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炊金馔玉不足贵》 作者:沈霁川   文案:   云桥边有个食铺,住在附近的小娘子们每天都要许下三个愿望:愿菩萨保佑我——   再吃一瓮酒酿甜瓜不会胖!   再吃一碗玉带罗糕不会胖!   再吃一碗鲫鱼肚儿羹不会胖!   云桥食铺的池小秋能掌勺,擅摆盘,精筵席,到了待嫁之年,登门求亲者络绎不绝   住在隔壁的钟应忱坐不住了,敲门问:你看我行吗?   若干年后,有人问池小秋:嫁了个状元是什么体验?   池小秋:能写招牌,能试菜!   食用指南:   1.架空,请勿考据,笔芯~   内容标签: 美食 励志人生   主角:池小秋,钟应忱 ┃ 配角:韩玉娘等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青橙红果枇杷黄,但愿多吃不会胖   立意:主角通过自力更生一点点过上好日子 ============ 第1章 玛瑙团   永明十二年的春天来得要比往年早一些。   也不知道是谁在杨柳梢头点了一点,青绿色便迅速染透了一堤一岸。等到滴落在水中时,湮开来比枝头渐生的柳芽儿更淡一层,澄出碧玉一样通透的颜色,柳安镇顿时热闹起来。   但这份热闹与东栅无关。   不仅无关,巡检司还专在此处又派了军士。门两侧的望楼派驻了人,日日夜夜的巡岗,不曾有半分停歇,只因东门旁那一片野地里如今安置了一大批从西南山里涌来的流民。   一个个衣衫褴褛,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偏生大多都是青壮汉子,给点饭吃恢复了力气,便是游手好闲的流浪子。   这防前防后,也没防住黑天夜里,进了两只漏网之鱼。   二月底的天还冷着,两人从河里出来,浑身水淋淋的,说话忍不住打颤。   最大的包袱背在池小秋身上,好在还有两身换洗衣服裹在油纸包里,正好拿出来换上。   “这是哪里?”   池小秋左右打量着这一片苇塘,有些迷茫。   眼下鸡叫三遍,附近住着人家,此时已经有门扉关了又开的声音。天色泛了白,像晒着的盐霜,一点点析出来。   逃难这一路,眼下算是离二姨家最近的时候了。千里迢迢投奔,饶是池小秋一路胆大,也有些惴惴不安。   “这里近东桥,东面就是曲湖。”钟应忱一直沉默,终于开了口:“你二姨家住中桥十二街燕里弄第三家,可是?”   池小秋哑然,使劲回想了一下。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段话她娘让自个背了好多遍才记下,只跟钟应忱说了一遍,还是在大半年前。   钟应忱径直道:“有两条路,从西南过安华桥穿十四街北行,或是绕过这片地从东北过安延桥穿十三街再北行。”   池小秋使劲看了他两下,明明他两手空空,却像是拿图指路一般。   池小秋怀疑是自己眼花,问道:“你有地图?”   “数年前在…看过。”   他中间有个字说得极为含糊,一下便带过去了,池小秋只注意着前面的时间,由衷赞叹道:“怪不得你要去四羲书院。”   这记性,就跟印书似的,先生只消放他在旁边,连翻书也不用了。   这一年来,钟应忱落了一个毛病,但凡别人说话,他一定要看其色辨其音,分出个真假。   只是池小秋和他算是相依为命七八个月,也算是一起啃过树皮吃过土的交情,连着半月没入口的粮食,池小秋便是想法讨着一碗粥,也没落下他半碗,倒比世间多少男儿多了义气。   池小秋说话,一听便是真心,钟应忱微微一笑,话也多了一些:“四羲书院并不收没功名的学子,最少也要过了院试进了学,还要在三十以下。”   “你要进学得花几年功夫?”   “少则两三年,多则三四年。”   造黄册,一年以后,是最好落户的时候,童试三场,三年两试,便可筹谋入书院。   尽够了!   