤,朝他拱手示礼,道:“温老弟,多年不见了,愚兄想着不耽误你们共叙天伦,等你走了再进。”   这话说得太微妙了。   长安城中曾经传过一段裴元浩和兰陵公主的风月往事,据说两人少年相识,情投意合,本可成其佳缘,也不知怎得让莱阳侯温贤抢了先。   兰陵成亲之后,因为政务之由,没有完全与裴元浩断了联系,这一下可正中那些专好窃人私隐之人的下怀,什么二君争女,什么内帏鸳色,全都杜撰出来了,说得就跟他们躲在人床底下似的。   裴元浩明知他和兰陵在外人看来有些说不清,还将话说得这么暧昧含糊——等你走了再进,莫不是两人有什么,嫌温贤在这儿碍事。   瑟瑟知道裴元浩这是在挤兑父亲,愤懑至极,可长辈们都在,也轮不到她说话,只有忿忿地瞪着裴元浩。   一阵安静,气氛古怪。   蓦地,温贤望着裴元浩轻笑了两声,道:“这样啊,那你回去吧,我今晚不走了。”   说罢,他转身冲玄宁道:“儿子,进去给爹收拾间厢房,要离你娘近点的。”   温玄宁咧嘴一笑:“好嘞。”一阵风儿似的撒着欢奔进了门。   这下轮到裴元浩瞪眼了,他瞪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和淑儿都和离了,你还住这儿算怎么回事?”   温贤悠然一笑,不慌不忙道:“和离怎么了?起码我们有过名分,你连离都没得离,还有脸这么晚往公主府里钻,我又为什么不能住这儿了?”   裴元浩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憋了许久,正想反击,抬头一看,温贤早领着瑟瑟回去了,只留给他月下两道疏影。   裴元浩指着他离去的方向,朝着兰陵恨恨道:“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怎么还这么气人!”   兰陵公主散漫看了他一眼,道:“行了,你回去吧,最近别来了,有事托人捎信。”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府。   这一夜足够热闹,瑟瑟拉着她爹说了半宿的心事,亥时才回闺房,沾上枕席,以为会睡得很踏实,谁知那梦魇又来了。   跟最初的一样,始于她和沈昭成婚,终于她被幽禁昭阳殿。   梦中悲欢离合十年,走马灯似的历完深宫幽梦,瑟瑟清晨顶着两只乌眼从榻上坐起来,只觉整个人都快被掏空了。   怎么回事?   不是已经不会再做噩梦了吗,为什么又来了?   她冥思沉想了许久,猜测:可能是之前她全力拒婚,沈昭又答应她延后婚期,跟梦中不一样了,可能结局也会更改,才不再做噩梦。而如今她妥协同意成婚,又走上了梦中最初的轨迹,所以这个预言她和沈昭结局的梦便又来了……   都已经决定要认命的瑟瑟再度陷入两难。   这会儿要是再出尔反尔,且不说不地道吧,阿昭首先饶不了她。   可是噩梦如此灵性,却由不得她不怕。   左思右想了许久,听婳女说太子殿下来了,正在前厅与母亲议事,瑟瑟顾不得用朝食,梳洗更衣后匆匆赶去。   厅中茶烟缭绕,坐着三人,母亲,沈昭,徐长林。   瑟瑟惊讶地看着徐长林,却见他冲自己合袖见礼,微笑道:“数日不见,姑娘还活着,恭喜。”   瑟瑟木然道:“你也还活着呢,同喜。”   她一转身刚要落座,见沈昭的视线逡巡在她和徐长林之间,闪烁精明的锋芒,略有些刺眼。   瑟瑟没往心里去,只去问她母亲:“长林君不是幽禁别馆吗,为何能出来了?”   兰陵公主叹了口气,向她说明了原委。   岐王沈晞负责侦办高士杰被杀一案,原先已找徐长林录过口供,谁知因这几日别馆中不见了一个小厮,令沈晞把视线又投了回来,重新提审了别馆中人,发现徐长林在描述高士杰死亡当晚的去向时撒了谎。   此案棘手,但若是能定性为南楚内讧,是他们自相残杀,便与大秦毫无关系,立功心切的沈晞想把事情都栽到徐长林身上,徐长林自然抵死不从。   兰陵怕沈晞那混账急了再给徐长林来个畏罪自尽,便派人将他从别馆里偷了出来。   瑟瑟心想,那晚徐长林是去见沈昭了,他当然不能说给岐王听——这位长林君倒是挺讲义气,自己正陷于危机中,还能咬住牙关不出卖旁人。   不禁对他又高看了一眼。   她将看向徐长林的目光收回来时,恰撞上沈昭正在看她,不知为何,他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瑟瑟觉得那两道视线似裹着凛冽寒风,宛如两柄霜刀,满是凶煞之气,飕飕地刺向她的脑门……   瑟瑟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忐忑地等着母亲和沈昭商量完要事,再他们决定了要把徐长林暂且藏在公主府后,瑟瑟起身,把沈昭拽到了花苑一处僻静角落,绞着手帕,慢吞吞开口。   “阿昭,婚事……咱们再商量商量。”   沈昭负着袖,冷瞥了她一眼,道:“你又想退婚。”   瑟瑟觑看着他紧抿成线的薄唇,放缓了声音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先推一推,好些事我还没弄明白,等我弄明白了……”   “再退婚?”   瑟瑟忙道:“你说话别这么粗暴,我没说要退婚,就是……”她拧眉,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说辞,犹豫了片刻,耷拉下脑袋:“我又做噩梦了。”   谁知沈昭冷哼了一声:“这噩梦还真是有灵性,你想让它什么时候来,它就什么时候来。”   瑟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抬起头,问:“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骗你?”   沈昭站在花树藤曼下,阳光透过枝桠缝隙流转于面,照得他神情愈加阴晴不定,他紧盯着瑟瑟,道:“开始我也动摇过,觉得你编不出这样的故事,虽然荒诞了些,但未必是假的。可刚才我突然想通了。”   瑟瑟愕然:“你想通什么了?”   “你第一次逃婚,是在你与徐长林初相逢之后。后来你同意嫁给我了,是在徐长林被幽禁别馆时。这会儿你又反悔了,恰又是在你见过徐长林之后。”   沈昭一脸恍然,眸中寒意森然,垂眸凝睇着瑟瑟,缓慢且温柔道:“瑟瑟,这些年我什么事都顺着你,生怕你受一点委屈,可谁知道却纵得你越发过分了。”   瑟瑟刚想分辩,却被他拽住手腕,拉进了怀里。   沈昭靠在瑟瑟耳边,轻声道:“我爱你,所以可以宠你,纵你,可是这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三心二意,可以来践踏我的真心。瑟瑟,你应当知道我的底线的。”   两人紧相依偎,沈昭身上那股清淡的梨花香缭绕于周,令瑟瑟有些发晕。   她懵了片刻,想要挣开禁锢,谁知沈昭使了力气,她根本动弹不得,唯有靠在他怀里,无奈道:“阿昭,这事真是巧合,真跟徐长林没关系,我跟他真不熟。你……你别急着现在就往你自己头上戴……戴……,梦里那个情形,你要真想要顶绿帽子,还愁将来没有吗?” 第14章 情疑   沈昭箍住瑟瑟的胳膊骤紧,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合拢,紧攥成拳。   瑟瑟弯起胳膊,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道:“阿昭,我知道你生气了,你只有在跟我生气时才会沉默,才会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   他的手指紧绷,骨节凸出来,森然发白,如铁铸的般,瑟瑟根本掰不动。但她不死心,仍旧挑着他的指尖试图把他的手掌平开。   边用劲,边说:“你和母亲都是一样的人,精明且强势,认定了事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更加不会听我的话。从小到大,我们一旦有什么矛盾,多数是你来哄我,做一点点退让,可最终妥协的永远是我。但这一次不一样,这是我们的终身大事。”   她望着地上没来得及清扫的稀疏落花,轻声道:“我是个挺胆小、得过且过的人,先前虽然被这梦吓得魂不守舍,但你借八舅舅和沈旸来吓我,我一害怕就答应成婚了。事后我又怨恨自己,特别是看见父亲,想起小时候他和母亲的争吵,及至最后离开,我心里更加害怕我们会步他们的后尘。”   “阿昭,我向来干脆利落,我恨透了这般反复缠黏的自己,可是你仔细想想,这原本就不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是你和母亲把我逼过来的,我的心总飘着,我做不到闭着眼睛走路,我心里害怕!”   她说到激动处,猛然使足力气,沈昭那握紧的拳头竟真让她掰开了。   春风舒缓,花枝摇摆,飘来缕缕清馥香气。   沈昭将她松开,指腹上移想要搭她的脉,犹豫少顷,却是放弃了,只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容色认真地道:“瑟瑟,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瑟瑟点了点头。   “你爱我吗?”   方才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沈昭倏然清醒了。   长久以来他都忽略了一件事,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他一心一意想要迎娶的姑娘,是否如他倾心相许。   瑟瑟的手微颤,陡觉脑子一片混乱,视线游移不定,咬着下唇,犹豫地看向沈昭。   两人太过熟悉了,从幼时相伴到谈婚论嫁,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仿佛走在一条早就指定好的路,两侧有人不停催着他们快快走,催促得太急,让她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   爱,抑或是不爱?   从她五岁那年第一次进宫,宋贵妃便对她疼爱有加,她和阿昭总是玩在一处,形影不离。沈晞和沈旸但凡敢过来使坏,仗着自己母族强劲欺负阿昭,瑟瑟必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她是姐姐,在最弱小无依的年华,她牢记着要保护弟弟的使命。   后来,宋贵妃去世,阿昭在深宫中飘零无依,瑟瑟亦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给他弹宋贵妃生前常弹的曲子,哄他睡觉。   在宋贵妃刚离世的时候,阿昭的性情一度变得乖戾暴躁,总是将膳房送来的饭菜打翻。瑟瑟便挽起袖子,按照宋贵妃留下的食谱,亲自给他做食物,为他磨练厨艺,为他抚平丧母的伤痛,伴着他在那冰冷残酷的深宫里一年年长大。   渐渐的,他不乖戾了,也不暴躁了,只是不许她的身边出现旁的男人,但凡她与他之外的男人走得稍微近些,放在别人身上的目光比他多,他就要与她闹,软硬兼施,逼得她妥协让步。   这个世上从未有一个男人如阿昭这般,自小便占据了她那么多的精力,在最初的最初,她从未想过,除了阿昭,她还能嫁给谁。   可是,这是爱吗?   这是件顶重要的事,可他们竟糊涂至此,都快要把彼此逼到悬崖峭壁了,才想起来讨论这个问题。   沈昭看着黛眉深蹙,为难不语的瑟瑟,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瑟瑟忙反握住他的手道:“阿昭,你别伤心,你等等,让我想清楚了再告诉你,我不能骗你啊。”   沈昭凝着她的脸,低眉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定,道:“明天我来接你,我们把这些事情彻底做个了断。”   话音甫落,忽传来一阵窸簌声,极细微轻小,瑟瑟甚至都没听到,但沈昭耳力极佳,厉眸转向墙角,冷声道:“谁在那儿?出来!”   一阵寂静,沈昭将手抚上腰间佩剑,声音愈发森寒:“再不出来,孤就不客气了。”   又是短暂的寂静,人影一晃,温玄宁踉跄着从墙角后走了出来。   他双手高举,讨饶道:“别不客气,我……”   沈昭见是他,眉眼冷硬,满腹积郁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正要发作,见温玄宁颤颤地又退回墙角,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爹拽了出来。   温贤满脸嫌弃地往外扒拉自己的袖角,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点小事你自己担了能怎么着?这……”   他一抬头,看向沈昭,陪着笑道:“这个……瞧瞧我这做长辈的,也不是故意偷听,那个……殿下别往心里去。”   沈昭定定地看着温贤,看了片刻,蓦地,松开瑟瑟,稳步上前,端起袖子十分标准地朝温贤行晚辈礼,笑得春风和煦:“姑父说哪里话,您是关心我们这些晚辈才会来听,我哪能那么不识好歹。”   瑟瑟愣怔地看着沈昭的换脸神技,被他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却见温润有礼的太子殿下又去招呼温玄宁,抚摸着他的头,十分和蔼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脾气最好不过,平日里跟玄宁打闹惯了,这些都不当事的,是不是,宁儿?”   温玄宁被他恶心坏了,恨不得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心道:我敢跟你打闹?我怕是不要命了。   好歹是太子,能不能别这么装!别这么不要脸! 第15章 纯情   温贤含笑打量着沈昭,道:“真没有想到殿下竟是这等好脾气,好像跟外面传说的不太一样。”   沈昭上前几步,眼睛明亮,容色真诚,喟然叹道:“姑父有所不知,我少年监国,难免威望不够,为了震慑老臣,不得不做出副严肃面孔,久而久之,外面便有了些不实传言。其实啊,我这个人心软又好说话。日子久了,您就知道了。”   温贤满意地颔首,掠了眼站在一旁娇艳柔媚的宝贝女儿,在心底盘算了下,试探着问:“那……殿下有几房妾室啊?”   语罢,他略显羞赧道:“恕我问得唐突了。我久居莱阳,对长安中的事知之甚少,如今女儿将要大婚,我还是挺为她挂心。本不该如此冒昧,只是见殿下如此亲切温和,一时没忍住便问出来了。”   沈昭忙摆手:“无妨。”他微笑道:“我没有妾室,等瑟瑟嫁进东宫,那便是独一无二的太子妃,内帷之事都她说了算。”   温贤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笑得愈加春花灿烂:“好女婿,好女婿,瑟瑟她娘真是好眼光。”   瑟瑟和温玄宁对视一眼,默默地各自把视线飞向树梢。   太子殿下的脾气好不好他们不好说,但戏是真挺好的。   **   沈昭和瑟瑟约定,明日辰时他来接瑟瑟,要跟理正一下当前的这一团乱麻。   瑟瑟将此事告诉了兰陵公主,兰陵公主却道:“咱们大秦虽民风开放,不比南楚礼教森严,对女子约束甚多,但终归还是有规矩在的。你们将要成亲,照理不该再见面。”   她摸了摸瑟瑟柔滑的发髻,含了些宠溺纵容,笑说:“可你是娘的女儿,就算不守规矩了,谁又敢说什么?”   瑟瑟转忧为喜,乖巧地钻进她的怀里。   兰陵搂着女儿,语意幽深道:“瑟瑟,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娘才是你最大的靠山,你只要乖乖听娘的话,我就能让你过得比旁的女孩儿都轻松快乐。”   瑟瑟只当总算过了母亲之关,长舒了口气,对母亲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只欢快流畅地点头,小嘴甜蜜蜜:“那是自然,我最听母亲话了。”   兰陵垂眸看着美貌绝伦,玉质通透的女儿,一双翦水浅瞳干净清澈,似乎根本就藏不住心事,一望便见了底。   美且好掌控。   她甚是满意,笑意愈浓,抚着女儿白皙柔腻的颊边,似总也爱怜不够。   晨光微熹,薄曦初散。   瑟瑟领着婳女从西角门出来,远见街巷幽长,沐在干净柔软的晨光里,人烟稀少,安静宁谧,沈昭一袭青色锦衫站在桑树下,带出来的禁卫皆退出去两丈远,他独自站着,清雅孤冷若山间辰月,一道疏疏暗暗的影子垂洒在脚边,有种让人出神的诱惑之美。   沈昭见她出来了,上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外面,便将手缩回来,道:“今日天气倒好。”   瑟瑟点了点头,极自然地与他并肩而立,婳女乖觉,快步退到他们身后,和两丈外的傅司棋站一起。   “我思来想去,当前之事,纷繁复杂,总得一件件理,当务之急,便是要把高士杰被杀一案给破了。”   瑟瑟记挂着他说的了断,没成想他竟将话转到了这上面,有些吃惊。   沈昭道:“只有破了案,还徐长林一个清白,才能让他快些离开长公主府,回南楚去。”   瑟瑟一时头沉,正想解释她和徐长林的关系真没那么复杂,却见沈昭目光一定,凝睇着她,缓缓道:“你偷跑去别馆见他,又对婚事抗拒,除了因为一个荒诞的梦,不就是怀疑我和姑姑有事情瞒着你,想从徐长林口中套出些消息吗?”   瑟瑟微怔:“他跟你说了?”   沈昭微笑:“不是,我猜的。”   瑟瑟打了个颤,默默地把抻出去的脑袋缩回来,心道怎么这么会猜……   沈昭却不以为意,负手慢行,任清风撩起袖角,环佩轻响,温声道:“我们确实有事情瞒着你。姑姑不告诉你,是因为她有自己的算盘。而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话说到此,他突然停步,转过头。   面前一座两层茶寮,藏青幡巾摇曳,隐约有丝竹乐声传出来。   瑟瑟看了眼朝阳的位置,纳闷:“才这个时辰,怎么就唱开了?”   沈昭引她入内,神情清淡,道:“每逢十五、月底,这茶寮里会将一出固定的皮影戏从早唱到晚。”   两人上二楼雅间,从回廊望下去,底楼敞座却是无虚席,瑟瑟定耳细听,狠吃了一惊,这皮影戏唱的竟是当年淮关战败,宋玉阵前逃脱,叛主卖国的故事。   瑟瑟小心翼翼地看沈昭的脸色,发现并没有什么波澜,稍稍松了口气,把小二唤过来,问道:“此乃京中大忌,为何会有人这么大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传唱?”   小二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见瑟瑟惊艳貌美,颇想献殷勤,也顾不上老板嘱咐得不许多嘴,压低了声音道:“您第一回 儿来,有所不知。我们这家茶寮是岐王的产业,皮影戏班也是他花钱请来的,每月都唱上两天,多少年都这样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跟东宫那位主子较劲呢……”   瑟瑟朝他摆了摆手,回过头来冲沈昭低声道:“天子脚下,这种事陛下竟不管吗?”   沈昭凝着幕布上灵巧移动的皮影,似是看得入神,随口道:“管过,也打过,可打完了他一切照旧,坚决不改,总不能因为这点事把他杀了吧。”   这倒是。   沈晞那狗脾气,倔强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   话说回来,且不论宋玉有没有投敌卖国,就说当年若不是有淮关之败,黎渊战死,沈晞失去了战功彪炳、权势滔天的外公,凭他的长子身份,再加上母族支持,太子之位早就是他的了。   如今鸡飞蛋打不说,还要处处被那身体里流淌着仇人血脉的弟弟压一头,他心有怨气也是正常。   瑟瑟不由得叹了口气。   沈昭转回过头来看她,慢慢道:“我既决定要侦破高士杰一案,便要将他生前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他死的那一天,来过这个茶寮,听过这出戏。瑟瑟,我劝你也仔细听一听,不要把自己当成局外人,你本来就不是局外人。”   瑟瑟纳闷,不解地看向沈昭,见他目光轻渺,落在台上,道:“有些事,置身事外看过去时是一回事,身在其中时又是另外一回事,你想知道真相,可真相你不一定能承受得了……”   一声响亮的锣鼓,让他的话戛然而止。   台上戏如人生,唱尽悲欢离合。   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白骨盖道,将士掩面泣泪,祸首畏罪自尽,家眷旧部皆遭屠戮。   瑟瑟心里有些难过,总结:“一出悲剧,都是输家,没有赢家。”   “有赢家。”沈昭凝望着戏台,神情寡淡,声音毫无波澜:“裴家,兰陵公主。”他唇角微勾,带了些许戏谑:“戏终归是戏,不能面面俱到。戏外的部分,当年两大外戚倒台,得益最多的可不就是兰陵公主和裴家么?”   “他们敛权自用,足够得意,连立储大事都要经过他们的认可。”   瑟瑟看着他秀美疏冷的眉眼,沉默良久,道:“你怀疑是我母亲和裴家陷害了宋玉将军……你有证据吗?”   沈昭转过头来看她,“我没有,但我想,高士杰有。”   “什么?”瑟瑟愕然。   “我看过大哥呈上来的卷宗,当夜在晏楼,高士杰见过姑姑身边曾经的属官阮秋和,两人在雅间里密谈了一个时辰。高士杰的随从进去送茶时,零星听到几句话,关于:证据,宋家,兰陵公主。”   “我猜,阮秋和背叛了姑姑,担心被杀,便想拿到高士杰手里的证据,一举将兰陵公主扳倒,这样他便能高枕无忧了。”   瑟瑟疑惑:“可若是这样,阮氏的手里也得有高士杰想要的东西,不然他凭什么……宋姑娘!”   瑟瑟醍醐灌顶,愈加肯定:“阮氏曾是母亲极为倚重的近臣,他有机会探听公主府里的秘密,他一定是知道宋姑娘的下落。”   “高士杰要用自己手里的证据换取旧主之女,宋姑娘。”   沈昭神色复杂地看着瑟瑟,眸中若掀过万千风澜,终究归于沉静,含了几分酸气道:“连这事徐长林都跟你说了,你们关系还真是不一般。”   瑟瑟默了片刻,神情凝重道:“阿昭,我觉得我们是在谈论正事,态度应当严肃,言语应当凝练,可你总这样拈酸吃醋,无理取闹,几时能把正事理出个头绪?”   沈昭的表情瞬时僵在脸上。   她还嫌弃上他了!   台上戏快要演完了,正安静的当口,隔壁雅间有人在议论:“戏终归是戏,不敢往深里演。没演到宋玉的外甥当了太子,他朝为帝,没准儿就是要给宋家平反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看现在是罪人,将来怎么样还真不一定呢。”   “要说当今这位殿下还真是厉害,那等劣势下,不显山不露水,还能稳坐东宫。”   “哪是他厉害,是兰陵公主厉害。这位女中豪杰,选了谁是太子,谁就是太子。这不,听说要把女儿嫁进东宫了,瞧瞧人家这谋篇布局,才真真是着眼高远,下手利落。”   “也不尽然,太子到底是养在裴皇后膝下,陛下总要给裴家几分薄面的。”   “我可听说,当年宋贵妃是被裴皇后和兰陵长公主合谋害死的,就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儿子,嫌她碍事……”   瑟瑟本在斟茶,不过是些闲话,自小听得多了,早不往心里去,可听他们说到宋贵妃,蓦然想起那夜裴元浩在密室里脱口而出的话:可别忘了当年宋贵妃是怎么死的。   手一抖,滚烫的热水顺着茶壶口淌出来,泼溅到腕上,她陡然吃痛,低吟了一声,将茶壶扔开。   沈昭忙去挽她的袖子。   所幸,只是溅了些水珠在腕上,微微红肿,没有大碍。   沈昭给她吹了吹,又冷眼掠了一下隔壁,拉着瑟瑟起身,道:“戏听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处吧。”   两人顺着平康坊漫步,沈昭瞧瑟瑟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道:“我早就说了,你不一定承受得了真相,才到这一步就这么副模样……”   瑟瑟霍的抬头:“那我要是真承受不了呢?”   沈昭微微一笑:“还能怎么样?就躲在我的翅膀底下,让我替你遮风挡雨呗。”   瑟瑟望着他悠然含笑的俊俏模样,心中一痒,以阔袖遮掩,悄悄挠了挠他的掌心,道:“你这样还真挺可爱的。”   受了调戏的沈昭懒懒看了眼瑟瑟,道:“幸亏你是个姑娘家,有礼教约束着,不然,若是个郎君,准是个朝三暮四的风流浪子,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大萝卜。”   瑟瑟没脸没皮地凑上去,软濡甜腻道:“怎么会?我保证,朝也是你,暮也是你,旁人谁都比不过你。”   沈昭仍旧不为所动,格外通透清醒地总结:“温瑟瑟的嘴,骗人的鬼。”   说罢,把她推进了锦绣坊,道:“让老板给你换件男装,我带你去晏楼逛逛。”   瑟瑟当即咽了下口水,两眼发亮:“晏楼,我听说那里漂亮小姐姐特别多。” 第16章 醺醉   平康坊为长安要闹坊曲,秦楼楚馆鳞次而驻,晏楼是南曲翘楚,最是有名,是京中达官显贵聚集之所。   如今刚过午时,还不是开门纳客的时候,晏楼内外格外寂静,不时有小婢女来回倒盥洗废水,大约是姑娘们刚起床梳妆。   鸨母见瑟瑟和沈昭衣着绫罗,容貌绝美,气度雍贵,随从排场又大,料想是来了大财主,忙打起精神,殷勤地招待着。   沈昭早从沈晞呈上来的案情奏报里得知,当夜高士杰是在二楼雅间会客,而这风月之地也是等级分明的,寻常姑娘只能住一楼厢房,二楼寥寥几间绣房是留给红姑娘的。   因此,当夜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高士杰的,也就是只有那么几人。   三块金锞子就能全叫来。   “那人好像身体不好,总咳嗽,来了也不叫姑娘,只花高价要了二楼一间厢房,说是要见重要的人。”   “他见了不止一个人,而且还不是同时见的,是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后来人都走了,随从见他迟迟不出来,才推门进去看,结果人早都凉透了。”   “唉,建章营的人把我们带去问多少次话了,听说到现在还没破案……”   这些姑娘们宛如麻雀,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又兼顾嗑瓜子,理发髻,方才还过分清冷空寂的花厅瞬间热闹起来。   沈昭听着她们的话,眉宇紧皱,陷入沉思。   等他回过神来时,陡见自己身边已空空荡荡,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全凑到瑟瑟身边去了。   姑娘们只见这两位郎君都长得俊美如仙,不过一个过分孤冷,整个人仿佛冰雕的,拒人于千里。另一个就不同了,总笑眯眯的,四处打量,似是对什么都好奇都喜欢,看上去白嫩温软,柔和可亲,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一个姑娘捏了颗葡萄喂给瑟瑟,以团扇掩唇,娇笑道:“公子面生,从前没来过吧。我琵琶弹得好,公子不如随我去房里,我给您弹一曲。”   还未等瑟瑟说话,另一个先不依了,拉扯着瑟瑟的手,柔柔道:“琵琶有什么好听的,我舞跳得好,公子来我房里,我跳给您看……”   还未争出个长短,倏然横过来一支胳膊,捏着瑟瑟的后衣领,把她从脂粉堆里提溜了出去。   沈昭冷着一张脸,凛凛扫了一圈想上来跟他抢人的姑娘们,那些姑娘被他威严所慑,不敢造次,唯有讷讷地坐了回去。   “当夜可有异常?”   姑娘们低头沉思了片刻,其中一个道:“有一点倒是奇怪,鸨母见是大主顾,要赠他一壶好酒,那人却不要,只要了白玉酒杯。”   沈昭神情一滞,这一点在案卷里没有……   他问:“你可跟建章营的人说过?”   姑娘道:“说了啊,岐王殿下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南楚来的人都自视甚高,觉得咱们的酒不如他们的,不屑于喝罢了。”   可是……沈昭记得,在证物清单里并没有出现酒盅之类的东西。   既然是自带了酒,那总不能是用手捧来的吧。   沈昭又问:“那夜可有人动过房里的东西?”   姑娘“切”了一声:“一发现人死了,高大人的随从便将房门把得严严实实,我们就是想动也动不了的。”   沈昭垂下眼睫,深思。   瑟瑟凑近他,压低声音道:“这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沈昭把她拽到一边,耐着性子道:“你还记得命案刚出,封禁别馆时失踪了一个小厮。”   瑟瑟当然记得,八舅舅和沈旸那两个大小混蛋,还想把事栽她身上。   沈昭继续道:“这小厮是负责管理高士杰随身物品的,酒盅……随身物品,这定不是巧合……可是,如何做到的……”   沈昭眼前一亮,拽了一个姑娘到一边,低声盘问了几句,再回到瑟瑟身边时,面上已疑色尽消,满是通透了然。   他负袖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啊?”瑟瑟惊愕:“沈晞可上蹿下跳折腾半个月了,连点眉目都没有,你就这样……就破案了?”   沈昭挑眉:“我跟大哥是一回事吗?”   瑟瑟心想,不是……要是把那个憨货跟你关一个笼子里,不出一炷香你就能把他卖了。   她托着腮,乖巧一笑:“不是,你比他好看多了。”瑟瑟一转念,又觉得不对:“可是,陛下明知他不是这块料,为何要让他来破此案?”   未等到沈昭的回答,花厅廊上传来清透嘹亮的声音:“客官,快来尝尝我们这儿的桃花酿,那南楚人不识货,我们这酒可是长安独一份儿的,喝下去管叫人飘然若仙。”   瑟瑟劈手将那颈口系着红穗儿的白釉瓷盅夺到怀里,满脸警惕地看着沈昭,道:“你不能喝,你酒量太差,不能醉在外面。”   沈昭捏住她的手腕,将酒盅夺了过来,笑道:“我要喝,我今天高兴,破了案就可以把徐长林那瘟神送走了,他再不能跟我抢你了。”   瑟瑟无奈道:“你要我说多少遍,我们没关系……”   姑娘们聚在桌尾窃窃私语,议论这两男人听上去关系不一般哪……   或是因为惧怕了沈昭,或是觉得瑟瑟不好她们这一口,远不复方才对她热情,只坐得远远的,搬出琴鼓琵琶,奏乐歌舞。   起初瑟瑟还能劝沈昭几句,沈昭道:“你在,傅司棋也在,我若是醉了,你们便将我送回去,我这些日子心里憋闷,想醉却又不敢醉,好容易解决了一件事,你就别管我了……”   便这样一杯接一杯,沈昭那白皙俊逸的脸上慢慢透出红晕,他的眼神迷离,添了几许茫然,朦朦胧胧地看向瑟瑟。   “我是真爱你,想让你一辈子天真烂漫,单纯快乐……自母亲死后,我被这些陈年恩怨压了快要十年了,我知道有多痛苦,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这有错吗?”   他泪眼依依地倾诉衷肠,瑟瑟内心毫无波澜。   她太熟悉这货耍酒疯的样子了。   从前一旦喝醉了,不是抱着她说“阿姐,咱们私奔吧,再也不回来了”,就是拉着她爬屋顶,说“人世太艰难痛苦,我要带着你上天去做神仙眷侣”。   谁能想到,外表清冷,杀伐果决的太子殿下喝醉了是这个熊样。   眼见瑟瑟无动于衷,沈昭急了,深饮一口酒,恼羞成怒道:“你就是个没心的!从小是你先勾搭我的,你说我长得好看,是真绝色,美男子,你最喜欢我了。我当了真,想和你共度余生,你却又反悔了。你不就做了个梦,就想以此为借口把我甩了,还偷跑去见徐长林,你知不知道,他是想来带你走的……”   众目睽睽之下被控诉,瑟瑟只觉脸欲充血,脑子一阵混乱,忙上前去捂住他的嘴:“你别胡说!”   沈昭醉得醺醺,由她捂着,身体前摇后晃,若断了线的纸鸢。   傅司棋看不过去了,上前抚着摇摇欲坠的沈昭,冲瑟瑟怒道:“我们家公子哪句话胡说了?贵……姑娘你从前不知给公子灌了多少迷魂汤,把他哄得一片痴心尽皆托付,如今你又若即若离地拿捏起来了,你可知,这些日子你闹着要退婚,我家公子面上没什么,背地里有多伤心。你这就是始乱终弃、负心、玩弄别人的感情!”   瑟瑟刚想分辩,忽听一阵惊弦刺耳,靡靡曲音戛然而止,方才给她剥葡萄的姑娘气势汹汹地从琴案前走过来。   她罗袖低垂,掐着腰,低睨着瑟瑟:“我可听明白了,原来你是个姑娘啊,还是个挺不讲究的姑娘。人都说痴心女子负心郎,合着你们这倒过来了。多好的郎君啊,这般风华绝世,又对你如此痴心,你这么伤害他,你可真下得去手!”   这一番话,铿然有力,字句诛心。   瑟瑟耷拉下脑袋,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你们不知道,小时候他总闷闷不乐,我就想着说些好听的话哄他开心。谁知说别的都不管用,只有我说‘我喜欢你,绝不离开你,将来就嫁给你’时,他才会开心。久而久之,我就这样哄他了,那时候我也小,我怎么知道这些话这么严重,说了是要负责任的啊!”   傅司棋冷哼了一声,似是已不屑反驳。   果不其然,那群姑娘齐刷刷地围了上来,纷纷指责。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看你八成是外头有人,动了歪心思了。”   “做女人不能这么无耻,得讲点良心。”   瑟瑟被她们逼得步步后退,偷看了一眼沈昭,见他晕红着一张脸,十分端正乖巧地盘腿坐在席上,满脸无辜地看过来,好像一朵不谙世事、纯良皎洁的小白花。   又来了!   这配方多么熟悉!   瑟瑟气得转身要走,心道我不跟你玩了,我玩不过你。谁知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揽进了怀里。   沈昭晃悠悠地抱着瑟瑟,抱着她转了个圈,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垂眸凝睇着她,一脸真诚:“虽然这样……但我还是想和你过一辈子,你只要保证不再玩弄我的感情,我就都原谅你了。” 第17章 秘密   这怀抱很是温暖,浓烈酒香混浊着淡淡梨花香,随着热气一同袭来,让瑟瑟微有愣怔。   她默了许久,见花厅里众人都凶巴巴盯着她,那等气势,仿佛她胆敢说半个‘不’字,就要跳起来跟她拼命。   瑟瑟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从前不觉得,可是最近,她时常会有这种感觉。   明明心里想得是一个样,可偏偏无力让现实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身旁的人都觉得他们才是对的,久而久之,她自己也有些恍惚了。   且不论孰是孰非,可这是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啊,难道旁人能替她去过这一辈子吗?   她轻叹了口气,握住沈昭的手,温声道:“阿昭,你别闹了,我们不是来查案的吗?既然案子你已弄清楚了,那咱们回去吧,这闹得有些太没边了……”   箍在自己腰间的手紧如铁铸,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瑟瑟无奈道:“你也不看看这里有多少人,难道你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去向你保证这种事吗?”   话音刚落,婳女急匆匆跑进来,仓惶道:“不好了,岐王殿下领着建章营的人过来了。”   “什么?”瑟瑟一慌,忙挣开沈昭的钳制,冲傅司棋低声道:“不能让沈晞看见阿昭在这儿,陛下龙体欠安,这里又是风月场所,沈晞向来爱搬弄是非,抓着这一点不知会在朝堂上说得多难听。”   傅司棋也慌了,想带人出去阻拦,又想起自己和这些人都是东宫的熟面孔,如此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一时难以决断,踯躅着,急得头冒冷汗。   醉得宛如一条软泥鳅的沈昭靠在瑟瑟肩上,拉起她的手,半阖着眼皮,喃喃道:“后门啊……”   “对。”瑟瑟恍然,忙招呼傅司棋和婳女帮她扶着沈昭,朝姑娘们招了招手,从袖中摸出全部的金锞子给她们,嘱咐待会儿岐王进了门,一定要上前殷勤伺候着,绝不能让他轻易从柔荑红袖里脱了身。   几人从内廊绕出花厅,便听身后响起密匝匝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晃动的声响,随后便是姑娘们的娇嗔软语。   趁着这一片混乱,他们走到后角门,却见那里也驻守了人,银甲悬剑,堵得严严实实。   瑟瑟咬了咬牙,道:“我去把他们引开,傅司棋你领着太子快跑,万一我被抓到了,就说是自己贪玩,才扮成男人来此,跟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正要走,陡觉腕上一紧,被沈昭拉了回来。   他依旧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将瑟瑟拉进怀里靠着,懒散地朝傅司棋掠了一眼:“杀出去。”   傅司棋得令,立即招呼东宫守卫,拔剑。   瑟瑟不无担忧道:“这……能行吗?”   沈昭纤长浓密的睫宇微颤了颤,声音绵软无力:“只要没被当场抓住,过后大哥说什么,我们都一概不认,他能奈我们何?……瑟瑟,我头晕……”   “活该!”瑟瑟嘴上强硬,手却不自觉地抚上沈昭的脸颊,摸到了一片滚烫,又有些心疼,声音也不自觉软了,道:“谁让你喝这么多,酒若是能解愁,那这世上哪还会有那么多烦心事啊。你要实在难过,来骂我一顿儿或是打我一顿儿都比折腾你自己强。”   沈昭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有些委屈道:“我舍不得……”   傅司棋瞥了眼正在腻歪的两个人,利落地打了个手势,正要指挥东宫守卫杀出去,忽听外面传进厮杀声,上前将角门推开一道缝隙,见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衣人三五下便将角门外的守军给解决了。   沈晞原先也没想到堂堂太子殿下竟能屈能伸到这地步,为躲他会来钻后门,不过随手指了些人在这里,领着主力去了正厅。   方才沈昭也是一眼看出守卫薄弱,才让杀出去的。   黑衣人推门进来,为首的拜倒在沈昭跟前,道:“兰陵公主听闻岐王殿下带着建章营的人来了,特命小人来解太子之困。”   沈昭靠在瑟瑟身上,似是呓语:“来得可真快啊……”   黑衣人没听清,忙抬头道:“殿下说什么?”   沈昭撑住额头,好像已累极困极了,虚虚软软道:“这里交给你们来解决了,替孤谢过姑姑,瑟瑟……我们走。”   说罢,也不等旁人有什么反应,拉着瑟瑟的手趔趄着推门而出。   马车颠簸驶过长街,沈昭靠在车壁上,以手抚住心口,闭着眼,脸色绯红,一副柔弱模样。   瑟瑟喂他喝了一点从街边买的蜂蜜水,正想给他拭掉额头上的冷汗珠,忽听他呢喃:“傅司棋,不回宫,先去别院,孤得先醒醒酒。”   沈晞虽无甚谋略,但也不是个傻的,这边扑了空铁定会立刻进宫堵他。   青天白日,宫中既无宴饮,父皇又生着病,他这监国太子平白沾了一身酒气,怎么也说不过去。   车外的傅司棋应了一声,立即调转马头。   瑟瑟边给他拭汗,边道:“你就不该喝酒,瞧这惹了多大的麻烦。”   沈昭唇角微勾,笑容中含了些微苦涩:“是呀,我天生就是不该任性的,如此想想,大哥也真是够傻的,抢这位子做什么啊,就算给他抢回去了,坐不够半天他也会觉得烦的。”   他闭着眼睛说话,言语轻缓,夹杂了说不尽的凄郁。   瑟瑟听得有些心酸,往他身边靠了靠,柔声哄他:“谁说你不能任性?你可以啊,你想任性了就来找我,喝酒也好,别的也罢,阿姐替你担,就说是我欺负你、逼你的,姐姐从小不就是这样的嘛。还记得你九岁那年不小心打翻了供奉的神龛,我硬说是我打的,我娘拿棍子追了我一炷香,我都没出卖你,我最讲义气了。”   沈昭笑出了声,睁开眼,目光迷离,落在瑟瑟身上,慢慢道:“你总是这样,可恶时真可恶,好的时候又那么好,好到我实在想象不出,若是往后余生没有你,日子该怎么过……”   瑟瑟嘟嘴看他,沈昭合上眼,感叹:“你就是个喜欢折磨人的小妖精。”   这一缕叹息尚未散尽,马车便停了。   街尾幽僻之处,有一座府邸,飞檐黛瓦,屋宇轩昂。   推门进去,只见林木蓊郁,绿意盈盈,影子洒在地上,深浅不一。   瑟瑟和傅司棋把沈昭扶到宅院深处的一间僻静厢房里,瑟瑟拧了浸过冷水的绵帕回来时,沈昭已伏在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颜安静,轮廓似已没了棱角,看不见清醒时的精明与威严,倒多了几分稚弱秀气。   瑟瑟趴在榻前仔细看他,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叹道:“我也想永远陪着你,可若是我母亲真跟宋家旧案还有……宋贵妃的死有关,那我们之间岂不是隔了那么多深仇人命了吗?你若是知道自己娶回来的是仇人的女儿,那该多痛苦。到时候,我也无能为力啊。”   她歪着头思索了一番,浅浅涩涩地微笑:“这又不像小时候,饭不合你胃口,我可以一遍遍地重做,做到你想吃了为止。那么多条人命,我可没有办法让他们重新活过来。”   “我是不懂那一套痴男怨女,海誓山盟……我只知道若是两个人不能好好地在一起,那各自安好也是不错的,唉,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是不懂呢……”   说到纠结处,瑟瑟伸手捏了捏沈昭的鼻子,转头看向这间房子。   一架三叠屏风遮住睡榻,外面是贴墙的书柜,另有数张矮几席垫。   瑟瑟看了一圈,又把目光落在了那排书柜上。   长安中不知何时兴起的风气,宗亲显贵家中常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密切来往,喜欢建一些密道,瑟瑟母亲的书房里就有那么一条,当初她从贺昀那里要来了钥匙,还进去偷听过母亲和裴元浩说话。   密道之上需要遮掩,需要入口,原理大致相同,所以在外形上虽有异,但在构造上却会有一些相似之处。   瑟瑟越看越觉得这书柜有些奇怪,她站起身走过去,试探着摸索了一阵儿,在顶壁处摁到一块活动的小方板,便见两排书柜齐刷刷向后退,露出的却不是墙壁,而是黑漆漆的入口。   瑟瑟转头看了眼沉睡的沈昭,稍稍犹豫,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进去。   起初是黑暗的,但走过一段窄道,周遭逐渐开阔起来,还有几颗夜明珠在照明。   借着微弱光亮,瑟瑟看见面前堆堆叠叠摆了数十只箱子,掀开一看,是黄金。   她拿起一块,往关键地方摸了摸,并没有官银铸印。   在黄金旁,放着半人高的账簿。   瑟瑟拿起一本,翻看起来,都是一些人名,后面跟着户籍,家人,住址,甚至精确到哪条街巷……起初她还不想往那方面猜,可越往后翻,那些密匝匝的人名浮跃于眼前,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暗卫。   京中权贵除了喜欢建密道,还喜欢蓄养暗卫。   只不过,照这架势,暗卫数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瑟瑟犹记得母亲对她说话时那笃定的表情。   “阿昭没有母族可依靠,手中又无多少兵权,东宫属官中出类拔萃者甚少,朝堂之上他只能倚仗我,所以,他会乖乖听话的……”   这么说,这些钱,这些暗卫,是连母亲都不知道的。   他隐藏着实力,故意让母亲对他放心。   他想干什么?   瑟瑟抱着账簿,百思难解,心慢慢下沉之际,忽听密道另一头传来响动。   珠光微弱,照过去,描摹出沈昭那挺拔长颀的身形。   “瑟瑟,你在看什么?” 第18章 身世1   密道幽长昏暗,又安静至极,乍一飘来点声音,纵然是瑟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砰’一声,手里的账簿落到了地上。   她想去捡,但面前人影晃动,沈昭已走到她跟前了。   瑟瑟慌忙后退几步,喘息稍急,紧张地看着沈昭,轻声说:“我……其实刚进来,什……什么都没看到。”   沈昭弯身将地上的账簿捡起来,随手扔到原处,深眸无澜,平静地看着瑟瑟。   瑟瑟提起裙袂,慢慢挪步,柔缓了声音,试探道:“阿昭,地底下太凉了,咱们上去吧,这儿实在没什么好待的……啊!”   她只觉脖颈上一凉,被人钳住肩胛,生生地拖了回去。   瑟瑟低头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听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殿下,她什么都看见了,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这人兴许是在地下待久了,同剑刃一般阴森森的,贴着瑟瑟的后背,只觉凉气逼人。   她颤了颤,带着些许哭腔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要是杀我灭口,我娘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话一落地,隔着泪眼朦胧,她好像看见沈昭冲着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苏合,把剑拿开。”   一阵静谧,冷风轻咽,银亮的剑尖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度,稳稳地收了回去。   瑟瑟慌忙奔向沈昭,奔到一半,又觉得这也不太|安全,犹豫少顷,侧身贴着墙壁,胆怯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沈昭瞥了她一眼,看向苏合。   “把东西换个地方吧,今日之事都是孤的错,饮了些酒,脑子有些犯糊涂,竟把人带到这里来了。”   那叫苏合的男子应是,再看看瑟瑟,有些犹疑:“可她是长公主的女儿,能信得过吗?”   沈昭将要开口,瑟瑟抢先一步道:“你们要是信不过我,那……”她眼珠滴溜溜转,手指紧扒着墙壁上的砖缝,挺直脊背,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道:“我把我的脑袋放在墙上撞一撞,兴许……就能把刚才的事都忘了。只是……我这一撞下去,可能会把自己撞晕了,阿昭,我晕了之后,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家啊?”   密道里安安静静,两个男人盯着她,都不说话。   瑟瑟一下慌了,哽咽道:“你们别杀我,我真不想死……我也不知道这里面东西这么要命啊,我就是好奇,谁知道好奇害死猫啊!”   她趴在墙上哭得撕心裂肺,梨花带雨,苏合看得有些不忍,伸出手挠了挠头,道:“要不……你撞一下试试,要是能一下忘了,这就好办了……”   被沈昭凉眄了一眼,他讪讪息声。   沈昭抚着额头,看上去很是无奈的模样,长叹了口气,冲瑟瑟道:“你先过来,墙上有灰,别把衣服弄脏了。”   许是哭得太急,瑟瑟的脑子有些发懵。   衣服?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关心她的衣服?   瑟瑟头抵着墙,委屈兮兮地道:“我不过去,你们有剑。”   沈昭看向苏合,吩咐:“把剑扔了。”   “不是……”苏合诧异地看着太子殿下,一跺脚,抻了抻他的健硕虎背,指着瑟瑟不忿道:“殿下,是她知道了咱们的秘密,她的小命握在咱们手里,她该听咱们摆布,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一落地,沈昭立即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谁跟你是咱们。”他伸手将瑟瑟拦腰拉进怀里,摸了摸她被汗濡湿的鬓发,柔声道:“孤跟她才是咱们。”   苏合:……   这密道里常年不见天日,湿气重阴气重,待得稍微久些,便觉一股凉气从脚底顺着小腿往上爬,宛如蛇吐着信子,飕飕的。   沈昭一下开了五六只箱子,露出明光灿耀的金子,让瑟瑟一次看个够。   “你想想如今长安的局面,大哥手里有兵,又与戍守在外的庆王勾结着。而四弟手里有人,文相在朝为官数十年,培植的党羽不计其数。我若是不早做准备,到时候父皇一旦龙驭宾天,我拿什么跟他们争?”   沈昭凝睇着瑟瑟,温和道:“我赢了,你是太子妃,是皇后。我若是输了,不管是流放还是赐死,你少不了是要跟着我一块倒霉的。”   他的声音轻软缓慢,如清风过时檐下的银铃‘叮当’细响,很具有蛊惑力。   瑟瑟摩挲黄金那坚硬光滑的表面,拧眉一想,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她正犹豫着,苏合先急了:“听听我们家殿下说得多有道理,你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翻了船,谁也跑不了,贵女您倒是说句话啊……”   瑟瑟抱着黄金踱步沉思,总觉得哪里不对。   沈昭好像是在蒙她。   她太知道这小子了,每回想要蒙她时,总是一副温柔似水,甜如蜜糖的模样。   掠了一眼那张俊美如神祗的脸,瑟瑟暗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温瑟瑟你可不能犯糊涂啊,不能为美色所惑,这就是只披着兔毛的狼!   对了,她想到了!   瑟瑟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沈昭,道:“你把那什么太子妃啊皇后啊先放放,这个不急。我且问你,我娘这么多年辛苦扶持你,帮你稳立东宫,哪怕你们有前仇旧怨,你想要留一手,这些都说得过去,我也能理解。可是,我怎么办?你们已经面和心不和到这地步了,若是我嫁了你,将来你们翻脸,我夹在中间,我该怎么办?我该向着谁?”   她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我娘在你身上耗费了近十年的心血,她迟早是要连本带利地收回报的。”   瑟瑟掠了眼密室里满登登盛黄金的箱子,嘴角轻翘:“阿昭如此韬光养晦,绸缪深远,是不会屑于做一个傀儡天子的。所以,你们两人在将来是一定会翻脸的,对不对?”   “你如此聪明,那么你先教教我,真到了那一天,身为女儿,身为妻子的我,该怎么办?”   沈昭站在珠光暗昧处,脸上若罩了层轻霭,看不清神情。默了许久,他抬头,声音不似方才甜得发腻,倒好像晨钟轻敲,整个沉了下去。   “所以,瑟瑟的意思是,为了避免将来有一天你会为难,要先舍弃一方。而我,就是你深思熟虑后决定要舍弃的?”   瑟瑟垂眸不语。   沈昭仰头浅笑了几声,蓦地,伸手抓住了瑟瑟的肩膀,紧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吗?在这个世上,你唯一仅剩的亲人是我,只有我。我所做的事情,一半是为了我自己,另一半是为了你。” 第19章 身世2   长道寂寂,那温润柔和的夜明珠光竟显得有些刺眼了。   瑟瑟的眼睫轻颤,像是受到了惊吓的麋鹿,双眸圆瞪,看着沈昭,半天才回过神来:“阿昭,你……你刚才说什么?”   沈昭垂眸凝睇着她,脸上漫过浓重的凄惶,夹杂着一丝丝的脆弱,他将目光移开,声音轻若微风:“瑟瑟,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可以动不动就要将我舍弃。若是遇到了难关,我们可以一起去闯。我那么爱你,胜于这世上的一切,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被珍惜吗?”   瑟瑟仰头怔怔地看他。   沈昭唇角微勾,噙着一抹薄如霜云的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高士杰和徐长林都是为了宋姑娘而来,那么你猜,宋姑娘是谁?”   瑟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问:“是谁?”   沈昭伸出手轻抚着她的下颌,指腹带有常年握剑练武留下的薄茧,轻轻摩挲着那女孩家柔嫩细腻的肌肤,缓缓道:“瑟瑟,你倒现在都猜不出来么?这个世上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值得我如此筹谋,费这么多心思吗?”   瑟瑟只觉好似一块巨石轰然砸在面前,耳边嗡鸣乱响,脑子全乱了,不可置信地踉跄后退。   苏合也傻了,愣愣地看着瑟瑟,嘴半张开,许久都没合上。   沈昭面无表情地走到瑟瑟跟前,道:“如果高士杰和徐长林想要的人不是你,我才不会管这些事。这个世上,能令我愁,令我惧,令我爱,令我恨的人只有你。温瑟瑟,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瞒了你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听明白了吗?你根本不姓温,你姓宋,是神威将军宋玉的女儿。”   瑟瑟连退数步,撞上了粗砾不平的墙,摇头:“不,我不相信……”她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漂浮的木头,颤颤地重复:“我绝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沈昭低头凝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年淮关兵败后,你以为黎家在给宋家定罪后就善罢甘休了吗?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这事另有主谋,矛头直指兰陵长公主。”   “虽然黎渊战死了,但黎家余威尚在,而兰陵公主在和莱阳侯成亲后便与裴元浩有所疏远,虽然联系没有完全切断,但早已不是同荣辱共生死的关系了。父皇早就忌讳公主摄政,想要借此对她打压,那个时候兰陵公主可谓四面楚歌,可后来有了一个转机。”   密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不断加重加快的喘息声。   “兰陵公主与莱阳侯成亲后有了身孕,但不幸流产。她对外封锁了消息,并向父皇提出要收养宋夫人的孩子。不光收养,还要给她一个名分。父皇对宋家有愧,对母亲有爱,所以,在朝中一片对宋家喊打喊杀的风头上,他和兰陵公主做了个交易。”   沈昭蓦然停住,抬手拭掉瑟瑟颊边的泪,终究还是生出了不忍,他轻声问:“还要我继续说吗?”   瑟瑟的身体略微颤抖,她狠命压抑着自己,可出口的话还是带了酸涩的哽咽:“说。”   “兰陵公主将宋家女以自己女儿的名义养在膝下,父皇则出手护她,替她挡下黎家的攻击中伤。那个时候母亲尚未临盆,但他们已经定下,若母亲生的是男孩,便要娶宋姑娘为妻。”   “这件事恐怕连莱阳侯都是不知道的。因为当年恐防生变,兰陵公主在计划初定时,请求父皇把莱阳侯派去了云州赈灾,一直到兰陵公主抱着孩子从骊山行宫回来,父皇才下旨把莱阳侯也召了回来。”   “瑟瑟,我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查证。皇家的事无巨细都是有存档记录的,即便当年父皇有意抹去痕迹,可你若是要顺着我说的线索详查,总会查出些蛛丝马迹。”   **   折腾了这么久,暮色已初显,夕阳挂在柳梢上,晚霞斑斓,霞光落在街衢,笼罩着一路烟火气。   回公主府的一路瑟瑟都是沉默的。   沈昭倚着马车壁,看她把身子缩成了一团,额头抵在膝上,一动不动。   他伸出手想抚一抚她的头,可指腹将触上柔韧发丝,却犹豫了,在半空中停了片刻,又把手收了回来。   “我就知道,全都告诉了你之后你会是这种反应。”   瑟瑟没搭腔。   沈昭又道:“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告诉你,想着起码等你有些准备再说。可你实在太没心没肺,对我也太狠了,我一时情急,就……说了。”   瑟瑟依旧没搭腔。   沈昭有些慌了:“你不是在哭吧?我知道这事挺难接受,但你还有我……我保证,我一辈子都爱你,只爱你,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瑟瑟霍得抬起头,红着眼睛看他。   直把沈昭看得心里发毛,她才抽泣道:“我娘和我爹都对我可好了,玄宁对我也特别好,我们不可能不是一家人!”   沈昭边扯出帕子给瑟瑟擦眼泪,边道:“依我观察,你爹可能根本不知道你不是他女儿,玄宁那小傻子也够呛能知道。至于你娘……我想,她养了你十几年,对你是有感情的……”   “哎呀,你这眼泪怎么擦不干啊,别哭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还和以前一样,行不行?”   沈昭瞧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瑟瑟,心疼不已,一路说尽了好话哄她,渐渐把她哄得不哭了。马车驶进崇仁坊,瑟瑟朝外指了指,沙哑着嗓子道:“我想吃栗子糕,听糕饼铺前的老爷爷说书。”   沈昭皱眉看了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稍一犹豫,见瑟瑟那瘦弱的小身板抽了抽,好像是又要哭,忙道:“吃!听!都听你的!”   两人下了马车,婳女和傅司棋紧跟其后,被沈昭摆了摆手,两人便站在原处,不再跟着。   沈昭从袖中摸出碎银子,给瑟瑟买了一斤栗子糕,又拉着瑟瑟钻进说书摊前稀落的人群里。   也不知怎的,瑟瑟看着沈昭这样为自己忙活,突然觉得飘忽不定的心渐渐安了下来,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说书先生讲了一则花好月圆的才子佳人故事,正穿插进一个传说。   “传闻在四海之外有仙山,山上住着仙人,会布玄机阵,昔年有凡人不远万里前去学艺,学得了此阵。在百余年前,崖州有一富户,夫妻本恩爱,奈何受了小人挑拨,误会丛生,及至最后反目,不得善终。有一道士路过此地,见这人间悲剧,不禁唏嘘,生出恻隐,以毕生所学,布了玄机阵,令时光回转,夫妻重生。”   听众有打岔道:“重生了有什么用?上辈子能反目,这辈子就能好好的吗?”   说书先生捋了捋雪白胡须,道:“你有所不知,凡重生者,或多或少会有前世的记忆,能梦见自己上一世的过往,兴许就能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及时拨乱反正,避开悲剧。”   瑟瑟本想随意找个消遣分散一下精力,好让自己不要去想伤心事。可这书越听越玄,她没忍住,扯了扯沈昭的衣袖,悄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古怪?”   沈昭剑眉深蹙,沉吟片刻,转过头来,悄声回:“像我们?”   两人低头交流的功夫,说书先生却叹道:“但这到底是逆天之举,需要当事双方中的一人对彼此之间的感情有着足够的执念……”   这一通虚玄倒真把瑟瑟唬得神神叨叨,也不自怜身世了,也不哭哭啼啼了,一路上自言自语,念念有词,等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揪过沈昭的胳膊,道:“你说……我梦里的场景就是咱们的上一世吧。咱两是因为这破阵重生了?那你说,咱两谁执念这么深,非得重生将一切重新来过?”   沈昭也就在刚听这传说时稍有疑虑,但过后细想便觉破绽百出,他向来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嗤之以鼻,听瑟瑟这样问,嗤笑道:“自然是你,也只有你会信这些神叨叨的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身世讲述完毕,但是我负责任的告诉大家,这不是全部的真相,事情发生的时候,男主还小,他知道得并不全。   兰陵公主是一个极精明,有城府,本文中唯一能和阿昭势均力敌的人。她不做无用功,而养瑟瑟对她而言好处极多,不仅限于阿昭说的这些,并且也有绝对把握瑟瑟不会因为宋家而跟她翻脸,一切尽在她的掌控,评论区里有个小可爱说对了,她留有后招,而这个后招直接导致上一世瑟瑟和阿昭悲剧收场。   好了,前世今生理出来了,阿昭也该做梦了,介于梦的内容有点……我提前给大家说一哈,切记,瑟瑟假狗,是假狗,假狗,本文双c,前世and今生。   大家在这一章给我留言吧,我发50个红包O(∩_∩)O 第20章 灵儿   他们回公主府时天色已垂暗,福伯迎上来道:“公主和长林君在前厅说话,殿下和贵女且歇息,一会儿就摆膳。”   沈昭握着瑟瑟的手,小心翼翼将她扶下马车,目光幽邃地扫了一眼公主府门前的两座石雕雪狮,道:“既然姑姑在忙,孤就不去叨扰了,东宫里还有政务要处理。”   说罢,他神情柔软地看向瑟瑟。   她手里还捏着油纸包,里面是吃剩的栗子糕,早已凉透,热闹纷呈的话本故事已经落幕,阿昭也要离开她了,周遭又变得静悄悄的,稍稍安宁的心此刻又忐忑起来。   府门大敞,石阶铺延。   这本是她自小进出了无数回的家门,此刻看着,竟觉得胆怯起来,前路茫茫,她又该如何去面对?   正踯躅着,沈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微笑道:“瑟瑟,我走了,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但,不要想太多。”   他和傅司棋骑马离开,瑟瑟站在门前,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   辗转了一天,瑟瑟已深感疲累,正想回屋好好睡上一觉,蓦得,顿住脚步,隔着柳絮纷飞,遥遥看了看前厅,拉着婳女疾步回了闺房。   换回女妆,未耽搁片刻,她立马去了前厅。   兰陵公主正在说话:“因长林君之故,外面都乱套了。听说岐王以看守别馆不力,连参了宁王和晋王数道本子,太子为了平息流言,也为了彰显自己的公正,已命二王闭门思过,如今建章营正满城搜捕长林君。”   徐长林抿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起身,朝兰陵公主端袖揖礼,道:“公主的搭救之恩,在下铭感于心,他朝必会报答。”   兰陵笑了笑:“倒也不必如此。只是高大人死得不明不白,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个分晓,本宫纵然有心,可因对此案知之甚少,也无从下手。听闻长林君与高大人的关系很是亲密,却不知高大人生前可曾跟你说过什么要紧的话,或是交给了你什么要紧的东西?”   瑟瑟在门外听着,忽然想起了沈昭在茶寮时对她说过的话。   ——高士杰的手里也许会有能证明宋家清白的证据。   母亲也知道,所以她收留了徐长林,如此不轻不慢地敲打,是想逼他把证据拿出来。   瑟瑟垂眸看地,心底掠过一片暗影。   难道母亲真的跟宋家旧案与关?   屋内稍安静了片刻,随即传出徐长林那朗越悠扬的嗓音:“东西自然是有,但如今这个局面,在长林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之前,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话又说回来,焉知高大人是不是因此物而死?前车之鉴,在下不得不万分小心。”   兰陵收敛笑意,道:“长林君之意,可是信不过本宫?”   徐长林摇头,平添了几分怅然:“在下不想怀疑任何人。可高大人生前也是极为机敏谨慎之人,却终未逃过厄运。身在异国,敌暗我明,在下不得不小心,还望长公主恕罪。”   瑟瑟听完了这一番表面平静实在暗流涌动的谈话,觉得眼前这个精明到滴水不漏的徐长林,跟她在别院里见到的那个白衣抚琴的洒脱贤士,简直判若两人。   就这么个只听其名,没有摸到实处的所谓证据,便把母亲吊住了。   ……瑟瑟有些奇怪,沈昭说那是能证明宋家清白的证据,可依瑟瑟对母亲的了解,就算这证据或许与母亲有关,但依照母亲那凌厉果决的性子,若是得不到,大可毁了,万不至于像如今要与徐长林磨这么多嘴皮子。   除非,事情远非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瑟瑟站在门外沉思片刻,转身走了。   回到闺房,坐在榻上发了会儿呆,直到婳女给她端了羹汤进来,才恍觉夜已深,一室影光粼粼,蜡烛燃得‘荜拨’响,烛泪堆积在烛台上,快要燃尽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躺回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便听外面一阵喧闹,瑟瑟起身走到窗前,见温玄宁背着雕弓和箭囊正要出去。   他满面春风道:“今日宗亲朝官们在西苑比试骑射武艺,太子殿下道我们大秦乃是马上得天下,朝官仕子皆不可重文轻武,忘了祖宗之根本。特下令,让国子监监生也参加,姐,我今日去必讨个头彩。”   瑟瑟嘱咐:“赢不赢的不打紧,你可得小心,刀剑无眼,别叫它伤着。”   温玄宁应下,挺直了胸膛,踌躇满志地去了。   送走玄宁,瑟瑟回来梳洗打扮过,要去给母亲请安,半路遇上福伯,说公主一早便去了刑部,好像案子有眉目了。   瑟瑟想起沈昭在晏楼里对她说过,他已弄明白整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了。   这就要破案了,徐长林也该回南楚去了。   她这么想着,只觉心里倦倦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了。漫步穿过抄手廊,走过芙蕖,到了一片樱花树前,见徐长林正攀在树上,伸手掰樱花枝。   瑟瑟觉得他一袭白衣甚是灵巧,在树上蹿来蹿去跟只猴似的,腹诽完了正要转身走,忽的刮来一阵风,将石桌上的一张花笺吹到了她跟前。   她低头捡起来,正要放回去,却见洒花白笺上以端正秀气小楷写了几个字。   贺宋灵儿十六岁生辰。   她微有愣怔,徐长林已跳下树,手里捏着樱花枝回来了。   他敛过素白长袖,将花笺拿回来,道:“按照当时宋家旧部传回南楚的讯息,产婆是嘉寿四年元月初七下的山,宋姑娘应当也是那一日出生的。我便将那一日定做她的生辰,每年为她庆贺,想着也许将来有一天可以和她一起庆贺生辰。”   瑟瑟愣了片刻,喉咙里有些许酸涩泛上来,被她强摁下去,微笑道:“元月初七……这是个好日子啊,传说女娲创世,正是在元月初七创造出了人类,由此代代繁衍,生生不息。她长大的过程中,一定有不少人跟她说,她是吉日降生,必定一世尊荣富贵,没准儿还能母仪天下呢。”   徐长林笑着摇头:“我可没想过这些,我只盼着能尽快找到宋姑娘,把她带回南楚,好好照料,护她一世安稳。”   瑟瑟转头看向远方,假山叠石,湖水莹莹,烟波浩渺,宛如一幅宁静幽远的画卷。   她低声呢喃:“若她不能跟你走呢……”   徐长林将花笺仔仔细细存放在绿绸盒子里,抬头问:“温姑娘说什么?”   瑟瑟轻摇头,生硬地岔开话题,道:“我刚才好像看见花笺上写着‘宋灵儿’?”   徐长林微微一笑,含了几分甜蜜,道:“这是我……和宋澜为宋姑娘起的名字。父侯还笑我们,明明饱读诗书,可起出更有底蕴的名字,却偏偏起了个这样单薄简单的名字。其实呀,一个姑娘家,就是该简单快乐,能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笑容太过清澈明亮,言语中透出对未来浓浓的憧憬,把瑟瑟看得怪心酸的,她默了又默,没忍住,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兴许……可能带不走宋姑娘,你怎么办?”   徐长林神情一滞,‘嘎嘣’一声把樱花枝掰断,温秀的眼中划过凛然寒意,但很快被掩去,他笑意清煦,内含执念:“我不远万里而来,便是为了宋姑娘,定要将她带走。人都说长公主和太子殿下是心机深沉,富有谋算之人,可若他们真要挡在我面前,我倒也不惧与他们斗上一斗。”   话音刚落,还未等瑟瑟有什么反应,福伯慌慌忙忙地进来,道:“贵女,外头出事了,公主不在府里,您快出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阿昭再撩完妹后又回去搞事,哦不,搞事业了。 第21章 锋芒   西苑守卫将温玄宁抬了回来,躺在藤架上的玄宁一见瑟瑟出来,捂着伤腿扑通着喊了声“姐”,牵动了伤口,当即疼得泪眼汪汪。   瑟瑟忙上前去看他,见那小腿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墨绿绸裤上沾了些许血渍,忙问出了什么事。   玄宁疼得厉害,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楚,倒是送他回来的守卫伶俐,简言回道:“温公子的马受了惊,将他从马上甩下来了,太子殿下已让太医看过,也包扎好了,少顷太医会将配药送到府上。”   玄宁在瑟瑟怀里挣扎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但看看守卫还在,又是一脸顾忌,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瑟瑟全看在眼里,握了握玄宁的手,让福伯给守卫打赏,领进府里喝茶,又指挥府中小厮出来,将玄宁抬进去。   那厢温贤听到动静赶了出来,见玄宁受伤,忙跟着去了他的卧房。   瑟瑟让婳女去倒了杯热水过来,玄宁就着瑟瑟的手抿了一口,低头犹豫了一阵儿,视线在姐姐和父亲之间逡巡了片刻,握紧拳头,下定决定道:“我觉得……马不是无缘无故受惊,我的白龙银驹最是温顺,从来没有将我甩下马过……”   他边说着,边顾虑重重地看向瑟瑟。   瑟瑟坐在他身侧,抚了抚他的背,以示安慰,温言道:“接着说。”   玄宁道:“我在将要上马时,太子殿下来看过我,还拍了拍我的马背,我当时就觉得在他拍向我马背时手里好像闪过一道银光,但当时日头正盛,晒得人晕晕乎乎的,我疑心自己看错了,也没往心里去。后来我坠马,西苑守卫抬我去医治,我见着太子身边的那个傅司棋把我的白龙银驹牵走了,过了一会儿又给送回来……”   瑟瑟沉默片刻,理了理思绪,问:“你怀疑阿昭给你的马做了手脚?可是……为什么?”   温贤在一旁也听得云里雾里:“是呀,咱们两家都快要结亲了,他这般是为了什么?”   玄宁说:“你们有所不知,这一回西苑比试骑射更改了规则,太子殿下亲自改的,三人一小队,队中若有一个人落后,那么整队人都输。我和建章营护军都尉沈士建被分到了一队,此人是军中新秀,近来颇得岐王宠信,但我怀疑他是母亲安插进建章营的。”   “在骑射途中沈士建暗中对我颇为照顾,但我想向他道谢,他却又不理我了,好像生怕别人发现他在照顾我似的。”   “后来我的马受惊,闹出的动静还挺大,岐王那边的人也过来看了。我见沈士建好像是想来救我的,可他一见围观的人多了,又犹豫了。就是这犹豫的功夫,我从马上摔了下来,但惊马抬蹄,要往我身上踩,沈士建还是出了手把我从马下救了起来。”   “这些都被岐王的人看在眼里了,姐姐,你说太子殿下是不是故意的?他故意想让岐王知道自己的建章营里被母亲安插进了人,所以才利用了我……”   屋中一阵静默,温贤见女儿低头沉思,久久不语,最先耐不住,道:“瑟瑟,你娘和太子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我在莱阳所听到的都是兰陵公主如何不遗余力扶太子登位,而太子如何投桃报李,两人和睦如亲母子,难道说实际上是面和心不和吗?”   瑟瑟听着父亲的询问,心中却在想:这建章营负责的是京畿防卫,不过三万余人,平常母亲都不看在眼里,如今为何要试图染指?难道,皇帝陛下的身体真的撑不住了,长安,乃至于整个大秦都到了暴风雨的前夕了?   她正黛眉深蹙,忧愁难解,温贤握住瑟瑟的手,道:“若是这样,那你不能嫁给太子。”   瑟瑟猛地从沉思冥想里出来,抬头看向父亲。   温贤面上漾过苦涩,似是追忆了一番往事,忧悒道:“我虽对太子知之甚少,但听玄宁这一番言语,也知他是个城府深、有手段的人,而且这处事……也太狠了。而你娘……她自不比说,这两人皆是如此强势,和便罢,若是一旦反目,将来你夹在他们两人中间,该如何自处?”   “瑟瑟,你是个女孩家,嫁的又是皇家,不比爹,还能和离,还能一走了之。若是将来他们闹起来,你可是连退路都没有的。”   瑟瑟凝着父亲看了许久,为他对自己的关怀挂念而心暖,却又有几分无奈:“可这门婚事不是说退便能退的。”   温贤沉吟片刻,拍了下床沿,道:“我去求见皇帝陛下,纵然我与公主和离多年,可你总归是我的女儿,事关你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当爹的有些话总是说得的。”   莱阳侯温贤本就是淡泊之人,这些年远离长安更是未曾过问政事,比起终日在权力中心厮杀的人,想法不免天真了些,简单了些。   连玄宁都知道事情没有这么容易,不曾插话,只乖乖地看着他姐,等着瑟瑟拿主意。   瑟瑟一时不知该如何向父亲解释,静默的片刻,福伯在屏风后道:“侯爷,贵女,太子殿下来了,说是要探望公子。”   一听沈昭自己找上门来了,瑟瑟再看看玄宁的那条伤腿,只觉有股气顷刻间涌上来,她霍得起身,嘱告她爹好好看着玄宁,咬了咬牙,怒气冲冲地随福伯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跟编辑敲定了,周五入v,保底日万(够阿昭做个梦的了),如果我码字快,争取日两万,谢谢大家的支持。   如果有空,可以在这章下留评,我发红包,么么哒~~ 第22章 真相   日光炽盛,花厅里垂下了竹篾编帐,将耀目的阳光筛得柔和了许多,如纱似雾的垂落下来,正落到沈昭的身上。   他站在帐前,暖光随着轻轻摇曳的编帐流转于身,将青色锦衣上那体形奇俊、绿足龟纹的白鹤耀得更加飘逸脱俗。   这么安静看着,还真像是个与世无争的俊美少年。   瑟瑟心里有气,故意加重了脚步,沈昭闻得声响,回过头来,问:“玄宁可有大碍?”   瑟瑟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掠了一下婳女,婳女会意,将花厅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自己守在门外。   待四周没了耳目,瑟瑟不答,反问:“阿昭,我问你,玄宁坠马可与你有关?”   沈昭停顿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建章营关乎京畿守卫,我不能让它落在姑姑的手里。”他瑟瑟拉近,压低声音道:“在大哥的手里,我将来可以将它收入麾下,可若是到了姑姑的手里,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瑟瑟,我是储君,我有我的难处,这是迫不得已。”   他这样说着,瑟瑟却有些恍惚,这场景仿佛与她梦里某个漫漶不清的画面重合上了。   “瑟瑟,我是皇帝,我有我的难处,这是迫不得已……”   她莫名觉得心里很是沉闷,狠摇头,想把这些不愉快摇出去,定了定心神,平静道:“涉及权欲之争,你与母亲从来都不让我插手,我也不便多言。只是一点,玄宁未曾参与其中,他今年只有十四岁,是无辜的,若是那马将他摔得再狠一点,他那条腿就废了。阿昭,他好歹唤你一声表哥。”   沈昭笃定道:“我不会让玄宁有事,当时我的人都在那里,若是沈士建不出手相救,我的人也会出手。”   他见瑟瑟的脸依旧冷凝紧绷,伸出手,试探地捏了捏她衣袖,见她没有将自己甩开,顺势慢慢握住她的手,温软了声音道:“本来我可以将事情做得更周全,可是时间不够了。那叛逃公主府的户部税官找到了,姑姑闻讯去了刑部,西苑的事暂且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大哥才有足够的时间去清理细作。这是好时机,我不能错过。”   瑟瑟道:“可我娘迟早会知道。”   沈昭悠然一笑:“知道便知道吧,我已经想好善后之策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瑟瑟垂眸默了片刻,道:“她是我的母亲,不管有没有血缘,她都养了我十六年,精心呵护,从未让我受过委屈的十六年。我不想你们为敌,我看着你算计她,我也不会觉得高兴……”   “是她先算计我的。”沈昭言辞凿凿:“建章营职系西京,仅次于禁军,护卫天子安危,在这个节骨眼,姑姑她要建章营做什么?她想把我当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吗?都做到这一步了,我还不能反击吗?”   这似乎是个死结,难以拆解。   瑟瑟决心先略过这一节,整理了心情,问:“那你今日来是为何事?不会只是为了探望玄宁吧?”   沈昭道:“我已将高士杰被杀一案都弄明白了,凶手我也确定了,把徐长林叫出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把这事彻底了结,让他赶紧走。”   三人出门,瑟瑟自是要坐马车的,而徐长林如今还是见不得光的人,自然也不能抛头露面地去骑马,这样一来也只能坐马车。沈昭意识到这一点后,十分果断地抛弃了他的爱驹,风姿摇曳地钻进了马车里,坐在了瑟瑟和徐长林的中间。   瑟瑟在临行前嘱咐了玄宁,若是母亲回来,父亲有可能会因为她的婚事而去跟母亲争论,到时他千万要拦着,不能让两人吵闹起来。   玄宁拖着一条伤腿,应得很是含糊。   因而瑟瑟一路都是忧心忡忡、沉默不语的,沈昭本也是寡言之人,唯有徐长林一副没心没事的悠闲模样,中途几次试图挑起话题,被沈昭嫌弃地瞪了几眼,也老实了,独自缩在角落里不再言语。   这一路安静,转眼到了目的地。   眼前绣甍飞檐,雕花漆门,正是近来才被判圈禁的宁王的府邸。   瑟瑟站在府门前,甚是不解:“八舅舅……”   沈昭眼中掠过暗色,朝她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马车,道:“长林君,你是大姑娘吗?还得梳妆打扮一番才能出来见人,要不要孤去扶你下来?”   车幔被掀开,露出徐长林那张清雅温秀的脸,他不乏震惊地看了一眼宁王府门上的匾额,瞠目道:“殿下恕罪,我只是没有想到……”   他跳下马车,沈昭瞥了他一眼,雍容矜贵的太子殿下微勾了勾唇角,露出几分意味深幽又讥诮的笑意。   三人入府,宁王正喝得醺醉,借着酒劲挥毫点墨,三人执过晚辈礼,宁王大咧咧地拉着沈昭要他品鉴自己的新作。   沈昭倒是很给面子地看了几眼,一本正经道:“不错,只是比起八叔那周到缜密的杀人本领来,着实差了许多。”   话音一落,书房顿时安静下来。   宁王手里还握着笔,轻微地抖了抖,一脸温隽笑意地看向沈昭:“太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了。”   沈昭微微一笑:“我起初还真是冤枉姑姑了,高士杰的死原本就跟她没有关系,因为凭她根本驱使不了八叔去做这样的事。这普天下能将事情做到这地步的只有一人……”   宁王收敛笑意,将笔掷回砚上,褪去一脸的吊儿郎当,恍若变脸一般,严肃道:“好了,不必再往下说了。”   沈昭笑意未减,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不慌不忙道:“高士杰是因自己手里的证据而死,孤猜……长林君故作了一通玄虚,其实,你并没有见过这证据的模样吧?起初,你是把我们大家都给耍了。”   冷不丁被点名的徐长林愣了愣,眼珠滴溜溜一转,透出些狡猾黠光,瞧着是想狡辩,但见沈昭凛凛地盯着他,满是笃定之色,若是再紧咬下去,他怕是会让自己说一说这证据是什么——自己哪里知道?   想来是没有什么辩驳余地了,唯有苦笑着朝沈昭深揖一礼,心悦诚服:“殿下惊天之智,在下佩服。”   宁王却听不下去了,不屑地瞥了眼沈昭:“他没见过,你见过?你少来诈你八叔,你就不可能见过!”   沈昭收敛了笑意,面容上若罩了层冷冽寒霜,道:“孤没见过,可孤能猜出那是什么。”   “这普天下能驱使八叔的只有一人。”   “那证据也是关于宋家旧案的,它能证明宋玉是被冤枉的,但它指向的人不是姑姑,而是……父皇。” 第23章 幽梦   屋里静极, 有风顺着轩窗的缝隙钻进来, 将桌上的薄宣纸吹得‘嗡嗡’作响。   宁王拿了镇纸把宣纸压住, 看着沈昭,神色凝重道:“阿昭, 太子殿下,请慎言,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可就收不回来了。”   沈昭这些年在那斗争激烈的朝堂上浴血厮杀,不知趟过多少血路, 挨过多少刀剑,纵然是鲜衣怒马少年, 可那一腔火热冲动的少年心性早不知在何时都被磨平了。   宁王以为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是冲动, 是仗着自己的几分聪明劲在逞能。   但其实今日之场景,从兰陵入刑部,到玄宁在西苑坠马,再到如今,拉着徐长林来找八叔对质, 一步一步早在他心里谋划过许多遍了。   沈昭平静道:“有些话总是该说的, 待孤把该说的话说完了,需要八叔亲去御前,好好和父皇商量, 还长林君一个清白,让他回南楚。”   宁王一阵结舌, 想起什么, 看了看一旁纤秀静立的瑟瑟, 朝着沈昭怒道:“你闹这么一出,原是在争风吃醋?你是储君,是将要继位的太子,你怎么能如此儿戏!”   沈昭摇头:“不,孤是真心想放长林君回南楚,不希望他命陨于此。”   徐长林闻言,眉宇一翘,颇有些意外。   “南楚朝中奸佞横行,以闻太师为首,不顾国力疲弱,民生凋敝,一心主战,试图通过战事敛财敛权。放眼朝中,唯有武安侯徐广漠主和,并不惜力排众议,送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和亲。”   “可惜,英雄不寿,武安侯病重,眼见时日无多,若是他倒下,在无人压制朝局的情况下,怕是不能阻止南楚挥军北上了。长林君是武安侯唯一的传人,只要他能安全回到南楚,顺利承其父爵位,扛起武安侯府的门楣,以长林君之智,大概能与南楚那一朝佞臣抗衡,将秦楚两国的和平维持得久一些。”   宁王嗤道:“战就战,我们大秦国力强盛,难道还怕了他南楚不成……”   话将出口,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大秦不怕南楚,可是沈昭有足够的理由不希望短时间内战事再起。   大秦的军队把持在兰陵公主、庆王和岐王的手里,如今陛下尚在,还能勉强压制,若是陛下驾崩,沈昭登基,少年天子,又无母族依靠,这些经年在外统兵的将领必定不服。   若是这个时候再起了战事,便不得不把他们放出去御敌,各个心怀异志,又手握重兵,离了京师,只怕更加难以掌控。   往好处想,他们御敌顺利,回京复命,战功彪炳,难以撼动,天子收回兵权之日会更加遥遥无期。往坏处想,他们中但凡有那么一两个,趁着拥兵在外,干脆扯旗反了,这大秦天下就会陷于烽火之中,彻底乱了……   不管哪一条,都是面前这位未来新君的大忌讳。   对沈昭最好的,就是在他登基后几年内不再有战事,给他足够的时间稳坐帝位,整顿朝纲,能将权柄尽收回来,使政由己出,到那个时候再战也不迟。   而这一切,倒是真的需要面前这位武安侯府唯一传人——长林君配合他完成。   徐长林也想到这一层,对沈昭的缜密心思钦佩之余,却又不免深深忧虑。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心底落下叹息。   可是他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南楚境内因常年战乱已是民不聊生,那群|奸佞只顾着搜刮敛权,并不顾百姓死活。   若是背水一战,拼上全国之力也只能搅得大秦内部纷争不断,纵然把沈昭拉下马,可大秦照样可以再立新君,而南楚却当真要毁在那群|奸佞小人的手里了。   当前最佳策略,便是各自积蓄实力,来日再战。   徐长林将这些暂且摁下,朝着沈昭深揖一礼,恭恭敬敬地问:“那么高大人是怎么死的,还请殿下赐教。”   沈昭将要张口,宁王抢先一步道:“有些话不必当着外人的面儿说吧?”   徐长林一怔,目光在这间书房里转了一圈,依次划过瑟瑟、沈昭和宁王,确定了,这里只有他是外人。   沈昭悠悠道:“八叔以为,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这位长林君会善罢甘休吗?只有让他知道事情有多么凶险,他才会惜命。”   宁王默默看了看釉绘穹顶,缄然无语,大约是认命了,干脆坐回椅子上,摇着折扇,等着沈昭扒他的老底。   “孤看过案宗,也问过晏楼里的姑娘,可以确定,那夜高士杰在见了阮氏之后,又见过一人……”   宁王抬头问:“你凭什么认定那人就是我?”   沈昭道:“众人皆说那人络腮胡子,以斗篷遮面,看不清真实容颜,照理很难确定此人的真实身份的……”   “可晏楼的姑娘说,那夜高士杰不曾要鸨母送他的酒,但却让下人备了专门饮酒用的白玉酒杯,说明他自带了酒。且不说他为何要费这周折,单说现场的证物,并没有发现盛酒的酒盅,这不是很奇怪吗?”   宁王一笑:“哪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一件小玩意,许是案子突发时现场混乱,被弄丢了也未可知。”   “晏楼的姑娘说,自案发后,高大人的护卫便将案发地守住了,旁人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这些护卫来自南楚,孤查过他们的底细,皆与大秦没什么瓜葛,不存在被人买通的可能。只有一种解释,酒盅是凶手带走的。”   “父皇设宴为南楚使者接风那晚,我可记得,八叔对南楚所产的清酒梨花白赞不绝口。或许高士杰是好心,希望你们的会面能融洽,能各取所需,各自达到目的,便特意为八叔带了梨花白。八叔恐怕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看着人死了,有些慌张,又想起自己曾为梨花白赋诗,怕暴露了身份,便将酒盅带走了。”   说到这里,沈昭微有停顿,神情微妙起来。   宁王会意,叹道:“在这里,我犯了错。”   沈昭道:“是呀,若是酒盅没有少,好好的放在现场,也许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是梨花白还是梅花白,负责侦破此案的又是大哥,他向来粗心,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可偏偏少了。高士杰这样的身份,随身物品皆有专人料理,只要审的仔细些,总能审出些什么,所以……别馆里失踪了一个小厮,这小厮还是专门料理高大人随身物品的。”   “那时别馆已经封禁,非八叔或四弟的王令不得出入,看上去严密如铁板,但若是做此事的是八叔,恐怕就容易多了吧。”   “大约您还详查过,高士杰自入长安便谨慎万分,身边之物只许这个小厮沾手,其余人连碰一下都不行。因他久病,每隔一个时辰便需饮药,当夜那酒盅是放在随身带着盛药的小箱箧里,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所以,只要解决了这个小厮,便万事皆妥。”   “做完了这些,您便高枕无忧,可以安心地闭门思过了。”   使臣遇害的真相竟是这样……瑟瑟不禁唏嘘,下意识看向徐长林,见他双拳紧握,目中闪过锋锐杀意,直刺向宁王。   她心一沉,看向沈昭。   沈昭也注意到了,他和缓了声音,冲徐长林道:“你应当知道高大人是为何而死,他手里的证据……你不知道最好。兰陵姑姑也不是好蒙骗的人,她兴许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只是太想得到这证据,才留着你,想着能钓出大鱼。”   徐长林猛地抬头,双目血红,声音嘶哑:“什么证据?”   沈昭默然片刻,低头理了理曳地锦袖,道:“好了,该说的孤已经说完了,你若是个聪明人,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等着父皇的赦令,乖乖地回你的南楚去。宋家也好,宋姑娘也罢,都跟你没关系。”   徐长林唇角漫上冷笑:“看来后面的话是不能对我这个外人说的。”   沈昭道:“有些事,高大人没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宋澜已经死了,宋家也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你又不是宋家人,纵然是为了自己的好友,可也不必如此执拗。”   他加重了语气,添了几分诚恳:“长林君,孤虽不喜欢你,可是很敬重你的一片义气。孤从前便听闻,武安侯府家学渊源,武安侯世子更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想来你父侯对你有诸多期望。孤希望来日你我为敌时可光明正大地战上一战,痛痛快快地分出个胜负。而不希望,你过早地死于阴谋诡计里。”   听他提及父侯,徐长林满面的戾气瞬间淡去,他稍一愣怔,反应过来,正目看向沈昭,讥诮道:“太子殿下真厉害,运筹帷幄,心思细腻不说,还能洞察人心。”   向他透漏了那证据有关大秦天子,让他知道厉害,却不说具体是什么。在他满腔孤愤,动了杀意的时候,向他提起父侯的谆谆苦心,让他心有顾念,不能肆意妄为。   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却将人心算计得如此精准,真是不容小觑。   徐长林知道今日再纠缠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朝着沈昭端袖揖礼,道:“那么,我便回别馆了。”他转而朝向瑟瑟:“这些日子,多有叨扰了。”   瑟瑟敛衽回礼,心绪复杂,却终究无从言说。   送走了徐长林,宁王看看瑟瑟,又看向沈昭,好心提醒:“你可得想好了再说,是不是要让瑟瑟知道……”   瑟瑟闻言,睫宇一颤,刚刚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昭看向瑟瑟,满面的精明锋芒褪去,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宁王脸色骤然大变,猛拍了下桌子,怒道:“胡闹!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越发没边了!”   他一转念,想起什么,忙奔到瑟瑟跟前,温声哄劝:“瑟瑟,你别多心啊,八舅舅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可从来把你当自家人的。”   瑟瑟微微一笑:“是呀,真是自家人。上一回明明是您放走的小厮,却偏偏要伙同沈旸栽到我身上,您可真是我的亲舅舅。”   “不是……”宁王一时急躁,忙道:“这不是局势所迫,你八舅舅也不容易!你忘了你小时候八舅舅多疼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冒着被你娘骂的风险带你出去疯玩,你都忘了?”   瑟瑟余怨未消地低下头,但气势却弱了许多,女孩儿家终归还是心软的。   可沈昭却没她那么好糊弄。   太子殿下雍容万千地揽了揽长袖,气定神闲道:“八叔,您别打岔了,孤都想好了,今天一定要把话都说开,有些事越想遮掩越遮不住,孤亲口告诉瑟瑟,总比她从别人口里知道强。”   宁王掐腰道:“你可得想好了,你说完了,她可能就不愿意嫁给你了。”   沈昭一怔,倒真生出几分顾忌,他楚楚可怜地看向瑟瑟,道:“瑟瑟……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   瑟瑟:……   她算是明白了,这厮是把她当傻子糊弄呢。刚刚还一副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厉害模样,转瞬对着她又跟个小可怜似的。   他可怜?见过算计起人来骨头都不剩的小可怜吗?   瑟瑟端袖而立,甚是含蓄矜持,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先说说看。”   这么一来,沈昭更紧张了,攥着袖子边缘,半天下不了决心。   宁王一脸的幸灾乐祸:“呵呵,厉害吧,精明吧,我看你怎么收场。”言语中颇有出了口恶气的痛快。   这小子,给他嚣张坏了,还得瑟瑟来治。   沈昭犹豫了许久,颓然叹道:“瑟瑟,反正我心里想着是不能骗你的。我整颗心都在你身上,就算你要怨我恨我,我都认了,为了你我愿意……”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瑟瑟极不耐烦地打断太子殿下那浮夸至极的告白,“再不说,我就走了。”   沈昭抬手抚着额头,宛若暴雨中深受捶打、孤弱无依的小白花,有气无力道:“既然宋玉将军是冤枉的,那么当年他未曾率军支援黎渊便不是临阵脱逃,而是另有任务。大军调遣必有圣令,高士杰是宋玉将军的旧部,我猜……他手里的是一道圣旨,一道十六年前命大军西撤,设伏九丈原的圣旨。”   话音陡落,宁王倒吸了口凉气,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   沈昭看着宁王的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我曾经查看过淮关的地形,依照当时的战况,在九丈原设伏是最好不过。黎老将军和宋玉将军都是能征善战之人,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只是……”   “只是后来泄露了军机,被南楚打得几乎全军覆没,黎渊战死,举朝攻向宋玉,说得好听点是外戚向皇兄施压,说得难听点,那就是逼宫,皇兄无法,只能牺牲了宋家。那些外戚是存了坏心的,如此运作便是将皇兄先搁在了里面,绝了皇兄及其后世子孙为宋家翻案的念想。”   宁王代他说:“那个时候高士杰等人逃走,拿走了那份能证明宋玉清白的圣旨。皇兄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回来,待他踏上我大秦国土之日起,便是他该命丧之时。”   “那份圣旨一旦公之于众,不光帝王颜面扫地,当日参与过诬陷宋玉谋反的老臣也会狗急跳墙。太子殿下,我劝你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得好,就算无人再提起你的出身,恐怕朝中之人未有一刻忘记,你的母亲是宋贵妃,宋玉是你的舅舅。”   “一旦让那些老臣害怕了,你再想顺利登基,可就难了。”   更漏中流沙簌簌陷落,已经堆砌得足够高了,宛如这十几年于指缝间匆匆流逝的尘光,大抵有许多事已被堆积起的沙尘埋在了地底,很难见天日了。   不知怎得,瑟瑟突然想起了徐长林,他拿着那份生辰花笺满含憧憬地念叨着宋姑娘……若是旧人不死,也不会是如今这等寥落惨淡场面了罢。   她突然明白了一切,恍然道:“高士杰,徐长林,他们都是为了宋姑娘而来,他们知道——至少高士杰知道,想为宋家翻案很难,所以,他们只是想用圣旨换回宋姑娘。”   屋中人沉默了片刻,宁王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是,今日长安的动乱皆因宋姑娘而起,可是,宋姑娘不能给他们,宋姑娘要嫁给太子,完成东宫与长公主府的联姻。”   瑟瑟轻笑了几声,笑声中满是嘲讽:“不管皇帝陛下有多少苦衷,可是他为了帝位,冤杀功臣,这是事实吧。他要给自己的儿子娶被他冤杀的功臣之女为妻?他是怎么想的?真是荒谬!”   说罢,她转身要走,宁王叫住了她。   他缓声道:“瑟瑟,我知道你心里必定会有恨的,这都是正常。可是不要忘了,阿昭也是无辜的,他亦是当年那场祸事的受害者。如果他今日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他待你至真至诚,你不能用上辈人的错误去惩罚他。”   瑟瑟像是脊背上被人狠狠抽了一鞭,撕裂般的疼,偏进退维谷,根本无路可躲。   她紧抓住自己的裙裾,想要推门出去,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外面的世界。   阳光灿烂,山河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改,实际却已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又该怎么办?   正彷徨之际,沈昭上前来替她把门打开,炽热的阳光流水般投洒进来,带着融融暖意,流转于面。   沈昭冲瑟瑟微笑:“我送你出去。”   他的笑容剔除了权谋算计,一时又变得清透明澈,让瑟瑟有些恍惚,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梦,只有面前的这笑容,这个人才是真的。   两人出了宁王府,天却变了色,彤云聚敛,遮住太阳,顷刻间阴沉下来,开始‘吧嗒吧嗒’落下雨滴。   傅司棋和婳女迎上来分别给他们撑伞。   沈昭将手伸到伞外,任雨滴在掌心间浸漫开,道:“我知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姑姑处心积虑要那份圣旨,是想拿父皇的把柄也罢,是想算计我也罢,总归不会是好意。你回去后说话要小心,暂且不要让她知道你已知晓自己的身世。”   瑟瑟眼睛明亮,暗含执拗:“我不会轻易怀疑母亲的,但我也不会莽撞行事,我会在我认为合适的时机告诉她。”   沈昭向来拿她没办法,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在雨中静立了片刻,沈昭温声道:“从前我觉得,阿姐若能一辈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下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有些事你不知道最好。后来我发现,阿姐其实不喜欢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所以我想,不能再继续瞒着你,总要让你知道。”   瑟瑟凝着雨丝织成帘,轻轻说:“我从前不知道,原来你竟独自背负了这么多。”   沈昭浑不在意地一笑:“这都是我的命,命运逼我工于心计,逼我机关算尽,我早就认了。可是,阿姐……”   他转身凝睇着瑟瑟,一字一句道:“我可以算计尽天下,但我绝不会算计你。这世上我唯一真心以待的人便是你,我本不需要真心,可是为你生出来了。”   看着他干净俊秀的面容,瑟瑟有些发怔,待回过神时,却觉心‘砰砰’跳得厉害。她没由来得一慌,敷衍了几句,匆匆告辞。   望着马车消失在浅淡雨幕里,傅司棋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沈昭无甚表情道:“有话就说。”   傅司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这么些心思,要是用在朝政上,经年累月下来,那是一定会有回报的。可是用在女人身上——人心难测,我怕殿下会受伤。”   沈昭唇角微勾,噙着甜蜜却又深幽的笑:“孤想赌一次。”   “那要是赌输了呢?”   沈昭脸上犹挂着笑,却空洞了几分,显得冰冷:“若是输了,那孤便不再有真心了,倒是什么都好办了。”   这场雨来得急,下得猛,不一会儿便成滂沱之势,红墙宫阙皆浸在茫茫雨幕里,看不分明。   沈昭趁沈晞在建章营里忙着清理门户,逼着宁王入了宫,向嘉寿皇帝求情,还徐长林清白,解除了别馆的封禁。   三人商量过,那个叛逃公主府的阮秋和抓到了,又在高士杰死前见过他,不如就把命案摁到他头上,给南楚一个交代。   此人贪没税款数额巨大,本也难逃一死。   沈昭想,阮氏在公主府多年,深受器重,应当是知道了瑟瑟的身世,且告诉了高士杰。高士杰大约是存疑的,想找宁王确认,反倒丢了性命。   这事不管曾经牵扯着多么复杂的往事,如今也算告一段落。   瑟瑟到家后听说母亲已回来,也顾不上去看玄宁,先向母亲请安,却见她怒火冲天,还顺手砸了一盏霁釉卢雁纹茶盏。   瑟瑟伶俐地躲开,茶盏自她面前飞掠而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福伯迎上来,低声道:“公主刚才跟莱阳侯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侯爷一怒之下回他自己的侯府去了,公主就这样了……”   “瑟瑟,你过来!”兰陵公主扶了扶鬓侧歪斜的金钗,拉着女儿的手道:“我都不爱说你爹,什么都不懂,偏爱指手画脚。你和阿昭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他当是儿戏啊,说改就能改了?”   瑟瑟心里揣着事,本想只劝一劝,消消母亲的怒火便罢了。可想起阿昭的处境,又不免挂怀,试探道:“或许是因为西苑之事……”   兰陵公主一听,倒慢慢收敛起脸上横飞的怒意,端起几分沉稳、精明。   “这事啊,我是有些生气的,可也不至于为了一个中郎将就跟太子翻脸了。我在朝野内外翻滚多年,不至于这点气度没有。不过……”   她抚着瑟瑟的手背,慢条斯理地说:“这好歹是颗费心布下的棋子,再微末也不能白丢。且看阿昭如何给我个交代,若是能让我满意,那便罢了,不然,总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瑟瑟,你可别觉得母亲是在为难他。这可是为了你好,让他知道点厉害,有点分寸,将来你嫁入东宫,他也好心里有数,不敢慢待你。”   瑟瑟咬了咬下唇,强蕴出一抹乖巧的笑。   兰陵公主却看得纳罕:“你这孩子近来倒是听话懂事了不少,若放在从前,你早跟我闹开了,如今竟也能乖乖站着听母亲说话。”   瑟瑟眨巴了下眼,透出几许顽皮狡黠的神采,道:“兴许……是女儿长大了,也该懂事了。”   兰陵公主笑道:“懂事好,早点懂事也好替母亲分忧。”   从母亲房里出来,瑟瑟想去看看玄宁,刚走到门前,却见玄宁身边的小厮迎上来,说公子身体不适,早就睡了。   她见那屋里亮着烛光,却在一瞬被吹灭了,料想是玄宁到底没拦住父母争吵,担心她责怪,所以故意躲着她呢。   瑟瑟无奈一笑,也不揭穿他,只嘱咐了小厮按时给他上药,仔细照料,便回自己屋去了。   安静了几日,瑟瑟照料着玄宁,又在父母之间调停着,可到底没把爹劝回来。母亲那边也不知是寂寞了,还是生爹的气,派人把贺昀从别院接回来了。   贺昀回来时,玄宁颇为沮丧:“姐,你说爹娘是不是不能再在一起了?”   瑟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思了许久,才道:“我觉得一切随缘吧,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才明白,爹跟娘可能真的不是一路人。”   玄宁抱着头郁闷了许久,蓦地抬起头,看着瑟瑟道:“我觉得你跟太子表哥也不是一路人。”   瑟瑟修剪着敷养在白地剔花瓷瓶中的芍药,手微微一顿。   玄宁道:“西苑那事先不提,我听说后来岐王因为那细作生事,手下几员大将在城郊驻营跟母亲的人起了冲突,在当值期间擅离职守,持刃打斗。太子殿下下令,把为首的斩了……人头就挂在城门上,姐,那好歹是立过军功的大将,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给?”   这大概就是阿昭说得平息母亲怒气的善后之策。   岐王手底下的那几员大将历来对母亲不敬,奈何功勋彪炳,母亲一时没寻到合适名目收拾他们,这个节骨眼,又不好生事,就这么搁下了。   沈昭这样做,既替母亲免去诸多麻烦,又震慑了文臣武将,朝野内外畏惧太子威严,怕是又会安静一阵儿了。   瑟瑟从前对这些事从不细想,听过就罢了,如今这么琢磨一下,倒真觉得里面弯弯绕还挺多。   她换过清水,道:“当值期间擅离职守,持刃打斗,那本来就是死罪,你别跟着瞎起哄。”   玄宁碰了个钉子,不忿道:“姐,你就是个骗子。你表面说不想嫁给太子表哥,可旁人一说他的坏话——哪怕是你自己的亲弟弟,你就不高兴,爹说他你也不高兴,你们女人都这么虚伪吗?”   若放在往常,这小兔崽子敢这么说话,瑟瑟少不得要揍他一顿。可如今,却把瑟瑟说愣了,她立在轩窗前,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婳女进来说,陛下今夜在琼花台设宴,为长林君践行。   果然,是要让他快些离开。   瑟瑟心里倒也舒了口气,走便走吧,总比把命丢在这里好。   她让侍女准备衣妆,却听婳女道:“东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子殿下病了。”   瑟瑟手里的剪刀一错,将一朵正要待放的花苞剪了下来,层叠合抱的花苞‘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外瓣颤了颤,像是在表达未及芳时便陨落的幽怨。   玄宁已没眼看了,一边念叨着“虚伪的女人”,一边拿被衾将自己盖住。   瑟瑟懒得搭理他,抓住婳女问:“什么病?严重吗?”   婳女道:“御医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只是前几夜下过雨后骤凉,着了凉,加上政务繁忙,没能好好休息,发热得有些厉害。”   瑟瑟的心一下便提了起来。   阿昭自小是不大生病的,可一旦病了,便是去如抽丝,得拖拉些时日。   瑟瑟挂念着,让侍女给自己理了妆容,换了衣裳,便去催促母亲,早早地进了宫。   她如今也学乖了,到底是姑娘家,又临近婚期,总得矜持些。见了嘉寿皇帝和裴皇后,也不提沈昭生病的事,只默默随侍在一边。她如今再看嘉寿皇帝,心情着实复杂了些,也不想多说话。   嘉寿皇帝的身子骨倒好像更弱了,靠在缠丝软垫上,手里拿着锦帕,不时要咳两声,灌了半盏茶,好容易摁下去,冲瑟瑟道:“阿昭病了,你好容易进宫,去看看他吧。”   瑟瑟倒是想去看,但面上还得装一装,颇有犹豫看向自己的母亲,低头不语。   皇帝只以为她对这门婚事还是不满意,也不多说,只催着她去。兰陵公主那边像是有事要跟皇帝商量,巴不得支开瑟瑟,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放女儿走了。   东宫里的花开了大半,牡丹花海,紫藤攀垣,远远望去如锦绣堆灿,沐在阳光里,映照出近乎于虚幻的美。   东宫内侍魏如海端着药碗进来,见沈昭还披着外衣在榻上看奏折,将药送过去,谆谆劝道:“殿下,御医说了,你得好好养着,不能累着,折子明儿再看吧。”   沈昭病容苍白,额间却皱着几道褶,像是奏折里的事很不让人省心。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打了个哈欠,将奏折扔到一边,躺下之前嘱咐魏如海酉时叫醒他,琼花台的夜宴他得出席。   魏如海应下,躬身退出去,轻轻把门合上。   东宫内外一片静谧,偏窗外风声不止,吹动枝桠簌簌作响,好似花落了一地,顺着风劲儿在飞旋。   沈昭的梦里没有落花,只有漫天冰雪。   城墙巍峨,马蹄踏雪。   他一袭深黑披风,神骏飞驰,禁卫紧随其后,入了西京、皇城,进了昭阳殿。   他只觉得冷,明明宫殿里烧着熏炉,布着炭盆,暖和得宫女都只穿了一件薄衫,他竟觉得比那冰河飞雪千里驰骋的疆场还要寒冷数倍,一股凉风顺着衣襟钻进来,直往心里去。   宫女内侍跪了一地,皆哭丧着脸,颤颤巍巍,好像知道自己大难将至,可看看君王那冰冷的脸,却连求饶都不敢。   沈昭在掀帘而入的一瞬,却仍旧不自觉地放轻缓了脚步,好像还是从前,瑟瑟总是眠浅,稍微有些动静她便会惊醒。她又不爱看见他,他实在想她想得厉害时,便会趁她睡了,悄悄来看一看,然后趁她没醒,再悄悄地走。   那时多么心酸,可细想起来,却仍有一丝丝甜蜜,哪怕她恨他,厌恶他,可心爱的女人总归是近在咫尺的,她只属于他,哪里也去不了。   今日再入她内殿时,恍惚中竟还会生出几分昔日的感觉,好像一切未变,从来没有人向他告过密,没有人非议过皇后的贞洁。   殿中温香靡靡,美人着轻纱,躺在榻上,只是衣裳皱得厉害,好像被揉搓过,徒劳的搭在身上,虚掩着一片春光。   瑟瑟闻到动静,坐了起来,在看到他的时候好像有些意外,一闪而过,随即镇定地将滑在腰间的轻纱拉了上来,遮住柔腻如玉的香肩。   沈昭看了她几眼,听到些窸簌不定的动静,转而看向旁边的箱柜。   那声音隔着一层箱壁,隐隐约约的传出来,刺入耳廓。   沈昭想,干脆他把温瑟瑟掐死算了。 第24章 交锋   帝王的怒气喷薄欲出, 榻上的美人却好似浑然未觉。   轻纱若烟似雾, 披在那玲珑浮凸的身上, 一张小脸白皙干净,不施粉黛, 在仰头看他时透出几许茫然无辜来。   像极了少年时的模样。   这样的她,清澈精致, 柔媚娇憨,仿佛连岁月都忍不住怜惜, 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是呀,他的瑟瑟怎么会有错?就算是错, 那也是旁人的错。   沈昭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声音极尽温柔:“瑟瑟,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人揪出来,亲手杀了。”   她安静乖顺地看着他,浅瞳中水波潋滟, 浅浅一笑, 娇弱似依畔而生的花,却又透出几分挑衅:“我要是不呢?”   沈昭手劲骤紧,将她的脸捏得变了形, 语气却依旧柔和,仿佛还是昔年, 两人恩爱时, 耳鬓厮磨, 情话喁喁。   “那你就跟他一块死。”   这却吓不住她了,瑟瑟眉眼弯起,笑得没心没肺:“那真是太好了,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可千万得说话算数。”   沈昭面上苍冷,可心里却抑不住一恸,这梦本就前后不衔接,没头没尾成断篇,他这么一难受,梦中场景愈加模糊,稍一恍惚,画面便转了。   那身着內侍浣白锦衣的男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陛下,奴才是长公主和裴太后安排进昭阳殿的,太子早夭,长公主说……说……”   沈昭面容上是坚冰一般的冷静:“说什么?”   地上的人颤抖不止,唇齿磕在一起,说出的话也断续含糊:“她说……奴才只要让皇后再怀上孩子,剩下的事她会安排。陛下……奴才跟皇后什么都没干,她不许奴才近身,唔……”   內侍火速上前,将他的嘴堵上拖出去了。   殿中重归静谧,沈昭看向歪在绣榻上一脸慵懒散漫的瑟瑟,嘲讽道:“还真是条忠心的好狗,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护着你。”   瑟瑟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男人嘛,不就是这么个样。”她拢了拢衣襟,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昭说:“当年你不也是这样,跟着了魔似的,夜夜缠着我。”   “你拿我跟他做比?”沈昭那风雨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微眯起眼,看向瑟瑟,却见她满是戏谑,丹唇轻启,似是还想再说什么。   沈昭霍的起身,抢先一步上前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在榻上。   她身形纤秀瘦弱,被扼住咽喉,宛如失了羽翼的蝴蝶,孤弱无助地躺在砧板上,等着人朝她身上下刀。   沈昭刻意将手劲加紧,让她喘不过气,憋得脸通红,而后再松开,让她吸几口新鲜气,再把手收紧,如此反复,像是玩弄掌间之物,信意自然。   他是阴沉狠戾的帝王,善玩权术,手段凌厉,最知道怎么样折磨人。   看着她皱眉痛苦的模样,沈昭觉得憋闷已久的心里好像透进了几缕清风,心情好多了。   目光如刃,划过瑟瑟白皙若玉的颈线,往下,最终落在了她平坦的腹部。   “不是说不想要孩子了吗?看来只是不想跟我要,温瑟瑟,你嘴里什么时候能有一句实话?”   瑟瑟被扼着颈部,挣扎着笑了:“是呀,我一直都在骗你。当初我嫁给你,不过是受了长辈的撺掇,人人都说你好,我心想女孩儿家总得嫁人,嫁便嫁了。后来入了宫,母亲告诉我,要想地位稳固,便不能允许后宫中有异生子出现。所以我才一个劲儿地霸着你,不许你纳妃,不许你看旁的女人。现在想想……”   她猛地皱眉,咳嗽不断,那般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沈昭无动于衷,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却只如在看陌生人一般,将勒在她脖颈的手松了松,饶有兴趣道:“接着说。”   瑟瑟勉强止了咳,毫无畏惧地看向他那如瀚海深渊的眼眸,慢慢道:“现在想想,那根本不是爱。在我对你最好的时候,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你。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爱上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后来,我了解你了,更加不会爱你,不过是为了身份地位给你编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甜蜜谎言。你能让我当皇后,能让我母仪天下,我想要的尊荣富贵普天下只有你能给我,所以,我愿意费心去骗一骗你。”   她目光微微放空,瞳眸中一片澹静,无视天子炙热的怒火,淡淡地说:“沈昭,我告诉你,我早就厌恶了这一切,我也厌恶你。这桩买卖我从前觉得挺合算的,可现在我一天都不想做下去了,我装够了。”   沈昭冷笑着放开了瑟瑟,她如被剔了筋骨般软绵绵地倒在绣榻上,沈昭却不再看她一眼,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深风骤雪。   许久,凉飕飕地飘来一句话。   “想死是不是?想让我杀了你?呵……想得倒挺美。温瑟瑟,我不是你想要就要,想弃就弃的人。从前我都是让着你的,我要是不再让你了……你从前不是总说我太狠,太冷血无情吗?那你就好好尝一尝……狠的滋味吧。”   窗外大雪纷飞,如鹅毛扬洒,举目望去,深苑重阙皆一片银白,如同缟素铺降,有着末日般的凄冷静谧。   一缕幽香穿破了冰雪,幽幽飘转过来,似是有莺呖婉转,嘶声叫个不停。   沈昭猛地自榻上坐起来。   梦境中的沉重与蹉跎如山峦倾倒般压下来,他一阵迷蒙,那些笼在烟雾里的记忆如被用重墨一笔笔描画,慢慢变得清晰。   门被推开,魏如海走进来,躬身道:“殿下,您醒了,才刚到酉时……”   沈昭看向窗外,见夕阳斜照在雕花阑干上,杏花树枝上果然栖着两只黄鹂,他揉了揉额角,掀开被衾下榻,陡见铜香炉里飘出细白的香雾。   魏如海正给他穿靴,随口道:“这是温贵女送来的,说是百合香,最能凝神静气,对安眠有奇效。”   上头迟迟无回音,魏如海抬头看过去,见沈昭瞥了一眼香炉,神情颇为淡漠:“扔出去。”   “啊?”魏如海没反应过来,却听沈昭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孤说扔出去。”   说罢,他穿好外裳,就要往外走。   魏如海叫住了他,犹豫道:“温贵女听说您病了,来看您,现正在前殿等着呢。”   沈昭蓦然停住脚步。   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他咬了咬牙,冲魏如海道:“让她走,孤不想见她。”   魏如海一头雾水,有些发懵地看着太子殿下,却听不耐烦地冷声催促:“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魏如海硬着头皮搬起香炉,慢慢退了出去。   金钩束着青纱帐,瑟瑟站在帐边,正赏玩着新供奉来的锦川石盆景。   上等的锦川石,产于宜州,纹眼嵌空,色泽清润,置于花木间,最是雅致。   瑟瑟今日穿了件淡青色襦裙,裙裾缀着细细密密的珍珠,胸前绣一朵出水芙蓉,遥遥而立,便如那盆景,秀致雅丽,让人看一下便再移不开眼。   魏如海心里纳闷,平日蜜里调油似的,殿下一听温贵女来了,不管政事多么缠人,当即便会展颜,今儿倒像中了邪,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犹疑的功夫,瑟瑟已走到了跟前,客客气气道:“魏内官,可是阿昭醒了?”   她明眸清透,亮熠如星辰,看得魏如海一时不忍,含糊道:“醒是醒了,只是……”   瑟瑟面露疑惑。   “只是……殿下兴许是病得有些重,他……就不见贵女了。”这话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了,这么个柔媚娇俏的姑娘,真是让人不忍心伤害。   瑟瑟闻言一愣,垂眸想了想,恍然:“哦,我知道了。”   魏如海道:“贵女知道就好,殿下他劳于政务,又有疾在身,难免……这个性情有点……心思有点重。”   “我知道。”瑟瑟一脸了然:“阿昭是病了,怕我为他担心,所以才不肯见我。”   魏如海彻底愣住了。   瑟瑟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这么贴心懂事,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疼。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打扰他了。我给的香你记得日日给他点着,能安神益气,他这病啊没准就是累出来的。”   魏如海:“啊?”那香……早被他扔了。   瑟瑟心想,离宴席大开还有些时候,不见便不见吧,让阿昭还能多歇息片刻,便又殷殷切切地嘱告了魏如海一些事,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魏如海几次将把话说出来,可看着瑟瑟那关切的模样,几次又不忍心,终究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看着瑟瑟离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唉,希望殿下只是心情不好。   待华月初上,宫锦红灯点亮,丝竹声起,曲水流觞,夜宴开,琼花台彻底热闹了起来。   彩衣舞姬婀娜秀丽,舞姿醉人,和着弦乐,在大殿上跳了一曲《鹿鸣》。   瑟瑟倒没什么心思观舞,只悄悄地看向沈昭,今夜的沈昭好似冰雕的,清清冷冷地坐在那里,偶有人敬酒,便敷衍应酬,脸上漾起的笑极浅极淡,风一吹便不见了。   自然,他也没有搭理过瑟瑟。   瑟瑟心里正纳闷,突然注意到徐长林总把目光往她这边瞟。   起先她以为自己多心了,可定下心神仔细观察,发现徐长林果真是在看自己。   今夜本是为他饯行,他是骊妃的哥哥,深得陛下垂青,又丰神俊朗,姿容不凡,一言一行会引来无数瞩目。   瑟瑟弄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只是觉得再被他这样看下去,恐怕旁人都要注意到了,便托词更衣,从宴席上退了下去。   她在偏殿喝了几盅茶,估摸着宴席差不多快要结束了,才整理了妆容要出来,还未出殿门,就见裴皇后来了。   她自小常出入宫闱,幼时虽与宋贵妃更亲近些,但裴皇后待她也是极好的。皇后为人随和淡泊,并不大涉前朝事,瑟瑟很喜欢跟她待在一块儿,在搅进长安这场风波之前,瑟瑟时常去昭阳殿请安,不过最近去得少了些。   两人如母女,亲昵地说了些体己话,裴皇后送瑟瑟出来前,状若无意道:“那位长林君倒是一表人才,可惜不是我们大秦的人,不然本宫总要做主给他寻门好亲事的。”   他到底是外男,瑟瑟不便议论,只是笑笑不语。   裴皇后抚了抚她的发髻,满是爱怜之色:“可惜,终究非我族类。瑟瑟,你该有分寸的。”   皇后的话言简意深,瑟瑟立即明白了。   徐长林今夜的行径看来是落入嘉寿皇帝眼中了,这位皇帝陛下生怕她和阿昭的婚事有变故,所以遣皇后来敲打她了。   她也真是够冤的。   瑟瑟腹诽着徐长林,姿态柔顺,朝皇后鞠礼,道:“瑟瑟明白,舅母就放心吧。”   裴皇后一笑:“本宫自然放心。你虽从小顽皮,可是聪颖伶俐,凡事一点即透。本宫盼望着你与阿昭快些成婚,这样幽幽深宫里,本宫也能有个伴。”   瑟瑟乖巧应下,告退。   她回到宴席,果然见席座稀稀落落,皇帝陛下已回去歇息了,其余宗亲也走得差不多了,倒是没有见到徐长林,她不免松了口气。   瑟瑟念着沈昭的病,想去找他说几句话,将要走到他跟前,却见一个禁军从侧廊入内,快步走到沈昭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   沈昭只听了几句便眉头紧蹙,偶将目光瞥向瑟瑟,也是十分冷淡。瑟瑟以为他有正事要处理,不愿自己去打扰,站在原地扭着帕子看了看他,便不舍地转身走了。   母亲不与她一起回府,说是要去向皇后请安,今夜就歇在宫里了,让瑟瑟独自回去。   瑟瑟心里纳闷,总觉得母亲和皇后有事要背着她说,再转念一想,长辈们的事她不好横加揣测,便未多言语,向母亲道过安,便乘车驾出宫了。   月将至中天,夜雾散开,车前一只红锦红灯,打下绯色光晕。   大秦宵禁甚严,一路遇上两拨巡夜城防军,小厮亮出令牌,才得以通行。   终于进了崇仁坊,马车晃了晃,急骤而停,马声嘶鸣,铁蹄踏地,在空旷宁静的夜色街衢上格外刺耳。   瑟瑟挑开车幔,见徐长林拦住了她的车驾。   她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拿出了极大的耐心,格外客气地问:“长林君到底意欲何为?”   徐长林的身后跟了个与他身形相仿的随从,两人同时下马,他上前一步,扬声道:“请温贵女借一步说话。”   温瑟瑟坐得稳稳当当:“天色已晚,男女有别,请长林君体谅。”   徐长林默了片刻,道:“我想与温贵女谈一谈灵儿之事。”   他在‘灵儿’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让瑟瑟心里一沉。   这是他给宋姑娘起的闺名,他刻意避开‘宋姑娘’这一称谓,改叫‘灵儿’,恐怕是顾虑着她的侍女和随从,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瑟瑟觉得这人看上去端方文雅,可发起疯来简直令人烦。她心有顾虑,又怕他疯得更厉害,当着这么多人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便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   长街寂寂,夜风幽缓。   他们在街边站着,身侧放了一只红锦宫灯,静默了许久,徐长林突然道:“你就是宋姑娘,对不对?”   瑟瑟甚是惊骇,好容易压下内心翻涌的不安,故作沉定道:“这又是从何说起?长林君莫不是找不到宋姑娘,受了刺激?”   徐长林凝着她的侧颊,目光如炬,看了许久,了然道:“原来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眼睁睁看着我为了宋姑娘奔走挣扎……我从前觉得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却原来不过是错觉,你同长公主、同太子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又能怎么样呢……   瑟瑟心想,我对你承认身份,难道就能跟你走了吗?   且不说这里有对她抚养恩重的父母,有她难舍的玄宁和阿昭,单是嘉寿皇帝那一关,他们就迈不过去。   皇帝如此阴狠地除去了高士杰,难道不会以同样手段来对付徐长林吗?   徐长林对宋家、对她一片义气挚情,她怎么忍心看他为自己丢了性命。   告诉了他,不过徒增伤感,可他们力量微弱,不过活在别人的掌控里,何曾能恣意而为?   瑟瑟霍得转过身,深吸了口气,狠下心肠,干脆道:“我不是宋姑娘,你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徐长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摈除了多余的情绪,变得清透而冷静,他字句清晰道:“你的生辰是元月初七。长公主与莱阳侯是嘉寿三年六月成的亲,他们成亲不过七个月你便出生了,还是生在骊山行宫上。这期间皇帝不顾自己妹妹有孕在身,派了莱阳侯去云州赈灾,灾情三个月便平息了,但嘉寿皇帝却一直拖到你出生之后才召侯爷回来。瑟瑟,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瑟瑟惊愕至极:“你怎么知道这些?”   徐长林微微一笑,寓意深幽:“瑟瑟,你真得以为我是一个天真冲动之人吗?我在长安四处乱撞,频繁接触长公主和太子,是因为我把寻找宋姑娘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两人身上吗?不,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不会告诉我真相。自西河镇与太子会面开始,所有的追寻与哀求,不过是我演的一出戏。”   “秦楚两国激战多年,互派细作无数,秦宫里亦有我的人。我早就知道,从我一踏入长安便会吸引诸多目光,我闹得越凶,吸引的目光越多,便会让人忽略掉其他。特别是我把长公主和太子都牵扯了进来,他们只顾着对付我,便不会注意别处。我的人可以悄无声息地在内廷活动,翻查陈年旧事。”   “我自幼熟读兵书,学的第一计便是‘声东击西’。”   “只是可惜了高大人,细作之事乃机密,我不能告诉他。他又不想让我牵扯太深,瞒着我与宁王见面,才丢了性命……”   瑟瑟怔怔地看他,只觉眼前之人格外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徐长林握住她的手,仿佛袖揽山河般沉定自信:“瑟瑟,你该信我,只要你想走,我便有本事把你带走。你在这世上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宋家还有人活……”   “长林君好算计,连孤都差点被你骗过去了。”冷悠悠的嗓音自街巷的另一边飘过来,伴着铠甲晃动的声响,禁军重重围了上来,沈昭自中间走出,头戴白玉冕冠,身上一袭未来得及更换的宴间华服,袖角被金线坠得沉重,风亦吹不起来。   他缓缓走近,厉眸扫了一眼徐长林握着瑟瑟的手,冷声道:“放开!” 第25章 25章   长街上静寂无声, 拥重兵而来的太子殿下眉目冷戾, 森森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婳女机灵, 一见事态不好,悄悄要遣小厮去宫里向兰陵公主报信, 人还未走多远,便被禁军抓了回来。   沈昭掠了一眼那报信未成的小厮, 把目光转向瑟瑟和徐长林,讥诮道:“今日之事我们三人自己解决, 就不必惊动姑姑了吧?”   他阴阳怪调的,瑟瑟猛地反应过来什么, 朝沈昭道:“你以为我们是约好的?不是……”她眼见这里人多, 恐越描越黑,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   明日长安街巷会流传出什么谣言?   ——温贵女意欲与长林君私奔,被太子殿下逮了个正着?   荒唐,简直是太荒唐了。   瑟瑟强迫自己静心,以温和的语气对沈昭说:“咱们找个地方, 摒退众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沈昭淡淡看了她一眼, 朝傅司棋招了招手。   这里离上次沈昭醉酒时带瑟瑟去的别院很近,傅司棋替换了公主府的小厮,预备亲自驾辕送三人前去, 只是临走前,禁军搜了整条街巷, 自隐秘黑暗处押出十几个持刀剑的壮汉。   瑟瑟正疑惑, 徐长林先变了脸色, 冲沈昭道:“他们都是我大楚士兵,两国既已言和,殿下应当不会伤及友军吧?”   瑟瑟愕然,他们是大楚士兵?   徐长林一边跟自己说话,一边在街巷中埋伏了南楚士兵。他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打算若她不肯跟他走,要故技重施强行把她绑走吗?   她再看看沈昭带来的那些装备精良的禁军,心道:难道阿昭是怕她真的跟徐长林走了,所以才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思绪尚未捋顺,便听沈昭颇具嘲讽道:“孤自然不会,这等偷鸡摸狗、破坏两国邦交的事,长林君做得,孤却不会做。”   瑟瑟:偷鸡?摸狗?他这到底是在骂谁呢?!   她正在腹诽,徐长林丝毫不示弱,直视着沈昭,慢悠悠道:“是呀,大秦皇室最是光明磊落,从来不会坑蒙拐骗别人家的闺女。”   沈昭冷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拐的是你家的闺女吗?”   听着两人言语似刀剑,飕飕的互砍,瑟瑟站在原地,无语看了会儿苍天,叹道:“两位,我先上马车了,你们请便,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说罢,也不看这两尊神,径直撩开车幔,钻进了马车里。   这两人倒是没再废话,各自上了马,随车驾去了别院。   自那日被瑟瑟偶然发现了密室之后,沈昭已命苏合把账簿和黄金等要紧东西转移了出去,如今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邸。   夜烛幽昧,杨柳依依,天边一轮孤月,洒在院中皎皎光芒。   傅司棋引三人去了一间幽僻的厢房,和婳女一起退出来,守在门外。   屋内的气氛一度尴尬,沈昭和徐长林各自据案几一边,冷冷看着对方,不言不语的。   瑟瑟在中间默默斟茶,把茶瓯往他们身前推了推,观察着两人的神情,温和地商量:“要不……先喝点水,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两人依旧不言语,且看向对方的目光更加凌厉。   瑟瑟实在无法,端起茶瓯自己先闷了一大口,长吸了口气,转向沈昭:“既然你们都不说,那我先说。阿昭,我真不知道长林君今夜会这样做,我们自宁王府一别到今日夜宴,从未单独见过面、说过话,更加不可能合谋些什么。我若是有此意,那么当初他住在公主府时岂不更方便,何苦要等到如今?”   希望徐长林不要怪她不讲义气,这种情形,唯有实话实说才是最好的,不然任由阿昭误会下去,那才真是有可能害了他。   沈昭不语,瑟瑟又将头转向了徐长林。   语重心长道:“长林君,我敬佩你的执着,你对朋友的情谊,但是请听我一言。我自幼长在大秦,长在长安,父母兄弟待我极好,这里有太多我难以割舍的东西,我不能跟你走。你们都说关于宋家旧案,母亲有重大嫌疑,可是到如今都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我不能因为一些没有实据的猜测而去怀疑、背弃养育了我十六年的母亲,不管我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可养恩重如山,这并不亚于你与宋澜——兄长的朋友之谊,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徐长林亦不语,可搁在案几上的手颤了颤,目中隐有微澜流淌而过。   瑟瑟长叹了口气,抚住前额,叹道:“你们都不说话,这事情几时能解决?这样闹下去,非要闹得满城风雨才罢休吗?”   短暂的静默,徐长林先开口了。   他的眼睛黑如曜石,整个人温脉从容,却透出熟谙世情的老练精干。   “瑟瑟,你觉得这些年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人钦羡,凤位唾手可得,这些都是真的吗?”   瑟瑟微愣,徐长林面上漾起柔淡的神色,专注地凝睇着她:“在南楚漫长的岁月里,我曾经想过,若是你在大秦过得好,那我便不打扰你了。可你真过得好吗?”   他卸去锋芒,微笑着耐心道:“一个出身极尊的贵女,一个自小便确定了要嫁入东宫,将来会母仪天下的姑娘,却对朝政一无所知,心中半点权谋算计也无,在我来之前,更是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像个木偶一样,被人安排好了后半生,偏偏这后半生还是处在权力的漩涡,多方博弈的中心,你心大至此,都不会觉得害怕吗?”   瑟瑟颓然垂下头,轻声道:“是我自己不争气,自小便对这些政事不感兴趣。”   “有谁天生会对枯燥无味的政事感兴趣?”徐长林看向沈昭:“即便天纵英才如太子殿下,若非有人悉心教导指引,你会有今日的城府手段吗?”   “十几岁的姑娘,天性单纯烂漫,家中母亲大权在握,一昧纵容,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这听上去是没什么毛病。可就算是在对女子约束甚紧的南楚,在把家里姑娘送入宫前,都会由长辈带在身边教上几年。从朝政大势到派系纷争,进则荣耀门楣,退则求能自保。长公主浸淫朝局数十年,乃当世不二的女中英豪,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说到关键处,徐长林却不再看瑟瑟,而是紧盯着沈昭:“若说她厌恶了权力,想让女儿过得单纯些,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她明明醉在其中,为让瑟瑟嫁入东宫而铺陈多年,哪一点是想隐退的模样?这样的人,却故意不让女儿学习朝局政务,不教她权谋算计,把她养成了眷恋父母亲人的单纯小姑娘。就算瑟瑟被蒙在鼓里,可太子殿下智倾天下,您不会看不出长公主是为了什么吧?”   沈昭沉默了许久,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梦中那个对自己横眉冷对、憎恶至极的瑟瑟,对她因爱而生的强烈恨意不知觉间淡了许多——徐长林寥寥数语,字字诛心,把那裹在虚假繁华下的危机点了出来。   他知道,他看得透,兰陵需要一个好掌控、好利用的女儿,而他也不想瑟瑟变成第二个长公主。   出嫁从夫,她迟早是要嫁给他的,从此他便是她的天,他会为她遮风雨,挡暗箭,他会保护她一生,她不需要步步为营,不需要艰辛算计,不需要去吃他自小吃过的苦,只需永远单纯快乐下去。   他……是不是太过自信了?   纵然是太子、天子,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会有保护不了的人——当年,他的父皇又何尝不是深爱母亲,却依旧保护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她被鬼魅一般的深宫所吞噬。   前世,他是不是步了自己父皇的后尘,没有护好他的瑟瑟?   沈昭的心猛地一恸,看向瑟瑟。   她也正目光莹莹地看着自己,绝艳的眉宇间,带了几许怆然,几许惧意。   沈昭突然清醒过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能背叛他的理由。   夫妻反目,刀剑相向,哪怕她捅他一刀都无碍,但她不该用那贱奴来弄脏自己,来侮辱他……   这是不可被原谅的。   沈昭收敛起多余的表情,冷目看向徐长林,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长林君句句在理,堪称推心置腹,那么孤也推心置腹一下。”   “你说大秦危机四伏,非瑟瑟栖身之良地,孤也不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那你呢?你是吗?南楚的局势可不比大秦好多少,那小小朝廷君昏臣佞,纷争不断,武安侯又命不久矣,等你回了南楚所面对的是个凶险至极的烂摊子。若是你身边带着一个同大秦太子议过婚的女子,旁人会怎么说?”   “你连自己都不一定护得了,拿什么来护瑟瑟?”   徐长林沉默了,他知道沈昭已经摸到了事情的关键,占据了有利之势——果然,太子殿下从容不迫地发起了进攻:“就算你是受宋澜临终所托,可你也不是宋家的人,孤的身上却流着宋家的血,论亲疏远近,你凭什么要与孤来争抢瑟瑟?”   他们唇枪舌战,各不相让,瑟瑟却听得发怔,思绪逐渐飘了出去。   她为什么一定要旁人来护?她为什么竟让自己处在了如此弱势被动的地位?   过去的十六年,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享受着万千宠爱,尊荣富贵,如此心安理得,觉得天生就该如此。可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连出身都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一定永恒不变的?   徐长林的话字字精准。她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其实命运一直握在别人的手里,哪怕是她的母亲,是她未来的夫君……可他们也都在权力争夺的漩涡里,局面诡谲莫测,胜负朝夕相替,他们就一定能护得住她吗?   现在想想,若是没有做那个梦,她不曾参与这些事,还是那个对一切浑然无知的温瑟瑟,欢天喜地等着出嫁,骄纵蛮横,天真浅薄,以为自己天生命好,所得一切皆理所应当。   以最单纯的样子嫁入争夺最激烈、最血腥的鬼魅宫廷里,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若是这样,最终走到了梦里的那个结局,也就不怎么奇怪了吧……   她垂眸想得出神,未觉屋里变得深潭一般静寂,抬头一看,徐长林早没了踪影,只剩下沈昭,冷着一双眉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   “人呢?”她一阵紧张。   沈昭面无表情道:“走了。”   哦,看来这一局又是阿昭胜了。   瑟瑟瞧他脸色不好,又看了看更漏,关切道:“那我也走了,你还病着,快回去多休息吧。”   她拨敛起裙纱起身,朝沈昭鞠了一礼,走到门口,手刚要抚上门扉,忽听身后飘来沈昭的声音。   “瑟瑟,你回来,我有话要说。”   残茶已凉,瑟瑟却抱着茶瓯,略有些紧张地看着沈昭。   方才与徐长林一番争论大概耗了他许多体力,如今松下劲来,倒看出脸色苍白,额冒虚汗,不时掩唇咳嗽两声,透出些病气。   可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病得再厉害,气势不弱,敛袖端坐,脊背挺直,一副雍容凛正的模样,好像在升堂审犯人一般。   瑟瑟实在煎熬,往他身边挪了挪,以食指勾住他的袖角,轻晃了晃,娇声道:“阿昭,咱有话说话行不行?你这样……好像我又犯了什么大错一样。明明我最近乖得很,都不怎么作了……”   她撒娇时鼻尖一耸一耸的,像只温软娇憨的小猫,大约是累了,一个劲儿打着哈欠往沈昭的肩膀上靠,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迷离无辜地看向他。   沈昭仿佛看见自己好不容易狠心筑起的冰山倾然欲倒,他费了大劲才忍住没有把她拉到怀里,只一本正经道:“把你做的那个梦再详细地跟我说一遍,记住,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起先,他对瑟瑟的话半信半疑,这丫头自小精灵,蒙骗起人来眼都不眨,加之故事太过荒谬,他从未认真考虑过。   只有当事情临到自己身上时,才知道厉害。   他做了那梦,就算梦里画面断续漫漶,可就是有种无比真实的感觉,无道理可言,无据可依,只是身体与心最诚实的反应,一遍又一遍笃定地告诉他,那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人生,是刻在骨子里的悲欢。   瑟瑟听他这样说,一懵,别扭地嘟嘴:“这个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嘛,干什么又要听?”   见沈昭不语,她勾住他的胳膊,甚是诚恳道:“阿姐最近仔细想了想,梦啊什么的做不得数,我是个好姑娘,怎么可能会干那种事呢?不如你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沈昭平风静水地看向她,竟勾唇笑了笑,笑得格外虚浮:“阿姐,那个梦,我也做了。”   瑟瑟:啥?   她登时僵住,像是偷吃时抵赖不及,被逮了个正着的馋猫,几分心虚,几分怀疑的模样,僵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的梦……是什么样?”   沈昭饱含深意地掠了她一眼,讥讽道:“还行,对得起你温瑟瑟大名。”   瑟瑟静静地看他,蓦得,松开他的胳膊快速退回来,重新抱起茶瓯,道:“那你先说,你告诉我,你梦里是什么样。”   沈昭敛着袍袖掠了她一眼,倒真如了她所愿,开始讲起自己的梦境。   梦里诸多恩怨纠葛,在他的嘴里,只化作寥寥数语,措辞克制简练,只是内容太过惊心动魄,饶是沈昭的叙述再平淡,仍旧把瑟瑟说得愣住了。   “……这也太……太……”瑟瑟只觉词穷,搜寻了许久,才衷心感叹:“太刺激了。”觑看到沈昭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她倒吸了口凉气,抚着胸口,耷拉下脑袋,很是惭愧地喃喃道:“对不起,阿昭。”   沈昭眉眼间甚是冷淡,道:“这恐怕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   瑟瑟如被霜打了的茄子,颓然看向他:“那你想怎么样?”   沈昭伏在案几上的手紧握成拳,绷得骨节凸起,森然发白,看得瑟瑟害怕极了,默默后移,用眼角余光为自己规划好了逃跑路线。   谁知他杀意凛然地握着手,过了一会儿,自己松开了,神色依旧冷凝,可眼底映入烛光,看上去有少许的温度,他耐着性子看向瑟瑟,重复:“把你的梦再说一遍,能多详细便多详细。”   瑟瑟不知沈昭为什么如此执念于这两个梦境,兴许是他察觉出了哪里不对——瑟瑟依言说得细之又细,等到说完了,她自己也察觉出些蹊跷来。   虽然听上去两个梦境讲得是一回事,但其实很不同。   瑟瑟的梦,宛如一出失了声音的皮影戏,十年光景匆匆而过,既模糊又破碎,只能依据画面猜出大致意思,唯一声音清晰的,便是沈昭在昭阳殿里质问她的那句话。   而沈昭的梦,却只有那么几个片段,只十分详细清晰地讲了一件事——瑟瑟背着他偷人。除此之外,前无因,后无果。   事实上,两人的梦都没有因果……只说了他们最后走到了那一步,没有说为什么,甚至没有说两人的结局是什么。   若这是前生,所有的悲欢离合是两人共同经历的,可为什么入到梦里,却是如此的……别扭。   瑟瑟见沈昭拧眉沉思,缄然不语,试探着抻出头,问:“你可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沈昭舒开眉间褶皱,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他犹豫了少顷,道:“若这是我们的前生,不会止于此,我们还会再做梦的。”他抬眼看向瑟瑟,“若是再做梦,一定要跟我说。”   瑟瑟轻轻点头,心里却在想:万一我梦见更香艳的场面,那可怎么说啊……   沈昭却好似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冷绷着脸,道:“不管你在梦里穿没穿衣裳,穿了几件,房里有没有藏男人,藏得离你多近……”   “好了,阿昭!”瑟瑟哀声恳求:“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阿姐快要羞愧死了。”   沈昭瞥了她一眼,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啊?”   沈昭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自己跟前,目光凉凉划过她的鬓侧、眉梢,最终落到了那双艳极媚极的漂亮眸子上。   “我送你的《女诫》,得看。”   瑟瑟在他怀里,举起小拳头,甚是诚恳地保证:“肯定倒背如流,背不过绝不出门。”   沈昭这才稍稍有些满意,柔缓了神色,松开瑟瑟,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今夜月色极好,玉轮高悬于天边,风静少云,幽远宁谧。   瑟瑟凝睇着沈昭那如精刀雕凿般的俊秀侧面,轻声道:“阿昭,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梦里的那个我……是不是很过分?”   问完了,她才觉得真是废话。   梦里是何情形,沈昭早就都告诉过她了,过不过分她自己心里没数么?   沈昭果然没理她,只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瑟瑟扭捏了一阵,忍不住又开始絮叨:“起初我做这个梦时,很害怕。因为我在梦里看见我背着你偷人,然后你想要掐死我……后来又无意中知道,母亲可能跟宋家旧案有关,所以更加害怕,怕我们最终会走向那个结局,所以我才想退婚。”   沈昭阖着眼,半点反应也无。   瑟瑟攥起拳头,朝着他的脸比划,谁知刚把拳头挥出去,沈昭睁开眼了。   瑟瑟:……   白皙秀巧的小拳头堪堪停在他脸上一寸,几乎与鼻尖相触。   沈昭的眼若深潭幽渊,溢出些精明神采,晶晶亮亮,眼一斜,目光落在瑟瑟身上。   瑟瑟默默把拳头收回来,轻声道:“这些日子经历了很多,我也静下心来想了很多,觉得我不是那样的人。”她像是飘摇在巨浪里的浮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栖息之所,笃定地道:“梦虽然虚玄,可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没有道理不信我,而去信那虚无缥缈的梦境,阿昭,你说是不是?”   她觉得这是今夜自己说得最睿智的一句话,正满含期待地等着阿昭回应她,谁知回应没等来,马车慢慢停了。   傅司棋在外面道:“到公主府了,请殿下和贵女下车吧。”   瑟瑟紧咬了咬牙,气道:“不!我们没到!”   她赖在马车里不肯下来,沈昭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道:“好了,别闹了。”说罢,扶着她下了马车。   瑟瑟心头甸甸,堆满了事,不够细致,这一握,恍然惊觉沈昭的手竟凉得似冰透骨。   她一直知道他病了,可今夜他行事沉稳,风格凌厉,话少却狠,一直以强者的姿态战到最后,从未显露出半点脆弱来。   渐渐的,她就忘了他还病着,亦或者,觉得并不要紧。   瑟瑟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果然很烫,一时愧疚不已,竟忘了眼前之人不管外表上看再厉害,也只是血肉之躯,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她反握住沈昭的手,轻声问:“阿昭,对不起,你是不是很难受?”低头想了想,又道:“你跟我进来,我给你煎点药,喝了再走。”   沈昭脸上半点身体难受时该有的模样都没有,只是皎皎月光下,脸色惨白得厉害,他神色平静,唇角微微勾了勾,算是安慰瑟瑟,温声道:“我下午睡了一小会儿,落下些奏折需要批阅,得尽快回去。宫门已经落钥了,我知会顺贞门留了个角门,待会儿悄悄地进,怕再晚些会惊动旁人。”   瑟瑟难掩失落,沉默了片刻,道:“阿昭,其实我待你一点都不好,也不够体贴,我真是太粗心了……”   从前的瑟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昭有所触动,不知不觉间心软了,凝着瑟瑟那满含愧疚、关切的脸,稍一恍惚,等回过神来时,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微笑道:“好了,不过是风寒,瞧你这模样,倒好像我快要英年早逝了似的。”   瑟瑟顺势抓住他的手,认真道:”阿昭,就算你生我的气,那也不要紧。可是,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沈昭轻颔首,应下。   傅司棋将沈昭的马牵了过来,将缰绳搁到他的手里,沈昭牵着马转身,慢慢从公主府的门前走开。   走了十几步,余光看见瑟瑟还站在门前,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里那道门骤然打开,所有的浓烈情绪一涌而出——恐惧、怨恨、深到无法舍掉的爱意……   他只觉头晕得厉害,再也无法像面对徐长林时那般有理有据、从容应对,理智难以束缚住自己,猛地甩掉缰绳,跑了回去,将瑟瑟拥入怀中。   沈昭觉得自己好似在颤抖,亦或是怀中的瑟瑟在颤抖,连带着说出口的话都在打颤。   “瑟瑟,我爱你,可我不能爱得没有自尊。你今夜不能再逃避,也不能再糊弄我,现在必须告诉我,你还想不想退婚?还有,你……爱我吗?” 第26章 26章   这话一旦问出来, 便觉天地皆静, 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各自胸膛里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瑟瑟在沈昭的怀里愣怔了许久,才终于抓住一点清醒的念头。   发生了这么多事, 阿昭是不是觉得累了?   若是她再含糊不清下去,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他是不是就要放弃她了?   过去她想方设法要退婚,如一只被黏住了翅膀的蝴蝶, 拼命想挣脱囚网。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已没有这个念头了……   不, 或许她从未明白过自己的内心。   从前她作天作地, 骄纵无度,是在内心深处觉得阿昭不可能轻易放开她,所以才肆无忌惮,不过是仗着他喜欢她,离不开她。   可是这世上, 有谁是真的完全离不开一个人?   一颗再火热再滚烫的心, 被浇凉水久了,也会冷的。   她拥有的太多,渐渐被宠坏了, 觉得一切理所应当,从未想过要珍惜, 要用心地去维系。   上天的偏爱也是有时限的, 她享受到这里, 是不是要被收回去了?   瑟瑟突然想起了阿昭曾经对她说过话。   ——“你总是这样,可恶时真可恶,好的时候又那么好,好到我实在想象不出,若是往后余生没有你,日子该怎么过……”   她又何尝不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若是往后余生,她的生命里没有了阿昭,那会是什么样的。   这万千思绪纷乱如麻,恍在一瞬间退去,只剩下一个念头——   瑟瑟反抱住沈昭,蹭着他的前襟摇头:“不,不退。”   话一出口,瑟瑟感觉沈昭好像轻舒了一口气,身体也没有那么紧绷,声线柔和似水:“那爱我吗?”   “……爱。”   沈昭勾唇笑开,笑容清澈温暖,有着能破除笼罩着他们所有阴霾的魔力。心间块垒顿消,他抱着瑟瑟,缓慢而有力地说:“瑟瑟,只要你爱我,纵然山高海深,一切皆可平。”   瑟瑟的脑子一阵空白,似乎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可偏偏思绪沉滞迟钝,一件也提不起来。   她怔怔看着沈昭,像是做了场梦,一魇沉酣,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   沈昭只当她累了,将她放开,目送着她进了公主府的门,亲眼看着雕门重重关闭,才慢慢退回,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这一夜太过漫长了,可终究是有夜幕散去,黎明破晓的时候。   瑟瑟留心着外面的动静,一直风平浪静,坊间并没有半点关于昨夜波折的传言,她这才放下心。   大约是阿昭暗中使了力气。   以前她那么心大,从来不会多考虑这些事,享受了太久顺风顺水的生活,也从来不去想,为了她的顺遂安稳,旁人要付出多少心血。   清晨沐着朝霞光芒,坐在长廊阑干上,鸢尾花开得正暄盛,花蕊上栖了两只蝴蝶,比翼展翅,相互追逐,甚是有趣,瑟瑟看得有些出神,呆了许久,听到漆门大敞的声音,料想母亲自宫里回来了,才整理衣妆,端端正正地出去迎。   兰陵公主一袭绣红芙蓉绶带金翎的大袖缎裙,容光焕发地款款走进来,后面侍女随从跟了一串,排场十足,见了女儿,朝后面摆了摆手,众人退下,独留了母女两说话。   兰陵扶了扶鬓边金钗,状若随意地问:“你跟阿昭昨夜又闹什么?”   瑟瑟一诧,随即了然。凭阿昭的手段,能瞒得过旁人,可一定瞒不过她的母亲。   她其实犹豫过,要不就跟母亲把话都说开了罢。不管她姓什么,不管她是谁生的,可她是母亲耗费了十六年心血养大的,不能因为外人几句无实证的话,就当真跟母亲生了隔阂。   可话要出口时,又想起了徐长林。   她十分笃定母亲绝不会伤害她,可是换成徐长林,却没有这么肯定了……   她不想跟徐长林走,可这一场纠葛下来,她也不想徐长林再受到什么伤害,只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回南楚去,从此山高水长,各不相欠。   这样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等一切都了结,风平浪静后,她会向母亲和盘托出。   因而,她装作不甚在意道:“还不是因为阿昭总小孩子心性,争风吃醋个没完。”   兰陵嗤笑道:“说你小孩子心性我还信,说阿昭小孩子心性?这世上怕再没有比他更少年老成的了。”   瑟瑟顺势靠在兰陵肩上撒娇:“我就是小孩子心性,那母亲还着急把我嫁出去?”   兰陵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我不把你嫁出去,留你在家当老姑娘?娘给你挑这夫婿旁的不说,模样是顶好的,不管怎么着,咱们不吃亏。谁说只准男人贪图女人美色,咱不图他是太子,就图他的美色,成不成?”   一番奔放言论,把瑟瑟说得脸颊通红,低头羞赧地依偎着母亲。   两人这样说笑走过第二进明花苑,兰陵突然把她从怀里捞出来,道:“你先回自己闺房里去,娘有些政务要处理。那户部税官虽抓到了,可他贪没的税银却至今下落不明,定是有人背后指使,我得跟你裴伯伯再商量。”   虽然过去十几年兰陵未曾悉心教导过瑟瑟权谋之事,但遇事却也从不避她不防备她。书房她随意入得,话也随意听得,因而当初她能知道高士杰的底细,能及时知道这长安权海中的风云大势。   徐长林的话到底有些夸张,她虽有些天真欠磨砺,可也不是个完全蒙昧无知的傻姑娘,所知这点皮毛,若是嫁入寻常官宦人家,那应当也是足够用的。   想到这一层,瑟瑟本能觉得母亲不会是宋家旧案的主谋祸首。   就算是从小养大的女儿,若是心里知道自己是这小姑娘的灭门仇人,该有的防备断不会少,而不会是现在这模样。   母亲又凭什么肯定,自己能一辈子都听话,一辈子都好掌控呢?   瑟瑟边自我安慰着,边默默顺着碎石小径往后院去,却听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闻声回眸,见是贺昀领着一群侍女从东厢过来,直奔议事前厅。   身后树叶被风吹得‘莎莎’作响,她的心随着疾风又添了一份阴影。   这也是个问题。   从前不及细想,母亲行事狷狂不羁,身边男宠不断,她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时自然无人敢非议,可一旦失去了这层权力的庇佑,会不会有人在攻讦母亲的同时,来非议自己的清誉?   这些男人被蓄养在府中,都是青春正好,与瑟瑟可是年龄相仿的……   她一旦入了宫,成为高高在上的太子妃、皇后,贞洁清誉于己而言就变得十分重要,到了那一步,她是不是就离不开母亲手中的权柄了……   事情经不得细想,一想便全是挖好了的坑,瑟瑟猛地摇头,心道:温瑟瑟啊温瑟瑟,你立志自强,是要清醒些,可不能一天到晚只知道吓唬自己,总得干些实事的。   虑及此,她想起前几日月离曾说过拟定了随她嫁入东宫的陪嫁侍女,她本想过问的,可月离特意点出侍女都是经母亲过目的,当时她未及细想,便将这事放过去了。   瑟瑟回了自己的闺房,趁着母亲在议事,遣婳女悄悄地将月离请了过来,说是想再看看陪嫁侍女的名单。   月离不乏惊讶之色,眼珠转了转,端起一抹温甜的笑,恭顺道:“这也是应当的,奴婢这就拿来。”   少顷,便从管事房中拿来了那红锦封的名册。   瑟瑟一页一页翻过,随口道:“都是府中人吗?”   月离回:“自然,都是家生子。”   瑟瑟瞧着这些侍女的闺名倒不眼生,但算不上熟稔,大约是在外院当差,或是母亲另有差遣。倒是自幼跟在瑟瑟身边的几个得力侍女,除了婳女却全都不在陪嫁之列。   瑟瑟在心里琢磨,若是冷不丁要替换已经拟定好的陪嫁,母亲难免会多心,总得想个好一些的理由……   她沉吟了片刻,抬头冲月离道:“劳烦姐姐把她们叫过来,我想看看。”   月离稍有犹豫,但最终还是敛衽鞠礼,应下了。   这二十名陪嫁侍女,倒是各个妙龄,但都不是顶尖的美人,一眼瞧过去,倒是老实本分,不妖不娆。   瑟瑟以格外苛刻的目光择选了一番,把中间略有几分姿色的五六个指出来,告诉月离,要换掉她们,填上来的人由她自己选。   月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下,出了瑟瑟闺房,直奔前厅。   前朝的事议得差不多了,幕僚已散了,只留裴元浩在陪着兰陵公主品茶,月离过去将事情经过详细描述了一遍。   兰陵颇为意外,手指轻轻抚过茶瓯的薄釉瓷壁,一双艳眸深邃不见底,似笑非笑道:“瑟瑟想自己选?”   月离低低垂首,道:“是,除此之外,贵女便没有多言了。”   一阵静默,兰陵沉思不语,倒是裴元浩出来打圆场:“我看瑟瑟就是小女孩心性,见不得身边有美人,提前防着太子呢,没什么要紧,不过几个陪嫁,由她就是。”   兰陵挑唇浅笑:“我难道还不如瑟瑟思虑周详吗?那几个侍女有几分姿色我心里一清二楚。瑟瑟向来对自己美貌颇为自信,又心思浅怕麻烦,会单单为了几个远不如她貌美的姑娘而去吃没影儿的醋吗?”   说到此,她收敛了笑,昳丽面容浮上几许不明意味的神情,看着裴元浩,忖道:“你觉不觉得最近围绕瑟瑟发生的事太多了,她与徐长林见得太多,与阿昭也比从前亲密,行事说话也跟从前有些不同?”   裴元浩道:“这有什么?姑娘大了,要出嫁了,自然得多长点心眼,这是好事啊。”   兰陵斜了他一眼,随口道:“你自然看她哪儿都好……”她心一沉,继续猜测:“会不会是他们跟瑟瑟说了什么?阿昭自不必说,我单瞧那徐长林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裴元浩叹了口气:“我早就跟你说了,那就是个祸根,早杀了吧。你不听,留到如今,该出的事都出了,皇帝陛下和太子都警觉了,动手也不好动了,还来说这个有什么用?”   兰陵冷哼:“我还不是为了他手里的那道圣旨,又怕把事情闹大,再有些不怕死的出来揭瑟瑟的身世,阻止她嫁入东宫。”   裴元浩无可奈何地摇头:“不过几个陪嫁,瞧你把话都扯到哪里去了。你不愿意换就派人跟瑟瑟说,她这个女儿最听你的话,你让她往西她从来不会往东的。”   “谁说不会……”兰陵蹙眉,思虑片刻,向月离吩咐:“既然瑟瑟都说出来了,就让她换,你且盯着剩下的那十几个,大婚在即,可不能出了岔子。”   月离颔首,正要退下,福伯进来了。   他躬身道:“莱阳侯来了,在花厅等着公主。”   还未等兰陵说什么,裴元浩接过话茬,很是不满:“他是不是派人监视公主府了?我一来,他就跟着来,不是住不下去了吗?总往这跑什么?”   兰陵不耐烦这些男人的呷醋絮叨,没好气地问:“他说为什么来的了吗?”要是为瑟瑟的婚事和她吵架来的,那干脆就不见了,跟他吵一回,比连宿不睡三天都伤元气,总气得兰陵肝儿疼。   福伯回道:“侯爷说,家中晚辈有些事,想请公主帮个忙。”   兰陵一挑眉,这倒稀奇了。   温贤那个臭脾气,清高起来跟不染凡尘的云间月似的,且向来看不上她敛权弄权这一套做派,如今竟也有低头求到她门下的时候。   兰陵当即拍板,见!   有生之年能看见温侯爷低三下四求人的模样,那得是多过瘾,怎么能不见?   可兰陵发现,自己不管多深算睿智,在温贤身上,还是太过天真了……   前来求人的温侯爷高居主座,拿出了当家人的气势,让跟自己来的小姑娘跪在兰陵面前请安,泣涕涟涟地哭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而温贤则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那姿态,好像兰陵还是他夫人,合该帮他一样。   兰陵在心里狠“呸”了几声,但还是拉不下脸把他轰出去,耐着性子仔细听了听那姑娘的话。   姑娘名叫温玲珑,是温贤庶兄的原配嫡女,可怜原配去得早,他那庶兄又续了弦,另生了几个儿女,夫妻两都是极不讲究的性子,对温玲珑甚是苛待,眼瞧着这姑娘家到了出嫁的年纪,却无人张罗,温贤看不过去,出面给她定了门亲。   事就坏在这门亲上。   由于家里一团污糟,温贤怕迎亲之人见了轻视温玲珑,便借口兄长久病,术士说有凶神相随,恐冲撞了新嫁妇,把温玲珑带到了长安,预备从侯府发嫁,自然,嫁妆也是温贤自掏腰包。   温贤久居莱阳,不知长安之事,来了很多天之后才知道,那定了亲的人家,公子患上了咳血症,恐命不久矣。   对方是京兆高氏的一个旁支,老爷高颖官居太子少师,在京中颇有地位。   那边一早看好了温玲珑的八字,想娶过来给儿子冲冲喜,拖到今日,该备婚备婚,该送贴送贴,绝口不提旁的。   温贤早看明白了。   这一家子在故意装傻,觉得温贤没脸求助兰陵公主,就含糊过自己儿子的病情,想娶人家那活色生香的闺女。   这么一装,他们还给自己留了退路,万一温贤真求了兰陵公主做主,他们自然不敢违逆兰陵,退一步,还卖她个人情。   温贤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可别的法子、别的人没有这么大的威慑力,压不住人,万一闹得大了,毁了温玲珑的名声,再想找个好人家就难了。   所以,考量再三,豁出老脸求过来了。   兰陵公主听明白了,让月离把温玲珑扶了起来,思忖片刻,又不甘掠了一眼温贤,道:“温侯爷,本宫要是没理解错,你是来求人的——你收起那挑剔的眼神,茶这回儿不浓了!我才让福伯换过!”   温玲珑和少师公子的八字合不合另说,她沈淑和温贤的八字铁定不合,今生没叫他气死都是她的福气。   温贤放下茶瓯,想说话,顿了顿,咽下去,换了一副说辞:“这个……若非无奈,实在不愿叨扰,可话说回来,放眼整个长安,除了皇帝陛下,有谁说话能比长公主更有分量?这个……才求到府上,望长公主瞧在这孩子可怜的份儿上,帮帮她,也帮帮我,这婚事到底是经我手定的,要真成了,我于心不安。”   兰陵公主听着这断断续续的恭维话,长舒了口气,觉得气终于顺了,生命也圆满了。   她甚是慈和地安慰了温玲珑,正说着话,瑟瑟听到信来了,给爹娘问过安,直奔温玲珑。   “玲珑姐姐……”温贤和兰陵和离时瑟瑟已经九岁了,那时温玲珑的母亲尚在,她还是被捧在掌间的明珠,经常随父母来长安小住,同瑟瑟很能玩在一起。   姐两阔别多年,乍一见面,都是泪眼汪汪,温玲珑自哀身世,瑟瑟怜其身世,宛若梨花经雨,只差抱头痛哭。   兰陵最见不得这个,又不好训斥别人家的孩子,只有朝着瑟瑟去了:“你够了啊,你姐姐已经够难过了,别在这儿火上浇油,事情没到坏的一步呢。”   母女两平日里亲昵惯了,重一句轻一句都无所谓,可温贤却听不下去了。   此事因他而起,见女儿挨了呵斥,当即不快,道:“瑟瑟善良心软,陪着她姐姐哭一哭怎么了?你至于吗?”   兰陵公主怒道:“你懂个……你懂什么?瑟瑟要嫁人了,这个时候哭不吉利!”   她一时气急,想得不够周到,竟当着温玲珑的面儿说了‘嫁人’二字。   温玲珑本因此而伤慨,看着堂妹出落得绝艳倾城,是这等门楣,嫁的又是太子那般顶级的人物,与自己空姓氏相同,其余则天上地下,不禁心里更不是滋味,怕哭的声音大了招人烦,便以帕掩泪,轻轻啜泣。   温贤是个男人,没有这些迂回细腻的心思,只听得‘瑟瑟嫁人’几个字,想起那城府深幽、心狠手辣的太子,想起自己因反对婚事而吃的闭门羹,不禁怒从心来。   凉凉道:“是,你一惯有理的。那时候咱们和离,我说我要带瑟瑟走,你偏说莱阳那穷乡僻壤没有好儿郎,恐将来议婚时委屈了瑟瑟。我说我不带瑟瑟了,让我带玄宁走吧,他是我们家的嫡系男丁,将来要承继我的爵位,我带他走总不过分吧。你又说玄宁是儿郎,将来要奔前程,我们莱阳比长安差远了,会耽误儿子前程。”   温贤说到激动处,捧起茶瓯狠灌了一口,接着道:“我又说我带点钱走吧,我不动你的钱,那些都是我家传的资产,我也不全带走,只给我十之一二就行,你偏不让,说养孩子要钱,两孩子都姓温,你暂时不给他们改姓,所以我得出钱。沈淑,你有多少家底我还不知道吗?你就缺钱到这地步了?逼着我两手空空,一身素寡出了公主府,你知不知道,我回莱阳途中没钱,把马换成了驴,我是骑驴回的家!”   话说到这儿,早就不哭了、专心看戏的温玲珑和瑟瑟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兰陵阴恻恻一瞪,两人打了个冷颤,忙憋回去,一脸严肃地站直了。   兰陵正要反击,福伯进来小声道:“太子殿下来了,说有事要跟公主商量——长林君也来了,说来向公主辞行……”   兰陵大袖一挥,抢先冲着温贤道:“当着晚辈的面儿,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把玲珑留下,你可以滚了。”   谁知温贤还没滚,被打断的福伯颤巍巍接着道:“两人进了府,听见侯爷和公主在争吵,又都跑……走了。太子殿下往东,长林君往西,是不是追回来?”   兰陵咬牙切齿地哆嗦了半天,怒道:”让徐长林走,把太子追回来,没听温侯爷的便宜亲家是谁吗?是太子少师!这事太子发话比我管用。”   福伯应了一声,跟地烫脚似的,也顾不得体统,小碎步快跑了出去。   被这么一打岔,温贤倒冷静下来了。   他道:“你要让太子出面?”   兰陵公主没好气回:“是,他是我女婿,替我出力是应当的。”   温贤神色陡然复杂起来,沉默了良久,上前拉起温玲珑的手,道:“那这事不劳烦你了,我不欠这人情,瑟瑟跟太子的婚事我不同意!”   甩下狠话,正要走,头一抬,却愣住了。   福伯甚是得力,快速把沈昭寻了回来,太子殿下一袭墨色金缕广袖襕衫,气度雍容地刚迈进一条腿,面上满是茫然无辜,愣愣地看着他的准岳父,似是想不通哪里得罪了他。   犹豫了许久,屋中气氛过于压抑,沈昭实在受不了,把迈出去的那条腿收了回去,看了看他的姑姑和瑟瑟,不甚确定地问:“那……孤走,当孤没来过?” 第27章 27章   兰陵公主狠剜了一眼温贤, 长舒一口气, 端正了仪态, 恢复了华贵镇定之姿,从容不迫地吩咐:“福伯, 送侯爷出去。月离,给太子殿下上茶。瑟瑟, 带着你的玲珑姐姐去你的闺房里。”   三言两语,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   温贤虽对沈昭这准女婿不甚满意, 但到底是礼仪人,又有求于兰陵, 不好再纠缠下去, 便将玲珑送到瑟瑟身边,端起袖氅,朝着沈昭揖礼,随着福伯出去。   瑟瑟牵着玲珑的手,安静抬头看向沈昭, 却见他也在垂眸看她, 两人视线相接,沈昭轻轻勾唇一笑,噙满温情, 仿若初春携微风而来的融融暖光,能消尽一切残冰。   瑟瑟只觉如饮了蜜般甘甜, 眉眼弯弯, 拿视线娇娇娆娆地轻刮了他一下, 领着玲珑与他擦身而过。   虽说兰陵公主只吩咐了上茶,但是太子驾临,果品珍盘总得摆上来,侍女们碎步疾过,显得有序而忙碌。   温玲珑随着瑟瑟穿过游廊,耳边总算安静了些,轻勾了勾瑟瑟的手指,悄声道:“瑟瑟,他们都说太子风华绝世,姿容若天人,方才我只顾着行礼,没敢抬头看,你跟我说说,他真这么好看吗?”   瑟瑟笑道:“是挺好看的……”一语未尽,便有彤云漫卷于颊边,显出羞赧之色。   温玲珑看得新奇,印象里这堂妹最是活泼爽朗,比男儿都不遑多让,几年过去,竟也有这般娇羞柔媚的小女儿姿态,当真是有趣极了。   她当即想到了自己身上,这些年经历的母亲离世,父亲再娶,受继母的欺负折磨,议婚的不顺,不禁黯然,自怜伤感起来。   瑟瑟见她脸色不好,忙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慰:“母亲既已应下了你的事,她就一定能办成,等过过风头,让母亲再给你找门更好的亲事,玲珑,你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玲珑瞧着瑟瑟一脸关切挚诚,想起这些年经得冷暖炎凉,犹衬得眼前这份心意的可贵,她大为感动,双手合抱住瑟瑟的手,道:“若是舅母……公主能帮我从当前困局里走出来,我情愿终生不嫁,为奴为婢报答公主。”   瑟瑟调笑道:“若是这样,那爹岂不是要跟母亲吵翻了天……”   两人进了瑟瑟住的小院,周遭都是相熟的侍女,便也没什么好避忌的,瑟瑟轻挨着玲珑的肩膀,在牡丹花架下悄声问:“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温玲珑红了脸,微低臻首,四下里环顾了一番,羞怯着小声说:“我喜欢温润端方的男子,最好胸有文墨,诗书皆通,谦和礼让,大仁大义……”   话音方落,后院外墙上撒下一把青叶,扑簌簌顺着攀垣藤蔓落下,墙头探出个人脸。   侍女们惊呼一声,刚想叫人,被瑟瑟喝住了。   她万分头疼地以手支着脑侧,甚是无奈道:“长林君,你……”   徐长林灵巧地扒着墙头,机敏地扫了一圈院子,道:“瑟瑟,你摒退众人,我有话要对你说。”   瑟瑟领教过多回他的执拗,知道不如了他的愿定不会走,便朝周围摆了摆手,又让婳女领着玲珑去厢房安置。   温玲珑自来知分寸,依言便走,只是在侍女拥簇下,一步三回首,几分好奇地看着墙头上的年轻公子,面颊如染了胭脂,悄悄红起来……   待人都走后,徐长林忧郁地叹道:“我父侯给我来了信,让我尽快回丰都,长安,我怕是不能久待了。”   瑟瑟心里乐开了花,心道真是太好了!面上却是一副深深遗憾的模样,垂睫叹息:“是吗?那真是有些可惜……”   徐长林一眼便能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心里顿时五味陈杂,很不是滋味,默了默,又深知不敢多拖延,要趁兰陵和太子在前院议事顾不得这里,赶紧把话说了。   稍整理了下心情,他道:“瑟瑟,我要走了,也不会再纠缠你了,可我还是想最后再单独见你一次。”   瑟瑟抬头了刚想回拒,徐长林抢先一步道:“我不是要逼你跟我走,我是想跟你说关于宋家的事。”   “那夜你说的话我回去细细考虑过,你也没有错,兰陵公主的确对你很好,你知恩念恩,这很好。可……瑟瑟,你不是被宋家遗弃的,你的亲生父母也不是不要你啊。相反,他们爱你至深。宋夫人当年经历家族巨变,惊惧交加,却强撑着将你生下来,从大秦送到南楚的信里写着,宋夫人是在临盆后血崩而亡。你是你亲生母亲用命换下来的,你真的就一点不念着她、不念着宋家吗?”   瑟瑟的心一恸,难言的酸楚在心间漫开,她强自摁下,道:“我念,我也想让真相大白,还逝者公道。可……在此之前,我们都得先能好好地活下来啊。大局多变之时,我想等尘埃落定……”   她的意思表达得很隐晦,可徐长林还是听懂了。   嘉寿皇帝身染沉疴,瑟瑟想等着沈昭安稳继位之后再理顺这些事,在此之前,她不想招惹麻烦,不想破坏当前已走势向好的大局。   徐长林自这一番苦心里察觉到了瑟瑟对沈昭的感情,若说之前他还有些侥幸,如今在推云散雾、逐渐明朗的局面前,却也由不得他再自欺欺人下去。   这场夺人大战,他是要彻底输给沈昭,全线溃败了么?   不!他绝不认输!   徐长林忧悒地凝睇着瑟瑟,面上寂寥若远山。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我一回丰都,便要继承武安侯之爵位,从此,与大秦是敌是友亦未可知,或许,最终的一战在所难免。你不知道,我当初为了来长安找你,苦苦哀求了父侯多久。”   瑟瑟仰头看他,真诚且耐心劝道:“可你终归不是宋家的人,这一切本就跟你没有关系。长林君,你就听你父亲的话,回去,走你该走的路,不要在这深潭里继续搅合了,真的很危险。”   徐长林丝毫不动,只痴愣看着瑟瑟,缠黏着不舍与不甘,蓦得,眼中浮起泪光,晶莹了双目。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苦涩一笑,陡然听见墙外有脚步声,忙提高警惕,语速加快:“明日巳时,你到慈凉寺,就跟公主说你要去祈福,到那儿会有人接应你。”   他似是怕瑟瑟不去,在跳下墙头前又郑重补充:“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过后,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   末了,他以眼角余光环视四周,未出声,以口型向瑟瑟说了两个字。   徐长林身形灵敏地从墙垣跃下,来接应他的随从吴临护着他飞速离去。   待他们走后,自朱墙拐角后走出一个人……   傅司棋自影落暗处望着离去的徐长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   吴临是南楚左监门卫中郎将的长子,自十二岁便入武安侯府伴读,多少年来,从未离开过徐长林,这一回哪怕背井离乡、跋山涉水来长安,他也是紧紧相随的。   少主自小睿智明思、胸有韬略,进退皆有度,可唯有这一回却处处反常,让吴临很是担忧。   两人进了闹市街衢,总算安全了,吴临道:“方才我见有人在偷听,想去把人揪出来,少主为何阻止?”   徐长林避过挑竹篾箱子沿街叫卖的货郎,沉声道:“那是东宫的人,我认识。”   吴临大惊:“那怎么办?”   徐长林不语,一直等回了别馆,进了屋,派人守住门口,才道:“那夜我与沈昭交锋,他以与瑟瑟的亲疏远近来攻击我,我一时心虚,没有反驳,匆匆走了。回过头来细想,此事办得很不妥,我只怕沈昭会怀疑我的身份。”   吴临忖道:“不至于吧……少主并未露出什么破绽,太子怎么会轻易往这上边想?”   徐长林摇头,不乏忧虑:“旁人或许不会,但沈昭会。他心思细腻,城府极深,我对宋家的关心太过,他迟早是会往这上面来想的。”   吴临忧虑道:“那该如何?”   徐长林展颜一笑:“沈昭虽然聪明,可却有一个明显的弱点。”他在琴案后坐定,手抚上琴弦,缓缓道:“疑心病。”   “此人多疑,即便是对自己身边最亲近、最爱护的人,也难以放下疑心。”   徐长林神色一滞,收敛了笑意,眼中闪烁起冷冽的锋芒。   既然他无法打败沈昭,那便只有让他败在他自己的手里。   **   瑟瑟在樱花树下徘徊了许久,终于拿定注意,叫来婳女,跟她去前院。   她不能瞒着沈昭偷偷去见徐长林,上一回徐长林拦她车驾,沈昭已经对他们起了疑心。这一回若是莽撞行事,哪怕她内心坦荡,可若万一被抓住,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徒生不必要的误会,对他们三人都没有好处。   到了前院,沈昭正从花厅出来,大约是应下了母亲所请,两人脸色皆霁,远远瞧见瑟瑟过来,停了脚步等她。   兰陵公主故作严肃道:“这可不行,母亲虽然纵着你,可你也得守规矩,乖乖地在后院学习针黹女红、规矩体统,不许再出来了。”   这话是说给沈昭听的。   沈昭只置之一笑。   瑟瑟站在花影里,任斑驳阴翳漫镀于面,乖巧地敛着袖子,轻声道:“我就想跟阿昭说一句话。”   她的声音既轻且柔,若一双绵软无骨的小手,轻轻搔弄着沈昭的心,把他撩得心尖痒。   他到底比瑟瑟能沉住气,也不说话,只殷殷地看向兰陵。   兰陵公主笑了笑,像是觉得有趣,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番,便由他们去了。   兰陵公主走后,两人寻了个僻静的石亭,四面环水,一览无余,倒也不怕旁人偷听。   清风徐徐,吹动波漪层层荡开,倒映出岸畔的花浓柳绿,幽远而宁静。   瑟瑟把徐长林扒墙头的事原原本本低声说给沈昭听,他听完,脸色果然冷了下去。   瑟瑟道:“我想……还是去见一见吧,他这人你也知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好不容易要走了,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他自己疯便罢了,咱们可不能陪他疯。”   她话中的‘咱们’二字使亲疏远近分明,倒让沈昭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他握住瑟瑟的手,低眉思索良久,低声道:“那就见,你明日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在那个时辰去慈凉寺,我会做安排的。”   瑟瑟轻点头,心里却总缭绕着一抹疑影,她靠在沈昭耳边,悄悄道:“徐长林走时无声地对我说了两个字,我琢磨了许久,他应该说的是——宋澜。”   沈昭的脸色登时大变。   瑟瑟有些犹豫,可也生出几分希冀:“会不会……兄长没有死?若是那样,宋家还有后,我们能为宋家做些什么……”   沈昭沉默良久,带着些许复杂的意味,凝着瑟瑟,道:“我改主意了,明日你不要去慈凉寺,好不好?”   瑟瑟一怔,陡然慌乱起来:“为什么?徐长林的意思明显就是知道兄长的下落,我们刚才不是都说好了吗?为什么你又突然改了主意?”   “所以……”沈昭抬手将她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柔声道:“宋澜跟徐长林是不同的,你可以无视徐长林,但若换做宋澜,你便有可能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瑟瑟懵了一阵,才品出他话中的意思。   她握住沈昭的手,诚恳道:“阿昭,都到了这个地步,我是不可能抛下你,让你承受屈辱的。可你也要为我想一想,许多事情机会一纵即逝,万一错过了,可能这辈子我们都再也见不到了……”   她软语恳求,沈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划过凌寒杀意,却在瞬间被掩去,瞳眸漆黑,温脉且平静地看向瑟瑟,道:“好,我们见。” 第28章 28章   夜晚微凉, 飘起了濛濛细雨, 打在游廊阑干上, 伴着虫鸣,咝咝不绝。   侍女收起油纸伞, 将贺昀迎了进来,他一身素色衣衫, 手中捧着剔红漆盘,上面放了甜白釉瓷盅, 绕过在前回话的护卫,恭恭敬敬地捧到兰陵公主身前。   月离接过来, 揭开盖子, 一股清甜微馨的香气飘出来,带着花果味的淡雅。   贺昀道:“这是贵女亲自炖了一个时辰的雪梨汤。她说公主近来事忙,白天时她听着您的嗓子有些哑,便炖了这汤,嘱咐您趁热喝了, 早点歇息, 身子要紧。”   兰陵闻言,将手中的信笺放下,拿起汤羹喝了一口, 果然唇齿盈香,浸润喉间, 说不尽的受用。   她一饮而尽, 微笑道:“还是女儿贴心。”神情微滞, 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底的光略冷暗,幽幽叹道:“我这么好的女儿,可有人非要把她往坏了带……”   ‘砰’的一声脆响,瓷盅被搁回桌上,话中透出浓浓的戾气:“简直该死!”   见她突然变脸,贺昀惶恐至极:“公主……”   兰陵掠了他一眼,道:“你回去歇着吧。”   贺昀深揖鞠礼,缓步退了下去。   “接着说。”   跪在地上的护卫继续道:“一切皆如长公主所料,徐长林果然又来找贵女了。他与贵女说了几句话,都是关于宋家,还约了贵女明日巳时在慈凉寺见面。”   兰陵毫无惊讶之色,只懒懒“哦”了一声,偏头看向搁在桌上的瓷盅,略微失神,只短短的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光彩华贵,精明冷漠。   “你们做的很好,不要惊动了贵女,让她去,派人把慈凉寺围了。”   护卫应下,踌躇片刻,又道:“属下还看见傅司棋了,他也瞧见徐长林来找贵女,可是也没有做声。”   兰陵唇角绽开一抹幽深的笑:“这么说太子也知道这事了——哦,瑟瑟今天摒退众人跟他说了好半天的话,大约就是说这个吧。”   她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似是有些惋惜,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傻丫头,我教了她多少回,男人信不过,她终究还是把一颗心都扑进去了,连这样的事都不想要瞒着沈昭。”   略作沉吟,兰陵只道计划不变,明日依计行事。   夜雨淅淅沥沥,绵绵无尽,时间显得很难捱,好不容易天亮,雨停了,空中氤氲着湿气,浓云密布,阴沉沉的,透不进光亮。   瑟瑟为了掩人耳目,带着温玲珑一起去寺庙进香,马车兜兜转转半个时辰,才慢慢停下。   慈凉寺筑于城南翠华山,此处奇峰峦岭环绕,山势险峻,兼之昨夜下过雨,道理泥泞难行,磕磕绊绊又走了半个时辰,才从山麓走到山顶。   山顶古刹前老树蓊郁,四处烟煴,晨钟浑厚悠扬,穿云破雾而来,不时有山间野兽嘶声哀鸣。   护卫怕她们两个姑娘害怕,特意说道:“这是佛门清静地,忌讳杀生,因而留了这些活物,贵女不要怕,属下们随身带着弓箭,断不会让它们伤人的。”   瑟瑟轻点了点头。   昨日沈昭与瑟瑟说定了,他会派人在暗处监视着慈凉寺附近,他们见面顺利便罢,若是不顺利,他的人会出来帮他们的。   瑟瑟因而一路留心,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跟着他们,只当是沈昭御下有方,各个行事隐秘。她非常信任沈昭,不曾有他想。   进了寺庙,烧了三炷香,瑟瑟与温玲珑各自抽了一支签,便有和尚引她去解签,瑟瑟留了侍女照料温玲珑,领着婳女去了隔壁禅室。   禅室里焚着清韵檀香,轩窗大开,外檐断续滴着昨夜积下的雨水。徐长林就站在窗前,眺望着外面的群山浮延,背影略显落寞。   他听到声响回头,看了看婳女,又朝瑟瑟摇了摇头。   瑟瑟让婳女出去守着。   徐长林走到瑟瑟跟前,蓦得,伸胳膊抓住了她的手。   瑟瑟蹙眉,深觉被冒犯,不满地瞪他,要把手抽回来。   “瑟瑟……”徐长林目光专注,神情眷恋地凝睇着她的脸,像是要把从前十几年的分离全都弥补回来,由着她挣扎,坚决不放手。   他的声音缓慢且清晰:“我以父母泉下之灵起誓,纵然我骗尽天下人,可今日对瑟瑟,我绝无半句虚言。”   “嘉寿三年九月,淮关大败,宋家被满门抄斩,宋氏旧部抱着少主宋澜连夜渡江,逃亡南楚,被南楚武安侯徐广漠收留。”   “宋澜与武安侯世子徐长林一同长大,情愈手足,奈何世子多病,身体羸弱,需避世休养,所见者甚少。嘉寿十三年春,南楚内乱,世子与宋澜遭遇伏击,他为救宋澜被流矢射中,不幸身亡。”   “武安侯膝下唯有一子,他早年经战乱受伤,已无生育后嗣的能力,但局面所迫,侯府需要继承人,遂急中生出一计,对外宣称死去的是宋澜,而让宋澜顶着徐长林的名号活下去。”   瑟瑟停止了挣扎,瞠目看着徐长林。   徐长林目光微缈,追忆起那段陈年往事,但目中极空极淡,无半点波澜,平静的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为求稳妥,宋澜以养病之名避世独居三年,武安侯遍寻天下名医,将他的容貌朝着徐长林的模样调整。加之两人相伴数年,言谈举止本就有五分相像,机缘巧合,两人容颜亦有五分相像,经调整后更难分辨。三年后徐长林病愈出山,武安侯已将昔年熟悉世子的仆从下人全部清理掉……”   故事讲忘了,瑟瑟却恍恍惚惚,半天回不过神来,待有些知觉,只是舌尖的一片苦涩。   她默然许久,疑道:“武安侯怎么会放心?”   徐长林神情淡淡,说:“大秦皇室与我有深仇,武安侯与我有大恩,我此生不会为秦人。我无路可退,所以更值得信任。”   他微顿,唇角轻勾:“你最清楚,我来长安唯一的目的就是寻找我的妹妹,这个世上除了亲人,谁会如此不畏艰险、不顾一切地去找一个人?若我是骗你的,那我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瑟瑟的手颤了颤。   徐长林紧握住她,目光深隽而哀伤:“宋家百十余口人,只剩下你我,你若非要嫁给沈昭,将来我们只能是敌人。瑟瑟,他们害了我们的父母还不够,还要让我们兄妹生别离、成敌人,你说,我如何能甘心?”   瑟瑟只觉心里全乱了,仿佛有许多个念头在眼前飞,她猛地抓住一个:“可阿昭也是我们自己人,他是宋贵妃的儿子,是我们的表弟,只要他顺利登基,他会替宋家平反的……”   徐长林蔑然一笑,看了看窗外,讥诮道:“瑟瑟,对于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性,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   窗外尽是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看上去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瑟瑟将追随他的目光收回来,投之以疑惑。   徐长林的神色平静下来,慢慢道:“嘉寿十八年,裴元浩有几个手下叛逃,被追杀到走投无路之际,投向了东宫,说他们知道当年宋家冤案的真相,愿意将功补过,和盘托出。”   瑟瑟一凛,随即有了不好的预感,两年前,她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果然,徐长林不无讽刺地说:“太子殿下连审都未审,便命人将他们处决,事后还亲自向裴皇后保证,绝不会任人往裴家身上泼脏水。瑟瑟,他一定不会让你知道这些事,他不会让你知道,在他的心里,储位胜过一切。”   瑟瑟垂眸缄然片刻,突然抬头道:“不,你不能这样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宋家被定罪后,宋贵妃和阿昭的日子有多难过。阿昭磕磕绊绊长到八岁,连宋贵妃也死了,他孤单一人在那吃人的深宫里,艰辛长大,独自厮杀,不得不仰人鼻息,好些事他也是无奈的。”   徐长林眉目冷冽,毫不留情地质问:“是,他有苦衷,所以可以颠倒是非黑白。瑟瑟,你能保证将来宋家的事、抑或是你永远都不会跟他的帝位,跟他的权力有冲突吗?沈昭做得都对,他也应该会是个好皇帝,但我绝不同意你嫁给他。”   瑟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想了许久,却发现徐长林又将目光递向了窗外,他一边在跟自己说话,一边又对外面的光景很是关心。   还未等瑟瑟问出口,他先说了:“我知道你会维护沈昭,今日便让你看看他和兰陵长公主的真面目。”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上百名护卫涌入寺庙,香客惊叫,陈设翻倒,甲胄亮熠的护卫拥簇着兰陵公主直奔禅室。   温玲珑被吓了一跳,惊慌站起,茫然无措:“公主,您怎么来了?”   兰陵公主含笑看向她,道:“此事跟你无关,你先随侍女们下去休息。”   温玲珑心里嘀咕,忐忑不安,可却也不敢违逆兰陵的意思,担忧地看了看禅室紧闭的门,鞠礼退了下去。   婳女跪在门前。   兰陵冷睨了她一眼,道:“本宫将你放在瑟瑟身边,是见你处事周到,体贴细致,可如今你却眼看着她胡闹,接触些乱七八糟的人,却不知规劝,还帮她瞒着我,我要你有何用?”   婳女哆嗦了一下,深揖泣道:“奴婢知错,公主恕罪。”   “知错?恕罪?”兰陵脸上浮起戾气:“你明知道自己错了,却还照办不误,本宫为何要恕你的罪?来人——”   护卫上前要将婳女架起,禅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了。   瑟瑟护在婳女身前,恳求道:“母亲,这都是我的意思,婳女不敢不从。您不是常对我说,奴仆若是不忠,那便不堪用。婳女对女儿一片忠心,求您看在这忠心的份儿上,饶她这一回吧。”   兰陵冷掠了瑟瑟一眼,却不说话,只静静看向木门大敞的禅室。   徐长林一袭月白锦衫,衣袂飘飘,款款而出。   兰陵凉凉一笑:“长林君好风采,跑到寺庙里兴风作浪来了。自你绑了瑟瑟,本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你许多次,你却偏不知死,非要来挑衅本宫。你以为本宫是谁?凭大秦和南楚议和,本宫就不敢杀你了吗?”   徐长林不慌不忙,竟还不忘执晚辈礼,朝着兰陵深深一揖,颇为云淡风轻:“长林的身上有公主想要的东西,所以公主会屡次将外臣放过,外臣心里有数,不敢挑战公主权威。”   “好。”兰陵道:“你倒是干脆,本宫喜欢干脆的人,把东西交出来,今儿的事就算了。”   徐长林摇头:“公主太不实诚了,您今日来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取长林性命,何必编出这些话来诓骗外臣,外臣虽然年轻,可也不是没经过事的蠢人。”   兰陵笑了,可眼底的温度却在一瞬冷却,宛若焠了寒光的剑刃,无比锋利地看向眼前人。   “你命人在内廷搞小动作,查瑟瑟的身世,查骊山行宫的旧事,本宫也没有把你怎么样,本宫自认为平生对人的忍耐不过如此了,你却不知足,非要找死,那能怪谁?”   空中闪过数道银光,护卫同时拔剑,齐刷刷朝向徐长林。   瑟瑟忙展臂护在徐长林身前。   她眼睛微红,哀怜戚戚地看向兰陵,求道:“母亲,放了他。”   兰陵那满脸的杀意弱了下来,显露出几分温柔:“瑟瑟,你还认我是母亲吗?”   瑟瑟紧咬住下唇,狠点了点头。   兰陵唇角微勾,噙着慈和笑意,言语幽缓,如自小到大无数次对她的谆谆教导:“既然认,那便让开。母亲都是为了你好,你与太子大婚在即,你将来会是太子妃、是皇后,母亲为你设定了一条能令天下女子钦羡的光明之路,你该乖乖地顺着走下去,不该去帮着外人来伤母亲的心,对不对?”   瑟瑟的睫宇颤了颤,两行清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滑下来,望着兰陵不语。   徐长林嗤道:“瑟瑟不会嫁入沈家。”   兰陵不屑地飞掠了他一眼:“这里轮不到你说话,有话留着跟阎王爷说吧。”   瑟瑟抬手抹掉眼泪,眼中残留着最后一分指望,隔着朦胧水雾,看向外面。   徐长林知道她在看什么,在等什么,既惋惜又心疼地说:“别看了,太子的人不会来。他早就料到我约你见面瞒不过长公主,这是在借长公主的手杀我呢。既除了他的大患,又不会沾了他的手,事后他说不定还会假惺惺来安慰你,你也怪不着他。”   “这是太子殿下的一惯风格,隐在暗处,坐收渔利,他向来高明。”   瑟瑟猛地回头看他。   事情发展到此,她才终于明白徐长林的用意。   他在以自己为饵,让她看清楚他想让她看清的事,让她彻底对这门婚事死心,好跟他走……   若说方才她对于他的身份还存着疑虑,现在,却有些信他了。   诚如他所说,这世上除了亲人,谁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带走一个人。   他从未想过要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自始至终所求的都只是要带走她,为此,不惜身涉险境,不惜以命相搏。   想到此,瑟瑟却轻轻摇了摇头:“你太傻了,我早就说过,首先你得好好活着,今日我若救不了你,你若是死在了这里,那多不值。”   徐长林目光坚定,“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好了。”兰陵公主像是被他们的深情惹恼了,不耐烦地道:“把长林君带下去,给他留个全尸。”   瑟瑟紧紧护在徐长林身前,但护卫却不再忌惮她的身份,上前将她推开,扼住徐长林的手腕,正要把他拖下去——   “圣旨。”   一声尖细的嗓音,谭怀祐端着拂尘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护卫飞速奔到兰陵身边,附在她耳边道:“御前大内官带着禁军硬闯,属下们不敢拦……”   兰陵神情冷炙,皮笑肉不笑地转身,道:“哪阵儿风把大内官吹来了?”   谭怀祐好似听不出兰陵话里的讽意,规规矩矩地鞠了礼,笑道:“奴才是陛下的奴才,自然只有陛下的风能把奴才吹来。这长林君将要回丰都,骊妃舍不得兄长,求了陛下请他入宫再见一面,现如今骊妃正巴巴等在宣室殿呢。公主若是有差遣也无妨,奴才可以等,只要您差遣完了把人全乎地交给奴才就成。”   兰陵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又听谭怀祐一阵惊呼。   “呦,温贵女怎么坐在地上?”他颤巍巍地上前,亲手将瑟瑟扶起来,像是看不见徐长林正被兰陵的护卫钳制着,一脸关切道:“您是尊贵之躯,可得小心身子。大婚在即,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可是得不偿失。”   兰陵听着这一番意有所指、说给她听的话,再看看外面训练有素的禁军,冷笑一声:“既然皇兄要人,我这做妹妹的焉有不给的道理。”   谭怀祐将瑟瑟放到婳女身边,不慌不忙地回来,笑吟吟朝着兰陵鞠礼,道:“公主体恤奴才,奴才谢您,那人就带走了?”   虽是询问,但说话间三五禁军已走到近前,强硬地从护卫手里夺过徐长林。   徐长林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任由他们争来抢去,脸上半点波澜都没有。   这是他早就设下的脱身之法。   他还想和瑟瑟重温天伦,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诚如瑟瑟所言,若是这样死了,未免也太冤了。   死里逃生,徐长林临走时不忘嘱咐瑟瑟:“只要你打定主意不肯嫁,你对他们便没有利用价值,我就能将你带走。瑟瑟,丰都的桃花很美,在河间游船,我会带你看最好的风景……”   他似是还有话要说,但被谭怀祐命人把嘴堵了,强押了出去。   虽然狼狈,但瑟瑟却松了口气,想起他那执拗的模样,不禁笑了。   人都走了,寺庙恢复沉寂。   兰陵二话不说,拉着瑟瑟去了翠华山顶,山间云雾环绕,笼罩着群峦林木,让一切看上去很是虚幻,唯一真实的,便是不时传来的野兽嚎叫,徘徊不散,叫得瑟瑟心里发毛。   母女各自安静了许久,兰陵先开口:“母亲自小教你,仁义道德是最无用的东西,信任更加不可轻易予人,你从未放在心上过。”   瑟瑟的嘴唇嗡动,沉默了许久,道:“您放过徐长林,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   兰陵笑了:“我养了你十六年,却比不过他与你相识月余。”   “不!”瑟瑟泪眼晶莹:“在瑟瑟的心里,母亲永远都是重要的。长林君也重要,他是……”残存的意识及时阻止了将要出口的‘兄长’二字,瑟瑟深吸一口气,道:“他没有做必须要死的恶事,这世间该有善恶之分,不能眼睁睁看着好人枉死。”   兰陵只觉荒谬:“善恶?我告诉你,善与恶皆取决于自己,所有要挡你路的人那都是恶,都该死,他屡屡蛊惑你,早就该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了。”   瑟瑟张了口,却又觉无话可说,她从未觉得母亲这般陌生过,与她说话这般无力过。   静默了许久,瑟瑟攥紧了手,道:“到底是挡了我的路,还是挡了母亲的路?”   这话一出,周遭一阵死寂。   兰陵在愣了许久后,笑靥轻绽,美艳中透出了冰冷的残忍,她将目光投向这苍茫深山,道:“瑟瑟,母亲喜欢这里,这里人少,野兽多,没有尘世的那么多虚仁假义,动物间的厮杀才是世间最真实的法则。”   她抬手捋了捋瑟瑟的鬓角,耐心且温和道:“弱肉强食才是世间永恒的法则,你从前不懂,是因为有权力的庇护。现在,我要把这庇护暂且收回,你去试一下当弱者的滋味,余生你要姓温,还是要姓宋,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说罢,她唤来护卫。   “把贵女送到深山谷中,选一处野兽出没最多的地方,送到了你们就走。”   **   山间石道崎岖,香客们被驱赶而下,皆敢怒不敢言,而粘了络腮胡子的傅司棋一身麻布粗衣,混在其中。   沈昭虽打定主意要借兰陵之手杀了徐长林,可毕竟瑟瑟牵扯其中,不敢彻底放手,仍旧带人守在了附近。   傅司棋自桑树下找到了沈昭,略微踌躇,回道:“陛下派人把长林君带走了。”   沈昭眉间纹络轻舒,看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只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样……也好。”   傅司棋又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兰陵公主把温贵女独自扔进了野兽出没的深山里。”   “什么?!”沈昭霍得回头。   “殿下不必担心,属下看见公主府的护卫没有离开,悄悄跟着贵女,只是贵女自己不知道罢了。想来……长公主不会傻到真让野兽吃了贵女,不过是想吓唬她,让她顺服些。”   沈昭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道:“你们随孤上山。”   “殿下,公主打定了主意要驯服自己的女儿,她不会卖您面子,您若要阻止,少不得会起冲突。不值,请三思。”   沈昭怒道:“驯服?孤告诉你,她是个人,不是豢养在笼子里的小猫小狗,更不是她沈淑的牵线木偶,轮不到她来驯服!让开!”   傅司棋不敢再拦,只有召集齐人,随沈昭上山。   在山谷入口处,果然被拦住了。   护卫恭敬且冷漠,只道奉了长公主之令,绝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山谷空旷,不时传出野兽嚎叫,声声嘶鸣,冷不丁传过来,竟惊得沈昭猛打了个哆嗦。   他凤眸微眯,看着眼前的阻拦之人,吩咐左右:“既然不让,杀。” 第29章 29章   山谷空幽, 溪水潺湲。   瑟瑟蹲在小溪边的乱石中间, 环胳膊抱住肩膀, 耳边时不时传来野兽尖啸刺耳的叫声。   她身体僵硬,不敢动, 苍白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事情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她很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出路,可耳边的叫声一遍赛过一遍的凄厉, 将她脑子里的思绪都驱散干净,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强迫自己镇定, 把对徐长林说过的话在心底默默重复。   ——人总得先活下来,才能有出路。   总得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 然后禀住呼吸, 鼓起勇气悄悄从乱石边探出个头。   像这种峡谷,有许多林木、山洞,可以凭此来暂时躲避野兽的攻击。   她撕扯掉冗长碍事的裙纱,爬到了一棵老榆树上,倚着枝干, 眺望远方。   环山重翠, 石壁陡峭。   唯一的出口被守住了,凭她自己肯定是逃不出去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自己留个全尸, 别被野兽撕咬得太丑。   她默默低下了头,很沮丧, 觉得自己简直太失败了。总想着顾念别人, 平衡各方, 怕他们正面冲突,可最终却还是这么个结果。   谁都不让步,谁都那么会算计。   看来,世人的苦衷只有自己才体味清晰,指望旁人理解,简直痴人说梦。   瑟瑟明白了,这个世上她最大的靠山只能是她自己,她想要好好地活着,必须要自己先强大,旁人的好、旁人的爱只能做锦上添花之用。   这般透彻感悟却是让人有些痛苦的,她将头埋在膝间沉寂了许久,又抬起头来。   她想了想,抻胳膊掰下一段树枝,又从鬓发间摸出金簪,钻进树枝里,试试看能不能取火。   野兽怕火。   捕捉到这个念头,她微微愣了愣。   这是谁告诉她的?   冥思沉想了许久,她想起来了,是宋贵妃。   她出身武贲世家,在闺中时经常随父兄外出打猎,英姿矫健不输男子,本来就是当年风华绝世的巾帼女英豪。   瑟瑟记得七岁那年随母亲进宫,进南熏殿,便是见宋贵妃一身大红劲装,扎起袖口,在扬弓射箭。   她见瑟瑟来了,很是高兴,随手将弓箭扔到一边,上前将她抱在了怀里。   宫里的人都喜欢她,宋贵妃,皇帝陛下……那时她对一切都无所知晓,觉得是自己漂亮可爱天生招人喜欢,却不知,他们喜欢的、怜惜的是全家蒙冤、失去了双亲的宋姑娘。   她就是宋姑娘,所以他们喜欢她。   宋贵妃抱着瑟瑟说了会儿话,便将她放下来,笑道:“阿昭这会儿大概要下学了,你去永安殿看看他有没有偷懒。”   瑟瑟高高兴兴地去了。   刚走近瀚文殿,便听到里面传出孩子们的嬉闹争吵声。   “你舅舅是乱臣贼子,你全家都是乱臣贼子,你身上流的是脏血,你还不承认,你就是个小祸害!”   孩子的声音绵软,可话却恶毒至极,听起来更加刺耳。   