钟应忱抬头望向北方,天色微明,流水声分外清晰。   他要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回去,为自己,为母亲,讨个公道!   若让别人听见,八成要羞他一番:哪里来的小子,竟然这么大的口气!   可池小秋听不明白这个,只是点头笑道:“便是再过个十年八年,你这年纪都能进得,到那时,咱们便办个三天的流水席,我亲自做个桃花宴!”   钟应忱一笑,池小秋在吃食一道最是精通,总说她是池家菜多少代传人,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不知学厨能不能上了锅灶,他十分好奇。   两人沿着苇塘一路往桥上走,钟应忱道:“院试在八月。”   “桂花宴也好。”   太阳初升,转到了安华桥上,市集愈加热闹起来,这会多是人挑着担儿或是推着车,卖些杂色小玩意。   这一摊是竹器,劈成蔑丝编成的小筐小篮子,一样样做得小小只,格外可爱,蝈蝈笼子里还趴着一只草蝈蝈,一看就是给孩子玩。   那一摊卖的是通草染出来的各色花卉,腊梅丁香,蕙兰秋菊,都攒在一起插在草编做的花瓶上。   来来往往的人都穿了春衫,喜气洋洋的,衬着池小秋和钟应忱两人,越发显得灰扑扑不着颜色。   “柳安镇是江南大镇,只因多水多河才慢慢聚拢起了烟火万家,别的镇或是分乡,或是分图,唯独柳安镇分东西南北中五桥四栅,北到京城,南到泉州,多有在此设牙行的。”   两人一路行,钟应忱一壁说,慢慢便近了中桥。   中桥多是人家住处,吃食也多,黏着池小秋的眼睛,挪都挪不开。   钟应忱也不自觉看过去,招牌上写的是“虞美人糕饼”,美人虽没瞧见,那从蒸笼里露出来的团子倒是可爱。   一个妇人正牵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买了整整一笼屉。摊主用油纸包时,正漏出小小几团玛瑙红的团子,如同堆了蜜一般,透着琥珀玉石的光泽。小女孩等不及,径自咬了一口,把那圆团子咬成了一个月牙。   钟应忱和池小秋的肚子一起叫了起来。   “这个是玛瑙团,用糯米磨成浆,吊出来粉,活上豆沙一起做的。这个不难,阿爹教过。”池小秋说到此处,眼神不由一暗。   这里桑榆柳树都是嫩绿嫩绿的,池小秋想,要是家里也是这样该多好啊,从灾年里过来,连糠皮都是好东西,只有见过才晓得什么叫做“山上树,赤条条,千里坟,千里草。”   池小秋的父母都死在这一场灾荒里。   爹爹临死前,又瘦又黄又难看,眼窝都凹陷下去,但眼睛还是亮的,笑得还跟在家时一样:“我池大虎的闺女,走哪都不怕!”   她要是知道,爹娘留了所有吃的给她,自家去吃观音土,她是怎么也不愿意的,但等她知道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   池小秋是家里独女,从小受尽了宠爱,这会大树一倒,也没了依靠。   娘在最后的时候,把一本书缝进了她的衣裳,把二姨家住哪细细告诉她,叮嘱道:“到了别人家里,可不能像自己家似的没眼色,你二姨跟娘自打会吃饭就在一起,断不会亏待你!”   池小秋忍着泪,死命摇头不愿意走。   但是娘说得很认真,认真到近乎严苛,她说:“你们池家手艺传了上百年,尽在这本书里,要在你这断了,是想让你爹娘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吗?”   就是这句话,让池小秋咬牙一路撑到了柳安镇。   听娘说,二姨和她生得很是相像,池小秋心里多了几分期盼。   一直到了巷子口,一溜望过去,马头墙,清水檐,青石板,素油门,显见住的都是普通人家。   第二户人家门环雕得十分讲究,黄铜环磨得锃亮,没惹上一点绿锈,还连着过枝花纹的环座,墙上新涂了粉,看着便殷实干净。   池小秋站了一会儿,有点忐忑,转头看见钟应忱远远站在那里,遥遥望着她。   门环只要轻轻一叩,响脆的声音就传到了整个巷弄,有人应声:“来啦!”   甫一开门,两下里都是一愣,池小秋绞着手道:“这里可是涂大郎家?”   “不是。”那个年轻女子摇头,本来甜笑的面孔一收,再打量她时多了几分警惕:“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姨爹…”话还未完,这女子豁得脸一沉,便要闭门。   池小秋眼疾手快,急急抵住门问:“请问阿姐,以前住在这的涂大郎搬去了哪里?”   那女子慌得推了两下,门纹丝不动,越发急了:“谁认识什么图大郎画大郎的!你再闯门,我便叫人了!”   池小秋听着话音不对,还待要说话,那女子果真扯着嗓子一声,池小秋不妨,手下一松,素油门砰得一声关得死紧,这还不算,里面的人又慌忙在里面插了门,咣当上了铁锁。   “倒像见了只老虎似的。”池小秋对着钟应忱苦笑。   “你在这里找,我也去桥东打听。”   池小秋便站在巷口,见了从里面出来的人便问上一声,来去的人虽多,愿意顿住脚搭理她的却不多,有的勉强停下,只听了涂大郎几个字便拔腿便走,再拦时,就变了脸色。   从早上问到晌午,问得口干舌燥,池小秋心里只觉不对。钟应忱回来时,向她摇头:“只说了名字便让撵出来了。”   到底是有什么事,能让一条街上住着的邻居都对二姨夫的名字避之不及?   好容易走到了这里,她眼下兜里无钱,身上无衣,周边无亲,下一步要往哪里去,要怎么活着,都是个问题。   投亲无门,池小秋坐在河岸边,一时有些茫然,正在发呆时,旁边有人碰了碰她胳膊。   原来是钟应忱,他递过一个粗陶碗,边缘许多大大小小的豁口,里面扯得细细的游丝面浮在碗里,洒了翠色的青菜,还加了一勺子虾油。   “这是哪里来的?”池小秋愣愣问道。   “买的。”   “你还有钱?”池小秋忙推回去,摇头道:“你吃便好。”   “不过几文”钟应忱撤回手,也不辩,不知哪里用拿了另一个碗,分了一半出来,仍将原来那碗给池小秋:“等你找到了姨爹,再还我不迟。”   池小秋这回没再推辞,吃上一顿还是两天前,两人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这会香气勾着,如风卷残云一般,半碗面就见了底,连口面汤也没剩下。   有了口热的垫在肚子里,池小秋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心里盘算片刻,觉得先找个落脚地是当务之急。   钟应忱起身,跟她一处去还碗,听了她的话点头道:“我已经打听过了,自家不住往外租的房子尽有,只是价格贵些。”   “多少?”   “曲湖边的杂院,一两半。”   “一年?”   钟应忱摇头:“一个月。”   “这么多!”池小秋大惊:“我们县里的,临街铺子也不到这个价!”   “柳安是大镇,来往商户最多,除了客栈,其他多是长租的地方,一交便是一年半载……”   两人正低声说着,不妨有人直插过来话来:“小哥,你们要找落脚地?”   钟应忱眼神一肃,往旁边看时,却是卖面的娘子,容长脸,大眼睛,十分利落,此时满面笑看着他们。   “正是,”钟应忱未及说话,池小秋已经开了口,他心里一紧,生怕池小秋竹简倒豆子,都说了个干净。   “我阿爹打发我们来找人,总要花些功夫,要先找个落脚地方。”   池小秋也不傻,抬眼看人时候大大方方,让人没来由信她。   卖面娘子笑容更盛:“你们若是没有住处,不如到我家那附近来,喏,从这桥上下去,再走一柱香就到,整个柳安镇再没比这更便宜的房子了。”   池小秋来了兴致,便仔细问询起来。什么样的,都哪些人住,谁租出去的,多久一交银钱,直到余光瞄到悄悄出去又悄悄进来的钟应忱,对她点了点头,这才道:“还要烦阿姊带我们去看看。”   