瑟瑟忙加快脚步,飞奔进去。   一进去,便见沈晞将沈昭摁倒在地,整个人大胯马步地骑在了他身上。   他是大哥,又自小生得健壮粗胖,力气比弟弟大得多,沈昭被他紧压着,挣扎到脸蛋通红,却都是徒劳。   沈旸和几个入宫伴读的郡王在一旁看着,一脸的司空见惯,想来这种场景是经常发生的。   內侍却害怕,赶上来劝道:“岐王殿下快松开三殿下吧,您忘了刚因为这事被陛下责罚过……”   沈旸也道:“就是,翻来覆去不过是些陈年往事,都是宋玉做得孽,跟三哥有什么关系?你若要替你外公寻仇,就去找宋玉,总欺负三哥做什么?”   沈旸的生母文妃位份虽低了一截,但她是文丞相爱女,背景深底子厚,所以沈旸有足够的资本不惧沈晞。   沈晞咬了咬牙,抬头怒道:“我就要欺负他!”横扫了一圈周围的人,道:“上一回向父皇告密的那两个贱奴被我母妃揪出来了,当夜就杀了,我看你们哪个不知死的敢再去。”   周围站着的宫女与內侍皆噤声,没有敢言语的。   彼时沈晞的生母黎贵妃还活着,虽在黎渊死后,黎家今时不同往日,但朝野内宫势力犹在,黎贵妃性子张扬跋扈,阖宫里的人都怕她。   且前些年宋贵妃盛宠过甚,夺了裴皇后的风头,把裴家也得罪了个彻底。虽说胜负已分,裴皇后不至于像黎妃母子那般浅薄狂妄,要去欺负那失了倚靠的孤弱母子。但对于这些事,她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爱多管。   长久下来,阖宫寂寂,连敢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沈晞愈加嚣张,更是把欺负沈昭当成了家常便饭。   瑟瑟看在眼里,紧咬牙,随手拾了根柳枝,冲上了上去。   道理是没法讲的,沈晞就是个极不讲究的性子,跟这种人,能动手就不要动嘴。   众人皆见院落亮堂,一道绯红身影风儿似的奔过来,朝着沈晞就抽。   那柳枝儿柔韧,抽在身上很疼,瑟瑟又没提前知会沈晞一声要抽他,当即把他抽了个懵懂,挨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被惹恼了的小霸王立刻丢了沈昭,朝着瑟瑟去了。   內侍宫女们敢眼睁睁看着沈晞打沈昭,可不敢看他打瑟瑟,忙齐刷刷围上来,拦住往外挥拳头的沈晞。   “岐王殿下,可不敢啊,您要是伤了贵女,长公主是要吃人的。”   “您可不要给黎娘娘惹麻烦,仔细她罚您……”   这厢众人七手八脚拦着沈晞,那厢瑟瑟弯身把沈昭扶了起来,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尘灰,冲着沈晞道:“对,赶紧回去找娘,当你娘怀里的乖宝宝,别一天到晚出来丢人现眼。”   沈晞气得眼瞪若铜铃,奈何被內侍拦着动弹不了,瞪了瑟瑟一会儿,讥讽道:“温瑟瑟,你又来多管闲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一顿,脸上漾起恶毒的笑意,嘲道:“哦,你是看上这小祸害了,想给他当媳妇。”   七八岁的小姑娘,已知些事,被人当众这样打趣,瑟瑟自然觉得难堪,把垂下的柳枝儿又抬了起来,要再抽沈晞。   内侍慌忙拦住,哀求道:“贵女,您行行好,就当可怜我们,您二位都是贵人,伤着谁我们也不好交待。”   瑟瑟怎肯善罢甘休,非要上前,便这么推搡起来。   纠缠了许久,沈昭轻轻扯了扯她的袖角。   他生了一张粉嫩白皙的小脸蛋,还带着些许婴儿肥,颊边鼓鼓,眼眸若葡萄珠,晶莹透亮地看着瑟瑟,一张口,门牙缺了好几颗,说话还漏风。   “阿姐,我们快回去吧,娘要着急的……”   瑟瑟低头看了看他,忿忿不平地把抬起的胳膊收回来,拿柳枝点了点沈晞,道:“你给我等着,再被我看见你欺负阿昭,我扒了你的皮。”   说罢,她扔掉柳枝,拉起沈昭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安静了片刻,须臾,传来沈晞那嚣张又讨人厌的声音:“温瑟瑟,你别得意,等长大了我娶你,我把你娶进门,一天打你三顿,看你还敢不敢对我横眉冷眼……”   瑟瑟领着沈昭已走出很远,听着对方的叫嚣,甚是嫌弃地嘟囔:“烦死个人了。”   沈昭纳罕地看着她,抬起小胖手挠了挠头,很是懵懂:“阿姐,你说谁烦啊?”   “说你烦!”瑟瑟停下脚步,严肃地教训他:“沈晞那混蛋要再欺负你,你得知道还手,别跟个傻子似的让人骑在身上。”   沈昭宛如一个精心雕琢的瓷娃娃,轮廓眉眼秀气的像女孩一样,眨巴了眨巴眼,粉红的秀唇嘟起:“我想还手,可大哥力气太大,我比不过他。”   瑟瑟本想再好好教育教育他,可看他这柔弱可人的小模样,真正的肤若凝脂,口若含珠,若临水娇花,楚楚可怜,纤弱易折。   她叹了口气,边走边道:“好,你比不过,我的好妹妹。”   沈昭“吧嗒吧嗒”迈着小步子追上瑟瑟,乖巧地仰头,一本正经道:“阿昭是男孩儿,是弟弟,不是妹妹。”   两人说话间回了南熏殿,膳食已备妥,兰陵公主去向皇后请安,不在这儿用,宋贵妃便带着瑟瑟和沈昭一起用膳。   一道笋羹做得极入味,沈昭很爱吃,瑟瑟给他一勺一勺舀进小瓷碗里,吹凉了再让他吃。   宋贵妃微笑看着他们,道:“阿昭,你是男孩儿,你得照顾姐姐,不能光让姐姐照顾你。”   沈昭把头从瓷碗里抬起来,圆润小巧的鼻尖上沾了一点笋羹,一耸一耸,煞是可爱。他愣了愣,随即乖巧地把碗用小手捧起来,放在瑟瑟面前,娇滴滴地道:“阿姐吃。”   瑟瑟又给他推回去:“阿昭吃,阿姐不爱吃这个。”   两人正谦让,外面陡然嘈杂起来。   侍女慌慌张张地进来,说:“黎贵妃来了,她……”   瑟瑟眼珠儿转了转,想到可能是沈晞挨了打,回去告状,黎贵妃来找她算账了,便整理衣襟站起来,冲宋贵妃道:“准是来找我的,今儿我把沈晞那小混蛋打了——没什么大不了,我才不怕她。”   说罢,瑟瑟就要往外走。   宋贵妃飞快拦住她,微微蹙眉,道:“你好好在屋里待着,不管因为什么,有我在,天大的事也轮不着你一个孩子来顶。”   说完,她理了理妆容,领着侍女出去了。   瑟瑟不放心,紧趴在茜纱窗纸上向外看,见两位贵妃神色不善地说了几句,在各自侍女用拥簇下去了正殿,人走远了,也听不清她们说什么,瑟瑟退回来,一转头,却不见了沈昭。   她在寝殿转悠了一大圈,才在一个白釉点褐彩的置瓶后找到了沈昭。   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几乎把自己攒成了一个球。   一个白嫩嫩的羊脂玉球。   瑟瑟无语看苍天,道:“你躲什么?”   沈昭怯怯地抬头,可怜巴巴道:“我怕,黎贵妃可凶了……”   “你怕什么?!”瑟瑟怒道:“是沈晞先打你的,她自己教子无方还有理了?你不许躲,跟我出去,咱们找她说理去!”   她上前去拽沈昭,沈昭却死活不肯出来,嘤嘤泣道:“不,阿昭怕……”   两人正纠缠着,宋贵妃回来了。   她双眸通红,脸色极差,直奔沈昭,像拎布娃娃似的扯着衣领把他提溜出来,问:“沈晞打你了?”   沈昭的衣领上扯,紧紧勒着脖子,白玉似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水雾朦胧地看向宋贵妃,瘪了瘪嘴,像是还要哭。   宋贵妃一声冷喝:“不许哭!给我憋回去!回答我,他打你了?”   沈昭果真不敢哭了,只抽噎了几下,娇声道:“打了。”   宋贵妃脸色铁青,问:“你还手了没有?”   “没有,大哥力气大,阿昭打不过他……”沈昭朝着宋贵妃伸出了小短胳膊,撒娇要抱抱,娇滴滴道:“娘,阿昭怕……”   宋贵妃浑身颤抖着深吸了口气,蹲下,抓着沈昭的胳膊,冷声道:“以后不许让他打你,如果他再打你,你就打回去,就算打不过,也得打!”   “憋回去,不许哭!”   “我告诉你,你舅舅没有叛国,他是战神,是英雄,我们宋家世代效力疆场,没有一个孬种,你也不能是孬种!”   从那以后,许多事便不一样了。   宋贵妃开始教沈昭练武,据说第一夜,沈昭刚下了学堂便被提溜出去扎马步,撕扯着嗓子哭了一整夜,宋贵妃愣是不为所动,由着他哭,哭完了还得接着练。   瑟瑟偶尔去南薰殿陪伴他们母子,时常会看到沈昭在院子里扎马步,怀里抱着一块不小的石头,顶着骄阳烈焰,汗如雨般淌,满脸委屈,看上去很是吃力,却不敢违逆他母亲的意思。   这么练了一年,转眼到了嘉寿十二年。   瑟瑟惊觉沈昭的身板健壮了不少,力气也大了许多。   她曾偷偷跑去瀚文殿看过,沈晞那讨厌鬼再来欺负他时,虽然他仍旧不敢还手,却能轻而易举地将沈晞甩开。   深宫里流年难逝,正值多事之秋,兰陵公主很是忙碌,也不大有时间带瑟瑟进宫。   她跟在母亲身边,时常听见一些晦涩难懂的朝政议论。   “文贤妃又进了位份,今年的秋试又定了文相为主考,丞相大人这些年可招揽了不少门生,势头正劲啊,四皇子小小年纪便得了晋王的封号,人都说陛下对他寄予厚望……”   “除了晋王,还有岐王。黎贵妃厉害啊,拖着病体联络了许多黎渊昔日的旧部,把岐王殿下托付给了他们,听说,这些大老粗还搞了个歃血为盟,说誓死效忠岐王。”   兰陵默了默,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说风凉话的裴元浩,道:“黎家也好,文家也罢,手里都有皇子,都有指望。咱们也该早做打算了,不然,忙碌半生,到头来可别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瑟瑟坐在薄绢屏风后听得懵懂,手里玩着布娃娃,觉得很是无趣,便站起身,绕过屏风跑了出来,钻进了兰陵公主的怀里。   “娘,娘,你带我出去看皮影戏,我还想吃六香斋刚出炉的栗子糕……”   兰陵宠溺地把她揽住,还未说什么,便见裴元浩站了起来,冲外面喊:“备车,快点备车,去六香斋。”   兰陵瞧着裴元浩那纵容急切的模样,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她轻挑起瑟瑟的下颌,笑意幽深地望进那双清澈的瞳眸里,问:“瑟瑟,这么多皇子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瑟瑟连想都没想,干脆道:“阿昭。”   裴元浩坐回来,不屑道:“那个奶娃娃有什么可喜欢的。”   瑟瑟嘟起嘴,甚是不快地把脸扭到一边。   她很讨厌裴元浩,最近爹爹总是因为他跟母亲吵架,所以她讨厌他。   兰陵公主轻笑了笑,艳光在笑靥间迸射出来,带着精明的神采,慢悠悠道:“可是,只有这个奶娃娃的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母族。”   裴元浩微微一愣,随即凝思认真琢磨起来。   琢磨了许久,他还是摇头:“不行,虽无母族,但有母亲,我姐姐贵为皇后,不能给一个嫔妃做嫁衣。”   兰陵笑意不减,淡淡掠了裴元浩一眼,道:“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的,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没有了。皇后乃中宫,必然是未来太子唯一的母亲。”   裴元浩犹豫了一阵,复又低头看向坐在兰陵怀里玩布娃娃的瑟瑟,打定主意,拍了一下桌子,道:“好,奶娃娃就奶娃娃,既然瑟瑟喜欢,就给他镀个金身。”   瑟瑟玩得专心,根本没有听母亲和裴元浩在说什么,只知那日过后,宫里出了一件大事。   膳房呈给沈昭的羹汤里掺了毒,但例行以银针试毒和口尝试毒的尚宫局却没有验出来,沈昭误用了小半碗,昏迷了三天。嘉寿皇帝大怒,命彻查此事,但查了一圈,但凡有牵扯的人不是暴毙便是畏罪自尽,毫无头绪。   据说裴皇后把宋贵妃叫进昭阳殿,和兰陵长公主安慰了她许久,她从昭阳殿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颊边犹带泪痕。   一个细雨萧瑟的午后,宋贵妃把瑟瑟叫进了南薰殿。   沈昭已经醒了,小脸瘦了一圈,裹在棉被里坐在榻上,眼皮微耷,一副病弱娇憨的模样。   宋贵妃把瑟瑟的手放进了沈昭的手里,瑟瑟想反手握住沈昭,宋贵妃却不肯,非要让沈昭那小小的手握着瑟瑟的。   她含笑看着两人,道:“阿昭,你以后要保护好你的阿姐,你们要相互扶持,一生一世不分离。”   瑟瑟满怀义气地拍了拍胸膛,道:“他这么小,懂什么啊。还是让我这做姐姐的保护阿昭吧。”她好像忘了,自己也只比沈昭大了三个月。   宋贵妃爱怜地看了看瑟瑟,转头冲着沈昭温声道:“阿昭,从今天开始,你要快点长大,你要学会忍耐,要变得聪明一点……母亲不是个好母亲,不能给你最好的,还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沈昭裹在被子里,挪挪蹭蹭钻进宋贵妃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娘,你最好了,你是世上最好的娘,阿昭最爱你了。等将来阿昭成年去了封地,有了食邑,我就全用来给娘买好看的衣裳,买首饰,我们去看最好的风景,过最自由自在的日子。”   自一年前那场小小的风波后,宋贵妃已不再把沈昭牢牢护在怀里,什么都不让他知道,而是会有意无意地跟他说一些陈年旧事,他年纪虽小,可聪颖灵动,渐渐的,已开始明白了一些事。   前尘旧怨,他母亲的处境,在这小小孩童的心里,有了愈加清晰的轮廓。   宋贵妃欣慰地一笑,漂亮的眸子里是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幸福与满足。   瑟瑟犹记得,那日的雨下了许久,残荷满池,雨打风吹,连阙的琼台楼阁隐在薄如细纱的雨幕后,一切变得模糊而凄凉。   日暮时分,随着南薰殿里宫女的一声尖叫,宋贵妃的尸体被发现了。   饮鸩而亡,被发现时已凉透了。   那些日子瑟瑟被母亲拘在府里,纵然挂念沈昭至极,可是却进不了宫,只能从旁人口中听来些沈昭的近况。   裴皇后怜惜沈昭丧母,向皇帝提出将他收养在膝下。   重阳节前三日,天现异象,乃福星辅紫薇,是祥瑞之兆,宜立储君。   朝野之中为储君人选争论不休,但随着裴家和兰陵长公主的加入,开始出现一边倒的态势。   嘉寿皇帝由着他们争吵了数日,趁局面偏向了沈昭,火速下旨,立雍丘王沈昭为太子,入主东宫。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宋贵妃死了有月余,瑟瑟才被她娘放进了宫,去昭阳殿看沈昭。   沈昭坐在裴皇后的身边,十足秀气,十足乖巧,就与从前他在自己母亲的怀里一样,只是没了眼底的光亮,当没人与他说话时,他总直愣愣地看着虚空,出神发呆,像被抽走了魂魄。   当着裴皇后的面儿,自然是千好万好,一离开昭阳殿,回了东宫,沈昭就变了脸,冷冷盯着瑟瑟,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你为什么才来看我……才来看孤?” 第30章 30章   瑟瑟微愣怔, 觉得面前的沈昭眉眼如旧, 却好像彻底变了个人。   她默了默, 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 绞扭着衣袖,喃喃道:“我娘说……说近来宫里事多, 让我……不要来打扰你。”   殿中一片静寂,许久没能等来沈昭的声音, 瑟瑟抬头看去,见他已坐到了案几前, 悄无声息地翻开了一册书简。   他有浓密的睫毛, 低垂时在眼睑处遮出两片细长的阴影,轮廓依旧秀美绝伦,肤质白皙细腻,安静坐在那里,像是一座精心凿琢的玉雕, 披了一层寒霜。   瑟瑟觉得他反常, 可又觉得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反常是应当的,她想安慰他, 可他自己对新丧的母亲绝口不提,瑟瑟也不敢提, 生怕揭开他的伤疤, 惹得他更加伤心。   便这么僵持下了。   瑟瑟在一边的宝相花缂丝绣垫坐下, 托着腮看沈昭,这小人儿一本正经地翻看过一册又一册竹简,神色冷淡,仿佛是不喜人打扰,但却没有出言赶瑟瑟走。   时光消磨到天快黑了,侍女进来摆膳了。   来的是宋贵妃生前的陪嫁梅姑,端着杯盘碗碟的侍女们都站在寝殿外,唯有梅姑一趟又一趟地将膳食摆进来,不消几趟,就大汗淋漓。   瑟瑟看得奇怪,问:“让她们送进来就是,瞧把梅姑你累的。”   梅姑一脸隐晦地朝瑟瑟轻“嘘”了一声,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自贵妃走后,殿下便不许人进他的寝殿,奴婢好说歹说总得有人伺候他,他才勉强同意奴婢进来,但除了奴婢,旁人绝不许进。”   瑟瑟眉头皱了皱,心想:不许人进……自己刚才进来时挺顺利的,阿昭好像也没有要把她推出去啊……   膳摆妥了,沈昭走过来,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冷冷道:“不吃。”   这一下瑟瑟就来了气,也顾不得这殿中冷沉压抑的气氛,双手掐腰,道:“不吃?凭什么不吃?梅姑为了把菜都摆进来累成什么样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沈昭一直等着她说完,连眼皮都懒得抬,更压根没看她一眼。   “孤说了不吃。”   瑟瑟正要上前教育教育他,被梅姑以眼神制止。   她陪着笑道:“不吃便不吃,殿下胃口不好,奴婢待会儿让膳房做碗羹汤来。”   又花费了时间收拾妥当,瑟瑟看着进出忙碌的梅姑,心里一动,悄悄跟她出来。   瑟瑟问过梅姑才知,自宋贵妃死后,除了在昭阳殿陪裴皇后用膳,回到东宫,沈昭就连一顿正经饭都没吃过。   瑟瑟有些吃惊:“不吃饭……这怎么行啊?”   梅姑叹了口气,道:“要是饿了,会喝一点羹汤,可当真就是一点。外人都道这孩子走了隆运,一朝被立储,是多么荣耀。可奴婢瞧着……是真可怜。”   瑟瑟缄然了片刻,突然想起从前宋贵妃送过她几本膳谱。   今日天色已晚,她匆匆出了宫门,第二日一大早便带着膳谱入了宫。   瑟瑟虽被父母娇宠溺爱得厉害,但到底是京中贵女,自小的教养不曾落下,女子所需熟谙的针黹烹饪她都学过。   照着膳谱好容易鼓捣出几碟小菜,满心欢喜地端给沈昭,沈昭倒是给面子,没有让扔出去,只是夹了一筷子,皱着眉道:“咸了。”   瑟瑟亲尝了一口,呢喃:“不咸啊……”却见沈昭已经放下了筷子,寒雾缭绕着一双眉眼,甚是冷淡地走到一边继续看他的书。   瑟瑟深感挫败,耷拉着脑袋半天没说话,待她终于抬起头,却看见沈昭在歪着脑袋偷看她。   一触到她的视线,沈昭立即把头转了回去,神色冰冷端正,好一座不染尘埃的玉雕。   瑟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斗志昂扬地向他保证:“再给我一次机会,阿姐保证明天的肯定不咸。”   沈昭静静抬头看她,依旧面无表情,蓦地,轻哼了一声。   满是蔑然的一声轻哼。   瑟瑟当即跟被踩着了尾巴似的,浑身炸毛,怒道:“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温瑟瑟自小聪颖,这么点小事根本不可能难到我!”   她的一腔斗志被沈昭那轻声的一哼彻底激了出来,频繁出入东宫的小膳房,流连于锅灶前,忙活大半天,献宝似的把热气腾腾的膳食端到沈昭面前。   换来各种简单精炼的评价——   “太淡。”   “太油腻。”   “太难吃了。”   ……   她如此折腾,终于引来了兰陵长公主的注意,兰陵道:“宫中什么珍馐美味儿没有,阿昭如今贵为太子,又是裴皇后的养子,单是昭阳殿的赏赐便吃不完,何至于稀罕你那上不了席面的手艺。”   瑟瑟心里一盘算,也是。   起初阿昭应当只是为宋贵妃的死而伤心,胃口不佳,若没有她的捣乱,大约他现在早就习惯了膳房呈上来的山珍海味,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斯人已逝,纵然伤心,可活着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会一辈子都陷在里面出不来的。   况且自己去得太勤了,会惹阿昭厌烦的。   瑟瑟打定了主意,暂且不进宫了,她有些累了,需要好好休养。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间,父母从频繁吵闹到渐渐安静,瑟瑟以为一切都向好发展,可突然有一夜兰陵公主到了瑟瑟的房里,告诉瑟瑟,她准备跟父亲和离了。   瑟瑟懵了一阵儿,随即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哀求母亲不要和离。   兰陵公主很是冷静,哄着瑟瑟别哭,道:“瑟瑟,你还小,有些事不懂。你父亲想走那便让他走吧,留在这里他不会快乐,他的世界里是干干净净的,跟母亲不一样……”   瑟瑟抬起小手擦了一把眼泪,抽噎道:“爹最疼我和玄宁了,若是我们去求他,他一定不会走。”   兰陵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若是爱母亲,就不要这样做。一个女人若是要靠孩子才能留住男人,那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我跟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我宁愿后半生孤独,也绝不让自己变得可怜可悲。”   这些话,瑟瑟根本就听不懂,可她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永远都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思。纵然伤心地哭了大半宿,第二日还是要咽回去眼泪,乖乖地去送父亲离开。   父亲走时是秋天,落叶纷飞,满目萧索。   将人送走后,公主府的马车载着瑟瑟和玄宁慢悠悠归来,铜铃‘叮叮当当’的响,马蹄轻踏,喧嚣退到了身后,偌大的府门前冷冷清清。   沈昭就坐在那门前冷清的石阶上,双手抱着头,把自己攒成了一个球。   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可怜球。   身后跟了一串内侍宫女,福伯在一侧边擦汗边劝:”奴真没有骗殿下,贵女没有跟侯爷去莱阳,她只是去送一送……贵女回来了!”   老管家如见了救星般迎上来,搭臂让瑟瑟快些下马车,把她引到了沈昭的面前。   沈昭仰着头,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瑟瑟。   瑟瑟被他看得莫名,道:“这是怎么了——别坐地上,地上多凉啊。”   沈昭依言,乖巧地站了起来。   他穿了一袭紫绸盘金袍子,肩膀和袖角用金线缕出栩栩如生的麒麟,浮云而跃,气度倨傲且雍贵,许是太繁琐了,硬套在个孩子身上,愈发显得这孩子瘦弱纤纤。   瑟瑟弯身替他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拉住他的手,道:“别站在外边了,跟我进屋,我这里有好吃的点心。”   沈昭由她握住,却站得纹丝不动,稍一用力,甚至还把要走的瑟瑟强拉扯了回来。   他冷漠且威严地扫视众人,道:“你们退下,孤要和阿姐说话。”   他带来的侍从瞬时乖乖退到五丈外,而福伯正把玄宁从马车抱下来,玄宁才将六岁,因为舍不得他爹哭得太厉害了,鼻子上还挂着鼻涕,歪在乳母怀里睡了。福伯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府,又回头看了眼瑟瑟和沈昭,轻微叹了口气,领着公主府的下人也进去了。   府门前重归于寂,只剩下沈昭和瑟瑟大眼瞪大眼。   沈昭将瑟瑟的手甩开,恢复了孤僻冷漠的模样,质问:“你为什么不来东宫了?”   瑟瑟叹道:“我家里出了些事,再加上你不是不爱吃我做的饭吗?”   “谁说我不爱吃!”沈昭怒气冲冲道,像是被气急了,小身板一颤一颤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说不来就不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以为……”   他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牵出几丝哽咽,转过身去背对着瑟瑟,抽噎道:“我以为你要跟姑父走了……”   他这么一哭,却把瑟瑟哭懵了。   梅姑对她说过,宋贵妃死的时候沈昭都没有哭,只是愣愣地看着母亲被抬走。过后的数月,他也没有哭,只是安静过着他的日子,给裴皇后请安、上学堂、温书……跟从前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娇气|皇子简直判若两人。   瑟瑟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握着沈昭的胳膊,把他揽过来,替他擦着眼泪,温软了声音道:“阿昭……别哭,你听阿姐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答应过宋贵妃啊,会永远照顾你的。再者说了,就算是要走,我也至少得跟你说一声啊……”   “你不许走!”沈昭的眼睛被泪水洗刷得明亮,熠熠如星地瞪着瑟瑟。   “好好好,阿姐不走,阿姐永远都不会离开阿昭的。”瑟瑟被他瞪得心慌,不假思索地胡乱哄他。   哄了一阵儿,沈昭不哭了,整个人又变得安静,他仰头问瑟瑟:“阿姐,我以后是不是不可以任性了?我如果任性了,是不是也不会有人来哄我了?我娘死了……没有人护着我宠着我了。”   瑟瑟眼睛一阵酸涩,强忍着没有落泪,摸着沈昭的脸颊,勉强笑了笑,道:“谁说的,你这不是还有阿姐吗?阿姐会护着你,会宠着你,阿昭任性也好,懂事也好,不管你是什么模样,阿姐都喜欢。”   沈昭怔怔地看她,神情温柔,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在瀚文殿外,小碎步过来扯她袖角的小可爱。   良久,小可爱轻轻嗤笑了一声:“你这么笨,连你自己都护不了,怎么能来护我。”   说罢,甚是老成地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护你吧,我是男人,天生就是该保护女人的,你只要好好地陪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瑟瑟瘪了瘪嘴,心道就让着他,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天色渐暗,已近迟暮,兰陵公主从凤阁回来了。   政事似乎很缠人,抑或是因为温贤刚走……兰陵对这两小孩儿没什么耐心,只草草吩咐侍从把太子送回宫,便钻进了她的书房里,再不出来。   沈昭拉扯着瑟瑟,非要她把自己送回去。   马车微微颠簸,沈昭枕着瑟瑟的膝,躺在她怀里竟睡了过去。   他勾着瑟瑟的手,呓语:“我娘是被人逼死的,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能查清楚……”   瑟瑟本靠在车壁上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沈昭没答,只阖着眼皮继续说:“我娘还说你是……”   瑟瑟低头看他,摸了摸他的鬓发,随口问:“我是什么?”   短暂的寂静,沈昭睁开了眼,默默看她。   看了许久,他摇头:“算了,你承受不了的,大哥会来骂你小祸害的……”   瑟瑟不屑地嗤笑道:“可把沈晞能耐的,看我不抽他。”   沈昭静静看她,透出些怜悯之色,轻叹了口气,老成十足地道:“你能这么想,是因为你是温瑟瑟啊……可万一你不是呢?”   瑟瑟觉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不是我?”   沈昭抬起小手挠了挠头,甚是苦恼道:“你太弱了,看上去要保护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瑟瑟咬了咬牙,终于忍无可忍,低头阴恻恻道:“我忍你很久了,你现在可还躺在我腿上,信不信我把你掀下去?”   沈昭瞪圆了眼看她,倏地,气势飞速弱下去,软绵绵道:“我错了还不行嘛。”   我错了还不行嘛……   瑟瑟坐在树上,握着钻木的金钗,怅惘地心想:还是小时候可爱,错了就是错了,是非那般分明,可惜,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猛地摇了摇头,暗中告诫自己:温瑟瑟,现在处境很不妙,你得想办法解开当前困局,不能眈于儿女情长,得尽快想明白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定下心神,把树干再抬起来,继续钻……蓦地,她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喧杂的声音。   因为离得远,听不分明,隐约是人的惨叫交织成了一片,听着很是瘆人。   瑟瑟有些不好的预感,停了手里的动作,默默眺望着远方,过了不知多久,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甲光粼粼,无数禁军涌进山谷,自丛木里钻出几个公主府的人,刚要上前,立即就被禁军锁拿。   甲胄金光闪闪,禁军手持火把驱赶着山中野兽,而后有序地退到两侧。   沈昭自中间走到了树下。   走到近前,瑟瑟才发现,他的银锦袍子上沾满了血,自襟前到裾底,血渍斑斑。   他仰头朝着瑟瑟展开双臂,道:“瑟瑟,别怕,我来了,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瑟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可见山中野兽群起而动,似是因为觅到了血腥味儿,绿眸幽幽,显得很是狂热,火光只能暂时将它们逼退,却赶不走。   危机仍在,由不得她犹豫。   瑟瑟扔开树干,跃身跳下来,沈昭果然稳稳将她接住。   他抱着她飞快地奔向山谷出口,疾风自身侧飞掠而过,掀起衣袂斜飞。   瑟瑟在沈昭的怀里,道:“你骗我。”   沈昭抱着她的手微颤了颤,声音沙哑:“我错了,这一次我真的做错了,我保证……”   瑟瑟截断他的话:“想好了再保证。”   沈昭的嘴唇嗡动了几下,没再说话。   他身上有着浓重的血腥气,那气味像是长了羽翼,飞快地往瑟瑟的鼻子里钻。她冷下去的心不由得颤了颤。   强迫自己冷静,再把当前的局面捋一遍。   徐长林太天真了,照这么个架势,母亲根本不可能放她走,徐长林和她都不是母亲的对手,再斗下去,徐长林就别想活着回南楚了。   况且,就算走了,跟他去了南楚,又能怎么样?   她曾与大秦太子议婚,是大秦战神宋玉的女儿,在那举目无亲且无半分根基的异乡国度,只能做个依靠兄长保护、毫无力量的弱女子,一个弄不好,还有可能把徐长林也连累了。   可她若是留在大秦,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还是温贵女,将是太子妃,母亲派了人悄悄在山谷里守着她,看样子不想放弃她,她手里依旧有一副好牌。   她可以花费心思,慢慢筹谋,好好地打一打手里的牌。   让徐长林平安地离开,甚至可以弄明白宋家的旧案,可这一切凭她自己很难做到,她需要同盟。   各方都那么厉害,那么强硬,她若是凭着一股蛮劲儿硬闯,除了像刚才把自己陷入绝境外,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那太愚蠢了。   她早就在猛兽叫声环绕的时候发过誓,这是她最后一次优柔任人欺,今天过后,她必须要狠下心,不能总想着会伤了谁,会让谁误会,因为关键时,每个人都只会依据自己的利益而行事,所以,她也必须替自己打算。   瑟瑟抬头看向沈昭。   徐长林太弱,且终究是要走的。   母亲太深不可测,她至今都弄不明白母亲究竟做过什么,想要什么。   思来想去,只有跟沈昭结盟,才是最明智的。   他想要皇位,只要他顺利当上皇帝,她就是皇后,两人利益一致。   他不惜得罪母亲,浴血厮杀进山谷来救她,说明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且说明,在他心里,她的安危胜于他与母亲的结盟。   有这几点,就当前而言,足够了。   不过……眼下还有个难题需要解决。   瑟瑟收起不必要的情绪,在沈昭的怀里冷静地问:“你跟母亲的人动手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是明着撕破脸了?”   沈昭的脸上毫无波澜,道:“不必为我担心。我自小便是在绝境中求生的,这不是我的智慧,是我的生存本能。”   他说罢,神色温暖了几分,垂眸看瑟瑟,微笑道:“不过你还能为我担心,我还是很高兴的。”   瑟瑟道:“这么说你有办法能全身而退?”   “自然。”   话音刚落,脚步戛然而止。   他们和禁军已出了谷口,而在谷外,密匝匝站着披坚执锐的守军,兰陵公主坐在敞篷马车上,冷冷一笑:“太子殿下好果断,好自信,真不愧是我当年亲自选中的人。”   她不屑地掠了一眼鏖战后疲累的禁军,道:“把瑟瑟放下来,让她自己走到我身边。然后,我们慢慢算一算我们的账。” 第31章 31章   瑟瑟被沈昭抱在怀里, 紧贴着他的胸膛, 能清晰地听见那‘砰砰’加速的心跳声。   不管表面将话说得多风轻云淡, 可临到事前,还是会紧张罢……   他再厉害, 毕竟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面对母亲这样强有力的对手, 别说他,望尽世间男儿, 若能做到不畏不惧的,怕也难找。   瑟瑟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小声说:“阿昭, 你放我下来。”   沈昭紧抱着她,恍若未闻。   “你听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从来没有人跟母亲硬碰硬还能讨到便宜的,你最清楚这一点。”   沈昭依旧不动。   瑟瑟气急, 卯足劲狠推了他一下, 没想自己这点小力气竟真把他向后推了个趔趄,她趁沈昭站立不稳,使劲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她气他在关键时候的执拗, 眉宇紧蹙,却觉手上有些温热、黏糊。   瑟瑟低头看去, 见自己手上沾了鲜红的血。她脑子一空, 忙抬眼看向沈昭。   他那袭银色锦袍沾满了血渍, 都已经干了,唯有襟前一块,不断有血珠往外渗,洇湿了锦袍。沈昭抬手捂住胸口,嘴唇发白,额头冒出汗来,看上去很是痛苦的模样。   瑟瑟陡然慌乱,上前扶住他,手在他的伤口处徘徊,却不敢碰他,生怕加重他的伤势,她颤声道:“对不起,阿昭,我竟没有发现你受伤了。”   她忆及刚才自己从树上跳入他怀中,正撞向他的胸口,一路又靠在他的胸前,那伤口一直被挤压着,肯定很疼,可他愣是一声都没吭……   瑟瑟一时又心疼,又气,那些被她强摁下的委屈宛如沉渣全都泛了上来,新仇旧怨一齐涌来。   她声音微哑:“你受伤了要跟我说,心里有什么事也要跟我说,你整天就这么藏着掖着,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了么?!”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不解恨,又吼道:“你早说你受伤了,我可以自己跑,我还没那么没用,被几头狼给吓得腿软,你看不起谁呢!”   沈昭捂着伤口,怔怔地看着瑟瑟,像是被她的突然爆发给吓着了,半天没有反应。   饶是这样又吼又叫,瑟瑟还是从袖中摸出了帕子,利落地给他把伤口包扎,只是手颤得厉害,最后的系扣重复了几回才系好。   沈昭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许久,才轻轻道:“瑟瑟,你别害怕,我不会死的,这个世间这么冰冷,这么可憎,我怎么舍得独留你一人。”   两人这样黏糊,兰陵公主却先等不及了,她下了敞篷马车,在守军拥簇下走近,不耐烦道:“太子殿下,不至于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躲在女人身后求平安吧?”   瑟瑟听到母亲的声音,忙将沈昭护在身后,拔下金钗,将锋锐无比的金钗尖端紧抵自己的喉咙。   “母亲,这都是女儿惹出来的祸事,女儿愿意以死谢罪。”   瑟瑟说得大义凛然,表现得冲动无比,心里却在默默、冷静地盘算:母亲不会让我死,还有十天我就是太子妃了,多年心血一朝成,她不会舍得放弃的,若是我死了,再去哪里找另外一个温瑟瑟,她的人生又有几个十六年?   兰陵公主冷瞥了她一眼,凉凉道:“可真是个痴心女子啊,想我沈淑一生叱诧风云,杀伐果决,竟还能养出来个情种女儿,当真是难得,难得。”   瑟瑟外表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内心却十分清醒:那是因为母亲足够强大,不需要再使这种微末伎俩了。女儿迟早有一天也会像母亲一样强大,万军阵前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运筹帷幄,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母女两人正僵持着,沈昭默不作声地走到了跟前。   他目光温柔,声音平静:“瑟瑟,把那东西放下,别伤着自己。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个男人,天生就该保护自己的女人,若是要指着你用这种方式来救我,我……我不要面子啊?”   瑟瑟微愣,稍一失神,胳膊被一股大力反扭过去,手里的金钗被沈昭夺下,又稳稳地插回她的发髻上。   沈昭怕她再寻死觅活,紧扼住她的手腕,看向兰陵公主。   “姑姑,诚如你所说,孤是你当年亲自选出来的太子,大秦朝局诡谲,我们携手走了八年,今日之事是沈昭无理在前,但看在这八年的情分上,您能给阿昭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吗?”   兰陵公主眉宇微挑,显得有些惊讶,讥诮道:“呦,这个时候倒知道求饶了,太子殿下还真是一条能屈能伸的好汉。”   沈昭面容不改,丝毫不觉屈辱。   瑟瑟却在暗暗腹诽:想要在母亲手底下讨生路,不能屈能伸行吗?我也能屈、能伸,只不过屈得时间长了点,还没来得及伸……   一阵静默,三人各不做声,良久,兰陵公主朝身后的婳女招了招手:“把贵女带下去,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伤。”   婳女低头快步过来,像是被吓坏了,也顾不得主仆规矩,拽着瑟瑟的胳膊就要走。   瑟瑟踯躅着不肯走,面含忧虑地看向兰陵公主。   兰陵公主冷哼了一声:“你是我的女儿,娘再跟你生气,也不会真把你扔了。可他凭什么?今儿要是没个说法,咱们就从长计议,皇子多得是。“   瑟瑟道:“沈晞从小就说,要是他把我娶了,一天打我三顿。还有沈旸,瞧他一副文雅公子的模样,实际蔫坏蔫坏的,才跟八舅舅算计过我。您要是让我嫁给他们,我就剃了头当姑子。”   兰陵公主嗤道:“你愿意剃就剃,威胁谁呢?”说罢,甚是嫌弃地指挥婳女:“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弄走!”   婳女再不敢耽搁,拽着瑟瑟逃命一般地走了。   翠华山下有新搭的棚屋,棚屋外用木板潦草写了‘客栈’二字,专收纳慕名前来烧香礼佛的外地人。   婳女搀扶着瑟瑟进门,跟随兰陵公主而来的贺昀早赁下了一间上等厢房,备了干净的衣衫和瓶瓶罐罐的伤药,将主仆二人引入房中。   瑟瑟在房中更衣,贺昀站在房外,轻轻缓缓地说着话。   “这衣衫和伤药都是公主吩咐备的,她那样待贵女,全是因为在气头上失去了理智,您不要生公主的气。这些年公主权倾朝野,没有人赶忤逆她的意思,她已习惯了高高在上、掌控一切,今日之事的根源就是因为有些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全是事出有因,贵女自小聪颖,会想明白的。”   说话的声音就如他这个人,平和温静,娓娓而叙,这么听着,如细雨浸润心肺,好受极了。   婳女似是很喜欢贺昀,悄悄对瑟瑟道:“贺郎君说得有理,贵女该好好想想。”   瑟瑟的眼珠转了转,却从这番含蓄至极的话里听出了另一番意思。   事出有因,因为脱离了母亲的掌控。   她细细琢磨,少顷,便想通了。   她借口更换陪嫁侍女在前,于府中秘会徐长林在后,所有事情都集中在了一起,让母亲起了疑心,疑心自己有事情瞒着她。   这样说来,还是自己行事太过心急,打草惊蛇了。   她恍然觉悟,不禁感激:“谢贺郎君提点,我都知道了。”   贺昀在门外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揽袖退了下去。   换过衣衫,瑟瑟站在窗前遥遥看着远方,母亲和沈昭还在说话,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两人的神情。   瑟瑟深思过,觉得母亲不会轻易舍弃沈昭。   沈晞背后有黎氏,沈旸背后有文相,这两股势力与母亲暗争多年,积怨颇深,她不会天真到以为和其中一方能有握手言和、共佐新君的余地。   沈昭的身上流着宋家的血脉,从来就算不上是一个好的人选,却自始至终都是唯一的人选。   而且,她们母女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情绪相通,瑟瑟能感觉出来,在沈昭把她从山谷中抱出来,在看到沈昭为了她受伤之后,母亲那强硬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了,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但是兰陵长公主惯常骄傲,绝不能容许有人如此冒犯她,还能全身而退。或者,她需要一个台阶。就像之前沈昭铲除她安插在建章营中的细作,又立即着手给她除掉了一部分异己,这就是台阶。   只是这次的事比上一次更加严重,所以需要的台阶更高。   瑟瑟凝神看向远方的沈昭,虽然离得远,看不清眉眼模样,可见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月描霜画,乌墨泼染,负袖而立,自成一道风景。   她心想,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这个人还需要再教育,一定要跟他说清楚道理,让他知道,这种借刀杀人的行径,特别是利用到她的头上,是一件缺德至极的行为。   再有一次,她绝不原谅。   除此之外,她又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母亲和沈昭快点重归于好,不要再起波澜了。   想到一层,瑟瑟心里又觉得辛酸。   这样的事,若放在普通人家,她这做女儿的不会瞒着自己的母亲,那做母亲的也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这样对待了,女儿也必不能轻易原谅,非得闹一阵别扭不可。   可换做她们这对母女……母亲那样厉害,动辄出刀出剑,就要取人性命。她不敢说,不敢忤逆,受了委屈也只能咽下去,不敢闹。   唉,人弱小了,连替自己委屈的底气都没有。   可见,想要尊严,就得强大,除此之外,没有捷径可走。   瑟瑟正无比深刻地剖析自我,却见远处母亲已和沈昭说完话了,她仔细观察着,见守军和禁军各自退下,并没有再起冲突。   稍稍舒了口气,她领着婳女出去。沈昭本在和傅司棋说话,余光瞟见瑟瑟走近,心思一转,捂住胸口,似是疼极地呻|吟了一声,踉跄后退了半步。   瑟瑟忙去扶住他。   那厢兰陵公主已交代月离把慈凉寺中的温玲珑接下来,送进了马车,冷淡至极瞥了一眼沈昭,道:“回公主府换身干净衣裳再回宫吧,同室操戈,没得让旁人看笑话。”   话里带刺,可刺已经软了,只有讽意,不具杀伤力。   起码母亲还承认她和沈昭仍旧是‘同室’。   瑟瑟更加放心,扶着沈昭把他交给傅司棋,独自上了马车。   傅司棋一手搀着沈昭,一手指挥禁军给他们牵马,默了许久,终究没忍住,道:“殿下,您能不能别这样!刚才您带着伤,脸不红气不急,一扫腿能踹倒两个大汉。可一见温贵女就跟个柔弱书生似的,捧心喊疼,几欲倾倒,您也太能演了。”   沈昭斜睨了他一眼:“闭嘴!滚!”   他也不想演得这么矫情,可看瑟瑟那样子,明显就是生他气了。沈昭过后仔细想,觉得今天这一招所谓借刀杀人当真是太冲动了。   徐长林算什么?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迟早是要回南楚的。他只要耐心等着,瑟瑟迟早会嫁给他。   唉,出这么一招,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容不下人了。   沈昭在马背上颠簸来颠簸去,心中连连哀叹,原来男人也会被嫉妒冲昏头脑,继而昏招频现,错漏百出。   太子殿下一番深刻自省,几乎快要把自己比作那成日里在后宫费尽心思争宠的嫔妃,陡听马声嘶啸,公主府到了。   福伯安排人把沈昭送到了西厢的一间雅室里,怕惊动皇帝,没敢叫太医,请了蓄养在公主府里的郎中来看,又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衫给太子换过。   青纱帐垂下,外面人影憧憧,忙碌不堪,傅司棋不让旁人近身,亲自给沈昭料理伤口,敷过药包扎完毕,抬眼一看,见沈昭正幽幽凝着翩垂下来的青纱,怅惘若失。   向来嘴硬冷漠的傅司棋难得生出几分怜悯之意,给沈昭把衣襟合上,道:“天色未晚,殿下不如小憩片刻,兴许府中多事,贵女一会儿就来看您了。”   沈昭颔首,侧身躺下。   他本要再仔细想一想与兰陵公主拟定的那个计划还有没有疏漏之处,可将一合上眼,便觉困意袭来,顷刻间坠入沉沉梦魇之中。   梦中一片绯色,鎏金烛台上堆积了厚重的烛泪,红烛长燃,柔暖的光晕散开,掩映着帐中人。   绡金罗帐,鸳鸯交颈。   瑟瑟面颊绯红,似羞似恼地将扑上来的沈昭一把推开,细娟的眉宇紧蹙,像是忍耐着难言的痛楚,恼怒道:“你就是头小狼,力气又大又野蛮。”   沈昭没脸没皮地又缠了上来,将瑟瑟拥入怀中,平复了粗重的喘息,笑道:“胡说,你就跟朵娇花一样,好像稍稍用力就要折了,我都不敢使劲儿……”   他低头附在瑟瑟耳边又说了些什么,瑟瑟的脸登时更红了,低斥了一声“下流”,却格外乖顺地依着他的要求来……   “咣当”一声响,沈昭猛地自梦里惊醒。   傅司棋弯腰从地上捡起佩剑,惊惶道:“殿下,我打了个盹儿没拿住剑,把您吵醒了。”   沈昭神色复杂、咬牙切齿地盯着傅司棋看了许久,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孤迟早有一天要把你阉了。”   傅司棋更加惊惶无措,正想讨饶,却听外面传进侍女的声音:“贵女来看殿下了。”   先有侍女进来看了眼,见沈昭衣衫齐整,才挽开纱帐把瑟瑟让进来。   瑟瑟眼见沈昭在与她对视的瞬间,迅速地把视线移开,而后,那白皙的脸颊遽然飞上两朵烟霞,红得似欲滴血。   傅司棋惊道:“殿下,您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第32章 32章   沈昭红着脸, 恼怒地把傅司棋缠上来搀扶的胳膊挥开, 阴悱悱道:“你闭嘴吧。”   被嫌弃的傅司棋一头雾水, 慢步后退,又见瑟瑟已经进来了, 不好再多言,只有讷讷地退出雅室。   沈昭低垂着头, 心如擂鼓,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瑟瑟, 陡觉额上一凉,瑟瑟将手背搭在了上面, 反复拭了拭, 疑惑地呢喃:“郎中都说了没有大碍啊……”   她的手纤长白皙,柔腻绵软,搁在沈昭的额上反复蹭啊蹭,冰肌玉骨,蕴藉生凉, 本该十分受用, 如今却好似火种,把他烧灼得如燎遍了全身,火中又生了蚁虫在啃噬着他的心, 难受极了。   瑟瑟瞧他那浑身颤抖、隐忍难言的模样,担心他身上的伤有差池, 想叫郎中再来看一看, 谁知刚收回手, 却又被沈昭拉扯了回去。   他紧攥着她的手,带有粗砾薄茧的指腹抵着她的手背反复摩挲,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瑟瑟,如同久饿觅到食物的山中猛兽,眸光亮熠得刺目。   多么像那翠华山中狼的眼睛。   瑟瑟在心里打趣,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问:“你这是怎么了?睡了一觉倒好像魔怔了似的。若是不舒服就叫郎中过来,我们府里的郎中是母亲掷重金请回来的,医术不逊于宫里的太医,你……”   “瑟瑟!”沈昭打断她,立马又觉自己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低低清了清喉咙,一脸凛正地坐在榻上仰头看她,以无比严肃的语气问:   “……你可不可以让我亲一下?”   啊?   瑟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站在榻前愣愣地看他。   沈昭抿了抿唇,眼中发出来的光愈加热切,充满了渴念地凝睇着瑟瑟,又道:“我们反正快要成亲了,你让我亲……也没什么……”说到这里,他不知又牵动了什么下流无耻的绮念遐思,喉咙滚动,轻咽了一下,温声哄劝道:“我保证只亲,不摸……”   瑟瑟彻底明白了。   什么魔怔,什么发热,这小色鬼分明是吃了豹子胆,想在她家里轻薄她!   瑟瑟牵了牵唇角,冲他微微一笑,使力把自己的手往外抽,平心静气地与他商量:“这些都好说,你先把我的手松开。”   沈昭一听她话里似有松动,立即心花怒放,甚至都没想过这里边会不会有诈,忙将瑟瑟的手松开,那急切劲儿,好像生怕松得晚了她会改主意。   他往卧榻边缘挪了挪身子,目光火热地划过瑟瑟那弧线精致优美的颊边,自高挺鼻梁落到了一双清眸上,那眸子艳极媚极,如盛满了微澜春水,顾盼之间,撩人心魄。   沈昭心里犯了难,每一处都那么美,到底该从哪里开始亲……若是能像梦里,让她衣衫褪尽,在他面前展尽风情,再上手磋磨揉捏,把她弄哭,然后搂着温言哄一哄,再……   唉,还没成亲,他要是敢这样,瑟瑟肯定会打他的。   太子殿下正陷入甜蜜的纠结中,忽见眼前撩过一道阴翳,瑟瑟飞快后退,随手抄起轩窗前凭案上放着的胡铜倭景香鼎,直朝沈昭的脑门砸过来。   那香鼎堪堪停在沈昭脑门上一寸,瑟瑟右手举鼎,左手紧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行啊,胆子见长,敢来轻薄我?今天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先找死来了。”   沈昭却毫无惧意,只是睫宇低垂,满满的颓然失落,叹道:“原来阿姐是骗我的,你根本就不想让我亲。”   很好,太子殿下又小白花附体了。   瑟瑟深吸了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这货身上有伤,若是用些心还有一丝希望能瞒着宫里,可万一她忍不住给他脑门开了瓢,那是肯定瞒不住了,皇帝陛下一定饶不了她。   冷静,冷静。   瑟瑟平复了下心情,将香鼎搁回去,道:“收起你的花花肠子,我们说说今天慈凉寺的事,你明知道徐长林的行为瞒不过母亲,故意放我前去,自己躲在暗处,是想借刀杀人,对不对?”   沈昭垂眸默了片刻,抬头看向瑟瑟的脸,目光中隐有不甘的意味,可最终还是克制地收了回来,双手交叠乖巧敛于膝上,点头:“对。”   瑟瑟神情严肃,接着道:“你这是在谋害他,在算计我。你在做之前就没有考虑一下,徐长林行事再欠妥,可他是为宋家事而来,他为人正直善良,未曾行恶。而我……在知道你算计我之后,会生气,会恼你。还是说,我和他在你的眼里都是一样无足轻重的。”   “不是!”一直温默寡语的沈昭猛地抬起头来,直望向瑟瑟的眼睛:“我就是太在乎你了,怕失去你,而徐长林又总是纠缠不休,你的心又总是在我和他之前徘徊,我一时害怕,又气恼,在冲动之下才做了这样的事。”   瑟瑟双手掐腰,气滞道:“我几时在你和他之间徘徊了?”   沈昭目含精光,颇为警惕地扫了下轩窗和雅室,将瑟瑟拉到跟前,压低声音道:“他一把宋澜搬出来,你的态度就变了,你敢说你心里从来没想过要抛下一切与兄长团聚?”   瑟瑟倏然愣住了。   她确实想过,只是一个极浅极淡的念头在一瞬间从脑子里划过,只是未经细想,须臾间便被她给否了。   从形势来说,她不应该走。从感情来说,她舍不得走。   所谓念头,不过是囿于困境之中,左右为难时用来逃避的慰藉。她若真跟着走了,面对的困难不会比当前少,所以,逃避是无用的。   可就这么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念头,却依旧没有瞒住沈昭。   也是,他自小便敏感细腻,自己的喜怒哀乐哪怕再微小,也向来瞒不过他,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当回事,却在他的心里生了个根,长成参天大树,落下一大片阴影。   瑟瑟轻叹息,耐心道:“阿昭,有些话你不该藏在心里。你察觉出我有这样的想法,你可以问,我会向你解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几乎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会有退缩逃避的想法,也是正常。”   “不正常!”沈昭霍得起身,神色紧绷:“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有这种想法。从小到大我所承受的比你多得多,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退缩逃避,是因为这里有你,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能把我丢下,连这种念头都不能有!”   瑟瑟被他的一通厉色疾言吼出几分愧疚来,低了头,踌躇良久,道:“今天的事,就这样吧,徐长林应当知道你会这样做,故意设了局等你钻,都不是什么好人……”她言语奚落,心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徐长林的身份……要不要告诉沈昭?   若是今天之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和盘托出,可是刚发生了这样的事,在面对沈昭时,她忍不住迟疑了。   徐长林,宋澜,这似乎是他的大忌讳,一冲动就想杀人,多么可怕,她不敢赌。   可是不说,在这样微妙的情况下向他隐瞒这么重要的事,应该吗?   望着瑟瑟犹豫的模样,沈昭面无表情地走到轩窗前,掠了眼窗外,确定无人偷听,又返回来掀开幔帐朝守在外面的傅司棋使了个眼色,傅司棋会意,打起十二分小心,宛如门神守着这间雅室,不让人靠近。   沈昭压低声音,道:“徐长林是不是告诉你,他是宋澜?”   瑟瑟瞠目,惊讶至极。   沈昭淡瞥了她一眼:“要是别人,你不会是这么一副左右为难模样。”   他神色沉凝,却暗含了几分郑重,几分真挚:“若宋澜当真活着,我会护他,绝不会让人伤害他半分,我更加不会。但徐长林的身份,还得再查,我始终不信这个人。”   她正想说什么,外面傅司棋催促:“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瑟瑟不得不收敛起多余的心思,嘱咐沈昭:“今日的事能瞒住固然好,可你的伤若是有大碍,便只管叫太医看,不许自己忍着。那些事传出去又如何,这些年咱们受的言语中伤还少么?谁还在乎这个。”   沈昭听她这样关心自己,脸色瞬间柔缓了,冲她点了点头,拂帐向外走,谁知将要走到门口,又疾步退了回来。   他将瑟瑟拉入怀中,凛声道:“你不能为了他再生出逃离的想法,更不能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若是做不到,我不会原谅你的!”   说罢,他强硬地捧起瑟瑟的脸,重重吻向她。   炙热滚烫的一个吻,他猛地松开她,像是怕挨打似的,转身快步走了。   独留瑟瑟呆立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脸颊如炭烹蒸,烫极了,她想攥拳头,却使不上力气,整个人都像被抽了筋骨,软绵绵的,许久,才含羞带恼地轻嗔:“小色鬼……”   **   广阳殿里,珠帘熠熠,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徐长林和徐鱼骊两人。   徐鱼骊已经受了册封,换下了南楚服饰,穿着一袭绣红色宫妃服,襟前绣着精致的鸢尾花,裾底缀了一圈米粒般的珍珠,她本就生得身姿婀娜,楚楚可怜,穿上这样精细华贵的服饰,装扮得越发像朵娇弱的珍珠花,不堪风雨,须得悉心呵护。   她从箱底找出了一个绿绸盒子,迟疑着递给徐长林:“澜兄……”   徐长林的神色陡然严肃起来:“你叫我什么?”   徐鱼骊噤声,随即生出懊恼:“我忘了,不该再这样叫你,你的身份是秘密。”   徐长林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佳人认错而有改善,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绸盒,那绸盒上挂了一把小锁,小巧却坚固。   他从袖中取出钥匙,一试,便将锁打开了。   他早就猜到高士杰会把东西留给他,但没有想到会放在鱼骊这里,今日他入宫告辞,鱼骊才向他提起了这个绸盒。   打开,里面首先是一道圣旨。   是十六年前命宋玉大军撤出淮关,设伏九丈原的圣旨,时隔经年,这道圣旨被保存得很好,玺印依旧清晰。   徐长林讥诮地轻哼了一声,将圣旨拿开,再往里翻看。   是一张药单……   他有些惊讶,照理这盒中的东西应该都是极为重要的,到底是什么药单,会与这份至关重要的圣旨放在一处。   他飞速看下去,脑子里一根弦骤然绷紧,倏地站了起来。   这是当年兰陵长公主怀有身孕,太医为她诊脉时开的安胎药单,上面有日期——嘉寿三年五月。   若是他没有记错,兰陵公主是嘉寿三年六月才与莱阳侯温贤成的亲。 第33章 33章   徐长林将圣旨、药单依次折好, 放入绸盒中, 手抵着额头, 蹙眉深思。   这药单上并没有御药房的官制方印,可见不是正规用于留存的, 而是当时的御医私下另开出来的。   大秦宫规森严,凡是宗亲召御医诊疾, 脉案、药单皆一试两份,一份留存备查, 一份用于日常抓药。   既然制度如此完备了,还私下里另开药单, 只能说明兰陵公主不想让外人知道, 她当时已身怀有孕。   也是,大秦民风再开放,对于女子未婚先孕这种事,也还是不到能宽容的地步。   未婚,先孕。   徐长林遽然眯起了眼, 他当初之所以认定温瑟瑟不是兰陵长公主的女儿, 是因为她的出生月份同兰陵公主成婚有孕的日期对不起来。   可若是这张药单是真的,五月时已经诊出有孕,怀孕的日期再往前推一两个月, 而温瑟瑟是第二年元月出生,那这时间就能对得起来了。   高士杰生前已经见过那个叛逃公主府的税官阮氏了, 阮氏必定告诉他温瑟瑟就是宋姑娘, 可再这之后他还是见了宁王。是因为高士杰不信阮氏, 还是他对‘温瑟瑟是宋姑娘’一事存疑?   徐长林的一颗心飞速下坠,如同浸在了冰水里,竟生出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果温瑟瑟不是宋姑娘,这该是多么大的一个骗局,岂不是连皇帝和太子都骗过去了——纵然兰陵公主如今权倾朝野,可十六年前的她,尚且稚嫩,凭黎氏外戚便能将她逼到艰难之境,不得不利用宋姑娘向皇帝言和。   那个时候,单凭兰陵公主自己,真的能做这么大的事吗?   徐长林不愿意相信这是一个骗局,在他的心里早就把温瑟瑟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她善良、纯净,甚至比他想象中的妹妹还要美好,这一切若是假的,那……太残忍了。   他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血统之事不能存疑,不能意气用事,一定要彻查清楚。   将绸盒收起来,他冲徐鱼骊道:“时辰不早,我该出宫了,你好好保重。”   徐鱼骊目光莹莹地凝望着他,万分的不舍与牵念,柔声问:“哥哥,等你回了丰都,是不是就把我忘了,不会再想起我了?”   “怎么会?”徐长林警惕地掠了一眼寝殿内外,将徐鱼骊拉到跟前,低声道:“若将来秦楚开战,我会提前派人把你接回家的。”   徐鱼骊眼中隐有泪意,水光清澈,敛于身前的手颤了颤,想去握徐长林的手,可犹豫了少顷,还是作罢,强忍下离别的伤慨,道:“望哥哥能多多保重。”   徐长林颔首:“我会的,你也要多保重。”   内侍引着徐长林出宫,穿过长长的甬道,顺贞门已在眼前,谁知还未靠近,便见顺贞门下的禁军齐刷刷跪地,朱漆雕门缓缓大敞,禁军拥簇着沈昭走了进来。   内侍忙退到道边,跪地伏迎。   徐长林瞧着沈昭渐渐走近,神情幽深,面上浅溢出几许笑意。   “命挺大啊。”沈昭斜掠了他一眼,在他身侧慢慢停住了脚步。   徐长林冲他端袖揖礼,慢声说:“一时半会怕是死不了的,承蒙殿下挂念。”   沈昭胸前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也没多少耐心跟他磨嘴皮子——磨也磨不出几句实话,抬腿要走,却被徐长林叫住了。   他的视线漫然掠过这深宫中悬置的红绸,道:“听闻殿下大婚在即,在下有一言想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昭回头看了看,漠然向前走,徐长林十分乖觉地跟了上去。   顺贞门前有一瞭望台,砖石垒砌,高三丈,登上观景,视野辽阔,只觉大半个皇城都在眼底了。   徐长林默默看着脚下那浮延重叠的宫阙楼阁,犹豫了一阵,问:“殿下是不肯放了温姑娘,让她跟我回南楚罢?”   沈昭倚着瞭望台上的穹顶石柱,冷笑了几声:“你说呢?”   徐长林不为他语气中的讥诮所恼,只继续耐心地问:“您对温姑娘如此执念,是看中了长公主的权势,还是因为她是宋姑娘?”   久久未听到回音,他回头望去。   见沈昭眼梢微挑,挑起深深的不屑,下颌微抬,带了几分倨傲:“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徐长林却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沈昭,好似他一提温瑟瑟,就跟踩了沈昭的尾巴似的,登时尖刺竖起,飕飕地朝他扎过来,有点气人,还有点孩子气。   他不禁一笑:“在下只是好奇,您待温姑娘如此情深意重,是因为她是您母亲的托付,是宋姑娘,还是因为喜欢她,不管她是谁,您对她的态度永远都不会变?”   沈昭也笑了,态度一瞬变得格外温和,前抻了头,缓声问:“好奇啊?”   徐长林点头。   “憋着吧,孤不喜欢为人解惑,孤就喜欢看人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难受样儿。”   说罢,沈昭不耐烦地收敛了笑意,朝石阶走去,留给徐长林一个颀长的背影。   徐长林静静看着沈昭的背影,心头似坠着块垒,沉甸甸的,难以纾解。   默然良久,他喟然叹道:“瑟瑟,你该怎么办啊……”   这一场短暂会面加深了徐长林心中的担忧,看上去沈昭对这些往事一无所知——也是,兰陵公主有孕时沈昭甚至都还没出生,待他被生出来到熬过那一段王爵低微的苦日子,在到后来被立储、羽翼渐丰,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他就算再神机睿智,也算不到自己出生前的那些陈年旧事。   况且这旧事必是被刻意隐藏过了。   高士杰生前为了寻常宋姑娘,派了无数的密探来长安,再加上当年宋家出事时旧部留下的讯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才找到了这么一张不正规的药单。   若这是一场局,可见这局布得有多缜密,手段有多高明。   徐长林离了秦宫,回到别馆,当即便派吴临出去查找这药单上落款的太医。   杏林中的规矩,凡是有些名望地位的医者,在看药单之后必会落款圈字,以防止不必要的纠葛。   这张药单也不例外,在底部有落款。   吴临凭着落款在长安里秘密暗查了三日,才查出些东西:“这太医已于嘉寿四年元月自太医院辞官,两个月后因牵扯进了勇王谋反的案子,被大理寺锁拿,没几日就死在了大理寺的牢狱里。”   结果与徐长林预想得差不多。   兰陵公主不会留这样重要的证人活在世上。这样想来,那太医怕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才辞官,才留下了这药单,可惜还是难逃既定的命运。   至于太医与高士杰有着怎样的瓜葛,这药单又是如何到了高士杰的手里,如今当事人都已经死了,怕是再难以追溯。   吴临继续说:“属下去查太医下落,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一个太医怎么可能与勇王谋反牵扯到一起,属下好奇,就顺着这条线细查了一番,发现当年缉拿太医是大理寺卿亲自下的令,世子猜,那时候的大理寺卿是谁?”   徐长林斜挑眉,露出些许好奇:“谁?”   “裴元浩。”   徐长林轻“呵”了一声,心道有趣,这么看来,当年裴元浩在帮着兰陵公主杀人灭口。   ……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在骊山行宫上,皇帝派去的稳婆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毙,产妇临盆在即,不得不临时从山下找稳婆,这才给了守在山脚的宋家旧部以可乘之机,能从稳婆口中问出山上有女婴降生。   不消说,那些稳婆肯定也被灭了口。   只是偌大的一个骊山,宫女、内侍无数,若想隐瞒李代桃僵之计,只杀稳婆怎么够?可……若是连宫女和内侍都杀了,声势太大,必瞒不过宫里,除非是当时能让他们闭嘴,事后再不声不响地慢慢除去。   若是这样,那就需要对内宫的深度渗透。   徐长林认为,即便是现在的兰陵长公主,能往宫里安插些细作内应不难,可要想做到这程度,绝非易事。   他脑中倏然划过一道灵光。   有一个人能做到。   那便是六宫之主,裴元浩的姐姐,裴皇后。   若裴家和兰陵公主早就商定好了这个计划,裴皇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慢慢将骊山行宫上的侍从换成自己的人,她是皇后,纵然不得宠,但这点权力和本事定是有的。   只是……裴家为什么要搅进这浑水里?   兰陵公主假意收养宋姑娘,是为向嘉寿皇帝和宋贵妃示好,是为解自己当初被黎家围攻的困局。   她让自己的女儿顶着宋姑娘之名,令皇帝和太子皆对温瑟瑟另眼相看,一心要把她娶进东宫,对她毫不设防。   她手握女儿身世之谜,不怕女儿将来跟她翻脸,一旦公开,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必然会发生逆转,温瑟瑟为保住地位,只有紧紧依附母亲,听从调遣这一条路。   一箭三雕。   可是这对裴家有什么好处?   权力中心的人都不是善男信女,凭着裴元浩和兰陵少年时的情分,就能豁出身家性命为她布这样的局吗?   况且传言都说,自兰陵公主和莱阳侯成亲后便和裴元浩疏远了许多,她成亲时宋家还没有出事,纵她有惊天之智,也算不了那么长远。   除非……兰陵与裴元浩疏远是假的,是为了隐藏一些事。   裴家和兰陵长公主之间必然有更深、更隐晦的攀连,且裴家自始至终都有足够的信心,在这一场局里能保证他们的利益。   徐长林低眉沉思良久,思绪渐渐清明,有些通透彻悟了……   未婚先孕,有母亲,还得有父亲啊。   他想到这一层,只觉一股森然之气顺着后脊背往上爬,凉得透骨。他脑海里浮现出温瑟瑟那纯真烂漫的模样,她曾经那么相信自己的母亲,也那么相信沈昭,她的世界里始终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糟算计。   可,上天为什么要给她这样的身世?!   徐长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愤怒,是怜悯,抑或是担忧,一颗心如悬在了半空中,无凭无靠。   这条路若继续走下去,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瑟瑟?   若是都告诉她呢?   不行。   徐长林立即否定了这种想法。   这样大的事,温瑟瑟必不会轻易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他亦无法再一次以身饲虎来自证,且他有充分的动机去‘挑拨’她们的母女关系。   温瑟瑟一定会去查证,只要有了动作,就会惊动兰陵长公主。   可若是让她先不要查呢……这是不可能的,她与沈昭成婚在即,她不会放着这样的事情不去查而稀里糊涂嫁给沈昭。   温瑟瑟心里清楚,她在沈昭的心里是瑟瑟,也是宋姑娘,去掉了宋姑娘这个身份,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得重新来度量。   徐长林只觉好似走到了进退维谷的悬崖峭壁,怎么做都不对,正苦闷着,外面有人递进来信,说是从丰都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   徐长林自吴临手里接过,除掉蜡封,揭开一看,眸光倏地黯淡下去。   吴临探过头,飞快浏览,道:”是侯爷的信,这已经是第四封信了。”他见徐长林只是垂着眉眼,没有任何反应,忍不住补充道:“世子,您曾经说过,儿女情长绝不能凌驾于江山社稷之上,如今侯爷病势日重,您身肩大楚的社稷安危,怎能因为儿女私情而一再耽搁正事?”   徐长林沉默良久,负过身,合上了眼睛,道:“你收拾行李吧,我们明日就启程。”   **   瑟瑟这几日闭门不出,只躲在自己的闺房里,自然也没有去向母亲请过安。   她不是不想去,而是思来想去,觉得暂时不去为好。   母亲太精明了,只因她要换陪嫁侍女,就察觉出她与往常有所不同。若是在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后,她立即就跟没事人似的到她身边晨昏定省,定会让她以为自己能隐忍有图谋。   毕竟,她温瑟瑟自幼骄纵,受不得半点委屈……   瑟瑟坐在窗下,拿着竹篾绣绷,将针刺入成了型的蝴蝶尾翼上,婳女急匆匆地进来了。   “贵女,您快去看看吧,公子又哭上了……”   瑟瑟放下绣绷,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亲眼见着发生了什么,只是事后从温玄宁那抽抽噎噎的叙述中才了解全貌。   那日从慈凉寺回来,她送走沈昭后睡得很早。   大约亥时,温玄宁避开侍从偷偷来看瑟瑟——他这几日忙着温书,因明年是大考之年,监院里功课紧,他已闭门苦读数日,待出来时,才发觉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他从贺昀那儿套出三言两语,知道姐姐受了大委屈,耐不住,非要来问问到底是谁欺负他姐姐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婳女,才终于进了瑟瑟闺房,房里燃着很浓的安息香,在香的作用下,瑟瑟睡得很沉。   温玄宁坐在床头看了瑟瑟一会儿,忽听外面有动静,是母亲来了。   温玄宁心思一动,转身藏进了床边的碧纱橱里。   兰陵公主放轻了脚步,静悄悄地进来,如玄宁一般,坐在床头看了瑟瑟一会儿,给她掖了掖被角,开始絮絮自语。   “今天的事,娘……做得不对,委屈你了。只是你还得继续委屈下去,为了大局,忍一忍当前吧。”   “瑟瑟,你只有是宋姑娘,才能减少阻力,安稳嫁进东宫。皇帝和太子明面儿上待娘亲厚,但其实都藏着心眼呢。皇帝念着宋贵妃,愧对宋玉,想从你身上补偿回来。太子觉得你是宋姑娘,将来必不会和娘一条心,所以对你不设防,倾力要迎娶。”   “可若他们知道你不……不,你是,在你嫁入东宫、怀上孩子之前,你就是宋姑娘,你是宋家遗孤,是宋贵妃的侄女,所以她生前才那么疼你。”   说到最后,兰陵公主那在珠晖下艳光四射的面庞慢慢浮起笑意,隐含得意、痛快。   皇帝如何,太子如何,那死了的宋贵妃又如何。还不是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呵,宋翊那个贱人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掏心掏肺疼了八年的‘乖侄女’是个假的。   这可真是她平生第一得意事啊。   想到此,兰陵公主看向瑟瑟的目光愈加慈和温柔。   “瑟瑟,你是娘的乖女儿,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这世上,只有娘才是你的依靠。所以,你要乖,不能忤逆娘,不要再逼着娘伤害你,更不要学那小兔崽子偷听娘说话……”   她霍得起身,推开碧纱橱,揪着温玄宁的耳朵把他揪了出来。   还没等她出言训斥,玄宁先抽泣了起来。   原来姐姐不是姐姐,是什么宋姑娘……不行,这打击太大了,得哭!   兰陵公主本想这孩子还小,遭遇如此大的打击,哭一哭也正常。   可谁知这熊孩子哭起来没完了。   第一天,她还能扮演慈母角色,好好哄一哄。   第二天,她能勉强忍住不骂,由着他哭。   第三天,叱诧风云了半生的兰陵公主终于忍无可忍,站在温玄宁的门外吆喝,她还没死,他要是再嚎丧起来个没完,她就打断他的腿儿,让他尝一尝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自小生活在母亲和姐姐淫威下的温玄宁练就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当即转移了阵地,躲到他姐姐那里哭去了。   瑟瑟走进西厢房时,见温玄宁正泪眼对着茜纱窗纸忧郁抽泣,边抽泣,边念念有词:“怎么就不是我亲姐姐,那我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样儿都被她看去了,我是不是吃了大亏……” 第34章 34章   瑟瑟往香鼎里撒了把旃檀香, 驱一驱细雨过后屋内缭绕不尽的湿意。   她将温玄宁揽进怀里, 耐心且温和地说:“我是你的姐姐, 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玄宁, 你不要怕,什么都没有变, 还跟以前是一样的。”   这话在过去几天她说过无数遍了,都是当时说完了好一阵儿, 过后温玄宁还要闹。   可瑟瑟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们男孩子也会有心里不安的时候,就像小时候的沈昭, 总怕被丢下,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对他们不耐烦,那只会加重他们内心的煎熬,让他们更加难受。   瑟瑟抚着温玄宁的头哄劝了一阵儿,他渐止了抽泣, 哑声道:“姐姐, 其实我是害怕。娘说等明年大考之后,不管我能不能考到功名,她都会给我在朝中谋个官职, 她说这几年我书读得差不多了,够用了, 该跟着她学些正经本事了。”   瑟瑟道:“这是应该的, 男儿志在四方, 你不能总像个孩子一样缩在母亲羽翼之下。”   其实从前风平浪静时,兰陵公主时常会跟瑟瑟说起她对温玄宁的打算。   虽然身在名利场,但兰陵公主却觉得到温玄宁这儿不必操之过急。这几年是一生中读书的最好年华,朝政计谋可以日后慢慢学,可蹉跎了读书的年华,以后再补不回来了。   这是在为今后一生的仕途打根基,圣贤书中的道理若能领悟透彻,是可终生受用的。   且玄宁和那几个皇子是不一样的。储位争夺日益激烈,身为皇子必须尽快强大,他们没有慢慢成长的时间。但玄宁不一样,他有母亲护荫,有飞不了的勋爵可继承,大可以将路走得扎实平稳些,在该读书的年纪读书,该为官的年纪为官。   她兰陵想要的儿子是腹有诗书、从容睿智又不缺手段的贤者,不是小小年纪便一肚子算计、如精似魅的俗鄙模样。   这就是母亲为什么不喜欢晋王沈旸的原因,少年老成,若做不到像沈昭一般沉稳持重,抖机灵过了头,总是难得长辈喜欢。   况且在瑟瑟看来,玄宁虽年幼稚嫩,但根骨天资灵秀,简直就是为官场而生的。   上一回西苑狩猎,他仅凭一根银针就看出了沈昭的计谋,那可是沈昭啊,更难得的是过后还能不动声色,维护双方的体面。玄宁今年才十四岁,能有这样的敏锐和应变,已对得起他身上流淌着的兰陵长公主的血了。   瑟瑟低头看了看在自己怀中吸鼻子、揉眼睛的温玄宁,又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高看他了,还是这货跟沈昭一个路数,专爱在她跟前装小白花……   她正这样想,忽听温玄宁道:“可是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   他叹道:“我担心自己诗书不精,母亲又太过厉害。每三年一次大考,及第进士名额就那么些,我要是凭本事上不去,母亲非让我上,那便会占了旁人的。十年寒窗苦读,多么不容易,我不想做这样的缺德事。”   瑟瑟想了想,摇头:“母亲不会做这样的事,你细品她话里的意思,只说要给你谋官职,没说要给你买功名。兰陵长公主还是骄傲的,不会屑于做这等自欺欺人的事。前些年礼部尚书给孙子暗箱运作了个功名,被母亲一通嘲笑,她自己又怎么会做呢?”   温玄宁长舒了口气:“我就是担心,还是姐姐了解母亲……”他话微顿,又想起了当前这复杂的局面,眉梢浮起一抹愁绪,拉着瑟瑟的手,轻声道:“姐,我当初紧追着你,不让你逃婚,是不是做错了?”   瑟瑟唇角轻翘,道:“有些事逃是逃不掉的,你追不追,兴许到最后都是这么个结果。”   她将话说得含蓄至极,可言外之意,就是你没那么重要,影响不了大局,别一整天没个数老往自己身上揽事,且安生点吧。   可这话大约说得太含蓄了,温玄宁没听懂,依旧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拉着瑟瑟的手长吁短叹。   也不知这小屁孩儿在叹些什么……   午膳过后,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温玄宁说到他们的四舅舅庆王沈兴快要从封地燕州回来了。   庆王这些年也是手握重兵,且跟岐王沈晞关系密切,两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多年,结党结得很是明目张胆。   温玄宁从兰陵公主那儿听说,庆王还没有进长安,先派了使者入城,不是进宫问安,而是直奔岐王府。   兰陵公主对此很是不屑:“行伍出身的人做事就是糙。”   可是这两个糙人,却多年来屹立于朝局不倒。   瑟瑟突然想明白了,他们不倒是因为皇帝陛下不想让他们倒,皇帝虽然念着沈昭,但更看重局面的平衡。若是他们倒了,朝中只剩母亲一人独大,阿昭根基未稳,岂不彻底就成宗亲手中的傀儡了。   任由他们相互制衡,还有乱中取胜的机会。   只是这种微妙的平衡,迟早会有被打破的一天,到时候又会是何种情形?   正沉思着,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叠踏的脚步声伴着慌张的言语声,如乱石落入静潭,整个公主府都似沸了起来。   温玄宁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道:“姐在屋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他去了未多时便回来了,一张脸煞白,手不住的颤抖,说话时唇齿哆嗦:“他们说……说……皇帝陛下病危,宫里传出消息,可能就在这两天了……”   瑟瑟也骇了一跳,呆愣在当场,半天没回过神来。   不对啊……依照她梦里的情形,嘉寿皇帝是在今年腊月龙驭宾天的,如今才五月,怎么可能提前这么久?   思忖良久,瑟瑟唤进婳女,让她去前院看看是什么情况。   等消息的间隙,听见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息了,似是有人呵斥过侍从仆婢,他们都不敢再议论。   瑟瑟越看越觉得荒唐。   她虽没有经历过改朝换代、皇位更迭,但自母亲口中也听说过当年嘉寿皇帝于险中继位的情形。   像这种藩王势大,外戚干政的局面,一旦天子龙体垂危,必会先封锁消息,召太子于近前,安排妥当继位事宜,稳定住局面才会对外公开。   如今天这般,喧扬得人尽皆知,各府各院议论纷纷,着实不像话。   这么一想,瑟瑟心里生出几丝疑窦,还没有理分明,去前院打探消息的婳女回来了。   她道:“兰陵公主进宫了,她特意嘱咐让贵女和公子这几日不要出门,外面会乱一阵儿,都小心着些。”   瑟瑟点头,冲温玄宁道:“这几日国子监也别去了,在家里念书吧。”   温玄宁惊惶不定地应下,又忧心忡忡地看向瑟瑟:“姐,会不会出事?”   瑟瑟拧眉思索了片刻,让婳女去给福伯送个信,留心着外面的动静,一旦有什么异样立即来报。   她吩咐了府中护卫,拉满弓弦,守好院墙,从现在起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母亲不在府里,需深闭府门,外人造访一律不见,若必须要见,只能开小角门,不得开中门。   她又命人去看过温玲珑,让好好安抚。   一切都安排妥当,温玄宁倒不紧张了,只痴痴愣愣地看着瑟瑟,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姐,你这模样真有点像娘。”   瑟瑟觉得好笑:“我像娘?我不过学着娘平日里发号施令的模样,充其量只能算是东施效颦,比娘差远了。”   这样一说笑,原本紧张闷滞的气氛缓和了下来,瑟瑟忙趁着这劲头把温玄宁赶回他自己的院子里。   后半日便宁静无事,到了大约酉时,福伯来回,说宫里传出消息,明日太子殿下会率领文武朝官亲去清泉寺为皇帝陛下祈福。   瑟瑟一听这消息,便将手拍在了面前的梨花木凭案上。   这个时候,阿昭怎么能出宫?   他应该守在皇帝的病榻前,寸步不离,掌控宫闱宿卫,控制住在京的藩王……   这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出宫去祈福!   越想这些心里越急躁,瑟瑟随口问了句:“母亲呢?母亲回来了吗?”   福伯道:“没有,公主现还在凤阁,不过她遣人回来送过话,说‘深闭府门,不会外客’。”   这一点倒跟瑟瑟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清晨早早起来,听闻外头有人扣中门,守卫没有理会,那人又绕到了角门,敲个不停。   瑟瑟让福伯领着人亲自去看,未及,福伯带进来了两个人。   徐长林和吴临。   瑟瑟有些惊讶:“他们都说你……”   徐长林浅淡一笑:“本来定的昨日回丰都,使团其余官员都已经出了城,半路惊闻长安巨变,我有些不放心你,带着吴临又回来了。”   他自知道了关于温瑟瑟的身世,便陷入了两难境地,内心煎熬挣扎,又为温瑟瑟担心,心里似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于说与不说之间彷徨,总也定不下主意。   本想干脆一走了之,可半路又听说皇帝垂危,心绪更加难安,索性调转马头又回了来。   回来的路上,他倒是有了决断。   这会儿要是把话都说了,温瑟瑟和沈昭的婚事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她这么一个高门贵女,与皇家婚事作罢,颜面扫地不说,继续留在长安只怕后半生都要毁了。   她不是他的妹妹,他想带走也师出无名,不如就让她嫁给沈昭。   有了名分,有了地位,好好筹谋,用心经营,没准儿能从艰难中杀出一条血路。   徐长林扫了一眼院落四周,将瑟瑟拉到僻静处,低声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能长话短说。瑟瑟,你要记住我说得每一个字。”   他神色凝重,言语精炼:“你需要有自保的力量,平常可以不用,可以不露,但必须要有。这力量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名,最好两者兼有。嫁入东宫后,你要尽快为自己经营出贤德的名声,多结交太子身边的近臣,必要时要他们能为你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要想办法把你和兰陵公主割裂开,你要让天下人都明白,你跟你母亲不一样。”   瑟瑟用心听着,牢牢记住,却见徐长林瞥了眼她搁在一边未成的绣品,道:“这些东西对别的姑娘有用,可对你没用,从今日起你要多读书。不是《女诫》,而是史册,兵法,传记,瑟瑟,你要记住,圣贤书中的道理作用深远,读之必能受益终生。你还要记住,不管你身边的人多爱你,你最大的靠山永远只能是你自己。”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本籍册。   “这是我连夜整理的兵法简论,融合了我多年研读兵书的感悟,你留着,勤翻多看,记住,只能你自己看,自己悟,不要拿给别人看。”   瑟瑟接过来,仔细地锁进箧柜里。   徐长林总觉得自己还有没交代完的事,可仓促间,却又想不周全,他凝着瑟瑟那明艳的眉眼,道:“我们都说命由天定,可还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瑟瑟,你要努力,不管将来遭遇什么变动,都不要轻言放弃,要珍惜自己,许多事情都不是你的错。”   他的话越说越虚玄,瑟瑟正觉得奇怪,刚退出去的福伯又匆匆忙忙地回来,道:“探子来报,说有大批军队自京畿边防涌入宣阳坊,一路畅通……”   瑟瑟思绪一滞,立马反应了过来:“清泉寺就在宣阳坊!可看清是哪一路军队?”   福伯道:“探子不敢挨得太近,只从服饰上判断,应当是岐王殿下的建章营。”   岐王。   这么说沈晞是冲着沈昭去的,皇帝还没死,他调遣重兵是想干什么?   围禁太子,继而逼宫吗?   不对。   瑟瑟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她问:“从京畿边防到宣阳坊有数道关卡阻拦,他们为何能一路畅通?”   福伯被问住了,思索良久,才不甚确定道:“京中关卡守军都是咱们公主的人,自从慈凉寺回来,公主便与太子殿下疏远了许多,会不会……是她故意放岐王的人过去?”   不,不对。   瑟瑟总觉得哪里出了错,她拧眉沉思,蓦地,想起了在翠华山脚下,她自客栈里向外看,母亲和阿昭摒退众人,私语商量了许久。   这是个局。   “这是个局。”   几乎与她心中的那个声音同时落地,是徐长林无比笃定的嗓音。   他道:“兰陵公主和太子殿下是在演戏,装出一副反目的模样,只为了给京中防军不拦建章营一个合理的理由。岐王这个蠢货,一旦真率军进了清泉寺——无诏调遣重军,就算陛下另有算计不杀他,可一个圈禁是躲不开了。听说庆王与岐王过从甚密,这事再运作得高明些,把庆王也扯进来,可以一块圈了,让这叔侄两去宗正府里继续相亲相爱吧。”   徐长林推断完了,打心眼里觉得兰陵公主和太子殿下这两人真厉害。如此一来,打压了两个手握重兵的藩王,沈昭通往皇位的路上再没有可称之为大患的阻力。   瑟瑟听完他的分析,又觉得有些站不住脚:“这样的事,就算沈晞愚钝,可庆王不傻啊,怎么会由着他干这种蠢事?”   徐长林道:“所以公主和太子选在了庆王尚未进京的时机来做这件事。沈晞的心智本就无法与这两位相比,若是再被幕僚一撺掇——对了,兰陵公主和太子殿下必定往他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如此安排,这个局就四角齐全了。”   瑟瑟原本就为沈昭担着心,这样一来,倒可省心了。   若是局,那皇帝陛下应当不是真的病危,这与梦境里的情形也对得上了,一切就都合情理了。   瑟瑟亲自将徐长林送到角门,亲眼看着他走出街巷,才退回府院,要把门关上。   可就在将要关门的瞬间,她的手颤了颤,心头涌上些许异样。   后巷杳无人烟,红墙后静静矗立着连楹屋舍,几个黑衣人身形利落地自拐角后钻出来,亮出刀剑,直奔刚刚穿巷而过的徐长林。 第35章 35章   瑟瑟反应过来, 下意识想去救, 脚刚迈出去, 陡然清醒过来,忙大喊:“护卫!”   正是薄霭初散的清晨, 四周本就静悄悄的,这一声嘶喊显得格外刺耳, 坚守后角门的护卫闻声皆拥簇而来,前去相助徐长林。   这些黑衣人数量并不少, 且各个武艺高强,杀招狠厉, 吴临尽全力保护着徐长林, 两人奋力抵抗,仍被逼得步步后退。   公主府护卫的加入将战局稍稍扭转,但因为这几日长安纷乱,府中的精锐都派去守卫中门,留在后角门的护卫稍逊, 在黑衣人的强劲攻势下, 无力抗衡,不消多时便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瑟瑟看得心急如焚,派去前院叫增援的福伯还没回来, 徐长林和吴临却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   两方厮杀,刀剑相接, 陡然一声利啸, 空中晃过寒光, 瑟瑟见其中一个黑衣人趁着徐长林不备,拔剑刺向他的后背。   瑟瑟只觉脑子空了一瞬,未及细想,下意识扑了上去,挡在徐长林身后,环腰抱住他向侧边躲。   剑锷擦着瑟瑟的左肩飞了过去,随即传来衣帛碎裂的声音,瑟瑟捂住自己的肩膀,滚烫粘稠的血从指间缝隙渗出来,不住的淌。   徐长林遽然回身,反抱住瑟瑟,声音有些发颤:“你受伤了……”他飞身踢开欲再攻的黑衣人,低眸检查瑟瑟的伤势,见那血发黑,而瑟瑟的嘴唇青紫,不由得心下沉,将她搂得更紧:“剑上有毒。”   瑟瑟只觉肩膀痛极,最可怕的是好像体内被灌进来一股邪力,不断蚕食着她的神智,头晕晕乎乎的,眼皮不断的下耷,好想睡……   她撑着最后一份力气保持清醒,耳边响来密集的脚步声和更加激烈的厮杀声,还有福伯关切地在唤她。   哦,援军到了。   瑟瑟终于能松一口气,手绵软无力地去推徐长林,虚弱地说:“快走,哥哥……”   徐长林抱着她的胳膊被这一声‘哥哥’唤得猛颤,将瑟瑟紧扣入怀中,不肯松手。   “瑟瑟,我……我不……”   “快走。”瑟瑟见他黏黏糊糊的,心里焦急,道:“若是等我娘和阿昭回来,你就走不了了,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各自保重得吗……”她气息绵弱,呵出来的话像是一缕轻雾,尚未落地便散开了。   那边在公主府护卫的帮助下脱出身来的吴临飞快奔过来,拉住徐长林的胳膊,急道:“世子,快走吧!别忘了,侯爷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等您呢!”   徐长林低头看着虚弱不堪的瑟瑟,只觉心如刀割,从袖中抽出锦帕绑住她伤口下方的胳膊,延缓毒在体内流窜,将她小心翼翼交到婳女的怀里,目含泪光地凝睇着她。   吴临索性把他拖起来,拖着他走,徐长林被拖得边后退,边喊:“婳女,瑟瑟的伤口上有毒,快叫郎中,快通知长公主和太子,快!”   婳女点头应下,道:“奴婢知道了,长林君快走吧。”   徐长林的嘴唇翁了翁,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嵌入肉里,被吴临扯着退出街巷,手里被塞进了骏马缰绳。   他心里一恸,想起刚才瑟瑟奋不顾身救他的样子,想起她在他怀里神智不清时唤得那声“哥哥”,蓦地,生出决心来:“我要带她走,我不会让她受苦,不会让她与人算计,与人争夺,我能照顾她一辈子。”   吴临慌忙上来拦住:“温贵女中了毒,身上还有伤,若是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忧。世子,凭长公主和太子的本事一定能找到解药,保她性命。这才是对她来说最好的归宿……”   几句话唤回了徐长林的清醒,他默默站立,镇定了片刻,道:“派我们在长安的探子留心着公主府,等瑟瑟脱险了立即报给我。”   吴临哪敢耽搁,立即应下,哄劝着徐长林上了马,一路策马疾奔向城门。   **   清泉寺里乱了大半日,沈昭早就命禁军埋伏在寺中,待岐王沈晞率军攻进去,立即关闭寺门,合犄围攻,不到一个时辰,建章营便溃不成军,悉数被拿下。   他虽是太子,却无权处置亲王,拟了奏折送入宫中,交由嘉寿皇帝处置。   皇帝的龙体一直不豫,但近来传言却是故意夸大了,这自然是沈昭和兰陵公主的手笔,但皇帝未必没有在暗中纵容,不然,沈晞再傻,可内宫的耳目众多,不可能被诓骗到这个程度。   帝王心术深沉难测,明面儿上帮着沈昭对付了岐王,但却没有下旨立即处置岐王,而是将其幽禁宗正府,暂听发落。建章营的兵权既没有给沈昭,也没有给兰陵公主,而是收归上用。   还有一点,庆王听说了长安城中的变故,以行军疲累为由上表,暂不入城,率大军在长安城外安营扎寨,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理会。   一场兵变眼看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收尾,沈昭正想和兰陵公主商量下面该如何行事,公主府那边的消息递过来了。   两人立时便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即赶往公主府。   午后乌云翻卷,先是‘滴答’落下雨珠子,伴着电闪雷鸣,雨势渐大,如瓢泼倾盆,浇灌着长安的屋台楼阁,举目望去,天地间织起密网,一切都隐在雨幕中。   侍女端着药碗进进出出,太医在帘幕外对着脉案商量了许久,有些犹豫,但还是冲着帘幕内的人回道:“殿下,公主,看着像是‘落雁’……”   沈昭正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瑟瑟喝药,兰陵公主站在一边看着昏睡不醒的女儿,冷声道:“像?你们商量了半天就商量出一个‘像’字?”   太医们惶恐道:“这毒本是江湖中人用的,臣等久侍宫闱,实在是拿不准啊……”   兰陵公主还想再训斥,沈昭飞快地截住话:“那就从外面找几个江湖郎中再来看。”他说着,放下药碗,把住瑟瑟的脉,发现毒已有开始扩散的迹象,又道:“不管是不是落雁,把解药先端上来。”   太医们应下,却不退,犹看向兰陵公主。   兰陵并不懂医术,此刻也是干着急,她来回踱了几步,看着沈昭,问:“这能行吗?”   沈昭眉宇紧蹙,目光始终不离瑟瑟,道:“若是等毒入了肺腑,再想解就不容易了,行或不行,只能赌一把,先灌解药,不行再想办法。”   兰陵点头,忙吩咐太医去备解药。   这前后不过两刻,兰陵公主早就放出“治不好就赔命”的狠话,太医们不敢耽搁,煎好了药立即呈上来。   婳女端进来,沈昭亲自喂瑟瑟喝了,这时候赶出去请江湖郎中的人也回来了。   郎中把过脉,也觉得应当是‘落雁’,可解药灌下去,瑟瑟却毫无苏醒的迹象,他们不敢断言,只说得等。   “等等看,若三个时辰之内贵女能醒,那便无碍,若是不能醒,只怕……凶多吉少。”   兰陵公主当即怒骂:“等?那本宫找你们来干什么!”   沈昭从被衾下摸出瑟瑟的手腕,又给她把了一遍脉——情形并未好转,但好像也没有继续恶化。他闭了闭眼,自床前起身,扫了一眼帘幕外的人,道:“你们去偏室继续商量,有什么结果立即来报,另外,每隔两刻就要过来把一次脉,若脉象有变,也要立即来报。”   太医和郎中们应下,又看向兰陵公主。   兰陵没耐烦地朝他们摆了摆手,他们齐躬身揖礼,碎步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后,兰陵忙问沈昭:“你觉得瑟瑟有无大碍?”   沈昭默默垂眸凝睇着犹在昏睡的瑟瑟,摇头:“不知道。”   兰陵本就忧极躁极,见他这副温寡模样,更加来气,刚想像逼问太医似的再逼几句话出来,可张了口,还没说话,却见沈昭双眸微眯,透出些冷戾:“孤觉得,当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弄清楚。”   兰陵何等精明,早就想到这一层,立即出去,让把今日在后角门值守的护卫以及福伯都叫来。   雨水搭在檐瓦上‘噼啪’响,屋室内却奇静,护卫回话的声音格外清晰。   “长林君见过贵女,正要从后门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杀了上去,贵女唤属下去帮,奈何敌人力强,我等节节败退。有一个黑衣人欲要偷袭长林君,贵女替他挡了一剑,就受了这伤……后来,看守中门的护卫来支援,才将黑衣人打退,我们活捉了几个,但……一时没看住,他们饮药自尽了。”   沈昭听着,眸中的光茫一点点冷下去。   兰陵公主凉声道:“这么说,你们连个活口都没留下?”   护卫们忙伏身叩拜:“公主明鉴!实在是对方训练有素,像是专门的杀手,嘴里藏毒,属下们防不胜防啊。”   沈昭神情冷峻,像是想要将什么人凌迟一般,静静坐着,无端透出股阴鸷杀气,忽地,他灵光一闪,问:“那些杀手的尸体还在吗?”   护卫们擦着汗,回:“在。”   沈昭道:“领着太医和郎中去看看他们中的什么毒。”   兰陵公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眼睛一亮:“是呀,都是毒……”她忙指挥护卫快去,又听到外面传进温玄宁的声音。刚才温玄宁非要赖在瑟瑟闺房里等她醒来,被兰陵吼了句“别添乱”赶回去了,而今事情有了好转的趋势,兰陵不像刚才那么急躁,觉出对温玄宁有些过分,便出去领着玄宁去看瑟瑟。   众人都走了,屋内重又安静下来。   剩下沈昭、傅司棋还有刚从外面寻来江湖郎中的苏合。   傅司棋瞧了瞧沈昭那阴沉至极的脸色,忍不住道:“这也太过分了,殿下在清泉寺九死一生,温贵女却忙着私会外男,还替那男人挡剑,连命都不要了,怎么不干脆跟他走算了。”   沈昭冷瞥了他一眼,他不甘地闭上了嘴。   沈昭面无表情道:“孤之前让你派人盯着徐长林,这些日子忙着对付岐王,也没过问,你都盯出些什么来了?”   傅司棋的神情一下变得很复杂,略显顾忌地看了看屋内来往的人,道:“在这里说……怕是不太妥当。”   这一听便是有收获。   沈昭起身,往外走,傅司棋忙撑起油纸伞,为沈昭挡雨。   三人走到院落的僻静角落,苏合四处检查了一番,见无人窥听,又回来,冲两人点了点头。   耳边尽是‘哗啦啦’的雨声,若非离得足够近,也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傅司棋道:“长林君这几日还真是动作频繁。他先是派人查了一名十六年前的太医,又去查过十六年前骊山行宫的内侍宫女,不知有什么收获,不多时,内宫里也有了动静,说是他命宫里的眼线翻查了当年兰陵长公主有孕时的脉案和药单。”   自打上一回徐长林动用秦宫眼线来查瑟瑟的身世,沈昭便暗中翻检了一遍内宫,把那几个可疑的眼线找出来了。   找出来,却没抓。   一来,他只是太子,大张旗鼓处置内侍终究没有名分。二来,秦楚正在议和,他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而给人以话柄。   但也不能任由他们窃听秦宫机密,便让人看住了,想等徐长林走了再处置,却不想,这一看倒看出些事来。   沈昭听着傅司棋的回话,额间蹙起几道纹络,徐长林为何对兰陵公主当年的身孕那么感兴趣?   他看了一眼傅司棋,问:“那个太医现在还活着吗?”   傅司棋摇头:“说来也奇怪,这太医是当年兰陵公主还在闺中时极受她倚重的,臣查了内值司的起居注,十六年前,在与温侯爷成亲之前的几个月,兰陵公主时常召他入宫诊脉,但更奇怪的是,一应脉案、药单尽皆丢失。”   沈昭眯眼:“丢失?”   “是呀,奇怪至极。那一年份的其余脉案都在,唯有兰陵长公主的丢了,想要再从别的地方查一查,却一样毫无痕迹,无从查起。”   沈昭的眉头越皱越深,又问:“他重点查了骊山行宫的哪些内侍宫女?”   傅司棋道:“都是当年在兰陵长公主身边的,哦,还查了当年给兰陵公主接生的稳婆。”   沈昭负起袖子,敛眉沉思。   徐长林不是早就认定瑟瑟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还要再查这些事?内侍、宫女、稳婆自然都不会有活口,那是为了隐瞒‘瑟瑟是宋姑娘’这件事,可……为什么还会牵扯到兰陵公主成婚前为她诊脉的太医?   徐长林到底在怀疑什么,又想要证实什么?   傅司棋忽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臣还查到一件事,很是古怪。当年那个太医是因为卷进勇王谋反而被拿入狱,臣查阅了当年的案卷,做得很是漂亮,根本没有破绽,且主理此案的正是当年的大理寺卿裴元浩。”   沈昭倏然一怔,这事……跟裴家有关?   他默默凝着沐在雨中被吹打得东摇西斜的牡丹花,思绪如同棉絮,缕缕生出,绵绵不绝。   当年是母亲亲口告诉他,瑟瑟是宋玉舅舅的女儿,父皇也这样说,他一直坚信,从未怀疑。   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瑟瑟身世的方方面面都没有出现可疑的地方,该灭口的灭口,该抹掉的抹掉,仿佛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掩盖‘瑟瑟是宋姑娘’这个事实。   可……事情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他缩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吩咐:“回去之后,把嘉寿三年和嘉寿四年的大事年表及宫闱起居注找来,孤要看。记住,要悄悄的,不要惊动旁人。”   傅司棋应下,刚想再说些什么,忽听院子里传出侍女的喊声:“温贵女醒了。”   **   瑟瑟坐在床上,兰陵公主、温玄宁、温玲珑正嘘寒问暖,太医诊过脉,说解药对症,已无大碍,只是皮外伤得好好将养。   三人隔着帘幕见沈昭进来了,便都退出来,兰陵公主自是有一堆事要忙,温玲珑自来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冷着一张脸的样子很可怕,便也拉着温玄宁走了。   屋内安静下来,瑟瑟捧着药碗仰头看向沈昭。   沈昭也在垂眸看她,漆黑幽邃的瞳眸阴晴难辨,似是暗藏着无数风澜,又似是深潭一般死寂。   他这样盯着瑟瑟看了许久,蓦地,出声问:“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   瑟瑟直觉他大概是生气了,默默观察了一下沈昭的脸色,也不敢多言,只乖乖地摇头:“不难受,就是疼,肩膀疼。”   沈昭暗咬了咬后槽牙,心里有个声音恶毒至极:你还知道疼吗?跑出去替人挡剑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会疼了?疼死你算了!   但他面上毫无波漪,弯身坐在床边,看了一眼她肩膀上缠着的厚重绷带,温声道:“太医说这一剑刺得不浅,但幸亏没有伤到要紧处,养一养就好了。太医要给你开止疼的药,我没让。”   瑟瑟本就心虚,听到这话更加忐忑:“你……为什么不让?”   沈昭瞥了她一眼,好似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翻了个白眼,道:“那些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忍一忍吧,总好过将来老了受罪。”   瑟瑟长吁了口气:“哦,我差点忘了,你是懂医术的……阿昭,你什么都懂,真是太厉害太好了。”她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后半句是刻意恭维夸赞,想缓和一下。   沈昭果然轻挑了挑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温柔至极地看着瑟瑟,道:“我这么好,你珍惜过吗?”   瑟瑟心里一咯噔,要去抓沈昭的手,谁知牵动了伤口,‘嗞嗞’地吸着凉气,额头直冒冷汗。沈昭忙将她的胳膊放回原处,俯身检查了一下伤口,确认没有绷开,才坐回来。   这一下似乎更令他动气,连那虚伪的笑容都没有了,只道:“你不珍惜我就算了,连自己也不珍惜。我是不是说过,若你不知道爱护自己、珍惜自己,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瑟瑟握住他的手,靠近他,悄悄道:“阿昭,他是我哥哥……”   这句话一落地,沈昭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复杂,他紧凝着瑟瑟的脸,似乎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些什么,可看到的只有虚弱、惨白以及怕他误会的焦虑。   他将瑟瑟的手从自己手背上拿开,平静地问:“三日后大婚,你能撑住吗?”   瑟瑟委屈地嘟了嘟嘴,执拗地又去握住沈昭的手,像是怕被他甩开,张开爪子紧紧扒住,道:“当然能,我爱阿昭,我是一定要嫁给阿昭的。”她说完,又有些担忧,抻出脑袋,试探问:“你该不会想悔婚吧?”   沈昭哼了一声:“以为我是你吗?还想让我悔婚,想得倒挺美。”   说罢,他站起身,想走,却又退回来,附身捧起瑟瑟的脸,直望入她的眼底:“温瑟瑟,你有心吗?你知道如何爱一个人吗?你懂爱吗?你若是真爱我,便忍心让我担惊受怕、痛不欲生吗?你知不知道我刚才面上冷静,实际想了无数遍万一你再也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那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我母亲离开时。在你对旁人足够善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我有多么残忍?”   “我对你从未有过别的要求,只求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便是这么简单,你都不能时时记着吗?”   瑟瑟被他一通质问得语噎,许久,才咽下喉咙里翻上来的酸涩,哑声道:“阿昭,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已经走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沈昭冲她浅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松开她,转身走了。   大雨滂沱,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檐上积了水,站在廊庑下,水滴若断了线的珍珠,映着月光,颗颗晶莹的落下来。   沈昭伸出了手,想要接住雨滴,任由它们打在掌心,带着丝丝凉意。   “嘉寿三年六月,兰陵公主和莱阳侯成亲。但嘉寿三年五月,先皇忌日才刚满三年,照例三年内,皇室宗亲禁绝婚嫁。忌日一满,兰陵公主便嫁了出去,这婚事在当时应是十分仓促的,就像如今殿下的婚事一样。”   傅司棋在一边回禀着。   沈昭内心毫无波澜,他的婚事仓促,是因为父皇时日无多,想要他尽快大婚稳定朝纲。而兰陵公主的婚事是为什么仓促……只怕是要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太子殿下长久的沉默,傅司棋却先耐不住了:“殿下是不是三思……臣觉得温贵女的身世有问题,她恐怕不是……”   “司棋。”沈昭及时开口,阻止了后面的话。   他将目光递向遥遥之外的苍穹,那里宁静幽远,皓月如霜。   “这事情先放一放吧,不必再查了。”   傅司棋不甘地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点了点头。   沈昭望着月亮微微一笑:“瞧这东宫,白天看着奢华无比,可到了晚上竟这么安静,世人都道称孤道寡好,可真到了这一步,各中滋味只有自己来尝了。”   傅司棋心疼地凝着他,缄然不语。   却听沈昭接着说:“可孤……我觉得我这一生不会是孤独的,会有人陪着我,我们会白首偕老的。”   傅司棋静静站着,不说话。   沈昭回过头来看他,俊美的面容上浮着鲜妍的笑意:“孤要大婚了。”   傅司棋默了片刻,十分乖觉地端袖,道:“恭喜殿下。” 第36章 36章   六月初二, 天有地观, 属良辰, 宜婚娶。   天未亮时瑟瑟便起来梳妆,内值司的宫女早在前一日便住进了公主府, 一应钗环首饰、衣衫鞋履早按规制备齐。   闺房内登登挤满了人,将坐在妆台前的瑟瑟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小丫鬟在一旁捧着鎏金烛台,将房内照得犹如白昼。   敷过脂粉, 点上胭脂,再换上素纱中单, 黼领绣衣, 外罩大红双喜鸳纹缕金鞠衣,云鬟高挽,斜簪金钗,花钿精描,将瑟瑟打扮得珠光闪闪, 才给了她一柄薄绢玉硝骨团扇, 双手合举,遮住娇颜,随着侍女出去。   照礼是要先参拜父母, 温贤一早便到了公主府,他与兰陵公主端坐, 受了瑟瑟三拜, 正依依惜别之际, 宫中监天司礼官禀报吉时已到,该上辇舆了。   按照大秦的礼制,太子大婚当清肃街道,从崇仁坊至皇城皆静悄悄的,未有人烟,只是入了顺贞门,钟鼓高鸣,乐队奏起了“清平之章”,辇舆亦停了。   巍峨宫门大敞,甬道边红锦高悬,礼官齐齐跪拜,沈昭站在甬道前边,他一身广袖华服,戴衮冕,垂九旒白珠,挺秀而立,等着侍女将瑟瑟送到他的跟前。   这一通繁琐的礼仪走过去,已是巳时,依照宫规,沈昭也得一大早去拜见皇帝和皇后,近了宣室殿,行过礼,嘉寿皇帝便将裴皇后支开,独留了沈昭在侧。   嘉寿皇帝以手掩唇咳嗽了几声,朝谭怀祐招了招手,他便躬身上前,手里端着一张剔红漆盘,上面搁着巴掌大小的白釉瓷瓶。   沈昭愣了愣,并未接,而是看向龙座上的父皇。   嘉寿皇帝声音低哑:“这太子妃一娶,你往后固然是如虎添翼,可外戚干政必更难绝,终究是掣肘之力,不宜壮大。成婚之后你该广纳妃嫔,让她们为你绵延子嗣,至于瑟瑟……她身娇体贵,你喜欢她,便常常宠幸,至于孩子,就不必让她生了。”   沈昭缩在袖中的手猛颤了颤,再侧目看向那瓷瓶,只觉白得刺眼。   皇帝又咳嗽了一阵儿,冒着虚汗道:“凉药伤身,瑟瑟身边必有兰陵的耳目,你喂她喝时要小心,一回一回少量地喂,别喂多了,容易被察觉。”   沈昭咬了咬下唇,静默站着,没有言语。   嘉寿皇帝见他这模样,眼中划过一道精光,抬眸看他,慢慢道:“你要是下不了手,也无妨,朕派人来做。”   沈昭心里一咯噔,蹙眉看着父皇,袖中的手攥成拳,又松开,朝着御座躬身揖礼,将瓷瓶收入了袖中。   皇帝这才满意,微微一笑:“吉时到了,你去顺贞门迎亲吧,从此以后这宫中便有太子妃了,她出身尊贵,不要怠慢。”   沈昭再揖礼,转身迈下御阶,出了宣室殿。   日头渐盛,炙热的光落下来,晃得人有些恍惚,沈昭站在原地,眼见瑟瑟越走越近,才回过神来,自宫女手中将她接过。   她的手冰凉,可手心里却腻了一层薄薄的汗,被他攥着,还时不时颤一下。   好像是挺紧张的。   瑟瑟见礼官走得远了,以扇遮面,悄悄地冲身侧道:“阿昭……”   沈昭走得目不斜视,格外端正,闻言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以示他听见了。瑟瑟瘪了瘪嘴,心道他果然还在生气,男人的气性可真是够大,大喜的日子,就不能一笔勾销么……   虽这样想着,但还是耐不住,接着低声说:“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沈昭确实生她的气,加之心事颇重,本不想说话,可被她这么一撩拨,却也生出几分好奇,面色凝肃,薄唇轻启:“想什么?”   听到回音,瑟瑟心里一阵得意,却也不卖关子,笑靥绽放,明艳生动地低声道:“我在想,我们将来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   “我想,男孩儿得生几个,将来择贤立之。女孩儿也得有,我喜欢女孩儿,贴心又漂亮,可以好好地打扮,你想……把她们养到我这么大,再欢欢喜喜地送出嫁,多美好。我跟你说,刚才出门时我见我娘哭了,她还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看见,其实眼睛都是红的,我爹还哄她来着。那一刻,我就决定了,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原谅她了,她是我娘,她养了我十六年,母女的情分不能说断就断……”   沈昭安静听着,蓦地,十指合拢,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们一定会子孙满堂的,瑟瑟,你会有做母亲的一天,我向你保证,沈昭此生绝不纳妾,绝无异生子,我们绝不走前人走的路。”   他声音低徊且坚定,瑟瑟不由得偷眼看他,那侧面俊美如精细雕琢,铺了层炽亮的阳光,宛若明珠在侧,耀眼夺目。   她突然有些恍惚,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好像穿过岁月烟尘,轮回往复,在极遥远的地方,曾经上演过。   梦中,梦中有过这个场景,只是没有这么清晰。   瑟瑟突然明白了,不管前世的结局是什么样,不管最后他们闹成什么样,在最初的最初,不管是阿昭还是她,都曾诚心地想要过好这一生。   她感慨万千,又生出决心,挚情道:“我们一定能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的。”   沈昭勾了勾唇:“只要你对我真心,我必定不离不弃。”   “真!绝对真!比珍珠还真!”话说到这份儿上,瑟瑟的老毛病又犯了,花言巧语信手拈来,滑油之气满溢,不着调不靠谱糊弄人的感觉甚是自然地流露出来了,沈昭果然又冷了脸。   瑟瑟也觉出自己的风格过于浮夸,好像跟当前这严肃的情形不太和谐,正搜肠刮肚想说几句诚恳朴实的话来补救一下,忽听前边的礼官重重咳嗽了几声。   真是太不像话了!   礼官是年逾五旬的司礼大太监,大半生在御前当差,为人很是谨慎严肃,一丝不苟。从一开始听这两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心里就不快,但碍于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没有提醒,心想这两位都是顶尊贵的人,该知道宫里规矩,说一说就该停了。   谁知说起来还没完了,最可气的是,太子殿下是有分寸的,刚开始还能顾忌着宫规,谁知被太子妃一勾引,也将规矩抛之脑后,跟着她胡闹!   司礼大太监这几声咳得很是浑厚低沉,颇有震慑力,沈昭会意,挺起胸膛,端住架势,朝瑟瑟飞了个眼色,瑟瑟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进了顺贞门,便要去鸿蒙殿拜谒宗祠,供奉苗飨,因嘉寿皇帝的身体实在虚弱,经不得劳累,在谒完宗祠后,前往宣室殿拜见君父的流程被大大压缩,只在云阶前扣了头,便由宫女带着他们回了东宫。   贺喜的宾客聚在前殿,沈昭还得应酬,瑟瑟则被送进了中殿,等着行合卺礼。   忙碌了大半日,穿着沉重的华服,端着繁琐的规矩,她的肩膀早开始疼了,在拔步床上坐好,瞧这满殿的宫女,又不好当众说自己身上有伤,便举着团扇,暗中朝婳女使了个眼色。   婳女本也在担心瑟瑟的伤势,见她一脸痛苦之色,心里一揪,向东宫的管事大宫女梅姑道:“听前殿丝竹未绝,想来殿下还得有些时候才能过来,各位姐姐不妨先去外殿歇息,待殿下来了再近前伺候也不迟。”   她将话说得很是客气得体,梅姑料想怕是瑟瑟累了想歇一歇,又怕人多眼杂,失了体统,便领着宫女向她鞠过礼,退了出去。   她们一走,瑟瑟忙将团扇放在床边,去抚弄自己的肩膀。   婳女给她把外裳褪下,扒开里衣一看,万幸的是伤口没有裂开,将绷带揭开换了药,又重新给瑟瑟把衣裳裹上。   瑟瑟颓然无力地靠在床沿,道:“热,累,疼。”   婳女掩唇偷笑,心道果然是累了,连话都变得简练精悍。她笑着哄劝道:“这是皇室泼天的富贵荣耀,旁人想累还不行呢。”   瑟瑟轻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坐正了,看向婳女,道:“你有没有觉得……太子好像有心事?”   婳女完全不当回事:“奴婢觉得太子一年到头都是面容凛正,神色端肃,看不出是不是有心事。”   瑟瑟辗转思索了一番:“肯定是有心事,跟上回儿他质问我时还不太一样,好像心事更重了,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   婳女越听越觉得虚玄,笑道:“太子妃刚嫁入东宫就开始揣摩殿下心意了,这要是让公主知道您这么上进,她定是会高兴的。”   她一番打趣的话,把瑟瑟羞得脸颊嫣红,默默往床里边挪了挪,不跟婳女说了。   这一等便是四个时辰,夜幕已降,外面的丝竹声终于渐渐弱了,不消多时便听外殿传进宫女们清脆俏亮的嗓音:“参见殿下。”   瑟瑟恍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理了理裙纱,又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微怔,忙道:“扇子!扇子!”   刚才趴着睡得昏天黑地,扇子也不知被扔哪里去了,她一身华服繁冗,自然不方便低身去找,把婳女急得围着床绕了好几圈,不停地掀瑟瑟铺在床上的裙摆。   沈昭刚要进寝殿,便见这主仆两慌慌张张地四处翻找,飞快扫了瑟瑟一眼——钗环服饰都妥,哦,扇子不见了。   太子殿下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抬袖拦住要引他入内的宫女,站在寝殿外面等。   好在这主仆两还没有笨到家,很快在床边找到了扇子,瑟瑟拿到手里,正了正衣衫,坐在床边,以扇遮面,火速摆出端庄贤淑的模样。   沈昭这才朝梅姑使了个眼色,梅姑会意,领着宫女碎步而入,奉上合卺酒。   殿中烛光幽昧,暗香靡靡,瑟瑟一身大红鞠衣,衫袖曳地,云鬓高挽,团扇遮面,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着沈昭却扇。   沈昭凝睇着她,突然生出些感慨。   好像长久以来他所求的,便是她能安安静静的,等着他,陪着他,心无旁骛,天长地久。   可惜,瑟瑟自来是个喜好热闹、不甚安分的性子,总也抓不住,便是好容易抓住了,也是古灵精怪的,分不清她哪句是实话,哪个行为是出自真心。   他算计来,算计去,遇山平山,遇海填海,可在她的身上,却时常会患得患失,深感无力。   这般胡思乱想着,沈昭慢慢走近瑟瑟,抬手将她的团扇拂开。   那明艳娇娆的面容再无任何遮挡,完完整整的映入沈昭的眼中。   远山眉如黛,额间金花钿,唇上红艳的胭脂,将她本就娇媚的容颜描绘得愈加夺目,沈昭不由看得有些发怔。   梅姑见状,偷偷笑了笑,将合卺酒端到两人跟前。   两樽酒鼎底部以红线相连,鼎中清酒荡漾,映出这满室的花娇旖旎,一切都是极美好的样子。   沈昭坐在床边,同时端起两樽,亲手将另一樽递给瑟瑟,瑟瑟这小坏蛋接过便罢了,眼珠提溜转,又想使坏儿,状似无意地拿指甲轻刮了一下沈昭的手背,才慢悠悠地把酒鼎端到自己唇边,一饮而尽。   冷不丁被调戏了的太子殿下面上依旧凛正,但一抹可疑的酡红却悄无声息的从颊边飞到了耳廓,暗咬了咬牙,心想:就得意吧,看待会儿为夫怎么收拾你……   饮过合卺酒,宫女便上来为瑟瑟和沈昭更衣,这身礼服甚是繁琐,由里到外足有十二件,需得六名宫女同时拆解。   褪下华服,拆下假髻,瑟瑟换上了纤薄的白绸襦裙,慢吞吞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这会儿她倒变得有些扭捏了。   原因无二,就是……这绸裙也太……太不正经了。   薄得好像一张宣纸,合襟垂在脚边,前颈开得极大,露出里面绯红的抹胸和白皙有致的锁骨,香肩玉颈在外,说不尽的魅惑之意。   瑟瑟没忍住把衣领往上拉了拉,谁知这样一来抹胸便露得更多,她忙又放回去。   沈昭乍一看见她这副模样,瞳眸遽然放大,似是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将视线移开,顿了顿,又觉得这屋中弥漫着一股撩人心脾的浓香,似是有根线牵着他,引诱着他,心尖发痒,身体也不听使唤了。   他慢慢地把目光又挪到了瑟瑟身上。   这衣衫甚好,将那婀娜浮凸的腰线都勾勒出来了,再往上看,便是旖旎无边的颈间风光,他从前就觉得瑟瑟肤色白皙,但没想到,身上比脸还要白,好像铺了层珍珠光,柔腻亮熠的白。   梅姑在一边看着,见这两人一个娇羞,一个痴迷,心道好事还真是水到渠成,忙领着宫女都退出去,还不忘体贴地为两人合上门。   待人一走,瑟瑟立即扑上去,捂住沈昭的眼睛,磨着牙道:“看!我让你看!”   沈昭默然静立了片刻,突得发作,把她的手扫开,揽佳人入怀,斜挑眉宇,几分邪气,几分得意地道:“我就看了,怎么着?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不光要看,还要……”   瑟瑟慌忙挣开他,后退几步,拢住衣襟,与他遥遥对视。   “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才……才能……”   沈昭暂且强摁下心头涌上来的邪火,道:“你问。”   瑟瑟拢着衣襟扭捏了一阵儿,以手为梳,捋顺满头青丝,问:“我好看吗?”   沈昭低头浅笑,烛光映入眼中,扫尽沉霾,柔情万千。   “好看,当然好看,瑟瑟永远人比花娇。”   说罢,他要上前,瑟瑟忙后退一步,道:“我还有个问题。”   沈昭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拿出极大的耐心,道:“问。”   “你刚才说永远人比花娇。可你知道永远是多远吗?永远就是人的一生,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就会老了,到时候我会长皱纹,会长白头发,你,你还能觉得我好看吗?”   沈昭隐有些吃惊。   温瑟瑟竟然也能问出如此忧虑深远的问题。   他用视线细细描摹过瑟瑟的面容,温声道:“能,不管什么时候,你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看的。”   瑟瑟却嘟了嘴,将头转向一侧,道:“我不信,永远都有年轻漂亮的姑娘,我会一天比一天老,而你手中的权势会一天比一天重,将来,若是我年华老去,而你的身边出现了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你就不会觉得我好看了。”   “胡说,我怎么会这样?”沈昭急忙否定,可看着她娇俏笃定的样子,却又品出些别的滋味,他问:“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瑟瑟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双手合于身前,端庄凝肃地看向他,道:“你发誓,往后余生,不能纳妃,不能拈花惹草,不能嫌弃我,若违此誓,则……”她歪头想了想,果断道:“若违此誓,则不举!”   沈昭呛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边笑边道:“温瑟瑟果然是温瑟瑟,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瑟瑟不管他的戏谑笑意,只眼睛明亮地看着他。   沈昭笑不可扼,却端端正正地举起了手,依言立过誓,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誓言,收敛了笑意,看着瑟瑟,认真道:“那你也得立誓,对我一生忠贞,不离不弃。”   瑟瑟不假思索,立即举手,道:“我发誓,对阿昭一生忠贞,不离不弃,若违此誓,便英年早逝,受尽病痛而亡。”   话音甫落,沈昭脸上那似水的温柔却蓦然一滞。   刚才看着瑟瑟立誓的模样,脑子中一闪而过了个场景,他抱着瑟瑟,抬手抚着她的唇边,却止不住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鲜血顺着唇角淌下来,落在他的掌间,犹如开出朵朵桃花,美艳却残忍。   他捂住自己的头,突然觉得心痛如绞,脑中的画面渐渐模糊,而瑟瑟的声音却孱弱且清晰:“阿昭,你放过我吧,我不守誓言,我想离开你了,我不怕上天的惩罚,什么都不怕……”   沈昭忙上前拽住瑟瑟的手腕,道:“刚才的誓言不算数,全都不算!”   瑟瑟纳罕地看着他,不明所以,默了一阵,抻出脑袋,执拗地道:“算!”   “不算!”   “算!”   “我说了不算!”   瑟瑟腮颊鼓鼓地看着他,心渐渐生出委屈,眼眶发红,哽咽道:“才成亲你就把誓言不作数,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在将来始乱终弃……”   她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兮兮,雪腻白皙的脸颊上划过晶莹清泪,如同融化了的雪雕娃娃,分外惹人怜惜。   沈昭甚是无力地将手搭在额上,心说就都告诉她吧,无奈地轻叹一声:“到底是谁始乱终弃啊……” 第37章 37章   红烛摇曳, 长夜漫漫。   瑟瑟盘腿坐在床上, 歪着脑袋思索了许久, 再看看坐在自己面前的沈昭,眨了眨眼:“这么说, 你现在不止会在做梦的时候看到前世的场景。可这也太……太惨了吧。”   原来誓言真得不能乱立,真得会应验啊!   沈昭淡瞥了她一眼, 道:“所以,你从现在开始就收收心吧, 都嫁给我了,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我可不是能被你随意始乱终弃的人。”   瑟瑟瘪了瘪嘴, 扑上去圈住他的脖子,与他四目相对,很是无辜地娇声道:“阿昭,我觉得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身上的寝衣本就纤薄,做出这样的动作, 斜襟随着下坠……沈昭冷着脸, 本想再跟她讲些道理,可被她这样拥簇着,被她身上那股温甜怡人的香气所环绕, 更有佳人在怀,柔腻香滑, 不盈一握, 春光流泻, 分外撩人,不由得抬胳膊将她拢住。   他心里那些甸甸的心事仿佛一瞬消弭,满脑子说不尽的绮念遐思。   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虽说可恶了些,油嘴滑舌了些,但本性善良,还是可以调|教的……调|教,对,从今晚开始,不怕她将来会不听话。   说罢,他掌间用力,翻香推玉,瑟瑟只觉天底一晃,重重跌躺在床上,看着沈昭那近在咫尺的俊秀眉眼,突然生出些危机感来,她紧揪住衣襟,双目莹莹地看向他,软绵绵道:“阿昭,你还记得我身上有伤吧?”   沈昭拆衣解带的手微顿,低眸看向她,笑意中温柔带着古怪:“自然记得,是你给旁人挡剑时才受的伤。”   瑟瑟颊腮鼓鼓地瞪着他,眼见他姿态优雅、不慌不忙地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早就知道,你就是个小心眼的。”   沈昭却不恼,凑到她跟前,两人鼻翼几乎相抵,气息交融,芳香缠绵,但听他的嗓音亦如染了一层烟霭,沙哑柔软:“我小心眼,那你是大方的么?你若是大方,刚才会逼着我发那种誓?在这种事上大方,那除非是我不爱你……”   瑟瑟瞧他这较真的模样,却觉得心中温暖,往他怀里钻了钻,抬手摸着他的脸颊,笑道:“阿昭,你说起甜言蜜语来还挺好的,我喜欢,你往后每天都说给我听,好不好?”   沈昭被她这娇憨单纯模样逗笑了,越发觉得,这世上只有瑟瑟会这么可爱,会这样跟他说话,心中一痒,随即生出几分恶劣的坏心思,靠在她耳边,眼神迷离,吐字模糊:“瑟瑟,待会儿我会让你更喜欢的……”   照例大婚当晚,红烛是要燃一夜的,瑟瑟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可随着夜色深静,缠绵入骨,只觉疼得厉害,最可气的是沈昭那小混蛋竟跟她说这是寻常,多试几回就好了。   男人真是世上顶善变的,刚才还柔情似水、甜言蜜语,转头就跟觅到食物的恶狼似的,不把她拆开了揉碎了不罢休。   瑟瑟难受得厉害,又推不开缠腻着她的夫君,疼到深处,便觉得这烛光碍眼,趁沈昭抱着她短暂的歇息,抬手轻搡了搡他,道:“能不能把灯灭了……”   两人身上都汗津津的,沈昭低头抚瑟瑟的脸颊,发丝都被汗水打湿了,濡濡的贴在颊边,他从枕下抽出锦帕给她擦拭,边擦边道:“不能灭,这是有说法的,要燃一夜,不能中途灭了,新婚夫妻才会长长久久,一生一世。”   瑟瑟一听他这样说,当即不再提灭灯的事了。在沈昭怀里挪了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哀怨戚戚地呢喃:“那我们睡觉,不许再折腾了,疼,疼死我了。”   沈昭眼神缠黏地凝着,满是意犹未尽的滋味,可看她一张小脸紧皱成一团,细黛的眉宇深蹙,拢着痛苦之色。不由得心生怜惜,扯过被衾将两人盖住,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就此安安分分。   拔步床上垂着大婚专用的龙凤呈祥大红垂幔,缘角坠着珊瑚穗子,如鲜红的鱼尾儿随风摇曳,甚是灵动喜庆。   周围寂静,不时传来蜡烛‘筚簸’的爆响,有种地老天荒、亘古绵长的岁月宁静之感,沈昭许久难以入眠,时不时会有些恍惚的感觉,如此安静,如此美好,多么像一场梦。   他暗自嘲笑自己,不是自诩少年老成吗?不是自诩算无遗策吗?怎么如今倒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辗转反侧,忐忑难安了。   强迫自己合眼歇了一阵儿,沈昭翻了个身,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轻声问:“瑟瑟,你睡了吗?”   瑟瑟阖着眼,纹丝不动,只轻启檀口:“没……”   “你能听我说句话吗?”沈昭见她点了点头,略微思忖,道:“宫里不比公主府,这里人更杂,斗争更残酷,你要多生点心眼。膳食,香料……贴身用的物件都得小心,不是说试试没毒就算了,有些脏东西银针验不出来,你要多添点仔细。”   瑟瑟睁开眼,一双乌灵清澈的大眼睛眨了眨,透出些茫然:“什么脏东西用银针验不出来?”   沈昭望着她的眼睛,如一湖清水,是最干净透澈的,他亲了亲她的眼睛,道:“比如……可能有人不想让你生孩子,会暗中给你下药,这种药用银针试不出来,且经年累月一点点的下,可能你自己都察觉不了。所以,得多加小心。”   瑟瑟吸了口凉气,双手缩在胸前,觉出些恐惧,敛眉思索了许久,眼睛一亮,道:“我娘给我安排了许多陪嫁,各个都能干,我让她们替我留心、检查随身之物。”末了,她怕沈昭没听明白,又补充道:“娘肯定是希望我快点怀上孩子的,所以至少在这件事上,她的人定会尽心。我把自己的人留着,将来叫她们去做不想让娘知道的事。这也是节省人力。”   近来她悉心钻研了徐长林留给她的《兵法简论》,里面有一篇叫做“合纵连横”,便是说要联合与自己利益一致的人,共御强敌。   她思来想去,当前与母亲在利益上还没有明显冲突,她新嫁入宫中,又没立稳脚跟,何必要那么大气性?先借一切能用上的力将自己护住,再慢慢积蓄力量,不然事事都要自己扛,虚耗精力太多,不是上策。   瑟瑟自认为正确,却见沈昭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幽沉难辨,说:“陪嫁……”他转了转心思,冲瑟瑟低眉一笑,道:“你也不必太紧张,我只说让你小心,旁的事我会替你张罗的,这里是东宫,有我在,不会让人害到你的。”   瑟瑟十分知风情地钻进沈昭怀里,仰头看他,柔柔一笑:“我就知道阿昭最好了。”   沈昭对她的甜言蜜语甚是受用,环胳膊将她搂住,想要让她休息,可周围红烛熠熠,怀中尤物温软,他又生出些旖旎情思,附在瑟瑟耳边,低声问:“瑟瑟,你觉得如何?”   瑟瑟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抬眼:“什么如何?”   沈昭道:“就是刚才……我如何?”   瑟瑟低头思索了片刻,嘴角轻扬,给出结论:“野蛮,猴急,不知道怜香惜玉。”   沈昭闻言,佯装恼怒,要去挠她的痒,两人闹腾起来,却不慎碰到了瑟瑟肩膀上的伤口,她登时疼得直呲牙花,沈昭不敢再跟她闹,忙掀开寝衣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才重又将她揽进怀里,哄她快些睡。   等着身侧传来均匀轻绵的呼吸声,才起身将她抱进浴房,将两人都洗干净,才回来,心满意足地沉入寐中。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两人正睡得憨沉,自幔帐外飘进梅姑细小的声音,低低叫了声:“殿下,太子妃。”   沈昭本就眠浅警觉,一下便醒了,带着沉睡初醒的迷茫,正习惯性地想要坐起来,忽觉胸前沉甸甸的,低头一看,正看见瑟瑟那干净安谧的睡颜。   记忆迟钝了片刻后悉数涌来,哦,他成亲了,不光成亲了,昨夜还洞房了。   甜蜜的、满足的笑靥轻绽,沈昭十分珍重地抱着瑟瑟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脸,低声将她唤醒。   瑟瑟的反应如他一般,揉搓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呢喃:“婳女,我还想睡……”一抬眼,猛地看见沈昭那张俊脸近在咫尺,有短暂的茫然,但随即反应过来,撒娇似的在他颊边蹭了蹭,娇声道:“阿昭,我以后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见你么?”   沈昭抱着她笑说:“自然,只要你不始乱终弃我,我也不始乱终弃你,以后我们每天醒来都在一起。”   瑟瑟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正嬉戏混闹着,忽听幔帐外传进刻意加重了的脚步声,她脸颊一热,忙从沈昭身上起来,想要坐端正了,却恍然觉出身体内部传来撕裂般的疼意,难受地低吟了一声,没好气地斜睨了沈昭一眼。   沈昭忙掀开被衾来看她,谁知瑟瑟只看了他一眼,脸颊登时红得更厉害。   沈昭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怔,也红了脸。   两人的寝衣满是褶皱,自是狼狈不堪的。沈昭的亵裤上除了褶皱更是还沾染了淡淡的血渍,白锦为底,绯花朵朵,极暧昧,又诱惑。   昨夜的记忆犹自滚烫,两人好像都有些害羞,良久无言,只偷偷偏头瞧一瞧对方,再默默把头转回去。   梅姑和婳女领着宫女们进来,端着铜盆、净水、绵帕……伺候了他们梳洗,又各自换上外裳,摆好早膳,准备用完了去御前请安。   瑟瑟身上疼得厉害,走路略有些磕绊,偏还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性子,一瘸一拐绕着她的中殿转了一圈,暗自点评了一下现有的装潢摆设,蓦地,视线停住了。   临窗的妆台前摆着瓷钵、釉罐,本是珠光彩溢,奢华无比,唯有一支白釉瓷瓶立在当中,显得很不和谐。   瑟瑟记得,昨夜她等着沈昭来却扇时好像还没有这个瓷瓶,心里好奇,拿起来左右翻看。那边沈昭刚整理好了衣衫,正拂帐而入,看见她手里拿着这个瓷瓶,脸色倏得变了,未及细想,下意识拔高了声调道:“放下!”   瑟瑟被他喊得一哆嗦,再看看这瓶子,愈加好奇,拨敛着裙纱走过来,问:“这是什么啊……”   话还未落地,便被沈昭劈手把瓷瓶夺了过去。他极利落地将瓷瓶塞进袖中,沉声道:“不许碰这东西。”   瑟瑟被他这一通古怪做派惹得好奇心大盛,非缠着他问是什么。   沈昭心里有过犹豫,想要告诉她,可一想到父皇那冷酷阴狠的模样,心里又有些发怵。瑟瑟自来是个单纯浅薄的性子,心里藏不住事,万一知道了以后在父皇面前不经意露出怨怼之色,被他察觉出……   沈昭犹记得昨日父皇那句话——   “你要是下不了手,也无妨,朕派人来做。”   这句话比这瓷瓶还令他恐惧,瓷瓶在他的手里攥着,他能让它离瑟瑟远远的,可暗处的箭却防不胜防。   沈昭决心先不告诉瑟瑟,只将瓷瓶收好,想要打个岔糊弄过去,谁知瑟瑟不像从前那么好糊弄了,大有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架势。   沈昭倒是可以随意编个瞎话来把这事遮挡过去,只是她已经嫁进了东宫,难免要常日里去裴皇后处请安,万一碰上父皇,再把事情浑然无知地说出来,岂不要坏事?   他左思右想,既要把事情遮掩过去,又得让瑟瑟打心眼里觉得这是禁忌,以后绝不再提。脑中倏然划过道灵光,他一狠心,暗道豁出去了,把瑟瑟摸进他袖子的手摁住,轻叹了口气,很是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瑟瑟,你也知道,昨夜新婚……我也是头一回,我怕床底之间不够尽兴,特意让太医院给我开的……补药。”   瑟瑟:哈?   她刚才都听见什么??   浑身是戏的太子殿下颇为忧郁地看了眼已僵住的瑟瑟,眉眼间的羞怯难堪很是生动,甚至还扭了几下身子,低声道:“其实也没用上,但这事儿实在太难为情,若是被长辈们知道我是没法儿做人了,既告诉了你,你可得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说出去。” 第38章 38章   瑟瑟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她不是没有过沈昭可能在蒙她的念头, 可转念又觉得他是疯了么, 会拿这种事来蒙她?   踌躇再三,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生怕说得多了会伤到他的自尊, 思忖了片刻,轻咳一声, 伸手帮他平了平衣袖上的褶皱,道:“那个……我莽撞了, 莽撞……咱们就当没这回事,没这回事。”   沈昭睫宇低垂, 形容寥落, 轻点了点头,一副不想多言的小可怜模样,就这么扭扭捏捏了一阵儿,他突生出些坏心思,轻叹了口气, 脸上怅惘之情更深, 转过身来,抓住瑟瑟的手,道:“我知你体贴, 但我不希望瑟瑟欺我,你只告诉我, 昨夜你感觉如何, 觉得我可勇猛吗?”   瑟瑟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连连咳嗽,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脸颊彤红,胜过新敷匀的胭脂。   昨夜那惨痛的记忆不敢细想,一想,便觉得身体某处疼得更加厉害,这占尽了便宜的小色鬼、小混蛋竟还敢来问她这问题,青天白日的,真是不要脸!   瑟瑟咬牙,想要发作,可看沈昭那一副忧郁多思、沉抑难纾的模样,又不敢发火,怕他多心,更加想不开。   这纯情的太子殿下大约是尚未意识到自己多缠人,多能折腾人,这要是还算不上勇猛,那非得把人折腾死才算么?   想到这儿,瑟瑟深为自己昨夜的溃不成军甚至曾经泣泪求饶而郁闷,又万不想长他人志气,只敷衍似的轻“嗯”了一声。   谁知沈昭却不放过她,满面茫然不解地看着她,问:“嗯……是什么意思?”   瑟瑟又咬了咬牙,自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勇猛!太子殿下勇猛无敌!好了吗?”   沈昭竭力想维持他那纯洁到不染尘垢的小白花形象,可听到这句话,嘴角却不听使唤地上挑,噙起一抹蓄满坏水的笑意,他顺势将瑟瑟搂进怀里,附在她耳边暧昧地说:“那今夜我再勇猛给你看。”   瑟瑟当即一个激灵,攥紧了拳头想打他,却见金钩悬起的垂幔轻曳,梅姑她们捧着热茶进来了。   胡闹结束,得拿出端庄娴淑的太子妃架势来了。   两人入席坐定,宫女照例要上来布菜,刚挨到桌边,便被沈昭摆手挥退了。他拿起瓷勺和瓷碗,亲手给瑟瑟舀粥,又给她面前的玉碟里添了几样小菜。他做这些事时,低垂着眉宇,神情很是专注,做得极认真细致,细致到每一筷子夹给瑟瑟的素菜丝必是六根,不多不少,如同在处理朝政要务般一丝不苟。   瑟瑟看得有些出神,觉得这样会照顾人的沈昭很是稀奇,沈昭瞧她这模样,微微一笑:“看什么?还不快吃,吃完了我们还要去向父皇母后请安。”   瑟瑟乖乖地拿起筷著,又抬头看看守在跟前的梅姑和婳女,两人会意,含笑转过身去。瑟瑟敛过曳地的衫袖,飞快起身探过去,印在沈昭脸上一吻,又飞快坐了回来。   她正襟而坐,无比正经的姿势,却像偷吃糖的孩子,眉眼上扬,笑得甜蜜而荡漾。   被偷袭了的太子殿下摸着自己的脸颊愣了许久,在意识到自己被轻薄了之后,唇角弯成了弦月,笑道:“快吃,不许胡闹了。”   瑟瑟敛起笑意,十分严肃地冲着沈昭垂首鞠礼,道:“是,谨遵太子殿下诏令。”   背过身去的梅姑和婳女再忍不住,以帕掩唇轻笑,沈昭更是笑不可遏,还不忘招呼她们:“行了,你们回过头来吧。”   梅姑给两人添了些热茶,笑道:“这东宫就是需要女主人,都快十年了,几时这么欢快热闹过……”   早膳用完,瑟瑟和沈昭便去昭阳殿向皇帝和皇后请安。   太子大婚乃是国事,各路宗亲外戚都从外藩州郡而来,齐聚长安拜贺。晨起昭阳殿很是热闹,刚迈上石阶,便听见里面传出清河公主那清脆嘹亮的嗓音。   “听说四哥驻军长安城外,迟迟不肯朝谒,日子久了这也不像个样儿啊,都是自家兄弟姐妹,有什么可置气的?”   瑟瑟脚步一顿。   这位清河姨母还真是脾性不改,依旧是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旧时母亲就曾对瑟瑟说过,她这位妹妹虽说没什么大智慧,但小心眼却生得齐全,自在闺中时就没少给母亲使坏,只是奈何手段太低劣,往往使坏不成,反被母亲收拾了一顿。   就拿当前情形来说,明眼人都能看出,庆王是为清泉寺之变而迟迟不肯入京。一来,他与岐王关系亲厚,唇亡齿寒,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幽禁宗正府。二来,他怕受了太子和兰陵长公主的算计,被他们强摁在头上‘谋反’的罪名,当做异己铲除了。   事关朝局,事关争权夺利,哪是一句“兄弟姐妹置气”能说明白的。   瑟瑟看向沈昭,见他面容端静,无任何波澜,只是在进殿门时悄悄嘱咐她:“多装傻,少说话。”   司礼太监引两人入内,在大殿中央摆了两只绣垫,瑟瑟和沈昭分跪其上,嘉寿皇帝和裴皇后高居主座,受他们行叩拜大礼。   沈昭平袖揖礼,朗声道:“儿臣携新妇给父皇母后请安,恭请父皇母后圣躬安。”   嘉寿皇帝笑道:“好,朕安,皇后也安,都快起来吧。”   两人依言起身,瑟瑟才能定下心神看一看这满殿的女眷。   左首坐着的是萧妃,从前她与宋贵妃甚是交好,八年前,宋贵妃死后没多久,萧妃便自请去端陵为已故太后守灵,自到了端陵,萧妃便对外称病,借病之由免了大节朝拜,整整八年,愣是再没踏入过皇城半步。   她身侧坐着的是元祐公主。元祐比沈昭和瑟瑟小一岁,这八年随母奉守端陵,也不曾回过宫,瑟瑟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她七岁以前的模样,没想一晃而过,也长成了个大姑娘,明眸皓齿,花颜雪肤,美得甚是灵动。   右首便是瑟瑟那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清河姨母。清河公主的驸马是临淄侯崔永,她自成婚后在长安住了几年,后来便跟随驸马去了临淄,除了逢年大节,偶尔也会来长安住些日子,只是她跟兰陵长公主向来不对付,两家来往得少,瑟瑟见她的次数也十分有限。   清河公主身边坐着的是她的长女崔画珠,画珠与元祐同龄,也是青春貌美,只是这美与元祐很是不同,顾盼举止间颇有些娇娆妩媚之气,加之她打扮得甚好,衣衫是绣红色绸地暗花襦裙,挽成别致的堕马髻,髻边斜簪一支粉晶石榴花钗,坠下碎金流苏,金光熠熠的流苏在颊边晃来晃去,将一张小脸点缀得愈发娇媚。   同清河母女那神仙宝珠般的妆扮截然不同,萧妃母女则衣着朴素,且人也安静,那么坐着,倒是招人喜欢多了。   瑟瑟也不是觉得她清河姨母和画珠妹妹就如何讨厌,只是……画珠这一身装扮跟瑟瑟太像了。   她是新妇,该穿正红,可临出嫁时母亲嘱咐过,宫里皇帝龙体抱恙,她是为人儿媳的,不能太张扬,穿绣红色正好。且她今日出门时沈昭嫌她发髻略素寡,亲手挑了一支嵌红宝梅花金步摇给她簪在髻侧,那步摇上也有碎金流苏,也垂在颊边,沈昭还说这样衬得脸色好。   瑟瑟偷看了一眼沈昭,却见沈昭依旧一副沉稳镇定的模样,面上挂着得体温和的笑,领她先去拜见萧妃,萧妃那如老僧入定般的端沉面容在看到沈昭后倒有了几分笑模样,神色慈和,道:“多年不见,太子都成家了,若是你……”她一顿,续道:“若是你膝下能再添个一儿半女,更是咱们皇室之福。”   这场面上的客套话却把沈昭说得微愣了片刻,不过他很快就回过了神,添了些晚辈该说的漂亮话。   瑟瑟在一旁安静听着,却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总觉得刚才萧妃想说的是:若是你母亲在天有灵,必能安息了。   因她离得近,分明看见萧妃的眼眶微微红了,看着沈昭的眼神也是悲伤多过和蔼。   相比之下,元祐就显得活泼多了,她自坐席起身,笑吟吟冲着沈昭道:“三哥,瑟姐姐,端地贫瘠,妹妹没备出什么贵重贺礼,昨天又人多事杂,未敢打扰,且在今日向你们补齐了礼数,祝二位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说罢,她敛衽为礼,盈盈一拜。   沈昭笑着将她扶起来,道:“妹妹的心意最珍贵,为兄领受了,无需再多礼。倒是妹妹已至嫁龄,当真要好好地择选一门好婚事,风风光光嫁出去才是。”   元祐脸颊微红,低了头,如一朵含羞花儿,悄悄收敛了展开的枝叶。   嘉寿皇帝咳嗽了几声,道:“朕这身子骨是张罗不动了,就得劳烦皇后和太子多费心,在世家宗亲的适龄儿郎里好好扒拉扒拉,给咱们元祐选一个好的出来。”   裴皇后和沈昭都应下。   瑟瑟静静看着这一出皇家大戏,又看出了些门道。   沈昭原本不需要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公开的方式提起元祐的婚事,可他提了,就是想要嘉寿皇帝一句话。   萧妃从前与宋贵妃交好,又离宫多年,皇后自然不会把她女儿的婚事放在心上,而沈昭若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给元祐张罗,传到皇后的耳朵里,难免她会多心。这样好似无意的一句客套话,得来君王的旨意,皇后碍于脸面总得为庶女尽些心,沈昭再给他妹妹使力也是师出有名。   瑟瑟心里有数,虽然阿昭嘴上不说,但他疼爱元祐,对她与对其他兄弟是不同的。   这一轮过去,沈昭又领着瑟瑟走向了清河公主。   两人施晚辈礼,清河公主含笑道:“早先我在临淄听说了你们定亲的消息,心里便欢喜,这可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我长姐自幼好强,得了这样一门好亲事,自然是欢喜的吧。”   话应当是好话吧,就是听着别扭。   瑟瑟腹诽着,面上却绽开明媚乖巧的笑,道:“既是如姨母所说,亲上加亲,自然是皆大欢喜的。”言外之意,可不是她母亲上赶子要把女儿嫁进宫里的,是皇帝的旨意,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不是一方讨了另一方的便宜。   清河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甚是亲昵地拉着瑟瑟的手,又将画珠引到跟前,道:“这是你画珠妹妹,你们自小便长得像,长大了更是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该多亲近些。”   瑟瑟心道:是人像还是衣服像啊……虽别扭,但面上笑容未减,道:“这是自然。”   比起这絮絮叨叨的母亲,画珠则显得矜持端庄了许多,朝着瑟瑟轻施了一礼,只含笑看她,并不多言。   这一圈下来,瑟瑟当真是觉得心累,她总算明白何为一入宫门深似海了,这才刚开始,便有如此繁琐的应酬,往后的日子只怕要更加热闹。   她跟沈昭在皇后身侧坐下,却见嘉寿皇帝的脸色变得阴沉冷凛,目光紧盯着画珠,收回来,那尖如利刃的目光又落在了瑟瑟的脸上。   瑟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皇帝,心里却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正百思难解时,掌间一热,沈昭抓住了她的手。   他那平稳的声音响在耳畔:“父皇,儿臣看了四叔呈上来的奏报,有些想法,想向父皇回禀。”   皇帝颔首,冲皇后道:“太乐署排了新歌舞,你领着她们去偏殿看吧,朕和阿昭说会儿话。”   皇后应下,起身鞠礼,众女眷如是,礼罢跟着皇后退了出去。   大殿里霎时冷寂下来,皇帝朝谭怀祐摆了摆手,他让其余内侍都退了出去,只有他在旁伺候。   殿中凿渠里流水缓缓淌过,伴着这细微的流水声,皇帝沉着脸问:“你觉得画珠跟瑟瑟像吗?”   沈昭面色镇定,道:“不像,她们怎么能像?”   “是呀,她们不该像。”皇帝沉吟了片刻,略过不再提了,问:“朕让你喂给她喝的东西呢?”   沈昭回:“喂了,父皇放心吧。”   皇帝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瞧着沈昭那张端平的脸,又道:“你心里是怎么想到?是不是觉得父皇过于狠心了?”   沈昭回:“大局为重,理应如此。”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阴恻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细微的笑意,很是欣慰道:“你能有这样的领悟,朕才能放心把江山交到你手里。”   他说完这话,将手搭在膝上歇了一阵儿,又道:“你四叔的事不必多费心了,先这样放着吧,总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他和老大一起赦了——阿昭,不要把事情想简单了,这个时候动他们,对你没有好处。建章营就算朕不收回来,也落不到你的手里,你姑姑远比你想得厉害多了,你现在还争不过她。”   皇帝又将话音一转:“不过,老大这些年也太不像话了些,你收拾他一顿,长长太子的威风也是应该,杀鸡儆猴,让朝中那些东张西望的墙头草也都安分些。”   沈昭点头:“儿臣也是这样想,本来就是想请父皇赦免四叔,他所上奏折措辞甚是卑微诚恳,大约也是不想和儿臣翻脸的。”   皇帝道:“不急,等一等,你姑姑那边不会没有动静的,让他们斗,等到兰陵快把你四叔斗倒了,朕再出来替你做这个恶人。你刚娶了人家的女儿,总得跟岳母一条心的。还有,三朝回门,你要陪瑟瑟一起回去,一定要给足兰陵脸面,懂吗?”   沈昭点头:“儿臣明白。”   说了这一通,皇帝显出些疲累之色,微微向后仰了身子,道:“你去找瑟瑟吧,新婚夫妻,总得腻歪些日子……”   沈昭依言起身,向父揖礼,缓慢退出了正殿。   待他走后,皇帝嘶声咳嗽了许久,谭怀祐忙取来金丹用温水化了给皇帝服下,轻抚着他的胸前,给他顺了顺气,好容易将咳嗽压下。   皇帝默了片刻,问:“你觉得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谭怀祐道:“举朝皆知,太子殿下端庄持重,温和仁孝。”   皇帝哼了一声:“朕没让你说举朝皆知的,朕就问你怎么看。你说说,你能不能把他看透了,能不能看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谭怀祐道:“呦,这奴才可看不透。”   皇帝凝着殿门,目光幽邃:“你这老狐狸看不透,朕也看不透,他小小年纪,心里盛了这么多事,能做到这份儿上,真是不知要比朕当年强了多少倍啊——”他突然停下,转眸正视谭怀祐,问:“你瞧着,他不像是个情种吧?”   谭怀祐结舌:“情种?”   “就是把女人看得比江山皇位重,要是有了冲突,宁愿要女人,舍了其他。”   谭怀祐不甚确定地摇头:“不像……”   皇帝摸着御座扶手上繁复的缕雕蟠螭龙纹,道:“可是,这么多年,他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过去瑟瑟骄纵不懂事,为了这桩婚事给了他很多委屈受,他也都受下了,半句怨言都没有,做到这种程度,仅是为了兰陵的扶持?”   谭怀祐道:“应当就是吧。这恰说明,在殿下的心中,美色无法同储位相提并论。”   皇帝默了片刻,幽然叹道:“但愿如此……”   沈昭出了正殿,便听东配殿飘来些丝竹声,魏如海守在檐下,见沈昭出来,忙将他引向东殿。   太乐署新排了《淇奥》,舞姬都是清一水的南楚女子,各个婀娜柔媚,姿容绝佳。歌舞再好,不过大同小异,都是看腻了的,没多会儿元祐便坐不住了,非说这殿中好歌好舞,但缺了几分颜色点缀,她来时见后院蜀葵开得正好,非要拉瑟瑟去摘几支来。   萧妃正训斥了她几句,皇后出来打圆场:“她们这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且随她们去吧,都是自家人,不挑理。”   清河一见这架势,忙道:“画珠也去吧。”   画珠坐得四平八稳,摇了摇团扇,道:“外面日头烈,女儿怕晒黑了。”   话音刚落,便听元祐道:“旁的不说,画珠姐姐这身衣裳裁得好,是得仔细些穿,省得出去弄脏了。”   她与画珠自小便不对付,今儿更是看不惯她的做派。谁都知道新妇必然穿红,而父皇龙体抱恙,太子妃十有八|九不会穿鲜艳的正红色,连皇后都只穿了件藕色袆衣,便是都有的默契,不能抢了新妇风头,偏她崔画珠厉害,知道穿绣红色。   瑟瑟听出这话里的刺。她心里早就隐有不快,倒不是为谁抢了谁的风头,只是对清河这母女俩的小心眼不快。元祐替她把话说出来了,她感动,但却又担心。   眼见清河放下了茶瓯,又不知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瑟瑟忙抢先一步道:“你的衣裳也好看,只是素净了些,年轻姑娘家就该穿得鲜艳些……”   说罢,不等清河公主张口,忙把元祐拉了出去。   沈昭进殿时,正与瑟瑟错开,他扫了一眼配殿,不见瑟瑟身影,眉宇微蹙,皇后道她跟元祐出去玩去了,他才放下心,坐在皇后身边观歌舞。   这歌舞其实观得很没滋味,他担心父皇看出什么,疑心越重,会如他一般去查当年的骊山旧事,去查瑟瑟的身世,正忧虑难解之际,嗅到了一股浓香,见崔画珠端着茶壶往他瓯里添茶,边添边娇声道:“表哥,这茶凉了。”   沈昭随口道:“这等活计怎能让你来做,快回去吧,有下人呢。”   魏如海忙上前来要将茶壶接过,谁知崔画珠微微偏身避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们都是表兄妹,何须这么客套,难道我连为表哥添茶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细语绵绵,媚眼如钩,娇娇怯怯地看向沈昭。   沈昭总算看明白了。   哦,打扮成这样,原来是有心思在里面。别说,这么近前一看,倒真是跟瑟瑟有三分像,平常看不大出来,加之两人也没什么来往,不常往一处凑,便没人注意。可一旦衣衫妆容相似地站在一块儿,这三分相像便立即凸显出来。   沈昭面上笑得温和,心里转过无数道心思。她既有这样的贪心,日后定少不得往宫里跑,若是经常出现在父皇面前,日子久了,不定生出什么事端。父皇为了朝局,能狠心让瑟瑟生不出孩子,若是被他知道了瑟瑟的身世,还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得把这个崔画珠弄走,最好远离京城。   太子殿下的坏心思上来,面容便越发温和可亲,跟只披着羊皮的狼,温润一笑:“孤不过随口一说,若是话中有失,那便向妹妹赔个不是,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画珠一听,自是心花怒放,但面上仍维持着内敛的娇羞,眸中秋水荡漾,柔媚地看向沈昭。   那边瑟瑟跟元祐摘回了蜀葵,从内廊进来,正看见这两人聚在一处,一个风情万种,一个欲擒故纵,好像看对了眼。 第39章 39章   瑟瑟还未说什么, 元祐却先气不过, 娇目圆瞠, 要上前去把崔画珠从沈昭身边扒拉开,被瑟瑟察觉, 慌忙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   这一出《淇奥》正舞到好处,水袖翩跹, 腰身纤娜,看戏的人无不面带笑容。瑟瑟领着元祐在皇后的另一侧坐下, 皇后转过头来看她,鬓边一支金点翠鱼纹钗光茫璀璨, 映着妆色精致的面容更加雍容。皇后微微一笑, 道:“瑟瑟,蜀葵可采回来了?”   瑟瑟恭恭敬敬地点头,面不改色,甚至都没往沈昭和崔画珠那边看一眼。   元祐将蜀葵交给宫女,她们立即换下了置花瓶里的旧花。她忿忿不平地瞥了一眼崔画珠, 见对方已从沈昭的桌边走开, 回到清河公主身边去了,轻摇着团扇,举止娴雅, 倒好一副良家女子的模样。   公主殿下怒目瞪着崔画珠,眼珠转了转, 蕴起一抹乖巧俏丽的笑, 冲着皇后道:“都怪元祐不懂事, 硬要拉扯着三嫂出去,三嫂身份尊贵,外面野花野草又多,若是一不小心被那支不长眼的搔着眼睛,那可就不好了。”   皇后望着她,慈和一笑:“你也说了,你三嫂身份尊贵,自然不会跟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花儿一般见识,是不是,瑟瑟?”   瑟瑟面色端稳,笑靥轻绽,道:“母后和妹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三人一唱一和,把崔画珠臊得满脸通红,握住团扇玉骨的手不住颤抖,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梨花若雨地偷看向沈昭,指望着他能替自己做主。   可沈昭却也只当没听见,轻靠在椅子上,仿佛将歌舞看得入了迷,全然不管这些琐碎事。   崔画珠那瘦弱的小身板颤了颤,霍得起身,走到皇后面前盈盈拜倒:“臣女身体不适,请容臣女先行告退。”   皇后关切地看向她:“不舒服?要不找太医来看一下?”   崔画珠低着头道:“只是一些女孩儿家的小毛病,不必劳烦太医。”   皇后朝清河公主道:“画珠既不舒服,你还是陪她回去吧,这歌舞总有看的,不拘什么时候。”   清河公主早也觉得在这儿坐得别扭,一听皇后放话,忙起身鞠礼告辞,拽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下了石阶,清河公主轻搡了一把崔画珠,气道:“你穿件鲜亮衣裳,抢一抢温瑟瑟的风头便行了,往太子跟前凑什么?他都娶太子妃了,难不成你要去给他当妾?”   清河虽有些小心眼,但到底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公主,该有的骄傲自尊还是有的:“咱们临淄崔氏虽比不得旁的京门大族,可到底也是清流文士。娘虽然比不上兰陵,可也是公主,你是娘的女儿,将来只能为人正妻,不该动的心思少动。”   崔画珠冷笑了一声,道:“您不是总让我上进,替您争口气,别被温瑟瑟盖住。天底下只有一个太子,将来他就是天子,女儿就算再上进,找的夫婿也必赶不上他。既然如此,何须麻烦,我与温瑟瑟痛痛快快争个高低。”   清河公主道:“你别糊涂,朝中谁人不知太子是兰陵一手扶持上来,太子不会为了个女人跟他的前程储位做玩笑,你趁早收收心,别想自己不该想的。”   崔画珠笑道:“可我怎么听说这两人是面和心不和?翠华山上可传出不少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再者说了,太子既是冲着兰陵姨母的权力,那对温瑟瑟就一定不是真心,我委屈自己当个侧妃,等他日太子站稳了脚跟,自然知道从前委屈我了,会给我该有的名分。男人嘛,只要得了他的喜欢,什么要不到?”   她是名门贵女,父亲是清流文士,自小受尽娇宠与恭维,仗着念了几年书,便自诩才女,平日里很看不上她母亲在兰陵面前备受打压又无力反抗的模样。自己心气儿高,觉得跟母亲不同,也听不进她说的话,小小年纪便有大主意。   母女二人走出了宫门,府中小厮将车赶过来,临上马车时,清河对着女儿幽怨又无奈道:“你这孩子根本不懂,那是东宫太子妃,那是兰陵长公主,要是那么容易被你这丫头片子讨到便宜,她们也爬不到今天的位置。”   崔画珠自是听不进去的,也懒得再跟她母亲争执,上了马车,再不言语。   宫门外母女两争得热火朝天,宫门内却完全是另一番场景。   自打出了昭阳殿,瑟瑟就冷着一张脸,全然不搭理沈昭,沈昭几次拽着她的衣角想解释,可看看深宫里来来往往的内侍宫女,又怕这里面有皇帝的耳目,便一直憋着没说,想等着到了东宫再解释。   回了东宫,瑟瑟直奔中殿,一张俏脸如覆霜雪,冷得扎人。   沈昭紧跟着进来,道:“瑟瑟,你听我解释,我……”   瑟瑟倏得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如碎石珠儿冷冽晶亮,道:“解释吧,站着解释,这没你坐的地儿。”   刚撩了前袂弯腰要坐下的太子殿下陡然僵住,维持着这动作好半天,而后慢吞吞地站起来,掠了一眼殿中的宫女内侍,轻咳一声道:“那个……刚才歌舞看得久了,坐得有些僵,站站挺好的。”   瑟瑟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任由他把满殿的人都赶出去,只剩他们两个。   “我承认,我对崔画珠笑了,可我告诉你,这不是白笑的,为着这笑,她得付出代价。”   瑟瑟斜睨沈昭,却见这人竟厚颜无耻地来摸她的手,边摸,边语重心长道:“我的笑,只有在你这里才不值钱,才要多少有多少,我冲外面人笑一笑,那人但凡是个聪明的,就该考虑自己是不是要倒霉了。”   瑟瑟把手抽回来,冲沈昭微微一笑:“那么漂亮、懂事又善解人意的画珠妹妹,你舍得让她倒霉啊?”   沈昭嘴角抽了抽,刻意忽略她话中的阴阳怪调,一本正经道:“我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母后出手,这事我思来想去,唯有皇后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不能明着把崔画珠赶出长安,父皇那般多疑,刚跟他提过画珠和瑟瑟有几分相像,他立即就容不下画珠,落在父皇耳朵里,必然会生出猜疑。   同样的,这事也不能让兰陵公主来做,他们都是瑟瑟至亲,难逃‘做贼心虚’的嫌疑。   再三揣度,便只有裴皇后才是最适合来做这件事的人。   若他对于瑟瑟身世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当着裴皇后的面儿跟崔画珠来了这一出,皇后必然不会视而不见,她会维护瑟瑟,会替瑟瑟解决麻烦的,毕竟,在外人看上去,这太子妃还没有在东宫站稳脚跟,尚没有达到裴家和兰陵公主的期望。   解决麻烦的手段无外乎就是那么几种,若沈昭猜得不错,‘赐婚’当属上策,毕竟都是宗亲勋贵,能体面解决总好过撕破脸。   他刚在父皇面前提过元祐的婚事,那时清河公主和崔画珠也在,由皇后出面这样做,传到父皇耳朵里,才不会起疑心。   但他这一番说辞掐头去尾,刨去了最重要的因果,却糊弄不过瑟瑟,瑟瑟当即追问:“事情有这么复杂吗?你若是对画珠坦坦荡荡,不理她不给她指望便是,何苦要费尽心机把皇后拖进来?”   沈昭垂眸望着瑟瑟,手抚上她的脸颊,眼中翻涌过瑟瑟看不懂的东西,他默了一阵儿,道:“我要这样做,自然是有我的理由,瑟瑟,你该相信我,这世上能令我费尽心机算计保护的,只有你。”   瑟瑟觉得他奇怪,却一时又说不上究竟奇怪在哪里。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自幼时常出入宫闱,对这些女人家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看得多了,不至于出现个崔画珠,就让她惶惶难安。   沈昭的做法也过于草木皆兵,小题大做。瑟瑟甚至有种感觉,觉得沈昭在心里藏了个大秘密,也不是就想瞒她到底,只是在说与不说之间,他还处在徘徊难以决断的时候。   这也是冷静下来之后才揣摩到的东西,方才只顾着生气,气沈昭那副欲擒故纵的模样,再往深处说,就是有些酸……   沈昭好似将她看穿了一般,弯身蹲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脸在唇上啄了一口,笑道:“不过,你能为我吃醋,我还是很高兴的。”   瑟瑟脸颊微烫,将他推开:“别想三言两语就把我糊弄过去,这事还没见分晓呢,你要是敢骗我,你给我等着。”   沈昭低眉浅笑,对这醋劲儿很受用,可又觉出不对来:“这旁的女人要是吃醋了,必会在使小性儿后对自己的夫君百般温柔,非要把他拴在自己身边不可。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只剩下小性儿,没有温柔了——给我亲亲,不许推开我。”   瑟瑟被他圈进了怀里,细碎的吻从眼角辗转落于唇边,把她亲得一阵困惑又郁闷——   明明她是要兴师问罪的,明明她最先是冷着一张脸登徒子勿近的,怎么没说几句话,就演变到了这种情形?   但眼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沈昭这登徒子亲得不够魇足,竟开始扯她的衣带。   瑟瑟向后仰身,握住他那不安分的手,喘息微乱:“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   沈昭目光炙热地盯着她,像是才刚寻觅到一点点滋味的猛兽,就被遽然喊停。饥饿的猛兽容易发怒,更何况还是被撩拨到心尖痒又不给吃了的猛兽。   他强摁下心头那股燥热,抬起手给瑟瑟整理那被自己弄乱了的衣襟,又将衣带系回去,做完这些,他闷声道:“这都要怪你!”   哈?瑟瑟疑心自己听错了,惊愕地看向这头炸毛的小狼,他振振有词:“你要是不故意拈酸吃醋,不来勾引我,我至于这么没定力么?”   瑟瑟被他气得脑子发晕,思绪都熬成了一锅浆糊,半天才搅弄明白——   哦,这朵小白花现在不光会装无辜,装柔弱,还会倒打一耙了,厉害,真是太厉害了。 第40章 40章   瑟瑟抬起下颌, 俏目圆瞪:“那你要是不跟画珠妹妹眉来眼去,压根就不会有今天的事。”   沈昭弓起手指, 搭在额上, 显出几分无奈:“这怎么绕了一大圈又绕回来了,我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嘛。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能不提崔画珠吗?”   瑟瑟也觉得有些无味,便不再提了,只是看看外头炽亮正盛的天光,又看看腻歪在她身边的沈昭, 奇道:“你不是挺忙的吗?大白天的, 不去干正事,老腻在我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沈昭又把她的手摸到了自己唇边,缠黏细致地亲着, 含糊道:“咱们新婚,谁这么不长眼挑这时候拿政务来烦我……”   话音刚落, 幔帐外传进魏如海尖细的嗓音:“殿下,傅大人来了。”   沈昭的动作骤然一僵,不甘心地将唇自瑟瑟的手背上移开, 没耐烦地冲着外面道:“让他走!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魏如海在幔帐外迟疑了片刻, 又道:“傅大人说……他查出一些东西, 须立即面见殿下。”   瑟瑟眼见沈昭在听到这句话后, 神情微变, 握着她的手轻微颤了颤。   她心里疑窦丛生, 凝着他的脸,道:“既然是正事,你快去吧。”   片刻的静默,沈昭倾身将她抱进怀里,温柔不舍地道:“那我去去就回,你等着我,我不会去太久。”   瑟瑟清浅一笑,抚着他的后背,娇声应下。   两人正是新婚,柔情蜜意正浓的时候,自然恨不得时刻都腻在一起。沈昭从中殿出来,嗅着自己身上刚从瑟瑟那里沾来的脂粉香气,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展开衣袖,却只剩清风入怀,徒生寂寥。   想到这儿,沈昭不禁自嘲:难怪古往今来总是说不尽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从前不屑,而今可总算应在自己身上了。   揣着这样的心思,他去了前殿,傅司棋早等在那里,朝他躬身揖礼,沈昭摒退了左右,听他回话。   “臣查了当年骊山行宫內侍宫女的案籍簿书,发现自兰陵公主上骊山之前的几个月,有人悄悄地把骊山上品级高一些的贴身侍从更换掉。换得很是隐秘,理由也都各不一样,但有一点,都经了裴皇后点头。”   沈昭弯身坐在临窗的红檀木雕花椅上,望着窗外花树蓊郁,日光斑驳落于茜纱上,缄然不语。   傅司棋却先耐不住,不无担忧道:“若真是为了宋姑娘,裴家凭什么费这么多力?事情到这里,根本没有第二种解释了,兰陵公主当年跟裴元浩一直不清不楚,外面关于他们两个的谣言就没断过,殿下,您不得不防。”   沈昭蓦得回过头,神色认真地问:“你让孤防谁?”   傅司棋坚定回道:“防身边人,防那看上去最单纯无害的人。”   沈昭随手抄起案几上的竹简要扔他,傅司棋后退几步,道:“臣还查出一件事。”   那竹简尚未离手,沈昭的手停在半空,略显无奈地看向傅司棋。   窗外枝桠花影透过茜纱落在沈昭的脸上,明暗不一,那双沐在影翳中,秀美无双的凤眸里竟一晃而过脆弱的神色。   脆弱……傅司棋疑心自己看错了,忙定下心神再仔细看过去,却只见瞳眸漆黑,幽幽深邃,如往常,一派雍容沉定的做派。   沉默片刻,听沈昭道:“司棋,你也太能干了,能查出这么多事……”   傅司棋低眉道:“事关重大,臣不敢不尽心。”   沈昭看着他这股执拗劲儿,却上来些兴头,唇角微勾了勾,噙着一抹淡淡笑意问:“孤怎么觉得你过于紧张了,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傅司棋面色沉凝,缓缓道:“因为事情本来就很严重,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兰陵长公主这样做,可谓是算计得明明白白。朝政把持在她和裴家的手里,连太子妃都是他们的人,殿下的处境就是四面楚歌,连枕边人都不能信。若不能早做决断,万一将来他们联合起来算计您,岂不更难招架?”   “你为何处处针对瑟瑟,认定了她会对孤有二心……”沈昭倏得反应过来,问:“你刚才说你还查到了一些事,你查到了什么?”   傅司棋凛声道:“自前些日子长林君和太子妃在长公主府门前遇袭,臣就一直派人盯着公主府,虽然没有查出刺客来自哪一路,但查出有人一直徘徊在公主府外,想方设法打听太子妃的消息。”   沈昭搭在檀木椅上的手骤然收紧,原本放松的身体亦紧绷起来。   “臣怕拖延久了人会跑,又怕惊动长公主,便将这些人秘密捉拿了起来,严刑拷问了一天一夜,其中有个软骨头先招了,是徐长林的人。太子妃肯定没有跟您说过,她和徐长林暗地里还有联系。”   沈昭抬头看他:“这恰说明瑟瑟根本不知道兰陵公主和裴家的勾搭,她一心以为徐长林是她的哥哥,才会与他诸多亲近。”   傅司棋道:“她不知道,可徐长林知道。您别忘了,当初咱们就是顺着长林君查过的事一路查下去,才察觉出太子妃的身世有问题。长林君之前态度坚决地想把太子妃带走,可在查完这些事情后突然作罢。种种迹象表明他早就知道太子妃根本不是他的妹妹,既然不是,为何要藕断丝连?若他真的是宋澜,那么他对兰陵公主和裴家的仇恨不会比殿下弱,他为何要去与一个仇人之女缠缠腻腻,瓜葛不清?”   沈昭神色冷凝,问:“你想说什么?”   傅司棋将手攥紧,如给自己鼓气,垂眸直视沈昭,沉声掷地道:“美人计已对殿下用过了,焉知不能对旁人用?长林君也是青春年少,对太子妃颇为喜爱的……”   啪!   刚刚那册竹简总算扔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傅司棋的身上,又‘哗啦啦’落到地上,竹骨连缀,字迹密集,斜歪着摊开在地,看上去甚是缭乱。   沈昭的脸苍冷如冰,吐出来的话语颇有些森森然的意味:“这样的话,孤不想再听第二回 。”   傅司棋躬身跪地,就像那直言上谏、不畏死的正臣,一身铮铮铁骨,言语凿凿:“您心里清楚得很,凭长公主的手段,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太子妃究竟事先知不知道她是裴家的女儿,这尚没有定论。可若是她都知道呢,她能把戏演得这么好,那该有多可怕!”   说到关键之处,正剖开了傅司棋内心最深的担忧与恐惧,他目含热泪,跪爬到沈昭脚边,忠诚恳切地道:“但凡她离殿下远一点,但凡殿下没有这么在乎她,臣都不会这么害怕。臣自小便陪在您身边,亲眼看着您一路走来有多么艰辛,实在不忍看您为了一个女人而去糟蹋无视自己的心血。若是殿下觉得臣有错、有罪,再也容不下臣,臣立刻就去死,绝不让殿下为难,只求殿下能警醒些,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旁人轻易算计了您去。”   这一席话看似冲动没有分寸,可掰开揉碎了,却又块块都沾着赤胆热血,无比沉重地砸下来,砸得人都没有了脾气。   沈昭轻叹了一声,道:“你起来吧。”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天空湛蓝澄净,鸿雁依云翱翔,没有阴霾,没有风雨,仿佛一切都是平静和美的。   他道:“司棋,你还没有成亲,有些事情跟你说不通,这世上除了阴谋算计,还有情义,还有信任,还有花好月圆,岁月静好,孤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绝不是用阴谋心机虚构出来的假象。瑟瑟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她也是被利用的可怜人,这一切不能算在她的头上。”   傅司棋抻了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沈昭抢先一步截断:“你把这些事都料理干净,不要留下把柄,明天孤要陪太子妃回门,你跟着去,留心一下,看能不能查出,兰陵长公主的身边有没有一个与瑟瑟年纪相仿的姑娘。”   傅司棋脑子里有根弦倏得拉紧。   沈昭已站了起来,目光微微放空,声调低徊:“但愿还活着……”   日影西斜,天色暗下来,梅姑已开始领着宫女们张罗摆膳,瑟瑟瞧着她们进出忙活的样子,心里一动,让婳女取出她出嫁前新制的甜浆果酿。   是用糖渍荔枝和茉莉花酿出来的,盛在褐釉福寿草龙纹罐子里,揭开封口,倒在瓷碗里,再加些碎冰,喝下去,又清凉又甜爽,最是解腻。   这是瑟瑟在闺中时爱制的小玩意,从前她养尊处优,没心没事,岁月幽长,在吃喝玩乐上颇有钻研建树,制出来的东西虽然显古怪,但滋味却是极好的。   婳女将果酿分倒进几只大瓮,赐给东宫里的宫女品尝,自梅姑往下,尝过的皆赞不绝口。   瑟瑟被她们夸得很是愉悦,跳起来亲去箧柜前找她珍藏的上好蜂蜜,边找边道:“我喜欢吃甜的,加点蜜滋味更好,加冰自然也是好的,但是不如我在家里放到冰鉴上镇过好喝,碎冰化在碗里,把果酿的滋味都弄浅了……”   她说得起劲儿,却没注意身后浅浅啜饮的声音没有了,变得静悄悄的……终于从箧柜里找出那盛蜜的黑陶坛子,却陡觉手上一空,坛子被人夺了去,她回过头,见沈昭单手托着坛子,眉眼弯弯,笑得霁月清风:“什么好东西?又是什么不如你在家里时了……不就是个冰鉴嘛,你要是想要,我让人摆出来。”   末了,他又郑重地补充:“长公主府里有的,东宫里都有。”   瑟瑟被他这较真的可爱模样逗笑了,边笑边说:“我以后可真得小心说话了,你走路都没声的。”   她这样说,心里却谨慎地过了一遍。   从前在家里,她娘大权独揽,嚣张惯了,并不在乎旁人说什么,哪怕数九寒天想要七尺厚的玄冰煮成的热水洗手,都说弄来就弄来了。御史谏得越凶,她洗手的次数就越多,大有不把那帮老头气死不罢休的决心,饶是这样,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宫里不同,嘉寿皇帝虽算不上是个英明神武的建业之君,但却是个极节俭、极守规矩的皇帝。他立下规矩,只有上了七月份宫里才能用冰,如今才是六月,瑟瑟心想几块冰是小事,被有心人借题发挥,给沈昭按一个‘奢靡’的帽子可就不好了。   特殊时期,朝中大臣心里不安,总喜欢把他和他的父皇放在一起反复比较,监国太子本就备受瞩目,还是谨慎些为上。   想到这儿,瑟瑟甚是遗憾道:“有冰固然好,可出嫁前我娘嘱咐过,我嫁人了,以后凉的东西得少碰,冰更是能别吃就别吃。”   沈昭一愣,忙把盛蜜的坛子放到一边,将瑟瑟揽进怀里,一本正经道:“对,别碰凉,不好怀孩子。”   瑟瑟攥起小拳头轻捣了一下他,走出来,见宫女都退了出去,桌上已摆好了膳食,便坐下和沈昭用了些。   到了晚上,沐浴更衣后,这小狼自然是不安分的,非缠着她要这样要那样,要求还一个赛一个的稀奇古怪,瑟瑟起初还勉强能依着他,可后面实在吃不消,一会儿软绵绵地哀求,一会儿又推说自己身上的伤口疼,总算沈昭肯放过她。   去浴房洗过,垂下幔帐,瑟瑟疲乏无力地躺在沈昭怀里,身上疼得好像比昨天更厉害,大有伤处刚结痂,又被人生生揭开的感觉。   哀怨叹道:“这简直就跟上刑罚一样,太子殿下能不能稍稍温柔些,别跟要吃人似的。”   沈昭正搂着美人满脑子绮念地回想着刚才的滋味,正回想得心神荡漾,乍一听见美人抱怨,立即道:“胡说,我根本没用力,你这娇滴滴的小花儿,我稍一用力就哭哭啼啼的,我哪里敢?”   瑟瑟懒懒斜眸扫了他一眼:“那你就让我歇几天,夜里咱们说说话不好吗?非要这么烈火烹人似的……”   沈昭低头看她,两人都只穿了一件薄绸寝衣,瑟瑟的那件在腰身收起,衣带未系,松耷耷的垂下,越发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   他看得心痒,想起她刚才哭得厉害,哄了半天才哄好,不敢再造次,只勉强将目光移开,委屈兮兮道:“新婚夫妻不都这样吗?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一委屈,瑟瑟就心软,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能让双方都满意的章程,困倦上来,双目迷离地打了个哈欠,也懒得再想,在他怀里蹭了蹭,含糊道:“没说你错……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先睡吧。”   沈昭奸计得逞,心中暗自得意,提过被衾将两人盖住,趁美人昏昏欲睡,毫无还手之力,又厚颜无耻地占了好些便宜,直到快要把瑟瑟惹恼了,才意犹未尽地将手自她衣襟里抽出来,抱着她会周公去了。   晨起,沈昭依期陪着瑟瑟三朝回门。   这是旧礼,公主府早有准备,备好了盛宴相迎,温玄宁自昨天就开始打滚闹着今儿不肯去学堂,兰陵公主被他闹得头疼,勉勉强强松口答应了。   是以,瑟瑟一进门,同母亲问过安,与温玲珑叙过旧,便一直被玄宁缠着,又是要跟她说话,又是要她看自己功课,那热乎劲儿,就跟几百年没见似的。   兰陵被他烦得厉害,干脆道:“你和玲珑领着你姐姐去后院说话吧,我正好有些事要和太子商量。”   玄宁自是高兴的,瑟瑟却有些犹豫,她看向沈昭,见沈昭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才起身跟他们去。   这一去,其实心里是有些发酸的。   刚才母亲脱口而出“你和玲珑领着你姐姐去后院说话吧”……想起从前,玲珑被亲事困扰,伤心落泪,母亲也是这般干脆利落,让她带着玲珑去自己闺房说话,才不到一月,竟似主客颠倒了一般,玲珑成了主,她只是客。   瑟瑟知道只是随口一句话,她多心了,又矫情得厉害,可心里就是止不住往牛角尖里钻,特别是看见玲珑体贴地指使月离去备瑟瑟爱吃的果子糕饼,那些侍女也都对她如对自己一般,乖巧听话,默契十足。   心中的怅然若失更甚,有种轻易就被取代了的感觉。   玲珑看出了她心情有些低沉,话不多说,可玄宁是个男人,没有女孩家的细腻,只拉着她一个劲儿倾诉思念,说到热乎处,听窗外传进脚步和低语声,瑟瑟循声望过去,见府中郎中正带着药箱往西厢去。   玄宁见状,道:“姐,你不知道,西厢住了个年轻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好像是病得厉害,母亲本来不愿意把她接进府里的,可贺昀说再不精心医治怕是命都保不住了,而且好像外面还有人一直在找她,放在别院让郎中进出也扎眼,母亲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存在,才勉为其难答应把她接进府里。”   瑟瑟听得纳罕,调笑他就跟说书一样,谁知玄宁一本正经道:“我说得都是实话,不信你去看。”   闲话了一阵儿,月离过来问玲珑一些府中琐事该如何料理,玲珑跟着她出去,玄宁便也不好再待,同玲珑一起去了。   婳女领着宫女进来给瑟瑟换了件衣裳,她说不准是怎么了,心好似总飘着,期间听外面传进些响动,是郎中诊完脉又走了,西厢那边渐渐安静了下来。   瑟瑟换好衣裳,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鬼使神差的,往西厢去了。   自是不太顺利的,西厢竟有重兵把守,等闲进不去。瑟瑟记得幼时她跟玄宁玩闹时曾发现西厢后墙外有一个小小的狗洞,隐秘至极,若非孩子调皮捣蛋、四处撒欢得厉害,根本发现不了。   她抱着侥幸甩开宫女独自过去,那狗洞竟还在,她低身钻了进去。   这院落不算暄阔,甚至有些窄小|逼仄,正中央站了个姑娘,一袭红衣,略显瘦削,她闻到声响,转过身来,瑟瑟看到她的正脸,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双眉目美艳中带着几分英气,恍惚间,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41章 41章   这姑娘真如玄宁所说, 身体羸弱,面带病容,站在阳光底下,脸皮白得好似一捧细雪,再照照就能化了。   她神情冷淡地看着瑟瑟,大约是对不速之客打扰自己很不快,道:“仔细过到自己身上病气。”   瑟瑟蓦然止步,远远站着看她。   细细观察着那张脸, 发现英气中还潜藏着些许桀骜,特别是淡漠地拿眼角扫人时,如冰山, 只差把生人勿进刻在脸上了。   这样一看,又似乎跟她脑海里那个浅浅模糊的面孔不太一样。   她到底跟谁像呢?   瑟瑟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困惑, 敛着衣袖, 温声道:“贸然打扰, 唐突姑娘了, 听闻姑娘身体不适, 郎中刚走, 为何不卧榻休养?这院中日头太烈,可别晒坏了姑娘。”   她凉瞥了一眼瑟瑟,仿佛在说:关你什么事?   转过身去, 伸手拨弄院中参差浓绿的竹叶, 懒懒道:“日头再烈, 也晒不坏人,反倒能除霉气、除晦气,这太阳啊,是最好的。”   瑟瑟莫名觉得她可爱,想亲近,虽然她还是对自己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但还是想再看看她那张脸,仔细品一品,到底在哪里见过相似的。   奈何她转过身去了。   瑟瑟正想着该寻个什么由头引她再转过来,院门吱呦,被从外面敞开,贺昀走了进来。   贺昀乍一看见瑟瑟,很吓了一跳,脸色慌然大变,朝她深躬揖礼,刚想说什么,又看看身后的姑娘,颇为警惕地咽回去,只上前低声道:“小姑奶奶,您怎么能来这儿?若是被长公主知道了,可有许多人该倒霉了……”   他不敢带瑟瑟走正门,因那里有众多护卫看守,便只有依着瑟瑟钻了狗洞出去,全程兵荒马乱,那位姑娘却安静淡淡,好像眼前之事全然与她无关。   瑟瑟理着衫裙,正想从贺昀口里套些话,谁知他看向从游廊转过来寻她的一众宫女,抢先一步道:“今时不同往日,奴需避嫌,恕奴不敬,先告退了。”   说罢,生怕她拽着他问什么似的,敛着素色缎袖,飞快消失在院墙内的花浓柳荫里。   瑟瑟看得纳罕,只觉不过出嫁几日,都变得奇奇怪怪的,正捉摸着,婳女带着人走近了,刚看了瑟瑟一眼,立马惊道:“哎呀,这刚换的衣衫,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瑟瑟这才低头看去,大约是方才钻狗洞时被枝桠和碎石磨到了,绸裙上裂开了几道口子,边缘破絮毛糙,看上去很是狼狈。   婳女给瑟瑟换过新衣衫,道:“刚才奴婢去问了月离姐姐,她说兰陵公主和太子还在商议正事,让太子妃先歇息,待会儿一起用午膳。”   瑟瑟在心里打趣,这一下又好像回到了她和沈昭成亲之前,沈昭总与母亲有商量不完的政务要事,每每商量完,又不知有谁该倒霉了……   她想起如今长安的局面,庆王还率军驻扎在长安城外,总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大约两人总要想办法解决的罢。   这么胡思乱想着,坐在西窗前品了一瓯花茶,听见外面又有了动静,她想起刚才干的蠢事,想起自己跟个登徒子似的去与人家姑娘搭话,不由得低眉一笑,心道这回儿不管再有什么热闹,可都别想把她引出去了。   外头喧闹了一阵儿,宫女拂帐进来回禀,说是兰陵公主怕太子妃待着无聊,命人送了些小玩意过来,寥供太子妃把玩。   兰陵待女儿可从未有过这样细致的小心思,瑟瑟觉得新奇,忙让将人带过来。   是三个年轻俏丽的侍女,穿着府中的服饰,低眉敛目地呈上盒子,翡翠雕成的,通体水灵灵的碧绿,仿佛一掐就能渗出水来。   瑟瑟接过刚要打开,三个侍女中看上去最年长,最漂亮的那个开了口,恭敬道:“长公主吩咐了,这盒子内的东西只有太子妃能看,旁人看不得。”   瑟瑟挑了挑眉,更加好奇,果真依言将身边簇拥着侍女摒退,只留了婳女在身边,也让她退得远远的。   打开翡翠盒子,只见里面空空,并没有她预想中的什么稀罕物件,正要问,忽见盒盖上浮雕着几个字。   极浅的笔画,若非仔细看,就忽略过去了。   ——长林问瑟瑟安好。   瑟瑟心头猛地一颤,霎时涌上万缕心思,再看看这三名侍女,依旧低眉敛目,恭顺俯立,好像她们送的当真只是个供把玩的小玩意。   她谨慎地在心里盘算了许久,含蓄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为首的侍女回道:“奴婢们都是南楚人,被人牙子买进了公主府,从前做的都是杂活儿,太子妃兴许没有见过。”   瑟瑟眉梢微翘,噙起一抹笑意:“是么?那你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侍女敛袖于身前,镇定从容道:“自是奉命而来,想知道太子妃近来是否安好,您若是能回书信一封,解了那人思念之苦,自是最好。”   瑟瑟笑容更深,像是听了一个精彩的笑话,笑了一阵,慢慢敛去笑容,神情骤冷,唤进人来,冷声道:“把她们拘起来,带回东宫。记住,不许惊动母亲和太子。”   三人那自始至终都沉定的娇面上终于浮现出慌张的神色,却仿佛有什么顾忌,不曾大声喊叫着求饶,被宫女塞住嘴,捆起手腕拖了出去。   瑟瑟看着她们的反应,心里那影子一般的猜测更坐实了几分,却有更多疑惑浮上心头,想不通,纾不开,正难以拆解,前院传过来信儿,说是午膳得了,请太子妃过去。   这一顿饭自是吃得滋味复杂,瑟瑟心里藏着事,席间话也不多,而沈昭心神全都拴在她身上,见她一副低沉模样,只顾着照料她,话自然也不多。   就这么敷衍下一顿饭,照礼是该回宫了,兰陵似乎不想让他们久留,司礼太监来问沈昭归程时,兰陵甚至一句客套话都没有。沈昭看着坐在一边深郁寡言的瑟瑟,登时也没了兴致,便让摆驾,立即回宫。   两人上了车辇,瑟瑟挑起车幔向后掠了一眼,今日回门沈昭将傅司棋和苏合都带过来了,两人各骑一匹红鬃高骏马,跟在车驾后,很是威风。有小厮模样的人俯在傅司棋耳边回禀着什么,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听得傅司棋眉头紧皱。   瑟瑟冷哼了一声,放下车幔。   沈昭凝着她的脸,茫然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瑟瑟勾唇,唇上胭脂鲜红,笑靥娇俏,风情妩媚,慢声细气地说:“你呀,这事儿如何收场,全看太子殿下能不能秉公处置。”   沈昭更是摸不着头脑,可瑟瑟却也不跟他多说,任他如何软语温言询问,她只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淡模样。   回了东宫,瑟瑟径直跟着沈昭去了正殿,傅司棋看上去仓惶焦虑,似是有要事要向沈昭回禀,见瑟瑟跟了进来,稍一犹豫,道:“臣告退。”   瑟瑟却叫住了他。   她面上含笑,眼睛里透出的光却凉透了,凛凛盯着傅司棋,道:“你可不能走,这里有一件事需要傅詹事为本宫解惑。”   傅司棋自小便跟在沈昭身边,他与瑟瑟也算是一起长大的,自幼相识,熟稔至极。瑟瑟历来又是个宽宏好说话的性子,自嫁入东宫,鲜有的几次照面,从未在傅司棋面前这样郑重地端起过太子妃的架子。   他有些不好的预感,婳女却已经出去让人将那三名侍女带进来了。   傅司棋乍一看到她们出现在这里,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但触到瑟瑟那湛透冰凉的眸光,立即又觉得头皮发麻。   瑟瑟在侧边寻了张椅子坐下,歪头看向高居主座的沈昭,慢悠悠道:“今日回门,趁殿下和母亲在前院说事,这三名侍女说是奉了母亲之命来给我送小玩意……”她朝婳女使了个眼色,婳女立即将那翡翠盒子呈给沈昭看。   沈昭本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打开那盒子,看到盒中浮雕的几个字,脸色遽然大变,猛地看向傅司棋。   瑟瑟道:“她们说了,南楚有人在想我,想让我写封书信送过去以解相思——太子殿下,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让你们这么试探我?”   沈昭眼中的惊疑不定渐渐淡去,化作了尖削利刃,刺向傅司棋。   傅司棋忙跪倒在地,道:“太子妃,这件事跟殿下没有关系,都是我自作主张……”   “行了。”沈昭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么愚蠢的事,是孤能干出来的吗?用得着你在这里替孤开脱,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瑟瑟转过头来看他,面无表情地慢吟吟道:“是呀,你比他聪明,三言两语就替自己开脱干净了。”   沈昭知道她心里委屈,且这委屈不是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平复的,他沉吟了片刻,平静道:“瑟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瑟瑟隔着厅堂宣阔,与他默默对视,蓦得,站起了身,往外走,走到门口,退了回来,冲跪在地上的傅司棋道:“我娘生性谨慎多疑,从来不会买从南楚来的女子为婢,还有,徐长林也不是个傻的,就算真想我了,也不会傻到让我留下白纸黑字的把柄。所以……小傅子,从头到尾傻的人只有你。”   傅司棋听她叫自己‘小傅子’,心里瞬时五味陈杂。年幼时经常聚在一块儿玩,傅司棋总跟在沈昭身后不离左右,温瑟瑟偏爱取笑他,时常叫他‘小傅子’,‘大总管’。   半大的孩子,尊卑观念尚浅,傅司棋吃不得亏,常常反击,跳着脚叫瑟瑟‘殿下的小媳妇’,‘太子妃’。   把瑟瑟搔得脸颊通红,恼羞成怒时,便放出狠话:“我将来要是当了太子妃,就给阿昭递谗言,非把你变成真的小傅子不可。”   年少时的明媚无忧光影,一晃而过,不经意竟成了如今的模样。   傅司棋忍不住回头看去,见瑟瑟已领着宫女走得很远,花摇枝颤,纤影淡淡,就如同年幼时那遥远的记忆一般。   傅司棋在筹谋这些事时,在做这些事时,从未有过迟疑,他认为自己没错,所作所为是在保护他的殿下,殿下被人蒙蔽,色令智昏,他不能不多长点心眼,让殿下尽早醒悟。   可刚才瑟瑟唤他‘小傅子’的那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好似做错了。这不是一个木偶,是跟他们一起长大,鲜活生动的人。她愉悦时的娇笑,羞恼时的嗔骂,都是那么深嵌鲜明的镌刻在记忆里,怎么能因上一辈争权夺利炮制出来的身世疑云,就轻易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全盘否定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偏激,甚至……这么恶毒了?   他闷头想了想,追溯本源,大约是从温瑟瑟坚决要退婚开始。   他一直都说,温瑟瑟是太子殿下认定了的人,何尝不也是他傅思棋认定了的。在他内心深处,无比坚定温瑟瑟是太子殿下的人,她会是太子妃,他早就立志要忠于殿下和太子妃。这是誓言,怎能轻易更改?   可温瑟瑟却一次次在践踏着旁人的心,殿下和……他的。   那些年深宫寂寂里的相伴,温瑟瑟一次一次永不厌烦端上来的各种美味佳肴,其实除了太子,他也尝过。   那些艰难寥落的岁月,其实是他陪着他们一同走过来的。   只是在温瑟瑟的记忆里,大约只有她和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半分他的影子都没有了。   小傅子……他以为她早就把小傅子忘了。   他出身簪缨世家,祖父是太子太傅,自小被带入宫闱,看尽了那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所经历的磨难,也看过了他隐藏在冷漠外表下滚烫的内心,早早立誓,要一生效忠。   这世上,能让他牺牲自我,自愿忍让的,只有太子殿下。   他甚至曾经在内心堪称僭越地想过,就算长大了,就算尊卑有别,就算注定要慢慢疏远,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和温瑟瑟对着相互揭短,嬉笑怒骂。但殿下可以,他要迎娶温瑟瑟,会和她一生一世,白首偕老,他会幸福。   殿下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殿下娶到温瑟瑟就是他……   世间的圆满总是难求,何必要执着于形式?所谓地老天荒,白首不离的样子,他已在心里构筑出来了。   殿下就是他,他就是殿下。   可是温瑟瑟怎么能背弃他们!   她先是要退婚,后又跟那个徐长林不清不楚,偏偏每一回殿下都大而化之,对她百般纵容,就算真的爱她,怎么可以这么卑微!任由她三心二意,不忠不贞!   他躲在太子殿下的身后对温瑟瑟横加指责,每一句蠢话,每一桩蠢事,都是他想讨要一个说法,想让她认错。   他是太子的心腹,替太子指责她是师出有名,也唯有这样,才是师出有名。   可刚才她叫他小傅子了,又叫他小傅子了……   傅司棋心中筑起的高台轰然倒塌,他猛然抬头看向沈昭,见沈昭已让人把那三名女子带下去,目光清寡地看向自己,道:“你还真是把孤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傅司棋低下头:“臣知错了。”   沈昭长吸了口气,将视线移开,缓缓道:“既然知错了,就得为此付出代价,司棋,我们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要为自己做的事而负责了。”   “前日吏部陈奏,云州粮道上有一个职缺,你收拾收拾,去那边上任吧。”   傅司棋的身体狠晃了晃,声音发颤:“殿下要赶我走?”   沈昭默了片刻,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孤交代你今日去做什么事了?”   傅司棋脑中闪过一道激灵,怔怔地抬头望着沈昭。   “孤让你留心找一找宋姑娘,今日孤借口政事将兰陵公主拴在了前院,就是在给你制造机会,探子来报,这几日公主府情形有异,守卫森严,像是住进了什么要紧的人。姑姑是个谨慎的性子,机会一纵即逝,而你呢,你却只惦记着自己心里的那点恩怨,把孤交代给你的正事全都抛在脑后。”   傅司棋听着,只觉悔愧交加,半天说不出话来,是没脸再为自己说辩驳的话。   沈昭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蹲下,与他平视。目光清凌凌的,通透明亮,仿佛在他面前,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司棋,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不管瑟瑟跟徐长林有没有瓜葛,那都是孤和瑟瑟之间的事,孤会解决,这跟你没有关系。你心不静,留在长安也迟早会惹出乱子,还是出去历练历练吧,这对你有好处。”   他的话明明白白,傅司棋听着,只觉心里有一处似乎撕裂开了,血水横流,疮痍满目。   殿下都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挑明,想等着他自己了悟,只可惜,终究是让殿下失望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他还有什么脸死赖着不走,傅司棋深揖为礼,脸如枯井般平静:“臣尊殿下诏令,即刻就去云州上任。”   这一天事情繁杂,皆不如意,沈昭从前殿出来,刚才虽是把人教训了一番,可自己心里也难受得紧,到底是自幼的情分,又是如手足般的心腹,不同于旁人。   他心情郁郁时,便想去找瑟瑟,即便知道此时去了必没有好脸色在等着他,但还是想去。哪怕让她奚落自己两句,冲自己发一通脾气,也是好的,好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孤家寡人。   进了中殿,里面静悄悄的,婳女轻声道:“太子妃正在小憩。”   沈昭放轻了脚步,独自入内,果然见瑟瑟伏在窗边的绣榻上,披着迟暮晚霞斑斓,紧闭着眼睛,额间潋起几道细疏的纹络,像是陷入了梦魇。   瑟瑟方才回来时又气又累,怎么也想不通傅司棋为何要这样对她,谁知想着想着,困倦之意上来,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已许久没有做梦了,再来一场,依旧不是什么好光景。   周围珠光影壁,奢华至极,看上去像是昭阳殿。母亲命人带进来一个男人,身形魁梧,喉结凸起,十足的男人特征,却套了一件内侍的衣裳。   “瑟瑟,前线战事激烈,徐长林擅长用兵,沈昭与南楚这一仗并没有十足的胜算。咱们得做完全准备,你只要能怀上孩子,将来生出来就是太子,母亲能把他扶到龙椅上,你知道,母亲有这个本事。”   瑟瑟目光冷冷地扫了一下那个假太监,哑声道:“可月份不对……”   “只要孩子是从你的肚子里出来的,月份好说,母亲有经验,当年连你的身世都能骗过众人,如今的局面再坏,也坏不过当年,母亲还是有办法的……”   她的心情总是起伏厉害,梦境中的世界又开始动荡,画面渐至模糊,可依旧能看出她激烈地反抗过,周围人摁住她,想逼她就范,倏得,冲出来一群人,为首的将围在她身边的那个假太监一脚踹开,将瑟瑟紧紧护在怀里。   暂时脱离了危险,画面平稳下来,瑟瑟看清了那个保护她的人是傅司棋。   他容颜干净,目光坚定,道:“瑟……娘娘,臣一定会护住您的,臣会替陛下保护您……”   一阵闷顿的撕裂声,仿是利刃穿破血肉,傅司棋话音戛然而止,瞳孔放大,轰然倒在了她的面前。   “小傅子!”   瑟瑟捂住他的胸膛后的伤口,鲜血自指缝溢出来,傅司棋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濒死的手,冰凉且乏力,但却执拗地想勾住她的手指。   “我是个骗子,瑟瑟,我做什么事都要打着陛下的旗号,其实……是我自己想保护你。”   “小傅子!”   瑟瑟嘶声吼叫,猛地自梦境中惊醒,好一阵凄怆忧伤,周围安安静静,空气中流动着芸香淡雅清馥的气味,没有血腥味儿,没有逼宫,没有那腌臜可憎的假太监。   只有沈昭轻揽住她的肩膀。   不无担忧地问:“瑟瑟,你又做噩梦了?你在梦中喊了傅司棋……”   他见瑟瑟面色茫然,目光空空,像是根本没看见他,只觉有些醋意。   抬手拭了拭她眼角的泪,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微微含酸道:“你喊傅司棋,你梦见他什么了?” 第42章 42章   瑟瑟低下头,看上去颇为伤悒。   沈昭纵然心急如焚, 可看到她这副模样, 跟雨打了的娇花似的, 料想这梦不甚美妙, 也不忍心再继续追问, 只默默将她揽进怀里, 宽慰道:“不管梦见了什么, 都只是一个梦, 醒了便罢了,不要难过。”   瑟瑟如受了惊的猫儿,温顺柔弱地缩在沈昭的怀里, 喘息微重, 久久才平复下来。   平复下来之后, 她便将梦境中的故事讲给了沈昭听。   从第一次做梦开始,她就一直以为是自己荒唐,自己不守忠贞, 可全然没有想到,原来所有的事都有可能还存在另外一种解释。   那个被沈昭风雪千里赶回来‘捉奸’的假太监, 其实并不是她的意愿,她是被逼的, 甚至真相超出他们想象的残忍。   她说完了, 沈昭久无回音, 瑟瑟不安地自他怀里仰头看他, 见他面容冷峻, 毫无温度地将视线散落在虚空中,眉宇蹙起,陇着凛寒杀意。   原来是这样……本该是这样。   其实在他的梦里,一切早有预兆,那个假太监想要活命,跪地求饶时,曾经脱口而出:奴是奉长公主和太后之命,只要能让皇后怀上孩子……   只是那时他被瑟瑟的背叛所激怒了,再加上她一直对他恶言相向,让他理智全无,错漏了许多关键的信息。   恶言……对啊,既然瑟瑟是被逼的,不想背叛他,为何会对他是那样的态度?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瑟瑟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不禁低头看向怀中这只受了惊的小猫儿。   瑟瑟本就累了一天,加之梦境惨烈伤神,又等了许久没有等来沈昭的回应,困倦之意袭来,半耷着眼皮,昏昏欲睡。   可她猛地又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阿昭,你要如何处置傅司棋?”   沈昭攥住她那细腻滑凉的手腕,薄茧粗砺的手指抵在那娇嫩肌肤上慢慢摩挲着,声音平缓无澜:“云州粮道有缺,我让他去那边上任了。”   “你要赶他走?”瑟瑟愕然。说起来是她告的状,也是她兴师问的罪,可当真听到处置,却有些不忍……   唉,瑟瑟在心底轻叹,大约是梦里的场景太过深刻,竟叫她对这小子生出些恻隐。   傅司棋自幼便跟在沈昭身边,不离左右,拿沈昭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这样让他走,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瑟瑟冲沈昭眨巴了眨巴眼,幽幽道:“我觉得气差不多消了,不想跟那小傅子一般见识了,要不然……要不然这事就算了吧。”   沈昭淡瞥了她一眼:“梦里的事给我讲全了?傅司棋那小子没在梦里跟你说什么?”   瑟瑟倒吸了一口凉气,秀眸中一闪而过心虚,忙垂下眼睫,试图遮掩过去。   她是有句话没说,就是小傅子倒在她怀里,握着她的手,挚情依依地道:“我是个骗子,所做之事必要打着陛下的旗号,瑟瑟,是我自己想保护你。”   这算怎么回事?傅司棋这小子平时看上去严介耿正的模样,竟然还背着人藏了这样的花心思。   话说回来,他藏归他藏,瑟瑟要是转头跟沈昭说了,那算怎么回事?这不挑拨离间么……   好在,沈昭没有继续逼问,也不知是懒得知道,还是早就将她看透了。   “不让他走也行……”沈昭追溯过往,似也觉出几分不舍,但心里总归有些别扭,那股酸意缭绕于上,总也散不尽:“不过他也该懂些事了,总得知道厉害,这件事你不必操心,我会解决。”   瑟瑟心头负担稍轻,抻了个懒腰,抬胳膊搂住沈昭,又想起了什么,将头埋在他胸前,糯糯道:“你说……梦里真的都是上一世的事吗?母亲到最后真的会那样对我?”   问完了,她自己也没有底气了。   沈昭搂着她斟酌了许久,想出一种委婉不至于让她太难受的说辞:“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既然已经重新开始,我们必不会去走老路。”   说罢,他怕瑟瑟再胡思乱想,忙趁这股困劲哄她再睡,她倒也听话,大约也是真累了,没多时便躺在沈昭的怀里呼哈呼哈睡过去了。   过后月余,沈昭没让吏部给傅司棋赴任的文书,可没再召他到近前行事,只想着这么冷淡他些时日,给他些时间,让他把心头的那团乱麻理顺清楚,省得将来再生出些糊涂事。   沈昭事后又派人暗中去长公主府附近查探过,得回来的消息,府中那位劈院养病的神秘人已被送了出去,至于送到哪里,兰陵长公主行事隐秘,他们无法探知。   便如沈昭所说,机会稍纵即逝,那是兰陵,缜密且高明,就算一时让他们觅得风声,可也不会让旁人轻易从她手里讨去便宜。   沈昭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知道那姑娘还活着,也算是件好事,再其余的,本来也是急不得的,还需从长计议。   南楚那边最近传来些消息。   武安侯徐广漠逝世,世子徐长林已承继武安侯爵位。据传,这位新君侯行事颇为果断,在老侯爷的葬仪上,用克扣军饷的名目,以迅疾之势连处置了闻太师手下三员大将。   南楚朝中本有些老臣觉得徐长林尚显稚嫩,不堪大用,这样一来,既造了声势又立了威,短短数日,武安侯徐长林的大名已传到了大秦。   凤阁议事时,兰陵公主指派她手底下的幕僚上书,说南楚局势突变,为防边境不稳,该增加防守,一应钱粮兵刃也得跟上。考虑到国库空虚,便从长安起,往其余州郡守军拨付的粮饷都得削减。   兵部拟定上来一个章程,沈昭扫了一眼,旁的州郡至多减半,可是拨给庆王的却足足减了八成。   他知道兰陵这是又想出损招来对付庆王,也不多说,一概准了,只等着看戏。   前朝风云翻涌,片刻都不安宁,后宫也跟着热闹。   裴皇后物色了两门婚事。   一是将元祐公主指婚给中都督杨干之子杨宏文。杨宏文中武举两年,时任中府折冲都尉。出身名门,仪表堂堂,比元祐大了两岁,堪称珠联璧合,一桩好姻缘。   二是将崔画珠赐婚给了中州刺史陆远。中州匪患不绝,军中派系复杂,先前那位中州刺史于任上离世,嘉寿皇帝怕贸然派去新人难以安定局势,便施恩让先中州刺史的长子陆远继任父位,执掌中州。陆远年方二十,是大秦最年轻的刺史,戎马倥偬多年,为大秦效尽犬马,如此,也算赐恩于边疆大吏,一举两得。   照例皇后赐婚,元祐和崔画珠该亲自到昭阳殿谢恩。元祐倒是去了,可崔画珠称病,只遣人入宫告罪。   裴皇后原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只要能把崔画珠远远嫁去中州,旁的都不重要。   沈昭那边也舒了口气,但隐隐又觉得,崔画珠怕是会生事。   果不其然,没几天,长安街巷便流传出一些谣言,传得有模有样。都说崔贵女入宫陪皇后看戏,同太子看对了眼,彼此意合,两情相悦,奈何太子妃善妒,霸道蛮横,又有长公主撑腰,容不下人,才急着要把崔贵女远嫁出长安。看似一桩好姻缘,实则是在棒打鸳鸯。   苏合把这些谣言原原本本说给沈昭和瑟瑟听,两人正趁着阳光明媚,在御苑槐荫下品茶听曲,乍一听这谣言,沈昭被喝进口中的茶水狠呛了一下,抚着胸口不停地咳嗽。   瑟瑟凉睨了他一眼,满脸嫌弃,往自己的茶中添了一勺蜜水,端起来细细品咂,也不理他。   沈昭勉强压制住咳嗽,心道崔画珠可真狠啊,不光是织了张网要把他们都套进去,这是急起来,连她自己的后路都断了。   果不其然,苏合紧接着说:“中州刺史上表,说他出身行伍,为人粗鲁鄙俗,恐辱没了贵女,望皇后收回成命。”   沈昭还未有反应,瑟瑟已放下茶瓯,摇着薄绢团扇戏谑道:“人家这是畏惧太子权势,怕一不小心抢了您的心上人,被您挟私报复。”   沈昭愣愣看了看她,突得暴躁起来:“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我还冤得慌呢,哦,男人的名声不值钱啊?就活该被这么糟践?”   瑟瑟前抻了身子,一双星眸熠熠盯着他,面含微笑道:“是,你活该。”说罢,霍的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琵琶弦曲犹在耳,香茶清茗还未凉,可美人儿已经走远了,扔下沈昭一人对影寂寥。   苏合怔怔看着瑟瑟的背影,道:“这是又惹着了?又恼了……”   沈昭抑郁地闭了闭眼,突得睁开,精光内蕴,冲苏合道:“你去向清河公主府递个信,让崔画珠明儿去向皇后请安,孤也去。”   苏合咂舌:“这要是被太子妃知道了,那还不得把殿下你……”撕了啊。   他为他家殿下保留最后一份自尊,没说出后边那三个字。   沈昭瞅了他一眼,嗤道:“你懂什么?孤得把这件事尽快解决了,让崔画珠赶紧走,不然,谣言越传越离谱,孤的名声不值钱就不值钱,可不能损了太子妃的贤德之名。还不快去办!”   苏合得令,忙退了下去。   崔画珠早料到沈昭会要求见她。   自从这谣言放出去,她就在等这一天。   她知道自己在沈昭的眼中兴许只是聊以消遣的一抹新鲜颜色,论出身姿色都比不过温瑟瑟,更不可能为了她而去得罪兰陵长公主。可她崔画珠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总有办法黏上他,让他想甩也甩不开。   只要能进了东宫那道门,哪怕是个侧妃,可能不能拴住男人的心,还得凭自己本事。她不信她一身娇娆妩媚的好风情,会不如温瑟瑟能笼络人。   揣着这份自信,入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借口出来更衣,刚走入回廊,果不其然便有人来引她去见沈昭。   后院一隅安静清凉所在,假石嶙峋,流水粼粼,沈昭正负袖站在荫凉里,在等她。   见了沈昭,崔画珠那眼睛就跟蓄满了汩汩春水似的,潸然泣下。   “表哥,画珠知道给您添麻烦了。可画珠亦为谣言所苦,日日以泪洗面。本想从了这门亲事从此远离长安,再不给殿下添麻烦,可偏偏亲事也没了,不知是谁容不下画珠,竟下了这样的狠手。”   说罢,她以绢帕拭着眼角,偏偏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总也擦拭不干净。   沈昭静静看着她,在这梨花带雨、娇弱不胜风的攻袭下,显得格外镇定。甚至在崔画珠想往他身上靠的时候,还后退了一步,让她连他的衣角都没沾上。   他平声问:“你说谁对你下狠手啊?太子妃吗?她把你的婚事搅黄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难道好处就是你能堂而皇之地缠上孤?”   崔画珠微颤了颤,低垂臻首,哀哀道:“画珠不敢攀扯太子妃,与太子妃相比,画珠本就是风中浮萍,任人拿捏的。”   “你任人拿捏?”沈昭轻笑了笑:“画珠啊,你哪怕痛快地承认了你看不上一个中州刺史,你就觉得东宫显赫富贵才配得上你,孤还能敬你敢作敢为。如今,你生出这么多事,还要含沙射影地构陷旁人,又要在孤跟前装可怜,孤倒觉得,瑟瑟怎么这么倒霉,有你这么个风中浮萍的表妹。”   “表哥……”崔画珠娇颜大变,哽咽几声,泣道:“是不是太子妃跟您说什么了?不管她说什么,总是对的,画珠人微言轻,不敢也无力跟太子妃抗衡。”她睁大一双水眸无辜地看向沈昭,这临水飘零,孤弱无依的模样,还真像一朵不染纤尘的小白花。   小白花……   沈昭生出几分鄙夷:“你觉得你戏演得挺好,是不是?”   “就你演这戏,孤十岁的时候,都不止这么个水平了。哭的时候能不能别眼珠乱转,哪怕真揣着一肚子算计,也别露出来得这么明显,让人一眼就看穿了。还有啊,低头哭的时候就认真哭,别总上翻眼皮来看孤的反应,自己都入不了戏,还指望能打动旁人?”   沈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像是被如此拙劣的演技侮辱了,双手掐腰,没耐烦道:“本来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那中州刺史是个人品好的,也是个好归宿,让你去不亏。可惜你太贪了,把事情闹到这地步,你只有一条路,赶紧收拾行李回临淄。不然,反正孤的名声已经这样了,不在乎多一条污名,孤就说你勾引孤,看看到时候咱们两个谁更倒霉。”   他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崔画珠,认真道:“要是被孤知道你在外面敢败坏太子妃的名声,你且等着。”   说罢,他转身要走,实在没忍住,又退了回来,甚是诚恳道:“以后别跟人演戏装可怜了,这事是讲究天分的,不是人人都行。你没这禀赋,吃不了这碗饭,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他走出去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崔画珠的嚎啕大哭,像是彻底崩溃了,也顾不得去端她那贵女的架子。   伴着这哭声,沈昭突感身心愉悦,无比轻盈地跃上回廊,一拐弯,蓦然停住,见瑟瑟正等在那里,冷涔涔地盯着他。   “太子殿下戏挺好啊,你且说说,你跟我演了多少回?骗了我多少回!” 第43章 43章   阳光湛净, 正落在瑟瑟的身上, 勾画得眉目婉婉。浅瞳晶莹熠亮, 虽看向沈昭时的目光不甚友善, 但愠色中的美人, 星眸圆瞪, 腮颊鼓鼓,不苟言笑, 更显得韵致清灵,别有一番风味。   看得久了, 沈昭就觉得自己喉咙发干。   自打成婚后他就变了, 从前的他寡淡禁欲, 从不在美色上流连, 每见到瑟瑟, 能拉拉她的手,说几句情话逗得她脸红便已是心头荡漾,心满意足。   可自从成了婚, 就像心里某处通往放纵的栅门被打开, 一发不可收拾……   譬如现在, 他看着瑟瑟那娇媚的脸庞,婀娜的身段,不由得生出诸多旖旎情思, 缠绵勾连, 恨不得立时将她摁在榻上, 缚住手脚, 任自己施为,就如昨夜……   咳……下流,太下流了。   沈昭在内心深刻地将自己鄙夷了一番,收敛心思,走到瑟瑟身前,弯身自她袖中摸出那绵软滑凉的手,温柔道:“我那是唬崔画珠呢,我若不将话说得这么狠,怎能绝了她的心思,让她乖乖回临淄去?”   瑟瑟狐疑地看他,似乎在判断他话中有几分真几分伪。   沈昭哪敢任由她细琢磨,忙趁势将她拢进怀里,低声道:“给皇后请过安了,咱们回东宫,我有些要紧事想跟你说。”   这要紧事关乎朝政,关乎兰陵长公主。   “父皇的诏令已送到了尚书台,赦大哥和庆王叔无罪,即日大哥便会从宗正府里放出来。这事姑姑多半会来责问你,为什么先没有得到风声递给她。你到时就说我在政务上并不让你插手过问,你一概不知。”   两人在梨花矮几前对面而坐,梅姑捧上来新制的乳酪樱桃,用荷叶碧玺盘盛着,颗颗鲜红饱满的樱桃浸在香浓厚稠的乳酪里,在炙热的夏天,颇能解腻。   沈昭敛过缎袖,拿起瓷勺,亲舀了半勺喂给瑟瑟,温和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想这些事姑姑心里都是有数的。她智谋无双,早该料到父皇不会真的惩治大哥和庆王叔。所谓施手段打压,不过是向外界昭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然,长公主的威名何以立?”   瑟瑟吐出几粒樱桃核,聚起几缕凝思。   若是从前的她必看不明白皇帝为何这样做,可如今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却有了几分了悟。   岐王和庆王再忤逆再不堪,在皇帝和阿昭的心里,其祸患程度,是远远不能与母亲相比的。   母亲……自从三朝回门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母亲了。   宫闱深幽,平日里她轻易也出不去,至多只是遣下人往公主府送些果品糕点,母亲亦如是,会遣人往宫里递几样她从前在闺中时最爱的吃食。   彼此都不缺,只是以此来维系那渐至疏远的母女关系。   瑟瑟总是对梦魇里的场景难释怀,过后她又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每回都是被阿昭唤醒,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满脸泪痕。   阿昭总是要将她搂着哄上大半宿,她才能在他怀里再睡过去,可也是辗转难安。就好像有人在她往后的人生路上埋下了针,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竖起来把她扎得血肉模糊。   沈昭见瑟瑟又是这么一副恹恹寡欢的模样,垂眸想了想,握住瑟瑟的手,微笑着说:“过会我要去议政殿见三台六部官员,等议政结束,我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瑟瑟那黯淡的目中泛起丝丝星光,溢出几分欣喜,转瞬又漫上担忧:“可以吗?”   “我是监国太子啊,有什么不可以的?”沈昭笑意俏皮:“若万一被抓住了,那就说是我想出去玩,非逼你陪我不就行了,咱们都是大人了,难道母后还能罚咱们抄宫规啊。”   年幼时沈昭便时常拿着东宫令领瑟瑟出去玩,沈昭再聪明,再谋划精细,可终归是个孩子,十回里有个三四回总是会被捉住。   大许是因为沈昭不是裴皇后亲生的,瓜田李下,怕人非议嫡母苛待,裴皇后对沈昭总是格外仔细的。前些年又战乱不止,坊间暗藏凶险,每每将他们从宫外抓回来,裴皇后总要狠狠训斥他们,最后把目光定在瑟瑟身上。   她是姐姐,又生性骄纵顽劣,不消细想便知主意是谁的,自然是该罚她。   管事姑姑要将瑟瑟带到佛堂去思过,沈昭就会紧紧挡在她面前,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   八|九岁的年纪,跟个英勇无畏的壮士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地挡在比他还高一点点的瑟瑟面前,任皇后软硬兼施,就是不松口。   裴皇后总是拿他没办法,这顶尊贵的储君,打不得骂不得,便只能罚他们抄几遍宫规,寥施惩戒。   自然,瑟瑟的那几份宫规也都是沈昭帮她抄的。   沈昭小小的手掌里攥着毫笔,边奋笔疾书,边一本正经地说:“阿姐,你瞧,我也能带你出去玩,你要是想找人陪着玩就来找我,不许找沈旸!”   想起这些往事,瑟瑟不由得轻笑出声,秀眉婉婉,笑靥清甜,仿佛随着美人这一笑,连周围的光景都变得比刚才更亮堂、更明媚。   沈昭看得有些发怔,不由得伸手轻勾了勾她的下颌,深情款款地道:“瑟瑟,你该多笑一笑,瑟瑟一笑,可倾城,可倾国。”   魏如海端着拂尘走了进来,站在隔扇外,道:“殿下,三台六部朝臣已齐聚议政殿,只等殿下过去。”   沈昭应了一声,却是收敛笑意,眷恋不舍地凝睇着瑟瑟,拉起她的手不放,又凑到她跟前,非要亲一亲脸蛋。这摇摇晃晃、黏黏腻腻的劲儿,活像小时候送她出宫门,软糯小手拉扯着她,泪眼汪汪地央她多来看他。   瑟瑟含笑将他推开,抬起他的手亲吻,在手背上印下一圈浅浅的胭脂印,温声道:“快去吧,不要因为我而怠慢了政务。”她想了想,挽着他的胳膊,柔情缱绻地补充:“这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嫁给你了,会一直在东宫里陪着你,不会再出去了。”   沈昭方才心满意足,带着手背上的胭脂印,从正殿里出来。   魏如海紧紧跟上,不无担忧道:“如今的情形……出宫,合适吗?”   沈昭眼中犹流淌着渌渌春水般的蜜意残影,而神色却严肃起来,他沉吟片刻,道:“无妨,你去找苏合,让他安排一下,用过午膳,孤就带太子妃出宫。”   走过抄手廊,绕过蜿蜒的垂柳荫道,那飞檐绣甍的议政殿已近在眼前,沈昭心里还想着方才瑟瑟的样子,觉得自从成亲后,她好像不如从前笑得多了……不,是自打那些陈年旧事被掀出来,瑟瑟就变得不如从前单纯爱笑了。   不管原因多么复杂,总之,不能让妻子展颜,就是他这个夫君的错失。   魏如海上前为他拂开垂曳的柳枝儿,紧觑着他那变幻莫测的脸色,问:“殿下,您怎么了?”   沈昭掸掉落在袖上的碎叶,颇有感慨道:“孤现在总算知道,从前周幽王那个蠢货缘何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了。原来男人在心爱的女子面前,都是没什么出息的……”   说罢,他收敛起温柔多思的情绪,凛正了神情,揽袖走入议政殿。   三台六部朝臣齐聚,所议之事重点是边疆布防。   南楚那边,自打徐长林继任武安侯之后,派系纷争愈演愈烈,他使重拳打压闻太师,整顿边防,调整四品以上的军中将领,局面瞬息万变。往日大秦派到南楚的探子至多三日回一次信,如今一日回三次信尚来不及,如此情形,自然得早做准备。   虽然徐长林一直是南楚朝中主和的砥柱,可他刚一上台,便如此大力调整军务,难免会让人猜测,他是不是有开战的意图。   沈昭却并不担心这一点。   关于当前的局势,那夜在别院,他们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如今开战,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徐长林是个清醒睿智的人,不会在事关国运的决策上犯糊涂。   他的这些举措,在沈昭看来,与其说是为战事筹备,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敛权。   敛权也好,排除异己也罢,总得有个名目。徐长林此人,外表温和文雅,实则风格强硬,在朝堂上这么大的动作,为防落人口舌,得放些烟雾|弹出来,让人以为他是在为开战做准备,既稳了主战派的人心,又给自己扫清障碍。等权柄尽归其手,是战是和还不是就全都由着他来说了。   但这样想归这样想,必要的防范还是要做,沈昭历来缜密,哪怕再了解一个人,也不愿把大局寄托在飘忽不定的人心上。   布防,驻军,粮饷……等把这些琐碎事一一敲定,已过了午膳的时辰,期间梅姑来送了几碟糕饼,说是太子妃吩咐的,待朝臣都走了,沈昭就着茶水吃了半块,便迫不及待去找瑟瑟了。   出宫的腰牌、鱼符都是现成的,趁着晌午安静,驱一辆不扎眼的锦蓬马车,自顺贞门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穿过宫道出了皇城,往坊市去了。   瑟瑟自打嫁入宫,只在回门的时候出来过,且那一日还生出颇多事端,到最后兴致索然,什么滋味都没有了。   可今天不同,与阿昭相伴,便服出行,没有了诸多繁琐礼节,又正值天光清澈郎爽,像只久在囹圄的鸟儿,终于觅到了自由的气息,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两人先找了个茶寮看窗下街景,顺道商量下一步去哪儿玩。   开了个雅间,喝了两盅茶,忽听轩窗外马蹄踏踏,人声喧沸,往下看过去,见一众马车仪仗气势威赫地自街心走过去,扈从皆是身着甲胄的士兵,最前引路之人执红鼓旗,杆子是黑漆木质戗金,旗面阔横两幅,是郡王的仪仗。   瑟瑟纳罕地看向沈昭,沈昭略一思忖,随即笑道:“我知道是谁,那个总要来跟我抢你做的点心的小坏蛋。”   瑟瑟一诧,心道怎么可能……窗下那马车绣幔已被挑开,露出一张秀气稚嫩的脸庞。   正是庆王的次子,穆荆郡王沈襄。   他梳着垂髻,满脸惊艳地看着长安街巷的繁华,猛一抬头,看见瑟瑟和沈昭,立时将大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外,手舞足蹈,喜笑连连:“瑟瑟,三哥!快停车,我要下来。”   须臾,便传来漆靴重重踏在茶寮木梯上‘嘟嘟嘟’的声音。   趁着他赶上来的间隙,沈昭向瑟瑟解释:“庆王叔为表忠心,先将儿子送入城中,有做质子的意思。”   瑟瑟却也不傻,轻笑了一声,道:“那怎么不送长子?”   沈昭给她斟了一杯热茶,道:“人家说了,军务繁忙,他日渐老迈,需留长子在身边差遣。”   瑟瑟抬起茶瓯抿了一口,腹诽她这位四舅舅可真是够不要脸的,什么瞎话都敢说。   说话间,沈襄已经上来了,直奔沈昭,像个孩子似的欢快,全然不拘礼节,自然,身边人也都没有提醒他的。   这位穆荆郡王沈襄,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六岁那年生了场急症,烧坏了脑子,自此神志便不清,已经长到十四岁了,但说话做事却犹如孩童般颠三倒四。   “三哥,父王说你和瑟瑟成亲了……成亲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永远在一起?你一定很开心吧,我记得小时候每回儿宫门落钥瑟瑟要走,你都不开心,你还跟我说你想把她绑起来,你现在是不是每天晚上宫门一落钥就把她绑起来了……”   童言无忌,口无遮拦,轻而易举就把太子殿下说得满脸涨红,他羞恼地冲沈襄低斥:“你胡说什么!”自是连看都不敢看瑟瑟一眼。   瑟瑟却听得新奇,暗道这小色鬼原来从小就不规矩,满脑子绮念遐思,却又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她脑筋转了转,不怕事大地冲沈襄道:“对,你就是胡说,你三哥是个多正经的人啊,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   沈襄一副孩童般浅薄单纯心肠,哪儿经得激?当即急了,自沈昭身边蹦起来,嚷道:“我没说谎!三哥不光说要绑你,他还偷亲你!就是你趴在矮几上睡着了,他把侍女支开,跑过去偷亲你的脸颊,都被我看到了,唔……”   沈昭忍无可忍,上前提溜起他的衣襟,阴恻恻道:“说!接着说!”   沈襄看着恼羞成怒的太子殿下,惊恐地瞪圆了眼睛,跟只被提溜起来任人宰割的兔子,胖乎乎的小手在身前颤啊颤,怯怯道:“我说完了,不说了。”   太子殿下年幼时还未长如今这些心眼,加之沈襄神智如孩童,不值得提防,许多事未曾避着他,未想今天被出卖了个底掉,只觉颜面大大扫地,怕是往后几天都得被瑟瑟打趣了……   他越想越恼,面色沉郁,提着沈襄衣襟的手也渐渐收紧,青筋凸起,骨节‘咯吱咯吱’响,可把沈襄吓坏了,如同溺水的旱鸭子,挥舞着胳膊一阵乱扑通,边扑通边喊:“我都不说了,你还凶我!你要是凶我,那我还有得说……”   话音未落,袖角扫落了搁在桌边的茶瓯,只听一声清脆裂响,青瓷坠地,碎成几瓣,滚烫茶水一大半泼到了沈昭的裙裾上。   瑟瑟再没心思看戏,忙站起来弯身去检查沈昭的衣物,裾角被茶水洇透了,刺绣繁复的绸面上还粘着几根茶叶杆,瞧上去颇为狼狈。   她把茶叶杆摘下来,皱眉:“快去换件衣裳吧。”   魏如海上前来,道:“马车里有可更换的衣裳,殿下请随奴才来吧。”   沈昭这才把沈襄松开,刚想出去,脑筋转了转,不能留这小祸害跟瑟瑟单独在雅间里,便退回来,揪着他的衣襟,一并带了出去。   众人出去,雅间木门半敞,婳女刚要去关,透过缝隙,瑟瑟看见一个身着黄褐,头顶玄冠的道士自木梯走到了楼上,他朝沈昭作揖鞠礼,说了几句话,旋即,沈昭便揪着沈襄下了楼,那道士自顾自踱到窗边,寻了一张空座坐下。   瑟瑟认识这个道士。   嘉寿皇帝久病,痴迷道教丹药之术,宠信道士,而这位道长名号‘宗玄’,便是嘉寿皇帝身边最得倚重的。   瑟瑟自嫁入东宫,有几回随裴皇后去向皇帝请安问疾,恰碰见宗玄自宣室殿出来,但宫闱规矩,女眷要避讳外臣,故而只是远远看过,没有搭过话。   瑟瑟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想闭门等着沈昭回来,谁知宗玄起身走了过来,站在木门外朝瑟瑟躬身揖礼:“夫人。”   将要关门的婳女回头看向瑟瑟,瑟瑟冲她点了点头,她便敛袖退到了一边。   宗玄素身而立,发髻两侧如染星霜斑白,五官深邃,特别是一双浓色剑眉,深斜入鬓,是看上去颇为沉稳正气的长相,倒不像话本中那专魅惑帝王的妖邪老道。   他望着瑟瑟,欲言又止了几番,才饶有深意问:“夫人身体可好吗?”   瑟瑟微愕,世人常以互问家中长辈贵体安好否为寒暄,但瑟瑟还这么年轻,自然鲜少收到这种问候。   这位御前红人,虚玄至极的道长,以如此郑重其事的语气这样问,显得怪异至极。   可这既然是御前红人,总得客气应对,不说别的,单为了阿昭也该如此。   瑟瑟微微一笑:“劳道长问询,一切都好。”   宗玄看着她,目光微邈,仿佛透过眼前穿越岁月烟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颇有感慨道:“是啊,夫人现在正是最好的年华,自然贵体安好……”他话音一转,颇为严肃道:“可也别因为年轻就疏忽了保养,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切忌深忧深虑,遇事要放宽心。”   瑟瑟秀眉一挑,这话真是越说越古怪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传说,宫女们曾私下议论,这位道长来自宇内有名的仙山,能通鬼神,知未来。   生出几分兴致,瑟瑟随口道:“听闻道长有预知未来之术,可否帮我看看,未来境遇如何?”   瑟瑟生来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近来生出诸多变故,甚为所扰,又迎面冒出来这样一个浑身都透着诡异怪诞的老道,不禁也起了求神问卜之心。心道他若肯给她卜算,只当个热闹听,若不肯,正好顺势分道,他是嘉寿皇帝身边的人,固然礼遇,可也不想跟他说太多。   谁知宗玄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丝毫未犹豫,立即答应了。   宗玄拿出六爻卦,替瑟瑟卜了一卦,相看着卦象,道:“本是朝花,沐光而生,美却短暂,捱不到真正的盛世,便要凋零了。”   雅间内静静悄悄的,婳女反应过来,只觉后背凉涔涔的,心底一阵发毛,勉强着笑道:“这听上去可不像是个好卦,道长许是算错了,不如再给算算。”   宗玄摇头:“贫道还没说完,虽起势不好,但观卦象,命运已经开始扭转,将来会如何,多看个人造化,是福是祸也未可知。”   瑟瑟含笑道:“我可没见过这样算命的,说了一大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宗玄也跟着笑起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沧海尚且可成桑田,更何况人的命数?说到底,是五分在天,五分在人,人力强势,天意便弱,如今的情形与局面已经与它本该有的样子不同,而夫人也有所不同,所以未来的事又怎能生搬硬套卦象?”   他收起六爻卦,收敛笑容,诚挚道:“贫道真心希望夫人能与您的夫君过好了这一生,不要再留下遗憾了。”   听上去是套话,却正好触动瑟瑟的心头事,她脱口而出:“那该如何才能过好?”   宗玄思忖再三,斟酌道:“不疑。”他加重语气,郑重道:“不要怀疑他,他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更爱你。”   荒诞啊,一个道士,满口情爱,竟没有亵渎神灵、轻挑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很隆重,像是在说能左右命运的人生箴言一般。   瑟瑟怔怔发愣,宗玄却已经朝她躬身揖礼,转身走了。临走时,又嘱咐了她一遍:“夫人一定要爱惜身体,切忌忧虑多思。”   瑟瑟总觉得奇怪,面对宗玄,不像是第一次才说上话的感觉,倒好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   她正对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出神,门被推开,沈昭领着沈襄回来了。   沈昭新换了一袭白锦缎滚银边长衫,束腰阔袖,襟前与肩上绣着白鹭,饰以祥云,他的样貌本就秀雅绝美,往常喜穿黑衣,不然就是太子华服,美则美矣,在瑟瑟看来,总是雍容华贵占了上风,无法凸显出他本身的美貌气度。   这样换上清新雅致的白衣,迎面而来,倒真是宛如芝兰玉树,浊世临风的佳公子,让人移不开眼睛了。   沈昭见瑟瑟痴痴盯着他看,兴致上来,竖起折扇轻轻挑了挑她的下颌,以调戏的语调笑问:“姑娘,你看什么呢?”   瑟瑟乖乖顺着他的手劲抬头,娇唇勾起,眸含星光,笑得春心荡漾:“我在看这是谁家的白衣公子,好生俊俏。”   沈昭一听她如此夸赞自己,当即心花怒放,也不想端着了,立即收起折扇,将她揽入怀中,甚是没骨气地贴上来,温柔道:“温瑟瑟家的,我是瑟瑟的白衣公子,永远都是,旁的女人想都不要想。”   眼前此景,沈襄默默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闷声闷气道:“我还在……”   沈昭压根只当他是个孩子,可瑟瑟不行,瑟瑟害羞,非要将他推开。才沾到美人衣角的太子殿下转眼扑了空,狠狠瞪了沈襄一眼,沈襄像只被他修理怕了的小猫,软乎乎藏到瑟瑟身后,怯怯道:“咱们出去玩吧……”   沈昭领着他们自街头至巷尾玩了一整下午,到酉时,沈襄回庆王府,沈昭和瑟瑟回宫。   谁知刚进宫门,便有内侍飞奔来报:“殿下,陛下又吐血了,大内官让候着您,您快去宣室殿……”   话未说完,沈昭忙交代瑟瑟回去更衣,自己先一步去宣室殿。   瑟瑟出门为求方便,穿了一身清绡男装,自然不能这样去面圣,得回去换过。   婳女和梅姑手脚伶俐地给她理好妆容,叫来辇舆,火速将她送到宣室殿。   殿前太医进进出出,显得忙乱不堪,小内侍来报,说是太子和皇后已在里面,太子特意嘱咐他在这儿候着太子妃,好领她进去。   众人正走到殿门前,将进未进,从里面出来一人。   褚红色襕衫官袍,绣着仙鹤扬翅,款款而出。   裴元浩刚领了旨要去凤阁拟制宽赦岐王和庆王的旨意,一出殿门,迎面扑来阵香风,一抬头,见是瑟瑟,不禁心中欢喜。   自瑟瑟成婚,他便再没有见过她,早就挂念至极,本想趁向皇后请安装作偶遇,可兰陵警告过他,这是关键时候,且忍一忍,等皇帝一死,除了这唯一的顾虑,再告诉瑟瑟她的身世,有大把时候给他叙父女之情。   皇帝眼瞧着就要死了,刚才吐了一地血,才拿汤药摁下去,就算他身边有神仙老道拿丹药给他吊着命,能吊几时?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天要变了,马上就是兰陵长公主和他们裴家的天下,他裴元浩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此,他慢慢向瑟瑟鞠礼,不疾不缓地挡住她的去路。   “太子妃安好,自从大婚后,臣便颇为挂念,您在宫里还住得习惯吗?”   瑟瑟眉宇轻皱。   她为裴元浩这一席欠缺分寸的话而不快,想到他与母亲多年纠缠,再看看如今这场合,心里更是厌烦,这人是没长眼,还是过分把自己当回事了。   极具敷衍地回了句:“习惯,劳裴伯伯挂念。”说罢,要越过他进殿,谁知裴元浩轻挪了挪步子,再度稳稳挡在瑟瑟跟前。   “那……太子对你好吗?你现在还觉得他是良人吗?”   话可真是越说越没边了,瑟瑟瞥了他一眼,心道关你什么事,但面上还维持着礼数:“好,自然好,请裴伯伯让开,本宫要进去向陛下请安。”   裴元浩察觉出她的厌烦和抗拒,心底一阵怆然,多年压抑的情感汹涌翻滚,急欲冲破阻滞,他抬起胳膊,想去握女儿的手:“瑟瑟,我是好意,你自幼单纯,我怕你受欺负,受蒙蔽……”   瑟瑟察觉到他的意图,心里骇了一跳,慌忙缩手躲开,谁知裴元浩打定主意不要脸,强硬地非要来抓她的手。   她是问疾,宫女都留在了殿外,如今身边只跟了婳女和一个来引路的小内侍。那内侍畏惧裴家势力,早跪在一边故意装没看见,而婳女倒想拦,可这天子近前,肃穆安静,生怕弄出声响招来目光,败坏了瑟瑟声誉。   便僵持在这里,瑟瑟的双手合在一起,左躲右躲,心里烦躁,正想搬出母亲狐假虎威震慑一下他,忽听殿内传出声响。   沈昭敛袖站在裴元浩身后,目光冷锐,若冰刀上流转的寒芒。 第44章 44章   沈昭慢步走过来, 握住瑟瑟的手, 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舅舅, 父皇给你的差事办妥了吗?”   沈昭的声音如弦乐音律一般悦耳悠扬,落在人耳中,却莫名有种阴鸷的感觉, 削皮刮骨般的森冷。   裴元浩暗咬了咬牙, 神色不豫地看着沈昭。   他自来就没把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可兰陵嘱咐过他,未到关键, 还不是跟太子翻脸的时候。又恐闹大了连累瑟瑟, 心中再有不甘,也只得暂且放下,潦草地朝沈昭揖礼,道:“臣这就去。”   又眷眷不舍地看了看躲在沈昭身后的瑟瑟,才转身走下了云阶。   沈昭看着裴元浩这不加掩饰的模样, 只觉恶心坏了, 目光如刃,淬着寒霜, 紧凝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把他戳成筛子。   蓦地, 他想起了自己身边的瑟瑟,忙低头去看她。   瑟瑟贴在沈昭的身边, 闻着他身上那股淡雅清怡的梨花香, 方才烦躁不安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 又生出几分茫然:“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啊?他从来都很怕母亲的……”   沈昭心头复杂,知道真相她肯定承受不了,况且现在也不是好时机……他拉着瑟瑟的手往殿里走,边走边试探性地问:“你喜欢裴元浩吗?晚辈对长辈的喜欢。”   “我讨厌他。”瑟瑟回答得斩钉截铁。   殿内缭绕着苦涩的药味,太医说皇帝受不得凉,轩窗都关得严实,药味根本散不出去,闻得久了,只觉透出股陈腐之气,沉沉压过来,让人心里发闷。   沈昭默了片刻,又试探性地轻声道:“那如果,他是你的……”   内侍端着药碗朝他们鞠礼,而后匆匆自他们身边走过,宫女们都围了上来,将药奉到御前。   沈昭看着这一片忙碌纷乱,人进进出出,又不知掺了多少耳目,将话咽了回去,握住瑟瑟的手紧了紧,温声道:“别怕,没事,一切有我。”   他们各怀心事,不免疏忽了,没有注意到外殿穹顶雕花柱后立着一个内侍,自刚才裴元浩拦住瑟瑟去路时便躲在那里,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灼灼,行动灵巧,一闪身,便消失在幽暗闷滞的殿宇深处。   **   嘉寿皇帝是宿疾,沉疴年余,太医也并没有回春之术,灌下去汤药无果,只能向皇后禀奏,将宗玄奉上的红丹请出来,兑水研磨,给皇帝服用。   皇帝躺在龙榻上,时醒时睡,清醒时总是挂念朝政,要把沈昭和守在榻前的文相叫到跟前吩咐一两句,才就二王之事下了旨,又说要看淮关的奏报。   文相表情微僵,觉得皇帝大约是神志不清,有些糊涂了,现在已经与南楚议和了,淮关早无战事,哪里来的奏报?他犹豫着看向沈昭,沈昭朝他点了点头,他才端袖道:“是,臣这就去取。”便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皇帝刚睁开的眼又合上了,声音若游丝:“阿昭……”   沈昭坐到榻边,轻声回应:“儿臣在。”   “你别走,在这里,朕要是这一回挺不过去,寝殿里有秘旨,让谭怀祐拿给你。”   沈昭的表情一惯镇定,只是眼睛略红,声音微哑:“父皇,您一定会没事的,您是天子,千秋万岁。”   “呵……”皇帝轻笑了一声:“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哪一个真的千秋万岁了?世人当皇帝是傻子……”   沈昭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觉心里一阵凄怆。织锦繁丽的御帐,精细点缀的赤色缨穗,在眼前铺陈开,掩映着榻上那个还不算老,却已恶疾缠身的至尊天子,慢慢生出一种悲凉的感觉。   他沉默了许久,再抬眼看去,父皇已经睡了过去,鼻息均匀,脸色也渐渐红润,大约是服下的丹药有了效果。   瑟瑟端着剔红漆盘进来,上面放着浸过热水的绵帕,沈昭接过来,给皇帝擦拭着唇角残余的药渍,擦了一阵儿,皇帝的喘息微重,似是要醒,沈昭忙把帕子收回来,轻喊了声“父皇”,却见他眉宇紧蹙,似是陷入了梦魇,喃喃呓语——   “淑儿,小心,别从阑干上摔下去……”   他的话含混不清,瑟瑟站在沈昭身后,仔细地听,仔细地想,才想起‘淑儿’是她母亲兰陵长公主的闺名。   真奇怪,这对皇家兄妹面和心不和了十几年,皇帝病倒了,在梦中竟喊最令他头疼的妹妹名字,还在担心她会‘摔下去’……   皇帝嘴唇翕动,瑟瑟走进了些,想听一听他还说什么,内侍却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断。   “晋王,萧妃娘娘和元祐公主到了,想给陛下请安。”   沈昭给皇帝掖了掖被角,道让他们进来。又冲瑟瑟道:“你去偏殿陪母后吧。”   瑟瑟应下,看了一眼谭怀祐,他会意,跟着瑟瑟出来。   内廊幽长,只开了小小的天窗,阳光透过窗帷后的细菱格,被筛得细碎,落在青石砖上,像散落了一地的珍珠。   瑟瑟问:“我方才好像听见陛下叫母亲了,他为何会叫母亲?那‘摔下去’又是什么意思?”   谭怀祐慢步跟着她,轻叹了口气:“陛下大约是梦见从前的事了。”   “当年陛下还是太子,东宫正殿外有一处游廊,阑干是红漆梨木雕成的,长公主最爱倚在上面看书,偏那阑干不结实,长公主从上面摔下来几回。那时可把陛下愁坏了,每每长公主去东宫,都紧紧看着她,生怕她调皮,往阑干上爬……”   往事似乎很温馨,连这老迈严肃的大内官脸上都不由得浮现出温暖惬意的笑:“那时陛下还是太子,性格温和宽厚,最是能忍让。而长公主呢,虽是妹妹,可自小便是个爽利要强的性子,没少欺负陛下,陛下从来都让着她,宠爱着她。先帝偏宠媵妾,陛下和长公主的日子其实很难过,可那时却是他们兄妹关系最好的时候。后来,先帝驾崩,那媵妾也被除掉了,陛下顺利登基,眼瞧着苦日子到头,好日子要来了,他们兄妹却一天比一天疏远了……”   说到这儿,谭怀祐流露出几分伤慨,强定定心神,‘呷’了一声:“奴才与太子妃说这些干什么,都是些陈年往事,说起来怪没意思的。”   瑟瑟却听得入了迷,痴痴问:“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疏远吗?”   谭怀祐忖了忖,含糊道:“因为那时出了些谣言——都是胡说八道的,天意弄人,有些事情没处理好,陛下跟长公主翻了脸。其实啊,后来陛下想跟他妹妹和好的,可长公主气性太大,一直生她哥哥的气,生到如今……”   瑟瑟想再问详细些,谭怀祐却不肯说了,将她送到皇后身边,便作揖告退,又去守着皇帝了。   这一折腾便是一天一宿,宗玄的红丹终是起了效,皇帝渐渐恢复了神智。   局面稍安定下来,沈昭便领着瑟瑟回了东宫,他身上有监国之任,一日未归,议政殿里便堆积了小山高的奏疏等着批阅。   他们刚走,内值司的内侍便到御前来禀报。   “奴才听得真真儿的,裴侍中说了好些暧昧的话,还想去拉太子妃的手,说他关心挂念太子妃,怕她被人蒙蔽……后来太子出来了,没给他好脸色,还拿陛下给的差事压他,裴侍中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寝殿内静悄悄的,皇帝倚靠在绣枕上,脸色阴沉。   谭怀祐笑呵呵道:“谁都知道,裴侍中跟兰陵长公主来往密切,许是经年累月培养出些感情,把太子妃当成自己闺女了,他至今没成婚,膝下也无子女,这是正常的……”   皇帝神情深幽,垂着眸思忖了许久,蓦地,抬头问:“画珠呢?怎么这些日子没见她进宫向皇后请安了?”   谭怀祐一僵,道:“陛下病着,这些内帏琐事没敢拿来叨扰您,崔贵女回临淄去了……”他将前因后果说给了皇帝听,未料皇帝越听,脸色越差,末了,冷笑道:“朕不过提了一句画珠跟瑟瑟有几分相像,便有人容不下画珠。”   谭怀祐心中一凛,忙道:“哪里是旁人容不下崔贵女,是她自己心气太高,看不上中州刺史,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皇帝冷声道:“那要是有人在算计她呢?”   “这哪能啊?那样的话您只跟太子殿下说过,长公主和裴侍中是断不能知道的,他们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谭怀祐突然意识到什么,忽地住口,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惊骇地看向皇帝。   皇帝脸上越发森然可怖:“阿昭!阿昭在帮着他们遮掩!”   谭怀祐倒吸了口凉气,又觉得不可思议:“太子殿下没理由这样做啊。若太子妃的身世真有问题,那他身边就是四面楚歌,后患无穷,他是个顶精明的人啊……”   皇帝目光微微放空,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哀悯,良久,才喟然道:“情,他动了真情,不忍心,那药应是也没喂给瑟瑟喝,这个孩子……”   谭怀祐躬身上前,道:“这事总归是有些捕风捉影的意思,没有实证,当不得真的。”   这倒是给皇帝提了个醒,他指着内侍道:“你去,召校事府的王效来见朕。”言罢,又指了指谭怀祐,低声道:“你去召另一个人……”   午后天边彤云聚敛,下了一阵小雨,约摸半个时辰便停了。檐上积了些水,淅沥落下,滴在卷草纹雕砖上,湿答答的一片,总也晒不干。   议政殿内,王效跪在案桌前。   “陛下让臣查十六年前的旧事,关于骊山行宫和长公主,连同裴家在内,还说……要瞒着太子殿下,绝不能让您知道。”   沈昭手里紧攥着狼毫笔,边上还有一大摞未批阅的奏疏,他掠了一眼这些囊括了军政要务的奏疏,神情幽深莫辨,只道:“孤知道了,你去吧,该怎么查,该让父皇知道多少,你心里有数。”   王效颔首,踯躅道:“可是,按照陛下那多疑的性子,这么大的事,应当不会只派臣去,臣这边是绝没有问题的,但事情……殿下还需要早做准备。”   沈昭点了点头,王效起身,戴上帏帽,遮住大半张脸,谨慎地随人出去。   王效走后,苏合忍不住道:“本来趁着兰陵公主打压庆王他们,殿下悄悄招敛了朝中许多大臣,现在岐王和庆王重得自由,正和兰陵公主斗得厉害,他们都顾不上咱们,形式正是一片大好,陛下这个时候来这么一出,这……这不添乱嘛!”   他出身草莽,行事说话向来不羁,沈昭也习惯了,懒得跟他计较,只瞥了他一眼,问:“你说,现在怎么办?”   苏合一摊手:”能怎么办?长公主和裴元浩自己作的孽,让他们自己收拾去。殿下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另娶……”   被沈昭冷睨了一眼,他讪讪住口,觑看着沈昭的脸色,轻声道:“殿下舍不得,臣也觉得太子妃挺好的。可事情已然这样了,除非没盯上,没疑心,可一旦盯上了,它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您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扛,要不……跟太子妃商量商量?”   “她承受不了。”沈昭露出疼惜之色:“过去以为她是宋姑娘,已经给了她很大的打击,性情都变了。若是再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局,真相更加不堪,她非疯了不可。况且孤试探过……不行,她不可能接受。”   苏合听他罗列了一大堆理由,各个冠冕堂堂,不禁大不敬地翻了个白眼,道:“殿下,臣是个粗人,但臣不是个没脑子的粗人,咱们在这商量事儿,您有什么就说什么,要是像您这样总藏一半说一半,几时能商量出来个结果?”   沈昭低垂下头,神情委顿,许久,才抬起头,盯着苏合,道:“孤问你,如果……如果你是个女人,跟孤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投契,孤对你很好,很爱你,但是你是个凡事很少入心的性子。后来,你遭遇了亲人的背叛伤害,在患难中,你对孤生出些依赖,你还说了你爱孤,应当也不是骗人的,是真爱。”   “现在有个问题,这爱有多深,有没有深到能让你背弃自己的父母,站在孤这一边,同你所有的亲人为敌?”   末了,沈昭有些不甚自信地凝着苏合:“你觉得,我值不值得一个女人为我不顾一切、斩断自己后路,与所有人为敌?”   苏合不语。   沈昭又补充道:“或者……我们应当再培养些感情,生个孩子,等她更爱我一些,再也离不开我了,我再告诉她……”   苏合默默看着沈昭,突然明白了他的心境,随即生出几分同情。   两人正无语凝噎,脉脉相对,魏如海站在门外禀报:“太子妃来了,她说给殿下炖了羹汤。”   沈昭听到瑟瑟来了,神情蓦然变得温柔起来,冲外面道:“让她来吧。”   苏合看着这平日里雍贵冷傲的殿下在‘情’之一字面前是这么卑微,心疼至极,一腔热血翻滚过,极为诚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殿下如此风华绝世,应当多些自信的。若我是个女子,有幸得殿下眷恋,那必定是痴心以待,生死不移的。我愿为您绵延子嗣,与天下人为敌。”   一番陈词道尽赤胆忠心,苏合都快被自己感动坏了,却见沈昭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像是在看傻子……   他正疑惑,身后穿来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瑟瑟正蹙眉看他,眼神格外苛刻地从脸划到他的脖子,再到他的胸脯。   视线最终停在了他那突起得十分明显的喉结处。 第45章 45章   殿内一片死寂。   苏合实在受不了这样闷窒压抑的气氛, 道:“太子妃, 您千万别误会,臣没这个意思,是殿下问的……”   “行了, 你闭嘴吧。”沈昭瞥了他一眼,正色道:“上一回查找南楚密探, 顺带挖出来几个兰陵公主安插进深宫的细作,但就这样放着,没惊动他们,是不是?”   苏合一听沈昭在跟他说正事, 忙收敛神思, 端正而立,应是。   沈昭道:“想个办法把这事透给他们。你说得对,这本来就是姑姑和裴元浩作的孽, 该他们自己收拾烂摊子。父皇让王效瞒着孤, 分明是对孤起了疑心,日后行事得更加小心。”   苏合颔首应下,踯躅了片刻, 犹豫道:“殿下, 要不……让傅司棋回来吧。倒不是缺人手,只是这些事做起来需得隐秘, 得用足够可靠的人, 傅司棋这人虽然别扭, 但忠心是绝对的。”   沈昭没说话。   瑟瑟眼珠转了转, 笑道:“许久没听见小傅子在耳边聒噪了,还挺不习惯的。”   沈昭这才冲苏合点了点头:“你去办吧。”   苏合面上悦然,朝沈昭和瑟瑟揖礼,退了下去。   瑟瑟自婳女手中接过瓷盅,放在沈昭手边,回想刚才他们的话,问:“是不是前朝出事了?跟我母亲有关?”   沈昭抬起瓷盅轻抿了口,朝着瑟瑟微微笑说:“一点小事,我能应付,不必担心。”   瑟瑟面色一黯,有些怅然:“你这样说……是不打算告诉我吗?”   “真的只是一点小事……”沈昭话音微滞,凝睇着瑟瑟,她那远山轻黛的娟秀蛾眉间拢着淡淡轻愁,如烟似霭,好像总也抹不开。   他的心防,他所有的顾忌,在面对这样闷闷不乐的瑟瑟时,似乎都在一瞬间尽数消弭。   “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沈昭垂眸轻吟,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若是为了自己,什么都瞒着你,自以为是地待你,这样跟姑姑,跟裴元浩又有什么区别?你是个人,不是我们手中的木偶。”   瑟瑟自他话中听出了些许松动,将胳膊肘搭在他身前的案桌上,双眸亮晶晶地凝望着他,道:“那你告诉我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沈昭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坐在他的腿上,环胳膊轻拢住那纤纤细腰,温声道:“瑟瑟,你要记住,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这都不是你的错。就像小时候大哥骂我小祸害时,你曾安慰我的那样,我们只是不走运,偏偏有了这样的出身。”   瑟瑟低头绞着手指,呢喃:“阿昭,你这样,我有些害怕,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吗?要不……改天再告诉我吧……”   沈昭从后面贴向她的脸颊,道:“你迟早是要知道的,就今天吧,耽搁得久了,我怕我会没有勇气告诉你。”   瑟瑟直觉这是一件挺要紧的事,要紧到能令素来镇定自若的阿昭紧张。   当他的话落在了骊山行宫,由此延伸,慢慢将十六年前的情仇恩怨卷进来,把完整的故事在她面前铺陈开,她却在一瞬间好像失去了多余的情绪……心‘砰砰’的跳,嘴唇不住的翕动,半天都想不起自己该说些什么。   眼前光景变得模糊起来,就像这些事,特别的虚幻荒谬,对,简直荒谬!   她坐在沈昭怀里,声音嘶哑低徊:“你是说……我,我是母亲和裴……不!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沈昭紧搂着她,感受着怀中那单薄身躯不停的颤抖,心疼至极,不忍至极,但还是狠下心,笃定道:“就是这样,不会错。徐长林离开长安之前应该也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他不再坚持要把你带走,瑟瑟,你想想裴元浩的行为,一切都不是没有缘故的。”   瑟瑟霍得自他怀里起身,瘦削的肩膀颤个不停,眸中拢了一层薄雾,泪珠顺着颊边滑落,晶莹得令人心碎。   “……那他们,他们是在利用我,让我占了宋姑娘的身份,骗你娶我,然后呢?然后他们还想做什么?”   沈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一片透彻精光:“等我继位,等你诞下太子,再告诉你身世,挑拨我们反目,利用你来对付我。”   瑟瑟猛然一滞。   她刚才太过震惊,受打击太重,脑子不清醒,竟没有想到最关键的一层。   如果母亲和裴元浩真的在十六年前合谋布下如此大局,撒了这样一个大谎,要用这样阴毒残忍的手段对付阿昭,那他们所做的见不得光的隐秘事就断不止于此。宋家旧案,宋贵妃的死,兴许都跟他们有关。   她是兰陵公主和裴元浩的女儿,就是阿昭仇人的女儿——她不是宋姑娘,不配享有宋姑娘的待遇。   瑟瑟只觉心头绞痛,捂住胸口,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昭站起身,深深凝睇着她,道:“我们成婚之前。”   “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我?”瑟瑟心中既有对未来的惧怕,又有对阿昭的怜悯疼惜:“这么长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   沈昭眼中如有瀚海深澜,倒映出星光点点,看向瑟瑟的神情温柔且专注:“瑟瑟,我早就说过了,这不是你的错。我身边的温瑟瑟,是自小陪我长大,在我最孤独伤心时给我温暖的人,是我爱的人,这一生都不会变。至于你是谁的女儿,其实对我来说……不重要。”   瑟瑟泪眼朦胧地摇头,边摇头,边后退:“不,你骗我,你在看到我的时候,一定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把我当成宋姑娘疼爱,到死都不知道真相,她多可怜……”   “还有你。”她抬起手背擦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在最初的时候,你要不是以为我是宋姑娘,根本不可能那么没有防备地亲近我,也不会和我定亲,更不会想娶我……”   “温瑟瑟!”沈昭上前一步,紧握住她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言词铮铮地说:“在你的心里,我对你的爱就这么轻飘飘的吗?就算开始的时候错了,可后面没有错,我爱的是温瑟瑟,我想娶的也是温瑟瑟,是你这个人,无关乎你是谁的女儿。”   瑟瑟垂眸看地,像一只被斩断了羽翼的蝴蝶,羸弱无助,神情怅惘,默然许久,她慢慢地向前挪动,钻进沈昭的怀里,搂住他的腰,嗫嚅:“阿昭,我的心好乱,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我是不是占了别人的东西?还有我们……我们以后该怎么办?这一辈子是很长的,我们该怎么过……才能过好?”   沈昭轻抚着她的背,坚定道:“我不疑你,你也不要疑我,我们彼此情坚,就能过好这一生。”   “这么……简单吗?”   “对,就是这么简单。可是这件简单的事,你要坚持一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你的至亲如何在你面前诋毁我,你都不能怀疑我。”   瑟瑟自他怀里抬头,眼睛中满是血丝。   沈昭低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道:“你现在情绪不稳,脑子也不清醒,好些话不能再跟你说了。听我的话,先睡一觉,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你一觉醒来,我还在,你身边的一切都不会变。”   说罢,他将瑟瑟拦腰抱起,拂帐而入。议政殿内设了张榻,是供沈昭在处理政务后小憩之用,沈昭将瑟瑟放在这张榻上,哄着她睡,瑟瑟倒是听话,乖乖闭上眼。   眼睛虽然闭上了,但手却不住的颤,像是惊梦一场,余惧未消。   沈昭想了想,起身往香鼎里撒了一把安神香丸。   香气浓郁醇厚,随着烟雾杳杳飘来,榻上的瑟瑟渐渐安静下来,鼻息清浅且均匀,似是已憨沉入睡。   沈昭见她睡过去,心里总提着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以手支着脑侧,在榻边打起了盹儿。   这一睡,却又梦见了隔世之境。   瑟瑟从前的梦境总是模糊的,偶尔闪过一些片段,也是前后衔接混乱,辨不清原委,读不清真相,可这一回,却是清清楚楚地将那一世恩怨纠葛在她梦中上演。   嘉寿二十年,上一世的嘉寿二十年。   她没有做那个将来会和沈昭反目的梦,没有任何人提醒她前路艰难,她亦没有去频繁接触徐长林,没有探究到宋家旧案的蹊跷,没有经历过身世的揭露而多思多虑,甚至被母亲有意纵容得连心眼都没长全。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多想,无比的天真烂漫,在母亲和宫中的安排下,高高兴兴地嫁给了阿昭。   东宫生活枯燥,阿昭政务繁忙,不能时时陪着她,母亲拨给她的陪嫁侍女在她耳边撺掇:“殿下金尊玉贵,难免身边有佳人,太子妃该多加提防才是。”   她骄纵惯了,又闲得发慌,正好找些事做。   可是她不知道,她任性地驱赶着沈昭身边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宫女,而沈昭对她多加纵容、无比宠溺时,正是朝中局势紧张,权欲争夺最激烈残酷的时候。   那些沈昭的心腹幕僚终日行色匆匆进出东宫,鏖战在朝堂权海的漩涡里,将身家性命都搭在了上面,劳累且紧张,却要时不时在东宫里看见她无理取闹的影子,看见那些美貌宫女哭哭啼啼地被逐出东宫,她们明明无罪,只因太子妃的嫉妒。   无知者无畏,瑟瑟甚至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懒得想,直接知会内值司,凡是有几分姿色的,都不许往东宫里送。   母亲从来没有教过她宫闱生活是何等艰辛凶险,甚至为了方便掌控她,自小便给她灌输了极端错误的思想——你的母亲是权倾朝野的兰陵长公主,你可以无法无天,没有人敢质疑你,指责你。瑟瑟是天之娇女,你的夫君就该对你一心一意,目无余色,哪怕他是太子。   在后来吃了亏,瑟瑟曾经怨恨过母亲,埋怨过沈昭,他们都是有傲世惊才、奇智深谋之人,是这世间顶聪明的人,是瑟瑟最亲的亲人,可都没有耐下心来教她该知晓的道理,却在隐瞒她重要事情上有着惊人的默契。   可这一切,却又不能只怪旁人。   那个时候的阿昭忙着应付朝里朝外一滩乱局,已是心力交瘁,饶是这样,他在第一次收到幕僚的谏言时仍旧想找瑟瑟好好谈一谈,想教教她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可是话刚起了个头,没说两句,便被瑟瑟不耐烦地驳了回去——她坚信母亲的话,她不需要学这些。   从此以后,沈昭便不再提了。   或许那个时候,他有足够的自信能保护好自己的妻子。认为他的羽翼足够宽广,容得下瑟瑟这样一个小女子在其下恣意妄为,说到底,只是他的家事,他愿意娇宠纵容自己的妻子,那些老臣管不着。   “我不是父皇,我不会有三宫六院,我的后宫也不会是烽烟弥漫的战场,我的妻子不必如前朝妃嫔那般机关算尽,我希望她可以活得无忧无虑。”   “我身世可怜,自小便受尽欺负,要守比旁人更多的规矩,要比旁人更能隐忍、更能伪装,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苦,所以我希望瑟瑟过不一样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在这深宫里享受到我从未享受过的快乐。”   这些话是后来两人几乎彻底闹翻了时,沈昭坐在瑟瑟的床边说的。   可惜那个时候,瑟瑟已经不相信他了。   在情之一事上,他们始终都太过天真。   瑟瑟以为自己会吃醋,会驱赶美貌宫女,会逼着沈昭发誓绝不纳妃,就是足够爱他。但其实这感情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到底有多深,她到最后都没有想明白。   而生活在风云翻涌的宫廷,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去理顺两人之间的感情。   那些追随沈昭的老臣,位卑者敢怒不敢言,位尊者有许多是当年与宋玉有过袍泽之谊的。他们以为瑟瑟是宋姑娘,顾念旧主恩情,对她多加宽容,可一旦知道她不是——非但不是,还是兰陵长公主和裴元浩的私生女,态度就全变了。   转折出现在沈昭登基的第二年。   沈昭登基后以雷霆手段打压宗亲,巩固皇权,瞧着是一路势如破竹,可很快就受到了反噬。 第46章 46章   大秦藩王权重, 同外戚一般掣肘皇权,沈昭知道, 那几个藩王压根就不是兰陵长公主的对手, 他必须先下手为强,把守卫京畿的军力收入自己麾下。   天子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也是父皇在宗亲相互倾轧中对藩王多加回护的原因,想把他们留给新君。   因而沈昭在登基的第一年,便对宗亲下了手。   他的计划甚是周祥, 以宫闱空虚相诱, 召岐王和庆王入谒, 引其亲兵攻袭顺贞门, 拿住了无诏调遣重兵的把柄,把建章营和北衙府军收了回来。   他只是卸了二王的兵权, 没有杀他们。倒不是还顾念什么亲情,心慈手软,而是那时朝内朝外对他的行事手段颇有非议, 都说新帝狠戾残虐,非良善之人, 先帝尸骨未寒, 便已忙着挥刀霍霍向宗族。   那时的沈昭还没有长成后来的冷血帝王,还爱惜自己的名声, 想着既然权柄收回, 那便留着他们的性命, 给自己博一个温良之名。   这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留下这两人的性命,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那夜大雨滂沱,天边轰鸣闪过银电,瑟瑟孕中惊悸,总是睡不安稳,沈昭放心不下她,晚上把她留在了宣室殿。   瑟瑟本就纤瘦,自打怀了孩子后,口味愈加刁钻,经常沾一点饭食便呕吐不止,如此,一日胜似一日的憔悴下来,到这孩子在身上带了八个月,唯有腹部鼓起,胳膊跟腿都细得跟麻杆一样。   她倒在龙榻上,艰难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哀叹道:“谁也没告诉我怀个孩子这么难受啊,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沈昭放下奏疏,掀帘进来,把她从榻上扶起,摸了摸那圆鼓鼓的肚子,又是疼惜又是好笑:“还剩两个月,太医说一切都好,能捱到足月生产。”   “不好,我不好……”瑟瑟脸色苍白,疲弱乏力地道:“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每天都吐,难受死了。”   沈昭抚着她的脸颊,温声道:“那是因为你不吃饭,今日的安胎药和羹汤喝了吗?”   瑟瑟颓然点头:“太难喝了,差点全吐出来——还有,这孩子总不消停,一个劲儿踢我,踢得我整宿整宿都睡不着。”   沈昭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哄劝着:“乖,瑟瑟最勇敢了,忍过这一段,等孩子出来好好教训他,怎得这么刁钻,总欺负他娘亲……”   帷幔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魏如海禀道:“岐王求见。”   自打上一年被圈进,沈晞狠闹腾了一阵,奈何乾坤已定,沈昭手段狠绝凌厉,任何可乘之隙都没留,沈晞闹腾闹腾着,见没有希望翻身,就消停了一阵儿。   转过年来,他屡次上表叙忠心,还说想再率军去戍边。   沈昭心道他这大哥是不是傻了,自己会纵虎归山,把兵权再交给他?做什么梦呢!   本来不想见,可魏如海紧接着加了一句:“岐王殿下是和右相一起来的。”   右相傅文瀚是傅司棋的祖父,在沈昭登基前任太子太傅,他年事已高,病疾缠身,沈昭在登基后将他扶上右相的位置,本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建树,只是想借着他的资历和威望来分文相的权。   他冷不丁和岐王一起来了,倒真有些稀奇。   安抚好了瑟瑟,让她在内殿等自己,沈昭便穿过内廊,去了正殿。   他料想过沈晞能说动右相陪他一起来定是有要事,可没想到,是有关瑟瑟的身世。   他们不知从哪里得来了风声,将当年兰陵长公主和裴元浩偷情的事全掀了出来,甚至还牵扯出骊山行宫的旧事,矛头直指瑟瑟——这样一个身世不堪的女人实在不配为后。   沈昭知道沈晞动的什么心思,他把瑟瑟的身世掀出来,挑动沈昭和兰陵翻脸,他就能从中谋取渔利,若是运作得好,说不定还能解了他当前困局。   而傅文瀚,他是东宫老臣,是当年与宋玉交好的士族,之所以赞同沈昭迎娶兰陵长公主的女儿,便是因为他以为这‘女儿’是宋姑娘,倘若不是,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甚至非但瑟瑟不是宋姑娘,还是兰陵和裴元浩的私生女,这是一场骗局,一场阴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天子陷入这恶毒的算计之中。   其实沈昭早就已经察觉出了瑟瑟的身世存在问题,他不言语,未声张,只是希望将错就错……他想和瑟瑟过这一生,不管她是谁的女儿。   沈昭静静看着沈晞,那浅薄的,甚至还有几分看他笑话的、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得意神情映入眼中,他微勾唇,噙起凛寒的一抹笑,道:“大哥,朕是真心想留你一条命的,奈何你总是作死。”   话音刚落,禁军执锐乌压压涌进来,刚将沈晞擒住,屏风后旋即传来一阵痛苦的吟叫,沈昭只觉头皮一紧,忙从御座上起身飞奔过去,果然见瑟瑟倒在地上。   她身子沉重,根本躺不住,悄悄跟了沈昭从内廊过来,想听一听他们说些什么,谁知这一听,便是晴天霹雳。   当夜的深宫便乱了起来,太医和宫女进出宣室殿,各个神色慌张,如临大敌。   早产是一定的,瑟瑟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却因孕里惊悸,胎中不足,一生下来便脾肺气虚,手脚冰凉。   礼部给这孩子定的名讳是钰康,他本该如其名,如意健康的,可偏偏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自那日开始,瑟瑟就像变了一个人,终日里敏感多思,阴晴不定。她质问过母亲,得来的却是轻飘飘的一句“是又如何?若非母亲这样的安排,你以为你当得上皇后?”   她也问过沈昭,沈昭倒是没像母亲那般气人,但是目光躲闪,只让她多休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都只是她自己,他们各个都精明强悍,各个都会算计,全能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可笑的是,还要打着关心她、爱护她的名号。   母亲说是为了她好,为了她能顺利当上皇后。阿昭说是想和她厮守一生,不得已才暂且瞒着她。   听上去多么感人肺腑,她却只觉得荒谬。   为她好,是不是应当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自己做选择,而不是把她当成个木偶,随意地摆弄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有了这番感悟,她想得越来越多,突然觉得,从前那自以为顺遂无忧的人生其实都是笑话。   心中的城池轰然坍塌,好像所有赖以寄托的东西都在一瞬之间面无全非。她根本就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性情越来越乖戾,越来越敏感,有时能一天不说话,有时却又突然没由来的暴跳如雷。   只有当乳母将钰康抱过来的时候,她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这孩子从一出生身体便不好,汤药没有断过,长得也比同龄的孩子瘦弱,但看见瑟瑟时,会用绵软小手来摸她的脸,会对着她‘咯咯’笑。   这孩子是干干净净的,是完全属于她的,是她仅存的、唯一的支撑。   她与沈昭和母亲冷战了数月,不见他们,不跟他们说话,躲在寝殿里浑噩度日,在一个大雪漫天的午后,自睡梦中醒来,看见沈昭悄悄摸进了她的寝殿,抱着钰康在玩。   寒冷的隆冬腊月,殿中烧着熏笼,供着炭盆,温暖如春。木炭被烧灼得噼里啪啦响,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   沈昭将缕着金线的冷硬外裳脱下,只穿了软绸深衣,小心翼翼地托着钰康的背将他搂在怀里,而钰康也极为依赖地伸手环抱住他的脖子,用白皙胖乎乎的小脸蛋蹭他。   窗外狂风呼啸,殿内却静谧温馨,父子两在那里,好像一幅画卷,绘尽了世间的温情绻绻。   瑟瑟这么安静看着,突然的就心软了。   她从来心就软,生活在母亲和阿昭这两个强者的夹缝里,早已习惯了妥协。况且这么久,其实她早就累了。   那到底是她的夫君,是孩子的父亲,他是爱她的,所以……就这样吧。   两人极自然的重归于好,只是再也回不到过去那恩爱无隙的岁月,在一起时总是沉默居多,哪怕床笫之间,她再也不会矫情兮兮地钻进他的怀里喊疼,喊难受,更不会在他过了火时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打趣他。无论他施与她身上什么,她都默默承受,好像是没了力气和兴致,跟他做任何打情骂俏的事。   有时沈昭想逗瑟瑟多说几句话,却怎么样也唤不回她从前的开朗明媚,说着说着,这话就变了味道,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弄得格外古怪,而后便是更久的沉默。   她倒是会有特别关心的事:“如果真相是这样……那宋姑娘在哪里呢?”   沈昭拢着她的胳膊微僵,本能地想将这个话题略过去,可想起过去因欺瞒而产生的嫌隙,又隐隐生惧,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在找,会找出来的。”   瑟瑟抬眸看他,一双眸子清浅见底,格外纯澈:“那找到之后呢?”   “找到之后就好好照顾她,等将来给宋家平反,给她一个名分。”其实说这些话时沈昭心里没由来的烦躁,但他压下去了,勉强维持着平缓温和的语调。   瑟瑟的睫宇轻颤了颤,问:“什么名分?”   沈昭彻底没耐烦了:“当然是让她认祖归宗,让她光明正大做宋姑娘!”   瑟瑟怔怔地看着在暴怒边缘的沈昭,默默低下了头,柔软的睫毛轻垂,遮住了眼底涌动的情绪,她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昭倏地将她搂进怀里,环腰抱紧,轻声道:“对不起,瑟瑟,对不起……”   瑟瑟在他怀里摇头:“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过去任性是真,娇气是真,那都因为她生来便是贵女,她享受着长辈们的疼爱,享受着许多人的纵容,她享受得心安理得,觉得这本该是自己的。   可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这些东西或许并不属于自己,那些美好无忧的过往便成了心头上沉沉的负担,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她不想占旁人的东西,可又不知该如何还回去。   从一开始走进这个局里,凡事就都由不得自己。   如此两三年过去,朝中那混乱不堪的局面渐渐明晰,沈昭大力整顿吏治,打击宗亲,收整皇权,乾纲独断,在他和兰陵长公主各有胜负的明争暗斗中,虾兵蟹将渐被整治得差不多,终于就只剩下猛兽之间的博弈。   朝中人人都看得见,没有了共同的敌人,没有了可供缓和的余地,当利益碰撞得火光四溅,皇帝陛下和兰陵长公主的矛盾就在日日激化,一步步走向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那些追随沈昭多年的老臣,亦慢慢将目光放在了瑟瑟的身上。   她是兰陵的女儿,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当这些老臣一面不遗余力地帮着沈昭对付兰陵时,一面又会因瑟瑟的存在而感到害怕。   兰陵长公主纵横朝野二十多年,有多难对付自不必说了,可就算将她扳倒,万一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给他们来个秋后算账可怎么办?   哪怕瑟瑟从未公开在沈昭和兰陵之间表现出丝毫偏倚,可她的出身亦足以让他们为她编造出一整册的过失。   有些是凭空捏造,有些确实是她少不更事时犯下的错误。   善妒,奢侈,勾结外戚,魅惑君王……桩桩件件化作雪片般的奏疏,摞在了沈昭的龙案上,逼着他废后。   但好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初登基时深受朝臣所掣肘的傀儡君王,他大权在握,说一不二,能以铁血手腕将这些奏请压下去。   能压得下去,却仍有只言片语传到了瑟瑟的耳中。   那个时候是她母亲格外频繁出入她寝殿的时候。   “这些朝臣多年来唯皇帝马首是瞻,没准儿就是君臣之间在做戏,皇帝爱惜名声,怕落得个抛妻弃子的骂名——毕竟当年,他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太子,是娶了你才能登上皇位的。”母亲难得慈母一回,将话说得格外情切。   瑟瑟却只觉得好笑。   瑟瑟相信母亲时,母亲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可瑟瑟现在已经不信她了,细细品咂之下,这些话愈发像哄小孩一般漏洞百出。   真是可笑,兰陵长公主智计无双,在女儿面前,却连一句稍微周全些的谎话都懒得编,大约是还把她当成个孩子,觉得骗她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   瑟瑟觉得讽刺,却并不说破,将睡着了的钰康小心地放在床上,轻应了一声,挑帘出来,道:“女儿觉得朝臣的话并不全是错的,我确实难当皇后之任,若事情没有转圜余地,我可以自请交出皇后金印,带着康儿走。”   “胡说!”兰陵怒斥:“你若是这么没出息,那母亲多年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瑟瑟看着她冷峻的面容,心里轻轻笑了起来,果然,你关心的永远是自己的‘心血’,而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生出几分坏心,放柔缓了声音,问:“那母亲想让女儿怎么做?”   这一下总算问到了点子上。   兰陵收敛了多余的神情,目蕴精光,冷酷道:“改朝换代。”   瑟瑟的眉宇微挑,溢出几分笑意。   “除掉沈昭,扶康儿登基,把那些老臣一个个收拾掉,你升御太后,临朝听政。”她干脆利落地说完,又换了一副温和语调,握着瑟瑟的手,柔声道:“母亲自小就教你,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跟权力比起来,什么情啊爱啊的,根本不值一提。”   瑟瑟任由她谆谆劝诱,一直等着她说完,甚是亲昵地反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我还有情爱吗?我有您这样的母亲,我配有情爱吗?”   “您还想让我去害阿昭,我告诉您,这纯属是在做梦。他是康儿的父亲,我为了孩子,也绝不会这样做。”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既然把孩子生出来,就该为他的将来考虑。只为了自己手里的权力,坏事做尽,有没有想过将来她长大了,知道了所有的事,心里会有多痛苦?”   兰陵脸上表情渐渐褪尽,变得冰凉,寡淡:“你这是在埋怨我?”   瑟瑟道:“我怎么敢埋怨母亲呢?您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是可惜,您没有生出来一个和您一样聪明的女儿,理解不了您的那一套道理。”   兰陵是冷着一张脸出的皇后寝殿。   这深宫里的事自然都瞒不过沈昭,当夜,他便来找瑟瑟了,嘘寒问暖,拐弯抹角绕了一大圈,正要问到关键处时,瑟瑟自己开口了。   “母亲来过了,她野心不小,你要小心。”   说完,她将钰康交给了乳母,让抱下去,钰康却吵着闹着要父皇抱,沈昭伸手把他抱过来哄了一阵儿,才送回乳母怀里。   众人退下,只剩他们两人。   沈昭道:“我只是想问一问她跟你说什么了,还有……你不要相信她……”末了,他似是觉得让女儿不相信自己母亲有些强人所难,略微停顿,轻轻叹道:“算了,这些事情原本就跟你没关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让她难为你。”   瑟瑟沉默了一阵,道:“但其实很难。”   沈昭方才在出神,没有听清她说什么,面露茫然,却见瑟瑟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动作轻柔,像是怕惊动什么:“但其实你的处境很难,对不对?”   沈昭道:“难,但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   “我可以帮你。我愿意交出皇后金印,圆了那些老臣的心愿,但我有一个条件……”   “瑟瑟!”沈昭的声调陡然拔高。   “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带康儿一起走……”   “温瑟瑟!”   “我知道这很难,毕竟是皇室血脉,但我想你一定有办法……”   “闭嘴,不许再说了!”   “他们忌惮我,也忌惮康儿,巴不得如此,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不能让孩子没有母亲地活在这深宫里,哪怕他是太子……”   沈昭猛地将她推到墙边,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第47章 47章   “瑟瑟,你说过, 此生都会对我不离不弃的。”   沈昭的声音嘶哑如沙砾, 透出薄怒。   瑟瑟任由他捂着自己的嘴, 长而浓密的睫宇微颤了颤,轻轻覆下,缄然不语。   沈昭最怕她突然这样不言不语的模样,只觉心头涌上一股邪火, 不由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紧捏住她的肩胛。   瑟瑟吃痛地低吟了一声。   沈昭慌忙放手, 将她揽入怀中,执念却又困惑:“我觉得我们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可是究竟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   瑟瑟也想知道。   若说沈昭当初不该在身世的事上瞒着她, 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放下了,况且, 始作俑者并不是他,他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局中人。   瑟瑟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可怜,又觉得沈昭也可怜。他娶了仇人的女儿,又要因此陷入两难之境,纠缠挣扎下去,到底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瑟瑟避开他清炯的注视, 叹道:“我只是觉得,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并不能活得更好, 反倒要彼此折磨, 倒不如分开。而且,康儿的身体一直很弱,并担不起储位……”   沈昭蓦地捏住瑟瑟的手腕,目光沉凝,截断她的话:“你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要分开?为什么话由你说出来这么轻飘飘的?”他低眉思忖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你爱我吗?”   他问出这句话时,瑟瑟猛地颤了颤。   这好像是件十分重要的事,可在经历了无数的阴谋磋磨之后,甚至连孩子都有了,才想起来问,才想起来该好好琢磨,令这一切都显得格外苍白,滑稽。   瑟瑟视线低垂,落到了那镌刻着如意祥云纹的青砖上,刚想开口,却又一次被沈昭捂住了嘴。   他俊秀的面容上漾开淡淡笑意,看上去温润隽永,却无端给人一种森然扭曲的感觉。   “瑟瑟,你一定是爱我的,所以你不想让我为难,才出此下策……”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像是终于将自己说服,却不忘紧捂住瑟瑟的嘴,坚决不让她说话。   “你放心,我是皇帝,是个乾刚独断,政由己出的皇帝,我能保护你,我也能保护康儿。”   沈昭前倾身体,附在瑟瑟耳边,温柔道:“以后不许再说要离开的话了,你是皇后,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只能留在我的身边,没有别的选择。若是你再这样说,我是会生气的。”   言罢,霍得将她松开,收回手,缕金夔龙的袍袖疾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瑟瑟独自在殿中,出神愣怔了一整宿。   她以为事情到这里就是最糟的地步了,那些老臣步步紧逼,总会被沈昭强力弹压,又或者他会想出别的办法来解决此事,但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在等着她。   管事宫女在钰康的药里验出了少量的毒。   自打瑟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打钰康出生,她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待之精心仔细,生怕出一点点差池。   也就是因为她足够小心,这掺了毒的药才在送到钰康嘴边前被截了下来。   那白釉瓷碗被端正放在矮几上,药汁粘稠,早已凉透,被原封不动地盛在药碗里。   瑟瑟内心止不住情绪翻涌,愤怒,怀疑,恐惧……给本就惶惑不安的艰难生活增添了厚厚的沉霾。   她首先想到的是前朝那些老臣,可是他们没有本事将势力渗透到内宫,就算有,他们各个自诩忠孝节义,在康儿还是太子的时候,不会舍得下名誉地位铤而走险干这样的蠢事。   再有,就是母亲……   瑟瑟问到母亲那里,母亲脸上的惊愕真实至极,她讶然,随即勃然大怒:“你怀疑我害康儿?我辛苦布下这样一个局,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和康儿的身上,我害康儿对我有什么好处?!”   瑟瑟凝眸盯着她,似是在竭力分辨她话中真伪。   兰陵沉吟片刻,眼中划过一道冷锐的精明:“这可是深宫啊,母亲固然有这个本事,可也并不是只有我才有这个本事。”   瑟瑟眉心突得跳了一下。   兰陵趁热打铁:“我告诉你,若要论演戏,这天下无人能与皇帝相较。就连母亲,也差点被他骗过去了。他若想骗你,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瑟瑟冷静道:“您不要挑拨离间,这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这样做。”   “这是他的儿子,可也是你的儿子,是母亲的外孙。挟太子以令诸侯那一套,皇帝心里可是太清楚了,当年他不就是这样被捧上帝位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没有把儿子看做他的威胁、他的大患,这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瑟瑟摇头:“若像您说的,那他自一开始就不会让我怀上他的孩子。”   兰陵上前一步,似是还想再说什么,瑟瑟却已听到发腻,飞快截住了她的话:“母亲,我不管你们争斗到了什么地步,康儿,是我最后的底线。”   她的声音宛如飘摇在河面上的浮萍,轻而无依,却又好像注入了无限的力量,罕见的强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是您,还是阿昭,若是被我查出来,我绝不会原谅。”   瑟瑟找过母亲,便将自己的寝殿翻了过来,里里外外的查。   这期间,送给康儿的药自是要经过重重查验,可气的是,仍有几次从药汤中查出有毒。   她的几个心腹严查,终于将目标定在了贴身照料钰康的宫女雪儿身上。   这个雪儿,还是当初沈昭特意让魏如海甄选出来,拨到她殿中的宫女。   母亲送给她的陪嫁各个伶俐能干,沈昭借口触犯宫规处置了几个,又往她的殿中安插了许多自己的心腹。   瑟瑟不是不知道。   这些年来母亲和沈昭针锋相对,什么都要争,朝堂上的权柄,朝堂下的女儿和妻子,都是他们博弈的筹码。   雪儿很快就招了,是皇帝陛下指使她这样做。   瑟瑟看着这宫女坚毅笃定的样子,内心觉得蹊跷,可想到宫女是沈昭亲命送到她身边的,动刑也好,处死也罢,她来做不恰当,怕是又要落人话柄了,便派人直接将她送去了宣室殿。   刚送去不出一个时辰,沈昭就来了。   他眼睑发乌,眉宇间缭绕着深浓的疲累,深为朝政所扰,已经几宿没有安歇。   但他的眸光清凌凌的,仿佛生出了利刃,盯着瑟瑟,问:“你怀疑我?”   “没有。”瑟瑟平静道:“我只是希望皇帝陛下能管好自己的人,我若是杀了,怕是那些言官又要说我容不下人,众口铄金,我不是刚入东宫时的瑟瑟了,经不起这样的攻讦。”   沈昭的脸色稍有缓和,道:“我会查清楚的,让我看看康儿。”   瑟瑟摇头,字句清晰:“在查清楚之前,你不要靠近康儿。你和母亲都不要靠近他,离他远一些,他今年只有三岁,就让他过几天安稳日子,不要把他带入你们的争斗里。”   沈昭静静看着瑟瑟,目光中掀过万千风澜,重重遮蔽,读不清悲喜。   魏如海进来催促:“陛下,朝臣还在等着您……”   沈昭深吸了口气,道:“好,我不靠近他,你好好照顾康儿,这次的事是我的错,我用人不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顺着宫女的线摸下去,关了许多人,严刑拷打了许多人,可最终却没有一个结果。   沈昭觉得这般严密精明的布局必是兰陵长公主的手笔,而兰陵又一口咬定是沈昭贼喊捉贼,瑟瑟被他们叨扰得不胜其烦,索性谁也不见,谁也不理,只专心守着钰康度日。   他自娘胎里带着病症降生,终日泡在汤药里,可随着年岁渐长,病症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加重之势。   在他四岁生辰那日,瑟瑟亲手给他煮了一碗寿面,他吃过,揪着她的衣袖吵着闹着要见父皇。   母子两正别扭着,魏如海来了,甚是恭敬地说着陛下想念太子,想见一见他,并保证只带走他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就把人给瑟瑟送回来。   钰康泪眼莹莹地仰看着瑟瑟,看得她一阵心软,点头答应了。   这是沈昭登基的第六年,钰康的四岁生辰,宫中发生了兵变,外防守军矫诏进入宫禁,与內侍勾结,连下数道宫门,直袭向宣室殿。   这一切其实都在沈昭的掌控之中,帝王心有七窍,巧设玲珑局,世人权欲熏心,前仆后继地往里钻。   叛变的首领是镇守西关二十年的大将贺兰懿,也是兰陵长公主的心腹。贺兰懿是当年扶持先帝登位的从龙功臣,沈昭想动,得有立得住的名目。   有什么比意图弑君谋反更严重的罪名?   这个罪名一旦立下,纵然他功勋彪炳,权势煊赫,也得低头就戮。   这是沈昭和兰陵长公主一决胜负的关键之战,他们缠斗多年,内耗不止,是该解决内患,专心御外了。   校事府探听来的消息,贺兰懿将兵变定在了十日之后,可偏偏那日他召见了一个道士,道士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当日起兵,可伤敌根本,令敌万劫不复,实乃吉日良辰,绝不可错过。   贺兰懿当即拍板,将兵变提前了十日。   就是钰康|生辰的那晚。   夜宫烛火通明,恍如白昼,叛军如巨浪涌入,禁卫火速应敌,双方在端华门外苦战,期间有人趁机狠狠击鸣宣室殿外的古钟,让在殿中的钰康受到了惊吓。   当夜,在击退叛军后,钰康便高烧不止。   烧了整整一天一夜,高热终于退了,可他的身体就此一日胜一日的虚弱下去。   太医一直说,孩子虽然是受过惊吓,但根本原因还是身上旧疾难消,瑟瑟分不清他们说的是实话,还是在刻意给沈昭开脱。她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只是日夜不辍地守着钰康,期盼上天能施舍些微怜悯之心,不要夺走她唯一的仅剩的孩子。   可天意残忍,钰康还是走了,走时快要五岁了,已经有些心智,知道哀乐,会在临死前勾着瑟瑟的手,软糯糯地说:“娘,你别难过,老师说世间万物,轮回往复,周而又始,康儿会再来找娘亲的。”   那是沈昭登基的第七年,瑟瑟从太子妃一路走到皇后的宝座,母仪天下,风光无限,最终落得个万念俱灰,心如沉烬的地步。   自贺兰懿兵变失败后,朝中局势彻底发生了逆转,兰陵公主所代表的宗亲外戚势力逐渐式微,皇权强势,朝中人皆俯首恭顺,无人敢忤逆圣意。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兰陵手中尚握有一张王牌。   她所剩心腹不多,唯有派儿子温玄宁前往中州联络,谁知半途中遇袭,玄宁并没能活着回到长安……   玄宁送葬那一天,瑟瑟和沈昭在宣室殿爆发了激烈争吵。   “你一直说母亲阴谋算计,布下毒局来陷害你,我问你,她会拿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来算计你吗?”   仿佛终年累月积下的怀疑与怨恨终于有了可供宣泄的出口,瑟瑟终于问出了心中潜藏许久的疑问:“沈昭,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对玄宁下的手?还有康儿,是不是你干的?”   沈昭的脸色并不比她好多少,雕阑遮出的阴影纵横布于面上,显得暗翳怅惘,他默了片刻,正面凝视着瑟瑟,道:“不是。”   这两个字是沈昭郑重说出来的,该是重若千钧,但落在瑟瑟耳中,却是轻飘飘的。   所有的怀疑,一旦埋下了种子,会在不知觉间抽根发芽,长出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至少在瑟瑟看来,事情并没有第二种解释。   她转过头去要走,沈昭紧追了上来,道:“不是我干的,我承认,我派人去追玄宁了,但我没有叫人去杀他。我也没有给康儿下过毒,那夜叛军攻入宫门纯是意外,我的人探听出来的日期是十天后……”   瑟瑟冷冷看他。   他像是被这目光刺疼了,轻微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在玄宁死之前,我真得以为所有的事都是姑姑干的,康儿药里的毒,宣室殿外的钟声……这些年我们斗得太厉害,刀光剑影,招招见血,根本没有给彼此留下丝毫的喘息时间。瑟瑟,我登基七年,这七年里我一天安稳觉都没有睡过,你知道你的母亲有多难对付,你知道我有多么艰难才把朝局扭转到今天的局面。或许……不,是一定,是我们把对方逼得太紧,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瑟瑟讥诮道:“你跟我娘,其实是一样的人。你们编出来的谎话都是那么荒谬可笑。”   两人不欢而散。   瑟瑟气沈昭手段阴毒,冷血寡情,沈昭气瑟瑟不相信他,两人冷战了年余,帝后不睦的传言甚嚣尘上,但朝中却是一片寂寂,没有人敢非议,敢妄言。因他们眼见着昔日英明睿智的君王变得乖戾残暴,在铲除异己上手段格外狠厉,一点不输当年全盛时的兰陵长公主……   当年一腔热血要整顿朝纲的少年英主,终究变成了曾经他最厌恶的样子。   瑟瑟躲在自己的寝殿里,开始时还会有人给她带进外面的消息——   “陛下惩办了六个与外戚暗通的封疆大吏,抄家灭族。”   “中州重兵自拥,兰陵公主尚有底牌,陛下一时半会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   渐渐的,连这些消息都没有了,身边的宫女除了婳女几乎全换成了生面孔,各个谨慎寡言。   偌大的宫殿,终日里悄寂寂的,瑟瑟有时趴在矮几上,盯着钰康|生前常坐的绣榻,一愣便是一整天。   婳女有时会来陪她说几句话,说起从前在闺中的快乐时光,会小心翼翼地避开沈昭,不再提他。   但其实,那些明媚无忧的年少光景里,处处都是沈昭的影子,愣是要把他从时光里挖出来,就会显得瑟瑟过去的整个人生都是残破的、不完整的。   她认了命,也不再闹,只会对着婳女淡淡一笑:“我曾经觉得这世间是繁华有趣的,还自己偷偷发愁过,人生短短数十年,不要过得太快,我要是吃不完世间所有的美食,看不完世间所有的美景可该怎么办……可未曾想过,有一天竟会觉得日子这么长,这么没趣,这么难捱。”   久久没听见婳女的回音,瑟瑟抬头看她,见她红了眼睛,泫然欲泣地凝着自己。瑟瑟抚了抚她的背,柔声道:“我把你送出去吧,外面还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你是公主府的家生子,将来会受牵连的……”   话未说完,婳女紧握住她的手:“我绝不离开娘娘。”   瑟瑟知她固执,也不再赘言,只是暗地里知会内值司,要送一个宫女出宫。   过了一日,内值司的总管太监亲自来回:“皇帝陛下早就下过旨,皇后寝殿里的事,无论巨细,都得问过他才能办。奴才向上禀了,陛下说……不许。”   总管看了看瑟瑟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陛下还说,娘娘若是有心真为婳女考虑,可以亲自去找他。”   瑟瑟暗咬了咬牙,沉默不语。   总管见瑟瑟这模样,心中了然,恭敬地朝她揖礼,道:“奴才告退。”   瑟瑟叫住了他。   她神色慵懒,淡淡道:“你去回禀陛下,本宫身体不适,想让他今晚来看我。”   总管讶然,立即喜笑颜开,忙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瑟瑟等着沈昭,从戌时,到亥时,再到子时,灯烛幽昧,深夜悄静,大约连宫里的猫儿都睡了,还是不见皇帝陛下的尊影。   婳女过来劝她,让她早些歇息,陛下大约不会来了。   瑟瑟摇头:“不,他会来。”   沈昭自小便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小时候两人每逢拌嘴闹别扭,瑟瑟气得不想理他,接连许久不进宫。后来自己沉不住气去见他,他必让人把她拘在东宫里枯坐等上他三五个时辰,事后还美其名曰自己繁忙。瑟瑟早就看透了,不免戏谑: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繁忙什么?分明是在报复。   原来一个男人从几岁,到十几岁,再到二十几岁,哪怕外表再会掩饰,可骨子里性情难变,指望着男人能变好,倒不如指望头猪能上树。   她趴在矮几上正想得出神,没注意殿中变得安静,恍然间,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揽进了怀里。   时值深秋,寒气愈重,她却只穿了件素色薄绸襦裙,外罩淡紫蛟绡纱襦衫,终日里神游天外,不知饥饱,不知冷暖,落进那宽厚温暖的怀里,才察觉出自己的身上都冷透了。   沈昭握住了她的手,半是柔情半是埋怨地道:“你是冰雕的吗?这么冷冰冰的。”   瑟瑟道:“不是冰,是仙女,等在凡间历完了劫,我就该回天上去了。”   沈昭搂着她的胳膊微颤,随即道:“你回不去,就算是九天神将,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抢走人。你是我的……”   瑟瑟不说话了。   沈昭歪了头,将细碎的吻印在她的颈间,漫然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瑟瑟道:“我的身边都是你的人,别说我一天吃几碗饭,就是我晚上说几句梦话你都一清二楚吧。”   沈昭抬手摸了摸她,散开她高高挽起的发髻,温柔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要再惹我生气,我就不让她们看着你了。”   瑟瑟早就疑心沈昭怕是担心她会和母亲暗中联络,才布下这样密集的网将她层层罩住,听他这样说,好像一切都很轻巧,只要听话……   她轻笑了几声,认真道:“阿昭,其实你跟母亲是一样的人,真真的,一模一样的人。”   沈昭正低头解她的衣带,闻言,眼中划过一股戾色,但很快收敛了起来,把她的襦衫脱掉,扔到了一边,手抚着她的脸颊,慢慢道:“若是旁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我非让他后悔自己长了一张嘴……” 第48章 48章   瑟瑟轻笑了笑, 这一笑却让原本有些憔悴的瓷白肌肤显出几分艳丽神采。宛如月色漫过花墙, 胭脂浮上颊边, 令原本苍白的面庞变得活色生香。   沈昭凝着她脸上这一瞬灿然花开的明媚,惑于美色, 脾气倒没那么大了,反而随着她轻勾了勾唇角,柔声问:“你笑什么?”   “在笑……皇帝陛下好生威严。”   沈昭慢慢拆解着她系于胸前上的丝绦,道:“你心里想得肯定不是这个, 少蒙我。”   瑟瑟将目光落在半开的轩窗前,枝桠婆娑,桂花伴影, 细碎的花瓣零落于地,飘摇而凄清。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 日子没意思, 人也没意思,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趣寡淡。   沈昭等了许久没等来回话, 不满地歪头轻咬了咬她的脖子,无声的催促。   瑟瑟任由他咬,却冷下了脸:“凭什么要跟你说?你什么都跟我说了吗?”   她突然翻脸,让沈昭一怔,那深煞的帝王怒气还没聚敛起来,只在眉宇间隐然浮现些许冰冷锋锐, 但很快就散开了。   他将瑟瑟拢进怀里, 有些无奈道:“我觉得我现在脾气已经够坏了, 你怎么比我还暴躁?我刚才是有哪句话说错了……”   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沈昭喟然叹道:“也罢,我要是认真跟你生气,那从小到大不知要被你气死多少回了。只是……”他将瑟瑟打横抱起,低了头紧贴在她的颊边,话音幽转:“你要一直这么硬气,上了床最好也不要讨饶耍赖。”   秋空深酽,一览无云。宫闱的夜一惯宁谧,檐下的犀骨红锦宫灯默默亮着,烛光幽暗却平静,像是能亮到天长地久。   婳女在寝殿外来回踱步,鼓足了勇气提起裙裾要进去,被魏如海横起拂尘拦住。   他压低声音道:“没听见里面的动静?这个时候进去,不要命了?”   婳女忧道:“娘娘这些日子身体一直很虚,她经不起……”魏如海打断她:“经不起也得经,过了这一夜,就没事了,总和陛下僵着,对娘娘也没有好处。再者说了,今夜这一出,不全都是为了你,这宫里现如今不是好待的,你又是从兰陵公主府里出来的,趁早出宫嫁人比什么都强。”   丝丝缕缕的轻泣从墙垣内飘出来,带着压抑的痛苦,和难言无尽的沉闷。   婳女只觉内心煎熬至极,道:“我不出宫了,我本来就不想走。”   魏如海再一次把她拖了回来。   “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他神色沉晦,低声道:“你当陛下还是从前的陛下吗?你以为他会顾念旧情再三容忍你犯上?我告诉你,陛下仅存的耐心,仅存的良善,就是对里面这位,你要觉得他对皇后狠,那他对旁人只会狠到百倍不止。”   婳女骤然僵住,默了片刻,只觉有股森然凉气自后脊背往上爬,冷涔涔的,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夜无比的漫长,秋风轻啸,吹动庭前落花窸窣,夹杂着幽远的更鼓声,间歇的飘进殿里。   到晨光微熹时,沈昭才终于肯把瑟瑟放开。   她翻了个身,趴在绣枕上,沈昭黏糊糊地缠上来,因为尽兴宣纵之后身体上的愉悦,眉目不像昨夜那么冷硬了,附在她耳边,温声道:“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我以后每夜都来找你……瑟瑟,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瑟瑟不说话,将脸陷入枕间,来躲避他的纠缠亲吻。   沈昭不以为忤,只是怅惘道:“我是爱你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心了,杀伐之下,毫无怜悯,甚至连点波澜都掀不起来。可是每当想起你时,还是会痛,那一刻好像又有心了。瑟瑟,你说过,你不会像母亲一样丢下我的,对不对?”   瑟瑟还是沉默。   沈昭望着她那冷冰冰的模样,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下去,倏然一笑,轻柔道:“那你在乎什么?让我猜猜,殿外那个总也不安分的丫头,还有……你的父亲,不是裴元浩,是温贤。自打玄宁死了,他就频生事端,一会儿暗通朝臣,一会儿又往宫里送信要见你,怎么着?是想杀了我替玄宁报仇,还是想救你于水火中?”   瑟瑟猛地翻过身,怒道:“你敢!你敢动婳女,敢动我爹,我跟你拼了!”   沈昭斜支起胳膊,躺在她身侧,唇角擒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瑟瑟,悠然道:“你怎么跟我拼啊?如昨夜……你哭起来没完没了,是想拿泪水把我淹了吗?”   他抬手轻抚了抚瑟瑟那红肿的眼皮,目光扫过她身上纵横交错的红痕青迹,生出些怜惜,叹道:“好了,我昨夜……是有些过分了,以后不会再这样对你了,我知道,你是朵娇滴滴的小花,怕疼得厉害。”   沈昭给瑟瑟披上寝衣,紧搂着她,道:“我今日不想上朝了,你陪着我,和我说说话,或者,你不想说,听我说也行。”   他好像在孤高阴绝之地独处得太久了,内心的寂寞堆积到了难以擎负之重,急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在床榻间握着瑟瑟的手絮叨个不停,虽然从未得到过回应,但自言自语一通,亦能使心情转佳。最末,他轻抚着瑟瑟的脸颊,道:“瑟瑟,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你说出来,我都可以给你。我现在再也不是从前受外戚掣肘的皇帝了,我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听着听着,瑟瑟的神情有了变化。   不像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厌憎,有了些许温度,她歪头看向沈昭,道:“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   沈昭见她终于肯跟自己说话,也顾不上别的,忙道:“你说。”   “我不想要孩子。”   沈昭一怔,立即说:“不要就不要……”他低头亲了亲瑟瑟,道:“只要我活着,天下皆臣服,无敢有悖言,便足够了。至于身后事……”他轻哼了一声,怀揣了对这冰冷世间的鄙弃与报复:“他们爱怎么争,要怎么糟蹋这山河,都随他们,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管那么多,我艰难时这天下人有谁管过我?”   瑟瑟看着他有些扭曲的面容,低头,不再说话了。   这一场虚意承欢的收获便是给婳女博了个自由身,还有,沈昭不再把瑟瑟当成一只笼中鸟,看得严实,偶尔也会带她出去走走,当然,仅限宫城之内。沈昭说如今长安暗流激涌,怕是有不少人想杀他,大事未成之前,还是谨慎一些。   他的‘大事’瑟瑟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他把暗害康儿和玄宁的凶手送到了她的跟前。   瑟瑟乍一看到这个人,很是惊讶,因为对于他,瑟瑟并没有多么深刻明晰的印象,甚至于,不论宫闱和朝野的争斗多么惨烈,他都自始至终好似游移于激流之外——不,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他一直都在权力中心,只不过是让所有人都忽略他罢了。   论心机深沉,论谋篇布局,这样永远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岂非比在明处的人更加可怕?   瑟瑟惊讶归惊讶,但却没有丝毫怀疑。   因为人证物证齐全,无可辩驳。   瑟瑟看着那些证据,环环相扣,毫无破绽,就算是沈昭,要收集起来怕也不是易事,需要极长的时间,耗费许多精力,这么说来,他早就怀疑这个人,在很久以前就着手调查了。   他不说,是因为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确凿证据,瑟瑟不会信他。   他受够了一次又一次的不被信任,受够了瑟瑟眼中的疏离冷漠,憋着一口气,要给自己讨回个公道。   两人之间最大的结解开了,瑟瑟却病倒了。   太医看过都说没有大碍,只是肝阴亏损,心气虚耗,精心调养,辅以膳补就足够了。但她一天天的虚弱下来,缠绵于榻,比从前更不爱说话。   沈昭命人搜寻天下良药,流水般的送进宫,但用在她身上,总是效果不佳。   太医说是积郁日重,难以纾解所致。   沈昭便总是想哄她多说些话。   一日说到他去西苑春猎,猎场混进了几个刺客,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被禁军杀了。   沈昭当成个笑话讲,说这几个刺客还真冤,至少应该让他们看看自己长的什么模样。   瑟瑟望着他,心里转过一个念头,问:“那如果说刺杀成功了呢?如果说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沈昭一愣,以为她又想出新招来气他,但看着她那纯净认真的面庞,又觉得不像,低头忖了忖,正儿八经地回道:“我会把你安排好,我要是真死了,你就自由了,下半生你就好好活着,别想我,也别为我伤心。”   他自始至终都笃信,人死如灯灭,不会有来世,更不会有魂魄残留人间一说。   死就是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点,他跟瑟瑟倒是一致。   瑟瑟点了点头,对这个回答倒并不意外,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如果死了,你也得好好活着。嗯……找个好姑娘,让她陪着你,我知道的,你最怕孤单了。”   沈昭看着她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却无端夹杂了些许烦躁:“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也不嫌忌讳。放心,就你这点小病,死不了。”   瑟瑟却执拗地握着他的手:“那你答应我吗?”   沈昭淡淡道:“不答应。你要是敢丢下我,我就毁了这人间。” 第49章 49章   瑟瑟半晌无言, 自小到大她从来都说服不了沈昭, 再争执下去,到最后被说服、被教育的那个人只能是她。   也罢,尘光还早,慢慢来吧。   两人都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温旧梦, 叙一叙旧情,自钰康死后,他们疏离的时日太久, 太久了……   就在一切看似归于平静之时,淮关烽烟燃起,千里外的战报染血送到了沈昭的龙案上。   其实在此之前,秦楚两国已频有交战,但都只限于小规模作战,彼此各有胜负, 从未牵扯过主力。   沈昭登基整整八年,终日忙碌, 疲于对付以兰陵长公主为首的宗亲权贵,无暇顾及淮关之南的楚国。   而据说那南楚朝中手握重权的武安侯徐长林情形跟他差不多。   南楚朝中君昏臣佞,徐长林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将局面安稳, 斗倒了闻太师,扶持顺景皇帝继位。国内局面一安,他立即着手要与大秦开战。   沈昭早就对瑟瑟说过, 当世之人, 或汲汲于名利, 或庸碌而无为,但唯有一个徐长林堪称乱世人杰,尘间翘楚,是个真正的英雄。   他深算奇智,纵横谋篇,就是料准了沈昭虽暂且弹压下兰陵长公主的势力,但因中州还牵扯了几万精锐尚未降伏,所以沈昭还不能杀兰陵。   秦强楚弱,徐长林就是希望沈昭被兰陵一党牵扯着,不能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淮关战事上,这样南楚才能有一线胜机。   沈昭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利落点,先杀了兰陵再说。   可他随即又想到,若是这个时候杀了兰陵,必会有内乱,而外有强敌环伺,一旦开战,就是腹背受敌。   内外夹攻之下,沈昭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先在国内求稳,集聚力量抗击外敌。   他知道自己一旦御驾亲征,留兰陵在长安必会生事,所以他派了心腹重臣、军中勇将镇守西京,保护他的江山,保护他的皇后。   饶是所有都安排妥当,沈昭还是难安,仿佛心中有个声音:此去天涯相远,再难回头……   点将出征那日,瑟瑟给他穿上铠甲,他看着瑟瑟那略显苍白的脸庞,不知怎的,像是被迷了心窍,反身紧搂着瑟瑟不松手,喃喃道:“我不想去了,不想离开你……”   瑟瑟一怔,似是没料到如今的帝王竟然还会有孩子气的一面,愣了许久,才温声道:“你不是说徐长林用兵如神,已连下我大秦数道关隘,军中士气低迷,非你御驾亲征不得破吗?”   沈昭搂着她的胳膊更紧,像是想把她深嵌入怀中:“让他下……我们走吧,我不当这皇帝了,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瑟瑟依着他的话,目光微渺,略憧憬了一下,立即便回过神来,轻轻笑道:“说什么傻话……”   沈昭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瑟瑟松开。   不会出事,不会有意外,他派了最为倚重信赖的重臣守护着瑟瑟,她一定能平安等着他凯旋,一定能。   瑟瑟也是这样想的。   因此当母亲最初把那个假太监送进她寝殿时她其实很吃惊,兰陵一党已是败兵残寇,纵然还有余威,根本不可能突破沈昭设下的防线往她的寝殿送男人……   她在最开始巧言敷衍了过去,等着沈昭留下的心腹重臣来救她。   可等来等去,毫无动静,及至最后只有傅司棋肯来救她。   当傅司棋死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那些人是沈昭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所以他们不希望瑟瑟再继续霸占着后位,霸占着他们的君王……   她是兰陵公主的女儿,皇帝陛下舍不下她就算了,还为她做尽荒唐事,为她癫狂发疯,为她废置六宫,最可怕的是,皇帝陛下已经登基九年,至今膝下空空,眼看皇家子嗣都要断了,却依然没有要纳妃的打算。   他们是皇帝陛下的股肱忠臣,不能再看着他这样下去。   而想要废掉一个圣宠不衰的皇后,除了叛国,便是叛情。   甚至再往深处想想,沈昭出征前已将母亲幽禁,而母亲能从禁所逃出来,大约也是他们在背后运作。   众臣的旁观算计并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瑟瑟的病情在迅速恶化。   兰陵纠缠着她,逼迫着她,清醒时好像知道大局已定,就算瑟瑟如了她的愿,跟那假太监生下个孩子,她也无力扭转乾坤,她不是沈昭的对手。可大多数时候,她好像并不清醒——她会抱着瑟瑟,轻抚着她的头,像是抱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神情痴怔,分不清年月几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瑟瑟,母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要听话,要听话……”   疯劲儿上来,硬要瑟瑟跟那假太监苟合,要她生孩子,瑟瑟不肯,兰陵就把她的药全倒了……   瑟瑟的身体原本就虚弱,全靠药在养着,被她疯疯癫癫地折磨,没多久就开始咳血,有时一咳一整宿,沾血的帕子落了满地。兰陵来看见,又会惊惶地坐卧难安,让宫女去煎药,滚烫滚烫的就要给瑟瑟灌下去。   瑟瑟不肯喝,她就哭:“母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瑟瑟乖,不要抛下母亲……”   她哭得伤心至极,瑟瑟却觉心灰意懒。   周围珠光影壁,宫阙相叠,看上去奢华如九霄。可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把每个人都逼得疯疯癫癫,宛如鬼魅。   她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身体迅速垮了,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有时觉得自己身体只剩下了个空壳,轻轻一敲,可能就碎了。   难受得厉害时,她趴在矮几上,会望着兰陵笑:“您把我生出来了,您让我当上皇后了,现如今,我把命还给您,是不是就扯平了?”   但她是清醒的,不像兰陵可以疯得肆无忌惮,还有些许事,需要她在死之前好好地想一想。   阿昭……该怎么办?   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一切,若是知道他悉心安排下用来保护她的心腹朝臣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他该有多煎熬,多难过。   可这也不是他的错。   他是皇帝,纵然袖揽山河,能呼风唤雨,可是也算不尽人心。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算透人心,当初母亲没有算透他的,现如今他也算不透旁人的。   但这里面有一些不同。   那些朝臣知道一旦事发,沈昭必容不下他们,可冒着将身家性命都搭上的风险也要替君王除妖孽——他们是忠心的。   让他们活下去,继续辅佐阿昭,不要给阿昭留下一个残杀忠良的骂名。至于她……百年千载之后世人会如何评论,妖后?祸水?这其实都不重要了……   想明白这些,瑟瑟决心要最后骗一次阿昭,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是他瞒着她,他骗她,临了,她该扳回一局了罢。   阿昭比她想得回来得更早,他眼中的她,衣衫凌乱,妆容草草,处处都是与人苟且的铁证,但其实他怎么会知道,为着这一天,她日日精心描妆,就是不想在他突然归来时,让他看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只做这些还不够,阿昭自小精通药理,只要他的手搭上她的脉,就会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所以,除了这些,她还得激怒他,让他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想不到这一层,想不到要来试试她的脉。   只要让他觉得,她是因为背弃了感情,心怀内疚,郁郁而终,她是罪有应得,这就足够了。   她温瑟瑟一生都任人摆布,可临了,能亲手为自己设定一个结局,干干净净地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昭果然暴怒而去,车裂了假太监,将兰陵余党流放,在流放途中赐了他们鸩酒,又将宫闱上下排查了一遍,把兰陵和裴太后留下的宫女內侍悉数诛杀,彻底地将宫闱内外清肃干净。   瑟瑟躺在寝殿里,只觉心如止水。   她曾经以为自己足够幸运,在投胎降生之时抓了副好牌,可慢慢走下来,却发现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如今回首一生,她依旧茫然,不知道当初的那个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避开这样的结局。好像一切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但又好像根本由不得自己。   被幽禁在寝殿数日,沈昭不许人来伺候她,不许人跟她说话,派禁军严密看守,有时她于梦寐中惊醒,迷迷糊糊地在深夜睁开眼,还能看见沈昭坐在她的床边,冷冷盯着她,不言不语,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处置她才能解恨。   其实,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了。   但是,沈昭还是知道了全部的真相,瑟瑟所能布出来的局,从一开始就是有破绽的,之所以能暂且瞒过他,是因为以尖刃攻其软肋,让他于暴怒中失去理智。   可他是阿昭,是自幼便睿智深谋、聪颖通透的阿昭。   那天下午,瑟瑟趴在榻上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冰封万里,正恍惚着,腕间陡然一紧,被人攥住,把她从榻上拖了起来。   她一见沈昭那张脸,愣怔了须臾,猛然反应过来,他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脉上!忙要把手抽回来,谁知沈昭紧紧扼住她的手腕,脸色难看至极:“温瑟瑟,你觉得你很伟大吗?你舍身为君王,舍身为社稷,我是不是该感激你?然后把你写进史册,让你流芳千古?”   瑟瑟突然失了力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沈昭也不知自她脉中诊出了什么,沉着一张脸,将她打横抱起,抱去了宣室殿。   太医全来了,给她号脉,而后退出帐外,聚在一起商讨了许久,又颤巍巍地去御前回话。   其实从沈昭回来,从瑟瑟做完了这件事,她就没有从前那么难受了。   太医曾说她是积郁成疾,可当郁结渐消,好像自己跟自己和解了,一切豁然开阔。   她不再折磨自己,也不想去折磨别人。   她只是想替自己做一次主,她受够了做旁人手中的牵线木偶,她不喜欢在垂死之际依旧浑浑噩噩。   纵然她有这般念想,可沈昭再掀帘而入时,脸色依旧难看得紧。   凝眸看她,眼中有痛恨,有怜惜,有不舍……渐渐的,眼睛竟红了。   瑟瑟故作轻松地道:“阿昭,你该不会是想哭吧?你知道的,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没什么的。”   沈昭开了口,声音冷硬,竟隐有哽咽:“你敢!我要杀了他们!这群混蛋,我要诛他们九族!”   瑟瑟怅然叹道:“还是不要了。我做了快十年的皇后,只做了这么一件与社稷有益、对得起我皇后身份的事,你给些面子,不要拆台了。”   沈昭不语,身体颤颤发抖。   瑟瑟挣扎着坐起来,去握他的手:“你听我的话吧,让他们继续辅佐你吧。将来……你好好地再选一个皇后,选一个能令天下臣民满意,而你自己也喜欢的,把这一切都忘了。这十年只是天子年少时掣于宗亲权贵的一段短暂时光,将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你终究会觉得,跟漫长的人生比起来,你现如今所在乎的,包括我,其实都不算什么……”   “胡说!”沈昭捧过她的脸,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有泪珠落下,‘吧嗒吧嗒’砸在瑟瑟的手背,带着温温热的湿润。   “瑟瑟,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是天子啊,我富有九州四海,统御天下苍生,我能决定千千万人的生死,我怎么可能留不住一个我想要留的人……”   自那日后,太医日日来诊脉,沈昭倾其所有、派了无数使臣寻遍天下良药。又让先帝生前曾在御前伺候的道士宗玄以丹药替瑟瑟续命。   宗玄告诉瑟瑟,丹药只能续命,但扭转不了乾坤,他们道家倒是有一种能扭转乾坤的方法,那便是‘玄机阵’,以当事人的执念喂养,可令时空回转,隔世重生。   瑟瑟嗤之以鼻:“本以为你是个神医,未曾想还有做江湖神棍的潜质。”   宗玄也不与她争论,只淡淡一笑。   过了除夕,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信。据传,淮州有灵药,能愈咳血之症,沈昭派了自己最信赖的堂弟亲自去取,却在半路遭遇截杀,连人带药,都葬送在了异乡。   他这些年杀戮过甚,积累的仇怨太多,终于到了反噬的时候。   彼时瑟瑟已经病得终日昏睡,偶有清醒的时候,听到有人向沈昭禀奏这些事,看他痛苦到极致却又不得不在她面前隐忍的样子,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哀求道:“阿昭,不要再让人找什么灵药了,不要再劳民伤财了,就这样吧,我累了,不想再喝那些苦涩的药汁,我想吃栗子糕,想吃昌盛街西那家我们小时候常去的糕点铺做出来的栗子糕……”   沈昭派人去买了,得回来的消息却是,掌柜早已在五年前过逝,那家糕点铺赁给了南郡来的药商,现如今开的是药铺。   世事如斯可笑,在最后的最后,他竟然连瑟瑟想吃栗子糕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了。   这千辛万苦夺来的帝位,谋尽心机算来的江山稳固,多么像个笑话,整整十年,是上天在戏耍他!   瑟瑟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每回儿醒来都迷糊糊的,总是忘事,沈昭让膳房做出来栗子糕,骗她说是从外面买回来,她也没有察觉是鱼目混珠,反倒很高兴,拉着他说还是从前的味道。   沈昭想,或许她早就忘了从前是什么味道了,或许她早忘了从前的她是多么开朗快乐,无忧无虑……   窗外梅花清艳,凌寒盛开,沈昭坐在榻边,搂瑟瑟入怀,抚着她消瘦的脸颊,道:“瑟瑟,你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就睡吧,不要为我撑着了,我答应你了,我会好好活着。”   瑟瑟阖着眼睛,气若游丝:“你是骗我的吗?”   “不,我不会再骗你。”   她眉眼弯弯,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在沈昭的怀抱里挪了挪身子,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踏踏实实地入睡,睡颜安宁温甜,平和干净,像是遗落人间的仙女。   这一生虽然不甚美好,但其实她最后走得很是安详,无怨无恨,更没有执念。只是将睡未醒之际,依稀听闻淅沥声响,有水珠落于颊边,温暖湿润,大约……是下雨了吧。   天边划过惊雷,电闪轰鸣,银光熠熠,瑟瑟猛地自睡梦中惊醒,一阵恍惚,见周围烛光闪耀,绯色纱帐低垂,香鼎中有烟雾杳杳飘出,而窗外夜色沉酽,正大雨滂沱。   雨声如鼓点,衬得殿内静悄悄的。   一切安好,宁静,好像那十年的恩怨纠葛、风云翻涌只是一场梦。   她茫然抬起手,她的手白皙柔腻,透着年轻的饱满光泽,全然不似那临终时的嶙峋瘦骨。   正出神发愣,卧在榻边的沈昭幽幽醒了过来。   他双目微红,眼角隐有泪光,在灯烛耀下,晶莹闪亮。   瑟瑟最先反应过来,想起了宗玄那个神棍的话,霍的从榻上爬起来揪住沈昭的衣襟,怒道:“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吗?你干什么了?我们为什么会回来?你这个骗子!” 第50章 50章   沈昭任由她揪着衣襟, 愣怔了少顷,猛地将瑟瑟拉进了怀里。   这炙热的怀抱, 是被劫后余生和失而复得烧灼得滚烫……   “瑟瑟……”他一开口,竟含了些许哽咽:“你不要走,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不要了……”   沈昭像个饱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蹭着她的颊边抽泣。此情此景,倒让瑟瑟冷静下来了, 她反抱住沈昭,轻抚着他的背, 带着十年后那个自己的温柔沉稳,哄劝道:“阿昭,你告诉我,后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沈昭的身体微颤, 随即将瑟瑟松开, 眼中划过一抹心虚之色,避开她灼灼的视线,茫然且无辜:“我也……没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来……”   若说之前两人只是自梦里获得些许前世的支断片缕,那也仅限于多了些记忆,可是如今的两个人, 却是实实经历了十年沉甸甸悲欢, 自那遥远的岁月尽头回来的, 是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   因而, 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充满了感慨。   “瑟瑟……”沈昭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明亮,容颜娇媚,活生生的她,一时有些情怯,有些惶恐,轻轻地开了口,声音细若烟尘,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可不可以让我再抱抱?”   瑟瑟抿了下唇,没说话,只慢吞吞地向前挪坐,沈昭会意,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怀中温香软玉,是那么盈然真实的触感,全然不似他记忆中,深夜梦回,一伸胳膊,只有一袖能让人发疯的空空荡荡。   他微笑:“我们现在可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啊……”   瑟瑟默了片刻,道:“可是我怕。”   沈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沉默良久,喟然叹道:“我也怕。”   他不再是年少轻狂、踌躇满志的太子,而是历经了十年风云、机关算尽的阴沉帝王,他体味遍了这人间所有的苦难与悲凉,看尽春秋戎马,权力倾轧,杀尽了仇敌,赢了天下,走到了至尊高寡的结局,却没有了最初的自信。   他和瑟瑟不是不相爱,他们也不是不努力,甚至于走到最后都是筋疲力尽,可是在权力中心的漩涡里,越努力,越坚持,便越会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   十年的时间,苦苦挣扎,哪怕最后他胜者为王,是最大的赢家,可到头来也只是书写了四个字:身不由己。   沈昭抚着瑟瑟柔韧顺滑的发丝,嗅着她发间清馥的梨花香,心道去他的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他将瑟瑟自怀里捞出来,目光炙热地凝着她,生怕这是一场梦,稍稍失神瑟瑟就会再次从他的眼前消失。   “咱们跑吧。”   哈?   瑟瑟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知沈昭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咱们跑吧,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想当太子,不想当皇帝,不想攻城,不想杀人,我就想和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若是从前的瑟瑟,可能一听沈昭这样说,立马高兴得一蹦老高,开始收拾细软规划路线准备跑路了,可是如今的她却多了重重顾虑。   “那可是九五之尊啊,你舍得下吗?你将来会后悔的……”   “不会!”沈昭道:“我曾经苦苦祈愿,哪怕放弃一切只要能把你换回来,我都愿意。如今上天成全了我,我别无所求。瑟瑟,你丢下了我,我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活在世间,天天跟自己的影子说话,周围静悄悄,冷冰冰的,那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受够了。”   他挚情绻绻地倾诉衷肠,瑟瑟的脸却一点点冷下来。   “我让你好好活着,你没有听我的话,对不对?”   沈昭一怔,立即反应过来,眼前的瑟瑟不再是从前那个好蒙好骗心思单纯的瑟瑟了,可能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她寻出破绽来。   他轻咳一声,道:“我需要组织下语言,不是一句两句能跟你说清楚的。”他见瑟瑟还是面色不豫,眼珠转了转,岔开话题道:“我就问你,你跑是不跑?那么多年,你就没受够这囚笼?咱们跑了之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把康儿生出来,然后好好地把他养大,让他一辈子远离病灾,怎么样?”   别的都还淡淡寡味,可沈昭一提康儿,就让瑟瑟有些动心。   康儿……她的康儿,若是能远离深宫,避开权欲之争,她的康儿就能平安降生、长大……   瑟瑟略作思忖,霍的从榻上弹起来,大袖一挥:“跑!我可是受够了,不跟他们玩了!”   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一生重新来过就是上天的恩赐,她得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凭什么就得委曲求全,牺牲自我?上一世她被‘皇后’这两个字困得严严实实,熬干了心血,最后还是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这一世,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她不干了,她也不享这份尊荣富贵了,谁爱干谁干去,反正跟她没关系。   至于上一辈子的仇人,害死康儿的,害死玄宁的,沈昭已经该杀的杀,该剐的剐,恩恩怨怨全都了结。如今,康儿还没生出来,玄宁也好好地活着,只要他们走了,朝野局面就会大变,往后的一切都会跟前世不一样。   瑟瑟觉出来他们这样做有些任性,有些不负责任,可上一世他们倒是不任性,负责任了,结果呢,她把自己搭进去,沈昭是比她活得久一点,可看样子也不像是活得好的。世人未曾对他们施以仁慈,全都在逼他们,他们凭什么不能为自己考虑?   至于社稷、苍生,没有了她和沈昭,自然还会有新人上位,世间从来不缺君王。况且他们已经活过一世了,重压磋磨、百般痛苦的一世,就算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这也该够了。   两人商量好了,说干就干。   沈昭让苏合秘密准备马车,瑟瑟回去收拾细软。   因沈昭如今是监国太子,朝政要务系于一身,终日忙碌着见外臣,若是突然不见了,必瞒不过半日就会有人满城地找他。所以,得精心谋划。   他故技重施,借口要带着太子妃去清泉寺为病重的父皇祈福,将朝政暂托给尚书台六部,将瑟瑟收整起来的细软秘密运送到宫外,只等吉日一到,两人出宫直接远走高飞。   但事情出了点意外。   两人突然神叨叨地要跑,虽说行事极端隐秘,瞒住了内外的人,但瞒不住各自的心腹。   婳女先发现了瑟瑟的意图,哭着喊着要跟她一起跑。   “太子妃,您不能丢下奴婢,您自小娇生惯养,要是没有了奴婢,谁给您洗衣裳,谁给您铺床,谁给您梳妆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瑟瑟看得有些心酸,这丫头一直对自己掏心掏肺,前世到最后,她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了,只剩下婳女对自己不离不弃,甘愿陪着她在寂寂深宫里煎熬时光,无怨无悔……   瑟瑟心一软,拿出帕子低下头给她拭泪:“好了,别哭了,带着你。”   沈昭那边,苏合那个大老粗自是没这心眼能发现太子殿下的伎俩,但前几天为防着嘉寿皇帝暗中查瑟瑟的身世,沈昭点头让傅司棋回来了。   傅司棋可是个心思细腻、机灵敏锐的人,起先只是察觉出沈昭有些不对劲儿,伙同苏合暗中观察了一番,察觉出他可能要跑……   两人立即不依了,非要跟着一起跑。   沈昭没好气地扫了傅司棋和苏合一眼:“跑什么?你们两个不求功名了?这一走可是从此江山万里,得当一辈子的平头百姓了,你们甘心啊?”   两人泪眼汪汪地表示:只要能追随太子殿下左右,他们甘愿一辈子清贫。   沈昭还是不肯。   这算怎么回事?自己是要瑟瑟私奔的,从此花前月下,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带一个婳女已经很勉强了,再带这两咋咋呼呼的货去,还不够堵心的。   不行,坚决不行。   苏合急得直跺脚,但傅司棋是个心眼多的,眼见软的不行,豁出去来硬的。   “您要是不带我们走,臣就去向陛下和长公主告密!”   沈昭一愕,当即赏了他一个爆栗子:“你敢!看孤不扒了你的皮。”   傅司棋捂着脑门,一脸的凛正无畏:“您都要跑了,还算哪门子太子?臣敢,不信您试试!”   沈昭见道理说不通,又想到万一父皇发现自己跑了恼羞成怒,要牵连于人,这两货是自己的心腹重臣,指定是要倒霉的。再三斟酌,勉强妥协,答应带着他们一起跑了。   八月里正烈日当头,天空湛蓝无云,万里长净,东宫的华锦仪仗一路绵延,停在了清泉寺门前,未及,便有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从清泉寺的西角门出来,直奔长安城门。   路上还算顺利,只是快要出城时,沈昭突然想起什么,叫停了马车,非要再返回去,要去昌盛街西的糕点铺给瑟瑟最后再买一次栗子糕。   如今的昌盛街不似十年后,被药铺挤占。走到西边,还能看见那糕点铺前冒着腾腾炊烟,夹杂着糕点醇实浓厚的香气,飘遍了整条街衢,路过人深嗅一嗅,勾起馋虫,越发觉得饥肠辘辘,或是停下称上五两点心揣怀里,或是加快脚步回家赶饭点。   沈昭取出一颗银锞子,让苏合去把所有的栗子糕都买回来,剩下的钱就送那掌柜了。   马车微颠,瑟瑟捧着油纸包,吃得嘴边满是栗子碎渣,又低头看看堆起来小山般高的栗子糕,忧心道:“这么热的天,你买这么多,我吃不完,那都要坏了,多浪费啊……”   沈昭面上浮着温柔宠溺的笑意,抬手给瑟瑟拭掉唇边细渣,道:“那你要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瑟瑟打了个饱嗝,喉间溢出栗子的香气,觉得十分满足。十年后的自己缠绵于病榻,可没有这样的好胃口,终日往肚子里灌苦涩的药汤,连舌头都是苦的。   越是幸福,越是虚幻。   她捧着油纸包,钻进沈昭的怀里,仰头看他:“你真的要带我私奔了?可是我从前逃婚时你还教训过我,遇事不能逃避,要有点责任心。”   沈昭不假思索道:“嗯,从前我傻。”他伸胳膊搂住瑟瑟,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些许怅惘道:“从前我以为,只要我当上了皇帝,只要我大权在握,就能保护你,给你最幸福的生活。可实际呢,到了最后,连一块小小的栗子糕都不能给你买到。如今我决心舍弃一切了,倒不是觉得按照原来的路走就一定没有好结果,只是不想冒险了。”   “人生在世,总是要做取舍的。瑟瑟,这一回我选你,只要有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瑟瑟默了片刻,将油纸包放到一边,勾着沈昭的脖子,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   “阿昭,你真好。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信你,都不会不理你,我们再也不吵架了。”   忆及往事,沈昭话语里带了些许幽怨:“你说的,再也不会不理我了。”   瑟瑟咬了咬下唇,也觉出几分委屈:“那你也不能那么野蛮,总来欺负我……”   沈昭拢着怀中美人,顺着这话一回忆,脑海中立时闪现出几幅旖旎画面,他生了坏心,唇角勾起几分邪气,凑到瑟瑟耳边,轻声问:“我怎么欺负你了?我怎么不记得了?”   “就是……”瑟瑟瞪圆了眼睛想要控诉,但想到什么,脸颊遽然飞上两团绯色烟霞,红彤彤的,好似要滴出血来。   她抬起白嫩嫩软绵绵的小手,轻搡了一下沈昭,嗔道:“我不跟你说了,你这小色鬼心里清楚,自己都干过什么坏事。”   沈昭打算彻底不要脸了,甩开衫袖,将她层层裹住,轻咬住她的耳廓,极暧昧地轻声道:“那我要是不干坏事,咱们怎么生孩子啊?这一世我们多生几个,我喜欢小女孩儿,最好长得像你……”   城门大敞,苏合上前递上早就备好的路引,守城兵只敷衍地扫了一眼马车,便摆手放行。   按照沈昭的部署,他借口闭门焚香礼佛,为父皇祈福,众人勿敢叨扰,至少能瞒十天。但偏偏天意弄人,只第二日,从长安往东不足百里的广河县送来加急文书,流寇聚众作乱,已攻占了官府和太平粮仓,叛军正纠集各方灾民,有急速壮大之势,眼看就要危及京畿。   凤阁不敢耽搁,立即上书禀奏监国太子,这才发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早已不在清泉寺内了。   这一时彻底乱了,不多会儿便有人将消息报给了兰陵长公主。   兰陵一听沈昭失踪,首先想到的便是和前几日自宫里得到消息,皇帝对瑟瑟的身世起了疑心有关。但她转念一想,就算真有关,能干出来‘撒腿就跑’这种蠢事的只有瑟瑟,凭沈昭的城府,绝不可能出这样的昏招。   再者说,皇帝将事做得隐秘,他们也未必知道。   她又怀疑岐王和庆王,但转念一想,自两人被赦免,她怕他们在这节骨眼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早派人把他们看住了。且退一步说,就算没看住,凭这两头猪还想去谋害快要成精的沈昭,简直痴人说梦。   思来想去,都想不通,沈昭和瑟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失踪。   兰陵决心亲去宫里探听一下消息。   她的女儿失踪了,她这个当娘的理应去讨个说法。   宣室殿里,嘉寿皇帝像是强撑着刚从病榻上起来,寝衣外披了件皂锦蟠螭龙纹披风,沉着脸听禁军统领萧墨回话,刚听到‘内外并无异样’,立时勃然大怒:“两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们还敢说无异样?你们是禁军,如此马虎,朕如何敢指望你们能将宫城守好!”   萧墨慌忙叩头请罪。   裴皇后端坐在一边,亦是一脸忧色,穆荆郡王沈襄坐在她身边,似是慑于帝王的雷霆之怒,颤抖着往皇后身边靠。   皇后忙轻声安抚:“没事儿,别怕。”   沈襄虽已经十四岁了,但自幼因病烧坏了脑子,神智若六岁稚子,颠三倒四,好生可怜。皇后膝下无子,心中却满怀慈母之情,见沈襄宛如孩童天真糊涂,稚弱可爱,不免想起了幼时的沈昭,爱子之心满溢,对沈襄颇为疼惜。   今日也正是赶巧了,沈昭失踪的消息刚传到皇后这里没多久,恰逢沈襄来向她请安。裴皇后恐宫中多事,顾不上沈襄,便让他回去。谁知沈襄一身孩子气,非要缠着皇后,任人如何哄劝也不肯走。皇后无法,只得将他带来宣室殿。   在众人眼中,他只是个神志不清的孩子,无需避讳。   殿前,眼见萧墨快要将头磕破了,沈襄掰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脸天真:“太子哥哥和温姐姐不见了,他们一定是私奔了,去外面找比长安更好玩的地方了。”   众人只以为他是童言无忌,没当回事,皇帝也是一脸纵容,只轻声斥道:“别胡说。”   沈襄低头专心玩着指头,像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周围人言动静,兀自忧愁道:“可是外面很可怕的,他们要是没钱花,没衣服穿该怎么办?”   皇帝也懒得跟他计较了,转过头来,蓦地,像被雷电击中,脑中灵机一现。   坐在下首久久未语的兰陵公主也是如此,眼睛一亮,倏得抬头看向她的皇兄。   两人对视片刻,兰陵吩咐内侍:“你们去东宫翻查一下,太子和太子妃的衣物银钱有没有少。不要看宫服,要看便服——对了,他们身边还有几个心腹,瑟瑟的婳女,太子的苏合和傅司棋,看看他们在不在。”   少顷,内侍便来回话:便服银钱少了,心腹也都不见了。   殿中一时悄寂无声,良久,嘉寿皇帝猛地拍了下龙案,怒道:“不是,这两个孩子是不是有病啊!他们是太子和太子妃,谁要拆散他们了?想起一出是一出,还学人家私奔——阿昭自小谨慎持重,不会干这等荒唐事,这准是瑟瑟的主意!”   兰陵公主正低头默然沉思,一听皇帝这样说话,当即就不乐意了:“我们瑟瑟从小温柔懂事,贤淑柔婉,胆子小得很,连自己出门都不敢,怎么可能会干出这种事?再者说了,人是嫁进你们沈家了,如今丢了,可得给臣妹个说法。”   嘉寿皇帝听他这妹妹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理直气壮,一时急火攻心,不住地咳嗽,谭怀祐送上来一杯热水,好容易将咳嗽压下去,皇帝的手指发颤,冲萧墨怒道:“给朕找回……不,给朕抓回来!朕饶不了他们!”   兰陵也气得很:“对,抓回来!反了他们了,还敢跑?我看就是欠打!”她威风赫赫地抬眼看向皇帝,道:“等抓回来以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第51章 51章   沈昭和瑟瑟出了长安城,准备一路往东走, 奈何天公不作美, 彤云压顶, 淫雨霏霏,冲落了山间积石泥沙, 堵住了他们原本要走的路。   思来想去,近来南楚异动频发, 由淮关送往长安的密件书信增多,不敢冒险走官道,只能暂且耽搁在广河县。   他们几人在客栈中赁了三间上房, 方住了一日,便听外面喊打喊杀,喧嚣刺耳,稍一打听,便知此处发生叛乱, 流寇伙同部分广河县守军攻占了官府和粮仓,正在四处捉拿壮丁充军,瞧这架势,像是想直攻西京长安。   沈昭坐在客栈的房间里, 听傅司棋和苏合禀报他们打听来的消息,正敛眉沉思, 忽听窗外一阵凄厉尖叫。他起身走到窗前, 见三五个叛军正在追赶平民百姓, 其中大多是老弱妇孺, 一顿拳打脚踢,将那些百姓的行李细软全部抢走,扬长而去。   沈昭不由得紧蹙眉,回头看了看傅司棋和苏合,两人会意,忙下楼将被洗劫打伤的百姓送去医馆。   水流如注,顺着轩窗板‘哗啦啦’的浇灌下来,天边时不时划过银电,轰鸣如啸。   瑟瑟端了一盅热粥进来,沈昭坐在桌边,拿起瓷勺,轻缓均匀地搅着清粥,神情如常,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波澜。   却瞒不过瑟瑟。   她默了片刻,试探着问:“我刚才听小傅子说,这一带的县令和县尉皆弃城逃走,那些流寇如此祸害百姓,又没有父母官伸张正义,什么时候是个头……”   沈昭道:“县令跑了,还有郡守,还有都护府,发生了如此大规模的叛乱,他们不敢不上报,我们一路走来,道路畅通,说明流寇尚未阻截道路,按照正常情况,长安那边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可是……”瑟瑟不无忧心道:“你是监国太子,在此之前,朝政军务皆由你来处理,就算消息已经传回了长安,可是你不在,能妥善处理吗?”   沈昭笑了:“京中有你母亲,有文相和裴元浩,甚至还有父皇,他们各个能干,会连这点事都应付不了吗?平叛涉及钱粮调军,说不定他们还很高兴我不在,不会碍着他们的手脚。”   瑟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秀眉微皱:“百姓已经在水火之中了,朝中之人还满心里的权力争斗,若是没有你的弹压,他们各有心思,都忙着敛权自用,何时能顺利平叛?这一方水土岂不是要彻底成人间地狱了?”   瑟瑟从前只觉得长安风起云涌,你来我往,不过是各方权力博弈,胜负成败各有数,今朝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东风,都是寻常。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民间疾苦,也从未想过,那些权贵之间的权力争斗背后所牵扯的是天下万千黎庶的安危生计。   她以为的寻常,却是普通百姓的身家性命。   沈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淡去,他放下瓷勺,握住瑟瑟的手,安慰道:“现在不是十年后,我只是太子,父皇随时可以重新再立一个太子。我也不是救世的神明,挽不了狂澜,也救不了这么多人,我只能救我们自己。”   他虽然这样说,但子夜梦回,瑟瑟睡得迷糊,往身侧一摸,空空凉凉的,打着哈欠坐起来,却见沈昭披着寝衣站在窗前,未点灯,在一片黑暗中默默看着窗外的苍茫雨幕。   稀薄的月光落下,勾画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影。   瑟瑟知道,不管嘴上说得再风轻云淡,他终究是不能彻底放下。   前一世沈昭做了十年的帝王,虽在与宗亲外戚的争斗中使尽了阴狠手段,可他从来没有苛待过百姓。   十年,未曾加征过税负劳役,未曾怠于政务。世人可以说他残暴狠厉,擅玩权术,但却不能说他不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他原本就是心系天下的。   瑟瑟起身,走到窗前,从身后抱住沈昭,声音中带着初醒的软糯:“阿昭,你为什么还不睡?”   沈昭的身体一僵,握住她的手,道:“这雨总下个不停,我被雨声吵醒了,就想着起来看看。”   他转过身,将瑟瑟揽入怀里,低眸看她,目光温柔:“你呢?你也睡不着吗?”   瑟瑟将额头抵在他的前襟,寝衣那柔滑薄凉的触感渗进肌肤,带着他的体温。纵然外面风雨如骤,可这个怀抱是温暖的,是让人心安的。   “没……我就是翻了个身,没有摸到你,然后我就醒了。”   沈昭笑说:“我怎么从前不知道,我的瑟瑟这么依赖我,这么离不开我。”   瑟瑟抬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怅然道:“是呀,我离不开你,可若是有人也离不开你,要来跟我抢你,那可怎么办?”   沈昭摸了摸她的脸颊,专注地凝睇着她,认真道:“没有人能抢得过你,我是你的,永远都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道:“睡吧,也没什么好看的,雨总会有停的时候。”   第二日雨便停了。   但广河县的城门已被关闭,由叛军把守,他们出不去城,只能滞留在客栈里。   瑟瑟早晨醒来,又不见了沈昭,她于睡梦乍醒,脑子昏沉,未来得及细想,慌然从床上坐起来,就往外跑。   长廊上静悄悄的,大约天色还早,众人都未起。   她顺着客房找过去,走到傅司棋和苏合的房间,听里面传出沈昭的声音。   “这些流寇动作迅速,在短时间内攻占了官府、粮仓,并把守住城门,做事滴水不漏,一点不像山野里的落地草寇,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傅司棋道:“不是说有守城军与之勾结吗?”   沈昭的声音很是平稳:“那就更奇怪了,守城军好歹是吃皇粮的,会看得上这些亡命草寇,甘心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们吗?况且,我大秦兵马骁勇,区区草寇根本不可能掀起什么大风浪,这一点但凡稍通军务,就能看明白。”   傅司棋道:“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沈昭思忖片刻,笃定地说:“有人指使,这一场叛乱不是偶然,而是有人蓄意策划出来的。根本不需要耗费多少人力,只要拿出点钱,往流寇中安插几个煽风点火的人,这些人终日刀口舔血、逐利而往,又没什么见识,极易被煽动。再给他们和守城军中的叛徒牵上线,以迅雷之势强力攻之,小小的广河县根本招架不住。只是……他们是为了什么?”   他昨夜仔细想过,前世也有广河县叛乱这一出,当时他身为监国太子坐镇东宫,调兵遣将,不出十日便将叛乱扫平。当时他并未亲临广河县,又囿于朝局争斗之中,根本没有在这上面多放心思,更没有察觉这场叛乱有什么蹊跷,只当是一群跳梁小丑做了一场妄图攻克长安的春秋大梦。   如今细想,凡是过于荒诞,背后定然有隐情。   沈昭冲傅司棋道:“我写了一封信,将广河县内部情形的古怪和我的猜测尽书其上,你不是随身带着信鸽吗?送到长安……”他想起什么,倏得噤声。   这一下连苏合都反应过来了:“咱们是偷偷出逃,要是从广河县送回长安信件,那长安的人不就知道太……公子在广河了吗?城门都封了,咱们现在又走不了,到时候不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沈昭沉默良久,道:“算了,不必送了,司棋,你将信毁了吧。”   瑟瑟站在门外,低下头,默默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外面的纷乱还在继续,听说已从当街抢劫发展到了强闯民宅,奸|淫掳掠……幸而这个客栈的掌柜好像跟守军中的某个人有些亲缘,得到了关照,因而叛军会绕过这里,暂且没有进来祸害。   虽说如此,但为了保险起见,瑟瑟和婳女还是都换上了男装。   沈昭总爱站在窗前往下看,虽然街上商户门扉紧闭,荒无人迹,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但他一直看一直看,足足看了两个时辰。   他看窗外,瑟瑟托着腮看他,陪着他呆了一会儿,瑟瑟起身,推门出去。   到了一楼大堂,果然见傅司棋从后厨端出了热气腾腾的晚饭,瑟瑟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在一楼寻了个隐蔽角落坐下。   兵荒马乱的,客人们各个都如惊弓之鸟,躲在自己房里,大堂里空空荡荡,倒也不怕人来偷听。   瑟瑟道:“信呢,你没毁了吧?”   傅司棋一怔,显出几分诧异,神情略有些别扭,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没,一直在我这儿。”   瑟瑟淡淡道:“送出去吧。”   傅司棋稍有顾忌地瞟了一眼二楼客房。   瑟瑟将声音压低:“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他的顾虑,外面每天都死那么多人,都是无辜的百姓,难道要让他一辈子背负着愧疚活下去吗?”   傅司棋未接言,只痴痴怔怔地凝望着瑟瑟。   瑟瑟瞧他这股傻样,没耐烦道:“你又怎么了?”   傅司棋抿了抿下唇,略有些羞赧:“没……就是觉得太……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说罢,他像个大姑娘,不敢看瑟瑟了,低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这么一来,瑟瑟就算想装糊涂也装不下去了。   傅司棋这小子绝对是暗暗倾慕着她,绝对的。   上一世,他跟在沈昭身边,每回见到瑟瑟,都是恭敬而不失疏离,恪守着他外臣的本分,瑟瑟一度以为他跟他爷爷傅太傅一样讨厌她,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可是到最后,她困于孤城,众叛亲离之际,只有他明知凶险,但仍出来保护她,及至最后死在她的怀里,丝毫没有怨色,只是握着她的手,认认真真地说他这样做不是因为皇命,只是自己想保护她。   后来瑟瑟每当想起他,都觉得心酸愧疚:傻小子,这样死,真的是太不值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沈昭和苏合从楼梯走下来了。   沈昭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问:“你们在说什么?”   傅司棋刚要张口,突然反应过来这话不能说给沈昭听,一时滞住,方才的羞涩尚未褪尽,脸颊更红,一脸心虚地避开沈昭愈加不善的目光。   瑟瑟:……   这小子真是个人才,愣是把一件深明大义的事办得像是两人在偷情…… 第52章 52章   瑟瑟轻咳了一声, 道:“刚才在说, 外面乱, 不要出去。”   沈昭狐疑地打量她,还没说什么,苏合先咋呼开了:“这不是一早就说好的事吗?傅司棋,你说你个大男人, 天天磨磨唧唧的,得亏你还没成亲, 你说你要是成了亲,落在女人堆里,还不定成什么样呢。”   瑟瑟听着这大老粗把话都带偏了, 而且偏的角度甚是危险, 正想出言将话岔开, 却听沈昭轻轻淡淡地说:“别说,若是他成了亲,这毛病没准就改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唯有苏合浑然未觉:“这小子眼光高着呢, 长安城里那么多漂亮姑娘, 他爷爷给他张罗多少回了,他都看不上, 我觉得这贼小子肯定是心里有人了……”   瑟瑟一脸无奈, 向苏合使了好几个眼色, 这大老粗像是窥探到了什么机密, 正在兴头上, 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古怪的表情,非但没有注意到,还说得越来越起劲儿:“这小子这么挑剔,能入这他眼的姑娘,那得多懂事,多温柔啊。”   傅司棋正颓然低头看地,既不敢瑟瑟,更不敢看沈昭,忽听苏合这样说,乱成一锅粥的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丝清明,霍得抬头,道:“我真喜欢一个姑娘,才不会在乎她是不是懂事,是不是温柔,只要是她,我都……”   他讪讪住口,因为看见沈昭单手掐腰,抬起下颌,正以一种锐利且苛刻的眼神低睨他,漆黑幽邃的眼眸中流转着刺目的光,像是淬着寒霜的利刃,带着凛然杀意,要把他削成片儿……   傅司棋复又低下了头,默默走回柜台,拿起漆盘,默默走上楼梯,因为魂不守舍,被木梯的边缘绊得踉跄了一下,险些连人带饭都飞出去。   “害羞了。”苏合指着傅司棋那慌张狼狈的背影,总结。   沈昭轻哼了一声,拉起瑟瑟的手,铁青着一张脸上楼。   等回客房,将房门关严实了,他才凉涔涔地嗤道:“这傻小子。”   瑟瑟挠了挠头,不敢接话,想到刚才她交代过傅司棋的事,心里又泛起丝丝涩然,再看看沈昭那一副醋意横飞的可爱模样,觉得好像有些后悔了。   可这份悔意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收拾心情,堆起一张娇媚笑脸,黏糊糊地贴上沈昭,踮起脚亲他的脸。   沈昭就吃她这一套,被娇妻献吻,唇角不住的上扬,但还是端着最后一分傲慢,漫然扫了一眼瑟瑟,道:“你亲我做什么?不是跟人家说得很欢快吗?再去啊。”   瑟瑟柔绵绵地腻在他身上,仰起头,笑靥烂漫:“我想亲你,我们不说别人,我都亲你了,作为回报,你应该抱我。”   沈昭的手还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一听这软糯撒娇,当即觉得心都要化了,想立即把她收入怀中揉捏抚摸,但他忍住了,犹然冷着一张脸,矜持且固执:“我没让你亲我,是你自己要亲的。”   瑟瑟懊丧地低头,呢喃:“那我亲错了么,其实你也不是时时都想让我缠着你的,你也会有烦我的时候……”   正想从沈昭的身上起开,陡觉腰间一紧,被他又摁回了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沈昭拦腰环住她,低眸看下来,一双瞳眸琉璃珠儿般流光闪亮,幽幽道:“亲便亲了,还亲得这么没有耐心,真是该被鄙视,我来教教你……”他附身,先如蜻蜓点水,流连于涟漪微起,而后渐入佳境,扫平关隘,攻势强劲,一马平川……怀中美人儿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蜷起软绵绵的拳头抵在他的胸口,开始无声的抗议。   沈昭便放开了她。   瑟瑟双手合于胸前,竭力平复着粗重的喘息,眼角似是飞上了旖旎桃泽,透出娇柔妩媚的风情,含嗔带怨地斜剜了一下沈昭,气道:“小色鬼!下流!”   尝过了芳泽的沈昭心情格外好,脾气也格外好,抬手抚了抚她微微肿起的唇,调笑道:“这不是你先来招我的吗?大白天的,动手动脚地来勾引我,我还没说你呢,你先来倒打一耙。”   瑟瑟气鼓鼓地看他,一本正经道:“阿昭,占了便宜又卖乖,说得就是你这种人吧,本以为离开长安你就能变好,可没想到你还是这副德行,真是无耻到令人发指。”   沈昭丝毫不恼,摸了摸她的头,意味幽深地笑道:“瑟瑟,我只是以亲身在教你一个道理,不要轻易地去招惹别人,招惹完了,你可能跑不掉的。”   瑟瑟没好气地腹诽:是,招惹了你这只小野狼,我可要把这辈子都搭进去了。   蓦地,她脑中闪过一道清光,脸上表情慢慢淡去,仰头看向沈昭。   “我没招惹他。”想了想,又补充:“他也没招惹我。”   沈昭抬手轻点了点她的鼻翼,言简意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瑟瑟方才意识到,他这是什么都不点破,不明说,却绵里藏针地敲打了她——不知他是不是也去敲打了傅司棋,过后几日傅司棋就跟神隐了一般,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从未出现在瑟瑟的视线里。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省去了许多尴尬。瑟瑟料想傅司棋是个靠谱的人,应当早就把信送出去了,这一桩事她不需要再多操心了。   一想到信……瑟瑟不由得心情低怅,更加珍惜和沈昭被困在广河县的日子,日日缠着他。就这么过了几天,城内突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起先,那些在城内祸害扰乱百姓的流寇渐渐变少了,不是说他们良心发现,倒好像有什么事缠住了他们,逼得他们不得不全力应付,暂且没有精力来搜刮民脂民膏。后来,又发现城中涌进了许多奇怪的人,生面孔,来去匆匆,穿梭于街巷,像是在探查什么。   沈昭道:“他们守不住城防了,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小二送来一壶刚沏好的龙井,因这些日子局面向好,大堂里重又热闹了起来,众人聚在一起讨论,流寇何时能被剿灭,何时能恢复正常秩序。   瑟瑟在一片喧闹中顺着沈昭刚才的话想了想,若城中真的涌进了生人,那说明城防确实没守严,或许是傅司棋送回长安的书信起了作用,长安中人知道了广河县内部的蹊跷,所以派人来查了……   她转头看向沈昭,见他眉宇微蹙,像是在想什么,抑或是为城中的百姓担忧,低头忖了忖,冲他轻声道:“阿昭,我们回去吧。”   傅司棋、苏合和婳女闻言,皆一震。   反倒是沈昭刚才陷入沉思,没听清,有些茫然:“瑟瑟,你刚才说什么……”   尾音未落,一阵尖细轻啸自耳边擦过,沈昭眼疾手快地揽过瑟瑟倒向一边,一支长箭破风而来,飞过他们刚才坐的地方,‘笃’的一声闷响,稳稳插入墙中。   大堂中涌入众多黑衣人,手持利刃,直杀向他们。   原本坐在大堂中悠闲谈天的客人皆仓惶逃窜,在一阵凄厉喊叫中,傅司棋和苏合拔剑迎敌。   沈昭一面护着瑟瑟,击退围攻上来的刺客,一面将惊慌失措的婳女拽过来送到瑟瑟身边。这些刺客来势汹汹,且人数众多,他们奋力抵抗,却仍渐落下风……   瑟瑟看着眼前之景,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当初徐长林将要离开长安时,在公主府后巷遇袭的情景——或许是她多心了,可……当初究竟是什么人想要置徐长林于死地,到现在都还没查出来。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见客栈中涌入了另一拨人。   他们宛如从天而降,为首的男子戴一副银翼面具,出手利落,横扫西风,不一会儿便将客栈中的刺客尽数解决。   那个戴银翼面具的男子收起剑,直奔沈昭,声音急切:“你没事吧?”他好像刻意变了声,听不出本来的嗓音,只是声音显得有些扭曲、古怪。   沈昭摇了摇头,确认过傅司棋和苏合也没受伤,便和那戴银翼面具的男人出去说话了,留苏合保护瑟瑟和婳女,让傅司棋出去给他们望风。   瑟瑟坐回去,捧起茶瓯沾了点热茶,问苏合:“那是谁啊?”   苏合一脸正经道:“我知道是谁,但是,我不能说。”   瑟瑟白了他一眼,又问:“男的女的啊?”   苏合道:“当然是个男的,我们家殿下别的不敢说,这方面您绝对可以放心,那除了您,别的女人他都看不入眼的。”   瑟瑟冷哼:“是个男人,我就能放心了?现在世道这么乱,谁知道外面的野男人心里都想些什么。”   苏合一愣,为难道:“真不能跟您说他是谁,但可以告诉您,就是……这个人是殿下在长安城中,除了我和傅司棋,最信任的人。这一回他和您一起离开,把自己多年积攒的暗卫以及银钱都送给了这个人,指望着他在将来能有所作为……”   瑟瑟眼珠转了转,再回忆一下那人的身形,大约猜到他是谁了。   若是从前,她定然是猜不出来的,可是多了前世十年的记忆,再结合刚才苏合的话,她妥妥地能猜出这个‘沈昭最信任的人’究竟是谁。   想通这一层,她起身,走出了客栈。   黑夜悄寂,一轮弯月高悬于天边,银辉静洒,照出两道斜长的身影。   瑟瑟悄悄靠近,傅司棋见着她,正要抻头提醒沈昭,被瑟瑟一瞪,他瘪了瘪嘴,虽是不情愿,但还是当作没看见。   那戴银翼面具的男子正说道:“我收到了三哥送来的信,知道广河县内有古怪,告知了萧统领,由他转呈陛下。陛下遣派北衙军攻城,又派禁军暗中潜入城中,一面探查城中隐秘,一面探查三哥的下落。我担心会出事,便悄悄跟来了,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恐怕是我做事不够周详,有人猜出三哥在广河县内,想置您于死地。”   沈昭诧异道:“信?”他回身看向傅司棋,视线正朝瑟瑟的方向扫过来,瑟瑟慌忙闪身躲进街边小巷里。   沈昭只当没看见,回过头,唇角微勾,噙起一抹含有了然与纵容的笑意。   对面之人从胸前掏出一本锦封籍册,道:“这些暗卫是三哥多年心血,凭我的才智恐怕不能驾驭,还请三哥再多考虑考虑,别说挚亲深仇未报,就说这大好山河,怎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宵小之辈手中。”   沈昭垂眸看着那籍册,却未伸手去接。   躲在巷中的瑟瑟紧贴着墙,手指扒着墙垣,在粗砾冰冷的沙石上来回摩挲,心情很是低落,默了片刻,从巷中走了出来。   沈昭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那戴面具的男人陡然一惊,下意识去拔悬在腰间的剑,剑身闪着寒芒,只出鞘一寸,便被沈昭上前压住剑柄强摁了回去。   瑟瑟平静地看着眼前人,道:“小襄,你戴个面具,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沈襄的身体倏然僵滞,缄然许久,才认命地抬手要把银翼面具摘掉,瑟瑟忙道:“倒也不必,你还是戴着吧,禁军已经进城,可别被旁人认出来。”   沈襄又将手垂下,不甘心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瑟瑟淡然一笑,这笑中却含了几分苦涩,几分歉疚。   前世,她也是到最后几年才知道沈襄是装傻,之所以装傻,是与当年宋贵妃被害有关。   其实,她早就该看出来了,当初在茶寮初遇进长安为质的沈襄,他看似童言无忌地将沈昭对瑟瑟的那点小心思都揭了个干净,但其实已经能说明问题了。沈昭这个人向来谨慎,防备心重,能被沈襄知道那么多自己的事,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防着沈襄,是把他当自己人的。   至于前世的结局,沈襄一直追随沈昭左右,陪他于朝堂中厮杀,陪他征战疆场,忠心不二。到了最后,瑟瑟病重,传闻淮州有灵药,能愈咳血之症,沈昭派了沈襄去取,却在半路遭遇截杀,连人带药,都葬送在了异乡。   瑟瑟深吸了口气,努力将这些沉重的记忆丢开:“你先别管我怎么看出来,有一件事,我想对你们说。”   她走到他们跟前,道:“我方才看那些刺客,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像当初在公主府后巷刺杀徐长林的那一些人。”   沈襄疑道:“想杀三哥的人就是要杀徐长林的人,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两人齐齐看向沈昭,他敛眉沉思,顺着瑟瑟提供的那条线往上想,倏得,触到了一个关键点,再抬起眼时,眼中已是一片透彻了悟:“我大约猜到是谁……以及为什么要利用流寇演这一出攻占广河县的闹剧了。”   瑟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这就猜出来了?你怎么这么聪明!”   沈昭宠溺温柔地看她,唇角微勾,刚勾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倏然落了回去,眼中有厉光扫过,看向街边随风轻曳的杨树。   自蓊郁的林木后飞出黑衣人,又杀向他们。   沈襄忙带人上前御敌,沈昭将瑟瑟护在身后,拔剑击杀攻上来的黑衣人,岂料这一拨比上一拨更难对付,不光动起刀剑,还有箭矢在空中飞来飞去。   沈襄和沈昭疲于应付,被黑衣人带得走远了些,瑟瑟东躲西藏,险些被飞箭射中,躲避之际,被脚边石头绊倒,直接躺在了地上。   她刚要爬起来,眼见空中飞箭接二连三迎风射来,大有要置人于死地的架势。   算了,还是躺着吧,地上是凉点,总好过站起来当靶子。   她不会武功,帮不了阿昭,但也别给他添乱。   好一阵厮杀,终于将黑衣人击退,沈昭和沈襄忙回来找瑟瑟,却见她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一动也不动。   两人瞬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奔过来,沈昭的手发抖,摸向她的腹部,想碰她又不敢碰,只颤声道:“瑟瑟,你伤着哪儿了?”   瑟瑟虚弱地叹道:“地上凉,风也太凉了,吹得我肚子疼。”她又抬眼看向沈襄,诚恳道:“这个面具真丑,刚才不觉得,这样一看,简直丑到没法儿看。”   沈襄长吸了口气,抬手擦掉额边虚汗,抓住沈昭的胳膊,凑到他耳边,真诚地建议:“女人得打,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53章 53章   沈昭横了沈襄一眼, 伸手将瑟瑟扶起来。   晚风疾来, 吹动柳杨枝桠簌簌摇动, 落叶飞旋,沙尘扬卷,搅扰得人心绪不安。   这一夜注定风云变幻,不得安歇了。   沈昭稍一忖度, 道:“带上人,我们去个地方, 立即去, 若是晚了,怕许多东西都看不到了。”   广河县算不得大, 仅有几条充排面的街道还算宽敞,叛军虽现颓势,但仍没完全放弃这座城池, 不时会有士兵巡夜,沈昭他们小心躲避着,东拐西拐, 走到了一座府邸前。   他们不敢走近,只远远看着。   透过幽昧夜色, 依稀可见飞檐雕瓦,墙垣高驻, 周围有带刀士兵把守, 看上去防卫甚是严密。   沈襄咕哝:“奇怪, 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把守?”   瑟瑟低声道:“衙门啊, 听说叛军攻占了府衙和粮仓,派些人就地看守也是正常吧。”   沈襄道:“可如今连城防都快守不住,不集中人马抵御外敌,还要在这里浪费这么多兵力,这又作何解释?城池要是守不住,把府衙守得再严实又有什么用?”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又齐齐抬头看向沈昭。   沈昭那张俊秀的脸上漾起清逸笑容,看上去自信且沉稳。   “这里是钱监。”   钱监,乃是朝廷重要官署,负责官银的熔铸。   瑟瑟猛地好像想起什么,但这念头极浅,如星月皆暗淡下的夜风,‘嗖’的自身侧掠过,尚未来得及细品,便已消弭在沉酽夜色中。   又只剩下无处可捉摸的茫然。   沈昭抬起宽大的袖氅,给瑟瑟挡住夜间袭来的凉风,压低声音为他们解释:“还记得当初高士杰一案中,有个叛逃兰陵公主府的税官阮秋和吗?后来阮氏虽被抓捕归案,但他吞没的二十万两官银却至今没找到。”   沈襄凝目看向那钱监四周密不透风的防卫,沉声道:“他们是在熔官银。”   沈昭道:“阮氏贪污的是税银,上面必有我大秦的火契铸印,这幕后主使即便把它们拿到手里,必然不敢用,也不能用。所以,他们需要把官银熔掉,重新铸出来没有印记的银子。而熔铸官银需以翻砂压模,有一套严格的工艺,私人熔铸难度极大,且易被发现,若是能利用钱监来铸——那本就是官署,铸出来的银子足可以假乱真。”   瑟瑟也懂了:“他们煽动流寇作乱,占领了府衙和粮仓,其实都是为掩人耳目,真正目的是占领钱监。这样就算等到叛乱被平息,有人发现钱监内部异样,也只会以为这些贼寇因为贪财而洗劫了钱监,就像他们抢府衙和粮仓一样——若是做得再绝一些,事后干脆一把火烧了钱监,再烧府衙和粮仓,毁尸灭迹,绝没有人能往‘熔官银’的角度上想。”   沈昭冲她微微一笑:“就是这样,真聪明。”   沈襄:……   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先别腻歪!   他轻咳一声,想不着痕迹地挡在沈昭和瑟瑟中间,谁知刚流露出这样的意图,便被沈昭察觉,被冷涔涔地扫了一眼,沈襄默默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那个……下面该怎么办?”   沈昭沉思良久,斟酌道:“连夜通知禁军,守住出城的几处通道,抓。”   沈襄应下,却见沈昭神情幽深,目光透亮,直勾勾地盯着钱监,像是能透过那厚重墙垣看到里面,所有妖魔鬼怪在他眼皮下皆无所遁形。   “小襄,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广河县?”   沈襄想了想,答:“肯定不能在长安里熔官银,天子脚下,宗亲权贵势力盘根错节,耳目众多,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二十万两官银运输起来也有难度,所以也不能走得太远。广河县离长安近,又设有钱监,兵力防卫皆不能和大城池相较,好攻陷,也好控制。”   他以为自己答得很全面,可沈昭却仍旧皱眉不语。   瑟瑟见此景,眼珠转了转,举起手,浅瞳莹莹,亮熠如星辰。沈昭看她这模样,不由得展颜一笑,朝她点头。   “我觉得,这幕后主使定然在广河县有势力渗透。还记得流寇是如何轻易攻陷城池的吗?是因为守军中有叛徒。叛徒!你们想想……”   沈昭看着她,一脸赞赏之意,道:“就是这样。”   沈襄低头冥思,倏地,灵机一动:“军中有势力渗透,瞧着很像岐王和庆王的手笔。”   沈昭却又高深起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让沈襄依计划行事。   回了客栈,沈昭吩咐傅司棋和苏合,让他们收拾行李,套马车,等城中局面稍安稳些,他们就走。   瑟瑟坐在桌子后,托腮看着他们忙碌不休,目光微邈,像是出了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安排妥当,沈昭回来,就见她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他坐在瑟瑟身侧,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问:“在想什么?”   瑟瑟恍然回神,低眉犹豫了片刻,道:“阿昭,我们回去吧。”   沈昭的手微顿,随即轻掐她的耳朵,笑问:“回哪儿?”   “你装什么糊涂,回长安啊。”瑟瑟天生一双柔媚俏丽的桃花眼,顾盼溢彩,水光流漾,斜眸轻剜了一下沈昭,带了几分嗔意。   沈昭默然片刻,将她拢入怀中,问:“瑟瑟,是不是我插手广河县的事太多,让你不高兴了?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等小襄平安离开,我就再也不管了,我早就决心要将这些事都扔开,不会再走回头路了。”   瑟瑟呢喃:“那也曾是你真心想走的路……”   沈昭声音坚定:“只是曾经,不要胡思乱想,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瑟瑟从他怀里挣开:“阿昭,我知道,这是你为了我做出来的决定,将来你不会怪我,只会将所有的牵念藏在心里。小襄说得对,你有挚亲深仇未报,还有责任在身,这大好江山不能落入宵小之辈手中。况且……”她低垂下头,喟然叹道:“就算你想走,旁人也不会放过你,这接二连三的刺杀,招招狠毒,是冲着要你命来的。你天生就该是太子,是君王,这是躲不开的。”   沈昭静静看她,突然道:“可是这条路很艰难,若再走下去,你终有一天要陷入亲人厮杀的两难之境,到时候你会怨恨我。瑟瑟,我跟你说实话,我是有些舍不下长安里的一切,舍不下我身上的仇恨,舍不下社稷万民,可是,若一切要用你去换,那我能舍。这点觉悟,从我们自前世醒来之后就已经深印在我心中了。”   听他这样说,瑟瑟还是有些意外。   她自前世醒来,被隔世的悲情深染,冲动之下想逃,欠缺了许多考虑。她本以为沈昭跟她是一样的,单纯只是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宫闱生活,对那宿命般的悲剧结局感到恐惧。未曾想到,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最害怕的是她的怨恨,是她会与他反目。   可是,她为什么要怨恨他呢?   若说前世两人相爱成仇的那段岁月,是因为受了人的算计,产生了误会,最终才走到那地步。   如今,他们有前后两世的记忆,为什么就不能避开前世的坑,好好地替自己铺一条锦绣坦途出来?   上天予他们重生,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做逃兵的吗?   想到这一层,瑟瑟握住沈昭的手,坚定道:“不,我们不逃。我自小娇生惯养,被娇惯得半点担当都没有,遇到事情从来不会主动面对,最先想到的就是逃。因为逃实在是最容易做的事了,可人生在世,若是在每一个关键节点都只会逃避,就算给了我平安终老,却是以我夫君终生遗憾和他本该光明的前途为代价,那我如何能心安?我除了会逃,便是要我最爱的人不断为我牺牲,那我的人生该多么可悲。”   “所以,阿昭,我们不逃,我们回去。从今以后我便与过去告别,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太子妃,将来做一个好皇后。我会站在你的身边,做你的战友,与你一同面对所有风雨,而不是只等着你来保护我。我们扛起肩上重任,匡扶正义,泽祐万民,齐心协力把这一生过好。”   这大约是温瑟瑟前后两世加起来说过得最深明大义的话了。   她眼见自己说完这席话,沈昭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眼神中含着意外,更多的是欣赏。   不是那种宠溺、纵容和故意哄她开心的模样,而是真正地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与她对视,不带有任何偏爱,完全理智的,干净纯澈的欣赏。   这是瑟瑟第一次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过去他在她的生命中,总是扮演着极端强势的角色。她像是一朵可堪怜惜的小花儿,总是躲在他的羽翼之下,享受着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宠爱。她觉得,只要他目无余色,只要他真心爱她,就是幸福,就该满足了。   但其实,不是。   她更喜欢此刻的感觉,他会认真地欣赏她身上的优点,而不是把她看做一只被他圈养的金丝雀,只会赞她美貌,只会与她谈情寻欢。   “那……你想好了?”沈昭平开前袂,端正坐好,不再对瑟瑟动手动脚。这个时候,他不能干扰她,必须让她自己想,让她清醒地做出决定。   “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等回了长安,父皇和姑姑必定对我们严加防备,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瑟瑟点头:“想好了。”   沈昭笑了,双手捧起她的脸,痴痴道:“瑟瑟,怎么办?我简直都快要被你迷死了……”   **   两人商定出了结果,第二日沈昭便去找沈襄,让他尽快回长安,不要暴露了行踪,剩下的事由自己来接手。   沈襄一见这架势,料到他不走了,登时喜笑颜开,生怕他反悔,立刻跳上骏马,扬尘而去。   昨夜城中乱了大半宿,禁军查抄了钱监,由此引来叛军攻击,双方鏖战数个时辰,才堪堪分出胜负,叛军悉数被剿灭捉拿,城防大开,放北衙军入城清扫战场。   说来也是讽刺,若沈昭和瑟瑟没有私奔,没有逃到广河县,没有被困在这里,皇帝压根不可能派骁锐的禁军来广河。可能仗还得再打几天,估计到时候整个钱监早已人去屋空,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前世便是如此,所有人都只当是一场闹剧,根本没有人往官银上想,包括沈昭自己。   阴差阳错,无意间已经偏离了前世的轨道。   禁军校尉正向沈昭禀报战况和收缴物品情况,那钱监中果然找到了许多新铸出来的银子和没来得及熔的官银。   沈昭坐着杨树荫下的竹凳,瑟瑟拿着大蒲扇在身后颇为狗腿地给他扇着风,看太子殿下神气十足地指点江山。   “去,把从钱监里抓到的人独自重点关押,送回长安,严加审问。至于银两,清点完毕,登记造册,收归国库。”   校尉应是,正要下去办,忽而顿住,转身朝一旁弯腰揖礼。   沈昭转头看过去,见是禁军统领萧墨领着人过来,他一身银铠戎装,盔顶赤翎,身后跟了数十个阶品不低的朗将,手摁腰间佩剑,威风凛凛地走过来。   “萧统领,你来得正好,这些俘虏和官银的押送就交给你了,另外,孤还有事想单独跟你说……”沈昭想过了,沈襄和他的暗卫终究是不能见光的,在广河县的种种活动痕迹得尽快抹掉,不如把这个现成的功劳送给萧墨,既做个人情,又省去许多麻烦。   谁知萧墨岿然不动,恭谨地向沈昭和瑟瑟鞠过礼,面无表情道:“殿下,请您站起来。”   沈昭一怔,心道这又是唱哪一出?却见萧墨从副将手里接过赤铜锁链,一脸的大公无私:“殿下,得罪了,这是陛下的旨意,请您把手伸出来。”   沈昭:……   萧墨把锁链套到沈昭手腕上,‘咔哒’一声,合上铜锁,抬头冲瑟瑟道:“太子妃,陛下说了,可以不给您上锁,但您要是不老实,总想跑,那就跟太子殿下一个待遇了。”   正准备开溜的瑟瑟猛然僵住,讪讪地退回来,转过身,为难道:“我……本宫觉得吧,我们到底是这个身份,就算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也不至于戴枷游街吧,这终归丢的还是皇家脸面……”   萧墨恭恭敬敬地朝她鞠礼,道:“太子妃说得是,臣早已备好了马车,请吧。”   但闻马蹄踏踏,一辆黑鬃马车慢悠悠停在他们面前。   与此同时,傅司棋、苏合和婳女都被拿下了。   ……   马车微颠,车幔轻曳,时有暖风拂幔而入,吹动裙袂卷起褶皱。   瑟瑟给沈昭往手腕处垫了一层绣帕,隔开那冷硬的锁链,叹道:“咱们都不跑了,还要被当囚犯,那等回去了,会不会要打我们啊?”   沈昭的神情亦颇为忧郁:“可能,会。”   瑟瑟甚是悲情地默了一会儿,眼珠转了转,堆起笑靥,凑近沈昭,温柔似水地说:“阿昭,其实也没多大的事,我觉得吧,这事你自己就能担了。”   沈昭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瑟瑟。   瑟瑟笑得愈加柔媚嫣然,紧挨着他的肩,暧昧地随着马车颠簸一下一下蹭着他,娇声道:“那个……你就说是你想跑,我还规劝过你,可是你态度坚决,并且强迫我跟你一起跑。”她稍稍停顿,加重语气强调:“你一定要说我规劝过你,可是你素来强势,我根本拗不过你,只能依顺夫君,勉为其难,跟着你一块跑了。”   “你放心,到时候陛下要是龙颜大怒,非要打你,我会替你求情的。”   沈昭木然看向她:“父皇不会信的。”   瑟瑟道:“他就算不信,可是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不是这样啊。你只要一口咬定是你自己的主意,就算他是天子,也不能不讲理啊,更不能赤|裸裸地偏袒自家儿子,往人家闺女身上栽吧。他好歹也得顾忌点天子颜面,你是太子嘛,又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这么点小打小闹的,打一顿就算了,不值当得非要摊开来查出个子丑寅卯,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差不多就行了。”   沈昭仰看车顶,半晌无言。   他一天天觉得自己谋略高明,智计无双,其实那都算什么啊。温瑟瑟才是真正的聪颖机敏,傲绝群雄啊,瞧瞧,这分析起局面来简直滴水不漏,把她自己摘得要多干净有多干净。   瑟瑟见沈昭一脸的不情愿,耐下性子好声好气地劝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就是觉得吧,你自己挨打总好过咱们两个一起挨打,我好好的,还有个人照顾你,我要是也被打趴下了,那不就全军覆没了。再者说了,你担下来,我还能救小傅子他们,你是太子,我们都不敢违抗你,其实我们也没什么错……”   沈昭闷声不语,攥紧了拳头,赤铜锁链挂在腕上轻轻摇晃,他蓦得咬牙道:“温瑟瑟,你昨天晚上还说要与我并肩而立,同面风雨,今天你就这样了。我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说的就是你这种女人。”   他一通数落,犹不解恨,又添道:“你不光自己飞,还得把我往箭口上推一把,好给你挡着箭,方便你飞得更远!逃得更快!”   怒目看向她:“你卑鄙!” 第54章 54章   沈昭本以为这样说, 瑟瑟会立刻跳脚跟他理论,谁知她那双浅瞳滴溜溜转了转,溢出些许澈然精光。   娇媚俏丽的小脸笑成了朵花, 娆色婉转, 跟迎光而绽的夹竹桃一样, 美到蛊惑, 却危险十足。   “好, 我卑鄙, 阿昭,你说什么都对, 说什么我都认。那……你同意自己担了吗?”她笑眯眯地凑近沈昭。   沈昭抬起手,把她的脸推开,坚决中含了一丝丝的委屈:“我不!凭什么啊?事情明明是咱们两个人做下的,应该有难同当,你怎么每回都要在关键时候把我扔了啊……”   瑟瑟摸了摸他的头,抚顺着他炸起的毛,软语诱哄:“我没说要把你扔了啊, 我就是觉得吧, 这个事它没有必要弄得那么惨烈……”   她一通巧言劝慰,说得口干舌燥,谁知沈昭面色丝毫不改,那幽邃凤眸犹如深涧寒潭, 荡漾着微冷湛彻的波漪。   他眼梢微挑, 风情侧溢, 俊容颇有几分妖冶,转头地看向瑟瑟,语调清凉缓慢:“瑟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瑟瑟一怔:“什么机会?”   他笑意悠然:“证明你爱我的机会啊。我呢,也不要求你替我担什么,只要你好好地站在我身侧,跟我一起去面对这个事,跟我一起挨打,我就相信你对我是忠贞的。”   瑟瑟被他绕得有些晕……若远山的黛眉轻蹙,面露困惑,怎么也想不通就这么点事怎么又跟她的忠贞扯上关系了?   一直到马车驶入皇城,都没讨论明白这个事。   萧墨直接将两人送去宣室殿,在此之前,已派传驿官快马回京向嘉寿皇帝报信,因而御前已知道大统领找到了这两个冤家,没缺胳膊也没少腿。   沈昭领瑟瑟跪在御阶凿渠前,刚要抬手揖礼,牵动了手上赤铜锁链一阵脆响,在静谧沉寂的大殿上显得尤为刺耳。   高居御座的皇帝狠狠剜了沈昭一眼,冲萧墨扫了一计眼风。   萧墨会意,自袖中掏出钥匙,上前给沈昭开锁。   裴皇后和兰陵公主都在,皇帝也不拿虚架子了,向后轻倚在鎏金蟠螭龙椅上,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瑟瑟的睫宇轻颤了颤,只觉殿中气息闷窒压迫人,长辈们的眉眼又都冷冽严肃,又想起在路上没劝动沈昭,心道这顿打是躲不过去了……   安静片刻,沈昭抬起袖氅揖礼,格外端正道:“此事是儿臣自己的主意,政务繁忙,儿臣深为其扰,不堪其重,心情烦躁,想带着瑟瑟出去散心,又恐父皇不准许,才假借烧香礼佛之名偷偷从寺院里逃出来。本想在外潇洒几日就回来,谁知遇上了叛乱,徒惹出如此多的事端。儿臣知罪,甘领责罚,但旁人无辜,他们不过遵儿臣令行事,望父皇网开一面,只责罚儿臣,不要牵连旁人。”   听沈昭将罪责全揽了下来,瑟瑟一阵惊讶,甚至一时忘了害怕,歪头瞠目看向他。   但这种说辞又怎能糊弄得过皇帝,他冷笑道:“你倒是挺有担当的。朕且问问你,你身为夫君,身为那些奴才的主子,尚且有如此担当想护住他们。那你可曾想过自己身为一国储君该有何担当?”   沈昭深揖叩首,愧疚万分:“儿臣知错,日后必定深刻反省,劳以此为诫,绝不再犯。”   皇帝沉色掠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了瑟瑟的身上。   “太子既然说是他自己的主意,那就姑且算是他的主意吧。不过,瑟瑟……”皇帝的神情陡然严厉起来:“你身为太子妃,除了主理中馈,还有一项重要职责,就是佐助夫君,良言规劝。阿昭若再有懒惫荒唐的时候,你得拦着,不能由他,若是拦不住,就向朕、向皇后禀告,但唯独不能陪着他一同胡闹。你懂吗?”   瑟瑟揖首:“儿臣懂。”   皇帝道:“今日本该一同责罚你们,但长公主在,朕看她的面子上就不追究太子妃了。来人——”   两个內侍低眉上前。   “把太子带下去,杖责二十。”   瑟瑟一听,只觉头皮倏然发麻,也忘了她在路上如何义正言辞劝沈昭自己去挨打,满脑子只想着二十大板落下来,那得多疼……   她慌忙跪着往前挪了几步:“舅舅——陛下,求您饶了阿昭吧,我们都知错了,要不……”她咬了咬下唇,道:“把这二十大板分开,我们一人挨十板。”   沈昭低斥:“胡说什么!父皇金口玉言,岂有更改的道理。”   瑟瑟被他这么厉声一训,有些发懵,怔怔地看着他那冷酷森然的眉眼,见內侍已侧身要引他走,心中一慌,顾不得别的,忙揪住他的袖角。   “不,阿昭自幼体弱,这二十大板下去会把他打坏的。陛下——儿臣都招了,那都是我的主意,阿昭不过是顺着我,他没什么错,错在我,求您打我吧。”   “瑟瑟!”沈昭神色冷峻,语含薄怒:“别胡闹了,像什么样?我身为太子,做错了事,该受罚,不必你一个女人替我担什么,若是传出去,我颜面何存?”他甩掉瑟瑟附在自己衣袖上的手,转身快步随內侍出去。   瑟瑟站在原地,低下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顺着桃腮滚落。   皇帝看在眼里,怒气已去了大半,见这小女儿家婉转柔肠,单纯痴情的模样,还有他那傻儿子拼命护着她的模样,似是触动了满是老茧的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一时有些怅惘。思绪飘飞,忆起了些许陈旧往事,久病浑浊的眼睛里竟慢慢溢出些亮熠的光芒,好像韶华重拾,一扫暮气,整个人都添了几许生气。   他罕有的心软了,抬眼看向瑟瑟,叹道:“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你回去吧。”   瑟瑟颓然戚惶地鞠礼,转身出了殿门,却见她娘跟了上来,斜睨了她一眼,掐着她的腕子要拖她上辇舆。   恰在此时,內侍引着宁王和晋王来了。   宁王上前叫了声“姐姐”,晋王沈旸则朝兰陵揖礼,恭恭敬敬地称“姑姑”,又朝向瑟瑟,道:“三嫂。”   兰陵与他们客套了一通,料想是在广河县挖出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皇帝急召这二位去料理善后,便不多做耽搁,说了几句就拉着瑟瑟走了。   辇舆压低,两人坐上去,高高抬起,迎着晚风清爽,走了一段,兰陵发觉瑟瑟有些异样。   她回头看向渐远的宣室殿门前,娇娆的面上似罩了层寒霜,森冷至极,似是潜藏着刻骨入髓的恨意,要把什么人活活撕了一样。   兰陵从未在女儿脸上见到这种戾气浮涌的神情,一时有些好奇,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內侍进去禀报,留宁王和晋王在殿门外等候。   而瑟瑟的目光,就是落在这两人的方向。   兰陵疑惑道:“怎么了?”   瑟瑟定定看了一会儿,将目光收回来,整个人沉定了下来,半点刚才那哀婉抹泪小女儿的娇柔都没有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从绻绻柔情里一下子拉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现实残酷,尚且有虎狼环伺,暗箭在弦,真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时候。   瑟瑟默了一会儿,道:“没什么。”   兰陵在那一瞬觉得瑟瑟好像变了一个人,宛如穿上了冷硬坚实的铠甲,明明近在咫尺,却有种如隔雾在云端,冰凉疏离的感觉。   但这感觉一回到东宫就淡了许多,因她揪住瑟瑟的耳朵往殿里拖时,瑟瑟那鬼哭狼嚎的劲儿跟以前在闺中时一模一样。   “娘!你先放手!我是太子妃!咝……”她痛呼。   兰陵冷笑:“现在知道自己是太子妃了?早干什么去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阿昭全是被你撺掇的,你怕是把娘对你的期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瑟瑟一听‘期望’二字,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前世兰陵便是时时将‘期望’二字挂在嘴上,逼她做各种事,及至最后,还要逼她跟旁人生孩子。   她眼中划过一道冷然讽意,随即掩饰了过去,装出一副胆怯弱弱的模样,道:“陛下都不追究了,您还要来为难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兰陵犹不解气,打了她几下,道:“你贪玩,你任性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你得知道轻重——”她话音一转,低眸盯着瑟瑟纤细的腰身,问:“有动静了吗?”   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瑟瑟心里一涩,面上神情依旧,羞怯道:“没……”   兰陵将她松开,揽了揽臂袖,换了副严肃凛正的表情,道:“我听说你让你的陪嫁侍女留心着你的随身物品,怕被掺进去害人的药,有些警惕心是好的,但还不够。你不止要防别人,还得防着自己的枕边人……”   瑟瑟猛地抬头。   兰陵见她这样子,不屑地翘了翘唇角:“别不信,这是皇家惯用的伎俩,既指望着嫡妻母族的帮衬,又怕养虎为患,得防着她生出孩子。不然,你以为裴皇后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膝下空空?”   瑟瑟顺着她的话一想,陡觉有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窜……蓦得,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和沈昭新婚时,他随身带着一个巴掌大的白釉小瓷瓶,当时瑟瑟好奇想拿,被他制止了,还说了一通很是糊弄人的话,把她诓得团团转。   而今想来,还真是有些蹊跷……   她丝毫不怀疑沈昭会害她,因为在她关于前世的记忆里,也出现了这么一个小瓷瓶,可是前世她照样生孩子,若非朝堂内乱,一切还都很顺利。   这说明阿昭没有害她之心,因为如果他想害她,想把她变成第二个裴皇后,那可真是太容易了。   可是,一定有事瞒着她!   兰陵见瑟瑟蹙眉沉思的模样,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总之,可别小瞧了这深宫内帷的阴谋,厉害起来是能吃人的。你要信任倚重娘选给你的陪嫁宫女,有事就让她们给娘送信,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害你的。”   她一搬出这套言论,瑟瑟就立即生出警惕。   前后两世加起来,被摆布蒙骗的时间太长,在心底留下了太深的阴影。   她默默盘算了少顷,决心以后什么事都要听沈昭亲自跟她说过才能做决断,绝不能、也没有必要在话没说开前横加猜测些什么。因而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应下,把兰陵糊弄走了,瑟瑟让魏如海去打听沈昭和傅司棋他们的消息。   大约半个时辰,傅司棋、苏合和婳女就被放回来了。內侍传话,说皇帝陛下仁慈,这一回只罚了他们一年薪俸,若是再犯,必严惩不贷。   瑟瑟才舒了口气,只听外面一阵纷乱,沈昭回来了。   太子殿下换过了一身新衫,月白缎斜襟长衫,以银线密匝匝刺绣着白鹭祥云,广袖垂曳,玉冠簪髻,瞧上去一副风光霁月、丰神俊朗的好气度。   瑟瑟忙让他坐,谁知他站得端正笔直,淡淡看了一眼蜀锦绣榻,摇头,就是不坐。   瑟瑟默了默,视线往他腰下瞟,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第55章 55章   沈昭表情僵硬了片刻, 随即十分做作地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那有什么?没事。”他又想起什么,手抚上瑟瑟的脸颊,温声道:“我刚才在宣室殿凶你了,你不会生气吧?我那是怕你挨打,不是故意想对你那样。”   瑟瑟握住他的手,道:“你不是让我和你一起挨打吗?怎么临到事时又变主意了?”   沈昭豁然道:“我那是吓唬你的。我是个男人,遇事要是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那还算什么男人?”   瑟瑟低头沉默了片刻, 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慢慢地仰头看他,语调软糯地问:“那你现在还吃补药吗?”   沈昭:?   话题怎么转到这上面来了?   但见瑟瑟那双漂亮眸子里闪过黠光,亮熠熠地凝着沈昭,一脸了然:“其实那小瓷瓶里放的根本不是补药吧?是什么?”   沈昭听她提及这件事, 心中有些烦躁, 可随即想到, 瑟瑟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起这些微末小事, 略加猜测, 试探道:“是不是你母亲对你说什么了?”   瑟瑟仰头凝望着他的眼睛, 认真地说:“我不是从前的瑟瑟了,母亲对我说过什么,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说什么, 是事情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沈昭缄然少顷, 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似是缴械投降了, 无奈道:“好,都告诉你,是父皇,他不希望你生下我的子嗣——瑟瑟,你不必担心,我会保护你的,至于药……我没有给你下过,也不可能给你下,我早就说过,我此生只有你,绝无异生子,害你与害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他一口气解释完毕,却生出些忐忑,小心看着瑟瑟,轻声问:“你信我吗?”   瑟瑟微愣,笑道:“信啊,你刚才说害我便如害你自己,那于我而言,信你亦如信我自己。”   沈昭听她这样说,心中一热,禁不住上前想将他拥入怀中,却见瑟瑟隔手一挡,颇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的腰,道:“咱们坐下说吧。”   他们靠鎏金花树烛台而坐,瑟瑟本来是坐着的,但见沈昭撩开衣袖趴在了绣榻上,便也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榻上。见沈昭扶着腰皱眉,她也有样学样,扶着腰皱眉。   沈昭看得直想笑:“你怎么了?也挨打了?”   瑟瑟伸手托着腮,轻叹:“我看你身上难受,我心里难受,只有这样,好像我跟你一起挨打了,我心里才能稍稍好受些。”   沈昭忍俊不禁,笑过之后,再抬头看她,见她一双纤纤玉手紧贴着腮边,鲜红妖冶的丹蔲映着雪白细腻的肤色,宛如雪中艳梅,凌夜静绽,美得撩人心尖。   不由得心思一动,想凑过去非礼一下小娇妻,谁知刚偏了偏身子,就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咝咝”吸凉气。   他的手尚停在瑟瑟胸前一寸,脸色却已变了,额头上冒出涔涔冷汗珠,青筋隐隐凸显,一副强忍着痛苦的模样。   瑟瑟歪头看他,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色鬼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安分。   她怕沈昭再乱动令伤口加深,便主动凑过去亲他,又拿起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摸,亲完了,摸完了,瑟瑟红着脸一本正经道:“好了,便宜给你占了,不许再乱动,你身上的伤得养。”   沈昭愣愣看着她,只觉一股燥热在身体里蔓延开。   指腹贴在一起轻轻摩挲,回味着刚才那如丝缎搬柔滑细腻的触感,再看灯下美人,烛光洒落,给那美艳眉眼和玲珑身段镀了层星耀清辉,倾世绝美,恍如尘间仙女,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啊。   沈昭将声音放轻放缓,好似哄骗娇兽上钩的野狼,一脸具有欺骗性的温柔:“瑟瑟,你热不热?热得话,把衣裳脱了吧……”   瑟瑟倏地紧拢住衣襟,瞪圆了眼睛:“你身上有伤,就且消停会儿吧。再者说了……你总这么来弄我,万一把我弄怀孕了怎么办?”   