一处消息百家问,是池小秋和钟应忱一处久了,养出来的默契,这会钟应忱点了头,消息总有八分真,饶是如此,池小秋仍走在了前头。   毕竟,论起拳头,还是她更硬些。   等到了跟前,他们才算明白,这便宜究竟便宜在哪了。   说是房子,其实不过是用苇草糊上湿泥盖出来的棚子,进进出出只能半弯着腰,此时晚饭时分,多半人家空着。   卖面娘子笑道:“虽然简薄了些,住着的人却比别处干净些,都是这附近巷弄挑担摆摊做小买卖的,你们两个半个孩子,再合适不过了。”   钟应忱听了半日,终于开了口:“请问娘子,要签租契该与谁签?”   市井间少有开口称小姐娘子的,卖面娘子平时听惯了人叫阿嫂,阿姐,听了这话不由多看他两眼。   还未说话,早有个人过来道:“与我签便可,你要租个几年的?”   这房子虽看着不起眼,却冬暖夏凉,又省钱,便是后来多挣了些钱,但凡没到大手大脚的时候,住惯了便也少动搬走的心思,并不愁无人来租。   钟应忱和池小秋对看一眼,知晓最难的一步来了。   钟应忱低声问她:“你有几钱?”   池小秋伸出两个手指。   钟应忱把手摊开给她看,四个铜板孤零零躺在那里。   他碰到了自出生以来最难的一道破题:   论如何用六文钱租下来一间六百文的房子。 第2章 干煨鲫鱼   卖面娘子初时只听说一句没钱,便知要黄了,怎料两人拉着安二郎说了一会话,竟让他点头了。   租房的安二郎一向一毛不拔,卖面娘子只看着他将将要发怒时,被两人一句话止住,立刻平复了脸色。到后头,越来越和缓,伸手收了些钱,待走时,还嘱咐卖面娘子:“蒋二嫂,他们两个刚过来,你带他们认认住处。”   蒋二嫂一喜:“这便长长久久住下了?”   若她带的人来能久住下来,自己也能从中间抽出些钱来,也是一笔收入。   安二郎含混道:“先住上两天再看罢。”   蒋二嫂有些失望,但转而想想,若是能留下来,这笔钱总是少不了她的,这般一想,又欢喜起来。   他们要住的房子离蒋二嫂家不远。中间一道泥墙,斜斜搭了半边出来,前两天一直下雨,屋上苫着茅草还湿着,团成一块一块,两人进去看时,只有地上粗粗铺着一层草,算作铺盖。   “这天到了三月就暖了,要有旧衣服,上来铺上两层,不然睡病了倒花了大钱。”   蒋二嫂带他们转了一转,旁边人家芦席棚子要更好看些,蒋二嫂见他们俩身形单薄,想想自己家小儿,多了几分恻隐之心,安抚他们道:“这边不像曲湖那边,住的都是些粗汉,大家都在左近处,要照应时喊人便是。”   “这是哪里新来的?二嫂好心肠,新的旧的总是照应着,怪不得人人都伏你。”   池小秋循声看去,一个细长眉的妇人正坐在门口杌子上嗑瓜子,眉锋处高高吊着,一看好精明模样。   蒋二嫂敛了笑,淡淡道:“二叔让他们先住两天。”   细长眉精神起来:“哟!这可奇了!二叔平日笼着手,连二两油也不让人蹭,这会竟大方了!”   要不是不想搭理她,蒋二嫂也想问问,毕竟他们当日来赁时,别说几日,便是迟了一个时辰,安二郎也立时变了脸色,上门来堵,竟肯让他们白住,当真奇怪。   这么一想,蒋二嫂倒有些羡慕。   只是她若是知道进了屋的池小秋和钟应忱说些什么,便只剩下同情了。   “这人当真是手黑心狠。”池小秋算了算他们三天后要交出来的钱,不由头疼。   人说新地方新气象,如今亲没投着,倒多了八百钱的债。   钟应忱也是苦笑,哪有什么舌灿莲花的本事,不过是利字动人心罢了。要不是为了平白多出来的二百个钱,安老二怎肯让他们两日功夫。   只是眼下柳安镇查问流民甚严,每每入夜时各桥各巷各街道都设了栅栏,但凭见到在外游逛不归家的,便要拿问起来。   钟应忱怎肯再将命途自由交与他人?   “三天八百钱,这可要好好想个办法了。”池小秋倒在杂草上,心里盘算。   “我明日也出去。”   池小秋稀罕:“你读书人家长大的,怎知道做活赚钱的营生,我去便好。”   钟应忱身形一顿,静了半晌,再开口时平静无波:“那便立个约。”   