她软语抱怨,却让沈昭一怔,他立即正色道:“怀孕了就生下来,这是你和我的孩子,再好不过。”   瑟瑟歪头,视线辗转落于浮雕青砖上,轻声道:“可是你父皇……”   “我不会让他伤害你!”沈昭忍痛爬起来,紧扣着瑟瑟的肩膀,道:“我有这个本事,你信我。”   瑟瑟反握住他的手,略有些失落:“我并非不信你,只是如今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默默承受了太多……”她觉得心疼且酸涩,抬头看向沈昭,问:“你一定很累,很辛苦吧?”   沈昭目中柔光温隽,将她搂入怀中,微笑:“不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永远都不会觉得累。”   瑟瑟道:“那……以后我和你一起承担。”   “你这小嫩肩膀,担得起来么?还是我来吧。”   瑟瑟仰头,认真道:“你可以先分给我一点点来承担,然后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没准儿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帮你担起半壁江山呢。”   沈昭捏住她的鼻尖,笑道:“我们家瑟瑟厉害着呢。”   两人嬉闹了一阵,沈昭兴头上来,又要脱瑟瑟的衣裳,瑟瑟哪能容他胡来,好言哄着他躺下,又哄着他把药喝了,两人相依而卧。   自前世归来,便是奔波劳碌,又逢叛乱,耗尽了心神,总算能在自己殿里踏实地睡上一觉,整夜无梦,睡得格外酣沉。   第二日,两人用过朝食,沈昭正要去议政殿见朝臣议政,魏如海进来禀报,说是晋王求见。   瑟瑟给沈昭理袖角,将赤缘叠压平整,见他轻弯唇,噙起一抹意味幽深的笑意,道:“让他进来。”   昨日在宣室殿前匆匆一面,未曾注意,这些日子以来沈旸倒是沉稳了许多。   他朝沈昭揖礼,略作寒暄,便直奔正题。   “父皇昨日召了臣弟和八叔去,特意说了广河县的事,命臣弟和八叔料理善后。钱监里的官银确实已经送归国库,叛军也连夜审过了,只是没什么眉目。臣弟以为,此事牵扯的地方官吏众多,又值多事之秋,再审下去只怕人心惶惶,故而呈奏太子殿下,看能不能就此结案,待日后局面平稳,再翻出来仔细查一查。”   沈昭未置可否,只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父皇的意思?”   沈旸犹豫了一会儿,道:“父皇的意思。三哥若是不信,可以亲去问父皇。”   事情倒不必做到这地步,沈昭相信,凭沈旸的城府,不至于去扯这样容易被揭穿的谎,所以,这就是父皇的意思。   他眉心攒聚起些微愁绪不解,但一想到沈旸还在,立马不着痕迹地舒开,道:“既是父皇的意思,那四弟派人来知会一声便是,大热的天,何苦亲自跑一趟。”   沈旸前倾身,恭敬笑说:“弟弟这不是怕三哥多心,想着亲自来一趟,把话说明白,说到底不过一些微末小事,若是累得我们兄弟生了嫌隙,那可就不好了。”   沈昭戏谑:“叫四弟这一说,好像孤是个小心眼的人一样。”   沈旸忙道不是,又添了几句俏皮话,把气氛缓和下来,叙了几句家常,沈旸道刑部那边还等着结案,他得回去照看着,便揖礼告退了。   他走后,瑟瑟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斜簪一支凤翎金步摇,碎金流苏垂在鬓边,熠熠金茫闪耀,映得眸光晶亮,转身望着寝殿外的院落,沈旸早已走得没了影。   “从前以为他只是有些会算计的小心思。”沈昭话中隐有自嘲之意:“我总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可想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瑟瑟心情复杂,没有接话。   前世,他们落得那个境地,罪魁祸首便是这个看上去温良无害的沈旸!   他犹如魅影躲在大局之后,经历几次在朝堂上掀起巨澜的权力争斗,始终置身事外,文相去世后,沈旸便更加不起眼,让众人以为他不过是个不成器的王爷,登不上大场面。   却不知,他在背后搅动是非,提前探知到瑟瑟的身世,又告诉了岐王,借岐王之手向他们发难。而后又利用文贤妃生前在宫中留下的耳目,给钰康下毒,挑拨瑟瑟和沈昭反目。甚至一手炮制了宫闱兵变的提前,指使人击鸣宣室殿外的古钟,令钰康受到惊吓。   还有玄宁……那也是他的手笔。   桩桩件件,都做得格外漂亮,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算盘。   沈旸一面向兰陵公主示好,许以她重权。料想她失去了外孙和亲子,手中再无可堪用的棋子,会竭力扶持他,就像当年扶沈昭登上帝位一般。   一面又觉得,做为皇帝的沈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一旦龙体有恙,岐王已经被沈昭处死,他是沈昭唯一的亲弟弟,兄终弟及,顺理成章。   可惜,沈旸终是算错了。   兰陵从来都没有真心相信这些沈家的皇子,包括沈昭,于她眼中不过是登高的梯子,她最终指望的是瑟瑟的孩子。   没有了一个孩子,她宁可逼瑟瑟再生一个,也不会傻到再去相信另一个沈家的皇子。   不止他错了,瑟瑟和沈昭也错了。   他们当时失去至亲,心伤至极,都不够冷静,但凡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便能想通,钰康的死,玄宁的死,最大的获益者就是沈旸。   而他虽然内敛低调,却是有这个本事的。   文相在朝堂,文贤妃在后宫,给他积攒下了庞大的势力人脉,更可怕的是,因他多年游离于核心权力之外,沈昭甚至都没有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过,没有像对岐王一样分力弹压,由得他躲在暗处屡屡使坏。   岂止是前世,便是这一世,若非两人重生归来,有了而后十年的记忆,也看不透,这个向来不起眼的沈旸会是个包藏惊天祸心的主儿。   沈昭见瑟瑟沉默,猜到了她的心事,道:“前世的时候我就想不通,沈旸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而今却有几分眉目了。父皇从裴元浩对你的态度上起了疑心,派了两路人暗查十六年前的事。校事府那边被我拦下了,还有一路,虽暂时摸不清身份,但不出意外是朝廷官员……而文相贵为左相,浸淫朝局数十年,凭他的人脉手段,探知些机密不难。应当就是这个时候被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世。”   他已将消息透给兰陵,依照前世,她能将事情平息下来,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平息下来了,却也不再是秘密。   沈昭握住瑟瑟的手,道:“你放心,这一世,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兴风作浪。”   “我昨天已向父皇禀报过,暗示他广河县的事与文相和沈旸脱不了干系,父皇只把话题岔开,还说沈旸同我一般,生母早逝,是个可怜的……我总觉得父皇对沈旸有愧,对故去的文贤妃有愧,不愿意处置他。”   沈昭若有所思:“瑟瑟,我有个念头,对于上一辈的恩怨纠葛,我们前后两世加起来都知道得太少,其实,我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没准儿会成为扭转局面的关键。”   瑟瑟安静听着,突然想起了那日皇帝病重时,谭怀祐在宣室殿对她说过的话——   “先帝偏宠媵妾,陛下和长公主的日子其实很难过,可那时却是他们兄妹关系最好的时候。后来,先帝驾崩,那媵妾也被除掉了,陛下顺利登基,眼瞧着苦日子到头,好日子要来了,他们兄妹却一天比一天疏远了……”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总会有个理由的。   两人思来想去,绑架了宁王来东宫,非要打听当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宁王起先还犹豫,但架不住两人逼迫,磨蹭了一会儿,扭扭捏捏地都说了。   “这事情啊还得从头说,从根子上说。”   瑟瑟奇道:“根子是什么?”   宁王望了她一眼,叹道:“当年先帝偏宠媵妾和庶子,几次三番想要废了太子,三个热血正义的年轻人看不过去,结成了同盟,要共同守卫东宫,辅佐太子。”他有些感叹:“这三个人啊,当年可是情谊甚笃,肝胆相照的,更有一腔热血,立誓要匡扶正义,泽祐万民,还这天下清平盛世。”   瑟瑟愈加好奇:“都是谁啊?”   宁王道:“你娘,裴元浩……”   “还有一个呢。”   宁王垂下眉目,显露出几分伤悒。   沈昭心里一动,猜道:“我的舅舅,宋玉。” 第56章 56章   宁王神色复杂地看向沈昭, 轻缓地点了点头。   “对,就是宋玉。”   “当年的宋家乃是京中世家大族,宋玉刚承继父爵,任神威将军时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自然与同为士族出身的裴元浩和对政事颇为关心的兰陵长公主一拍即合。三人年龄相仿,对时局又都颇有见地,相识没多久,便已经是亲密无间了。”   亲密无间……瑟瑟觉得这个词有些别扭, 斟茶的手抖了抖, 自壶中溅出几滴琥珀色茶汤。   宁王看着小外甥女的模样,笑道:“你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爽朗不羁的性子,比男儿也不遑多让。为这些事,皇兄还把她锁在寝殿里, 不许她出去过, 可有什么用啊?皇兄自来拿他这个妹妹没办法的。”   他几句戏言调侃, 却让瑟瑟微微一愣。   她突然反应了过来, 她的亲生父亲并不是莱阳侯温贤, 而是那个她从小讨厌到大的裴元浩, 是这样,她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为父亲打抱不平。   她低头闷闷不乐,忽觉掌间一热, 沈昭握住了她的手, 他冲宁王道:“您接着说。”   “这三人中宋玉年纪稍长, 另外两人便尊称他为兄长。当时的局面对皇兄很不利, 他虽是太子,但面临被废的危机,朝中重臣又多看父皇脸色行事,真心支持皇兄的人很少。”   “后来经了一番艰辛卓绝的争斗,外加有天时相助——那妖妃的儿子生了场急病,夭折了。皇兄总算顺利登上皇位,并在登基前夕迎娶了裴元浩的姐姐和黎氏女为妻妾。”   “事情到这里,开始发生转折了。”   宁王捏住青釉瓷瓯,目光散在虚空里,看不清是何情绪,只听他的声音平稳:“眼看形式一片大好,是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了,这几大世家因辅立新君而功勋卓著,被大肆封赏。可……权柄尊荣是有数的,你多抓一些,我就少抓一些,很容易就会生出些磕绊,再加上当时皇兄看上了宋家的姑娘,就是阿昭的生母宋贵妃。”   听他提及自己的母亲,沈昭那寡淡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抬起眼皮紧凝着他。   宁王叹道:“起先只是裴元浩跟宋玉有些不合,长姐处在中立的位置,她谁也不偏袒,遇到难题都是就事论事,甚至还时常在两人中间调和。甚至这其中某一段时间,长姐认识了温贤,一心扑在他身上,不大理朝政了,甚至还有传言,说兰陵长公主想要放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朝局势力,跟着温贤回莱阳。”   “事情本来是挺好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长姐跟裴元浩越走越近,两人跟宋玉越来越疏远,到了那场甚是悲壮的淮关大战前夕,其实三人的同盟已经在分崩离析的边缘了。”   瑟瑟觉得事情的关键就是在于那个‘不知怎么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舍宋玉而近裴元浩?且根据谭怀祐的说法,母亲与嘉寿皇帝疏离反目恰也是在他刚登基后不久。这期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宁王,宁王喟然道:“我那时候也还小,弄不了太清楚。不过……我猜大约是跟宋玉的为人有关。宋玉这个人啊,耿直刚硬有余,灵活变通不足,满脑子的忠孝节义,遇事坚守原则,寸步不让。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啊,特别是涉及朝政,更多的是阴谋算计,你来我往,哪能事事都按照圣人道德来办,若是那样,不早就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宁王戛然住口,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后来的宋玉,连带着他背后根系深植的世家大族,可不就是被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而且直到十六年后,还没弄清楚是谁害得他们,又是如何运作的。   他顿了顿,尽量挥散缭绕于心头的沉霾,道:“后来宋家出事,皇兄想立阿昭为太子,可黎氏一族挡在前面,他便纳了文贤妃入宫,想用文相来牵制黎氏,趁他们两方争斗,扶阿昭上位。”   “后来也确实是做到了,但好像被文贤妃知道了,皇兄对她无情只是想利用她。她过不去这道坎,终日郁郁寡欢,就这么积郁成疾,红颜薄命了……”   三人相对缄然了片刻,沈昭又问些了琐碎小事,便让人将宁王送回去了。   他走后,沈昭道:“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可行。”   瑟瑟正低眉想着那些陈年旧事,特别是宁王那句“长姐认识了温贤,一心扑在他身上,不大理朝政了,甚至还有传言,说兰陵长公主想要放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朝局势力,跟着温贤回莱阳”……忽听沈昭这样说,她忙敛去多余的心思,抬起头来认真听。   “刚才八叔说,父皇在做太子时日子过得很艰难,朝中大臣看着先帝脸色行事,很少有真心支持他的。我想……这其中定然也有文相,他当时已是左相,位高权重,若是心向东宫,父皇的日子不会那么难过。而后来父皇登基,裴家与宋家因有从龙之功而风头大盛,却没听八叔提起文相如何,想来这从龙之臣里并不包括文相。”   沈昭眼底划过一道精光,带着些许冰凉:“父皇对沈旸有愧,可以暂且不动他。可是文相呢,他年纪老迈,已到致仕之龄,若是能借机逼退他,那对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瑟瑟听他的意思,是想绕过沈旸,利用广河县的事直接向文相发难。   其实这主意挺好。   前世沈昭登基后为了压制文相势力,重用以傅文瀚为首的潜邸老臣,而这些老臣在知道瑟瑟身世后就对她诸多排挤非议,间接导致了最后的悲剧。若是从根子上把文相这个劲敌解决了,沈昭就会有更多的喘息之机,不必过分倚重这些老臣,那后面的路便会好走一些。   想到这儿,瑟瑟又有些忧虑:“可文相是两朝老臣,会有那么好对付吗?”   沈昭轻悠一笑:“广河县的事,小襄已把证据都搜罗齐了,矛头直指文相和沈旸。父皇若想保沈旸,那就只能舍文相。”他低眸看向瑟瑟,道:“我不只是太子,我是监国太子,有处置朝臣的权力。”   他看上去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瑟瑟也就放心了,不再赘言。   沈昭自信归自信,这事办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文相浸淫朝局数十年,其中时局多番变动,他却始终屹立不倒,足可见其老成深算。沈昭手握证据,领着他麾下的东宫幕僚跟他在朝堂上大战了几个回合,先是把他挤出凤阁,到了十一月底,才彻底把他赶出朝堂,逼他卸去一切官职,告老还乡。   广河县的一场叛乱,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和守城士兵,全是为了文相和沈旸的一己私欲。依照沈昭的意思,就算杀了他也不为过,可皇帝拦着,沈昭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暂且放他一条生路,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文相一走,凤阁六部空出来一块权力,裴元浩和兰陵公主跟觅到血的狼一样,冲上来急速吞食。沈昭不想跟他们正面冲突,只悄悄地往六部安插自己的人。   一晃到了腊月,嘉寿皇帝的病情愈加沉重,到了太医值守在宣室殿彻夜不归的地步。   所幸,这半年来沈昭将岐王和晋王都压制了下去,局面还算平稳,暂且在他的掌控之中。   腊月初五,下了第一场雪,雪花如鹅毛漫天飞扬,举目望去,连阙的瑶台琼阁隐没在一片皑皑素毯中,天地皆静,唯有朔风呼啸,不时有枯叶飘飞,显得更加苍寂荒凉。   皇帝病重,宫里到处都禁绝鼓乐,这幽幽深宫越发像是寒潭枯井。   议政殿里,铜炉中银丝炭烧得‘荜拨’响,暖意里夹杂着罗斛香气,顺着绣帷幽转飘出来。   魏如海领着內侍进来,各自手里捧着一方剔红漆盘,上面摆着各异的珍巧物件。   “南楚送来国书,问大秦皇帝龙体安康,随同国书,还附带了一些物件,其中有几箱是楚帝特意赠给太子殿下的。”   如今嘉寿皇帝病重,沈昭这个太子的身价也越发水涨船高起来了。   不过依照沈昭的记忆,楚国那位年少英才的顺景皇帝还未登基,如今的楚帝还是那贪恋酒色、荒淫无度的草包徐墘,他大约正忙着寻觅绝色佳人,扩充他的后宫,没功夫也没心思料理这些邦交琐事。   所以国书和礼物应当是出自那权势正隆的武安侯徐长林之手。   一想到徐长林,沈昭倒对这些看上去没什么新奇的物件产生了些兴趣。   自长安一别,半年有余,徐长林在南楚搅动出了不小的动静,承继爵位、打压佞臣,听说最近还在国内推行了田赋税制改革,意在勤侍农桑,增强国力。   相较之下,沈昭已经落后许多了。   他固然打压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可朝廷的大部分权柄还把持在兰陵公主和裴元浩的手里,他只能暗中往六部安插自己的心腹,甚至考虑到如今局面的微妙特殊,稍可能引起争议的政令改革都被他暂时推后了。   ……沈昭突然停住了脚步,将目光落在一方打开的红锦方盒上。   里面摆了两只白玉雕,雕的是猫儿,一只抬爪作揖,一只顺毛趴着,雕工甚是精细,连皮毛的纹络都能看得清楚,且模样秀致,憨态可掬,瞧上去很是讨人喜欢。   沈昭冷哼了一声。   特意送给他的礼物?他一个大男人,会把玩这么娘们唧唧的物件吗?徐长林那点心思真是令人讨厌。   正腹诽着,身后传来脚步声,瑟瑟领着婳女进来了。   沈昭这几日忙于政务,每晚只睡两三个时辰,瑟瑟怕他身子熬不住,特意炖了燕窝粥,端来要他趁热喝。   却见沈昭冷目盯着那红锦方盒,神情很是不善。不禁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了那两只小猫玉雕。   一下便称了瑟瑟的心意,她托在掌心,眉眼弯弯,爱不释手,随口问:“这是谁送来的?真是可爱。”   沈昭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蓦得,阴阳怪气地说:“喜欢吧,这是人家特意顺着你的喜好挑选了送过来的,特意送给你的。” 第57章 57章   瑟瑟听着他这怪异腔调, 托着玉雕的手停在半空中,回过头来看他:“什么意思啊?谁送来的?”   沈昭冷哼了一声,转过身, 坐回紫檀木扶椅上,不说话了。   魏如海见状, 忙陪着笑脸上前, 冲瑟瑟道:“这是南楚武安侯送来的,说是特意送给太子殿下把玩清赏的。”   瑟瑟的思绪微滞,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武安侯’指的是徐长林。   当下便觉得手里的玉雕沉甸甸的, 把它们放回了红锦方盒里。   她摒退了宫女內侍, 瞧着沈昭那冷峻别扭的模样,些许无奈道:“你先别忙着吃醋啊,兴许徐长林只以为我是他的妹妹……”   “我再跟你说一遍,徐长林知道你不是。”   殿内静悄悄的, 这话一出口, 如巨石轰然砸在殿中间, 格外震耳。沈昭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这拈酸吃醋毛头小子的样儿太不庄重,轻咳了一声,揽起袍袖于身前, 直起腰背端坐, 又恢复了那矜贵清冷的太子殿下该有的仪态。   他道:“我当初就是顺着徐长林在长安的活动轨迹一路查下去,才查出你的身世。这个人, 虽然论智谋才学远不及我,但也不是个庸才, 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 不可能毫无察觉。再者, 他之前一直坚持要带你走,寸步不让,可是后来在翻查完了这些事后突然放弃,足可见他是心中有数了。”   沈昭不吃醋时,脑筋清醒时,说话还是很一针见血的。   瑟瑟像是被他说服了,垂眸沉默片刻,迷茫地呢喃:“那他为什么对我……”她思忖良久,蓦得,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我与他妹妹年龄相仿,他没找到自己的妹妹,便将我当成了他的妹妹,对我好便似对他妹妹好,是一种感情方面的寄托。”   沈昭静静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隔扇外又响起了脚步声,內侍掐着嗓子禀道:“殿下,宣室殿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去了凌云阁……”   凌云阁是供奉大秦开国以来功臣良将画像的地方。   沈昭摁下多余的情绪,脑子飞速转动,问:“父皇可有说要孤作陪?”   “并无此令。”   沈昭道:“那就嘱咐左右好好伺候,孤这里公务繁忙,就不去了。”明知他的父皇时日无多,并非他不愿意常伴其左右,只是他的父皇生性多疑,若是皇帝前脚刚到凌云阁,他后脚便跟过去,只怕会怀疑他在宣室殿里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   免不了一番试探,而他还得吊着心眼说些违心话,父子一场,走到最后,何必如此呢?   內侍却踯躅不退,为难道:“陛下他……命人描李怀瑾的画像,要把他挂进凌云阁。”   沈昭猛地站了起来。   他神色冷冽,快速回想,依照前世的记忆,父皇的大限便是这几天了,前世好像也有过这一出……他这些日子忙着对付文相,倾注了太多精力,竟将这件事忘了。   瑟瑟看他表情变幻,甚是纳罕,问:“谁是李怀瑾啊?”   沈昭目光复杂地看向她,欲言又止,看看更漏,又觉得时间紧迫,得快些去阻止,摸了摸瑟瑟的手背,温声道:“等我回来,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凌云阁建在宫城北隅,毗邻三清殿,是个极不起眼的二层小筑,自当年太宗皇帝登基,陆续移入三十余名功臣画像,皆是历代功勋彪炳的忠良贤士。   而嘉寿皇帝想要移入的李怀瑾,严格来说,其实是有这个资格被供奉在凌云阁的。   当年先帝偏宠媵妾,疏于朝政,导致河间地带战乱四起,灾民走投无路与当地匪徒勾结,迅速壮大,一路攻入长安,杀进皇城,导致先帝不得不弃宫逃走。   据传,当年先帝只顾着带那妖妃和庶子逃跑,而将当时的皇后和还是太子的嘉寿皇帝丢下,丝毫不顾他们死活,甚至叛军攻入宫城时,先皇后还怀有身孕,就是后来的兰陵长公主。   幸亏时任右相的李怀瑾不顾性命将这对可怜母子救出来,潜入民间,躲避战乱,至三年后,战乱平息,李怀瑾才护着皇后太子和已经出生的兰陵公主回到京城。   论功勋,他护住了嘉寿皇帝,并且在那三年时间里,斡旋于乱世,召集起了众多有识之士追随他,为后来的平叛勤王出了大力气。单论此,他是绝对有资格描像挂入凌云阁,受后世人凭吊参拜的,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河间之乱被平定后五年,先帝暗中指使当时掌兵权的藩王,趁着上朝之际,截杀李怀瑾于顺贞门,同时对外宣称此人意图谋反,罪犯不赦,下令抄其九族。   自那以后李怀瑾就成了朝野宗亲之间的一个禁忌,甚至连在新编纂出来的《秦书》中,先帝也令人抹去了所有关于李怀瑾的痕迹。起先几年,有宫人无意提起这个名字,传到先帝耳中,他大怒,立即下令杖杀宫人,同时还株连了一批与那宫人来往密切的。   自此,朝野后宫愈加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李怀瑾。时隔数十年,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的,这个名字就被封存在了历史烟尘里,所知者甚少。   瑟瑟不知道,是因为这普天下,绝没有人敢在兰陵长公主府里提这个人。在前世,她几乎没有参与过前朝政务,所以即便有了隔世的记忆,这个人对她而言也是彻底陌生的。   但沈昭不同。   他的身边有诸多老臣辅佐,譬如傅司棋的爷爷傅太傅,当年就是经历过那场叛乱的,他早就被提醒过,凡是涉及此人的事出现,不管怎么样,都得避开。   李怀瑾这三个字,杀伤力巨大,即便是一朝的太子,若是沾上了也招架不住。   譬如今日,按照常理,他该像前世一样避得远远的,可是如今他知道了这里面的纠葛,便不能任由其发展。   沈昭赶到凌云阁时,画师正提着笔在发抖,画像已初具轮廓,那姿容倜傥的白衣卿相跃然于纸上。   嘉寿皇帝披着厚重黑狐大氅,坐在炭炉前,用锦帕捂着嘴咳嗽,嗓音沙哑:“画好了就呈上来,烤干后挂在墙上,召长史过来,朕要在新修订的《秦书》里添上一笔。”   內侍要去传旨,刚走到门口,便遇见沈昭匆匆而来,沈昭朝內侍使了个眼色,那內侍会意,欠身避在檐下,并不往尚书台去。   沈昭缓步而入,嘉寿皇帝看到他,枯槁的面容上微泛起些许惊讶:“阿昭,他们都怕了,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你敢来。”   沈昭不慌不忙地躬身揖礼,平淡道:“兰陵姑姑也敢来,这个时候怕是已到宫门口了。”不光会来,还会大闹一场,杀了这画师泄愤。   皇帝脸上尽是寡凉释然,没有太浓烈的情绪起伏,连声音都淡淡:“她要来便让她来,这件事朕今日一定要办成,李相对朕有救命之恩,朕当年怯懦,在父皇的重压下不敢为他说话,眼前朕要死了,不能带着遗憾走。”   沈昭唇角微挑,噙起一抹轻蔑,但看父亲已病入膏肓,强忍下了心中的不满,郑重道:“此事不妥。”   皇帝脸色沉下去:“你一个晚辈,谁教的你来对朕的事指手画脚?退下!”   沈昭站得纹丝不动,话音冰凉:“父皇,儿臣理解您,为太子时,上面有父皇压着,有宗亲权贵处处掣肘,日子难过,这些儿臣都知道。当年的事您没有错,皇爷爷要杀的人,您无力反抗,这是常理。可是……”   他加重语气:“皇爷爷死了二十年了,您登基二十年了,若真想替李怀瑾平反,这二十年什么时候不能做,为何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沈昭抬眼正视皇帝,目光锐利:“您怕这天下臣民的非议,怕他们指责您不敬君父,所以您选在这个时候来做这件事。既圆了自己的心愿,消除了愧疚,又不必再去面对什么难看的场面。因为您知道,您就要走了,就算留下一堆烂摊子,也是后来人替您收拾,就算天下人说出来的话再难听,您也听不见了,那些难听的话会留给您的儿子听,您的妹妹听。”   “父皇,我从未觉得兰陵姑姑做得事是对的,但有一点我敬佩她,她向来敢做敢担,敢捅破天就不怕担污名,这一点,您比她差之甚远。”   凌云阁内已静若深潭,一片死寂,內侍宫女跪了一地。   沈昭本以为父皇会勃然大怒,会来骂自己,谁知他目光幽深地凝着自己看了一会儿,随即轻悠悠地说:“阿昭,这是你的真心话吧。你年少老成,说话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朕有时想跟你谈谈心,都不知该从何谈起,没想到临了,能从你的嘴里听到一句真心话。”   皇帝面露疑惑:“只是,你为何要来拦朕?你向来与兰陵面和心不和,别以为朕看不出来。”   沈昭默然片刻,眉宇间浮起几抹痛苦的神色,道:“因为今天的事闹大了,将来会有人借李怀瑾和姑姑的关系攻击瑟瑟,说她不配母仪天下。”   皇帝冷笑:“这么说瑟瑟的身世就是如朕猜测的那般,朕不必再派人去祭兰陵的刀口了?”   沈昭点头。   皇帝未曾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痛快,微微一怔,随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瑟瑟成婚之前。”   阁中沉寂片刻,皇帝似是觉得荒诞,又觉得感慨:“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还娶她?阿昭,你知不知道,她会让你以后的路更加难走。”他怀抱着手炉,淡淡道:“趁朕还有一口气,可以替你除了她。”   沈昭道:“她是儿臣自小认定的人,我一定要娶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朝局争斗再激烈再残酷,也不该拿无辜的女人做代价。”   皇帝眼角突得跳了一下,喃喃道:“无辜的女人……是呀,无辜,你母亲也是无辜的。”他抬头看向沈昭,问:“朕当年没有护住她,你是不是怪朕?”   沈昭闭了闭眼,回道:“怪,可是现在不怪了,儿臣知道,您尽力了,您不必再挂心了,留给儿臣,总有一天我会去向祸首讨回公道的。”   皇帝又问:“你刚才说朕不敢推翻父皇的圣旨,不敢承受天下臣民的非议,那你敢吗?”   沈昭道:“敢。”   皇帝一怔,连连笑起来,笑得单薄身体前倾后仰,若风中飘叶,好像随时都能倒下。   谭怀祐看得心惊,忙从地上起来,扶住皇帝,皇帝轻摆了摆手,望着沈昭笑道:“朕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父皇曾对朕说,他不想传位给朕,不是因为外界所传的宠妾灭妻,而是他真心觉得朕不是这块材料。不让朕做皇帝,没准儿还能平安过这一生,让朕做了皇帝,这辈子能过成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皇帝咳嗽了几声,脸上却是一片释然:“朕当时觉得他在蒙朕,是想为他心爱的小儿子铺路。可直到今天,朕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是否堪当大任,做父亲的心里最清楚。阿昭,你比朕强,强了许多,也比朕有担当,你以后行事稳一点,慢慢来,别急,你姑姑绝不是你的对手。”   话音刚落,外面传进內侍慌慌张张的声音:“长公主,不能进。陛下在跟太子说话……”   显然没什么用,兰陵进来,那些內侍宫女没有一个敢碰她的,只见她直接无视皇帝和沈昭,抬手指向跪在地上的画师,道:“把这个蛊惑圣心的妖孽拖出去斩了,本宫看以后谁还敢提那个人。”   画师忙不迭跪地求饶,哭嚎声传来,皇帝听得心烦,道:“是朕让他画的,你有什么冲朕来。”他顿了顿,语气略含幽怨:“淑儿,妹妹,朕都这样了,你的脾气就不能小一点。”   兰陵绕过画师,走到近前,高高挽起的青丝云鬟,金光灿灿的钗饰,还有那红艳明亮的胭脂妆容,将她整个人装扮得艳光四射,再瞧那龙椅上形容枯槁的君王,愈发形成了鲜明对比。   兰陵冷笑:“妹妹?谁是你妹妹?你的生母不过是当年昭阳殿里一个承宠的宫女,你配喊我妹妹?”   她继续往前走,沈昭怕皇帝吃亏,忙欺身挡在她和皇帝中间。   兰陵不屑地瞥了一眼沈昭,叱道:“你要不想挨巴掌,就给我滚开!” 第58章 58章   沈昭站得笔直, 毫无退让之意。   兰陵也不含糊,直接扬起手朝着沈昭打过去,却被他扼住手腕, 截在半空。   四目相对,火星飞溅。   “放开。”兰陵冷声道。   沈昭也不多做纠缠, 将她放开, 挪了几步,稳稳挡在嘉寿皇帝身前,就是不许她近身。   阁中气氛一时变得闷窒压抑。   缄然许久,嘉寿皇帝开口了:“阿昭,你退下吧, 这是我们兄妹两的恩怨, 你一个晚辈不要插手,回宣室殿等着朕, 朕还有话要嘱咐你。”   沈昭默默转身揖礼,想要退下, 最后再抬头看向他的父皇。   皮毛油亮的黑狐大氅被拂到身后, 露出里面缎底襄裘皮龙袍, 攒金丝的夔龙祥云刺绣, 光鲜明亮, 越发衬出皇帝的脸色苍白如纸。   沈昭心中忧悒, 踯躅着, 不肯离去。   皇帝微微一笑, 慈声道:“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你放心, 朕答应一会儿要见你, 不会食言的——哦, 对了,朕答应你了,不挂李怀瑾的画像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沈昭这才退了下去。   从凌云阁里出来,雪已经停了,夕阳蹦出云层,在天边晕染出一线斑斓长河,映照着人间的皑皑积雪,绘出一幅绚丽长景。   魏如海递上手炉,道:“殿下,咱们去偏殿歇着吧。”   沈昭接过来,将手轻覆在蒙着软绸套的手炉上,只觉一股暖意自掌心蔓延开,好似汇作涓涓细流,一直暖向心底。   他转眸看向魏如海,魏如海忙道:“太子妃不放心您,刚才遣人送过来的,她说天寒地冻,您要小心身体,别着凉了。”   沈昭站在阳光底下,手里捧着瑟瑟给他的手炉,才觉出身体有些温度,不像方才在那四面环画像的凌云阁里,如坠冰河,整个人都冷透了。   他强摁下翻涌的情绪,迫使自己冷静,稍一忖度,命禁军守住凌云阁通往外宫的各条通道,又派了内侍去东宫传信,让傅司棋和苏合来见他。   做完这些,他才随着魏如海去了偏殿。   西配殿中燃着香鼎,是司香院新调制出的清远膏子香,加过蜜来调和,闻起来温甜香暖。沈昭合眸倚靠在擎柱上,迫使自己静心,回想着前世这个时候发生的一切。   前世不似今生,他没有插手李怀瑾的事,他父皇一意孤行,将事情闹得很大,宫里宫外流言四起,兰陵公主愤然闯宫,来质问皇帝,两人在凌云阁翻了一通陈年旧账,最后不欢而散。   随后,父皇的病情迅速恶化,当夜便驾崩了……   沈昭心中一恸,思绪被骤然切断,他睁开眼,透过大敞的轩窗看向凌云阁的方向,失神怅惘良久,才将视线收回来。   长吸了一口气,再次迫使自己冷静。   这是关键时刻,必须将一切都算计明白,容不得他耽于私情。   父皇驾崩之后……兰陵公主伙同裴元浩迅速控制宫防,诛杀父皇身边的内侍、宫女。同时,兰陵像是被‘李怀瑾’这三个字刺激到了,开始疯狂暗杀经历过当年之事的老臣。   也是,皇帝驾崩,他这个太子羽翼未丰,几路藩王都是不成气候的,朝中再无人是兰陵的敌手,她想杀就杀谁,想如何兴风作浪就如何兴风作浪。   沈昭正盘算着该如何避免,内侍进来禀,说傅司棋和苏合到了。   他忙让两人进来,吩咐道:“孤给你们一个名单,你们分头去通知名单里的人,让他们近日称病,不要出府。”他顿了顿,将两人揽到身前,压低声音道:“告诉他们,即便是宫里传出丧讯,也要称病,不能出来,同时加强府中防守,绝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一听‘丧讯’二字,面色大变,惊骇万分,傻愣在当场,半天没说出话来。   沈昭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到书案前研墨,快速挥毫,密匝匝写了两页纸,放在熏炉上烤干,分别交给傅司棋和苏合。   他心里有数,这两人虽然看上去有点愣,但在正事上向来靠谱,只寥寥嘱咐了几句,便放他们出去。   做完了这件事,沈昭那紧绷的心有些许缓和,正要踱回榻席休息一下,内侍推门来报,说是皇帝陛下回来了,召太子面圣。   沈昭随内侍出去。   这一耽搁,夕阳已落到檐下,暮色初降,天色灰蒙蒙的,似罩了层素霭。   廊庑檐下结了参差不齐的冰凌子,晶莹剔透,尖部滴着水,在浮雕精致的青砖面慢慢洇开。   瑟瑟站在中殿门前,看着夕阳残照,面含担忧,呢喃:“我记得好像是今天,陛下……”   婳女出来给她披上大氅,纳罕道:“太子妃在说什么?什么今天?”   瑟瑟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若是告诉这丫头,自己经历过前后两世,知道皇帝陛下今日就会驾崩,怕是会被当成疯子。   婳女也不再问,只絮絮说道:“公主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因明年是大考之年,玄宁公子忙着在课业上用功,跟国子监里的监生约好了,在登甲巷合赁下一座宅院,要从家里搬进去,一直住到放榜。”   瑟瑟笑道:“这倒奇怪了,在家里便不能读书了么?非得去外面租房子读。”   婳女回道:“那些监生都是朝廷命官之子,家中门庭若市,平日里去个同僚啊、同知做客,他们身为晚辈,不出来请个安也说不过去,这些规矩繁琐至极,可费功夫了。玄宁公子他们的意思是,避开家中应酬,全身心投入到课业当中去。”   瑟瑟觉得这样也对,可往深处想,又不免忧虑:“长安可是个花花世界,这些半大的公子哥涉世未深,又有钱,聚在一块儿可别学坏了。”   婳女道:“太子妃可别担心了,咱们长公主是什么人啊,会想不到这个?早派了几个妥帖的府中老人去照料公子,说是照料,也是看着他呢。”   两人在廊庑下闲话家常,不一会儿天便黑透了,燃起了红锦宫灯,绯色光晕幽然落到地上时,忽听一声闷沉的钟鼓声传来。   一声之后又是一声,连绵不绝,如山峦倾倒,地裂天崩,沉沉的压过来。   瑟瑟猛地绷直了身体,值守在院中的内侍宫女亦面露惊慌,随即乌压压跪了一地。婳女反应过来,靠到瑟瑟身边,颤声道:“这是丧钟……皇帝陛下……”   安静了须臾,内侍那尖细而哀恸的嗓音在宫闱间漫开:“陛下驾崩了。”   **   腊月初五,天子驾崩,举国哀。   宫闱中连夜悬素幡,挂缟素,换孝服,停棺椁于宣室殿中,宗亲百官跪在殿外,礼部加紧筹办丧仪。   瑟瑟赶去宣室殿时,正见裴元浩和傅文瀚在殿外,身后跟了一群六部官员,好像因为什么事在争执。   在瑟瑟印象里,傅司棋的爷爷、这位太傅大人常年称病,唯有紧要关头才会出山,替沈昭操碎了心。   两人见她来了,各自噤声,朝她端袖揖礼。   瑟瑟道了声“免礼”,越过他们,径直入殿,裴元浩见着瑟瑟,心中一热,想上前跟她说几句话,可立马又想到傅文瀚在侧,便只有怏怏作罢。   入了殿门,见谭怀祐守在皇帝棺椁前,瑟瑟上了三柱香,跪拜后,便听内侍来禀,说萧妃和元祐公主陪着裴皇后在偏殿歇息,因皇帝驾崩,皇后伤心至极,已数度晕厥,太医看过,让她休息。   其余嫔妃则守在西偏殿,隔着墙垣,依稀能听见啜泣声传来。   瑟瑟只想看看沈昭,便直接往内殿去。   内殿挤挨站立了数十名朝臣,沈昭和兰陵长公主分坐左右首,沈昭手里拿着一封圣旨,道:“父皇遗诏。”   满殿朝臣立即跪拜,唯有兰陵长公主坐得稳稳当当。   沈昭掠了她一眼,面上沉静无澜,慢慢道:“朕大行之后,边关守将需各司值守,不必入京奔丧。来年大考,仕子不易,不必因朕之丧而废新科。河北大旱,灾民遍野,朕之吉地陵寝不可铺张,新君需行节俭之旧习,不可因孝而废国政。另,南楚为我大患矣,防敌趁虚而生乱,太子可于灵前继位,一切丧仪从简。”   朝臣大呼“臣等领旨”,依次退了出去。   瑟瑟避在内殿外的屏风后,一直等着他们都走了,才出来。   一进殿门,就听兰陵在对沈昭说:“把建章营的符令拿出来,沈晞不安分,不能再落到他手里,我来替太子掌管。”   沈昭如斯镇定,慢悠悠道:“姑姑有所不知,父皇临终已下旨,将建章营还给大哥了。”   兰陵面上浮起薄怒之色,正想开口,忽地抬头看见瑟瑟进来,立时冷声道:“你来干什么?去偏殿找皇后去。”   沈昭的声音依旧平静:“孤让她来的,她是太子妃。”   兰陵冷冷扫了沈昭一眼,裴元浩和傅文瀚进来了。   两人显然没谈拢,裴元浩抢先一步道:“臣的意思是,除了淮关兵力动不得,得防着南楚,其余各处兵防都没那么紧张,各地守军将领可以入京奔丧。大行皇帝的遗旨中写了,是为防南楚趁虚生乱,只要把南楚防住了,那不就齐活了。这忠孝节义当头,哪有天子死了朝臣不来奔丧的道理?”   傅文瀚不落下风,严词反驳:“大行皇帝的旨意里写得很明白,‘边关守将需各司值守,不必入京奔丧。’这是所有边关守将都不必奔丧,天子尸骨未寒,尔等难道就要抗旨了吗?”   被他这么一呛,裴元浩气得满脸涨红,怒道:“你说什么……”   “行了!”兰陵拍案而起,慢条斯理道:“既然太傅说不必奔丧,那就不必了,将来若是边关人心不稳,抑或是京中出了什么不中听的流言蜚语,想来太傅也是有办法解决的。”   说罢,她无视沈昭还在,朝裴元浩使了个眼色,从内殿走出来。   她沉色扫过这殿内殿外一片纷乱,脸色森冷:“我皇兄到了地底下总得人伺候,你派人把宣室殿的宫女内侍都送下去——还有,经历过当年之事的老臣,都给我杀了。”   裴元浩一惊,道:“宫女内侍倒没什么……老臣……,这,这能行吗?”   兰陵不屑地瞥他,抬手指了指宣室殿:“皇帝都死了,那些藩王朝臣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咱们手里有十万京畿守军,还有十万中州军,谁是对手?你怕什么!”   裴元浩这才勉强领命,又眷恋不舍地看看内殿,道:“我想跟瑟瑟说几句话……”   兰陵翻了个白眼,怒气腾腾地瞪着裴元浩,双手掐腰,道:“裴元浩,你是不是有病!都这个时候了,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个大活人在那儿,什么时候说不行,她能跑了吗?” 第59章 59章   裴元浩嘴唇翕动, 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可看兰陵面色不豫,冷凛凛地盯着自己, 盯得他头皮发麻。   也是当真怕了她,裴元浩不再犹豫,转身顺着云阶快步走下。   夜色浓酽, 楼台上铺着厚重的积雪,寒风入骨,裹旋着细碎的冰粒子迎面打过来, 刺得脸生疼。   兰陵站在宣室殿门前,看着那巍峨殿宇,朱漆擎柱,飞扬的檐角, 还有惨白的宫灯。   一时有些恍惚, 好像二十年前父皇驾崩时, 也是这样的场景。   这亘久长驻的宫殿, 来往慌张的人,还有,那些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哀戚面孔。   好像挣扎了二十年,算尽机关了二十年, 到头来又回到了原点。   不。   她猛地自那脆弱的情绪里惊醒, 隔着裘皮衣袖, 握住里面凸棱坚硬的兵符。   她绝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孤零零,由着人辜负、背叛的小姑娘了,她是兰陵长公主, 她权倾朝野, 尊贵强大, 再也没有人能来伤害她。   迎着寒风仰头,脸上仅存的一丝丝脆弱在夜色中迅速消弭,她回身看向那灯火通明的宣室殿,勾起一抹冷诮的笑。   魏如海进来递了礼部呈上的奏疏,厚厚的一沓,详尽书写着大行皇帝丧仪的祭飨流程,沈昭只粗略看了一眼,便放下,道:“按照成例办吧。”   众人退出内殿,只剩下沈昭和瑟瑟。   沈昭又看向搁在桌角的遗诏,有些感慨:“我从前总是对父皇有诸多不满,觉得他过于软弱,过于优柔,对宗亲外戚打压不够,才造成如今尾大不掉的局面。可直到他驾崩,留下这封遗诏,我才终于明白,他虽然算不上是一个建功立业的英主,可着实是个为国为民都尽了全力的好皇帝。他尽力了,他这一生又何尝不可怜……”   瑟瑟默然听着,握住他的手,温声道:“阿昭,他已经走了。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无牵无挂地走了。该为他高兴,终于不用再去操劳什么了。”   “是呀,不用再操劳,以后这些这份操劳就要压在我肩上了。”沈昭向后微仰,看着满殿烛光熠亮,影影绰绰,叹道:“前后两世都经历过,我本以为自己能心如止水了,结果临到关口,还是紧张、恐惧。”他默然片刻,突得直起身,一本正经看向瑟瑟:“不如,咱们逃吧。”   瑟瑟没好气地甩给他一个字:“滚!”   两人这一絮叨,殿中的气氛就不似方才那么压抑悲痛了,今夜的沈昭看上去好似格外脆弱——也不是,刚才面对兰陵和朝臣时他就沉定的刀枪不入,唯有面对瑟瑟时,才将这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我真害怕……”沈昭把瑟瑟拉扯到自己身边,将头埋在她襟前,语气幽浅,暗含叹息。   瑟瑟看着怀中这柔软娇娇的小可爱,母性大增,边抚着他的头,边满含怜惜地宽慰道:“莫怕,莫怕,瑟瑟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两人正腻乎,魏如海又进来,在隔扇外禀道:“岐王、晋王、庆王和宁王来了,在给大行皇帝上香。”   沈昭霍的从瑟瑟怀里坐起来,顷刻间面色恢复如常,沉着镇定,精光内蕴,他稍一思忖,站起身道:“孤去会会他们。”   沈昭走后,瑟瑟便想去偏殿看看裴皇后,谁知刚走到内廊处,便见裴元浩行色匆匆而过,她本想避开他,可裴元浩先一步看见了她。   他停下脚步,轻轻一摆手,身后跟着的几个內侍打扮的人瞬间散开,他深深凝睇着瑟瑟:“太子妃,瑟瑟……”   瑟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轻轻应下,低首不语。   两厢缄默片刻,裴元浩蓦得想起什么,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你还是去皇后那里吧,这儿乱,别脏着自己的眼睛。”   瑟瑟一诧,正想再细问,裴元浩似是有顾忌,不肯说了,只又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快步退了出去。   她本来想走,可如今,却不敢走了。   心中最先想到是他们要对沈昭做什么,可细细琢磨,却又觉得不可能。这个局面,母亲和裴元浩如今已处在优势地位,想要继续攫取最大的利益,必须保持政局稳定,换言之,就是沈昭能顺利登基,他们能挟天子合理压制各方。这个时候若是沈昭有个什么差池,只会给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守将以可乘之隙。   否定了这个猜测,她一时想不出旁的更合理的解释,便领着婳女躲进内廊,悄悄观察着殿中情形。   说来也是荒唐,宣室殿向来规矩森严,肃寂安静,可是皇帝一死,此处却成了各方势力博弈的舞台,各怀心思,各有动作,乱得不成样子。   看起来,皇家的体面好似高高在上,不可冒犯,可一旦把它扔到地上,随便什么人也都想上来踩一踩。   瑟瑟心情复杂地面对自己迟来的感悟,活了前后两世,好像很多时候不是躲在母亲身后,便是躲在沈昭身后,浑浑噩噩,天真烂漫,对这人世间的险恶残酷浑然未觉。   譬如前世这个时候,她便跟朵娇花似的随裴皇后躲在偏殿,从朝臣来谒到殿中风云交汇,她始终都没有守在沈昭身边,对他的艰辛一无所知。   她这样想着,忽听殿中有了动静。   身着素衣的宫女捧着素幡走过,忽而自暗影里冒出个人,动作极快,抬手捂住她的嘴,劈手将她打晕,一眨眼便消失在暗影里。   婳女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才怔怔出声:“这也太明目张胆了,这可是先帝身边的人啊……”   她一句话骤然把瑟瑟点醒。   瑟瑟低眉仔细想了想,吩咐婳女道:“我方才看见谭大内官守在前殿先帝的棺椁前,现如今各位王爷和太子应该也在。你悄悄进去,把大内官叫出来,给他找身普通內侍的衣裳换上,然后回东宫取我的腰牌,趁乱连夜把他送出去,找个地方安顿下。”   若她猜的没错,母亲和裴元浩应该是在清理先帝身边的內侍宫女。   先不论裴元浩那句“你还是去皇后那里吧,这儿乱,别脏着自己的眼睛。” 的古怪。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沈昭登基后,她做为皇后清点内宫仆婢,发现从前在宣室殿伺候的宫人都失踪了。当时还向母亲问过该如何查这些人的下落,母亲只让她一笔带过,不要声张。   原来是这样。   婳女领命,又从随侍中提溜出来个灵巧的小宫女跟着瑟瑟,才放心离去。   瑟瑟想过了,目前来说,她无力救所有人,只能搏一搏,看能不能把谭怀祐救下来。   她觉得对于那些讳莫如深的陈年旧事,谭怀祐身为御前大内官,一定知道得比别人多,他朝若是能从他的嘴里掏出些有用的信息固然好,若不能,救人一命,终归也不是坏事。   这一夜快要过去了,天已破晓,朝阳隐在云层后,散发出暗淡而持久的白光。   瑟瑟领着人去看皇后,刚入回廊,便见着岐王和晋王远远走过来。   如今可算热闹了,这么一座宣室殿,汇聚了八方神佛,你方唱罢我登场,可真是片刻安宁都没有,瞧着他们的样子,应当也是要去向皇后请安。   也是,那到底是嫡母,父皇新丧,场面上的文章还是得做的。   两人见着瑟瑟,皆揖首鞠礼。   瑟瑟待他们极客气周到,三人不像外面那些人,有着当前不可避免的利益冲突,需要争执来争执去,如今见面,倒还能心平气和说上几句话。   话了几句家常,沈旸道:“我刚听说父皇在临终前将建章营还给大哥了,真是件好事,大哥到底是长子,无人敢轻视。我就不同了,外公被赶出朝局,底下那些人各个看人下菜碟,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怕是得仰大哥鼻息,求您多罩着我些了。”   瑟瑟觉得这话说得真妙。   既向沈晞示了好,又故意说给瑟瑟听,告诉她他们两人要结党。沈旸心里太清楚了,这话传到沈昭耳中,必会大加防卫,全力打压。而沈旸一党自文相离朝已处于弱势,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沈昭再去算计了。数来算去,只剩下一个手握建章营的沈晞值得未来天子多加注目。   沈旸的风格向来如此,躲在暗处,挑拨得各方混战,他来收渔利。   瑟瑟不由得抬眼正视沈旸。   一双细眉细眼透出些秀气,不经意瞟向人时带着几分狡猾,可他很是善于掩饰自己,睫宇轻覆,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澄澈无辜。   沈晞这缺心眼的果然上了套,不屑道:“你是父皇的皇子,就算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谁又敢来欺侮你?不怕半夜祖宗入他梦里么。”   他把话说得磊落,沈旸却又虚伪地撤了梯子,偷瞧了一眼瑟瑟,低声冲沈晞道:“大哥,慎言,此处耳目众多,可不敢这样说话。”   瑟瑟看着这兄弟两,只觉得好笑。   遥想半年前,还因为一桩案子,这两兄弟恨不得咬死对方,如今倒成了一条船上的战友。朝局啊,皇室啊,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   皇后身边的宫女出来引他们入殿,瑟瑟边走着,边琢磨着刚才的感悟。   没有永远的敌人。   她以眼角余光瞥向沈晞……   给皇后请过安,用过朝食,宫女领着岐王和晋王去更衣,因大秦惯例,皇帝驾崩,要在宣室殿停棺三日,这三日,他们兄弟得守在那里,焚香祭飨,日夜不辍。   瑟瑟惦记着沈昭,去看他,他显得很疲惫憔悴,瑟瑟心疼不已,提议他趁着众人消停的时候去偏殿小憩一会儿,被沈昭否了,他说自己睡不着,非要拉着瑟瑟出去散心。   说是出来散心,但牵挂着朝中宫里乱七八糟的事,他们也不敢走多远,只徘徊在宣室殿后的云桥上。   桥面以汉白玉垒就,下面的河水早已结了冰,看上去冻得很坚实。沈昭将手搁在桥上的玉石雕狮上,轻吐了口气,道:“瑟瑟,我跟你说说李怀瑾到底是怎么回事。”   瑟瑟微愕,之前提到这个人,被这一通纷乱打了个岔,瑟瑟早就抛之脑后了,没想到沈昭又提起来,还是以如此郑重的语气。   她有种感觉,虽然沈昭嘴上没有明说,但他正慢慢牵引着她走入朝局,走进他的世界,那是曾经她没有参与过的,亦或是说错过了参与的最佳时机。   譬如,他会在皇帝驾崩时把她叫来宣室殿,让她见识这帝王骤然离世后的宫廷百态,众人嘴脸。譬如,他会像现在这般,无比认真地向她讲解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宫闱秘事。   虽然微小,但终归是前世没有过的,是跟前世不一样的。   但她又觉得这种引她入局的动作带了些试探、带了些小心翼翼的成分,好像边引导她,边观察着她,若是发现她不能承受,不能胜任,便会立即结束,把她重新放回安全又能遮蔽风雨的金丝笼子里。   一想到此,瑟瑟陡然生出几分危机感,忙挺直了腰背,很是端庄地看向沈昭,道:“你说,我认真听。”   她随意时,沈昭严肃,她严肃起来,沈昭倒随意了,他弓起手指轻刮了下瑟瑟的鼻尖,温声道:“也不必太紧张,其实……不过是些捕风捉影外加别有用心的阴谋,并没有实证,也永远拿不出实证了。”   他看向霞光垂沐下的宫台楼阁,缓声道:“当年,匪寇攻入宫城,圣祖皇帝抛下当时的皇后和父皇,带着宠妃跑了,这才轮到李怀瑾出手相救。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虽然宫中有脉案可证明,变乱发生时皇后已有孕在身,但兰陵长公主毕竟是出生在宫外。从变乱平息,皇后回宫,关于兰陵公主身世的流言就没有断过。”   “也可能是那妖妃为了替自己儿子争储,故意散播出来的谣言。年岁太久,已无法考证,总之这在当时是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但是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没有实证。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兰陵公主不是皇室血脉,没有证据证明皇后和李怀瑾有染。”   “但是李怀瑾这个人,是有问题的。他弱冠拜相,野心极大,当年斡旋于乱局,在民间积蓄力量,致力勤王,确实是立了功勋的。可当叛乱荡平,他却悄悄将这部分民间势力收归己用,为他铲除异己,为他结党,这才是触怒皇爷爷的关键,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顺贞门截杀。”   “李怀瑾一死,事情就暂且平息下来了,安静了十几年,后来皇爷爷驾崩,父皇登基,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当时那妖妃和庶子虽死了,可留下了许多余孽,他们明面上是以此攻击兰陵长公主,但实际,是想借她来毁谤先太后的贞节和父皇的清誉。当时那个情形,可想而知,兰陵姑姑受了许多委屈。她和父皇由亲密走向疏远,便是自那个时候起……”   瑟瑟听得入神,好像沉浸在了那往事里,替她母亲难受,突然又觉得现在不是放纵情绪的时候,生怕表现出太多伤感,会让沈昭以为她跟个瓷娃娃似的,一戳就碎。   忙收敛起多余的表情,道:“这个事听上去是有人在使坏啊,按照正常情况兄妹两应当一致对外啊,为什么他们自己会翻脸?”   沈昭道:“再具体些的我也不知道了,为什么会翻脸,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瑟瑟抿了抿唇,心底一时五味陈杂,却听沈昭接着道:“总之,自那以后,兰陵姑姑便听不得这些往事,有人提起,便会勃然大怒,动辄喊打喊杀,像极了当年清肃内宫的皇爷爷。”   瑟瑟曾自谭怀祐口中听说昔年母亲未出阁时的做派,是个有些任性却又可爱的小女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性情大变,却又不知是不是跟当年的事情有关……   往事如烟,慢慢消散在逝去的尘光里,引人唏嘘,令人感慨同情,可这种情绪没有在瑟瑟的心里存在太久,因为今天的兰陵公主当真是狠到令人胆颤。   待大行皇帝入葬,礼部筹备妥当登基事宜,瑟瑟才知道,她母亲不光下令杀先帝身边的宫女內侍,还对朝中老臣下了手。   短短十数日,已有七八名官员被截杀于京中。   据傅司棋说,沈昭已经提前预料到母亲会来这一招,写下了一个名单,让他和苏合各自去通知。   只不过天子新丧,宫中事务众多,朝臣免不了要入宫祭谒,有些听话的,称病不出,躲过了一劫,有些不听话的,则就这么白白葬送了性命。   傅司棋忿忿道:“我们都已经带去话了,还不听话,要我说死了也活该,这种拿殿下话当耳旁风的朝臣,活下来也未见得能被殿下所用……”他倏然噤声,好像觅到了什么机密。   瑟瑟猜想,沈昭若真想救他们,让傅司棋和苏合把话说明白也不难,可就这么含糊其词地让他们不要出府……大约,是在测试他们的忠诚,看看他们是否能无条件地遵循沈昭的命令。如果不能,便是傅司棋话中的意思了。   瑟瑟记忆里,前世沈昭的身边除了一直追随他的东宫幕僚,并没有多少老臣是真心站在他这边的,固然是跟他刚登基不久就屠杀皇族有关,但也是因为自一开始就没有注意辨别和收拢人心。   而今生,留下这些老臣,起码在不久之后的朝堂相争中可以让他们替沈昭效力,这样相对比前世,路就会变得好走许多。   道理如此,可到底新君登基在即,不能由着兰陵公主如此嚣张跋扈,这些日子长安城中流言四起,人心不稳,终归是没有好处的。   夜间,瑟瑟听梅姑说沈昭没用晚膳,便给他端了盅羹汤送过来,隔着门扇,听见里面传出傅文瀚愤懑的声音。   “兰陵公主也太过分了!如此肆意妄为,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引得内外非议,简直是荒唐!”   沈昭的声音很低,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听傅司棋道:“可她手握重权,又有裴家护法,也根本没有把殿下放在眼里,任由她如此下去,新君尊严何在?”   瑟瑟听下来,也顾不上避讳外臣,径直推门进去,道:“我去劝母亲停手。”   对于朝政,对于党争,她参与得越多,就越能觉出前世自己身为一个皇后的失职。   她埋怨沈昭身边的臣子对自己离心离德,可从自身找原因,当大家斡旋于斗争激烈的朝局,当他们陷入困难苦苦挣扎时,自己身为太子妃、身为皇后,却耽于安逸与享乐,对这些事不闻不问。   她未曾为自己得到的尊荣富贵付出过,凭什么要旁人来敬仰她?   所有的一切,必须就此改写,成与不成,至少她要学着去努力,要让旁人看到她的态度,她在努力担得起自己的身份。   果然,傅文瀚看向她的眼光慈和了许多,朝她鞠过礼,道:“若是太子妃能……”   “不行!”傅司棋断然拒绝:“兰陵公主如今已经杀红了眼,这样送上门去,万一她为难瑟……为难太子妃该怎么办?”   沈昭本正目光深隽地凝睇着瑟瑟,听傅司棋又这样说话,转头看向他。   傅司棋被沈昭这样冷凌凌的一扫,立即噤声,讪讪地退回去。   傅文瀚也不知看出些什么没有,拉下脸,冷声斥道:“太子和太子妃面前,哪里轮得到你插嘴?我看你这孩子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傅司棋垂首看地,红着脸不言语。   瑟瑟微微一笑:“我是母亲的女儿,她不会为难我的。大不了就是我劝不住她,那于我们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沈昭一定是明白了她心中所想,隔着烛光莹莹,香雾杳杳,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其实瑟瑟还有一份私心。   事情发展到这里,大局落定,沈昭即将登基,已经到了摊牌的好时机了。她很想亲口问一问母亲,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会明明深爱着一个男人,却又和另外一个男人生下了她。   她有预感,这些往事在母亲心里搁得太久了,会愿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的。 第60章 60章   晴天, 天色湛蓝澄净,万里无云。   瑟瑟乘马车出宫,因还在大行皇帝丧期,一应仪仗规制都是从简, 走得静悄悄, 并不怎么惹人注意。   这一路都是安静的。国丧期间, 各坊市的酒肆茶寮都关了门,举目望去,一条街衢从头到尾大半都门户紧闭, 寥寥几家开门迎客的,也都不敢像往常那样高声吆喝着揽客。   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像被罩上了一层素纱,失去了往日的颜色。   临近年关, 街衢上都是素素净净的,不像往常结绸扬彩, 唯一的活气便是几个小孩子在街上玩着,可也不见他们大声玩笑, 大约是家里长辈嘱咐过吧。   瑟瑟将车幔放下, 一路无言。   提前给公主府送过信了, 因而那边早就大开中门,等着迎瑟瑟进门。   她入了府,直奔母亲书房。   月离进来添了盏热茶, 便退出去, 只留她们母女二人。   兰陵的书案上摞着厚厚的书信,瑟瑟留意到, 笔洗里的水浑浊不堪, 料想母亲应当没闲着, 至少回了好几封书信了。   她微微低头, 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兰陵看了她一眼,缓缓笑道:“我知你为何而来,瑟瑟,听母亲的话,在家里吃顿便饭,然后回去吧。”   书房里烧着熏笼,又添了炭盆和香鼎,外面天寒地冻,里面却温暖馨香,瑟瑟见母亲只穿了件茜色薄衫,发髻高挽,只斜簪一支玉钗,显得既清爽又干净。她面对自己时,耐心温和,可一点不像别人口中那在外面大肆屠杀朝廷重臣的女魔头。   瑟瑟轻呼了口气,坐在母亲的对面,抿了一口热茶,道:“我只是有些事想当面问一问母亲。”   兰陵埋首于信笺间,挥毫迅疾,闻言连头都没抬,只随意道:“你说。”   瑟瑟自小习惯了她母亲的忙碌,并不觉得被轻视怠慢,反倒温和地冲母亲笑了笑:“他们都说我不是宋姑娘,我是母亲和裴伯伯的女儿。”   此言一出,兰陵果然立即停笔。   她动作僵滞了片刻,抬眼看向瑟瑟,见瑟瑟面容恬静安然,那玉质通透的脸上甚至还浮着一层极浅极甜的笑意,一点都没有当初以为自己是宋姑娘时的仓惶。   兰陵不禁正视她,拿出了面对她时含有的认真宁肃,问:“你从哪里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   瑟瑟不答,反问:“这重要吗?”   兰陵一滞,随即笑开:“不重要,这自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真假,对不对,瑟瑟?”   瑟瑟端正坐着,轻点了点头。   “真的。”兰陵歪头看向窗外,樱树枝桠光秃秃的,连只鸟雀都没有,一片死寂,觉得没意思,又将头转回来,看向一身孝服,却难掩姿色,清艳娇媚的女儿。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原本也未指望能瞒一辈子,也没有必要瞒一辈子。瑟瑟,其实裴元浩是你的父亲,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裴家势力深厚且稳固,他为我们母女所用,将来的路会好走许多。”   瑟瑟安静看着她的母亲,缄然不语。   兰陵最愁她这副模样,不声不响,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样,一时烦躁,将笔搁回砚上,冷冷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身为母亲,给了你足够多的东西。体面尊贵的出身,安稳幸福的闺中时光,还有即将母仪天下的皇后身份。瑟瑟,你该知足,你心里清楚,多么人机关算尽都得不到的东西,你却唾手可得。这一切不可能是平白得来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过是没弄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大不了的。”   瑟瑟默了片刻,面带讽意,微微勾唇:“母亲,您骗了所有人,让大家以为我是宋姑娘,把我捧上了太子妃的宝座。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凤位近在咫尺,所以可以说出我的真正身世了。从今往后,我便是四面楚歌,必须要紧紧依附着您,做您手中的棋子,你的算盘是这样的吗?”   “哦,还有。”瑟瑟猛地想起什么:“用我还可以牵着裴家,让裴家的姐弟两心甘情愿为您效力。您总说您给了我许多,可是依我看,您从女儿身上得到的也不少——至于您说‘不过是没弄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您那么在意李怀瑾做什么?”   ‘砰’的一声闷响,兰陵扬起手拍在书案上。   李怀瑾这三个字果然是她的大忌讳,一提起便将她激得恼怒不堪,下颌紧绷,胸前起伏不定,神情变得阴沉狠戾。   “我倒是小看你了,原来你今日不是来替那些老臣求情的,是来找我算账的。”   若是从前,见母亲勃然大怒,瑟瑟早该害怕了,可是现在,她的内心却毫无波澜,将胳膊肘拐在身侧的梨花小几上,以手擎额,声音软糯且无辜:“母亲,女儿只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您别生气……”   兰陵定定看她,蓦得,抬手抄起搁在桌边的书扔向她,瑟瑟早就料到她会有此招,灵巧地一偏身,躲开了。   屋里闹出些动静,传到外面,傅司棋站在窗外低声问:“太子妃,可有吩咐?”   瑟瑟把她母亲的书捡回来,淡淡道:“没事。”   这一闹腾,兰陵反倒安静下来了,隔着窗纱看向那模糊笔挺的身影,微有讥诮:“我知道他,太子詹事傅司棋,是沈昭心腹,他喜欢你吧?”   瑟瑟的表情微滞,随即淡淡道:“没有,母亲不要乱说。”   兰陵似笑非笑,一直看着他走回值守的位置,估摸着再也听不见她们的谈话,才道:“这是好事啊,你只要稍稍给他些甜头,用美人计拴着他,让他替你效力……”   “母亲!”瑟瑟厌烦她的腔调,冷声道:“今日的事与他无关,我们回归正题,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她盯着瑟瑟,目含精光:“你还惦记着正题呢……你刚才是故意的,想要激怒我,想干什么?”   瑟瑟双手将书板板正正地放回桌上,道:“女儿并没有故意激怒母亲,这是女儿的心里话——有时候实话总是难听的,可毕竟是实话,我今日对母亲坦诚,希望母亲也能这样对我。不管实话有多么难接受,女儿都想听一句。”   兰陵默然看着她,良久,将目光移开,怒意已散去,神色甚是淡漠:“也罢,到如今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要是对自己的女儿都不说,那还能说给谁听……”   瑟瑟从未想过,前后两世,历经了众多厮杀与磋磨,还会有一天,能和母亲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地听她对自己诉说往事。   “当年,奸妃当道,东宫式微,我为了护皇兄登位,联合宋玉和裴元浩,竭力笼络朝中重臣,建立自己的势力。起初,收效甚微。也是,若是真能这么容易,那这天下人人都能当皇帝了,可最终坐上皇位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伙人找上了我。我又惊又喜,未曾想到原来自朝野到民间存在着一股势力,当中有朝臣,有杀手,有边将,皆对那个人忠心耿耿,自那人死后,他们便大隐于市,一直等着我长大。”   瑟瑟眉宇微蹙,回想起沈昭曾经对她说过的——   “但是李怀瑾这个人,是有问题的。他弱冠拜相,野心极大,当年斡旋于乱局,在民间积蓄力量,致力勤王,确实是立了功勋的。可当叛乱荡平,他却悄悄将这部分民间势力收归己用,为他铲除异己,为他结党……”   难道说,李怀瑾创建的势力并没有随着他的死而消亡?   兰陵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不加掩饰地点头:“没错,就是你口中的李怀瑾。我刚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反应并不比你好多少。愤怒,憎恶,还有害怕……可是这些情绪很快便被对权力的热爱所取代,因为这股力量的暗中相助,我尝到了呼风唤雨、发号施令的滋味。那滋味……真是太美妙了。”   她向来敢作敢当,并不屑于粉饰自己,随着回忆,眼中迸出了晶亮的光芒:“他们替我铲除异己,替我夺权,甚至连妖妃的庶子也是他们替我弄死。”   瑟瑟猛然一颤,怔怔看着她的母亲,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爬,悄然漫开。   兰陵淡掠了她一眼,继续道:“我想,那个时候皇兄和母后心里都是有数的,我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那妖妃迅速落败。他们不像宋玉那么单纯,真以为是天意使然,要惩治犯上恶人。”   “可是皇兄和母后他们想赢,要想赢,就得依赖我背后的势力,所以,虽然没有点破,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也默认了我的决定。”   “后来一切都很顺利,皇兄顺利登基……”兰陵眼中的那簇光迅速暗淡下去,透出些阴恻恻的冷意。   “那妖妃的余孽作乱,把我的身世翻了出来,借此攻击母后不守贞洁。母后指责我嗜权如命,还说都是因为我才会连累她受世人诟病,她甩我耳光,骂我是贱人。真是有趣,用得着我时,她是慈母,我是好女儿,千疼万爱都不够。把我利用完了,我又成贱人,逆女了……”   兰陵唇角勾起冷诮的弧度:“是我逼她不守贞洁和人私通的么?我求着她把我生出来了么?明明利用我,给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可到头来,却要把一切都怨在我身上。”   瑟瑟默然听着,忍不住将手伸向母亲,可那温软的掌心堪堪停在她肩膀上一寸,却再也落不下去,犹豫片刻,她又把手缩了回来。   兰陵冷笑:“我不止恨她,我也恨皇兄。他已经是皇帝了,明明有力量可以保护我,可却一天天像个懦夫似的只会哀求母后不要为难我。当初我帮他时,若是也像他一样只会这么求人,他有命坐上皇位吗?”   “所以那晚我骂了他,骂他窝囊,骂他是宫女生的,老鼠的孩子就会打洞,母后就疯了一样地上来打我。好像比起来,皇兄才是她亲生的,我是捡来的……”   “自那夜起,我们就彻底翻脸了,我跟这对母子决裂,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周遭静悄悄的,那些字句落入耳中,猛然砸下,似乎还带着回音。瑟瑟好像被带进了这个旧年的故事里,愤懑不平,心道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   但她一旦沉下心来,又有些害怕,虽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木已成舟,再无回旋余地,可还是担心着后来的走向——   “那后来,母亲怎么做的?”   非常奇怪,兰陵本是满脸憎恶,但随着回忆的深入,脸上却漾起了细微的笑意,阳光被茜纱窗纸渗过,落在她的脸上,如铺了层荧荧珠光,清灿妩媚,竟显出几分温柔。   “你以为那个时候我就变成了个恶人吗?不,没有。后来我遇见了你父亲……温贤,我们相识时,正是我名声最坏,最狼狈的时候。瑟瑟,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很爱他,这辈子我只爱过这么一个人,也曾经真心想为他舍弃一切,离开长安,跟着他回莱阳。” 第61章 61章   瑟瑟望着母亲, 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什么没有走成?”   “朝中局面越发恶劣,皇帝软弱,太后无能, 那些妖妃的余党便更加嚣张, 终于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兰陵面上闪过冷讽之意:“我那位皇兄,正事上没多大本事,可自作主张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不知他跟宋贵妃怎么商量的, 借太后宫宴,给我的酒里下了迷药,要将我送出长安, 出去避避风头。”   瑟瑟听得心‘砰砰’跳,比起针锋相对,比起摆在桌面上的卑劣与憎恶, 她更怕这种明面上并无恶意的昏招, 因为不知道会让事情如何发展……   果然, 兰陵的脸色冰冷, 不无恨意道:“我那时本已经跟温贤商量好了,等父皇三年丧期一过,我就跟他成亲。成亲之后我就跟他回莱阳,从此直到这对母子死, 我不会再踏入长安半步。可是!他们非要自作主张,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将我送出城,走到半步, 裴元浩来救我了……”   这个时候出现了‘裴元浩’这三个字, 让瑟瑟不由得一颤。   兰陵眸光清透地看向她, 道:“瑟瑟, 跟你说实话,我打心眼里就从来没有看得起过这个人。靠着祖上荫佑和他姐姐的裙带关系爬上来,是个有野心的,可偏偏做事为人都不够磊落,藏着掖着他对我的那点小心思,我也不屑去点破。”   “就是这么个人,却让我栽了一个大跟头。也怪我,当年年少气盛,处事不够细致缜密,也忽略了这窝囊废也有自尊心。”   兰陵站起了身,看着窗外,似乎比起母女反目,兄妹成仇,下面的这段回忆才是她藏于心中,最无法宣示于人的痛楚。   “当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我急着见温贤,怕皇兄发现我没走,会再派人来把我送走,想提前和他回莱阳。我让裴元浩想办法送我去莱阳侯府,他起先答应了,可走了一段路又说城门落钥,他忘记带腰牌,若是惊动了守城军可能会很快传到皇兄耳中。所以,我被他说服了,跟着他去了城外的驿馆暂歇,想等着第二天天亮再进城。”   兰陵回眸看向瑟瑟,神情幽深莫测:“我犹记得,那时正是三月春雨,淅淅沥沥的时节,裴元浩温了一壶酒,说要跟我喝。我本来不想搭理他,可他说起我们与宋玉相交于微时的那段岁月——彼时,我跟宋玉已经很疏远了。他这个人奉行忠孝节义,在察觉我身后有李怀瑾的势力后,很不以为然。这同盟只剩下我跟裴元浩两人,也处于即将崩裂的边缘,我心中亦十分感慨。亦因我自小骄纵不羁,从未将那些对女子的约束规矩看在眼里,万事随着自己心意来,想着不就是陪他喝顿酒,第二日还有求于他,且哄一哄他……”   瑟瑟有些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只觉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胸口,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兰陵却笑了,不无讥讽道:“我那位皇兄,没做几件聪明事,没说几句有用的话,可唯有一句是说对了。他说女子该守规矩,该与外男保持距离,事后每每想起,我都恨自己为什么不听。”   她将手抚上窗墉,漫然道:“那个时候就有了你,其实在最初,我想跟温贤说实话。可是好几回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不敢,我害怕。瑟瑟,你不要以为母亲天生就是个心狠手辣、无所畏惧的魔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时常会患得患失。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再没有了温贤,那我该怎么办啊?”   兰陵的声调不由得软了下来,看向远方,目光微濛,似染了莹莹水雾,周身的戾气都掩了起来,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有喜怒哀乐,有许多无可奈何。   “我就这么稍稍地犹豫了一下,突然有一天,犯了恶心,找太医来诊脉,他跟我说我身上有了你。”   瑟瑟紧咬住下唇,随着兰陵的讲述尝遍悲欢,似是入戏太深,脱口而出:“你可以不要我……”   兰陵道:“那时候已经两个月了,太医对我说若是强行落胎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现在想想,也没那么凶险,大约那个太医是怕我真出了什么事,摘不干净自己……那个时候已经跟母后闹翻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稍一犹豫,就错过了最佳时机……”   “瑟瑟,你知道吗?我恨!我恨这些人!我自问为社稷、为亲人都尽了全力,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他们偏偏要来坑我,把我逼上了进退维谷之境,还要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   “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不能让他们看我的笑话,我要和温贤成亲,我要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抓在手里。母后不是骂我权欲熏心吗?那我就做给她看。我要和她的宝贝儿子争权,我要颠倒乾坤,让天下的男人都匍匐在我脚下!”   瑟瑟深吸了口气,怜悯母亲,可同时又觉出深深的无力。这是往事,已经过去了,谁也改变不了。   她心里煎熬之际,兰陵已经整理好心情,又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她向来强悍,风头一直盖过男子,没有什么事能将她打倒。   “瑟瑟,全部的真相就是这样。母亲用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这世间的感情,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都充满了变数,可唯有权力,那是不会辜负人的。我的身上流着李怀瑾的血,你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们的野心一脉相承,你如今事事看淡,是因为没有尝过权力的美妙,等你尝过一次,你就都明白了。”   瑟瑟没有忘记自己今天来所肩负的使命,意有所指地问:“那权力能消除恐惧,解开心结吗?”   兰陵静静看着她,缄然不语。   瑟瑟面容温和,语气柔软:“您就算杀再多的老臣,也改变不了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样做,除了宣泄愤怒,不过是把自己的弱点展示世人看。那对您来说,并没有多少好处。”   “瑟瑟。”兰陵正视她,再无过多的情绪,目光如电,内蕴精光:“你跟母亲说一句实话,今日你是不是来替沈昭做说客的。”   若说在旁的事情上,瑟瑟从情感上偏向了沈昭,那并没有什么要紧。她自小心软,毕竟照如今的情形来看,她兰陵公主确实处于强者地位,而那位即将登基的新君暂时被压制。   可是,诛杀老臣涉及朝政,她必须警惕瑟瑟在政治立场上的偏斜。   瑟瑟立即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心急,要循序渐进,可是忽略了,母亲本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她的那点心思在母亲面前轻而易举就能被看破。   瑟瑟略作斟酌,决心豁出去了,总遮遮掩掩,于大局无益,还会被母亲看不起。   “是,我是来做说客的。可是我并不是单纯为了阿昭,我还是为了我自己。”   她这样说,倒勾起兰陵几分好奇,眉梢微翘:“哦?那你说说看。”   “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那些新上位的东宫旧臣并不拿我当自己人。他们现在是以为我是宋姑娘,还留了几分情面,可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不是。为免到时候腹背受敌,我想着,提前收拢人心。”   一旦起了个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做为女人,我收拢住夫君的心就够了。可做为皇后,只有皇帝的心是远远不够的。”   兰陵专注地凝睇着瑟瑟,脸上的神情渐渐变了,由探究变得欣赏,还带着几分惊喜。   她从来只想把女儿养成一朵好摆弄的娇花,可当女儿脱胎换骨站在自己面前,精明睿智,干脆利落,那模样,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却有着说不尽的满足感。   这才是她兰陵的女儿,身上流着她的血。   彼此沉默良久,瑟瑟表面上淡然自若,可心里却忐忑至极。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完全独立的角度与母亲谈判,没有阿昭护着,没有撒娇做嗔的耍赖,是真正与母亲坐在了棋盘两端,权衡利弊,布局博弈。   正当她紧张万分时,母亲开口了。   “我答应了,我不杀他们了。”   瑟瑟猛地抬头,美眸中溢出几分惊喜。   兰陵紧凝着她,唇角噙着漫然笑意:“一来,我觉得你说得有理,这么兴师动众,大开杀戒,好像告诉所有人我心虚似的。二来,更多的我可是卖给女儿一个面子。瑟瑟,你要牢牢记住,母亲永远是你最大的靠山。将来,你要乖乖听话。”   瑟瑟缩在袖中的手微蜷,想起了那不堪的前世,笑容甚是僵硬:“女儿记住了。”   临出门之际,瑟瑟没忍住,回过头来问:“母亲,宋家旧案是不是你做的?”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其实好些事之间只隔着一层将要捅破的窗户纸。可瑟瑟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只要她的手没有沾那么多血,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计量。   毕竟,她曾在无比艰难的境地里把自己生下来,她也曾良善,是旁人先对不起她的。   兰陵含笑看着瑟瑟,未答,只道:“路上滑,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瑟瑟心中了然,也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点头应下,转身出了门。   这一路冷冷清清,瑟瑟本想拐去登甲巷看看玄宁,可又觉得,大考在即,还是不要打扰他了。他要真缠着自己问三问四,自己还未必能应付,说得多了,于事无补,还会给他添心事。   便径直回了东宫,沈昭在议政殿里,走到近前,却发现禁卫和內侍都站得离殿门很远,魏如海让瑟瑟独自进去。   走到殿门前,却听里面传出说话声。   “若能一切顺利,不枉贫道布下此阵,也不枉陛下为隔世重生而付出的代价。”   瑟瑟正要抬手叩门,闻言,陡然怔住了。   隔着窗扇,她看清跟沈昭说话的人是宗玄,可奇怪就奇怪在,人人都知道新君即将登基,却没有人敢逾矩提前三呼万岁,见着沈昭时,还是旧时的称呼。   偏偏宗玄这一句“陛下”,叫得这么自然坦荡,好像甚是稀松平常,好像已经叫过许多遍了。 第62章 62章   瑟瑟心里有个猜测, 仅有个轮廓,需要沈昭给她填充。   因而她到偏殿等着,一直等到宗玄走了, 才进议政殿。   沈昭正坐在书案后, 目光落在累叠的奏疏上,微微放空,好像走了神, 也不知在想什么。   瑟瑟放轻脚步跑过去, 坐在他身边,托着腮看他。   沈昭一怔, 随即将她揽入怀里,问:“怎么样?还顺利么?”   瑟瑟道:“母亲答应了,想来她不会在这样的事上诓我,应当就是准备收手了。”   沈昭轻“嗯”了一声,抬手轻轻抚着她柔韧的鬓发,不再说话。   这模样,铁定是有心事啊。   瑟瑟眼珠转了转, 温声道:“我刚才看见宗玄来见你了,他是先帝身边练丹药的道士, 这个时候你们就有交集了么?”   沈昭倒是坦诚:“我们能回来,多亏了他,前世他布下玄机阵,帮助我们重生。这个人啊, 总是虚玄莫测,跟咱们一样有着前世的记忆……”   瑟瑟倏然想起刚才在门外听到的话——   “若能一切顺利, 不枉贫道布下此阵, 也不枉陛下为隔世重生而付出的代价。”   她转过身看沈昭, 严肃道:“你现在就告诉我,前世,你为了让我们重生,究竟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   沈昭脸上满是疲惫,慵懒地揽着瑟瑟向后倚,与她商量:“我现在还不想说,以后再告诉你,行不行?”   这就好比终于在迷雾中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角,满怀希望地扑过去,可突然一脚踩空,把自己摔进了万丈深渊里,最要命的是这深渊还没有底,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沈昭说了不想说,也不能逼他啊,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瑟瑟只有瘪瘪嘴:“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沈昭见她这副模样,漾起一抹温柔宠溺的笑意,如春风霁月,一扫沉霾,笑得人心里都暖透了。   他搂着瑟瑟,借着现在融洽的氛围,缓声道:“瑟瑟,有件事我要与你商量。”   “宗玄向我求了一件事,要我饶沈晞一命。”   这才是正事。瑟瑟忙打起精神,仔细听沈昭往下说因果。   “这个宗玄是崖州人士,当年崖州闹匪患,他和师兄弟险些死于匪徒之手,是在崖州戍边的岐王沈晞率军及时赶到,救了他们一命。后来机缘巧合,宗玄入长安得了父皇宠信,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恩德,想要报答沈晞。”   瑟瑟越听,想得越多。   隔世重生,一定是有不甘,有遗憾,有巨大的执念。若说阿昭的执念是想要他们这段姻缘能善终。那宗玄的执念,莫非就是想要救沈晞一命。   可是前世,沈晞是死在沈昭的手中,那他和宗玄之间是有仇的,宗玄为什么甘心帮他筑这玄机阵,这个老道士到底哄着阿昭付出了什么代价……   瑟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深渊里,被蚁虫啃啮着皮肉,痒痒的。   她忙收回遐思,正色道:“阿昭,其实有件事我也想跟你说,我也认为,你应该饶沈晞一命,不应该杀他。”   其实沈晞这个人,并没有坏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重生归来,站在一个足够高的角度上去品评判断,这个人至多是跋扈了些,霸道了些,外加愚蠢了些,但所有都在面上,比起那些满肚子坏水,专爱使阴招的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们之间的过节,无外乎幼时他对沈昭的欺负,和前世成年后,他害得瑟瑟早产,害得钰康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但仔细想想,他欺负沈昭,是因为他的外公黎渊战死在了淮关,明面上,宋玉还是罪魁祸首。   沈晞失去了外公,失去了母族的凭靠,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储位,他心里有气,有怨,有恨,这都是正常。   而前世害瑟瑟早产,那更是因为他被人利用了。凭他的城府算不到那么深远,出事时他已被幽禁,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个时候瑟瑟就在宣室殿。   说到底,他只是被人当成了出头的筏子,利用他来打击沈昭。   但这一切又都是有根源的。   前世,沈昭登基后,对沈晞大加打压,他心有怨气。   再往前,沈晞指挥着他的建章营,光明正大地跟沈昭作对,不听天子诏令,这才逼得沈昭设鸿门宴,释他的兵权。   现在一切都还未开始,若是能改变恶性的开端,应当就能把局面往好的方向引。   沈昭没料到瑟瑟会主动说饶过沈晞,他心中有些计量,亦有些对于善恶的判断,可是怕说出来,瑟瑟不能理解,没想到,她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瞧着沈昭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瑟瑟恍然大悟:“哦,你就是为这事才发愁的,你怕我跟你闹啊……”她白了他一眼:“我才没那么傻呢。”   今日从公主府里出来,瑟瑟就意识到,自己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放在从前,见母亲大肆屠杀朝臣,她只会害怕,惊惶。现在,她会先考虑这些人的生死会对朝局有什么影响,母亲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他们是不是该死,最后才是该如何才能救他们。   虽然现在的她比起从前的她有些不够单纯,不够善良,可是那个善良单纯的温瑟瑟并没有本事救下这许多人啊。   她失去了些东西,同时也在成长。   正这样想着,忽觉掌心一热,沈昭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笑道:“是,我的瑟瑟本来就是冰雪聪明的。”   其实对于沈昭而言,他想得比瑟瑟还要多一些。   前世那十年的帝王生涯,到最后,他斗倒了外戚,斗倒了宗亲,把所有与他作对的人都斩尽杀绝,看上去是胜者,是赢家,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赢得无比惨烈。   因为自一开始他在父皇驾崩不过两年时杀沈晞,便给朝野内外留下了一个寡情嗜杀、戕害手足的残暴名声。   他没有想过,他是君主,是皇帝,应当仁德——至少应当给天下臣民以仁君之怀。他不能‘自甘堕落’,去与兰陵长公主好勇斗狠,他不能把自己同兰陵归为一类人。   至于沈晞到底该不该死,在他看来并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沈晞不值得他去毁坏自己的名声。   他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名声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确实是顶重要的。   这一世,从头来过,他一定好好爱惜自己的名声……还有,保护好他的瑟瑟。   这是登基前夕的一段插曲,兰陵果然信守承诺,不再追杀朝中老臣。风平浪静了几天,到了礼部择选的吉日。   沈昭于宣室殿登基,定年号为绥和,尊嫡母裴氏为太后。五日后,册太子妃为皇后,赐居昭阳殿。为避天子讳,改昭阳殿为尚阳殿。   瑟瑟从裴太后的手里接管过了六宫事务,同时按照内值司的籍录清点了宫中的侍从,梅姑做为尚阳殿管事姑姑,帮着她从旁料理,倒也没有费多少心神,只是瑟瑟从宫中老人嘴里知道了一些传言。   大秦在开国之初,历代几个皇帝的后宫其实都是很清静的,帝后和睦,琴瑟和鸣。只是到了成祖皇帝那一代,皇后嫉妒成性,罗织罪名陷害了一个得宠的嫔妃,那嫔妃被冤死,死前不甘心,穿着一身大红衣衫对着尚阳殿的正门诅咒:从此以后历代帝后皆是怨偶,寡恩爱,难善终。   自成祖到先帝,正好五代人,灵验至极。   瑟瑟听得后背凉丝丝的,到了晚上,将这传言说给沈昭听,谁知沈昭直接搂过她的胳膊,将她扣进怀里,很不以为意:“瑟瑟啊,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些神叨叨的东西了?”   他抚着瑟瑟柔腻光滑的脸颊,笑道:“我反正是对你一心一意,除非你想对我始乱终弃,否则咱们两绝不会有寡恩爱、难善终的一天。”   话又拐到这上面来了。   瑟瑟翻了个白眼,不再言语。   香雾自绿鲵铜炉的镂隙里飘出,是内值司新呈上来的龙涎香,香气醇郁,馨然怡人。   “我打算等年后就让禁军接替建章营的值防,只是按沈晞的德行,铁定是会闹的。”沈昭搂着瑟瑟让她坐自己腿上,忖道:“那建章营里有兰陵姑姑安插的细作,都是煽风点火的好手,沈晞又是个没脑子的暴脾气,一点就着。我想着,让宗玄和八叔去,把这些细作揪出来扔到沈晞跟前,让他知道自己着了人家的道,当了人家手里的刀,心里才能有数。”   对于兰陵来说,从沈昭登基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关系就从盟友走到了对立面。她是掌权公主,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一个稳坐龙椅、羽翼丰满的帝王,所以她会不停的生事,朝野越动荡,沈昭的日子越难过,对她的好处就越多。   瑟瑟想到这一层,有些担忧:“可母亲耳目众多,他们在那边拿细作,不出一刻就会传到母亲那里,她不会让你们这么顺利的。”   沈昭凝着瑟瑟:“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瑟瑟垂眸想了许久,抬手环住沈昭的胳膊,道:“阿昭,我可以帮。只是上一回救那些老臣的时候母亲已经对我的立场起了疑心,再加上这一回,无可避免的母亲会和我翻脸了,从这以后可真真正正的就是在对立面了,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信我,宽纵我了。”   沈昭拥着她缄然良久,蓦得,道:“瑟瑟,你若是不愿,可以不去。我再想旁的办法,你知道,我总是有办法的。”   瑟瑟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渡人也是渡己,不想在将来被逼着和假太监生孩子,不想被困深宫四面皆敌,总得自救。   可是她得把话和沈昭说清楚,她是真正站在他这一边的。夫妻之间虽然恩爱,可也得小心维系着对彼此的信任,只有这样,才能抵得过将来可能遇见的风风雨雨。   两人说定了,后面的事便就有条不紊的推进。   只是过了年之后,沈昭寻了个借口,让魏如海开始清查内宫登记在册的內侍,对着名录一一检查,看有无没净身浑水摸鱼者。   瑟瑟如今心思清透,根本不用细想就能猜出沈昭的那点小心眼,也懒得搭理他。谁知他查了一圈,发现內侍中并无不妥,又开始查宫女,要查查宫女里有无男扮女装者……   是可忍孰不可忍!瑟瑟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气势汹汹地杀进了宣室殿,要问问沈昭到底几个意思。   皇后凤驾停在宣室殿前时,傅司棋和苏合正从殿中出来,听得声响,傅司棋转身看过去,看见那宫女拥簇下,一身素衣,云鬓高挽的窈窕身影,一时有些移开不眼。   苏合饶是再迟钝,这些日子总跟傅司棋在一块儿,也看出些端倪了,不禁叹道:“你说你从前总对皇后疑神疑鬼,我还寻思你是不是有病,把皇后挤了你能上位是怎么的。如今我可明白了,原来你惦记的不是陛下,是……唔!”   傅司棋飞速捂住他的嘴,凶巴巴地警告:“你给我小心点说话!”   苏合险些被他闷死,好容易才挣开,没好气道:“你还不如惦记陛下呢,真嫌自己命长了是不是,哪天陛下醋意上来,非把你整死。” 第63章 63章   傅司棋垂眸缄默了少顷, 再回头看去,杳杳云阶,丹墀上浮雕着飞龙祥云, 再上,已是空空如许, 不见方才倩影。   他只觉心里空荡荡的,自太子殿下登基, 瑟瑟入主尚阳殿,内帏前朝界限分明, 他再也没有跟瑟瑟说上一句话了。   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苏合看在眼里, 透出些许怜悯:“司棋, 我看你还是听你爷爷的话, 乖乖地回去成亲吧,有些东西命里没有, 总惦记着只会让自己吃苦。”   傅司棋低着头,道:“我没惦记,我也没有不轨之心,什么都没有,你别胡说。”说完, 他转过身, 头也不回地走了。   枯凉的柳枝迎风轻摇, 苏合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随着他走了。   外面一出相思戏码, 宣室殿里, 瑟瑟径直走上御阶, 把沈昭堵在了龙椅上,冷凌凌看着他,余光扫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内侍,道:“你们都下去。”   魏如海歪头看向皇帝陛下,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才领着内侍皆退下。   “你什么意思啊?内侍查完了查宫女,用不用我把寝殿门敞开,你派人进去搜一搜,看看我有没有在犄角旮旯里藏人什么的啊?”瑟瑟气得胸膛微颤,随手将狐毛大氅脱下,扔到了一边。   沈昭乖巧端正地坐在龙椅上,眨巴了眨巴眼,可怜兮兮地说:“自打我登基之后我就做噩梦,总做,晚上总也睡不好,梦见你要……”他瞧着那美眸流转的目光很是不善,忙将话咽回去。   瑟瑟质问:“前世的事情咱们不都弄清楚了吗?你现在又这样说,你想怎么样?让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   “那倒不用……”沈昭试探性地去摸瑟瑟的手,边摸边道:“你让我查一查,查完了我就踏实了。”   瑟瑟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后退一步,凉凉地扫了一眼这珠光壁影的宣室殿,低睨着沈昭道:“我还做噩梦呢,我还睡不好呢,我也得查查你这宣室殿有没有鬼花活儿,我得看看那些御前伺候的宫女们长得漂亮不漂亮。”   沈昭立马道:“你查,你随便查,我绝不阻拦。”   瑟瑟瞪了他几眼,蓦地,松下了劲儿,道:“我才不查,回头传到宫外,又给自己落下一个善妒的恶名。你都知道爱惜自己名声了,我也不能对着自己名声可劲儿糟蹋。”   静默片刻,沈昭又摸上瑟瑟的手,略含幽怨道:“我觉得……你不如从前爱我了。”   敢情在皇帝陛下的心里,爱意得用她吃了几回醋,吃得猛不猛来衡量。   瑟瑟反握住他的手,目光清澈地盯着他,道:“我要是不爱你,我会把什么都豁出去,把我自己的后路都斩断了,陪着你荣辱与共?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要一个能与你并肩作战的妻子,你只想要一个天天围着你转,只会拈酸吃醋的小女人?”   沈昭执拗地对上瑟瑟的视线:“我都想要。并肩作战的妻子,天天围着我转的小女人,我都要。”说罢,他添了几分抱怨:“你每天晚上都捧着书看,看到后半夜,我真是奇怪了,你要考进士不成?”   “我那不是因为之前太过贪玩任性,读书读得少了吗?我现在得抓紧时间补起来,不然将来如何去应对更多的难题啊?”   “你可以问我啊,我自幼饱读诗书,我可以教你。”   瑟瑟翻了个白眼,无奈道:“我没问你吗?你领着我念了两页书,就说自己腰疼,非要到床上去念,到了床上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啊?沈昭,你教我念的是什么啊?春宫图吗?”   沈昭被她噎得再也没话说,本来就是他理亏,垂头丧气了一会儿,搂着瑟瑟胳膊,哀怨戚戚地说:“那你别不理我啊,你要多关心我一下,不能对书比对我亲,我要是不闹点动静出来,你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瑟瑟这才全都明白了。   原来他跟小孩子似的在博人注意,亦或者还有一丝丝的忐忑不安。也是,自小到大,但凡瑟瑟放在沈昭身上的心思稍少了一些,他就要疑神疑鬼,作天作地。   ……瑟瑟不由得想起了前世。   自己死了之后,天地间再无瑟瑟,不管沈昭怎么闹,怎么作,都不会引来她的注意了,那余下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   前世的自己怎么就那样天真,真的以为自己死了之后,沈昭会好好活着。   想到这些,她的心便软了,目光柔柔落下,落到沈昭的脸上。   “嗯……你别胡思乱想,阿昭,我向你保证,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永远最爱你。”   此言一出,沈昭满腹的委屈和焦躁顷刻间消失无影。他将瑟瑟搂进怀里,低头亲了亲,思索了一会儿,甚是诚恳道:“都是我无理取闹,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对于皇帝陛下的保证,瑟瑟的内心毫无波澜,心道:不,你会,你以后还会。   可不管怎么说,他让步服软了。   瑟瑟略有些感慨,心道有些时候,事情看似难以拆解,其实需要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若是前世能懂这些道理,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好一些?   她竭力摒弃这些颓丧且无用的念头,乖乖地让沈昭抱着,因为只能让他抱一会儿,她还要尽快回寝殿去研读才让弘文馆送来的《尉缭子》……   谁知刚过了一刻,魏如海在门扇外禀,说是兵部尚书奉诏觐见。   瑟瑟不得不从沈昭的怀里起身,快步走到屏风后。   按照旧例,新帝登基最先要掌控的,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京畿地区的兵力布防,这也是前世沈昭为什么急着让禁军接替建章营值防的原因。事关门户安危,天子之侧怎能容他人酣睡?   瑟瑟凝神听着,沈昭的语速极快,且一道一道诏令说下去,思虑周全,毫无破绽,瑟瑟暗自调侃,幸亏这位兵部尚书是个刚四十出头的大臣,若是年纪再大些,非叫皇帝陛下绕晕了。   她突然想到,按照前世的记忆,沈昭登基后不久就会进行吏制改革,裁撤冗寮冗官,精简官署。   但是这一世,沈昭的执政风格却怀柔了许多,并没有一上来就把那些老臣赶出朝堂,让他们致仕,而是赐爵赐邸,大加封赏。他们本就因为李怀瑾一事而对兰陵公主格外惧怕,如此一来更加忠心耿耿地站在新帝这边,帮沈昭在朝堂上增添声势,赢了好几场仗。   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充其量往六部里安插些四品以下的官员,真正的战场在绥和元年的六月份,沈昭的帝位暂且坐稳,开始将目光投向建章营,着手让禁军接替建章营的值防。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宗玄和宁王去建章营抓细作,瑟瑟负责拖住兰陵。   这其实真不是件好办的事。不光得拖住她,还得阻止外面的消息传到她跟前,沈昭说起码要坚持到申时,那就是足足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里,公主府的探子铁定会探到建章营出了岔子,也铁定会要来禀报兰陵长公主,而瑟瑟要做的,就是挡住他们。   春光阑珊的时节,瑟瑟领着新进宫的画师回了娘家,向母亲荐这画师:“先前那一位因为牵扯进旧事,陛下怕碍着母亲的眼,把他贬到骊山行宫里去了。这一位是太常寺新荐上来的,女儿封后那一日曾叫他描容,画工甚是精湛,今日特意将他带来见母亲,让他给母亲好好地画一幅佳作。”   兰陵懒懒地倚靠在藤椅上,喝着刚呈上来的冰镇梅浆,戏谑道:“他把你画得好看,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又年轻又漂亮,母亲这些年老了,不爱让人画了……”   瑟瑟笑靥娇美,正想用早就准备好了的话来劝,谁知那年轻画师盈盈一拜,微笑道:“长公主风华绝世,青春永驻。老的都是凡人俗子,不是您这样的仙女。”   这画师不过弱冠之龄,生的灵秀俊逸,嗓音亦极为清越,字句若春风,迎面拂来,醉人心神。   瑟瑟一诧,又暗自称赞他的机灵,果然,兰陵公主十分受用,缓慢地从藤椅上坐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含笑道:“嘴倒是甜,却不知画工是不是也这么让人满意。”   画师俊容含笑,十分自信:“一定能让公主满意。”   兰陵一下上来兴致,答应了让画师给她作画。   瑟瑟长舒了口气,脑子转了转,又道:“这天气闷热,不如咱们去听雨亭吧。”   那听雨亭是建在北苑湖泊中心,以一泓细窄的石桥与岸畔相连,浮水而建,格外清幽荫凉。   自先帝死后,各宗亲外戚都得守着国丧,各种清规戒律压下来,日子过得烦闷不已。兰陵自掌权以来,几时捱过这种单调乏味的日子。听女儿这样建议,颇觉有趣,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瑟瑟之所以选在这里,一来是因为这听雨亭浮在水面,与外界联系不那么方便。二来便是此处占地狭窄,只容得下母亲带着月离和贺昀过来,容不得旁人。   画师哄着兰陵静坐了半个时辰,以工笔细描,那灵韵十足的画像初具规模,瑟瑟一边陪着母亲聊天,一边有些不安地将目光往岸上递。   幸而她母亲被画师引去了大半注意力,没察觉出她的异样。   约摸一个时辰,岸上果然有了动静。   福伯匆匆而来,停在岸边,张望了几许,调转了身,像是想上桥。   瑟瑟端着茶瓯的手微颤,有几滴水珠溅了出来,正落到手背上,还冒着白烟,她竟也不知道疼,只心事重重地凝着远方,蓦地,冲自己身边的婳女道:“我瞧着福伯好像有事,你去看看,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先搁一搁,别坏了母亲的好兴致。”   婳女忙应是。   站在兰陵公主身边的贺昀全看在眼里,见瑟瑟的手背被茶水烫得发红,微微蹙眉,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又抬眼看看她那蛾眉间缭绕不散的愁绪,再看浮桥上的福伯,好像猜到什么,心里一紧,未加思索,立即道:“还是让奴去吧。”   兰陵正惬意悠闲地窝在铺着羊毛毯的藤椅上,闻言,随口道:“让贺昀去吧,府中事他料理起来比较方便。”   婳女只得慢慢退回来,眼睁睁看着贺昀上了浮桥,缓步迎上福伯。   她自小心细,想得比常人多,见瑟瑟一门心思放在兰陵公主和陛下的权力之争上,不免为她担忧。   先不知贺昀能不能帮她们,就算帮了,麻烦也少不了。   兰陵公主不是能被随意欺骗戏耍的人,过后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必会追究找人算账。她固然不能拿当朝皇后如何,可处置贺昀却是轻而易举的。   依照她的秉性,必会深挖细查,那贺昀和皇后那点旧年纠葛可就说不清了。   唉,这事一旦被掀出来,别说兰陵公主,就是皇帝陛下那边,可也有账要跟皇后算了。   那位的醋劲一旦上来,可别指望着他能讲理。 第64章 64章   瑟瑟倒没有婳女想得这么长远, 她满心里都是沈昭交代给自己的事情,又一时拿不准贺昀这个人……   从前在闺中时他倒是帮了自己许多,为人也是妥帖的, 可这一回不同于往常。一来她没有提前嘱告过贺昀,二来事情太过重大,干系到身家性命。   她心里既盼着贺昀能帮她,可又怕他帮她。   这稍一犹豫纠结,贺昀自石桥上调头, 往回走了。   湖面上春风和煦, 他洁衣胜雪,衣袖翩跹,走到兰陵公主身前, 端袖揖礼。   “福伯说外头出了些事, 想请公主定夺。”   瑟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掩饰着紧张, 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贺昀。   贺昀稽首, 眼角余光轻瞟了一下瑟瑟,眼珠转了转, 透出些狡黠伶俐,又道:“是裴侍中递来的信,说陛下新提拔的那几个六部官员近来活动颇为频繁,夺了他不少权,想请公主去与他商议,该如何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兰陵听罢,轻轻嗤笑了一声, 言语中满是不屑。   “他是堂堂国舅, 凤阁侍中, 总盯着些微末权柄,跟些孙子辈的小官计较什么?他不嫌丢人,本宫还嫌臊得慌呢。”兰陵扶了扶鬓侧歪斜的金钗,冲贺昀道:“你回我的话,就说让他全力把凤阁掌控好了,如今文相致仕,左右丞相皆空悬,他要是个有志向的,该把目光放长远些,不要一天到晚总盯着些蝇头小利。”   “凤阁总领六部事宜,抓住了凤阁,任皇帝往六部安插多少人,他也翻不了天。”   贺昀记下,正要告退,被瑟瑟叫住了。   她笑道:“您这样说,固然是为了裴伯伯好,可话听上去未免太冷硬严厉了些,怕是裴伯伯会多心。女儿想,不如让贺昀亲自去一趟裴府,将母亲的苦心和对他的期望当面娓娓告之,省得裴伯伯误会母亲总瞧不上他。”   亭中一时静默,只有画师捻头笔尖蘸墨、描画的轻微‘簌簌’声。   良久,直到瑟瑟的掌心里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才听她母亲的话悠悠传过来。   “你如今倒是挺向着裴元浩的。”   瑟瑟的手微颤了颤,忍住心里翻涌上来的不适,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女儿只是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的。”   兰陵轻笑了笑,朝贺昀道:“既然皇后开口了,你就亲自去一趟吧,你做事向来稳妥,该知道分寸吧。”   贺昀点头:“奴知道。”   他又转身上了石桥,瑟瑟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长舒了口气,娇俏笑着凑到兰陵跟前,道:“尚宫局新打了一套红宝头面,女儿觉得母亲戴着合适,今日特意带了来,婳女,你去取过来。”   她美眸中如蓄满了春水,微微泛过涟漪,轻扫了一下婳女,婳女立即会意,躬身应下,快步退了下去。   婳女压着脚步,一直等越过芙蕖,拐入鹅石小径,石亭里的人再看不见她了,才转头,去追贺昀。   贺昀自然不会真去裴府,因为刚才福伯递过来的消息根本不是关于裴元浩的。   他站在假山边,任清风拂过衣侧,婳女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郎君只管让门房备车,等出了公主府,会有人接应您的。”   贺昀清润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听婳女继续道:“娘娘会把您安排好的,这公主府……以后就别回来了,天地这么大,总会有好去处的。”   贺昀早就料想此事重大,但没想到这么重大,他愕然失措,半天没回过神来,待婳女催他,才将勉强定下心神,问:“那皇后娘娘怎么办?”   婳女道:“她是皇后,有皇帝陛下在,会护着她的。”   贺昀半抬着衣袖,目光涣散,怅然若失,许久,才喃喃问道:“那位皇帝陛下,他……靠得住吗?”   婳女歪头微思忖了片刻,面上挂着恬静的笑容:“靠不得靠住,娘娘自己有判断。”   贺昀不再多问,依照婳女的话,只若寻常般地让门房备马车,衣衫素寡,两袖空空,好像只是等闲出趟门,用不了一两个时辰就会回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再也回不来了。   福伯以为兰陵是要裴元浩去替她解决建章营的事,一看派出的是贺昀,虽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开了西角门,送贺昀出去。   那边石亭中画师开始给画上色,他抬起毫笔,轻蘸彩墨,一派信意洒脱,轻轻哼唱起了小调。   吴侬软调,自一个男人口中唱出来,带了几分柔,几分韧,别有一番滋味。   本来画作已快完了,兰陵又来了几分兴致,笑问:“你唱的是南楚那边的调子,你是南楚人?”   画师回道:“臣是秦人,只是幼时家中乳母是楚人,总爱哼一两句这种调子,臣就记住了几句。”   兰陵正要再问些什么,婳女捧着剔红木漆首饰盒回来了。   头面都是中规中矩的宫廷样式,赤金嵌红宝的发簪,坠着金流苏的步摇,还有一对梅花红宝耳坠。   兰陵只瞥了一眼,嗤笑道:“就这?尚宫局那帮人也太会糊弄你了,若是从前的裴皇后,这样的东西,怕是连送都不敢送,你好歹也是我长公主府里出去的贵女,什么没见过,就这么好糊弄啊?”   瑟瑟本想把发簪往兰陵的发髻上比划,被她这么一奚落,很有几分尴尬,便又将发簪放回首饰盒里,道:“陛下倡行节俭,后宫的用度一再缩减,尚宫局也是难做,她们并不敢来糊弄女儿。”   “节俭?”兰陵的笑中更添了些许讥讽:“你嫁给他,好日子没跟着过几天,好不容易执掌凤印,还要先跟着他节俭?早知道娘就不把你嫁给他了,咱们找个阔绰些的亲王嫁,还乐得逍遥呢。”   瑟瑟只笑不语。   兰陵调侃了一阵儿,倏得想起什么,直起身看向瑟瑟平坦的腹部,正色问:“你们成婚也有一年了吧,这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   瑟瑟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腹部,凝思回忆,前世,大约是绥和二年初才发现有了孩子吧。经她和沈昭的努力,前后两世有许多事已截然不同,可关于人的出生与死亡,却都是一样的。   因此瑟瑟并不慌,淡淡道:“这种事,总是急也急不来的。”   兰陵安静了片刻,又道:“还是让太医给你看看,开些补药调理着,若是真有什么问题,也好早做准备。”   瑟瑟猛地一僵:“准备?什么准备?”   兰陵转眸看向她,目光种多了一些意味深长:“你是皇后,不管后宫里哪个女人有孕,生下孩子,你都是嫡母。若实在不放心,便留子去母,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瑟瑟的手心冰凉,缩在纱袖中,微微颤抖,可面上仍旧温和恬淡,道:“女儿还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兰陵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禁笑道:“你还年轻,男人说的话你还信。旁人不说,就是你舅舅,那也算是个清心寡欲、不耽于美色的皇帝了,可照样妃嫔成群。那不是旁人,是坐拥天下的皇帝,招招手就有无数女人扑上去,真指望他能守着你自己过一辈子啊?”   瑟瑟低下头,不再言语。   兰陵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越发慈和:“若让别人占了先机,倒不如由母亲来安排。”   瑟瑟并不接话,却想起了什么。   上一世,她也是绥和二年才有的孩子,自她和沈昭成亲,将近两年,母亲又是个对皇家子嗣那么执着的人,她会安安分分地等到那个时候吗?   有没有可能,前世,母亲越过自己安排了些什么,可是被沈昭挡回来了。   毕竟,那十年的夫妻生活,虽然恩怨纠葛颇深,可至少宫闱内苑是一直安安静静的。   一想到这里,瑟瑟就觉得面对母亲时心情很是复杂。   她能理解一部分,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苛求,对子嗣的执念,若母亲只是为了她的地位稳固,为了她的将来着想,要出此策,她是绝对能理解的。   可是,她知道不是。   母亲是为了她自己的权柄,为了将来夺权的大计在未雨绸缪。   瑟瑟深吸了口气,强装出羞赧乖顺的模样,道:“大约是女儿太年轻了,抑或是缘分未到,母亲急什么呢?才一年而已,若是到了明年还没有,咱们再往这上面想也不迟。”   兰陵听她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说话间,画师将画作妥,又添了句意境颇佳的词,兰陵瞧着很满意,让人送出去精细装裱。   瑟瑟看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要告辞,临走时恰碰见温玲珑从府外回来。   她一见温玲珑,颇有些诧异。   因依照前世的记忆,在先帝驾崩前,玲珑就已经跟着父亲回莱阳了,待国丧一过,父亲就另给她寻了门亲事。这一回是珠联璧合的好姻缘,她成婚后日子过得很美满。   可是这一世,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还在公主府里?   瑟瑟拉着她的手想问个究竟,只见温玲珑微低臻首,一副羞答答的模样,还未等来回答,婳女上来催促:“娘娘,莫要误了回宫的时辰。”   她是在提醒瑟瑟,建章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兰陵那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瑟瑟只得将玲珑放开,满怀心事地上了马车。   走到半路,她思来想去觉得事情有些纰漏,譬如贺昀,便是她一开始未料到的变数。   依照母亲的性子,发现自己和沈昭合起伙来摆了她一道,勃然大怒之余,必然是要追究贺昀的。再往坏处想想,母亲会觉得自己早就跟贺昀暗中勾结在了一起,故意想要算计她。   她不会轻绕了贺昀。   可是把贺昀藏在宫外,凭母亲的本事,极有可能会把他找出来。又不能把他带进宫里,若真带回去,母亲倒是够不着了,沈昭非跟她拼命。   她斟酌来斟酌去,给贺昀想了个好去处。   宁王府。   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救这无辜被殃及的小可怜,那非她八舅舅莫属。   瑟瑟领着人在王府里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宁王从宫里复命回来。   建章营的事已办妥,细作都揪出来当众军法处置了,至于沈晞,照宁王的话来说,就是早吓傻了。   确凿证据在前,他却怎么也想不通,那些素日里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将领,那些近来力挺他跟皇帝讨公道的部曲,怎么就成了旁人安插进来的细作?   若是细作,那他们的意图是什么?   宁王赶着回去复命走得早,留下宗玄在那儿规劝着沈晞,虽不指望这野霸王立即对沈昭甘心称臣,可起码这一通震慑,接替值防的事他不会再使绊子了。   瑟瑟夸赞了一番她八舅舅办事得力,便将贺昀叫了出来。   她将前因后果说给了宁王听,末了,叹道:“建章营的事情能成,贺昀也算有功之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啊。您知道,我这回儿是太岁头上动了土,娘铁定饶不了我了,我倒是都认了,只是希望别牵累了无辜。”   宁王面无表情看着瑟瑟,又抬眼看看素身而立,孱弱清秀的少年,只觉手里跟握了一把烫手山芋似的,烫得他心慌。   “不是……这事我……我管不了啊。这一边是你娘,一边是皇帝陛下,哪一个我都惹不起。”   瑟瑟双目泪莹莹,可怜兮兮地看向宁王,抽噎道:“那您就忍心看着这小可怜白白送死吗?”   宁王无言看擎顶,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两人这么僵持着,王府管家进来了,向瑟瑟揖过礼,走到宁王跟前,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听罢,宁王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他静静瞧向瑟瑟,道:“外甥女儿,舅舅劝你先别担心旁人了,抓紧时间担心担心自己吧。你娘进宫了,皇帝陛下大约怕她难为你,在她往尚阳殿去的途中,派人把她请去了宣室殿。两个人摒退众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现在也不吵了,就派了禁军出来找你,派的也不多,二三百人吧。”   瑟瑟但凡一想那两尊神正等着要跟她算账,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可也委屈得慌:“这事又不是我的错,我忙活了一阵儿,我是为了谁啊?凭什么最后都冲着我来了?”   贺昀跪倒在宁王身前,道:“奴与皇后娘娘是清清白白的,宁王殿下明鉴。”   宁王忙让人把他搀起来,叹道:“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我相信有用吗?我且问你……”他转向瑟瑟:“这是你娘身边最得宠的郎君,平日里风光富贵不逊于朝廷命官,他凭什么为了帮你甘愿舍掉一身荣华,冒死犯险?”   他见瑟瑟不语,道:“我跟你说,这问题就算你娘不问,皇帝也会问的。你们过去有什么事,能不能说,你得提前想明白了。不然到了陛下面前,你但凡有一点迟疑,凭他的精明劲儿肯定一下就看出来了。到时候你看他怀不怀疑你。”   瑟瑟茫然失措道:“那我现在怎么办啊?”   宁王思忖了片刻,道:“把贺昀留给我吧,你现在就回宫,你们是真清白,你就说实话。”   瑟瑟执过晚辈礼,慢吞吞地往外走,走出去几步,又退回来,揪住宁王的衣袖,哀求道:“八舅舅,我害怕,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谁知刚才还镇定自若指点江山的宁王立刻蹦起来,躲到一边,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去!那两人多吓人啊,现在聚一块儿了,阎罗鬼刹不过如此了。你……你去吧,你是他们的心肝宝贝,他们不舍得吃你的。”   做为心肝宝贝的瑟瑟表示很害怕,咬了咬下唇,再看宁王那一脸嫌弃把她往外推搡的样儿,一狠心,道豁出去了!   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她温瑟瑟不怕! 第65章 65章   日暮西山, 晚霞斑斓的光投落到丹墀上,给浮雕的蟠螭龙纹镀了一层光晕。   整个宫闱静悄悄的,只有禁军换防的脚步声。   瑟瑟慢吞吞地下了辇舆, 遥遥看见那大敞的宣室殿漆门, 脚步一顿, 抬起黛色衣袖看了看, 道:“那个……这衣裳有些脏了, 我……本宫回去换一身。”   婳女飞速把她抓回来。   “娘娘,陛下和长公主可都等您一个时辰了, 您还是快去吧,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们等的时候久了, 会越来越生气的。”   瑟瑟紧抱住婳女的手,愁眉苦脸:“你觉得他们能好好跟我讲道理吗?”   婳女默了片刻, 回:“应该……能吧。”   见瑟瑟一脸怯色,婳女忙软声安慰:“那两位这么急着把您叫回来,不就是想听您解释嘛, 若是不愿意听, 不愿意讲道理, 又何必费这周折, 直接把您抓回来不就行了。”   瑟瑟脸色稍有缓和,往前挪腾了几步, 又立即顿住:“不对,他们也有可能是怕把事情闹大了, 丢人。所以想先把我哄回来, 然后关起门来再收拾我。”她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我娘的一惯套路, 还有阿昭,从小到大都这样,心思比海深,手段比蛇毒!”   婳女默默看她,细娟的眉宇微微拧起,无奈道:“您这么分析来分析去,您能一辈子躲着不见吗?”   瑟瑟一愣,咬住下唇,可怜巴巴地摇头。   “那不就成了,宁王殿下说得对,事无不可对人言。您与贺郎君清清白白,没什么说不清的,若实在不行,您就叫奴婢,奴婢可以给您作证。”   瑟瑟颓然无力地看着她,心道:你可是我的心腹啊,他们要是不信我,更不能信你……   便这样扭捏着,两人走至宣室殿门前,魏如海端着拂尘迎过来,朝着瑟瑟躬身鞠礼,恭敬道:“娘娘稍等,长公主也在,容奴才去通报。”   话音刚落,幽深的殿宇里传出沈昭的声音:“不用通报了,让她进来。”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落在瑟瑟跟前,让她猛地打了个冷颤。   她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天光垂暗,鎏金烛台上稀稀落落点着几根蜡烛,轻薄的烛光落在青石砖面上,帏影与人影交织,显得缭乱而模糊。   瑟瑟垂眸站在两人跟前,周围悄寂无声,气息闷窒,等了许久,谁也没说话。   她壮起胆子抬眼望去。   沈昭坐在蟠龙金椅上,倒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一双曜石般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在幽暗的深殿里,闪烁着冰凉晶亮的光。   而母亲则坐在左首檀木椅上,明艳的妆面上铺着一层冷怒,咬牙切齿,欲骂还休。   瑟瑟的思绪迟钝了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事情陷入了僵持。   母亲固然勃然大怒,可刚才也是在气头上才进宫来找她算账,气她与沈昭合伙做局也罢,气她和贺昀私相授受也罢,这些事情是母女两关起门来才好说,沈昭还在这儿,就有些碍眼了。   而沈昭的想法恐怕跟她母亲差不多。   凭他那玲珑多窍的心眼,想要审她,质问她,甚至大刑伺候……应当也不想当着母亲的面儿来。   所以,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皆面带思虑之色,大约在忖着以何种体面理由让对方先滚蛋。   但瑟瑟不想这样。   这两人虽然凶,虽然精明,虽然可怕,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要面子。不管心里多生气,多想上来把瑟瑟掐死,但总得顾忌着人前的体面。   据以往的经验,他们两个只有单独对着瑟瑟时才会彻底卸去温和虚假的面具,毫无顾忌地露出血盆大口。而母亲和沈昭在面对彼此时,虽然虚情假意,但还是挺客气的。   所以这事最好三个人一起解决,不要两两解决,因为如果瑟瑟要单独面对这两人,恐怕要挨两回修理……   打定了注意,瑟瑟将双手合敛于身前,清了清喉咙,道:“我是不是可以说话了?”   母亲斜眼剜了她一下,如拢着冰凉霜雪,冷且骇人,又迅速地把目光收回去,没搭理她。   倒是沈昭,抬眼看她,没什么表情道:“你说吧。”   瑟瑟尽量将声音调整得平和,娓娓而叙,充满了诚恳:“我确实跟贺昀有些来往……”   此话一落,她发现沈昭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罩了层冷冷锋芒,寒凛凛地飘过来。   瑟瑟忙补充:“但这事情并不是如你们所想的那样。”   “当年福伯从教坊里带了几个年轻的郎君回来,其实一直放在西厢养着,母亲知道,女儿虽然顽劣,但是知道轻重,那时我已经十三四岁了,知道避嫌,从来不去西厢那边走动的。”   “只是有一日,婳女哭哭啼啼地回来,说让我帮一个人,那人就是贺昀。”   “在几个郎君中,贺昀最是温雅灵秀,福伯也一早就知道他会得母亲喜欢,因而在吃穿用度上对他颇为偏袒,这就引得其他几人眼红,后来合起伙来污蔑他偷了西厢的金貔貅摆件。”   瑟瑟一顿,看向沈昭和母亲,道:“这其实就是件小事,都是男人之间争风吃醋,最没意思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这话一说,突然发现沈昭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看向她的目光更加不友善……   她忙把思绪敛回来,继续道:“贺昀好歹是从教坊里出来的,从前又备受追捧,怎么会眼皮子这么浅,把自己栽在一个物件上,而且偷了东西不跑也就算了,还单单藏在自己房里,等着人去抓似的。”   “可偏阖府上下都知道,母亲最讨厌底下人背着她干些偷鸡摸狗的事。福伯不愿担这干系,当时就打算把贺昀撵出去。婳女知道了事情原委,求到了我这里。她说贺昀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为人最是和善,而且他们是同乡,她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被撵出去。”   “若是这样被长公主府里撵出去,教坊那边是断断不敢再收的。一个漂亮的郎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只会鼓瑟吹笙,流落到外边,还不知有什么等着他。我本来顶讨厌母亲蓄养在府里的郎君,可听婳女这样一说,也觉得他挺可怜的,就在福伯面前说了句好话,把这事摁下去。事后又让福伯给他单独收拾了个小院搬进去,不让他跟欺负他的郎君住一块儿了。就是这样。”   瑟瑟偷偷觑看沈昭和母亲的神色,又补充道:“后来贺昀得了母亲的喜欢,常侍在侧,他来向我道过谢,隔着道门扇对我说,将来若是有得着他的地方,让我尽管开口,就全当他报答我。”   “我自小便害怕母亲,心道有这么个人替我送个信,掌个眼也挺不错的,就答应了……”   这便是她与贺昀全部的故事,甚至有些细节她自己都记不清了,而全说完也不过寥寥数语。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白天在公主府里,贺昀为什么要帮她,是他没弄明白事情有多么要紧,还是当真不怕死。   一时心绪复杂,静默之下,她想起了前世贺昀的结局。   若记得没错,前世贺昀追随了母亲十多年,最后陪着她流徙南郡,陪着她一同饮了鸩酒。   那是因为前世没有今生这一段造化,事情发展到如今,只怕今生就算贺昀想去饮那杯鸩酒,也饮不上了。   要不自己无能,护不住他。要不他命大,通过这场波折,因祸得福,能得一个海阔天空,从此远离长安,远离名利场,做回他自己,而不再是长公主府里的贺郎君。   一定要护住他。   瑟瑟暗中下了决心,打起精神,抬起眸子,看向母亲。   “您若是不信,可以去问福伯。”   兰陵默了片刻,将锋芒敛去,温和地看向瑟瑟,声音中带了几分诱哄:“好,姑且就当你说得是实话,事情也可以就这么过去,把贺昀交出来,我带回去,母亲便不与你计较了。”   瑟瑟下意识摇头。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若要交出贺昀,那便是要他的命。   她迎上母亲的目光:“女儿并不知贺昀在哪里?”   话音甫落,一声钝响,兰陵扬起手掌,狠拍向手边凭几。   瑟瑟被震得一个哆嗦,暗藏求助意味地看向高居御座的沈昭,却见沈昭正看着她母亲,额间皱起几道纹络,面带思虑,目含精光。   又不知被他看出了些什么。   瑟瑟挪步走到沈昭身侧,轻揪了揪他的银锦衣袖,沈昭掠了她一眼,开了口:“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姑姑也别生气了,说到底是那个乐人自己不懂事,也怪不得瑟瑟。天色已晚,到了摆膳的时辰了,不如姑姑留下,和朕一同用。”   兰陵坐得稳稳当当,唇角微勾,透出几分鄙薄:“事情都清楚了么?陛下如今可真是能干,不光能运筹帷幄,暗度陈仓,还能说动臣的女儿一起来骗臣,当真是对帝王心术无师自通啊。”   她厉害,言语犀利不饶人,却忘了如今帝座上坐着的不再是她那个平庸的皇兄,而是锋芒正盛的新君。   沈昭淡淡一笑:“姑姑这是说得哪里话?朕命人处置的是混进建章营里的细作,那与姑姑何干?又何需瞒着姑姑?至于瑟瑟……”他柔情深隽地握住瑟瑟的手,含笑道:“朕将她放在心里,不愿拿宫规约束她,才全了她的孝心许她常回公主府侍奉娘亲。若是这样让姑姑心里不快了,那朕以后就管着她,不叫她回娘家就是。”   他字字句句绵软客气,又藏着密匝匝的针,把兰陵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待她反应过来,也终于意识到,眼前这头狼已经长大了,会来咬人了,而且狼牙尖利还淬着毒,一不小心让他咬住就别想轻易脱身。   自先帝死后,兰陵太过得意了,觉得局面尽在掌控,渐渐失了防范,却没想到,如今龙椅上的可是个厉害人物,绝非她皇兄那个废物能相提并论的。   多年的厮杀磨砺出了坚硬且冷锐的心性,令兰陵迅速冷静下来,她可不能动怒,因为动怒会让人失去冷静,会让脑子不清醒。   不就是几个细作,那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贺昀,她一定得把这叛徒找出来,不能让他落到沈昭的手里。   平静下来,兰陵慢悠悠地起身,半是玩笑道:“臣几时说过不喜欢瑟瑟回家?那是臣的女儿,陛下可不要挑拨离间。”她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说:“天色不早了,臣就告退了,瑟瑟,过来送送母亲吧。”   沈昭紧攥着瑟瑟的手,带有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似是有些不舍,但终究还是将她放开了。   瑟瑟随着母亲出殿门,薄如蝉翼的纱裙扫过地面,掀起细微的尘埃,便是仅存的声响。殿外禁军顺着龙尾道整齐站立,夕阳挂在柳梢,正缓缓下移,周围极静。   兰陵蓦地浅笑了一声:“母亲教了你十几年,比不上他哄你一年。”   瑟瑟缄然片刻,抬起头,有歉意,更多的是坚定:“对不起,母亲,女儿必须这样做。”   兰陵眼中森然如冰,话音却格外柔和耐心:“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当真不后悔?”   瑟瑟道:“不后悔。”   “好。”兰陵朝她伸出手:“那你走近些,让母亲再看看。”   瑟瑟略有恍惚,好像小时候到哪个亲王家里去做客,在偌大的府院里走丢了,母亲寻过来,朝她伸出手。   在她年幼弱小的时候,在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她的母亲也曾那么和善可亲,也曾爱着她。   瑟瑟不禁伸出手,想让母亲握住她,两人指尖相抵,即将握到一块儿,兰陵却倏然变脸,将手抽回,高高扬起,朝着瑟瑟的脸要打下去。   一阵凉风迎面扑到瑟瑟脸上,她稍微愣怔,那巴掌却迟迟未落下,她有些失神地抬头,见沈昭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兰陵的身后,扼住了她的手腕,定在了半空中。   沈昭轻声道:“宣室殿门前,众目睽睽,姑姑还是收敛一下吧。瑟瑟是你的女儿,可也是大秦的皇后,不是你想打就能打的了。”   瑟瑟猛地回过神来,沈昭说得对,这里这么多禁军和内侍,若是她当众挨了这么一耳光,就算御前的人口风严实,可这宫里总有透风的墙,万一传出去,她该如何做人?如何做皇后?   她忙后退几步,离母亲远一些。   兰陵冷笑了一声,将沈昭的手挣开,见皇帝陛下若无其事地慢踱到瑟瑟身前,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冲兰陵客气地道:“朕派人送姑姑回去。”   守在殿门口的魏如海碎步上前,躬身,恭恭敬敬道:“长公主请随奴才来。”   兰陵掠了一眼沈昭,也懒得装样子,甩开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走,沈昭便立即握住瑟瑟的手,拉着她进了殿门。   两人手指交缠,瑟瑟感觉沈昭好像长舒了口气,不似方才面对母亲时手总紧绷绷的。   她有些感悟,虽然沈昭面上淡然自若,可其实在面对母亲这样的强劲对手时,心里也是紧张的。   她又想起方才,他一定是察觉了母亲的意图,才无声无响地跟在她们身后,必然是全神戒备,才能在母亲想要打她时飞快上前阻止。   想到此,心里不禁一阵温暖。   虽然,她心里明白,若不想重蹈前世的悲剧,若想挣破命运的藩篱,必须要走现在这条路,无可避免要与母亲翻脸,可真到了这节骨眼,还是忍不住难受。   凄凉悲悒之下,这份温暖和依靠就显得格外珍贵。   瑟瑟奔上去,想往沈昭怀里钻,刚碰上他的衣角,却被他轻轻推开,他想冷下脸,可是一看瑟瑟那怅然若失的模样,又忍不住怜惜心疼。见她被自己推开后,无措地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将她揽进怀里,声音却硬邦邦的:“别想蒙我,跟贺昀的事你刚才没说全,现在就说,一点都不许漏,要是再有隐瞒,我立马把你扔到殿门外。”   瑟瑟的脸颊紧贴着他胸前凉滑的丝缎,乖巧地蹭了蹭,将白眼翻上了天:就知道,争风吃醋的男人最麻烦了。 第66章 66章   內侍将盛放糕点果品的玉碟在梨花几上一一摆妥, 而后齐齐躬身退了下去。   瑟瑟随手抓了把松子,低下小脑袋,边仔细地剥壳, 边说:“有些话我哪敢当着母亲的面儿说啊。那时候贺昀把母亲书房的钥匙偷拿给我,有一天晚上我偷偷溜进去, 听见她和……和裴伯伯在说话。”她的声音软软糯糯, 像刚出炉的糖霜方糕,捏捏能渗出糖汁一般。   沈昭看着她乖巧坐在自己身边, 认真专心地跟自己坦白,且不论坦白得是否彻底, 就论这态度, 也让他渐渐没了脾气。   他抬手轻抚了下瑟瑟的发髻, 问:“他们说什么?”   瑟瑟剥松子壳的手微颤, 修剪精细的指甲顺着外壳缝隙擦了出去, 稍一错神, 拿松子便从指间滑落,‘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歪头看着那颗松子咕噜咕噜滚远, 神情颇为忧郁, 咬了咬下唇, 道:“裴伯伯说‘别忘了当年宋贵妃是怎么死的,沈昭那小子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说完了,她并不敢看沈昭的脸, 只盯着青石砖上的纹络, 细数上面的祥云边角。   安静了片刻, 沈昭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 迫得她转过头来, 正面对着他。   沈昭道:“就为了这件事, 所以你当初铁了心要退婚?”   瑟瑟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觉得他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怨气太过刺目,一时有些内疚,没说话,默默垂下了眼皮。   沈昭接着问:“你当时不敢告诉我,是怕我知道了真相,年少气盛要去跟他们拼命,丢了到手的储位,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   瑟瑟忙道:“我……我知道你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我就是拿不准,这么要紧的事不能光凭一句话来定夺,可是那个时候我根本也没有本事去调查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主要是怕……”   她微顿,抬起眼皮,目光莹莹地看着沈昭,小声道:“我怕你娶了我以后会后悔。”   沈昭看了她一阵儿,从蕴满怨气,到渐渐淡去,再到面容上浮起一些复杂的,难以言说的神情,沉默许久,道:“到现在为止,还没后悔。”   瑟瑟一愣。   沈昭瞧着她这副傻样,不知怎么的,好像重重围裹住的阴霾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来些许光亮,心情稍霁,说话也软了许多。   一本正经地补充:“上一世,我也没有后悔。”   瑟瑟垂下眸子,一副内敛含羞的模样,唇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默了片刻,她扑进沈昭的怀里,自碟子里捏起一颗剥好的松子仁,喂进沈昭嘴里。在他怀里蹭了蹭,她蓦得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前世的她对朝政并不关心。甚至在和沈昭冷战的那段时间里,日日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幽居避世不理外务。朝野上的消息传到她这里,无外乎是皇帝陛下又处置了谁,哪个官员又倒霉了,被举家流徙,她无意往深里探究,也并不知其中的内情。   可是按照沈昭的性情,他不可能对自己母亲的死放手不理,他一定会查。   瑟瑟犹豫了片刻,自沈昭的怀里抬头仰看,问:“那你上一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问出来这句话,她又觉得从前的自己,不管是做妻子,还是做皇后,都太过失职了。被困在那身世的愁云惨雾里,顾影自怜,后来又一门心思都扑在儿子身上,儿子一走,干脆丢了魂,浑浑噩噩度日,自始至终好些事都不曾参与,也不曾替沈昭分担。   她问出来这句话,沈昭有略微的吃惊,随即又觉得安慰,抬头捋了捋她鬓前蓬起的碎发,道:“我自然弄明白了,可这事略有些复杂,并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且当前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我们去解决。”   他将瑟瑟放开,两人隔梨花几端正坐好。   沈昭道:“贺昀能掌姑姑书房里的钥匙,看来是挺受信任的。你觉得,对于姑姑那些见不得人的隐蔽事,他能知道多少?”   他这么一问,倒把瑟瑟问愣住了。   从前她只觉得贺昀这个人温和谦逊又知分寸,什么事情交给他是再妥帖不过。日子久了,怕是母亲也这样想,所以才对他越来越信任,出来进去常带他在身边。   可要说信任……瑟瑟从前参不透,可现在有些明白了,这个世上母亲谁都不信,并没有哪个人能让她完全放下戒备,交心透底。   可不信归不信,但有些事还是需要指派人去做。贺昀常伴其左右,很难说会不会偶然听到什么要紧的东西。   瑟瑟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   沈昭道:“我觉得今天的姑姑很奇怪。对于我们两联手摆了她一道,她应当是很生气的,从她后来想在宣室殿门口打你就能看出来。可是一开始她最关心却并不是这个,而是贺昀,要说她急着惩办叛徒,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未免太急了。”   瑟瑟没有沈昭这样毒辣的眼神,低头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并不觉得母亲有哪里奇怪。但随即又一想,母亲若是能让她温瑟瑟看出什么异样,那母亲也就不是令满朝文武皆胆颤的兰陵长公主了。   说来算去,也只有一个沈昭能与她高手过招。   瑟瑟斟酌着说道:“你若是怀疑,若是觉得贺昀对你有用,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说罢,她又颇有顾忌地补充:“你得保证他安全,完事之后最好能送他平安离开长安,躲过我娘的刀口。”   沈昭斜睨了她一眼,赌气道:“我不,等我利用完了,就把他送回长公主,反正借刀杀人我最擅长了。”   瑟瑟平静看着,神情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她将胳膊平放在身前,一本正经道:“我近来读《韩非子》,在《用人篇》里谈了用人之道,即‘循天、顺人、明赏罚’。我不说贺昀对今天的事情有多大功劳,但若是没有他,事情绝不会这么顺利。阿昭,你不能不讲道理。别的不说,你身为天子,总应当遵循圣人之道吧,不然将来还有谁敢为你卖命?”   一席话,引经据典,道理流畅,把沈昭堵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擎额缄然许久,才终于不情不愿接受了一个现实,那就是温瑟瑟已经脱胎换骨,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由他糊弄的娇小姐了。   两人默然相对了许久,沈昭直起身子道:“可以,我可以保他一命。”他眼波流转,用眼梢勾了一下瑟瑟,道:“让八叔带他进宫吧。”   听到保证,瑟瑟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去,但随即又浮上诧异。   “你怎么知道他在八舅舅府里?”   沈昭一脸稀松平常:“猜的。”他稍顿,补充:“姑姑只要冷静下来细细捉摸,应当也能猜到。”   瑟瑟瞬时惊出一身冷汗,忙站起身,看外面天色漆黑浓酽,母亲离开已有些时候了,忐忑道:“那怎么办?”   沈昭坐得稳当,月白锦丝袍铺陈在身后,玉色丝绦垂在身侧,甚至还抬手撩了撩蜡烛上跃动的焰苗儿,自信道:“放心吧,八叔能护住他。”   前世,沈昭也是花了将近半生,才在最后看清楚他这位八叔的为人。虽然外表看上去放浪形骸,豁然不羁,但其实骨子里是个守旧礼,尊宗法的人,最看重祖宗规矩。也正是因为此,在前世沈昭杀了岐王和庆王之后,八叔虽然表面上并没有跟着那些老臣来为难自己,但确实表现出心灰意懒,渐渐淡出了朝堂。   所以今生,沈昭选定了八叔和宗玄一起劝服沈晞,果然,八叔对他的怀柔之策表现得很惊喜,也诚心诚意地向他保证,会竭力促成此事。   经此一事,其实沈昭静下心来想想,前世落得个事事艰难,不得不靠杀戮而平息非议的地步,也并不都是旁人的责任,不能全怪旁人对他步步紧逼,在很多决定上,起初他确实过于偏激了。   这么一想,沈昭便觉得积郁多年的心结可以打开了。再看看身边那同自己并肩作战的瑟瑟,更加释怀,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只要有瑟瑟陪着他。   他微微一笑:“我让魏如海亲自走一趟,把贺昀扮成內侍……”他猛地顿住,轻蹙眉,觉得扮成內侍实在太过不吉利,忙改口:“扮成侍女,带进宣室殿。”   两人一直在殿中等到亥时,等得实在不耐烦,为了消磨时光,瑟瑟提出和沈昭对弈。   令人悲伤的是,瑟瑟虽然近来念了许多书,开口引经据典勉强能唬住人,可棋局考验的却是一个人谋定而动,绸缪千里的本事,需要极深的功底,不是能速成的。   果不其然,不出半个时辰,瑟瑟的白子就被沈昭杀干净了。   她在棋盘前耷拉下脑袋,沈昭却心情大好,十分雍容体贴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没事啊,输给我不丢人。”   话音刚落,內侍进来禀,说是宁王到了。   两人忙打起精神,命內侍把棋盘撤下去,宣他进来。   这一进,却让瑟瑟大吃一惊。   宁王穿了件褚色阔袖丝袍,曳地的袖上裂开了几道口子,边缘丝絮绞缠,凌乱不堪。   甚至再仔细看看,袍裾上还沾着血,触目惊心。   禁军统领萧墨合揖跪倒,抱拳冲沈昭道:“臣已将人带到,果然不出陛下所料,刚出了崇仁坊,便有刺客上来截杀,一番苦战,幸亏陛下要的人是完好无损的。”   说着,穿一身碧色侍女服,纤腰楚楚,婀娜动人的贺昀跪在了萧墨身后,脸色煞白,像是惊魂未定。   倒是宁王,也顾不得是在御前,狠狠甩了下衣袖,怒道:“长姐是不是疯了!”   瑟瑟默然看着眼前场景,什么都没说,只朝殿前內侍招了招手,让他带着宁王下去更衣。   他走后,沈昭问萧墨:“可曾抓到了活口?”   萧墨道:“都是些不要命的,没抓到活口,只留下了几具尸体。”   这倒是在沈昭的预料之内,若那么容易叫他抓住把柄,那就不是兰陵长公主了。他忖了忖,道:“你可检查过?”   萧墨回:“检查了,手腕上都有火焰刺青。”   他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贺昀猛颤抖了一下,瘦弱的身躯越发像风中浮萍,欲要倾倒。   沈昭朝萧墨摆了摆手,他揖礼退下。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沈昭慢踱了几步,让贺昀起身,悠然道:“你看见了,也都听见了,公主府你是回不去了,这些人也都是冲你来的,若想要保命,现在只有一条路。你都知道些什么,为什么朕的姑姑非要杀你,说出来,朕可以保你一命。”   贺昀似还有几分犹豫,怯怯地歪头看向瑟瑟,见瑟瑟点头,才下定决心,朝着沈昭躬身,恭顺避视天颜。   “奴知道一件要紧的事,就发生在前不久。” 第67章 67章   “兰陵公主手底下有个人, 前些日子犯了事,好像事还不小,牵扯着人命, 被刑部给锁拿了。公主殿下亲自出面,知会刑部放了人, 后来那人到府中谢恩, 正遇上公主身子不适,奴在旁伺候,匆匆瞥了一眼, 觉得甚是眼熟, 好像年前先帝驾崩时他也曾出入公主府。这人在绣帷前鞠礼, 奴看见他的手腕上就有火焰刺青。”   瑟瑟仔细回想, 先帝驾崩时正是母亲大肆屠杀朝中老臣之时,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京兆府几乎日夜不停地满京城抓人,可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如果母亲动用的是官中的人或是公主府的府军,即便京兆府废物, 可是凭沈昭的精明劲儿, 不可能半点边角都摸不出来。   除非, 这些人本就是养在暗处的死士。   母亲需要依仗他们替自己做见不得光的事,又怕他们见了光, 所以才会自降身份亲自从刑部中捞一个系着人命案子的囚犯。   可是……仅凭这一点,真的值得母亲来追杀贺昀吗?虽然如今明面上人都三缄其口, 可是大家心里都清楚, 当初那些老臣被杀是兰陵长公主下的手,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有什么可遮掩的。   若说是因为刑部, 这些年母亲明里暗里做的有违律法的事车载斗量,谁又能奈她何?   这里面一定还有更深的文章。   瑟瑟百思不得解,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沈昭,沈昭脸上却是一片清透的了然:“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你忘了我给你讲的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她思忖了片刻,脸色微变,凑近沈昭,压低声音:“李怀瑾。”   沈昭道:“李怀瑾的旧部,当年他们既能把一个养在闺中的公主捧到庙堂,捧成掌权公主,可见能量之大。姑姑这些年野心勃勃,又怎能舍得下这份力量?”   他说着,脸色神情渐渐变得寡凉,目光幽邃,暗含凌厉杀意。   刑部。   前世与兰陵斗了近十年,也是随着两人争斗加深,过招越来越频繁,才慢慢摸清她的底牌,知道那位平日里一副严正耿介模样的刑部尚书薛霖是兰陵的人。   今生他有意笼络老臣,爱惜名声,在未寻到名目和破绽前暂未动他,可巧,阴差阳错之下,这破绽就来了。   沈昭心想,若是能提前扳倒刑部尚书,将刑部收归己用,那后面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他盘算了一番,又问贺昀:“你还记得姑姑知会刑部放人的具体时间吗?”   贺昀低眉仔细回想,道:“应当是四月中旬,那时候府里的紫荆花都开了……不会错,就是四月中旬。”   沈昭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你立了大功。”   瑟瑟有些顾忌,问:“若是刑部私放了杀人嫌犯,案卷什么的肯定一早都料理干净了,就算把那些人抓到御前,干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必然不敢说实话的。如今距离案发时都过去两个月了,该平的事母亲肯定早就平了,哪还会留下什么把柄等你去抓……”   她说着说着,话音低了下去,想起什么,蛾眉微舒,眼睛一亮,道:“倒是可以一试——京兆府。”   沈昭听她一下就摸到了关键,不禁露出赞赏之色:“京中发生案子一般都是先将犯人抓去京兆府,若查实案情足够严重才会扭送刑部或者大理寺。刑部未必有线索,但京兆府一定留了痕迹。”   这些年兰陵在朝堂上称王称霸久了,自满懈怠也是有的,在她眼里践踏大秦律法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极有可能懒得多费心思去善后,留下了破绽也未可知。   况且一桩案子入了京兆府,从下到上,从衙役、文书、狱卒再到判官和京兆府尹,要经手的人太多,兰陵若是都杀了灭口,一定会掀起巨澜,不可能一直都风平浪静。   但是,兰陵追杀贺昀失败,一定会立刻想到这个破绽,凭她那杀伐果决的狠劲儿,定会立即行动。   沈昭的瞳眸一紧,立即吩咐魏如海:“叫傅司棋和苏合来见朕。”   自沈昭登基,他将昔日的两个心腹都安插进了重要官署,傅司棋暂任吏部侍郎,苏合则任中府黄门都尉。在东宫积攒下的暗卫,除了将小部分拨给王效去填充校事府,剩下的任由他们两个统率。   沈昭打算派他们去京兆府搜查案卷,而让萧墨立即出宫,去京兆府各官员府邸,将他们连夜带进宫。   魏如海去传旨的功夫,宁王更衣回来了。   他见殿中气氛凝重,众人都缄然不语,心里疑窦丛生,兼着刚才经了一场厮杀,本就预感不妙,也顾不得殿前尊卑,拿出了长辈的派头,非要问出个究竟。   沈昭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瞒人的,便都告诉他了。   宁王知道实情后,默然了片刻,又看看殿外幽长绵延的宫道,平静道:“等他们来要等到几时,还是臣去吧,陛下拨一队禁军给臣,臣带着他们直奔京兆府,再派人守住京兆府各官员的府邸。长姐若是真敢动手,这些人便知道厉害,把他们救下来,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沈昭望着宁王不语。   轩窗半开,有晚风徐徐吹入,烛焰随着风颤动,被鎏金烛台一遮,打下来斑驳光影,落在脸上,显得神情也是晦涩难辨。   宁王见他这模样,不禁一笑:“臣是兰陵长公主的弟弟,可更是大秦的宁王,是沈氏宗亲,不愿看着有人继续残害忠良,漠视法度,把这江山糟蹋得不像样……陛下若是信不过臣,权当臣什么都没说,臣这就回府。”   “八叔。”沈昭叫了他一声,眼中含有深意,道:“朕怎么会信不过你?只是你要想清楚,这一步迈出去,你便是彻底跟你的长姐翻脸了,你……会不会后悔?”   这一句话果然触动了宁王的心事,他微有愣怔,但立即恢复清明,坚定道:“朝廷法度,社稷安危永远凌驾于亲情之上,若两相矛盾了,那错的必不是社稷,不是法度,而是亲情。”   他将话说到这份儿上,沈昭也不好再拦,点出三百禁军随宁王出宫,又传了口谕到宫外,让傅司棋和苏合不必进宫了,直接领着人去京兆府,协助宁王。   这一夜注定无眠。   待调兵遣将完毕,幽深的殿宇重归于寂,沈昭坐回御座,看着殿前的贺昀,放轻缓了声音道:“朕最后还想问你一件事。”   他将要张口,又添了几分顾忌,歪头看向站在屏风前的瑟瑟,温声道:“夜深了,你回自己的寝殿歇息吧,若是事情结束得早,我会去陪你的。”   瑟瑟格外敏感,站着未动,幽幽地问:“后面的话要背着我说了么?”   沈昭安静了须臾,面露无奈,轻叹了口气:“也罢,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可背的……”他转眸看向贺昀,道:“你跟在姑姑的身边,可曾见过一个姑娘,十七八岁,被姑姑藏得严实,大许不会让她见外人,甚至防范得紧,生怕被什么人探听到她的行踪。”   话一问出来,瑟瑟的心‘砰’的猛跳了一下,她紧张兮兮地看向贺昀,既盼望着,又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贺昀这一回倒是未加思索:“是有一位。”他转头看向瑟瑟,道:“皇后娘娘还见过,就在您三朝回门的那一天。”   瑟瑟微怔,竭力回想——那个住在西厢房的姑娘!   她暗咬了咬牙,恨当时自己的迟钝,怎么就没往那上面想!若是早想到,而不是把与那姑娘的相逢当成了一件微末小事,甚至都没跟沈昭提起过,那是不是早就把她救出来了……   沈昭高居御座,将瑟瑟的表情变幻尽览眼底,柔缓了声音安慰道:“你先别急着自责,那个时候我只是太子,姑姑又权势鼎盛,即便探出了她的下落,可想跟姑姑抢人,那不是痴人说梦么。搞不好还有可能害了她。”   他又问贺昀:“那你知道姑姑把她藏在哪里吗?”   贺昀摇头:“不知。只有那一次,那位姑娘生了重病,险些连命都保不住,公主才把她接进府里。”   “生重病?她身体不好吗?”   贺昀道:“身体是有些弱,听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生母怀她时惊悸忧思,才会导致如此。”   沈昭面含忧悒,深蹙眉宇,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才回过神来,抬眼冲贺昀道:“朕已让魏如海去安排了,趁着姑姑的心思在京兆府上,连夜送你出长安。去处,户籍朕都替你备好了,委屈你先去偏僻村落里躲上几年,等风头过去,姑姑不再想着追杀你,朕的人会把你接出来。”   贺昀忙叩首谢恩,便有内侍要上来将他带走。   他踯躅着,心中有万千不舍与牵念,想再看一眼瑟瑟,可又想到御驾在前,不愿给瑟瑟惹半点麻烦。唯有平整衣袖,朝她深揖了一礼,轻声道:“奴也谢娘娘。”   瑟瑟浅笑了笑,道:“是我该谢你。”   贺昀听到她的声音,宛如数年前那深院花摇,伴着莺呖婉转,自那一帘纱帐后传出的绵软又稚嫩的嗓音。   至今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说了什么。   “不就是个摆件嘛,瞧你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非把人逼死才甘心么?东西重要还是人重要啊?”   东西重要还是人重要?   当时贺昀不无讽刺地想,当然是东西重要。   他自小便是被当成了个玩意,在人的手心里流转,跟骡子、马似的被买卖,在人前供人取乐,在人后供人折辱,从未有人把他当人看,更不会有人觉得他能比长公主府里的摆件值钱。   瑟瑟是第一个把他当人看的。   自那日开始,贺昀就打定了主意,若是有一天能报答她,即便要舍掉这条命,他也绝不会犹豫。   他性情内敛惯了,即便心里有这般决绝忠贞的念头,可当初到了瑟瑟那里谢恩,隔着帘幕憋了许久,也只憋出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谢贵女搭救之恩,若将来有用得着奴的地方,贵女只管吩咐。”   她怎么会听得懂啊?可是……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往后的岁月,他宛如木偶有了神思,纸人有了念想,每每觉得日子无趣快要撑不下去了,想一想瑟瑟,便会精神大增。   她那么单纯,那么柔弱,即便是被千宠万娇的贵女,有着那么尊贵的地位,可依旧有避不开的劫难,时时会让自己陷入凶险。   而每一回他帮了瑟瑟,她向他道谢的时候,他嘴上应着,心里都在想:应当是我谢你,是你让我对这冰凉的世间有了盼望,有了祈求。   可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即便是到了最后要别离的时候,也不能说。   大殿里飘着馥郁的龙涎香气,嗅进去,只觉得心暖暖的,很舒服。贺昀行完礼,依旧低着头,紧守着规矩,不曾平视瑟瑟。   这一刻,他突然释然了。   他想要报答她,想要护着她,想要她一世清平顺遂,这是超越了男女之情的眷恋与期盼,并不是非要天长地久的。如今她已经是皇后了,她有她的良人,有她的人生,虽还算不上圆满,但一切看上去都是向好发展的。   他的使命提前结束了,只能陪她走到这里,是时候离开了。   有始有终,求仁得仁,这不是很好吗?   贺昀微笑,再无遗憾,转身随着内侍出去了。   夜色苍茫,如墨深染,瑟瑟看着贺昀走出殿门,走进夜中,一盏锦灯照着,背影渐渐模糊,直到消失在幽长的宫道里,再也看不见。   她觉得心里很高兴。   不单单是因为救了他,更是因为她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除了那些差一点死在母亲刀口下的老臣,这是自她重生以来真正亲力亲为救下来的第一个人,自此,贺昀绝不会在十年后陪着母亲饮那杯鸩酒,他有了自己的人生,天高云阔,任君翱翔。   这件事的意义绝不单单是救了一个人,这更证明着,只要她努力,命运是可以被改写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背离原有的轨迹,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瑟瑟心情大好,撩起衣裙奔上御座,钻进沈昭的怀里,道:“我刚才想了一个办法,可以从母亲那里把宋姑娘要回来。” 第68章 68章   往后的几日, 朝中风云变幻,巨浪翻涌。   禁军自京兆府中搜出了关于数月前那桩人命案的卷宗,是酒肆里喝到半醉,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名叫李忧的杀手在长公主荫佑下嚣张惯了,直接动手把人打死了。   旁人不知他身份, 报案给京兆府,京兆府衙役来拿人,锁进了天牢, 后来是刑部提出此人牵扯诸多重要案件, 要京兆府移交给他们。   如此,李忧才被送到了刑部。   京兆府和刑部的案件虽然都被毁了, 但人证犹在,萧墨抢先一步救下了京兆府的官员,他们早被兰陵派去的杀手吓破了胆,未费多少唇舌,便哭着喊着请求天子庇护, 将当日的事情和盘托出。   既然有这么个案子,又能证明人送到了刑部, 刑部却拿不出相关的案宗, 甚至连犯人都不知去向。御前庭审, 刑部尚书薛霖无可辩驳, 被当众罢官入狱。   沈昭立即委任自己从前的太子少师高颖为新一任刑部尚书,并暗中嘱咐他尽快彻底掌握刑部的控制权,把里面兰陵的爪牙清理干净。   这是沈昭登基后与兰陵公主的第一次交锋, 大获全胜。   沈昭知道兰陵的手段, 而这一回自己胜了, 依仗的是五分重生后未卜先知的优势和五分运气,论势力,若要真跟她硬碰硬,自己还是占不了上风。   因而在擢升了一个刑部尚书后,他便没有了旁的动作,转进攻为防守,筑牢自家的篱笆,提防着兰陵会来使坏报复。   做完这些,沈昭单独召见了一回兰陵。   他提出可以不杀薛霖,以年迈积功为由,许他纹银百两,遣送回乡,但有个条件,兰陵要把宋姑娘交给沈昭。   这桩买卖提出来,兰陵讥诮道:“别说臣不知宋姑娘在何处,就是知道,那薛霖大权皆失,于臣而言不过是个废物,陛下想用他来换,也得看看他值吗?”   这是瑟瑟想出来的主意,后面的话瑟瑟早就替沈昭想好了。   “薛霖死不足惜,可姑姑麾下还有许多忠臣良将,他们都知道薛氏是奉姑姑之令行事,若是保不住他,底下人看在眼里,会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将来,他们还敢压上身家性命为姑姑卖命吗?”   兰陵脸上的讽意慢慢淡去,神色深静,既无怒,也无恨,摒弃了一切多余而无用的情绪,仿佛在认真考量权衡沈昭的话。   沈昭看着她的反应,对她着实钦佩。   这个女人能搅乱朝纲,爬到如今的位置,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在宫闱朝局浸淫多年,见惯了权海浮沉,多少人在得失之间被迷了眼,方寸大乱,意气用事。   可是兰陵永远不会。即便她被自己算计了,即便她心中恨意凛然,可是遇事永远都是理智为先,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深思熟虑。   所以她才是最难对付的。   两相缄默了许久,兰陵终于平静地开了口:“陛下可否容臣考虑?”   沈昭微笑着低头:“自然可以,朕等着姑姑做决断。”   他送走了兰陵,瑟瑟就从屏风后走出来了。   “我真不觉得‘兔死狐悲’这四个字就能让姑姑把宋姑娘交出来,瑟瑟,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沈昭站起身,走下御阶,黑锦袍裾上以金线刺绣着五爪夔龙纹,缀着珠络,跃于山河纹理,看上去颇为雍容华贵。   瑟瑟却只穿了常服,一袭玉色襦裙到底,只在裙裾和袖缘绣着几只蝴蝶,她方才嫌袆衣繁重碍事,脱下来让婳女抱走了。   她敛袖而立,遥遥看向宫道,睫宇微垂,略带了几分低怅,道:“母亲一定会答应的,因为,她恨我。”   “阿昭,事情是我们合伙干的,而母亲恨我远甚于恨你,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仔细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人总是厌恶背叛者远甚于本来的敌人。”   正因为此,她会考虑把真正的宋姑娘放出来,让瑟瑟这个‘假宋姑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自己该依靠谁。   沈昭默然看着她,眸低神色复杂,好像有许多话想说,可过了许久,他只轻轻问了一句:“瑟瑟,你现在过得快乐吗?”   瑟瑟将目光收回来,看向沈昭,面露疑惑之色。   沈昭道:“我觉得……近来你对这些事参与得太深了,是不是可以再缓缓,你退回内帷,外面的事情交给我。”   瑟瑟轻抬下颌,哼了一声。   沈昭展开臂膀把她拢进怀里,摸着她的脸颊,喟叹道:“我把你娶回来是想疼你爱你的,可现在却要你陪着我披荆斩棘,血雨厮杀,虽说一路长胜,可我这心里怎么就这么不是滋味啊。”   瑟瑟由着他摸,甚是无奈道:“我躲在你身后,让你疼我爱我,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凶险就不存在了吗?不去面对,危机就会自己解除吗?”她连连反问,最末还加了一句:“阿昭,你怎么能这么天真。”   沈昭:……   他加大臂力,紧锢住瑟瑟,凑在她耳边,凉凉道:“你现在来嫌弃了我,是不是?”本想吓唬吓唬她,可说话间嘴唇碰到了她的耳廓上,那软滑柔腻的触感伴着发间一缕清馥香气盈然传过来,带着极具蛊惑的风情,引得沈昭心猿意马,暂且将恩怨抛下,专心做正事。   瑟瑟被他亲得很是迷茫,到被沈昭打横抱起,抱进了绣帷里还是一阵发懵,刚才不是还在说正事吗?怎么就这样了……   帷帐低垂,轩窗半开,香鼎镂隙里飘出轻袅香雾,冲散着殿内那有些暧昧的甜腻的气味。   瑟瑟软绵绵地躺在榻上,任寝衣轻纱顺着榻沿铺在地上,疲累地睁开眼,见沈昭正披散着头发,坐在榻边,将手搭在了她的脉上。   “皇帝陛下,你诊出什么了?我是不是怀小宝宝了?”瑟瑟倦懒一笑,打趣。   沈昭不理她,专心诊了许久,额间皱起几道纹络:“我倒没诊出有孕,但诊出气虚湿寒,肝功有亏,温瑟瑟,我不让你熬夜读那些破书,好像我在害你一样,年纪轻轻的,就可劲儿糟蹋自己的身体吧。”   说罢,他起身掀帘而出,把魏如海叫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魏如海得令出去,他又掀帘回来。   瑟瑟忍着一身酸痛从榻上坐起来,撒娇地攀上他的肩膀,笑问:“那我怎么看你经常彻夜批改奏折,你怎么没事啊?”   沈昭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道:“就你那小身子骨,能跟我比吗?”他当年可是伏九寒暑被他母亲逼着苦练武艺,强健体魄的。   想起母亲,沈昭的目光微缈,心里的某处又开始隐隐作痛,随即便生出了深无边际的恐惧,紧握住瑟瑟的手,道:“以后子时之前必须得睡,太医院开的药你也得喝,还有……那些书我给你分分类,制定个读书章程,定好了每日里看多少,不许看多了,你不要着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他见瑟瑟一脸的不以为意,又神色凝重地补充:“别忘了,前世你是怎么……”死的。   他不想说那个字,太不吉利了,可是不提,瑟瑟又是一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态度,着实让他着急。   瑟瑟枕在他怀里愣怔了一会儿,收起一脸的吊儿郎当,起身抱住他,娇声道:“阿昭,我都听你的,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   沈昭抚着她的发丝,黑发如瀑,垂洒下来,将瘦弱的身体包裹住大半。他这么搂着瑟瑟,越搂越紧,像要把她嵌进怀里。   瑟瑟直觉他又想起了那些往事,甸甸的压在心头,总也难释怀。有些心疼,便想嘻嘻哈哈地打个岔,笑着问:“那你还诊出什么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有小宝宝?非要像前世似的,等到明年啊?”   沈昭的环住她的胳膊一僵,呢喃着说了几个字,瑟瑟没完全听清,大约是‘虚’、‘损’什么的,她疑惑道:“说什么啊?大点声。”   却察觉沈昭的脸颊微微红了,一片烟霞自耳边漫到颊边,目光闪烁,低头轻抚住她的小腹,稍用力挤压,问:“疼不疼?”   瑟瑟‘咝’了一声:“疼。”这一回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羞恼地推了沈昭一下,嗔道:“这都要怪你,小野狼。”   沈昭罕见地全盘接受批评,没有反驳。   年少气盛啊,内帷里这点事,尝到些甜头就神魂颠倒,总想一个劲儿地尝,乃至于放纵无度,毫无节制。   过去事后,瑟瑟总是喊疼,他也没当回事,以为她娇气惯了,何曾被这样对待过,一时承受起来艰难些,待习惯就好了。   全然没想到,自己会伤到她。   这么想想,前世两人成亲两年才有孩子,恐怕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沈昭自责至极,将瑟瑟小心翼翼放回榻上,抬起她的手,保证:“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瑟瑟觉得这话听起来太熟悉了,以至于半个字都不想相信,嘟着嘴将头扭到了一边。   可巧这时魏如海端着药进来了。   沈昭轻言软语哄着瑟瑟起来把药喝了,命内侍把奏疏搬到榻前,一边疾笔批阅着,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瑟瑟。   近来朝政繁忙,是因为他把今年的会试推延了四个月,开考日期定在了下个月初五。   因河北大旱,灾民流寇作乱,他刚登基,对局面又没有足够的掌控力,生怕大量举子这个时候涌入长安会有麻烦,才令各州郡府衙严控。如今局面渐渐稳定,也是时候张罗大考,真正选一些清廉爱民的好官。   沈昭记得,前世那些追随在自己身侧,颇为得力的股肱之臣,有好几个都是这一科的进士,他一想到将要再见,而且是在彼此都青春年少的时候,就忍不住的激动且雀跃。   面带微笑地合上奏折,抬眼看了一下瑟瑟,见她辗转反侧的样子,也不逼着她睡了,只随口问道:“玄宁也是参加这一届的科考吧,准备得怎么样?”   一提玄宁,瑟瑟瞬间来了精神,腾得从榻上坐起来,颇为骄傲道:“我们家玄宁少年天才,写的一手锦绣文章,上一世就是二甲进士,今生绝对没有问题。再者说了,前些日子他和同窗去祭庙拜谒先贤大哲,还卜了一卦,结果呢,我们家玄宁可是抽中了相签,术士说他将来能封侯拜相,辅佐圣君明主。” 第69章 69章   沈昭将朱批完毕的奏疏放到一边晾着, 随口哄着她说:“好啊,那我将来封他个丞相。”   谁知这一哄还没有哄到好处,反倒让瑟瑟恼了, 她杏眼圆瞪, 道:“你瞧不起谁呢?我们家玄宁绝不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 用得着你封?”   沈昭手握毫笔,怔怔看着瑟瑟,心道:他不靠裙带关系, 那他要当丞相也得我封啊, 我是皇帝啊……   两人正大眼对小眼,魏如海在绣帷外禀道:“元祐公主求见。”   沈昭一诧:“元祐?”   自他改元之后,萧妃就去了静心庵终日礼佛,鲜少几次回宫也只是向裴太后请安。元祐身为未出阁的公主多数是留在宫里,偶尔去侍奉母妃, 进出皆低调。算起来沈昭已有月余没见到元祐了,忙让魏如海把元祐请进来。   沈昭先去出去见元祐,瑟瑟忙着更衣梳妆,好容易理好妆容,梳好发髻,穿过内廊走去外殿,隐约便听着轻微啜泣的声音, 走近一看, 果真见元祐扑在沈昭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小身板一颤一颤的, 煞是可怜。   瑟瑟忙上前去抚住元祐的肩膀, 柔声问:“怎么了?”   元祐白皙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斑驳泪痕, 一见瑟瑟,泪水若断了线的珠子,汩汩的从眼眶里淌出来,反身抱住瑟瑟,泣道:“温姐姐……”   瑟瑟领着她到绣榻前坐好,从袖中抽出锦帕,边给她擦拭着泪珠,边柔声道:“不哭啊,元祐不哭,有什么事说出来,你三哥和我都会替你做主的。”   可元祐总是一副伤戚忧悒的模样,宛若临风浮摆的花叶,娇弱无依。   瑟瑟无法,只得将目光投向沈昭。   沈昭脸色铁青,像是被气坏了,安慰了元祐一会儿,才道:“因为元祐那门婚事。杨宏笙找到元祐,说自己另有心上人,配不上元祐,希望能和她解除婚约。”   瑟瑟当即怒道:“岂有此理!这门婚事都定下一年了,他有心上人早说啊,谁还能逼他成婚不成?如今先帝驾崩,丧期未满,他跑来跟元祐说这种话,是安的什么心?”她轻抚着元祐的背,让她别哭,又道:“再者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元祐自己能决定的?他要是不愿意娶,有本事直接来御前提,欺负一个姑娘家,算什么本事?”   她怒不可遏,将元祐搂进自己怀里,道:“这种无胆又无品的男人,根本配不上我们元祐,他不想娶?我们还不想嫁呢!元祐,不许哭了,天底下男人多的是,处处是芳草,何必为棵歪脖子树哭?出息点!”   这一番霹雷箴言砸下去,元祐果真不哭了,红肿着一双秀眸,水雾朦胧地看着瑟瑟,默了片刻,抬起手擦干净眼泪,道:“我不是舍不得这门婚事,我就是气,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杨宏笙为什么要突然要跟我解除婚约。”   元祐咬了咬牙,恨道:“是崔画珠,她勾引了杨宏笙,把他哄得神魂颠倒,这才要弃掉我们的婚事。”   提起崔画珠,瑟瑟甚有感慨,清河姨母的这个闺女,自己的表妹还真是能耐啊,难怪自为先帝奔丧入京后迟迟不回临淄,瑟瑟还提防过她一段时间,生怕她再来勾引沈昭,没成想她是换了目标。   瑟瑟颇为义愤填膺,心想着她非替元祐出这口气,好好教训一下崔画珠,却见沈昭神色严肃地问:“你弄清楚了吗?这种事情可不能捕风捉影。”   元祐看着沈昭,笃定道:“杨宏笙一提起这事,我就觉得蹊跷,派了人暗中跟着他,跟了半月有余,见着不下十回他与画珠偷偷幽会。臣妹敢以性命担保,不会错。”   沈昭垂眸凝睇着元祐,冷静道:“这件事情还不能声张,因为关系到皇室颜面和你的名声。但是元祐,你要相信朕,朕一定会替你做主。”   元祐默然少顷,手绞扭着帕子,哽咽道:“皇兄,臣妹知道你很忙,原本不想给你添麻烦的。可父皇已经不在了,我的母妃又日日只会吃斋念佛,太后是嫡母,说句大不敬、掏心窝子的话,到底隔了一层。发生这种事,我方寸大乱,除了皇兄,也想不出该去找谁了。”   沈昭道:“朕是你的兄长,为你做主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从瑟瑟手里接过锦帕,给元祐将眼角的泪痕擦拭干净,微微笑道:“不要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瑟瑟说得对,天底下男人多得是,朕再给你找个好的。”   元祐点头应下,还有些担忧:“可……这毕竟是父皇定下的婚约,有那么容易吗?”   沈昭温和道:“你的父皇是皇帝,你的皇兄也是皇帝,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你乖乖听话,回自己的寝殿,擦干眼泪,不要让外面人看出什么。剩下的事交给朕,朕会妥善处理的。”   元祐这才放下心,站起身,乖巧地鞠了一礼,回自己寝殿去了。   她一走,沈昭立即把那副温良兄长的面具揭下来,冷着脸骂道:“这崔画珠是不是有毛病!专盯着别人家的男人,凭她自己是嫁不出去了还是怎么着?那个杨宏笙也是个蠢货,怎么会被这么个女人迷了心窍!”   瑟瑟托着腮看他,道:“你有这反应我就放心了,看你刚才那么冷静,我还以为你想为了皇家颜面,逼杨宏笙娶元祐呢。”   沈昭冷嗤:“他也配!”   瑟瑟垂眸细细思索,这一段在前世是没有的。   因为前世的她骄纵且不知隐忍,稍一发现崔画珠想勾引沈昭,立即奔回公主府找她娘哭诉去了。   兰陵长公主是何人,当即大手一挥,给崔画珠定了门亲事,三月内下聘,五月内出嫁,还放出话,这是敬酒,要是不吃,自还有别的酒吃。   把临淄侯的魂儿都吓掉了,火速备嫁箧跟送瘟神似的把崔画珠嫁了出去。   至于嫁的是谁……瑟瑟仔细回想,不是之前裴皇后给定的中州刺史,大约是个闲散世家,总之一直到前世瑟瑟病逝,都没有再听到过崔画珠的消息。   而元祐……她则是在先帝丧期满之后,顺利嫁给了杨宏笙。   至于过得怎么样,后面那几年瑟瑟自己都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没有力气再去关心元祐。而沈昭的情况恐怕跟自己是一样,最后那几年,腹背受敌,艰难厮杀,竭力应对内忧外患,到最后也顾不上他的妹妹了。   想到这儿,瑟瑟握住沈昭的手,道:“我觉得这未必是件坏事,起码让我们提前知道这位在外人看来,出身世家,前途似锦的翩翩公子并非良配。可是……”她细想之下,又有些忧虑:“你打算怎么处理?若是处理不好,传到坊间,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儿,那两人固然是自作自受,可元祐多无辜,多可怜啊。”   沈昭忖了片刻,让魏如海召中都督杨干来宣室殿。   “杨宏笙不是口口声声想解除婚约吗,那就让他父亲正儿八经上表请旨。”沈昭勾了勾唇角,溢出些许坏水:“说他儿子德行有亏,才学浅薄,配不上大秦公主,对与皇家结亲受之有愧,特恭请朕解除联姻,各自婚配。”   瑟瑟钦佩至极,连连拊掌,表示就这样办。   待中都督杨干来了,一得知这事,又是惶恐又觉辱了门楣,长跪于殿前不起。   杨家乃是钟鸣鼎食的清流豪族,祖上曾追随太|祖皇帝踏马平疆,满门显贵,这大概也是崔画珠挑来拣去,最后选中了杨宏笙的理由。   只是这样的人家,固然尊荣,可也是庭训严厉,门风清正的,出了这等丢人的事,又是被皇帝亲自叫到御前告之,那便是颜面扫地,祖宗也跟着蒙羞。   杨干是耿正的老臣,心里清楚自家那不成器的逆子配不上人家公主了,也格外识趣,没让沈昭多费唇舌,立刻答应上表请求解除婚约。   朝堂上君臣唱了一出戏,沈昭顺势应了他之请,解除婚约。   此事告一段落,沈昭左思右想,觉得这样没首没尾地就解除了婚约,坊间朝野必定议论纷纷,毕竟时下人们最爱打听和猜度的就是这等皇室秘闻。   他怕传出什么对元祐不利的言论,干脆大发慈悲,做了件好事,给崔画珠和杨宏笙赐婚。   那赐婚圣旨是沈昭亲念,凤阁内舍人手书的,格外有水平。   ——天有成人之美,朕有恤臣之心,崔氏系出名门,秀外慧中,与杨爱卿相悦已久,特赐以婚配,成其良缘。   魏如海亲自去清河公主府宣的旨,大内官也是个妙人,愣是不肯进府,非要站在府门外宣旨,说这样是彰显天子恩德。   引得过往邻里争相观望,不多时,这道圣旨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好家伙,圣旨里可说了,崔氏与杨爱卿‘相悦已久’,谁都知道,杨家刚解了跟元祐公主的婚约,那边就‘相悦已久’这倒是怎么回事,还不是一目了然嘛。   皇帝陛下一道圣旨,成功激起千层浪,这浪一直翻到了后宫里。   瑟瑟去向裴太后请安,已经第五次听到,临淄侯关闭门来责骂崔画珠有辱门风,把崔画珠委屈得已经投了三回湖,悬了两回梁,回回都是恰巧被家中忠仆给救了下来,不然,眼看就要香消玉殒,性命不保。   瑟瑟听得甚是不耐烦,心道麻烦画珠妹妹下一回把白绫系结实点,或者找个深一些隐蔽一些的湖来投,别一天到晚自己装腔作势,把别人折腾得鸡犬不宁。   裴太后大约是上了年纪,虽向来不喜画珠那轻佻的做派,但还是顾忌着皇家颜面,说瑟瑟身为皇后,有管束宗室女眷之责,得个空闲,安慰也好,震慑也罢,总之让崔画珠不许再闹了,没得让外面人看笑话。   瑟瑟只得应下。   跟裴太后话了会儿家常,宫女来禀,道:“骊太妃求见。”   瑟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宫女口中的骊太妃是南楚已故武安侯徐广漠的嫡女,是徐长林名义上的妹妹,是先帝的骊妃徐鱼骊。   说来也奇怪,自她嫁入大秦宫闱,便深居简出,鲜与人交往,连瑟瑟这个皇后都只在几个庆典上见过她,其余时候,听说她深闭殿门,根本不出来。   裴太后笑道:“这一传出武安侯要出使大秦,拜谒天子的消息,太妃也有了精神,知道出来见人了。”   瑟瑟反应稍顿,愣愣道:“武安侯出使大秦?”   裴太后挑了挑眉,露出几分意外:“你日日陪王伴驾,皇帝竟然没告诉你?南楚的国书半月前就送到了,大约用不了两三日,那徐长林就该到长安了。” 第70章 70章   两人说话间, 徐鱼骊进来了。   侍女轻掀帘帐,她盈盈而入,虽着素裳, 却仍让人眼前一亮。   青丝高挽,斜插一支莹润通透的碧玉簪, 饰以珍珠压鬓, 绣绸束腰,裙纱纤薄如蝉翼, 质地丝滑柔潋, 托曳在脚边,衬得整个人高挑秀致。   她朝裴太后请过安,又朝瑟瑟拂礼, 瑟瑟让婳女把她扶起, 送到她们身边来坐。   裴太后笑道:“这就对了,常出来走动, 也好好打扮自己,瞧你年纪轻轻的, 又生得如此好看,走到人前, 总是让人喜欢的。”   徐鱼骊垂眸浅浅一笑, 像轻漪掠过水面, 虽淡却美得惊心惑目。瑟瑟看得有些发呆, 却见她挑着眼梢也在看自己,视线相对,她朝瑟瑟轻眨了眨眼。   瑟瑟瞬时感到自己被冷美人垂青, 万分受宠若惊, 立即朝她笑了笑。   三人闲话家常了一会儿, 裴太后要去更衣,侍女拥簇着她进了内殿,只留瑟瑟和徐鱼骊。   瑟瑟摇着玉硝骨的珍珠团扇,扇面轻遮住半边脸,道:“我听说太妃的兄长要来了,真是件好事,你是不是很想他了?”   徐鱼骊轻颔首,目光中含有深浓的牵念:“想。”   瑟瑟回想了一下前世,依照前世的情形,徐鱼骊在秦宫还需再住五年,差不多五年后,秦楚两国的关系开始恶化,沈昭就派人把徐鱼骊送回南楚了。   两国交战,连来使都不杀,更何况妇孺。   前世的她跟徐长林并没有多少交集,对于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前线送来的战报和沈昭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里。   今生,既然相识一场,何必眼睁睁看着他妹妹在秦宫里再蹉跎五年,不如说服沈昭,趁着现在,就让徐长林把她带回去。   到了夜间,她向沈昭提起这事,沈昭轻哼了一声:“你倒挺向着他的。”   瑟瑟故意装糊涂,边对着妆台梳理那一头青丝,边道:“这是自然,那位徐姑娘长得如此漂亮,我瞧着真是喜欢极了,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最喜欢漂亮姑娘了。”   沈昭黏腻腻地缠上来,附在她耳边道:“少顾左右而言他,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漂亮姑娘。”   瑟瑟‘扑哧’一声笑出来,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摇着,笑道:“阿昭,照理说你都活了前后两世了,该成熟些了,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争风吃醋,我们两都这样……那样了,孩子都快生出来了,难道我还能跟人跑了啊?”   沈昭轻抿了抿唇,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沉默了一会儿,别扭道:“我就是不喜欢徐长林看你的眼神,他一看你,我就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瑟瑟又打趣了他一阵,蓦得,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前世我不知道徐长林的身世,可看着你们到最后斗得那么厉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现在想来也有些唏嘘。还有,那时候我病得厉害,无暇关心时局,只知道最终还是被你灭了南楚,可是,灭了南楚之后呢?前世你是如何处置的徐长林?”   沈昭拢着她的胳膊一僵,烛光在他的眼中闪烁,宛若星矢,遮蔽着本来的情绪,他默了片刻,道:“我杀了他……”   瑟瑟轻微颤抖了一下,道:“可他是宋玉将军唯一的儿子啊。”   “瑟瑟,我与徐长林之间的争斗,和与你母亲的不一样。我们是为了各自的家国社稷而战,战到最后,谁都没有退路了,也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沈昭顿了顿,面上神情变得悠远释然:“不过今生,我倒希望我们不要到那个地步,毕竟前世在杀了他之后,我也付出代价了。”   瑟瑟忙追问:“什么代价?”隔世重生之后,她对于前世那些自己未曾参与过的,与沈昭有关的事总是格外关心。   沈昭道:“徐长林乃是南楚士族之首,忠孝节义,仁德清廉,被天下仕子视为楷模。我杀了他之后,有他昔年的追随者蓄意要为他报仇,可是他们杀不了我,便对我身边的人下手。”   他眼中划过一抹暗色,好像后面的回忆极令他痛苦,可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那个时候你病重,据传,淮州有灵药,能愈咳血之症,我派了小襄去取,却在半路遭遇截杀,连人带药,都葬送在了异乡。截杀小襄的人,就是要为徐长林报仇的人。”   瑟瑟听得一阵阵发愣,心道还真是宿命一般的纠葛。   沈昭长舒了口气:“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要跟你说一件要紧的事。”   瑟瑟忙凝起神思,认真地听。   “今日姑姑来找我了,她说,同意用宋姑娘换薛霖。”   瑟瑟道:“这是好事啊。”她低眉思索了一番:“正好徐长林来长安,我们把宋姑娘和徐鱼骊一同交给他,让他带回南楚,这不是很好吗?”   沈昭却有着无尽的担忧:“听上去是挺好。可就是不知道你母亲赶在徐长林来长安的时候要把宋姑娘交出来,是有什么意图。”   这话听上去好像认定了兰陵一定会借机兴风作浪。   经他提醒,瑟瑟也有了这方面的愁绪:“那怎么办?宋姑娘咱们不能不要,也不能不让徐长林来啊。”   看着她紧张起来,沈昭又怕她忧虑过甚,便缓和了声音安慰道:“我只是提一提,让你有些防备心,就算她真要生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小心应对就是。”   瑟瑟点了点头。   沈昭微微一笑,将她搂进怀里,道:“其实我要谢谢你,想出这么好的办法能把宋姑娘要回来,上一世,我也是在最后的一年才迫使你母亲把她交出来。”   瑟瑟诧异:“母亲怎么肯?”   “我对她说,只要她交出宋姑娘,我就不株连莱阳侯和温家。那时你病得严重,我对其余的人和事皆用心寡淡,根本没有抱希望,只想着最后再试一试,就算对母亲有个交代。谁知,她答应了。”   瑟瑟低头沉默了。   母亲曾对瑟瑟说过,她今生只真心爱过一个人,是那个她曾与之缔结婚盟却终究留不住的人。   看来在这件事上,母亲没有骗人。一个人只有到了最危难的时候,看看她会不遗余力地去保护谁,才能知道她真正在意的是谁。   两人商定了兵来将挡,便各自行动,沈昭让兰陵把人送到瑟瑟这里,而他则带领群臣百僚迎接声势浩大的南楚使团。   说来也是颇为令人感慨,距离上一次南楚遣派使团入长安不过一年有余,沈昭与徐长林再相见时,双方的境遇却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不再是居于辅位的监国太子,而是大秦皇帝。徐长林也不再是那看似莽撞实则精明的世家公子,而是真正走向了朝堂,成为了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武安侯。   今时不同往日,自然不能再让堂堂武安侯屈居别馆,沈昭让鸿胪寺安排了更考究的住处,却收到上表,徐长林说他还想住从前住过的别馆。   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都由着他。   只是如今正值三年一度的大考,沈昭忙于政务暂且无暇见徐长林,便只让太傅和鸿胪寺遣人陪着,待大考过后,再摆宴为他们接风。   沈昭这样做不单单只是因为分身乏术,只是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那边兰陵要放宋姑娘,这边徐长林又等着召见,两件事聚到一起怕是会出波折,想先等着瑟瑟那边把宋姑娘安顿好了,再见徐长林。   其实本可以把宋姑娘安顿在宫外,但沈昭有顾虑,他知道兰陵的手段,且现在自己对于京畿的掌控还是不够,宗亲外戚怀鬼胎者不在少数,万一出个什么差池,岂不是悔恨终生。   与其把宋姑娘放在宫外,倒不如放在宫里,至少在沈昭的眼前,不怕被有心人利用。   尚阳殿里,阳光和煦的午后,兰陵带着宋姑娘来见瑟瑟。   母女两经过前面的事,再见面确实有些疏离,隔着一个宋姑娘,好些话也难出口,瑟瑟见宋姑娘一身打扮颇为素净,便借口让婳女带她下去更衣,把人都支开了。   兰陵坐在榻上,端起茶瓯抿了一口,饶有深意地看向瑟瑟:“她叫青叶,是我给取的名字。”   瑟瑟点头:“宋青叶。”   兰陵笑道:“就叫青叶,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倾身靠近瑟瑟,含了几分神秘与幽惑,低声道:“知道母亲为什么给她取名叫青叶吗?那是因为她在你面前就只能是叶子,是陪衬。”   瑟瑟正要端起茶瓯,闻言,手抖了抖,几滴茶汁从瓯里溅出来,正落到手背上。   兰陵看在眼里,轻蔑地勾唇:“母亲曾经是想把最好的给你,可惜,你不领情。瑟瑟,你善良,你怜悯众生,你要为了主持所谓的正义而把自己的后路斩断。母亲不再拦你了,只是我早就对你说过,我和沈昭,你只能选择一方,既然你选了他,那就把条路走下去。以后,你就不再是兰陵长公主的女儿,而只是大秦的皇后。”   瑟瑟的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可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双目莹莹,平静地看着兰陵,说:“好。”   兰陵扫了她一眼,敛袖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外面艳阳炙烈,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瑟瑟外头看向窗外,目送着母亲顺着云阶走下,渐行渐远,直至背影消失在宫阙瑶台之间。   她低头沉默了许久,婳女领着宋青叶过来了。   婳女给宋青叶换了身芙蓉色鲛绡纱襦裙,襟前绣了几朵颇为别致的梅花,发髻也重新挽过,敷过铅粉抹了胭脂,将那稍显苍白的脸修饰得多了些神采。   可依旧是冷艳寡淡,低垂眉眼,不怎么爱搭理人的样子。   瑟瑟让她到自己跟前坐,亲手给她斟了一杯热茶,试探着道:“我听母亲说你叫青叶。”   她点头:“这是长公主为我取的名字。”   瑟瑟接着问:“她可曾告诉过你的身世?”   她一怔,流露出些许茫然,摇头。   瑟瑟微笑:“我只是随便问问,嗯……我觉得‘青叶’这个名字不好听,不如改一下,好不好?”   她神情僵硬,有些不情愿:“这是长公主为我取的名字,她说这个名字衬我。”   瑟瑟还未说什么,婳女先出声斥道:“你面前的是皇后娘娘,怎得半点规矩都没有!”   青叶秀娟的眉宇微蹙,立即站起身,脸上漾过不耐与抗拒,却还是忍着敛衽低头,恭敬道:“民女不习惯宫里,还是请娘娘将我送回长公主身边吧。”   瑟瑟埋怨地瞥了婳女一眼,起身过来拉青叶的手,边将她往回拽,边温和道:“你不要怕,这是最后一回,以后不会再有人对你幺三喝四了。”   她将青叶摁回绣榻上,缓声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青叶’这个名字不太适合你,瞧你长得如花似玉的,该叫个鲜亮些的名字才对。”   青叶一听瑟瑟夸她漂亮,原本沉沉冷寂的脸透出几分霁色,嫣红的唇角轻勾起,眸光若流波,悄悄地看向瑟瑟。   瑟瑟冲着她温柔笑说:“你觉得叫‘灵儿’怎么样?”   她以指尖蘸了些茶汁,在桌上将那个‘灵’字一笔一划地写出来,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①,我想……若你还有亲人在世,一定会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你觉得怎么样?”   青叶紧凝着桌面上那个以水渍勾画的‘灵’字,再看看瑟瑟那明媚亲和的笑靥,似是有些心动,又犹豫:“可这是长公主给我起的名字……”   瑟瑟握住她的手,道:“你以后不会再回到我母亲身边了,从今开始,你要过另外一种生活。就把‘青叶’留在过去,让‘灵儿’迎接新生,好不好?”   她想了一阵儿,终于秀眉舒开,朝着瑟瑟轻点了点头。   过后几日宋灵儿便住在了尚阳殿。   此时正是大考之期,朝政繁忙,沈昭鲜少来尚阳殿,一般都是批阅奏折到半夜,直接就歇在了宣室殿。   正给了瑟瑟和宋灵儿相处的时间。   大约是因为宋灵儿自小便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不与外界接触,也没有人教过她礼仪规矩,加之体弱多病,性情冷淡了些,不怎么爱搭理人。   幸好瑟瑟脸皮厚,小时候沈昭就是个脾气坏的,动不动就不搭理人了,她被他磨出了一身舔着脸往上凑的好本领,就算是块千年玄冰,也能被她捂化了。   从脂粉钗环到裙衫大氅,再到糕饼点心,瑟瑟使尽了浑身招数,一边卖宝,一边仔细观察着宋灵儿的脸色,见她对哪一样稍显青睐,立马投其所好,全都搜罗了来捧到她跟前。   这样一番大献殷勤,外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宋灵儿对瑟瑟的态度渐渐变了,愿意跟她说话,甚至还有些依赖她,宣室殿若传来信儿,说沈昭不来了,宋灵儿干脆就宿在正殿,跟瑟瑟躺在一张床上,向她诉说这些年自己在那个小院子里过的日子。   瑟瑟发现她虽然外表冷漠,但其实骨子里是个挺单纯的小姑娘,起先那般寡凉少语,不过是对这未知世间的一点点提防,待与她熟络了后,发现她还是很容易被取悦的。   但这一切仅限对瑟瑟,当宋灵儿面对尚阳殿其他人时,特别是婳女和梅姑,她还是一副戴着冰砌面具,拒人于千里的冷淡模样。   但熟络之后又有了新的烦恼。   宋灵儿会好奇自己的身世,会对莫名被送进宫而感到疑惑。每当她问瑟瑟,瑟瑟都想告诉她,可是沈昭嘱咐过,先不要说。   问的次数多了,瑟瑟一面三缄其口,一面倍感煎熬。特别是看着灵儿对自己越来越依赖,越来越信任,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起初就是觉得亏欠她,想对她好,想弥补她,可渐渐的,瑟瑟就觉得事情不对。   两家的恩怨纠葛太深了,不能在她不知道背后真相的前提下,继续由着她把自己当成她的好朋友。   瑟瑟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再大考结束,沈昭终于驾幸尚阳殿时,再度提出要告诉宋灵儿全部真相。   沈昭换过寝衣,搂着瑟瑟躺在拔步床上,道:“她这些年都是跟着姑姑,姑姑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给她灌输了些什么,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一时半会能弄得明白吗?你真的相信姑姑会那么好心,把一个单纯如白纸的宋灵儿送给我们吗?如果现在告诉了她真相,没准儿就会惹出麻烦。先缓一缓,看看这个宋灵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得倒是也有些道理,瑟瑟深以为然。其实自一开始,她也是留了心眼的,怕母亲给她施了什么咒,诱得灵儿糊涂犯错,遣派了机灵的小宫女贴身伺候,也是近前观察。   几日下来并无不妥,再加上她对灵儿有着太深的愧疚和急欲补偿的心理,这些日子相处又融洽,渐渐失去了该有的警惕。   沈昭道:“我不信任的不是她,而是姑姑。一个人的成长环境比她身上流的血脉更能影响这个人的心性,她在姑姑身边的时间太久了,不得不防。”末了,他有些不放心,将瑟瑟从怀里捞出来,道:“我听梅姑说这些日子你们经常黏在一起,她对你很依赖。你仔细想想,表面上是她依赖你,而实际,这份依赖是不是已经让你认定了她是个单纯的姑娘?”   瑟瑟本以为沈昭忙于朝政,无暇顾及到她们,没想到他一直关注着她们,他什么都知道……   一时有些疑惑:“那你又在怀疑什么?”   沈昭望着瑟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许久,道:“她是我和徐长林找了许久的宋姑娘,是宋家的血脉,我母亲的牵挂,我希望她能好好的,我也希望能顺顺利利地把她交给徐长林,让他带着她回南楚,成全他们,让他们兄妹团聚。”   说了大一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瑟瑟疑窦更深,深加猜测,觉得沈昭对灵儿的怀疑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前世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明明找到了灵儿,却不告诉她,固然是因为她身染沉疴,受不得刺激,又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而徐长林现如今已经在长安了,本可以直接把人交给他,可沈昭非要把宋姑娘先弄进宫里,那股谨慎劲儿,好像料定围绕着她会生出事端,只有放在自己身边放心。   瑟瑟越想越觉得蹊跷,正要再追问,忽听殿外传进一阵细碎的絮语声,闹腾了一阵儿,梅姑进来,隔着垂幔,道:“那位灵儿姑娘又开始闹,说她睡不着,想和娘娘一起睡。”   瑟瑟看向自己身侧,沈昭正躺在床上,只穿了件薄绸寝衣,乌发垂散,衫袖不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她斟酌了片刻,狠下心冲梅姑道:“让她回去,告诉她,我明日定会去陪她。” 第71章 71章   梅姑应下, 退了出去。   瑟瑟回过头来看沈昭,沈昭将头搁在粟玉绣枕上,展开臂袖, 以手为梳,理顺着自己的头发,妖冶且颇具风情地望着瑟瑟, 柔声道:“乖, 躺回来我怀里, 我接着跟你说。”   瑟瑟被他撩拨得心尖痒,暂且忘了外面的烦恼, 乖巧地低下身, 往沈昭的怀里爬。   爬到一半,绣帷外又传进脚步声,瑟瑟心里一紧,蓦得停住。   沈昭却有些不耐烦了, 甩开袖子将瑟瑟勾进怀里,紧紧搂住, 没好气地冲外面扬声道:“又怎么了?”   梅姑道:“灵儿姑娘回去了,只是生了好大的气, 说娘娘骗她,她再也不想理娘娘了。”   沈昭冷声道:“不理就不理,小小年纪, 这么能缠人,简直就是个狐狸……”精。   终归不是什么好话, 沈昭把最后一个字憋了回去, 隔着绣帷, 拿出帝王架势, 冲梅姑道:“这尚阳殿里还有没有规矩了?朕歇在这里,也由得你们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来叨扰皇后?”   梅姑倍感惶恐,忙跪地稽首。   这几日瑟瑟奉宋灵儿为上宾,对她千依百顺,尚阳殿上下皆依令而行,也将她奉作了第二个主人。再加上这姑娘性情乖戾古怪,一句话说不好,一件事不如意便要生出些事端,梅姑实在让她闹腾怕了,担心出岔子,才硬着头皮进来向瑟瑟禀告。   她是东宫里的老人,素来敦厚沉稳,只说有罪,但并不说这些苦衷。沈昭何等精明,看出了些端倪,也不为难梅姑了,安抚了她几句,让她下去了。   沈昭既已发了脾气,宫人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今夜也不敢再进来叨扰,因而后半夜安静至极,再无波澜。   烛光幽昧,打在低垂的幔帐上,映出交颈相依的缠绵身影。沈昭低头亲了亲瑟瑟,道:“你说,她都这么大的人了,会连最起码的避讳都不懂吗?就算她不懂,她要闹之前,底下人也没那么大的胆子不提醒她,可她还是要闹,这是单纯,还是别有用心啊?”   经过今夜,瑟瑟也觉出蹊跷来了,可她也着实迷惑,弄不明白灵儿到底想干什么。   若说是受了母亲指使要来使坏,可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她使了什么坏,像今夜闹腾了一番,最终还是被撵回去,也未见她讨得了好处。   母亲那样一个心机深沉的精细人,若是她精心打磨出来的利剑,不至于就这点招数吧。   瑟瑟低着头沉思,百思难解:“那你说,她想做什么?”   沈昭捧着她的脸,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笑说:“我不过给你提个醒,瞧你怎么就紧张成这样儿了?我跟你说,她不是个坏人,你不用太害怕,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这倒奇怪了,说灵儿有问题的是他,说灵儿不是坏人的也是他。   “你就告诉我,上一世你们都经历了什么,你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也好心里有数。”她娇声清脆若莺呖,裂金碎玉般的砸下来,让沈昭倏然一愣。   他眼中落下沉色,抬手抚着额角,犹豫了许久,才道:“前世我流放了姑姑,她以宋姑娘的身份留在长安,帮着姑姑联络潜藏在京中的旧臣,蓄意逃脱。”   瑟瑟问:“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吗?”   “知道。”   “那为什么……”   沈昭轻抚着她的肩膀,道:“瑟瑟,你别忘了,姑姑与宋家旧案有关,这只是猜测,到如今都没有实证。前世,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找到确凿证据,空口白牙地跟青叶……不,是灵儿,跟她说,可是她不信,一心将姑姑奉作恩人。那时候我全副心思都在你身上,也懒得再跟她周旋。”   瑟瑟倚靠在他的臂膀间,默默听着,偶尔轻“嗯”一声算作回应。   试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自幼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被灌输了一套道理,且不论这道理在外人听来多么荒谬不可信。可这姑娘自少不更事尚没有判别能力时听的就是这一套,很容易便将之奉若箴言,笃信不疑。   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到沈昭息了声,瑟瑟轻搡了他一下:“说呀,继续。”   沈昭眨巴着一双漆黑深彻的眼睛,十分无辜地看向她。   “总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让你对我三缄其口,犹犹豫豫吧,肯定还有别的,别想蒙我。”瑟瑟十分肯定。   沈昭幽然叹了口气:“你现如今真是智谋过人了,我竟然都瞒不过你。”他顿了顿,轻声道:“她要让我娶她。”   瑟瑟身体一僵,搭在沈昭腰间的手颤了颤。   沈昭察觉到她的反应,握住她的手搁在自己胸前,故作轻松道:“这算怎么回事?欠她的人又不是我,凭什么让我娶?”   瑟瑟还是不说话。   沈昭低眸看过来,正看到她秀眸空洞,目光涣散,在出神。他摸了摸瑟瑟的脸颊,问:“瑟瑟,你不是这么大方的人吧?不会真的想让我答应吧?”   瑟瑟缄然了许久,蓦地,翻身紧搂住他,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栗,啜泣道:“阿昭,我舍不得,我不想和别人分享你,可是……可是……”   她的话音软糯,如化了的乳糖,搅着糖汁,粘粘黏黏,总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泪水顺着颊边滑落,洇透了沈昭的寝衣,温热湿腻,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忙将瑟瑟从怀里捞出来,自枕下抽出帕子给她拭泪,温柔哄劝道:“你瞧,我不愿意告诉你的原因就在这里,你这个爱哭鬼。”   “我是能被别人抢去的吗?我早就说过了,我是温瑟瑟的,这辈子就缠上你了,你想甩开都不行。”   沈昭给她擦干净泪,紧凝着她那双被泪水洗刷的乌灵莹澈的眼睛:“不许哭了,你要是再这样,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瑟瑟硬生生将眼泪咽了下去,抽噎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其实我现在都不这样了,我可冷静可坚强了。”   沈昭莞尔,春凤般温暖和煦,刮了下瑟瑟的鼻尖,道:“这说明瑟瑟心里有我,在意我啊。虽说我看着你哭,很心疼,可一想到你是为了我哭,就觉得心里暖暖的。瑟瑟,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爱我,纵然山高海深,一切皆可平。你要信我,一切尽在掌握,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将瑟瑟揽进怀里,哄劝了大半宿,瑟瑟的情绪才平稳下来,她靠在那坚实有力的胸膛前,怅然道:“可若是宋贵妃还在,她一定希望你能娶她的侄女,她真正的侄女。”   沈昭道:“若是母亲还在,她一定最希望我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我能幸福。”   瑟瑟抬眼看他,他目光沉定若坚山瀚海:“我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冰冷的姓氏,我们要为自己而活,上一辈的恩怨不能影响我们的生活。就算我们带着原罪而生,身上有债,上一世也该还清了,这辈子我们只是阿昭和瑟瑟,我们是彼此的唯一,永远不离不弃。”   当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瑟瑟才恍然发觉,其实自己就是想要阿昭的一句保证。   如果是外面的嫣花姹柳,但凡有点苗头敢来缠沈昭,她绝对撸起袖子就收拾了。可若那个人是灵儿……她便没有了这份底气。   所以她慌,她愧,她心里不安,需要沈昭给她一个保证。不管上一辈恩怨几何,不管她们谁欠了谁,温瑟瑟永远都是沈昭唯一的妻,这一点绝不能改变。   瑟瑟趴在沈昭的怀里,轻翘了翘唇角,带着些许感慨,心道:瑟瑟啊瑟瑟,你现如今也有这样的心机了……   她不知道沈昭有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机……他那样精明通透的人,大体是瞒不过他的,可他没有说破,只说了她想听的话。   她的夫君是体贴的,是足够爱她的,既是如此,那又何必再去患得患失,庸人自扰。   第二日清晨,她将沈昭送去上朝,坐在自己寝殿里斟酌了一会儿,让梅姑领着自己去看灵儿。   沈昭的话句句在理,她被母亲圈养了那么久,不会是一张白纸,必要的提防必须得有。   但又不能直接疏远她,冷待她。   于公,唯有多与她相处,才能有套话的机会,才能摸清她背后母亲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于私,她姓宋,抛去两家的恩怨,当年宋贵妃待瑟瑟极好,瑟瑟便是将这份好还给她的侄女,也是应当。   果不其然,这一去就吃了闭门羹。   瑟瑟心里哀叹,献了这么久的殷勤,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她又跟伺候宋灵儿的宫女一个待遇,被挡在门外了。   幸好,她脸皮够厚。   她命宫女撑开轩窗,透过雪白簇新的薄绢屏风,依稀见宋灵儿坐在妆台前,散着头发,背对着她们,跟尊玉雕似的,一动也不动。   瑟瑟笑道:“你是不是不会梳宫女给你梳过的发髻啊?我给你梳吧,你右手边屉柜里第三层有一套珍珠发簪,是南海进贡的珍珠,颗颗滚圆饱满,嵌在发髻间可好看了。”   宋灵儿立即拉开屉柜,抓出珍珠发簪,二话不说扔到了地上。   轻俏的一声撞击,珍珠被震得从银钗里掉出来,‘咕噜咕噜’滚了出去。   瑟瑟无奈道:“你这脾气……”果真是宋家人,跟沈昭简直一模一样。   她太知道如何对付这种脾气了,隔着屏风清清淡淡地说话是不管用的,得到屋里去,这门不给开,那就叫人撬开。   正要招呼人撬门,谁知宋灵儿听到脚步声,忙回过头,尖声质问:“你要去哪儿?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瑟瑟刚迈出去的脚步骤然顿住,倒退回来,苦笑道:“我怎么会嫌你烦?你不理我啊,又不给我开门,我寻思着让人把门撬开,你总得吃饭啊,早膳是不是还没吃?”   里面安静了一阵儿,宋灵儿默默起身,走到门前,将铜拴拆下,露出一张未上妆、没表情的素净小脸,警惕地扫了一眼殿外宫女,冲瑟瑟道:“只许你进。”   瑟瑟如蒙大赦,忙轻撩衣裙跟着她进殿,又厚着脸皮上前,把宋灵儿摁到妆台前,拿起梨花木梳给她里顺着一头乌发,带着几分深意道:“昨夜的事……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以后,若是陛下晚上宿在正殿,若无要紧事,我还是不会见你。”   她这话里带着钩子,心道昨夜的事若当真并非无心,总能勾出些什么。   宋灵儿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倏尔轻笑了笑,笑靥灿烂,如绮花漫上墙垣,一刹那惊艳。   “所以啊,其实你对我的那些好也不过如此,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什么好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地位才是真的。”   对于她话里的嘲讽,瑟瑟丝毫不气,手劲平稳,将她的发丝挑拢盘捻,平静道:“这不是旁的东西,是我的夫君。等你成亲之后就知道了,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和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即便嘴上说着可以,心里也是痛苦的。我不会做这样的女子,永远都不会。”   宋灵儿直勾勾地盯着铜镜,许久未言,直到瑟瑟低身去拿搁在妆台上的发钗,掠了那铜镜一眼,才发觉里面也能映出她的影子。   原来宋灵儿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她。   瑟瑟将发钗簪在发髻斜侧,微微一笑:“好了,你不喜欢珍珠,绿松石也不错,天气热了,这样清亮的颜色也很衬人。”   宋灵儿对着铜镜左右摇头,欣赏了一番,流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瑟瑟发现了,她挺爱美的。   正想说让人摆早膳罢,却听宋灵儿低头嘟囔了一句:“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瑟瑟疑心自己听错了,随口问:“你说什么?”   她自妆台前起身,转身看着瑟瑟,微抬下颌,露出几分倨傲:“你要是能一直都对我这么好,我就不为难你了。”   瑟瑟面色不改,微笑着问:“那你原本打算怎么为难我?”   宋灵儿张了口正要说话,倏得一怔,脸色骤然冷下去,目光中满是不善:“你在套我的话?” 第72章 72章   瑟瑟镇定自若, 清婉柔丽的脸上还挂着烟霭般淡淡的笑意,水眸清澈,莹莹转转地凝着宋灵儿, 流露出几分澄净自然的疑惑。   “你有什么话是害怕我套的?”   宋灵儿冷冷地看着她,周身竖起芒刺,满是戒备。   两个女子倒好像各据一方的剑客, 针锋相对, 各自揣摩着对方的心境, 伺机出招,但一时又都按兵不动。   静默了许久, 瑟瑟先开了口:“灵儿, 我不知道母亲曾经跟你说过什么,但你应当有自己的判断。有些人的话未必可信,她是我的母亲,我比你更了解她。”   宋灵儿轻牵了唇角, 露出几分讥诮:“她是你的母亲,你却胳膊肘朝外拐, 为了一个男人,惹得她好生气。”她一顿, 想起什么:“昨夜也是因为他在,所以你才不肯见我的,你可真喜欢他。”   瑟瑟心道,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   但面上仍然柔和且耐心,娓娓道:“这里面有许多事是你不知道的, 也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也不是强求你非要信我, 只是希望在你未看清事情全貌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你暂且保持中立, 冷眼旁观,好不好?”   宋灵儿别扭着不说话。   一时间又陷入了僵局。   瑟瑟无奈地一笑:“算了,就先这样吧,你还没用早膳吧?我让宫女摆膳,好不好?”   这姑娘实在有些拧巴,因而瑟瑟每提出一个建议都要在最后征询她的意见,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引得她不快。   果然在这样温和商量的语气下,灵儿虽有些不情愿,但好歹一身炸毛勉强顺了下去,轻轻地点了点头。   用完早膳,尚宫局的人便来了,送来新制的衣衫和凤冠钗环,说今夜皇帝陛下将在琼华台宴请南楚武安侯,让皇后换上新衫,出席夜宴。   瑟瑟本来正从绣榻上拿起团扇,闻言,手劲不由得一松,那绘着浣纱侍女的冰丝团扇又落回了绣榻上,扇柄缀着的红穗子垂在绣榻边缘,轻轻曳着。   宋灵儿看在眼里,平添了几分好奇之色,打量着瑟瑟的异常。   但瑟瑟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道:“本宫知道了。”   待尚宫局的人走后,宋灵儿一脸纳罕地凑过来,问:“武安侯怎么了?夜宴又怎么了?为什么你的表情这么奇怪?”   瑟瑟道:“我哪里怪了?像这种宴席,宫里一年到头要办几十场,出席者都是像武安侯这样的宗亲显贵,友邦来使,那席上的歌舞我都看腻了。”   她故意将话题拉扯开,以掩盖过刚才那片刻的失神,宋灵儿果然上了套,一脸乏味地道:“这宫里的生活真是没趣儿极了。”   生活没趣,但衣裳却好看。   宋灵儿伸手摸着尚宫局刚刚送来的衣裳,四角被叠得齐整,安静放在缕雕着缠枝忍冬纹的檀木盒子里。   她摸着摸着,向来淡漠的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光芒,眼睛发亮,凝着刺绣繁复的织锦袆衣好半天没移开。   “漂亮啊……我能穿吗?”她语中含着深深的赞叹和渴念。   瑟瑟也不是个小气的:“可以穿,但是得把殿门关严实了,悄悄地穿,不能让外人看见。”   一听这话,宋灵儿那一脸灿然神采瞬时黯下去,将手中衣裳松开,怏怏道:“没劲!我告诉你,这太极宫就是座囚笼,尚阳殿也是囚笼,那皇帝就是个牢头,亏你还拿他当宝似的。”   这会儿又尽是小孩子天真心性了。   瑟瑟只付之一笑,并不与她计较。   夜间琼花台灯烛闪耀,亮如白昼。早在南楚国书送达之际,太乐署就着手排演糅杂了南北特色的舞乐。丝竹轻袅悠扬,若泉水淙淙顺着石涧蜿蜒,舞姬们婀娜而出,身穿轻绸彩衣,袖袂飘逸,迤逦飞扬,在熠熠烛辉中翩跹起舞,宛若俏蝶落于花海,醉人心神。   大秦的宗亲官吏坐于左侧,南楚的使节坐于右侧,大殿中推杯换盏,气氛还算融洽。   只是酒过三巡,内侍悄然迈上御阶,附在高居主座的皇帝陛下耳边低语。   寥寥数语,沈昭的脸色轻微变了变。   瑟瑟看在眼里,待那内侍退下,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沈昭道:“淮关传来奏报,南楚边防有异动,大秦驻淮关守军出兵探查,同楚军起了摩擦,双方在九丈原战了一场,各有损伤,现已退回营寨,等候命令。”   瑟瑟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右首的徐长林。   年余未见,他看上去成熟沉稳了许多,一身墨蓝交领衣袍,玉冠束发,一双凤眼光华明亮,似是察觉到瑟瑟的注视,转头看过来。   瑟瑟忙避开他那灼灼的视线,蹙眉道:“南楚的人是疯了吗?他们的武安侯还在长安,就不怕我们把他扣下?”   沈昭道:“南楚朝廷内部的争斗不亚于大秦,徐长林的日子也不好过,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也不比想杀我的人少。那生事的楚军将领是南楚闻太师的门生,恐怕是巴不得想触怒我,然后借我的手替他除掉徐长林,好让他从此高枕无忧。”   瑟瑟觉得奇怪:“可你刚才说是大秦驻军出兵探查,才同楚军起了摩擦,这听上去是我们先动手的……”   沈昭淡淡一笑,含着几分透彻了然,看向殿中,道:“这恐怕是你母亲的手笔。”   瑟瑟看向坐在左首的母亲,她盛装明艳,正专心欣赏着歌舞,唇角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看上去甚是惬意,仿佛一切尽在其掌控。   “那……若是挑起两国战乱,对母亲又有什么好处?”瑟瑟将目光收回来,问。   沈昭道:“那好处可太多了。若此时战火骤燃,势必要往淮关增援派军,粮草军需的流转皆由兵部经手,那可是你母亲的天下。且一旦进入战时,她便有了正当的理由让兵部上表,调遣天下兵马,军、钱、粮皆在其掌控,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她不过是丢了一个刑部尚书,眼下便着急挑起战火,拿大秦的半壁江山来抵偿她的损失。”   瑟瑟听得心惊,又听沈昭不无忧虑地补充:“而且一旦开战,我正在准备的新政便必须停下。”   “新政?”瑟瑟一诧。   沈昭温声道:“等得了空闲,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与话音同时而落,殿中的丝竹声也渐渐停歇,舞姬收起水袖,朝着御座躬身揖礼,齐齐退了出去。   徐长林满斟了一杯酒,起身朝着沈昭奉敬,道:“外臣再祝大秦皇帝千秋万岁,山河永固。”他微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些不易被察觉的温柔:“祝皇后凤体安康,诸事顺遂。”   满殿朝臣宫眷跟着沈昭和瑟瑟举杯,皆一饮而尽。   放下酒樽时,沈昭甚为不快地冲瑟瑟低声道:“瞧瞧他那双眼睛,老在你身上打转,真是碍眼得很。”   瑟瑟调笑道:“皇帝陛下的身侧本就是万众瞩目所在,你要是不想让别人看我,那就不要让我坐在这里。”   沈昭哼了一声:“你总是替他说话。我是不如人家嘴甜讨喜,听听那话说的,我这里就是‘千秋万岁,山河永固’,到了你那里就是‘凤体安康,诸事顺遂’,亲疏远近如此分明,生怕你不知道他的殷勤。”   瑟瑟听着他酸意横溢,觉得既有趣又无奈。偏皇帝陛下好一副端肃严正的面孔,对着外臣说话时滴水不漏,可对着瑟瑟时就像完全换了个人。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却听沈昭漫然道:“如果我这次想把他扣在长安,囚禁起来,你会拦我吗?”   瑟瑟凛然一惊。   殿中正品茗佳酿,一派融洽氛围,任谁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在讨论着,要将被他奉为上宾的武安侯囚禁起来。   瑟瑟良久无言,定了定心神,勉强问:“为什么?”   她不觉得沈昭是一个会因为私情而影响国事决断的人,他会有这样的念头,必然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沈昭双眸微凝,看向徐长林,唇边甚至还噙着轻缕笑意:“此人胸有韬略,忠勇正直,在南楚内推行吏制和税制改革,颇得民心,假以时日必成我秦国大患。”   他思绪流畅,极为通透:“徐长林年年来朝,小心维系着和大秦的邦交,也是有所图谋。他想稳定外患,专心解决内忧,南楚国力强盛、奸佞减除之时,便是他攻打大秦之日。”   瑟瑟听出些门道,却另有疑问:“可若是将他囚在长安,南楚朝中尽是主战派,再无人牵制他们,那秦楚两国岂不是立刻就会打起来?”   沈昭眼中透出精明和锐利,半点刚才拈酸吃醋的影子都没有,而只剩下清醒至极的算计:“我不杀徐长林,只是囚他。闻太师若敢攻我大秦,我立即就将徐长林放回去和他争权。且这一年有余,徐长林在朝中培植出了不少亲信,他们投鼠忌器,必会反对开战。若是操作得当,这仗也未必就能打起来。”   瑟瑟顺着他的话深深思索,又看了眼坐于席间的徐长林,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只要阿昭想清楚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沈昭听到这话,打心眼里愉悦,灿然一笑,若春风和煦,扫掉了所有的沉色。   宴至尾声,瑟瑟去偏殿更衣,宫女正给她披上外裳,内侍来禀,说温姑娘求见。   瑟瑟早就见到今日母亲是带着温玲珑一起出席的夜宴,因此未加思索,便立即让人将她请进来。   算起来玲珑来长安也有一年了,出落得更加俏丽,举止也更加优雅有度,瑟瑟夸赞了她一番,极自然地提起了父亲。   “父亲前几日来信了,很是挂念你,他说又相看中了一户人家,那位公子虽不是读书人,但自幼随父母经商,为人正派,踏实能干。父亲希望你能回去,不要在长安久留。”   玲珑低垂睫宇,遮住了眼底复杂涌动的情绪,声音极为坚定:“我感念叔父的一片好心,但我不想走,也不想嫁给别人。”   瑟瑟自她话里听出些端倪,忙拉着她的手,问:“你有心上人了?”   玲珑脸颊上浮起两团嫣红,既羞涩又甜蜜:“虽没有与他正儿八经地说过话,可我今夜又见着他了。我就知道,唯有留在长安,才能有一线希望再见到他……”   瑟瑟被她这副执惘痴念的模样闹得有些害怕,怔怔地问:“你说得是谁?该不会是……”   玲珑倏得抬头,截断她的话:“瑟瑟……不,皇后娘娘,你说,他会喜欢我吗?如果长公主出面,他会纳了我,让我留在他身边吗?”   瑟瑟闭了闭眼,摇头:“不行。”她见玲珑不语,解释道:“你不要以为现在大家坐在一起和睦融洽,就会长久的太平。秦楚两国迟早会有一战,到时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敌国的权臣而背井离乡,抛弃亲人吗?”   玲珑毫不退让,执拗道:“我的父亲,我的继母,还有我那些弟妹,他们不是我的亲人,也从未将我视为亲人。我没有亲人,可以为了他舍弃一切。”   瑟瑟急得头冒虚汗,觉得玲珑有些魔怔,拽着她的手正要再劝,内侍又进来禀,说是宴席散了,皇帝陛下让她快些出去,要和她一起回尚阳殿。   她便拉着玲珑一同出去,想要寻个时间再劝,谁知有宫女上来禀报了些琐事,这么一打岔,再回头看去,却已经不见了玲珑的踪影。遣了个人去打听,说是玲珑早随着兰陵长公主出宫去了。   瑟瑟随着沈昭回寝殿,一路忧心忡忡,惹得沈昭连连追问她怎么了,她心乱得厉害,也没细说,只想着该给父亲去封信,让他亲自来长安把玲珑带回去。   这样惴惴难安,回了寝殿,却见偏殿花团锦簇似的堆了好些礼盒,宋灵儿正一脸新奇地挨个看,想打开却没打开,大约有人提醒过她,那样不合规矩。   沈昭道:“哦,对了,徐长林送了宫眷好些礼物,从母后到太妃都有,自然,你这一份看上去备得格外精心。”   瑟瑟瘪了瘪嘴,随口道:“灵儿,你把这些东西搬到你殿里吧,都送你了。”   宋灵儿大喜,素来冷淡的面庞难得漾起几分笑意,直奔那个她早就看中的剔红木盒,摸索着要打开。   沈昭转过身,从魏如海手里接过浸了热水的绵帕净面,正对着一面铜镜,铜镜中映出他身后宋灵儿的影子,看见她从那剔红木盒里悄悄摸出一封书信,塞进了自己的衣袖。   他心里生疑,却没声张,嘱咐了瑟瑟早些歇息,便先一步回正殿批阅奏折。   沈昭一走,宋灵儿立即将那封信拿出来,交给瑟瑟,道:“你快看看,这好像是给你的。”   瑟瑟惊讶且疑惑,将信徐徐展开,一阅到底,脸色倏得变了。   宋灵儿好奇道:“这位长林君邀你十日后于慈凉寺秘会……” 第73章 73章   夜色幽静, 别馆后院里有大片竹林,晚来风起,吹动竹叶‘铩铩’作响,如湘女正幽怨泣诉, 柔肠百转, 哀婉动人。   徐长林站在窗前, 望着外面月轮高悬,皎色如雪, 映照着一片墨绿竹海,似清梦中的一幅画卷, 宁谧而幽远。   ‘吱呦’一声, 吴临推门进来,道:“君侯, 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觐见秦帝,要紧的话还没说呢。”   徐长林恍若未闻,只凝着窗外那稍显苍凉的景致, 笑道:“去年我们来长安时正是春色怡人之际,花满长安,锦绣繁华。到了今年,却只剩下一片竹林, 满目寂寂,着实无趣得紧。”   吴临自知此行甚是凶险, 心里正惴惴难安, 听徐长林还有闲情逸致扯这些, 不由得急道:“君侯, 这皇帝陛下可不同于从前的秦帝, 高深莫测,太难捉摸了,这一回万一不能成事,他若是想翻脸,那您岂不是把自己陷入危险之境中?属下总觉得,此次长安之行太过冒险,您不该亲自前来的。”   徐长林转会身,清俊的脸上一派淡然自若,微微含笑,胸有成竹:“不,这一回一定能达成所愿,不要被秦帝给唬了,有兰陵长公主在,他的日子好过不了。”   吴临正想再说些什么,侍从在门外禀道:“君侯,有位温姑娘求见。”   徐长林有些诧异:“温姑娘?”他稍回想了下夜宴的场景,想起是有位面熟些的姑娘跟在瑟瑟身边,便让侍从将人请进来。   温玲珑缓步而入,将帏帽揭下,低身拂礼,含了几分娇怯,轻声道:“长林君可还记得我?”   徐长林微笑道:“自然记得,我们见过几回,慈凉寺和公主府,只是当时徐某过于狼狈,没能与姑娘见礼。”   温玲珑一听他记得自己,心中惊喜万分,微微抬了头看他,颊边精心敷染的胭脂娇艳欲滴,宛若浸在晨露中的花朵,在心上人面前绽放出惊艳俏姿。   “怎么会?您那时也没有狼狈……”她想再多跟他说几句话,可一颗心跳得厉害,几乎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嘴和脑子都不听使唤,仓惶下又怕说错话,会让徐长林以为她是个笨拙的姑娘。   一时缄然,欲语还休。   徐长林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只是问:“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他知道大秦民风开放,对女子不似南国那般约束甚深,可是这个时辰已经宵禁,各街衢都有衙差巡逻,温玲珑不会无缘无故地冒着被人察觉的风险来见他。   这话一问出来,温玲珑眼底柔情淡下去,羞赧渐消,恢复了些许冷静,颇为警惕地环顾四周。   徐长林会意,让吴临先出去。   “今夜皇后娘娘私下里见了玲珑,夜宴上人多眼杂,她有话不方便亲自对长林君说,便让玲珑代为转达。”   她说完这话,存了些心眼,挑起眼眸,观察着徐长林的反应,果然见他那澹静的俊容隐有波澜,脱口而出:“她说什么?”   许是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徐长林轻咳了一声,掩饰道:“能让温姑娘亲自走一趟,想来是要紧事。”   他的反应温玲珑全看在眼里,本是一颗情义深凝的心,不由得隐隐作痛,脸上也透出些黯然失落,本还在犹豫,这一下彻底有了决断,道:“皇后说,她想约您见一面。”   “见面?”徐长林俊眉微蹙,今时已不同往日了,瑟瑟贵为皇后,怎能私自见外臣,若是被沈昭察觉,她岂不是在惹火烧身?   温玲珑见他面带犹疑,也不慌,只淡淡补充道:“皇后说她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要紧事,需与长林君当面商议。若是长林君有所顾忌,不愿见面,那就算了。”   徐长林沉吟了片刻,问:“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温玲珑道:“十日后,慈凉寺。”   徐长林在屋中慢踱了几步,敛眉沉思。临窗的案桌上摆着盘香,回环如篆,宛如他此刻的心境,迂回百转,复杂至极。   他沉默许久,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回过身,冲温玲珑道:“我记下了,烦请玲珑姑娘给皇后带个回信,我定会准时赴约。”   温玲珑应下,又低身拂礼,眼角余光略显缠黏不舍地看了看徐长林,转身离去。   一袭黑锦披风包裹住纤瘦的身体,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张脸,温玲珑迈出别馆,正见月光洒在路面,如覆寒霜。   侍女疾步迎上来,低声道:“姑娘,可办妥了?”   温玲珑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侍女舒了口气:“这样,便能向长公主复命了。”   温玲珑轻牵了牵唇角,冲她浅笑,又回头看过去。   这别馆四角飞檐,绣甍雕瓦,即便是在夜间,也依旧是富丽巍峨的。但与西京帝都数不尽的宫阙琼台相比,却又是微不足道的。   便如她,外人觉得她侍在长公主身侧,呼奴唤婢,多么风光。可她心里清楚,同那些出身高贵,备受宠爱的真正贵人相比,她又算得了什么?   她没有瑟瑟那样的好命,佳缘良婿水到渠成,所倾心的一切都需要她自己去争取。   想到这儿,脑子微微放空,徐长林那张俊秀温雅的脸又浮了上来,渐渐变得清晰。   她咬了咬下唇,那股念想愈加坚决:他值得我赌一把。   **   瑟瑟沐完浴,散开头发,披了件绡纱寝衣出来,白纱薄如蝉翼,柔软的拖在身后,如泉水润泽,滑过青砖石阶,落到了案桌边侧。   沈昭还在批阅奏折,她将一瓯热茶放在他手边,安静地坐下,随手拿了一册锦书来看。   这是吏部刚刚呈上来的,都是出缺的官吏职位,以供天子赐给新科进士。   沈昭眼皮都没抬,随口道:“你研究一下吧,看中了哪个只管说,我好把玄宁安排上……”   温玄宁不负众望,今科高中,位列二甲十七名。   但沈昭一说完这话,立刻又觉得不妥:“瞧我又糊涂了,玄宁自有你母亲操心,哪里轮得到我们多说话。”   瑟瑟没接话,却在心里盘算。前世玄宁一高中,母亲便将他安排进了凤阁,任内舍人,多少人羡慕其门第高贵,后台强硬,甫一出仕得的便是天子近前的好差事。却不知这样一来,他的仕途生涯就彻底被母亲所控制,进入了她和裴元浩的势力范围,从此与他们祸福共享,荣辱与共。到最后,甚至为了成全他们的野心而被人当成了靶子,死在了权力争斗中。   重活一世,又回到了起点,她不能由着事情往前世的轨迹发展,她得替玄宁好好地打算规划一下。   看了半天,瑟瑟往沈昭身边挪了挪,指着其中一个官职问:“这个‘京兆府知录’是几品?”   沈昭道:“五品,主写六曹公文,掌管衙门庶务,兼审理一些京畿小案子,都是帮百姓料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瑟瑟眼睛一亮,满意道:“那就是它了,把这个官位给玄宁留着。”   沈昭颇为诧异。   谁都知道京兆府里的差事是西京最不受待见的,扎在百姓和显贵堆里,天天断不完的案子,理不清的官司,辛苦不说,还出力不讨好。   便是京中稍有些根基的官宦子弟都不愿意去,更何况长公主的爱子,皇帝的小舅子。   他怕瑟瑟没考虑清楚,含蓄劝道:“这……对玄宁来说会不会太辛苦了?”   瑟瑟道:“没事,他还年轻,精力旺盛,这点子辛苦不算什么。玄宁自幼便长在公主府里,后来稍年长些又进了国子监,那里不管是夫子还是学生都畏惧公主府权势,对他阿谀奉承,忍让礼遇惯了。他活得太顺,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遇事也容易被亲近的人牵着鼻子走,没有自己的主意。”   “我想让他走出去,去看看这世间百态,民生疾苦,有点自己的东西,不至于将来什么事情都听母亲的。”   这着实是一番良苦用心了,沈昭不好再说什么,但有些顾忌:“可是你母亲那边能答应吗?你跟她彻底翻了脸,她会让你插手玄宁的事吗?”   瑟瑟低头想了想,道:“我明天让玄宁进宫,劝他接下这官职,让他自己去求母亲。只要他态度坚决,母亲会答应的。又不是什么坏事,他想上进不怕辛苦,自觉提出去基层历练,没准儿母亲还会很高兴呢。”   沈昭笑道:“你对这弟弟还真是用心。”   他见瑟瑟刚沐过浴,头发还湿漉漉的垂在胸前,怕夜间风寒着了凉,放下朱笔拿起绵帕,起来绕到她身后给她擦。   柔韧的发丝一绺绺顺着掌间流泻,漆黑浓密,直垂到地上。   沈昭又细致地将头发揽过来,小心翼翼地搁在她身前。   这样擦着,瑟瑟打了个哈欠,状若不经意道:“我给我爹写了一封信,想让他来一趟长安……把玲珑带回去。”   都怨前些日子事情太多,她深陷其中疲于应付,没顾得上玲珑。母亲那种心性,谁都能利用,怎么能把玲珑放在她的身边!   沈昭弯下身,将她搂进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道:“让他来一趟也好,姑姑最近动作太多,也太过疯癫了,有个人能劝一劝她总归是好的。”   瑟瑟冲他一笑,却并不抱希望。   能不殃及池鱼就是好的了,至于能不能劝得动她,当真不敢多做奢望了。   她心事辗转,沈昭却有些心猿意马。将瑟瑟拥在怀里,摸着她,只觉如丝缎般柔软凉滑,发缕间还飘来沐浴过后的馨香,清雅的梨花香还参杂着乳膏的奶香气,芳香幽沁,又撩人心弦。   沈昭搂着她的胳膊不由得紧了紧,低声问:“药喝了吗?”   瑟瑟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挣了挣,糯糯道:“喝了呀……你抱我抱得太紧了,松松……”   “太医说,那药给你调理着身体,会更加容易受孕,不如……我们试试?”他说着,手悄悄覆上了瑟瑟的衣带,轻轻一拽,丝缎垂落,衣衫倏得松开,露出雪凝肌肤,玉颈香肩。   瑟瑟脸噌的红了,轻若蚊呐地娇嗔:“那也不能在这里啊,我们去内殿……唔。”   沈昭堵上了她的唇,眉宇微扬,流露出些许暧昧的邪气,附在她耳边道:“就在这里,我们试点新花样。”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案桌上的奏疏笔砚悉数被他扫到了地上,与扫落物件时的粗鲁截然相反,他极温柔极小心地将瑟瑟平放在了案桌上。   瑟瑟明白了他的意图,脸红得几乎滴血,想要挣扎,可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将她摁住,她动弹不得,有些害怕地看向沈昭,那一双幽邃深眸里若燃着熊熊烈火,炙热地凝着她。   她身上的衣衫慢慢滑落,所有挣扎皆是徒劳,唯有弱弱地抬起手捂住脸。   殿里动静不断,起初值守在檐下的魏如海还心惊,今夜刚从侧殿出来时,陛下的心情看上去很不好,面带沉色,拿不准是不是生了皇后的气。他正担心两人再起冲突,悄悄把耳朵贴上茜纱,心道万一里面吵起来就进去打个岔,谁知这一听,喘息夹杂着低吟,正烈火烹油呢,他又讪讪地退了回来。   想起刚才的动静,大内官怔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幽幽一笑,颇为大不敬地低声道:“野,太野了,陛下可真是越来越野了……”   正调侃着,忽见一个人影从侧殿窜过来,他慌忙上前拦住,见是灵儿,压低声音道:“小祖宗,这会子可不能进。”   宋灵儿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烛光幽亮的正殿,道:“我有话要跟瑟瑟说,很要紧,要是不说,她就中别人圈套了……”   她神叨叨惯了,魏如海压根没当回事,只一脸严肃凛然:“不行,御驾在此,轮不着你造次,回去。”   被这么一喝斥,宋灵儿的脸倏得冷了下来。   脸冷,心也硬下来,那股蛮不讲理乖张戾气又冒了出来。   她攥紧拳头,恨恨地想:什么情同姐妹,不过是把我当成了个玩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不管了,反正是你亲娘设的陷阱,你就跳吧,看那皇帝能不能救你。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暗流涌卷,却终归表面平静。清晨瑟瑟将沈昭送去上朝,召了玄宁进宫,向她说了自己的打算。   玄宁向来听他姐姐的话,没费多少周折便说动他,去求兰陵让自己入职京兆府。   办完了这件大事,其余时候瑟瑟就是看账本,料理宫闱琐事,外加陪着宋灵儿消磨时光。   小丫头这几日倒是安静了,没再作妖,只是有时候似笑非笑地盯着瑟瑟看,像是个恶作剧的孩童,等着看被她捉弄的人的笑话。   瑟瑟不跟她一般见识,就冲她姓宋,是宋贵妃的侄女,是沈昭的表姐,瑟瑟会让着她的。   时光匆匆而逝,一眨眼到了徐长林与她约定的十日后。   她借口出宫祈福,命内值司备了马车仪仗,往慈凉寺去。临出殿门时,她与宋灵儿玩笑,说到了后宫:“先帝三年丧期未满,这些官员还都消停着,可等三年一过,他们肯定会上折子请求陛下纳妃,然后不遗余力地把自己闺女送进来。”   宋灵儿把玩着瑟瑟刚送给她的玉如意,漫不经心道:“你可是长公主的女儿,皇帝又那么爱你,谁能撼动你的地位?”   瑟瑟低头想了想,冷静道:“不一定。”   宋灵儿抬头看她,见她绕有深意道:“纵然我身居高位,也有可能会跌下来。比如说……与外男私通。”她说完这句话,一眨不眨地盯着宋灵儿,接着道:“不一定是我真的想与外男私通,若是别人陷害……只要手段足够高明,也有可能会把我从后位上拽下来。”   她停顿了一下,隐有些期待地看着宋灵儿,似乎在等她说什么,可她只满不在乎地抛下一句“怎么?你的皇帝陛下不信你么?”便再无下文。   瑟瑟看了她一眼,只觉心有些凉,再无赘言。转过身去,柔婉昳丽的面容神情复杂,眼底精光闪烁,慢慢出了殿门。   几乎与她前后脚出宫门,沈昭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带着三百微服禁军,自顺贞门低调出去,紧随着瑟瑟的车辇,直奔慈凉寺。   这一路上,随侍在侧的苏合和傅司棋都觉得皇帝陛下的表情很是不善,像罩了层冰霜,那架势……好像要去捉奸。 第74章 74章   一年有余, 翠华山形貌依旧,崇山峻岭,绵延环亘。   山顶的百年古刹巍峨驻立, 沐在环山淡雾之上, 缥缈若仙境。   徐长林由沙弥引着入内, 避开香客,悄悄去了西厢禅房。他今日穿了一件素净的墨蓝深衣, 力求低调不显眼,进入禅房, 吴临便将门关上,静候来客。   约摸半个时辰, 便有人敲门。   吴临去开门,看到来人,当即便愣住了。   “温姑娘……”徐长林敛袖走出来, 见是温玲珑,不由得诧异:“怎么会是你?”   温玲珑一袭翠色薄绸披风, 连着帏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站在禅房外, 如与那墨绿竹海融为一体。   她揭下帏帽,露出了乌黑云鬟和一张精心描画过的俏丽面庞。   吴临警惕地看了看她的身后, 见无人尾随,利落地将她让进来,退出屋外,守着门。   屋中一阵静谧, 徐长林已恢复了镇定, 平静地问:“温姑娘可有话要对我说?”   温玲珑垂眸静默了片刻, 道:“长林君,对不起,我骗了你,瑟瑟没有要约你见面,这一切就是一个局,是兰陵长公主设的局。”   徐长林的眼中一片澹静,无波无澜,像是早已料到,可是对于眼前这位姑娘,他还存着些疑问:“那你……温姑娘是怎么想的?”   “我从未想过要害瑟瑟,长公主吩咐我夜宴那晚找个名目,约瑟瑟今天到慈凉寺来,我没有照做。我知道这里面的厉害,怎么会去害瑟瑟?我没有约她来此,今天……只有我来,我……我想见……”她积攒了满腹的思念与痴情,但临到跟前,却羞怯难言。   徐长林没有察觉到姑娘家那隐晦的情思,只将目光递向窗外,湛净的阳光落入眼底,照出一片通透:“你这么个单纯的姑娘,怎么会是兰陵长公主的对手?她兴许早就料到你不忍心,瑟瑟那边自有旁人替长公主出力。”   温玲珑一诧:“谁?”   徐长林脸上闪过忧悒,但很快敛去,将话题茬过,问:“可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知道这是个局,今日就该躲得远远的,为什么还要往里钻?”   他凝视玲珑,一双秀眸黑白分明。   温玲珑缩在袖中的手微颤了颤,终于鼓起了勇气,抬起头,凝目直视他,痴痴道:“因为我倾慕长林君,想要亲口对您说。”   今日的她看似柔弱至极,任人摆布,但其实存了心机在里面。   兰陵公主布下这个局,无外乎是想引皇帝陛下来,让他亲眼看见瑟瑟和徐长林私会,借此挑拨皇帝和瑟瑟的关系,让那个‘不听话’的瑟瑟失去皇帝的宠爱,只能回过头来依靠自己的母亲。   若今日皇帝真的会来,看见的不是皇后和徐长林私会,而是她和徐长林——一个公主府未出阁的姑娘和南楚武安侯避人在此,孤男寡女,道不清说不明,为了周全两国的颜面,再加上她苦苦哀求,皇帝极有可能会干脆将她赐给徐长林,而徐长林也没法拒绝。   她并不奢求正妻之位,只求做妾,这又有多难?   徐长林惊诧地看着她,思绪微转,立刻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时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缄然许久,隐有不忍,但还是狠下心肠道:“温姑娘,这是不可能的。”   他见温玲珑听完这句话后目中莹泪,泫然欲泣,生出些怜惜之意,忙柔和了语调解释:“我是南楚武安侯,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南楚去,而温姑娘的家在大秦,若是跟我走了,怕是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亲人。长林何德何能,要累得一个姑娘为我背井离乡,诀别亲人。”   “我愿意!我没有可念的亲人,我愿意跟长林君走。”她殷切执惘,泪眼朦胧仰看着徐长林,凄婉倾诉。   “不,你有。”一个柔婉却坚毅的女声飘进来,门被从外面推开,瑟瑟走进来,看了一眼温玲珑,没说话,只是退到一边,温贤从她的身后走过来。   他衣披寒霜,温雅的面容满含疲累,憔悴至极,无比心疼地看向温玲珑。   瑟瑟道:“父亲自接到我的信,便快马加鞭从莱阳赶来长安,走了五天五夜,几乎没有合过眼。玲珑,你有亲人疼爱,你也有身份,你是莱阳侯府的小姐。”   之前泪珠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听到瑟瑟的话,温玲珑不禁泪如雨下,扑进温贤的怀里,抽泣道:“叔父……对不起,我……”   温贤展开臂袖将她护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宽纵且慈和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叔父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做过比你还傻的事,没什么,这都没什么。”   “你别害怕,这一年我整顿了家里,把你爹府上那些生事的恶仆都撵走了,给他和你的那个继母都立了规矩,你放心,以后他们不敢欺负你。还有,我给你找了门好亲事,你随我回去看看,不愿意也不要紧,叔父绝不逼你,咱们慢慢再挑,总会有合适的。”   温玲珑痴痴不舍地看向徐长林。   徐长林道:“温姑娘,听侯爷的话吧,他才是真正为你着想,真心疼爱你的人。你未想到今日之事究竟有多凶险,那幕后之人炮制了这个局,躲在一边等着收取渔利,根本不管是不是会损害你的名节,是不是会害了你的后半生。你如今亲眼看见了,长安里风起云涌,斗争残酷,这且只是冰山一角,你和侯爷本不是局中人,不该再牵扯进来。”   温贤听到‘幕后之人’这四个字,睫宇微颤,面上的表情既失望又伤心,搂着温玲珑,没再说话。   温玲珑依偎在他怀里,有了凭靠,心不再飘着,不像从前总是怯怯的不敢说话,反倒坚定了主意,看着徐长林,道:“长林君要对我说一句实话。”她语中怅然:“只有听了实话,我才能彻底死心。”   徐长林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拒绝我,是不是因为另有心上人?”   徐长林的手不由得合拢起来,目光垂落在地,显出几分忧郁,几分神伤,点头。   “那这个人她现在在这间屋子里吗?”   这间屋子里只有四个人,徐长林,温贤,温玲珑和瑟瑟。   话音落地,反应最大的却是温贤,他惊讶地看向瑟瑟。   徐长林和瑟瑟却是一致的平静,两人各自看地,目光未有交汇,静默了片刻,徐长林道:“在。”   瑟瑟咬了咬下唇,没说话。   温玲珑却莞尔,似是悦于在最后的最后,徐长林对她还是坦诚的。她道:“方才长林君对我说,我们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要把这句话还给你,你们也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想她了,那只是苦自己。虽然……我求之不得,但我希望长林君能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满含挚情,难掩遗憾,可最终还是化作诚心诚意的祝福。   一边是求之不得的飘渺爱情,一边是用心良苦的厚重亲情,她温玲珑就算糊涂得太久了,如今也该清醒,该知道怎么选了。   徐长林冲她微微笑了笑,点头,算是应下。   这一笑,倾世惑目,险些让温玲珑心生动摇,可她立即扼住了心底那翻涌的情思,暗暗自嘲,没再说什么,随着叔父出去。   他们这一走,禅房里就剩下徐长林和瑟瑟。   两人缄然相对了许久,徐长林先开口:“你……过得好吗?”   瑟瑟点头,唇角勉强上扬:“长林君临行前的一番肺腑之言我始终铭记在心,我过得很好,希望……你也过得好。”   徐长林察觉出了她话中的疏离,有些落寞,却又觉得其实本该如此,不然,把一些话说得太明白,只会让彼此尴尬。   他默了片刻,道:“长安看起来暗流涌动,你母亲一计不成,一定会再为难你的,你要小心。”   瑟瑟点了点头,视线越过他,不住地往轩窗那边瞟。   徐长林连看都不用看,直接扬声道:“这戏陛下也该看够了吧,该出来了吧。”   落于茜纱上的那道影子缓缓东移,少顷,便将门推开,走了进来。   皇帝陛下一身黑锦身衣,阔袖曳地,以金线在襟前和裾底刺绣着麒麟腾云,看上去雍容华贵,至少在气势上就先压了徐长林一头。   “长林君真是好魅力啊,都到长安了,还有剪不断的桃花债,却不知在南楚,又有多少姑娘为你暗自神伤。”沈昭边调侃着,边拉过瑟瑟的手,拉着她到榻席间坐下。   徐长林轻挑了挑唇:“人都说秦国新君英明睿智,胸怀天下,今日一看,果然如此,连臣的私事您都如此关心,可不是胸怀天下,不分巨细嘛。”   瑟瑟没忍住,笑了一声,被沈昭淡淡扫了一眼,她忙噤声,把笑意憋了回去。   沈昭道:“一年多不见,长林君还是这么伶牙俐齿。既然你这么伶俐,那就说说今日之事吧。”   “那夜温姑娘向臣递信,外臣本来还是将信将疑的,可是后来彻查随行使臣,无意间揪出了几个叛徒,他们是闻太师安插到外臣身边的,却暗中与兰陵公主府有联络。外臣这才惊觉,兰陵公主可能是想对外臣下手,想要外臣触怒陛下,被陛下杀了也好,被陛下囚禁也罢,总之只要能把外臣留在长安,她和闻太师的目的就达到了。”   “此计一箭双雕,既能令‘逆女’回头,又能除去心腹大患,令两国交恶,且不需兰陵公主费一兵一卒,她早就把该利用的人都安排明白了。”末了,徐长林感慨:“年余未见,兰陵长公主还是这么厉害。”   沈昭听完他的分析,面容微微含笑,道:“可这里面有个问题,既然姑姑如此厉害,她怎么就能料定长林君一定会圈套里钻?哦,还有,温玲珑是十天前给你递的信,你足足迟了两日才向朕坦白,这两天里你怀着什么心思?有没有一丝丝的邪念?”   他言语柔缓,像是阔别许久的好友在叙旧,可暗藏锋棱,直戳人的脸。   徐长林的脸色果然变了,像是心底藏得好好的那点念想被挖出来游街,有点恼羞成怒,有点失去理智,带了些赌气的成分,挑衅似的看向沈昭:“有啊,有邪念,陛下预备怎么处置我?” 第75章 75章   沈昭眼底划过一道冷锐的杀意, 却看徐长林一派优雅闲适,撩起前裾屈身坐在了榻席上,敛袖斟茶, 全然没把天子冷怒放在眼里。   瑟瑟还在, 沈昭不愿意在她面前失了风度,更何况这翠华山里外都是禁军,实打实的坚盾防守,不是凭他一张利嘴就能生出飞翼逃出去的。   既然已经占了上风, 何必逞一时之气, 且陪他慢慢玩,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沈昭绷着的那股劲儿倏然松了下来,望着徐长林微微一笑, 温和道:“你是友邦来使,朕自然不会为难你。府邸宅院都备好了, 妥帖的仆从也都备好了,长林君只管放心地在长安城里住下, 朕必奉你为上宾,绝不苛待。”   “哦,陛下是想要囚禁我。”徐长林一脸了然,却沉定自若, 毫无慌乱, 抬起青釉茶瓯在指间,漫然道:“难怪陛下愿意来看这场戏,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以此为由将长林囚……哦不, 是留在长安。”   “远道而来的使臣, 邂逅了世家姑娘, 流连忘返。不管天下人信不信,总归是个理由。”   沈昭一面清风和煦,甚是惬意地单手擎额:“如此既给秦楚两国留了余地,又符合长林君的绝世风华,那么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徐长林道:“外臣自然满意,想来,兰陵长公主和闻太师也会很满意的。”   他提到兰陵和闻太师,沈昭的脸色有细微的变化,但很快恢复如初,问:“你刚才说闻太师和兰陵姑姑有联络,这事情听上去未免也太荒唐了些,谁都知道,姑姑虽然多年来敛权自用,但是通敌卖国并非小事,可不能毫无证据地往她身上按。”   徐长林轻轻拊掌,吴临推门而入,向沈昭呈上了一沓纸笺。   “这是外臣从闻太师的人那里截获的,陛下也知道,兰陵公主行事向来缜密,臣无法从她那里下手。这些信件足以说明两人一直有往来……自然,信件可以造假,但是陛下不要忘了,十七年前的淮关一战,大秦的行军布防图莫名其妙落入了南楚将领的手中,当时迎战的南楚将领就是闻太师。”   听他提及旧事,沈昭拿着纸笺的手颤了颤,微眯了眼睛看向徐长林。   “陛下若是相信我父亲是清白的,那么对于这件事情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当年投敌叛国与南楚暗中勾结的另有其人。若这些都是真的,这两人勾结在一起,可谓一拍即合。兰陵公主希望两国开战,闻太师希望臣永远回不去丰都,只要陛下囚禁臣的消息一传出,淮关边境将再无宁日。”   沈昭随手将纸笺扔到一边,淡淡道:“难怪你毫无慌乱之色,原来是已经想好了脱身之法。人人都说长林君胸怀韬略,奇智多谋,果然,名不虚传。”   徐长林脸上漾过苦涩:“事关性命和自由,容不得臣大意。臣只愿陛下英明,多为两国百姓考虑,烽火一旦燃起,受苦的都是黎民。”   沈昭瞧着他,眸光深暗,多了几分欣赏:“你如此心怀天下,朕若是再为难你,岂不显得小气。也罢,算你还有些运气,此事就到这里,朕会派人护送你回丰都,你的要求朕也都答应。只要朕在位一日,五年之内,秦楚两国绝不开战。”   徐长林霍然起身,端袖朝着沈昭深深揖礼:“臣替南楚君民谢大秦皇帝恩泽。”   “恩泽?”沈昭笑道:“长林,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何必还这么虚伪?你心里清楚得很,若朕不受外戚宗亲掣肘,没有后顾之忧,是断不会施这等恩泽。秦楚乃宿敌,能彼此相安一时,相安不了一世,迟早是要打的,你我之间终会有一战,躲不过去,你我注定是敌人。”   徐长林缓缓起身,真诚道:“能有陛下这样的敌人,臣深感荣幸。”   两人你来我往了一番,眼瞧着要从针锋相对往肉麻的方向发展,瑟瑟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实在忍不了,探出头,问:“可以了吧,这一页可以翻了吧?要不……咱们看下一页?”   她见沈昭没反对,直接冲外面扬声:“小傅子,把人带进来。”   门被从外面推开,傅司棋将被五花大绑的宋灵儿推了进来。   傅司棋见三人视线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实在无法,这姑娘太闹腾了,臣怕惊动了旁人,不得已才给绑起来的。”说着,他把塞进宋灵儿嘴里的团麻拿开,又给她把绳子解开。   解除禁锢的宋灵儿狠瞪了傅司棋一眼,怒道:“你给我等着!”   傅司棋权当没听见,低头要往外退,退到一半想起什么,又回来,捡起地上的绳子和团麻,带了出去。   不知道待会儿要不要再把这凶巴巴的姑娘送回去,如果要,那这些东西还用得上……   等他出去,瑟瑟起身走到宋灵儿身边,抬手掸掉她身上的轻尘,把她往徐长林面前推了推,轻声道:“是阿昭前些日子用那个犯了事的刑部尚书跟我娘换回来的,她原本叫宋青叶,我觉得不好听,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宋灵儿。”   徐长林怔怔地凝睇着宋灵儿,浑身僵硬,眼睛一眨不眨,连鼻息都变得轻飘,惶惑而将疑,生怕这是一场梦,稍稍弄出些响动就会惊醒。   蓦然听见瑟瑟说她叫‘宋灵儿’,他眼中柔波轻漾,抬眸深深看向瑟瑟。   瑟瑟瞟见沈昭正神色不善地在瞪她,也不敢接,忙扔下一句“你们兄妹慢慢谈吧”,便闪身退回沈昭之侧,牵着他的手推门出去。   禅房外秋空明净,湛透无云,天光和着秋风一同降落,带着凉意,渗透衫袖。   沈昭把瑟瑟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拉着她顺碎石小径走了一段,缓慢道:“如果没有淮关那场战事,没有宋家的冤案,我们是表兄弟,断不会成为敌人。”   瑟瑟看着远处雾影中模糊苍渺的峰峦,感慨:“是啊,若是没有这些事,那该有多好……”   正喟然叹息,苏合走过来,合拳禀道:“裴侍中求见。”   裴元浩。   瑟瑟一诧,陡然想起父亲和玲珑还在山上,有些慌乱地看向沈昭。   沈昭轻捏了捏瑟瑟的手,以示安抚,问:“他来干什么?”   苏合面露茫然:“臣也弄不明白裴侍中是来干什么的,问他也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要找皇后,那股紧张劲儿,好像担心皇后出什么事似的。”   他一定是察觉到兰陵的阴谋,怕瑟瑟吃亏,才匆忙赶来。特别是当沈昭听苏合说,裴元浩此来只带了几个贴身仆从,被山下禁军拦住后也没有大闹,只好言相求,好像生怕把事情闹大了似的。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沈昭倒没想到,这个人虽然低劣平庸,对瑟瑟却是有几分慈父之心,不像兰陵那么狠。   瑟瑟紧张地拽住沈昭的衣袖:“不行,不能让他过来,我爹还在……   沈昭抚了抚她的手臂,温声道:“可是不让他来,他会一直守在山脚下,到时候下山的时候还是会碰上。”   瑟瑟低头想了想,忙道:“那我现在就下山,只要我走了,他就不会上来了。”   沈昭知道她在怕什么,他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也向来不赞成遇事逃避,想劝瑟瑟,她的身世温贤迟早会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可看着她仓惶焦急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却又不忍心点破。   瑟瑟自己反应了过来。   她正要匆忙下山,忽地,顿住了步子,睫宇低垂,神色忧郁:“我是不是不该瞒着父亲了,我应该告诉他,我其实……其实……”   两行清泪滑落,喉咙发涩,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昭抬手给她拭泪,心疼地把她搂入怀里,宽慰道:“没事,可以慢慢来,这不是你的错,岳父深明大义,他不会怪你。”   瑟瑟倚靠在他怀里,默默无言,心里却在想:父亲为什么要深明大义,凭什么要他深明大义……   禁军开道,两人自青松掩映的云阶下山,果然见裴元浩守在山脚,不时抻头张望山顶,一脸焦色。   他的身后,锦蓬马车由远及近,随着马声嘶鸣,倏然停住,侍从放下踏垫,兰陵公主由侍女搀扶着,仪态端方地从马车上下来。   她冷眸瞟了一眼那碍事的裴元浩,面无表情地看向瑟瑟。   瑟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看来今天是烧香拜佛的好日子。”   兰陵见她毫无慌乱,而沈昭亦一脸平静地守在她身边,两人并没有反目,而这座寺庙至今风平浪静,未起干戈,便知计谋有失,被她和徐长林逃过了一劫。   逃过便逃过了,总是来日方长。   兰陵幽缓一笑:“是啊,别看它地处幽僻,可依傍仙山,灵验着呢。”   瑟瑟面上无澜,心里却不无嘲讽地想,若神仙有灵,见你一而再再而三在他跟前兴风作浪,却不知他还想不想佑你。   “瑟瑟。”   一道温和的嗓音飘下来,瑟瑟回头看去,见父亲领着温玲珑顺着石阶走下。   看到温贤,兰陵很是吃惊。   先前瑟瑟为了避人,悄悄让父亲混在禁军中,趁着清晨薄雾弥散,天光暗淡,让他先一步上山,这才躲开了兰陵的耳目,没有让她提前察觉。   可眼前的情形却着实复杂了起来。   温玲珑依偎在温贤身侧,显然是有些怕兰陵,轻微瑟缩了一下。温贤知道兰陵的所作所为,又见她还和裴元浩纠缠不休,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左手领着温玲珑,右手又要来领瑟瑟,沉声道:“山倒是座好山,庙也是好庙,只可惜邪煞之气太盛,不能久待。跟父亲走,父亲有话要对你说。   他话里嘲讽之意很是明显,若换个人这样说,兰陵早处置了,可偏偏嘲讽她的是温贤,她半点脾气都没有,甚至连方才那满溢的精明算计都不见了,只目光愣怔地看着他,缄然不语。   反倒是裴元浩见温贤要领着瑟瑟走,立时不忿,飞身上前,挡在他面前。   苏合见势不妙,领着人上前,心道万一闹起来,损伤的可是皇家颜面,因而看向沈昭,等着指令。   沈昭却另有顾忌,朝苏合摆了摆手,让他把禁军撤到三丈之外,不许靠近,不许听他们说话。   眼见禁军撤走,裴元浩再无顾忌,他上前揪住温贤的衣领,阴恻恻地一笑,充满了报复意味,压低声音道:”你凭什么要瑟瑟听你的话?她可是我的女儿。” 第76章 76章   山下凉风掠过, 吹动衣袂翩扬,栖在枝头的寒鸦嘶声叫着,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静悄悄的, 众人皆沉默,反应最大的却是温玲珑,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几近癫狂的裴元浩, 捂住嘴, 惊讶至极。   温贤默了一阵儿, 蓦得, 轻挑唇角, 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兰陵, 目含嘲讽与厌恶,霍得抬手把裴元浩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扫落, 衫袖似腾飞的羽翼高高扬起,裹挟着拳风凌厉, 破空袭来, 狠狠打在裴元浩的脸上。   裴元浩被他打得踉跄后退,好容易止住步子, 抬起身,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摸了一把唇角, 沾了满手的血。   温贤站得笔直, 低头理了理凌乱的衣衫,立于石阶, 似一尊不沾尘垢清雅端方的神祗, 冷凛凛地低睨兰陵和裴元浩, 道:“自己作孽, 别拉着孩子受苦,她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你们这样一对无耻的父母。”   他不屑地看向裴元浩:“瑟瑟姓温,是莱阳侯温贤的女儿,你记住了。”   被打了一拳,稍有些清醒的裴元浩没反驳,只是有些后怕顾忌地看向远处的禁军,又看看温贤身后的温玲珑,握紧了拳头,没再说话。   温贤冷哼了一声,抓住瑟瑟的手,道:“跟爹走,爹有话要对你说。”   他拉着瑟瑟下石阶,可瑟瑟自裴元浩说出那句‘她可是我的女儿’后就一直在愣怔出神,魂灵游向了天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深受打击,脚步虚浮,被这么一拉,趔趄了几步,纤弱的身体摇摇欲坠,险些一头栽下石阶。   沈昭忙上前想扶住她,谁知本就在她身侧的温贤先一步把她揽进怀里,扣住她的肩,低头温声道:“没事,爹在这儿。”   瑟瑟一愣,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眸霎时涌上泪光,泪水无声的顺着脸颊滑落,像是汩汩奔流的泉水,反复不停歇的顺着泪痕碾淌,冲化了脂粉,模糊了妆容,看上去甚是狼狈。   温贤拉着她一直走到松柏荫下的僻静处,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边给她擦眼泪,边柔声安慰道:“瑟瑟,别哭,这事不是你的错。”   这话非但不管用,还让瑟瑟哭得更厉害,单薄纤细的小身板哭得一颤一颤的,像临风飘摆的落叶,要把长久以来积攒的伤心凄郁都哭出来。   温贤实在无法,喟叹了一声,道:“其实爹也挺想哭的,刚才对着裴元浩和你娘时,那股狠劲都是装出来的,差点就撑不住了……”   瑟瑟一听,抽噎着仰头看向温贤,隔着泪光朦胧,满是心疼:“您别难过,我心里只认您一个爹……”她微顿,又有些忧郁地低下头,嗫嚅:“您要是不想认我,也是应当的。”   “胡说。”温贤用拇指指腹轻轻擦拭着瑟瑟颊边的泪,哄劝着她:“爹怎么会不想认你呢?若是不认你,爹还去哪里找这么善良,这么宽厚又这么漂亮的乖女儿。”   他的声音平和又温柔,说得人心里很熨帖,又觉得是那么可靠,绝不会有半分作伪虚假。   瑟瑟渐止了哭声,困惑又不甘地低喃:“是呀,我那么像爹,凭什么就不是爹的女儿……”   温贤弯了腰,抽出帕子给她把浑乱的脂粉擦干净,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道:“这上一辈的恩怨啊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可这些事终归都不是你的错。瑟瑟,你还年轻,这一辈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不要老记在心里,折磨自己罢了。”   他语重心长,瑟瑟听着,突生出几分猜测:“您……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温贤给她拭泪的手一僵,叹道:“我当年是有过猜疑,那时候还没跟你娘和离,又觉得无凭无证去贸然怀疑自己的妻子,不是君子之举,便这么搁着,也没去查证。”   “后来你要成亲,我从莱阳到了长安,见了裴元浩的种种举动,当年的猜疑更加深了几分……瑟瑟,爹也有软弱的时候,明知蹊跷,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我不想把你娘想得那么坏。”   他闭了闭眼,唇角噙上深深的苦涩:“其实我该谢裴元浩,他今天终于把真相都说出来了,一刀砍下来,比无边无际的猜疑和反反复复的自我折磨要痛快多了。”   瑟瑟默然听着,渐渐冷静了下来,哪怕真相再狰狞丑陋,所带来的伤害也远远不及经年累月的欺骗。   她沉思想了一阵,觉得应该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父亲。   母亲所做的错事不容原谅。可这一件,当年她确实是被裴元浩算计了,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伤害父亲。   父亲有不原谅的权利,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听瑟瑟讲完了那些前尘纠葛,温贤望着远处飘渺雾影中群山叠峦,许久,他才道:“瑟瑟,其实最重要的并不是你娘在最初的时候骗了我,而是我们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她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向我坦白,可是她没有。”   他转过身,垂眸看着瑟瑟,神色深凝:“我能感觉出来她是爱我的,可是夫妻之间仅有爱是不够的,还得有真诚,得彼此尊重,她始终不懂,所以我们难以善终,就是这样。”   温贤抬手为瑟瑟正了正鬓边的发钗,道:“在裴元浩打岔之前,这些话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你的婚事我一直不赞同,你的夫君也不是我满意的,可是经此一事,我才看出来,皇帝陛下有皇帝陛下的好。起码,在如此精妙的布局面前,他愿意相信你,始终不疑你,就冲这一点,你们的结局一定会强过父母。”   “所以,瑟瑟,既然结发为夫妻,就要恩爱两不疑。他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夫君,你们好好过日子,不要受你娘的挑拨,她的话你也不要再听。”   这是不夹杂任何私欲的肺腑之言,是真正在为瑟瑟余生着想。她听完只觉心中暖融融的,郑重地冲父亲点头应下。   山间起了风,在陡峭壁间回旋轻咽,夹杂着野兽的尖啸,叫得人意乱。   沈昭靠在青松树上,正闭目凝神,忽地耳廓颤了颤,睁开眼歪头看去,果然见温贤和瑟瑟回来了。   他忙上前将瑟瑟拉到自己身边,紧握住她的手,再不肯松。   温贤带上温玲珑,朝沈昭深揖为礼,连看都没再看兰陵一眼,径直顺着山道走了。   兰陵站在山石阶上,默默目送着他离开,宽大的流岚色金凤裙摆被风吹得在身后铺扬开,阳光落在上面,金芒亮熠,雍华刺目,像是一件奢丽而空洞的外壳。   她默然许久,流露出深深的疲乏,谁都没有再理,拖曳着裙纱,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了。   这大约就是最后的软弱了。   瑟瑟望着眼前这一切,突然觉得没趣极了。   或许在母亲的心里,她觉得自己是爱父亲的。纵然这份爱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远远抵不过对权力的热衷。因为她明知父亲疼爱自己,疼爱玲珑,可是当她把所有人纳入棋局时,也未见有丝毫犹豫和余地。   她终归最爱权力,最爱她自己。   沈昭让婳女和苏合护送瑟瑟上马车,独留原地,看着颓然失落的裴元浩,心中一动。   他道:“舅舅,兰陵姑姑今日是想设个局,污蔑瑟瑟与徐长林有染,继而激怒朕,让朕杀了徐长林,好掀动秦楚两国开战。”   裴元浩霍得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察觉到兰陵想要算计瑟瑟,可没想到她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沈昭满意于他的反应,又慢悠悠道:“或许还有一层,想要朕与瑟瑟反目,那之后瑟瑟就只能依靠她的母亲,听凭其摆布。你口口声声心疼女儿,可知,你帮兰陵姑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会成为伤害女儿的利器。朕知道你手硬心狠,旁人的命在你眼里都不算命,可女儿你也不在乎吗?”   裴元浩脸色煞白,当场呆愣住了。   沈昭不再理他,转身朝马车走去。   他遣人给徐长林递了信,说宋灵儿被兰陵蛊惑了许多年,有些事一时拐不过弯,还需他这个兄长多加教导,当然也提醒他,这期间得提防着点,因这小丫头性子实在乖戾暴躁。   不管怎么说,让宋家兄妹团聚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回宫的路上沈昭一直想引瑟瑟多说些话,可她靠在马车壁上,视线飘忽,好像有时在看他,又好像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像丢了魂似的,缄然不语。   到马车驶入崇仁坊,喧嚣声起,渐渐热闹起来,沈昭灵机一动,挪到瑟瑟身边,摸着她的手,提议:“想不想吃栗子糕?我们去买点栗子糕吧。”   他本来没抱希望,谁知瑟瑟一听,立即绽开笑靥,明澈的眼眸里闪烁着少女时浅薄而单纯的雀跃:“好啊。”   马车多绕了一圈路,当捧回栗子糕时,瑟瑟吃得满嘴碎屑,含糊不清道:“这一回让徐长林把灵儿带走,能不能让他连徐鱼骊也一起带走啊,我看她年纪轻轻的,何苦在深宫里守寡……”   沈昭也不屑于去难为一个女人,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可由瑟瑟说出来,又变了个味。他将瑟瑟拉入怀中,抢了她一块栗子糕扔嘴里,酸溜溜道:“这些事我有数,你能不能别总替他操心。”   瑟瑟心道这本来就是在填补自己心里的愧疚,只要能为宋家人多做些事,她的心也好过些。   可她不愿总在沈昭面前说‘愧疚’二字,他会担心自己胡思乱想,便甜甜一笑,双手捧住他的脸,柔绵绵道:“我才没有替别人操心呢,我心里只有阿昭,我只替阿昭操心。”   她的甜言蜜语信口就来,却仍旧把沈昭哄得喜笑颜开,当即将醋坛子抛到九霄云外,搂着娇妻亲亲……   这一路腻歪,转眼进了宫城,瑟瑟躲避着沈昭这小色狼的纠缠,掀开车幔看出去,见宫门外站了一个宫女装扮的女子,瞧背影甚是眼熟。   沈昭循着瑟瑟的视线看出去,只看了一眼,道:“元祐。”   沈昭命傅司棋把她请到了马车里,元祐一见他们两个,又是惊讶又是顾忌,东拉西扯了好一通,一会儿说替她母亲出宫拜佛,一会儿说要去向裴太后请安,马车刚到顺贞门,便飞身下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瑟瑟凝着她的背影,目露精光:“有情况。”   沈昭道:“我前些日子听母后提起过,元祐近来借着替萧母妃礼佛还愿的由头出了几趟宫,回到宫里也总是魂不守舍的模样,怕是有了心上人,还跟我们藏着掖着呢。”   瑟瑟奇道:“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如今又没有婚约在身,若是看上哪家儿郎,只管让你赐婚就是。”   沈昭也说:“是啊,只要不是跟裴家和兰陵公主府有瓜葛的人,天下儿郎随她挑。”   说话间,两人回了尚阳殿,瑟瑟命宫女将宋灵儿用惯了的头面珍玩整理成箱,全送去别馆。   宋灵儿在宫里的时日虽短,但积攒下的家资却多,且和瑟瑟的物品混在一处,待好容易挑拣出来,寝殿里已乱得不成样,瑟瑟的书籍首饰都摊在外面。   沈昭随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本籍册,封面以小篆书着‘兵法简论’四字。   那夜瑟瑟就是拿着这本书和混在礼盒里的书信去找的沈昭,她十分笃定地说:“这书信是有人刻意模仿徐长林的笔迹,绝不是他本人所写。”   这事本来该过去了,可沈昭一想到她曾彻夜秉烛研读徐长林留给她的书,一想到她只看一眼就认出不是徐长林的笔迹,就觉得一股邪气往上窜,就想生事。   他眼珠转了转,从案子上翻出几封书信,裁取了中间几张,又拿了一张自己的手书,一共五张,分别平放在瑟瑟跟前,让她认,哪一张才是自己写的。   瑟瑟刚换上了素色软缎襦裙,边低头系着衣带,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这几张纸。   沈昭早就打定主意了,温瑟瑟要是不能一眼就认出来他的笔迹,他立马就翻脸,他非得好好收拾她。 第77章 77章   “这个。”瑟瑟将衣带系好, 抬起纤纤素指,捻出其中一张纸笺。   沈昭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见瑟瑟面无表情道:“你是不是傻?从你第一天进学堂写出来第一个狗爬字开始,我就陪在你身边, 我就算认不出我自己的字, 我还能认不出你的?”   沈昭安静少顷, 倏地炸了毛:“你得意什么!你能认出来我的字不是应当的吗?我是你的夫君, 你就该能认出来, 你要是能认出来别的男人的字,而认不出来我的, 那才是反常!”   他突如其来的暴躁,惹得瑟瑟一阵茫然, 仰了头怔怔地看他。   她本就生得孱弱, 加之这些日子忧虑劳心太甚,更显得消瘦。这样仰着头, 衣襟微敞, 露出突起的锁骨, 连着白皙细长的颈线, 更显得纤纤易折, 宛如绽在枝头的娇花, 需小心呵护,而经不起丝毫的风摧雨打。   沈昭看得有些心软, 压抑下情绪,将瑟瑟揽入怀中, 环住她的胳膊用力, 紧紧箍住她, 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   瑟瑟被他箍得几乎喘不过气, 却又难解心底的迷惑,乖巧地被他搂住,呢喃:“阿昭,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你不会到现在还在吃徐长林的醋吧?这多傻啊,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他怎么能和你比啊……”   沈昭只是搂着她,缄然不语。   他的沉默宛如山峦沉沉压下,令瑟瑟更加不安,抬手轻抚了抚他的背,柔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后有什么事都要放在明处,不能欺骗和怀疑对方。你要说出来啊,我哪里让你不满意了,让你不高兴了,我可以改。”   沈昭将她松开,把下巴抵在她的额上,问:“他在临走之前给了你一本手书的《兵法简论》,可是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一直在避着我偷偷研习,你是不是觉得我会阻挠你?”   他问得太过迂回晦涩,瑟瑟一时弄不明白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沈昭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你是不是觉得,你精进学识,增添谋略,参与朝局政务越深,靠近权力核心越近,我会不放心你,会把你当成第二个姑姑,会提防你,阻拦你?”   瑟瑟微微愣怔之后,思绪突然清明起来。   她终于明白这件事情发生后沈昭那难以捉摸的阴晴不定,那时而流露出的偏激阴狠来自何处。   他觉得自己不被信任了。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徐长林曾掏心掏肺地劝告瑟瑟要增进学识,要加大对朝局的把握力度,她也将其视为箴言,践行不讳,而这一切是沈昭不知道的。甚至若不是这一回横生波澜,逼她到不得不说的地步,她还是不想告诉他这些事。   事情这样一想,确实挺严重的。   瑟瑟定了定心神,以平静的语调缓缓道:“阿昭,你要想一想,徐长林给我这本兵书的时候,正是我们彼此生出嫌隙,若即若离的时候。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我猜不透你心里在想什么,又怕极了总惹你生气。我以为徐长林是我哥哥,可你又对我们过分亲近而诸多不满,我根本不敢告诉你这些。”   “后来……”瑟瑟息声,咬着下唇不语。   沈昭眸光深邃,凝落到她身上:“后来怎么了?”   瑟瑟有一瞬的迟疑,不想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在她这里,阿昭是多么好哄的一个人啊,只要抱着他说几句好话,装一装可怜,他必不忍心再追究下去,他从来都不舍得为难她。   可她立即想到了父亲在翠华山中对她说过的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人世间的夫妻,在最初都是怀揣着举案齐眉、白首偕老的决心,可有一些,走着走着就会走散了,人丢了,心散了,终归是再回不到最初。   或许最后的崩裂起初都只是一道小小的裂痕,或是出于私心的欺骗,或是一点算计,看上去微不足道,可裂痕一旦产生,就难以恢复原貌,会越来越大,在将来某一刻彻底爆发,将彼此都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父母的教训在前,她怎么还能这般糊涂。   瑟瑟低下头,叹道:“‘牝鸡司晨’,这是每个帝王都忌讳的事情,阿昭,你是皇帝啊……”   寝殿中安静至极,许久没有等来沈昭的回音。   瑟瑟有些不安地仰头看他,他目光温和似水,一点波漪都没有:“可是,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只是瑟瑟。”   说罢,他拿开瑟瑟的手,道:“宣室殿里还有奏折要批,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这一走,接连十几天都没再来尚阳殿。   瑟瑟夜间辗转反侧,脑海里不断地回想那日沈昭走时的模样,觉得他肯定是伤心了。   可是……这也不能全怪她啊。   当初沈昭和母亲在翠华山耍奸招、斗心眼,不也利用了她想把徐长林除掉,也正是因为那件事,她才对沈昭产生了顾忌,遇事犹豫再三不敢告诉他。后来又想起了前世种种,她心里实在是怕极了,不想再过从前的日子,不想做一只被蓄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才决心图强。   她实在拿不准沈昭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引她走入朝局之中,是真心,还是妥协于她的渴求,又会不会暗中介意着她可能变成第二个敛权自用的兰陵长公主……   毕竟前世,他同母亲的态度一样,都希望她离权力远远的,都希望她能好掌控一些。   再加上‘徐长林’这三个字太能引他吃醋了,瑟瑟才三缄其口,不敢让他知道。   她哀叹一声,坐在妆台前,看着里面那个云鬓高挽的影子,喟然道:“父亲啊,你只告诉女儿夫妻之间要坦诚,你怎么不教教我这坦诚了之后,对方跑了不理人了该怎么办啊……”   婳女进来,道:“娘娘,公子到了。”   温玄宁自三日前便向内值司递了入宫请安的折子,沈昭虽然未露面,但是立即准了。   如今温玄宁是有官位在身的,入宫穿的是刺绣着白鹇的褚色襕袍,白缘黑色裾底,衬得人挺拔而端庄,缓步而入,在殿前规规矩矩地朝着瑟瑟揖礼。   瑟瑟忙让婳女把他扶起来:“好了,不要多礼了。”   她道:“我听外面人说,你自入了京兆府,将差事办得十分漂亮,同僚长官夸赞不绝,真没想到,我们家玄宁还这么能干。”   温玄宁笑了笑,有了些从前没有的沉稳,感慨道:“我不过是凭良心为官,倒是这些人,如此盛赞,真分不清他们是真认可我,还是冲着我的母亲。”   瑟瑟安慰道:“人家就算再想巴结母亲,那你也得有真才实学人家才夸得出来啊。”   “那姐姐可小看这些为官者的一张嘴了,只要有利驱之,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他稍顿,摆了摆手:“算了,我跟姐姐说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不过啊……”   他眼睛一亮,倾心叹服:“幸亏我听了姐姐的话,去了京兆府,暂且脱离母亲的照拂,确实见了许多我从前没有见过的事,还认识了很多正直良善的同僚,有一个是我们同科的探花,叫钟毓,在刑部任枢密。他不光才学过人,为官更是清正,听说很受皇帝陛下的赏识。”   瑟瑟听他提起沈昭,虽一带而过,但还是触动了心事,低了头恹恹不语。   温玄宁未差距出她的低沉,只道:“他同我不一样,他正当盛宠,前途无量。而我呢,就算陛下看在姐姐的面儿对我多加照顾,可我终究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他不可能信任我的……”   寥寥数语,却说中了瑟瑟的心事,她一怔,随即调笑道:“不过才为官没几天,就学得老气横秋,杞人忧天的,可见这官场不是什么有趣的去处。”   温玄宁也笑起来,自我调侃了几句,视线不经意地扫了寝殿一圈,收敛起笑,有些严肃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有要事想和姐姐商量。”   他说完这句话,便息了声,再不言语。   瑟瑟会意,让婳女领着宫人们都下去,到殿外伺候。   温玄宁起身,蹲在瑟瑟身边,踌躇了片刻,道:“阿姐,我可能闯祸了……”   他如此,把瑟瑟惹得紧张起来,忙温声道:“你说,有阿姐在,不会不管你的。”   “我……我想娶元祐。”   瑟瑟呆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说谁?”   温玄宁半蹲着,仰头看她,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要娶元祐。”   瑟瑟想起沈昭在顺贞门说的那几句话,当即道:“不行,这不可能,陛下不会同意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与母亲斗得那般激烈,怎么可能会让你娶他的妹妹。再者说了,元祐随萧太妃在端陵住了八年,去年才回宫,你们是怎么……”   温玄宁老老实实回道:“前些日子她的婚事被画珠搅黄了,我进宫看望姐姐时遇见她,安慰了几句。后来她陪萧太妃去庵堂上香,正好那边有个案子需京兆府出面,我们起先只是偶遇,后来……后来见面的次数就多了。”   原来元祐偷偷摸摸出宫私会的人竟是玄宁,难怪见了沈昭一副心虚胆怯的模样,这要是被沈昭知道了,那还不得翻天。   瑟瑟心烦意乱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又突然想到刚才玄宁说他闯祸了,心里一咯噔,忙盯着他问:“你跟姐姐说实话,你有没有犯混账,干不该干的事?”   温玄宁还有些稚嫩的脸庞稍显迷茫,立即反应过来,红着脸道:“这怎么可能!就算她不是公主,只是个平民女子,我是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长大的,怎么可能还没成亲就胡来?没有!”   瑟瑟长舒了一口气,却听温玄宁紧接着补充:“虽然我们没有逾越雷池,但早已在心里认定了彼此,我非她不娶。姐姐,你帮帮我们吧,除了你,我实在不知该找谁了,娘是绝不会答应的,爹又领着玲珑姐姐回莱阳了。我是个男人,总不能让元祐老跟着我忧心思虑,我得给她个名分,让她放心。”   瑟瑟抬手抚住额头,只觉脑子里有两只蜜蜂在打架,‘嗡嗡’响个不停。   她在绣帷前来回踱了几步,倏然停住,问:“你们是认真的?不是小孩儿一时兴起?”   温玄宁郑重地点头:“认真的。”   瑟瑟暗自权衡了一番,觉得这门婚事若是能成,对玄宁来说是件好事。   朝堂争斗日益激烈,沈昭和母亲的几个回合下来,眼看占了上风。若是将来母亲倒台,作为她唯一的儿子,玄宁很难不受牵连。   可如果他多了一重身份,是元祐的驸马,就可以在外戚中自立门户,获得洛阳萧氏的支持,假以时日,发展壮大,可以尽可能摆脱母亲和裴元浩的影响。   若玄宁再争气一点,能在三台六部中有一席之地,手握权柄,难以撼动,到最后,在这场权力争夺中全身而退也是有可能的。   想得倒是挺美好,可是实施起来着实有难度,沈昭是不可能是让他心爱的妹妹嫁进温家的。   弟弟这玩意,真是前世的冤家,为他操不完的心。瑟瑟边哀叹着,边迈上宣室殿前的石阶,魏如海远远瞧见她来了,忙上前作揖,陪着笑道:“娘娘稍等,让奴才去通报。”   少顷,魏如海出来了,朝她拂身道:“陛下说他政务繁忙,没空见您,让您回去吧……”   不愧是沈昭,她这十几日来了七八回,回回得到的都是这么个说辞。   ——政务繁忙,无暇相见,请回。   她就奇了怪了,堂堂一个皇帝,七尺男儿,把大姑娘家的那套拿乔捏劲儿耍得炉火纯青,这都是跟谁学的?!   瑟瑟把魏如海叫回来,压低声音问:“如果本宫今天一定要见到陛下,大内官可有办法?”   魏如海神情凛正,一脸的大公无私,靠近瑟瑟,低声道:“以毒攻毒。”   瑟瑟眼珠转了转,透出些许黠光,朝魏如海道:“你进去禀报陛下,这几日太后凤体欠安,本宫想要和萧太妃一起去庵堂祈福,也不多去,差不多一个月吧,若是他准了,权当今日就是告辞,本宫以后就不来叨扰了。”   魏如海恭顺应下,悄悄朝瑟瑟竖起了拇指。   这一回儿倒是快,魏如海出来后,躬身道:“陛下请您进去。”   瑟瑟心道这大内官两头传话还得兼顾着粉饰太平,也真是怪不容易的。这殿门大敞,里面声音毫无阻滞的传出来,她分明听见刚才沈昭说的是:“她敢!朕还收拾不了她,让她进来!” 第78章 78章   这几日天总阴沉沉的, 不时小雨淅沥。宣室殿里轩窗半开,以金钩悬着绣帷,绿鲵铜香鼎里焚着龙涎香, 那股香气被灌进来的风一吹, 清淡了许多。   瑟瑟随着魏如海进来, 穿过正殿,绕过屏风, 走到绣帷处,魏如海就躬身退下了。   她只得自己往里走。   长长的龙案上摆着好几摞奏疏, 笔洗中泛着浅浅的墨丝, 沈昭正埋首疾书, 听见她进来, 连头都没抬,更没搭理她。   瑟瑟靠在擎柱上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 蕴起一抹灿烂的笑容,缠上去,勾住他的胳膊, 甜腻腻道:“阿昭……我这几天可想你了, 你有没有想我?”   沈昭手中的笔微顿, 再没落下去,可是也没有抬头看瑟瑟一眼。   瑟瑟干脆弯身坐到了他的腿上, 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子, 缠得更紧,娇嗔:“我反正是每天夜里都睡不好, 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独守空闺, 孤枕寒凉了, 阿昭……你怎么忍心老不理我啊,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这样说着,她往神色寡淡的沈昭脸上印了一吻,哀怨幽幽地叹道:“你说过的,我们要白首偕老,一生不离不弃。可是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我们每蹉跎一天,就会少一天。你总共有十五天没理我了,那我们一生厮守的时间里就少了十五天,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随着她的叹息,沈昭脸上冷硬的神情渐渐缓和,他默了一会儿,抬手扶住了瑟瑟的腰,让她在自己腿上坐得稳一点。   瑟瑟立时勾唇一笑,娇靥明媚地看着他。   “瑟瑟,在你的心里我真的有这么重要吗?”他嗓音微哑,似染了烟霭,随着香雾轻轻袅袅的落下来。   瑟瑟一怔,立马道:“当然,在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阿昭,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沈昭勾唇笑了笑,又问:“那你知道怎么爱一个人吗?”   瑟瑟垂眸微忖,认真答道:“爱一个人,就要对他好,包容他的坏脾气,体谅他的辛苦,不让他伤心,不给他添乱。”   她以为自己答得很真诚很全面了,却见沈昭不甚满意地摇头:“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就要把他往好处想,不能往坏里想……”他沉默片刻,倏地将环在瑟瑟腰间的手收紧,含了几分委屈:“什么牝鸡司晨?难道你觉得在我的心里会把权力地位看得比你重吗!”   瑟瑟实在没有想到,他原来这么在意,低头想了想,轻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样的,你是皇帝,你也应当是这样的。你就算真这样,我又不会怪你,我明白,儿女私情不能同江山社稷混做一谈。就这么件事,何必……”   “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沈昭蓦得拔高声调打断她。   这殿里本就安静,他突然厉声一喝,把瑟瑟吓着了,猛颤栗了一下,怔怔发愣地看着他,脸色发白,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沈昭瞧着她这模样,意识到自己过了火,压抑下起伏的情绪,让自己冷静。将瑟瑟搂入怀里,抚着她的鬓发,轻声道:“对不起。”   瑟瑟伏在他的胸膛前,道:“阿昭,你有什么话就出来,我会认真听的,你如果不说,那我又怎么能知道呢?我从小就没有你聪明的……”   她的声音甜软温糯,和着清馥的暖香气自耳边扫过来,像一只柔软无骨的小手,轻轻抚平着沈昭的烦躁积郁。   他柔缓了声音,道:“你记得你初掌皇后金印时听到的那个传说吗?”   “大秦在开国之初,历代几个皇帝的后宫其实都是很清静的,帝后和睦,琴瑟和鸣。只是到了成祖皇帝那一代,皇后嫉妒成性,罗织罪名陷害了一个得宠的嫔妃,那嫔妃被冤死,死前不甘心,穿着一身大红衣衫对着尚阳殿的正门诅咒:从此以后历代帝后皆是怨偶,寡恩爱,难善终。”   “自成祖到父皇,正好五代人,灵验至极。”   瑟瑟静静听着,眨巴了眨巴眼:“你不是说这是无稽之谈,不可信吗?”   沈昭寥然一笑:“你以为真正的诅咒是什么?是那被冤死妃嫔的话?”他摇头:“诅咒是这至高无上的权势,是这泼天的尊荣富贵,足以令兄弟阋墙,夫妻反目。活了前后两世,我早就看透了,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千秋万代,权力更是如浮云,怎及得上与心爱人相守一世来得珍贵。”   他附在瑟瑟耳边,道:“旁人可以不信,但你必须得笃信不疑:在我的心中,你胜过一切。朝中权柄,你若是想要,我可以与你分享。只是你的心里,不能存一丝对我的怀疑,我不会将你视作第二个姑姑,更轮不到别的男人来劝你未雨绸缪。”   末了,他看了瑟瑟一眼,补充道:“假设,若因你是姑姑的女儿,这时候跑出来一个女人劝我要提防你,我还信了,还照着做了,把她给我的东西带在身边,夜夜拿出来翻看,你怎么想?”   瑟瑟森然道:“你敢!我掐死你!”   沈昭挑起眉宇,望着她不语。   瑟瑟明白了……其实这事情的关键不在于她和徐长林有没有事——她心底坦荡,徐长林也是个君子,两人根本不可能有事。但关键在于,这事情表现出来的样子,对沈昭而言,实在太伤人了。   他待自己一片赤诚,自然希望获赤诚以报,容不下一丝丝阴暗猜疑。   瑟瑟方才恍然,自己真是太傻了。   管旁人做什么,那历朝历代的皇帝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绝不会像阿昭爱她这般去爱自己的妻子。   瑟瑟倾身抱住沈昭,与他面颊相贴,怅然呢喃:“阿昭,我真是个小笨蛋,原来这么长时间连怎么去爱一个人都不知道,还得你一点点教我……”   沈昭听着她的悔悟,蓦然一笑,笑容温暖清煦,若阳光穿破沉霾,扫除了所有阴晦。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渐渐情浓,沈昭把瑟瑟抱起来搁在绣榻上,将轩窗拉下,放开绣帷。   这些日子独守空闺的不止是瑟瑟,沈昭也是辗转难眠,心里空荡荡的,好容易逮着娇妻,又前嫌尽释,郁结纾解,难免要纵情恣性一回……   更漏里流沙缓缓陷落,金乌西移,霞光透过茜纱窗纸渗进来,落到榻上,照出罗衣飘坠,青丝如瀑。   沈昭将瑟瑟放回榻上,起身,让外面送热水进来。   瑟瑟的鬓发被汗濡湿了,紧贴在额角,眼皮半阖,显出深深的疲乏,趴在榻上,虚弱地看向沈昭。   沈昭躺回来,将这软香的小美人挪进怀里,抚着她那湿漉漉的额头,柔情眷眷地说:“今晚留在宣室殿吧,别回去了。”   瑟瑟媚眼如丝,斜睨了沈昭一眼,哑着嗓子道:“我就是想回去,也没力气啊……”   沈昭怜爱地低头亲她,宫女送进来热水,两人清洗了一番,换上柔软的鲛绡纱衣,衣衫薄如蝉翼,轻垂而下,在灯烛下泛着珠玉般的光泽。   瑟瑟窝在榻上,一眨不眨地看着龙案前的沈昭,他将批阅好的奏疏放在烛台前烤干,抬头看她,笑道:“你又想说什么了?”   瑟瑟往胳膊肘下垫了个粟芯软枕,托着腮,犹豫了少顷,慢吞吞道:“有件事……得跟你商量。”   沈昭漫然道:“说。”   “那个……元祐……”   “哦,对了。”沈昭想起什么:“我让萧母妃看着她,且不论她是宗女,金枝玉叶,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总往宫门外溜,成何体统。我问她,看上了哪家儿郎只管说,我赐婚。她总跟我顾左右言它,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我就奇怪了,从前多么乖巧伶俐的妹妹,怎么变成这样了。准时被外面的混小子给教坏了,且等着,若被我找出那混小子是谁,绝饶不了他。”   发了一通牢骚,他感觉心里舒坦多了,朝着瑟瑟道:“你说,你刚才要说什么?”   瑟瑟抿唇看他,顾虑重重,欲言又止。   沈昭将紫毫笔搁回石砚上,凝目认真看向瑟瑟:“你到底是怎么了?说话啊。”   瑟瑟叹了口气:“就是,你们家元祐妹妹看上的那个混小子是……是我们家玄宁。”   沈昭面容僵滞:“你说什么?”   “元祐私会的是玄宁。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可思来想去,元祐是个姑娘家,总这么拖着也太不厚道了,就想着来跟你商量商量……”   “这绝不可能!”沈昭断然拒绝,前倾了身体,紧盯着瑟瑟道:“你知道里面的厉害,我绝不可能让玄宁娶元祐,我不可能让萧氏和兰陵姑姑结亲!”   瑟瑟道:“我问过玄宁了,他说他们是真心相爱,不是闹着玩的,我总觉得,这是终身大事,不该被朝局和党派纷争所影响,总得依照他们自己的心意来吧。”   沈昭冷哼:“什么真心相爱,元祐长这么大才见过几个男人?不过是被那个杨宏笙给伤着了,乍一见到个平头正脸的就觉得自己芳心暗许。都是错觉,这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我再给她找个更好的,不出几天就能让她把玄宁忘了。”   皇帝陛下雷厉风行,说做就做。   他精心挑出来的人选就是玄宁曾向瑟瑟提起过的,今科探花,时任刑部枢密,圣恩正隆的钟毓。   钟毓乃河间人士,寒门出身,年方十八,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为人品行在同僚同窗中有口皆碑,素有温雅君子之称,以沈昭那作为兄长的挑剔眼光来看,这是他妹夫的不二人选。   沈昭一向萧太妃提起这个人,萧太妃就很满意,只等下个月送走南楚使臣后,就让沈昭给他们赐婚。   可当这话传到元祐那里,她抵死不从,直奔宣室殿找沈昭来理论。   “我不嫁什么钟毓,我要嫁玄宁,我这辈子非玄宁不嫁!”她俏容紧绷,目光清湛地落下来,一脸的坚贞不屈。   沈昭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耐心道:“你没见过钟毓,那是倾华绝世的探花郎,品貌皆是人中翘楚,除了出身比不过玄宁,其他的地方比玄宁不知强了多少。朕有心栽培钟毓,假以时日,封侯拜相皆不在话下。”   元祐丝毫不为所动:“他是不是探花郎,会不会封侯拜相,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选的是夫君,又不是幕僚府臣,我只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嫁了,才不管他将来会不会高官厚禄。只要嫁我喜欢的人,就算跟着他一辈子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沈昭还想再劝,魏如海进来禀报,说是傅司棋求见。   谈话只得暂且作罢,让元祐先回去。   她一走,魏如海便引着傅司棋进来。   那日慈凉寺的一场交锋,沈昭留了个心眼,觉得依照兰陵的城府,就算是借刀杀人,也定会派人暗中观察着慈凉寺内外的动静,以便及时应对。   他让傅司棋派了暗卫埋伏在隐蔽处,果然盯上了几个可疑的人。   他们身手灵敏,反应迅捷,傅司棋为了探虚实,曾派暗卫跟着他们,半路上交了手,发现他们的手腕上都有火焰刺青。   十有**是李怀瑾留给兰陵的杀手。   沈昭命傅司棋把人盯紧了,顺藤摸瓜,看能不能牵扯出更多的东西。   长久以来,沈昭在与兰陵的过招中看似占了上风,但回回都是兰陵主动挑事,他被动应战。这一回,若是他能找出兰陵与李怀瑾余孽勾结的确凿证据,就能变被动应对为主动出击。   毕竟李怀瑾是个意图谋反的罪人,是这满朝文武不愿宣之于口的禁忌。   沈昭两头张罗着,一边等着抓兰陵的把柄,一边操心着元祐的婚事,派人去了钟毓的老家河间详查过他的祖上,五代皆是良民,虽贫困潦倒,但为人刚正,未有作奸犯科的记录。   沈昭很满意。   正当沈昭觉得一切顺利,恨不得等南楚使团一走,立即就把妹妹送上喜轿,出现了变故——   元祐跑了。   其实说跑也不太贴切,因为当萧太妃深夜发现女儿不见了,匆忙遣人来尚阳殿报信,沈昭立刻遣人出宫去探兰陵公主府,发觉公主府里正在调遣人马出去寻人,温玄宁也不见了。   一个不见了叫跑,两个不见了叫私奔。   沈昭气得再也睡不着,踏着窗边月色来回踱步,脸色铁青,像是要把什么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瑟瑟拂开幔帐出来,随意披了件衣裳,又给沈昭披上他的绉锦披风,带着深寐惊醒的困倦,声音沙哑:“你别急,派禁军出去找,萧太妃是个仔细人,不会女儿丢了好几日才发现,说明他们刚跑,定能找回来的。”   沈昭额间青筋突突跳着,怒道:“等着吧,抓回来以后我饶不了他们!玄宁那混小子敢来拐带公主,我非打断他的腿!”   瑟瑟知道他心急,不跟他一般见识,只瞥了他一眼,不接话。   沈昭站在窗边吹了会儿冷风,好容易才压抑下怒气,抬手捂着额头,无奈道:“真不愧是我的妹妹,你的弟弟,跟咱们一脉相承,把咱两的那点毛病全学去了。” 第79章 79章   宫里丢了公主, 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沈昭对外封锁了消息,另外拟了个名目, 让禁军搜查长安城内外, 同时派校事府暗中查访。   元祐那边还没有消息,傅司棋却有意外收获。   大约是因为温玄宁丢了,兰陵公主急着找人, 这几日公主府里杂乱人员进出不断,傅司棋派暗卫盯着,又见到了前些日子在翠华山下与他们交手的人。   他命暗卫将此人的画像拓下来, 拿给京兆府的官员指认, 果然是那个曾经犯下人命官司, 害兰陵丢了一个刑部尚书的李怀瑾余孽, 李忧。   沈昭让傅司棋暗中跟着,别打草惊蛇, 看能不能顺着藤蔓挖出更多。   到了腊月,长安城中落下了第一场雪。霰雪皑皑,覆盖着雍容华丽的西京,连阙楼阁似是都陷入沉睡, 宛如一副幽静素雅的画卷。   南楚使团如期要返回丰都, 沈昭依照允诺,让徐长林带着徐鱼骊和宋灵儿一同走,而徐长林投桃报李, 把当初那份命宋玉率军设伏九丈原的先帝圣旨留给了沈昭。   他虽已改姓了徐,成为了南楚的掌权重臣, 但其实内心深处还惦记着宋家的旧案, 也期望着有朝一日能令冤情得洗, 还逝者清白。   不管怎么说,南楚的事告一段落,沈昭可以精力放在找寻元祐和玄宁上。   可是禁军的搜查并不顺利,几乎将长安城内外都翻了过来,仍不见两人踪迹。   沈昭彻夜难眠,从最初怕自己妹妹被温玄宁那混小子占了便宜,到后面又怕两人会出事。   多事之秋,并非太平山河,离了深宫,谁又知道会遇上什么人。这两孩子又都是养尊处优惯了,自小没受过一丁点苦,没见到世间险恶,哪里经得住一点点风吹雨打?   沈昭越想越着急,加派了人马,日夜不停歇地找。   临近年关,前朝和宫闱皆琐事不断,人人都显得很忙碌,唯有瑟瑟终日懒散,一日胜过一日的贪枕嗜睡。   沈昭白天政务繁忙,无暇来陪她,她看会儿账本,就靠在榻上打呵欠。晚上就和沈昭在床上讨论元祐和玄宁会去哪儿,本也是件令人忧心的事,可说着说着她就伏在沈昭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再不知天地为何物。   这一日沈昭早早下朝,见阳光正盛,瑟瑟却倚在美人靠上瞌睡,手边散了一沓凌乱的账册,婳女给她身上搭了条羊毛毯子,她挪动了几下,抱着手炉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沈昭把她拉起来,捧着她的脸,笑道:“瑟瑟,你昨夜早早就睡了,你不困,快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瑟瑟睡得迷糊,闭着眼,酣气深重地呢喃:“你说……”   “这一年河北四郡灾情不断,朝廷开支日益增多。你去禀报母后,为了缩减后宫用度,你想放还一批宫女。”   瑟瑟昏沉沉了一阵,倏然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   沈昭眼中精光闪熠,像衲在龙袍上的点睛明珠,明澈透亮:“今日宗亲内眷入宫向母后请安,你当着她们的面儿提出来,母后不会反对的。我这里有份名单,母后那边允了之后,就赐她们纹银细软,放她们出宫。”   瑟瑟彻底清醒了。   沈昭要开始清理母亲和裴氏在内宫的耳目了。   其实之前,瑟瑟就找过理由将母亲赠给自己的大半陪嫁宫女遣出了宫,只留了堪信任的心腹在跟前。但那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今要在内帷中大规模放还宫女,这其中牵扯复杂,不是一件小事。   “阿昭,我不是反对你剪除内宫耳目,我只是要提醒你一句,母亲也好,裴氏也罢,他们经营朝野内宫多年,将手中权柄看得极重,不会任由旁人夺权。你刚与母亲翻了脸,若是再因为这些事跟裴太后起冲突,只会让自己腹背受敌,不是好事。我知你想早些做到政由己出,再不受外戚钳制,可是凡事若操之过急,必会有反噬。前世这种亏你还没吃够吗?”   沈昭一直等着她说完,悠然一笑:“你说得这些我也想到了。”他将那封书写着放还宫女姓名的锦封籍册展开,道:“我并没有动裴氏的人,只是要把你母亲的人撵出宫。”   瑟瑟秀眉微拧,流露出疑惑。   沈昭略微犹豫,轻声说:“你可能不知道,自那日慈凉寺一别之后,裴元浩和姑姑的关系大不如前了。虽然如今在朝堂上,裴氏仍听兰陵公主调遣,裴元浩也还帮着她,但两人的分歧日渐增多,且……全都是围绕着你。”   瑟瑟一怔,目光中泛着波漪,微漾。   沈昭握住她的手,接着道:“或许是之前姑姑对你下手太狠了,裴元浩心有不忍……”   提起他们,瑟瑟一阵眩晕,面前的水晶珠帘晃晃悠悠,显得越发模糊。她只当太过烦心优思所致,忙强迫自己凝神静心,果然好多了。   沈昭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耐心向她解释:“既然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嫌隙,那不妨再加深些。我只除姑姑的耳目,却留下裴氏人,姑姑素来多疑,不会不多想的。她想得越多,两人的隔阂就会越多,只要不是铁板一块,我对付起来就容易了。”   他说完了,看向瑟瑟,却见她正垂眸看地,目光涣散。   沈昭心里一动,往她身边挪了挪,轻轻抚住她的肩膀,把她揽进怀里。   瑟瑟默了一会儿,道:“阿昭,别担心,我没事。我刚才只是在想母亲,她辛苦半生,操劳算计,眼看大权在握,人人钦羡,可其实连个真正能让她放下心防,毫无顾忌去信任的人都没有。如果父亲在,她能全心全意信任父亲吗?恐怕也不能吧……”   她一面坚定反抗母亲,与沈昭步步为营,使尽了心机谋算;一面又会时不时冒出些对母亲复杂至极的感情。   沈昭搂着她,忖了忖,缓声为她解惑:“莱阳侯是君子,良善仁慈,刚直不阿,可他不是政客,许多事即便姑姑坦诚相告,恐怕他也不能理解。可偏偏莱阳侯是姑姑心爱的人,她不愿意将自己狠厉狰狞的一面展现给心爱之人,便只能选择隐瞒,长此以往,夫妻间的裂痕便会越来越深。”   他叹道:“兰陵姑姑纵然有千般错,可和莱阳侯走到今天这地步,其实也不能全怪她。”   就如同上一世的他和瑟瑟。   他明明爱瑟瑟至深,可涉及朝政时,纵然想坦诚,斟酌再三,权衡过后,觉得她恐怕不会理解自己,犹豫下来,最后也只能三缄其口。   这样经年累月,夫妻两人之间便全是不能碰触的秘密,嫌隙日生,步步走向疏离。   至今想起往事,沈昭都会觉得心有余悸,多么可怕,只差一点,他和瑟瑟就是又一对兰陵和温贤。   两人抒发了一会儿感慨,趁着天色尚明,瑟瑟有了些精神,便立即梳妆去祈康殿向裴太后请安。   祈康殿果然热闹,刚走到殿门前,便听里面传出女子清脆如铃的笑声,宫女掀起帷幔,满殿的莺莺燕燕皆起身朝着瑟瑟拂礼。   瑟瑟让她们平身,上前向裴太后请安。   裴太后向来疼爱瑟瑟,一见她便爱得不得了,忙让宫女搬了张楠木杌凳在自己身边,让她坐下说话。   满殿的姹紫嫣红,都是宗亲女眷,再有便是朝中位高的官家命妇,其中最活跃的便是庆王妃薛氏。   薛氏今日带了自己的庶子,穆荆郡王沈襄来,大有炫耀自己宽宏贤惠,善待庶子女之意。   如今庆王手握北衙军,大权在握,是皇帝和兰陵都想拉拢的对象,正风光时,旁人也只管巴结逢迎,不去戳她的老底。   瑟瑟对于她这位四舅母薛氏,那是早就如雷贯耳了。   她出身陇西薛氏,也算世家大族,年轻时就有骄矜善妒的恶名在外。其实在瑟瑟看来,善妒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瑟瑟自己也善妒,也不许沈昭纳妃,他要敢纳,她非捶死他。   可这位庆王妃的心思却不在如何管束自己的夫君上,而在如何祸害庆王后院的那些姨娘上。   庆王年轻时就是个风流好色的主儿,接连往自己后院抬了好几个姨娘,薛氏明面上未有任何不满,对那些妾室皆以礼相待。可不出几年,那些如花娇嫩的姨娘一个个都死于非命,这其中就包括沈襄的生母林氏。   据说当年,才六岁的沈襄就是因为看见了母亲死时的惨状,才吓得生了场重病,多日高烧不退,被烧坏了脑子。   从前瑟瑟不知沈襄是装傻,只觉得他可怜,曾缠着母亲问过庆王府里那些事,当时母亲摇着团扇,漫不经心地道:“总之,死得是一个比一个惨,据说那个林氏,死时七窍流血,痛苦不堪,手扣在地上,把指甲都挠断了。”   瑟瑟至今想起,看着眼前这位明眸善睐,笑靥灿烂的庆王妃,都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我们家殿下前些日子还说起,上一年过年时,是先帝刚驾崩正当国丧,禁鼓乐吹打,那都是应当的。今年是陛下登基后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年,该好好热闹热闹。”庆王妃扶了扶鬓侧的金钗,笑道。   裴太后捻着佛珠,一副慈眉善目,悲悯模样:“照理该是如此,可河北大旱,饿殍遍野,皇帝有心奉行节俭,省出银两赈济灾民,宫中总不好太过奢侈。”   庆王妃端得机灵,听太后这样说,立即将话锋一转:“难怪从宫门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简雅的,不见铺张,原是太后和皇后心系灾民,想省出些银两赈灾。到底是宫里的贵人,见识广,不像我这个没眼界的妇道人家,天天就想着如何热闹。”   她这一席话,连瑟瑟也恭维着了,既承了长辈的恭维,瑟瑟就不能干坐着不接话,便笑着谦虚了几句。谁知庆王妃好像有心要跟她套近乎,话越说越亲近,从她的头面妆容夸到了她的衣衫发髻,把整个殿里的其他女眷都晾在了一边。   瑟瑟一边应付她,一边极自然地当着满殿女眷的面儿向裴太后提出要放还一批宫女,果然如沈昭所说,裴太后问了几句,就允了。   大事办成,瑟瑟刚舒了口气,又被庆王妃缠上了,她叽叽喳喳地聒噪个不停,奉承完了她,又去奉承她的母亲兰陵公主,整个一舌灿莲花,旁人都插不上话了。   最终还是沈襄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不小心’往瑟瑟裙裾上泼了半盏茶水,这才让她得着借口更衣,逃脱出来。   在偏殿换上新衣衫,梅姑道:“娘娘有所不知,庆王妃的母家薛氏一族里有几个男丁很是争气,在朝廷六部和边陲守军中任要职,也正是因为母族强劲,所以庆王妃才能在王府后院横行霸道,那庆王也不敢说什么。”   瑟瑟如今心思灵敏,立即意识到:“薛氏里那几个能干的男丁都是我母亲提拔的?”   梅姑笑道:“正是如此,娘娘英明。”   难怪啊难怪,外人都只当她们母女情深,皇后连着兰陵公主府,奉承了一个便是巴结了一双,殊不知,她和母亲早就闹翻了,只剩下了表层的体面。   梅姑给她捋顺了披帛,随口道:“不过这位庆王妃自己也是个能干的,擅言辞交际,同宫里一直关系密切,当年她跟陛下的生母宋贵妃也有往来……”   瑟瑟一诧,正要往细里再问问,外面内侍递进来消息,说是元祐公主和温大人找到了。   当即惊喜万分,再顾不上其他,忙把人宣进来。   内侍道:“陛下施了一计,对外宣称萧太妃病重,请清泉寺僧人入宫祈福。元祐公主和温大人本就没有出城,听得风声,当即坐不住,跑出来打探宫里的消息,被禁军逮了个正着。陛下将元祐公主送回萧太妃殿里了,独留了温大人在宣室殿问话。”   瑟瑟的一颗心总算落下,却听内侍低声道:“娘娘还是快些去宣室殿吧,大内官让奴才来报信,陛下盛怒,您若是去晚了,怕温大人这一顿打是躲不过去了。”   宣室殿正剑拔弩张,一片肃杀。   沈昭站在龙案前,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指着温玄宁怒道:“你别跟朕扯什么两情相悦,这婚姻大事从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堂堂世家出身,拐带了良家女子私奔,就是罔顾宗法,不守礼教!朕今儿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跟你算账,是以元祐兄长的身份,你过来,先让朕打一顿,后面的账再慢慢算。”   温玄宁被内侍扣着胳膊,挣脱不得,盯着沈昭手里的棍子,惊骇不已:“这棍子也太粗了!”   他见沈昭眉目森冷,毫无容情余地,不禁腿发软,哀哀求道:“陛下,表哥,姐夫,饶我这一回吧,我知道错了……”   沈昭蓦地将棍子往后一拉,冷声道:“错在哪儿了?”   温玄宁默了默,抻着脖子道:“我应当正儿八经地提亲下聘,明媒正娶元祐,不应当拉着她私奔。反正我们情深似海,情比金坚,任谁都别想拆散我们!啊……”   他见沈昭扬起棍子打过来,惨叫一声,猛烈挣扎,甩开内侍,直往殿门外跑,边跑边喊:“姐姐,救命啊!”   魏如海领着禁卫追他,边追边在心里乐呵:这未来驸马爷脑子是灵光,知道这个时候喊天喊地都不如喊姐姐管用。   这个念头刚落地,便见浮桥那边织锦华盖,彩裙明艳,皇后乘着步辇到了。   温玄宁连滚带爬地钻进瑟瑟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姐,你可得管管,姐夫他要打死我。我可是你弟弟啊,他如此不留情面,我看他心里分明是没有你。” 第80章 80章   魏如海领着禁卫追过来, 边气喘吁吁地朝瑟瑟躬身揖礼,边道:“温……温大人,圣……圣驾面前不得无礼, 快……快随老奴回去, 陛下还等着您的。”   玄宁泪眼汪汪地看向瑟瑟。   瑟瑟从步辇上起身,被漫斜的夕阳光茫一朝,头一阵阵发晕, 往石阶上迈的时候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   梅姑和婳女眼疾手快地自两边扶住她。   大殿里传出沈昭暴怒的声音:“把他给朕抓进来,宫闱禁地,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跟你说, 叫姐姐也没……”   他一抬头, 正见瑟瑟进来, 呛了一下,表情霎时僵住, 讪讪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姐姐来了,还是管用的。   沈昭收敛起一脸横飞的怒意,缓和了神情,迎上来, 握住瑟瑟的手, 温柔道:“这大冷的天,积雪路滑的,你过来干什么啊?我晚上会去陪你的, 有什么话不能等晚上说啊……”   瑟瑟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把手收回来, 道:“我怕到了晚上, 我弟弟就要被你打死了。”   沈昭斜睨魏如海, 飞过去薄刃眼刀,魏如海万分惶恐,弓着身子几乎要把头钻进地砖缝里。   饶是如此,可当着瑟瑟的面儿,沈昭却不敢发火,只有暂且陪着笑哄一哄爱妻:“我这是在吓唬玄宁,他闯下这么大的祸,胆敢诱拐公主,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我早发落了。可就因为他是你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会正儿八经处置他。但话说回来,就算不处置,总得给他些教训,不然他不知道厉害。”   他边说着,边扶着瑟瑟去内殿,南窗边铺了厚厚的蜀锦榻子,焚蘼芜香,清馥四溢,温暖如春。   瑟瑟弯身坐在榻上,将胳膊搭在梨花几上,打了个哈欠,透出些许疲累,漫然道:“你说得都在理。”   玄宁登时急了,忙道:“姐,这事可不全是我的错,凭什么就打我!”   沈昭听瑟瑟没有一门心思不分是非地护短,正暗喜,忽听玄宁这样说,那股刚熄下去的邪火腾得窜上头,狠瞪向玄宁,火星‘噼里’四溅。   玄宁怯怯地缩回脖子,嘟囔:“是有人想棒打鸳鸯在先,把我们逼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沈昭当即怒道:“你还有理了?这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哦,家中长辈不同意,你们就私奔啊——你就诱拐元祐私奔啊?这跟巧取豪夺有什么差别?”   玄宁气道:“您凭什么看不上我啊?臣堂堂莱阳侯和兰陵长公主之子,仪表堂堂,年少及第,人品端正,从不在外拈花惹草。臣对元祐一心一意,元祐对臣也是芳心倾许,我们两情相悦,凭什么要来拆散我们?”   凭什么要拆散……玄宁自是心中有数的。   朝堂上争斗日益激烈,他身在庙堂,自幼耳濡目染,在权术一事原比寻常人嗅觉灵敏,皇帝陛下和母亲已势同水火,自然不会愿意自己娶他的妹妹。   若不是瑟瑟在这儿,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皇帝理论。如今难得有姐姐撑腰,他就算心里再发怵,也得把话讲清楚,为他和元祐搏一搏。   沈昭何等人精,一眼就识破了他那点小伎俩,也不跟他生气了,只坐在瑟瑟身侧,慢悠悠道:“看不上就是看不上,朕自家的妹妹,想嫁谁就嫁谁,你管不着。”   玄宁被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噎,恼羞成怒,愈发口不择言:“这话说得真好。当初您要娶我姐姐,父亲同臣也不乐意。天家富贵如何,尊容显赫又如何,这些我姐姐原就不缺。只是这夫君的人选,冷厉阴狠,城府幽深,我们还怕她吃亏呢。可反对有什么用?不还是该娶的娶,该嫁的嫁。臣就不明白了,同样的事,同样的姻缘,您能娶姐姐,臣凭什么不能娶元祐?”   他一袭石青襕衫垂地,挺秀而立,言辞铮铮,态度坚决,毫无惧色地看向沈昭。   沈昭倒没立即发作,只是搁在梨花几上的手缓缓合拢,手背青筋凸绷。   瑟瑟见沈昭眼底森然如冰,怕再这样下去,真把他惹火了玄宁会吃亏。暗忖着玄宁把该讲的道理都讲清楚了,便出来做和事佬,佯装愠色,冲着玄宁道:“你越发没规矩了。”   玄宁瞧见了姐姐向他使的眼色,后退几步,老老实实撩衣跪倒,冲沈昭稽首:“臣犯上了,臣知罪。”   沈昭冷哼了一声:“你没犯上,你有理得很。”   瑟瑟劝道:“不如先让玄宁回去吧,在外漂泊了许多天,人都瘦了,母亲也着急呢,先让他回家,这些事可以慢慢再商量。”   沈昭倏得转头看向瑟瑟,凛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霸道不讲理,是在棒打鸳鸯?”   瑟瑟对上他的视线,默了片刻,咬住下唇。   “……是。”   沈昭霍得站起身,负手踱了几步,道:“瑟瑟,元祐和玄宁不懂事,不知道里面的厉害,你也不懂吗?我们受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煎熬,还想让元祐和玄宁也受一遍吗?我想在他们难舍难分之前把他们拆开,让他们各自好好的,不至于将来,在亲情和夫妻之情间左右为难,痛苦万分。这有错吗?”   瑟瑟仰头看他,眸光澄净,清澈无尘:“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我们也可以各自婚娶,不受这煎熬。”   沈昭负在身后的手颤了颤,道:“这不一样,我们分不开。”   瑟瑟莞尔,深情地凝睇着沈昭,柔声问:“那你凭什么认定元祐和玄宁可以分开呢?这世间真正的感情并没有尊卑之分,谁也不能说自己的感情就比别人的高贵。”   沈昭不说话了,沉默良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温玄宁,缓和了声音道:“你起来,回家吧。”   温玄宁生怕这一走便与元祐咫尺天涯,心中仓惶,正想再争取,却见瑟瑟朝他轻摇了摇头。   他会意,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朝沈昭揖礼告退。   瑟瑟见沈昭立在壁几之侧,神色黯然不语,便想起身去拉他的手,可刚要站起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袖角扫到了梨花几上的茶瓯,茶瓯坠地,一声刺耳的碰撞,顷刻间碎成了几瓣。   温玄宁刚走到绣帷处,听到声响,以为沈昭朝着他姐姐撒气,忙退回来,却见瑟瑟脸色苍白地斜靠在绣榻上,手软软搭在几角上,莹透的指尖颓然无力的低垂。   他心里一慌,奔到瑟瑟身边。沈昭先他一步上前,把瑟瑟揽进怀里。   “瑟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沈昭边问,边把手搭上了她的脉。   瑟瑟倚靠在他怀里,呢喃:“就是晕,还有点恶心,想吐……”   温玄宁蹲在她身侧,急得冷汗涔涔,又是愧疚,又是懊恼:“都怪我!都是我让姐姐操心了。你以后别管我了,照顾好你自己……都怪我!都怪我!”   他不住地忏悔,却见沈昭搭在瑟瑟脉上的指尖微颤了颤,慢慢地移开,又小心翼翼地把瑟瑟往自己怀里拢了拢,抬眼轻掠了一下温玄宁,道:“这恐怕怪不着你……”   玄宁一愣。   他觉得沈昭的表情很奇怪,那微翘的眉梢眼角浮动着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喜悦,似乎还带着一丝丝的忧色,可垂眸看向瑟瑟时,眸中又尽是温柔。   姐姐都这样了,他高兴什么啊?   温玄宁刚想问他诊出些什么,沈昭先一步冲外面扬声吩咐:“叫太医,快点。”   瑟瑟在他怀里睁开眼,幽幽道:“我该不会是得绝症了吧?连你都诊不出来……”   沈昭握住她的手,笑道:“瑟瑟,你这个小笨蛋,你怀孕了,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瑟瑟一懵,面上尽显茫然。   她月事向来不准,这些日子又忧虑颇深,以为迟迟不来是多思多愁伤身,可没想到是……   那短促的茫然之后,是骤然涌上心头的喜悦。   康儿!她的康儿要来了!   瑟瑟忙抬手护住腹部,挣扎着坐起来,喜不自胜,又有些患得患失,看向沈昭:“你诊得准吗?”   沈昭的心情与她如出一辙:“准……应该准吧……我已经叫了太医,待会儿让他们再给你诊诊……”   温玄宁还在傻着,目光呆愣:“有了……”他喃喃念叨了几遍,回过神来,忙道:“姐,你以后千万不要再为我操心,我保证以后绝不去烦你了,你好好养着,什么都别想,照顾好我外甥啊。”   他说着,瞧着瑟瑟的小腹依旧平坦,实在想象不出那里面竟然有了一个小宝宝,不由得想上去摸一摸,可顾忌着沈昭在跟前,不敢,又悄悄地把手缩了回来。   沈昭心情大好,瞧着温玄宁也不像刚才那么横眉冷对,调侃道:“那你可得记住了,以后该挨的打得挨,别遇事就知道往你姐姐怀里钻。”   瑟瑟护弟心切,轻搡了他一把。   沈昭半点脾气都没有,抱起瑟瑟绕过屏风,将她安稳搁到床上,内侍恰在这时进来禀,说是太医到了。 第81章 81章   梅姑和婳女放下垂幔, 瑟瑟自幔中伸出一截雪白的玉腕,太医不敢怠慢,细之又细地诊了数遍, 确定是喜脉无疑。   沈昭大悦,立即下旨让内值司着手甄选稳婆和乳母, 同时往尚阳殿增添了三倍的守卫,送给瑟瑟的膳食都要再三查验。   因中宫有孕, 未满三月, 胎像不稳,沈昭顺理成章停了正月里的大小宴饮,专心整顿内帏,放还宫女, 往各殿安插他自己的耳目。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唯一让人心里不安的,是兰陵公主那边太过安静了……   慈凉寺一别,温贤带着温玲珑回了莱阳, 兰陵似乎深受打击,行事风格大变,全然不像从前那般张扬, 内敛了许多, 更加难以捉摸。   如果她是别的女人, 沈昭心里还会有一点点侥幸,她是为情所困,无心于权欲之争了。   可她是兰陵, 就绝没有这种可能。   沈昭思来想去,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深感于这一年中两人交手她总是处于下风, 损兵折将, 屡屡败退,所以开始调整策略,要想新法子来对付他了。   在沈昭的计划中,到了绥和二年,他不想继续单纯防守,而要主动出击,趁着兰陵和裴元浩生出了嫌隙,他要更进一步。   可……瑟瑟怀孕了。   他布的这个局是要把陈年旧事全都挖出来,有多狠,沈昭心里是有数的。他知道瑟瑟虽然表面上比从前坚强冷静了许多,但内心柔软,心事又重,这个局固然能重伤兰陵和裴氏,恐也会伤了瑟瑟。   沈昭心中不忍,犹豫不决,将原定的计划开启之日再三推延,终于招来了不满。   深夜子时,宫门落钥,傅司棋引着一个人从顺贞门入,一路往宣室殿去。   此人身穿灰鹿裘衣,领沿高高立起,遮住了大半张脸,躲在傅司棋身后低头疾步走过,加之夜色沉酽,无人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两人到了宣室殿,魏如海早等在殿门口,道:“陛下还有些要紧事,两位先入殿稍等。”   傅司棋未多心,抬腿就往殿内走,可他身后的人却站在原地未动,抬眼顺着殿门看过去。   宣室殿的宫女本就少,加之年后沈昭下旨放还了一批,殿中伺候的宫女更加少之又少。但今夜这回廊下来往的却多是衣着鲜妍的宫女,有添灯油的,有送热水的,还有递汤药的。   他心中了然,连日来的积郁更深,冷着脸随傅司棋进去。   沈昭立时来不了,自然是因为被拌在了寝殿。   瑟瑟过了那段白日瞌睡的时候,害喜愈加厉害,有时整宿整宿地吐,情绪也起伏不定,若是夜里骤然醒来见不到沈昭,就会拥着被衾抹眼泪。   沈昭实在无法,又心疼得要命,只能无事时尽早去尚阳殿陪她,有事时就让她到宣室殿过夜。   今夜临睡前瑟瑟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的脸胖了一圈,便随口问沈昭:“我这样胖了,是不是不如从前好看了。”   沈昭正在想着心事,没听见也没回,瑟瑟就又开始胡思乱想,说他肯定是嫌自己变丑了。   闹腾了大半夜,沈昭好话说尽,才总算是把她哄好了。   瑟瑟穿着薄绸寝衣,坐在被窝里,漆黑浓密的头发顺着颊边两侧垂下来,遮住了浅浅的泪痕,衬得一双大眼睛乌灵清澈,充满了无辜。   “阿昭,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沈昭微笑看着她,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没有,我们家瑟瑟不光长得漂亮,还最是通情达理。”   几天前,温瑟瑟就是用这个问题来给他下套,他被她那双忽闪忽闪极具欺骗性的大眼睛凝视着,一不小心说了实话:“是……有那么点。”   结果前一刻还是温婉美丽的小娇娥,下一刻立马跟他翻脸,非说他嫌弃她了,说他喜新厌旧,还说他没准有了新欢,要对她始乱终弃。   把沈昭冤枉得当即跳脚:“一天十二个时辰,我除了上朝睡觉批几道奏折,其余时候全围着你转,我有时间去找新欢吗?”   饶是沈昭心机深沉,睿智多思,可在温瑟瑟面前,还是太嫩了。   她非哭啼啼地说:“原来你早就想找新欢了,就是没时间……我不拦着你了,我也不缠着你了,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沈昭被她哭得头昏脑胀,半点脾气都没有了,只能凑上前去哄……   几次惨痛的经验积累下来,沈昭知道了,怀孕了的瑟瑟不是瑟瑟,就是个魔鬼。且这个时候的温瑟瑟是绝不会跟他讲道理的,也千万不能试图跟她讲道理,就是一个劲儿夸她,哄她,那准没错。   瑟瑟缩在被衾里,目光晶亮地盯着沈昭看了一阵儿,大约是觉得他看上去笑容还算真诚,就暂且放过他,不闹了,横身躺下,临睡前还不忘娇滴滴地恐吓他:“我待会儿要是醒了必须得能看见你,要是看不见你,你等着。”   沈昭笑容灿烂地点头,给她掖被角,温柔抚着她的额头让她快点睡,心里却在想:你醒得过来再说。   他让太医往今晚的安胎药里下了点安神散,能让瑟瑟一觉睡到天亮。   沈昭粗通些医理,再三跟太医确认过这安神散不会伤到她跟孩子才让下的。只因今夜他要见一个人,商量些要紧的事,而这些事暂且不能让瑟瑟知道。   前世就是因为瑟瑟怀着孩子偷听了他和沈晞的谈话,才致难产,而他们前世的命运也是从那一刻彻底发生了逆转,滑向了漆黑可怖的深渊。   重活一世,转眼之间又到了命运的转折点,沈昭绝不允许悲剧重演,他要把一切都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要等着这孩子满三个月,胎像稳固之后就把一切都告诉瑟瑟。   他要他的妻平安,孩子健康出生。   这样想着,不多时,拔步床上便传来了清浅均匀的喘息声,沈昭低头看去,瑟瑟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起身印在她额上一吻,倏然想起,前世她怀孕时好像没这么依赖他,没这么缠过他,今生也不知是怎么了。   沈昭幽缓一笑,瞧着娇妻安谧恬静的睡颜,觉得心里十分甜蜜。   他就喜欢瑟瑟缠着他,能这样缠他一辈子最好。   他揣着这点念想,由内侍掌红锦宫灯引路,穿过漆黑幽静的回廊,到了正殿,进去时唇角还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傅司棋向来心细,借着烛光看清沈昭的神情,略有些怅然,可随即释怀,似是被沈昭身上的那点愉悦所感染,唇角也跟着微勾了勾。   他知道瑟瑟有了身孕,知道两人情比金坚,他替他们高兴。   但殿中的另一个人却不高兴。   他沉声道:“三哥,我们说好了,年前你已将刑部纳入掌控,是时候翻出旧案,为我的母亲讨个公道。为着这一天,臣弟装了十年的傻子,可如今呢?你一拖再拖,莫不是忘了对臣弟的承诺?”   沈昭叹道:“小襄……朕没忘,只是,只是……”   “只是皇后怀孕了!”沈襄声音尖锐,如有冷霜覆面,仰看御座上的沈昭:“臣弟一直分得很清,皇后是皇后,兰陵公主是兰陵公主,她们虽是母女,可完全是两种人。兰陵做的孽不能让皇后来担,她怀着孩子不易,三哥要宠着自己的妻子都是应当的。可旁人呢?旁人就容易了吗?旁人的疾苦就微不足道了吗?凭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要为她让路!凭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言辞里满是冷厉的指责。   傅司棋听得直皱眉,低声提醒:“郡王慎言。”   沈昭朝他摆了摆手,并不以为忤,甚是宽纵地看着沈襄,温和道:“小襄……朕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想替枉死的母亲报仇,想令真相大白,朕都能理解。你我本就是同病相怜,朕怎么可能会觉得想为母亲报仇是微不足道的事?”   见沈昭这样的推心置腹,沈襄的神情有所缓和,眉宇间的那股冷煞之气也渐渐消弭,整个人安静下来,等着听沈昭的下文。   沈昭默了默,道:“你不知道,原本凭朕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将刑部收入囊中的。是瑟瑟,她帮了朕。当初兰陵挑拨岐王谋反,朕派八叔去劝降,是瑟瑟拖住了兰陵,才让一切得以顺利进行。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收拢了兰陵的心腹,抓住了原来那个刑部尚书的把柄,才会有今天的局面。”   他垂眸凝视着沈襄:“掌控了刑部,才是翻旧案的好时机。可是这好时机,本就是瑟瑟给我们的。”   沈襄满面诧异,许久,才不可置信道:“她能为您做到这地步?”   沈昭点头,面上漾过怜惜之色,缓缓道:“因为这件事,瑟瑟彻底跟兰陵翻了脸,甚至还遭到了兰陵的报复,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常人根本难以想象。”   他方才还在想,为何重生归来,瑟瑟在怀了孕之后这么依赖他,这么喜欢缠着他,种种表现与前世截然不同。   刚刚的那一瞬间,沈昭突然想通了。   因为这一世的瑟瑟早就自断了后路,她只有他,只剩下他了。   沈襄本就是个心软良善之人,一席话听下来,心里也有点可怜瑟瑟,低垂着头,半天没言语。   沈昭道:“你放心,这件事朕不会拖太久。等着瑟瑟的孩子满三个月,胎像稳固了之后,我们就做。还有不到一个月,十年都等了,我们就再等几天,好不好?”   沈襄沉默片刻,朝着沈昭端袖揖礼:“臣弟莽撞了,望三哥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沈昭笑了笑:“是朕要多谢你的体谅。司棋,把穆荆郡王送回去吧,路上要多加小心,不要让旁人看见他的脸。”   傅司棋颔首领命。   沈襄临出殿门前,有感而发,轻声道:“稚子无辜。臣弟真心希望这孩子能安安稳稳地降生,希望孩子的娘亲也平安,希望孩子能在亲娘的怀里长大。我们受过的苦,就到我们为止,不要蔓延到下一辈了。”   说罢,他立起了裘衣领子,低头跟着傅司棋出了殿门。   沈昭独坐在正殿里出了会儿神,想起瑟瑟,忙起身回了寝殿。那安神散果然好用,她睡得很是酣沉。沈昭换过寝衣,轻躺在她身侧,搂着她一觉到天明。   谁知天亮了,瑟瑟又来折腾他。   沈昭睡得迷糊,恍惚间觉得颈间一阵酥痒,睁开眼看过去,见瑟瑟正皱着眉来回地嗅他,圆润秀巧的鼻尖轻轻碾过他的脖颈,蹭上脸颊。   看见他醒了,瑟瑟立刻坐起来,怒道:“不对!你身上有股外来的香味,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趁我睡着,出去找狐狸精了?”   把沈昭吓得立即清醒了,他心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且不说这殿里常年焚香,他的衣衫都是熏香喷雾的,这一层层香气堆积起来,就算瑟瑟怀孕之后嗅觉变得灵敏,她又怎么可能在这些杂乱的气味里轻易分辨得出哪一种香是自家的,哪一种香是外来的。   可瑟瑟一脸笃定,怒气腾腾地瞪着他,半点犹疑都没有。   沈昭被她瞪得有些心虚,心道:昨夜光顾着说事,也没留心沈襄那个‘小狐狸精’身上到底有没有香味儿……这也太邪乎了,温瑟瑟怕不是在诈他吧……   他稍一出神,瑟瑟已经扑了上来,变脸跟翻脸谱似的,收起了凶神恶煞,露出了温婉娴静的一张笑脸。附带着换了一副温柔腔调,慢吟吟道:“阿昭,没关系,你跟我说实话,我最通情达理了,不会为难你的。” 第82章 82章   沈昭面上笑得清润和煦, 心里却在说:我真是信了你的鬼。   他将衣袖展开,甚是诚恳道:“瑟瑟,你一定是闻错了,昨夜我一直守在你身边, 根本没有出去过, 身上怎么可能有别的味道, 绝对不可能, 不信你再闻闻。”   瑟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大许是没看出什么破绽, 秀眉拧起, 露出些狐疑之色,凑上去,又闻了一遍。   鼻尖微微耸动, 呢喃:“不对啊, 明明就是有股香味儿……”   沈昭的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 朝堂上刀光剑影时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偏面上还得维持着一副坦荡无私的平和,微笑看着瑟瑟, 瞧上去既坦诚又无辜。   瑟瑟问不出个所以然, 盘腿坐回来,眼珠转了转, 道:“我要见大内官和梅姑。”   沈昭心里咯噔一下, 表情僵硬, 面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脑子飞快转动:“好……那你总得先梳洗, 用过早膳再见吧。”   瑟瑟斜睨他:“你是不是想把我支开, 好跟他们串供?”   她冷眸明亮, 烈阳下的池水般清湛,好似照妖镜,在其注视下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   沈昭真是被她吓着了,心道只听说过女子怀孕之后会变得更娇弱,可他家这个祖宗怎么就朝这么诡异的方向变化?不光嗅觉灵敏异常,脑子也灵,灵得跟不是温瑟瑟了似的。   他腹诽了一通,可也没胆子翻脸,还得陪着笑道:“你想多了,我这不是怕饿着咱们的儿子嘛。”   一提儿子,瑟瑟的表情就变得柔软了。   抬起纤纤素腕,轻抚着尚平坦的腹部,眼中若流淌着融融春水,满是爱怜和期盼。   沈昭一看她的反应,知道自己这回儿摸对了脉搏,忙趁热打铁:“你用完了早膳还得喝安胎药,太医说了,不满三个月,孩子还不稳当,得小心保养着。”   瑟瑟那浓密的睫宇微颤了颤,柔隽甜腻的眼波倏然荡开,冷然看向沈昭:“安胎药!昨天晚上我喝了安胎药之后就睡过去了,一晚上都没醒!”   沈昭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好好的,提安胎药干什么!   但他绝不能垮,在瑟瑟那冷亮视线的注视下,几分茫然,几分关切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安胎药怎么了?”   瑟瑟瞪着他:“我没醒。我以前每天晚上都喝安胎药的,喝了之后都会醒,偏偏昨天晚上没醒。肯定是你给我下药了,你让我睡得那么沉,好方便你出去会狐狸精。”   她越想越笃定就是这么回事,掀开被衾,态度坚决道:“你现在就让大内官和梅姑进来见我,你就在这里叫,不许出去叫,在我见他们之前,不许你先见,不许你们串供。”   沈昭静静看着瑟瑟,蓦得,抬手捂住额,无奈叹道:“你非得这样是不是?”   瑟瑟嘟嘴,目光凛凛,毫不退让。   “安胎药里确实有安神散,我昨天晚上确实趁你睡着出去了一趟……你要干什么!”   沈昭眼见瑟瑟咬着牙从绣枕底下摸出一柄如意,濡种翡翠,通莹的绿上泛着冷光,正朝着沈昭的脑袋上比划。   他慌忙从床上起身,后退几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什么毛病!我话还没说完呢。孩子还没出生,你就想谋杀亲夫了!”   瑟瑟把如意抱回来,低眉略微思忖了一番,抬头,道:“那你说,我听着。”   沈昭刚要松口气,却听瑟瑟又阴恻恻地补充:“等把那小狐狸精揪出来,我再跟你算账。”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弯身坐到床前的杌凳上,捂着额头,颓然叹道:“我这辈子就招惹你这么一个小狐狸精就足够了,再来一个,怕是被折磨得英年早逝了。沈襄,昨天我见的是沈襄。”   本来不想这么早说出来,本来想等着瑟瑟的胎满三个月再说,可她步步紧逼,要是再遮掩下去,好像自己真心虚似的。   那就和盘托出吧,反正本来也是要说的。   瑟瑟怔了怔,满是狐疑:“沈襄?你没骗我?”   沈昭道:“要不我把他叫来,我们对质。”   瑟瑟更加疑惑:“可是……好好的,你见沈襄这么藏着掖着干什么?他又不是狐狸精,难道我还会不让你见吗?”   沈昭沉吟片刻,温声跟她商量:“你先梳洗,然后用早膳,喝安胎药,把身体照顾好了,情绪平稳下来,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瑟瑟眨巴了眨巴眼,随手将如意扔开,依照他的话,起身下床,唤进宫女洗漱。   挽好云鬓,扶着钗环,瑟瑟悄悄冲沈昭道:“其实我刚才都是吓唬你的,我知道你不会背着我找狐狸精的,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说罢,唇角上弯,朝着沈昭甜甜一笑。   娇靥柔媚,话语窝心,沈昭那稍显沉闷的心情瞬时阴霾破开,晴光大放,心道就算是为了这最后的一颗甜枣,被瑟瑟多打几巴掌他也认了。   被顺好了毛的皇帝陛下颠颠地亲自给娇妻盛粥,哄着她用了小半碗,才令宫人将膳食撤下,深闭殿门,向瑟瑟说他的计划。   这计划是针对庆王,他执掌京畿四万北衙军,又是沈昭的王叔,在宗亲中地位尊崇,早些年与岐王沈晞来往密切,出了不少幺蛾子。   自打沈昭登基,随着沈晞被安抚住,庆王倒是跟着也安分了许多。但终究不是善类,那四万精锐值守长安,放在他的手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其实庆王的错漏一直都在,想要对付他并不缺名目,只是缺好时机。如今沈昭稳坐帝位,在朝堂上羽翼渐丰,也是时候出手收拾他这位王叔了。   瑟瑟听得一阵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小襄……他这些年装傻是因为……因为……”她陡生怜悯,不忍出口。   沈昭点了点头:“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当初他母亲刚死,小小年纪就要去找庆王妃拼命,是我拦下了他,我当时许诺过他,只要他忍耐,只要他好好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替他和他的母亲讨回公道。”   瑟瑟沉默了片刻,又问:“那……这件事情跟我娘有关吗?”   沈昭道:“虽说姑姑手段厉害,但她倒也不至于那么闲,去插手庆王府里的内帷琐事。应该就是庆王妃自己仗着母族势强,又容不得人,祸害了后院的侧妃。”   瑟瑟低垂下头,又不说话了。   沈昭握住她的手,道:“我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这样。别忘了,自己还怀着孩子呢,不许胡思乱想,万事有我。”   瑟瑟勉强冲他笑了笑,以示自己无碍。   沈昭虽担心着瑟瑟,可也不能久留,因时辰到了,得去正殿上朝。   他走后,瑟瑟卧在横榻上出了会儿神,婳女进来禀,说元祐公主求见。   自闹了那一出,玄宁被母亲严加看管,去府衙都有心腹跟着,是半点自由都没有。而元祐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萧太妃看她看得甚紧,被锁在寝殿里,连门都不能出了。   算起来也过了半个月,萧太妃能放她出来,还能让她到宣室殿,倒真是令人意外。   瑟瑟起身,让婳女把她领进来。   外面霰雪飘飘,元祐带着一身凉意进来,簇新的麋皮貂领裘衣上落了几瓣鲜红的梅花,宫女上前给她解开丝绦,将裘衣褪下,她才碎步走到瑟瑟跟前,屈膝朝她鞠礼。   瑟瑟道了句“不要多礼”,便拉她来横榻上坐,笑问是哪阵香风把她吹来了。   元祐瞧上去清减了许多,下颌尖尖,妆容浅浅,显得整个人很憔悴。   她问了瑟瑟几句寒暖,凝着瑟瑟,颇为忧郁地叹道:“皇嫂,我不想叫你皇嫂了,我想叫你姐姐。”   瑟瑟倚在美人靠上,被她带的亦有几分低怅:“元祐,我也挺中意你当我弟媳妇的,可是吧……”   “姐姐!”元祐一听瑟瑟中意她,登时两眼一亮,握住她的手,殷殷道:“你要是中意我,那你帮帮我和玄宁吧。”末了,又含情脉脉地看向瑟瑟,娇柔可怜地呢喃:“姐姐……”   瑟瑟直起身子,面露为难之色:“我不是没帮你们说过话,可是你皇兄那边,他……”他眼瞅着跟母亲彻底翻脸了,特别是沈襄背后所牵扯的事一旦拿到朝堂上论说,那两人之间的争斗会更加激烈,这个时候谈婚论嫁,别扭的,苦的不还是这两个孩子。   她终于能彻底体会沈昭的苦心,有些事情,没发生时觉得不足忧虑,可临到紧要关头时,又是另一番感慨。   谁知元祐颇有种百折不挠的气势,抓着瑟瑟的手,一脸坚毅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玄宁也不会后悔,姐姐,我求你了,帮帮我们吧,娘说了,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帮我们,那就只剩下你了。”   “你娘?”瑟瑟听她提及萧太妃,万分惊讶。在她的印象里,萧太妃对这门婚事的反对程度不亚于沈昭。只是她常年吃斋念佛,为人敦厚内敛,表现得不像沈昭那么激烈。   但可以肯定的是,萧太妃并不愿意与兰陵公主府结亲,不然也不会把元祐锁在寝殿里半个多月。   锁在寝殿里……瑟瑟心里一动,看向面前的元祐。   如果不是萧太妃把她放出来,她又怎么能到宣室殿来。这么说,萧太妃同意这门婚事了。   元祐叹道:“我娘本来是不同意的,可她这些日子看我茶饭不思,终日流泪,心软了,就又同意了。她说‘这世上的母亲都希望女儿能听自己的,可若实在和女儿的意愿与幸福相悖,那做母亲的又多数会妥协’。所以,母亲同意了,姐姐,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她的一番话把瑟瑟说得愣怔了。   这世上的母亲都希望女儿能听自己的,可若实在和女儿的意愿与幸福相悖,那做母亲的又多数会妥协。   瑟瑟将这句话再三品咂,却无端品咂出一些苦味。   元祐对她的怅惘浑然未觉,只陷在自己的哀愁里,一个劲儿求她。瑟瑟思忖了一番,道:“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但事情还得你自己来办,你要去说服你的皇兄,让他同意,那这事情就成一多半了。”   元祐毫无畏惧,忙道:“我这就去。”   瑟瑟笑着把她又拽了回来。   “我还没说完,你要去找陛下,说什么话得先想好了。你是妹妹,是自家人,不能像玄宁一样去顶撞你的皇兄。再者说了,道理你皇兄心里都清楚,也不需要你们几次三番地去揭他的短。你要做的是以情动人,皇帝陛下虽然看上去冷硬严厉,但他也有心软的一面,特别是对你,你可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啊。”   元祐面露茫然,瑟瑟附到她的耳边,低声教她。   到午时一刻,朝会才散。   沈昭被朝堂上那些争论不休的琐事闹得头疼,正想回去陪着瑟瑟,同她一起用午膳,再小憩一会儿静静心。魏如海进来禀,说是元祐求见。   他揉了揉额角,无奈道:“让她进来吧。”   元祐顶着一双红红的眼睛——那是临出殿门时,瑟瑟用桂花油给她熏出来的,撩起前袂跪倒在沈昭面前,抽噎道:“皇兄,您就成全我和玄宁吧。”   沈昭闭了闭眼,心道真是一对祖宗。他刚听说温玄宁那厮试图从兰陵设下的重重包围里逃跑,结果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顿打,向吏部告假,彻底被关在公主府里出不来了。他怕瑟瑟担心,这事还没说。   再看看他这宝贝妹妹,将自己折腾得脸色惨白,形容枯槁,颊边还印着泪痕,看一眼都要忍不住叹息。   他狠下心,起身就走,便走便道:“这事没得商量,长痛不如短痛,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元祐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泣道:“不可能!我们分不开,永远都不可能好。”   她将湿漉漉的颊边蹭在沈昭的龙袍裾上,边哭边说:“我知道皇兄是为了我好,怕将来有一天您跟姑姑翻脸,我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是我不怕,只要能和玄宁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哪怕真的前路艰险万分,大不了有山平山,有海填海。”   这熟悉的话语令沈昭一怔,随即低头看她,抚着她的头,问:“温玄宁真的有这么好吗?”   元祐点头,她脸上犹挂着泪珠,眼睛却明亮若星矢,脉脉流淌着柔情:“从前杨宏笙退婚时,我特别恨崔画珠,觉得她总爱抢别人的东西,连婚事都抢。可我又想到崔画珠也曾经引诱过皇兄,我就知道了,这种事情,虽然画珠可恨,但根子原也不在她的身上。我就想找一个男人,对我能像皇兄对温姐姐那样,心若旁骛,举案齐眉。”   “我相信玄宁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可以为我舍下荣华厚禄,也敢为我顶撞圣驾,我知道,您能帮我找到又优秀又忠诚的驸马,可您找不到元祐心上的人。元祐的心尖很窄,只容得下一个玄宁。”   “皇兄,求您了,让元祐嫁自己喜欢的人吧。这一生那么漫长,我实在不想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蹉跎掉余生。”   沈昭默然了良久,宽厚的手掌轻抚着她的额头,深吸了口气,道:“你回去吧。”   “皇兄!”   沈昭道:“你回去,朕找姑姑谈,让温玄宁备足六礼来下聘。你是公主,是朕的亲妹妹,必得风光出嫁,断不能让旁人小瞧你。”   元祐惊喜万分,顶着一双泪眼,水莹莹地仰看着沈昭。   沈昭不无忧虑道:“既然决定了,就得快些把你们的婚事定下来,若是等过些时日,朝堂上闹起来,就不好办了……”   元祐将沈昭的操劳多思看在眼里,很是愧疚,喃喃道:“您是不是要去求姑姑?我让皇兄为难了……”   沈昭将她扶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尖:“谁让你是朕的妹妹。”两人靠得近了些,沈昭不由得微微皱眉,倏得把元祐推开,用帕子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没好气道:“你去告诉温瑟瑟,下次别拿那桂花油熏人了,是要把人熏死吗?” 第83章 83章   元祐既窘且羞赧, 低了头,绞着帕子呢喃:“原来您早看出来了,是温姐姐给我出的主意……”   沈昭没好气道:“就你们两人这点道行, 还想来瞒朕。”   元祐抬眸看他, 笑道:“温姐姐说了, 可能瞒不过您, 但瞒不过也不要紧, 您不会跟我们一般见识的。”   她娓娓而叙, 嗓音绵柔, 说得沈昭心里暖暖的, 想板着张脸维持些威仪, 但还是忍不住抻了头问:“瑟瑟真是这样说的?”   元祐梨涡浅凹, 笑得愈加甘美:“当然。温姐姐还说了, 皇兄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 但其实也有心软的时候。”   她小嘴甜甜的,把沈昭哄得喜笑颜开, 甚是痛快地让魏如海去请兰陵公主过来。   沈昭被娇妻和妹妹的**汤灌得晕头转脑。可见了兰陵, 还是得敛去遐思, 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果不其然,兰陵那里绝没有好话等着他,没说上几句话, 就被她夹枪带棒地嘲讽了好几遭。沈昭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茬,好几回都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但考虑到元祐, 想起她那哭哭啼啼的可怜模样, 又忍了下来,耐着性子继续和兰陵周旋。   虽说兰陵总端着个架子,但看起来也是被温玄宁折磨得不轻,开始时并没有把话说死,就一定不同意这门婚事。更多的是讨价还价,两人摒退众人商量了一个时辰,终于把事情敲定,先定亲,待元祐为先帝守丧满三年,再让两人完婚。   送走了兰陵,紧接着就有几个户部和兵部的官员求见,沈昭只得将午膳暂且略过。   呈到御案上的都是些急等着天子定夺的要紧事,片刻都耽搁不得,沈昭仔细听了两部官员的禀奏,又询问了些细节,将国政一一敲定。   待政务处理完毕,这些官员告退,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挂在柳梢头,天光垂暗,该用晚膳了。   沈昭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寝殿,苦等了他一天的瑟瑟忙迎上来,给他把玄色江崖龙纹外袍脱下来,只穿了件暗纹软缎深衣,沈昭抬手撩了撩香鼎镂隙里飘出来的香雾,神情深晦莫辨。   瑟瑟歪头看了看他的脸,试探着轻声问:“阿昭,我娘是不是为难你了?”   沈昭默了片刻,笑了笑:“还可以,勉强能招架得住。我们把婚期定下了,让元祐和玄宁绥和四年再完婚,总得让元祐把父皇的三年孝期守满,不然授人以柄,总是遗祸无穷的。”   瑟瑟这才彻底放下心,勾着他的胳膊殷勤地邀他用晚膳。   本是多事之秋,朝堂上纷争不断,事端频发,两人刚用完了晚膳,魏如海就来禀,说是傅太傅和傅司棋一起到了,有要是回禀。   沈昭瞧着,自元祐和玄宁的婚事敲定后,瑟瑟的脸色好了许多,大约是体谅他的辛苦,不像前些日子总寻隙生事,晚膳后自己找了本书,倚靠在熏笼旁看得津津有味。   沈昭心里一动,让瑟瑟和自己一起去正殿。   自两人因‘牝鸡司晨’而发生过争执后,沈昭不再执着于将瑟瑟藏于内帏,而是总有意无意地将她领到朝臣面前,自细微处涉入政务。   大秦民风开放,自沈氏先祖至今,并不是没有女子摄政的先例。沈昭的本意也不是就想把瑟瑟教导成第二个兰陵,而是希望她在朝堂上能有自己的根系和见解,不再跟朵菟丝花似的,遇事只能在他和兰陵之间择一攀依。   纵然如今看来形势大好,可朝局在将来如何发展谁也说不准,经历了前后两世,沈昭的思想也不像从前那般迂腐刻板。他自是会用尽全力保护他的瑟瑟,可若瑟瑟自己能强大些,那倒也不是坏事。   沈昭的计划是先在见心腹朝臣时带着瑟瑟,所谓‘润物细无声’,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总得提防着朝堂上那帮陈朽儒官的利嘴。   像今夜,来见他的是傅太傅和傅司棋,领着瑟瑟去就再合适不过。   沈昭注意观察着两人的表情,在看见瑟瑟时,傅太傅虽微微皱了皱眉,但终归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这要是在前世,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一世的瑟瑟既没有因妒驱赶美貌宫女,也没有哄着沈昭给她修建华美宫殿,非但如此,还对朝政颇有助力,傅太傅虽老迈,但是个眼明心亮的人,看在眼里,对瑟瑟早有改观。   至于傅司棋那厮,一见着瑟瑟就脸颊嫣红,面上恭恭敬敬垂眸看地,可眼底那股雀跃遮也遮不住,总想趁着沈昭不注意多瞟她几眼。   沈昭白了他一眼,将瑟瑟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黄花梨翘头龙案上摆着一盏灯烛,昏黄的光柔柔垂落,将纵横交叠的人影打得愈加暗昧。   傅司棋道:“臣领皇命,一直对建章营和岐王严加监视,发现近来他同晋王过从甚密,虽表面风平浪静,可处处又透着蹊跷。不敢耽搁,立即呈奏陛下。”   但凡涉及权柄,在皇室宗亲中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想想当初沈昭未登基时,沈晞和沈旸这两个炙手可热的皇子为了储位可是斗得你死我活,见了面彼此之间连句好话都没有。   可是如今却也能迫于形势,忍着恶心从一个锅里找饭吃了。   也是,自文相被沈昭赶出朝堂,晋王沈旸的势力就大不如前,再加上沈昭对他的刻意打压,绝境之中,为求生存,另觅盟友倒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而沈晞,这个人向来没什么主心骨,极易受挑拨。从小又因淮关之战而仇视沈昭,哪怕八舅舅和宗玄劝得了他一时,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带偏了。   沈晞倒还好说,瑟瑟心里最忌讳的是沈旸。   这位晋王殿下看上去人畜无害,可前世没少背地里使坏,钰康和玄宁都是折在他的手里,如今瑟瑟身怀有孕,想起前世种种,恨不得这个人立刻从世上消失。   沈昭的想法与她一致,凤眸中掠过沉冷杀意,道:“朕的四弟身边如今应当没什么得力的人了吧,若是遣派暗卫暗杀之,再嫁祸给流寇,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面前的人,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冲龄相伴的兄弟,沈昭无需藏着掖着。   谁知听到这话,两人反应甚是奇怪,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傅司棋上前道:“恐怕……不会这么顺利。”   “校事府探得,晋王近来同兰陵公主过从甚密。”   沈昭搁在案上的手倏然紧攥成拳。   他早就料到兰陵不会甘心败退,必会再想新招来对付他,没想到这么快。   如果沈旸搭上了兰陵,那就不能随意遣暗卫去杀他。   兰陵城府幽深,势力坚厚,必有防范,若是刺杀不成,反被对方抓住把柄扣一个残害手足的恶名,那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沈昭缄然深思,想把当前局面捋一捋,看看有无弱点可攻。   殿前一时静默,瑟瑟思忖片刻,轻声道:“我有一个主意,只是……有些冒险。”   沈昭道:“你先说说看。”   瑟瑟稍犹豫,随即道:“我想,岐王殿下之所以摇摆不定,大约还是因为他对陛下的心病。淮关之战的真相一日不能大白,在他的心里,宋玉将军就还是害死他外公的祸首。纵然他碍于形势折腰,也只是短暂的,不会真心顺服于陛下。自然,他那个性子浅薄张扬,极易受挑拨,也经不得别人的煽风点火,生出乱子也是迟早的事。”   “如果能治心病,才能彻底收服岐王。若岐王倒向陛下,那晋王在我母亲面前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依照我母亲的性子,她是不会继续保护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一旦晋王失去母亲的庇护,再对他下手就容易了。”   傅司棋问:“可如何能治心病?这案子都快二十年了,去哪里找能证明宋将军清白的证据?”   说到这里,沈昭蓦地勾唇微笑,目含星光,神采亮熠地看向瑟瑟。   瑟瑟也冲他轻挑了挑唇角,道:“陛下手中有一份先帝圣旨,能证明当年宋玉将军撤兵九丈原是奉旨行事,而非蓄意谋害黎将军。虽不能完全证明宋将军清白,但至少可以说明当年的事情存疑。岐王同陛下一般心系案情,绝不会允许有半点难解的晦暗存在。”   说起来这份圣旨还是徐长林给他们的。   而徐长林肯给他们圣旨,也是因为他们把宋灵儿和徐鱼骊交还给他,他投桃报李所致。   看上去一环扣一环,可重生之后所有的转机,寻其本源都是瑟瑟和沈昭努力争取来的。   埋下善因,才能结出善果。   傅太傅循着瑟瑟的话思索了一番,旋即流露出赞赏之色,道:“臣以为,皇后的计策可行。”   沈昭点了点头,便让他们着手办,总要避开兰陵的耳目,把岐王召到御前。   傅司棋搀扶着太傅走下丹墀,回头看了看沐在夜色里的巍峨殿宇,脸上挂着些许怅惘。   傅太傅将玉笏敛于袖中,幽然叹道:“她确实跟从前很不一样了,明是非,有主见,也有谋略,陛下的眼光总是好的。”   傅司棋微微低首,心中淌过忧虑。   爷爷到现在还不知瑟瑟的真实出身,他一直以为瑟瑟是宋玉将军的女儿,对她总是恭敬且宽容的。   可一旦他知道瑟瑟根本不姓宋呢?   傅司棋不敢往深里想,目前也只能奉行皇帝陛下的旨意,暂且隐瞒瑟瑟的身世。   他心事甸甸,随口敷衍了句:“那是自然,她从前便是聪颖的,只是缺乏教导而已。”   谁知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傅太傅冷下了脸,凉瞥了一下傅司棋,暗含警告:“她再聪颖,跟你也没有关系。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还有,我给你相中了一门婚事,对方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出千金,后日你随我去下聘,咱们把婚事定下来。” 第84章 84章   傅司棋脚步一顿, 低下头:“我不想成婚。”   两人顺着甬道走到了顺贞门,因过了宫禁时间,得等着禁卫去取鱼符开宫门。宫墙高筑, 凌月当空, 这狭长宫道静谧且沉暗,唯有几盏素锦宫灯透出些微弱光亮, 惨白的光影落到地砖上, 更显得寂寥萧索。   太傅冷嗤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仕途也算顺利,总拖着不肯成婚算怎么回事?”   傅司棋道:“朝局不稳, 我想全心全意为陛下出力, 不想谈儿女私情。”   说话间,取鱼符的禁卫回来了, 将鱼符递出去, 值守的宫卫开了一道小角门,亲自将太傅和傅司棋送出去。   两人出了宫门,再走一段, 便有自家的车舆等在皇城外,傅司棋搀扶着太傅上了马车。   这一会儿周围便都是自家人了, 说话没什么可避忌的。太傅捋了捋霜白的长须, 道:“别以为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连爷爷我都看出来了,陛下那般精明, 恐怕心里早就明镜似的了。他不发作, 是看在咱们家世代忠良的份上, 你总这么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他看久了, 没准那天动起怒来,非剥你层皮下来。”   被戳中了心事的傅司棋脸色瞬间涨红,讷讷道:“我没有非分之想,我也不曾做逾越规矩本分的事。在我的心里,忠君永远是最重要的,陛下永远排在第一位。”   太傅叹道:“你既有这番觉悟,又何必再执迷下去?你这孩子从小就倔强,闷沉沉的寡言少语,但一旦认定了什么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头。司棋,爷爷是替你担心。照理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你看上眼的姑娘,管她是宗亲室女还是名门贵女,爷爷都能想办法给你娶回来。可你偏眼界这么高,看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再纠缠下去有什么意思?你早早的成了家,既替咱们傅家开枝散叶,又能让陛下放心,这又有什么不好?”   这一番话,良苦用心,考虑全面,让人无可辩驳。   傅司棋将胳膊搭在屈起的膝上,身体随着颠簸的马车微晃,不说话了。   过后几日,还算风平浪静,元祐公主与温家公子定亲,也算是一件喜事,对于执亲过礼裴太后亲自过问,张罗得很是体面热闹。   长安城中下过几场大雪,西风凛冽,天气寒冷,庆王府里传出消息,说是穆荆郡王沈襄病了,递了帖子进宫请太医去看。   消息传至宫中时,沈昭正在祈康殿陪着裴太后看皮影戏,沈昭状若不经意地随口问了几句,宫女回话说还没诊出是什么病症,只听王府里传出的消息,郡王已高烧数日,病得不轻。   裴太后向来疼惜沈襄,慌忙遣派了太医去诊治,还特意嘱咐待诊完了要来向她回话。   太医去了大约两个时辰,匆匆而归,皮影戏开了第二场,在伶人的咿呀唱腔里,太医跪在屏风前回话:“郡王无大碍,只是看着凶险,又耽搁了些日子,几副药汤下去,已见大好。”   裴太后总算放下心来,正要让太医退下,她身侧的沈昭把玩着手里的湘妃竹姑苏书画折扇,漫然问了句:“哦,那是什么病啊?”   屏风后一阵缄默,迟迟无回音。   沈昭冷然一笑:“怎么?连什么病都诊不出来,你还敢说郡王已大好,你们太医平日里便是这么糊弄差事的?”   太医惶然跪倒,稽首:“臣不敢。”他抬起衣袖擦了擦额边的涔涔冷汗,犹豫了几许,磕磕绊绊道:“郡王不是病,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裴太后忙让叫停了皮影戏,摒退众人,细问是怎么回事。   太医道:“郡王的症状只是高热不退,呕吐昏迷,瞧着像是得了风寒。但把过脉象才知,是中了一种叫‘赤醉’的毒。此毒乃宫廷秘藏,坊间的郎中是诊不出来的。”   殿中一片悄静,良久,沈昭才扣着折扇悠悠道:“这倒奇了,一个心智不齐全的孩子,有谁要置他于死地?”   太医道:“臣观郡王脉象,此毒怕不是一次下进去的,而是分多次一点点下的。不然,只怕郡王这一回性命堪忧。”   沈昭冷声道:“分多次一点点下的……那就是身边人。堂堂郡王,身边竟有这等歹毒叵测之人,若是不把他揪出来,岂不是要将小襄长久置于悬崖险壁之上。”   说罢,他冲魏如海吩咐,让召刑部尚书高颖。   做完这些,沈昭便借口查案要告退,裴太后倒是没拦他。   事实上,自刚才太医口中说出‘赤醉’二字时,裴太后便一言不发,手里捻动着翡翠佛珠,低垂眉眼,一副入定老尼模样。   到沈昭要起身回宣室殿,裴太后才抬起头问了一句:“瑟瑟近来怎么样?”   沈昭一愣,眼中晃过一丝诧异,但随即换上了副温和神情,微笑道:“太医说一切都好。”   裴太后道:“那就好,她怀着孕,又素来娇弱,陛下行事要多为她着想。”   她语中含有深意,却不多做纠缠,清清淡淡地嘱咐了几句,便放沈昭离去。   到出了祈康殿,坐上辇舆,沈昭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总觉得裴太后似是将他看穿了,知道他要干什么,才会刻意提醒他多顾全瑟瑟。   辇舆穿过御苑,新树枝桠横斜,遮挡着炽盛的日光,落在脸上斑驳影翳。   沈昭闭了眼,想着裴太后那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心绪飘飞。   当年的事,可以确定兰陵是主谋,炮制了那一出宫廷悲剧,可这里面,裴氏到底参与了多少,参与得多深,至今,他也弄不清楚。   前世手段太过狠戾,对裴氏与兰陵公主一视同仁,强力打压,无情诛杀,没给自己留余地,导致后面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艰难。   如今清醒些看过去,发现裴家跟兰陵也不是毫无嫌隙、铁板一块的,或许前世就是沈昭将他们逼得太紧,迫得他们不得不抱团群暖,才那么难对付。   他搭在扶沿上的手握紧,心绪有些复杂。   或许他该详细查一查当年的事,若是能让裴氏和兰陵离心离德,逐一击之,那是再好不过了。   沈昭回了宣室殿召见高颖,让刑部派人去庆王府查验沈襄的膳食和贴身用物,审问府中下人,十日之内务必要将事情查清,呈表上奏。   高颖是沈昭未登基时便追随他的太子少师,为人忠诚沉稳,办事向来妥帖,自他接过刑部,已将里面兰陵的爪牙清肃干净。如今,由刑部来办这个案子,正当其时。   朝臣退下后,沈昭批了会儿奏折,看着天色渐晚,便将政务暂且抛开,摆驾去尚阳殿看瑟瑟。   孩子快要四个月,瑟瑟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膳食香料但凡沾一点味儿,她都要呕吐不止。为这个,不光尚阳殿不再燃熏香,连宣室殿的香都停了,因为沈昭身上但凡有一点香气,瑟瑟必会捏着鼻子让他走,离她远点。   到了如今,温瑟瑟更是绝之又绝,一听圣驾驾临,别说出来接驾,连面儿都不露,先派梅姑出来闻一闻,确定沈昭身上干净清爽,才能放他进去。   殿中轩窗大敞,绣帷高悬,鎏金烛台上点了十二根红烛,绯光萦然垂洒,照得殿内耀如白昼,看着人心里暖暖的。   瑟瑟倚在美人靠上,眼皮微微耷下,有气无力道:“阿昭,你说我这怀的是个什么呀,怎么这么能折腾人?我不行了,我难受……”   沈昭看得心疼不已,忙上前将她揽进怀里,安抚道:“太医说这都是正常反应,头几个月都这样,往后就好了。”   瑟瑟枯着眉看他:“就这,还正常反应?”她抚着胸口,把一股股往上窜的恶心之气强力摁下去,抱怨:“怎么就得女人生孩子啊,怎么就得女人受这个罪,还得被说是正常反应,太医都是男的,各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昭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发觉她瘦了,一点都没有前些日子那厚软的手感,不禁叹道:“谁说不是呢。要是我能替你生就好了……”   瑟瑟蓦地抬头看他,秀眸清灵透底,看了一会儿,说:“你有心事。”   沈昭打趣了句“你这眼睛开过光不成”,便道:“我和小襄商量的计划今日已开始实施了,刑部已派人入庆王府,不出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瑟瑟眸光一黯,随即道:“这不挺好的吗?只要一切顺利,就能尽快替小襄讨个公道,对你也颇有助力,这是件好事,惩恶扬善,不外如此。”   这便是瑟瑟的好,小事刁钻任性,大事通情达理。   通情达理得让沈昭心疼。   他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刻意岔开话题:“傅司棋这几日也不知在搞什么幺蛾子,向吏部告了一个月的假,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派人去看过他,回来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也没什么病,就是恹恹的没有精神。”   瑟瑟仰头问:“怎么了?你骂他了?”   沈昭笑道:“我哪舍得骂他呀,是他爷爷给他定了门亲,吏部侍郎家的千金,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挺好的一桩姻缘,也不知他整天想些什么。”   瑟瑟瘪了瘪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待了一会儿,梅姑进来禀,说是兰陵公主求见。   沈昭微愣了愣,自打慈凉寺一别,兰陵就再也没有进过尚阳殿半步,哪怕年关节礼,连样子都不想做给外人看,这冷不丁的,怕是来者不善。   他顾念瑟瑟身体,提议:“要不就说你身子不适,睡下了,我出去见。” 第85章 85章   瑟瑟怕母亲会为难沈昭, 犹豫着想摇头,沈昭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没事, 我先去,若实在扛不住, 你再出来。”   他的声音温和沉厚, 让人莫名的心安, 瑟瑟也确实疲极困极,便不再与他争, 轻点了点头,目送着沈昭挑帘出去。   兰陵公主沉着一张脸坐在正殿, 手边搁着一瓯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 见沈昭出来,起身, 极为懒散敷衍地朝他鞠了一礼:“臣要见瑟瑟。”   沈昭抬袖让她坐, 面上挂着浅淡的笑容,温煦且有礼:“瑟瑟睡下了,她怀孕辛苦, 又总是惊悸多思,朕不忍叫醒她。姑姑若是有事, 同朕说也是一样的。”   兰陵冷冽一笑:“如今臣连女儿的面都不配见了么?”   她话语中满是讥嘲,丝毫不加掩饰。   沈昭也不恼, 不疾不缓地温声道:“姑姑多心了,朕说了,瑟瑟身体不适, 不是刻意怠慢您。您是她的母亲, 该多体谅关怀她才是, 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沈昭也不是好惹的,你话里藏针,他便含刃,即便凶悍如兰陵,如今也别想从他手里讨到半分便宜。   兰陵最恨瑟瑟为了这么个处处跟她作对的男人而打死不回头,沈昭看似随意的几句话,正好戳中了她的痛处。   登时一股怒气往上窜,刚想发作,却见沈昭坐得端稳,墨瞳幽邃,唇边噙着淡若烟霭的笑意,闲洒又惬意。   兰陵立刻意识到,他这是故意想激怒自己。   这人一旦动了怒,哪怕再睿思多谋,心智都得损上几分。   呵……养了多年的鹰,险些让鹰啄了眼,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沈家的皇帝窝囊平庸了好几代,竟突然冒出来个根骨灵秀的奇才。果然是她兰陵的眼光,当真是烁尽古今了。   她暗暗在心中自嘲,方才那股冲顶怒气却淡了许多,冷静下心神,道:“既然瑟瑟累了,那就让她歇着吧。臣今日来,是有正事要与陛下商谈。”   沈昭含笑点头。   这就对了,明刀明枪的最痛快。沈昭不觉得,到了这个地步,兰陵还能有什么话要跟瑟瑟说。今日她登临尚阳殿,打着看瑟瑟的名号,实际不还是冲他来的。   不然,为什么要恰选他在尚阳殿的时候来。   想到这儿,沈昭眼睛微眯,掠过一抹沉色。   看来这宫闱内的耳目还没清理干净,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兰陵苦心经营前朝内宫近二十年,必是难对付的。   他微微向后倚身,正起神色:“姑姑请讲。”   “臣听说沈襄中了毒,陛下已派刑部彻查此事。衙差涌进庆王府,想抓人就抓人,想审人就审人,也太不成体统了些。好歹是一品亲王,是不是有些过了?”   沈昭道:“姑姑也知小襄是中了毒。他就算再是庶出,再心智如孩童,也是在皇族谍谱上的宗亲,若是大事化小,含糊盖过,如何能服众人?”   “陛下说得是不是太严重了?”兰陵公主淡淡扫了沈昭一眼:“兴许就是底下人欺沈襄心智低弱,伺候得不够尽心,依臣看,打杀几个贱婢也就是了,再这么查下去,攀着藤蔓牵着丝的,闹得人心惶惶,总归不是好事。庆王妃已来找过臣了,哭诉她没照顾好沈襄,很是愧疚。”   沈昭不再说话,而是凝眸看着兰陵,陷入思忖。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说她打心眼里认为此事微末,或是不值得为沈襄兴师动众,可她话里话外又把线头往庆王妃那里引,不像是真心来劝他罢手,倒好像是来试探他的。   沈昭面上有冷讽之意一晃而过,道:“那就请姑姑好好安抚庆王妃,刑部会秉公查案,不会冤枉好人的。”   兰陵觑着沈昭的脸色,转过几道心思,神情越发若云外山海,高深莫测。她默了默,起身,道:“陛下乾纲独断,恕臣多言了,天色不早,臣这就告退。”   沈昭跟她客套了几句,吩咐魏如海亲自送她出去。   天边彤云密布,光色暗下,眼看阴沉欲雨。殿中早早掌灯,宫女进来拉下轩窗,又添了几根蜡烛,驱散着透进寝殿的湿寒意,带起几抹温馨的光亮。   瑟瑟从发髻间拨下簪子,撩挑着明灭跳动的火苗儿,忽的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扣进怀里。   温暖之气扑迎而来,清爽干净,一点多余的熏香都没有。   她莞尔,偏头问:“我母亲走了?”   沈昭低头细碎吻着她的颊边,幽然叹息:“走了。”   “怎么了?她为难你了?”   沈昭不答,胳膊环过瑟瑟纤瘦的腰线,轻抚着她的腹部,默了许久,才道:“她可能是来试探我的,想要根据我的反应来判断这件事是意外,还是我蓄意为之。开始时我没有反应过来,可能露出马脚了。”   瑟瑟的心一下子提起来:“那怎么办?”   沈昭拢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道:“没什么,迟早是要摊牌的,你母亲不是寻常人,会有应对也是正常。”   瑟瑟勾住他的手指,柔声问:“那你又在愁些什么呢?”   沈昭歪头亲了亲她的耳廓,意犹未尽,伸出舌轻舔了一下,那细腻柔滑的肌肤触感瞬时融化在舌尖,顺着喉线流下去,挠得他心尖痒。   他勉强压制着身体里的燥热,在瑟瑟耳边喟然道:“我愁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天天搂着你睡,能看却不能动,当真是煎熬死了。”   瑟瑟的脸腾得红了,弯起胳膊肘轻捣了他一下,抓住他不安分的手,嗔道:“我是真为你担心,你却在想这种事……”   沈昭又黏糊糊地贴上来,用鼻尖蹭着她的脸,笑道:“要不咱们去榻上,你好好跟我说说你都在担心些什么。”   说罢,将她横腰抱起,绕过绣帷。   沈昭不过是嘴上过过干瘾,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动瑟瑟,只是将她搂在怀里,斜靠在粟芯枕上,揉捏着怀中软玉,说了会体己话。   月至中天,正当瑟瑟倚在沈昭怀里打起了瞌睡,魏如海进来禀:“高大人递进信来,说他审问了庆王府的下人,有人供出是庆王妃指使她给穆荆郡王下毒,物证是有了,高大人请旨,是否可以请庆王妃去刑部问话。”   瑟瑟倏然清醒,抬头看向沈昭,见他唇角微挑,一副不出意料的神情。   高颖果然能干,事情进展比他想得还要顺利,还要快。   中毒也好,那突然站出来指证庆王妃的侍女也罢,都是他和沈襄提前安排好的,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凭高颖的本事,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把当年的事掀出来。   沈昭道:“告诉高颖,朕早就下过旨,凡与郡王中毒一案有关的人,只要有证据,卿皆可审问。”   魏如海领命而去。   殿中恢复了宁静,沈昭低头看向瑟瑟,见她目光微渺,散于虚空,正出神发愣。   沈昭弓起手背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轻声问:“想什么呢?”   “在想小襄。”瑟瑟挪了下身体,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卧在沈昭怀里,道:“这么多年了,他把自己伪装成一副心智失常的模样,也真是够不容易的。”   沈昭回想往事,唏嘘之余,亦心疼至极:“前世,好不容易帮着他为他生母讨回公道,可最后还是没有护住他。如今重来一回,我得把身边的人都保护好了,小襄,司棋,他们都不能出事,凡事要未雨绸缪才好。”   瑟瑟也想起,前世的沈襄是为了给自己求药才被伏击身亡,她忙仰了头道:“阿昭,你说……我是不是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好些悲剧就不会再发生了?”   沈昭目中满含温情,凝睇着她:“是,只要你戒忧思,戒沉虑,多疏散心情,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折腾自己,一定会长命百岁。”   瑟瑟低头沉思了片刻,一本正经道:“那我现在要睡了,你就这么抱着我,我要枕着你睡,你晚上不许挪动,不许把我吵醒。我要是睡不好,身体就不好。”   沈昭一怔,悠然笑开,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他试着轻抻了抻被瑟瑟枕在脑后的胳膊,随即一股酸软袭来,再瞧瑟瑟正眼巴巴看着他,无奈轻叹:“好,我抱着你,我不动,小祖宗,快睡吧。”   瑟瑟唇边蓦然绽开花朵般的笑靥,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蜷在沈昭怀里杳然入梦。   高颖将庆王妃请入刑部问话一事,在朝中掀起了轩然**。朝堂争执不休,有尊法度者,有声称刑不上大夫者,沈昭高居御座,一边以阔袖遮掩,揉着自己发酸的胳膊,一边冷眼旁观,并不表明态度。   自然,只要天子未表明态度,他们就还得继续争执下去,事情也得接着进行下去,案子自然得照常审。   沈昭并不担心朝堂上那些偏袒庆王妃的迂腐言论,因为不出意外,高颖很快就会审出关键,到时候,不会再有人敢替庆王妃求情。   果然,不出几日,刑部那边便有了结果。   对于下毒谋害穆荆郡王一事,庆王妃自是抵死不认。她的母族薛氏乃权势正盛的京门大族,屡屡向刑部施压,高颖表面迫于压力暂且不纠缠庆王妃,却扣下了她的贴身仆婢,严刑审问。   这一审,不光审出给沈襄下毒的事,还审出了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个仆婢乃是庆王妃的陪嫁,乃其心腹之人,平素不离其左右。声称嘉寿十二年,庆王妃曾往进献给宋贵妃的胭脂软膏中掺了‘赤醉’一毒。进献过后,宫中迟迟未传出宋贵妃中毒身亡的消息,她按捺不住,再度进宫,正碰上宋贵妃要去向当时的裴皇后请安,便借口梳妆,将那盒胭脂取了出来,亲手给宋贵妃匀抹于唇边。   宋贵妃自皇后寝殿出来,未过两个时辰,便被人发现她中毒身亡。   因为她在临死前喝过茶水,毒从胭脂浸到了茶里,当时查探皆以为是茶水中掺毒,而顺着膳食的方向去查,却一无所获。   自那以后,庆王妃的母族薛氏便犹如神助,家族中的几个男儿皆平步青云,直至今日,满门显贵。 第86章 86章   庆王妃的身上既牵扯了这等大案, 刑部自然不可能再把她放回庆王府,禀过沈昭,将她暂时押送宗正府以待后审。   既然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那么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薛家满门因谋害宋太后而被株连入狱,昔日追随他们的仆婢眼见大势已去, 纷纷胆颤,刑部没有费多大力气,就从他们嘴里又掏出了许多陈年辛秘。   沈襄的生母林氏原是王府侍女,因姿容出众, 而被庆王看中充入内帷。起初因为她出身低微, 性情又柔婉和顺,庆王妃并没有对她下手。   待林氏生下沈襄,害怕庆王妃容不得他们母子, 更是日日伏小做低,如此才能勉强在后院存活下来。   后来, 庆王妃谋害了宋太后, 得了贵人提携, 母族势力大盛, 她自己的气焰也愈加嚣张。动辄残害府中侧妃侍妾,手段极其残忍。但因她后台强硬,母族还有些用处,庆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 皇族之人秉性皆凉薄, 与权柄比起来, 后院死几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如此往复, 庆王妃越来越有恃无恐, 一日她娘家侄子来拜见, 心里高兴,饮过几盏热酒,脑子一晕,将其谋害宋太后一事脱口而出。   彼时林氏正侍奉在院外,如婢女般帮着照料膳食,接递杯盏,恰好被她听去了。   这一来正是引火烧身,饶是林氏再恭顺贞静,庆王妃也容不下她了。   便有了后面的林氏暴毙。   可怜沈襄小小年纪亲眼目睹生母惨死,大病了几日,烧坏了脑子,自此神志如孩童,浑浑噩噩,认贼作母。   却不想,那庆王妃薛氏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竟要毒死他。幸亏裴太后垂怜稚子,遣派了太医入王府诊治,才令事情大白,不然还不知将有多少无辜性命要丧在这毒妇手里。   ……   以上就是刑部的结案陈词。   内舍人念完了,兰陵公主站在廊庑下,逗着她新得的雀鸟,冷冷一笑:“这庆王妃倒真是脑子少根筋,既然除了母亲,怎么当初不一遭把儿子也除了。非留到如今再大张旗鼓地下毒,还闹到太后跟前,把自己和母族都搭进去了。”   内舍人知道她意有所指,不敢接话,只将陈词书卷合上,恭顺看地不语。   到时新引入府的郎君偏要来抖机灵,谄媚地凑上前去,掐着嗓子道:“公主说得极是,像这样蠢的人,活该倒霉。”   兰陵笑了笑,胭脂艳冶,如花绽于唇畔,目中却陡然划过一道雪剑冷光,凛凛掠了郎君一眼,慢悠悠:“是,本宫不留蠢人。”   话音刚落,侍从立时上前,将郎君拖了下去。   那郎君悚然大惊,尚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哀哀求饶,嗓音尖细,充斥在静谧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侍从偷觑兰陵,见她面色不豫,不敢由着他喊,利落地往郎君口里塞了一团麻布,加快脚步将他拖了出去。   院中清静下来,兰陵沉着脸,只觉心里堵得慌。   蠢得岂止是庆王妃,还有她自己!当初既然除掉了宋贵妃,为什么还要把沈昭这个祸害留下。   就是因为存着一丝侥幸,沈晞和沈旸都是不堪扶持的,当初数来算去就剩下一个沈昭,这才铤而走险。本来以为尽在掌控,谁又能想到,昔年那个软弱寡言的孩子,如今竟这般厉害。   她根本不信庆王妃会蠢到这个程度去向沈襄下毒,这事情从一开始就透着蹊跷,如今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沈昭一手策划出来的阴谋,甚至于那个傻子一样的沈襄,十有**也不是真傻。   刚才那郎君说话再没长脑子,总归说得是实话——庆王妃就是个蠢的,那么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连真傻还是假傻她都看不出来。   这样不中用,留着也是拖累。   兰陵公主眼中划过一道冷光,带着些绝狠。   内舍人观其颜色,有些顾忌:“只是……刑部的结案陈词句句意有所指,那句‘庆王妃谋害了宋太后,得了贵人提携’分明是指向……”   他怯怯地抬眸看向兰陵,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   兰陵轻笑了笑,含着几分蔑然。   沈昭还是太嫩,以为这么着就能把祸水引到她身上。殊不知她当年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把伏线早就埋好了,自有人替她去挡箭,这把火就算烧得再旺,也烧不到她的身上。   “这把火烧不到你母亲身上。”   宣室殿里,沈昭合上奏疏,十分笃定地说。   瑟瑟从横榻上坐起来,流露出些许诧异,但她随即想起,这些事沈昭前世都已经经历过一遍了,身涉其中,各种内情他自然是清楚的。   重生以来,他们胜过母亲的优势,除了沈昭的英明筹谋,便是那隔世的记忆。   活了两世,未卜先知,所以在有些事上才能游刃有余。   沈昭既然能如此平静,说明心中有数,瑟瑟并不担心,只问原由。   沈昭道:“当年经手此事的,包括提拔庆王妃母族的都不是姑姑的直系心腹,而是……裴家的人。”   瑟瑟一诧。   沈昭面上神情淡淡,并看不出过浓的伤悒:“裴元浩为了他的姐姐,容不下我的生母,自然事事冲在前,不遗余力地奔波筹划。而姑姑乐得如此,只要裴家和我之间有深海血仇,就不怕他们将来会反水投向我。也正基于此,裴家别无选择,只能和兰陵公主共进退,同荣辱。”   “瑟瑟,在许多年以前,你母亲就已将所有人都纳入了她的棋局。”   瑟瑟问:“那下一步该怎么做?”   沈昭摇了摇头,一副闲雅信意,沉定自若的模样:“不做,什么都不必做,事情自己会往前走的。”   “我前世就是因为做得太多,做得太绝,过早地出手对付裴家,即便最后赢了你的母亲,可也把自己陷入艰难,落得一个不敬嫡母的污名,人心背离,深受毁誉。这么想一想,实在不够聪明。”   他说得甚是高深,瑟瑟听得云里雾绕,忖了许久也忖不出个所以然,歪着头问:“这我就不明白了,如今你正处在上风,该乘胜追击才是,这么一放,凭母亲和裴伯伯的本事,很快就能把他们摘干净了。到最后,你充其量只能拉下马一个庆王。”   “那就够了。”沈昭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幽缓道:“裴家和姑姑的底子太厚,这一回本来就动不了他们。这么放着,由他们自己折腾,他们之间的嫌隙会越来越深的。”   他这么一说,瑟瑟就有点明白了。   自庆王府里燃起来的这把火烧不到母亲身上,可会烧到裴元浩身上,两人最近关系不似从前亲密,母亲十有**会坐山观虎斗,袖手旁观。即便最后裴元浩先服软,求到母亲那里,母亲伸手帮他,也必会在他心里留下疙瘩,疑心两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瑟瑟觉得母亲一定会这样做,就像当初为了让她听话而把她扔进翠华山里,让她受被野兽环伺的恐惧。   母亲总是急于掌控一切,不允许身边人对她有丝毫的拂逆,可到最后,怕是谁也留不住。   瑟瑟的心情倏然变得很复杂,说不清是怜悯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但这些感情正越来越淡,淡到如今已在心里激不起丝毫涟漪。   沈昭拿过两个空茶瓯,指尖蘸了些茶水,在两个茶瓯之间画了几道线,粗细不一,解释道:“这两个茶瓯,一个是裴家,一个是你母亲,他们之间缠丝攀藤,被许多线缠在一起。你猜,把他们缠在一起的丝线中,最要紧的那根是什么?”   瑟瑟眨巴了眨巴眼,叹道:“阿昭,你就直接说吧,不要总问我。我总觉得自己比从前聪明了许多,可每回被你一问,我就觉得自己又笨回去了,简直太打击人了。”   沈昭被她逗得大笑,抬手划了一下她的鼻翼,目中光茫宠溺且温柔,道:“你。他们之间最重要的的联系是你。”   瑟瑟搁在花几上的手颤了颤。   沈昭覆住她的手,道:“你该去找裴太后谈一谈,依附姑姑,未必能换来裴家的世代尊荣,如果她有心,该替自己的娘家好好考虑,若能急流勇退,将来我便只处置祸首,不牵累裴家其他无辜的人。”   瑟瑟轻声问:“你想让太后离宫?”   外朝的事瑟瑟不知道,可内宫的事她一清二楚。前世裴家一倒台,沈昭便极为强硬地将裴太后挪出了宫,命她入庵堂修行。为此,朝野内外议论纷纷,那些尊崇儒礼宗法的老臣仕子多有悖言,为了平息流言,只能以武力镇压,可幽幽众口难堵,天子声誉尽毁。   这一世的沈昭更高明了,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裴太后一旦自请离宫,不光可以让沈昭撇清干系,还能暗示朝臣,太后有疏漏,裴家有错失,他们心里有数,将来沈昭做什么,至少不会再拿宗法来压他。   瑟瑟稍犹豫了下,问:“太后会听我的吗?”   沈昭握住她的手,道:“会不会,总要试一试。她早就知道你是裴家的女儿,她是真心疼爱你的。”   瑟瑟这才应下。   两人正说着话,婳女进来了,手中端着剔红漆盘,里面放着尚宫局刚送过来的绸衫华裳。   沈昭前些日子就见瑟瑟总拿着这衣裳对着灯烛刺绣,料子是她亲自选的,纹样是她亲自绘的,起初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衲的,只是到了最后,沈昭怕她累着,才让送去尚宫局绲边。   见成品做出来,沈昭大悦,忙拿过来往自己身上比划,却见瑟瑟神情古怪,磕绊道:“阿昭,今日是玄宁的生辰,这是我送他的生辰礼物。”   皇帝陛下满脸的笑意骤然僵住。   瑟瑟轻咳了一声,从横榻上起身,将衣裳自沈昭怀里拿回来,道:“我今日还想出一趟宫,去京兆府看看玄宁,许久未见,我想他了……行吗?” 第87章 87章   沈昭咬紧后槽牙, 背过身,道:“原来你之前不顾辛劳,夜夜熬得眼睛疼, 是为了玄宁,亏得我还自作多情。不准!你哪里都不准去!”   瑟瑟瞥了他一眼,照常吩咐婳女去备车舆。   沈昭先耐不住,转过身来,冷着脸道:“让苏合领禁军跟着你,你还怀着孩子, 外面又乱,别让人冲撞了。”   他如此体贴,瑟瑟不禁心中一暖,笑靥灿烂地扑进他怀里,道:“阿昭, 在我心里, 你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不管你多小心眼, 我都最爱你。”   她的甜言蜜语太窝心, 沈昭就认下了‘小心眼’三个字, 搂着她腻歪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她出宫。   瑟瑟本意是想趁着玄宁没有回公主府,悄悄地来见一见他,再悄悄地走, 不惊动母亲。因而并未兴仪仗,车驾也低调, 禁军微服随行, 刚到了京兆府门口, 便见正门前停着兰陵公主府的锦蓬马车,守在马匹旁的是兰陵近前的侍卫。   瑟瑟命禁军散开,命人将马车赶到隐蔽之所,吩咐:“先等一等,等待会儿母亲走了,我们再进去。”   今日是玄宁的生辰,她不想跟母亲起冲突。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京兆府门前传来一阵嘈杂声响,没多时,马镫踏地的脆响便由远及近,瑟瑟轻挑开车幔一角,见母亲的双骑马车自街衢中心缓缓驶过,朱舆朱轮,车壁角垂着鲜红的缨穗,仆婢环绕,侍从开道,瞧上去风光无比。   待他们走远了,瑟瑟才让人把马车从小巷中赶出来,带上帏帽,只领着婳女和苏合绕到京兆府后门。   苏合上前敲开门,将随身带的官符亮出来,小厮慌忙跪地行礼,道了声“大人”,又问他们找谁。   “我们要见温大人,劳烦你给带个路。”苏合说着,往小厮怀里扔了一块银锞子,又嘱咐:“我们就想悄悄地见,别惊动旁人。”   小厮连连称是,领他们绕过后院几楹低矮的屋舍,抄了一条偏僻小径,直奔温玄宁的值房。   “这几日京兆府忙乱,温大人就住在府中了,说起来也巧,兰陵长公主刚走,来看她宝贝儿子的。”   小厮殷勤地冲苏合道。   他们都知道,因为庆王妃的事,京中生变,刑部四处抓人,人手不够时便需要京兆府从旁协助,所以近日京兆府必定忙碌。   “温大人为官怎么样,可尽责吗?”   小厮一愣,飘过来的是个极娇柔轻缓的女声,他不由地看向瑟瑟。   隔着一层绡纱,并看不清容颜,只可见身形纤瘦,衣衫宽松,衫裙是寻常的织锦料子,但襟边和裾底刺绣着繁复且精美的纹络,祥云环绕花叶,在阳光下隐隐泛着银光。   小厮常年在京兆府内跑腿,见惯了人事往来,练就一双毒眼。他早就察觉到另外两人看似随意,但实则一前一后十分仔细地将她护在中间,这么一看,刚才那位递出官符的大人在这女子面前,倒像是个看护主人的下人。   他料想温大人那般来历,这又不知是他家哪门贵戚,便添了几分小心,斟酌了一会儿,才笑着道:“温大人为官勤勉尽责,深受百姓爱戴。”   说罢,虽隔着纱看不清瑟瑟的表情,小厮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   却见她只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她真是傻了,依照沈昭的话来说,这京兆府主理京中诸事,整日游走在宗亲显贵和庶民之间,只怕这里面的耗子都要成精了,更何况人。   问他,除了恭维奉承,还能得到什么。   小厮颇为机灵,见她这反应,猜到了几分,正了神色,补充道:“小人可没说谎话,想当初听说温大人要来京兆府,这府中人从上到下都吓坏了,特别是府尹大人,为了让温大人平常住得舒服,还特意把值房都翻新了一遍。温大人那样的贵人,要是在我们这儿出个什么差错,那兰陵公主岂会轻饶?”   “都当这是贵公子来做样子的,谁能料想到,温大人为人那么和善。平日里他从公主府带过来的糕饼果子都分给我们下人,遇到难事跟他说一声,能帮的他都帮。就是进出府衙的百姓,也都知道府中有一位温大人,最是和善,又体恤百姓,凡他经手的案件,都料理得妥当,人人称赞。”   “不过……”   瑟瑟听得出了神,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听小厮欲言又止,不禁开口问:“不过什么?”   小厮叹道:“那些被他帮过,来府中谢恩的百姓一听他是兰陵公主的儿子,都吓得跑了。为这身份,同僚中,谄媚的人像苍蝇围着他,清正刚直的人都躲着他,他来京兆府都快一年了,小人只见过刑部的钟大人来看他时,他是真心高兴的。”   这一番话却又说得瑟瑟有些怅然。   她还记得年前玄宁去尚阳殿看她,一开口论及官场,腔调很是沧桑,当时她还打趣过他。如今看来,玄宁的出身不仅给他带了许多仕途上的便利,更让他看遍了官场百态。   瑟瑟低了头,不再说话。   小厮上前敲门,道:“温大人,有人来看您了。”   玄宁应了一声,小厮将门推开,瑟瑟从婳女手里接过剔红漆盒,独自入内。   值房稍显狭窄,南面摆了一整排黄花梨璃纹书柜,堆满了竹简籍册,柜前一张长案,温玄宁正坐在长案后奋笔疾书,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搁回砚上,才起身迎过来。   瑟瑟将漆盒随手放到桌上,将帷帽摘下。   温玄宁一看到她的脸,大为惊喜,叫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瑟瑟微微一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料想你公务繁忙,怕是不能像从前似的安安稳稳过了,就想到这里来看看你。”   温玄宁忙引她坐,给她斟茶,又从檀木食盒里往外摆点心,随口道:“那你没见着母亲吗?她刚走。”   他端着点心过来,一晃之间捕捉到瑟瑟脸上略微僵硬的神情,脑中清光一闪,添了几分小心,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故意在躲着母亲?”   瑟瑟默了片刻,转过话题,将新衫从漆盒里拿出,笑道:“给你做了件新衣裳,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温玄宁由着她给自己穿,不无担心地问:“我近来听了些流言,他们都说庆王妃背后的人是母亲和裴元浩,若这是真的,那宋太后的死岂不是跟母亲脱不了干系,那可是皇帝陛下的生母啊……他有没有为难你?”   瑟瑟抬手抚平新衣斜襟上的褶皱,道:“没有,阿昭不会为难我的,别操心了。”   温玄宁紧盯着她的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察觉眼神中有躲闪或是委屈,才轻舒了口气,愤愤不平道:“我不明白,若这些事是真的,母亲明知她和陛下有这样的恩怨,当初为什么非要强迫你嫁给他,母亲就从来没有为你考虑过吗!”   如今再提起这些事,已不能让瑟瑟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她神色淡淡,本想略过这个话题,低头微微一忖,绕有深意地对玄宁道:“你要记住,这世上不管别人让你做什么,哪怕那个人是你的至亲,你都得好好考虑一下,是否有悖道义,只有你自己认定对的事才能去做。我们已经长大了,只能遵从自己的内心,而不能去做旁人手中的工具。”   温玄宁眼中掠过一抹复杂,沉默良久,郑重地点头:“姐姐,你放心吧,我知道善恶,我不会由着母亲摆布。”   他心里有种感觉,这些陈年旧事接二连三被掀出来,受影响的不是皇帝和姐姐的夫妻之情,而好像是母亲和姐姐越来越疏远了……   但又直觉姐姐只想提醒他为人处世的道理,而不想在他面前多论母亲的是非,便强摁下去没有再提。抬起衣袖,看过那上面鹘衔瑞草的绫纹,眉眼弯弯,嘴上抹了蜜似的:“姐姐,你的手也太巧了,衣裳做得真好看,料子也好,穿着真舒服。”   瑟瑟被他这么一夸,只觉连日来的辛劳很值,笑了笑,又把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漆黑里,给他搁进里屋榻边的箧柜里。   两人说了会儿话,眼见天色渐暗,瑟瑟在苏合的催促下,不舍地起身,坐上车舆往回赶。   马车驶离了京兆府门前的那条街,拐了个弯,驶进同安坊,随着马声长啸,前蹄高高扬起,马车骤然而停。   瑟瑟紧扶住车壁,挑开车帘看出去,公主府的双骑马车就停在跟前,府中护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合挡在马车前,拔出佩剑,禁军听他号令,乌压压围了上来,与公主府的护卫对峙。   为首的护卫道:“公主没有恶意,只想跟娘娘说几句话,烦请苏大人行个方便。”   苏合奉皇命而来,自然不能让。   那护卫向后压了压手,示意自己的手下不要妄动,独自上前,拔剑,寒光飞闪,三招之内,纤薄的剑刃已稳稳地架在苏合的脖子上。   护卫依旧温和:“我说了,公主只想跟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苏大人不要动,在下也是武举出身,不想担一个诛杀朝廷命官的罪名。”   瑟瑟靠在车壁上,隔衣抚着腹部,等着,果然,没让她久等,车帘被掀起,她母亲径直坐了进来。   她不觉得母亲舍得对她下手,就算她这个女儿再忤逆不孝,可肚子里还有一个没出生的孩儿。多好的小棋子,既然已经存在了,母亲不会舍得放弃的。   因而她并不紧张,只看向母亲,道:“女儿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还请母亲多体谅。”   兰陵轻哼了一声:“你这孩子怀得真是金贵,我去宫里,你借口有孕躲着我。你来见玄宁,还躲着我。怎么,我是个妖怪,能吃了你的孩子不成?”   瑟瑟微笑:“女儿不是躲着母亲,女儿是怕了母亲。女儿无用,孩子怀得辛苦,日夜不安,生怕会出差池,不得已才如此失礼。等将来孩子生下来,女儿和母亲还像从前一样,您想天天见我都成。”   兰陵不屑地嗤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瑟瑟低头认真想了想,道:“因为瞎话好听,所以学了学。”   兰陵紧凝着她的脸,沉吟了良久,道:“我近来想了许多从前的事,大约我过去对你是有些残忍了……”   瑟瑟挑眉,很是诧异,她没想到骄矜高傲的兰陵长公主,也会有反省自己的一天。   但兰陵就是兰陵,只反省到这个地步,便将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纵然我不是个好母亲,你也算不上是个好女儿。若是旁人如此背叛我,我早让他死得透透的了。但你是我的女儿,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回头,我们就还和从前一样,重续母女情分。”   瑟瑟神情淡淡,面容温婉,未加思索,摇头:“不。”   见她如此决绝,兰陵冷笑:“近来出的事你也都看到了,人人都说庆王妃如今倒了霉,连累了母族如何如何。瑟瑟,你可要想清楚,如有一天你成了庆王妃,你可连她都不如。因为母族不会给你依靠,从这里走了,你就没有母族了。你愿意做一个赌徒,把所有赌注下在男人身上,母亲也不再拦你了,更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瑟瑟在心里赞叹,母亲可真是天生的政客,在谋算人心上可谓天才。若换作从前的温瑟瑟,没准儿就被她给吓住了,可如今,她只觉得可笑。   “我会做我自己的靠山。”   兰陵眼中闪过惊讶,虽是昙花一现,随即淡去,但还是让瑟瑟心里无比满足。过去的十多年,她从未在母亲的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有的只是低睨不屑,是强者对弱者的摆布。   她突然充满了倾诉**,许多话甚至都没有对阿昭说过,可是此刻,她想对母亲说一说。   “您刚才说我把赌注都下在了男人身上……其实没有,赌注至多一半在阿昭的身上,还有一半我下给了自己。我每做一件事,都是在收服朝野内外的人心,在慢慢靠近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阿昭愿意与我分享他的权力,我的孩子也会健康长大,我拥有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瑟瑟从前只觉得自己历经两世,心里也满是老茧,可这一刻,突觉一切恰到好处,她有一颗重生的心,对世间仍有期盼,对未来雄心壮志,对爱人不离不弃。   兰陵默默看着眼前的瑟瑟,一阵阵恍惚。   她不再是那个娇弱的小女孩,甚至不是沈昭身边温婉灵黠的皇后,而是一个完全陌生,或者说是一直被她隐藏住的,从未以拿出来示人的模样。   锋芒毕露,光耀璀璨,像极了年少时的自己。初尝权力滋味,为之沉醉,又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定会拥有整个世界。   就连她在权力之外,对沈昭那份执迷,也像极了当初自己对温贤。 第88章 88章   兰陵突然觉得一切好似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她的掌控。   女儿, 朝局……在风云翻涌之间,再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她蓦地回神,稍稍柔软的心顷刻间又变得冷硬。凝着瑟瑟讥诮一笑, 起身下了马车。   这些孩子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以为凭着小聪明占了几次上风, 就能跟她相抗衡?她这么多年艰辛厮杀, 从狼烟烽火到朝代更迭, 一双手翻覆之间,将多少强劲对手斩于马下,岂是这点小伎俩能撼动的?   兰陵这样不屑地想着, 马车颠簸了一阵儿,戛然停住,已到了公主府门前。   福伯迎出来, 躬身禀道:“公主,裴侍中来了,已在书房等候您多时。”   兰陵毫无惊讶之色, 心里鄙薄更甚。   当初因为慈凉寺的事,就因为她算计了徐长林和瑟瑟, 这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说她对女儿下手太狠, 毫无慈母之心,疏远了她好几个月。   如今庆王妃的事牵扯到他身上了, 才知道登门相求, 才知道他那所谓的慈父之心在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没有。   兰陵腹诽了一通, 推开书房门。   裴元浩立刻迎上来。   多日未见, 他面容显出憔悴, 眼睑乌青, 鬓边霜白斑驳,满是焦虑。   “这怎么办?刑部那帮人跟疯狗似的到处乱咬,说是要查薛家的朋党,如今已查到吏部头上了,眼看着就要攀扯到我身上,皇帝出手也太狠了!我好歹是他的岳父,一点情面都不讲。”   兰陵面带冷讽之色:“裴元浩,你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岳父?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人家认你吗?”   