池小秋知道他生气了,便想打圆场:“好,你要出去,咱们便都去。”   钟应忱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旧坚持。   “两人各赚得四百钱,后日太阳落山前来对数。”   池小秋从来不是退让的性子,话说到此处,便干脆点头道:“好,若你赢了,我便给输三十文给你。”   这个给的挺多,钟应忱却摇头不接茬:“若你赢了,我赚得的钱便尽数给你。”   池小秋刚要摇头,又听他说:“若我赢了…”钟应忱抬起眼来:“以后你便不能叫我的名字。”   池小秋有种不好的感觉。   “须得叫声——钟大哥。”   池小秋险些要跳起来——这人好不要脸,明明一路来出头打架全是她,竟想让他做老大!   待要反驳,却被钟应忱一句话激起了性子:“你莫不是不敢?”   “好!”池小秋一口答应:“若是我赢了,我也不要你钱,须得唤我一声池老大!”   钟应忱微微变色,可惜骑虎难下,只能应声道:“一言为定。”   立了这个约,池小秋倒没这么多心思去想姨爹姨妈的事,囫囵过了一夜,天才蒙蒙亮,她便悄手悄脚起身了。   这片芦席棚子就建在湖边一片前滩上,附近起早卖物事的人家不少,见了池小秋眼生,都多看两眼。   蒋二嫂也早起了,问她:“桥上去么?”   蒋二嫂说的正是小凤桥,离他们这一处甚近,看着也是建了多年的辰光,不大不小一个单孔石桥。石干栏中间尽是素的,连桥头的两丝卷云纹都被磨凸了,两侧不经意瞧都看不见还有砌好的石条台阶,小小窄窄,青苔长了一片又一片。   池小秋就踩着这青苔去够细细的杨柳条,那柳条看着柔韧,在她手里就好像没了骨头,轻轻一掐一揉,就尽数到了她手里。   这时节柳条还是黄绿的,但让初升的太阳一洒,就成了碧金的。   碧金的枝条在池小秋手里一跳一跳,一个出口大,开口小的笼子便现出了雏形。   她一边编着,一边留意看着街边各处买卖,要想来快钱,正经张罗摊子必定来不及,最好的便是将一两个家传方子拿了去卖。   池小秋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果断抛去了这个念头。   那是她阿爹阿娘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山穷水尽也没舍得卖出去,现在更不是时候。   她把柳条鱼笼下在浅滩隐蔽处,等肥鱼鲜虾自己闯上门来,自家去往街上去逛。   “现下的汤面!”   “玉带糕,千层糕,新出的,还热腾腾的哎!”   “青鱼汤饺,满馅儿的鱼肉汤饺儿!”   转了一圈下来,这里吃食甚杂,北边的硬面,南面的汤粉,苏式糕点,香糖果子,倒像东南西北的风味赶到了一处,但有一点却是常见的,便是水乡遍地可见的河鲜鱼虾。   池小秋原想着若逮到了几条鱼,便拿去换了钱,这会便改了主意。   眼下又无锅,又无灶,柴米油盐样样不见,池小秋坐在石阶上犯难。   这厢有人闲着,那厢蒋二嫂忙得脚不沾地,她专做汤面,连夜熬的棒骨汤,洒上些虾皮,细面一扯一滚便是一碗上桌的面。   中桥住着的人家多有生计,赶着吃了饭好去干活,有人唏哩呼噜仰脸喝了汤,砸着嘴道: “蒋二嫂的好面!若是再多些佐菜便再好不过!”   池小秋无意中听着,眼前一亮!   一道道吃食在她脑中翻过,恰有一样佐菜,不用锅来不用灶,只备些调料便好。   池小秋估摸着时候,去翻一个时辰前下好的柳条鱼笼,心里本有些忐忑,谁知拾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大喜之下往笼里一看,两条一斤多黑背白肚的大鲫鱼,正拍着尾巴在里面扑腾。   怪道人人都想来柳安镇,虽说房钱米钱处处都贵,却也好赚钱,俯身抬手便能拾着。   池小秋仍把柳条鱼笼下在浅水里,压实在了,重回了芦席棚子,准备到近处人家讨些麻油酱油。   “周应忱?”