裴元浩不做声了。   “你不会真觉得庆王妃出事是巧合,是因为她沉不住气谋害庶子才露了馅吧?我告诉你,这事情十有**是一个局,是沈昭和沈襄联手做的局。”   裴元浩一诧,想到什么,悚然惊颤。   兰陵斜睨了他一眼,道:“沈昭早就知道他娘是怎么死的,这么些年一直都在跟咱们演戏。”   “这……这不可能吧。当年他才只有八岁啊,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机?”   这也是兰陵之前掉以轻心的原因。   总觉得稚子懵懂,好掌控,好摆布,却不知,到头来是让当年那个看上去毫无帝王相的稚子给耍了。   裴元浩倒给她提了个醒,彼非池中物,不可得闲视之,也绝不能再轻敌了。   兰陵思忖良久,正色道:“沈昭本来就不是寻常人。他能隐忍至今,布下大局,一朝而发,让我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就该知道,如今这位皇帝陛下的城府极深,玩弄起权术来得心应手,跟先前那几个废物皇帝不是一回事了。”   裴元浩低眉想了想,忧虑道:“那他会不会为难瑟瑟?我们之间恩怨这么深,他又知道了瑟瑟的身世,会不会……”   “行了。”兰陵没耐烦道:“你女儿可比你有心眼多了,用不着你替她担心。”一想起瑟瑟,兰陵总是没由来的火冒三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胸口那腾腾蹿跃的怒火苗儿压下去。   她深吸了口气,冷静道:“你不用怕,我不会让事情牵扯到你身上。”一双美眸幽光潋滟,如焠染寒霜般冰凉:“既然沈昭咬住了庆王妃不放,那就只好弃车保帅了,我会派人斩断你和薛家的联系,此事到薛家为止,皇帝纵然是要把他们满门抄斩,也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听着兰陵如此有条不紊的应对,裴元浩脸上的焦虑有所缓和。默了片刻,他想起什么,紧觑着兰陵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轻声道:“你是不是一早就想好了要舍弃薛家?”   兰陵点头。   “你要保住我,是不是我还对你有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我处在薛家的境地上,没有了利用价值,你是不是会像舍弃薛家一样毫无犹豫地舍弃我?”   裴元浩问了这句话,下意识不敢看她的反应,将目光移向窗外,夕阳西下,瑰丽且忧伤。   屋中一阵静默,袅袅香雾飘散在两人中间,将彼此面容氤氲得模糊。   过了许久,才传来兰陵的声音,寡淡烟凉,辨不出任何情绪。   “裴元浩,我觉得你最近太莫名其妙了,你一会儿指责我对瑟瑟太狠,一会儿又来问我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手上未沾血的好人了?”   兰陵正视他,斜阳光影布于面上,恰有一道阴翳落在眸间,遮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身后有多少白骨,你心里一清二楚。我要是不狠,早不知死多少回了。你要是没有我,你斗得过那快要成了精的皇帝吗?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你也得为你姐姐,为你们裴家想一想。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真刀真枪地斗起来,沈昭会跟你讲情面,论仁慈吗?   裴元浩脸色煞白,才意识目前的处境已凶险万分。   兰陵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施令:“沈昭的目的绝不会仅是处置一个庆王妃和薛家,他瞄准的应该是庆王手里的北衙军。经此一事,庆王妃谋害宋太后,罪责难赦,庆王内帏不修,难逃株连。沈昭如此看重兵权,一定会借机把北衙军收到自己手里。我们要快他一步,薛家的事我替你料理,你现在收起你这副丧样儿,回凤阁去,安排部署,北衙军一定得是我们的。”   裴元浩应下,不再赘言,推门出去。   外面夕阳沉入山底,天幕陷入灰暗,一弧淡月挂在云间,皎光幽静,布满人间。   宣室殿已掌灯,烛光打在三叠的红木雕漆白宝花屏风上,上面镶嵌的玛瑙和染螺钿流转着温润的光。   瑟瑟脱下披风,让婳女拿下去,看着这风格浮夸,跟周遭陈设极不符的屏风,朝沈昭打趣:“你怎么想起把它摆出来了?跟个珠宝匣子似的。”   沈昭抬手护在她腰后,拂开纱帐,薄唇上挂着笑:“我这不是想换点颜色鲜亮的陈设,你看着心情还好,你心情好了,我儿子才能舒坦。”   说罢,他放轻了手劲儿,摸了摸瑟瑟的肚子。   瑟瑟看他神色,笑问:“你看上去心情挺好,有什么好事啊?”   沈昭小心翼翼将她安放在榻上坐好,道:“刚才太医来回话,说小襄已经醒了。”   瑟瑟有些茫然:“这件事不是你和沈襄做的局吗?既然是局,那他是真中毒?”   沈昭叹道:“是真中毒,小襄真的给自己下了毒。我原先是不赞成的,可他坚持如此,说唯有来真的,才能瞒过他身边的耳目。他为了给自己的母亲报仇,可连命都豁出去了。”   瑟瑟听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起沈襄多年来在人前那懵懂烂漫不识愁滋味的模样,只觉心里沉重。   沈昭道:“太医来禀,说他已经没有大碍了。等过几日他大好了,就召他进宫,对外宣称穆荆郡王大难不死,恢复了正常神智。我会安排他入朝,把本该归他所有的荣光加倍给他。”   瑟瑟安静看着沈昭,他瞳眸幽邃,镀着一层明亮的光,与明烛交映,看上去那么温暖。   她莞尔,倚靠在沈昭胸前,无比心安。   高颖所统领的刑部不愧是天子近臣,办事格外得力,仅月余,便将与薛氏过从甚密的朋党全挖了出来,这其中来头最大的就是现今的吏部尚书杨槐。   嘉寿十二年,杨槐时任吏部侍郎,给薛氏牵线搭桥,徇私舞弊,先后为薛家儿郎谋得了六部要职和边陲军衔。证据确凿,他无可抵赖。   朝野中人尽皆知,杨槐与裴家关系匪浅,他的靠山就是裴元浩。   但杨槐抵死不认,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所为,跟裴元浩半点关系都没有。   高颖将口供呈到御前,道:“臣查了杨槐的府邸,他的家人在半月前皆不知所踪,臣怀疑……他是被人威胁了。”   沈昭合上奏疏,面容清透,一片了然:“是姑姑的风格。”他抬眸看向高颖:“不必紧抓着裴家不放了,你们不是兰陵公主的对手。”   魏如海又搬进了一摞奏疏,高颖便揖礼告退。   几乎与他前后脚,庆王来了。   沈昭毫不惊讶,他早就料到,庆王迟早是要来找他的。   不过数月,这驰骋疆场、精悍健硕的亲王遭受了重击,脸色极难看,唯有一双鹰目,透出来的视线依旧凌厉。   沈昭让魏如海给他看座,他却不坐,自嘲道:“臣哪里来的颜面还敢在陛下面前充长辈,臣是罪人。”   沈昭轻勾了下唇:“四叔倒也不必如此,冤有头债有主,朕相信你事先并不知道这些事,你也没有必要趟这浑水。”   庆王心里一动,默然抬头看向御座。   沈昭的声音清越缓慢,直击人心。   “你也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这么多年,也只是跟大哥一起生点是非,惹些乱子,大祸你们没闯过,大恶你们也没做过,朕答应过父皇,不会残杀手足宗亲。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庆王问:“那陛下想要什么?”   沈昭悠然一笑:“朕想要什么,四叔心里该清楚啊。”   庆王了然:“北衙军,如今臣的身上也只剩下这么点价值了。”   沈昭微微后仰,居高临下地看着庆王,如临战睥睨敌阵的将帅,袖揽山河,成竹在胸:“四叔没有旁的路可走了,要不你率领你手下的四万北衙军同禁军背水一战,如果那样,即便你侥幸胜了实力远在你之上的禁军统领萧墨。你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京中自有人等着做黄雀,来收渔利。到时候你苦战后兵疲力竭,根本不堪一击,只需以弑君罪名处置了你以安天下人之心,剩下的就是你给别人做的嫁衣。”   “或者,你可以在朕和兰陵姑姑之间选其一来投靠。”   庆王目含精光,直视天颜:“臣还没想好该投靠谁。”   沈昭觉得很是有趣,他从来都看不上他这位四叔,觉得跟沈晞是一丘之貉,有勇无谋的莽夫,可到紧要关头,发现他还有几分奇智,知道在自己手里还有筹码的时候来谈判,使利益最大。   他微忖,道:“北衙军负责京畿防卫,历来是由位尊的亲王来执掌,没有天子直接掌控的先例。朕不准备改这规矩,北衙军可以继续由庆王府一脉执掌,不过……”   庆王眼睛一亮。   “薛氏大逆,其子不配承袭王爵,你要改立小襄为世子,将北衙军交给他统领。朕会将小襄带在身边,重用他。你庆王一脉会世代尊荣,你的子孙会和朕的子孙共享富贵。”   沈昭欣赏着庆王那在利弊权衡中不停变幻的神色,道:“朕觉得这样的条件姑姑应当给不了你,即便她对你有许诺,你敢信吗?” 第89章 89章   殿中一片安静。   清冽的泉水顺着凿渠汩汩淌过, 流水声轻微而持久,响在耳边。   庆王低头想了许久,将当前的局面翻来覆去地掂量, 到最后, 他发现除了这一条路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他太了解兰陵,那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 一旦他将筹码悉数交出再没了利用价值, 她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踢开。   到时候沈昭这小崽子不会轻饶了他。   数来算去,没有比投靠天子更划算的了。这么些日子,外面动荡不堪,在多方博弈中他也品出些味儿来了。薛氏那个蠢货,八成是让沈昭和他自己家里的沈襄跟联起手来算计了。照这样看,两人关系匪浅, 沈昭应当不会亏待了小襄。   再怎么说,小襄也是他的儿子, 只要小襄地位不倒,他们庆王府的尊荣富贵就在。   打定了主意,庆王还是忍不住叹息:“臣……听凭陛下差遣。”   沈昭微微浅笑。   他少年登基,又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即便君临天下, 在军中也还是威望不足。若是贸然从庆王手里夺过北衙军,那些自诩功高的将领必然不服, 到时候兰陵再在背地里给他使点坏,那便如焠着毒液的暗獠, 防不胜防。   把北衙军交给小襄, 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是庆王的儿子, 合乎正统情法, 和那些部将同荣俱损,他们多半会真心拥护他,就算有几个暗怀鬼胎的,只要大局稳定下来,有的是时候慢慢收拾。   沈昭目送着庆王揖礼告退,只觉连日来提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满面悦色,朝魏如海问:“皇后呢?”   魏如海笑吟吟躬身,道:“陛下,您忘了?娘娘去祈康殿向太后请安了。”   话音刚落,内侍进来禀:“陛下,穆荆郡王求见。”   沈昭收敛起忧思,朝内侍摆了摆手,让他把沈襄带进来。   沈襄缠绵病榻多日,人瘦削了不少,但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害他母亲的祸首伏法,心情愉悦,气色颇佳,走起路都好似带风。   沈昭已下旨处死庆王妃薛氏,抄了薛家满门,有罪者重罚,其余人等皆贬为庶民,流放北疆。   此事到如今也算是有个了结,两人面对彼此时都轻松了许多,再不似几个月前,愁绪深重,难以纾解。   沈昭领着沈襄去了御苑,牡丹开得正好,依畔而绽,背依碧水潺湲,周围假山环绕,钓鱼矶旁架了一座石桥,浮在粼粼涟漪上,直通湖心的石亭。   魏如海奉上两盏热茶,便退到一边,其余人则在岸上候着。   沈昭掠了眼这春意阑珊中的湖光山色,冲沈襄道:“你要尽快接手北衙军,朕有一件要紧事想交给你办。”   沈襄忙道:“三哥只管吩咐,臣万死不辞。”   沈昭一怔,立即道:“没那么严重,以后不许说死。雍州正闹饥荒,灾民流寇数次攻击官府,派去赈灾的官吏都不中用,朕打算再派几个得力的去。雍州靠近长安,若是处置不妥,后果不堪设想,你率军前去,既看护好赈灾银钱,也要防着流寇作乱。”   沈襄应下,问:“那三哥想派谁去赈灾?”   沈昭道:“刑部有个枢密,叫钟毓,是探花出身,这一回审理庆王妃之案,他也立下了功劳,朕打算擢升他为监粮使……”   他说着,偏头看向湖岸,沈襄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一身穿绯色官服,身形高挑的男子从河畔迈上石桥,未多时,便走进了石亭中,躬身朝天子揖礼。   沈襄不止一次从沈昭的口中听过这位钟大人,心里好奇,不由得凝眸打量。   他顶多弱冠之龄,长了一张文隽干净的脸,身体略显得单薄了些,但气度沉稳,看上去很是可靠。   沈昭亲口御言封钟毓为监粮使,钟毓领命后,略微踌躇,道:“陛下,臣想举荐一人为副使。”   沈昭待他格外宽纵偏爱,笑道:“你说吧。”   钟毓道:“京兆府知录,温玄宁。”   沈昭的表情一僵,石亭中的气氛骤然冷滞下来。沈襄觑看沈昭的神色,再看看这满身书生气的年轻官吏,心生恻隐,出来打圆场,冲钟毓道:“玄宁可是公主府的贵公子,你把他弄去那灾荒流民遍野之地,只怕兰陵姑姑要心疼死了。钟大人还是重新再选一个吧。”   谁知钟毓毫不退让,坚定道:“玄宁绝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人,他为官一载,政绩斐然,颇受百姓爱戴,臣以为他当得此重任。”   沈襄轻叹了一声,心道得了,想打个圆场卖个人情还卖不出去了,这愣头青……   他再看向沈昭,见皇帝陛下的神色渐渐缓和,好像不打算跟这愣头青生气。沈襄看得心里称奇,心道百闻不如一见,这位钟大人还真是圣眷正隆,颇得天子垂青啊。要是换个人,皇帝陛下那坏脾气,早把他撵出石亭了。   朝野上下都惊讶于这寒门仕子的恩宠,但只有沈昭知道,他看重钟毓,是因为前后两世的君臣之情。   这人是耿直了点,甚至可以说迂腐守旧,但他刚正不阿,亦是浊世中的一股清流。在后来沈昭打压宗亲,剪除世家时,哪怕朝野非议,阻力颇深,而钟毓坚定不移地效命于君前,为他平非议,斩奸佞。   纵然屡屡被宗亲报复,被刺客重伤,险些性命不保,钟毓始终忠心不改,到后来平定了朝局,又陪着沈昭征战南楚,自烽火中一路走来,是他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所以,今生,沈昭想要提前栽培栽培他。   前世的沈昭太过强势,大权总揽,说一不二,把自己熬得疲累不说,也让臣子们只知听圣令行事,少了很多历练的机会。   这很不好。   他也是个凡人,他想多些时间陪夫人,而且孩子快出生了,他也想多些时间享受天伦之乐,不能再事事躬亲了,所以得栽培心腹为他分忧。   如今的钟毓还是一块待琢璞玉,拙是拙了点,但也犯不上跟他生气,自家的臣子,好好教育就是。   因而,沈昭语调甚是柔缓地道:“你可知,在你之前,朕已往雍州派过数名赈灾大臣了。他们都是兰陵公主的心腹,各个能干,灾情没有赈下去,倒造出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账目,银钱粮草实不对账,又只会一个劲儿伸手问朝廷要钱。”   “朕也清楚玄宁为人正直,与钟爱卿颇为投契。但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他是兰陵公主的儿子,他得避嫌。”   这话说得甚妙,即将厉害关系朝野纷争点出来了,又温和迂回,周全了各自的颜面。   钟毓果然不再说什么,只是情绪看上去有些低怅,谢过恩,便告退了。   他走后,沈襄打趣了几句,倏然吹过一阵凉风,湖面上泛起丝丝涟漪,他遥遥看向岸边,见那里一片姹紫嫣红,鲜亮衣衫,瑟瑟领着宫女从祈康殿的方向过来。   沈襄每每看见瑟瑟,心情不是不复杂的。   他知道温瑟瑟无辜,没有做过恶,可当年的事是她母亲兰陵一手炮制,若没有兰陵给薛氏撑腰,薛氏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或许……他的母亲就不会死。   最可恨的是,现在根本奈何不了兰陵。   瑟瑟也是这样想的。   从前她不清楚内情,可以毫无负担地跟沈襄来往,可如今那些陈年恩怨她清清楚楚,再面对沈襄时,难免有些心虚。   她往石亭里看了看,抿了抿唇,提起衣裙转了方向回寝殿。   沈昭似是与她心有灵犀,一抬眼正看见她转身,刚想让魏如海去把她叫过来,一恍,意识到沈襄还在自己身边。   再看岸边天子出行的彩锦华盖鲜妍且醒目,瑟瑟不可能没瞧见,心里明了几分,将方扬起的手收了回来。   沈襄全都看在眼里。   他不想沈昭为难,自母亲死后,沈昭便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保护自己多年,又帮他报了深仇,哪怕是舍掉一条性命来报答沈昭,他也心甘情愿。   连命都能舍,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还是那句话,作恶的不是温瑟瑟,她是三哥的妻,还怀着三哥的孩子。   想到此,沈襄故作出一副漫然天真的神情,指着岸边冲沈昭笑道:“臣弟不知是哪里得罪皇嫂了,怎么瞧见我在,转头就走。”说罢,他冲魏如海道:“劳烦大内官走一趟。”   魏如海站着没动,看向沈昭,见沈昭朝他轻点了点头,才撩起前袂上了石桥。   远远瞧着魏如海引瑟瑟往石亭这边走,清风拂过,吹得薄扇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沈昭倏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他趁着瑟瑟没走过来,抓紧冲沈襄道:“还有一事,此次赈灾朕会派晋王前去,封他为黜置使,名为考察官吏。你率军前去,择个合适时机……杀。”   沈襄吃了一惊,脸色大变,那可是皇帝的亲弟弟。昔年虽也有夺储之心,但自皇帝登基后明面上一直安分守己,皇帝连岐王都不杀,为什么……   沈昭看出了他的疑惑,只道:“此事不能声张,要暗杀。具体事宜后面朕会再找你商量。你今天回去要从暗卫中挑拣功夫了得的,先安排好,沈旸素来狡猾,绝不能轻敌。”   沈襄只得应下。   这一分神,没留心瑟瑟已经走上凉亭来了。   两人父母这辈恩怨纠葛颇深,一见面便有些尴尬,面面相对,表情都有些僵硬。   沈昭目光温柔地看向瑟瑟,起了身,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谁知瑟瑟眉头轻皱,捂住胸口,转身靠在凉亭的雕阑上干呕起来。   沈襄一脸挫败,抬起袖子低视,轻声道:“不是……我有这么恶心吗?一见我就吐……”   沈昭正在瑟瑟身边半弯了腰给她递热茶,听得这话,立马反应过来,将茶塞给瑟瑟,倒退回来,朝沈襄抻脖子轻嗅,嫌弃道:“你说你一个大男人,熏什么香,赶紧走,下次进宫不许再熏了,别沾朕身上。”   说罢,沈昭好像避蛇蝎猛兽一般,快步后退,招呼魏如海把沈襄弄走。   沈襄:……   嫌他碍眼赶他走,他没意见。   这理由是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熏香怎么了?   你从前不也熏得挺欢吗!   再者说了,这跟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你是皇帝,你也不带这么侮辱人的! 第90章 90章   魏如海上前, 附在脸色不善的沈襄耳边,小声地跟他说明了原委。   那边瑟瑟反应强烈,扶着雕阑吐得天昏地暗, 把沈昭心疼坏了,又无能为力, 只能守在她身边, 抚着她的背, 给她递水递帕子。   沈襄怔怔发愣,看了一眼魏如海, 抬起袖子轻嗅,满脸疑惑,似是想不通女人怀个孕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   魏如海是沈昭身边的老人,也算是看着沈襄长大的,见他这副懵懂样儿,不由得慈爱之心大起, 小声道:“这种事儿啊, 等郡王娶个王妃回来就全懂了。”   一句话落地,沈襄的脸上骤然浮起一抹红晕, 一直漫到耳边。   他慌忙要走,快要迈上石桥, 又想起什么, 快步退回来,也不管沈昭能不能看得见, 朝着他规规矩矩地躬身揖礼,才转身走了。   送走了沈襄, 魏如海又回去看瑟瑟。   她已止了吐, 显得很是疲累, 正脸色苍白地倚靠在沈昭怀里。   “瑟瑟,你感觉怎么样?”沈昭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安放在亭中石凳上,将她鬓边被汗濡湿了的碎发拂开,满怀担忧地问。   瑟瑟有气无力地摇头。   待歇了一会儿,恢复了些许精神,她才想起正事。   “裴太后已经同意离宫,她说,她想去静心庵礼佛……”   瑟瑟想起方才在祈康殿的情形,蓦地有些难过。   绣帷以金钩束着,轩窗半开,清冽的风灌进来,整个殿里都是干净清新的,没有熏香。   自打瑟瑟因为怀孕而对香味儿特别敏感,沈昭的宣室殿和太后的祈康殿就都跟着不再熏香,连侍奉的宫女身上都没有半点香味。   裴太后坐在绣榻上,捻动着佛珠,缓缓道:“瑟瑟,其实从前我是不赞成元浩和你母亲走得太近。我自己的弟弟,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兰陵那么厉害的人,一定会被她牵着鼻子走的。”   瑟瑟本来不想打断她,可话说到这里,就算两人皆恶,未免也有失公允。   “他是国舅,是凤阁侍中,所行必是他所想,若说脚底下的路都被别人牵着走出来的,那未免太过牵强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有些后悔。   她能理解作为姐姐的心理,若说现如今做错事的是玄宁,瑟瑟也会觉得自己家弟弟秉性纯良,都是被别人给带坏了。   因而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瑟瑟无礼。”   裴太后望着她,宽纵地笑了笑,语中含了几分叹息:“到底是亲母女,遇上不好听的话,你还是想向着自己的母亲。可惜啊,哀家这辈子不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亲骨肉……”   若秋雨捶打落花,碾压成尘,透出无尽的遗憾和落寞。   瑟瑟突然有些难受。   她想起了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这是皇家惯用的伎俩,既指望着嫡妻母族的帮衬,又怕养虎为患,得防着她生出孩子。不然,你以为裴皇后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膝下空空?”   到底是不是先帝给她动了手脚,如今已无从考证了。但可以预见的是,她要在那孤冷的庵堂里伴着青灯古佛,寥寥余生。   她生出些难平之意。   人都道皇家无情,可既然无情,为什么还要把人家娶进来,平白害了人家一生。   两相沉默了良久,裴太后道:“哀家知道你和阿昭感情甚笃,有一事要请你帮一帮。”   瑟瑟低垂螓首,恭敬道:“太后吩咐。”   “哀家知道有些恩怨难了,皇帝忍辱负重多年,胸中必有难平之意。可,祸不及亲族,哀家希望将来到了清算的那一日,他能只处置有罪之人,不要株连无辜。”   沈昭早就向她承诺过,只要太后主动离宫,将来他必不会牵累裴家无罪之人。   瑟瑟本不想将话说得太满,可想到这一走便是咫尺天涯,裴太后要在那幽深佛门里寂寥度日,还是给她一份心安,让她好过些吧。   毕竟,若没有她的主动退让,离瑟瑟独自执掌六宫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一走,是成全了沈昭,也是成全了瑟瑟。   “太后放心,陛下不是狠戾寡恩之人……”瑟瑟想了想,郑重地补充:“纵然他有狠戾寡恩的时候,瑟瑟也会劝着他,拦着他的。”   殿中传出一阵极轻的笑声。   裴太后慈目微弯,温情满满地瞧着瑟瑟,怜爱中还透出几分羡慕,安静地瞧了她一会儿,道:“那你们就好好的,这深宫内帏里已冷了许多年了,希望到你们为止。恩怨也好,仇恨也罢,或许上天有意,就是要让你们去了结这一切。”   从祈康殿里走出来许久,裴太后那绫罗缠身,华贵且寂寥的模样还是犹如咒影,深深落在瑟瑟的脑子里,总也挥不去。   她仰头看向沈昭,轻声问:“阿昭,这一世,我们会有好结局吧?”   沈昭一怔,抬胳膊环住她,温柔道:“当然。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还有四个月,康儿一定会平安出生,前世的劫难绝不会重演。”   前世,就是因为沈旸挑拨了沈晞来御前揭穿瑟瑟的身世,被她听见而动了胎气,才致使康儿先天不足,后天多病多灾。   如今他已经解决了庆王,剩下的沈晞已不足为患。   沈昭早已依照先前商定的,把能证明淮关一役另有蹊跷的圣旨拿给沈晞看。   两人自小仇怨相对,彼此乏有信任,可先帝圣旨做不得假,沈晞心里也清楚,如今的皇帝陛下在权术之争中占足了上风,想要对付他绝非难事,没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矫出一份圣旨来诓他。   沈昭心里最惦记的不是握手言和,重续那可笑的兄弟情,而是沈晞手里的建章营。   自然,沈晞不是个傻的,以交出建章营为条件,向沈昭提了一大堆要求。   即便沈晞仍存反志,但他的盟友庆王已经失势,他但凡有点脑子,也该感念沈昭的不杀之恩,而不敢再以卵击石。况且,还有一个宗玄跟在他的身边,会时时规劝的。   他们能得以重生,宗玄功不可没,沈晞既是他拼尽性命也要保护的人,那么就如了他的愿吧。   湖面吹过一阵凉风,沈昭把瑟瑟往怀里拢了拢,低头看她,目中若有星光:“瑟瑟,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只要不会失去你,我愿意做一个善良的人,我会善待世人,与过去那个经受苦难、乖张戾气的自己和解,只要……你不离开我。”   瑟瑟莞尔,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笑说:“我不走,你赶我都不走。我马上就是真正的六宫之主了,我也要好好尝一尝大权在握的滋味。”   沈昭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打趣:“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也是个嗜权如命的主儿,真是了不得了。”   没过几日,裴太后便移宫搬出了祈康殿,到静心庵中修行。   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她这一走,以伴她之名,将昔日裴家辛苦安插进宫里的眼线几乎都带走了。   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些人留下,沈昭轻饶不了他们,裴太后能主动带走,也算做了件善事,免去太极宫里一场杀戮。   对于裴太后这个人,瑟瑟始终看不透。   要说她无辜,可当年那些事若无裴家和她的襄助,凭母亲一己之力根本做不成。要说她歹毒,可她又处处留善念,存善心。   裴太后离宫那日,沈昭没有去送,但他让沈襄去了。   穆荆郡王已成过去,如今是庆王世子。从前沈襄装疯卖傻时,裴太后对他甚是关爱,沈襄倒也念她的好,去的心甘情愿。   瑟瑟端着热茶走进宣室殿时,见沈昭正站在南窗前,望着外面的云卷云舒而发呆,他所望的正是宫门方向的天空。   这个时辰,大约裴太后已出宫门了吧。   瑟瑟觉得沈昭对裴太后的态度与前世不太一样了。前世的他一心认定生母之仇深如海,在内心里早就埋下了对裴太后的仇恨,一朝大权在握,对她和对裴家皆冷酷无情,丝毫余地都没有留。但今生……似乎多了些旁的东西。   她一番沉思,推测,大约是前世自己死后,又发生了什么。   不管发生了什么,沈昭既不愿意说,瑟瑟也没有必要去追问,只需静待岁月,终有一天他会放下心结,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自己的。   这样想着,她便释然,端着茶走到沈昭身边,沈昭见着她,原本寡淡的俊容上瞬时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却不接茶瓯,偏要就着她的手喝。   喝了几口茶,又开始不规矩,纤薄的唇挪上她的手,细细碎碎地亲着。   瑟瑟被他亲得发痒,正要往回缩,却被他一把抓住,自她手中拿出茶瓯随意放在一边,将那柔腻的小手放在唇下,如倦鸟贪食,认真贪婪地啄。   正腻歪着,魏如海进来了,站在绣帷后,有些慌张:“陛下,傅大人出事了,他……”   两人一惊,忙迎出来。   魏如海擦了一把额角的汗,躬身道:“太医已去看过了,虽说伤处看着凶险,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得卧床静养些时日,傅大人让奴才向陛下回话,他怕是不能去雍州帮着赈灾了。”   沈昭满面焦色,朝魏如海一摆手:“你先别说什么雍州,司棋到底伤得怎么样?为什么会受伤?”   魏如海刚想回话,又抬眼看看跟在沈昭身后的瑟瑟,低下头,不做声了。 第91章 91章   瑟瑟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 上前一步,轻声问:“可是与我母亲有关?”   魏如海颤了颤,略微踌躇, 垂着眉眼,轻轻点头。   “傅大人奉皇命一直率暗卫盯着兰陵公主,前些日子, 那个获罪的吏部尚书的家眷在一夜之间失踪, 傅大人就疑心是兰陵公主所为,跟得紧了些,被对方察觉。一场恶战,傅大人不敌, 损兵折将, 连他自己都差点折进去。”   瑟瑟咬住下唇,静默了片刻,料想这其中应该有许多内情, 又挂念傅司棋的伤势, 便冲沈昭:“不如,你去看看他吧。”   沈昭正面带沉思之色,一听这话,恍然回神,朝瑟瑟点了点头, 便让魏如海去备车马仪仗。   傅府本宅门紧闭,御驾离府邸还有两条街时才接到禁军快马报信,全家老小忙大敞府门,端齐跪着, 等候圣驾。   沈昭挂念傅司棋心切, 无暇应酬, 只草草唤了句“平身”,便摒退众人,只随傅太傅入内。   “太医可还在?司棋到底伤得如何?”   傅文瀚以帕掩唇,咳嗽了几声,脸色显得苍白,由侍从搀扶着,颤巍回道:“太医诊过脉,也开了方子了,说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怕得养上个小半年。”   沈昭微微蹙眉,正想再说什么,但见傅文瀚一脸病容,再回想前世,到这里他应当只剩下不到三年的寿命,这三年里身染沉疴,缠绵病榻,过得很是艰难。   他按捺下内心的焦急,缓声安慰道:“太傅不必忧心,朕一定会让太医照看好司棋,至于伤他的人……”沈昭凤眸微眯,透出几许冷冽阴鸷的光芒:“朕也不会轻饶。”   傅文翰忙谢恩,侧过身,将沈昭让进傅司棋的卧房。   这卧房离一股浓重的苦涩药味,侍女端出几盆水,上面飘着粘稠的血,血腥味儿迎面扑来,刺得人鼻尖发酸。   沈昭盯着水中的血,缩在袖中的手不由得紧攥成拳。   他快步入内,见傅司棋挣扎着要起身迎驾,忙上前去把他摁回榻上,温声道:“你躺着吧,有伤在身,在朕跟前就不必多礼了。”   傅司棋这才诚惶诚恐地躺回去。   他面色惨白,犹如薄纸,两瓣唇更是血色皆无,额间皱起几道纹络,似是强忍着巨大的痛楚。   沈昭从侍女手中接过汤药,亲手喂他喝了,见他喝药之后脸色稍缓,才不疾不缓地问了他一些事。   “臣无用,过于轻敌,未曾料到对方那般厉害,带去的暗卫全都战死,只剩臣一人侥幸逃脱,就这条命,也是玄宁公子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   沈昭一诧:“温玄宁?”   傅司棋轻点了点头:“暗卫以血肉之躯抵挡,为臣杀出一条血路,臣负重伤而逃,本走不远,迟早要被抓回去的。半路遇上了玄宁公子,因为昔年臣经常跟陛下去公主府看望皇后娘娘,所以他识得臣,将臣救下,又悄悄地把臣送到了就近的医馆,通知了爷爷,臣这才能捡回一条命。”   沈昭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半晌,才叹道:“是啊,他自小便是秉性纯良的,和他姐姐一样,只是可惜……”   可惜他是兰陵公主的儿子。   傅文翰瞧着死里逃生的孙子,也有些感慨:“照理说,这是救命之恩,就是敲锣打鼓登门跪谢也不过分。只是情形如此复杂,怕这救命之恩张扬出去,会给玄宁公子添麻烦,兰陵公主若是知道,少不得为难他……”   沈昭道:“此事不必声张,玄宁那边有朕。”他顿了顿,又扯回正题,问傅司棋:“你可知道与你交手的是何人?”   傅司棋斟酌了片刻,道:“为首的手腕上有火焰刺青,与当初京兆府呈上来的画像有七八成相像,应当就是那李怀瑾余孽,为兰陵公主做尽坏事的爪牙,李忧。”   李忧。   又是这个人,距离前任刑部尚书获罪已有一年,这个人还真是神秘如鬼魅,只闻其名,难觅其踪。   沈昭看着虚弱的傅司棋,无端生出一股狠意,手指紧扣,勒得指间扳指咯咯作响。   敢动他的人,他倒要看看,兰陵的手下是不是都成了精怪,抓不到,杀不得。   他让傅司棋安心休养,起身要走。   临行前,傅司棋叫住了他,大约是看他面色不善,不无担忧道:“臣的伤势不碍事,兰陵公主的势力深不可测,陛下千万不要冲动行事。”   沈昭微微一笑,温言安抚道:“放心,朕已不是从前的朕,兰陵也不是从前的兰陵,任由她作威作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出了傅府的大门,沈昭本想立即回宫,车驾行至崇仁坊,蓦地心思一动,又命禁卫调转马头,要去京兆府看一看。   这一年,吏部呈上来的官吏考评中,对温玄宁大加褒扬,沈昭先前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裙带而已,朝中不乏谄媚之辈,先前的吏部尚书又是兰陵的人,对温玄宁的考评再夸张也不足为奇。   可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沈昭却不得不重新考量玄宁这个人了。   兰陵能收买吏部尚书,可收买不了素来刚直不阿的钟毓。连这个耿直书生都交口称赞的人,想来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沈昭这样想着,只听外面马声嘶鸣,马车戛然而至。   京兆府早一步得到消息,自府尹至下等衙役,早乌压压在府门前跪了一片等着接驾。京兆府掌管京畿大小案件,所涉事务又广又杂,游走于权贵之间,办的差事又琐碎又吃力不讨好。经年累月之下,上上下下都成了精,那京兆尹自是精中大王。   他得知天子突然驾临,料想是来查他差事的,与其等着沈昭主动开口,倒不如先说,还显得自己心底坦荡无私。   “陛下,臣已将案子卷宗悉数备好,听候陛下查阅。”   沈昭何等人精,听惯了这些朝臣的陈词滥调,不用动脑子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有些无趣地瞥了京兆尹一眼,扬声道:“玄宁,你过来。”   自京兆尹往后,依品秩站了十几名官吏,温玄宁只是个五品知录,站得不算靠前,听到沈昭叫他,敛起衣袖,绕过前头几位官员,才躬身走到天子跟前。   沈昭瞧他穿着褚色襕衫官袍,低头弓背,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蓦然想起从前未登基时,两人不分尊卑,称兄道弟的日子,一时有些感慨,唇角微弯,连声音都带了些烟火气,显得温缓和煦:“朕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可有地方吗?”   温玄宁尚未回话,京兆尹已十分伶俐道:“有,后院有几楹屋舍,偏僻又安静,臣命人严密看守,管保闲杂人等进不去。”   且不论这京兆尹是不是过于油滑,办事倒是合心,沈昭悦然,道:“那就去吧。”   京兆尹像得了个天大的恩典,忙不迭命人准备,料想沈昭是专为温玄宁而来,心里暗暗称喜,自觉一直没亏待了这位小爷,百忙之中不忘朝他使个眼色,让他多为自己美言。   沈昭和玄宁进了后院屋舍,见这屋子里外布置得雅致朴素,竹简籍册堆了满柜,再有就是笔墨纸砚,几乎没有几件私人物品,可供把玩的珍器更是一件都没有。   沈昭早就听说京兆府素来公务繁忙,大小官吏时常吃住在府,想来玄宁也不例外,可一见他的住处如此朴素,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可是个从小娇生惯养,连睡觉都恨不得他姐姐哄着的贵公子,竟能吃得下这份苦?   沈昭面露诧异之色,玄宁倒先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头,道:“寒舍过于简陋,慢待陛下了。”   “也……也不必如此吧。”沈昭反应了半天,才道:“朕虽然素来倡导官吏节俭,但你的身份不同于常人,不必守着清规戒律,要是让你姐姐知道了,她不得心疼死。”   温玄宁笑道:“姐姐早来看过了,还夸臣来着,说就该如此。不然同在衙门为官,臣若要处处行特权,贪享受,那同僚们该怎么看我?再者说了,从臣入仕那天起,就再也不是公主府的温公子了,而是京兆府知录温玄宁。虽是个五品官,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这点觉悟还是得有的。”   他说得平常,却让沈昭不由得刮目相看。   两人寒暄了一阵儿,沈昭欣赏着他挂在墙上的亲笔丹青,状若随意地问:“你觉得京兆尹为官如何?”   温玄宁忖了片刻,正经答道:“油滑精明,恰在好处。”   沈昭素来不喜官吏过于油滑,偏爱钟毓那样的刚直之辈,温玄宁与沈昭自小一起长大,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因而听到这话,沈昭便回眸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京兆府诸事繁杂,又要应付这京中权贵,若要放一个刚直之辈在此,定然做不长久。京兆尹虽占了个‘油’字,但恰合其位。水至清则无鱼,官吏的考评本就不能一刀切,得结合实际。”   这一席话颇有见地。   沈昭早就知道兰陵这个人先不论善恶,至少在学识和见地上乃是人中翘楚,远胜这世间大部分的男儿,她悉心教导出来的儿子,不说惊艳世人,至少不会差到哪里去。   从前的温玄宁乃是深宅贵公子,稚气难脱,天真烂漫,而在京兆府历练了一年,这里又是人情往来极为复杂的地方,眼瞧着他脱胎换骨,人沉稳干练了许多,像是个堪大用的苗子。   想到这里,沈昭不由得叹息:可惜,是兰陵公主的儿子。   他对自己的小舅子嘘寒问暖了几句,便要摆驾回宫,出了屋舍的门,穿过游廊,京兆尹率小大官员还侯在前院。   沈昭瞧着这些身着官服,低眉顺眼的官员,心道大秦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官员,看上去大同小异,可偏偏有些人天生鸿运,能登高位,而有些人就得在琐事杂物蹉跎一辈子,永远出不得头。   温玄宁注定不会是后者。   他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就算沈昭刻意打压,兰陵也会替自己的儿子谋算安排,他有自己的路要走,用不着沈昭去替他操心什么。   沈昭行至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见温玄宁站在官员中间,一脸寡淡,似是本就对他的到来没有过多的期盼,不求圣恩,也不以落空了而沮丧。   他一时有些迈不开步子。   说不清是爱才之心,还是年少时那点情谊被唤醒了,抑或是只是想替傅司棋还了这个人情。   他转过身,扬声道:“玄宁。”   温玄宁再一次绕过挡在自己前面的官吏,走到沈昭跟前。   “朕封你为监粮副使,随庆王世子和钟毓去雍州赈灾吧。”末了,他温和道:“这几天就得走,你得空进宫向你姐姐辞行吧。”   一直到圣驾走远,京兆府门前才窃窃议论开。   “赈灾?这可是个苦差事,好歹是皇亲,陛下怎么舍得让小舅子去吃这个苦?”   “你懂什么,这可是擢升的好机会,若是赈灾赈得好,温大人很可能就不必回京兆府了……听说正使可是陛下的心腹爱臣,这是旁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好差事。”   马车辘辘而行,苏合骑马随在侧,笑说:“陛下到底心软,给了小国舅机会。”   沈昭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淡淡道:“机会给了,能不能出头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和能耐。”   苏合道:“臣倒觉得,没准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这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昭猛地睁开眼,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面色冰凉,隐隐浮动着杀意戾气:“司棋的伤不能白受,兰陵伤了朕的臂膀,朕要斩她的手足。你这就去安排,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第92章 92章   这段时日, 长安内外风平浪静,最起码表面上是风平浪静的。   雍州连年灾荒,流寇作乱,沈昭下旨遣重兵前去赈灾, 封晋王沈旸为黜置使, 刑部枢密钟毓为监粮正使, 京兆府知录温玄宁为监粮副使, 庆王世子沈襄率兵驻防以应不测。   兰陵越发搞不明白沈昭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差事, 是天子近前立功露脸的好机会,他怎么会舍得给玄宁?   她本来不想让玄宁去, 可得知沈旸也被一同派去, 心思微动了动,隐约猜到沈昭想干什么, 便不做阻拦, 嘱咐了玄宁一些事, 就放他去雍州了。   但安稳日子没过几天,兰陵的手底下就出了事。   她在朝中经营多年, 麾下蓄养了一批暗卫,专门替她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隐蔽事。这些人有大部分是她当权后招兵买马精心选上来,还有一小部分是当年李怀瑾留给她的。   李怀瑾的旧部, 自持辅佐她上位有功, 平日里傲慢张扬了些, 惹出不少麻烦, 兰陵不是不知道。   但他们有一个好处。   李怀瑾如今还背着叛臣的罪名, 这些人作为他的旧部, 当年刀口逃生, 都有几桩大罪罗列在身,一桩一件拿出来都是诛九族的。他们和兰陵紧紧绑在一起,不光荣损与共,连生死都相连。凭兰陵那多疑的性子,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换得她三四分的信任。   可就是这些人,近来出了岔子。   她先前为了把李忧救出来,已折进去一个刑部尚书,这才让沈昭有机可乘,把高颖安排进刑部。继而把庆王府的旧案掀了出来,又害她把吏部也折进去了。   若兰陵早知道沈昭如此厉害,被他咬住就挣脱不开,她断不会为了一个李忧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如今她领教了沈昭的手段,也重伤了傅司棋出了口恶气,打算见好就收,先安稳些时日,恢复恢复元气,来日再战。   但谁知道,沈昭不肯放过她。   外面雨下个不停,渐成瓢泼之势,细密的雨幕如丝织连缀着天地。每到这种下雨天,兰陵的心情就莫名烦躁。   她干脆把笔扔回砚上,揉着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总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好预感,徘徊于顶,久久不散。   门外传进侍从的声音,兰陵有些敏感地直起身子,让他进来。   “公主,李忧出事了。”   这些暗卫平时都另有住处,像李忧这样有些头脸,有些身份的人,自是劈府独居。但毕竟见不得光,没过几个月就得换一次住处,如此小心谨慎,才能做到这么多年大隐于世。   若不是贺昀那个叛徒,就算沈昭也不可能探得李忧的存在。   想起这些被身边人合力算计的往事,兰陵陡觉一阵气闷,她忙压抑下这些无用的情绪,认真听侍从回禀。   “京中几处暗卫宅邸同时遭到袭击,属下不敢耽搁,一边派人来去找李忧大人,一边来禀告公主。谁知来的路上,那去报信的人回来,说李忧大人的府邸也遭到了入侵,里面有血迹和打斗痕迹,唯独不见了李忧大人的踪迹。”   说着,侍从自袖中拿出一方素帕。   长条白底,泛着血腥味儿,潦草书了四个大字——以血还血。   兰陵的手不住发抖,额间青筋凸起,蓦地,将素帕揉搓成团,狠狠掼到地上。   “沈昭!”   她阴恻恻地吐出这两个字,满是阴戾之气,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样。   侍从胆颤地跪倒,不无忧虑道:“公主,当下之计该想想如何救李忧大人,还有那些暗卫,他们……”   “救不出来。”兰陵顷刻间恢复了冷静,眸光雪亮,如冰凿锋刃般通透。   沈昭敢留下这样的字样,无外乎就是想激怒她,引她去救。   要是上了钩,去救了,前方不定有什么陷阱正在等着她。   就算能救,她也不救了。   沈昭登基才不到两年,已将颓势彻底扭转,如今在朝堂上勉强还算两人平分秋色,暂且谁也奈何不了谁。要是再被他算计一回儿,可就难说了。   同样的错,她不能犯两次。   她看着侍从惊讶的脸色,和缓了声音道:“并非本宫不想救,而是对方出手狠辣,又留下了字条,想来胜券在握,若是贸然相救,只怕会折进去更多的弟兄。你现在去,把剩下的暗卫秘密移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保护好他们。”   侍从领命出去。   书房里恢复安静,兰陵慢踱到窗前,看着外面樱树枝桠被雨打风吹,秀眉微拧,想起一件要紧事。   这人死不死都不打紧,可关键是他知道的辛秘太多了。   她忧心一阵儿,慢慢将眉宇舒开。   李忧不会背叛她,这个人是李怀瑾的生前心腹,对当年旧主被诛杀满怀怨怼,对除她之外的沈氏皇族恨之入骨。他不会投降沈昭的,至于旁人,他们知道得并不多,只要她稍作安排,再沉住气,不会损失太多。   “还真能沉得住气啊……”   沈昭将奏疏扔回龙案,听着苏合的禀报,那些暗卫出事的讯息已送进长公主府几个时辰了,可直到现在兰陵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照这么个势头,看来她是打算咽下这口气了。   苏合不甘心道:“那鱼还钓吗?”   沈昭微微一笑:“还钓什么啊,不钓了。她可是兰陵长公主,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把线收回来吧,这一回你们办得漂亮,给傅司棋报了仇,给朕出了气,各个赏银百两,官升半品。”   苏合正躬身谢恩,魏如海进来禀,说校事府的王效来了。   王效负责审理苏合抓起来的人,那个李忧是个硬骨头,上足了酷刑也不肯吐半个字。剩下的那些倒是有几个贪生怕死的,但说得都是些微末小事,听上去没什么价值,因而王效来复命时满脸挫败颓丧。   “他们说兰陵长公主同军中有联络,暗卫往北边和西边都送过书信。”   王效一边回话,一边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谁都知道兰陵长公主手握军政大权,若没有军队撑着,她能骑在皇权之上作威作福吗?   御座上久久无回音,王效心里忐忑,悄悄抬眼偷觑天子神色,却见他坐在暗翳里,目光幽邃,似是陷入沉思。   前世,绥和七年,长安生乱。叛变的首领是镇守西关二十年的大将贺兰懿,他与京畿外防守军相勾结,攻入皇城,被早有准备的沈昭轻松击败。   这一战,也是沈昭和兰陵之间的决胜之战,此战过后,兰陵元气大伤,再无力与他抗衡。   如今才是绥和二年,贺兰懿还在镇守西关,所谓‘西边’应该就是指他,而‘北边’……应该是中州刺史陆远。   前世在贺兰懿死后,兰陵损兵折将,身边可堪用之人越来越少,才派温玄宁去中州联络陆远,途中温玄宁被暗怀蛇蝎心肠的沈旸暗算,才丢了性命。   最后的几年,沈昭与南楚大战之际,这个陆远给他添了不少堵,他既要迎战徐长林这个劲敌,又要防着后院失火,如此辛苦,才没顾上皇城,没顾上瑟瑟,间接害得她红颜薄命……   沈昭一想这些往事,就觉得心隐隐作痛,把魏如海叫到跟前,低声冲他吩咐:“你去寝殿看看皇后,看看她在干什么,回来告诉朕。”   看着魏如海领命而去,他的心才稍稍安下来,凝神思忖。   虽说这两员大将都与兰陵瓜葛不清,但依照沈昭两世的经验来判断,贺兰懿与兰陵的关系更亲厚,而那位中州刺史陆远则更圆滑,更想在他和兰陵之间谋求平衡,想谁也不得罪。   所以前世与兰陵里应外合作乱的是贺兰懿,所以当兰陵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地步时,陆远依旧按兵不动,需要她派出温玄宁去联络,去请……   前世的沈昭太过嗜杀残暴,凡与兰陵有瓜葛的皆被打作逆党,欲除之而后快。这固然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敛权,可也有个弊端,就是把一些本不该是敌人的人逼到了对方的阵营。   那么这个中州刺史到底能不能收归己用?   他这么想着,突然开口问:“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明显想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可当一方势弱时,派人去请他,却也能请得动,这是为什么?”   殿前的王效和苏合面面相觑,默了片刻,苏合大咧咧地上前,道:“这有什么难的?他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呗。”   对,就是这样,中州刺史陆远一定是有把柄在兰陵的手里。   所以当最后沈昭和兰陵胜负已定,兰陵东山再起无望时,还是能调得动陆远。   沈昭轻叹了口气,这又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他又该从哪里去知道呢……   他缄然片刻,唤进内侍,让请他的八叔宁王过来。   行不行的,死马当活马医吧。   与内侍擦肩而过,魏如海回来了,他笑眯眯地走上御阶,朝沈昭道:“臣去时娘娘正在饮药,她说想陛下了,跟着臣一块来了,就在殿外……”   沈昭弯唇微笑,让王效和苏合退下,亲自出了殿门,把瑟瑟扶进来。   瑟瑟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临盆,沈昭小心翼翼护着她的肚子,扶着她到御座上坐好,借着烛光仔细打量她。   她未施粉黛,两弯细眉若远山凝雾,肌肤更是白如细瓷,不是匀过铅粉泛着珠光的白,而是有种孱弱病态的白。   他不禁忧心,轻声问:“你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瑟瑟靠在龙椅背上,抚着肚子,有气无力道:“我感觉怎么样……这滋味只有你自己怀一次才能知道。”   沈昭瞧着她的模样,叹道:“我要是能怀,我早怀了,我才不舍得你遭这份罪。”   瑟瑟合着眼皮默了一阵儿,倏地睁开眼,腻乎乎地攀上沈昭的手臂,道:“我不怕遭罪,只要能安稳生产,孩子生下来健康,我就心满意足了。你都安排好了吗?不会出岔子吧……”   沈昭握住她的手,笃定道:“放心。”   两人腻歪了一阵儿,魏如海进来禀,说是宁王到了。   沈昭摸着瑟瑟鼓起的肚子,幽幽道:“但愿你八爷爷能讲出当年的故事……” 第93章 93章   天边挂着一弯孤月, 夜色沉酽,内侍躬身提着犀骨宫灯快行,泛黄的灯芒落到地上, 照出了憧憧人影。   宁王深夜奉诏而来, 本心怀忐忑, 以为沈昭又遇见什么麻烦了。可听他这么一问, 略微愣怔,低眉思忖了许久, 才幽幽叹道:“确实有些隐情……”   瑟瑟本坐在榻席上,魏如海单把她跟前的茶水换成了清水,她抬起茶瓯抿了一小口,目光炯炯地等着宁王的下文。   宁王刚张了口要说, 看了眼她鼓起来的肚子, 关切道:“你瞧着是快生了吧,天色也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   瑟瑟立马道:“这我哪儿睡得着啊?八舅舅,你就说吧,你要心疼外甥女,想让我早点睡, 那就快点讲,我听完了故事, 自然心满意足就去睡了。”   宁王无奈低叹了口气,开始讲那陈年往事。   中州毗邻北疆, 连年受战乱侵扰,环境甚是恶劣。当地鱼龙混杂, 贼寇不绝, 自然需要守军多加弹压, 维持着一方的安宁。   但那里毕竟远离京畿,天高皇帝远,缺乏来自于朝廷的直接管束,再加上大秦同南楚连年战乱不断,国库吃紧,拨付到中州的粮饷一再缩减,边陲守将日益不满,渐渐的,就不大听朝廷号令了。   灾荒之年,食难果腹,兵匪勾结在一起,背着朝廷洗劫过路商客,都成了常事。   基于这种情况,中州连同当地的十万守军自成了一个小朝廷,刺史人选往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充其量,事后朝廷再下一道圣旨,正式册封,给新任刺史过一过明路,是为了让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中州由陆家统治四十年有余,本已根深蒂固,可就在十几年前,出了乱子。   上一任中州刺史陆铭是个满腹韬略的英才,在嘉寿三年还率军支援过淮关之战,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为秦军保留了最后的一支队伍,率残部成功撤到淮关以北,阻止了南楚的进一步攻击。   封疆大吏,煊赫功勋,前途本一片光明,奈何英雄早逝,淮关之战后没有几年,陆铭就过逝了,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幼子陆远和一群各怀鬼胎的部曲。   当时北方的突厥趁着大秦与南楚一战大伤元气,屡犯我北线边境,而中州作为北方的门户,负有抵挡之责,烽火遍燃,战乱不断,这种复杂的局势,一个七岁的孩子根本镇不住。   久而久之,老刺史生前的部将里就有生出歪心思的,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反正朝廷也不管,由着他们相互厮杀,甚至还乐意见得他们自相残杀,这些将领各个拥兵自重,若能相互消耗,以朝廷的角度确实更好节制。   最后胜出的那个人,朝廷都会赐一道圣旨,正式封他为中州刺史。   便是这样险恶的环境下,陆远时常遭到刺杀,小小年纪,虽身居高位,却终日活在刀尖上,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家贼环伺,日子过得甚是艰难。   瑟瑟托着腮听得入神,由陆远的遭遇想起了沈昭的幼年,不由得叹道:“听上去也是个小可怜啊。”   宁王的神情复杂,凝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是可怜,可没多久,就有人去助他了。”   瑟瑟立马露出好奇之色,却见沈昭垂目沉吟片刻,道:“兰陵姑姑帮了他。”   宁王点头:“就是这样。”   当时突厥犯境,北线告急,而西关还算风平浪静,朝廷便命西关守将贺兰懿分出三万精锐前去支援。   这三万大军入了中州,先是把突厥人打跑了,而后又整顿了内务,把那些暗怀鬼胎、不尊少主的部将一一解决,从此陆远稳坐刺史之位。   随着他慢慢长大,智勇谋略不逊其父,坐镇中州,地位稳固,再无人能撼动。   这便是宁王所知道的,有关中州的全部往事。   沈昭听后良久无言,虽还算合情理,可跟他想得不太一样。兰陵对陆远有恩,这么多年过去了,陆远对她言听计从,听上去没有什么可疑的,可沈昭总觉得,依照前后两世所见,陆远和兰陵的关系应当没有这么简单。   他凤眸微眯,想起一个关键之处。   淮关,陆远的父亲当年也参加过淮关之战。   沈昭就这点再问宁王,宁王却不知道。   “淮关之战发生时我也还小,自始至终都是一笔乱账,当事的人皆讳莫如深,我又哪里知道去?就陆远和长姐的这点事,还是当年长姐喝醉了,在我面前细数她平生得意事时,无意间说出来的。”   宁王想起什么,看向瑟瑟:“还是她跟你爹和离后,心里难过找我喝酒,才说出来的。我看啊,这世上能令长姐心绪大乱的只剩下我那在莱阳的前姐夫,你若还想知道什么,不如把你爹叫回来,让他去问,没准能问出什么。”   “不行!”瑟瑟这一夜都软绵绵地偎在沈昭身侧,一副温婉小娇妻的模样,一听他提及父亲,蓦地强硬起来:“父亲跟这些事没有关系,他已经回莱阳了,就不能再把他扯进来。”   殿中倏然安静。   瑟瑟缓过这道劲儿,又觉出自己太过敏感了,大概孕中多思,人也变得神经兮兮,她朝着宁王颔首,轻声道:“瑟瑟失礼了,舅舅见谅。”   宁王自然不会跟他疼爱的外甥女计较,只是深眸凝睇着她,露出些疼惜之色。   本来以为这丫头是个没心没肺,单纯浅薄的,没想到心思还挺重。唉,这么重的心思,又夹在母亲和夫君之间,得受多少煎熬啊……   他正兀自叹息,忽听沈昭道:“那当年的事又该从哪里知道呢……”   宁王道:“总得是有一定年岁,有一定身份,能直接接触到当年之事的。”   两人皆发愁,哪有这样的人……可瑟瑟的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了转,溢出些晶亮黠光,糯声道:“有……可能有。”   沈昭和宁王齐刷刷看向她,她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身子,道:“当初先帝刚驾崩,我母亲诛杀宣室殿旧人,我一时不忍,把谭怀祐谭大内官救出去,安顿在宫外了。”   当年兰陵察觉谭怀祐不见了,还来问过瑟瑟,被瑟瑟一通装傻含糊了过去。彼时母女两未翻脸,瑟瑟在兰陵心中还是个单纯没心眼的孩子,因而兰陵半点都没往她身上怀疑,只以为是沈昭暗中动的手脚。   而沈昭却以为是兰陵所为。   当时宣室殿旧人都被兰陵杀光了,沈昭初登基时正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只以为谭怀祐也没逃过兰陵的毒手,跟那些无辜殒命的宫人一起埋了,也没有详查。   就是这样混乱之中的阴差阳错,竟没有人再去留意那昔日侍立君侧、风光无比的大内官,由他在宫外活了下来,前些日子下人还来向瑟瑟回禀,说谭大内官虽不能出门,但在府中逗鸟养鱼,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瑟瑟将这一段往事说出来,殿中依旧安静,无人说话。   她在沈昭的默默注视下,有些慌:“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就是……这个事当时就我娘问了我一句,你连提都没提,我就给忘了。最近倒是想起来,可我看你总那么忙,天天对着奏疏皱眉,我又帮不上,怕招你烦,才没到你跟前聒噪……”   短暂的沉默,沈昭竟弯唇笑了,握住她的手,温声:“做得好,做得漂亮极了。”   宁王也笑:“哎呀呀,从前真是小看了我们家瑟瑟,没想到啊,这么厉害。”   瑟瑟长舒了口气,被他们两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露出几分羞赧。   既然找到了线索,沈昭自是片刻不能等,命人连夜将谭怀祐接入宫中。   大内官一身绸布衣袍,是坊间富贾的打扮,瞧着倒真跟下人像瑟瑟禀报得一样,这些年在宫外,变得从容温和了许多,一点都不像当年在御前,谨小慎微的模样。   他跪地,稽首,朝沈昭行礼,沈昭让魏如海去把他扶起来,道:“大内官不必紧张,朕将你找来,只是想问一些事,等问完了会将你再送回去,不会为难你。”   谭怀祐颔首道:“陛下只管问,奴才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他朝着瑟瑟鞠礼,满怀感激道:“娘娘对奴才有救命之恩,奴才一直都想报答,能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是奴才之幸。”   他如此诚恳,许多圈子也就毋需绕了。   提起当年淮关之事,谭怀祐也知之甚少,但说到中州陆家,他却能说出一些鲜为人知却震惊众人的事。   “算起来,四十年前,中州第一位姓陆的刺史——就是如今中州刺史的祖父,他本是寒士出身,不够资格官拜封疆大吏,是得了贵人暗中提携,才有了当初的际遇。”   沈昭刚想问‘贵人’是谁,蓦地,‘四十年前’这几个浮跃在脑海里,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谭怀祐道:“这个‘贵人’便是昔年的左相李怀瑾。”   “因是暗中提携,明面上两人并无来往,所以瞒过了当年的圣祖皇帝,甚至差一点也瞒过了先帝。只因先帝心中的一点疑虑,而派人多年暗查,才查出了当年的事。本来,先帝是想告诉陛下的,可他思虑再三,决定将这个秘密深埋于九泉之下,不让陛下知道。”   沈昭脱口而问:“为什么?”   “陛下若是知道了,会放任陆家继续镇守中州,而不动他们吗?”   沈昭没说话,只在心里道,不会,当然不会。   前世的他,就是在发现陆远同兰陵公主勾结后,便对中州陆家大加打压,逼得陆远不得不依附兰陵,处处与他作对。   其实,若能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在他没有逼人太甚时,陆远的态度其实是很微妙的,他明面上与兰陵走得近,而实际并不想跟沈昭为敌,甚至还有过向沈昭示好。   即便是到了最后,两人针锋相对,陆远也没有做过反叛之事,更没有损害过大秦的江山社稷,他的种种行径更像是在自保。   但那时候的沈昭,年少气盛,与兰陵恩怨颇深,眼里揉不进沙子,将事情处处做绝,才把自己逼到了一个艰难至极的境地。   父皇一定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所以才对他隐瞒。   真是可笑,沈昭自持谋略心机超卓,瞧不起父皇为君一生的庸碌无为,可历经两世,遭受了诸多磨砺,才恍然发觉,原来为君者,有时不为,糊涂,也是一种难得的智慧。   温玄宁曾经跟他说过,水至清则无鱼。就是这个道理。   谭怀祐临行前,很是不放心,道:“先帝曾说过,陆远为人忠诚,绝不会叛国叛军,只要陛下不逼他,他会成为您的助力,而非敌人。陆远,他跟兰陵长公主绝不是一路人。”   听上去令人颇为感慨,那边陲之境,看似远离京畿,可镇守在那里的陆家祖孙三代却又跟皇室有牵扯不清的瓜葛。   瑟瑟总觉得事情虽然有些明了,但宛如碎片,缺一根线连起来。   沈昭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陆远的祖父跟李怀瑾有交情,怕不能容于圣祖皇帝,为求自保,不得不隐瞒下来。而这件事便成了把柄,被姑姑抓在手里,要挟陆远的父亲在淮关做下不该做的事。到了陆远这一辈,又怕淮关的事被揭出来,不能容于我,便只有继续依附姑姑。祖孙三代,环环相扣,真不知是缘还是孽。”   他说完了这一通,瑟瑟和宁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良久,瑟瑟才叹道:“阿昭,你真是太可怕了!” 第94章 94章   沈昭白了瑟瑟一眼, 让魏如海送宁王出去。   两人刚行到殿门口,忽听身后一阵娇喊,蓦地停住脚步, 回头看去。   见瑟瑟手抚着腹部, 弓起了腰背,秀眉紧拧, 满脸痛苦之色。   沈昭站在她面前, 呆滞了片刻,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忙上前将她扶住, 磕巴着问:“瑟瑟……你……你怎么了?”   瑟瑟浑身颤抖,额冒冷汗,嘴唇微微翕动, 半天说不出话来。   宁王率先反应过来,忙快步上前, 道:“还问什么,傻孩子, 这八成是要生了!”   沈昭一愣, 忙将瑟瑟横抱起来, 扬声道:“宣太医……”忽然想起他给瑟瑟备下的稳婆都在尚阳殿,又改口:“让太医去尚阳殿候着, 备辇,回尚阳殿,快点!”   深夜沉寂的宫廷彻底乱起来, 殿门大敞, 太医和宫人进出忙碌, 各个神色慌张。   瑟瑟怀得这一胎前世时就曾难产,熟悉的场景重演,她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这孩子生起来也不顺当。   稳婆经验老道,一眼看出她太过紧张,劲儿没使对,温声安慰道:“娘娘,您别怕,孩子很好,胎位也正,您什么都别想,只管用力,老奴在这儿,太医也在这儿,您一定会顺利生产的。”   沈昭坐在床前,握住瑟瑟的手,两人手心相贴,汗水粘腻,冷涔涔的一片,瑟瑟是疼得在打颤,带得沈昭也抖个不停。   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弯下身子,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瑟瑟耳边道:“不要怕,你刚才听稳婆说了吗?孩子很好,胎位很正,许多事情跟前世已经不一样了。瑟瑟,你最勇敢了,把心放平,想一想,康儿又来找我们了……”   他的声音低徊柔转,在耳畔娓娓而叙,让瑟瑟不由得脑子放空,似有弦乐悠扬,带她穿越时光烟尘,走入那飘着曲乐轻奏,微渺而伤悒的岁月里。   前世,钰康曾在临死前勾着瑟瑟的手,软糯糯地说:“娘,你别难过,老师说世间万物,轮回往复,周而又始,康儿会再来找娘亲的。”   他没有食言,他来了,这一世,母亲一定会保护好你,护你远离人间险恶,尘世腌臜,安稳长大,给你一段顺遂无虑的幸福年华。   她这样想着,仿佛忘记了身体上的痛楚,良久,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总好似隔着一层茫茫烟雾,如梦似幻,不甚清晰。   只觉得累极疲极,歪头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酣沉,都没做梦,待醒来时,觉得颊边暖暖的,迷糊糊睁开眼,见绣帷高悬,澄澈的阳光从半开的轩窗透进来,穿过不断随清风摇曳的穗子,落到她的脸上。   大约是因为体力耗得太厉害,脑子竟一阵迟钝,愣怔了片刻,才猛然想起,挣扎着要坐起来,婳女在外面听到动静,忙进来,将她摁回床上,道:“娘娘躺好,太医说您得卧床静养几日,皇长子已被乳母抱去喂奶了,待会儿就让她们抱回来。”   皇长子……   瑟瑟反复念着这三个字,只觉唇齿间盈满甜蜜,唇角微微勾起,笑问:“他怎么样?长得好不好看?眼睛大不大?”   她记得,前世钰康哪里都像沈昭,唯有一双大眼睛像极了瑟瑟,看向人时清澈又无辜,格外惹人怜爱。   婳女默了一阵儿,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结结巴巴道:“好……好看吧,就是……皱巴巴的,稳婆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   两人正说着,沈昭从偏殿回来了,一见瑟瑟醒了,兴致勃勃地赶过来坐在床边,抬起手跟她比划:“这么小,连眼都没睁开,拳头握得紧紧的,我一掰他就哭,太好玩了。”   前世的沈昭在做父亲方面着实有些可怜。   前世这个时候瑟瑟难产,孩子生下来后沈昭只顾着守在她身边,随口吩咐乳母将孩子抱走,待太医给了准话,瑟瑟脱离危险后他才有心情去看上一眼。   等瑟瑟醒了,两人又开始冷战,她不愿见沈昭,沈昭也怕刺激到她,只敢趁她睡着偷偷摸进寝殿,做贼似的看一看她,再去看一看儿子。   到了今生,心境则完全不同。   他的妻无恙,孩子健康,他可以享受最平常最美好的初为人父的滋味。   看着稚弱幼小的孩子躺在襁褓里,迎接着上天赐予他的新生,突然觉得,人生原来可以这么幸福,这么美妙……   沈昭趴在床头,低头亲了亲瑟瑟,柔声道:“瑟瑟,谢谢你……”他声音微滞,向来口齿犀利的皇帝陛下竟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表达出当前自己的心情,只觉搜罗尽千言万语,说出来都差那么点意思。   他默了片刻,轻微一笑,道:“我这就通知礼部,备册封礼,我要亲笔手书,封我们的孩子为太子,大赦天下,四海同庆。”   或许是因为这些东西前世都已经得到过了,瑟瑟的内心并无多少波澜,只是挂念着孩子,将手从被衾下伸出来,揪了揪沈昭的衣袖,眼巴巴道:“我想看看孩子……”   沈昭忙吩咐婳女去偏殿将孩子抱过来。   按照惯例,宫中新出生的孩子都得由礼部拟出几个名讳,然后天子朱笔勾选。这一套文章前世都已经做过了,可沈昭想要把每一道为人父的程序都再享受一遍,不想错过分毫,便耐着性子等礼部将备选的名讳呈上来,正儿八经地御笔勾画,正式给孩子定名为钰康。   自打孩子降生,瑟瑟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这孩子身上,怕前世给孩子投毒的场景重演,将尚阳殿的宫人里外里查了许多遍,但凡有半点可疑之处,一律都将之调出尚阳殿。   留在钰康身边照顾他的,必是来路干净的心腹。   天气转凉,怕冻着孩子,早早用起了炭盆,沈昭抱孩子坐在窗前的绣榻上,见瑟瑟捻着账页一遍又一遍翻检她寝殿里这几个人,宽慰道:“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前世是我大意了,没早察觉出沈旸的狼子野心,让他趁隙兴风作浪。如今,定不会让他活着出雍州,一个死人,何必这么如临大敌。”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关系到自己儿子的安危,瑟瑟宁愿多做无用功,也不想有未尽之处。   她抬眸看向那襁褓的婴孩,一张小脸也只比成人的拳头大一点,睁着眼睛,懵懂地看着他们,对这人世间的险恶茫然不知。   为人父母,就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责任,不容推脱。   “没有了沈旸,万一还有别人呢。”瑟瑟低头核对人名,殿中一阵静默,听沈昭轻轻咳嗽了一声,缓声道:“你别费力气了,你这殿里的人可靠着呢,我都查过了。”   瑟瑟的动作猛然一僵,抬头看他。   皇帝陛下难得有心虚的时候,目光闪烁,偏开头,不敢看瑟瑟,道:“别折腾了,别累着自己,还有啊,你前几天撵出去那几个人,都……都是我安插进来的,所以内值司那帮人才含糊其词不敢跟你说实话。”   瑟瑟就算生完孩子脑子有些迟钝,也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明白过来,倏地抄起书簿朝沈昭砸过去,沈昭慌忙躲闪,那书簿越过他砸上茜纱窗页,轰的一声掉到地上。   钰康仰躺在沈昭的怀里,见两人追逐打闹,以为是逗他玩儿,竟咯咯笑起来,气得沈昭险些把孩子扔了。   “这什么孩子啊,见他娘打爹,笑得这么欢,料想长大也是个忤逆不孝的。”   瑟瑟一把把他揪过来,怒道:“你把孩子放下!少在这里跟我东拉西扯,好啊,你派人监视我是吧,是这个意思吧,我没冤枉你吧?”   沈昭讷讷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起先就是……就是想防着点你娘,她给你的那些陪嫁太麻烦,我想替你解决。后来,这些人用着还算得力,我就心想,放在你殿中也挺不错的。宫里危机四伏,她们足够机敏,可以帮你躲过暗箭。”   瑟瑟冷笑:“那你藏着掖着干什么?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   “我这不是怕你不愿意嘛……你那脾气我还不知道吗?可那时候我刚登基,内宫前朝我真把握不住,尤其是这深宫内帏,各项势力盘根错节,我怕自己应付着前朝琐事,照顾不到后宫,你会出事。”   沈昭垂下眉目,掂着儿子,可怜兮兮道:“瑟瑟,你说我蛮横也好,说我心机重也行,可我真的太害怕会失去你了。我怕噩梦重演,只有时时知道你安好,我的心才能跟着安下来。你要是生气,要是怪我,那也没错。可你这气能不能消得快一点啊,别跟前世似的一连好几个月不让我见儿子……”   瑟瑟长吸了口气:“你好好跟我说话,别跟我来这套,还有,把孩子放下,你把他举着挡你前面,是什么意思?想让他替你挨打啊?”   她太过清醒,太过冷面无情,完全脱离了沈昭的设想,让他一阵阵发懵。   这不对啊。   从小到大,不管他干了什么坏事,只要他一装可怜,瑟瑟一定会原谅他的。可是现在,为什么这一招不管用了?   他沉思良久,低头看看怀中玉雪可爱的孩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你是不是就像人家说得那样,生了孩子就觉得夫君不重要了?”   “前世你就是这样,把康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到最后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温瑟瑟,你怎么能这样!”   多么熟悉的走向,熟悉到瑟瑟内心丝毫无漪,麻木至极。   她冷静地打断沈昭要岔开话题的企图:“你少跟我东拉西扯,你就说,为什么要派人监视我?你心里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看着她依然清醒的模样,沈昭只觉一阵阵绝望。   完了,瑟瑟果然是不爱他了,女人只有在不爱的时候,才会如此决绝冷漠,半点都不会感情用事。   深受打击的皇帝陛下只觉万籁俱寂,心如死灰,也顾不得掩盖内心真实想法,颓然说出了实话:“我就是想知道你每天都在干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只要一想到你的什么事我都知道,你整个人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就高兴。我不希望你跟别人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一旦被我察觉,我就想杀人。”   说完这些话,沈昭突然发现瑟瑟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很古怪,两人僵持了一阵儿,见瑟瑟竟换了张笑脸,笑得格外春风和煦,柔婉明媚,好像生怕刺激着他什么一样。   “阿昭,你没错,你做得都对。你先把孩子放下,咱们慢慢再商量,你老举着孩子干什么啊,他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第95章 95章   沈昭低下头看钰康, 钰康恰也在看他,琉璃珠儿般幽黑莹亮的瞳眸,懵懂地在怀中仰看着他, 对视了片刻,眉眼倏然弯起,朝他甜甜一笑。   白皙柔嫩的小脸上绽开了花一般的笑, 梨涡浅浅, 似要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沈昭突然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他将孩子放回摇篓里,甚是宽宏大量地朝瑟瑟摆了摆手:“算了,看在你给我生了个孩子的份上,我不与你生气了,你记住, 以后注意……啊!”   瑟瑟踮脚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拖得离钰康的摇篓远一点, 才冷凛凛道:“你倒原谅得快, 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   沈昭被她揪得身子歪斜, 一边袍袖全曳在地上, 什么天子威仪,帝王尊严……统统荡然无存。   瑟瑟松开他, 弯身从地上捡起刚刚被她扔了的籍簿, 拿到沈昭跟前,面无表情道:“剩下的还有哪些是你的人,给我勾出来。”   沈昭摸着自己被揪得滚烫生疼的耳朵,盯着籍簿看了一阵儿,不忿道:“你想要怎么样嘛, 她们没有做错什么, 我也没做错什么, 都是为了你好,这宫里藏着多少凶险,我不过是想好好保护你……”   “事情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而是就算你为了我好,我是不是应该知情?就算你是为了我好,你不能事事都把我蒙在鼓里。你希望我对你毫无隐瞒,没有秘密,那你是不是应该也这样对我,若是最起码的真诚都没有,那我们以后该如何相处?难道谁聪明些,谁心眼多些,就可以把另一个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吗?”   一席话字字句句皆落地有声,把向来伶牙俐齿的皇帝陛下竟说愣了,他低眉垂眸良久,抬眼看了看瑟瑟,一句话没说,默默抬起笔开始勾画籍簿上的人名。   这一画不打紧,一张纸笺上竟有大半都是沈昭安插进来的人,浓墨疏疏密密,占了大半壁江山,瞧上去壮观极了。   瑟瑟看罢,没忍住,又踢了沈昭一脚。   不过她虽然姿态高高,对被监视一事甚为抵触,倒没有真的把沈昭安插进来的这些宫人都撵出去。   沈昭那混蛋虽然心肠黑,但说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一来,她们来路正,足够忠心;二来,又都得力。钰康刚刚出生,又被立储,朝野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留她们在身边,终归可靠些。   叶落秋尽,长安内外飘起了雪,宫阙楼阁在皎然大雪中淡淡浮起一个轮廓,举目望去,素寡一片,唯有檐下红梅夭艳浓丽。   自钰康出生,沈昭在下朝后就种在了尚阳殿,南北往来的奏折直接从凤阁送到后宫,沈昭更理直气壮地占了瑟瑟的书案和席榻,一边奋笔疾书批着奏折,一边不时抬头看一看瑟瑟。   瑟瑟留心着奏疏,发现除了边关的军报,便是来自雍州的奏折最多。   起初沈昭都是极轻松又欣慰,总在瑟瑟跟前夸赞钟毓多么得力,多么不畏强权,敢替百姓伸张正义,将赈灾钱粮运用得如何恰当,甚至还派了官员前去褒奖。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瑟瑟注意到,每当沈昭翻开来自雍州的奏折,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额间的纹络越皱越深,好像镌着万千忧虑与愁绪,总也舒展不开。   瑟瑟忧心朝政,刚担心在雍州一同赈灾的温玄宁,便趁着给沈昭递茶,随口问了句:“雍州还好吧。”   “好。”沈昭的声音甚是飘忽,目光微微泛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瑟瑟愈加焦急,又问:“那既然好,你看见奏折为何会是这副表情?”   沈昭默了一会儿,道:“钟毓向我请旨,要处置雍州的地方官和前头那些中饱私囊的赈灾官员。”   “这不是挺好的……”随口而出的话尚未落地,瑟瑟猛地反应过来其中的厉害。   她凝思想了想,摇头:“不行,这样不行。地头蛇难应付,而先前的那些赈灾官员都是我母亲的人,更难应付。雍州乱了这么长时间,匪患不绝,很难说跟地方官衙有没有勾结。就算有小襄率兵防守,可如果把他们逼急了,很难说会不会狗急跳墙。”   瑟瑟越想越不妙:“那些官员自持有我母亲撑腰,连赈灾钱粮都敢克扣,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沈昭将手边这份奏折合上,扔到书案中间,道:“这已经是第四封请求我处置雍州贪官的奏折了,我前边驳回了三封,可钟毓态度坚决,只以为我是因为证据不够才迟迟不下旨。因而,他加大了暗查搜寻雍州官吏贪渎的力度,送到我这里的奏折,罗列的证据也一封比一封更多。”   他这么一说,瑟瑟也跟着皱眉。   就算前世的钟毓是名满天下的贤臣,人品端正,能力卓越,但瑟瑟也不认为,这个时候,未经历练,尚显稚嫩的钟毓有本事将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什么暗查……那些官员都是人精,你背着人家搜寻了这么长时间的罪证,对方肯定早就察觉了。   她神色凝重地冲沈昭道:“你得把钟毓召回来,这么下去,他会给你捅大篓子。”   沈昭何尝没这样想过,但又谈何容易。   赈灾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填了灾民的粮袋子,让他们回原籍避免流窜,还得加固河堤,防着来年的春汛。   雍州这一方贫瘠水土被贪官蚕食良久,刚来了一个肯为百姓主持公道的清官,赈灾刚出了些成绩,他就急着召钟毓回来,只怕会令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再者,沈襄给他上表,那沈旸精明似鬼,防范甚严,自打到了雍州就开始装病,闭门不出,身边又都是文相留给他的护卫,铁桶一般的护着他,至今,沈襄都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本以为灾情缓和了之后,可以腾出精力专心对付沈旸,但谁想到钟毓会来这一出,沈襄生怕雍州会再乱起来,日夜防范,密切留心着各方异动,更加没有心力去对付沈旸。   沈昭将自己的难处说了,瑟瑟沉眉思索良久,试探道:“我有一个主意,只是有些冒险。”   “你且说一说吧。”沈昭叹道。   瑟瑟道:“既然钟毓不肯放弃追查贪官,你又怕贸然召他回来使雍州人心不稳。那不如给他下一道秘旨,让他对外称病,让他自己上表请求回京养病。他就算再固执,总不会抗旨不遵吧。”   沈昭拧眉沉思。   照目前这个情形,能令沈襄如此警惕,忙着在雍州城内大加布防,甚至放弃对沈旸的刺杀,说明钟毓在雍州内的活动已经打草惊了蛇,如今的平静不过是暂时的,弹压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会乱起来。   钟毓确实不能继续留在雍州了。   可他是监粮正使,是赈灾的官吏之首,如果他走了,得有熟知赈灾事务且又能挑大梁的人立刻顶上。   沈昭默了片刻,抬头看向瑟瑟,道:“你觉得玄宁能当起大任吗?”   瑟瑟犹豫少顷,给了他肯定答复。   “但是,你得给小襄下旨,让他保护玄宁的安危,要像保护你的钟毓一样尽力。”   沈昭点了点头,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我的钟毓,你这话说得怎么这么奇怪?”   瑟瑟朝他眨了眨眼,细忖了忖,倾心叹服道:“虽然说这位钟大人过于稚嫩,但确实有值得人倾佩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过有官员敢拂逆我的母亲。她大权在握,手段狠厉,凡官员见她,不是邀宠谄媚,就是跪地求饶,从未有过像钟毓这样硬气的。就冲他这份胆识和正气,必非等闲之人,而是一块待琢璞玉,只要精心雕琢,假以时日,一定会成大气的。”   沈昭自顾自研墨让自己静心,半天才道:“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毕竟人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当初信心多足,如今就有多挫败。   谁知瑟瑟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竟直接承认了:“对啊,就是在安慰你。但话说回来,这事若要论过失,评谁的疏漏更大,钟毓至多只能排第二,疏漏最大的那个人是你。”   “你也不想想,前世的钟毓从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仕子爬到天子近臣的位置,又得了你的信任和赞许,这中间要经历多少打磨艰难。而今生,你就因为你们前世的君臣情谊,直接把这中间他需要经的打磨考验给省了,把一个为官不到一年的年轻人放到那么重要的位置上,他能做到这地步,不犯大错,已经是难得了。”   沈昭一眨不眨地怔怔看着她,蓦地低下头,颓然道:“我失算了。”   瑟瑟一见这样谦虚认错的沈昭,好像原本张牙舞爪的小狼顷刻间收起利爪,变成了软绵绵的小羊,立马母性大发,上前去揉了揉他的头顶,温声宽慰道:“没事啊,你又不是神仙,还能事事都算得准啊。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要自责了啊,乖……”   沈昭抬起眼皮,静静瞥了她一眼,把那在自己头顶乱扑通的爪子拿开……   瑟瑟一见他这样,还赌上一口气,非要摸他的的头顶,被拿开,放上,又被拿开,再放上……两个幼稚鬼正闹着,魏如海急匆匆地进来,道:“庆王世子密报。” 第96章 96章   还在打闹的两个人立即收手, 沈昭忙让魏如海把密报呈上。   如今雍州那小小一座城池,可是牵动了太多的人心。   沈昭将锦封的密报展开,飞快地掠了一眼,所幸没有看到‘叛乱’或是‘内斗’的字样, 刚要舒口气, 蓦地定住了。   瑟瑟忙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这一看, 脸色也沉下来。   “沈旸跑了。”   沈昭将密报合上,尽量平缓心绪, 道:“依照沈旸的精明劲儿,应当早就察觉出雍州城内暗流涌动, 而小襄忙着安定城内局面, 避免生出内乱, 没顾上他。他的身边又有文相派来的心腹干将, 若精心筹谋, 确实有逃脱的机会……”   “那下面该怎么办?”虽然今生的一切都与前世不同, 可是瑟瑟一想到前世钰康和玄宁都是被此人害死,而他现在又不见了踪影,失去了控制,并且随时都可能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就忐忑难安。   沈昭将双手合叠, 托着腮沉吟了许久, 吩咐魏如海:“传旨, 晋王在雍州城内失踪, 疑为流寇所掳, 命各州郡府衙严密排查, 一旦发现晋王踪迹立即密奏上京, 凡找到晋王者,官升三级,赏银千两。”   这听上去是兄长对失踪弟弟的一片关切之心,实际上,就是一道通缉令,在山河间布下天罗地网,让他插翅难逃。   魏如海刚要走,沈昭又叫住他:“召王效和苏合来见朕。”   殿中一片沉寂,两人各怀心事,沉默许久,瑟瑟突然开口问:“能找到他吗?”   沈昭先摇头,又点头:“即便我们找不到他,他也会来找我们的,不过早晚的事。他有那份野心,又那般阴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瑟瑟有些庆幸把沈昭安插进来的人留下了,起码现在的尚阳殿犹如金丝密罩,射不进任何暗箭毒矢。   沈昭看着她的神情变化,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你放心,如今的他没这个本事来害康儿。”   前世之所以让沈旸做了那么些孽,全因沈昭和兰陵斗得太狠,而他又隐藏得深,未对他设防,使他有可乘之隙去下毒手。而如今,沈昭防他防得如此严密,又对内宫多番清洗,就算他不甘心,想兴风作浪,这风浪也吹不到后宫。   瑟瑟也想到了这些,勉强提了提唇角,冲沈昭笑了笑。   两人又商量了些要紧事,回了内殿去看钰康。见他躺在摇篓里,早呼哈呼哈睡了过去,伸着胳膊瞪着腿,摆成了个‘大’字,一双绵软若笋的小脚丫从绒毯下露了出来,指尖随着呼吸一耸一耸的。   沈昭看得只想笑,大约是这殿里熏笼烧得足够,太暖和了,这小兔崽子不怕冷,才睡得这么酣实。饶是这样,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拉过绒毯,把宝贝儿子的两只小脚盖住。   比起沈旸失踪,沈昭更担心的是雍州城内的光景。本就是贫困之地,连年灾荒,又遇昏官,百姓吃了太多苦,他做为帝王,实在不忍看见自己的子民再受战乱之苦。   只有忍痛让自己的心腹爱臣钟毓称病回京,擢令温玄宁为监粮正使,继续主理赈灾一事。   沈昭早就说过,赈灾是个大工程,没有一年半载成不了事。一直到绥和三年的夏末,雍州各督办属寮才正式呈表,河堤加固,钱粮分发得当,农田丰收在望,灾情已除。   沈昭下旨对赈灾各级官员大加褒奖,着令他们即时回朝。   这近一年的时间,温玄宁从钟毓手里接过一个半烂的摊子,独挑大梁,既要安抚各级官员的心,又要安抚灾民的心,还得防着流寇趁乱生事,可谓千头万绪,愣是没出一点岔子,干得漂亮极了。   沈昭也不是个小气的,当即把温玄宁的官衔从京兆府里挪了出来,放进了大理寺,正好大理寺卿左迁了,他可以去补缺。   而钟毓早在年后就已入了凤阁,任凤阁内舍人。   从六部小吏到凤阁内舍人,再到文渊阁大学士,这是沈昭精心为钟毓谋划的晋升之路,也是一丝不苟地在按照未来丞相的目标培养他。   至于玄宁,沈昭多有看其造化之意,毕竟……他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   朝会散后,沈昭领着温玄宁回了尚阳殿,瑟瑟一年多没见着弟弟,早牵肠挂肚得不行,拉着温玄宁一顿嘘寒问暖,直接把沈昭晾在了一边。   沈昭这一回儿倒乖觉,让他们姐弟尽情叙旧,不去捣乱,只从乳母手里接过钰康,笑眯眯地哄着玩。   钰康一岁多了,会说几个断续不成章的字,不清晰的奶音:“叠……叠……”   沈昭一怔,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忙抱着孩子去拉瑟瑟衣袖:“康儿好像在叫爹。”   瑟瑟看了一眼玄宁,有些赧然,把衣袖从沈昭手里抽出来,道:“早就会叫了,偏偏你这几日朝政繁忙,不曾来听过。康儿总见不着爹,便对着门叫爹,对着窗叫爹,有时高兴了,还抱着他的小摇鼓叫,叫得可欢了。”   沈昭低头,见宝贝儿子果然抱着摇鼓,对着那羊皮鼓面,不厌其烦地一声又一声:“叠……叠……”叫得可比对着他时感情充沛多了……   沈昭:……   钰康叫‘爹’叫得累了,便早早地睡了过去。眼见天色渐晚,玄宁该出宫了,临走前,他从袖中拿出一方奏折,呈给沈昭,道:“这是臣一年多来秘密搜寻的关于雍州官吏贪没赈灾款项的证据,此等置百姓于水火的奸佞,天理难容,陛下英明,定能替百姓做主。”   他来了这么一手,把瑟瑟和沈昭都惊住了。   谁都知道,雍州的那些贪官污吏都是兰陵的人,沈昭当初之所以召回钟毓,留温玄宁在那里,除了迫于无奈,也是考虑到系出同门,那些贪官污吏再无法无天,也不敢对自己主人的亲生儿子下手。   可没想到,温玄宁竟会大义灭亲。   其实,就算他不说,沈昭也留不得那些贪官,他早就知会了当地守军,等局面稍安,一一抓捕,将证据整理妥当,即刻正法。   甚至连接替那些贪官的官吏人选都定好了。   只是怕惊动兰陵,生出波折,一切都是秘密进行。   沈昭接过奏折,状若不经意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在朝会上给朕?”   温玄宁道:“雍州情势复杂,此事不能声张。这些贪官的党羽,包括与流寇勾结,情况尽在奏折中说明。臣以为证据确凿,秘密抓捕即可,不必声张。”   沈昭捏着那份奏折,似是在看,又似是在想什么,默了许久,冲温玄宁笑了笑,这一笑神情却甚是复杂:“你做得很好……”   这个‘好’字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温玄宁也从来没想过要用这奏折换些什么,他这一年看过了灾民横尸乡里,饿殍遍野的人间惨剧,所图不过是为百姓讨个公道,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他走后,沈昭站在轩窗前凝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身影消失在宫阙尽头,才幽幽叹道:“瑟瑟,你总说钟毓缺历练,可玄宁也没怎么历练,他怎么就能这么不让人操心?”   瑟瑟低头想了想,道:“玄宁自小看得多,母亲的手段见识得多。”   是这样,沈昭希望是这样。   可他又深知,有些东西是天生的,讲究天赋,这种东西的可怕之处,在于只会随着岁月的推进差距越来越大,而无法用精心教导和努力来填补。   他看着窗外的夕阳雾影,叹道:“可别是到了最后,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反倒柳成了荫。”   只容他抒发这一句感慨,内侍便进来禀,说是南楚来国书了。   沈昭忙收拾心情,意味深长地一笑:“徐长林安静了这么久,也该有动静了。”他接过国书,一行行看下去,愈加笑不可扼,他抬眼看瑟瑟,笑问:“你猜,徐长林要干什么?” 第97章 97章   瑟瑟也跟着笑起来:“这么没头没尾的, 让我怎么猜?”   徐长林是个奇招频出的怪才,不按常理,不循旧法, 谁又能猜到他这一回要掀什么样的风浪。   沈昭倒也没继续跟她卖关子:“他说想联姻。”   瑟瑟正从矮几上端起茶瓯刚饮了一口, 听他这样, 被呛得连连咳嗽, 半天没回过气来。   沈昭将国书搁到一边,去给瑟瑟抚背, 笑说:“他在国书中极尽诚恳, 诉说了对大秦天子的仰慕,十分渴求地想结秦晋之好。”   瑟瑟没好气道:“听这腔调, 怕不是他自己想来入赘吧?”   沈昭笑着摇头:“他说楚帝膝下久无子嗣, 近来自楚帝堂兄忠王府过继了一皇子徐潇,不日将立为太子。徐潇年方十六, 一表人才, 尚未婚配,想为他求一大秦宗室女为妻。”   这位徐潇殿下, 便是南楚日后鼎鼎大名的顺景帝。   要说起南楚这最近几十年的国运,简而概之,便是‘由隆转衰’这四个字。当年秦楚两国以淮关为界, 各据北南,分庭抗礼,甚至于,占据江南膏腴之地,拥有长江天堑之险的南楚还要隐隐占上风。   当年楚太|祖挥师二十万攻击大秦, 直打到淮关以北, 大秦倾国之力都难以抵挡, 眼看就要亡国。若不是在途中楚太|祖旧疾发作,草草班师,回朝后不久就驾崩,真难说大秦能不能存至今日。   但往后百余年间,两国的情势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逆转。   南楚连出数位昏聩君主,陷于温柔乡中,穷奢极欲,日复一日消耗着本强盛的国力。在江南那飘着靡靡之音疲软而耽于享乐的氛围里,有志之士遭到排挤,阿谀谄媚封官进爵,国运日渐衰微。   而相反,大秦这些年至多是外戚干政、为争夺皇位兄弟阋墙的内斗,君主虽平庸了些,但不至于荒唐,没有拓疆之才,但有守业之能,彼消此涨,渐渐的,国力远胜南楚。   其实若能这样一直下去,南楚安稳局于江南之隅,乖乖的等着大秦去灭,倒也正常。但颇为传奇的就是国之将灭时,却出了一个负有惊才奇谋的贤臣而有凌云之志的明君。   那贤臣自然是徐长林,而那明君就是徐潇,即后来的顺景皇帝。   前世沈昭在帝位上坐了十年,前半段跟兰陵斗,后半段跟徐长林和徐潇斗。   若不出意外,没有几年,如今的楚帝徐墘就会驾崩,徐潇顺利登基,他在徐长林的扶持下重整山河,勤练兵马,而这之后,用不了多久秦楚之间就会迎来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战。   活了前后两辈子,看透了太多事之后,其实沈昭挺佩服徐长林的。   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忍辱负重,要韬光养晦,在君昏国弱的情况下向大秦俯首示好,拼命做小伏低,就是为了哄着沈昭跟他们修好,不要打他们。   可一旦等到他整顿好朝政和军务,有能力跟大秦一战时,会立马翻脸。到时候但凡大秦国内有任何异动,徐长林都会十分精准地抓住时机来落井下石,一副不把沈昭逼死不肯罢休的气势。   前世沈昭视徐长林为敌,对他这种小人行径十分不屑,可如今当他站在一个足够的高度时,却又有了些不同的感悟。   他也不是天生想做小人,而是没办法,谁让他身后的国是一驾破败不堪的老马车,偏偏敌人又是这般强大,逼得他不得不抛却文人尊严,做宵小之径。   沈昭突然发现,自己最近真是仁慈到快成圣人了,还去同情这天字头一号的大敌,明明他自己手边还有一团烂摊子没料理呢。   瑟瑟在一旁看着皇帝陛下那瞬息变幻的神情,时而皱眉,时而叹息,最终化作薄唇边一抹蓄足了坏水的笑意。   他道:“宗室女是不能嫁的,将来秦楚一旦开战,这些孤弱女子在异国他乡该如何自处?我这就给徐长林回书信。”   瑟瑟满是好奇地追问:“怎么回啊?”   “就说我秦室宗女素来娇贵,难忍背井离乡之苦,武安侯若当真有心成此好事,不妨自来长安,朕定当以国礼相待,必择一品貌俱佳宗女以配。”   瑟瑟笑道:“你还真想让人家入赘啊,不过……”她略有顾忌:“这是不是有点太过折辱人了?好歹是武安侯……”   沈昭道:“你以为他是真心想与大秦结婚盟吗?他一肚子鬼心眼,天天想着来算计我,我折辱他怎么了,不是,你心疼他啊?”他面色不善,掐腰质问瑟瑟。   瑟瑟白了他一眼,将国书拾起塞他怀里:“回,你回,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又把话说到哪里去了!”   两人这一拌嘴,钰康就醒了,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带了些许哭腔,瑟瑟和沈昭忙熄掉战火,收起脾气去哄孩子。   这孩子啊最是磨砺心性,自打把这小祖宗生出来,瑟瑟和沈昭的脾气都见小。   两人哄了一阵,给钰康翻了个身,盖好了绒毯,他又歪头睡了过去。   沈昭凝睇着自家儿子宁谧安静的睡颜,怜爱地轻抚着他的脸颊,压低声音道:“真可爱,真漂亮,不愧是我们的儿子。”   瑟瑟明眸莹亮,一脸得色:“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生出来的。”   沈昭从善如流,忙揽住瑟瑟的肩胛,将她拢入怀里,倾心道:“是,瑟瑟辛苦了,哦不,夫人辛苦了,皇后辛苦了。”   哄得瑟瑟笑靥明艳,又想起什么,抬手揪住他的衣襟:“以后不许那么小心眼了,我和徐长林之间有什么啊?我又为他做过什么啊?比起我和你经历的,那些根本都不值一提。”   沈昭连连称是。   虽然沈昭嘴上强硬,给自己撑足了面子,但思忖再三,还真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在国书上那么折辱徐长林,让他来大秦入赘。   南方仕子最看重尊严和气节,就算徐长林自己能忍,只怕在南楚国内掀起众怒,万一两国盟约因此崩坏,那就真不好了。   没错,不光徐长林如今没有开战的资本,沈昭同样也没有。   西关的贺兰懿与兰陵暗中勾结,狼子野心。中州的陆远还敌我未明。万一要是开了战,兰陵趁火一打劫,沈昭非把自己玩进去不可。   因而他客客气气地回了徐长林,说大秦没有适龄的宗室女可供婚配,但秦楚两国交好,不忍让来使空手而归,特赐珠宝珍玩若干,廖供武安侯和楚帝清赏。   沈昭特意嘱咐凤阁,在国书中,要把武安侯写在楚帝的前面。意在暗示楚帝,在邦交中,武安侯事事争先出头,其风采已压过了天子,实属功高震主。   他不敢明着欺负徐长林,暗地里使点坏,挑拨他们君臣相疑还是绰绰有余的。   皇帝陛下正为自己的睿智而沾沾自喜,钟毓起草完国书,随口道:“臣听闻楚帝多年来懒理朝政,连朝会都是由武安侯代为主理。”   沈昭不禁叹道:“连朝都不上?这世上竟有如此心大的君王!”   末了,他又生出些感慨:“可惜徐长林一代贤臣名士,有力挽狂澜之志,竟摊上了这样一位君王,也真是够命苦的。”   经此一事,倒给沈昭提了个醒。   他再不屑徐长林的那点小心思,前世他着实也被徐长林搞得焦头烂额过,腹背受敌的滋味并不好受。   如今他之所以处处被动,就是因为没有掌握住那些边陲猛将。   贺兰懿是不用想了,但陆远那边倒还可做一做文章,试着拉拢一下。   他耐心等待,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时机。   每年进入腊月,突厥便会侵扰北疆百姓,抢些口粮回去过冬。   陆远骁勇善战,谋略得当,从未让朝廷操过心,往年沈昭至多是赏些银钱,但今年他以此为由,召了陆远来长安。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封疆大吏是该入京朝拜的。但先帝临终前留了遗旨,着令各官吏不得离其职守,因而到了沈昭这一朝,登基整三年,还迟迟没有召见他们。   如今,灾情平息,友邦和睦,四海升平,正是令诸臣朝贺的好时机。   像这些拥重兵在外的武将,其实并不怕来长安,也不怕被天子扣为人质甚至更厉害点,将他们当作震主的权臣给除了。   因为他们常年带兵,军中根系极深,杀一个主帅容易,但杀了之后,主帅背后的部曲大军就会哗变生事,像中州这种远离京畿的小朝廷,更是很有可能直接反了。   而且一般武将到了长安,虽要应付天子的猜忌,但多数时候,天子是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的。   陆远早就听闻这位少年天子的厉害手段,早有朝见之意,又生怕自己贸然上表会惹天子猜疑,才推迟至今。一接到圣旨,他将中州军务做了妥善安排之后,便冒着风雪上路了。   沈昭极谙帝王心术,越是想见陆远,便越将他晾在别馆,样子做给兰陵看,等样子做得差不多了,甚至别州刺史都已入谒数回,才在一个午后,好像十分不经意地召了陆远来御前。   太乐署新排了曲,正在御苑里吹打着,沈昭独坐鎏金蟠龙椅,见内侍引着一个身着褚红官袍的男子自雪松林径上缓缓走近。   沈昭的身后是兰轩,回廊后是一排糊了簇新茜纱的窗,元祐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听说这位中州刺史绝世俊美,倾华无双,非拉着瑟瑟躲在窗后看。   瑟瑟心道,一个从北疆苦寒之地来的武将,不生得血目獠牙凶悍至极就不错了,还俊美,怎么可……   陆远走到御前,躬身向沈昭揖礼,因为离得近,所以能看清楚他的脸了。   瑟瑟微微一愣,脑子一瞬变得空白,忘却了要腹诽的下文,只见元祐紧盯着窗外,目光痴痴,也变得傻愣愣的,良久,才幽然叹道:“崔画珠啊,崔画珠,我以后再也不讨厌你了,我同情你。” 第98章 98章   两人隔着一道轩窗倾叹美色, 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沈昭已经和陆远寒暄完毕,让內侍搬来一张椅子, 和着流畅轻鸣的弦乐, 说起了话。   沈昭说道,突厥屡屡犯境,未成大患, 都是中州御敌有功, 陆远做为中州刺史,更是功不可没。   这话一出, 陆远忙站起来,恭敬道:“这都是仰赖陛下洪福,臣不敢居功自傲。”   他生就一张颠倒众人的俊容,肤色比小麦浅一些, 搭配着深邃的五官,将硬朗与俊美融在一起,与京都里那些郎君的柔腻粉面相比,更添了些阳刚气。   最出彩的是那一双眼睛。入鬓剑眉下竟长了双风情万种的狐狸眼,眼线极长, 眼角带钩,被他淡淡地扫一眼,都觉得心尖发颤。   惊心惑目, 不外乎如此。   上一世, 沈昭虽然早就见过陆远,这张脸也看了许多回, 可再见, 还这么近, 仍没忍住一阵失神,待回过神来时,陆远已絮絮说了许多恭维之词。   这人就是这样。明明长得一张妖孽脸,天生该是个倾国倾城的祸害,偏偏要做出来一副古板恭顺的模样,套了件中规中矩的朝服,敛袖于身前,微微躬身,跟文渊阁里的老学究一样,一边小心回话,一边时不时抬眼偷觑一下沈昭的脸色。   沈昭活了两辈子,早就领教过这人的狡诈,纵然陆远一身是戏演得精妙绝伦,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   中州那地方,虎狼环伺,猛兽横行,这一州的长官要真是个温良柔顺的小可怜,没点狠招子,早就被撕扯得渣都不剩了。   “陛下广施仁政,厚待边关将领。中州官员皆感念陛下隆恩,遇敌来袭之际,各个勇猛冲锋,这才能顺利击退突厥铁骑。”   陆远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无意独占功勋,把中州将领都夸了一遍,但其实那地方若当真如他所说,上下忠君,皆无异心,还不是他这个刺史治理有方。   沈昭听着陆远的恭维,瞧着他那张脸,心道这朵花就算心是黑的,可皮囊生得太好了,好到几乎让人不忍心揭穿他的满嘴谎话。   他微微一笑,看似十分受用陆远将他捧得高高的,朝其压了压手,示意他坐。   待陆远坐下,內侍恰给他换了瓯新茶,他刚才话说多了,正觉得口渴,刚端起来茶瓯饮了一口,便听天子那清越的嗓音飘了过来。   “若真如爱卿所言,那自然是好的。可朕怎么听说,突厥来犯之际,有几个将领背着爱卿私通敌军,被爱卿抓了个正着,当即下令就将他们斩首,那人头好像现在还挂着你军营的辕门上。”   陆远一口茶喝下去,还没咽,就被呛着了,抚着胸口不停咳嗽,连眼泪都快咳出来了。   沈昭笑眯眯看着他,一脸的无辜:“爱卿慢点喝,茶有得是,又没人跟你抢。”   陆远好容易将咳嗽压下去,惶恐至极地起身跪拜:“臣御前失仪,陛下恕罪。”   沈昭格外宽容地一摆手,以满怀对臣子关爱之情的温和语调道:“没事,快坐回去吧,瞧你咳嗽的满脸通红,不知道的,还当朕欺负你了。”   陆远这才起身,慢慢地坐了回去,那张椅子却好似滚烫,烫得他愈发拘谨,惴惴不安。   沈昭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通敌叛国本就是死罪,你身为中州刺史,清理门户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事朕听过也没当回事,不过今日见着你,突然想起来了,就随口这么一说,你也别往心里去。”   陆远的脸已经僵硬了,手颤颤地从袖中摸出锦帕,擦了擦额边的冷汗,朝着沈昭低头哈腰地应是。   一阕曲奏完,凤阁送来几道奏折,陆远顺势起身告退,沈昭十分不舍,挚情款款道:“朕与爱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爱卿要在长安多住些日子,也好让朕尽地主之谊。”   陆远木然躬身揖礼:“臣遵旨。”   内侍顺着原路引着陆远出宫,缘溪而东,穿过假山幽岩,临近甬道,周遭渐渐安静下来,过往的宫人越来越少。   陆远那张俊容上总挂着的惶恐忐忑荡然无存,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脊背挺直,唇角讽意淡噙,漆黑的双眸泛着冷光,回头看向那蓊郁松林所掩映的宫阑深阙。   轻哼了一声,心道:狗皇帝,挺会演,老子就且陪你玩玩。   送走了陆远,元祐拉着瑟瑟出来,面上犹带着神往之色,痴惘道:“这也太好看了,一个男人竟也能长成这样……”   沈昭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瞧着好呀。那把你和玄宁的婚事退了,朕把陆远指给你。”   元祐登时不乐意了:“那怎么能行!”她抿了抿唇,敛去满面桃色,呢喃:“美则美矣,不过多看几眼愉悦心情罢了,他再好看,也不能跟我的玄宁比啊……”   沈昭竖起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嗤道:“不害臊。”   这一场君臣会面,就算是初次交锋,沈昭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陆远,暗示他自己并非对中州放任不管,那里还有自己的耳目,凡有大变,皆上达天听。   夜间,沈昭横躺在卧榻上,紧挨着莲花烛台,借着烛光翻了两页《左传》,不时抬眼看一看瑟瑟。   她正坐在床边哄着钰康睡觉,等钰康睡了,她从枕底摸出未读完的书,也安安静静地看起来。   沈昭翻了个身,以手擎额,看着瑟瑟,道:“我今日暗示了陆远,有些事并非我不知,只是不说……思来想去,这暗示会不会太隐晦了,他可能没听懂?”   瑟瑟敷衍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和,目光紧凝在书页上,神思专注。   沈昭立马就觉得受到了冷落,意兴起来,想撩拨一下瑟瑟,便悠悠笑着问:“你今日和元祐一起看过陆远了,你觉得他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瑟瑟翻过一页书,随口道:“嗯,好看。”   “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瑟瑟伏在书页上的手一顿,敏锐地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陷阱,眼珠转了转,冲他柔柔一笑:“你好看。”   沈昭不死心,接着问:“我哪里比他好看?”   瑟瑟低眉认真想了想,觉得陆远妖冶俊美,但在阿昭面前,也还是略有逊色的。阿昭的气度属内敛矜贵,容色五官同样生得精致,更有坐看风雨,百变不惊的沉稳。   这是岁月经年磨砺出来的帝王锐气,往往让人慑于其威严,在他面前只顾着紧张胆颤,而鲜少留意他的姿容。   简而言之,就是雍贵冷厉的君王气度足够耀目,盖过了俊秀的容貌。   所以相较之下,温儒无害的陆远自然更招眼。   毕竟天间的明月再美,都不如人间的珍珠更招人喜欢。   她心里这样想,倒不必这样麻烦地去说,只凝睇着沈昭,温声道:“只要你是我的阿昭,在我心里,你哪里都比他好。就像元祐说的,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一个长得好看些的男人,又怎么能跟她的玄宁相提并论。”   沈昭一听这话,果然龙颜大悦,起身走到瑟瑟身前,抬手抚了抚她那张甜滋滋的秀唇,低头亲了一下,揽着她躺在沉睡的钰康身侧。   深夜宁谧,连窗外飘雪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沈昭拢着爱妻,静下心来回想白天的情形,不禁叹道:“是个心眼多如蚁窝的人精,也不知怎样才能令他交心。”   瑟瑟思索了片刻,卧在沈昭怀里,道:“如果真如你所推测的,陆远的父亲跟当年的淮关之战有关,那他就不可能轻易放下心防。毕竟,事情太大了,仇也太深了……”   沈昭默了一会儿,把瑟瑟往怀中紧拢了拢,坚定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小便受了被牵连的苦,听尽了冷言冷语,我是不会把同样的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的。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这不是错。”   瑟瑟抬头仰看沈昭,看得久了,只觉他容光炫目,有着惊尘别样的风采。不禁莞尔,真诚道:“阿昭,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令四海归心的。如果我是臣子,也一定愿意效忠你这样的君王。”   她的话平淡朴实,却说进了沈昭的心坎。   一阵甜蜜,一阵恍惚,惊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已变成了一个和前世孑然不同的人。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可以变得这么宽容,这么温和……沈昭垂眸看向瑟瑟,再看看睡在他们身侧的钰康,只觉内心无比盈实。   大约,就是因为有所爱,又能与爱人厮守吧。   基于这种心理,沈昭觉得陆远自小的经历跟他差不多,都是年少多苦难,咬牙撑了过来,忍辱负重才换来如今的地位,若能剖开胸膛看一看,就会发现一颗心早就在疮孔之上布满了老茧。   为了将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也为了更体恤自己的臣子,让他也尝一尝成家生子的乐趣。沈昭让瑟瑟以中宫之名给陆远择一佳妇,成其良缘。   瑟瑟心思细腻,当即就跟沈昭说:“陆远也有二十多岁了,他在中州地位尊崇,又是那样的容貌,到这个年纪还未成婚,八成是已经有人了,可别抱太大希望。”   沈昭只撂下一句:“要是他真不愿意,咱们也不强求,你且张罗看看吧。”   既然要张罗,就得数算一下京中适婚龄的世家女子,消息不胫而走,把整个长安城搅得热闹非凡。   据说一天至少有七八辆马车载着盛装打扮的官家小姐‘恰好’经过陆远所住的别馆门口,不是掉下方帕子,就是丢下一枚簪子,把陆远吓得门都不敢出了。   瑟瑟觉得太夸张太不成体统了,且陆远看上去也不是很情愿,便想要将此事作罢,谁知沈昭一口咬定陆远是害羞了,男人也有害羞的时候,除非他明说不肯,不然媒还是得接着做。   瑟瑟无法,只得在长安贵女们更加疯魔之前,草草圈出几个还算相配的女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将她们召进宫中,一一相看。   未出阁的女子入宫,一般是有家中年长些的女眷陪着。恰好这几日奉安县主病了,她家千金琯琯又在受邀之列,便托了清河公主领着小姑娘进宫。   清河公主平生有两大乐事,一她自己出风头,二带着她闺女崔画珠一起出风头。果不其然,又将画珠打扮得花枝招展,带到了瑟瑟面前。   瑟瑟看着崔画珠发髻上光芒璀璨的斛珠金簪,不由得头疼。   且不说崔画珠曾经跟陆远议过婚,该避嫌,就冲她之前闹出来的那些不光彩事,就不能长点眼色,消停消停吗?   瑟瑟郁闷至极,又转念一想,要是知道避嫌,知道消停,那就不是崔画珠和清河姨母了。   事情已经这样,总不好撵她们走,只有带着一起去了晏歌台。   晏歌台建在西山上,高处两面正对着的楼阁,中间一座碎石垒起的台子,能容纳二十余名乐人,管弦丝竹相和,悠扬华美的宫廷乐章便传向两边楼阁。   瑟瑟去了偏殿更衣,特找来元祐替她张罗着,众女正安静坐着赏乐,不知谁叫了一声,趁着瑟瑟不在,乌压压围向了檐外的雕阑,朝对面的楼阁张望。   原是沈昭下了朝,召了陆远来一同听曲。   元祐见过了陆远的美色,不会随着她们大惊小怪,只坐着,边磕着瓜子,边看向面前的清河公主和崔画珠,蓦地,眉眼弯弯,狡黠灵动,颇为亲昵地冲崔画珠道:“画珠姐姐,你也去看看吧,你就不想知道陆远长什么样儿?” 第99章 99章   崔画珠抬手抚了抚耳间坠下的玉珰, 神情懒懒,像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微弯的秀唇噙着几分冷淡的不屑:“我可不去, 我自幼秉承家训, 受严厉教导,可干不出这种扒雕阑,看男人的轻佻事。”   她说得一本正经,好像真是个被教导得循规蹈矩的名门闺秀, 元祐望着她这模样, 安静了片刻, 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声宛如银铃,清脆响亮。   崔画珠的脸倏然涨得通红,美眸间浮掠上恼怒之意:“你笑什么?”   元祐捂着胸口,勉强止了笑, 一脸清澈无辜道:“只是觉得姐姐说得太有道理了,瞧瞧这些名门贵女, 论风姿行事可真是半点都不及姐姐。若换做姐姐,绝不会光远远看着,看有什么用啊,得用美色|诱之才有用。这品行端正的男人,如果成了家,或者定了亲,总会离外面那些不检点的野花远点。可也总有缺少定力、私德有亏的糊涂男人, 禁不住美人撩拨, 乖乖拜倒在石榴裙下。”   “你!”崔画珠怒目圆睁, 好似目中跳跃着炽热火焰, 紧紧盯着元祐,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元祐的一番话夹枪带棍,毫不留情地把崔画珠讽了一顿,嘲讽她机关算尽,使足了手段,不过是从自己手里抢走了一个贪恋美色,上不得台面的杨宏笙。   如今的崔画珠,在元祐眼里就是个笑话,厌都不忍心厌,只剩下满满的同情和嘲弄。   崔画珠自幼骄纵,哪里受过这份屈辱,当即要发作,可一看外廊人那么多,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名门闺秀,若是吵嚷开,少不得让旁人看笑话。   加上自从她夺了元祐的姻缘,被沈昭一道圣旨羞辱了个彻底。父亲临淄侯勃然大怒,将她锁在家中几个月,让教养姑姑一遍又一遍教她女子闺德。   临淄侯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生怕得罪了皇帝,连累门庭。每每想起此事,忐忑难安,都要把画珠叫到跟前骂一顿撒气。   家里好歹有母亲护着,至多挨两句骂,并不能给画珠多少委屈受,可恨的是那跟她结了亲的杨家。   自打赐婚圣旨下来,杨家就对这门婚事敷衍至极,一点没有当初攀上公主的殷勤劲儿。吉日一推再推,聘礼下得简直寒酸,崔画珠几次撺掇她爹去人家府上闹,都被他爹撂下一句“还嫌不够丢人”给堵了回来。   她又找杨宏笙哭诉,谁知杨宏笙那个混蛋屁都不敢放一个,口口声声他不敢再忤逆家里。   若是逼他逼得急了,竟还朝着画珠发了火:“我父亲如今已经开始栽培庶子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为了你连前程都快搭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气得崔画珠直骂他窝囊废,可骂得多了,杨宏笙当真开始破罐子破摔,衙门也不大去了,差事也不认真办了,天天混日子,眼看升迁无望,这辈子就要在那四品官衔上耗着了。   崔画珠岂止觉得杨宏笙窝囊,她觉得自己也快窝囊死了。   千方百计,用尽心思,竟将自己逼进了举步维艰的死角。   她再心高气傲,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怒火稍熄,冷静下来,就知道断不能跟元祐翻脸吵嚷开。她是皇帝的宝贝妹妹,就是温瑟瑟待会儿更衣回来,也只会向着她未来的弟媳,巴不得对自己落井下石。   不说这些人,如今她母亲就坐在自己身边,不也当什么都没听见吗。   崔画珠深吸了口气,噙起淡淡一抹笑,恢复了温婉柔静之色,漫然道:“妹妹说得都对,男人嘛,都好色,谁不想娶个美貌正妻?自己姿色不如人,该怨爹娘没把自己生好。”   元祐也不跟她恼,低头抿了口茶,道:“是呀,画珠姐姐生得好,虽然只有三分像我皇嫂,可是这三分也足令你艳压群芳了。我只盼着,姐姐今年十八,明年十六,永远不会有人老珠黄的一天。不然,要是连美貌都没有了,你还剩下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拌着嘴,瑟瑟更衣回来了。那些世家姑娘们各个机灵,见梅姑先出来给瑟瑟换了瓯热茶,料想她快要回来了,便都忙不迭回到屋里,正了正衣襟,端出一副温柔娴雅的做派。   瑟瑟借口更衣,也是见自己在这里,这些姑娘们便都拘谨,才想着走开一会儿,让她们舒散些。   她也是自懵懂灵动的少女时期走过来的,知道闺中女子对未来的砰然期待和礼教重重压制下的无奈,不想太过约束她们。   再者,她始终觉得沈昭是一厢情愿。   陆远这个人深不可测,就算无心反叛,可毕竟一时半会也摆脱不掉母亲的控制,怎么可能会接受沈昭做媒,娶一个天子指定的女人睡在自己榻侧。   瑟瑟打心眼里没觉得陆远能跟这其中哪一位姑娘成就良缘,可沈昭非要让她做媒,定然是有他的道理,不好拒绝,便只有装装样子。   可谁料这些年轻姑娘一面惊鸿,被陆远迷得神魂颠倒,再加上家中早向她们透漏过此番进宫八成是要从她们中挑选一个,跟中州刺史婚配的。   初进宫时还顾着矜持,眼见瑟瑟淡然散漫,不大问她们什么,有性急沉不住气的,竟主动要向瑟瑟展示才艺。   最先跳出来的那个姑娘会抚琴,还抚了一段,其余的本来还自持身份放不开,眼瞧有人出了风头,生怕落了下风,便叽叽喳喳地都凑了上去。有要笔墨绘丹青的,有会弹箜篌的,还有会唱曲的。   晏歌台如蓄养了麻雀的笼子,喧闹不止,可怜下面那些正引弦击鼓的乐人,皇帝陛下未叫停,谁也不敢停,只得硬着头皮在一片嘈乱中继续弹奏。   最后还是婳女机灵,借口钰康醒了吵着要娘,请瑟瑟回去。瑟瑟这才能喘口气,让宫人仔细地把这些世家女子们送回府。   元祐在旁看了一出戏,心情大好,对着崔画珠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非携着她的手要去凭阑看景。   对面的楼阁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陆远坐在沈昭身侧,任外面因他而风澜骤起,人心浮动,脸上神情寡淡,半点变化都没有,好像万事不关己。   他这张脸本就生得俊冶惑人,安静时,更加艳若繁花,灿如星辰。   崔画珠被元祐拉扯着,只看了一眼,便彻底愣住了。   元祐在一旁甚为感慨:“还是画珠姐姐聪明啊,早早退了和这位中州刺史的亲事。瞧瞧这些小姑娘们,真是肤浅,一瞧着人家长得好看,就什么都不顾了。这陆远不过就是有副好皮囊,又是能征善战的边关大将——哦,据说陆远在中州那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人家都叫他中州王。不过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姐姐情人眼里出西施,肯定不会觉得他比杨宏笙强的。”   崔画珠目光痴惘,如一缕烟霭,幽然落在对面的楼台上,甚至都懒得再和元祐斗嘴。冬风寒冽,迎面扑来,一瞬恍惚,脸颊已凉透,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好似被风一同吹走了,空落落的。   她痴痴怔怔地随母亲出了宫,将一同带来的小姑娘送回永安县主的府邸,待马车里只剩她和清河公主两人,清河公主才忍不住开了腔。   “母亲带你来露脸,原就是想告诉别人,我们家画珠压根没有把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从前多么美貌风光,如今分毫不减。至于旁的,你可不能再心气那么高,专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崔画珠一路都跟丢了魂似的,听到这么一席话,未入脑细想,脱口便说:“可那本来就是我的,是裴太后当年亲自做得媒,先帝指得婚……”   清河公主道:“那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嘛。再者说了,这都是哪年的旧黄历了,陆远要是你的,那杨宏笙算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还想嫁几个夫家?”   她不提杨宏笙还好,一提,崔画珠就觉得胸口好似堵了块石头,闷得她喘不过气。   一阵憋闷过后,崔画珠就觉得无比委屈。   她这般容色出身,不过就是想找一个好点的夫婿,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平,总是戏弄她,让她稀里糊涂就丢了珍珠,捡了颗鱼目回家当宝。   她不甘心!   定了定心神,她拉着母亲的手,问:“母亲有没有本事能从宫里探听点消息出来?这位中州刺史我从前也听说过,他跟兰陵姨母勾搭着,是标准的长公主一党。皇帝陛下为何突然对他如此恩宠,还要给他做媒……”   清河被她问得也有些疑惑,道:“这谁能知道,圣心幽深,谁又能轻易揣测得明白。”   崔画珠道:“那就打听,银子使下去,总能打听出些什么的。”   送走了这些莺莺燕燕,晏歌台总算安静下来,乐人也能专心奏乐。这一阙乐章已至尾声,幽蕴婉婉,似一个孤弱少女对月轻歌,柔肠百转,曲终,却好像有绵绵哀愁未诉尽,绕梁不绝。   沈昭拊掌,连连称好,让内侍下去给乐人看赏。   末了,他看向一直安静的陆远,问:“爱卿觉得这乐声可好?”   陆远默了片刻,转而笑道:“陛下说好,自然就是好的。”   沈昭却较其真来:“朕问你觉得如何?”   又是一阵缄默,陆远站起身,躬身道:“好是好,只是其中流露出来的凄凉孤单之意让臣心里很是难受。”一顿,又道:“长安如此锦绣繁华,曲乐也热闹华美,偶尔赋一赋轻愁,不过是做消遣。可是臣在中州见惯了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孤女、寡女,闻此乐,想起她们,只剩下怜悯与痛惜。”   沈昭愣了愣,才道:“难怪你刚才是那副神情,也罢,是朕考虑不周,该选一首喜庆些的乐曲。”他见陆远又要作揖,忙敢在前面问:“朕听你刚才的话,好像动情颇深,爱卿口中的‘孤女’、‘寡女’里可有对你十分重要的人?”   陆远犹豫了一会儿,怅然点头:“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与她走散了。”   沈昭奇道:“这怎么可能?若是你找不着她还有道理,可你是堂堂中州刺史,若她想找你,总能找到的,怎么会走散?”   陆远的脸愈加黯然。   沈昭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他心道:不会吧,这小子都长成这样了,还会情路坎坷,被人始乱终弃么?这到底是个什么女子啊,若是找出来,是不是可以跟他家瑟瑟有的一比了……   正想着,内侍进来禀,说是皇后奉诏来了。   沈昭忙让他把瑟瑟请进来。   今日本就是一场戏,是沈昭做出来给别人看的,虽瞧上去荒唐混乱,却是他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瑟瑟,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他得让陆远明白,他的皇后是兰陵长公主的女儿,他都能与她举案齐眉,恩爱不疑,至于他们陆家身上背的那些债,在他这里,也是人死债消,不会牵累后人。   沈昭打着这样的主意,对瑟瑟一阵嘘寒问暖,却不想,那陆远本是个谨守礼仪的人,可瑟瑟一进来,便紧盯着她的脸,目光痴怔,神情恍惚。 第100章 100章   沈昭当即面露不悦。   内侍们专会察言观色, 躬身上前,小声提醒陆远,陆远旋即回过神来, 忙把落在瑟瑟脸上的目光收回来,朝着她端袖揖礼。   “臣拜见皇后娘娘。”   瑟瑟刚想让他起身, 谁知沈昭把她往后一拉, 抢在她前头,黑着一张脸道:“免礼。”   殿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魏如海新在沈昭身边添了张椅子,瑟瑟坐下, 陆远站立在侧, 揽袖于身前, 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可不时就要偏过头,抬起眼皮偷瞧一眼瑟瑟, 随即露出困惑之色。   沈昭全看在眼里,强压下胸膛间翻涌的一股邪气, 朝着陆远阴阳怪气地问:“陆爱卿,你可是眼睛不舒服?”   陆远一怔, 忙道:“陛下恕罪, 只是皇后娘娘实在长得太像与臣失散的那位姑娘……”   瑟瑟立马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味,兴致大起,目光莹亮, 含笑看向沈昭, 表示自己对这妖冶美男背后的爱恨情仇很感兴趣, 希望他能多关心自己的臣子, 把这背后的故事往深里挖一挖。   沈昭却是一脸狐疑, 将陆远上下打量了一番, 试探道:“那爱卿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   陆远默了片刻,回:“她是臣的恩人之女,名叫芸珠。臣少年丧父,遭遇追杀,多亏父亲生前好友将臣救起,藏于家中三年,臣才能躲过一劫。这三年里,臣与芸珠形影不离,说好了将来我要娶她……”   他目光微邈,眼中闪烁着温暖光芒,似乎这一段回忆十分美好。   沈昭一直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看似温润谦逊,谨守礼教,但总好像戴着张面具,未以真面目示人。这一刻,却觉得有几分真,说起那姑娘时流露出来的情是真,藏着的淡淡忧伤也是真。   他有些难以置信,心道:不会吧,还真是个情种啊……   沈昭突然生出几分同情,温和了声音问道:“你刚才说与她走散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远抬起头,看了瑟瑟一眼,怅然道:“后来臣稳坐刺史之位,备了厚礼去向芸珠提亲,她不答应,从那儿以后就失踪了,再也找不到。”   “她为什么不答应啊?她是觉得你哪里不好?”沈昭对这个故事愈发感兴趣,紧接着追问。   陆远的脸上倏然多了几分委屈:“她说她不想成亲,让我别纠缠她,小时候的话都是不懂事才说的,都不作数。”   沈昭愣住了。   多么熟悉的话,多么相似的遭遇,原来这个陆远曾经跟他是一样的可怜啊。   前愁旧绪霎那间涌上心头,沈昭看向瑟瑟,满是谴责,大有要跟她翻一翻旧账之意。瑟瑟被他盯得一阵心虚,抬起手挠了挠头,避开他灼灼的视线,看向窗外。   沈昭猛地狠拍了下椅子扶手。   “她说不算数就不算数啊!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毁约就不行!”蓦地,沈昭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鄙夷,指着陆远道:“你好歹也是手握重权的中州刺史,你就让人家这么欺负,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肯成亲,你就把她关起来啊,关到她肯为止。”   陆远那一双剑眉微拧,轻声道:“关了……”   “芸珠和臣的副将串通,留下书信,两个人一起跑了……”   沈昭一时僵住,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要是自己跑,那叫跑。可要是两个人跑,那叫私奔……   他看向陆远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合着不光是被始乱终弃了,还被……   沈昭突然觉得瑟瑟当初其实挺好,挺仁义的。起码那个时候她再不想成亲,逃婚也是带着自己弟弟逃的,没跟傅司棋一块逃。   不然,真要是那样,让他情何以堪啊!   越这样想,沈昭就越同情陆远。   虽说他长成这个样,看上去不像是个好东西,可没想到竟是个小可怜。   沈昭和缓了声音,语重心长道:“爱卿啊,既然是这样,朕觉得这人你就别惦记了,强扭的光不甜。”   他见陆远低着头,不说话,又谆谆劝道:“你得这样想,这姑娘她起码不嫌贫爱富,勇于追求幸福,你们既然幼时相识,也算缘分,你就放了她,也放了你自己。你在长安多住些日子,朕让皇后给你挑一门好婚事。”   陆远沉默了片刻,蓦地抬头,咬牙道:“可是臣不甘心!芸珠就算了,可恨的是臣那个副将!臣对他极为信任倚重,平常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栽培,可他竟然勾引芸珠,背叛臣,臣曾发誓,一定要将这叛徒找出来,替自己讨个说法。”   沈昭道:“你要这么说……也有道理。”   陆远撩起前裾,跪地叩拜,道:“自打芸珠失踪,臣便派人查寻她的行踪,如今终于有些名目了。芸珠的身世很是复杂,系出长安名门世家,臣想,她父亲早丧,家也散了,拒婚之后,无处可去,可能会来投奔亲戚。”   沈昭好奇道:“她出自长安的哪一门?”   陆远顿了顿,郑重道:“长安裴氏。”   瑟瑟本歪着头专心看窗外的松林雪景,骤然听见‘裴氏’这两个字,心猛地一颤,脸色微变,默默转过头看向沈昭。   沈昭的神情颇为复杂,方才的怜悯之意荡然无存,双眸幽邃,内蕴了几星精光,熠亮地看着陆远,唇角挑起淡淡笑意。   “不知你口中的‘裴氏’可是太后的母族?若真是,朕可没有听说裴家还有一门这样的亲戚。”   陆远道:“芸珠的父亲确实出自长安裴氏,是裴侍中的堂弟。当年因婚事而与家族翻脸,愤而离家,一路北上去了中州,娶了与他情投意合的歌女为妻。听说裴侍中至今未娶,膝下空空,裴家这一辈子息单薄,曾想起芸珠的父亲,派人去中州找过。芸珠既然姓裴,臣想,投奔裴家的可能性是有的。”   沈昭笑容渐深,掠了一眼陆远,道:“如果真是那样,倒好办。你去拜访一下裴侍中,当面问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陆远稽首,沉稳道:“臣早有此意,可是臣身为边关将领,入京私会朝臣乃是大忌,故而迟迟不敢妄动,才拖到了今日。得蒙陛下体恤,允臣见侍中大人,臣不胜感激,叩谢皇恩。”   话说到这儿,瑟瑟也听出些味儿来了,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陆远一提‘裴氏’,沈昭会是那副表情。   待陆远走后,沈昭握住瑟瑟的手,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让她坐自己腿上,才慢悠悠道:“这个人啊,心思太深,没有一句话是白说的,所言所行必有目的,当真是不好相与。”   瑟瑟疑道:“可是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仅仅只是为了在你面前,给他去裴家找一个理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和我母亲、和裴家的关系,就算他们私下里真见面了,你暂且也动不了他们的,陆远为什么要这么小心?”   沈昭稍稍忖度,了然道:“陆远有话想跟我说,可又不能直说。就像我,也有话想跟他说,可不能直说,只能绕个圈子。”   “他想跟我说,他摆脱不了兰陵公主和裴家是真,想与他们划清界限也是真。他完全可以私下里见他们,如果那样,一旦被我察觉,我就不会再信任他了。所以,他编了一个故事,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告诉我,他不想背弃他的君王,可是他又有太多无奈。他以‘芸珠’为喻,暗示自己有把柄在裴家人的手里。”   瑟瑟道:“那他的故事就完全是假的?他说我和芸珠长得像也是假的?甚至于,芸珠是不是真实存在也未可知。”   沈昭摩挲着她的手背,反问:“你觉得呢?”   瑟瑟深忖了忖,摇头:“我觉得不像。他刚才看着我说我像芸珠时,眼睛都是红的,不像撒谎。只是后来,他慢慢冷静下来,才开始把话题往他想要的方向引。好像在这里见到我是意外,发现我和芸珠长得像也是意外,但他急中生智,迅速借题发挥,又说了后面那一段话。至于真假,未必都是真的,但也未必都是假。”   沈昭也是这么认为。   他细品之下,就觉得关于芸珠和副将留书出走那一段有点假。陆远的城府如此之深,若真如他所言,副将是被他带在身边栽培的,那副将勾搭上自己的女人,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还让他们出逃成功。   若这一段是假的,是陆远编造出来,定然也是有深意的。   留书出走……留书!   沈昭喃喃自语:“莫非,裴元浩手里的能令陆远投鼠忌器的东西,是一封书信。”   瑟瑟见他幽幽深思,不禁说:“你们为什么非要绕圈子啊?你有话明说,他有话也明说,这样不行吗?非得跟打哑谜似的,不累么?”   沈昭道:“不能明说,他要是不管不顾,把老底明着都透给我,就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万一我知道真相翻脸,他又得罪了姑姑和裴元浩,那不是把自己的路都给堵死了。他就这么打着哑谜,我有本事猜出来是我的事,反正他什么都没说,姑姑那里也有交代。”   说到这里,沈昭突然生出些感慨。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打算,都得给自己找后路,都是寻常。而这世上,真正肯为了他毫不犹豫断掉自己一切后路的人只有瑟瑟,也只有瑟瑟,会在任何时候,都站在他这边。   沈昭抬手为瑟瑟抚平鬓角的碎发,目中情思深隽,柔意绵绵。   瑟瑟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又看着我顺眼了?刚才一副要跟我算旧账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我心道这要是算起来旧账,那不全是我理亏。” 第101章 101章   她笑得梨涡浅浅, 杏眸明亮,更显得娇憨可人。   沈昭不禁也跟着笑起来,那些陈年旧事, 现在看来更像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在顽劣打闹,哪里就牵扯得上什么理亏不理亏?   再者说了, 他和瑟瑟之间,谁欠谁多一点根本就算不清楚,又何必那么计较。   “也不知道怎么的, 我看着这个陆远, 听他讲那些故事,就想起从前的自己。这个人啊, 从身世到幼年经历,再到成年后的坎坷情路,都带着些熟悉的影子……你说,这是不是很巧?”   经他这么一描述,瑟瑟也觉得这君臣二人仿佛有着天生的缘分, 该是同病相怜的。   但越是这样, 就越该谨慎。毕竟,陆远不是寻常人, 他的背后有大秦十万雄兵,他的手里握着北疆乃至于大秦大半疆土的安危,他再无奈, 也与母亲瓜葛甚深。抛去表面那些具有欺骗性的东西,这个人其实是很危险的。   瑟瑟觉得有必要给沈昭提个醒:“像是挺像, 只是这个人瞧上去城府太深, 身上的厉害关系太深, 你要拉拢, 也得防着他,必要时做两手准备,万一他首鼠两端呢?”   沈昭倒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成竹在胸:“这不是已经开始试探了么?咱们在宫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给他赐婚,一定已经传到姑姑的耳朵里了。就算她再沉得住气,也该有些动静了。”   瑟瑟突然明白了,原来沈昭如此大张旗鼓,并不是单纯挂念爱卿内帏空虚,而是想引她母亲行动。   这样一来,就把难题抛给陆远了。   只要看他在皇帝和兰陵长公主之间如何游走、择选,就能判断他是忠是奸,沈昭就毋需再多费心思去试探他了,甚至后面还能占据主动,可以根据陆远的态度决定下一步路如何走。   想到这儿,不由得感叹:阴险啊,太阴险了。   沈昭眼力甚毒,瞥一下瑟瑟就能将她看穿,没好气道:“你是不是看人家长得好看,见我算计他,给他出难题,心里不忍了?”   瑟瑟冷不丁胸口又挨了一箭,甚是不平,将他推开,掐腰道:“阿昭,咱们得约法三章,你这脾气得收收,不能整天疑神疑鬼,说翻脸就翻脸。我都没多看他一眼,你凭什么这么说?”   沈昭定下心来,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这么股刁钻蛮横劲儿,倒好像那整日里只知道拈酸吃醋的小媳妇似的,忒上不得台面了。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轻叹:“是我的错。都怪陆远,你说他一个男人,长成这个样儿,真是的……”   朝堂上风起云涌,长安城雨雪交加,又下过两场雪,西风寒啸,冷得透骨,转眼到了年关。   过完这个年,就是绥和四年了。   玄宁和元祐的婚事近在眼前。   瑟瑟从尚宫局呈上来的布匹里选了两匹濮院绸和一匹织花缎,想给元祐裁几件新衣,去寝殿找她时,恰碰见萧太妃也在。   萧太妃本在静心庵中礼佛,唯一让她挂念的便是这个女儿。她亲自过目了喜服,嫌上面的珊瑚衲珠过于松散,怕新婚那日掉下来不成体统,让守在那里的尚宫局宫女带回去修改。   宫女眼见瑟瑟也在,不敢轻慢,立马应下,又殷勤地问萧太妃对花色可满意。   这样的喜服,都是拓下来的花样,雁衔绶带,宝相花云气纹,上面衲着珊瑚珠子,萧太妃就算觉得不妥,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宫里女子出嫁都是这一套,若是偏到元祐这里就挑三拣四,传出去人家定会说她们母女事多。   皇帝待她们再体贴,到底他和元祐不是同母兄妹,总隔着一层,宫里这些人精也不可能把元祐当嫡公主敬着。   瑟瑟从小跟在母亲身边,虽然娇纵了些,但很会看人脸色,见萧妃这个模样,想来是对喜服不太满意,故意拿珊瑚珠说事,又不好明着替她出头,怕宫里那些碎嘴婆子再嚼舌根子。   想了想,状若随意地把喜服拿到跟前摸了一把,道:“料子倒好,只是婚期定在夏初,这织锦是不是显得有些厚重了?”   宫女忙朝瑟瑟回话:“是厚重,可这是顶贵的料子了,陛下交代过要对公主的婚事隆重以待,奴婢们不敢怠慢。”   瑟瑟笑道:“没说料子不好,只是本宫觉得可以在正衣外加一层醒骨纱,临川新贡上来的料子,飘逸又贵气,拿过来先在元祐身上比划比划,若是好,再制衣。”   宫女忙应下。   瑟瑟顺势道:“这样的话,把衲珠也改一改吧,珊瑚改成红玉。”   这一回宫女却没痛快应下,只是抬头看向瑟瑟,一脸的为难。   瑟瑟微微一笑:“照本宫说得办。”   宫女这才颔首,鞠礼退下。   待宫女走后,一直偎在萧太妃身侧,低头绞帕子的元祐开了口:“这又是何必呢?我本也不是嫡出,难道在嫁衣上衲上红玉珠,人家就会把我当嫡公主看了?”   大秦宫规,只有嫡公主出嫁时才可用红玉珠,庶出的公主只能用珊瑚珠子。   瑟瑟从前也觉得这些事并不值得较劲儿,可从生了钰康,做了母亲,对这一番慈母之心才有了深刻的体悟。   她但笑不语,看向萧太妃。   萧太妃轻搡了一下元祐,瞧着女儿花颜玉貌,清灵柔婉,添了几分爱怜,又有几分歉疚:“母亲无用,给不了你更足的体面,只怕嫁过去,让你婆家瞧不起。”   元祐一怔,飞快看了眼瑟瑟,嗔怪道:“母亲,你胡说什么呢?”   萧太妃兀自叹道:“本来为你相中的是杨家,也是名门望族,清流文士,你嫁过去不至于受委屈。可你偏死心眼,非看中了玄宁。倒不是说玄宁不好,只是兰陵公主府的门楣太高,怕你姑姑看不上你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瑟瑟只得安慰道:“太妃不要多想,元祐是金枝玉叶,任她嫁去哪家,都没有敢怠慢的。”她一顿,又道:“再者说了,我母亲也不是终日里困在后院,琐事不离手、爱挑剔人的寻常婆母,她有她的天地。从前我未出嫁时,家里事都是我管,母亲就不大过问。后来我出嫁了,家中事又一直是我的一个堂姐在管。后来堂姐回了莱阳,而今家中没有当事的女眷,正等着元祐嫁过去主事呢。”   这都是瑟瑟的真心话,她打心眼里觉得,她母亲那样的女人,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挑剔儿媳的。   萧太妃大概也觉得瑟瑟说得有理,稍松了口气,但又提上来,不无担忧地问:“只是朝堂这个情形,兰陵公主和陛下总是不睦,她会不会迁怒元祐啊?”   她这么一问,连一直不当回事的元祐也紧张起来,直起腰背,眼巴巴地看向瑟瑟。   瑟瑟忖了片刻,摇头:“应当不会,迁怒元祐有什么用啊?这原也不关她的事。”   她顺着细想,又觉得母亲虽不至于迁怒她,可将来未必不会利用她。元祐到底是沈昭的亲妹妹,也算他的软肋,照这个架势,要真把母亲逼急了,不定能干出什么事。   瑟瑟思虑一番,提议:“要不这样吧。玄宁也在大理寺为官半载,劈府独居也说得过去。我找一找玄宁,让他自己向母亲提出带家眷搬出去住。”   萧太妃脸色稍霁,可还是有顾虑:“可兰陵公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刚成了亲就搬出去住,她不会同意吧。再者说,旁人也会嚼舌根子的,还以为是新媳妇跋扈,不愿意侍奉婆母。”   瑟瑟一直都知道萧太妃是什么意思,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答复。可她不愿意,她舍不得玄宁,她想让玄宁留在长安几年,自己想他了便能立刻见到,能问冷热,知寒暖。   故而她跟萧太妃东拉西扯了一通,就是不把话往她想的方向上引。   可她看着元祐那一脸的清澈懵懂,又有些心软。   这也是被母亲捧在怀里长大的心肝儿,宁愿舍得母女分离,也想离兰陵长公主远远的,足可见,萧太妃是打心眼怕极了她的母亲。   瑟瑟一时心软,微低了头,道:“既然这样,那不如进一步,让玄宁自请外放,带着元祐离京吧。”   此言一出,萧太妃立即起身,朝着瑟瑟拜倒,热泪盈眶,感念道:“谢皇后娘娘体恤,您别怪我耍心眼,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实在怕极了她会被牵连……”   瑟瑟忙和元祐一人一边将她搀扶起来,看着萧太妃的模样,瑟瑟总觉得心里发涩,细细品咂,又觉得心里某一处空落落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望着元祐,竟有些羡慕她。   她搀着萧太妃,轻声道:“您不必多心,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知道也理解您的一番苦心。只……”她想说,这不是三年前,而今朝堂斗争日益激烈,母亲怕不会轻易放玄宁离去。可转念一想,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平白惹人忧愁罢了。   因而她收拾了心情,将话咽回去。   萧太妃抚着她的手背,深切道:“谢娘娘,真的谢谢您。”   瑟瑟又安慰了她几句,待晚膳时分,挂念着钰康,才匆匆离去。   出了殿门,婳女道:“娘娘实在不该答应得这么痛快,这件事不是您能办成的,就是陛下,也未必能拗得过长公主。万一闹起来,您夹在中间,不定又有什么风浪……”   瑟瑟冷静道:“我也不是全为了她们。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这个时候,玄宁借大婚离京,其实是一件好事。陆远的事还没了,陛下和母亲各不相让,我只怕再继续下去,玄宁不能置身事外了,让他出去避避风头也好,省得跟母亲和裴家瓜葛太深,最后……”丢了性命。   两人正说着,魏如海急匆匆顺着芙蕖小径碎步过来,在殿门朝瑟瑟一揖,道:“娘娘,您快去一趟宣室殿吧,出事了……”   瑟瑟忙问:“出什么事了?”   魏如海跺了跺脚,嫌弃道:“还不是那位中州刺史惹出来的,真是个祸水!” 第102章 102章   在去宣室殿的路上, 魏如海把事情经过大体和瑟瑟说了一遍。   陆远自打入京便住在别馆里,他连同他从中州带来的将领随从,独占了别馆内的一进院。今日大清早, 小厮照例清扫,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小厮当即被吓破了胆子,拔腿就跑, 去找别馆管事反映了此事。后管事领人去查看,却不见那女尸的踪影。陆远所住的院子内外变得干干净净, 询问中州来的一干人等, 皆众口一词,称说绝无此事。   别馆管事深知事关重大,不敢隐瞒,立即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鸿胪寺卿禀报。鸿胪寺卿接到消息,也不敢就此摁下, 忙呈书报到了御前。   沈昭思忖着,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从陆远一迈进长安城,便是多方瞩目。自己和兰陵都想拉拢他, 可又都不想先露出底牌,被对方抓到把柄。   明面上都按兵不动,但实际, 沈昭明白, 自己已经在陆远身上做了许多文章, 兰陵不可能一直按兵不动。他不怕她动, 相反,他怕的是她不动。鱼鳖总闷在水里, 不冒尖, 渔夫便永远没有机会一网打尽。   所以, 沈昭大费周折又是给陆远保媒,又是召他入宫听曲,无外乎就是在引蛇出洞。他料定兰陵不会眼睁睁看着两人过多接触而无任何表示,这不,表示就来了。   沈昭一听到别馆里发生的事情,直觉跟兰陵公主脱不了干系。立马派刑部入别馆查探,同时,将陆远召到御前,好言询问。   陆远推说自己对这些事一概不知,坚决否认,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沈昭也不逼他,就将他扣住,等着刑部的人来回话。   不到两个时辰,刑部那边便有了结果。   他们搜查了别馆内外,在陆远住的那个小院儿的杂物间里发现了女尸,经早上负责洒扫的小厮辨认,就是他看到的那一具。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这具女尸的身份,她竟是清河公主府里的侍女,再准确些,是清河公主的千金崔画珠的贴身侍女。   沈昭一听到‘崔画珠’这三个字,就觉出事情蹊跷,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了。   再审陆远,他倒不像先前那么理直气壮地说此事与自己无关,支支吾吾了良久,只跪地道了一句“臣有罪”,就再不肯说话。   沈昭不能拿他怎么样,或打或杀,等消息传回中州,那十万只认刺史不认天子的将士铁定会反。   陆远一身牵动大秦山河安定与否,着实有些棘手。   瑟瑟到宣室殿时,正遇上高颖从里面出来。   这些年傅太傅身染沉疴,已不大过问政事了,御前得力的人中属高颖资历最深,威望最盛。人都说,他和裴元浩是最有希望拜相的。   昔年,因为他儿子和温玲珑的婚事,与兰陵公主府生了些龃龉,使得高颖待瑟瑟向来恭敬且疏离。   两人迎面对上,高颖只朝瑟瑟深揖为礼,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瑟瑟也懒得跟他寒暄,道了句“平身”,便随魏如海进殿去见沈昭。   殿中燃起了灯烛,华光星耀,透过莲花烛台打下大片阴翳,落在沈昭脸上,越发显得神色晦暗   。   他见瑟瑟来了,便摒退众人,让她坐自己身边,握住她的手,蹙眉道:“魏如海都跟你说了吧,依你看,这事情该从哪里入手?”   瑟瑟深思一番,眼睛一亮,刚要说,沈昭先她一步:“崔画珠。”   瑟瑟点头。   既然事情缠成了一团乱麻,陆远哪里又逼问不出什么,就只有从已经露在外面的藤蔓开始摸瓜。   那个死了的女子,可是崔画珠的贴身侍女。   一个官门深闺侍女,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中州刺史的住所里,这中间定是有故事的。   瑟瑟有些顾忌:“可是崔画珠会说实话吗?她若是像陆远一样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下一步怎么办?”   这位画珠妹妹可是顶会算计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想撬开她的嘴,必然不是件容易事。   沈昭道:“崔画珠是一定要审的,但在审她之前,我们得先分析一下,这事情到底为什么会演变成这个地步?陆远身上是非多,咱们是知道的。但崔画珠怎么又会搅进来?莫非,她见了陆远真容,不甘心当初退了这门婚事,想吃回头草?”   瑟瑟早前听元祐说过,崔画珠明面上端着架子,做出来一副姻缘圆满的模样,但其实杨家早不知道拿捏了她多少回了,那杨宏笙也是个不成器的,仕途无望,终日里斗鸡走狗,简直快成了个笑话。   当时瑟瑟没有拿这话当回事,她只觉得路都是自己选出来的,人也是画珠费尽心思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是苦是甜只能她自己尝。   可现在想一想,不管是当初崔画珠试图勾引沈昭,还是她从公主手里抢夫婿,其实胜算都不高,但她还是做了,且做得坚决不犹豫,不撞南墙不回头,十足的赌徒做派。   这样一个人,会甘心陷于泥淖而不自救吗?   不会。   她正敛眉沉思,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忽觉颊边一热,沈昭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端起热腾腾的乳酪茶喂了她一口,笑问:“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瑟瑟恍然回过神,见绣帷轻曳,宫女进来又出去,送了两盏乳酪茶进来。   乳酪甜腻绵柔,自舌尖滑漾,只觉得甜到了心里,心情都变得好起来。   瑟瑟往沈昭的怀里挪了挪,慢慢道:“我就是在想,要说画珠不聪明吧,那也不对。她只是运气不好,总把自己坑了,可一步步走得也是有谋略的。如今她不比从前,是定了亲的人,行事稍有差池被杨家抓住把柄,日子可不好过。就算看着陆远再好,也得有些胜算才好行动,不能生扑吧?”   沈昭轻勾了勾唇角,道:“我刚才倒想起来一件要紧事。前些日子陆远在晏歌台亲口承认你和他的芸珠姑娘长得很像,那个时候身边可是有宫人在伺候的。”   瑟瑟微凛:“你的意思是……”   自裴太后离宫,瑟瑟对内宫宫人大肆清肃了一番,沈昭那般精明,他的宣室殿自然不需瑟瑟操心。她的重点是在自己的尚阳殿和膳房、太医院以及钰康的乳母们,像晏歌台这种她和沈昭不经常踏足的边角落里,都暂且放在了一边。   倒不是觉得不重要,只是想慢慢来,怕大肆清查宫人会惹得人心惶惶。   这样一想,就保不准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往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安插耳目。   沈昭接着道:“若陆远的心上人跟你长得像,那没准儿跟崔画珠也有些像。她要是本来就有些心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不会更坚决呢?”   瑟瑟挠了挠头,道:“就算她对陆远有心,可怎么会闹出人命啊?男欢女爱的事,怎么会闹得这么血腥?”   沈昭微眯了眼,神色幽深,忖度片刻,道:“你说……这事会不会跟裴元浩和你母亲有关?前些日子陆远去见了裴元浩,据别馆里的人来回禀,说自从陆远见过裴元浩后,情绪就不好,动辄发脾气,要不就把自己关在厢房里,一整天都不见人。”   瑟瑟摇头:“我觉得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不是一个能轻易将情绪外露的人。除非裴伯伯手里真得握着他的把柄,且这份把柄对他打击巨大,才会这样。”   沈昭沉吟道:“不管真相如何,陆远的嘴是暂且撬不开的,只能像咱们刚才分析得那样,从崔画珠入手。”   瑟瑟笑问:“崔画珠的嘴能撬开?”   沈昭道:“撬不开,但我们可以诈一诈她。”   瑟瑟蓦地有了些兴致,颇为好奇地等着沈昭的下文。   “我以命案未结为由,将陆远扣在了宫里。你召崔画珠入宫,跟她聊一聊,告诉她陆远已经把什么都说了,然后拿我分析出来的事去诈她,看看她什么反应。”   沈昭细忖之下,越发觉得此计可行:“崔画珠跟陆远不一样,陆远在这里无牵无挂的,随时可抽身离去。可崔画珠脱不了身,她还有婚约在身,有她在乎的荣华美梦,人一旦有贪念,就会有弱点,就好攻克了。瑟瑟,你去吧,我觉得现在的你对付一个崔画珠是绰绰有余的。”   经他一鼓励,瑟瑟当即信心大增,捧起乳酪茶一饮而尽,便吩咐内侍去召崔画珠。   偏殿里焚着罗斛香,馥郁馨软,有安神之效,嗅一会儿只觉得通体舒坦,整个人的心都静下来了。   瑟瑟走到香鼎前,抬手揽了揽香雾,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珠帘外人影绰绰,宫女引着崔画珠进来,躬身道:“娘娘,崔贵女到了。”   瑟瑟便让她领着众宫女退下,只留下崔画珠。   殿中烛光闪熠,照在水晶珠帘上,耀出一片粼粼光芒,如同斑斓闪耀的星河,将殿中映得更加奢华美幻。   崔画珠披着一身烛光拂帘而入,面上倒镇定,朝瑟瑟鞠礼,便再不做声。   瑟瑟道:“画珠,今日为何叫你来,你心里有数,我不想与你绕圈子,你就说吧,你的侍女为何会死在别馆?”   崔画珠眉眼皆静,无任何慌乱,刚要开口,瑟瑟先她一步:“你要想清楚了再说,因陆远已经招认了一些,你若是胡说,同他的话对不起来,那你们之间必定有一人在说谎。都是官家勋贵,闹到要对质的地步,总是不好看的吧。”   此言一出,崔画珠却笑起来:“娘娘,您不要吓臣女,若是把臣女吓坏了,那臣女可当真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   她这反应甚是有趣,让瑟瑟不由得翘了翘眉梢。   崔画珠认定了陆远什么都不会说。   她为什么会这么笃定?   莫非……   瑟瑟决定先发制人,走一计险招,含糊道:“陆远说,他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可偏偏让你知道了,他也是没办法,人不是他杀的……”   崔画珠脸上的笑容微僵,唇角轻陷,表情很是古怪,似乎是恼怒,又带着些细微的恐惧,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她悠然一笑:“什么事,画珠怎么听不懂?”   瑟瑟望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斜倚在美人靠上,温柔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你觉得你跟芸珠长得像,就能笼得住陆远?其实啊,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论陆远许诺了你什么,不是他多喜欢你,是他受制于你,对不对?”   画珠一张娇面满是蔑然,兀自不语。   瑟瑟心道,只得做一回恶人了,来计狠招,便轻盈盈笑了,不屑道:“你总是没有自知之明,人家说我长得像芸珠,你就要往自己身上揽。你这点姿色,配跟我比吗?当初你费尽心思勾引陛下,他正眼看过你吗?如今又轮到陆远,真是可笑,真当他会娶你?”   “他会!他不敢不娶!”   声音尖细,如裂帛惊弦,刺得人耳朵疼,半点从前装腔拿调的娇美都不见。   崔画珠缩在袖里的手不住颤抖,面容紧绷,森然发白,恶狠狠地瞪着瑟瑟。 第103章 103章   轩窗半开, 外面寒风轻啸,吹打枝桠碰撞乱舞,积雪如沙簌簌扬了一地。   殿中静寂如深潭。   瑟瑟从美人靠上坐起来, 双目凝着崔画珠,收起了挑衅和故意激怒她的不屑,显出几分严肃。   “画珠,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事情做得很缜密,可是结果如何?别馆里出了人命案子,矛头直指陆远, 他已被陛下扣在了宫中, 此案未结之前,他是脱不了身的。就算你手里握着足可以用来要挟他的把柄, 也只有在他是自由身的时候才管用。若是一个人身陷囹圄,前途黯然,不管你手里的把柄多厉害, 到他那里,也只剩下‘无可奈何’四个字。”   “别忘了,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一个弄不好,小心鸡飞蛋打,两头落了空。”   如今,瑟瑟已经不指望能通过冷静地谈话从崔画珠嘴里套出些什么,她打定了主意要嘴硬,便只有往她最在意的软处戳, 戳得她着急慌乱, 才可能激出几句实话。   崔画珠垂眸静默着, 虽然看上去依旧镇定自若,站在斑驳的烛光影里,像是一尊宁雅美丽的玉雕,但她微颤的睫毛,缩在袖中不断发抖的手,都显示了如今的她很慌。   瑟瑟轻舒了口气,心想:知道怕就好。   默了片刻,崔画珠突然抬头道:“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瑟瑟微微一怔,诧异于她的话锋突转。   崔画珠的声音清晰且平和:“我对陛下早就没有那种心思了,我与皇后娘娘并不是敌人啊。我知道陛下对陆远颇为忌惮,若我能嫁他,我可以替陛下看着他,中州有丝毫异动,我会立即修书送到长安。陛下本来也是想替陆远择一门贵妻的,我是宗亲,我的父母兄弟都在长安,难道选一个不知根底的世家女子会比我强吗?”   她会说出这番话,当真是聪明至极。   瑟瑟没想到,在如此被步步紧逼的危难关头,崔画珠还有这等急智,从纷乱的局面里缕析出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既揣摩了沈昭的圣意,又权衡了利弊。   只可惜,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没有人敢跟一个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自私女人做交易,别说沈昭没想过要用女人去将陆远看住,就算有这个意思,也不能选崔画珠这样的女人去做。   崔画珠这个女人啊,虽然讨厌,但走到如今,却又让人有些惋惜。她有美貌,有智慧,也有手段,有魄力,敢作敢为,却总是被私欲障目,将事情办得糊涂又可笑。   瑟瑟唇角噙起一缕薄笑,淡淡看着她,不置可否:“话听上去倒有几分道理。可是别馆里的命案闹得沸沸扬扬,总得有个交代吧。”   崔画珠自她话中觅到了一丝希望,如溺在水中太久,抓住一根浮木,忙紧紧攀住,急切地说:“不过就是死了一个侍女,她是清河公主府的人,早就签了身契,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追究就是。长安城里打杀仆役的事多了,从来没听说要因为个贱奴怎么着的。”   她说完,目光炽热地看向瑟瑟,殷切地期望从她那里得到答复,却见她默不作声,目含探究地看着自己。   崔画珠心里一慌,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和,问:“娘娘该不会是在哄我,套我的话吧?”   瑟瑟就是在套她的话,套到如今才意识到,事情可能真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她一直觉得这个事是围绕着陆远发生的,毕竟这美貌将军身上牵扯的利害关系太多,再小心游走,保不齐什么时候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闹出这等丑事。   可是看着崔画珠一系列的反应,包括她咬紧牙关拒不坦诚,还有对自己的贴身侍女的凉薄态度,急切地想要将此事平息,又觉处处透着蹊跷。   瑟瑟看着烛光影绰下的美人,心道今晚就到这里吧,再纠缠下去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便淡掠了一眼崔画珠,一言不发,起身绕过她出了殿门。   吩咐禁卫将偏殿看住,不许放崔画珠出来,瑟瑟直奔正殿去找沈昭。   沈昭也没闲着,正在翻看刑部送上来的验尸文书。   他斜靠在熏笼旁,胳膊肘下垫了一方蜀锦绣枕,翘着腿,面色清透,眼睛莹亮,透着股能看穿一切妖魔怪鬼的精明。   瑟瑟刚要说话,他一摆手,先问:“我猜猜,崔画珠是不是什么都不肯说,还让你息事宁人,不要因为一个小小侍女的死而兴师动众。”   瑟瑟狐疑地看着他:“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沈昭白了她一眼:“这还用偷听?”他将文书扔到一边,悠然道:“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只是被人弄得复杂了。”   瑟瑟轻哼:“你这不废话嘛!我也知道有人在捣鬼,那侍女总不能是自己把自己杀了吧?”   沈昭倏然正起神色,坐直了身子,严肃道:“瑟瑟,你对我态度好点,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瑟瑟惊愕:“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见她这么惊讶,沈昭又端起劲儿,轻点了点头,端起茶瓯,晃了晃,侍立在侧的魏如海见状,要上来添水,被沈昭凉凉一眄,又讪讪退了回去。   瑟瑟忙扑过去,抱过茶壶给沈昭斟茶,因为太激动,斟得太满,滚烫的茶水溢出来,险些把沈昭烫着,又换来沈昭好几个白眼……   她亲自捧起茶瓯喂沈昭喝,好奇道:“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啊,你也太厉害了,我才走开一会儿,你就都弄明白了,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说着,她抬手摸了摸沈昭的脑袋,被沈昭一脸嫌弃地甩开。   他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朝瑟瑟勾了勾,瑟瑟忙狗腿似的爬到他腿上,将耳朵凑上去。   沈昭揽住细腰,附在瑟瑟耳边低语一番,颇为得意地欣赏着她知晓天机后的神情变化,歪头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下,笑道:“就是这么回事。”   瑟瑟低着头,消化着沈昭刚才的话,心绪一时有些复杂,还真是有些同情陆远了……   沈昭搂着瑟瑟,敛眉深思良久,终于有了决断:“我觉得是时候向陆远摊牌了,这出戏唱到现在也该收尾了。”   瑟瑟歪头看他,对上一双深染忧愁的凤眸:“可是啊,这个人跟我一样,疑心病重,不会轻易相信人,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相信我?”   瑟瑟有些发懵:“你问我啊?”她低头把玩着沈昭腰间垂下的玉玦璎珞,软软道:“你这么聪明的人都想不明白,我又怎么能知道。”   “那你当初是如何让我相信你的?”沈昭将瑟瑟从自己怀里扶起来,轻挑了挑她的下颌,柔情深眷地微笑:“当初我谁都不相信,可怎么就跟喝了**汤药似的,对你深信不疑又那么依赖呢?瑟瑟,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瑟瑟眨巴了眨巴眼,笑靥轻绽,重又扑进沈昭怀里,像块化到一半的桂花糖,缠黏在他身上,拿下巴蹭着他的衣襟,腻歪道:“你不是说了嘛,我给你喝**汤了,你都乖乖地喝下去了,当然爱我信我……”   她话未说完,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沈昭猛地将她压在横榻上,欺身凑上来亲吻,两人胡闹了一通,瑟瑟有些喘不过气,双手抵在沈昭胸前,将他推开一些,半是撒娇,半是哀求:“好了,别闹了,陆远和崔画珠可还拘着呢,怎么样天亮前也得有个决断吧……”   沈昭不魇足地追逐着她的唇亲了亲,拨开满是褶皱的衫袍坐起来,秀眉微蹙,愁道:“我心里明白得跟陆远好好谈一谈了,可是见着他就如同对着我自己,同样的城府幽深,同样的防备心重,我真的没有把握能让他相信我。”   瑟瑟躺在榻上,眼珠转了转,抬眸凝睇着沈昭,一本正经道:“真诚。”   “陆远和你一样都是聪明人,深谙世情,谋算人心,诡计哄骗用在他身上是没用的。对付聪明人,唯有‘真诚’二字才是关键。你想让他信你,你就要先信他。你若真心觉得他可信,那便以可信之人的标准来对待他。你若觉得他不可信,那就不必费这番周折了,就算招揽于麾下,也难保他日会不会反水。”   “所以,事情其实很简单的。‘欲终取之,必先予之’。”   沈昭专注地听着,细细思索着,如被授道解惑的单纯孩童,一脸的虔诚,恍然顿悟,不禁赞道:“瑟瑟,你真厉害。”   他翻身下榻,随手捞起披风系好,嘱咐瑟瑟早些休息,便快步出了正殿。   陆远暂且被拘在宣室殿西南隅一楹不起眼的矮殿里,殿内逼仄,潮冷,桌椅摆放得挤挤挨挨,云龙紫檀台子上点了一根白烛,白晃晃的光芒落下,更显得殿内惨淡。   沈昭故意不让内侍通报,自己径直推门进去,见陆远斜身躺在冷榻上,手里拿着一把象牙骨群仙祝寿折扇正爱不释手地把玩,听见响动,耳廓极灵敏地颤了颤,霍得自榻上翻身而起,将折扇小心珍重地放回桌上,快步出来朝沈昭揖礼。   沈昭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人不是你杀的,但尸体是你故意放出来让小厮看见的。他们把你逼得没办法了,你才想把事情闹大,让朕知道。陆远,你是在向朕求救,对不对?”   陆远还维持着深揖的姿势,在一片静默中,慢慢地抬起头,那张俊美惑人的脸罕见的卸下了面具,流露出无奈且脆弱的神情,叹道:“我们陆家罪孽深重,祖父和父亲都想悔罪,也曾求救,可他们没有遇见能救他们的君王。从臣踏入长安,见到陛下,臣就觉得,臣的运气兴许会比他们好,终于等来了能救我们陆家于水火的明君。” 第104章 104章   沈昭不是瑟瑟, 总是心软易生怜悯,在他面前, 利益权衡永远多于意气用事。可是今夜,看着本该朝气风发的年轻将军身陷苦厄困顿,他竟罕见的生出了些同情。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实在太像了,对于前尘种种,陆远也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沈昭淡瞥了陆远一眼,越过他,弯身坐于榻席, 将胳膊搭在膝上, 紧盯着他,慢慢道:“陆远, 朕知道你有苦衷,有难言之隐, 所以朕不为难你了。朕先说,等朕说完了,你再决定要不要跟朕坦诚。”   “大秦江山不容分裂, 朕在位一日,便容不得中州成小朝廷。你陆家对中州的掌控,那一套父死子继的规矩,到朕这里,就是终结。”   一字一句, 掷地有声。   陆远素身静立, 在光线暗昧处, 凤眸若蕴了浅浅雾霭, 透出些许清寒。   “但是, 在朕这里,法度之上可念人情。”沈昭接着道:“朕念你陆家三代驻守北疆,抵御外敌有功,可由你继续任中州刺史,由你在任上终老。但是你之后,你们陆家的子孙得凭自己的本事去走仕途。”   陆远悠然一笑:“陛下的话当真是不太好听。”   沈昭轻勾唇角,道:“还是将难听的话先说在前头,后面的话才好听——你坐吧。”   兴许是看眼要把牌都摊开了,陆远倒不再虚假客套,从桌底扯出一张杌凳,撩起前裾大马金刀地坐下。   沈昭仔细打量他,发现这个人虽然长了一张妖冶浓魅的俊脸,但身形挺拔精悍,肩膀宽厚平直,不再伪装时,行为举止间自带着一种淬炼在冰冷霜雪、刀马金戈中凌厉冷硬的气质,跟他先前所装出来的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本来就是纵马疆场、统御千军的少年英豪,不是缩在君王身边,专事谄媚的粉面小生。   崔画珠那个蠢货,竟以为她能威胁、拿捏得了这样的人,当真是愚不可及。   沈昭收敛起心头不屑,继续着刚才的话:“难听的说完了,余下的,就是好听的了。”他抬起眉眼,正视着陆远,神情凛正,字句清晰道:“祸不及宗族。”   陆远的眼睛一亮,像是在森寒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终于觅到了一丝微光,可是又怀着几分忐忑顾忌,生怕期盼已久的光终是虚幻,甚至是引他永坠崖底的陷阱。   可他实在舍不得轻易放弃这历尽千辛万苦等来的光亮,外人永远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背负着重如山峦的孽债,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游走,过得多么煎熬、痛苦。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不是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陆远犹豫着,觉得皇帝陛下应该再多给自己一些允诺,不能单凭简单的五个字就想定下乾坤。   他是皇帝啊,爱护臣子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陆远充满期冀地看向沈昭,目中莹光闪烁。   沈昭了然其意,道:“不管当年发生过什么,你的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去世了,民间有句话,人死债消。到了你这里,是清白的,无辜的,朕不欲追究。”   陆远轻声道:“陛下说不追究就不一定追究了么?万一到时候您在江山稳固,独揽朝纲之后来个秋后算账,臣不是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吗?”   “不是,陆远……”沈昭挪动了下腿,换了个舒服些随意些的坐姿,道:“凡事都得担点风险的,这就算是个买卖,朕也担着风险呢。你担心朕秋后算账,朕还担心你翻脸不认人呢。”   陆远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怒道:“臣若真有此意,何必要费这么大周折入京?老老实实待在中州,有十万大军傍身,享受着您和兰陵长公主的拉拢,只拿好处不表态,不是更好!”   他撒完了心头怒火,安静下来,又觉出些后悔。   当今这位陛下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玩权术,手段狠厉,连把持朝政多年的兰陵长公主都不是对手,万一他要翻脸……那可怎么办?   陆远心中懊悔,又怕太快认怂在沈昭面前丢了气势,后面更没法谈了。竭力维持着镇定,偷觑沈昭的神色。   皇帝陛下倒没有动怒,只是散漫地上下打量着他,直把陆远打量得心如擂鼓,才慢悠悠道:“陆远,事情会到这地步,甚至于你们陆家与兰陵公主勾结多年,暗谋不轨,都不是你的错。是你祖父的错,你父亲的错,你身为陆家子孙,子为父隐,不得不顾全着陆家的声誉乃至于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到你这里不能拨乱反正,那么几十年后,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要走你的老路。你因你父亲的过错而受制于人,你儿子因你的过错而继续受制于人,你们陆家就彻底沦为世人所不齿的奸佞,史书讽贬,后人唾骂,这就是你所希望的?”   陆远咬了咬牙,默不作声。   “你忠君爱国,痛恨叛徒,本该在光明中大展宏图。难道真的要因为一点猜忌与迟疑,错过奔向光明的机会吗?”   陆远声音中多了些许哽咽:“可是,陛下……”   沈昭站起身,低眸看他:“朕是天子,定会赏罚分明。你戍守边疆,退敌有功,朕会给你应得的,许你在中州任上终老。但你心里明白,中州并不是你们陆家的,朕要拿回来的东西,原本也不属于你们陆家。朕若要哄你,大可不必将实话全都说出来,可既然你我君臣要坦诚,就不能遮掩粉饰。”   陆远哑声道:“臣不是贪恋权位,就算臣现在投靠了兰陵长公主,待她除掉陛下,稳坐天下之后,也不会容得下臣。只不过,她不像陛下这般坦诚,藏着掖着不说罢了。”   “一直令臣顾忌万分,难下决断的,是臣身后的部曲将领,是陆家的声誉。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袭传百年的家族荣耀,都压在臣的肩上,臣不能弃之不顾。”   陆远叹道:“臣的祖父当年并没有错。叛军入京,山河破碎之际,他一心忠君才舍下家业追随李怀瑾,他几次三番舍生忘死,力战不怠,打仗打得一身伤病,他为圣祖还朝,护佑你们沈家江山立了汗马功劳。可是后来发生了宫廷政变,凡与李怀瑾有牵扯者,不论忠奸,皆满门抄斩。我祖父当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啊,只能隐瞒下他和李怀瑾的关系。后来,有人利用这一段关系来要挟我的父亲在淮关之战中动手脚……我父亲同样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臣何尝不知道宋家冤枉,可这是陆家人的错吗?难道当年那个不分是非,只凭自己喜恶就大肆株连,惹得人心惶惶的皇帝不是错得更多?”   他不再躲闪,言辞铮铮,直面沈昭。   都到这个地步了,哪怕天子之怒如雷霆,他也得把心中块垒都吐出来。   沈昭没有动怒,这些事其实他早就弄明白了,就是因为他心里有数,所以才对陆远另眼相看,想在艰难之境里摸索出与他和解的可能。   “朕都知道。”沈昭的声音如一缕青雾,幽幽落地,如梦似叹,喟然道:“所以朕说,一切到此为止,人死债消。让真相大白天下,还逝者公道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我们……我们难道要永远活在先人的阴影里吗?”   陆远微怔,茫然了少顷才反应过来:“我们……陛下说我们?”   沈昭轻描淡写:“朕自一见你,便有同病相怜之感。朕自小经历的坎坷并不比你少,若要坐下来认真说一说,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陆远早就对这位少年天子的传奇人生有所耳闻,也深知一个母族获罪,无凭无靠的皇子要在斗争残酷的宫廷里熬出头是多么艰难。可听他这样毫无遮拦地说出来,还是有些惊讶。   惊讶过后,内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   或许……皇帝陛下是真的信他了,真心想与他和解。   这是陆远最想要的结果,但近在眼前时,却又踯躅难前,忧虑重重。   他不无自嘲地心想:这一回长安之行,优柔寡断之深,若是回去说给那些追随自己征战的将领们听,怕是要被笑死了。   这一错神,沈昭已将这个话题抛开,他掠了眼窗外天色,道:“说说别馆里的事吧。”他微顿,凝起视线,紧紧观察着陆远的表情变化,猜测道:“侍女不是你杀的,是崔画珠杀的,对不对?”   陆远瞠目,满是不可置信。   就算是承认了。   沈昭正要继续往下说,陆远茫然追问:“不是,臣不懂,陛下是如何猜到的?”   “刑部呈上来的验尸文书,那侍女是被人在腹部的位置捅了两刀,且是近距离捅进去的。陆爱卿,别说是你,就是你手下任何一个侍从,从近距离要杀一个柔弱的侍女,都不致于需要两刀才毙命吧?”   “加之刚才皇后见过崔画珠了,她紧咬牙关不肯说出别馆真相,她可不是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人。”   提起崔画珠,陆远的眉不自觉地蹙了蹙,眼中隐有晦色浮现,但他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安静听着沈昭的下文。   “至于崔画珠为什么会卷进来,朕猜,你近来见过裴元浩了,这个人要说他精明算计也没错,但做起事来总是容易出纰漏,是不是你们之间的秘密被崔画珠知道了?”   陆远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道:“家父生前曾留下了一封悔罪书,直到我看见那封书信,才明白了父亲的一番苦心。”   “他并不想让我承袭中州刺史之位,当年他嘱托好友将我带走,然后留下书信,想让淮关之战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想给宋家洗刷冤屈。”   沈昭心中一动,对那封悔罪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陆远不无遗憾地摇头:“可惜,当年那封悔罪书并没有见到天日。兰陵公主派遣贺兰懿入中州平乱,裴元浩负责调遣军需,那封书信阴差阳错落到了裴元浩的手里……”   “臣来长安之后,与裴元浩见第一面时,他没有让我看那封书信,而是另约时间,约在了府外。”   沈昭一诧:“他为何要这样做……”   陆远道:“裴元浩让臣替他做些事,做为他给臣看书信的回报。臣猜测,这些事裴元浩可能想私下里做,不想让兰陵公主知道。”   “什么事?”   陆远道:“他让臣替他在中州安排一处隐秘住所,同时备下若干突厥钱币,与臣商定了联络暗号,待暗号一出,臣要派人接应他秘密进入中州。”   沈昭越听越觉得这事透着玄虚,轻笑了一声:“听这调调,裴元浩怕不是想隐退了。”   陆远仔细回忆那天的场景,酒肆雅间里,几盅佳酿下肚,裴元浩见陆远答应了他的要求,格外高兴,满面春光,人也不像刚来时那般戒备谨慎,被酒气熏染得晃悠悠,吐出几句心里话。   “这长安啊,宫廷啊,真不是人待的。你觉得自己尊荣富贵,但其实都是过眼云烟,到头来,还是得仰天子鼻息。偏偏这天子又是个狠角色,容不得人,早晚有一战。经历了许多事,我如今也看开了,兰陵野心大,不听劝,就随她去吧。可是女儿我得带走,我不能让她夹在他们中间,被他们折磨坏了……”   说罢,裴元浩抬起酒鼎,碰了一下陆远的,笑道:“等我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了,一定会念着陆刺史的玉成之恩。”   陆远回忆完那日的场景,刚想问问裴元浩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女儿,忽见沈昭面色沉冷,如覆霜雪般森然,站在窗边静默许久,紧攥住了拳,戾气毕现,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梦做得倒是挺美。” 第105章 105章   陆远惊诧于沈昭突然而至的怒意, 心底有个猜测徐徐冒出尖来,正兀自琢磨,见沈昭飞快地收敛起多余的表情, 冲陆远道:“你接着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   那酒肆是在平康坊, 大约裴元浩为了躲兰陵的耳目,故意约在自己不常去的地方, 势力薄弱,疏于防范, 便让人钻了空子。   崔画珠自打知道陆远的心上人和瑟瑟长得很像, 一颗心彻底活泛了起来。   她有婚约在身,不能像那些自由身的闺秀们肆无忌惮, 便只有派人盯着别馆,苦候着时机。   陆远这个人就算再缜密,可到底是外来客,在长安人生地不熟, 身边人手又有限,纵然是秘密出行,防得了寻常耳目, 却防不了那在他身上用了十成心思的崔画珠。   宗亲世家里常差遣的跑腿,都跟酒肆楚馆有些瓜连, 借着递送汤水酒水的便利,路过雅间偷听了几耳朵,倒没听全,只捕捉到了几个关键字:宋家, 淮关, 悔罪书……   对于这一段往事, 当初崔画珠在下定决心勾引沈昭时就打探清楚了,经这么一点拨,她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崔画珠找上门时,陆远在一瞬间有些慌,他心有所系,根本不可能另娶旁人。同皇帝陛下的周旋还未有个结果,若是被这个女人把天机宣扬出去,只会坏事,后面的路就越发难走了。   他稍一思忖,就知自己被逼入了两难之境。   千头万绪之下,当前首要的事就是稳住崔画珠,不能由着她乱说。   陆远拨弄着白玉扳指,剑眉未蹙,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轻飘飘地敷衍着:“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只是……这本是辛秘,崔贵女自然是可信的,可您身边的人也可信吗?”   他知道这话一问出口,肯定会换来崔画珠的百般保证。对于这个女人的保证,他半个字都不信,只是想着拖延时间想些对策,在确保她不会泄露天机前不能轻易放她走。   谁知,崔画珠当即拔出悬配在腰间的短刀,当着他的面儿刺死了自己的贴身侍女。   利刃刺穿皮肉的两声,雪白的尖刃滴着鲜红血液,崔画珠似乎很是享受陆远在她面前流露出的惊诧神色,掏出丝帕慢慢将短刀擦干净,笑靥如花,娇声媚吟:“底下人只会传话,猜不破内情,而知道全部内情的只有我这个贴身侍女。如今她死了,我也有把柄在刺史大人的手里了,您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她杀人容易,但想把尸体带走却难。陆远自入长安起便招来诸多关注,别馆外密布着各方眼线,皇帝的,兰陵公主的,崔画珠想在众目睽睽下把尸体带走,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交给陆远来处理。   她料定陆远投鼠忌器,不敢不听话。   陆远在最初也确实是想替她遮掩的。   侍从擦拭着地上的血,几人去搬尸体,那侍女至多十五六岁,虽不是美貌无双,但也是雪肤柳眉,樱桃檀口,无端枉死,让这些西北来的铁血莽汉不住嗟叹。   “这崔贵女瞧着温柔娴静的,怎么这么恨!长安乃天子脚下,她真是什么事都敢干。”   陆远靠在屏风上,正为眼前这团乱麻而发愁,随口道:“侍女是签了死契的,打杀皆由主家,只要事情不闹大……”   他捕捉到关键,猛地住口。   只要事情不闹大……   可要是闹大了呢?   闹到皇帝陛下面前,他那么一个精明人儿,必不会轻易放过。而这侍女的身份很容易查出,到时候崔画珠也会被卷进来,她不会想到是自己在捣鬼,所以不会胡说。   而兰陵公主那边,陆远大可以推说是受了崔画珠这个疯子的连累,才使事情失去了把控,将自己撇干净。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凭皇帝的睿智,一定能查清楚背后的隐情。   基于多方考量,陆远命人把侍女的尸体放在了别馆小院的门口,待被人发现后再搬回来,对外营造出自己在尽力遮掩却终究东窗事发的假象,看似身陷险境,但其实已经把自己摆在了左右逢源、无比安全的位置。   后面的事,只要等着皇帝自己去查,然后做出选择。   明面儿上,陆远什么都没有跟皇帝说,他既没有出卖兰陵公主,也没有出卖崔画珠,若是皇帝要跟他翻脸,他大可再回过头去向兰陵求助。   总而言之,不管局面如何发展,不管他最终要投向哪一方,崔画珠,他定不会娶。   沈昭轻扯了扯唇角,略带戏谑地道:“真不愧是智勇双绝的中州王,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   陆远无奈道:“陛下就不要再取笑臣了,臣已将老底都透出来了,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就听陛下差遣了。”   沈昭眸中漾着精光,道:“就按你之前想得办,朕将你扣住,你向兰陵公主求助,至于崔画珠……朕来解决。”   陆远面露不解,沈昭朝他招了招手,他乖乖地上前,听了一番耳语,心情蓦得复杂起来。   他该为与皇帝陛下的和解而庆幸,却又惊叹于他超绝精妙的谋阵布局,再想起兰陵公主的手段,便觉得这西京果真是斗争激烈、高人云集的险恶之地,断不是他该久留的,也罢,早早离去是好事。   理顺完了这谜团,天也快亮了。   濛濛薄曦未散,天边浮出淡抹的鱼肚白,正从细微的一线漫开,徐徐冲破浓黑的夜幕。   沈昭回了寝殿,见瑟瑟合衣卧在横榻上,睡得不太|安稳。   白皙的额角挂着汗珠,秀眉深皱,像是陷入了梦魇。   沈昭坐在瑟瑟身侧,敛袖抚向她的额头,觉得不是很热,又想趁她睡着给她把把脉,谁知手刚摸上她的细腕,瑟瑟就醒了。   她倏地坐起来,迷盹半醒,眼中蒙着薄薄水雾,茫然看向沈昭落在自己腕上的手:“你要干什么?”   沈昭被她一惊一乍的唬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拖进自己怀里,擦着她颊边的冷汗,温声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瑟瑟默了一阵儿,声音低软,带了些许惆怅:“我梦见小时候了,家里的梅花开了,我够不着,母亲就把我抱起来。她把我抱得高高的,一抬手就能碰到枝桠,还说让我快点长大……”   沈昭紧拢着她,顺着她的颈窝低下头,轻声道:“你长大了,但是如果你还想摘梅花,我可以抱你,我一定也把你抱得高高的,让你一抬手就能碰到枝桠。”   瑟瑟笑起来,一扫低落,灵巧地从沈昭怀里挣开,轻搡了他一把,笑道:“梅花都谢了,只能等明年再去摘。”   沈昭握住她的手,认真道:“花总是开在这里的,不会跑。以后每年都可以去摘,摘到我们满头白发,地老天荒……”   瑟瑟想象着那个画面,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扑到他怀里,黏糊糊的总不肯放开,腻歪了一阵儿,想起什么,歪头问:“你和陆远都商量好了?”   沈昭点头,附在瑟瑟耳边,轻缓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计划自然很高明,没有什么漏洞可寻,瑟瑟对沈昭向来放心,也就不再在这上面多费心思。   两人用了早膳,瑟瑟想起元祐和玄宁的婚事在即,随口道:“萧太妃的意思,想让玄宁在大婚后外放出京。”   沈昭的手一顿,筷著的银尖正磕在青釉洒花盘底上,他摇头:“我可没这本事,姑姑身边只剩下一个玄宁,还不抓得紧紧的。不然,她非说我拐走了她女儿不够,还要去拐她儿子,不跟我拼命才怪。”   瑟瑟也不难为他:“那我来想办法。”   沈昭静静看了她一阵儿,将筷著放下,叹道:“还是我来吧,总要有当坏人的,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姑姑来找我算账。”   瑟瑟冲他一笑,梨涡浅凹,温温甜甜。   沈昭瞧着她乖巧可人的模样,心里发痒,刚要去摸摸她的手,绣帷外传进脚步声,魏如海禀道:“兰陵公主和清河公主求见。”   沈昭只得将手收回来,打趣道:“说情的来了,一个为陆远,一个为崔画珠,来的可够快的。”   瑟瑟笑道:“我得躲躲,你去吧,阿昭,我相信你。”   沈昭把瑟瑟揽过来亲了一口,才起身,理了理袍袖,拂帐出去迎敌。   也不知沈昭是怎么敷衍她们的,瑟瑟靠在窗边看着书,大约半个时辰,便见母亲和清河姨母从正殿出来,母亲怒气腾腾,走得飞快,清河姨母倒不像母亲敢怒敢言,但也神色不豫。   料想是都没在沈昭那儿讨到什么便宜。   瑟瑟放下心来,便差婳女去将钰康抱过来,钰康刚睡醒,又被喂饱了,小家伙心情甚好,稍稍一逗弄,被‘咯咯’笑起来,笑得眼睛弯弯,酒窝凹凹。   正高兴着,忽听外面一阵乱哄哄的,好像是大臣乞罪告饶的声音,瑟瑟将钰康抱在怀里,将内侍叫进来,问外面是怎么了。   内侍回道:“听说高大人奉命彻查别馆命案,好像又挖出些东西。”   沈昭虽已弄清楚来龙去脉,但不能让兰陵知道他已经和陆远达成一致,为放出些迷惑人的烟雾,就让高颖装样子接着查陆远身边的人,看这架势是又查出些新鲜事来了。   她正好奇着,沈昭回来了,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看了场颇为悦人的大戏。   瑟瑟好奇地紧追着他问,沈昭拿捏了一阵儿,才跟她说刚才外面怎么了。   之前陆远初来长安,美名远扬,不少名门闺秀都想与之结交,奈何陆远深居简出,对长安的花浓柳绿毫无兴趣,堵上了几乎所有想要接近他的门路。   其中有位姑娘很是聪明,知道先买通陆远身边的侍从,陆远此番来长安,带的侍从都是年轻力壮的少年,各个英武俊朗,谁知这么一来二去,那姑娘和侍从眉目传着情,好上了。   沈昭笑得春水荡漾,朝瑟瑟道:“那姑娘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跟傅司棋定了亲。”   瑟瑟推了沈昭一把,严肃道:“人家小傅子好歹跟了你这许多年,你这么幸灾乐祸合适吗?”   沈昭笑道:“你可别提这小傅子。自打定了亲,成天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可一听人家侍郎家的小姐背着他搞出这花活来,知道这婚事成不了了,高兴的那样儿,背也不驼了,脸色也不沉了,就差出去敲锣打鼓庆祝一番,庆祝人家小姐终于把他给绿了。” 第106章 106章   瑟瑟一想那个场景, 忍不住也笑,随口道:“大约这位陆刺史流年不利,不然就是跟长安八字不合, 要不怎么这一路都多灾多难, 多生事端呢。”   沈昭灌了口茶,语意幽深地说:“可不是还有一句话吗?否极泰来, 兴许这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坎, 迈过去这道坎,就一切都顺利了。”   凛冬将逝,春色已近,柳枝抽了芽, 连吹进来的风都变得轻暖, 如美人柔荑, 迎面揉捏, 怡人至极。   朝野上下总是不安宁,兰陵公主誓要保住陆远, 指使她手下幕僚在朝会上对沈昭步步紧逼, 要他放人。被沈昭悉数驳回之后,她又派人八百里加急往中州送信, 让中州将领上书,多方给沈昭施压。   手段用下去, 只见混乱, 却不见成效。   兰陵公主虽然一直都心里有数,但经此一事却越发清晰地感觉到,沈昭才登基四年, 可朝堂局面已经发生了翻天之变, 明堂后宫, 官吏兵权多数已不在她的掌控了。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傀儡皇帝,而是能跟她平分秋色,甚至还略胜她一筹的少年英主。   马声轻啸,侍从手拉缰绳,放下踏垫,侍女搀扶着兰陵公主下车,她云鬓高挽,以珍珠篦发,斜簪一支赤金凤鸟钗,坠下些金璎珞在颊边,光芒灿灿,衬得脸色很是灰暗。   福伯迎上来,道:“裴侍中已恭候多时了。”   兰陵公主点了点头,快步进去,裴元浩放下茶瓯起身出来迎她,刚一碰面,兰陵就问:“贺兰懿回信了么?”   裴元浩点了点头:“他说皆听长公主调遣。”   兰陵公主露出满意的神色,走进书房,在书案后坐稳,道:“皇帝对陆远不依不饶也不是坏事,让中州与天子离心离德,后面的事才好办。京畿还有十万守军在咱们手里,到时候联络禁军里的眼线,与贺兰懿大军里应外合,拿下皇城十拿九稳。”   裴元浩犹豫了片刻,迟疑道:“真要把事情做这么绝吗?瑟瑟……还在宫里,要不要把她先接出来。”   兰陵冷瞥了他一眼:“你把瑟瑟接出来,不就等于明着提醒沈昭,咱们要起兵造反?那丫头跟咱们不是一条心,由她去吧。”   “可这不是小事啊,万一咱们输了,沈昭迁怒瑟瑟……”   “咱们不会输。”兰陵猛地将他打断,目中冷光凛凛,若藏着雪刃冰锋,凉得彻骨。   “你现在回去,梳理一下咱们埋在禁军和内宫里的眼线,我继续让朝臣向皇帝施压,他不敢动陆远,早晚要放,我做个样子,让陆远念我的情,到时候有他的十万大军驻守中州,就算……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沈昭也不敢动我们。”   裴元浩还是不情愿:“淑儿,我总觉得事情没到这一步……咱们的女儿是皇后,外孙是太子,这已是不败之地了,何必非要去拼个你死我活。再者说了……”   “再者说了,你还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兰陵打断他,看着裴元浩惊讶且心虚的模样,凉凉道:“裴元浩,你但凡清醒一点就该明白,瑟瑟不可能跟你走,你也不可能从沈昭的手里把她抢出来。”   兰陵懒得再看裴元浩那张颓丧的脸,站起身,走到轩窗前,看着窗外景致,面无表情道:“过完年后,沈昭提拔了钟毓为凤阁侍郎,官位虽不及你,可他时常在御前行走,深得恩宠,凤阁官员都巴结着他,与他私下交往也都避开了你。侍中大人,你不会看不明白皇帝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吧?你还在做着翁婿和睦的美梦,人家已经开始物色替代你的人选了。”   裴元浩脸色沉晦,不再言语。   兰陵公主见他这模样,便将声音放轻柔,道:“我们当初错就错在太过轻敌,我们以为可以将天子抓在手里,挟之以令诸侯,但算错了这位天子的心性,他可不是由人拿捏的。若是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由着沈昭羽翼丰满,我们就彻底没有胜算了,到时候只能任人宰割。”   她向来深谙收拢人心之道,更何况是面对裴元浩,掌控他的心绪更加轻而易举。三言两语下去,裴元浩便不再犹豫,乖乖地下去照着兰陵公主的指令去办。   禁军中稍有异动,被萧墨察觉,立即上报给了沈昭。   瑟瑟抱着钰康去宣室殿找沈昭用午膳时,正看见禁军们在搬殿外的古钟,古钟沉重,需得几十人合力才能搬移,盛日当空,他们忙活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就算前世的记忆在瑟瑟脑海里逐渐模糊,可唯有这一段她记得无比清楚。   贺兰懿作乱,叛军涌入皇城,有不轨之人敲响宣室殿外的古钟,让在殿内的钰康受到了惊吓,自此一病不起,早夭……   陷入回忆中,站在云阶前,不由得收拢胳膊,将钰康紧紧抱住。   钰康还不到两岁,被勒得紧了,觉出不舒服,便哼哼唧唧地要哭,那零星的抽泣自稚嫩的嗓子眼里透出来,瑟瑟猛然回过神,低头看向泪眼婆娑的康儿,忙将胳膊放松,柔声道:“对不起,康儿,娘刚才走神了,你别哭,咱们去见父皇,好不好?”   这孩子倒听商量,两扇湿漉漉的睫毛忽闪了忽闪,竟真不哭了,像是感知到了母亲的忧伤,歪了小脑袋默默靠在瑟瑟胸前,乖巧至极。   瑟瑟不禁莞尔,抱着他进殿。   魏如海早指挥着宫女把膳食都摆开了,沈昭手里举着方奏折,边看边等着瑟瑟,一见她进来,忙起身迎过来,将奏折扔到一边,从她怀里把钰康接过来。   瑟瑟看着沈昭小心翼翼地吹凉羹汤,喂钰康喝下去,斟酌了一番,问:“为什么突然要搬走古钟,是不是我娘那边有动作了?”   沈昭手上动作一滞,朝瑟瑟轻勾了勾唇:“本来想让你先安稳地吃完这顿饭再说的。”   瑟瑟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有些慌乱,可看沈昭那四平八稳、等闲风云的气势,又觉得没什么可慌,强迫自己镇定,道:“为什么会是这个时候?不应该是两年之后吗?”   前世,贺兰懿造反是在绥和六年,比现在整整晚了两年。   沈昭将瓷勺放回碗里,摸着钰康的头,道:“因为这一世我们的路走得比前世顺利,我更快地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又多出来陆远这一道插曲,让姑姑意识到,她已失去了对朝堂的控制力。大势将去,若再耽搁下去,将毫无胜算,所以决定铤而走险。”   或许还因为兰陵有足够的自信,经此一事,闹得这么难看,陆远必会视沈昭为死敌,而会死心塌地效忠她。   有了中州那十万大军为后盾,行事自然更有自信。   沈昭曾经一度很钦佩兰陵,也很惧怕她,更怕自己找不到她的弱点,胜不了她。   可自打他重生归来,看破了前后两世的因缘结果,内心的恐惧便淡了。因为他彻底了解兰陵了,她是当世无双的女中枭雄,她也恋栈权位,贪婪至极,她想把一切都抓在手里,现在的天子,未来的天子,可当她发现什么都抓不住时,就会恼羞成怒,逐渐疯癫。   就像前世的最后,她在败局已定时,不惜去折磨自己的女儿,逼着女儿以贞洁为代价,去满足她扭曲的野心。   想到这些事,沈昭还是会觉得心痛,他握住瑟瑟的手,宽慰道:“没事,瑟瑟,相信我,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就是我和姑姑之间的最后一役,一战定乾坤,此战过后,一切都就结束了。”   瑟瑟垂眸默了片刻,抬起头,郑重道:“那我就负责照顾好康儿,这一回我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   她从沈昭手里接过钰康,小孩子刚吃饱喝足,耷拉着眼皮一副困倦模样,钻进瑟瑟怀里,乖乖地抬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将小脸靠在她的肩上,呼哈呼哈地睡了过去。   瑟瑟哄了一阵,将他交给乳母抱了下去,又问:“那陆远呢?我昨夜给你规整奏折,发现了好几封请求放他回中州的。”   沈昭揉了揉额角,给瑟瑟添了碗汤,道:“放,样子做得差不多了,姑姑也信了我和陆远势同水火,目的达到了,也该放了。”   “那画珠呢?她知道得太多,得防着她胡说,是不是也按计划……”   沈昭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薄唇噙笑,微含讽意:“我今天见过画珠了。”   晨光微熹时,殿中还有些暗。   沈昭边疾书批着奏折,边道:“兰陵姑姑力保陆远,朕拗不过她,迟早是要放了陆远。不过陆远与姑姑走得这么近,又手握重军,朕还是不放心放他回中州,想找个稳妥人看着他。”   画珠跪在龙案前,一双俏目滴溜溜转,遮掩不住的满脸精明相儿。一听这话,本已绝望的心瞬时又活泛起来,低眉微忖,忙道:“臣女愿为陛下分忧。”   沈昭听她上了钩,不由得淡淡一笑:“朕也愿意成人之美,可有些话得说在头里。这事情不是朕愿意就一定能成的,朝堂上变数太多,姑姑和陆远都不是省油的灯,朕可以尽力促成此事,可到最后万一成不了——画珠,你得想清楚了,你可还有婚约在身。”   崔画珠只有片刻的犹豫,立即抬起头,美眸因野心浸染而显得明亮刺目,她坚决道:“臣女早就想要退婚,愿意为自己的前途赌一把。”   瑟瑟听罢,没想到崔画珠会这么轻易上钩,深感荒谬之余,内心再无任何波漪。   人是她杀的,路是她选的,她既然要做赌徒,就该承担赌输了的后果,毕竟,这世间不是围着她转,也不会尽如卿意。   沈昭布置完毕,便将陆远和崔画珠放了。找了中都督杨干过来,刚一提出退婚,杨干忙不迭一口应下,那干脆劲儿,好像生怕沈昭反悔似的。   别馆出了人命,就算封锁消息,可世家勋贵间早就传开了,死的是崔家贵女的贴身侍女,死在了这长安风头鼎盛的美男子屋前,各中深意,不言而喻。   杨家本就对这狐狸精一样的贵女不满意,顾忌着是皇帝亲自赐婚,不敢有怨言,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受人指戳了数日,终于等来天子御言,杨干只觉老天怜悯,管他背后有什么隐情,及早抽身为妙。   这边解除了婚约,沈昭便堂而皇之地提出将崔画珠赐婚给陆远,陆远在御前不吭不响,一副不敢反抗的小可怜样儿,出了宣室殿就直奔兰陵公主府,对着兰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皇帝陛下欺负他,哭得是梨花带雨,无比凄惨,听说公主府里的几个侍女都忍不住陪着他落泪。   兰陵正对陆远寄予厚望,她又向来跟清河公主府不睦,也嫌崔画珠碍事,二话不说,就怒气腾腾地杀去御前找沈昭算账去了。 第107章 107章   宣室殿里姑侄一番争吵到底如何外人不得知, 毕竟是关起门来吵的,只晓得动静不小,没人敢扒门缝上听。   最终结果是兰陵公主大获全胜, 她替陆远回绝了这门婚事, 陆远对她感激涕零,誓言效忠。   崔画珠忙活一阵儿,既失了杨家的婚事, 又没够上陆远,在家里狠闹了一场, 还想到御前来闹, 幸亏清河公主还不算糊涂,及时拦住。   临淄侯见女儿太过疯癫,接连闹出些有辱门楣的丑事, 早已对这个女儿失去了耐心, 不管清河公主如何反对, 态度坚决地把崔画珠送回临淄老家。崔画珠自是不肯, 嚷嚷着她知道陆远的秘密。   都闹到这地步了,她的话自然没有人信, 临淄侯也懒得听,干脆让人将她绑了,连夜送走。   这么闹了几回,高枝没攀上,把名声都毁了,他是不指望靠着这个女儿能结上什么长安的贵亲, 送回老家安生几年, 随便嫁出去也就是了。   沈昭当初也是打得这个算盘。陆远在长安一日, 给崔画珠些希望, 堵住她的嘴就罢了。等到陆远离开长安,崔画珠知道的那点秘密也就奈何不了他了。况且这事过来,即便崔画珠再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人信了,还只当婚事不成,她怀恨在心恶意中伤。   兰陵那边生怕夜长梦多,不愿陆远在长安久留,让他上书乞辞,沈昭也巴不得陆远快些回中州,可明面上还做得出来一副顾虑重重,不想轻易放他离开的模样。   如此做了翻姿态,才状若不情不愿地松了口,勉强放陆远离去。   尘光不经消磨,眨眼之间陆远竟在长安耽搁了小半年,到他离去时,已是春意阑珊,花开荼蘼的时节了,迎面的风香软清馥,全然不似他入京时那寒风凛冽,雨雪大盛。   陆远这小半年跟朝中官员并无多少来往,因而走时也是孤零零的,并无人送行。   他倒也不在意这个,北疆苦寒,他自幼在刀光剑影里长大,承受过的苦难和寂寥远甚于此,早已习惯了这世间的凉薄残酷。   正执缰扬鞭要离去,忽听身后传来动静,回头看去,见城楼上禁军铺开,甲光粼粼,明耀灼目。   逆着光,看见皇帝陛下站在城楼上,手抚着城碟,目送着他,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皇帝的神情。   陆远轻轻一笑,调转马头,双手合抱于身前,朝着皇帝陛下低首为礼。   皇帝的身形微晃,大约是在笑,竟也抱拳与他还礼,末了,还朝他摆了摆手,权当告别。   两人明里暗里交锋了数回,这位年轻天子心机缜密到令人胆颤,到如今,尘埃落定,才显出几分少年心性来。   陆远到如今才觉出有趣,心道对方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还真可引为知己。他这样想着,侍从来提醒时辰不早,该走了,他才再度朝沈昭见礼,牵住缰绳想要离去。   将走未走之时,他见城楼上多了一抹窈窕倩影,女子走到皇帝身侧,立即将皇帝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握住她的手,似是说了些什么,又抬手极为亲昵地扶了扶她鬓边的凤钗。   那女子身着妆花缎织金鸾凤广袖裙,鬓间簪金嵌珠,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陆远一时有些愣怔。   直到侍从又来催促,陆远才抬头远远凝着那抹倩影,随口问:“你说……这世上当真能有两个不相干的女子长得特别相像吗?”   侍从随口道:“有啊,天下人何其多,人有相似不是很正常吗?不过难遇上罢了,那些聚在一起长得像的,多数是有亲缘的兄弟姊妹——大人,您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有亲缘的姊妹……陆远像是被点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倏然连缀成线,细数他在长安遇见的蹊跷事,一个猜测徐徐自迷雾中浮现出真形,逐渐变得清晰。   难道……他心中止不住惊骇,看着皇后那遥隔的侧面丽影,喟然叹道:“如果是真的,那她真是可怜……”又转念一想:皇帝陛下知不知道呢?该不该提醒他呢?   这念头仅在脑子里稍一徘徊,便化作虚无,陆远自嘲地摇摇头:你真是傻,连你都能猜到的事,皇帝陛下会不知道吗?   领悟到一层,陆远又生出些感慨,这些日子他身在长安,频繁出入宫闱,眼见帝后情笃,真心意切,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样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本就难得,更何况是在帝王家,皇后还有那样的身世。   或许,世间的情义原比人所想象到的要坚深。   其实这样挺好的,一个心有所爱,有情有义的天子更值得人信赖。   陆远不再多想,转过马头,扬鞭而去。这一去,从此山高水阔,希望再也不必踏入这西京。   “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来长安。”沈昭将手搭在城碟上,目送着陆远离去,说道。   瑟瑟明白他的心境,藩将离防,不是京中有大变,天子有难,就是这藩将有了异心。   她稍一琢磨,打趣道:“没准儿陆远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沈昭握着她的手,把陆远这一页彻底翻过去,换了个话题:“过几日就是玄宁和元祐大婚的日子,我前几天找玄宁谈了谈,云州州尉出缺,问他愿不愿意去,他没怎么犹豫,立即就说愿意。我怎么看他本心里不想在长安久留,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瑟瑟道:“母亲跟你斗了这几年,损兵折将,当然是想提拔自己儿子补一补空。玄宁自打从雍州赈灾回来,见识了贪官污吏的嘴脸,便对母亲有意见,不想同她手下那群人掺和。可他又是个孝顺儿子,不想太过忤逆惹母亲伤心,便就只好为难自己。”   沈昭轻叹道:“玄宁是个好孩子,可是,就算我安排妥当,你母亲未必会放人,你刚才也说了,她损兵折将,急需补空。或许……”他犹豫了片刻,提议:“玄宁大婚,你父亲总要来吧,让他跟姑姑谈一谈,玄宁还年轻,外放出去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让他出去两年,躲过即将要来的兵变,等我和姑姑之间分出胜负,我会把他召回来的。”   毕竟有母亲在,瑟瑟不能指望沈昭待玄宁如同他的心腹爱臣一般器重,可他能做到这份上,也算难得了。   瑟瑟当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点了点头。   八月初十是个好日子,天色湛净,一览无云,正适宜公主出阁。   兰陵虽然与沈昭势同水火,但到底不愿意委屈儿子,将婚事备得体面气派。温贤来了长安,亲眼见儿子成家后,不知跟兰陵说了些什么,兰陵终归还是松了口,同意玄宁外放。   玄宁和元祐走后,不多久,便是秋祭。   照例,要大开宫门,备五锦华仗,去上泉宫焚香供奉庙飨,祭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而几天前,贺兰懿就上书,说甘凉道有匪寇作乱,请求兴兵剿匪。沈昭允了之后,探子来报,说贺兰懿明面上驻兵甘凉道,实则悄悄带精锐部队借道西北,直奔长安而来。   长安还有兰陵的十万守军,若想里应外合,秋祭正是最好的时机。   前世,兵变起初也是定在秋祭,是因为贺兰懿听信了术士之言,才提前了十日。   前后两世,两条时间线蜿蜒延展,相互交错,可最终还是汇做了一条。   一切看上去与前世一模一样。   沈昭让萧墨循旧例往上泉宫派禁军,不要让外人查出内廷防禁跟往常有什么差别,但里面一定要严防死守,做到外松内紧。   建章营由苏合统领,北衙军由沈襄掌控,各司其职。   沈昭换上了祭祀时穿戴的玄衣纁裳,垂旒冕冠,赤鷩章纹飞旋在身,金藻祥云饰以裾底,如把山川生灵都穿在了身上,矜贵且威严。   瑟瑟掂着脚给他整理冕管上的垂珠,他想起什么,偏头冲沈襄道:“你去通知兵部,往淮关发一封密信,让驻守将领密切关注南楚,若徐长林有什么异动,不管再微小,都得立即来报。”   沈昭的命中有两个大敌,兰陵和徐长林。   沈襄领命,宽慰道:“三哥不必太忧心,徐长林这些年还算安分,就算他知道咱们和兰陵公主打起来了,可如今楚帝病重,想来他也没什么心思来落井下石的。”   沈昭轻哼了一声:“你还是太嫩,徐长林要是不来落井下石,那他就不是徐长林了。”   沈襄低头偷笑,不再赘言,揖礼告退。   瑟瑟把沈昭的脑袋掰正,把垂珠理顺,沈昭见她默不作声,也默默把一身飞扬戾气收起来,悄声问:“你怎么了?”   他问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没带脑子。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自己夫君和娘亲快要真刀真枪打起来了,就算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瑟瑟心情能好吗?   沈昭一直都明白,这条路对他而言是求仁得仁,可是对瑟瑟而言却是一条无比煎熬的路。   沈昭握住瑟瑟的手,往她身上靠,他身上那繁冗的礼服刚理平整了,瑟瑟可不想再弄乱,便平摊开手抵在他胸前,将他推开,道:“其实也没什么……人生在世总有取舍,现在康儿好好的,玄宁也好好的,我挺满足的。有些事总要有个了断,不进一步,就要被逼得步步后退。”退到最后,只会更加狰狞狼狈。   沈昭摸了摸她的脸,牵着她的手出了宣室殿。   御辇停在殿外,两人上辇,一路出了顺贞门,往上泉宫的方向去,半路,忽觉大地震动,似有千军万马飞踏而过,紧接着,好像是太极宫的方向,传来嘶吼拼杀的声响。   瑟瑟颤了颤,手心里腻了一层冷汗,沈昭握住她的手,朝瑟瑟轻笑了笑:“没事,信我。”   话音甫落,厮杀声似乎猛地蹿到了眼前,大批身着赤翎盔甲的守军往御驾这边涌,抬辇的内侍没见过这阵仗,惊骇不已,手有些发抖,连带着御辇颠簸了一下。   瑟瑟没坐稳,险些向一旁歪倒,幸亏沈昭眼疾手快地将她捞进怀里。   立即招来魏如海的厉声怒斥:“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儿!都仔细着些,吉时快到了,别误了秋祭。”   瑟瑟转身看去,见本该在内城巡视的苏合神鬼般地出现在这里,领着大军将叛军团团围住。   刀剑相错,惨叫怒吼,伴着上泉宫遥遥飘来的礼乐,交织成一片。 第108章 108章   御驾仪仗自血海厮杀中款款前行, 五锦华盖,鎏金垂壶,身着彩衣的宫女环着芙蕖迤逦走入上泉宫, 陪侍祭典的高僧朝臣早就候在那里,各个神色端肃, 沉定, 对传进来的打杀声宛若未闻。   不知是离得远了,还是听习惯了,瑟瑟觉得自进了上泉宫,那尖啸刺耳的声音便弱了许多。   她定了定心神,从内侍手中接过祭香,正要对着诸神贡台垂拜, 见沈昭正微微偏了头看她。自垂旒璇珠的间隙里,可见他充满关切与担忧的神色。   瑟瑟冲他轻勾了勾唇角, 以示自己无恙。   沈昭这才放下心, 上前焚香, 献飨, 拜祭。   **   兰陵坐镇公主府,府门大敞, 幕僚部将进进出出,各个形色慌张。   不知怎得,到了今天,她竟显得格外平静。   独自坐在书房里,从前的光景化作一幅幅画面,依次浮现在脑海里。   闺中少女时的无忧无虑, 地位尊贵, 被皇兄宠爱得娇纵任性……到后来朝堂局面恶化, 那奸妃野心勃勃,一心要扶庶子继位,对东宫多番打压,他们的日子变得艰难,她和李怀瑾的旧部联合,慢慢唤醒了自己的野心……再后来,皇兄继位,宋玉反对她亲近奸佞,敛权自用,与她和裴元浩渐行渐远,她便一手炮制了后来的淮关之战,把黎渊和宋玉都除掉,从此朝野独尊,颠倒乾坤。   若她是男儿身,现在恐怕早就在帝位上了,哪里用得着后来费那么多周折去扶持沈昭,再被他联合自己的女儿来对付她。   兰陵的回忆微滞,她突然想起了从前温贤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两人还未和离,虽总是拌嘴,但还是恩爱多过疏离。旁人畏惧她的权势和冷厉,皆是繁花簇锦的恭维,而唯有温贤,是得意时的醒神冷水。   “淑儿,我知你要强,但你终归是个女子。或许有一天这世间会变得男女平等,女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政,而不必受人指点,但不是如今。你生为女子,若要走这条路,注定会让自己艰辛万分,到最后未必会有好结果。”   兰陵反复品咂着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竟品出了些宿命的味道。   真是可笑,她兰陵若是信命,就不会走到今天了。她猛地摇了摇头,将把这些无稽之想摇出脑外。   侍从恰在这时进来,抱拳禀道:“裴侍中已接管城外守军,封住皇城,堵住了城外的所有传讯驿道,兵变的事绝传不到各藩将的耳中。”   兰陵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太极宫可有消息了?”   侍从回:“暂且没有。”   兰陵的眉宇不由得皱了皱,她与部将约定,不管攻伐顺不顺利,都要隔半个时辰回一次信,现在已经离约定的时间迟了一刻,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她的心里骤然涌上不好的预感,默了片刻,又问:“上泉宫那边呢?派去攻击御驾的人马可有消息?”   侍从一愣,摇头。   兰陵心里咯噔一下,如坠深渊,颓然跌坐回椅子上。   不可能,攻入皇城的军队远多于禁军,且沈昭要去上泉宫秋祭,这一路禁军值守,需要维持着排场,使兵力分散,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来迎敌的。   兰陵沉思了片刻,倏然问:“建章营和北衙军可有异动?”   侍从道没有。   她早就将这两个军衙计算在内,北衙军历来的职责是负责外城守卫,她派人密切监视,这些日子并无异动,沈襄那边也没有要拔营入皇城的迹象。且北衙军只有四万,而她手里的外城守军有十万,看住这四万大军绰绰有余。   至于建章营,按照惯例,秋祭当日因圣驾出行,要负责清肃周围街衢,维持长安秩序。今晨探子还来回过,苏合率军出现在内城,正挨个查访城中遍布的岗哨和武侯铺。皇城那边一旦打起来,他就会被挡在皇城外,短时间内赶不进去救援的。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百思难解,惴惴不安,踌躇了半晌,道:“让他们把兵力都撤回来,所有兵力集中在一起,合力攻击上泉宫。”   侍从疑心自己听错了,面露惊诧,却见兰陵脸若霜雪,是一片清透的精明:“沈昭现在就在上泉宫里,只要控制住天子,自然会令萧墨、沈襄等人投鼠忌器。”   “那裴侍中……”   “本宫说得是全部兵力!”兰陵冷声道:“让裴元浩率十万大军进城,如遇沈襄拦阻,不要与他缠斗,只要先他一步进城,控制住上泉宫,再依据上泉宫有利的地形反攻,区区沈襄绝不是对手。”   侍从领命而去,刚走到门口,蓦然停住,手抚住腰间佩剑,步步后退。   苏合的铠甲和披风上沾染了层层血迹,同盔上赤翎一般鲜红,他朝后摆了摆手,让麾下士兵留在书房外,独自入内。   他规矩地朝兰陵合拳揖礼,道:“长公主,您不愧是女中枭雄,若是从一开始,您就打定主意全力攻击上泉宫,就算陛下绸缪再精妙,吾等兵力见拙,未必会是您的对手。”   可惜,她心太大,在最初,不光想着要控制天子,还想封锁皇城消息,要挟天子之令控制大秦遍布九州四海的藩将亲王。   便如沈昭在排兵布阵时说得那句话:“太贪,要得太多,总会出纰漏。等到发现纰漏想要收紧时,已经来不及了。”   兰陵先前太过紧张,看到苏合进来,反倒冷静了。这公主府内外安安静静,听不见反抗与厮杀,只有一片死寂。   只有实力绝对悬殊时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端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轻笑了一声,面露疑惑:“我的探子刚刚回报,说你在巡视内城……”话尚未落地,她就懂了。   这么些年,她在朝野之上排除异己,鲸吞蚕食着旁人的实力,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往对方阵营安插细作更是家常便饭,看样子,沈昭不光跟她学得好,用得也好。   她大笑不止,又问:“裴元浩手里可还有十万大军,如果打起来可是一场血战,不知皇帝陛下预备怎么办?”   苏合极有耐心地回:“只要控制住了长公主,裴元浩不足为虑。战就战,陛下是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大秦之主,他要铲除奸佞,只需光明正大地召勤王之师,不需要像您一样封锁城池驿道,提防着消息传出去。”他顿了顿,竟显出几分怜悯:“颖王和恭肃郡王已率军抵至长安城下,陛下的两位王叔都很得力。臣来时,已听闻裴侍中兵败如山倒。”   “颖王?恭肃郡王?他们凭什么……”   苏合静声道:“凭的是‘名正言顺’这四个字。您多年来把持朝政,行事寡恩狠厉,早就招至多方不满。公主摄政,欺压幼主,本就不是名正言顺,底下人怨声载道,您自己没有察觉吗?”   兰陵讥嘲道:“什么名正言顺?他们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看中了我手里的权柄,想来分一杯羹。胜者王侯败者寇,随你们说去吧。”   苏合丝毫不让:“天子铲除奸佞是名正言顺,藩王效忠天子也是名正言顺,而您……举兵谋反是逆天之行,群起而攻之,合乎礼法。所以,请吧,兰陵长公主。”说罢,他侧身一让。   兰陵的脸色铁青,满面的锋利终究化作了唇角边一抹凄然冷讽,她站起身,不知怎么的,万种念想褪去,唯有温贤曾经对她说的话无比清晰的徘徊在脑海里。   ——“你生为女子,若要走这条路,注定会让自己艰辛万分,到最后未必会有好结果。”   他怎么就说得这么准呢?   **   上泉宫中祭乐悠扬,伴随着僧人诵经祝祷的低音,交织出一片祥和安宁。宫闱内外都秩序井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瑟瑟进了正殿,有些疲累地坐下,广袖华服堆叠在地,灿然金莲开在裾底,与这珠光影壁的奢华宫殿极为相衬。   她抬手扶了扶云鬓,上面擎着一整套赤金凤冠,压得脖子发酸,正想先拆下来,忽然手被握住了。   沈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握着瑟瑟的手绕到她跟前,跟她打着商量:“戴着吧,好不好?今天是秋祭啊,说不定神明在此,见你把凤冠拆下来,妆容不整,对他们不够恭敬,会生气的。万一他们一气之下不肯保佑你了,怎么办?”   说罢,他忙替瑟瑟扶住云鬓,减轻她脖子的负担。   这样一来,瑟瑟倒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她不难受了,就想笑。沈昭从前最不信这一套神灵之说,可不知道从什么起,变得这么迷信了,不光迷信,还神叨叨的。   她现在要回想一下从前那个寡淡高冷、经常负着袖子一本正经训她的阿昭,想半天都想不起是什么模样了。   一晃经年,当真是岁月如流水,东逝不回头啊。   沈昭瞧着她的模样,不大高兴了,板着脸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温瑟瑟,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这样!” 第109章 109章   瑟瑟见沈昭有些恼了, 忙回过头去哄他:“我没笑你,我就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略有些感慨罢了。”   如今沈昭好哄得很, 凑到她颈间,温声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瑟瑟抬胳膊揽住他, 唇边笑靥轻绽,正要说话, 忽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如海进来禀, 说庆王世子到了。   沈昭依恋不舍地从瑟瑟身上起来,朝魏如海道:“让他进来。”   沈襄神色慌张, 潦草行了礼, 道:“三哥,裴元浩跑了。”   沈昭猛然一滞, 眸光冷凝, 抬眼看他:“你说什么?”   沈襄双膝跪地, 愧疚道:“双方鏖战时太过混乱, 没顾得上对方阵营何时少了主帅, 只知溃败得不成样子,待战事结束,清扫战场时才发觉裴元浩不见了。臣弟已命人秘密顺着长安城外的各条通道快马追寻,只要发现其踪迹立马拿下。”   沈昭气急, 可看着沈襄那惶恐又负疚的模样,又不忍责难, 安静了一会儿, 平复下怒火, 才缓声道:“你起来吧。”   沈襄身上还穿着铠甲, 起身时连带着‘哐哐’响,笨重且透着血腥气,想来是一发现裴元浩不见了就立即来禀,片刻都未耽搁。   沈昭的脸色略有缓和,让魏如海带他下去更衣。   殿中倏然变得静谧,鼎中焚着白檀香,有宁神静气之效的,可这变故一出,恐怕谁也不能静气了。   默了许久,沈昭问坐在一边的瑟瑟:“你觉得裴元浩会就此扔下你母亲,远走高飞吗?”如果是这样,茫茫天地,就难追寻了。   瑟瑟认真思索了一番,摇头:“不会。”   “那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瑟瑟的唇微翕,冷静道:“搬救兵。”   沈昭也是这样想:“我立刻给陆远发一道秘旨,一旦发现裴元浩的踪迹,务必将其活捉送来上京。”   他展开黄锦,正要书写,内侍又来禀,说傅司棋求见。   沈昭闭了闭眼,将毫笔搁回砚上,瞅着进来的傅司棋,喟然叹道:“你那边没出岔子吧……”   傅司棋面显茫然,慢吞吞地深揖礼,道:“臣是来向陛下禀奏,镇西将军贺兰懿已被活捉,听凭陛下处置。”   沈昭轻呼了口气,道:“你代朕拟一道圣旨吧。贺兰懿身为主犯,谋逆犯上,罪无可赦,判斩立决,其家眷皆没籍为奴,十五岁以上男丁充军北疆。党羽移交大理寺审理,凡参与谋逆者,按律重判,严惩不贷。”   傅司棋一愣:“贺兰懿是主犯?”他看向坐在一边的瑟瑟,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免忧心,但见皇帝陛下神色凛正坚决,便不再赘言,颔首应是。   短暂的沉默,傅司棋又想起一件事,道:“今日宗玄道长来见过臣,说晋王……沈旸秘密见过岐王殿下。”   沈昭脑子里的一根弦骤然绷紧,问:“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吧,也不知沈旸跟岐王殿下说了些什么,虽然没有说动他做什么,但岐王也不想出卖他。倒是宗玄道长一直跟在岐王身边,察觉出不对劲,生怕再出什么岔子,才找了臣,让臣代为禀奏陛下。”   沈昭揉了揉额角,了然:“这么说,沈旸在长安。”   他朝傅司棋摆了摆手,让他下去歇着,转过头跟瑟瑟商量:“你觉得,裴元浩突然不见了,这件事会不会跟沈旸有关?”   自打沈旸在雍州失踪,沈昭明里暗里派了无数人追踪他的下落,整整两年,皆无功而返。能在大秦境内躲避皇权的追踪,除了他这个人本身精明缜密之外,说明他的身边还有人相助。   文相已在数月前去世,他应当留了不少家资给这个宝贝外孙,足够供着他兴风作浪一段时间了。   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留下的阴影太深,每每提及沈旸,沈昭的心里就很不舒服,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他还会生出不小的事端。   瑟瑟看上去倒很冷静,她低眉想了想,道:“沈旸这个人可是无利不起早的,真要是他救了裴伯伯,并且带着他出了城,那除非裴伯伯的身上有沈旸想要的东西。”   沈昭随手拂过摆在龙案上的霁釉笔洗,檀木架子,忖道:“陆远曾说过,裴元浩的手里有一封悔罪书,揭漏了淮关之战的真相……”   说起来还是他太过自信,觉得此一役胜券在握,根本没有在这封悔罪书上下什么心思。又或者,沈昭从本心里就没瞧得起过裴元浩,自始至终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兰陵公主的身上,想着擒贼擒王,只要抓住了兰陵,便是将大局定下了。   他全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阴差阳错之下,这手握关键证物的人和最危险的人混在了一起。   沈昭拧眉,难掩沉郁。   瑟瑟瞧着他的模样,陪着他安静待了一会儿,却还有些事想不通。悄悄提起裙纱挪到沈昭跟前,轻声问:“可是……沈旸要那封悔罪书做什么啊?难不成他也想为宋家翻案?”   沈昭轻牵了牵唇角:“那封悔罪书对沈旸没用,可对旁人有用。”   他一下子变得高深莫测,神情还很是微妙,瑟瑟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手挠了挠头,很是懵懂。   沈昭道:“你若是沈旸,在此困境下,你会怎么做?”   瑟瑟脱口而出:“我方式微,当然是联合敌人的敌人,共同抵御强敌……”她言语微滞,怔怔看着沈昭,道:“他会勾结徐长林……”   沈昭笃定道:“最近淮关一定会有动静的,楚帝病重,太子监国,那太子是徐长林一手扶持上位的,二人政见不谋而合,一定会趁大秦内斗而扰我边境的。”   沈昭对敌人的判断总是格外精准。   十日之后,淮关便传来战报,南楚武安侯徐长林亲率五万大军攻打淮南,连下阳河、谷末、尧都三郡,其势如破竹,大有北上之意。   沈昭将战报扔到一边,不屑地轻哼了声。   要是他没重生,没准还信了‘大有北上之意’这六个字。但他活了前后两世,早把徐长林摸得透透的。   就南楚那点家底,还北上,恐怕翻不了几座山头士兵就该断粮了。   徐长林用兵如神,那些寻常边关守将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故意做出一副想要伐秦的样子,无非是想诱沈昭派重兵前往淮关。   他知道沈昭刚跟兰陵有过一场恶战,长安正人心惶惶,兰陵摄政多年,势力遍布朝野,即便败了,也一时难以根除。若是这个时候沈昭将心腹精锐派到淮关,长安空虚,一定会诱得这些心怀叵测之人作乱,长安一旦乱起来,不管最后兰陵能不能斗得过沈昭,都是严重的内耗。大秦内耗得越厉害,南楚的胜算就越多。   沈昭密令淮关守军坚壁不出,耗着徐长林,等他断了粮,自然就会滚了。   眼下,他得把全副心神用来理长安这乱局。   他将兰陵软禁在了西宫,暂时留她一命。   她的党羽众多,一旦杀了她,难保那些人会不会因为害怕而铤而走险去谋反。   沈昭不想走前世的路子大开杀戒,兰陵的党羽中有许多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们跟陆远的父亲一样,在最初也是怀着一片热忱想要报国。   大秦天下乾坤颠倒二十年,朝局晦暗不明,那些臣子为保身家性命投向兰陵也是情有可原。他既然当初体谅宽纵了陆远,自然也不想为难别人,只要肯弃暗投明,他愿意拿出帝王胸怀,徐徐将他们收至麾下。   最重要的一点,普天下人尽皆知,兰陵公主是皇后的母亲,她就算再该死,早晚要死,也不能担着谋反的名声去死,那会害得瑟瑟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受人指戳诟病。   沈昭从小就受过这样的苦,他绝不让瑟瑟再受。   因此,不管坊间朝野如何议论纷纷,沈昭始终不肯松口承认兰陵曾经谋反,他把贺兰懿作为主犯推了出去,斩首于西市,算是给了这一场兵变一个结果。   **   傅司棋前些日子领着人查抄了兰陵公主府,抄出来许多往来信件和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数量之多,直令人咂舌。   就算他一早心里有数,但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是想象不出,一个女流之辈竟能经营出如此庞大的权力帝国。   他将详情皆书于奏折中,拿着迈上宣室殿前的石阶,想要亲手呈奏给皇帝陛下。   深冬时节,寒风如刃,从侧面飞刮过来,刮得人脸颊生疼。他抬袖挡风,将脚步放缓,正见高颖从殿中出来,与他迎面对上。   兰陵一倒台,沈昭的这些东宫旧臣便都水涨船高,当中要数傅太傅和高颖资历最深,但傅太傅老迈多病,已许久未上朝,便只剩下一个高颖,朝中皆传他极有可能会接替裴元浩,任凤阁侍中。   傅司棋自幼侍于东宫,跟高颖很熟,朝他行了晚辈礼。   高颖笑呵呵地朝傅司棋招呼:“我刚想着要去看看老太傅,可巧你就来了。我的门生刚从岭南回来,拿回来些当地的名贵药材,我想着拿给老太傅补身子。”   傅司棋称谢:“晚辈替祖父谢过高大人。”   高颖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不禁有些得意,捋了捋腮下短须,道:“要说我家中的那几个儿子,看着都不如司棋你有出息。你年纪轻轻便深得陛下倚重,又曾在叛乱活捉贺兰懿,立了这么大的功勋,前途不可限量。怎么,陛下没有许你什么封赏?”   沈昭自然不曾亏待他,私下早跟他说过,卫尉寺卿告老还乡了,这官位给他留着,等新年一过就正式下旨,由他来接替。   卫尉寺卿是三品,在他这个年纪能坐到这个官位,也算是朝中罕有的了。   但这些话,傅司棋又觉得在明旨未下之前,犯不上四处嚷嚷,便格外谦虚地冲高颖道:“都是陛下筹谋得当,晚辈不敢居功。”   高颖和蔼悦色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有功者当赏,有错者当罚,都是应当的……你说,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处置兰陵公主。很多朝臣都私下里议论,照这么下去,难不成就让贺兰懿一人把罪责全担了,兰陵公主就全身而退?谁都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的手段,万一让她东山再起,那咱们这些对付过她的人还有活路吗?”   傅司棋不愿跟他讨论这个事,便冷淡道:“陛下自有圣断。”   “这圣心似海深,谁有那个本事能摸到底啊?别说,没准还真有人有这个本事。”高颖将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你说……陛下如此纵容奸佞,是不是皇后给他吹了枕边风了?她可是兰陵的女儿,人家能不向着自己亲娘吗?再者说了,都这么多年了,陛下连个妃都不纳,眼瞧着是女儿随娘,都这么有手段。”   傅司棋听这些话听得浑身不舒坦,咬了咬牙,本想回他一句“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可又实则忍不住,把奏折塞回袖子里,正色道:“当初要是没有皇后娘娘相助,陛下是不可能这么顺利整顿朝纲,扳倒兰陵公主的。这大敌才刚除,您就说这样的话,跟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   高颖一愣,像是没料到傅司棋竟然会维护皇后,随即板起脸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还不是为了陛下担忧,怕他被狐媚蛊惑……”   “你说谁狐媚?”傅司棋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怒火,也顾不上维持他装出来的中立立场,扬声质问。   眼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妙,忽从傅司棋身后飘过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下官见过二位大人。”   高颖抬眼一看,竟是钟毓,忙不迭把他拉过来评理。高颖料想钟毓也是沈昭跟前的红人,铁定是巴不得赶紧把那些跟兰陵沾边的朝臣都除了,好给自己腾地方,要知道那些人往昔里背靠兰陵这棵大树,谋得都是肥缺。他的门生们就看中了其中的几个,早来拜了他这座山头,就等着这些人滚蛋,好替补上。   谁知钟毓态度很是冷淡,撂下一句:“一切自有圣断。”就要走。   高颖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拽着他道:“你可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知道,朝野里可不缺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兰陵公主手底下那些人又向来精于阿谀谄媚、排除异己,要是等他们把陛下哄得开心了,我看这朝中也就没有你站的地方了。”   钟毓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俊面清冷如雪,淡淡道:“下官说了,一切自有圣断。陛下想亲近谁,想重用谁,那都是陛下的事。我等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对得起自己的一身官服就好。”   高颖挡着他还想再劝,忽听石阶上传来尖细的嗓音。   魏如海高高站着,躬了身看他们,客客气气,面无表情道:“陛下说了,三位要是想接着议论他的家事呢,就给你们各自搬把椅子,让各位坐着议论,别累着他的爱卿。要是议论够了,就劳烦把他要的奏折呈上来,他等着看呢。” 第110章 110章   高颖讪讪地后退了一步, 朝魏如海道:“有劳大内官了。”   钟毓和傅司棋对视一眼,朝高颖鞠过礼,转身顺着龙尾道拾阶而上。   进了宣室殿, 沈昭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只粗略翻看了傅司棋呈上来的奏折,道:“加强西宫的防守, 兰陵公主养了不少暗卫,那些人比不得她在朝中的爪牙,都是些无名无姓的亡命徒, 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傅司棋应是。   “她近来怎么样?”   傅司棋道:“刚被囚禁时颓靡了几天,如今精神倒还好,跟没事人似的了, 听西宫的守卫回禀, 又拿出了长公主的派头, 吩咐他们干这干那的。”   沈昭面露冷讽:“那就好。”他转头看向钟毓:“淮关那边怎么样了?”   钟毓道:“一切皆如陛下所料,南楚后方不稳, 已经撤兵了,只是……他们洗劫了三郡的粮仓和兵器库。”   沈昭轻轻一笑:“徐长林还真是从来不干亏本的买卖。”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又吩咐了些琐事,让钟毓告退,独留下傅司棋。   “你跟朕去一趟西宫,朕要去会会兰陵公主。”   沈昭起身, 宫女上前给他披上黑狐凤雉披风,傅司棋走了神, 目光泛空, 直到沈昭走到他跟前了, 才恍然反应过来, 快步跟上。   今年冬天格外冷,寒风凛冽,御苑里百花尽敛,唯有茶花开得好,红艳艳的,花瓣饱满拥簇在一起,瞧得人心里暖暖的。   越往西宫走,就越萧索,越荒凉。   傅司棋没忍住,跟在沈昭身后轻声道:“朝野上下多有非议,有很多难听的话指向……”他的声音微颤了颤,淹没进轻啸的寒风里。   沈昭眉眼皆冷,毫无波澜:“不用担心,有朕在,他们掀不起大风浪。”   “说来说去,还是私心太重。打着铲除奸佞的名号,其实是想趁机结党为自己谋利。”傅司棋想起高颖在宣室殿前那副虚伪腔调,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沈昭倒看得开:“人性如此,哪一朝哪一代都避不开,暂且由他们去,等朕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他们。”   傅司棋便不再多言。   西宫年前才翻新过,回廊阑干和雕花窗棂皆红漆鲜妍,连画着梅花的茜纱窗纸都是簇新明亮的。四周花木枯萎,飞禽绝迹,连本就稀少的几个宫人都没精打采的,唯有一座座楼阁这么光鲜的驻立着,说不出的诡异渗人,越靠得近,就越觉得有股凉气从脚底飕飕的往上冒。   魏如海刚想扯开嗓子喊圣驾驾临,被沈昭挥手制止。那些躲在檐下打盹的宫人匆忙赶过来,跪了一地,齐呼万岁。   沈昭指了其中一个宫女,让她进去看一眼兰陵,那宫女回来确认兰陵衣衫齐整,沈昭才独自进去。   宫室里焚着檀香,焚得很浓,沈昭冷不丁被呛了一下,捂着嘴直咳嗽。   他边咳嗽着,边往里进,白濛濛的香雾里,依稀可见兰陵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慢慢摇晃着,打眼一看,云鬓高挽,戴了全套的头面,金灿灿的,半点阶下囚的落魄都没有。   她听到脚步声,连头都没回,悠闲道:“皇帝陛下终于腾出空,来看一看自己的手下败将了?”   沈昭也不知怎么了,来之前想好了要如何跟她周旋,可当离她这么近时,却是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好像这个女人的存在,天生有种压迫感沉下来,让人憋闷。   他放下袖氅,轻呼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朕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姑姑如此能干,定然还有心腹隐藏在坊间,没有让朕逮住。朕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派去中州的人陆远已经抓了,他派兵押送到了长安,如今正在大理寺里关着。”   兰陵的神情微僵,眼眸里迸出几许戾光,狐疑地扫了沈昭一眼。   沈昭往后退了几步,道:“你不信也无妨,待会儿朕就让人把人头给你送过来,你盯着挨个认一认,看看是不是那些人。”   “朕来找你说这些话,不是怕了你,是想让你积点德。大局已定,就算你兰陵公主曾经无所不能,可如今在朕这里,你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别白费力气了,不然,你每做一件大逆之事,瑟瑟就要跟着你多承担一份毁谤,你稍稍心疼下自己的女儿,做个人。”   兰陵冷冷一笑,讥诮道:“陛下这番言辞,这做派,真像个圣人。”   她转头扫了眼沈昭,悠然倚靠着藤椅,笑意更甚:“你跟瑟瑟不一样,你心眼多,精明又缜密,你该早就料到我们之间会有这一天,刀剑相向,你死我活,从前不确定的只不过是哪一方会胜。可纵是这样,你当初还是坚决地要娶她,哪怕是在她最抗拒这门婚事的时候,你耍尽了手段把她绑在你身边,难道那个时候你就没料到终有一天瑟瑟会因你我之争而痛苦吗?”   “沈昭,今日种种不过是成王败寇,你胜了,所以可以把自己扮成个好人。但其实呢,你跟我是一样的人,同样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你在背地里耍的手段,你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敢让瑟瑟看见吗?”   沈昭手紧攥成拳,又松开,声音微哑:“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伤害?”这两个字从兰陵的嗓子里挤出来,绵柔轻滑,带了些诡异的感觉。她闭上了眼,神色轻松怡然,开始回忆往事。   “我也没伤害她啊。瑟瑟小的时候,总是比别的姑娘顽皮,我总纵着她,什么都依着她。可唯有一点,她要听我的话。她要是不听话,我就不理她。还记得有一回她背着我领玄宁偷跑出来玩,被我逮了个正着,我呢既不打她也不骂她,就是不理她,不许她进我的屋。这个傻孩子,就一个人坐在我门前的石阶上,整整坐了一夜。”   “那时候正是隆冬腊月,她就穿了件薄衫子,到第二天清晨,整个人都冻透了,高烧了整整三天。我就在她床边陪了她三天,她醒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娘,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沈昭听得浑身发凉,像是坠入了冰窖里,只觉眼前之人无比阴森可怖。   兰陵轻叹了一声,仰躺在藤椅上,带着些许憎恶,些许不甘:“我这么好的女儿,曾经发誓一辈子都要听话的女儿,怎么就被你拐走了……”   沈昭再也待不下去,怒吼了一句“你根本不配当母亲”就拂袖而去。   傅司棋见他出来,慌忙迎上来,见沈昭脸色极难看,忐忑着问:“陛下,怎么了?”   沈昭抬手扶在院中的梅树上,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拢了拢披风,缓声道:“没事,走吧。”   两人本要回宣室殿,可走到半路沈昭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让傅司棋去凤阁代他主理政务,他调转方向,去了后宫。   黄昏已至,夕阳光芒铺落在尚阳殿前的柳树上,将那光秃秃的枝桠点缀得斑斓溢彩。   沈昭刚走到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摇鼓的声音和笑声。   瑟瑟将钰康放在榻席上,摇着羊皮鼓在逗他,他奶白的小脸上如花朵绽放,随着羊皮鼓的摇晃‘咯咯’大笑。   沈昭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手刚抚上垂幔,便听钰康抻着小脑袋,朝他清脆地喊:“爹……爹……”   瑟瑟回过头,见果然是沈昭,不由得莞尔,碎步迎出来,给他解开披风,挽上他的胳膊,笑问:“你不是说近来忙吗?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的声音总是软软糯糯的,温柔又甜美,沈昭被她这么拥着,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才觉身体一点点暖过来。他想立即拥她入怀,将揽上她的肩,猛然想起什么,手伸进衣襟里,拿出一朵鲜红的茶花。   花开得正好,瓣蕊饱满层层叠叠环抱在一起,既美艳又温暖。   瑟瑟颇为惊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眉眼弯弯地看向沈昭,笑道:“这又是从哪里摘的?哦,如今你是这身份了,花房的太监铁定是敢怒不敢言吧。”   年少时,瑟瑟进宫,经常会收到沈昭送的花,冬天的茶花和梅花,春天的芍药,秋天的桂花,都是从御苑里摘的,花房的太监每每看见沈昭来了,总是一副宛如心在滴血,了无生趣的模样。   想起这段往事,沈昭也笑了,揶揄道:“偏他们事多,这花种下了不就是给人摘的吗?我就算不去摘,到了时候不也得谢吗?”   瑟瑟笑得花枝乱颤,靠在他身上打趣:“我现在才想明白了,阿昭,你说你那时候才几岁啊,就会送花讨姑娘开心,我当时怎么就一门心思认定了你是个严肃到没有半点花花肠子的小古板?我真是傻了,从小就被你糊弄……”   沈昭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锢住她的纤腰,越圈越紧,像是要把她嵌入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这一下来得太突然,瑟瑟怔住了。   倒是一直侍立在侧的婳女反应极快,和梅姑对视了一眼,抱起钰康,悄悄退了出去。   殿中极为安静,唯有两人慢慢加重的呼吸声。   瑟瑟轻咳了一声,道:“阿昭,太紧了,我喘不过气……”   沈昭方才不情不愿地松了些许,弯了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闷闷道:“瑟瑟,怎么办?我觉得我不好,我配不上你了。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可怜,自己过得不好,总让你来安慰我,来迁就我。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可能……你过得也不怎么好。”   “啊?”瑟瑟一时茫然:“你说什么啊?”   沈昭将兰陵告诉他的说了一遍,瑟瑟陷入缄默,良久无言。沈昭将她从怀里捞出来,低头去看她的神色,却见她轻摇了摇头,唇角上挂着温婉恬静的笑:“我忘了,我真得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小时候母亲对我很好,有她给我撑腰,我过得无忧无虑。”   沈昭静静看着她,目光专注又含着淡淡忧郁。   瑟瑟抬手摸着他的脸颊,柔声道:“阿昭,你要跟我一样,等这些事情都了结了,就把所有不愉快的回忆通通忘掉,只记得快乐的,温暖的。人生苦短,一眨眼就过去了,为了我们自己,没有必要总把那些苦的,涩的回忆放在心里。我们都值得更好的生活,对不对?”   她目中闪烁着柔亮的星芒,仿佛可以照亮所有黑暗之境,驱散掉潜藏在人心中的阴翳。   沈昭在一瞬间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会对她那么痴迷,就跟着了魔一样。因为她才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管经历过多少黑暗磋磨,她永远心向光明,她永远满怀希望,永远会以最大的善意待这人间。   这恰是沈昭没有的,前世他汲汲追索,最终却没有得到的东西。   可是今生,他也想做这样的人,他想成为和瑟瑟一样的人。   活在阳光底下,爱这世间万物,爱这芸芸众生,爱这大好山河。待了结旧日恩怨,为逝者沉冤得雪,他就要将所有执念留在过往,做回他自己。   这么一想,刚才竟被兰陵三言两语闹得心里难过,简直是太不应该了。   沈昭释然一笑,正要去拉瑟瑟的手,魏如海慌慌张张地进来,手里举着奏折,道:“陛下,陆刺史密报,中州出事了。” 第111章 111章   中州地处蛮荒, 大秦百年来驻军于此,便是为了守好北线边境,抵御突厥侵扰。   不管中原享了多少年安宁和平,这里永远干戈频起, 战乱不断, 兼之远离京畿, 鱼龙混杂, 稍有异动, 便有可能酿成大乱。   沈昭仔细地看了陆远的密报,他说突厥犯境,自己率中州守军前去抵抗,离开半月, 回来时察觉麾下将领很不对劲, 频与可疑之人接触。不久前, 几个曾随他南征北战的心腹竟公开劝他,异帜自立, 脱离大秦, 北疆称王。   陆远觉得中州渗透进了一股神秘力量, 不显山不露水,却悄悄的在蛊惑人心。   他怕公开反对会打草惊蛇, 便装出来一副犹豫样子, 虚与委蛇,暗中写了密报,八百里加急送来长安, 将自己目前的处境上禀天子。   这就是沈昭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   他与兰陵之间的争斗并不仅是皇室里, 关起门来姑侄两人在夺权, 背后还牵扯着各方阵营的角逐。   兰陵经营朝局数十年, 背后势力庞大,就算她一朝落败被囚,可要拔除掉她所有的爪牙,却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就譬如中州。陆远是忠良之辈,也是个明白人,愿意明志效忠天子,可他手底下的人却未必尽有这样的觉悟。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许多人,曾随陆远的父亲参加过淮关之战,太知道陆氏一脉与皇族的恩怨,再加上多年来中州和兰陵暗中来往,关系颇深,长安的政变传入中州,难免会激起些别的心思。   可就算是这样,事情还是透着蹊跷。   “陆远不是个平庸之辈,连他都快要控制不住的局面,恐怕真的是一边倒得厉害。他在密报中也说了,有神秘力量在往中州渗透,那些将领突生异心恐怕也是被挑拨的……”   沈昭沉吟片刻,突得抬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瑟瑟,道:“裴元浩。当年贺兰懿入中州平叛,裴元浩负责调遣军需。再加上这么多年来兰陵同中州来往不断,这其中必然是有裴元浩的参与。他跟陆远手底下的那些将领肯定有私交,由他出面挑拨他们生事,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还有沈旸,这两人一个阴毒,一个卑劣,合在一块什么缺德事干不出来。”   瑟瑟摇头:“可我总觉得,这样大的事,凭沈旸和裴伯伯做不到这个程度。你也说了,陆远不是平庸之辈,凭这两人的智慧能把他为难成这个样么?”   沈昭轻哼一声,面容上浮掠过一抹冷讽:“他们没这个本事,有人有。”   瑟瑟了然:“徐长林。”   “早就推测出裴元浩、沈旸会和徐长林勾结,这么长时间风平浪静,原来是把脑筋动在了中州。”沈昭对瑟瑟道:“瞧着吧,不出三日,淮关一定有战报送过来,徐长林要是不趁着我后院起火过来落井下石,那他就不是徐长林。”   瑟瑟默了默,转而一笑:“这不是坏事啊。君子端方的长林君甘愿同小人结盟,行如此鬼祟之计,而不敢明刀明枪堂堂正正地与你一战。这说明,他对自己的兵力没有信心。”   沈昭喟叹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同情他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裴元浩跟宋家的案子脱不了干系,竟能舍得下家仇与仇人结盟,也真是不容易了。”他抚着额头想了想,道:“但是问题还得解决啊,总不能真由着他们胡作非为,陆远可还等着我救命呢。”   瑟瑟转头正视他。   灯烛幽昧下,那双眼睛莹亮似冰雪,透出精明的神采。   “我有个主意。中州不是才与突厥有过一场恶战吗?你借口劳军,指派个宣抚使过去,这个人呢,得资历深,威望重,最好是你颇为倚重信任的老臣。深入中州,明里安抚众将领,暗里查访细作杀之,恩威并施,再加上陆远的襄助,还愁对付不了这帮人吗?”   沈昭眉宇微翘,含笑看着瑟瑟。   瑟瑟接着道:“我看呀,就让高颖去。他近来不是一直标榜自己是东宫旧臣,忠心耿耿吗?那就给他个表露忠心的机会。”   沈昭连笑了好几声,却有几分无奈:“我日防夜防,还是防不住那些闲言碎语传到你耳朵里。这个人啊是讨厌了些,私心重了些,我也正想找个机会好好收拾一番,就这样吧,我明日就让尚书台宣旨,封高颖为宣抚使,让他去中州。”   瑟瑟没料到沈昭竟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愣,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昭。   沈昭也看她,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都不言语。   良久,瑟瑟轻轻咳嗽一声,道:“要不……你再想想吧。那个……我其实也有私心,我就是想报复一下高颖,杀鸡儆猴,给朝中大臣立个典型,让他们以后不敢对我说三道四。”   沈昭什么都没说,只微低了头,凤眸中清波微澜,有温柔宠溺的笑意层层荡开。   瑟瑟一下子觉得有些窘迫:“你早就看出来了……我是不是挺卑鄙的?”她挠了挠头,委屈道:“我也不想这样啊,可他们太过分了,我什么时候狐媚惑主了?什么时候欺压忠良了?分明是这些自诩忠良的人一直在挤兑我……”   沈昭将瑟瑟圈进怀里,将她紧紧拢住,疼惜道:“这都是我的错。我以为先稳定朝局,然后再收拾这些人的嘴巴。我以为不许宫里人胡说,就传不到你这里。却原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防是防不住的。”   瑟瑟乖顺地腻在他怀里,眨巴了眨巴眼睛,目光清湛地看向他。   沈昭道:“我会权衡利弊,妥善解决的,你就放心吧。”   瑟瑟仰头冲他笑了笑:“阿昭,你这般好说话,我都心虚了……”   灯烛摇曳,在沈昭脸上铺了层柔色光晕,不知缘何,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场景。   年少的瑟瑟坐在兰陵屋外的石阶上,薄衫铺在地上,纤弱孤单,沐在皑皑风雪里,像是被整个世间遗忘了。   母亲的冷落让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茫然失措,惶恐地乞求原谅,终于让自己染了风寒,才能看见母亲出现在自己的病榻前。   她忙急切地向母亲保证:以后一定听话。从此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姑娘,没有隐瞒,没有违抗,甚至连主见都不再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美貌好掌控的木偶娃娃,才不会被关在门外。   越想,沈昭就越觉得难受,那种滋味像是被兜头罩了层厚布,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竭力驱散这种感觉,深吸一口气,恢复冷静,松开瑟瑟,将舆图拿了过来。   修长的手指顺着毗邻北疆的山川河道一一划过,最终停在了与它接壤的云州。   “让高颖先去云州,同驻守在那里的玄宁汇合,然后让玄宁和高颖一起去中州。中州的那些将领既然跟姑姑和裴元浩有私交,那想来是会对玄宁客气些的。”   沈昭见瑟瑟蹙眉,补充道:“如果玄宁能平中州之乱,我就有合适的名目将他召回长安。眼下这个局势,同南楚迟早会有一战,万一……还是需要我御驾亲征,让玄宁留在京中帮你,我也能放心。”   瑟瑟听他这样说,蓦地紧张起来,沈昭安抚似的笑了笑:“没事,不用怕。前世那般艰难,徐长林都不是我的对手。今生形势一片大好,他更没戏唱。我不过未雨绸缪,以应不测罢了。”   瑟瑟略有出神,忙又回过来,唇角勉强挑起,冲沈昭点头。   封高颖为宣抚使的圣旨一出,在朝中激起不小的风浪。那些追随在其身后上蹿下跳忙着排除异己的官员都安静下来,一时摸不清天子脉搏,不敢轻举妄动,朝向瑟瑟非议的声音自然也少了许多。   其实,这么多年经沈昭大刀阔斧的整顿,朝中还是像钟毓这般正直的官员多一些。瑟瑟这些年勤俭贤德,循规蹈矩,还是搏出了好名声的,她又是太子生母,有子嗣傍身,合乎正统,也很得宗亲之心的。   先前之所以有流言攻击她,无外乎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眼红兰陵倒台后留下的势力空白,想先造声势,再夺权。   可眼见他们为首的高大人被明升暗贬,发配去了北疆,这些唯利是图的人自然不敢再逆势而行,都消停了下来。   自高颖和温玄宁入了中州地界,来自中州的奏报就一日多过一日。   十份奏报里,有九份是高颖弹劾温玄宁,说他立场暧昧,同中州那些狼子野心的叛将瓜葛不清,请求皇帝陛下予他处置权,将温玄宁就地罢官,押解进京。   沈昭统统不理,将奏报扔到了一边。这一回扔的力气太大,奏报直接越过书案落到了地上,被瑟瑟捡起来,翻开一看,半天没言语。   沈昭见她颦眉,不由得兴致上来,将毫笔搁下,问她:“你有何看法?”   瑟瑟摇头:“太不客气了。上奏里就叛将长叛将短,可见这位高大人在中州是何等颐指气使。那里寒风苦雪,将士们镇守北疆本就艰难,这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的天子近臣一去就这么高傲,我若是中州守将,就算本来没有造反的意思,我也得反给他看。”   沈昭道:“他是东宫旧臣,向来与兰陵姑姑势不两立。如今总算熬出头来了,自然得端住这个身份,显出他有着旁人没有的忠心。”   瑟瑟一哂:“我看也未必吧。他当初要真跟母亲势不两立,那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和玲珑结亲啊?母亲再跟父亲和离,我和玄宁也姓温啊,谁敢说温家跟兰陵公主府半点关系都没有。无外乎当初是看母亲势头正盛,觉得你未必是对手,想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罢了。”   沈昭神情寡淡:“人性如此,我心里一直都是有数的。从前艰难时,自始至终站在我身后竭力辅佐,忠心不二的寥寥无几。等大局已定,该论功行赏时,反倒也是他们安安静静,从不邀功。瑟瑟,我留着高颖,一来是因为他立了些功劳,二来是另有用处。你很快就会知道……”   话音刚落,内侍快步进来禀,说是中州有新奏报来了。   沈昭让呈上来,冲瑟瑟笑说:“我看没准又是告状的,你说高颖天天在背后乱嚼舌根子,玄宁到底知不知道啊?”   瑟瑟正一肚子火,想护护犊子,可一瞬突然意识到,高颖之所以这么频繁地上书告状,是因为他只能如此。   高颖离京时,沈昭借口调用云州守军,压根就没派给他多少兵马。而如今虽名义上是他和玄宁同时率兵前往中州封赏犒军,但其实高颖就是个摆设,真正握有实权的玄宁。   所以,高颖在奏折里这么义正言辞,可能在中州压根就没有人正眼看他,玄宁手握重兵,想要拦截这告状的奏折轻而易举,可他没有,由着高颖折腾,说明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   难怪刚才沈昭调侃“玄宁到底知不知道”时语气中带了一丝丝的同情,瑟瑟也开始同情这老家伙了。   但随即又生出些疑虑:“阿昭……你这样,真的不怕玄宁和中州守军他们联合起来,起兵造反?毕竟……”   沈昭掀开奏折的手微顿,抬眸看她:“瑟瑟,我瞒了一些事。你父亲到了长安,想见你母亲一面,被我给扣下来了。元祐有了身孕,在御史前往云州宣旨的时候,我顺道让人把她带回了长安,秘密安置在宫外,连萧太妃都不知道她回来了。”   他微微一笑:“所以,我相信玄宁。徐长林许诺给他的东西再诱人,那都是虚无缥缈的,比不上父母妻儿的性命的。”   “你不要怪我利用你父亲,毕竟,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利用了。这是我的手段,我希望你能学会了。因为我看了淮关的战报,徐长林太厉害了,以弱迎强,却逢战必胜,完全承袭了舅舅当年的打仗天赋。再这么下去,只有一条路,我御驾亲征。”   瑟瑟抓紧了裙纱的手倏然松开。   沈昭眼中柔情缱绻,话却格外冷硬:“你现在明白了吧,想要当一个好皇后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你念几本兵书,勤勉上进就能做到的。要有手段,必要时也得狠心,只有狠得下心才能控制住局面,才能令百官臣服。” 第112章 112章   瑟瑟愣怔地看着他, 好半天才找回一点意识,直接略过那些暂且掰扯不清的事,直奔最关键的:“你要御驾亲征?”   这兜兜转转岂不是又回到了前世的轨迹,南楚大军压境, 徐长林战无不胜, 沈昭不得不御驾亲征, 然后独将瑟瑟留在深宫里……   不, 其实还是有差别的。康儿还活着, 玄宁也还活着。而且她跟前世也不一样了。   瑟瑟细数着这些不同,像是要给自己一些安慰,可还是止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翻涌,宿命的阴影缭绕不散, 总是能轻而易举战胜冷静。   沈昭看着她脆弱的模样, 甚为怜惜, 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瑟瑟, 你要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心血不是白费的, 你能独当一面, 你有这个本事的。只要别感情用事,以大局为重。”   瑟瑟闷了一会儿, 道:“我试试……”   沈昭捏了捏她的鼻子, 喟然叹道:“我的瑟瑟啊,但凡有第二条路走,我都不想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可到如今我才明白, 隔世重生, 能改变得终究有限, 有些事还是得经历的。毕竟, 我们是人,不是神,不能求事事尽如人意,只能求结果圆满就好。”   他说完这句话,才拿起中州送来的奏折,刚扫了一眼,脸色立马变了,惊喜浮上眉眼间,把恹恹不想理他的瑟瑟拽回来,道:“这是陆远的奏折,他说据他判断,中州危机已解,南楚细作抓住了大半……”他飞速往下掠,面上悦色渐渐淡却,些许遗憾地摇头:“可惜,没抓住裴元浩和沈旸,被他们跑了。”   这一场纷乱持续了不到一年,到绥和五年的秋天,在清扫干净反叛余孽后,大军才正式班师回朝。   回朝的第一天,高颖就怒气腾腾地来找沈昭告状了。   原来他在中州并不是无所建树,反倒是曾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找到了中州将领与徐长林暗通款曲的信件。   只可惜,这些信件未来得及见一见天光,便被温玄宁收去了,他不光收去了,还当着所有中州将领的面儿把那些书信付之一炬。据说点火之前温玄宁曾派重兵看管信件,自他和高颖往下,无一个大秦官员见过信件中的内容。   高颖气得浑身发抖:“这分明是暗藏祸心,替那些贼子在遮掩。”   沈昭自始至终神情淡淡,如深涧静水,波澜不兴,一直等着高颖说完了,才停笔,微仰了身体,平静地看向他。   “高爱卿辛苦了,朕都知道了,下去歇息吧。”   高颖登时涨红了脸,额间青筋凸绷,压着怒火道:“陛下,恕臣大不敬,您不能再这样偏袒下去了,您是天子,该为臣子主持公道。”   沈昭凝着他看了一阵儿,倏尔笑了:“你说得对,朕是天子,得不偏不倚,得为臣子主持公道。”   他的声音清越,如山泉潺湲,如裂玉碎金,落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竟无端有种阴森震慑之感,让高颖一时不敢说话。   “你以为中州距长安路遥遥,朕便真的做了甩手掌柜,任凭你们闹,万事不操心吗?高爱卿,朕今日告诉你,校事府的人一直紧跟着你和温玄宁,你们在中州的一举一动朕都了如指掌。”   高颖一颤,默默抬手开始擦汗。   “你可真是能干得很啊,温玄宁手握重兵,陆远总领军务,他们都找不到的信件,可偏偏让你一个光杆钦差找到了,你就没觉得奇怪?到底是你能干,还是徐长林能干?是你找到的信件,还是徐长林想让你找到?”   “那些将领本来就是自保之心甚于想要谋反,陆远和温玄宁合力弹压,恩威并施,就把他们压下去了,待将来灭了南楚,山河一统,朕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他们。你倒好,弄出来一些信件,你是生怕他们不反是不是?朕且问你,既是他们和徐长林往来的私密信件,若不是徐长林故意放出来的,怎么能落到你手里?是有人想谋反还得给自己留下罪证吗?”   沈昭深吸了一口气,指着他道:“温玄宁烧了这些信,就是在告诉他们,不管他们之前干过什么,朝廷都既往不咎。若是要追究,他这毁坏证据的国舅、驸马第一个遭殃。他把自己的命和这些人的命绑在了一起,才能让他们心安。”   沈昭不无嘲讽道:“是你成全了温玄宁,立了朕登基以来罕有的功勋,经你这么一推波助澜,朕不大肆封赏他都说不过去了。”   高颖的脸色难看至极,嘴唇翕动,半天没吐出句完整的话。   沈昭却不打算放过他,凤眸中锋锐毕现,声音森冷如冰:“你是朕的太子少师,是刑部尚书,你不是个蠢人,你知道那些信件的威力,你想让中州易帜谋反,对不对?”   高颖猛地战栗了一下,扑通跪倒在地,胆怯地低呼:“陛下……”   沈昭连连冷笑:“你知道凭朕如今的实力,就算中州反了,也有能力镇压,大秦乱不了。可一旦他们反了,就能用‘谋反’二字彻底压倒兰陵一脉,甚至还可以逼着朕废后,对不对?”   高颖只觉浑身瘫软,在沈昭那冷冰冰的注视下,竟连半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哪是天子,分明是窥探人心的鬼魅。   沈昭道:“高颖,你是朕的心腹重臣,皇后这些年如何辅佐朕,如何帮着朕对付兰陵,你看得一清二楚。可你一朝得势,全然不顾这些,只为私利颠倒黑白。傅司棋说得对,这就是过河拆桥。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害怕朕学你做同样的事吗?朕做,还有个更好听的说法,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高颖忙撑着瘫软的腿跪直了,连磕了好几个头,哀嚎着“求陛下饶命”。   说话间,凤阁又送来一摞奏报,沈昭随意翻了几方,全是淮关的战报,他朝高颖扔了一方过去,凉凉道:“看看,这就是徐长林,短短数月,连下我军数座城池。你以为中州一旦乱起来,朕有心力去慢慢平叛?那位武安侯谋局千里,是要来决一死战的。” 第113章 113章   高颖哆嗦着捡起奏报, 颤巍巍地掀开,一行行看下去,脸色大变:“这……这不可能!淮关那些将领都是干什么吃的?我军数倍于楚军, 怎么可能败退得如此惨烈……”   沈昭目含锋棱, 冰冷得骇人, 却不是对着高颖, 而是看向虚空, 似是要飞越千万里山峦叠嶂, 把那遥遥远隔的人抓到跟前戳成个骰子。   他沉默了良久,仿佛自言自语:“再这样下去,先不论战事如何,军心都要散了……”   话音刚落,內侍进来禀道:“傅大人求见。”   傅司棋快步进来, 看都没看旁边的高颖一眼,径直跪拜,双拳合于身前,道:“陛下, 越郡丢了。”   高颖面露惊骇,道:“这不可能!越郡乃大秦重郡, 兵力粮草皆充沛, 徐长林就算有神鬼之才, 可他也不能撒豆成兵啊。他麾下统共就十多万的辖军, 怎么可能把仗打成这个样儿……”   傅司棋懒得搭理, 只神情凝重地看向沈昭, 等着他拿主意。   这会儿沈昭反倒冷静了, 他合掌抵着下颌, 目光幽深地思索了一阵儿, 突然问:“你们说南楚有这么强的国力能支撑着徐长林打这么多仗吗?”   若是寻常,傅司棋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可如今,战局一边倒得厉害,他却没有这份自信了。   高颖更说不出话来,只觉事情诡异得很。   沈昭默默看向轩窗,朝向南边,如与人隔空博弈,凝神静思着对方的计谋,默了许久,他轻勾了勾唇角,浅漾开一抹幽润的笑。   “他这是倾国之力在赌,明面上势如破竹阵前风光,但实际,为了打这些仗,恐怕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都搬空了。”沈昭一想到徐长林硬着头皮强撑的模样,心情蓦得好起来。   傅司棋脱口而道:“他既然没这个实力吞得下大秦整片疆土,又在折腾个什么劲儿?耗尽楚国内五六年的税赋,只为攻几道城池,浪费了民脂民膏不说,也浪费他徐长林满腹的深谋奇才。”   沈昭瞥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随口道:“高卿说。”   高颖脸色暗沉,低着眉眼思忖,倏地,颜色骤变:“他费如此周折,想让我军士气低迷,人心惶惶,诱得陛下不得不御驾亲征。秦强楚弱,本来南楚毫无胜算,可若是……若是……”他支支吾吾不敢再往下说。   “若是能斩杀朕于阵前,大秦失其君,必定朝野大乱,暂且顾不上南楚,方能使徐长林再博得三五年喘息之机。”沈昭一字一句,说得极清晰。   傅司棋和高颖皆双膝跪倒,规劝之言还未出口,已被沈昭抢先一步堵了回去。   “行了,你们退下吧,朕自有计量。”   两人走后,瑟瑟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黛眉轻舒,肌肤胜雪,如一泊皎洁莹美的月光,淡淡凝睇着沈昭,不言不语。   沈昭也看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道:“瑟瑟,我不能做逃兵。”   “徐长林凭什么觉得我只要去了,他就本事要我的命?我登基五年,从未上过战场,如果这一次退缩了,那将帝王尊严尽失,人人都会说大秦皇帝怕了南楚武安侯。你知道,当年之所以有那么多人追随你母亲,不仅是贪图功名利禄,还因她曾在朝野危乱之时力挽狂澜,拯救社稷于水火。我必须得让天下知道,皇帝已经成人,是天命所归,有济危扶乱的本事,我要用这一仗来扬名,来稳根基,来收人心。”   “我不会输,我没有输给姑姑,也绝不可能输给徐长林。”   他言语中若含了铮铮铁骨,掷地有声。   瑟瑟凝着他,面容恬静,微微一笑:“好,你去吧。”   沈昭本以为要费大力气才能说服她,不想她答应得这么痛快,准备要劝她的话全都梗在了嗓间,一时无言,愣怔看着她。   瑟瑟上前握住他的手,温声道:“我刚才在屏风后想了许多,阿昭,你不能做逃兵,我也不能做逃兵。不然,我们经历了前后两世,又有什么意义?”   她深吸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曾经在哪里摔倒的,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我不是前世的我,你放心去吧,我向你保证,一定帮你稳定后方,一定会照顾好康儿的。”   沈昭将瑟瑟揽到跟前,与她额头相抵,静默了良久,他道:“瑟瑟,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就算我有九成的胜算,只冲最后那一成的不确定,我也会替你做好完全的准备,不管我能不能回来,都会护你安稳……”   瑟瑟猛地踮起脚,吻住他的唇,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唇齿相依,缠绵入骨,直到缭绕于两人之间的气息滚烫,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瑟瑟靠在沈昭的胸前,轻轻道:“不要胡说,你一定能好好的回来,我和康儿等你。”   沈昭抱着她,低眸看她,挚情深隽地说:“你要答应我,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许生病。你要长命百岁,陪我到老,不能半途把我丢下。瑟瑟,这一世是我好不容易才换回来的,我们一定要挣出来一个不同的结局。”   瑟瑟想问什么,刚要抬头,就被沈昭摁回了怀里,他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等我回来,就什么都告诉你。”   纵有百般好奇,只有老老实实憋回去,朝着他胸口轻捣了一拳。   过了年,便是绥和六年。   因温玄宁平定中州之乱有功,沈昭擢其为凤阁侍中,正式接替裴元浩留下的官位。   此道圣旨一出,满朝震惊,毕竟兰陵之祸还近在眼前,便这么大肆封赏她的儿子,实在出人意料。但震惊归震惊,却没出什么乱子。自打沈昭在宣室殿狠狠训斥了高颖,他连同手底下那些门生都安分了许多,更不敢再对瑟瑟说三道四。   饶是如此,沈昭怕高颖留在长安再给瑟瑟添堵,将他划在了随军之列,准备带着他去淮关。   一切顺利,只是除了傅司棋那边。   年前傅太傅病逝,本应随军出征的傅司棋不得不留在长安主持丧仪,守丧戴孝。沈昭就算再不想把他留给瑟瑟,可也得顺应人情。   为此沈昭很是别扭了一阵儿,临行前见傅司棋一身麻荆素服来送,没忍住朝他招了招手,叫到跟前,道:“你留在京中,好好地辅佐皇后,仅此而已,不该动的心思少动,眼睛也不准乱瞟。”   傅司棋装作听不懂,恭恭敬敬地应下,转过身去就翻了个白眼。 第114章 114章   沈昭走这日正是西风凛冽, 冰雪簌簌的天气,据说是监天司核算的黄道吉日,临行前正使还卜了一卦, 卦象‘乾为天’, 意为:出战大捷,功名有成。   这真是副好卦, 沈昭龙颜大悦, 赏了正使琉璃金杯。   大概也是因为此,出征这日, 祭祖、点将……事事都做得很是顺利, 到沈昭这边刚跟傅司棋磨完牙,万事皆备, 只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便启程, 他的心才慢慢静下来,抬眸看向站在顺贞门前送他的瑟瑟。   瑟瑟身上系着浅灰色的狐毛披风,柔润厚重的狐毛垂曳在地上,微微后扬,露出里面绣红色的织锦衣角。   远远看去, 就像是尊精心雕琢的冰雪娃娃,疏眉淡目,看不出太强烈的情绪起伏。   沈昭缓缓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捋了捋她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微笑道:“我一定早点回来, 你乖乖地在家里等着我。”他仰头看了眼这巍峨驻立的黛瓦红墙, 眉眼间的笑意更浓:“瑟瑟, 你记得吗?小时候都是我在这寂寂深宫里等着你来看我, 如今, 我们长大了,终于轮到你等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笑容敛却,温柔且疼惜地摸了摸瑟瑟的脸颊,喟叹道:“可等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瑟瑟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那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吧?”   沈昭一本正经道:“好啊,你回去换身衣裳,混进军营里,跟我一起走。”   两人双目相视,默了片刻,倏地都笑了。   “好了,反正你都是要走的,就别引我哭了。”瑟瑟双眸水莹莹的,透着温润的光:“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担心,我会看好内宫的。”   沈昭深深凝睇着她的脸,嘱咐:“西宫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容她兴风作浪,你就放心吧。不要去见她,她会让你难受的。”   瑟瑟点头应下,歪头想了想,问:“你留着母亲,除了稳定朝局之外,是不是还想从她那里知道当年淮关之战的真相?”   沈昭握住她的手微颤,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瑟瑟轻靠在他身上,道:“你昨夜又说梦话了,在梦中不停地喊娘,是不是梦见宋贵妃了?”   沈昭拢住她,略微愣怔,不禁感叹:“这一切恩怨的起始就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淮关,而现在,我也要去淮关了,要在那里给这一切做个了结。瑟瑟,你说这是不是宿命,抑或是天上的先人在冥冥之中指引着这条路?”   他微顿了顿,罕见得显露出些许脆弱:“可是我怕,当年亲身经历过的人大多都死了,活着的寥寥无几。我怕永远也无法知道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只能用皇权强硬地去给宋家平反,可我的身上也流着宋家的血,若真相不明,就算一道圣旨令天下人再不敢说三道四,就算把舅舅的棺椁重新迎入宗祠,可人心会服吗?他们会打心眼里相信宋家是被冤枉的吗?”   “清白就是清白,容不得一丝隐晦。不管这条路有多难,我一定要弄明白当年的真相,我要完成母亲的心愿。”   瑟瑟沉默了一阵,抬起胳膊抱住他。   两人抱了一会儿,苏合过来催,说是大雪封路,若不快些启程,只怕不能在天黑前到达驿馆。   沈昭这才依依不舍地将瑟瑟放开。   御驾亲征,銮仪浮延,刺绣着‘沈’字的旌幡随风摇曳,顺着宫道绵亘不绝。赤翎盔甲缓缓前移,拥簇着王驾,渐行渐远。   瑟瑟站在宫门前良久,直到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石雕浮阶,夹道宫墙。   婳女静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抬手给她把脸上的泪珠擦掉,温柔哄劝着她:“娘娘,咱们回去吧,天这样冷,小心着凉。”   瑟瑟拢了拢披风,深吸一口气,问:“康儿醒了吗?”   婳女笑着回道:“奴婢们奉娘娘之命,昨日带着太子殿下跑了一整天,把他累坏了,睡得可沉了,到现在都没醒。”   提及康儿,瑟瑟那空落落的心才稍觉出些温暖,便上了步辇,摆驾回寝殿。   沈昭这一走,朝中诸事都落在了凤阁,温玄宁终日忙碌,时常几天不着家,元祐便将孩子交给乳母照料,自己来尚阳殿找瑟瑟说话,说起朝中局面,元祐总是目含忧色。   “我虽然不是很懂朝政,但是也知道,在相位虚悬的时候,这凤阁侍中也算是顶头了。从前裴元浩坐在这官位上的时候,那是多么威风啊。可当玄宁坐上,他怎么……”   瑟瑟翻看奏折的手微顿,抬头问:“他怎么了?”   元祐拧着秀眉道:“他虽然不大跟我说朝里的事,也是怕我担心,总报喜不报忧的。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话比从前少了,脾气也比从前暴躁。”   瑟瑟问:“他朝你发脾气了?”   元祐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前几天他在书房见朝官,我心想去给他们送点糕饼,谁知刚一走近,就听见玄宁在大声骂人,那些朝官都唯唯诺诺的,不敢顶嘴。”   她越想越不对劲,挪过来勾住瑟瑟的胳膊,道:“姐姐,你知道的,玄宁一向都脾气很好的,就算我平日里偶有置气的时候,他都哄着我,劝我宽心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官越做越大,反倒日子过得不如从前了……”   瑟瑟低眉合上奏折,眼中划过一道暗色,但随即便被她敛去,她安慰元祐:“这是正常的。他不再是曾经根基深厚的公主独子了,虽尊贵如往,但朝中人待他必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再者,官位越高,责任越重,他一时倒不过来劲儿也是有的。”   元祐向来单纯心思浅,出嫁前被母亲保护着,出嫁后又被夫君保护着,从未接触过那些朝堂纷争,经瑟瑟这么一安慰,虽下意识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也说不出什么。   她陪着瑟瑟呆了一会儿,又道:“我就觉得你们都奇奇怪怪的,玄宁奇怪,皇兄也奇怪。玄宁去中州平乱的时候,皇兄派人把我接回了长安,可却不让我进宫,也不让我去见母亲。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莫名其妙了,后来我问玄宁,他编了一通瞎话来糊弄我,说那个时候宫里乱,皇兄怕我动了胎气才不让我进宫。我就算再糊涂也知道,那个时候姑姑不早就被软禁起来了么……”   元祐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猛地噤声,捂住嘴,眨巴眼看向瑟瑟。   瑟瑟不甚在意地一笑:“没事,你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元祐长舒了口气,又黏黏糊糊地靠过来,天真地诉说着小女儿家的心事:“还不止这个,前些日子玄宁去西宫见过兰陵姑姑了,他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屋里,下人们都不敢进,只有来回我。我进去时就见他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了……”   玄宁去见母亲,是瑟瑟允准的。   自从中州之乱,玄宁晋为凤阁侍中,瑟瑟就觉得他好像跟自己疏远了许多。好不容易有件事能求到自己这里,她怕拒绝了之后关系会继续恶化,便答应了。   儿子要见母亲,于情于理都不该阻拦,更何况那母亲也是她的母亲,求她的是她的亲弟弟。   至于两人说了什么,西宫自有沈昭安排下的灵敏耳目,不出半个时辰便把话递到了尚阳殿。   一想到这些,瑟瑟便没有了心思再去看那些晦涩的奏折,她转过身,正视着元祐,道:“母亲是那个处境,玄宁看了心里肯定会难受的。元祐,你得空好好开导他,不要让他钻牛角尖,好不好?”   元祐重重地点头:“姐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的。”   朝中就算有些风波,但总归都在瑟瑟的掌控之中,而淮关前线的战况至今却不甚明了。   战事没有起初想象得那么顺利,而徐长林也比她预料得更难对付。   据送回来的战报,双方僵持在谷末已有月余,而在这之前徐长林已经攻下了余尧,将当地的粮仓洗劫一空,看上去如今粮草充沛,战力甚猛。   沈昭亲自坐镇指挥,与他缠斗到如今,也只能做到阻他继续北上,却无法击退楚军,更谈不上收复失地。   瑟瑟坐在南窗下,沐着阳光,双手交叠抵着下颌,竭力思索前世此刻的情景。   前世她不曾参与过政事,可是也知道,这一场仗打得并不容易,至少并不是如朝臣所吹嘘得那般,天子驾临,胜负立现。   疆场上刀枪血雨,天子的名号固然能稳定军心,可也不是所向披靡的神符,特别是,沈昭的对手是那名满天下的武安侯徐长林。   瑟瑟拉过舆图,用手指在谷末附近描画,思绪不由得飞了出去。   已经是二月底了,南郡大概会比长安暖和些吧,也不知阿昭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因为军务繁忙而不好好吃饭……   她想了一阵儿,宫女进来,隔着青纱帐道:“娘娘,温侍中求见。”   瑟瑟恍然回神,不禁勾唇轻笑了笑,傅司棋今早来过了,跟她说了一些事,按道理,玄宁也该来见她了。   她道了句“让他进来”,便让婳女领着宫女都退下,看着殿门,不许外人靠近。   温玄宁穿了一身褚色官服,站在青纱帐外,刚端起袖子要揖礼,被瑟瑟叫住了:“不必多礼,有话就说吧。”   瑟瑟看着青纱上的那抹身影僵了一下,便缓缓站直了,安静了片刻,温玄宁轻笑了一声:“我要说什么,姐姐怕是都知道了。傅司棋往尚阳殿来得这么勤,朝中这点乱七八糟的事,姐姐怕是没有不知道的。”   瑟瑟闭了闭眼,拿出极大的耐心道:“你救过司棋,他一直都很感激你,也是拿你当恩人待的,怕你那边出了差错,才过来跟我说,想让我劝你。”   “劝我什么?济中闹匪患,那帮老臣竟然商量着要开粮仓开银库安抚那些匪徒……”   瑟瑟说:“那叫招降。”   温玄宁嗤道:“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那些匪徒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不剿就算了,还要拿民脂民膏供养他们?这到底是谁疯了?”   瑟瑟道:“给了他们好处,他们就不会再打家劫舍去伤害百姓了,这有什么不好?”   温玄宁满是讥讽:“那以后旁人有样学样,若是缺钱了就去做土匪,反正杀人不必偿命,朝廷还会拿钱招降,何乐而不为?到时候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他见瑟瑟不语,又加了句:“若是陛下在,你们也会同意这样做吗?”   瑟瑟一直等着他说完,才平静道:“陛下不在,所以才要这样。淮关战事吃紧,后方必须要稳,若要剿匪,就得调兵,若要调兵,就有空子可钻。与其冒那样的风险,损失些钱粮不算什么。”   温玄宁默了片刻,紧盯着青纱帐后的瑟瑟道:“所以,朝堂上那帮老臣寸步不让,对我的政令阳奉阴违,其实是因为有皇后娘娘给他们撑腰,对不对?” 第115章 115章   银炭烧得‘筚簸’响, 伴着窗外风声轻啸,显得殿中静极。   瑟瑟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和:“玄宁,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我不是在给他们撑腰, 而是我觉得这一回, 他们是对的。”   温玄宁蓦地轻笑了一声:“姐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漫步走上前,拂开青纱帐, 毫无遮挡地看着瑟瑟, 眉宇微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澄澈无垢,一如从前那个单纯良善的明媚少年。   “从前的你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拐弯抹角,遮遮掩掩。可是现在你变了,我是你的亲弟弟啊,你为什么不敢对我说实话——若是要剿匪,就得调兵, 那总要经过凤阁,总要经我的手, 你信不过我,你们都信不过我,不敢把兵权交到我手里。”   瑟瑟默然仰头看他。   他接着说:“我到现在都不敢让元祐知道,当初她的皇兄为什么要接她回京,为什么又不让她进宫,不让她见母亲。我到现在也不敢来问姐姐, 当初皇帝陛下这样做, 你究竟知不知情, 是不是也赞同他。还有父亲, 他当初连父亲也扣下了……姐姐,你事先知情吗?”   瑟瑟下意识摇头,动作一滞,脸上漾起一抹苦笑:“我说事先不知情,你还相信我吗?”   温玄宁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抓着青纱帐的手霍然松开,微皱的青纱似春水微澜泼洒在身后,遮住了阳光,垂影落在玄宁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神情沉晦难辨。   他安静了好久,咬了咬牙,赌气道:“我真想说我不信你,让你也尝尝这不被自己至亲信任的滋味。”   “我没有不相信你。”瑟瑟站起身,走到温玄宁跟前,发觉他已经长得太高,不得不揪着他的衣襟低下来半寸,才能迫使他正视自己。   “你动脑子好好想想,我怎么可能不向着你,而要去向着外人?难道我心里不知道,真到了紧要关头,我和康儿能依靠的人是你,而不是他们。只是……凡事要顾全大局,陛下征战在外,朝中群龙无首,本就人心不稳。这个时候若是要调兵,难免会招来不必要的猜忌和争夺,这不是明智之举。淮关的战报你也能看见,你该知道这仗打得并不顺利,我们帮不上忙,就要尽量稳定朝纲让陛下无后顾之忧,好全力应战。”   “你不是十几岁的懵懂少年了,你为官多年,经了不少的风浪历练,你放下芥蒂,平心而论,我说得对不对?”   温玄宁没有反驳,可也没有应声。   自从母亲被囚禁,要说他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一方是恩情深重的母亲,一方是受世人盛誉称颂的英明君王,他何尝不知母亲会走到今日,固然是因为她遇到了比她更高明的对手,但究其根源——即便他再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还是她咎由自取。   可渐渐的,他发现,即便他自以为深明大义,还是不被信任。   他其实根本不在意沈昭是不是相信他,他在意的是沈昭竟然利用他的至亲做人质,而这一切,似乎都得到了姐姐的默许。   多么可笑,那位皇帝陛下已经是赢家了,他囚禁了母亲,夺走了姐姐,一边看似重用他,一边又暗藏玄机地打压他,让他有苦说不出,也根本没有地方去诉说自己心里的委屈。   积郁许久,直到见了母亲之后,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彻底爆发。   也是见了母亲的第二天,他在凤阁跟那帮老臣吵了一架,关系彻底闹僵。   他无数次徘徊在宫门外,隔着飞檐云阙看向姐姐寝殿的方向。他想过要走进来,依偎在姐姐身边,向她诉说心底的委屈,像小时候一样,无话不谈。可是他又不敢,他怕得不到小时候曾经拥有过的关爱和安慰,他怕一旦走进来,离姐姐近一些,就会发现,不管他受了多少委屈,在他和沈昭之间,姐姐已经彻底偏向了沈昭。   多么荒诞,他好像拥有了许多,高官厚禄,权力尊荣,可又好像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更多。那个皇帝以无比高明的手段,夺走了他所在乎的,依赖的……   他良久无言,瑟瑟也不催他,只是松开了他的衣襟,道:“这件事情我也有错,我总觉得你长大了,成熟了,能稳住自己的心性,所以才放你去见母亲。”   温玄宁愣愣地看她,似乎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在很多年前就对你说过了,母亲的话不能信,你要学会自己去判断是非,不能由着她说几句挑拨离间的话,你就方寸大乱……”   瑟瑟突然想到,即便精明如沈昭,在当初去西宫见了母亲一次之后,都回来郁郁寡欢了好久,并且在那之后,沈昭都不许瑟瑟去西宫。   而对于玄宁而言,那是母亲,恐怕比沈昭更容易受影响。   瑟瑟道:“事情到这里为止,忘掉母亲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好好做你的官,拿出你本就该有的通透睿智,担起侍中的职责……还有,照顾好父亲。”   温玄宁低头发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声问了句:“那你还是我的姐姐吗?如果……如果有一天必须要在我和陛下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第116章 116章   瑟瑟瞧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又无奈又好笑:“那你不如回去问问元祐,万一将来她必须要在你和她的皇兄之间选一个,她会选谁。”   一提元祐, 温玄宁的神色便柔软了下来,咬了咬下唇, 面含疼惜。   他稍稍出神,额头上便挨了一计爆栗。   瑟瑟掐腰训他:“你能问出这句话, 说明打心底是把自己摆在了和陛下的对立面。这算什么?论私,他是你的姐夫, 论公,他是你的君王。母亲犯下那等大错, 他未曾株连于你, 反倒给你加官进爵,他对你仁至义尽。你明明身在阳关大道, 非要把自己往羊肠小径里逼, 逼了自己不够, 还要再逼身边的人。玄宁,你看不惯阿昭拿亲人做质, 那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是把自己的亲人放在火上炙烤!”   温玄宁被训得低了头, 紧盯着地砖的缝隙不语。   这么些日子,瑟瑟虽然表面上不插手朝政,但朝堂上的那点事她一清二楚,局面尚在控制之中,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她也知玄宁遭逢家变, 一时转不过弯来, 对他总是心疼多过气恼, 不忍心再骂。   她和缓了语调道:“姐姐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们是皇亲国戚,自小便享受着尊荣与恭维,一朝风云突变,家道中落,有的是人等着看我们笑话,背地里也不知怎么奚落我们。”   温玄宁的嘴唇微微翕动,抬眸看向瑟瑟,眼眶红了。   瑟瑟轻勾唇,抬手为他抚平衣襟上刚才被自己拽出来的褶皱,道:“你年轻气盛,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不管冲动之下做了什么,犯了什么错,姐姐都不怪你。但是姐姐想让你明白,你如今的处境怪不着阿昭,在这件事情里他没有错。他是皇帝,诛讨叛逆,震慑朝臣,那都是他该做的事情。你想一想,历朝历代,凡是沾染上‘叛逆’二字,不管贩夫走卒,还是宗亲贵胄,都躲不过满门抄斩的结局。如今,你不光好好的活着,还贵为侍中,固然是因为你的姐姐是皇后,你的妻子是公主,难道你就不该对陛下感恩戴德吗?”   她的话音轻柔舒缓,如同凿渠中潺湲的净水,却无端让温玄宁打了个冷颤。‘满门抄斩’四个字像生出了飞翼,不停的在他脑子里打旋。   他愣怔了许久,喃喃问:“那如今这一切,究竟该怪谁?”   瑟瑟略一思忖,狠下心道:“你如今也做了父亲,有了孩子。若你知道你要做的事情固然会给自己带来名利,但是也有可能会连累子女,倾覆门庭,你还会去做吗?”   温玄宁下意识要摇头,蓦地,反应过来什么,身体骤然僵滞。   这个话题瑟瑟永远只是点到为止,不想深入剖析。她转过身,坐回鎏金鸾凤椅上,收敛起做为姐姐的柔软细腻,拿出了皇后的气势,道:“你在朝堂上折腾了这么久,至今都未坐稳侍中之位,还在凤阁跟那些老臣翻脸,往后他们更不会听你号令了,那么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温玄宁默了一阵,端袖朝瑟瑟揖礼,恭敬道:“求姐姐教我。”   瑟瑟道:“那些老臣多数都是东宫旧臣,平日里以鸿儒清流自居,加之年纪又比你大那么多,应当不至于明着跟你一个晚辈挽起袖子吵架吧?听说那日在凤阁带头闹事的是两个官位并不怎么高的?”   温玄宁回想道:“一个是礼部知录孙靖,一个是六局奉御林之孝。”   瑟瑟将婳女叫进来,让她去传这两个人来见自己。   温玄宁一见这架势,有些急了:“他们也没什么大错,就是讨厌了些,但贵在刚直不阿,姐姐你千万别……”   瑟瑟望着他笑了,目中柔光深隽:“我弟弟是个君子啊。”   说话间,那两人奉诏来了,站在青纱帐后揖礼,瑟瑟仔细观察,瞧他们的样子至少都得有四十多岁了。如此热衷于当出头的筏子,谁都敢得罪,难怪年逾不惑还是个小吏。   瑟瑟心里这样想,面上却铺满笑意,道:“听闻两位大人人品端正,在朝堂上敢于直言,本宫很是欣赏。陛下也素来看重直臣,本宫想着,你们在如今的官位上有些屈才,正巧吏部和御史台有空缺,孙大人去御史台,林大人去吏部,也算人尽其用。”   这两人前些日子得罪过温玄宁,心里有数,此番被皇后召见不免在心里嘀咕,觉得自己要倒霉,本就抱了视死如归的心而来,可皇后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还是婳女在一旁提醒:“二位大人该谢恩。”   两人才如梦初醒,忙不迭稽首谢恩。   瑟瑟言道雁溪新贡了茶上来,让婳女带着他们下去品茶,婳女早就得了指令,没有一个时辰不能放他们走,朝瑟瑟躬身鞠过礼,便招来宫女将两位带了下去。   温玄宁看得云里雾里,待他们走后,掀开帐子走进来,向瑟瑟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瑟瑟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凤阁里那帮人合起伙来对付你,可突然有一天闹得最凶的两个人进了尚阳殿,待了一个时辰,出了殿门就被加官进爵,你猜,余下的那些人会怎么想?”   温玄宁眼睛一亮:“这两人已向皇后投诚,卖了盟友才换来官位。”   “是了,这帮人表面大义凛然,实则最会算计。不患寡而患不均,想让他们相互嫉恨,那还不容易吗?”   温玄宁想了想,又生出些苦恼:“可这两个愣头青,万一不领情,回去还接着跟我作对,那不是就露了馅吗?”   瑟瑟道:“那就看你了。你得收收脾气,不管他们说你什么,你都得笑呵呵应着,最好让外人觉得你们是在做戏,到时候就算这两个愣头青竭力否认,谁信啊?”   “再者说了,我给他们的官位是御史大夫和吏部侍郎。一个负责褒贬天子功过,弹劾群臣疏漏;一个负责考评官吏政绩。都是得罪人的差事啊,按在这两人身上,日子久了必会引得朝臣之间生嫌隙……”   “只要底下人开始相互猜忌,乃至于内斗,那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   温玄宁倾心叹服于姐姐的缜密安排,又隐隐觉得这计谋里透着股熟悉的缺德味儿,待品出味儿,又偷偷在心里骂了那狗皇帝一顿,净带坏了他的姐姐!   临走时,瑟瑟最后嘱咐:“家世那东西,有固然好,可那终归也不是自己挣来的。没有就没有了,也别太当回事,世人多有两副面孔,不必往心里去。”   温玄宁应下。   从殿门走出来,被凉飕飕的风迎面一扑,玄宁突然清醒了。   他记起御史台和吏部在半月前就出缺了,当时傅司棋还特意问过这个事,过后的几天傅司棋频繁出入尚阳殿,后来好像还往淮关发了一道密折,说是有些事想要向陛下请旨。   当时玄宁问过,傅司棋三缄其口,就是不肯说,被逼问得急了,他干脆让玄宁来问姐姐……   若非紧要关头,官吏升迁需得陛下点头,可刚才姐姐那么轻易就……姐姐和傅司棋早就知道他的困境,早就在替他想办法,并且早就开始实施了!   甚至于圣旨已经请下来了,就等着他温玄宁迷途知返,踏入尚阳殿来向他的姐姐求助。   玄宁蓦地顿下步子。   他转过身,飞奔回尚阳殿,不顾宫女阻拦,跪在帐外,道:“姐姐,对不起,我有事情瞒着你。”   瑟瑟正觉得十分疲累,想到榻上小憩一番,谁料这熊孩子还没完了,她打着哈欠出来,没好气道:“你说,你还作什么了?你要是作得大了,我就没弟弟了!”   温玄宁讪讪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我前些日子气不过,偷偷往淮关发了一道密折,请陛下予我守军节制权,让我带兵去济中剿匪……”   瑟瑟白了他一眼,问:“还有吗?”   温玄宁耷拉下脑袋:“没了。”   “哦,那没事。”瑟瑟轻舒了口气:“阿昭不会同意的,你折腾也是白折腾。”   这句话扔下后不出三日,自淮关来了圣旨,皇帝陛下赐凤阁侍中温玄宁十万守军节制权,命其带兵入济中剿匪。   朝中一片哗然。   瑟瑟一上午都像神游天外,觉得如梦似幻。到了下午,傅司棋来了,一进门就说:“那圣旨臣看了,陛下亲笔手书,盖着玺印,绝对做不了假。”   瑟瑟抬手抵着脑侧,幽然叹道:“阿昭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傅司棋也是一脸的忧郁,轻抿了口婳女递上来的茶,摇了摇头,发自肺腑道:“陛下真乃神人,岂是吾等凡夫俗子能窥测一二的……” 第117章 117章   自打在尚阳殿, 瑟瑟对温玄宁软硬兼施,敲打过之后,温玄宁很是安分了一阵, 脾气有所收敛,为人处世也隐忍了许多, 加之瑟瑟与傅司棋合力从旁襄助,朝堂上很是风平浪静, 暂且没人冒出头来作妖。   沈昭既已下了旨,对于济中匪患自然无需再多议, 温玄宁依旨去兵部领了兵符,调兵遣将, 准备去济中剿匪。   瑟瑟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不放心,将温贤请进了宫。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 轩窗外偶有云雀栖枝啼叫, 桃花冶艳, 枝影婆娑,顺着窗台斜伸进来, 给过分沉静的殿宇带进了融融春意。   父女两寒暄了一阵, 瑟瑟道:“我想请父亲陪着玄宁入济中去剿匪。”   温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鬓边霜白,眼角皱纹愈深,沉默时眸光暗淡,再不见从前的飞扬神采。但面容依旧端正, 余留着几分当年温润俊雅的残影。   他没应, 也没否, 只垂眸默了良久, 突然道:“我想见一见你母亲。”   瑟瑟搁在矮几上的手缓缓攥紧,没说话。   温贤有些急了:“就算她犯了重罪,我又不是要你把她放了,我只想见她一面,如今陛下又不在长安,里外都是你说了算,这有什么难的……”   “玄宁前些日子刚去见过母亲。”瑟瑟抬眸看向父亲,眼中透出晶莹冰冷的光:“她挑拨玄宁仇视陛下,疏远我。玄宁见了她没多久,就在凤阁跟那些老臣大吵了一架,险些撕破脸,令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女儿费了大力气去善后,好容易才让玄宁勉强坐稳侍中之位,好容易才让朝局暂且稳定,不再多生事端。”   瑟瑟不忍看父亲那难过失望的神情,将目光移开,稍作妥协,轻声说:“您先陪玄宁入济中剿匪,等剿匪回来,我就安排你们见面。”   温贤看着女儿因过分操劳而消瘦憔悴的面容,心疼不已,不再坚持,问:“为什么要让我陪着玄宁去济中?”   瑟瑟娥眉微皱,似隐藏着不能言说的苦衷。   温贤叹道:“你总得跟我说为什么,我才好心中有数,我这一趟有何使命,去了该干什么……”   瑟瑟道:“此番剿匪,玄宁请调了五万大军,能顺顺利利地剿匪,班师归来自是好事。我就怕,玄宁年纪太轻,遭逢家变,心性不定,手里突然有了兵权,加上陛下又不在京中,会一时糊涂,生出些别的想法……”   她将话说得隐晦委婉,温贤还是一下就听懂了,他脸色变得难看:“你怀疑玄宁有异心?”   瑟瑟摇头:“我不是怀疑,只是此事关乎重大,我担心会有差池。母亲虽被软禁在西宫,可她势力强大,仍有旧部在逃。万一那些人见玄宁得了兵权,要来缠上他怎么办?裴……”她猛地噤声,与父亲极为默契地避开对方的视线,轻声道:“到现在都还没抓到,谁都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有时候对错只在一念之间,不是非得心怀异志,大奸大恶才会犯错。可有些错一旦犯了,就不能回头。我们温家世代忠良,如今家传爵位在父亲的手上,总不能到此而止,是要继续传下去的,对不对?”   温贤严肃道:“这事我应下了,我会紧随玄宁左右,寸步不离。若有我解决不了的事,我会立刻传书给你。”   瑟瑟松了口气,终于能舒展眉头,笑靥轻绽:“谢谢父亲。”   温贤紧凝着瑟瑟的脸,目中满含疼惜,道:“你歇一歇吧,别操那么些心了,脸色差得很……”   他又多出几分自责:“都怪我这些年图自在,游离于朝局之外,不然还能帮上你。我都听说了,那些大臣讨厌得很,也难缠得很……”   温贤将话锋一转,以袖掩唇,神兮兮地低声道:“我这次从莱阳带了不少打手过来,你看要不要……放心,不会打死,卧床三五个月是不成问题的。”   瑟瑟哑然失笑:“那要是都卧床了,朝中这些琐事谁来料理?到时候女儿岂不是更要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温贤一忖,心道也是,郁郁地缩回脑袋,坐了一会儿,起身要告辞。   走到殿门口,温贤又退回来嘱咐瑟瑟:“玄宁我是一定会看住的,你别操那么多心,多心疼心疼自己。还有……”他走到瑟瑟跟前,附在她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照顾好钰康,万一淮关那边出什么事,他就是你的依靠。爹这回儿是带着人来的长安,真到了紧要关头,爹和玄宁都站在你这边,不会让旁人欺负你的。”   寥寥数语,却让瑟瑟眼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好容易忍下去,声音却含了淡淡的哽咽:“我以为爹会怪我的,我不让您见娘,还让您看着玄宁,您一定会觉得我不如从前乖巧贴心,还变得特别讨人厌……”   温贤一笑:“傻孩子,你没做错什么。就算是错,那也是玄宁那混小子的错。”他抬手轻抚过瑟瑟高挽的云鬓,满含怜爱柔情:“我女儿长大了,有心眼有手段,不光能保护自己,还能稳定朝纲,匡扶社稷。爹为你骄傲,怎么会怪你?不许胡思乱想了,记住爹的话,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瑟瑟重重地点头应下。   她站在轩窗前,一直目送着父亲自云阶徐徐而下,慢慢走远。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么强势冷厉的母亲会倾心于父亲,并将之视为一生的执念。想到此,她又摇头,生出些惋惜,这样的男人,难道不比权力地位更好吗?为什么不把他抓住……   温玄宁此去济中诸事皆顺,本就是些不成气候的落地草寇,他带去数万精锐,不出一月便尽数剿灭。   只是淮关那边出了些乱子,沈昭当初为了扫平瑟瑟身边的麻烦,将许多与温氏姐弟不合的朝臣带去随军。他们紧盯着温玄宁手里的兵权,济中的捷报刚刚传来,就有人按捺不住要沈昭下旨将兵符收回来。   与南楚的战事正胶着,沈昭本就心烦,无暇理这些党派纷争,随手指了高颖去一趟济中,让他把代宣旨意,把兵符从温玄宁那里收回来。   高颖此人素来倨傲张狂,又与温玄宁不和,两人在济中起了冲突,高颖灰头土脸地跑回淮关向沈昭告状,而兵符自然还握在温玄宁的手里。   瑟瑟收到奏报时一阵头疼,问送信的校尉:“父亲呢?他就由着玄宁胡闹?”   那校尉是温玄宁的心腹,毫不避讳,据实相告:“这一回,莱阳侯并不反对温大人的决定。”他顿了顿,又道:“娘娘不在济中,没看到姓高的嘴脸,着实气人,真是狗仗人势。”   瑟瑟彻底没有脾气了,只盼望着玄宁早点还朝,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事情从头到尾透着蹊跷。   阿昭为何要让高颖去宣旨要兵符?他明知道两人不和,长安既无天子坐镇,这兵符十有**是要不出来的啊……   疑虑缭绕于顶,到了温玄宁凯旋还朝,瑟瑟才彻底弄明白。   此役大胜,温玄宁自然志得意满,向瑟瑟讨要恩典,要加封追随他左右的中都郎将。据说在济中时曾遇匪寇突袭,玄宁险遭不测,多亏了这郎将舍身相救,才躲过一劫。自那以后玄宁就对他颇为倚重,两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瑟瑟明面上应下温玄宁之请,暗地里让傅司棋去查了这中都郎将的底细。   甚是奇怪,户部所存籍录里,关于此人的信息只有绥和三年往后,而绥和三年往前则一片空白,好像这之前没有这个人一样。   瑟瑟这些年跟在沈昭身边学了些权术谋局,知道这样的情况多数是有人早已将这郎将收归麾下,抹掉从前的痕迹,是要他当细作的。   她首先想到的是兰陵,一阵心惊,不敢耽搁,立马编了个理由让傅司棋亲自把这个人带进宫。   起初这中都郎将还嘴硬,直到傅司棋要拔剑,他才松了口,让瑟瑟摒退了左右,只留傅司棋在侧,才不情不愿道:“娘娘,您错怪臣了,臣是陛下的人,是陛下将臣安排在温大人身边的。”   说罢,他生怕瑟瑟不信,从袖中掏出一枚龙纹玉符,端高呈上。   瑟瑟当然认得沈昭的贴身之物。   事情瞧上去很是荒诞,可仔细想想,仿佛又必须是这样,所有的一切才能说得通。   瑟瑟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扫了一眼依旧迷茫的傅司棋,淡淡问:“陛下让你做什么?”   中都郎将道:“陛下有令,淮关战事不明,为保娘娘和太子周全,予温侍中兵权。他若尽心辅佐娘娘和太子便罢,若他有异心,命臣……”   “什么?”   “命臣立即将之斩杀,收缴兵权,取而代之。”   瑟瑟道:“那派高颖去济中,只是陛下做给群臣看的戏,陛下早就知道,凭高颖和玄宁的恩怨,他是收不回来兵权的,对不对?”   “是。陛下不能明着纵容温侍中,他带去出征的文武朝臣中多有与兰陵公主积怨颇深的,他们的家眷都留在长安,本就不放心温侍中,是陛下力排众议才有今日之局面。若是他们察觉出陛下刻意偏袒娘娘和国舅,只怕会激起他们的怨怼,使军心不稳。”   瑟瑟一直就觉得沈昭有什么事瞒着她,没想到是这样。她沉默了片刻,问:“那如今这个局面,军心就能稳吗?”   中都郎将稍一犹豫,道:“至少,陛下对群臣百官有个交代了。兵权不是他不想收回来,是高大人无能,要不回来。”   瑟瑟轻拂过手边的缠枝如意梅瓶,冰凉柔滑的触感融于指尖,让她突然清醒了。   她想起了出征前沈昭曾经说过的话——   “就算我有九成的胜算,只冲最后那一成的不确定,我也会替你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管我能不能回来,都会护你安稳……”   原来这就是他做的准备,是他替她安排好的后路。   她摇了摇头,浅浅笑了。   傅司棋不明所以,上前一步,担忧地看着瑟瑟,却听她的声音微哑,如染了烟霭,轻悠悠的飘过来。   “要说他精明,有时候还真是傻得很。自己身上麻烦一大堆了,还要分出心神来护我,还要多给自己找一份麻烦……”   她默了良久,倏地收敛起所有柔弱,坚定地道:“这后路我不要。大敌当前,就应当把力气使在一处。我相信自己的夫君是旷世明君,是天下之主,会一统山河,平安归来。”   她看向傅司棋,道:“我会把兵符要出来,你亲自送到淮关,当着百官的面儿亲手交给陛下。我要让他们知道,帝后一心,后方安稳,他们唯一该做的,不是终日疑神疑鬼,而是助陛下荡平天下,早日凯旋。” 第118章 118章   近来南淮多雨, 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加上天气开始转暖,从早到晚身上都黏糊糊的, 极为难受。   沈昭御驾亲征带来的秦军多数都是北方人,安营扎寨了数月, 将士们水土不服的情况还是存在,军医每日都要熬上几锅药汤, 给病倒的士兵服用。   龙帐内焚着龙涎香,本是清灵温雅, 有凝神静气之效,可帐中的气氛过于紧张微妙, 恐怕焚香是很难让人静心了。   高颖道:“我军远道而来, 军中士兵多不服南方水土,徐长林又气势逼人, 毫不退让, 眼看战事不顺, 不如……班师回朝。”   阵前要求班师,无异于扰乱军心, 按照沈昭的脾气, 早让拖出去打二十军棍了。可今天他却格外平静,因为他高居御座,眼看着帐中官员脸上都带着退却之意,站在高颖身后,殷殷地看向他们的帝王。   高颖这一回只是说了实话, 说了大家想说却又碍于君威而不敢说的话。   沈昭扫了他们一眼, 瞳眸中是一片深如渊底的漆黑。   “朕御驾亲征至此, 若是无功而返, 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朕输给了徐长林?世人都说武安侯奇谋深算,运筹帷幄,乃天下第一人,当今无可与之匹敌。如此威名,若不重挫,何以安军心?”   高颖追随沈昭多年,知他好胜,又关乎帝王尊严,既然已经明着说出口了,便不敢在逆鳞,张了张口,什么话都没敢说,退了回去。   可营中武将素来耿直,倒没这么多心眼,眼见连高大人都不敢说什么了,心中一焦,也顾不上斟酌词句,立即就道:“可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迟迟不回长安,朝政在皇后的手里也就罢了。那温侍中手握重兵,迟迟不肯归还兵符,到底是何居心?当年臣等为了除奸佞而对兰陵公主党派斩尽杀绝,这梁子是结下了,如今臣等的父母家眷都在长安,万一长安生变,他们可怎么办?”   “放肆!”一直温默不语的沈襄厉声喝道:“圣驾面前,岂容尔等无礼!”   那武将‘咣当’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沈昭连磕了三个响头,目含热泪:“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只是……妇孺无辜,他们无辜啊!”   他起了个头,营帐中竟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大半武将跪倒在地。   沈昭深吸了口气,道:“朕有计,三月之内可与徐长林分出胜负。”   此言一出,不光营中诸将,就连一直不离沈昭左右的沈襄也露出了惊诧之色。   沈昭刚要继续说,侍从掀帐而入,禀道:“卫尉寺卿傅司棋求见。”   沈昭须臾间脸色微变。   傅司棋风尘仆仆,身披寒霜,朝沈昭揖过礼,连气息都喘匀,便着急将一直护在心口的信笺拿了出来。   “这是皇后给陛下的密信。”   魏如海上前接过去,侍立在侧的高颖等人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隔了千里,又有强敌在前,还不忘缠着陛下,当真是上不得台面。   随即又想起了那令他们头疼至极的温玄宁,脸色愈加不善。   他们眼看着皇帝陛下将信封接过,扯开火漆封印,只见金光一闪,一个小小的物件从信封里掉了出来。   高颖站得近,忙抻头看去,竟是一枚赤金伏虎令。他不禁惊道:“兵符!”   其余人听见这话,皆面露惊色,想看,但碍于御前之礼,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沈昭低头看着兵符,怔了片刻,轻勾了勾唇角,将兵符举起来,大大方方地给他们看:“看清楚了,皇后把兵符送过来了。你们的家眷同朕在长安的妻儿一样,都会平安的。”   营中一片静谧。   傅司棋见状,忙道:“臣不光带了信笺过来,还带了药草和咱们长安的食物。娘娘听闻随军将士不服水土,特意备下了这些东西让臣带来。长安粮食堆满了粮仓,盈余丰足,且满城百姓听说臣要来淮关,皆争着抢着拿出自家的粮食。”   “娘娘让臣转达,我大秦国力强盛,物阜民安,且臣民一心,皆翘首盼望着早日山河一统,诸将凯旋归来。凯旋之日,她必率文武朝臣出城亲迎各位英雄。”   沈襄带头跪地合拳:“帝后同心,大秦必胜。”   “帝后同心,大秦必胜。”   ……   喊声愈加激昂,响彻天地,飞出了营帐,飘向河对岸的楚军营帐。   徐长林正在部署下一步如何作战,忽听秦军高喊,往沙堆上插旗的手微顿,抬头问:“怎么了?”   武将禀道:“探子来报,说是秦国的皇后送了些粮食过来。”   徐长林嗤笑道:“他们不缺粮,这么点粮草,怎么可能让这些半死不活的秦军重燃起斗志?”   武将犹豫了一下,道:“是不应该,秦国朝局复杂,那皇后是兰陵长公主之女,秦帝身边的朝臣多有对她不满的。更何况,那温玄宁霸着兵符不放,听说早引起诸多非议了……”   徐长林低眉沉思了片刻,喃喃道:“兵符……”他疲惫的容颜上漾开极淡的笑意:“温瑟瑟啊,果然今非昔比。”   营帐内武将有些担心。从兵马数量、粮草辎重上来说,秦军本就占据优势。他们能与之战到如今,未分胜负,靠得是武安侯的神机妙算和军心气势。   可眼见,军心、气势对方阵营也有了,而且那位秦帝曾打败了声名赫赫的兰陵公主,可知不是庸才。对垒于阵前,至今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莫测,谁也摸不清他的底子,不知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若要细论,其实他们南楚并没有几分胜算。   徐长林见营中气氛低沉,不由得一笑:“怎么了?人家喊了几句,就把诸位都吓破胆了?”   他见众人不语,笑意微敛,严肃道:“不管这中间有什么波折,三个月之内,我定能与秦帝分出胜负。”   **   “三个月?”   朝臣都退出了龙帐,沈昭只留了沈襄和傅司棋在侧。沈襄挠着头,一脸茫然:“三哥说真的,还是在安抚军心?”   沈昭轻抚着手中信封,根据触感,可知里面还有一张薄薄的纸笺,他数度想要拿出来看一看,可又犹豫,似是舍不得看,又似是情怯……   听沈襄这样问,他道:“自然是真的,朕是天子,金口玉言,哪有唬人玩的道理?”   “那您倒是说啊,可把臣弟急死了。”   沈昭轻笑一声:“如今是绥和六年五月,楚帝活不到六月,他一死,太子徐潇就会继位。徐长林这些年拼命打压以闻太师为首的佞臣党派,虽见了成效,但并没有本事斩草除根。朕已派探子潜入丰都,等徐潇一继位,他们就会在丰都散播徐长林手握重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谣言。”   “虽听上去荒谬,但闻太师之流必然会落井下石,若到了流言四起,断他粮草的地步,徐长林就不得不撤军。本是形势大好,眼看可建功立业,却要因毁谤而灰溜溜回去,楚军阵营必然义愤。到时趁他们心浮气躁撤退之际,朕亲自率军追击,必然手到擒来。”   此计听着甚妙,但沈襄却有些疑惑,徐长林那般天纵奇才,会安排不好大军撤退,而中这样的计吗?   他犹疑着,却见沈昭紧攥信封,目光沉定,一派成竹在胸的气度。又想起他在派钟毓去丰都之前君臣两曾摒退左右,密谈了一整夜,猜测必有后招。既然沈昭不想说,那他也不多问,给皇帝陛下留出独自看家书的时间,和傅司棋一起退出了龙帐。   一出龙帐,便见整个军营里喧闹不绝,格外热闹。   原来这一回瑟瑟不光让傅司棋带了药材和粮草,还让他带了朝臣们的家书过来。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1)   得到家中亲人的书信,激动者有,捧着信笺默默流泪者有,沈襄和傅司棋一路走过去,到了一座营帐前,蓦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一群人围着盛书信的箱子翻找,高颖那老头开始还一脸不屑,端着架子不肯上前,眼见找着书信的人兴奋离去,他终于沉不住气,挽起袖子钻进了人群里。   “别推,别抢,注意斯文——他妈的又不是你的,抢什么……”   高颖顶着一头蓬乱的鸟窝钻出来,喜滋滋地看了眼手里的书信,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刚做完,抬眼就看见了沈襄和傅司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高颖轻咳了一声,道:“这……这么些书信呢,挨家挨户搜罗起来也挺不容易的,辛……辛苦皇后娘娘了。”   沈襄和傅司棋含笑对视一眼,沈襄道:“我还以为高大人要说,朝政要紧,还有心思搞这些花活儿,真真是女人当不得大用。”   高颖被这么一噎,跟囫囵吞了个鸡蛋似的,脸色堪称精彩。他别扭地默了一阵儿,倏地一甩袖子,轻哼:“我知道,我老了,我迂腐固执,不受你们这些年轻人待见,你们背地里也没少编排我。”   傅司棋笑道:“高大人,你说话得讲证据,您可是东宫旧臣,陛下的太子少师,我们哪敢编排您啊?”   高颖白了他一眼,忿忿道:“我是为了谁啊?我是为了陛下!就算那个……我有点私心,可我大头还是为了陛下好。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谁都希望他能稳坐帝位,觅得贤妻,绵延子嗣,洪福齐天。”   沈襄和傅司棋但笑不语。   高颖挺直了胸膛,一本正经道:“那她要是能当得起大任,谁愿意天天跟她作对,给自己找气受。就为这儿,陛下也没少算计折腾我,当我不知道呢……”这话说到最后平白多了几分委屈,他斜睨两人,拢着襟口,昂首阔步地走了。   众人为家书或喜或忧,龙帐中的沈昭也正心绪复杂。   他知道,瑟瑟虽然明面上把事办得这么爽利漂亮,但其实肯定在家里想他想得抹眼泪。这封信啊,没准儿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着他快点回去,一准思念成狂,欲摧心肝。   沈昭想到此,连连叹息,慢慢地把信笺掏了出来。 第119章 119章   极纤薄柔腻的月白笺, 以秀丽的簪花小楷书写而成。   望胜 盼归   然后……没了?   沈昭把纸笺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甚至还放在灯烛上烤了烤,确定没有藏字, 就这么四个大字,勉强算是情真意切?   皇帝陛下觉得自己有点受伤,这之后便有点恼羞成怒,脾气上来想把信笺攥成团扔出去, 可终究没舍得, 还是默默拿回来,搁在胸前捧着。   这其实不算是件坏事啊。   这说明他的瑟瑟不再像朵娇花般脆弱,不再只会依赖别人,她能独当一面。即便他不在,即便朝政诡谲复杂,她也能料理得妥妥当当,她是真正的大秦皇后。   沈昭抱着信笺这样安慰自己,既为她骄傲,又有种淡淡的失落。   在一触即发的战事面前,儿女情长只能充作一段插曲。两军对垒,在几场大战后都疲累不堪, 各自坚壁扎寨,守营不出。   过了不到一个月, 楚军开始在盔上扎白布, 探子来回, 楚帝徐墘已经驾崩, 太子徐潇在柩前继位, 年号为顺景。   沈昭派去丰都的人很得力, 不久楚国便谣言四起, 说天子新丧,武安侯不曾回帝都凭吊,甚至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   一天之内,会有数封书信自丰都传入楚军营帐内,都是劝徐长林早些班师回朝。   他一概不理,只是终日对着舆图勾勾画画,反复推演战事走向,斟酌自己的计划有无疏漏。   烈阳普照大地,炙热且闷沉。   吴临悄悄掀起毡帘,放轻脚步进来,将一盅百合梨汤放在徐长林的案头,道:“君侯,趁热喝吧,这汤能润肺驱躁。”   徐长林敷衍应了一声,连头都没抬,继续盯着舆图。   吴临叹道:“您太累了,歇一歇吧,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没这么糟践的。”   徐长林这才将手中的舆图放下,拿起瓷盅抿了口汤,清俊的脸上满是疲色,半垂着眼皮缄默了一会儿,倏地问:“秦军那边可有动静?”   吴临道:“就是日常的演练,没什么大动静——君侯派去丰都的人回来了。”   徐长林忙打起精神:“让他进来。”   那人中等体型,寻常样貌,穿着也很是随意简朴,隐在人堆里便看不见,一看就是极适合做隐秘事的暗人。   他朝徐长林行过礼,利落道:“果不出君侯所料,丰都里果真是混进了秦军的细作,小的怕打草惊蛇,悄悄跟了些日子,摸清了那些人的巢穴,还没动手,只等君侯一声令下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徐长林微笑道:“不急,先留着,让他们再造些声势,等把本侯逼到不得不班师回朝时,再抓。“   暗人一诧,却也没再多说些什么,躬身告退。   待他走了,吴临才问:“君侯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倒好像要自己往秦帝设的陷阱里钻似的?”   徐长林将剩余的梨汤一饮而尽,低头看向那密密麻麻勾画了的舆图,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扫掉疲惫,目含星光,仿佛在欣赏自己苦心绘就的作品。   “你说……若本侯当真囿于谣言,不得不撤退回京,秦帝会放我走吗?”   吴临忖了片刻,摇头:“别的不敢说,就当年在长安所见,可知这位陛下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他既扫除万难御驾亲征,那必是冲着我大楚国土和君侯而来,不分出胜负是不会甘心的。况且君侯如今声名远播,有天下第一奇谋之称,依照秦帝的脾气秉性,恐怕做梦都想亲手把您拉下神位,他自己坐上去。”   徐长林笑道:“我幸苦筹谋至此,倾国之力给自己搏出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号,就是为了引他来,激起他的好胜之心……等我顶不住来自丰都的压力,‘被迫’撤退之时,秦帝必会亲自领兵来追击我。就如你所说,他太想打败我了,所以这最后一战绝不会假手于人,一定会亲自来。只要他来了,我就要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说到最后,那温雅容颜上的笑彻底消失,代之以冷锐的杀意。   吴临一头雾水,茫然看向徐长林,见他伸出手指越过舆图上密集的朱笔标注,落在盈川谷的位置。   “只要再等上两个月,我就会率军撤退,到时会途经盈川谷,此处山势险峻,是最佳的设伏之地。我已命人提前在那里布置好,只等秦帝追击我至此,便让盈川谷做为他的葬身之处。”   吴临连连称妙,又问:“君侯既已设下陷阱,为何还要再等两个月?如今丰都城内谣言四起,对您可是很不利的。不如您将计划具陈上奏,省得让他们继续往您身上泼脏水。”   徐长林冷哼了一声:“此事不能声张,秦帝往丰都派了很多细作,难保朝臣里有没有被他收买的。再者……他心机深沉,若不将戏做得逼真一些,他是不会中计的。只有再拖两个月,让我自己真正陷入被奸佞谣言所困,不得不遗憾撤军的境地,才能引他上钩。”   吴临心悦诚服,不再赘言。给徐长林规整了一下书案的物件,蓦地想起什么,道:“灵儿姑娘……”   徐长林问:“她又怎么了?”   “她在府中待得寂寞了,总想往外跑,底下人又拦不住,也就鱼骊小姐说得话她能听几句,可也有限……”   徐长林笑了笑,满是纵容与宠溺,道:“随她去吧,丰都暂且还是安全的,多派些人跟着她。   哦,对了,上一回那个兵部侍郎的公子不行,还得让鱼骊继续物色,这丫头也老大不小了,早点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让她祸害旁人去,省得搁在家里看着心烦。”   他虽嘴里说着烦,但满目的温柔像是快要溢出来,吴临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暗暗叹道,如今,恐怕也只有灵儿姑娘能让君侯暂且放下这沉重的军务,做个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   沈昭这些日子有些烦躁,只因为失去了钟毓的消息。   按照约定,钟毓每隔三天就要往回递一次信,既是传递丰都城内的消息,也是报平安。如今整整半个月过去了,如断了线的纸鸢,音信全无。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三种解释——他被杀、被囚、被盯上了。   他刚刚派了傅司棋前往丰都,嘱咐过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一定要平安地把钟毓带回来。   饶是把能做的都做了,他还是烦躁。   他有信心能打败徐长林,可他不想为此而折掉他的心腹爱臣。   这样等了将近两个月,钟毓倒是狼狈地逃回来了,可把傅司棋搭上了。   “臣无能,被徐长林的人盯上了,傅大人为了救臣,以身作饵引开了那些人,臣勉强逃脱,可傅大人他……”   沈昭让军医给钟毓治伤,又仔细盘问了他一些事,确认傅司棋落到了徐长林的手里。   当初在长安,徐长林是见过傅司棋紧随沈昭左右的,他知道傅司棋在沈昭心中的地位,若他是个聪明人,就该留着活口,用活着的傅司棋来向沈昭换他想要的东西。   自然,徐长林开口要的东西不会是简单的。   若有旁的选择,沈昭绝不想跟徐长林这样的人做交易,可到了如今,他没有时间再细心筹谋营救事宜了。   因为大战在即……   这个念头刚落地,沈襄便来了,他禀道:“三哥,楚军开始撤退了。”   沈昭飞速敛去担忧之色,恢复冷静,平声道:“以左右先锋探路开道,朕率中军随其后,你跟在朕身边,一切依计划行事,追。” 第120章 大结局(一)   高山险峻, 孤隘陡峭,偶有鹧鸪飞过,似是连鸟都能感觉到此处的肃杀之气,不愿多做停留。   太阳自云层后爬出来, 驱散尽晨霭, 照亮每一寸大地。   徐长林站在山峦之上, 遥遥俯瞰盈川谷, 目光幽邃,似有万般心事蹙于眉间,难以舒展。但在沉沉忧虑之下, 似又有几分释然轻松。   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成了, 至少可为南楚争来三五年边疆安稳的光景,有了这三五年, 顺景陛下就能坐稳帝祚,整顿朝纲;若是……败了, 败了也就败了, 他已尽了全力, 甚至已经筋疲力竭,耗尽所有心血也只能做到这地步了,他想,对得起天子信赖和父侯临终前的嘱托了。   他用手撑起小伞遮挡住眼睛,极目远眺。   不远处就是两国的边界,是淮关,当年他的亲生父亲宋玉就是在这里全线溃败, 领着残余的大秦将士躲避着箭矢如雨的攻伐, 狼狈逃回故土。   在那里等着他的是审判, 是谴责,是一道满门抄斩的圣旨。   世人都说,宋玉是个叛将,是懦夫,就因为他没有依照计划支援,才致使黎渊将军孤立无援,被敌军围剿。他甚至还将大秦的作战部署出卖给了南楚,当真可耻可恨。   徐长林从来都坚信父亲是清白的。   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都经历了什么,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曾经有机会从裴元浩的嘴里掏出真相,可是他为了南楚,不得不忍下家仇,与之结盟。甚至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敢宣之于口……   可笑裴元浩那卑鄙小人,还煞有介事地与自己共谋,恐怕他怎么也猜不到,站在他面前的是宋玉的儿子。   想到这里,徐长林就觉得一阵憋闷。   山中远远传来马蹄踏声,如雨点般密集,穿过山间栈道,气势磅礴地压过来。   徐长林敛去多余神情,冷眸看去,抬起手,将要放下,忽得停住了。   为首的秦军将领盔上赤翎似火,飞马踏过,却不是沈昭……   副将匆匆赶来,禀道:“君侯,探子来报,秦帝命左右先锋开道,他率中军随后——放不放箭?”   沈昭就是沈昭,不管如何诱之,警惕心都不减。   徐长林半悬在空中的手顿住,慢慢合拢成拳,道:“不,放他们过去。”   “君侯……”   “你放心,本侯为防万一,在盈川谷往南布下了重重机关,就这么点兵马是打不过去的。只有让这先锋军平安过了盈川谷,才能令秦帝放下戒备。”   副将不再赘言,朝对面山上打出了放行的手势。   先锋兵马皆是精锐,速度如风雷驰,不出一刻,全军涌过,栈道上只剩下卷起的漫天黄沙,逐风而舞。   随着沙尘慢慢散开,栈道渐渐安静下来,许久不见后续部队。   徐长林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锋,探路,险道,设伏,看上去都是合情合理的,可眼前蜿蜒伸展的栈道,陡峻山峰,茂密丛林掩住的伏兵,似乎又处处透着蹊跷。   刚才……先锋军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吴子兵法》上云: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设伏投机,其将可取。   他用利引沈昭而来,在此险关设了埋伏,是完全贴合兵书训示的。   同样的兵书,难道沈昭就没有看过吗?   就算他再争强好胜,可他也是谨慎的,甚至派出了左右先锋先探路,难道他就没有嘱咐过先锋军的领将,这可能是陷阱,得小心侦查,不可疾行?   可刚才他没有见到先锋军的探子来探路,他们在行军中甚至连稍稍的迟疑和放慢速度都没有,急速奔袭,好像生怕走得慢了,会有变数……   他倏地一僵,只觉脑中有根弦猛然崩断,手哆嗦了一下,忙道:“撤!传令下去,火速撤出盈川谷!”   话音刚落,便隐有厮杀声传来,校尉跌撞着爬上来,仓惶道:“不……不好了,秦军绕到了山的另一侧,自山脚强攻,我军守卫薄弱,恐……恐抵挡不住了。”   副将大惊,稍一愣,忙道:“我大军驻扎于此,绝没那么容易败。我这就发讯号,引援军来救!”   “来不及了……”徐长林顺着栈道望出去,只见道路浮延而去,不见尽头。他轻颓然无力道:“两路先锋,近万精锐,虽不足一战,但要切断我们和大军的联络,阻大军来救,却是绰绰有余的。”   副将脸色惨白:“刚才我们放行的秦军先锋……”   徐长林在此设伏,怕兵马太多惊动了秦军探子,特意只带了万余精锐埋伏于此,而留大军在营。都是为了麻痹沈昭,让他以为自己仍旧坐镇中军。   他设下圈套,一心想猎真龙天子,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己才是人家的猎物。   惨烈哀叫变弱了,秦军的大路兵马已越来越近,徐长林反倒觉得内心平静了,他看向副将和身边的吴临,道:“你们突围出去,向三军传我最后的一道军令。”   “君侯,我等护您突围!”   徐长林冷声道:“听令!”   副将和吴临才不情不愿地单膝跪地,合掌躬听。   “传我军令,三军依序撤退。不可因我而与秦军冲突,尔等务必积蓄力量,护卫陛下,保我山河……”他声音一颤:“你们见到陛下,代我转告,就说长林尽力了,奈何谋算不如人。往后的路,只能他自己走了。”   寥寥数语,引得副将泣涕涟涟,他挥手摸了一把眼泪,郑重地应下。   徐长林看了眼吴临:“你怎么不走?”   吴临平静道:“属下不走,君侯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哪怕将来要砍头示众,我的头也得悬在您的边上。”   徐长林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地轻叹了一声,道:“也罢,你去看着,等副将安全突围后,让他们投降吧。沈昭一定亲自来了,我们这点兵马不是对手,老老实实投降,兴许能让他们活命……”   吴临含泪应下。   待他走了,徐长林便搬出了自己的琴。   说来也好笑,他昨日来盈川谷前一时兴起把琴带上了,心道要是能顺利擒住沈昭,在杀他之前一定得给他弹一曲。   如今这等情境,琴倒也没白带,曲音留给自己,也算拿得起放得下。   他轻抚琴弦,捻拢慢挑,便有精妙乐音自指尖流泻而出,似潺湲春水,似黄鹂轻啼,悠扬流畅,意境幽远。   这些年终日与阴谋算计为舞,已许久没有认真抚奏一曲了,指法略有生疏,几个音符奏错了,可这并不影响整首曲子的意境。   飘转于山峦之巅,迎风而奏,曲与这山河大地融为一体,盘旋回荡,终归于尘,足可见奏乐之人的胸怀。   沈昭听惯了宫廷里精心谱就的靡香软音,乍一听这种风格的乐曲,倒真有些新鲜,不愿打扰他,站在一边安静欣赏。   **之后逐渐息落,似人这一生,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总是祸福相依,难以圆满的。   徐长林摁住琴弦,曲音绝于指下,他抬头看向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沈昭,戏谑:“几年不见,陛下何时添了这等雅兴?”   沈昭胜得漂亮,正自得意满,脾气也甚好,含笑看了徐长林一眼,漫然道:“长林君从前就没发现吗?朕一直是个风雅的人。”   徐长林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昭,蓦地,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   沈昭并不以为忤,格外宽容地道:“你那个副将……朕放他走了。败都败了,朕实在不忍心再斩尽杀绝,留着他,替你传个话,交代个遗言,也好让你安心跟着朕回长安。”   徐长林自认为教养极佳,但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说……楚军这会儿是不是该撤退了?”   徐长林眼皮突得一跳,伏在琴弦上的手慢慢攥紧。   “你别这么紧张,朕说了,没想斩尽杀绝。这么跟你说吧,朕这回来淮关,唯一的目的就是生擒你徐长林,怎么样?就冲这一点朕比你仁义吧,哪像你,整天惦记着要朕的命。”   徐长林重重喘了口气,冷声道:“陛下要杀就杀,不要戏弄我。我是大楚武安侯,宁死不受辱。”   沈昭见他挺直了胸背,一副将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忙摆手:“你说什么呢?谁要辱你了?朕的意思……”   “陛下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听!”   “你得听,你必须听!朕都憋了好几个月了,谁都没说,专门等着今天,想和你面对面详谈。”   好几个月……他好几个月前就看破了自己的计谋?专等着自己上钩呢!   徐长林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气鼓鼓道:“臣只求速死。”   山顶一阵静谧,沈昭严肃起来:“你这样很不好,你不能因为朕对你态度好点,你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朕刚才打上山来的时候顺道俘虏了千儿八百的楚军,他们的命可都握在你手里呢,你要是这么个样儿,朕觉得朕只能把你们都送去见阎王。”   他顿了顿,颇为惋惜地叹道:“唉,那么多正值壮年的好儿郎,说不定背后都拖家带口,就要因为你送了命……唉,惨,你可真够狠心的。”   徐长林被他气得浑身颤抖,好容易平复了气息,仰头道:“沈昭,你跟我装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哪一路货色?你肯这么好腔调地跟我说话,那绝不是白给的。你这人,惯常是给人一颗甜枣,就得从人身上啃下一块皮肉来。”   沈昭一点不气,反倒眼睛一亮,甚为惊喜:“哎呀,这知道自己要死了,温文尔雅也不装了,戏也不演了,露出本来面目了。别说,你的本来面目还挺招人喜欢的,比那整天拿腔拿调地装可强多了。”   “你这个样吧,朕倒觉得咱们真是表兄弟,要是没发生那些事,咱们没准儿还能情胜亲手足呢。”   徐长林不说话了,他彻底冷静下来了,因为沈昭不光好脾气地跟他磨牙,还开始跟他论亲戚了,这很严重,照这个态势,沈昭恐怕不光想啃他的皮肉,还想敲他的骨头,吸他的髓。   他可以立即殉国,但是在殉国之前他得弄明白这王八蛋到底憋着什么坏水。   徐长林抬了头,平静道:“之后呢?”   沈昭茫然:“什么之后?”   “咱们没准儿还能情胜亲手足,这之后呢?陛下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又不是大姑娘绣花,还得一针一线的来?”   一不小心,又叫他给讽刺了。   但沈昭有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会审时度势。小性儿只有闲时才耍,有正事或者谈判时绝不乱发脾气。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情绪平和:“这仗朕不想再打了,朕想让你书信一封,劝楚帝开城门投降,上交国玺,自请去帝位,终结秦楚数百年划江而治的历史,从此天下一统,尽归大秦。”   徐长林凝视着沈昭,双眸黑白分明,明湛澄净,竟有笑意缓缓荡开:“这到底是我疯了,还是陛下疯了?”   沈昭也跟着他轻微一笑:“朕没疯,你也没疯,不光没疯,我们还都很清醒。你该知道,没有了你的南楚,就是一具不堪一击的残骸。真打下去,也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朕已经清除了兰陵公主在朝中的势力,如今大权独揽,乾纲独断,没有什么再能牵制得住朕了。你们南楚靠什么来抵抗朕?那个一肚子鬼祟的闻太师?还是那个刚上位的奶娃娃?徐长林,你该庆幸,朕自打成亲生子之后脾气温和了许多,凡事都想留下余地,不想斩尽杀绝。而你的手里暂且还有些筹码,恰巧又是朕想要的。可你们要是不识相,非要接着打,那就打。等打到最后,城破国亡,什么东西朕都到手了,你们也就没有可谈判的筹码了。到那时候朕对你,对你的陛下,也就没有话可说了。”   终于图穷匕首见,倒是干脆利落了。   徐长林满是视死如归地决然:“我不怕死,陛下也不怕,就算最后要殉国,那也是堂堂正正的,对得起先祖。”   沈昭讥讽道:“是,你们对得起先祖了,可你们对得起南楚的百姓吗?徐长林,你心里清楚,南楚的气数尽了,早晚有一天楚民都要变成秦民。可这仗再打下去,势必各有死伤,令双方仇怨加深。将来大秦一统,纵然把秦民和楚民强行合在一起,也会演变成你欺压我,我抵抗你的混乱局面。本已经结束战乱,该享受太平盛世,事农耕桑,非得生出这些不必要的波折,你觉得对吗?”   他声音洪亮,言辞犀利,句句切情切理。徐长林微有动容,可还是缄然不语。   沈昭瞥了他一眼,指着他道:“朕知道,你鞠躬尽瘁,侍君爱民,是世人所钦佩的,大忠大义的豪杰英雄。可你要是想用这天下的生灵涂炭为代价,来成全你的忠义之名,你最好再想想,何为忠?何为义?” 第121章 大结局(二)   山顶缓风和煦, 秋阳暖融融,徐长林的脸色却难看至极, 眉宇轻蹙,浮着难以抉择的痛苦。   沈昭知他一时半会倒不过来这股劲儿,也不强求,将话锋一收,道:“你抓了朕的卫尉寺卿,最好立马书信一封让把人送回来,不然……”   徐长林猛地抬头, 问:“不然怎么样?”   沈昭慢悠悠道:“这里总还有你在乎的人吧?刚才朕瞧见吴临了, 这么多年了,他还跟在你身边呢,真是个忠仆。”   徐长林猛地一凛:“别动他, 傅司棋还活着, 我这就书信一封, 让人把他送过来。”   沈昭轻缓笑开。   这人虽然拧巴得紧,但是个心善的好人, 舍不得自己的随从, 定然也不会舍得千万楚国百姓。   沈昭知道,有些事一时难以接受,可深思熟虑之后必然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徐长林如果当真是个将自己声名看得比人命重要的人,那他就不配被沈昭引为毕生最敬佩的对手。   所以,给他些时间。瑟瑟曾经说过的,天子该体恤臣下, 该有容人之量。   要听夫人的话。   正这样想着, 沈襄爬上了山顶, 禀道:“战场已清理完毕,左右先锋顺利与中军汇合,三哥,可以回去了。”   沈昭边走边道:“武安侯是朕的贵客,一定要仔细招待,他是要跟咱们回长安的。”   此战胜得漂亮,秦军伤亡极少,沈昭瞧着被生擒的徐长林,心里一阵阵得意,待交代完了善后之事,用几日料理完了一些琐事,迫不及待想书信告诉瑟瑟:大局已定,即刻拔营回京,勿念……   正写到动情之处,钟毓进来说,傅司棋回来了。   南楚没了徐长林坐镇,给那帮只会内斗的奸佞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杀沈昭的心腹爱臣。   因此傅司棋是被完完整整送回来的,没少胳膊也没缺腿,甚至面容干净,没有胡碴,看上去竟好像是被照顾得不错。   沈昭忙把笔搁下,宣了军医来,给他检查了一番,确认无伤。   傅司棋道:“丰都城内很乱,自下午传进武安侯战败的消息,闻太师就开始行动,罗织罪名,抓捕武安侯府的幕僚客卿,臣担心……”   沈昭正听得认真,听他忽然顿住,不由得转头看过去,见傅司棋这小子竟悄悄红了脸,低声道:“臣担心灵儿姑娘……还有鱼骊小姐失了武安侯的保护,会有危险,便……便说服她们扮作小厮,同臣一起回来了。”   沈昭眉宇微翘,似笑非笑地看他。   傅司棋被看得发窘,脸红得更加厉害,如彤霞晕染,目光闪烁,都不敢看沈昭了。   沈昭戏谑:“司棋果然厉害啊,这被俘之后不光自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还能拐回来两个,早知道你有这等本事,朕就不必那般为你担心了,你说是不是?”   傅司棋低着头,闷声不语。   沈昭瞧他这模样甚是有趣,正想再逗,谁料傅司棋猛地抬起头,红着脸道:“陛下您要是再笑话臣,臣回去就告诉皇后!”   沈昭的脸瞬时僵住。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嫌弃地摆手:“行行行,朕不说了。瞧你那点出息,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把告状挂嘴上……”   沈昭御驾亲征本就是为徐长林而来,花了数月布这样一盘大棋,终于将他俘虏,也算不虚此行。朝堂多事,兰陵还放着未处置,沈昭不能离朝太久,交代沈襄率军继续驻扎于淮关,他便要起驾回京。   临行前,他交代沈襄:“不管将来是战,还是招降,南楚旁的官员随你处置,但是闻太师,一定要把他活着押送长安。”   沈襄不明所以,却听沈昭接着道:“当年的淮关惨败,很有可能就是兰陵和这个闻太师合力炮制出来的,留一个活口,朕想让真相大白。”   沈襄忙颔首,保证:“三哥放心,臣弟定不辱使命。”   沈昭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朕走了之后,你就是这里品阶最高的。背井离乡的,也别委屈着自己,用度若是有缺,直接给朕上折,朕无不应。”   沈襄笑道:“臣只盼早日山河一统,卸去身上铠甲,做个长安城里终日吃喝享乐的闲散世子,也过几天太平日子。”   沈昭郑重道:“会的,不光你,这天下百姓也都该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此一别,路途遥遥,整整走了半月。   长安早就接到消息,瑟瑟知会了朝臣准备迎驾事宜。确是天公作美,沈昭抵达长安的那一日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在此之前已阴雨连绵数日,将城阙内外洗刷得干干净净,好似专门为了迎接天子回家。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沈昭自六骏龙辇下来,耳边皆是三呼万岁,他自人海中寻觅,一眼便看见盛装等候他的瑟瑟,阳光普照,将袆衣上团绣的鸾凤映得金光灿灿,云鬓高挽,身姿婀娜,站于人海中,亦如踏祥云而降的仙女,在他眼中,足以令众生失色。   他再也按捺不下心中的思念,忙要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却见眼前奔过一道矮小的身影,待他反应过来,钰康已扑进他怀里,牢牢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说:“父皇,康儿想你……”   沈昭低头看他,数月不见,似乎长高了一些,圆溜溜的脑袋是扎着垂髻,娇小的身体被套上了锦缎裁出的礼服,肩膀上飞跃着金麒麟,正因为抱他抱得过于用力而一颤一颤。   瑟瑟正站在不远处朝他微笑,笑靥如花,绽于玉面,而手下的稚儿软软糯糯,正紧紧黏在他的腿上。   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与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他将钰康抱起来,轻捏了捏儿子的小手,含笑道:“朕也想你……”他目光微散,想起了重生前的光景,不禁轻声道:“你还好好的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钰康才四岁,并听不出这其中深意,在父皇怀里歪着小脑袋茫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识字不多,却极为聪颖,瑟瑟念给他听的诗句,不管多么艰深,虽不知其意,却听后能诵。他不懂韵律,只当这是母亲未教过他的新句,缠着沈昭追问其意。   沈昭也不糊弄他,认真想了想,握着他的小手道:“意思就是,父亲和母亲突破死生轮回,经受万千磨难,就是为了能看着你好好的长大。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平安长大,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这样一说,钰康更迷茫了。但他来不及追问,因为说话间,沈昭已抱着他走到了瑟瑟的面前。   四目相对,中间还隔了个孩子,两人一时竟无言。   梅姑极有眼力地上前来将钰康抱走。   中间再无阻滞,沈昭上前一步,想拉瑟瑟的手,刚碰到那柔腻的掌心,温玄宁走过来了,习惯性地朝瑟瑟躬身,躬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皇帝已经回来,忙转了个身,又朝向沈昭。   “陛下,遵照旨意,宴席已备妥,您是不是先回宫歇息片刻?”   沈昭轻“嗯”一声,还不忘恐吓小舅子:“等朕歇完了再跟你算账。”   温玄宁立马瞪圆了双眼,悄悄往他姐姐身边靠了靠,被沈昭一把推开,让他去给徐长林等人安排住处,得派重兵把守,若是有个差池,他这脑袋也不用要了。   玄宁忙领命去办。   待进了皇城,回了寝殿,沈昭迫不及待摒退众人,想抱一抱他的瑟瑟,刚走到跟前,却被她抬手抵住胸口,轻轻推开。   “阿昭,往后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瑟瑟眸中似蓄着微澜春水,莹莹看向他:“小时候,你逼我发过誓的,这辈子都不能离开你。那这个誓言,是不是你也应该践行?”   沈昭怔怔看着她,在战场上叱诧风云,生擒猛敌的皇帝陛下竟有些不知所措,狠点了点头,手徘徊在瑟瑟的手边,想牵却又不敢牵。   瑟瑟却将头偏开,声音中微有哽咽:“从前你的坏脾气,你的霸道蛮横,我都不计较了。因为我发现,等待,真是一件太煎熬的事了,你让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抵过小时候你等我的全部时间了……”   沈昭猛地将她拥入怀中,抚着她的头,说:“瑟瑟,我不会再让你等我了,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娶你都是想好好待你,想让你幸福,让你一生都顺遂无忧。”   瑟瑟本来闷在他怀里默默流泪,听到他这样说,不禁破涕为笑,仰头看他,脸上还挂着泪珠,显得整个人娇憨纯澈:“我信了。”   沈昭捏她鼻子,笑道:“你当然得信。”   两人腻歪了一阵儿,瑟瑟抹干净泪,趁着夜宴未开始,向沈昭大体说了下近几个月朝中要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值得费心的,哪怕曾经剑拔弩张过,但都被瑟瑟压下去了。   只是说到西宫,瑟瑟有些犹豫:“玄宁见过母亲一回,闹出些事端,我便没再让他去。父亲见过两三回,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之后母亲便病了。太医去看过,只说郁结至深,难纾成疾。我想去看看她,被西宫的守卫拦下了。他们说是奉你之令,只要得了我的准许,谁来看都可以,但只有我不许进西宫,这是为什么?”   沈昭神情幽邃,颇有些云间雾绕的神秘,但随即被他掩去,低头亲了亲瑟瑟,温声道:“没什么,只是她心有怨气,我怕她对着你撒,让你心里不痛快。”   “那父亲和玄宁都可以去……”   沈昭道:“那是她的儿子和夫君,她自己不心疼,旁人也操不得心。可你不一样啊,你是我的瑟瑟,是我儿子的母亲,我不心疼谁心疼。”   瑟瑟被他哄得笑开,摇头道:“你这样油嘴滑舌的时候,十有**都是心里有事。”   沈昭强作镇定,却听瑟瑟接着道:“但是我也想开了,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肯定是有你的道理,我不问了,你也别紧张了,好好歇一歇,晚上还有大宴呢。”   说罢,她从沈昭的怀里出来,笑道:“我也得歇一歇,你回来了,我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沈昭早就留心到伊人憔悴,清减得厉害,将她横抱起来走入内室放在榻上,在榻边托着腮看她,道:“你睡吧,我就守在你身边。”   瑟瑟挣扎着坐起来,搂着他印在唇上一吻,才踏踏实实躺回去。   沈昭握着瑟瑟的手坐在榻边打了个盹,直到魏如海悄悄地进来,将他晃醒,低声道:“傅大人来了。”   傅司棋奉命去了西宫,一办完了沈昭交代的差事就立即来复命。   “兰陵公主说愿意把当年的事合盘托出,但她有个条件。”他抬头偷觑了下沈昭的脸色,接着说:“她想让陛下放她一马,她自请贬为庶人,想与莱阳侯远走高飞。”   殿中一阵静谧,蓦地,沈昭冷冷道:“原来她也怕死。”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深含讽意:“那么多人的命折在她手上,如今她大势已去,还想着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可若是不答应她……”傅司棋忧虑道:“当年的事本就疑云重重,活着的知情人更是寥寥无几,且都不知全貌。唯有兰陵公主……若她不开口,如何能令真相大白,再无疑处?”   沈昭向后仰身,换了个舒服自在的坐姿,缓慢道:“朕没说不答应。实话她得说,可说完了她也别想活。”   “陛下的意思是先哄着她说了,然后再毁约?可……那是兰陵公主啊,她不会这么好糊弄的,到时候一定会保证她能活下去才会开口的。”   沈昭沉默良久,缓缓睁开眼,道:“司棋,朕可以告诉你,不管她说不说实话,她都活不了的。从她入了西宫的那一天,朕就没想让她活着。”   傅司棋眼珠一转,意识到什么,猜测:“饭菜?还是……”   “檀香。”   檀香气味本就浓郁,掺进去的毒不易被察觉,况且,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沈昭在她焚香时亲自去见过她,那香他也闻过,所以往后兰陵便将更多的精力用来提防膳食和羹汤,而不会太注意檀香。   里面的毒闻一两回是不会致命的,只有累月地闻,才会毒入脏腑,体虚身亡。   就像如今兰陵的症状。   沈昭不会杜绝所有人去见她,因为那样只会让她生疑,他必须令一切都看上去极为正常,才能尽可能引兰陵上钩,让她相信,他已是赢家,生死皆在他的掌控,不必用这等隐秘计谋来害她。   温贤和温玄宁是去的次数少了,若是再多去几回,西宫守卫也会将他们拦下,理由都是现成的:防止内外勾连。   沈昭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无比痛快,他急需与人分享,所以才要告诉傅司棋,但还是不忘嘱咐他:“这是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朕知,不许告诉别人,更不许告诉瑟瑟。”   傅司棋忙点头。   沈昭凝着内室的方向,道:“杀她容易,她也的确该死。可她到底是瑟瑟的母亲,若真的手起刀落,血溅五尺,瑟瑟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有阴影吧。何必要为了这么个人,让我们夫妻图生芥蒂,不值,当真不值。”   他收回视线,冲傅司棋道:“你去告诉她,朕答应了。只要她说实话,朕愿意放她一马,至于这个买卖怎么做,她想如何操作,只要提出来,朕都允准。” 第122章 大结局(三)   二十多年了, 那淹没在岁月长河里的淮关往事终于要被重新掀出来。   一大清早,刑部、大理寺集体出动,左监门军听受差遣, 几乎跑遍了大半个长安城, 才将兰陵公主陈情书中所列举的证据一一搜罗齐全。   到了黄昏时分, 等傅司棋将这些证据查验明白, 连口气都没顾得上歇,立马奔向宣室殿,向沈昭复命。   “兰陵公主也真是够厉害的, 竟把当年那些暗中操作、相互勾连的书信证据都留着, 且分散放于长安城中的暗宅,一放就是十多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魏如海亲自给傅司棋端了热茶和杌凳, 让他坐着回话。   沈昭的目光淡淡, 这些年为这桩事已经历了太多大悲大喜, 终于到了要揭晓真相的这一天, 反倒已激不起他太多的情绪。   不知怎么的, 突然想到了裴元浩手里那份曾用来要挟陆远的悔罪书。   两个穷凶极恶的人,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也不知曾将多少人拉下了水。为了更好地控制党羽, 为了他们的权力帝国永盛不灭,总要留些把柄, 将各自荣辱系在一起,才好将他们的荣华美梦永远做下去。   只可惜,梦有终结的时候, 忠奸也得分明。   沈昭听着傅司棋的回话, 忖了片刻, 道:“案子朕不插手,你也不要插手,朕会指派跟当年事没有利害关系的官员来审。为防相互串供,书信上涉及的官吏都要暂时收押,这件事让苏合去办,让他拿捏着分寸,不要搞得人心惶惶。”   苏合奉命驻守中州年余,等淮关的局面稳定下来后才被召回来,如今手头无事,正闲得发慌。   傅司棋一一应下。   沈昭把玩着官窑新贡上来的白釉点褐笔洗,随口道:“沈晞……朕的大哥最近在干什么?”   自打沈旸出逃,这位岐王殿下就一直都是校事府的重点监视对象。傅司棋未加思索,立即回:“在桐安府练兵,他觉得陛下有意跟南楚开战,想请旨上战场——到底是行伍出身,舍不下战场。”   沈昭微微一笑:“三司会审时,给他设个座,让他旁听。当年淮关惨败,他的外公黎老将军战死,黎家军几乎全军覆没,也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这么多年了,这病根也该除了……”   傅司棋表面答应着,心底却暗自诧异,不住地偷觑沈昭。   笔洗的成色极好,瓷面细腻柔润,上面画着的蓬莱上仙姿态飘逸,令沈昭极为心悦,他言语轻快道:“还有,在审案的大堂上架座屏风,让徐长林坐在屏风后面旁听——你要注意”,沈昭蓦地严肃起来:“让他听归听,可得派重兵看押,此人心眼太多,不能让他跑了。”   傅司棋道:“臣明白,陛下放心。”   暮色将至,殿中变得幽暗,宫女进来掌灯,莹莹光火亮起来,将肃穆的殿宇点缀得温馨而宁静。   傅司棋估摸着皇帝该用晚膳了,便起身要告退,还未等退出大殿,被沈昭叫住了。   他将笔洗放下,揉着额角,神色幽邃,慢慢地问:“兰陵现下已经出城了吧?”   傅司棋一凛,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回答:“大约……是吧。”   这位公主殿下从来不会失于算计,非得等到自己和莱阳侯走得足够远,才肯派人把那封陈情书送回来。   到了如今,除了莱阳侯,她仿佛谁都不信了,连温玄宁想要送一送他们,她都不许。扈从她一个都没带,连内线都没处安插,起先傅司棋还不甘心,派了人暗中跟着,谁知兰陵公主指挥着莱阳侯驾车,绕了几个街道,不知使了什么计,竟将那些跟踪他们的暗卫全都甩开了。   傅司棋回来跟沈昭说,沈昭只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那可是兰陵公主啊,凭你这点道行也想跟踪她。”   沈昭这副看淡恩怨的模样让傅司棋很是郁闷,当时他正想再劝些什么,恰巧温瑟瑟就来了。这样一来,纵然有满腹的谏言也得咽回去。   过后细想,他不觉得沈昭当真是将恩怨看淡了,只是皇帝陛下心思幽深,等闲摸不透罢了。   想到这儿,傅司棋便将心思都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揖礼告退。   夕阳西下,晚霞晕染于天边,斑斓光泽镀在龙尾道上,显得这条龙既温和,又有了些烟火气。   三司会审整整持续了一个月,才逐渐将当年的事情恢复全貌。   嘉寿三年五月,淮关战事起,嘉寿皇帝点兵遣将,封黎渊为主帅,宋玉为副帅,奔赴淮关迎敌。   同时,兰陵公主与裴元浩积极奔走于朝堂,拉拢当时凤阁和兵部的官吏,悄悄往黎渊和宋玉帐下安插自己的人。这其中便包括当时的中州刺史陆通,即陆远的父亲。   嘉寿三年八月,太后过寿,恰逢宋贵妃被诊出有孕,嘉寿皇帝龙颜大悦,在寿宴上多饮了几杯,兰陵公主主动提出送皇兄回宫,醺醉的嘉寿皇帝得意于淮关战事一片向好,呓呓醉语,无意中说出了‘九丈原’这三个字。   兰陵公主猜测这个地名极为要紧,便暗中指使裴元浩动用朝堂力量多方打听,终于知道,尚书台曾秘密拟过一道圣旨,命宋玉在合适时机率大军西撤,设伏九丈原,配合黎渊将军全歼楚军。   兰陵与裴元浩商量过后,决定勾结南楚闻太师,将这一军情机密连同从陆通那里获得的行军布防图一通交给他。   嘉寿三年九月,黎渊率军偷袭楚军,想要引他们至九丈原,楚军却事先觅得天机,派重兵迎之,黎渊不敌,向在九丈原设伏的宋玉发出求救信号。   宋玉欲救,却被陆通率中州军阻拦住了去路,双方发生了一场恶战。这期间,等到黎渊所部被楚军尽数歼灭,兰陵公主和裴元浩派出的杀手潜入宋玉军中,趁大军苦战疲惫,斩杀校尉以上品阶的官吏,意图将所有知情人灭口。   关键时候,陆通心有不忍,暗中救了宋玉,放他率残部回长安。   黎渊将军战死,黎家军全军覆没之后,黎家外戚愤怒至极,又恐宋贵妃诞下皇子威胁到岐王地位,便对宋家猛烈攻之。   裴元浩和兰陵公主亦视宋玉为心腹大患,恐他泄露当日淮关惨败的真相,命各自麾下文武朝臣对嘉寿皇帝施压,要求严惩宋玉。   举朝一片喊打喊杀,但凡想为宋家说话、力求查明真相的正直朝臣皆莫名其妙遭到暗杀,到了最后,朝野上下只剩一片寂寂,嘉寿皇帝不得不杀宋玉以安朝局。   数十页的结案陈词摆在沈昭的龙案上,他花了整整一夜,才在晨光破晓之际,看完最后一个字,将奏折合上。   魏如海推门进来,端着漱口清茶,观察着沈昭的脸色,轻声道:“陛下,马上就要早朝了……”   沈昭闭了闭眼,道:“传旨下去,今日免朝。”   魏如海应是,将茶放在沈昭手边,就要悄悄退下去。谁知刚迈下御阶,便被叫住了。   “备辆车,朕想出去走走。”   魏如海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劝,可终究没有劝出口,端着拂尘颤巍巍地颔首。   晨光微熹,薄曦初散。   长安街衢笼罩在淡淡的朝霞里,蜿蜒伸展,两边铺子陆续开门扫尘,挂起幡巾开始迎客。   零星的人烟慢慢打破安静,开始了新的一天。   沈昭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去哪儿,马车跟在自己身后,走走停停,却走到了别馆。   魏如海会君意,先一步向守卫递令牌,值了一宿夜正恹恹欲睡的守卫们瞬间清醒,惶恐着快步上前跪拜,沈昭只道:“平身,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守卫又乌压压退回去,有个灵巧的,抬手把别馆的门推开了。   徐长林果然也一夜未眠,初冬清冷,百花尽谢,院中光景实在太过萧索,他浑不在意,只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青瓷酒壶,正自斟自饮。   “给朕也倒一杯吧。”   徐长林一怔,坐着没动,只伸手拿过一只新酒盏,斟了满满一杯清酒,推给沈昭。   沈昭撩起前裾坐下,抿了一口,道:“这酒实在难喝,什么梨花白,从当年第一次喝的时候朕就想说了,跟糖水似的,没滋没味,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偏爱喝这种娘们唧唧的……”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徐长林及时打断他,抬眸看他:“父亲当年既然已经逃回了长安,为什么不替自己申辩?我看了卷宗,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喊一句冤枉,到死都没有。”   沈昭握着酒盏的手顿在空中,少顷,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不能喊冤。当年宋家成为了众矢之的,看上去好像是对叛臣逆将的愤慨,但其实就是外戚专政,挟制皇权,说白了,他们是在逼宫。”   “黎家一心认定宋家为陷害他们的仇敌,又觊觎皇位,忌惮尚未出生的朕。裴元浩和兰陵更是心怀鬼胎,若是不能将宋家斩尽杀绝,他们自己就危险了。父皇起初是想替宋家主持公道的,可是事情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谁都没料到,向来水火不相容的黎氏和兰陵公主竟然会在这个事上达成一致。再加上权势滔天的裴家,局面一触即发,如果不能处理好,那么……”   沈昭从徐长林的手里抢过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下,道:“皇权危矣,父皇的皇位极有可能会不保。”   他突然想起了父皇临终时的模样,才四十岁,就像被什么吸干了气血,干瘪瘦弱的像一具早该归于尘土的尸骸。   不禁叹道:“父皇心里太清楚了,他冤杀的是一个甘愿为他死,为他背负污名的忠臣,也许他这一辈子,除了宋玉,再也没有这样的忠臣了。”   院中寂落,安静无声。   徐长林道:“所以他不遗余力地要把你捧上皇位,不惜让你跟兰陵公主做交易,让你娶瑟瑟……”   听他提及瑟瑟,沈昭正在倒酒的手不由一颤,脑中一阵空白,尚未细想,便开口道:“朕已经下旨,赦免当年因宋家之祸而受株连被流放、囚禁、充作奴仆的人——你大概不知,当年傅太傅曾经秘密保下过一批本该处斩的舅舅旧部,将他们划到了流放的名单里,这些人都可以回京,官府会安置他们,尽可能补偿他们……”   说完了沈昭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干什么?是心虚么,还是觉得欠他什么……   好在徐长林没有深究,沉默片刻,问:“那裴元浩和兰陵公主呢?”   “刑部已发了海捕公文,全国通缉裴元浩。至于兰陵……”沈昭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却又故作玄虚:“要不了几日,大概就有消息了。”   徐长林这么多年,没少领教他那一肚子坏水,丝毫不怀疑他的手段,甚至连追问都没追问,随口轻应了一声。   应完这一声,徐长林猛地一怔,觉出些不对劲来。   他如今还是南楚武安侯,面前这个人是他的死敌,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这么信任他了?对他的承诺笃信不疑,对他的谋划颇有信心……这简直太可怕了!   一时间又陷入了纠结。   沈昭懒得看他这副模样,把最后一点酒喝光,掸了掸身上灰尘,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道:“对了,淮关那边传来消息。说……楚军粮草不济,甚至有些将士连过冬的棉衣都没有。朕派人潜入丰都暗查,是那个闻太师中饱私囊,这老混蛋八成是见局面不妙,料想朕也容不下他,想卷了钱跑……”   “还有,南楚朝臣中已有投降的声音了,可你们的顺景皇帝甚有骨气,坚决不降,还想暗中派人来长安救你。至于朕是怎么知道的,朕的眼线离你的陛下有多近,朕就不告诉你了,怕你知道了以后晚上更睡不着觉了。”   徐长林猛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这帮奸佞!”   沈昭本来不想理他了,可还是没忍住,退回来道:“你要说闻太师是奸佞,那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旁人……徐长林,像你这样不惧生死、甘心殉国的人到底还是少数,贪生怕死、贪享安宁,这才是人之常情,才是人的本性。人家想活命,你也不能说人家错。官员尚且如此,更何况百姓?”   说罢,沈昭头也不回地走了。   来折腾了一下徐长林,沈昭心情好了许多,眼见街衢上热闹起来,稚龄孩童手拉手转圈唱歌谣,他立马就想起了康儿,想起了他的瑟瑟,直觉归心似箭,想要立刻回宫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沈昭几乎与传讯的内侍前后脚进了尚阳殿,内侍带来了兰陵的死讯,瑟瑟正抱着康儿在剪窗花儿,那个‘殁’字一说出来,她的手一颤,将并蒂莲的花枝剪断了。   钰康看在眼里,也不知到底懂不懂何为‘殁’字,只知他母亲心情不好了,而且是因为这个内侍带来的消息,忙学着他父皇平日里的样子,朝内侍摆了摆小胖手,捏着软绵绵的嗓子,故作老成道:“好了,我们知道了,别再说了,你退下吧。”   沈昭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抬手揉了揉儿子的头,随口问:“如何殁的?”   虽然他早就知道除了病逝不会有第二种死因,但当着瑟瑟的面儿,还想再装一装。   谁知兰陵竟当真不是病死的。 第123章 大结局(四)   “兰陵公主和莱阳侯到了西河镇, 正遇上大赦归来的宋将军旧部,他们中有人认识公主,又都是些在苦寒之地待久了的人, 粗野蛮横, 直接拔刀相向。而兰陵公主又没带护卫……”   内侍略有顾忌地看了一眼瑟瑟, 补充道:“伤及的是要害, 郎中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瑟瑟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那我父亲……”   内侍忙道:“莱阳侯安然无恙。事发时, 公主说想吃藕糖, 让侯爷转两条街给她买去了……也有可能,公主提早发现了那些人欲置她于死地,所以才把侯爷支开了。这些都只是推测, 因为伤的是要害, 到发现时虽然还有口气, 但已经不能说话了。公主一直撑着这口气, 等侯爷回来了才咽, 大约是想看着他无恙吧……”   殿中悄寂,唯有流沙陷落的簌簌声。内侍退下后, 沈昭让梅姑把康儿也抱了下去。   瑟瑟出了会神, 恍然发觉身边只剩下沈昭了,正满含关切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其实这样也好,终归是自己种下的因, 结出了果。只是可怜了我父亲, 我幼时听说书, 总说痴心女子负心郎,可看了我父亲,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也有痴心的男子……”   沈昭将胳膊环过瑟瑟的后背,手搭在她肩上,默默搂着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其实我觉得我也挺痴心的。”   瑟瑟本来眼泪都快要溢出眼眶了,一下子给憋了回去,泪眼朦胧地瞥了他一眼,轻瘪了瘪唇角,勉强承认。   虽然沈昭想法设法逗瑟瑟开心,但她还是闷在寝殿里难过了好几日。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瑟瑟本就畏寒,沈昭不愿她太操劳,总是事事都想在她前头,能办的都替她办了。   兰陵的丧事有温贤和温玄宁张罗,甚至消息传回莱阳,温玲珑挂念着他的叔父,怕他伤心伤身,在年关将至的前几天,禀过公婆,带着夫君来了长安。   她是女子,本就细心,既不像温贤太过伤心总是病倒,也不像温玄宁总被朝政牵着,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细细料理,再加上还有元祐,两人商量着把兰陵葬在了京郊温家的一处庄子里。   这庄子隐蔽,平日里没有闲杂人往来,但还是怕有人会来毁坟,所以墓碑上没有刻字。   瑟瑟来时见坟墓周围收拾得很干净,供品果子整齐摆了几个小碟,只是料想除了自家人就没有人来祭拜了,显得冷冷清清,便命人拿了一些花种过来。   天实在冷得厉害,栽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活,瑟瑟犹豫了少顷,还是从婳女手里把花种接了过来。   她把宫女们撵得远远的,不让人帮忙,自己撩开裙缎蹲在地上开始刨坑,刨到一半,手里的铁锹被人夺去了。   她一抬头,见是温玄宁。   “姐啊,这大冷天的你跑来种花,你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吗……”虽这样说,温玄宁还是续着刚才瑟瑟刨出来的坑继续刨,并十分熟练地指挥瑟瑟给他打下手。   男人力气大得多,不出半个时辰,花种便入了土,温玄宁招呼来了庄子里的花匠,嘱咐:“这是仙女种的花,你们得看好了,要是赶明儿冻死了,我饶不了你们。”   花匠愁眉苦脸地应下。   经温玄宁这么一折腾,瑟瑟那积郁沉沉的心情倒好了许多,凝着他的侧颊,轻笑了笑。   两人都没有多言,却极默契地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上了三柱香,又将石碑仔细擦了一遍。   温玄宁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边擦边絮絮念叨:“娘,您也别怪我们,这实在是您生前树敌太多,怕被人刨了坟,所以才不敢刻字。您也别怪爹不来看您,他病了,起不来,不过您放心,我找太医给他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郁极所至,过个年儿半载的就好了。我跟姐姐都好好的,并且我们会越来越好,您也不用为我们担心……”   他顿了顿,想了想,又道:“我估摸着过个几十年,您外孙这太子能安稳继位,他身上也算留着您的血,不管您曾经有什么宏伟理想,也算是间接实现了。您到了那边就别太执念于人间往事,都放下,然后踏踏实实投胎去吧。要是阎王嫌您生前作恶太多,要给您投个穷胎,您就想办法给我托个梦,我好接济您……”   “还有一件事,儿子决定要辞官了。”   瑟瑟本来正听得好笑,到这一句,她蓦地一愣,转而看向温玄宁。   温玄宁凝着墓碑专心道:“宋家的案子一大白于天下,明眼人都看得出祸根起在外戚专政。如今我是朝中最大的外戚,又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实在尴尬得很。皇帝陛下倒不会来撵我,只是我知道他心里也为难得很,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先辞官出去避避风头吧。”   瑟瑟低下了头,神情黯然。   “不过您千万别难过,我想我是不会就此沉寂的。当初我在雍州赈灾时我就觉得如今的水利设施尚有改进空间,还有税法和官制其实都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奈何后来我官越做越大,政务繁忙,没有时间钻研。所以这一遭,我打算沉入乡间田野,好好的替百姓做些事。姐姐曾经说过,只要我全意为国为民,无愧于心,总有一天世人会忘记我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而只记得好官温玄宁。”   瑟瑟黯然之余,又觉欣慰,脸色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   温玄宁偷瞄了她一眼,莞尔:“别忘了,我当初可是抽到了相签,我有丞相命。待他日我归来,必似雄鹰翱翔九天,惊艳世人。”   瑟瑟‘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最近是不是又跑去听说书了?这词倒是新鲜。”   温玄宁斜睨了她一眼,道:“我还没说完。”   又转回来对着石碑,一本正经道:“您儿媳妇元祐说了,她也在长安呆腻了,想跟着我出去转一转,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孩子也跟着我们去哪儿。我总想,上天对我还是好的,虽然仕途坎坷,但夫妻恩爱,所以我挺知足的。您要是在天有灵,就不用操心我了,多保佑我爹和我姐姐就成。”   说话间,天边彤云密布,有风雪将至。宫女们怕瑟瑟淋了雨着凉,皇帝会怪罪,求了婳女过来催。   瑟瑟不想她们为难,最后看了几眼这座立在寒树间的孤零零坟茔,挥别了温玄宁,跟着婳女回宫了。   马车颠簸着进了皇城,果真下起了雨,倾盆如注,‘哗啦啦’响在耳边。   心底说不清是伤心还是落寞,就是觉得空落落的,每当这时候,瑟瑟就想见沈昭,特别想,想立刻就见。   因此她未来得及回寝殿更衣,便换了步辇,让内侍抬她去宣室殿。   宣室殿中恰有外臣在,瑟瑟便去寝殿等着,却听魏如海说这外臣是岐王沈晞,她一时好奇,悄悄从寝殿出来,穿过幽长的内廊,躲在正殿那架三叠的螺钿屏风后,偷听他们说话。   当年的淮关事真相大白,沈晞当即去给自己生母和外公烧了香,跪在墓前亲自把来龙去脉一字一句说给了他们听。这之后他便上书请求追封自己的外公和生母。   沈昭本来也是要追封的。黎渊将军和黎贵妃本就无罪,属于他们的那份尊荣一直没少,一直被委屈着的是宋家,宋玉舅舅和他的生母宋贵妃。   礼部拟了两个封号,锦阳侯和平城侯,沈昭分别赐给了黎渊和宋玉。而从前因为背负着谋反的罪名,再加上有裴家和兰陵公主压着,没有正儿八经给宋贵妃上过谥号,如今尘埃落定,礼部迎合君意,隆重拟定了封号,顺懿敬和康贤太后。   沈昭在朝堂上听着这些朝臣对自己的生母大加逢迎,想起她生前所受的冷待和委屈,伤慨之余又觉得有些安慰,可转一眼,就见沈晞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神情落寞又可怜。   他如今也真是同情心泛滥了,连沈晞都去可怜,没忍住随口道:“既然这样,那给黎贵太妃也晋一晋吧,晋为皇贵太妃,下令工部将陵寝一并重新休憩。”   虽然当初黎氏没少对付宋家,但他们终归也是受害者,是因为受了蒙蔽错认仇敌。黎渊将军乃忠勇之将,当年在淮关宁死不肯投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最后是死在战场上的,于情于理都该给黎家必要的殊荣,不然天下人该说他这个皇帝小心眼了。   沈晞此番前来就是谢恩来的。   “臣多年心愿了却,只想亲手抓裴元浩归案,可人海茫茫也不知该去何处抓,想来陛下自有筹谋,臣就不添乱了。臣是武将,上阵打仗才是本分,如今秦楚对峙在淮关,臣想奔赴战场,就算是给沈襄做副帅,那也是可以的。”   这人突然不嚣张不讨厌了,学着咬文嚼字——虽然嚼得很别扭——瞧上去还有几分可爱。   沈昭低头忖了忖,随即一笑:“大哥不必动这份心思了,淮关打不起来,用不着你这位猛将。你要真想为国尽忠,朕可为你指一条明路……”   沈晞忙问是什么明路。   沈昭笑道:“把你的刀剑都收起来,从今天开始,头悬梁,锥刺股,闭门苦读,多读名臣传记,特别是太平治世的名臣传记。因为以后就没有战事了,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与民休养生息,你得学着做一个太平亲王。”   沈晞挠了挠头,眉宇深蹙:“读……读书?”   沈昭道:“对,就是读书。不光你要读,你身边那些武将也得读,虽然这些年他们没少给朕添堵,但念在他们不知圣贤道理的份上,朕也不跟他们计较了。你回去领着他们多读书,对了,那个宗玄道长不是号称饱读诗书吗?让他教你们。”   沈晞顿时愁云惨淡,在大殿上愣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又像是想起什么,对着沈昭嘴唇翕了翕,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反倒让沈昭看见了,问他怎么了,他一愣,潦草地深揖一礼,转头跑了。   沈昭被他闹得很是摸不着头脑,倒是瑟瑟看明白了。   她举伞悄悄跟了出来,见宗玄站在宫门前等着沈晞,经历了那么多,再见这老道,倒让瑟瑟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正想上去追问,忽听身后传来踏雨的脚步声。   她回头,果然是沈晞。   这人跑出了宣室殿,却又在殿外徘徊了许久,心里有话想说,可又总说不出口,梗在心头,难受得紧。   他盯着瑟瑟,一脸复杂。   瑟瑟瞧了瞧他,突然直起腰背,指着他道:“向我行礼,我是皇后。”   沈晞罕见好脾气地规矩行了礼。   瑟瑟摸了摸鼻子,道:“你是不是心里过意不去?发现自己从小欺负错了人……”   沈晞没好气道:“是,早知道我该欺负你的。”   他这样一说,倒让瑟瑟愧疚难安,低下头不说话了。   沈晞兀自叹道:“我欺负了也就欺负了,他如今得了势,要是想着再欺负回来,我心里也就没这么难过了。可他偏偏一副圣人胸怀,好像预备不跟我一般见识了,我就难受,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欺软怕硬不算什么,就怕欠人家的……”   瑟瑟听下来,怀着补过的心态,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些,真诚建议:“这有什么?错了就认,就道歉,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   沈晞苦着脸道:“我想道歉来着,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张脸,又说不出口了。”   瑟瑟甚为理解:“我明白,要不这样,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大点声,他肯定能听见的,这样又不用看他的脸了,他要是嘲笑你,你也看不见,那就等于没嘲笑。”   沈晞用他那简单的头脑一想,当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深吸一口气,刚要卯足劲喊,却被瑟瑟叫停。   她捏着衣裙,后退几步,道:“你等等,等我走远了你再喊,没得让人以为我也傻了……”   沈晞白了她一眼,还是老实站着等她走远。   雨势滂沱,若倾盆浇下,耳边尽是‘呼啦啦’的雨声,沈昭正提了笔蘸墨,忽听一阵粗声吼叫传进来。   “对不起!”   他被惊了一下,差一点以为有歹人闯进了宫里要谋害他,但又一想,觉得自己一心向善,近来也没树什么敌啊,他这么好的一个皇帝,还有人想杀他,这人是有病吧!   气得他正想叫禁军把人活捉了,他要好好问一问,皇帝做到这份儿上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紧接着传来了第二声。   “对不起!”   沈昭的眼珠转了转,他好像有些懂了……   第三声。   “对不起!”   他彻底明白了,低头默了片刻,勾唇一笑,淡若清风,泯尽恩仇。   随即朝那看热闹看得正起兴的魏如海道:“你去,把那个专出馊主意的温瑟瑟揪进来,大雨天的,也不怕淋雨着了凉。” 第124章 正文完结   瑟瑟被请进来时后背已全湿透了, 衫角漉漉滴着水,还打了几个喷嚏。   沈昭当即皱起眉来,让宫女领着她去更衣, 又命人添了几个炭盆, 等瑟瑟更衣回来, 让她坐在御座上, 给她把发髻全拆开,拿棉布细细擦拭,再撩起放在炭盆上烘烤。   瑟瑟被这样耐心照料着, 陡然觉得心底暖暖, 先前缭绕不尽的沉霾悄然散尽,心情从阴云压顶转为春暖花开,乖乖地任由沈昭摸她的头发, 歪头朝他笑了笑。   她笑得温柔甜蜜, 沈昭不由得也笑起来:“这会儿又高兴了?”   瑟瑟往他身边挪了挪, 勾着他的胳膊, 腻声道:“只要能见着我的阿昭, 我心情就好。”   沈昭摸了摸她的脸,低头轻吻……   魏如海进来得正是时候, 忙颤巍巍转过身去, 饶是如此,还是招来皇帝陛下不耐烦的白眼:“又怎么了?”   魏如海悄探了探头, 见这两人分开了,才敢转过身来,轻声道:“武安侯……”   沈昭没好气道:“他又怎么了?你去跟他说, 他如今是俘虏, 什么叫俘虏?那得三天一小打, 五天一大打,朕如今好吃好喝待着他,他要是还不满足,朕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   魏如海一直等着皇帝陛下训完了话,才小心翼翼道:“武安侯命人传话,说他愿意说服楚帝上书请降,只是有些条件要谈……”   沈昭一听他松了口,龙颜大悦,但碍于瑟瑟在这儿,还得端着架子,装腔作势道:“你去跟他说,朕近来很忙,没空见他,让他等着。”   谁知瑟瑟早看穿了他这一套,抬眼看他,木然道:“别装了,去谈吧,万一他真改主意了怎么办?你又该睡不着觉了……”   沈昭连忙强调:“我不是怕他啊,我是为了天下苍生,能避免大战,那是万千黎庶的福气。”   瑟瑟面无表情地点头:“是是是,皇帝陛下英明。”   沈昭这才不情不愿地要走,走到一半,又退了回来。   他扭捏地看着瑟瑟,握住她的手,像是怕惊动了什么,轻声道:“今天玄宁向我请辞了,我准了,那个……”   瑟瑟轻咬了咬下唇,漫然地仰头:“我早知道了,这有什么?我们家玄宁还拐了个公主,不亏。”   沈昭见她无事,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才能松开,点了下她的额头,戏谑:“是,也不知你们家祖坟上冒的哪股青烟,辞官归野了还有公主作陪。”   说罢他给瑟瑟把头发挽起,叮嘱了她不许乱跑,在这儿等他回来,才摆驾去见徐长林。   徐长林的条件直接且务实,旁人他也顾不得了,唯有一个条件,就是要留他的顺景陛下一条性命。   要说这位顺景皇帝徐潇,也当真是时运不济。少年继位,本也算有英主之相,奈何接过手的是个烂摊子,朝政|腐透,奸佞当道,又遇强敌,压根没有韬光养晦的时间,只能随风逐流。   他可怜归可怜,沈昭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谁都要去怜悯一番。他提出,留一命可以,但徐潇和徐长林都得在长安待满十年,十年之后,才能以‘自然亡故’而遁世。   亡国之后难免会有自诩忠孝节义的遗民作乱,沈昭全力促成和平归降,意在尽量降低两国之间的仇怨。而同时拘禁楚帝和徐长林在长安,又是为了避免有人作乱要打着这两人的旗号。   但沈昭终归不是从前的沈昭了,仁心善念还是有的,谈妥后他摒退众人悄悄问了徐长林:“你想不想后半生以宋澜的身份活下去?”   徐长林想都没想,很快摇头。   “我知道自己是宋澜,天上的英灵也知道我是宋澜,这就足够了。”   不管有什么苦衷,他终归当了南楚的武安侯,也与大秦数度兵戎相见。他们宋家虽然曾经蒙冤,可如今已经昭雪,世人皆知,宋玉将军是清白可昭日月的忠臣,所以,他的儿子只能已经早夭,不可以是南楚的武安侯。   沈昭亦深谙这一层,不再多言,从他的琴室里退出来,走到回廊上,就见傅司棋那小子低着头跟宋灵儿正嘀嘀咕咕,一张俊脸红扑扑的,如桃泽冶艳。   要说宋灵儿,这些日子进宫见了几回瑟瑟,一路看下来脾气秉性倒是见好,虽然还是有些野性难驯,但也学着通情达理、体谅别人了,大约还是亲哥哥的教导更管用。   沈昭乐意成其好事,也不惊动他们,直接就走,谁知快到门口,傅司棋那愣头青瞅见了他,忙大喊着追出来:“陛下,等等臣!臣还没走!”   沈昭将他拽到跟前,道:“十年,他们要在这住十年。你要但凡争点气,孩子都能生七八个。”   傅司棋的脸更红了,摸摸把袖子从沈昭的手心里抽出来,低头不语。   那边宋灵儿更是面露羞赧,灵巧地一闪身,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虽然这边徐长林松了口,但归降之路仍旧漫漫。先是楚帝不肯妥协,誓要与祖宗基业共存亡。后面随着尘光流逝,徐长林的书信雪片般不停落在他的龙案上,他看得多了,大约也看开了,秦军压境,实在无丝毫胜算,加上朝中奸佞甚多,没了武安侯的压制,愈加肆无忌惮,更加绝了这帝国所有的希望。在绥和八年的秋天,他还是递了降表,自请去帝位,除国号,入长安拜谒大秦天子,接受大秦天子赐封的‘献侯’爵位。   自此楚地归秦,结束了数百年划江而治的历史,山河一统。   闻太师未随楚帝入京,而是带着多年来积攒起来的家资想逃,幸亏沈昭提前嘱咐过沈襄,化装成流民的闻太师刚出了丰都,就被秦军逮住。   宋家的案子已经审结,添一份他的口供,让真相背后更加铁证如山,不管是当前,还是再过数百年,上千年,世人都会对宋家的清白笃信不疑。   这些微末宵小自有大秦律例处置,朝臣会为沈昭分忧,而真正还被他放在心里的,是仍旧在逃的裴元浩和沈旸。   他们是这场惊天阴谋、宿世恩怨的最后一环,只有将他们抓捕归案,才算是恩怨彻底了结,可以翻过这一页。   自兰陵的墓地修成,沈昭便派人日夜不休地悄悄监视着,他总觉得那地方能把裴元浩引来,可两年过去,却终究一无所获。   沈昭有时也会怀疑,是不是高估了裴元浩对兰陵的感情,但在绥和八年的冬天,兰陵生祭的这一日,裴元浩终于出现了,埋伏在那里的暗卫顺利将他抓捕,看着昔日风光无限的裴侍中,众人皆大吃一惊。   他不仅骨瘦如柴,还满脸病色,神情憔悴,眼圈发黑,好似许久都没有睡过好觉了。   这些年他和沈旸窜逃在外,既要躲避官差的追捕,又要应付生活的困苦,昔年得意时是存了些银钱在各地商号。但早被沈昭查了个底掉,都埋伏了人只等他们上钩。可笑辛苦钻营半生,攒下了巨大家资,临了,却连一个铜板都享用不上。   裴元浩和沈旸原就没有什么情分,日子过得艰难,不免相互埋怨,随即一拍两散。   连裴元浩自己都说不清,他在兰陵生祭这天自投罗网,到底真是情深意笃,还是过够了这穷困孤独的日子,想寻一个解脱。   就譬如他这一生,要说冷血到底,一心为权,又好像不是这样。若要说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那真是荒谬至极。这一生都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到死都纯粹不了。   刑部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他嘴里问出了他和沈旸分开之地,以及平日他们躲避官差搜捕的方法。没多少时日,官差便在胡锦郡将沈旸抓捕归案。   他们没归案时还算是沈昭要时时念着的一块心病,等归了案,便是这世间最不值一提的蝼蚁,自有律法官署评判他们的罪行,依罪处决,不值得他再费心。   因为有更值得沈昭费心的人。   他摸明白了瑟瑟的路子,虽然她知善恶,也嫉恶如仇,但兰陵死时她会难过,裴元浩被抓住后她也会难过,这种难过不是落泪,甚至没有一句倾诉,只是对着窗外发呆,终日缄默无言。   沈昭心疼得紧,总想引她多说些话,早日从忧伤之境里走出来,便带着她走出了寝殿,顺着宫道向前走,说是要跟她一起视察视察自家的产业。   路上瑟瑟说到,她爹近来总是喜欢去找宗玄说话,但又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温玲珑说有几回她走到近前想听一听,两人立马闭口不言。   沈昭自来睿智灵敏,心思一动,猜到些什么,犹豫了片刻,终究没说出口,而是将话锋一转,道:“元祐从泽川来信了,我看出来了,这姑娘家啊就是比小子懂事,你们家玄宁没给你写信吧?”他托着腮一思忖,满脸堆笑地凑近瑟瑟,搂着她柔声说:“我看我们还得再生个女儿……”   瑟瑟靠在他臂膀间,眉眼弯起,含了淡淡笑意:“皇帝陛下能拿得准生男还是生女吗?”   这倒是个问题啊。生孩子是个苦差事,万一不能如愿生出女孩,那瑟瑟岂不是还要再辛苦?   沈昭低眉想了想,又凑到瑟瑟耳边,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说民间有土方,那个时候的姿势可以决定男女,要不今晚试一试……”   眼见这话题朝着神叨叨且下流的方向发展,瑟瑟毫不迟疑地将他一把推开,没有防备的皇帝陛下被推了个趔趄,险些撞到路边的宫墙上。   瑟瑟不禁嫌弃:“虽说如今是太平盛世了,但你的警惕和武力未免退步得太厉害,这就被我推开了,放在从前想都不敢想。”   深感受到侮辱的沈昭立马扑上来,将瑟瑟紧紧箍在怀里,怒道:“我刚才是没有防备,被你给偷袭了,你再推个试试。”   瑟瑟果真又再推了一下,果然没有推开。   魏如海跟在两人身后,见都当了爹娘的两人还跟孩子似的幼稚玩闹,不禁抬袖捂着唇,偷偷笑了。   说话间,走到了顺贞门。   宫门巍峨伫立,浮雕着繁复的祥云麒麟,依旧厚重高大,却没有了幼时那种宛如囚笼之锁的沉沉压迫感,到如今再看,沈昭终于能觉得它只是一扇门,让它开就开,让它关就关,而幼时总是自门那一边姗姗来迟的姑娘,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并且永远不会离开了。   他握住瑟瑟的手,引她看这道门,说起少年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没有这道门,那样他的瑟瑟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必受宵禁限制,不必受宫规约束。可长大了,他又希望这扇门牢固一点,再牢固一点,这样他就能永远把他娶回来的瑟瑟锁在他身边,厮守终生,永不分离。   瑟瑟听得笑出了声,随着那追叙过往的温柔话语,记忆悠悠飘转,似乎回到了那相依相伴的少年时代。   所有潜藏在时光里的秘密,在一刻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记忆里这扇门后总会有一个俊秀清冷的少年,无论风霜雨雪,总会在她进宫的那一日,执拗地守在这里,接她进来。   少年时的瑟瑟心性简单,尚识不得长辈们的诡计,只是无端会觉得心烦,甚至会生出些漂泊不安的感觉。她弄不清楚这不安来自于何处,只是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身边的少年郎安静而又执着地陪伴着她,永不厌烦,永远笃定他们会有美好的将来时,那种漂泊不安的感觉才会渐渐消失,继而生出岁月静好,山河永继的温馨与安宁。   连她自己都不曾明白,那漫长而枯燥的岁月里,那弱小尚无法对抗世间险恶的岁月里,不止是她陪伴了一个孤独而敏感的少年,而是这少年也一直在陪伴着她,他勾画了他们的未来,那未来是如此的美好与温暖,美好到连瑟瑟自己都不曾察觉,她早已随着他的遐想而默默憧憬。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她懵懂无知时,他就已镌刻入她的生命里,并且注定此生难舍难离。   阳光倾洒向大地,落在地上,勾勒出两道身影,相互依偎,不离不弃。   瑟瑟靠在沈昭怀里,感受着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坚强而有力的跳着,她仰头微笑:“阿昭,这一回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了。”   ————正文完———— 第125章 番外:繁花碎影   皇帝陛下近来很是苦恼。   因为他的瑟瑟总是闷闷不乐, 怎么哄都哄不好。   论其原由,还是那些理不分明的陈年恩怨所致。   刑部自将裴元浩收押,便火速罗列其罪证, 依照刑律,具表上陈。高颖这个人虽然有时候讨厌些,但在揣摩圣意上从来都拿捏得很到位, 他摸准了沈昭想快些解决这个麻烦, 半点泥水都不拖带。   裴元浩倒是肯配合,只是在配合前提出了个要求——他想见一见瑟瑟。   那些藏在深宫岁月里的隐晦往事不可多提, 高颖也是个精明人,早猜到了七八分, 但他无意泄露秘密, 更不想跑到沈昭跟前去抖这份机灵, 依照他对天子的了解,这殷勤不是好献的, 搞不好还会招一身猜忌回来。   因而他求到了傅司棋那里, 想让他代为禀奏。   这不是件小事, 傅司棋不敢耽搁,立即向沈昭禀报。   沈昭正在研究南郡水利,看到筑堤防汛这一节,正眉头紧蹙, 忽听傅司棋说起这事, 想都没想, 立即道:“不见,他能有什么好话要对瑟瑟说。”   傅司棋犹豫着, 悄步上前, 低声道:“是不是问问……万一将来知道了您会不会落埋怨?”   沈昭垂眸静默了片刻, 点了点头。   他本以为,裴元浩跟兰陵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相见不相认,除了血缘之间的勾连,在情感上应当掀不起什么涟漪,可没想到,瑟瑟在愣怔了许久后,竟然同意去见裴元浩了。   天牢潮湿沉暗,有‘吱吱’的细微声响在耳边,好像是老鼠在角落里啃啮着什么。   高颖挥退了闲杂人,亲自引着瑟瑟进来,低声道:“娘娘放心,都安排好了,周围看管得严实,这里面说得话绝传不到外面去。”   裙纱托曳在地,极细软的浮光绫,本是银线和蚕丝精心织就,铺着层温润珠光,从泛着尘灰的地上轻轻滑过,如少女柔荑自泥淖里滚过,与周遭的简陋阴潮极不相衬。   瑟瑟将铺摆开的裙纱敛回身侧,下意识不想弄出多余声响,走到天牢的铁栅栏前,只掠了一眼里面的人,仪态端庄地冲高颖道:“有劳高大人了。”   高颖躬身作揖,道了句:“都是应当的。”便碎步退出去了。   天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裴元浩和瑟瑟,隔着一道铁栅栏,遥遥看着彼此。   高颖还是用心了,这是死牢,又与外面间隔开来,周围的牢房都空着,狱卒都被遣出去了,空空荡荡,让人无比心安。   裴元浩换了一身新衫,将自己整理得干净体面,目光沉静地看着瑟瑟,甚至唇角间还噙着淡淡的笑意,配上鬓间的斑白和眼角的褶皱,真像一个德高望重、看淡世间恩怨的长者,一点怨怼之意都找不到。   瑟瑟悄悄地舒了口气。   她没有拒绝他见面的请求,可心底却恐惧会见到一个怨气冲天的人,眼前的平静消除了她的顾虑,也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上一两句话。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有什么要求?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裴元浩凝睇着她,那素来写满狡诈的双眸竟变得净澈如水,仿佛天地皆是虚无,只余下眼前的瑟瑟。   默了许久,裴元浩轻轻一笑:“你从来都是个善良的孩子,从前还怕你会因为心太软,太良善而吃亏,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话中有几分欣慰,几分感慨,还有许多难以掩饰的怅然,让瑟瑟不由得有些难受,低头看地,不知该接什么话。   油灯里的烛焰轻晃,打在墙壁上摇曳的灯影,让寂静湿暗的天牢多了些许温暖。   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裴元浩又道:“如果可以,太后那边还得求你多照料。”   瑟瑟点了点头。   裴元浩最后的一份担忧终于也能放下了,他目光不舍地看着瑟瑟,嘴上却让她快走,道这牢房晦气,不要久留。   瑟瑟依言往外走,走到一半,却又被他叫住了。   “瑟瑟,你知道吧,我和你娘还有许多幕僚在逃,他们要是找上你,不管用什么条件来诱惑你,你都不要理他们。当年你娘就是在这上面犯了错,一步走错步步错,到最后就没法回头了……”   瑟瑟点头,平静道:“我知道。”   裴元浩一怔,随即笑开:“知道就好,就好……你比你娘聪明,你一定能把这一生过好的,一定能……”   他絮絮念叨在耳边,瑟瑟突觉眼睛有些发涩,想快些离开这里,却听裴元浩怆然喟叹:“如果能重来一遍,我一定像你一样,做个善良的好人,做个好人……”   如果他是个好人,就可以求瑟瑟喊他一声父亲;如果他没有做那么多亏心事,在女儿面前他就能抬得起头、挺得直胸;如果他……   沙哑的嗓音渐渐低下去,和风归尘,消散于充满遗憾的遐念中。   没有如果,他这辈子就到这里了。   瑟瑟的一只脚已经迈上了台阶,蓦地顿住,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是忍住没有落下来。她默了默,回过头,烛光落在玉面上,照亮了绝美皎然的笑容,她温声道:“犯下的错是要弥补的,种下的债也是要偿还的,可一个人若是有了向善之心,不管是什么时候,终归不是一件坏事。”   她咬了咬下唇,以若蚊呐的细微声音道:“……父亲。”   裴元浩突得愣住了。   天地皆静,万物虚妄,只有那一声‘父亲’不断回旋在他的耳边,如天籁之音,一直灌到心坎上去。   他捧着胸口傻兮兮地乐着,待回过神来时,瑟瑟已经走了,空荡荡、阴潮潮的天牢里只剩下他一人。他一蹦老高,仿佛不再是等死的囚犯,而是得到了救赎的信徒,揣着希望与光明,喃喃念叨:“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人,一定……”   天牢外间的门大敞,婳女见瑟瑟出来,忙上前给她系披风。高颖还候在这里,眼珠转了转,透出些精明,上前一步,低声问:“娘娘可有吩咐?”   瑟瑟摇头:“没有,本宫不会再来了,也不会插手这里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罢,她在婳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蹄铁晶亮,稳稳踏在雪地里,一步一坑,渐渐走远,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高颖看着那马车背影出了许久的神,直到下属来唤他,他才幽幽叹了口气:“她也不容易……”   自打这一次会面,瑟瑟就终日情绪低沉,打不起精神。   沈昭又看了一眼对着账簿发呆的瑟瑟,自己拆下发冠,下定决心要凭自己的努力改变这几日深受冷落的境地。   他对着铜镜细致整理好自己散落开的乌发,套上宽袖松散的寝衣,衣带故意没系好,半搭半掩的顺着雪白薄襟垂下来。   黏糊糊地从身后贴上瑟瑟,将她手里的账簿拿开扔到一边,附在她耳边吹着热气:“瑟瑟,你看看我,你说我好看吗?”   瑟瑟被他闹腾得无法,无奈地笑道:“好看,我家阿昭是长安最出挑的美男子。”   沈昭撩了撩他的头发,继续循循善诱:“你知道吗?男人的美貌也是有期限的,我这么好看,你今天要是不看,留到明天再看,那我就又老了一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大好的尘光,就要在你的不知道珍惜里蹉跎了……”   他的声调甜到发腻,让瑟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挣扎着握住沈昭要来解她衣带的手,道:“阿昭,咱们好好说话,行吗?”   沈昭的火热春心霍然被冷水浇下来,他沮丧地低下头,搭在瑟瑟肩上,喟然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经他这么一闹腾,瑟瑟那低怅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秀唇已微微勾起,噙起了一抹温甜的笑意:“倒是有一个办法。”   沈昭忙问是什么。   “后天就是上元灯节,我想出宫去,看看坊间的灯光烟火气。”   沈昭为难道:“可是上元灯节,我们要登上承懿门与民同乐的。”他见瑟瑟杏眼一瞪,好容易云开初霁的娇颜眼看又要转阴,忙道:“好好好,去!”   皇帝陛下用尽了心思,借口推恩,到了上元节那天,提前遣了侍奉左右的近臣回家陪伴家人,亥时刚过,他就和瑟瑟换了便服,下了承懿门,混入拥挤的人群中,往灯火最明亮的街市走去。   这一天不设宵禁,街巷上人烟喧沸,叫卖声不断,货架上摆着各种精巧的物件,瑟瑟对每一个都爱不释手,一趟走下来,手上多了两个莲花纸糊灯笼,悠悠转转,见前面的金马面具不错,又想往前挤,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哀嚎。   傅司棋从怀里大大小小摞成山的礼盒后探出个脑袋,可怜巴巴地道:“夫人,别买了,拿不了了……”   搬着两个大肚甜白釉瓷瓶的苏合也凑上来,道:“俺也没手拿了。不是……这东西宫……家里不也有吗?比这个好看多了,何苦非得跑到外面来买……”   被沈昭斜眼一瞪,他忙讪讪闭嘴。   沈昭一袭黑锦衣袍,襟边缀着浅灰色的貂毛,映着金线刺绣,端得一副温雅雍贵的气度。他手握一把玉骨折扇,甚是潇洒地阔步走到瑟瑟身边,握住她的手,嫌弃地扫了这两人一眼,道:“瞧瞧,让你们搬点东西就哭天喊地的,还能干点什么?”   说罢,他撇下两人,拉着瑟瑟往货架前挤,献着殷勤:“看中什么尽管买,咱有钱,也有人,他们力气大着呢,还能搬……”   傅司棋和苏合对视一眼,苏合将两个大瓷瓶往怀里拢了拢,凑上前,低声道:“你觉不觉得,有点过分了……”   傅司棋瘪了瘪嘴,目中闪过一道黠光,倏地,盯着瑟瑟身边怒吼:“偷看什么呢!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偷看我们家夫人,不想要命了!”   