池小秋半弯着腰,艰难进了门,还要防着那两只仍旧活蹦乱跳的鱼拍着自己的脸,却无人应声,连包裹也不见了。   池小秋又走两步,熟练往杂草角落处一摸,昨日还散着的包袱早已经让麻绳系得规规整整,下面压着旧衣,连池小秋的都叠得边压着边,一看就是钟应忱手笔。   池小秋摸摸头一笑,跨步出门的空档让人瞧个正着,尖嗓子戳得她耳朵疼。   “哪里来的鱼,好鲜活模样!让我看看!”池小秋一抬头,正是昨天的细长眉,她埋头走着,只粗粗答一声:“买的。”再没别的话。   幸好细长眉妇人也没跟上来,这左近处池小秋只认得一个蒋二嫂,知道他家还有个一岁多的儿子,家里说不得有人照顾。   刚往门前一站,便见个人一瘸一拐出来,原是蒋二嫂的丈夫。池小秋拿小的那条换了些酱油麻油,这蒋二哥也是实在人,口口声声只道用不着这么多,池小秋便腆着脸又讨了些小米糠,拿着蒋家的刀,连着送与他们的一条鱼都治净了。   蒋二哥原见池小秋要拿刀,忙上去抢:“你小孩家家的,哪里拿得动这个!”话音未落,就眼见她将鱼甩在案板上,啪得一拍,两条鱼便不动了,而后刮鳞开膛破肚,一气呵成,竟看得他呆了。   再看时,池小秋早已拎着一条净鱼走了,另一条躺在他家案板上,圆嘴还一张一合,正新鲜!   没有灶台,池小秋便拿黄泥现垒了一个,木炭没钱买,就拿干柴火引了火,这时节连个荷叶梗子都不见,池小秋照旧能找了阔叶来。   把黑鲫鱼拿麻油酱油抹了好几遍,阔叶子包裹得结结实实,再裹上一层黄泥,等到火将灭未灭的时候埋在余烬里,等了好一会,重又拿米糠火来煨。   池小秋天生便会尝咸淡,拿捏火候,火大了便撤着些,火小了便添着些,一直到锅尽火冷,她才小心翼翼抱了那团黄泥出来,往地上一摔,一层层揭开,先前还肥嫩紧实的鲫鱼早就煨得干松稣透了,稍稍一动便簌簌掉下来一些。   池小秋手一捻,尝了尝,露出笑。   虽不如家里时中吃,卖钱买些调料回来却足够了。   她忙得不亦乐乎,却没注意不远处一双眼睛盯着她,前前后后看个正着。 第3章 椒盐烧饼   池小秋拿油纸裹了整条鱼,刚要往小凤桥上去,想想却又改了方向,一路寻人问路,直奔东桥而去。   池小秋听钟应忱与她说过,北桥西桥官老爷最多,读书人也多,中桥多是普通人家,要说钱多,要去东桥。   东桥近曲湖,进栅的商船多在此处停下,牙行丝行绸缎行布行米行,沿湖比比皆是,池小秋虽不懂这么多,买东西给富人总要容易些,因此便想去那里碰碰运气。   行在此处都比中桥不同,窄水巷子宽小桥渐渐少了,路越来越宽,除了路边小摊小贩,多的是三四层的高厦,门口立着的旗幡都是五彩缂丝绣锦的,更不要说挂的招牌,乌黑透亮,上面瞄着银字,招呼人的伙计都穿得起绸缎。   那样的地方虽然气派,必然不肯放她进去。池小秋便把眼睛仍旧对准了路边摊贩,同时一碗汤面,这里卖的比中桥要贵上一两文。   虽说想要借花献佛,却不是人人都甘愿被借的。生意红火的,只听不是买饭的,便早不理她了,池小秋想了想,分出一些来准备给人尝尝。   菜是好是坏,舌头最知道。   不多时,便有一家摊主人叫住了她:“你这菜想怎么卖?”   “不用你老出钱买,只消占个菜品,若没卖出去时,便是我自家吃亏,若是卖出去时,一份抽与你老钱。”   摊主人摇头:“一条十文卖与我便罢,不然我也不要了。”   十文,连换材料的那条鱼也赚不回来,池小秋摇头,也不在与他说话,抬脚就走。恰好左近处有家卖下饭菜的娘子听她说话,忙道:“既如此,便在我家卖罢。”   摊主人本想着小孩好欺负,谁料让人半道截了胡,哪里肯依,上前就想抢了池小秋的油纸包,池小秋还未及反应,右手便先一步攥了他的腕子一拧,顿时满街都能听见摊主人的哀叫声。   一个瘦条条的女孩儿揪着个痛叫的大汉,这样的组合让四下里人静了一静,不约而同远了池小秋两步。   池小秋不想惹事,便松了他的手道:“手快,你老别见怪。”   她风雨飘摇大半年,此刻容颜枯脆如秋后卷了边的荷叶,唯有一双眼睛极黑,总带着些不合时宜的好奇,这会看向方才说话的娘子时,又多了几分悍气。   