他自幼习武,本就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吼出去,周围人纷纷注目,沈昭闻得声响,立时警惕心大起,忙握紧瑟瑟的手,目光凌厉地环视左右。   傅司棋本是胡诌,趁机凑上去建议:“这地方实在人太杂,夫人这么好看,实在太招眼了,不如找个茶馆歇一歇,在楼上看看热闹便罢了……”   话未说完,竟真从人群里走出一个男子,一身绫罗长衫,身材微胖,额上油光明亮,跌跌撞撞,满脸通红,看上去像喝了不少酒……沈昭忙将瑟瑟挡在身后,见这醉汉朝着瑟瑟痴痴一笑:“本公子跟你一路,看你一路了,你竟没发现我,还不如你家小厮灵敏……”   沈昭的脸色森然,冷冷看着这个人。   傅司棋和苏合已经把手里物件暂且寄放在路边的货架,腾出手来,挽袖子,握拳头,就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把这不长眼的登徒子胖揍一顿,让他知道谁是爹……   那男子醉得厉害,浑然不知危险正悄悄降临,趔趄着脚步凑上前来,伸出胖手,在空中挽了个花儿,扭扭腰,竟显露出几分娇羞,朝着沈昭的胸前虚点了点,痴笑道:“瞧这小模样长的,英朗又秀气,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真真是令人惊艳。快丢开那弱不禁风又麻烦的女人,跟小爷回家去,小爷不会跟那女人似的,就会花你的钱,小爷还会给你钱花,保证让你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傅司棋:……   苏合:……   瑟瑟:……   喧嚣在外,灯火如星,偏偏这一隅,像被施了咒,安静得有些尴尬……   瑟瑟刚从沈昭胳膊底下探出个脑袋想看一看热闹,就被沈昭毫不留情地抬手摁了回去。 第126章 番外:繁花碎影2   傅司棋偷觑着沈昭那一张表情精彩的脸, 心道:照这个情形,光打一顿怕是解决不了的,依陛下的脾气,是不是得把这个小胖子发配北疆啊……   那不知死的小胖子扭捏着往沈昭身边靠, 肥嘟嘟的腮颊因醺醉而红透, 显得又憨又羞涩。他朝沈昭飞了一计妩媚的眼风, 刚想抬手摸一摸他看上去很是结实的胸膛,忽见空中撩过一道飞影,等反应过来, 手腕已被箍住。   力道甚猛, 腕间隐约传来骨骼相错的声响,小胖子愣怔了少顷, 立即哀声嚎叫:“疼!疼!”   沈昭嫌弃地斜睨了他一眼,蓦地松手,将这歪歪斜斜往自己身上靠的小胖子甩出去,傅司棋和苏合反应极快地接住,正想揍一顿给他们家陛下出气,不料从人群里闪出几个壮汉, 将他们包围起来, 为首的气势汹汹道:“放开我们家公子!”   这小胖子一身绫罗, 腰间环佩相鸣, 光看装扮就知非富即贵, 自然不可能孤身外出, 得带几个护卫。   护卫们一直隐在人群里,知他们家公子好这一口, 怕贸然出现吓着美郎君, 坏了他们家公子的好事, 才躲着没现身。   可眼见他们家公子要挨揍了,而且对方的这两个护卫看上去孔武有力的,生怕公子吃亏,不得不站出来。   为首的护卫点了点沈昭:“把我们家公子放开,把他留下,剩下的人可以滚了。”   想来也是后台颇硬,惯有人撑腰,行事作风甚是霸道。   一直被沈昭护在身后的瑟瑟眨巴了眨巴眼,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被劫色了,而且劫的不是她,是阿昭……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长安城何时变成这样了!   她正腹诽着,忽听沈昭那如清泉击石的好听声音响起:“瑟瑟买的东西呢?”   傅司棋和苏合一愣,立即会意,忙松开小胖子,飞奔到路边摊子前,将寄放在那里的物件抱进怀里,牢牢护住。   而后,沈昭慢慢抬起了手,修长的手指灵动飞跃,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数十名便服禁军自人群中飞出来,乌压压上前,将小胖子连同他的护卫围在中间,一阵拳打脚踢。   那几名护卫试图反抗过,奈何被禁军从实力和人数上双重压制,只抻了抻脖子,就被雨点般的拳头又打了回去。   周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对着这里指指点点。   拳头击打在皮肉上的闷顿声和凄惨嚎叫声混在一起,和着上元灯会的鼓乐及人群里的私语议论,竟不显得太刺耳。   打了一会儿,惨叫声渐渐低下去,沈昭喊了停,禁军微微散开,小胖子和几个护卫瘫倒在地上,各个鼻青脸肿。   沈昭颇为大度道:“别闹出人命,扒光衣服扔出长安城就是。”   为首的禁军连忙应是。   沈昭揽过瑟瑟,正要走,后面有个护卫挣扎着站起来,顶着一脸青紫,怒道:“你们知道我们家公子是谁吗?他可是皇亲国戚,是当今皇后的从弟!”   两人骤然止步。   瑟瑟愣愣看向沈昭:“他刚才说……谁的从弟?”   沈昭拧眉,面露困惑:“你的。”   那护卫以为他们没听清,趔趄着上前,昂起首,拔高音调道:“皇后娘娘的从弟,我们家公子的父亲是莱阳侯的亲堂弟,我们是特从莱阳来长安向侯爷拜年的。”   瑟瑟摸了摸额头,倾向沈昭,低声道:“我想起来了,我爹跟我提起过,是有这么个……亲戚。”   说罢,两人齐齐看向卧倒在地的小胖子。   也不知是醉得厉害,还是被打得厉害,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瑟瑟的心猛地揪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朝着小胖子轻唤:“玄素?”   他毫无反应。   瑟瑟一下子慌了,回过头朝沈昭道:“这怎么办啊?”   沈昭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吩咐禁军:“扶起来,送医馆。”   禁军不敢耽误,忙上前将温玄素扶起来,他就跟被抽了筋骨似的,手脚软绵绵的耷拉下来,看得人心惊胆战。   那护卫见局面陡转,以为他们慑于皇后和莱阳侯的名号,愈加嚣张,朝围观的人群嚷道:“瞧瞧,都说长安城乃天子脚下,法度森严,这帮人竟敢当街殴打皇亲国戚,哪位行行好去帮着报个官,到时莱阳侯必有重赏。”   此言一出,人群中果有异动。   傅司棋反应快,忙上前扬声道:“都不许动!这是误会,用不着报官。”   乖乖,这要是官来了,万一再认得沈昭,沿街这么高呼万岁地一拜,那今晚这事非传遍长安大街小巷不可。   但沈昭和瑟瑟此番出来本就是微服,带的禁军有限,又分出去许多将温玄素送医馆,剩下的这些还得留几个紧随沈昭左右,根本不够拦人的。   眼见局面失控,沈昭揽住瑟瑟的肩,道:“咱们快走,让傅司棋留下善后。”   瑟瑟也晓得事关帝王颜面,顾不上别的,紧随着他走,那护卫吆喝着想上来拦,被苏合一拳打倒,彻底安静。   禁军开道,两人直奔马车,等坐稳后马车驶开,瑟瑟想起刚才场景,不免忧心忡忡。   沈昭道:“放心吧,又不是纸糊的,打那么几下死不了。”   瑟瑟这才舒开秀眉。   苏合驾着车,边甩马鞭,边道:“人是死不了,可莱阳侯那边怎么解释啊?侯爷本来就不怎么待见陛下,这下可倒好,把小舅子打了……不是,娘娘,您就不认识您这从弟吗?”   瑟瑟叹道:“我爹娘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和离了,我就算小时候见过,都长这么大我也认不出来了啊。”   她又想起温玄素那鼻青脸肿的模样,这小子只要不是个傻的,等天亮醒了肯定会去找她爹做主的……   瑟瑟快要哭出来,泪光莹莹地看着沈昭:“阿昭,怎么办?”   沈昭也是一脑门官司,心道这叫什么事……但见瑟瑟这副可怜相儿,又得把邪火压回去,柔声哄道:“没事,我让人打的,跟你没关系。岳父那边我去解释……”   “怎么解释?”瑟瑟轻声道:“难道要跟我爹说,温玄素在长安城内调戏天子,然后被禁军打了?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天子不要面子啊?   沈昭缄默不语。   苏合在外面道:“这话确实不太好说,臣倒有个主意,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就让傅司棋都担了吧。就跟温侯爷说两人在灯会上起了点冲突,司棋也不知道那是温家小公子,就让人打了几下,过后一知道他身份立马将人送了医馆,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都不是故意的,温侯爷也不是个刻薄计较的人,应当不会深追究吧?”   马车驶入皇城,喧嚣渐远,周遭安静下来,苏合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要是这样还不行,大不了就豁出去,让傅司棋去侯爷跟前诉苦。他家公子有什么癖好,他就算事先不知道,稍稍盘问下也该知道吧。那傅司棋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素来遵礼守法,若非忍无可忍,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末了,苏合补充道:“司棋长得也挺好看的,我觉得他这样说侯爷能信。”   瑟瑟和沈昭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就这样办。   傅司棋起先誓死不从,哭天喊地之后,被沈昭一脚踹出宣室殿,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奈何他这边妥了,温玄素却不干了。   他捂着红肿的脸,对着温贤一把鼻涕一把泪,笃定地说那天晚上下令打他的不是这个人,是个比他好看一百倍的美郎君。再多的情形,因为他当时喝醉了,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个美郎君,美得不得了。   傅司棋被那个‘好看一百倍’打击得怔怔发愣,把后面该说的词全忘了。   温玄素扭着身子跪倒在温贤面前,哀戚戚道:“叔啊,我长这么大,可没受过这份屈辱。这人打的不光是我的脸,还是咱们温家的脸,要是不把他找出来,侄儿可没脸再活着了。”   他哭得凄惨可怜,温贤一下就心软了,将他扶起来,又瞥了一眼傅司棋,气呼呼道:“我这就去面圣,我倒要问问,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天子近臣是不是就能无法无天,欺负皇后的娘家人了。”   傅司棋压根就不想拦,低头看地,默默把路让出来,有些发酸地心想:你是天子,你比我好看一百倍,你得一人做事一人当。   温玄素见温贤要出门替自己讨公道,心中大喜,扭捏娇羞地求道:“要是能找出这个人,侄儿还想见见……”太好看了,夜间惊鸿一瞥,至今心还砰砰跳,他怕是害了相思症了。 第127章 番外:繁花碎影3   宣室殿窗外红梅疏疏开了几枝, 鲜红欲滴,望着甚是喜庆,瑟瑟从外面剪了两枝, 插在龙案边的细颈羊脂玉瓶里, 无暇莹白映着几点红,如花开在霰雪中,格外好看。   沈昭正批阅奏折, 见她一通忙碌,额头上冒出点点汗珠,正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柔媚面容上笑意微绽,自然比花还要娇艳。   他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瑟瑟献宝似的将玉瓶转向沈昭, 笑问:“是不是很好看?”   沈昭凝着她的脸,温声应:“是, 好看极了。”   梅香在殿中悠悠散开,融入龙涎香雾中, 揉成一股独特清馥的香气, 带点暖意, 还带点暧昧。   沈昭目中含星光,微微弯起,如勾人的钩子,一下一下勾着瑟瑟, 撩拨着她。   瑟瑟善解其中风情,扑到沈昭怀里, 抬胳膊攀住他, 像颗快要化了的桂花糖, 黏腻在他身上, 娇嗔:“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沈昭搂着她,垂眸微笑:“当然是你好看。”   瑟瑟又问:“我好看还是奏折好看?”   沈昭笑:“还是你好看。”   她眼中划过一道黠光,还有一些埋怨,幽幽凝着他:“那你要看我还是看奏折?”   沈昭抬手轻点她的鼻尖,宠溺道:“看你,当然看你。”正要低头一亲芳泽,魏如海进来了……   他猛地背过身去,赶在沈昭发火之前快速禀道:“莱阳侯求见。”   瑟瑟和沈昭俱是一僵。   两人四目相对,缄默片刻,各自耷拉下脑袋,轻叹一声。   傅司棋没搞定,兴师问罪的来了。   沈昭将瑟瑟松开,喟然道:“宣。”   温贤头戴簪缨玄冕,身着皂领襕衫,瞧上去无比威严端正,面色很是不善地看了一眼沈昭,正要屈膝跪拜,沈昭忙道:“免礼,看座。”   魏如海搬了张杌凳过来,温贤连看都不看,直接道:“臣不坐了,臣有话要问一问陛下。”   沈昭勉强勾了勾唇,温声道:“岳父请说。”   温贤正要开口,忽得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瑟瑟,稍犹豫,道:“请皇后回避。”   瑟瑟眼见她爹来得气势汹汹,生怕沈昭吃亏,自然不肯走,冲着她爹无辜又和婉地一笑:“这个……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这么一说,好像我反倒成了外人似的……”   温贤一怔,到底还是心疼女儿,不再赶她,深吸了口气,尽量将语调放平缓。   “昨夜上元灯节,家侄在灯会上无故遭人殴打,傅大人说是他打的,可家侄认得打他的人,坚定地说不是傅大人。那是天子近臣,臣不敢责问,故而求见陛下,望陛下能秉公处置,还家侄一个公道。”   不愧是莱阳侯,表面将话说得客气周到,实则句句带刺,暗含机锋。   沈昭的表情愈发僵硬,正要将事情含糊过去,忽听瑟瑟道:“父亲,您可了解您这位从侄吗?”   温贤微愣。   瑟瑟接着说:“傅大人出自书香门第,向来谦逊谨慎,从不恃宠骄纵,不管这人是他打的,还是他熟识的人打的,总得有个理由吧。”   温贤愣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不管什么理由,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非得动手?再者说了,他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就是,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那要真有令人恼恨的隐情,说出来会颜面扫地,深觉侮辱呢?”   温贤断然道:“不可能。玄素那孩子我了解,他虽然被堂兄宠惯了,有些任性,但绝不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瑟瑟的神色微妙起来:“倒不是说伤天害理,就是……您在替他讨公道之前,该仔细查问一下,这孩子……咳,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温贤:啊?   瑟瑟隐晦地暗示:“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怎得家里也没给他娶门亲?”   温贤听出了些门道,顺着细想下去,越想越觉得不妙,脑中猛地灵光一闪,抬头看向瑟瑟:“听这意思,你知道内情?”   瑟瑟轻咳一声:“您就当我知道吧,您是我的父亲,玄素是我的从弟,如果他真占理,我总不会向着别人的。您就算不信旁人,也该信自己女儿吧。”   温贤一时缄然。   瑟瑟见父亲有所松动,忙趁热打铁:“反正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他是挨了顿打,但也没伤着什么要紧处,您也别追究了,回去好好审一审温玄素,您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这顿打挨得不冤。”   温贤也不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听女儿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继续为难沈昭。便端袖揖礼,要告退。   瑟瑟亲自送他出了殿门。   正月里天气正凉,寒风呼啸,卷着尘砾飞扑过来,打在脸上生疼。瑟瑟撑起狐毛披风挡了一下,温贤见状,忙移到风口上,给瑟瑟挡住风。   “外面凉,快进去吧。”   瑟瑟轻应了一声,却站着没动,抬眸仔细看着父亲,自母亲死后,他便迅速苍老憔悴,鬓边发斑白如霜染,眼角皱纹深刻,不说话时,目光常常空洞,仿佛这尘世间再没有什么颜色能映入他的眼中。   只是近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温玄素的到来,他的精神好像比从前好了许多,眉眼间隐隐浮动着些许灵气,好像一个久在黑暗深渊的人,突然觅得了一丝通往光明的希望……   这个念头让瑟瑟极为不安,她试探着问:“我听说是父亲写信让玄素来长安的,您可是有什么事要他办吗?”   这句话一问出来,瑟瑟眼见父亲端在襟前的手微颤了颤,他神色凝滞,却又立即掩饰过去,状若随意地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想着这孩子也大了,想让他来长安见见世面。”   说罢,赶在瑟瑟追问之前,抢先一步道:“上一回那郎中开了好些药,我到该饮药的时辰了,就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   瑟瑟不好再纠缠,只得放他走。   殿前云阶浮延而下,连着汉白玉浮雕的龙尾道,巨大的龙跃祥云纹饰在侧,显得人很渺小。   瑟瑟站在宣室殿前,一直看着温贤渐渐走远,消失在巍峨宫门之后。   她不认为当前的父亲有闲情逸致接家中侄儿来长安见世面,而且父亲刚才的反应,分明是有事情瞒着她。   瑟瑟越想越不安,找温玲珑问了问,这一问,更加心绪不宁了。   夜间,她托腮对着铜镜,呢喃:“我爹肯定有事。”   沈昭正看着奏折,闻言,将奏折推开,随手拨弄了下烛光,道:“你和玄宁都不在他身边,难免寂寞,叫个晚辈来陪自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瑟瑟猛地回过头,双眸莹亮,透着精光:“我问父亲他为什么要让温玄素来长安,他跟我说是想让他见见世面。可我又找玲珑问过了,她说父亲特意嘱咐温玄素把存放在莱阳老家,当年父亲和母亲合婚时的庚帖带过来……”   沈昭正抬起茶瓯想抿一口提提神,乍一听到‘庚帖’二字,略微失神,没拿住瓷瓯,只听‘哐当’的一声,瓷瓯从指间跌回书案上,溅出大半瓯滚烫的茶水。   “你又怎么了?”瑟瑟忙起身来看,从袖中抽出锦帕给他擦拭,挽起袖子,仔细查看:“有没有烫着?”   沈昭轻摇了摇头,状若随意地问:“那你知道岳父最近见过什么人吗?”   “倒没有……”瑟瑟想了想,道:“玲珑说前些日子经常跟宗玄见面,而且神神秘秘的,可这段时间又开始闭门谢客……你不是把武贲营交给沈晞了吗?宗玄陪着他终日待在校场,跟父亲来往得没有那么密切了。”   沈昭默了良久,脸上表情复杂,怜悯中带了丝丝惋惜,蓦地,他扣住瑟瑟的肩胛,郑重地嘱咐:“明天我要出宫一趟,去巡视一下武贲营,你好好待在宫里,不许乱跑。”   瑟瑟抿了抿下唇,软软说:“我陪你吧……”   沈昭摇头:“明日给康儿放一天假,不必去学堂,你好好陪着他吧。”   一提及康儿,瑟瑟便生出了旁的牵念,不大爱黏着沈昭了,微忖了忖,甜甜一笑:“也好。”   自打楚归于秦,南北山河一统,便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逐渐开始重文轻武。沈昭裁了几十个武职,将军营合并,减少这方面的开支,把省下的银钱用来修建河堰、堤坝。圣意之下,像武贲营这种过去是肥差的部门也渐渐变得冷清起来,迎来送往少了许多,把沈晞放在这儿更像是发配。   沈昭倒不是故意在难为他,只是这人奉旨读书,刚读了一个月,就吵着闹着说自己不是这块料,非要干回老本行,沈昭叫他吵闹得心烦,便将武贲营拨给了他,权当给他个舒展拳脚的地方。   别说,沈晞这个人瞧着不靠谱,但在治军方面颇有造诣,没用多久便将武贲营上下训练得有模有样。   沈昭这回来没让宣旨,没摆仪仗,一进校场便见沈晞堂堂一个王爷在亲自训练新兵,两人寒暄了几句,沈昭打法他回去继续练,由校尉陪着去了后边营地见宗玄。   自打先帝驾崩,这老道便跟在沈晞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他得看着沈晞,生怕沈晞像前世那般惹恼了皇帝陛下,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所幸,辗转近十年光景,虽然走得坎坷些,但好歹没有重蹈前世覆辙,到如今,他的恩人还好好活着。   所以,再见到沈昭,便没有了前世最后那一年的憎恨与厌恶,只剩下些许感慨。   沈昭摒退了众人,抬手解开系在胸前的丝绦结,随手将披风扔到绣榻上,围着这狭小的营房转了一圈,陈设甚是简陋粗糙,唯有书柜上的一整排书,码得齐齐整整。   掠了一眼书案上批注到一半的书册,沈昭随口问:“写什么呢?”   “给《左传》做批注。”宗玄跪在地上,恭声回:“岐王嫌书晦涩难懂,贫道想着做些批注,好让岐王晚上回来读。”   沈昭揶揄:“你一个修道的,对儒家典籍还有研究啊?”   宗玄跪得板正,答得干脆:“贫道未入道家前曾念过几年私塾。”他顿了顿,又绕有深意地补充:“若是黎贵妃未早逝,先帝对岐王能像对陛下一般用心,他也不至于由着性子怠慢了功课,荒废了学业。”   他话里有话,沈昭却未接,只道:“行了,起来吧,别跪着了。”   沈昭将手放在炭盆上烘了烘,道:“朕好像一直欠你一个‘谢’字,要是没有你,便不会有重来的机会,也就没有今天的朕。”   宗玄躬身道:“贫道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弥补了前世的遗憾,斗胆说一句,贫道与陛下不过是相互成全,毋需言谢。”   沈昭冲他轻微一笑,笑中含着几分清透的精明。   “你倒是实诚,但不管怎么说,终归是你圆了朕的心愿,只是……”沈昭凝目看他,笑容渐敛:“你可是还想去圆旁人的心愿?”   宗玄显得有些紧张,但随即舒开这口气,豁然道:“就知道瞒不过陛下。”   “莱阳侯是朕的岳父,是皇后的父亲,你倒真是胆子不见小,谁都敢蛊惑啊。”   宗玄默了少顷,正色道:“此生贫道没有遗憾,并不想再重来一次,不是贫道蛊惑莱阳侯,是他自己找上贫道的。”   沈昭凉凉道:“那你就应了?”   “贫道原先没想应,可莱阳侯一片痴心执念,贫道于心不忍,就答应了他一试。”   “试?”   宗玄道:“前世的‘玄机阵’能成功,是五分人力,五分天意所致。贫道早就对莱阳侯说过,此事成与不成还得看机缘。”   沈昭紧凝着他,一字一句道:“那就让它不成。”   屋中一阵静默。   “贫道以为陛下会理解莱阳侯的,就算旁人不明白,至少您是清楚的,失去所爱那是何等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兰陵跟瑟瑟不一样。”   宗玄颔首:“对,长公主跟皇后不一样。当初的皇后是无辜的,是可怜可惜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却被命运逼上了死路。”   沈昭干脆道:“你既然懂这些道理,就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莱阳侯如今只是伤心,你别把他往这上面引,别给他念想,过个几年,他早晚有走出来的时候。可你要是把他引到这上面——你也说了,成与不成要看天意,万一天总不肯成全他,你要他怎么办?要他把后半生的光阴和心血都耗在这上面吗?”   “朕最明白了,一旦开了这个头,有了希望,就再也放不下了。”   宗玄一直等着他说完,才平静道:“当年满朝官员跪在皇后的陵寝之外苦求陛下,那么多人劝您,您为何没有改变主意,认准了这条道要一路走到黑?”   他迎上沈昭那双冷目,无畏道:“那是因为您愿意为了心爱之人舍弃一切,愿意赌上所有去追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哪怕只有一点点能令爱人重生的希望。如今,您曾经做过的事情莱阳侯也愿意去做,他愿意为了心爱人付出那样的代价,而尽了人事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由天意来决定,他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心,为什么不配得到这样的机会?”   沈昭闭了闭眼,眸中的冷意渐渐消散,想起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那曾经刻骨的痛楚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变淡,每每忆起,犹剩点点苦涩。   他经历过,也明白那种万念俱灰的滋味,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木炭烧得‘荜拨’响,烘起来一股暖意,沈昭最后掠了宗玄一眼,不再多言,拿起披风,推开门出去了。   寒风刺骨,轻啸着刮过来,魏如海忙上前给他把披风系好。马车正停在他身边,他却摆了摆手,道自己想走一走。   这几楹屋舍檐下结了厚厚的冰凌,呵气成雾的天气,就如前世瑟瑟死时。   前世   她死在了梅花凌寒盛开的时节,当下葬时,沈昭还从殿外折了一枝红梅放进她的棺椁里,搁在她的枕边。   那时满朝文武表面哀戚,实则松了一口气,那个牵动陛下哀乐,搅乱朝局的女人终于死了,从此可以风平浪静,万事皆安了。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并不是终结,反倒是噩梦的开始,他们的皇帝陛下因皇后的离世而变得日益疯狂。 第128章 番外:前尘1   殿宇幽深, 垂着绣帷,燃着灯烛,如同一个华美的坟墓, 静得只剩下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尘光总是一点点流逝, 如此乏味。   自从亲自将瑟瑟送入陵寝,沈昭就觉得好像把魂遗落在了那里,只是带着个躯壳回来, 空空落落的。   超度的法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他看上去很是正常,好像早就已经节哀。会坐在一边听这些和尚念经, 目光空洞,思绪飘飞, 不知飞到那里去了。   人都说若是被伤心冲昏了头脑,整个人都会变得浑浑噩噩, 可他偏无比清醒,那些和瑟瑟一起度过的岁月, 开心的, 痛苦的, 在眼前一遍又一遍晃过,白天黑夜,永无停歇。   他已记不清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夜里躺在床上, 睁眼看着那图绘穹顶,常常一看就是一宿, 第二日还能照常上朝、听政。   朝臣们越来越乖觉, 大体是看他脸色实在难看, 没有敢拂逆其意的, 他说一句话,回应他的只有“万岁”、“英明”,那群人低眉顺眼的,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魏如海偷觑着沈昭的脸色,悄悄往香鼎里撒了把安神香,正想壮着胆子上前劝他歇息,內侍进来禀,说凤阁侍中钟毓求见。   钟毓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朝中重臣了,来面圣身后还跟了个新科刚晋上来的小朝官,抱着一摞奏折,满脸稚嫩和胆怯,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沈昭一眼。   “镇南将军剿灭了淮州匪患,活捉了几个主事的,审过,应该是从前南楚武安侯府的客卿,他们一心想为徐长林和徐潇报仇,在南郡多方奔走,纠结南楚余孽,意图反叛大秦。”   沈昭被安神香熏得昏沉,耷着眼皮,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在淮州,抢夺瑟瑟的药,伏击小襄的是不是这些人?”   钟毓没答话。   沈昭了然,慢悠悠道:“那就是他们了。”   他的语调轻缓,若涓涓细流淌过河潭,听上去既和善又悦耳。但钟毓实在太了解他了,当即便有不好预感,忙上前一步禀道:“南郡战乱频起,楚国旧民中反叛者甚多。臣以为,当前安抚优待为上策,秦楚交战多年,彼此仇恨,大秦朝臣对楚民盘剥压迫甚重,积怨日久,民不聊生,这才……”   “所以他们就来抢瑟瑟的药。”沈昭的一双眸子澄澈如雪,无辜且困惑地看向钟毓:“瑟瑟杀他们了吗?瑟瑟害他们了吗?”   钟毓静默片刻,沉声道:“他们只知道自己抢的是大秦皇后的药。”   大秦皇后。   沈昭低声笑开,笑声回荡在宣阔的大殿之上,显得无比诡异森凉。   他曾立志要予瑟瑟这世间最顶级的尊荣富贵,要让她活在云端,被天下女子钦羡,可到头来,他熬尽心血捧出来的‘大秦皇后’这四个字,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   这人间总是如此荒谬可笑。   沈昭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玄锦缕金的厚重袖氅垂下去,无声的落在地上。   钟毓又谆谆劝了他一大通,所言无外乎“怀柔之策”,“仁心”,沈昭一直等着他说完了,才漫然问:“你通大秦刑律吧?”   钟毓不知其意,一时愣住,而后轻道了声“通”。   沈昭端起手边的茶瓯,举在半空,仔细欣赏着上面的青釉竹叶纹,悠闲道:“聚众谋反,戗害大秦皇后,单这两条,该如何论处?”   钟毓不说话了。   沈昭接着道:“他们不是恋故国吗?那就不必押赴上京了,就地论处,头颅挂到城门上,一定要挂得高高的,得让所有的楚民都能看见。”   说罢,沈昭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钟毓,又问:“你说……他们有没有娶妻?他们的妻还活着吗?”   吓得钟毓慌忙跪倒:“陛下,妇孺无辜,求您宽赦。”   沈昭冰冰凉凉地看着他。   钟毓自觉千百人的性命正悬在天子一念之间,强迫自己静下心,慢慢地分析给沈昭听:“南郡之所以叛乱不断,固然是因为有楚国旧臣在暗中煽动,可若是国泰民安,百姓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造反?如今南郡的情形就如同人间炼狱,秦民与楚民相互憎恶,那些无良官员趁机欺压楚民,设置苛捐杂税,甚至逼良为娼,强征壮丁,家破人亡的悲剧天天都在上演。若是不论缘由,铁血镇压只会令矛盾激化,此时更需要天子的仁心,需要陛下去保护您的子民。”   殿中安静了良久,钟毓忍不住抬头去看沈昭的神色,他宛如玉雕,微微向后仰靠在龙椅上,姿容俊美得惑目惊心,却半分温度都没有。   冰冷,又显得很脆弱,仿佛一折就会断裂。   钟毓立即为这想法而感到荒谬,他是天子,手握重权,乾纲独断,掌天下人生杀,他怎么会脆弱?   “原来是这样,难怪南郡的叛乱总压不下去,看来是朕疏忽了。”   沈昭看向钟毓:“你亲自走一趟吧,祸首一定要斩,至于旁人,你从权处置吧。朕赐你御剑,予你先斩后奏之权,贪官污吏尽皆杀得。”   钟毓忙谢恩,可当抬起头看见沈昭那副倦懒的模样,又在心里嘀咕,陛下是真被他说服了,还是嫌他太聒噪,想拟个名目把他支出长安……   从前陛下勤政时,这宣室殿从早到晚晋谒的朝臣不断,而今天,他都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一个请求面圣的同僚都没有,大殿前云阶明净,守卫森严,四处都空空荡荡,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他呆愣地站着,忽听御座上飘下来寡凉闲散的嗓音。   “钟卿,你到了南郡之后要多杀几个人,等你杀的人足够多了,你就知道,人命、生死不过如此,犯不上为这些事一天天的来烦朕。”说罢,沈昭朝魏如海招了招手,魏如海从置物架取来了他的佩剑。   沈昭拨开剑,雪亮剑刃浮雕着莲花纹,能清晰映出人的面容,果然,照出来的样子很丑,他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将剑摁回剑鞘,越过龙案扔到钟毓身前,剑鞘以青铜铸就,剑身是精铁,本就十分沉重,‘哐当’一声砸在钟毓面前,震耳惊神,连铺满石砖的地都似乎跟着震了一下。   钟毓倒是面若寻常,他身后跟着的小吏却骇了一跳,浑身哆嗦,双腿发软,怀里抱着的奏折被抖落了一地。   魏如海胆战心惊地偷觑了眼沈昭的神色,默默为这可怜小吏捏了把冷汗。   这小吏反应过来自己殿前失仪,忙磕了好几个响头,想求饶,嘴唇却颤得厉害,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惊惧之下,只有继续磕头。   “行了……”沈昭有些不耐烦,可看这小吏仓皇失措的模样,又觉有趣,坐直了身体,紧盯着他,微微一笑:“朕是洪水猛兽吗?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那小吏抖若筛糠,危机中生出几分急智,颤颤巍巍稽首道:“臣……臣慑于陛……陛下天威。”   沈昭越发觉得有趣,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回道:“臣……臣凤阁舍人淳于康。”   沈昭问:“你这口音?”   小吏慌忙将口音倒回来:“陛下恕罪,臣每每紧张就会说起家乡方言。”   沈昭向后仰身,闭了眼,漫然道:“这方言听上去甚是好听,你是哪里人?”   “莱阳郡。”   沈昭倚着龙椅,仰头看向穹顶,神色幽邃难辨,疲倦中透着难以盖过的精明锋芒,他沉默良久,倏地问:“你现在任什么官职?”   小吏回道:“凤阁秘书郎。”   “朕擢你为凤阁侍郎,在钟毓离京期间,你暂代侍中一职,代行其权。”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且不说从秘书郎到侍郎连升三品,如今左右丞相虚悬,侍中实际行使的就是丞相之权,朝堂上,可谓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把事关朝廷命脉的重权交给这么个新科刚入仕的六品小吏手里,陛下……是疯了吗?   钟毓皱眉,刚想劝他些什么,沈昭抢先道:“今儿先这样吧,朕乏了,钟卿,你代朕拟一道旨,让这个……”   小吏道:“淳于康。”   “让这个淳于康尽快上任,你将朝政交接一下,快点去南郡吧。带上朕的佩剑,记住了,多杀几个人。”   钟毓看着沈昭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心知怎么劝都没用了。他比谁都清醒,比谁都精明,他会不知道有多不妥吗?   这分明就是故意在捣乱。   钟毓是耿正直臣,不会阿谀奉承,当即也没给沈昭好脸,弯身拾起佩剑,潦草一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沈昭刚低头抿了口茶,一抬头见他没了影,嚷道:“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啊?怎么脾气比朕还大?”   魏如海躬身看地,恭敬道:“您是皇帝。”   沈昭无趣地睨了他一眼,朝淳于康招了招手,语重心长道:“你可不能跟他学。”   淳于康已从最初的胆颤和惊讶中走了出来,意识到这出戏收获了意外之喜,仅凭天子一句话,他已经身价倍长。不自觉间卸去了胆小的伪装,朝沈昭堆起一副讨好的笑脸,灵巧道:“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必恭敬顺之,鞍前马后。”   沈昭满意了,好像也顺气了,脸色好了许多,朝他摆了摆手,淳于康十分乖觉地告退。   折腾了一通,亦或是安神香发挥了功效,沈昭觉得有些困倦,起身走入了内室。   魏如海只跟他到门口,止步在隔扇外。   自打瑟瑟死后,沈昭的脾气便越发乖戾,当他在寝殿时,绝不许旁人进,哪怕是最亲近的大内官也不行。   这样子倒好像回到了从前,宋贵妃刚离世时,沈昭一日日封闭自己,乖张冷戾,只是那时还有温贵女来陪他,来跟他打闹,而如今,连当初那个俏皮贴心的小姑娘也已经不在了……   魏如海轻叹了口气,不忍离去,站在隔扇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沈昭走进去,鲛绡纱帘高挽,瑟瑟就坐在纱帘下,金钩坠着的鲜红缨穗轻轻扫着她的肩膀。   他觉得自己可能得病了,病长在脑子上,时常会出现幻觉,看见瑟瑟出现在他的寝殿里。譬如现在,她膝盖微弯,抱腿坐着,只穿了件单薄的玉色纱衣,一头乌发披散着,包裹住了大半个身子,本低着头正在出神,闻得脚步声,蓦得抬头,看见他进来,那几乎透明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朝他眨了眨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在她第一次出现时沈昭激动万分,当即就想要扑上去,结果瑟瑟像是受了惊,仓惶躲开,站得离他远远的,冲他摇头,不许他靠近自己。   她的身体几乎透明,更像是一团烟气聚起来的,不言不语,只会站得远远地看着他。   沈昭观察过了,她只在寝殿里出现,去不了别的地方。   他照例坐在南窗下,絮絮说道:“这个人有备而来,故意在我面前说莱阳话……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就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你不许我杀那帮老臣,可我总得替你出口气。”   纱帘下的瑟瑟露出了忧伤的表情。   沈昭赌气道:“谁让你离开我的,我的日子过得太乏味了,我想生点事出来,我不想当明君了,我想当个昏君。”   瑟瑟缄默不语,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水,安静地看他。   “当然……如果你能一直在这儿,从早到晚地陪着我,那我可以……”   还未说完,就见瑟瑟轻摇了摇头,面带遗憾地站起身,如一缕烟雾,消散在幽深的殿宇里。   “你去哪儿?还回来吗……”沈昭彻底慌了神,急忙奔上来,摸向刚才瑟瑟坐过的地方,却什么都摸不到,掌间空荡荡,只有一手冰凉。   他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可没由来得就坚信这绝不是他的幻觉,他像是个坠落悬崖的可怜人,胡乱抓住一根藤蔓就不想放手,紧凝着刚才瑟瑟消失的地方,喊:“魏如海,召宗玄过来,快!” 第129章 番外:前尘2   “人有阴阳二气而成, 阴气构成魂灵,阳气构成肉|体,人死后, 魂灵和肉|体会有短暂的分离,若执念难消,魂灵有可能徘徊于人间,久久不散……”   宗玄略微停顿, 低头盯着地砖, 面无表情道:“这是贫道在书中看到的, 从没有亲眼见过, 也不知真假。”   沈昭坐在御座上,俊秀的面容苍白如纸, 怅然若失地看了一会儿寝殿的方向,问:“若是……朕想将这魂灵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该怎么做?”   “这是不可能的。”宗玄道:“先不论陛下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先皇后的魂灵,就算是, 阴阳有别,魂灵脱了凡胎, 是不能在人间久留的。”   “所以朕找来了你, 让你想办法!”沈昭显出些不耐烦:“你是父皇生前颇为倚重的名士大道, 你精通玄学道法,难道就没有办法能把瑟瑟永远留在朕的身边吗?”   宗玄站在御阶前, 仰头看着这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显露出焦虑、脆弱的一面, 唇角微微勾起, 噙起一抹微妙的薄笑。   “贫道有一个主意。”   “传闻在四海之外有仙山, 山上住着仙人, 会布玄机阵, 昔年有凡人不远万里前去学艺,学得了此阵。在百余年前,崖州有一富户,夫妻本恩爱,奈何受了小人挑拨,误会丛生,及至最后反目,不得善终。有一道士路过此地,见这人间悲剧,不禁唏嘘,生出恻隐,以毕生所学,布了玄机阵,令时光回转,夫妻重生。”   宗玄亲眼看见,皇帝陛下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不疾不缓地继续道:“但这到底是逆天之举,总得付出些代价。需得当事双方中的一人以极大的执念来喂养玄机阵,至于要付出什么代价,贫道也不知,只在书上看过,若此阵要成,必须意志足够坚定,即便当巨大痛苦来临时也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沈昭忙道:“你可会布此阵?”   宗玄道:“会,贫道自然会。只是贫道会没有用,此阵成与不成,关键在陛下。”   “朕?”   “贫道方才说了,需得当事双方中的一人以极大的执念来喂养玄机阵,贫道布好了阵,陛下需以余生来祭此阵,从此摒弃凡尘俗务,舍弃所有权力荣华,长住阵中,再不能见任何人,不能过问任何俗事,直至……身死。”   殿中一阵死寂。   沈昭在见宗玄之前早已摒退了众人,只留魏如海跟在他身边,魏如海听了这一番言论,再看沈昭那隐隐心动的神情,只觉心惊胆颤,仿佛有一股森然凉气自脚底往上蹿,冷得他直打哆嗦。   “陛下,不行!”向来遵礼谨慎的大内官一反常态,顾不得殿前失仪,怒声道:“岐王生前便与此人来往甚密,奴才听闻陛下处死岐王后,他曾伤心至数度晕厥。焉知这个妖道是不是蓄意为岐王复仇,在蒙骗陛下!”   面对这尖锐指责,宗玄浑不在意,他微微一笑,看向沈昭:“是真是假,全凭陛下圣断,陛下乃世间至尊,无人能强迫您。”   沈昭沉默了良久,哑声问:“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都没有。”宗玄坦诚道:“此阵本就是一个传说,玄虚至极,贫道从未尝试过,何谈把握?”   沈昭蔑然:“一个没有把握的传说,你也敢拿来搪塞朕,当真是不想活了,要赶着去地底下跟沈晞作伴?”   听他提及沈晞,宗玄垂在袍袖下的手不由得紧攥成拳,姿态却愈发恭敬,深揖为礼,慢条斯理道:“贫道惶恐,可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个传说在人间流传了百余年,若毫无依据,又怎会如此生生不息呢?”   他甩了甩拂尘,淡然道:“令人死复生,本就是逆天之事,陛下若舍不得权位富贵,也无可厚非。毕竟,朝臣已开始张罗着让您另立新后了,这新人一来,旧人的痕迹就会尽皆抹去,您是天子,又还年轻,若是您想,三宫六院,姹紫嫣红皆不在话下,何必要自讨苦吃呢?”   沈昭闭了闭眼,轻轻侧倚,让鎏金蟠龙椅子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重量。   他太累了,可偏偏脑子一如既往的清醒,上天好像故意在折磨他,片刻都不肯放过他。   沈昭想了想,抬眸看向宗玄:“关于玄机阵,你还有什么没对朕说的?”   宗玄本是存了为沈晞复仇的心思而来,见沈昭竟真有要孤注一掷的决心,惊喜之余,又生出几分怜悯,不再隐瞒,悉数告之。   “世间万物运转,总要遵循天道规则,开启玄机阵是悖逆规则,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代价的。至于什么代价,人说了不算,天说了才算。贫道研究过典籍,总结出,付出的代价越重,祭阵之人死得越惨,此阵成功的希望就越大。”   “陛下……”魏如海按捺不住,想要再劝,沈昭赶在他开口之前朝他摆了摆手,道:“好了,你退下,你们都退下,朕要再好好想想。”   这夜,沈昭依旧躺在床上睁着眼看了一宿的穹顶,只是可惜,瑟瑟没有再出现。   等天亮了,他便派人召来了宁王和高颖。   宁王远游塞外数年,惊闻瑟瑟死讯才快马加鞭回京,因为早些年沈昭对岐王和英王的斩尽杀绝,宁王颇有微词,与沈昭早就不复当年他为储君时的亲厚,即便面圣,也是恭敬且疏离的。   沈昭看出了他的冷淡,也不多做寒暄,待给两人赐座,便道:“召二位来,想让你们替朕办一件事。”   “朕想让你们从沈家宗族里给朕物色一个后辈,钰字辈,年纪不要太小,要聪颖好学,才德兼备的。”   两人对视一眼,高颖倏地起身,肃正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昭揉了揉额角,因夜夜难眠而显得极为疲惫:“朕膝下空空,想过继个孩子,将来好继承大统。”   “陛下!”高颖脸色大变:“您还年轻,只要充实后宫,雨露广洒,总会再有孩子的。何必……”   沈昭甩开袖子,猛地抬头厉目看他,不耐烦起来:“朕不想充实后宫,不想再要孩子,你听清楚了吗?”   高颖被这么一吼,惊骇不已,讪讪站在原地,不敢再多言。   沈昭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扫看了一眼宁王和高颖,道:“话朕已经讲明白了,事关大秦江山社稷,你们二位斟酌吧,好了,朕累了,退下吧。”   朝臣就算再有非议,终归拗不过帝王的决心,不过月余,就呈了份名单上来,都是沈氏宗族里钰字辈的佼佼者。   沈昭坐在寝殿里翻看,边看边道:“安邑郡王的儿子,钰汝,今年十二岁,通晓经史子集,文墨颇佳,重孝悌,有口皆碑;怀王的孙子,钰赟,天资聪颖,禀赋卓绝,只是才五岁……幼主临朝总不是好事,可……他和我们的康儿死时同岁……瑟瑟,你喜欢哪一个?”   沈昭看向纱帘下坐着的瑟瑟。   瑟瑟安静看着他,蓦地,轻摇了摇头。   沈昭问:“你都不喜欢?”   瑟瑟点头。   沈昭又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瑟瑟望着他,默默不语。   沈昭了然,将奏折扔到一边,道:“你想让我迎娶新人,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瑟瑟默了片刻,朝他轻点了点头。   沈昭凝着那团晶莹光影,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要是娶了新人,她就要入住你的尚阳殿,睡你的床,用你的妆台,你留下的那些摆设物件若是不合她的意,通通都要换掉。还有……我要和她在我们曾经睡的那张床上耳鬓厮磨,合卺欢好……”   话未说完,瑟瑟已经抬手捂住了双耳,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沈昭哈哈大笑。   自打瑟瑟死后,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可瑟瑟捂耳痛苦了少顷,将手松开,起身,飘到了沈昭的对面,指了指那几方写着储位候选人的奏折,又指了指沈昭,无比坚定地摇头。   沈昭歪着脑袋思索了一番,猜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不是我亲生的,恐怕将来长大了会不跟我一条心,不孝顺我?”   瑟瑟神情严肃地点头。 第130章 番外:前尘3   天气已经转暖, 轩窗半开,温煦的风飘进来,吹动摆在案上的书页‘簌簌’作响。   沈昭低眉浅笑了一声, 脸上一片淡然:“将来……我有将来吗?”   他声音轻缓, 可是满含哀戚, 令瑟瑟凝着他怔了许久,最终还是重重地点头。   “你希望我有将来, 可是我的将来注定不会有你了。”沈昭看向瑟瑟,俊秀的面容清远幽静:“这样也可以吗?”   瑟瑟毫不迟疑地点头。   沈昭蓦地抬起了手,伸向她, 想摸一摸她的脸,瑟瑟却像受到了惊吓,慌忙后退,沈昭的手便落了空。   瑟瑟仓惶躲到穹顶大柱后, 探出小半边身体,怯怯地看他。   不知是不是沈昭的错觉, 经刚才那么一番纠缠,那团凝成她身形的烟雾好像变得有些淡。   沈昭自心伤中清醒过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你怕活人的碰触?”   瑟瑟的手虚拢着衣襟, 目中含着莹莹泪光, 无声地朝他轻点了点头。   沈昭那僵在半空中的手合拢成拳, 慢慢收了回来, 忧郁地道:“所以……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被我这个活人的阳气所侵, 你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淡, 迟早有一天会彻底消失, 对不对?”   这一会儿瑟瑟没有点头,只是痴恋不舍地望着沈昭,像是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沈昭何等精明,就算她变成了一缕淡淡的魂魄,也能一眼将她看穿。   他望向窗外,明媚春光映入眸中,目光越发渺然:“你都要离开我了,还跟我说什么子嗣,将来……如果我的将来没有你,那还有什么意义?这世间实在太过冰冷乏味了,我已经待够了,若能舍弃一切,换来一个有你的人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沈昭回过头,穹顶柱后已空空如也,他环视寝殿,再找不到瑟瑟的踪迹。   总是这样,她一天中可以出现的时间总是有限的,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阴阳相隔吧……   沈昭呆愣了一会儿,默默把刚才被丢开的两方奏折又拿过来。   他斟酌再三,还是圈定了安邑郡王的儿子,十二岁的钰汝为世子。   朝局看似平稳,其实不过是因为有他这个令四方闻风丧胆的暴戾君王坐镇,令宵小不敢抻头,暂且安分。沈昭心里明白得很,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实则暗流涌动,巨浪蓄势。   十二岁,已经不算小了,他带在身边教导些时日,能不能当起大任,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再长远的事,沈昭也无能为力了。   往后几月,沈昭将大半心思用在教导太子上面,渐渐起了怠政之心,将朝政琐事交给凤阁处理,那个新上位的淳于康正逢其时,频繁游走于朝臣和帝王之间,一日胜过一日的如鱼得水。   像淳于康这种一步登天、缺乏根基的官员,朝中那些老臣自然看不上眼,虽然明面上碍于天子宠信而不敢说什么,但背地里可没少给他使绊子。这些人都是浸淫朝堂数十年的老油子,惯会杀人不见血,令淳于康吃了瘪也说不出什么。   就像当初他们对付瑟瑟那样……   起先淳于康半真半假地来沈昭跟前哭诉,说自己才疏学浅,当不起这份重任,沈昭一边盯着钰汝习书,一边漫不经意道:“人家都说这官越大越好当。这朝堂六部各司其职,你只需替朕盯好,别出大乱子即可。连这点事你都干不好?”   淳于康的眼珠转了转,立时用自责盖过油滑,连磕了几个头,看似委屈懊丧,实则精明地说了几件朝堂上自己碰钉子的小事,提了几个人名。   沈昭望着他淡淡一笑:“你这不心里很清楚嘛,谁挡了你的道,你下放的政令又是因为谁而推行不下去。你是侍中,朕早就给了你监理政事,统御百官之权,难道说还要朕手把手教你该如何做吗?”   淳于康不甚确定地觑看着天子的神色,低垂睫宇,遮过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彻悟与窃喜,端袖深揖,恭顺道:“臣明白了,臣谢陛下信任。”   他告退后,沈昭轻勾了下唇角,噙起一抹冰冷残忍的笑意,心情甚是不错,转头看向钰汝,见这孩子正提笔怔怔仰头盯着他,见他看过来,流露出一抹怯色,忙低下头继续书写。   钰汝总是怕他,而他,也没有兴趣去扮演什么慈父。   沈昭起身走到钰汝的跟前,低头扫了眼他刚才誊写的《南华经》中的一篇,沉声道:“字都浮起来了,你刚才心不定。”   钰汝的手颤了颤,墨汁自笔尖滴下,落到了写好的宣纸上,洇染开。这下可好,连浮起来的字都被弄脏了。   沈昭不由得皱眉。   钰汝慌忙搁下笔,起身跪倒:“陛……不,父皇,儿臣失仪,望父皇恕罪。”   沈昭凉凉看着他,声音中亦没有一丝温度:“你抖什么?”   钰汝忙将颤抖的手缩回袖中。   他才十二岁,长得纤秀,套在宽大的锦衣华服里,缩在地上这么一跪,更显得瘦弱。   沈昭以为自己心已经足够硬了,可看着他孤弱可怜的模样,还是心软了,缓和了神色,低声认真地问:“你觉得自己能担起大任吗?”   钰汝本能想摇头,可摇到一半,兴许是猛然忆起家中父母长辈对自己的期望与嘱托,僵滞了片刻,又不情愿地回:“儿臣能。”   沈昭看了他一会儿,倏地转过身,边走边道:“既然能,就起来吧。今日回去休息,明天接着练。还有……朕不喜欢看你这副胆小的模样,往后就算真的害怕了,也得藏严实了,别让朕看出来。这是太极宫,没有人心疼你。”   宗玄已等在正殿了。   “阵法贫道已钻研得差不多了,依照书上所说,需将玄机阵布在先皇后的棺椁边上,还需一样东西——陛下与先皇后合婚时互换的庚帖。”   这些都不成问题,沈昭将与瑟瑟有关的所有物件都仔仔细细保存着。   宗玄又交代了些事,迟疑片刻,道:“陛下知道现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吗?”   沈昭正心不在焉地算着时辰,这个时候瑟瑟该出来了,正想回寝殿,忽听宗玄这么一问,无甚表情地抬头看他。   宗玄道:“淳于康为铲除异己不惜大兴冤狱,施加酷刑逼供,如今朝堂上人人自危,皆敢怒不敢言。”   沈昭抬手捂着额头,懒懒道:“你就做你该做的事,旁的少操心。”   宗玄还想再说,内侍恰在这时进来禀道:“苏大人求见。”   一听苏合来了,宗玄便不再开口,因为他知道有些话苏合会说得比他更透。   自打傅司棋和瑟瑟死后,苏合就不像从前那般粗率无遮拦了,饶是心中有气,但还是恭恭敬敬地鞠礼,颇为克制地开口道:“陛下,您已经半月未上朝了。”   沈昭打了个哈欠,随口糊弄他:“哦,朕近来身体抱恙。”   苏合咬了咬牙,硬邦邦道:“既然陛下龙体不适,那请召回钟侍中。”   沈昭道:“他另有差事。”   苏合安静了少顷,额间青筋隐隐凸起,似是忍耐着极大的怒气,蓦地,握紧双拳,扬声道:“请陛下罢免淳于康。”   沈昭收起了一脸的漫不经意,有些严肃道:“你别管,回去当你的差,他不敢动你。”   宗玄在一边听着,听出了些门道。   表面上看是一个酷吏趁着天子怠政而横行霸道,但其实这酷吏不过是天子手里的一把刀,被用来替他杀人,替他发泄怨气,替他为心爱的女人报仇……   局面看似混乱,但不过是沈昭下的一局棋,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任其摆布玩弄。   淳于康杀的人,就是沈昭想杀的。沈昭想保的人,淳于康绝不敢动。   可怜那奸佞洋洋自得,可怜朝臣一心以为妖孽横行,天子被蒙蔽,殊不知天子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无比清醒地算计了所有人。   宗玄仰头看向御座上慵懒斜倚的沈昭,他是自阴谋厮杀、烽火剑雨中一路走来,他手上沾满了血,他失去挚爱,他心如死灰,冷酷无情,世上无人是他的对手,只要他想,他本可以稳坐帝位,安享一世荣华。   但问题是,他不想。   这是宗玄唯一的希望,他若想替岐王复仇,便只有让沈昭甘心情愿赴死。   宗玄以为只有自己能看破这一层,可不想,在历经生死之后,苏合竟也变得聪明起来,他默了片刻,道:“陛下以为这样便可以让先皇后置身事外,不受后人诟病了吗?”   沈昭听他提及瑟瑟,脸色骤然冷下来。   苏合丝毫不惧,迎上他森冷的视线,道:“陛下以为这样,史书工笔便只会写是天子昏聩,奸佞当道,才会致老臣们蒙冤屈死?不,世人不傻,就算一时猜不透陛下的心,天长日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您要做幽王,不管褒姒自己是否有戏诸侯之意,世人一定会把她拖出来鞭挞千遍,万遍。”   苏合顿了顿,眼睛微红,声音亦变得沙哑:“后人不会知道先皇后其实是个善良可怜的姑娘,他们只会说她魅惑主上,遗祸无穷。他们不知道她的好,却都会晓得她曾令一个圣明君王发疯发狂,这就足够让她受尽诟病唾骂,死后也不得安宁。陛下……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第131章 番外:前尘4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   夕阳西斜, 日光从茜纱窗纸渗进来,漫过矮几,照在地砖上, 映出那浮雕清晰的祥云纹络。   一日迟暮,晚霞斑斓, 看上去很是温暖, 可这殿中却总是又冷又安静的, 安静到万籁俱寂,冷到令人心如死灰。   沈昭靠在龙椅上,双目空洞,愣怔了良久, 蓦地轻缓一笑:“现在也只有你敢来说这样的话了。”   苏合道:“臣永远追随陛下,永远对陛下至真至诚。”   沈昭看向他, 唇角噙着一点温暖的弧度:“你不怕朕吗?所有人都是表面三呼万岁, 心里觉得朕是个狠厉暴君,生怕哪句话说不好就招来杀身之祸。”   苏合道:“若陛下想杀臣, 尽管杀, 臣毫无怨言,也不惧一死。”   沈昭摇摇头,呢喃:“朕不会杀你,朕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他低头静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中迷离已散尽, 只剩下清透如冰的精明神采。   “你刚才说让朕罢免淳于康。”沈昭盯着他, 神情严肃道:“他如今暂代侍中一职, 是朝中重臣, 若要罢免需有名目, 你若觉得他有罪,便堂堂正正给朕上折子,满朝文武皆寂寂,都怕他的酷刑,朕想,你不怕吧?”   苏合正襟揖礼,言辞铮铮:“臣不怕。”   “好,那你就去拟道折子呈上来。”   目送着苏合离去的背影,宗玄突得生出些感慨。   弹劾淳于康的奏折呈上之后,若查有实据,罪名属实,沈昭再趁势定其的罪,那苏合就是朝中拨乱反正第一人,只要不出大纰漏,这一世的尊荣富贵是定下了,就算沈昭不在了,日后不管皇位上的人是哪一个,都不会轻易动他。   而钟毓远在南郡,更是和这一场动乱无关,他归来后尽可以置身事外。   这位天子看上去冷血无情,但在无声无息间对追随他的心腹朝臣都做了妥帖的安排。   让他们即使在沈昭不在了的情况下,也能活得很好。   他残杀过手足,身上人命债无数,可……会不会他也曾有可能成为一个仁慈良善、令天下归心的君王,是他秉性恶毒?还是世事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重来一遍,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宗玄猛地自冥想中清醒过来,紧紧抱住手中的竹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玄机阵……那不过是百年来毫无事实依据的一个传说,它以只言片语的形式散落在各种志怪传奇话本中,正统典籍中从未有过对它的记载。   它更像是身在疾苦的凡人做的一个美梦,在梦中,可以令时光回转,弥补遗憾,消除苦痛。   经苏合这么一折腾,宗玄对沈昭生出了几分同情,也像是生出了一些良心。他仰头看向沈昭,道:“陛下,要不……到此为止吧。”   沈昭本在出神,忽听他这样说,不禁一愣:“什么意思?”   宗玄犹豫了少顷,喟叹道:“传说终归是传说,当不得真。”   话音落地,沈昭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戏谑:“你这是怎么了?不想给沈晞报仇了?”   宗玄瞠目看他……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企图?一直都清楚……   沈昭像是疲乏至极,软软地靠在椅背上,任织锦袖角流泻在地。   “你去准备吧,等朕将朝中事安排妥当,就入阵。”   话说到这份儿上,宗玄反倒不忍心下手了,他提醒:“这阵法不一定会成功,但朝野上下一定会大乱,陛下这是将辛苦得来的尊荣权柄拱手予人。”   “无妨。”声音若轻尘,自御座飘下来。   宗玄以为他没听清,拔高了声调再一次提醒:“不一定成功……几乎没可能成功!”   沈昭低眸看他,浅淡的笑纹自唇间漾开,温和道:“朕说了,无妨。”   宗玄看着他那张俊秀绝尘的面容,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安静下来了。他慢吞吞地端袖揖礼,退了出去。   没有人能骗他,谁都骗不了他,能骗他的只有他自己。   该是何等了无生趣,才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笑。   他不是寄希望于这个荒诞的阵法,想要复活温瑟瑟,他是想和温瑟瑟一起死。   月色皎洁,白影淡淡,模糊在沉酽的夜色里。   沈昭在灯烛下看了半宿奏折,揉了揉额角,将宗玄白天给他的竹简拿了出来。   上面用篆书写了些晦涩难懂的文字。   他刚展开想细细研读一下,便有种微妙的感觉生出来,一抬头,果然见瑟瑟坐在了他的对面,暗淡烛光映照下,可见其面色不善。   沈昭一阵心虚,忙将竹简合上,扔到一边。   真是好笑,她都成一团烟雾了,还会让他一反常态如此慌张,就算给她看又怎么了?她自小一看书就哈欠连天,这么艰深的文字连沈昭都得仔细研读,她能看懂才怪。   想明白这一层,沈昭不禁浅笑,凝着瑟瑟,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本来算着时辰想你大概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晚上又出来了,既然来了,可不可以多待一会儿,别走……”   瑟瑟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秀面上浮起怒意,猛地抬起胳膊,朝着案桌狠狠拍下去。   自然,拍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一团烟雾,触不到任何实物,只能看见她那双青烟拢聚的小手穿过桌面,又无声地穿出来。   大概也是意识到根本拍不出任何声响,瑟瑟气恨地盯着沈昭看了一会儿,蓦地站起身,紧攥拳头,往灯烛上扑。   那上面燃着细细的火苗,光焰攒动,映在墙上疏疏淡淡的影子。   一刹那,沈昭猛地想起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游散的魂魄畏火,触之会令魂散。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细想,忙伸手去捏蜡烛上的火苗,赶在瑟瑟扑上来之前,把火捏灭。   瑟瑟的身体穿过被灭了火的蜡烛,安然无恙,一愣,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忙要去看沈昭的手,可她伸出去的手穿过沈昭的手背,触了空。   沈昭把手缩回袖中,负到身后不给瑟瑟看。   现在的瑟瑟根本不能奈他如何,他不让她看,她便不能看,只是刚才匆匆一瞥,依稀见到他的手指被烧得发黑,如今挨得近点,还能闻到皮肉炙烤的味道。   她想……一定伤得不轻。   可沈昭似乎感受不到皮肉的疼痛,只是看着突然发了疯的瑟瑟,剑眉微凛,目中蕴着精光,问:“你听见我在正殿和宗玄说的话了?你如今可以离开寝殿,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瑟瑟缄默不语。   沈昭看着她,眉宇皱起:“你的身影又变淡了。你不该到处乱跑。”   瑟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神色淡然,朝着沈昭轻轻地摇了摇头。   沈昭道:“你的意思是,你迟早都是要离开的,不值得为你再做什么。”   瑟瑟点头。   沈昭凝睇着她许久,明知道她如今只是一团虚幻的光影,根本触碰不到什么,还是依照着旧时的习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笑开:“怎么会?在我心里,你值得所有。过去是我太无用,把你弄丢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了,至少我可以去陪你,让你不至于孤单……不,不是为了你不孤单,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到如今才知道,没有了你的尘世,就不再剩下什么值得我去留恋了。” 第132章 番外:前尘5   沈昭以为瑟瑟一定会反对, 像过去无数回劝他娶妻、生子那般,可是这一回瑟瑟却安静了,她轻轻歪了头, 像是想让自己的脸颊在沈昭的掌心里更熨帖。   离得这样近,可以看清她那纤长的睫毛, 轻轻颤动,遮掩着眸中的晶莹泪光。   她哭了吗?   沈昭想给她擦泪, 可把手伸过去, 只有一片空凉。   一片令人发疯的空凉。   沈昭竭力将心间蹿涌的悲恸压下去, 抬手虚拢着瑟瑟, 轻声道:“别哭,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想……如果上天怜悯我们,肯给我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上天不肯, 那我们生同寝, 死同穴,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瑟瑟,我自小便想独占你,为了让你心里眼里只有我用尽手段。你这一生只属于我, 而做为回报, 我也只属于你。如果你死了,我就若无其事地去另娶,再跟别的女人生子, 那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么?”   他的语调柔和,像是在讲一个极温暖美好的故事, 而绝不像是在计划着如何终结生命。   瑟瑟仰头看他, 蓦地, 从他的怀里钻出来,跑到床上,平躺好。   沈昭看着她软绵绵躺在床上,一副乖巧模样,不禁失笑:“要不就是躲着不肯出来,要不就连床都占了。你不是不能跟活人离得太近吗?这样……我岂不是要睡地上?”   谁知瑟瑟摇头,向里侧挪了挪,十分坦然地朝他张开臂膀。   “你的意思是……我们睡在一起?”沈昭试探着问。   瑟瑟点头,目光柔隽地看向他。   “我们离得这样近,你被活人阳气所侵,会消失得更快……”沈昭渐渐噤声,因为他想到了,阴阳相隔,瑟瑟早晚是要走的,而他也早就决定要去陪她了,既然都要走,那为什么不把最后的日子过好?   哪怕摸不到她,能相拥而眠,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沈昭不再犹豫,解开披风,翻身上了床。明知道她如今没有实形,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团青烟拢入怀中,安静躺了一会儿,沈昭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同意我这样做了?”   怀中的瑟瑟依然安静,她翻了个身,忧郁地看向他,不情不愿地眨了眨眼,算是给出了肯定答案。   沈昭笑道:“先前不是反对的吗?还不惜要往火里扑,为什么突然又同意了?”   瑟瑟指了指他,轻瘪唇角,一副失望的样子。   沈昭道:“你是说,发现我活得不快乐,并且没什么希望能把后半生过好了,所以不再强求。”   瑟瑟点头。   “是,我活得不快乐,不光不快乐,我还活得很痛苦,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可你之前还是想让我撑下去,甚至还想让我另娶。”沈昭突得觉出些委屈:“如果换做你,我死在你前头,你能好好活下去吗?”   瑟瑟默默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可沈昭不打算放过她。   “你现在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自以为是了吗?”   瑟瑟捂脸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拿开,钻进他怀里,像过去她惹着他时,拿额头轻轻蹭着他的下巴,泪眼莹莹地仰头看他,一副知错讨饶的模样。 第133章 番外:前尘6   沈昭低眸看了她一阵, 忽而幽幽叹道:“算了,我现在跟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就算再生气, 也不能把你抓住打一顿。”   说罢,他将怀中那团光影拢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这样安静躺一会儿,竟隐约觉得怀中似乎有了温度, 那轻雾凝成的不再是一团虚缈的影子, 而切切实实有了轮廓。   沈昭心中一动, 忙睁开眼低头看去,却见瑟瑟已经不在了, 自己弯胳膊小心翼翼抱着的, 不过是一臂空空荡荡。   他愣怔了许久,慢慢收回胳膊, 仰躺着看向穹顶, 呢喃自语:“到底真的是你,还是我幻想出来的……”   夜风轻咽, 吹动枝桠‘沙沙’作响,一下一下敲打在窗棂上, 显得夜愈发漫长悄寂。   又是一夜难眠,清晨天一亮, 内侍便将奏折呈递上来, 放在最上面的就是苏合弹劾淳于康的奏折。   沈昭已半月未上朝,政令皆出自凤阁淳于康之手, 也只有苏合这样的天子近臣才能绕过凤阁, 直接向沈昭上奏。   他潦草地从头翻到尾, 将奏折随手扔回龙案,唤进魏如海,让他召高颖来。   这是他免朝以来,第一次主动召见高颖。   魏如海弓着身子应是,转身的瞬间,却是悄悄地舒了口气。   那痛失所爱、心灰意冷的天子,任性乖张、荒唐至极的天子,终于要与朝臣和解,结束他的任性,着手整顿朝纲。   淳于康本就是乍登高位的新秀,靠着天子宠信和酷刑手段驰骋朝野,令众人敢怒不敢言。这样的人,本就疏漏百出,一旦撕开道口子,裂隙会越来越多,直到这堵墙轰然坍塌。   高颖到底有手段,趁着沈昭松口,朝中人心所向,利落地着手调查淳于康任职时的种种纰漏,不出三日,便罗列了数十条罪名,呈于沈昭的案牍前。   魏如海向来不插手朝政,可这一回儿却罕见地应了高颖之请,在给沈昭整理案桌的时候,把那方弹劾淳于康的奏折放在了最上面。   沈昭扫了一眼,抬手抵住额头,半阖着眼睛,疲惫道:“拟旨吧,革职,查办。”   魏如海道了声“喏”,觑看着沈昭的脸色,轻声道:“太子求见。”   自打那日沈昭嫌钰汝写的字浮,可把瀚文殿里那帮夫子们给吓坏、急坏了,日夜不辍盯着钰汝练字,直到将字练出几分样子,才敢让他来见沈昭。   钰汝近日习的是《春秋》,按照以往的惯例,沈昭会从中抽出几段让他当面诵读,可今日沈昭看上去很是疲累,只敷衍着问了他几句功课,便让他在殿前习字。   钰汝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孩子,见沈昭兴致缺缺,便绝不多话,只握住了笔低头认真誊书。   殿中极静,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伴随着笔刷扫在纸笺上轻微的声音。   沈昭靠在龙椅上合眼小憩了一会儿,想起钰汝还在,正想看看他的字,目光递出去,却见瑟瑟又出现了。   她正屈膝跪坐在钰汝身后,探出个脑袋看他写字,那密密麻麻的篇章落入她的眼中,看得她一脸困惑,不住地打哈欠。   自打两人将话说开,她便不再只出现在沈昭的寝殿里,兴头上来时,书房去得,大殿也去得。奇怪的是,只有沈昭能看见她的存在,旁人一概看不见。   便如此时,殿中人皆无异色,就好像瑟瑟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沈昭默默凝睇着她良久,直到钰汝将笔搁下,挠了挠头,显露出几分茫然。   沈昭见他这模样,便起身慢踱下御阶,看向纸间,见那略显稚嫩的笔墨停留在‘隐公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1)   《春秋》是鲁国国史,第一篇便是隐公年间记事更要,钰汝已完完整整默写下来,并无差错。   沈昭难得有些耐心,问:“哪里不懂?”   钰汝犹豫了少顷,壮着胆子道:“儿臣不明白,这通篇下来不过是鲁国哪一年哪一月发生了什么事,与流水账无异,父皇和夫子们为何让儿臣下苦力背这流水账?”   说罢,他抬起了稚嫩清秀的脸,仰看向沈昭。   而他身后的瑟瑟神情与他如出一辙,秀眉微拧,满是困惑。   这两人,一实一虚,动作一致,神情一致,都盯着沈昭看,等着他给他们解惑,说不出的滑稽。   沈昭的唇微微翘起,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还是皇子,跟兄弟们在瀚文殿里念书,沈晞总欺负他。瑟瑟为防着沈晞做混账事,曾一时兴起进了瀚文殿跟他们一起念书。   待了两日,听了两日天书,瑟瑟打了个两日的哈欠,到第三日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非说古人有毒,非造出来这么些拗口的文章为难后人,她可不来遭这份罪了。   想起这些往事,沈昭不由得轻笑出声。   钰汝和魏如海皆怔怔看着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自打瑟瑟死后,就难得见天子展颜一笑,还是这般眉眼弯弯,渗入眼底的笑。   沈昭望着虚空中的瑟瑟,一字一句温和道:“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父皇和夫子们逼着背书,也曾有此疑问。可随着年岁渐长,便有些明白了。《春秋》是鲁国国史,寥寥十余篇,看似平淡凝练,却书尽了一个国家的兴衰。帝王将相,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到死了,也不过是史书上的一行字……”   话说到这里,颇有些伤感。   沈昭一反常态地抚了抚钰汝的头,道:“你还小,等大了就明白了,生死荣辱,听上去像是很了不得,但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人生在世,值得在意的东西其实不多。”   钰汝低头沉默许久,也不知是因为太深奥听不懂,还是被他话中的低怅之意所感染。   沈昭难得要做一回慈父,既未嫌他木讷,也未嫌他悟性低,反倒准了钰汝回去休息半天,不必再回瀚文殿温书。   钰汝走后,沈昭便摒退了左右。   他弯身坐在御阶上,隔着浮雕于地砖上的大幅的莲花祥云看向瑟瑟,面含微笑:“瑟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瑟瑟趴在刚才钰汝习字用的小几上,托腮看他,面露疑惑。   沈昭道:“十年前的今天,是你我成亲的日子。”他眼中若遗落了星光,熠熠闪亮:“那个时候我们也曾山盟海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所以……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瑟瑟像是察觉出了他的不妥,慢慢地站起身,面含担忧地朝他走过来。   沈昭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她,道:“宗玄测算的吉日就是今天,他已将玄机阵布好,就布在你的陵寝里,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要出宫,去你的陵寝,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我已将遗诏写好,朝中内外能安排的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还有些我力所不能及的事,也就这样了。”他起身,环顾这奢华巍峨的大殿,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至于将来,这大秦江山寿数几何,那就只能仰赖列祖列宗的保佑和它自己的造化了。” 第134章 番外:前尘(完)   沈昭给自己的陵墓定名为云陵。并没有什么深意, 当时工部送来帝陵的烫样,沈昭一时兴起亲自来看了看,远观周围黛山环绕,云雾缥缈, 景致甚合心意, 便随口定名为‘云’。   瑟瑟死时, 他一改大秦皇室旧规, 破例先将皇后入葬帝陵, 地宫门不关, 只等着将来他驾崩时,方便送进来合葬。   钟毓那小古板曾一本正经地劝他:“陛下春秋正盛,不该总惦记着身后这点事,不吉利。”   放眼朝野,如今只有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敢说这样的话。   沈昭只一笑置之。   他才经了多少事,懂什么。   这帝陵夯土封冢,墙壁坚实,浮雕着四神辅首、飞龙衔珠, 以夜明珠照明。   沈昭所在之处是地宫, 宣阔而空旷,往前是便房,羡门之后,是一应陪祭的珍宝物件, 仿照着活人的居住和宴飨场所,箱箧物品挤挤挨挨的堆积着, 瞧上去热闹极了。   其实, 这样也挺好的。   他命人把盛放瑟瑟尸身的玄冰棺从梓宫抬进地宫, 而后摒退众人,瞧着追随他而来的瑟瑟爬上了自己的棺椁,盘腿坐在上面,双目清炯地看着他。   “喜欢这里吗?”沈昭在地宫正中央转了一圈,眉眼含笑地问。那神情,就如当初刚把瑟瑟迎娶进东宫、登基后带着她入主尚阳殿,问她喜不喜欢新宫殿时一模一样。   瑟瑟环顾四周,点了点头。   说话间,宗玄进来了。   他拖进来一个箱子,打开,请出来四个半人高的神祗雕像,瑟瑟歪头仔细看了许久,才认出来,那是道家的神仙——四值功曹。   功曹是道家所信奉的神,是掌管时间之神,四神分管‘年、月、日、时’,传闻法力无边。   瑟瑟趴在自己的棺椁上,托着腮看宗玄忙活,方才注意到,地宫的地上画了些看不懂的符号,经纬纵横,仿佛是个非常复杂的阵法,而沈昭站得不偏不斜,正在阵法的中央。   宗玄把四值功曹按照方位顺序摆好,后退几步,朝着沈昭躬身:“陛下,贫道就在便房,您要有什么事就吩咐贫道。”   按照约定,从入了阵之后沈昭就不能再理俗事,要虔心伺神。   沈昭点了点头,撩开前裾,坐在功曹雕像前。   宗玄凝着他的背影默了一阵儿,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再三犹豫,还是咽了回去,不声不响地退出去。   瑟瑟跳下冰棺,抱着胳膊,鼓起腮,面色很是不善地瞪着宗玄的背影。   沈昭看了瑟瑟一眼,道:“为了给沈晞报仇,他也算都豁出去了。”   瑟瑟飘过来,坐在沈昭身边,疑惑地仰头看他。   “道家修道,而不修术。所谓‘玄机阵’终究非正统,他以此阵诓得一国之君荒废朝政,沉迷修术,朝臣国法岂能容他?我在一日,他活一日,我若不在了,他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银针,神色平常地扎向自己的指腹。   瑟瑟本在沉思消化沈昭方才说的话,突见沈昭把自己的手扎破了,血珠自指腹间冒出来,被滴到地上的字符上。   她慌忙上前,要握住沈昭的手,可青烟凝聚的手穿过他的腕,什么都握不住……   她像是急得厉害,不死心地反复去抓沈昭的手,回回都抓不住,急出了眼泪,双目濛濛地凝着沈昭。   沈昭甚是不在意地将手收回来,道:“没事,这是玄机阵的一部分。本来我是不怎么信的,可想着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就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对不对?”   瑟瑟很是不情愿地摇头。   沈昭看着她那副别扭的模样,倏地笑了:“宗玄告诉我,只有天愿意取我的性命,玄机阵才能成。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了,还在乎这点血吗?你不是都已经答应了,怎么还这么拖泥带水的?”   他谆谆劝说,奈何瑟瑟就是听不进去,好像他不要命没什么,但是弄伤自己就是罪恶滔天。   两人没有谈拢,瑟瑟赌气躺回冰棺上,不理他了。   沈昭无奈摇头,起身走近冰棺,想再哄一哄瑟瑟,却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怔怔看着她。   “你今天出现几个时辰了?”   他这么一说,瑟瑟也反应过来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往常她每天至多能出现两个时辰,可今天……具体多久不知道,但绝对不止两个时辰了。   也不知是因为地宫阴气重,还是宗玄绘制的玄机阵有古怪,自打跟着沈昭来了这里,瑟瑟就不会再消失。   沈昭拜神时她就倚靠在他身上,沈昭睡觉时她就躺回玄冰棺顶,这棺冰冰凉凉,好像对滋养魂魄有益,她躺在上面舒服极了。   如此不知过了几日,瑟瑟在梦寐中被外面的喊声惊醒。   她揉搓着惺忪睡眼坐起身,竖耳仔细听了听,依稀听见是有人在喊“社稷”,“乱党”之类的。   正想飘出去看看,宗玄快步走进来了。   “是高尚书领着朝臣跪在帝陵外,请求陛下还朝理政。”   沈昭在来帝陵前并没有明说要干什么,只是将凤阁重新整顿,把六部职能做了细微调整,同时修订宗谱,将钰汝正式落在他的名下。   人人都以为他是在为淳于康乱政而善后,直到数日过去,他仍没有还朝的意思,而尚书台将他留下的圣旨公开,竟是要让太子监国。   朝臣们这才回过神,他们的陛下不是醒悟了要重整朝纲,而是彻彻底底疯了。   起先几个老臣想结伴闯进帝陵,当面死谏,奈何沈昭好像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招,早就派了禁军将陵寝守得严严实实,他们只能跪在禁军横起的长槊之后,声嘶力竭地苦劝。   沈昭一概不理,每天按部就班地祭神、滴血、和瑟瑟说话。   外面闹得越来越厉害,终有一天,多人言语的嘈杂声散尽,只剩下一个人在说话。   钟毓回来了。   帝陵的四壁厚实得很,他自己的喊声根本传不到沈昭耳朵里,可他无比执拗地每天都来喊,瑟瑟好奇,飘出去听了几日,从他的话中发觉局势很是不妙。   从最初举朝哗然,跪地死谏发展到如今,朝中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   有力主太子登基,尊沈昭为太上皇的;有言太子年幼,主张藩王摄政的;还有人以南郡战乱为由,讨要兵权的……   瑟瑟就算再不懂朝政,也明白了,沈昭这一走,朝堂已彻底乱了。   那些藏在正义面孔下的阴谋,那些被皇权压制的野心,终于再也不甘沉寂,随着巨浪翻滚,悄然冒出了水面,开始作威作福。   她直觉不该这样下去,飘进地宫,却见宗玄正站在沈昭身侧,不知刚说了些什么,沈昭的声音很是清冷。   “朕都已经安排好了,酷吏奸佞杀了,乱国的兰陵公主朕也杀了,南楚灭了,新的继承人朕也选好了,朕把能做的都做了,就权当朕死了,由他们闹去。”   宗玄站着不动。   沈昭失了耐心,没好气道:“这历朝历代总有几个英年早逝的皇帝,难不成皇帝死了,日子就不过了吗?你这个人也真是够奇怪的,拿玄机阵引诱朕入局的是你,临到跟前反悔的也是你,难不成你现在才想起来要惜命吗?”   宗玄灰溜溜地出去了。   瑟瑟罕见的给了他好脸色,颇为同情地目送他出去。   沈昭跟瑟瑟心有灵犀,连头都不必回,就知道她进来了。   “别出去了。”   瑟瑟心里难受,可又知道自己根本劝不住沈昭,在空中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落地。   沈昭抬头看她,俊秀的面容上浮出温柔笑意:“本来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这么些日子过来,心里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我这般虔诚,日日放血,若真有神明,会不会被我的诚心所感动,成全我们?”   瑟瑟飘在空中,脚朝上,头朝下,跟他四目相对。   沈昭轻咳了一声:“能别这样吗?看着怪吓人的。”   不说还好,一说瑟瑟愈加来劲,朝他龇牙,扮出副凶恶样子吓他。   沈昭甚是配合地道:“我真是害怕极了。”但面上一点惧意都没有,反倒唇角上挑,满含戏谑。   瑟瑟觉得没劲儿,调转了头脚,轻轻落地。   沈昭凝睇着她,神情蓦得严肃起来。   “你的身形又变淡了。”   瑟瑟慌忙低头看去,果真见青烟如雾,莹然透亮,只剩下绡纱般薄薄的一层了。   地宫的阴气可以让她十二时辰现形,却不能阻她魂散。   沈昭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目中波漪微漾,眼角微微发红,他很快避开瑟瑟的视线,看向贡台上的神祗雕像,道:“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你真的是你,还是我幻想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   瑟瑟垂眸安静了一会儿,忽而笑开,朝他摇摇头。   “你的意思是……不重要?”   瑟瑟点头。   沈昭默了片刻,又坐回神祗雕像前,偌大的地宫,唯有孤影在侧,显得凄凉又落寞。   “你说得对,不重要,反正不管是哪一样,你都不可能活过来了。”   瑟瑟终究做不到像沈昭那般超脱,过后几日,她总是趁沈昭睡着了偷偷飘出去。   钟毓不再来了,大约是朝政着实棘手,他已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劝这个任性的皇帝回头是岸。   倒是有个小孩儿常常趁着夜色沉酽,悄悄过来。   瑟瑟认得他,那个怕沈昭怕得要命,可是很聪明很懂事,字写得很漂亮的钰汝。   如今该是监国太子了吧。   他身边随侍很多,可常常摒退左右,独自来到帝陵前,对着里面规矩地拜一拜,道:“父皇,儿臣无能,怕是镇不住朝局了。儿臣想来跪请父皇出山,可是苏大人和大内官说,您这一生总是为了所谓大局而活,活得太累也太苦了。他们说就由得您任性一回,俗世诸人,到最后都会有自己的造化和归宿,您不是神,扛不了芸芸众生的宿命……”   钰汝絮叨了良久,到最后起身要走,又轻轻问了句:“在里面,您大概能睡个好觉了吧?”   他知道不会有回应,也并不奢望回应,隔着夜间值守的禁军朝帝陵入口看了看,默默转身往回走。   一切好像正往寂暗的深渊坠去,又好像,朝着它本该有的归宿疾步迈近。   地宫外第一回 传进厮杀声时瑟瑟还惊慌失措了一阵儿,好家伙,这可是帝陵,能杀到这里,那建章营和北衙军都叛变了么……   就算是叛变,那也该攻皇城啊,为什么要来攻帝陵?   当帝陵接连遭袭五六回,那些叛军屡败屡战之后,瑟瑟终于明白了,反叛的人想不想改朝换代还不好说,但一定是冲着沈昭来的,想要他的命。   对这一切,沈昭安之若素,平和至极。   “这不奇怪,朝中一定有人容不下我,或者是尽心拥护太子、想要绝了后患的死忠,或者是你母亲和裴元浩留下的暗桩,又或者是南楚余孽,给徐长林和楚帝报仇的,还有可能是跟宗玄一样,要给沈晞报仇的……”   说罢,他悠然一笑:“仇人太多,不好分辨。”   瑟瑟默然看他。   他又拿出了银针,背对着瑟瑟,戳向指腹,开始放血祭神。   瑟瑟飘到他跟前,指指他的手,平摊开自己的掌面,示意他把手给自己看看。   沈昭将手缩回袖中,负到身后:“不给。”指腹上密匝匝的小孔,有什么好看的?给她看一眼,她非得飘在半空赌气三天不肯下来。   瑟瑟急了,咬牙朝他扑过去。   很好,青烟凝聚的身体穿过沈昭,踉跄着跌了出来。   沈昭负着手,好整以暇地看她,笑道:“要记得自己现在的情况,脾气不要这么急……”   话音未全落地,忽有厮杀声传进来。   这一回不同于以往,厮杀声逼近得很快。   皇陵被攻击过许多回,可都被禁军挡在了外面,厮杀声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响过……   一声哀叫,好像是宗玄的声音。   瑟瑟下意识想飘出去看看,却被沈昭叫住了。   他的声音平缓和煦,没有半点波澜:“瑟瑟,不要走了,留下来,陪陪我吧……”   瑟瑟默然静立了片刻,倒退回来。   沈昭的脸色苍白,显得整个人很虚弱,但眼睛极亮,像有漫天星芒闪烁其中,惑人心魄。   他微微一笑:“我昨夜做梦了,梦见了功曹上神,他答应我的请求了。”   “他说有个姑娘到了地府,终日哭泣,阎王可怜她,把她放回来,让她在人间多待些时日。”   “……或者只是我的幻想。我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我幻想出来的了,我现在终于知道这玄机阵为什么会流传百年,不绝于世了。那是因为它太具有诱惑力了,如果能令时空回转,那多好……我愿意舍弃一切,只为换一个有你的人间。”   轻啸声由远及近,利箭划破静空,朝沈昭射过来。瑟瑟腾起身体,想要挡在沈昭身前,可是那箭轻而易举便穿透了她近乎于透明的身体,稳稳扎入沈昭的胸膛。   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响在耳畔,她忙回身,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白锦衣襟,鲜血正慢慢渗出来,须臾间,染透了大片,如红梅绽于雪间,令人绝望的妖冶美丽。   瑟瑟目中含泪,想要上前扶住他,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穿过自己透明的臂膀,倒在地上。   紧接着,箭矢如雨,从地宫门口|射进来。   瑟瑟好像忘了自己只是一团烟雾,覆在沈昭身上抱着他,想替他挡住飞来的冷箭,可是……没用,他身上的箭越来越多,血淌了一地,顺着地上的玄机阵图漫开,注入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符,既诡异,又令人忧伤。   “瑟瑟,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是皇帝,不该这么没担当……”他半阖着眼,气若游丝,想要去握她的手,可是什么都握不住,只有一手空凉。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睡不着觉,心如绞痛,动辄大怒,总觉得活着没意思。可太医说我的身体无恙,连药都不需要喝。这世上真有一种病,是连太医都诊不出来的吗?”   瑟瑟悲怆地看他,泪流满面。   沈昭抬手想给她拭泪,可是伤得太重,连将手抬到她颊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抬到一半,便颓然跌落回来。   他无力地看着瑟瑟:“你哭了……”   瑟瑟抬手自己把泪抹干,摇头。   沈昭凝着她,略有些怅惘:“你活着的时候,好像从来都没有为我这么伤心过。你还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我。”   他面容凄怆,陷于无边的落寞。   瑟瑟来不及细想,忙拼命点头。   沈昭嘴角轻翘:“这是什么意思?是爱我吗……”   瑟瑟重重点头。   沈昭轻笑道:“我越来越怀疑了,你到底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你长着瑟瑟的脸,又这么爱我,完全就是我心里最想要的样子。是不是我病得太久,思绪错乱,产生幻觉了……”   他血流得太多,濒死前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低垂下眼皮,看着缠绕在自己掌间的那团青雾,目光逐渐涣散,意识亦变得游移。   “瑟瑟,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寒风迎面扑来,渗入肌肤,凉得醒神,让沈昭一个激灵,从前尘的回忆中走出来。   步辇停在尚阳殿门口,阶前铺了层厚厚的雪毯,钰康一步一个脚印地‘哒哒’跑出来,钻进沈昭怀里,可怜兮兮道:“父皇救命,母亲要打我。” 第135章 番外:金玉盏   恍在梦中的沈昭轻抚了下钰康的额头, 弯身将他抱起来,走入殿中。   天气还冷,殿中除了熏龙, 还烧着几个炭盆, 将殿里烘得暖融融的, 香鼎中焚着梨花香丸,细缕的烟雾顺着顶盖镂隙飘出来, 香气清新怡人。   瑟瑟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冲沈昭道:“我没真想打他, 就是吓一吓他……”   沈昭目光深深地凝睇着瑟瑟,眼中挚情缱绻,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这样看了她许久,才回过神来,微笑:“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样吓他,他还是个孩子,别把他吓坏了。”   一听父皇肯给他撑腰, 钰康当即来了精神,在沈昭的怀里转头看向瑟瑟, 声音清脆:“对, 我还是个孩子,母亲请对我温柔些!”   瑟瑟狠瞪了他一眼,冲沈昭叹道:“还不是因为我爹。我总觉得他近些日子神叨叨的,肯定有事情瞒着我,可是我问, 他又不说。我就想着让康儿去, 我父亲最喜欢康儿了, 他又是个孩子,不让人设防,没准儿能打听出来什么。”   “结果康儿去是去了,可回来什么都不肯说,还说要替他外公保守秘密……”   钰康抻头,奶声奶气、正义凛然地说:“君子不窥人私隐。”   瑟瑟挽袖子想上来揍他,被沈昭灵巧地一闪身躲过。   沈昭唤进乳母,将钰康交给她们带下去。   他犹在犹豫,拿不准要不要将事情和盘托出,凝着瑟瑟的脸,一时又有些恍惚,想起了前世最后一年伴在他左右的那个‘瑟瑟’。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究竟是忘了,还是根本就是他的幻觉……   正怅然深思,忽听瑟瑟说:“阿昭,其实……我有些猜到父亲想做什么了。”   沈昭一怔,略有诧异地垂眸看她。   她眉眼间拢着轻若烟雾的哀愁,显得很是脆弱,低着头,轻声呢喃:“我知道,我最没有资格去阻止他这样做的。毕竟我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都是玄机阵和你带来的,可是……他是我父亲啊,一想到他要舍弃所有去搏一个不确定的结局,我就难过。”   “阿昭,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启动玄机阵要付出什么代价,前世在我死后,你都经历了什么?”   她仰起头,眼眸清澈如水,柔柔地看向沈昭。   这样的她,像极了前世记忆中,那由一团青烟拢聚、无所依傍,美丽又脆弱的模样。   沈昭展开臂膀,将她拢进怀里,温声道:“其实我也拿不准玄机阵是怎么成的,如宗玄所说,是要看机缘,看天意,就算岳父有这份心,上天未必愿意成全他。”   从营地归来时,沈昭还犹豫要不要管这件事,可一看见瑟瑟这么难过牵挂的模样,就突然下定了决心——他要留住温贤。   兰陵死了,裴元浩死了,玄宁远走,瑟瑟的身边只剩下温贤这么个至亲,若是连他也失了,那该是何等凄凉伤慨。   况且,他觉得,温贤如今的情状和当年的自己不一样。   当年,自己失去了妻儿,伶仃于世,了无牵挂。而如今的温贤有子女有亲人,他一定对人间是有留念的,只不过这些留念被痛失挚爱的苦冲淡了。   沈昭要做的是尽量不要让温贤在冲动下做决断,等过了这一段时间,等他足够冷静,在深思权衡下,若他还是愿意为了兰陵舍弃所有,那沈昭就不拦他了。   理明白了这些事,沈昭轻微一笑,抬手将瑟瑟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道:“我会再找宗玄的,还有,玄宁离京也有些时日了,该让他回来了。到时候,儿孙在侧,岳父可能就会有不一样的想法了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   瑟瑟了解父亲,他向来看重亲情,也向来心软。   她忧虑稍淡,握住沈昭的手,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刚刚不是在问你,前世我死后你都经历了什么……”瑟瑟放轻缓了声音:“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第136章 番外:错珠落   沈昭略微怔愣, 随即轻笑了笑:“瑟瑟,对于那些事,其实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都过去了, 有什么可提的?”   他赶在瑟瑟追问之前, 将话题岔开:“傅司棋求了我件事,我思来想去, 这事你去办比较好。”   瑟瑟一听是傅司棋的事,忙问:“什么?”   沈昭眼中明光潋滟, 有戏谑笑意层层漾开:“这小子看上了宋灵儿,想去向徐长林提亲,顾忌从前跟他有些恩怨冲突,怕被人家回绝,这才求到我这儿。”   “司棋父母早逝,太傅也走了,他家中无主事出头的长辈,又因为先前那桩婚事不顺, 这才将终生大事耽搁到如今,说起来他也不小了, 该成个家了。”   瑟瑟听得纳罕:“你的意思是我去向徐长林提亲?”   沈昭轻咳一声, 道:“你知道,我跟徐长林也不太对付,再者说了,我要是去求他,他还不知道要得意成什么样子。”   瑟瑟依旧惊讶:“你的意思是我去向徐长林提亲?”沈昭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沈昭点头, 略有些别扭:“好歹他是宋灵儿的兄长, 就给他些脸面。司棋自幼追随我, 对我忠心耿耿,我不能不管他。你去了就把意思这么一说,徐长林同意便罢,不同意也不用跟他废话。咱们先礼后兵。”   瑟瑟:“兵?”   沈昭一脸的理所应当:“他一个南楚降臣,还想怎么着?他识相的,乖乖把妹妹嫁出来,不识相,我就派人去把宋灵儿抢出来。司棋说了,他和灵儿是两情相悦,既然两情相悦,那就不叫抢亲。”   瑟瑟手抚前额,半晌无言。   沈昭黏糊糊地缠上来,箍住她的细腰,嘀咕:“徐长林年岁也不小了,身边又跟着徐鱼骊那么个大美人,你说他怎么还不成亲……”   自打楚帝降秦,沈昭便将广盛巷的两处官宅空出来,一处给楚帝徐潇单独居住,另一处给徐长林他们住。   两处官宅皆修葺精致,且相互毗邻,住得应当很舒服。   沈昭这样安排,是存了心思在里面的。   南楚尊儒重宗法,虽然已经亡国,但仍有不少遗臣旧民不甘心,在南郡频生事端,直到如今,沈襄仍然率军驻守南楚旧都,与那些人周旋。   沈昭想着,越是这样,他越得尊楚帝为上宾,不然若传出苛待的名声,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更有了作乱的名目。且广盛巷是西京的重要街巷,此地驻扎着三个武侯铺,更有北监府军衙门在此,兵力充沛,足以将楚帝和徐长林看管得严实。   瑟瑟来见徐长林并未声张,也没有大摆仪仗,只是提前遣了个小黄门来送信,知会驻扎在此的守军,清肃周边街衢,避免闲杂人等靠近凤驾。   徐长林守在府门口迎瑟瑟,锦衫素净,狐裘雍贵,乌发玉冠,飘逸清雅,看上去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从他兵败被俘,发生了很多事,但两人从未单独地说过话。   徐长林将瑟瑟迎进雅室,宫女们替代了官宅内的侍婢,极伶俐地为两人斟茶。   隔着憧憧人影,两人相视一眼,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各自缄默,一时之间,室内只有瓷瓯磕碰桌面的细微声响。   还是瑟瑟先沉不住气:“我……本宫来是有件事想跟长林君商议。”   徐长林敛袖将茶瓯搁下,清俊的面容上浮着疑惑,认真地看向瑟瑟。   要是从前的瑟瑟,真就被他这副澄澈面容骗过去了。可如今的她心里有数,宋灵儿与傅司棋频频往来,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凭徐长林这么个精明人,他会猜不出瑟瑟此来的意图?   这人说白了就是和沈昭一样,都有戏瘾,也不知整天装个什么劲儿。   瑟瑟腹诽了一通,面色丝毫未改,提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长林君应该猜到是什么事了吧?”   徐长林默默看了她一阵儿,顷刻之间,脸上疑色骤消,跟画皮似的,瞬间换了张精明面皮,目露黠光,唇角上挑。   “皇帝陛下真是用心良苦,臣一点都没想到他竟会让娘娘来当说客。”   瑟瑟假装没听出他话中深意,甚是诚恳道:“两人是郎才女貌,甚为般配。长林君心疼妹妹,想来也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吧。”   徐长林拿起腔调来:“嘉寿二十年,我初来长安那年曾与这位傅大人打过交道,人看上去浮躁得很。”   瑟瑟笑道:“那时候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欠妥。再说了,司棋出身世家,祖上是关中鸿儒,祖父又是太傅,生前位高权重,死后陪祭太庙,门第如此显赫——虽及不上昔日的宋家,但若是灵儿嫁他,也不算辱没。”   她态度谦和,言语中满是体贴,句句说在徐长林的心意上,他听着很是顺耳,脸色也好了。   “我父母早逝,只给我留下妹妹这么一个亲人,我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有加。并不指望她嫁什么高门大户,只希望她能遇上个知冷热,疼她的人……”徐长林喟然叹道,猛地想起什么,道:“那位傅大人怎么不亲自来?莫非怕我为难他,就连面都不敢露了?”   瑟瑟笑道:“他倒真是怕你,想得有些多,觉得挺好的一桩事,怕贸然前来再闹出些不体面来。如此瞻前顾后,也是因为看重灵儿,不想让她为难。”   徐长林轻哼了一声:“这畏首畏尾的劲儿,看着真别扭。”   瑟瑟正色道:“长林君,你心里清楚,你要不是灵儿的兄长,司棋他是不会怕你的。如今再多的畏惧与顾忌,皆是因为他太在乎灵儿了。若你这边松了口,他怕是一刻都等不及便要备厚礼登门提亲。”   徐长林还端着架子,倨傲且冷淡,不接瑟瑟的话。   瑟瑟低头想了想,道:“灵儿年岁也不小了,你就算再疼爱她,总不能打算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吧?依我看,这桩婚事对灵儿再好不过。司棋是天子近臣,你们的来历身世、和阿昭的关系他一清二楚,将来绝不敢怠慢灵儿。就算他敢,阿昭也不会轻饶了他。”   “灵儿跟你们不一样,她是个姑娘家,她需要个好归宿,需要找个靠谱的好男人照顾她。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灵儿喜欢司棋,这世间的姻缘最妙就是两情相悦四个字,不是吗?”   她一席话,却将徐长林说愣了,不是兀自呆愣,而是盯着瑟瑟发愣。愣得久了,那双明亮的眸子慢慢黯然,透出几许怅然失落。   瑟瑟没料到他会这样,搁在矮几上的手不由得蜷起来,神色自然地问:“长林君意下如何?”   徐长林恍然回神,忙将视线从瑟瑟的脸上移开,缄默良久,忽而展颜笑开。边笑边摇头:“其实我并不反对这门婚事,只是想着不能答应得太痛快,让你们看轻了灵儿。”   他一派坦然磊落:“皇帝陛下虽然讨厌,但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能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人品肯定没问题。”   听他这样说,瑟瑟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徐长林话锋一转,道:“心里明白人是好的,可当知道他要做我妹夫时,就忍不住要用苛刻的眼光去看。总觉得这里不妥,那里不妙,配不上自己妹妹。”   他见瑟瑟笑了,心情也畅快起来,笑道:“我本来以为皇帝陛下会亲自来,这些为难的话是给他准备的。可见来的人是你,本不想绕这么大圈子,但又一想,若是见了你来我就痛快答应了,只怕会给陛下添心事。”   徐长林这个人虽然刁钻古怪得让人头疼,但偶尔坦诚起来还真有几分可爱,是什么话都敢说呀。   瑟瑟笑了一阵儿,想起身边还有随侍的宫女,怕是这话瞒不过沈昭,笑容微敛,看向徐长林。   见他一副漫然悠闲的姿态,眉眼上挑,隐有挑衅之意,像是这话是故意想说给沈昭听的。   瑟瑟无奈地摇摇头。她想趁着气氛还算融洽把事情定下来,便好声好气地问:“那……长林君算是应下了?”   徐长林道:“现下还不能应。”   瑟瑟倏然提起心,却听他道:“我到如今都还没见着想求娶自家妹妹的人,谈什么应不应?”   瑟瑟会意,笑道:“好,立刻让司棋备厚礼来提亲。”   两个又寒暄了一会儿,瑟瑟起身回宫,徐长林亲自将她送出去,看着她上了车舆,站在府门前,目送着她离去。   一直等到车驾消失在街巷尽头,他还是站在那里,久未回神。   吴临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道:“君侯,您还在看什么啊?”   徐长林默了片刻,叹道:“见不到时,总觉得她是身畔的雾,是墙上的影,虽然伸手抓不到,可活在心里,离自己并不远。”   吴临挠挠头,问:“那见到了呢?”   徐长林摇摇头:“见到了就突然反应过来,她其实一直都离我很远,她属于另外一个人,与他喜忧相系,为他奔波劳碌。”   他一怔,突然有所彻悟,似笑非笑地呢喃自语:“沈昭啊沈昭,你可别成了精怪。”   快要成精怪的皇帝陛下一天都心神不宁,眼睛时不时就要看向殿外,像是在盼着什么人快些回来。   钟毓和高颖看出他心不在焉,也不久留,说完要事就告退了。   唯留下傅司棋一人。   傅司棋道:“陛下,您要实在不放心,又何必让娘娘去?这人前装大方,人后就得受罪。”   沈昭斜眼睨他:“你现如今又开始说风凉话了?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傅司棋叹道:“正因为皇恩浩荡,臣心里才愈加不安。”   沈昭翻了个白眼:“你也先别忙着自作多情,不全是为了你。那人执念太深,得下剂狠药治一治,而且……”   傅司棋问:“而且什么?”   沈昭没好气道:“他得快点传宗接代,宋家就剩他这么个独苗,要是在这一辈断了根,将来九泉之下,朕有何颜面见母亲?”   傅司棋深以为然,不住点头。   说话间,魏如海来禀,说皇后回来了,凤驾已到顺贞门,用不了一炷香就能来见陛下了。   沈昭这才脸色稍霁,冲傅司棋道:“等待会儿问瑟瑟,徐长林要是不答应你们的婚事,朕就派人去揍他一顿,给他点厉害瞧瞧。”   傅司棋想着那好歹是大舅子,是不是有点不太客气……又试探着问:“那要是答应了呢?”   沈昭冷声道:“答应了就更得揍他。一见瑟瑟他就答应,他长了什么花花肠子。” 第137章 番外:枕间梦   说话间, 瑟瑟进了殿门。   沈昭问进展如何,她正想如实说,却见傅司棋在悄悄地朝她使眼色。   她一怔, 眼珠转了转, 哀声叹道:“这人难缠得很。”   添油加醋了一番, 瑟瑟满含歉疚地冲傅司棋道:“其实我去也不怎么管用,到最后他也没松口, 非说让你亲自去。”   沈昭嗤道:“这人就是心里没数——去就去,怕他不成?朕派禁军跟着你去, 他胆敢为难你,就让禁军教教他怎么做人。”   傅司棋抬袖擦了把额间虚汗,言不由衷地道:“是,臣谢陛下。”   话虽如此说,但傅司棋心里有数,此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不能再让皇帝陛下掺和,不能让他坏了自己和大舅哥的感情。   因此他稍一琢磨, 便趁着夜色沉酽,备了几件轻便却价值连城的古玩, 绕开沈昭, 独自悄悄地登门拜访。   先不说徐长林如今看傅司棋顺不顺眼,就单论傅司棋这个亲疏远近分明的态度,就让徐长林很满意,怕夜长梦多也罢,想故意气一气沈昭也罢, 当即就跟傅司棋把日子定好了。   两边长辈都早已仙逝, 无主事之人, 省却许多繁文缛节。傅司棋提出,日子定下后先别声张,改日他让媒婆带着正儿八经的聘礼来提亲,当面交换庚帖,再把吉日广而告之。   徐长林对他这番安排很满意。眼见傅司棋把事情都考虑、安排妥当,他乐得清闲,不再操心,每日里乐呵呵的,只等着看沈昭笑话。   消息传到内宫,果真把沈昭气坏了。   “你说这傅司棋是不是太不地道了!求朕出面的是他,把朕踢开和徐长林单独接触的也是他,现如今徐长林还不定得意成什么样了!”   瑟瑟拿绒布仔细擦着她的瑟弦,随口道:“是不怎么地道,但他也不容易,二十好几了,该成个家了。你要是生气,就背地里拾掇拾掇他,可千万别闹出太大动静,不然更让徐长林看笑话了。”   话说得沈昭很是熨帖,他握住瑟瑟的手,笑得坏水满溢:“我早就给徐长林那厮备了份大礼。”   瑟瑟心里打鼓:“大好的姻缘,你可千万别给人家搅和黄了。”   沈昭道:“你就放心吧,别看徐长林表面上拿捏,那都是在装样子。你以为他心里不清楚小傅子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如意郎君?他会拿自己妹妹的终身幸福做儿戏吗?”   瑟瑟还是有些担心:“反正你少惹事。”   第二天天一亮,苏合就来了。   沈昭神采奕奕地问他事情进行得怎么样,苏合面色复杂,默了少顷,抱拳道:“人来了,陛下见一见就知道了。”   沈昭知会校事府派了五个腿脚灵敏的暗卫去官宅袭击徐长林,安排守军放他们进去,又特意嘱咐别大伤着徐长林,揍一顿,再扒光衣裳即可。   他觉得这事很好办,如今徐长林身边只剩下吴临还算得力,暗卫是下半夜去的,深夜悄静,人人都睡了,定然没什么防备。且南楚灭国已有两年,徐长林在长安过惯了太平日子,未必会有从前的警惕。   不管怎么算,徐长林的衣裳定然是保不住的。   沈昭正喜滋滋等着暗卫来复命,这五个暗卫一进殿门,沈昭那春光明媚的笑倏然僵在脸上。   这五个汉子,雄壮彪悍,奈何各个如霜打的茄子,垂眉耷目,额前被人用小毫笔蘸墨写了八个大字。   ——暗箭伤人,小人行径。   沈昭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徐长林在恶心他,咬了咬后槽牙,勃然大怒:“苏合,你什么意思!徐长林使坏也就罢了,你还把他们领来给朕看!洗了去!”   苏合踯躅着,哀愁道:“陛下,这长林君不知用了什么古怪墨,洗……洗不掉。”他觑看了一下沈昭的脸色,颤巍巍道:“这几个兄弟都是校事府顶尖的高手,那要是让同僚看见他们这副样子,可没法做人了……”   沈昭气得胸前起伏不定,直喘粗气,好容易才冷静下来,道:“你领着他们去向徐长林登门赔罪,求他给他们洗去。”   苏合犹豫:“那他要是不肯呢……”   “不肯你们就赖在他府上不走了!撒泼打诨,怎么丢脸怎么来。他妹妹要成亲了,他不会因为这点事不要脸面的。”   沈昭脸色沉暗,目光凶狠锐利,看得苏合胆颤心惊,忙揖礼告退。   沈昭歪头看向瑟瑟,见她低垂着眉眼,憋笑憋得睫毛乱颤,小脸通红,愈发挫败,闷闷想了一阵,忽地开口道:“我知道为什么会被他算计了!”   瑟瑟抬起一双水眸看他。   “因为这是长安,在我自己的地界,所以自满大意了。而徐长林呢?被囚禁于此,性命掌握在旁人手里,自然得日日绸缪,小心防范。所谓骄兵必败,就是这个道理。”   说罢,沈昭紧盯着瑟瑟看。   瑟瑟被他那两道视线一刺,忙去给暴怒的小狼顺毛:“对,他本就是你的手下败将,胜负已分,任他耍出多少花活儿,败将就是败将,天下人尽皆知,史书工笔也会这样写。”   沈昭那阴冷的面色才稍稍转暖。   瑟瑟趁着这股劲儿,柔声道:“你怎么又跟徐长林较上劲了?他都在长安住了多少年了,一直相安无事,人家一要成婚,你们就跟头长了犄角似的,非得闹个不停。”   沈昭刚要说话,一顿,想了想,颇为高深道:“这都是男人之间的恩怨,你们女人不会懂的。”   瑟瑟白了他一眼,挪身子坐得离他远些。   不管怎么说,傅司棋和宋灵儿这桩婚事终归是好的。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两人定亲后,傅司棋特意请旨去太庙拜谒了自己的祖父,太傅生前最挂念他的婚事,如今尘埃落定,总得交代清楚,这般,太傅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也正因为此,看在徐长林是宋灵儿兄长的份儿上,沈昭暂且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这当口,玄宁和元祐回京了。   他们的儿子雪穗儿今年也有五岁了,生得软胖白嫩,一双眼眸葡萄珠儿似的又黑又圆,沈昭一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撒手。   与他们叙过旧,沈昭和瑟瑟便催着他们快些回家,嘱咐他们多陪伴父亲。   待他们走后,沈昭倚靠在横榻上,把玩着元祐从甘南带回来的佛珠,呢喃:“其实呀我挺理解徐长林的,自家妹妹,总觉得天底下男人都配不上,嫁给谁都委屈。不过……”   他摸了摸怀中瑟瑟的发丝,道:“玄宁挺好的,当初我派他去中州平乱,扣下元祐做人质,他应该心里也是有气的,可他自始至终都没告诉元祐真相,就这一点,我很感激他。你也知道,所谓兄妹亲情,一旦有了一丝丝裂纹,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瑟瑟半阖着眼皮,打了个哈欠,显得精神欠缺,敷衍地点了点头。   沈昭摸摸她的脸颊,笑问:“你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瑟瑟没精打采地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她总是做一个很奇怪的梦,好似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梦中画面模糊,可偏偏有着无比真实的感觉,游荡其中,内心总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这是真的,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梦中那似曾经历过的熟悉感和难以解释的真切哀恸。   最初是在大殿上,中间停着棺椁,哀泣声一片,唯有站在棺椁边上的阿昭没有落泪,他目含深情地看向躺在棺椁里的人,放在她枕边一支红梅。   瑟瑟有种感觉,那躺在棺椁里的人是她自己,可昨晚在梦中,当她想飞上去看个究竟时,梦境却戛然而止,她猛地惊醒,身上腻了一层冷汗。 第138章 番外:隔世花   现在正是绥和十年初, 而前世,瑟瑟就是死在这个时候。   经历了隔世重生之后,她愈发相信, 有些事是难以用常理解释清楚的, 梦中的场景或许真的是前世自己的葬礼。   她缄默了良久,抬头看向沈昭,见他明眸清澈, 浮漾着温柔的笑意, 是前世从未有过的模样……   前世的阿昭从未像现在这般幸福平和过,真正的锋芒尽敛, 君子如玉。既然尘光已逝,何必总攥着陈年旧事不放?   她心里有个声音:温瑟瑟啊温瑟瑟, 哪怕梦做得再多, 你也该往前看, 不要总缠着阿昭问那些他不愿意提及的伤心往事。   想开了这一层,她彻底将那些遐思抛诸脑后, 抬手搂住沈昭, 软糯笑问:“我想出去走走, 你带不带我去?”   沈昭抚着她的鬓角:“你想去哪儿?”   瑟瑟眼珠一转:“看我爹。不是兴师动众,凤驾排场地去看, 而是像这人间大多数的女儿回家娘那般,备些礼品, 悄悄地去。”   沈昭无限宠溺纵容地道:“好,我陪你去。”   自打兰陵死后, 沈昭不止一次提出可以将已经查封的原长公主府邸解封, 还给温贤和温玄宁, 供他们在京中居住。   可温贤生怕触景生情, 不肯接手,玄宁顾忌着朝野内外的流言蜚语,生怕给瑟瑟惹麻烦,也托词不要。   这般情形下,长公主府还封着,温贤住在他自己的府邸里。玄宁本已辟府独居,可从瑟瑟那里听说了一些父亲的事,怕他孤独之下越发钻了牛角尖,便借口自己的府邸还需修缮,死皮赖脸搬进了莱阳侯府里。   沈昭答应了瑟瑟回娘家,可他们到底不是人间平凡的夫妻,不能‘像这人间大多数的女儿回家娘那般’,沈昭怕扫瑟瑟的兴,暗中给皇城到侯府的路布了防,一切安排妥当,才领着瑟瑟出宫。   什么都顺利,就是临出门前,傅司棋那小子死皮赖脸非要跟着。   沈昭还生着气,没好脸色给他,说起话来也阴阳怪气:“呦,这不是快要当新郎倌的傅大人吗?朕哪敢使唤你啊,你如今有了门好亲事,跟大舅子也投缘,快去巴结着,别在朕这儿浪费时光。”   傅司棋当即跟被踩着尾巴似的:“我能跟徐长林投缘?”他揪着沈昭的衣袖,双目莹莹,可怜巴巴:“陛下,臣都是为了灵儿才这样做的,在臣的心里,十个徐长林也及不上陛下分毫。您要是抛弃臣,那臣可真就心如死灰,了无生趣。”   话说到这份儿上,站在一边的瑟瑟瞅着那含情脉脉、一脸幽怨惆怅的傅司棋,轻咳了一声:“我在这儿,是不是挺多余?”   沈昭立刻把袖子从徐长林手里抽出来,嫌弃地掸了掸,道:“你要是不会好好说话,朕就把你送到甘南去,听玄宁说,那里缺水,人十天半个月不洗一回澡……”   话未说完,傅司棋‘扑通’跪倒在地,揪着沈昭的裙裾,撕心裂肺地吼叫。叫得却不是‘陛下开恩’,而是:“爷爷啊,您瞧瞧,您才走了几年,陛下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好狠的心,竟要把孙儿送去那苦寒之地!”   对于这种实则考验人接受能力的戏码,瑟瑟已经见怪不怪了。   人都说太平盛世好,朗朗乾坤,政治清明,风调雨顺,可太平日子过久了,也会觉得乏味。   譬如从前,强敌在侧,沈昭也好,傅司棋也罢,都不敢有一丝丝懈怠,日日筹谋,精心布局,生怕一时不慎被猛兽一口吞了。而如今呢,天子乾纲独断,四海归心,朝野平静,就算生了一身的心眼手段,也毫无用武之地。   这君臣两大约是无聊极了,逮着个机会就想秀一秀脸皮和演技,恨不得可劲恶心对方。   要论脸皮和演技,沈昭十年来稳坐山巅,从未有过堪与之匹敌的对手,是真正的天山雪莲,绝世奇葩。   自然,小傅子也绝不是对手。   沈昭微微一笑,拍了拍傅司棋的头,道:“是,朕就是狠心,就是翻脸不认人,你想如何?你能如何?”   傅司棋咬了咬牙,狠话未出口,就听沈昭悠闲自得地说:“哦,按照一般的套路,面对冷血无情的君王,做为忠臣这个时候该死谏了。前朝便有武大夫宣室殿上撞柱明志……”   傅司棋捂住自己的额头,叫道:“我不撞!我好不容易快要娶妻了,生活美滋滋的,我凭什么死谏?”   恰在这个时候,魏如海进来了,瞅了眼这两人,一脸的见怪不怪,如旧低着眉眼,恭敬道:“马车已备妥,可启程了。”   沈昭立即将傅司棋甩开,拉着瑟瑟的手大步出了殿门,留下傅司棋懵了一阵,委屈兮兮地爬起来,紧跟上他们。   已是春天,风暖和煦,柳枝抽芽,连绵堆叠的城阙楼阁从皑皑白雪中解脱出来,恢复了明艳灿烂的颜色。   这一年的长安城格外繁华,因沈昭加开了恩科,各路举子齐聚于此,给帝京添了些许热闹,些许书卷气。   擦肩而过的人中,三五成群,多是布衣直,头戴儒冠。   进入闹市,瑟瑟和沈昭便下了马车,悠闲漫步。   自然,身后跟着傅司棋和婳女,就像从前两人未成亲时,沈昭带着瑟瑟出来。   街衢两侧有叫卖的货郎,货品琳琅且新奇,瑟瑟一一看过,瞧了热闹却不买,看上去兴趣有限,走到街尾,见有人支了摊子在说书,却怎么也不肯挪步了。   最初,那个关于‘玄机阵’的传说就是在街边的说书摊上听到的。   可如今,说书人不喜欢说这些虚玄诡异的故事了,一水说的都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盛世姻缘,又甜又温馨。   瑟瑟从前不怎么喜欢这个调调,可今日却听得入迷,一直到讲完了一段‘金凤玉露一相逢’的浪漫邂逅,才依依不舍地随着沈昭离去。   两人走了一段,瑟瑟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笑说:“我从前不觉得,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才明白,能沐浴在和暖春风下,毫无心事,没有烦忧地听一段花好月圆的故事,真是极幸福美满的。”   沈昭握住她的手,道:“你若是喜欢,我就把这些说书人都弄到宫里去,每天让他们说给你听。”   瑟瑟笑着摇头:“不,还是让他们在这里,在民间,说给更多的人听。”   说话间,两人走到莱阳侯府的门前。   提前未知会,没有仪仗,更没有禁军开道,温家上下都不知道瑟瑟回来了,自然也没有人迎接,府门紧闭,冷冷清清。   傅司棋上前敲门,管家来开,那是副生面孔,并不认得他们,只是见诸人衣着华贵,气质脱俗,料想来历不凡,便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请进了花厅。   “各位有所不知,我们侯爷才大病了一场,身子骨虚弱,一直都是卧床静养的。前几天玄宁公子回来,还带着小公子,侯爷高兴,逗着小公子玩了好一会儿,大约是累着了,正在休息,也不知醒没醒,诸位先坐,待老奴去看看。”   这话听上去周到有礼,但其实暗藏玄机。   温贤自来了长安便避见外客,懒于应酬。但傅司棋口口声声说只管去通报,莱阳侯一定会见他们。管家拿不准自家侯爷想不想出来,便先放下这一套说辞,到时候见或不见都是有理由可借的。   瑟瑟瞧着管家疾步离去的背影,心道父亲既然懒理俗务,又是从哪里寻来这样得力的人,真是稀奇……   稀奇了未有一炷香,便有了答案。   管家去而复返,迎着一秀丽妇人出来,正是温玲珑。   温玲珑一见是瑟瑟,高兴得当即笑颜绽开,可笑未绽到底,便又看见了沈昭,一时惊慌失措,下意识想要参拜,被婳女搀住胳膊扶了起来。   沈昭冲她微颔首,温和道:“不必多礼,我们只是想来看一看岳父。”   管家一听这话,瞬时傻了:“岳……岳父?”再看看温玲珑,刚才的反应便有了解释,腿不住打弯,软绵绵地跪倒在地,道:“参……参见陛……陛下。”   众人皆知,莱阳侯只有一个女儿,高居凤座的温皇后。   礼数周全了,可却有些扫兴。沈昭瞧着眼前场景,心道要是遣他们二人去通报,温贤就算再想躲懒,慑于皇权,也得乖乖出来面圣。到时候必是一套叩拜呼万岁,这样一来,他陪着瑟瑟大费周章微服回娘家又有何意义?   瑟瑟一定也会觉得扫兴的。   沈昭低眉微忖,冲瑟瑟道:“这样吧,你自己去看看岳父,我们今晚在此住一宿,你们父女尽可互相倾诉心事,若他想见我,再领着他来见。”   瑟瑟高兴地应下,让温玲珑领着她去。   而管家则引沈昭和傅司棋去后院厢房住下。   管家是温玲珑从莱阳婆家带来的,平素在商贾之家,迎来送往练就一身圆滑精明,可到底没有在帝都久待,见的世面有限,更加没有接待过这样顶天的人物。一时慌乱,竟忘了要先遣个人去跟后院的玄宁和元祐说一声圣驾驾临。   三人一行,穿过芙蕖,走上游廊,忽听太湖山石畔传来孩童和大人的嬉闹声,温玄宁站在假山腰,朝着底下笑道:“玄素,你仔细些,当孩子跟你似的,皮糙肉厚啊?”   伴着话音,一个小胖子抱着孩子从游廊的拐角跑出来,正与沈昭他们面对面。   此人便是月余前当街调戏天子的好汉——温玄素。 第139章 番外:流云镜   温玄素的脸色堪称精彩。   因为那日的酒后荒唐事, 温贤狠把他修理了一顿,他也因此被禁足府中,好长一段时间没出去逍遥了。   温家在莱阳也是颇具声名的清流世家, 家教自然严格, 若是温玄素未饮酒清醒着,那日的事根本不会发生。他虽有些不为世俗所接受的癖好,但向来讲究个你情我愿, 不屑于干强取豪夺的事。   偏偏那夜失了理智, 没把持住……虽是琼饮佳酿惹得祸,但也是因为那张脸实在太俊美, 太撩人心弦。   伯父打他打得厉害,像是因为他惹到了不该惹的大人物, 可究竟是什么大人物, 伯父却三缄其口, 怎么也不肯告诉他。   温玄素心痒了几日,却也渐渐放下了, 不想, 机缘巧合, 竟让他又见到了当夜惊鸿一瞥的妙人儿。   在这样微妙的对视下,傅司棋把手放在了剑柄上, 在剑出鞘前,那管家迅速反应过来, 冲着不远处假山上的温玄宁高喊:“公子,圣驾驾临, 快出来接驾!”   这一喊, 足有震彻天地之效, 把温玄素也彻底震住了。   他呆愣在原地, 默默把怀中的雪穗儿放到地上,正觉天塌地陷、无比忧郁,被一股大力顺着脊背压下来,温玄宁已飞奔了过来,摁着温玄素和自己一同向沈昭鞠礼。   沈昭凉瞥了一眼那不怕死的小胖子,默念了数遍:陪瑟瑟回娘家,不能惹祸!不能打人!不能打人……脸上挑起一抹极端正的笑意,冲温玄宁和颜悦色地说:“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温玄宁才回京不久,对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全然不知,还乐呵呵地招呼沈昭喝茶,一边将温玄素引见给天子,一边遣人去请元祐过来。   倒是傅司棋先看不下去,但又顾念着脸面,没有明说,只道:“陛下有事想单独和玄宁说一说。”   逐人之意满满,玄宁向来知道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气,便让温玄素先下去了。   只是这胖子一步三回头,几分哀怨,几分缠黏地屡屡看向沈昭,把沈昭看得笑容越发森凉。   “家父近些日子身体不适,恐有怠慢之处,望陛下不要责怪。”温玄宁先客套。   沈昭温煦道:“朕刚才说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岳父的心情朕都能理解。”   玄宁表面应着,心里却道:我姐姐好好的,你从未失去过她,你怎会理解?这种事,不是亲身经历都不会理解的……   但他当即又觉得这些念头很不祥,忙摇了摇头,暗中嘱告神灵他失言了,千万要保佑他姐姐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两人各怀心事,难免冷场,待沈昭反应过来,茶汤已下去半瓯,可他们所出的石亭却静悄悄的。   他收了收心,道:“你呈上来的税制革新方策朕看过了,很有见底,看起来你这几年没有虚度光阴,是在暗中使劲。”   这话暗藏深意,玄宁猛地提起精神,不得不小心应对。   “臣一直都认为,良臣佳策未必尽在朝野,还有可能在田间乡野。”   沈昭轻笑了笑:“旁人的佳策在哪儿朕不知,可你这些年在田间乡野历练得很好,不再是旧日的贵公子,也学着会操心了。”   温玄宁微微一笑,算是回应,抬手给沈昭又斟了满杯。   沈昭道:“朕也不跟你绕圈子了,田间乡野去得,朝野自然也去得,你既回来了,就别再走了。虽说如今乃太平治世,但仍需要有人替朕操心。文渊阁缺个学士,你瞧着怎么样?”   傅司棋站在一边听着,听出沈昭有再召温玄宁入朝的意思,不由得为他高兴。可一听沈昭竟要赐文渊阁学士一职,又不免惊讶。   大学士乃清流文官中的翘楚,往上迈一步,极有可能就是丞相。   外人看来,温玄宁这些年是受了兰陵公主的连累,仕途坎坷,命运多舛,值得人嗟叹。但剖去这些表面,他曾去雍州赈灾,曾去中州平叛,曾暂代侍中监国理政,自州郡到京师,他虽有争议之处,但功勋累累,若要认真论一论,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   傅司棋为他这个猜测倒吸了口凉气,瞠目看向沈昭。   沈昭却在温玄宁,笑道:“怎么没什么反应啊?是嫌这官小了么?”   温玄宁恍然回神,忙起身谢恩。   沈昭让他起来坐回去,不忘敲打:“给你高官厚禄不是让你享福的,是要你继续操心,多年战乱,积弊犹存,不能被表面的太平繁华蒙了眼睛。居安思危总是没有错的。”   温玄宁一直以为扫灭了南楚,统一了天下,沈昭该是足够得意的。他睿智多谋,这天下被他治理得如此好,他该是自诩功绩的。可没想到,即便是形势一片大好,他仍存忧患之心,不忘思危,当真是厉害,厉害啊。   莫怪母亲会败在他的手里。   玄宁心中转过千万道弯,但表面丝毫未露,真情实意地称陛下英明。   沈昭凝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笑开:“你也别在这儿了,回去陪元祐吧。侍女早就去禀报圣驾驾临,可她到如今都没出来,大约是想让你单独跟朕说些话,不然,若她来了,话便只能在家长里短上转忧了。”   “说到底,还是朝夕相伴的人最了解彼此,你可以回朝,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   玄宁含笑应着,鞠了一礼,退出了石亭。   傅司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湖光山色里,不无忧虑道:“这实在是一步险棋。”   沈昭抬起茶瓯又抿了一口,正觉这茶里的一点茉莉花香很是怡人,闻言,抬头轻笑道:“险棋?险在何处?”   傅司棋不语。   沈昭道:“险在他是兰陵公主的儿子吗?”他摇摇头:“他心里就算有疙瘩,有怨,可到底没露出来,小心藏掖着,其实是件好事。”   傅司棋实在沉不住气:“他心有怨恨,又在陛下面前藏掖,这还不险?万一将来他手握重权,再有反叛之心,那可不得了。”   沈昭悠然一笑:“你还是太嫩,没看明白温玄宁这个人。他跟兰陵完全不一样,他明是非,辨忠奸,朕和兰陵孰对孰错,他心里明镜一般。至于那一点点怨气,不过是母子亲情所致,这恰说明他是个重情义的人,这样的人,不会背主叛国,绝不会。”   “可……朝中人才济济,陛下提拔谁不行,何为非要……”   沈昭抬眸看向傅司棋,揶揄:“你这行为可不太地道,人家好歹对你是有救命之恩的,这次你和宋灵儿定亲,人家也备了厚礼成心相贺,你在背后如此说话,若是被玄宁知道是会伤心的。”   傅司棋被这么一噎,默了片刻,又道:“就算是不地道,臣也要说。陛下就算再睿智,也总有疏漏的时候,臣要给陛下提醒,防患于未然。”   沈昭笑着摇头,含了几许无奈:“司棋,你说人这辈子最大的敌人是谁?”   傅司棋道:“每个人的敌人都不一样,臣和陛下的敌人一样,都是兰陵长公主,可是如今,她早已死了,所以我们没有敌人。”   沈昭看向石亭外的雅致风景,目光微渺:“朕曾经也这么认为,平生最大的敌人是兰陵长公主,可当分出胜负,尘埃落定之后,朕突然又觉得其实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外在的敌人可以算计,可以杀掉,可是人心里的魔障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敌人早就死了,可还活在她的阴影下,甚至每一个决策都受她的影响,那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这个问题太过深奥,傅司棋当然回答不出来。   沈昭本也没有想让他回答,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听一听他的心声,而他所有的心声都可以说给瑟瑟听,唯有兰陵公主这一段,要小心避开。   要避开……   沈昭将目光收回来,道:“钰康一天天长大,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温家的事总要有个妥善的处置,到底是他的母族,不能让孩子也活在旧日的阴影下。至于玄宁,只是大学士,能走多远,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第140章 番外:经年   温贤见瑟瑟回家, 自然是喜不自胜,和她说了会儿话,起身来见过沈昭, 便催促管家去张罗今晚的饭食。   厨房那边慌得跟什么似的,锅铲碗碟‘滴沥咣当’响,众人手忙脚乱,终于赶在天黑前筹备出来一桌看上去颇为丰盛的珍馐佳肴。   温贤特意嘱咐下人看住温玄素,不许他出来见人,这一顿饭倒是吃得清静又顺畅。元祐大许是知道了沈昭予了玄宁官位, 一整晚都笑靥灿烂,腻在沈昭身旁,拉着他嘘寒问暖,闹得沈昭一阵落寞, 心道果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亲疏远近分明。   但看看身边的瑟瑟, 跟父亲说着话的间隙还不忘转过视线看看他,盯着他面前的菜,生怕他吃不惯,外溢出来的关切神情, 一时又释怀了。   也罢, 总归他是不亏的。   觥筹交错之后,便各自回屋歇息。   瑟瑟这一天大概是累了, 躺在床上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春夜漫漫, 晚风轻咽, 吹动着枝桠发颤, 打在茜纱窗纸上, 窸窸窣窣,伴着鸟雀嘤啾,显得周围无比幽静。   这一夜,她终于把在宫里始终看不到底的那个梦给做完了。   原来前世,她也不是如自己想得那般潇洒,原来,有执念的人不只是沈昭,那玄机阵回转岁月之前,吸食的是两个人的执念与痴惘。   鲜血覆盖了阵法图,沈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瑟瑟蹲在一边,无数次想去握一握他的手,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手穿过沈昭的腕,落在虚空,是一团青烟,缥缈虚弱的好像说散就散了。   厮杀声已经停了,周围静得可怕,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她环顾左右,这地宫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供奉的神明,就是停放在中间的玄冰棺。   那是她的棺椁,里面放着她的尸体。   瑟瑟最后看了一眼沈昭,站起身,想躺回她的棺椁里。阿昭死了,这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她该回去,然后慢慢等着这一缕魂灵彻底消散。   刚迈出去一步,地宫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吧嗒吧嗒’,听上去甚是急切。   难道说这个时候还有人会真心关心沈昭,想来见他一面,做最后的告别?   不,大约只是想进来看看他有没有死透吧。   瑟瑟没怀什么希望,但还是站在原地,等着这些人进来好一看究竟。   先走进来的是苏合和魏如海,两人身上沾了斑驳血渍,发冠歪斜,看上去好不狼狈,见沈昭浸在血中,两人猛然一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慢步靠近。魏如海伸出手指探了探沈昭的鼻息,眼睛顿时红了,微微哽咽着朝苏合摇了摇头。   瑟瑟怕极了这大老粗会嚎啕大哭,她这个小鬼脆弱得很,经不住强烈的哀伤,只想在魂消魄散前安安静静地走。   因而她捂住耳朵,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苏合。   谁知苏合只呆呆发愣了少顷,便屈膝跪倒,挪着膝盖挪到沈昭跟前,将他移到干净的地方,又抬手给他正了正衣襟。   瑟瑟默默看着他们,放下手,忽又听见了脚步声,不由得凛神看去。   是钟毓和那个孩子……   那个总是神情怯怯,怕沈昭怕的要命的孩子,叫……钰汝。   瑟瑟凝着他小小的身形,见他眼睛红肿,愣愣看着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沈昭,默然跪倒在他身边,轻泣:“父皇……”   钟毓跪在他身侧,哑声道:“陛下,都是臣无用,镇不住朝堂,才令歹人钻了空隙。”   他这样一说,钰汝便哭得更厉害了。   偌大的地宫,供奉着几尊神明雕像,淌着满地的血,回荡着伤慨的哭泣声,显得阴森又凄凉。   瑟瑟坐在一边,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沈昭的尸体上。   不管这几个人哭得多伤心,他还是一动不动。   原来人死如灯灭是这样的。   过了许久,钟毓先抬袖抹干眼泪,朝着钰汝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扫灭乱军,给大行皇帝下葬。”   苏合和魏如海也连忙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看向钰汝。   在众人的注视下,钰汝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呢喃:“我……孤能行吗?”   钟毓言语中透着坚定:“您是大行皇帝亲自选中的人,您肯定能行。臣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钰汝表现出些许心安,朝着钟毓使劲点了点头。   钟毓又道:“乱军尚未清肃干净,若是这会儿把大行皇帝的遗体运出去,恐怕会遭到攻击,臣想……”他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了摆放在地宫中央的玄冰棺上。   “先开玄冰棺,将大行皇帝的遗体放在里面,待清扫乱军后再行安置。”   “可是……”钰汝犹豫着说:“冰棺里盛放的是先皇后的遗体。”   钟毓道:“特殊时期,从权行事吧。”他顿了顿,凝着沈昭,眼中不再只有他生前时的苛责和失望,反倒多了几分怜悯,眼波微漾,泪光闪动:“陛下会愿意的,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于是,四人合力,各抬冰棺一角,将棺盖打开,把沈昭放了进去,瑟瑟赶在他们盖棺之前,猛地跃身跳进了冰棺里,仰躺在沈昭身上,看着棺盖一点一点被推过来,直到最后一隙光亮被隔绝在棺盖外,彻底置身于漆漆黑暗。   她无悲无惧,心如止水,平静地翻过身,与沈昭面贴面,闭上了眼,唇角微勾,在心中道:阿昭,这才是真正的生同寝,死同穴。   耳边似有细雨淅沥,伴着黄鹂啼叫,带着昂扬的生机和融融暖意,像极了沈昭怀抱里的温暖。   瑟瑟睁开眼,眼前不再黑暗,而是一片低垂的青纱帐,晨起微弱的光茫渗进来,落下斑驳的光影。   枕边空空,沈昭已经不在了,她捂着头起身,听见窗外雨点子吧嗒吧嗒落下来,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傅司棋只喊了一声“陛下”,便被沈昭怒目瞪了回去。   他随意披了件黑锦披风在身上,正拨弄着廊庑垂下的纸糊兰花灯玩,回头看了眼轩窗,压低了声音斥道:“嚷嚷什么,不嚷嚷不会说话是吧?多少年了,你这毛躁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莫名挨了顿训的傅司棋低头耷脑地立在檐下,轻声道:“陛下让臣盯着莱阳侯,臣盯了,正有事要向陛下回禀……”   话音刚落,‘吱呦’一声,轩窗板被抬起,瑟瑟探出头来:“我爹怎么了?” 第141章 番外:经年2   傅司棋一愣, 看看窗外的沈昭,又看看自窗里探出个脑袋的瑟瑟,倏然觉得这个场景很是熟悉,像是在从前的某一刻上演过。   可仔细想想, 却又记不得究竟是具体哪一天, 哪一刻。   他收回遐思, 偷眼看向沈昭,见沈昭轻微地点了点头, 才冲瑟瑟道:“前些日子莱阳侯不是总痴迷道家书法,跟宗玄道长来往密切么?陛下怕他做糊涂事,才命臣盯着, 可是依臣所见, 莱阳侯把那些道家典籍都收入箱中, 符咒什么的也不摆弄了,据府中下人说,他已许久没去见过宗玄道长了, 看上去好像是没那份求神之心了。”   瑟瑟觉得诧异,难道父亲真的改变心意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这么容易?   她思来想去, 将目光投向沈昭。   很好,皇帝陛下的目光略微闪烁,飘忽地投向檐外濛濛细雨,躲开瑟瑟的注视。   傅司棋见状, 十分机灵地揖礼告退。   瑟瑟朝沈昭勾了勾手, 娇声道:“阿昭, 外面凉, 你快进来吧。”   沈昭踯躅了片刻, 还是乖乖地转身, 听从召唤进屋来。   瑟瑟百思难解,父亲虽然表面温儒随和,但其实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他认定的事寻常是不会轻易更改的,沈昭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他放弃了之前的决心。   沈昭拨弄了几下银丝炭,将瑟瑟微凉的手裹进掌心,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我让宗玄跟你爹说,想促成玄机阵,未必非要现在,待老态龙钟、弥留之际,再走入阵中,于阵中老死也算是完成了生祭。”   这个说法倒新鲜,可就是透着一股唬人的气息,听着就不那么可信。   瑟瑟奇道:“宗玄他肯帮着你骗人吗?”   沈昭轻笑了一声:“他敢不肯,我这儿可还有一堆账没跟他算呢。”   再说下去,便是前世那些理不分明的陈年旧账、旧时恩怨。   瑟瑟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托腮发呆,一时缄默无言。沈昭总觉她近来多愁善感得厉害,又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斟酌了片刻,握着她的手缓声开始哄劝。   “你父亲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他未必看不出宗玄是在蒙他。可是这件事情到最后,还是需要他自己来做决定。”   瑟瑟抬眸看他,一双眼眸清灵灵的,如蓄满了湖水,莹莹透亮。   沈昭亲了亲她的眼睛,做最后的陈词总结:“他不是当年的我,他有儿有女还有孙子,人生诸多牵念,宗玄的谎话不过是给了他一条后路,他若选了这条后路,只能说明他对尘世尚有不舍,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一个人若是活在世间了无生趣,觉得只有死才是最好的归宿,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怜、多么悲伤的事。”   他说了这席话,怀中久久无回音,不由得低头看去,却见瑟瑟脸上泪水涟涟,晶莹的水珠正顺着腮颊无声的滑落。   沈昭一慌,忙将她往怀里拢了拢,抬手给她拭泪,问:“你哭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你点出来,我收回重新说。”   瑟瑟含着泪轻笑出声,抬胳膊紧紧搂住沈昭,腻在他颈窝里呢喃:“阿昭,原来我是个那么守信用的人,说好了要陪你一辈子,就真的陪你到了最后……”   沈昭骤然僵住。   她哭得梨花带雨,连嗓音都是黏黏腻腻、低闷模糊的,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把瑟瑟从怀里捞出来想再仔细问问,却在这时绣帷被掀开,婳女禀道:“时辰到了,陛下和娘娘该回宫了。”   今日还有朝会,耽搁不得。   这一路马车平稳,瑟瑟窝在沈昭怀里睡得甚是香甜,沈昭轻抚着她的发髻,好几次鼓起劲想把她叫起来问问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可看她睡得那么酣沉,终究又舍不得,这一犹豫,尘光须臾而逝,转眼到了皇城,只能分开,他回宣室殿,瑟瑟回她的尚阳殿。   今日其实还有件要紧事要办。   钰康开蒙已有三年,瀚文殿正张罗着给他从宗亲后辈里寻个伴读,各家一早就争着把适龄的孩子名笺递了上来,沈昭说了,让瑟瑟先选出几个合意的备用,最后再由他来拿主意敲定个最好的。   名笺一张一张从指间流转,瑟瑟的手蓦地一顿,从中间捻出一张。   钰汝,安邑郡王的嫡长子。   瑟瑟犹记得那个聪颖却又胆子小的孩子,怕沈昭怕得要命,可是最后,在沈昭的尸体前也哭得最厉害,踮起脚卯足力气抬棺盖时,个头只比玄冰棺高了那么一点点。   前尘如烟,随身死消散,也不知前世的他最后是个什么结局,他和钟毓有没有守住沈昭留下的江山。   瑟瑟这一出神,既没继续翻动名笺,也没说话,站在帐外的瀚文殿学士只当她有什么疑惑,隔着帐子轻唤了声“娘娘”。   瑟瑟恍然回神,将钰汝的名笺拿在手里,道:“本宫听说安邑王妃早逝,郡王又续了弦,这孩子是由后来的王妃带着吗?”   学士回道:“也不是,郡王妃有自己的孩子要操心,世子跟着他祖母长大。”   瑟瑟轻应了一声,摩挲着名笺不语。   学士见状,料想皇后对这位郡王世子有兴趣,便又补充道:“臣见过这孩子,虽说胆子小了些,但聪颖懂事,言行举止极知分寸,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他自然是个出挑的好孩子,不然,前世也不会选中他入嗣帝脉。   瑟瑟犹豫了少顷,心道反正最终还是要沈昭来拿主意,自有他来权衡,便将钰汝的名笺单放在右手边,道:“那就先让他候选着吧,最终还得听从陛下旨意。”   虽然八字仅有一撇,但学士显得很高兴,高兴之余,又像是松了口气。   瑟瑟打趣道:“你为世子说了这么些好话,莫不是收了人家好处?”   这群文人素来清高倨傲,最听不得沾染铜臭名利的猜测指责,慌忙分辩:“娘娘明鉴,没有的事,只是……”   瑟瑟猜就是有隐情,问:“只是什么?”   学士道:“老王妃年迈,担心自己撒手人寰之后,偌大的王府里,世子无依无靠,将来会吃亏。才求了臣尽量为世子美言,给他争得给太子伴读的机会。”   话说得含蓄,可若是父慈母贤,当祖母的也不必如此绸缪深远。   瑟瑟早就该想到,别说宗亲,就是京中世家权贵里锦绣堆养大的公子,都没有那么胆小会看人眉高眼低的,能养成这个性子,十有**又是一个身世凄凉的小可怜。   学士走后,她拿着钰汝的名笺翻来覆去看,边看边在矮几前踱步,心想,前世沈昭最终选中了他,是不是觉得两人身世相似,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想得太过出神,没注意有人靠近,待嗅到那股浓郁的龙涎香,沈昭已经走到她跟前了。   沈昭白天就觉得瑟瑟奇怪,刚下了朝会立刻就赶来想追着问个清楚,见她拿着钰汝的名笺出神,一怔,将要出口的话霎时梗在嗓间,呆呆立在那里。   瑟瑟转了个身,正撞进沈昭怀里,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埋怨:“你就不能出点声吗?要吓死人了……” 第142章 番外:经年3   沈昭低眸凝着她的脸, 瞳眸漆黑幽邃,默了良久,轻牵了牵唇角, 道:“再没声, 我也是走进来的, 不是飘进来的。”   瑟瑟:啊?哦……   她眼珠转了转, 透出些黠光,扑进沈昭怀里, 仰头笑道:“你猜到了?没错, 那小鬼就是我。只是……我把那段经历给忘了, 昨天夜里才全想起来。这都要怪你,你总藏着掖着的不跟我说,你要是早跟我说了,那没准我早想起来了。”   沈昭凝睇着她不语, 目光微邈,好像陷在那段悲极执惘的回忆里。   瑟瑟却没事人似的, 洒脱得很:“我看啊有些事真是难以用常理来解释,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呗, 还想什么啊, 眼前倒是有件事需要你来拿主意。”   她把钰汝的名笺递了出去,道:“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就是他了吧, 也算成全了咱们跟他两世的缘分。”   沈昭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伸手将名笺接过, 不言不语。   “你不知道, 那时候你死了, 就是这个小孩儿,还有钟毓、苏合和魏如海他们四人合力把你抬进了玄冰棺里,让你我在一起,他对咱们是有恩的,咱们这一世护着他,也算报恩,对不对?”   沈昭眼中漾起微澜,带着几许温暖柔光,将名笺塞回瑟瑟手里,微微一笑:“好。”   太子伴读的择选尘埃落定,就如前世沈昭选继子那般,一家欢喜几家愁,纷纷都说安邑郡王府行了大运,今朝的太子伴读,就是明朝的天子近臣,富贵尊荣早都定下了。就看如今的傅司棋,年纪轻轻挂着三品官衔,朝中人人都卖他面子,光是定了门亲事,那上门送贺礼的都把门前石阶磨得油光水亮。   这些传言流入宫中,瑟瑟只置之一笑,但看着钰康和钰汝他们两人结伴读书,不离左右,又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沈昭和傅司棋也像他们这么大,形影不离地入瀚文殿念书,回了东宫,沈昭忙着写太傅留的功课,傅司棋就在一边给他调灯烛摆放的位置,生怕光弱了或者太强伤他眼睛。   这一眨眼,孩子都长大了,也按部就班地过着他们曾经过的生活。   春意阑珊,天渐渐转暖,宫闱内的景致也变得斑斓明媚。   四季往复,岁月经年,雨雪风晴,人世间的光阴正慢慢流逝,无声又无息。   值得高兴的是,钰康和钰汝颇为投契,这一世钰康身体很好,人也活泼,显得太闹腾了些,正好让钰汝带的他稳重些,两人一动一静,瞧着很顺眼。   入了夏,太医便在瑟瑟这里请下了喜脉。   沈昭高兴得一整宿没睡觉,说肯定是个小公主,连夜翻看典籍,说要取个极端庄又温雅还不乏妩媚之意的好名字。   瑟瑟坐在南窗下,靠着绣垫看他折腾,打了个哈欠,道:“你怎么就知道是女孩儿?万一是个男孩儿呢?你费这么些劲儿,可别到时候白费力气。”   沈昭蹦回来,将瑟瑟拥入怀中,笑说:“男孩儿就是男孩儿,反正都是我们的孩子。”他低头亲了亲瑟瑟:“是被我们盼望着来到这个人间的小宝贝儿。”   瑟瑟眉眼弯弯,笑得甜甜腻腻,在沈昭怀里看向窗外,夜色深沉,弦月高悬,皎光落入凡尘,镀在万物之上,显得幽静而美丽。 第143章 番外:孤凤1(兰陵&温贤)   兰陵觉得自己的命不是很好。   她出生在战乱年代,因为父皇偏宠媵妾,疏于朝政,导致河间地带战乱四起,灾民走投无路与当地匪徒勾结,迅速壮大,一路攻入长安,杀进皇城,导致父皇不得不弃宫逃走。   据传,当年父皇只顾着带那妖妃和庶子逃跑,而将当时的母后和王兄扔在宫里,丝毫不顾他们死活,甚至叛军攻入宫城时,母后还怀有身孕,怀的就是她兰陵。   幸亏时任右相的李怀瑾不顾性命将母后和王兄救出来,潜入民间,躲避战乱,至年后,战乱平息,李怀瑾才护着母后王兄和已经出生的她回到京城。   当然,这是官方说法。   在民间流传的野史里,是这样说的:当年母后受了惊吓,其实已经流产,而后来生下的孩子——就是兰陵——是她和李怀瑾的私生女。   兰陵就是在这样的流言蜚语里长大的。   她从来没把这些话当回事,活得恣意且任性,脑筋灵活,唇舌尖利,有一段时间,明妃远远见着她都得绕路走。   不过这只是面上的风光,背地里那妖妃会去向父皇告状,哭啼啼的,一副受了欺负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过后儿父皇就会将她召到御前,狠骂一顿给那妖妃出气。   但兰陵从来不会老老实实站着挨骂,必得趁父皇骂累了的间隙严词反驳,跟他讲道理论是非,从宗法伦理到嫡庶尊卑,直把她父皇说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赶她出宣室殿。   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父爱,也不爱她的父亲,所以不管在父亲那里收到多少不公正的待遇,她都不会伤心。   可她的母后在乎。   每回兰陵跟那妖妃起了争执,惹得父皇龙颜大怒,传到母后耳,必要对她严加斥责一番。   斥责的内容无外乎:“你王兄这个储君本就做得艰难,你不思量着如何讨好你父皇,给璋儿进些美言,还一天天的就知道添乱,真不知当初把你生下来有什么用。”   兰陵觉得母后真是可笑。父皇天生就不喜欢王兄,那是她伏小做低、好话说尽就能改变的吗?   再者说了,那母后自己见了父皇也少有好脸色,她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凭什么让女儿去做?   但兰陵不愿意跟母后一般见识,因为她觉得母后实在是个可怜人。   她是长安望族出身的嫡出姑娘,二八年华里定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镇守河西的少将军,生得是剑眉星目,英武俊朗,母后很是意。本一门心思期盼着完婚,奈何上元灯节那日她出门看花灯,遇上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父皇,被对方一眼相,苦求皇爷爷做主,愣是途截了臣子的姻缘,把母后迎进东宫做了太子妃。   从前潜邸的老人都知道,父皇曾经很宠爱母后,特别是两人刚成亲的时候,也曾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也曾芙蓉帐暖良宵短。至于后来为什么闹掰了,传言总是归咎于母后这一方,说她太骄纵,太不知情义,不懂得珍惜父皇给的恩宠。   兰陵觉得,这么多年母后根本就不爱父皇,甚至还恨他。   大秦祖制,每逢初一、十五,皇帝必须要到皇后的寝殿来,父皇大约是怕了那帮御史,看上去再不情愿也老老实实来了。可这种日子,十回里有九回母后要把父皇气得拂袖离去,宁可到偏殿对付一宿,也不进她的寝殿。   兰陵好奇,曾经在轩窗外偷听过一回,滋滋,母后那张嘴呦,说出来的话跟刀子似的,直往父皇的心窝上戳,父皇能忍这么多年都没动过废后的心思,那可真是帝王胸怀,实在太大度了。   说起大度……兰陵倒想起一些事。   关于她的身世,谣言甚嚣尘上,要说父皇不在乎,可他把李怀瑾杀了,据说还是五马分尸,死相甚惨,足以见帝王雷霆之怒;但要说父皇在乎,可他又只杀了李怀瑾,没有追究母后,更没有来为难她。   兰陵曾听父皇身边的大内官偶尔提起,说当日叛军攻入皇城时,父皇没有想要扔下母后和王兄自己跑,相反,他一接到奏报,什么都顾不得,立即往昭阳殿赶,可半路被流矢所伤,重伤昏迷。明妃趁撤走了所有禁军,护送她和父皇离宫,故意留下母后和王兄自生自灭。   这些话听听就罢,因为兰陵实在想象不出父皇为了母后奋不顾身的样子,他们还是适合互相捅刀子。   她长到十四岁,一直没心没肺,日天日地,可突然有一日开了窍,看着她王兄那窝囊模样,生出些危感。   话本里说,夺嫡之争十分残酷,胜者坐拥万里江山,败者不得好死。那万一她王兄输了,她这个嫡公主就不值钱了,她锦衣玉食的日子就会一去不复返,依照她和明妃素日里的恩怨,明妃的儿子要是当了皇帝,怕是第一件事就是要杀她泄愤。   兰陵把事情理顺了,立即着开始自救。   她不像王兄,终日里就会隐忍,任由野心者鲸吞蚕食着本属于他的权力。她也不像母后,遇事就会埋怨旁人,自己一点担当都没有。她兰陵向来信奉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她是大秦长公主,生来尊贵,并且定将一生尊贵。   自信是好事,但盲目自信是万万不可取的。胸怀大志的兰陵公主奔走了数月,结党成效甚微,唯一的收获就是从坊间茶肆结实了两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少年。   裴元浩和宋玉。   看似相识是偶然,但却是兰陵苦心筹谋,刻意制造的偶遇。   她本意是冲着宋玉去的,裴元浩是误打误撞、无意间网罗进来的。   大秦和南楚战乱不断,宋家军乃军新贵,骁勇善战,风头正锐,而宋玉年纪轻轻便官拜神威将军,统辖数万大军,权势正隆。   兰陵之所以选他,不光因为他握兵权,还因为此人素有刚直不阿的名声在外,尊宗法儒礼,曾数次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直言上谏,要求皇帝陛下明嫡庶、正朝纲。   为此,明妃暗地里没少算计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然是兰陵想要笼络的不二人选。   若是她能未卜先知,看透未来,她一定会离宋玉这样的人远远的。因为他实在太正直,太清白了。这样的人就该活在清风明月里,活在风沙疆场上,而绝不该踏入红尘俗世,走入朝野纷争里。   也是从宋玉的身上,兰陵第一次看破了自己,她骨子里并不是个好人,她甚至厌恶宋玉那一套忠孝节义,特别是当储位之争日益激烈,你死我活之际,宋玉还谨守着原则道义,不肯逾越法度,不肯突破心底线。兰陵便对他愈加厌烦,极其自然的,她便和裴元浩走得越来越近。 第144章 番外:孤凤2(兰陵&温贤)   裴家乃世家大族,甚至连母后都看裴家的女儿,要指给王兄做太子妃。兰陵最初对裴元浩另眼相看,也是冲着他身后的家世地位。   裴元浩这个人,出身世家,挂着清流官的衔,长得也算风流俊雅,怎么看都是个如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可他身上偏就有股邪气,处事上也比宋玉灵活敏得多,兰陵不说多喜欢,只觉用得趁。   当时父皇的身体已每况愈下,朝关于嫡庶之争日益激烈,兰陵身涉其,渐渐领悟了当的残酷,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明妃得宠多年,其势力遍布朝野内帷,并不那么好对付,兰陵纵有几分聪明才智,到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逞口舌之利倒好说,若真想真刀真枪地打天下,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慢慢落了下风。   恰在此时,李怀瑾的人出现了。   过后兰陵每每回想,都觉得他们出现的时十分微妙。   正是兰陵已参与朝政一段时间,深谙其奥妙,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而同时又受够了势力微薄之困,急需拓展权欲图,对于这个时候抛出的藤蔓,她几乎毫无抵抗之力,甚至都没有心思去分辨一下藤蔓的尽头是不是系着猛兽,就这样无知无畏地接了过来。   纵观这些事,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局,充满着权欲诱惑和精心部署,那么精妙,那么令人难以拒绝。   兰陵曾经有一段时间喜欢回忆往昔,时常假设,若当初站在风口浪尖的人不是她,换做旁人,能不能抵得过这种诱惑。   答案是,裴元浩那样的人肯定不能。而换做宋玉,他肯定可以。再退一步,若换做后来出现的温贤,他肯定也行。   温贤……   兰陵其实曾经有会拥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生,在明媚多姿的少女时代,有一段时间她迷恋上了一个人,因为这份迷恋,她想过舍弃一切,和那个人去天涯海角,看日月星河、云卷云舒。   这大约是上苍降下来的唯一救赎会,只可惜,她没有抓住。   她与温贤的一次见面是在宣室殿。父皇病重,大批世家勋贵入京问安,莱阳侯温贤亦赫然在列。   当时兰陵在李怀瑾旧部的帮助下施了些小段,让那个妖妃生的庶子早夭,王兄的储位已稳如泰山,长公主在朝正是高歌猛进之时,出来进去皆威风十足,人人都巴结逢迎她,唯有温贤,站得远远的,隔着人堆华裳看向她,眼没有谄媚,只有好奇。   那是一双极干净清澈的眼睛,泛着莹莹光亮,像是被月光照耀的清冽甘泉,从未被尘间污垢所染。兰陵自入世以来看过许多眼睛,狡猾精明者有,浑浊贪婪者有,还从来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看得人心砰砰跳。   兰陵愣怔了少顷,竟罕见的生出些许羞涩,悄悄将目光移开,恰在这时裴元浩过来找她说话,她像是心虚一般,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侧首听裴元浩说,神情之严肃凝重,好像朝堂上又起了风澜一般。   但其实,裴元浩说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眼满脑里都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柔波浅漾,乌灵净澈。   裴元浩絮叨了一会儿,发现兰陵好像走了神,低声唤了局“淑儿”,正要说些什么,皇帝身边的大内官出来了,说皇帝陛下召见兰陵长公主。   兰陵只得将荡漾的心神收敛回来,规规矩矩地入寝殿。   临去时她又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刚才的少年也不见了踪影,原先他站的地方空出来,她的心也一阵空落……   殿绣帷半垂,飘着股清苦浓烈的药味儿,宫人进进出出,皆垂着眉眼苦着张脸,好像稍微带点活气就是对缠绵于病榻上的天子不敬似的。   兰陵一阵心烦,心道幸亏先前明妃哭晕过去让人抬走了,不然若是这个时候遇上她,没准儿还得再拌几句嘴。   入了寝殿,父皇已经坐起来,倚靠着粟心软枕,虚弱乏力地瞥了一眼兰陵,问:“你母后呢?”   兰陵眼珠转了转,显得有些为难,勉强道:“母后病了,起不来床,她怕病容憔悴父皇看了心烦,就不来了。”   其实临出昭阳殿时,她母后还生龙活虎的,朝着兰陵说:“你去看看,悄悄地问问太医你父皇什么时候死,好让你王兄提前准备着继位。”   兰陵自认为刻薄惯了,可在她母后面前,还真是小巫见大巫。   倒也不愧是老夫老妻,父皇一眼看穿她在说谎,轻哼了一声:“她倒病得是时候。”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兰陵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绣鞋尖上的梅花攒珠,缄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父皇突然开了口:“淑儿,若是……”   兰陵闻声抬头看去,见她父皇拧着眉,颇显出些忧郁:“若是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但那个人不喜欢你,你怎么办?”   兰陵正二八芳华,花容月貌,这个问题怪侮辱人的,她未及细想,立即道:“他敢不喜欢我!”   不知怎的,说这句话时脑又不由得浮现出刚才那双惊鸿一瞥的眼睛,没由来的生出些许失落、怅然。   父皇轻挑了挑唇角,难得在她面前流露出笑颜,虽然这笑颜很浅淡。   “他就是不喜欢呢?”   兰陵道:“儿臣是长公主,身份尊贵,看了什么人那是他的福气,他要是不喜欢就是不识好歹。”   父皇极有些耐心地追问:“那他要是就是不识好歹呢?”   兰陵觉得今日父皇奇怪得很,总问些不找调的问题,她有些不耐烦,胡乱敷衍着道:“那就换个人喜欢呗,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死绝了。”   父皇喟然道:“当真能如此洒脱?”   不洒脱还能怎么样?情啊爱啊这些东西就是害人的,譬如母后,念了一辈子她的小将军,到头来还能怎么着。还不得乖乖地被锁在深宫里,老老实实当她的皇后。   兰陵深有感悟,情为穿肠毒药,危险至极,得离着远远的。   “不洒脱还能怎么着?强取豪夺,绑回来成亲?那也太跌份了吧……”兰陵随口道,却见她父皇的脸色微变了变,御前大内官也在朝她使眼色,她一怔,恍然察觉自己好像无意间触到了什么陈年辛秘。   可她父皇没有给她继续刺探的会,闭上眼睛,好像累极了,大内官会意,忙上前将兰陵请出去。   兰陵迷迷糊糊的,好像有所彻悟,好像又有所不解,看着宣室殿前纷乱擦肩的人群,想起了当初父皇新宠明妃时,她窝在母后寝殿里,听着老宫人谆谆劝告的话。   “陛下不过是在跟娘娘赌气,不然有那妖精什么事?娘娘去服个软,认个错,跟陛下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就不会有这些污糟事了。”   母后虽然不怎么聪明,也不怎么有担当,甚至可以说有些软弱,但唯独在面对父皇时,有着难得的刚硬和风骨。   她嗤之以鼻:“我不去,他爱宠谁宠谁。”   兰陵一直以为这是个帝王无情、朝暮四的故事,却未想到,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   殿传出一阵尖细的惊呼,是大内官的声音,好像父皇又吐血了,值守在殿前的太医们仓惶而入,又是一阵忙乱。   说起来父皇当皇帝这些年,可真没少让人忙乱。他宠了个妖精般的媵妾,行尽荒唐事,惹得御史隔差五死谏。他想立庶子为储,搅和得朝堂上各个派系明争暗斗个不休。临了临了,倒好像看破红尘了,说话奇奇怪怪的。   兰陵腹诽着,丝毫不为父皇的即将离世而难过,却在一刹那间灵光乍现,怔怔看着殿前云阶浮延,泼洒下来的阳光闪耀刺目。   难道说终其一生,所有的任性,所有的狠毒,都是在祭奠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她呆愣住了,心底万千情绪涌动,深觉荒谬、不屑,又飘浮着淡淡的哀戚、怜悯……   正出神,她殿的大总管福伯寻她来了。   兰陵狠晃了晃脑袋,要把这些惑人心神的情爱纠葛晃出去,冲福伯道:“你去给我寻个人。”   福伯忙问寻谁。   “刚才在殿问安,年纪轻轻的少年,应该不到二十岁,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睛。”   福伯一愣:“就这?”   兰陵大咧咧点头。   “不是……”福伯苦着脸道:“这怎么找啊?陛下病重,一天天问安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奴才上哪儿找去啊?”   “再者说了。”福伯凑上前来,低声道:“陛下病重,您身为女儿,在这个时候忙着找什么少年郎,这不好吧?”   兰陵斜睨了他一眼,阴恻恻道:“天,要是找不出来,你等着。”   福伯苦着脸应下,嘀咕:“要不找裴大人问问,他交游广阔,识得人多……”   兰陵猛地顿住步子,冷冷道:“这事不许让裴元浩知道,得瞒着他,明白吗?”   福伯点了点头,见兰陵提着裙纱,像只蹁跹飞舞的蝴蝶,灵巧地拾阶而下,扬声追问:“那找着之后呢?”   兰陵头也不回:“绑了,送我寝殿。” 第145章 番外:孤凤3(兰陵&温贤)   福伯是宫里的老人,懂分寸,知进退,不会真由着兰陵胡来,明面儿上敷衍着她,背地里有一茬无一茬地张罗着找人,不闹出多大点声响,自然,也没什么结果。   皇帝的病越发重,到了凤阁大臣和宗室亲王轮番值守的地步。   这当空,裴元浩和宋玉又闹出些幺蛾子。   现如今的凤阁侍陈元郎是明妃一提拔上去的,素日里深得皇帝宠信,处处都要压着裴家一头。   裴元浩是个见缝就插针的主儿,眼见皇帝病重,顾不得前朝,那妖妃失了皇子又抑郁寡欢、行事乏力,正好是剪除异己的大好时。他勾结朝臣,给陈元郎罗列了几十条莫须有的罪名,又指使刑部将他收押,趁着皇帝终日昏沉没个清醒的时候,一不做二不休,让陈元郎在狱畏罪自尽了。   就因为这事,宋玉看不惯裴元浩的行事作风,跟他大吵了一架,底下人火速通知了兰陵,兰陵赶去大理寺时,两人正吵得火热,大理寺一众官员躲在阁外指指点点,没有敢靠近的。   “我没说陈元郎是忠臣,我也没说他不该死,只是你不能炮制冤狱把他冤死!”宋玉弱冠之龄,生得清雅俊秀,一袭薄绫青衫,封襟绣着墨兰,雅之余眉眼间又不乏英武之气。   他气得胸前起伏不定,指着裴元浩道:“大秦有法度,你不能趁着陛下病重就胡来,这样让朝武如何看待我们?”   相较宋玉的怒火滔天,裴元浩就显得冷静许多,他坐在书案后,呷了口茶,慢悠悠道:“我说宋大将军,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口一个法度。说句大不敬的话,这要是陛下哪日龙体挺不过来,到时你看看朝那些青面獠牙的大小鬼魅会不会跟咱们讲道义,**度?你乐意任人宰割,我可不乐意,淑儿也不乐意。”   宋玉冷眸看他,凉凉道:“你把茶瓯放下,看着我好好说话。”   裴元浩斜挑了眉宇,挑衅似的看向他:“我偏不。”   宋玉霍得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那一身在行伍里锤炼出来的力气正当用,裴元浩挣脱不开,被衣领勒得满脸通红。   兰陵推门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幅剑拔弩张的场景。   她二话不说,自腰间拔出鞭子,狠狠抽在案桌上,震得长案连晃荡,上面的洗、茶瓯‘咣当咣当’响。   “你们两是不是有病?”兰陵怒喝:“这可还没到江山稳固,成败落定的时候,你们就忙不迭内讧。要真这么沉不住气,那还斗什么,熬什么?干脆自拆城墙,让明妃进来把咱们挨个吞了算了。”   宋玉紧攥起拳,骨节绷得森森发白,僵滞了良久,蓦地将裴元浩松开,气鼓鼓地转身正对着墙,生着闷气不说话。   兰陵走到他跟前,放缓了语调道:“刚才你们争执的内容我在外面都听见了。大哥,是我让裴元浩这样做的。”   宋玉回过头来看她,目光灼灼,似是打磨锋锐的剑尖,亮得刺人目。   “父皇快不行了,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实在冒不起险了。凤阁执掌内政,上通天子,下接百官,陈元郎占着侍的位置,明妃要是再疯一点,想跟咱们玉石俱焚,咱们个,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   宋玉一直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大约因为她是女流,没有了对着裴元浩时的凶悍,只喟叹道:“你们都觉得自己做得对,可为兄看着你们这副模样,却是既难过又忧心。”   裴元浩“哎呦”了一声:“我说大哥,你是个将军,又不是握的酸秀才,整天说话酸不溜就的,这都跟谁学的?”   “你少打岔。”宋玉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你们今日用这种阴邪段铲除了异己,觉得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可这种逾越法度的事情做多了,得到的好处越来越多,你们就会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段,会越来越不讲道义,无视法度。”   兰陵愣住了,怔怔地仰头看着宋玉。   宋玉的目光温煦如水,却暗藏冰棱:“我们曾经最憎恶的就是朝那些替明妃揽权,不择段、滥杀无辜的奸佞,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你们跟那些奸佞有什么差别?”   “大哥……”兰陵被他说得心里发慌。   宋玉紧凝着他们,问:“若是有一天,挡你们路的人是我,你们会不会也这样对我?”   “不会的!”兰陵不假思索,连忙否认。   气氛实在过于凝重,裴元浩也站不住了,他道:“大哥,你把话说哪里去了?我们怎么可能也这样对你?咱们都是共患过难的,早就发誓同生共死的……”   宋玉摆,深吸了口气:“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好听,我且问你们,小皇子又是怎么回事?”   兰陵的轻颤了颤,镇定道:“他是得急症死的,明妃宝贝得眼珠子似的,就算我们有这个心,也没那个本事啊。”   宋玉目光沉凝,紧盯着她:“你们没有,你身边的人有。”   兰陵的脸色骤然冷下来。   若说方才只是小打小闹,这一句才是正靶心的关键。   说到底,朝堂上冤杀个把人,甚至连皇子都暗害了,那都不是什么大事。唯有‘李怀瑾’个字,才是直击兰陵命门的杀器。   她默了片刻,蕴出一个柔和无害的笑容:“大哥,我这身份,想养几个暗卫在身边总不是错处吧?”   裴元浩也帮着她打哈哈:“没错,没错,不为害人,也为防着人。明妃如今还有几分余威,跟淑儿又结怨颇深,就怕她会害淑儿。”   宋玉淡掠了他们一眼,没再说什么,推开门拂袖而去。   屋静悄悄的,裴元浩半天才回过神来,指着宋玉离去的方向,半是积懑,半是遗憾道:“我觉得咱们跟他不是一路人了,你觉得呢?”   兰陵一张俏脸如覆霜雪,抱着胳膊沉默良久,倏地,眉角皱起的纹络舒开,缓声道:“大哥说得也不全错,咱们是该惊醒些了,可别真步步入泥潭,变成昔日自己最不屑的人。”   这事犹如骨刺,深埋入人的心间,但谁都没说破。未过几时,皇帝便驾崩了,太子沈璋顺利继位,因有从龙之功,裴宋两家一时风头无两。   尘光飞快流逝,转瞬两年多过去了,朝堂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暂且相安无事。自然,兰陵那惊鸿一瞥的少年郎也没入茫茫尘世,杳无踪迹。   先帝丧期快过,选秀便提上了日程。   嘉寿皇帝看了宋家姑娘,一早知会了礼部,只等择选良辰吉日迎进宫。   裴元浩对此颇有怨言:“你瞧大哥整日里一副不慕名利、高风亮节的模样,他可什么都没落下,该争的一点都不含糊。兵权、地位、宠妃妹妹,什么都有了。”   兰陵翻看着淮关的战报,秀眉紧蹙,懒得搭理他。   裴元浩继续絮叨:“我姐姐是皇后,到如今都没生出个一儿半女,这要是让宋家姑娘给抢了先,先生出个皇子,那我还忙活什么?奔波忙碌到底,也是给旁人做了嫁衣。”   兰陵被他念得心烦,将战报推开,霍的起身,想着出去散散心。   “你去哪儿啊?皇帝圣寿,勋贵朝臣自各州郡来京祝寿,外面乱得很……”   裴元浩的话飘出书阁,还未落地,兰陵果真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她正烦躁,脾气又不好,将人一把推开正想发作,待看清模样,却蓦得愣住了。   那人一身织锦青衫,玉冠束发,俊秀温儒,金银锦绣堆砌出来的清贵气度,唯有一双眼睛,清湛如许,不染纤尘。 第146章 番外:孤凤(完)   兰陵的火气骤然降下去,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秀唇微挑,眉眼拢笑,带着些许惊喜:“是你。”   那人躬身揖礼,恭恭敬敬地道:“兰陵公主。”   “你认识我?”兰陵有些惊诧地问。   他微微含笑:“自然认得,臣有幸与公主见过一面……”他微顿,流露出些许怅然:“不过也有两年了,只怕公主不会记得。”   兰陵脑子空了一瞬,待回过神来,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心越发雀跃。她素来古灵精怪,行事不按常理,就是再高兴,面上也未露出分毫,只颇为倨傲骄矜地掠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地道:“确实是没什么印象了,你是哪家的?报出名号本宫兴许能想起来。”   说完这句话,兰陵就后悔了。   这话说得也太没水平了,遣词造句应当可以更雅、更含蓄的,唉,公主架子端得太足,一不小心把戏演过了。   就在她忙于唾弃自我时,对方开口了:“在下莱阳侯温贤。”   兰陵一愣,呢喃:“莱阳?”若是没有记错,两年前,就在自己父皇驾崩之前没几天,莱阳侯的生母病逝……她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京兆裴家和莱阳温氏连着亲戚,当时裴元浩还在她跟前念叨过,说这个节骨眼,奔丧是不行了,唯一能做的是把人安安稳稳送回莱阳。   难道?   兰陵的心怦怦直跳:“这么说,两年前……”   温贤道:“两年前臣本是进京向陛下问安的,奈何家母突染急症,家传来书信,不得不提前回乡。”   难怪福伯几乎找遍长安城里的世家少年,都没有把这个人找出来,原来是有急事提前回乡了……   唉,缘分还真是够浅的。   兰陵心里转过了几道弯,只觉怪不是滋味的,温贤似是忆起亡母,神情伤悒,也没有说话,两相缄默间,裴元浩追出来了,一见温贤,立即笑道:“温老弟,你来了,我听家长辈说你素爱诗书,这书阁虽说建得简陋,但着实藏了几本好书,我带你去看看。”   他惯会迎来送往,油滑十足,明明是斥重金建造起来的雕梁画阁,非得说‘简陋’,好像专门为了引人家再夸一夸的。   果然,温贤鞠礼道:“裴兄谦虚了,这书阁景致雅丽,不落俗套,哪里与‘简陋’挂边?”   裴元浩笑道:“只怕怠慢你了。”说罢,便要引着他去看,顺道还招呼了兰陵:“淑儿回宫去吧,等改日我再去看你。”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兰陵总觉得裴元浩不愿意同时招待她和温贤,见着她和温贤在一处说话,还很是不悦。   兴许今日温贤造访书阁只是个意外,两家既然连着亲戚,那说不定只是在某个场合裴元浩客套着随口邀请他来书阁一游,并没有定下确切日期。兴许温贤今日心血来潮,想来看一看,就来了,却不想恰巧遇上了兰陵。   这样一想,两人还怪有缘分的。   兰陵心情大好,也不管裴元浩那张虚假笑脸皮下眉头皱得老高,硬跟着他们去逛书阁。   阁藏着浩繁卷帙,正是温贤最谙熟的儒学经典,本无意卖弄,只是兰陵随口问起,他随口答了一两句,却答得雅精妙,一下风头出尽,裴元浩就不够看了。   裴元浩出身京门望族,一心扑在权术钻营上,纵然幼时也曾师从鸿儒,但学问在争权夺利上无用,早就生疏了,是无法与偏居莱阳、用心钻研过儒学经典的温贤相比的。   也是这么一比较,兰陵越看温贤越觉得顺眼。他虽然不如长安里的世家公子那般会说漂亮话,可学识渊博,气质清新,在他的身上嗅不到半点权力贪欲的味道,重要的是,他还长得那么好看……   人一直游到日暮时分,裴元浩实在受不了兰陵看向温贤的眼神,寻了个借口让人把温贤送回去,没好气道:“小地方来的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新鲜。”   兰陵默默凝睇着温贤离去的方向,马车早拐上了另一条街,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她却好似被勾了魂,无心与裴元浩争论,只是揶揄:“那好歹也是你亲戚,转过身就这么说话,未免也太刻薄了些。”   裴元浩面露不忿,抻了脖子还想再说什么,兰陵一摆:“得了,我今天也累了,不跟你磨牙了,走了。”   反正来历名字都问出来了,这一回他肯定跑不了。   这要是寻常女子,碍于闺阁里的清规戒律,就算遇见了心上人,壮起胆子也只敢偷摸送些香囊环佩的小物件,断断不敢从家里溜出去见面。   可兰陵不一样,她天生傲视世间一切陈规旧则,自打与温贤初遇——不,是重逢,天两头寻各种会与他见面,两人虽然生活环境迥异,性情也差得远,可意外得投契,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兰陵耽于情爱,放松了对朝堂的控制,使得本已大好的局面开始急转直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妖妃虽被除,可留有余孽,潜藏蛰伏,只等着时成熟,要跳出去反扑。   眼下,就是反扑的大好时。   当京最先出现关于李怀瑾和兰陵身世的谣言时,根本没有人当回事。裴元浩正因为兰陵的‘朝暮四’而恼恨,又因为痛失所爱而情伤,失去了往日的警惕,赌气似得没管,可等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管时,谣言已经甚嚣尘上,再也摁不下去了。   那段时间是兰陵最狼狈的时候,出来进去总有无数恶意目光追随,各种恶毒揣测从沃土抽芽,迎风而生,转瞬长成参天大树,沉沉压在她肩上,打得她措不及。   最让她伤心的不是外面的流言伤,而是母后对她的态度。   那妖妃的余孽作乱,把她的身世翻了出来,借此攻击母后当年不守贞洁。   母后心里有鬼,无处申辩,就把气全撒在了她的身上。   指责她嗜权如命,还说都是因为她才会连累其受世人诟病,甩她耳光,骂她是贱人,对待她就像是对待宿仇一般。   兰陵一直都觉得,从她得李怀瑾旧部襄助,一改往日颓势,除妖妃,铲奸佞,使得局面扭转,到底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力量,那个时候皇兄和母后心里都是有数的。   可到头来,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要反过来指责她兰陵不择段——不,皇兄没有指责她,那窝囊废只会在母后打骂侮辱她时在一旁站着看,过后做些无用苍白的安慰。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独善其身,谁都不得罪了么?他怎么不想想,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他在妹妹的帮助下坐上了皇位,如今这个局面,他是最应该站出来保护妹妹的,只要他态度强硬些,这些言语伤其实是可以被扼杀的。他是天子啊!   兰陵就算自小张扬跋扈惯了,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在这样重重的压力下,也会足无措,也会哀伤忧戚,悲伤时只觉人生无望,看不到前方路在何处。   当她偷跑出来见温贤时,明明前一刻两人还好好说着话,后一刻她便呆愣起来,目光涣散,不知想什么去了。   温贤抬给她斟了杯热茶,清俊的面容上笑意和煦,就像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坊间所传的那些恶毒流言,温柔看向兰陵,道:“我们成亲吧。”   兰陵正在出神,依稀听见他说了什么,可又疑心自己听错了,瞠目愣愣看着他。   他将茶瓯往兰陵跟前推了推,笑容依旧:“你我家长辈差不多时候去世的,算着都快出孝期了,可以谈婚论嫁了,你只要点一点头,我立即去向陛下和太后求亲。你放心,我们温家是莱阳望族,很有钱的,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   兰陵咬住下唇,默默看了他一会儿,道:“这个时候娶我啊……你可得想清楚了,外面人正用各种言语编排我,都说得可难听了,你要是娶了我,少不得要受株连……”   温贤丝毫不惧,一派风轻云淡:“不怕,等我们成了亲,我就带你回莱阳,那是我温家的地界,谁要是敢在那里胡说,我立马叫人扇烂他的嘴。不要怕,我保证,我会保护你,我会让你耳边清清静静,每一日都过得快乐。”   兰陵没应,也没拒绝,只痴痴怔怔看着他,慢慢的,眼眸湿润,盈满了泪珠,竟哭了起来。   这一下可把温贤弄慌了,不管是印象里,还是亲眼所见,这位兰陵公主都是无所畏惧的主儿,可从没见过她像寻常女儿般梨花带雨。   温贤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叹道:“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呗,哭什么啊?我难道还能抢亲么?你可是公主啊……”   兰陵抽噎着,目光深隽地看向他:“你把我抢走吧,我愿意跟你走。”   事情出了这么长时间,外人不是落井下石就是在看她笑话,就连她为之付出良多的至亲都不曾给予她半分温暖,只有温贤,会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过后的二十年,兰陵时常会想,那个时候她是真心想舍弃所有荣华跟温贤走的,若没有她皇兄的自作聪明,若没有裴元浩那混蛋的下流行径,若没有那可恨的荒唐一夜……也许,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模样,完全不同的样子。   可当她失去女子宝贵贞洁的那一刻,她胸膛内涌动的恨意几乎要将所有良知吞噬。   那是她要给温贤的!那是她要留给心爱之人的!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又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特别是狼狈回京,洗去身上所有耻辱痕迹,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时,眼睁睁看着她的皇兄与宠妃恩爱,看着她的母后心安理得享受太后尊荣,看着所有罪魁祸首都活得那么好,唯有她的人生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所有的不甘,所有被情爱冲淡的野心顷刻间复活,迎风而生,变得狰狞可怖。   李忧他们这个时候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自打兰陵与温贤相爱,也顾忌着李怀瑾身上的背主叛国之名,怕连累了温贤,再加上宋玉正盯着她身边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出于多种考量,兰陵有意疏远李怀瑾旧部,大有要与他们划清界限的架势。   他们也不死缠,默默离开,同时也撤去了所有对兰陵的助力。   当多年后,当兰陵权倾朝野,心硬如铁时,能冷静地回首这一段风云岁月,很轻易地就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关于她身世的流言之所以传得那么快,是因为其八分真两分假,令人不得不信。而她的死对头们,那妖妃的余孽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还有裴元浩,凭他的本事怎么会知道皇兄打算在那一晚送她离开长安,他又怎么有胆量敢占有她。   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解释,李怀瑾,不,是她的生父留下的那些旧部并不希望看见一个耽于情爱、软弱可欺的少主,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颠倒乾坤、搅动社稷的长公主。   可当她有足够的阅历和智慧参透这一切时,她已深陷入命运的泥淖,难以挣脱,更无法自救。那泥淖生出无数触角,血淋淋的,与她的唇舌相连,不断输送着权力的滋味,令她食髓知味,渐渐地上瘾了。   当年,兰陵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说服温贤陪她留在长安,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淡泊名利,情真意切,甘愿为了她舍弃莱阳的家业,远离亲人,陪她经受风雨,默默呵护着她。   直到死的那一天,兰陵才想明白,这辈子纵然她曾权倾天下,令八方诸侯拜服,享尽了世间荣华与富贵,可终其一生,她拥有过最美好的、最值得珍惜的宝物是温贤,还有……他给予自己的爱。   那是她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是她做过的最美的一场梦。   她不是没有想过向温贤坦白瑟瑟身世,不是没有想过把所有自己做过的事都告诉他,可每一回话到嘴边都难以出口,最终变成了在谎言之上再堆砌无数谎言,不停地去欺骗,去隐瞒。   她也曾想过,若上天肯给她一次重来的会,回到那个细雨濛濛的午后,当裴元浩倚靠着廊柱慢条斯理地说:“你的人可真厉害,短短月余就平息了谣言,可也就因为此,又让大哥对你身边的人上了心。我算是看出来了,他跟陛下一条心,巴不得帮着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听说又要跟南楚打仗了,你敢不敢干一票大的?这一票若是干好了,你我在朝野之上从此再无敌,连皇帝都得乖乖向咱们低头。”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点头,那事情会是什么样的走向? 第147章 番外:愿岁岁长相守   绥和十八年,春,细雨,微凉。   礼部这些日子忙翻了天,正筹备给太子选妃的事宜,世家女子画像流水般送进尚阳殿,皇后还没说什么,倒先被皇帝陛下挑剔了个遍。   “光禄大夫家这个夫人是继室,为人端得泼辣跋扈,把原配留下的嫡女欺负得差点上吊,这样的女人能养出什么好闺女?选这样的人上来,是想让东宫内帷不宁么?”   礼部侍郎吓得直打颤,只觉膝弯发软,将跪未跪之时,见皇帝陛下又翻开了另一幅画像。   “这模样生得也太勉强了。”   “郭祭酒家倒是书香门第,瞧上去不错,可朕怎么听说他家姑娘比小子还蛮横霸道,时常把兄弟们打得叫苦连天?”   礼部侍郎:也别犹豫了,直接跪吧。   沈昭颇为投入地认真将画像翻到底,枯着眉眼,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抬起头,见侍郎又跪了,没耐烦道:“你跪什么?你要仔细听着朕刚才说的话,再回去挑好的送来,别一天天的就会敷衍公事。”   那侍郎是擦着汗、虚着步子迈出殿门的。   瑟瑟大清早看了一出好戏,托着腮戏谑:“皇帝陛下真是不得了,连人家里那些内帷琐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都快赶上街头聚堆的大姑八大姨了。”   魏如海正奉茶进来,听到皇后娘娘打,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被沈昭冷冷睨了一眼,他忙把笑憋回去,老老实实摆茶瓯。   “我有校事府,那是专门监察百官,刺探密的,什么查不出来?”沈昭一本正经说道。   瑟瑟哑然失笑,敢情昔日风光无限、令朝臣闻风丧胆的神秘府衙如今成了帮皇帝陛下刺探各家闺秘事的组织。   她想象着王效领各路高,身形敏捷地跃下墙头,然后放下剑,颇为严肃地侧身去听人家墙角……这到底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正悠然遐想,瑟瑟听沈昭在那念叨:“可惜我跟小襄同宗同姓,儿女不能通婚——傅司棋倒跟我不同姓,可他和灵儿这几年全生的小子,那一个又一个的臭小子,看着就让人心烦。”   瑟瑟笑道:“你可越说越不讲道理了,人家愿意生儿子,又碍着你什么事了?再者说了,小傅子家的孩子才几岁?就算真有姑娘,那跟咱们的钰康年龄上也不配啊。”   沈昭被这么一噎,上来脾气了:“瞧你那一副甩掌柜、说风凉话的模样,敢情儿子的婚事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了?”   眼瞅着两人又杠上了,魏如海默默退到一边,双合叠于身前,等着看好戏。   果然,皇后娘娘不负其望,立即反唇相讥:“哦,我非得跟你一样,像个长舌妇似的把人家家里那点事都抖落出来,才算和你一样关心儿子婚事了?”说罢,颇为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好歹是个天子,忒掉价了。”   沈昭两眼一瞪:“说谁是长舌妇?”   瑟瑟毫无畏惧:“你!”   两人相互怒视,僵持了片刻,沈昭默默把头缩回来,朝着魏如海叱道:“看什么看?传点心去。”   魏如海瘪了瘪嘴,心道:得,又没吵赢。正慢吞吞地往外走,忽听殿外传进乳母慌张地声音:“公主殿下,慢点。”   一阵香风撩过,八岁的小姑娘‘吧嗒吧嗒’跑进殿,沈昭当即笑开:“蓁蓁,到父皇这儿来。”   小公主毫不犹豫地越过她父皇,飞扑进瑟瑟的怀里。   两扑了空的沈昭呆愣了少顷,颇为忧郁地默默把收回来。   沈蓁蓁今年八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在外面疯玩了半天,窝在母亲怀里撒了会儿娇,就呵欠连天,被瑟瑟哄着沉沉睡过去。   瑟瑟正将她放在榻上,掀帘出来,就见沈昭堆着一张笑脸捧着一盘桂花糕凑到她跟前,腻歪歪地嘘寒问暖。   “是不是饿了?吃一点,这是膳房新做出来的,还热乎呢。”   瑟瑟也不是气性大的,台阶到跟前她就下,捏起一块软糯糯的糕点塞进嘴里,朝沈昭轻勾了勾唇角,倾身,飞快地在他颊边印上一吻。   魏如海只出去传了个点心的功夫,待进了殿门,就见刚才还拌嘴的两神仙又好得跟化了一半的糖似的,黏糊糊地腻在一起,咬耳朵,摸脸蛋,哎呦,看得人脸发烫。   两人正甜蜜着呢,內侍进来禀,说是温相求见。   年前沈昭刚把虚悬已久的左右丞相填补齐全,望尽朝,能当此位的也就只有钟毓和温玄宁,只不过在两人谁为尊上颇有些为难。   按照功勋和出身来讲,钟毓远不及温玄宁,左相之位当属温氏。可……虽然当年之乱已过去十多年,如今海晏河清,本不是旧事重提的时候,但朝凡是经历过兰陵掌权时代的老臣都觉得,那毕竟是兰陵之子,施与恩威都当慎重。   而近十年来沈昭新提拔上来的年轻臣子却不这样认为。他们没有切身经历过当年之事,而沈昭为了周全瑟瑟和钰康的颜面又没有将全部事情真相公之于众,他们不知其利害,只亲眼见这些年温玄宁为社稷、为百姓鞠躬尽瘁,劳心又劳力。就拿新推出的税法来说,十之**都是最先出自温玄宁之,只不过后来由凤阁六部仔细商讨修订,在出了最后面世的本。   温玄宁当年因外戚之祸而被迫隐退,曾深入乡间田野,深谙百姓疾苦,提出的新税法都是切实从百姓利益出发,一为利民生,二为丰国仓,得了很多朝实干派年轻官吏的支持。   朝堂上大臣们因左右丞相人选而争得面红耳赤,沈昭也不好明着帮谁,就由着他们去争,谁知没过几天,钟毓就自己上书要求以温玄宁为尊。   他在奏折里写得很清楚:凡明堂之上皆天家臣子,何分伯仲?   沈昭顺势下旨,拜温玄宁为左相,钟毓为右相。   钟毓的脾气向来耿直,言语间总是得罪人,但这一出堪称深明大义,倒是得了很多朝官员的称许,一时美名远播,势头竟不逊于温玄宁。   所幸两人年少相识,彼此欣赏,这些波折不曾冲淡两人的情谊,政事上也都是广纳良言,不曾专行。   自然,有沈昭在,他们就算是想专行也不成。皇帝陛下这些年虽然看上去温和仁慈了许多,朝氛围也不像前些年内忧外患时那般紧张,可唯有天子近臣才知道,左右丞相也好,六部九寺也罢,都牢牢攥在皇帝的心里,他不曾放权,甚至不曾有过丝毫的懈怠,所谓百官奏事无不可说,所谓君臣和睦无禁忌,那不过是表面章,皇帝仍旧乾纲独断,说一不二。   温玄宁时常想,也许正是因为此,所以沈昭根本不在乎他和钟毓谁是左相,因为谁做都一样,只要沈昭在一日,谁都翻不出天。   他特意挑了个姐姐在的时候,将新拟定好的官制改革呈上来。   沈昭翻了几页,见还是他驳斥过的内容,心里有点冒火,正想发作,可顾忌着瑟瑟在跟前,强行忍了回去,冲着温玄宁笑眯眯道:“玄宁来得正好,朕和皇后正为太子妃的人选而苦恼,你那里可有合适的人推荐?”   温玄宁这些年被沈昭算计惯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立马察觉这是坑,低着眉眼,恭恭敬敬地道:“臣不敢,臣是外戚,臣是朝官,臣不敢插东宫内事。”   沈昭见他不跳坑,微挑了挑眉,眼眸莹亮,似是蓄满了坏水,笑容愈加亲切:“这怎么能是插东宫内事呢?你可是钰康的舅舅。”   温玄宁见招拆招:“君臣有别,臣不敢造次。”   “你知道君臣有别,你还给朕送这样的奏折?”沈昭那脸像街头耍戏法的,倏地变了一副表情,将奏折扔到温玄宁跟前,怒道:“朕都说了,官制不同于税制,事牵朝臣切身利益,稍有差池就会闹得人心惶惶。这事不能急,得徐徐图之,道理你都懂,你成心气朕是不是?”   沈昭发了一通火,脑筋却清醒起来:“钟毓呢?傅司棋呢?他们怎么不跟着一块来?”   话到这里,才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温玄宁看了眼他那在一旁看热闹的姐姐,朝着沈昭慢吞吞揖礼,唉声叹气道:“他们为什么不来……陛下您不是很清楚吗?”   沈昭一僵,立即想到什么,歪头看了看瑟瑟,忙冲温玄宁道:“行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话说得云里雾里,到半截戛然而止,瑟瑟被吊足了胃口,自然不许温玄宁就这样走,非拉着他问出个缘由。   温玄宁今日本就是特意来拆皇帝陛下的台,出他的丑,肩负着傅司棋和钟毓的嘱托,替他们人报仇来的,拿捏得差不多,也不管沈昭那杀人般的锐利眼神,就朝着瑟瑟狠倒了一桶苦水。   “姐啊,你是不知道,弟弟心里苦啊。前些日子就为着这官制改革,陛下的想法与臣弟和钟毓有些不同,我们可都是实在人,陛下令我们言无不尽,我们当真在朝堂上言无不尽了……是,我们据理力争,可能让陛下在众臣面前难堪了些。这就让陛下记恨上我们了,把我和钟毓,连带着傅司棋在内狠耍了一通。”   瑟瑟听得兴味十足,忙追问怎么耍的。   “这不距离献侯呈国书投降正好十年,按照约定,陛下得放献侯和徐长林离京。陛下说了,这两人都是惊世之才,得小心防备。让我暗联络边防守将,在通关书上做章,不许他们进南郡老巢,不许北上突厥,还特意嘱咐我们,此事关乎天子声誉,不能声张,得我们亲自去办,万不可假于人。”   “整整两月啊,我、钟毓、还有傅司棋为这事忙活得团团转,还得避着耳目,躲着同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想结党造反呢……结果呢,等我们忙活完了,人家陛下轻飘飘来一句,说徐长林的夫人刚生产,不宜远行,他打算不走了……”   “我瞧着这事就不简单,私下里问徐长林,人家说早在两月前就上禀过皇帝陛下,他和献侯已在长安住惯了,不想离开,打算在此安家,再加上鱼骊夫人身体虚弱,他也不忍让妻儿跟着他受颠沛流离之苦……得,这些话咱们就不说了,咱们都知道皇帝陛下睿智多谋,乃天下第一的聪明人,可姐夫啊,咱能不能商量商量,咱都知道您聪明,您厉害,都服了您了,只求您别动不动就耍着人玩。”   “您知不知道,就前几天臣奉旨和钟毓、傅司棋他们秘密行事,奉旨连家眷都不能告诉,那元祐都以为我在外面有人了,派人跟了我好几天,我好说歹说她都不信,就差把我吊起来严刑逼供了……”   瑟瑟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觉得玄宁着实可怜,忙把笑憋回去,换了副慈爱、怜悯的神情,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在这样凄凄惨惨的氛围里,沈昭难得找回一点良心,轻咳了一声,道:“那个……朕也不是有意的,这朝政繁忙,徐长林跟朕说过之后朕就忘了,忘了……你回头跟那两货……跟那两位爱卿解释一下。”   他的鬼话温玄宁半句都不想相信,满怀怨气地端袖揖过礼,就要走,走到一半,又退回来,颇为担忧凄郁地看着瑟瑟,叹道:“姐,我主要是担心你。你不知道,弟弟这几天夜夜都做恶梦,梦见你掉进了狼窝里,被算计得干干净净还替人数钱,唉……弟弟救不得,心里苦啊。”   说罢,温玄宁赶在沈昭叫禁军来捉拿他之前,飞速溜了。   苦主走了,瑟瑟终于可以放肆大笑,不用再辛苦忍着了。   沈昭冷哼:“我算是看出来了,这货不是来送奏折的,是故意捡着这好时候来拆台的。”   瑟瑟笑得浑身打颤:“我说你前几天怎么总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原来是偷着在前朝算计人,他们可都忠心耿耿,是你的心腹,哪怕君臣当真意见相左,你也不至于来一出吧……”   沈昭道:“我没耍他们,那徐长林素来狡猾,谁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万一只是计谋想引我们放松警惕怎么办?在毫无防备之下,若他突然提出要离京怎么办?我好歹是天子,难道还能出尔反尔吗?”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给朝臣听,哪怕是他的心腹近臣。   他天性谨慎多疑,即便做了多年的太平君王,此性亦难改。所谓帝王心术讳莫如深,他不能让旁人轻易把他摸透了。   当然,除了他的瑟瑟。   这样说着,瑟瑟收敛了笑,颇为感慨道:“我也没想到长林君会变成今天这样,天天围着夫人和孩子转,好像早就把昔年的壮志豪情抛诸脑后了。”她一顿,凑到沈昭跟前,挽着他的胳膊,道:“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如今四海皆安,早就无英雄用武之地了。他安分些,对他自己也是好的。”   沈昭将她揽入怀,凝着她清艳的眉眼,突然间有些恍惚。   瑟瑟察觉到他的异样,自他怀里探出头仰看他,问:“阿昭,你怎么了?”   沈昭回过神来,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人人各安其所,真是再好不过了。徐鱼骊这回生的是个男孩儿,我将来会找会为他赐姓宋,加恩进爵,纳入宋氏宗谱,令宋家后继有人。”   瑟瑟立即想到这样的话,在聪明人眼里,怕是徐长林的身世就瞒不住了。可她立即又想到,就算瞒不住,那又能怎么样呢?   当初徐长林迎娶鱼骊时,不也有人因鱼骊是先帝太妃而有微词吗?最终还是让沈昭把流言摁下,把路铺平了。   现在的长安已经不是从前危四伏、诸雄争霸的时候,她的阿昭稳坐帝位,大权独揽,有足够的力量安定局面。   这是他们前世从未享受过的安宁尘光,是他们今生辛苦了十年才换来的。   一切苦难早已过去,如今正是江山安稳,岁月无忧。   想到这儿,瑟瑟不由得笑了。   沈昭摸了摸她的脸颊,宠溺地道:“我的瑟瑟又为什么这么高兴?”   瑟瑟仰头,美眸清澈:“因为我在阿昭的怀里,所以才这么高兴。只要有阿昭在,我会一直这么高兴的。”   沈昭将她圈在怀里,眼尽是深情:“我也是。只要尘世间有你,与我岁岁长相守,我便余愿足矣,再无奢求。”   窗外阳光正盛,透过蓊郁树盖洒下,正是最温暖明媚的时节。   ————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