那娘子一时后悔方才出了声,但众人都不由都往后退,也装不得方才的话是桌子椅子锅碗瓢盆说的,只能战战兢兢道:“是…是…”   进项有了着落,池小秋心里高兴,说话时便和气许多,因笑道:“我这两条鱼能分七八份,一份送与阿姊,剩下的每份便抽出两个大钱给你,可好?”   卖饭食的想想这街上总有巡检司来回来看,便少了怕处,道:“再加一文。”   池小秋眉头皱了起来,想算算自己能挣多少。   这娘子见她神色不好,立时慌了:“两文便两文。”   “两份给阿姊五个钱,只是每份需得饶点肉汤。”   干煨透的鲫鱼最是松脆,但时候久了却不如方出来时好吃,这家娘子卖的尽是下饭菜,盛饭时加上点浇头,更能入味。   横竖加不加汤都放在自己,这娘子便点了头。池小秋看看天色,太阳升了老高,已近正午,再来回一次也耽误时间,她便坐在柳荫下舒展了手脚,全看有无人吃了。   一份便是十个钱,这两条鱼若是能卖个精光,总能赚上四五十文,便能买四十个馒头,二十个猪肉包子,四五碗汤面,两三天的饭钱。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做饭还能赚了钱,池小秋有些兴奋。   可等了许久,往那江娘子摊上的人只有两个,她的菜更是无人问津。   她遥遥望了几回,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虽多,却不像在中桥那边,许多人都上来吃饭,这里人匆匆忙忙,步子走得飞快,又或是有大老爷骑着轿马,自在穿了中间大道一路往酒楼去了。   池小秋有些急,又等着些时候,见不光是他们那个摊,连同周边的人,都没多少人来买饭。   她莫不是寻了个处处都不好吃的地吧?竟连个食客也招揽不来?   池小秋有些不耐烦,刚曲了腿要起来看看,忽然见一大拨人,短打长裤,还赤着胳膊,都一齐涌过来,方才还倚着闲磕牙的各个摊子,立时都忙起来。   池小秋眼看着一群人黑涌涌都挤在卖下饭菜的娘子摊边,也看不清卖了多少。   这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后过来的人便多了,连街上来回挑担买些杂色玩意的,都过来买些吃食饱肚子,池小秋这会才想起来,这么刚日中,可不是才到吃饭的点吗。   这么一想,自己家肚子倒也叫起来。   一众人来来去去,眼看着最忙的时候已过了,池小秋耐不住性子,溜溜达达往摊边转了两三圈,直到江娘子能歇了口气,抬头看见池小秋时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姑娘人小,手艺却好,这鱼卖个精光。”   她挨个数了钱给池小秋,虽然是白拿的钱,到底自己心疼,池小秋干脆数出十七个钱给她,笑道:“阿姊叫我小秋便好…明个若还有,阿姊还要不要?”   “尽往我这送便好!若晚上能再有最好!再往前走就是福清渡,夜里人最多。”   江南水乡,到了晚上最是热闹。外栅虽关了,镇里出来的人却比白日里还多,湖面有许多画舫,挂着许多玉红灯笼,团成模糊的红影子,在水中荡呀荡呀不停歇,繁歌管弦之声响起,其中尤其清亮的是一个掐细了嗓子的女声,把调子往高了扬,依稀辨认得几句:“海棠花谢春融暖,偎人恁,娇波频溜。”   池小秋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水边走回去时,已经近了三更,一路上连夜市的人都已经开始收摊了,各巷弄里当差的里民开始陆陆续续设栅,走到小凤桥附近时,连人声都远了,只有她一人踏着冷月夜露,黑夜里一个影儿独个走,连不远处一处一处的芦席棚子都是黑黢黢的。   池小秋将将走到棚口时,便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正立在那里,半卷起来的草帘子里透出微暗昏黄的光。   “回来了?”   池小秋应了一声,随着钟应忱进了棚子,手里的钱袋沉甸甸的,像竹夫人上长着长毛,挠得她心里痒痒得几乎要笑出来。转头去找钟应忱时,见他正伏在地上,就着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油灯,慢慢描画些什么。   包钱的油纸包一晃就哗啦哗啦响,钟应忱却似没听见一般,池小秋耐不住,上前拍他。   “你猜我今日得了多少钱?”   钟应忱不说话,只看着池小秋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尽数倒在地上。   “一,二,三,四…一百八十二,一百八十三,有一百八十三个钱!”   池小秋语气中难掩兴奋,陋室虽暗,越发趁得她的眼睛晶亮,手上比划着:“你没瞧见,我自家做的菜,自己找的门路,晚上时候,摊子前都围满了!一连送了五六条鱼,尽数都卖个精光!”   钟应忱抬头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甚好。”   他一惯平静,这会话里却带着些涩,池小秋本来雀跃的心思歇了一半,她仔细打量了一下钟应忱,无端从他背影中看到了心酸。   池小秋猜了猜,便想着他还是碰了一天壁,自己这样倒不是扎他的心?便小心翼翼道:“外面活计本来难找,也有好些家拒了我,不过是因为人生就一张嘴,吃食哪里都好卖罢了。”   她歪头打量钟应忱脸色:“要不,你明日留在家里帮帮我?柳条鱼笼我却没你编得好。”   钟应忱仍旧垂着眉眼不语。   池小秋想起昨日的约定,便道:“便是我赢了,也不必你叫唤我大姐大哥的,只消教我识字便好—只是不许你唤我徒弟。”   她正说话,却听钟应忱缓缓道:“我也寻了个活计。”   “什么?”池小秋茫然。   钟应忱叹了口气,十分惆怅:“只是赚的钱不多。”   “唉?”   钟应忱慢慢从袖袋中掏出个同款油纸包,一点点打开:“只得了一百五十文。”   池小秋一下子涨红了脸,正待要说话,却见钟应忱另掏了一个纸包。   打开来,是酥香两只椒盐烧饼,里面竟还夹着几块粉蒸肉,虽护在怀里久了,依旧冷了。   池小秋肚子应景地唤了两声,与它一同提醒主人解饿的,还有钟应忱的五脏庙。   忙活了一日,池小秋竟连自己吃没吃饭也忘了。   钟应忱将饼递与她,少见地含着笑意:“虽放得久了些,我却也不是不讲义气的人,你没回来,我也没自己吃了。”   被钟应忱摆了一道的池小秋有气发不得,只能恨恨咬了一口饼,椒盐,面饼,粉蒸肉的香气混杂在一处,便如同吃了珍馐佳酿一般。   她嘟囔道:“你也别得意,如今咱们两人也不分上下,方才的话不算,赌约还是原来的!”   钟应忱这回是真笑了:“便是你输了,这识字先生我也做得。”   池小秋本想反驳回去,无奈识字上面确实还要求着他,只能闷闷憋了回去。   钟应忱笑意倏忽而逝,他将两人的钱合在一起,算了个数字,道:“还差五百零一钱。”   池小秋吃得甚快,一只饼眨眼便没了,她将落在油纸包上的碎渣都拢在手里,不肯废掉一点。   肚子饱后,豪情顿生,她把白水当酒,拿出阿爹的气势,仰头灌下,眼睛闪亮。   “不怕,我还有别的法子。”   她站起来,像是对着山川大河,又像是对着自己发誓:“我能让池家菜,变做他们的招牌!”   钟应忱站起身,慢慢笑了。   “巧了,”他道:“我也是。” 第4章 画师的赌约   “你这活计是在哪里找的?”   “北桥山下。”   “我知道,我听你说过,四羲书院就在那里。”   “是。”   北桥有青山,四羲书院就设在山上,山脚下一条河蜿蜒流过,街巷都比别处更雅致些。因着书院集四方英才,能认字读书的人在这里远远没有别处那么稀罕。   灯笼早就让他们吹灭了,每烧掉一点油,都是钱。棚里本来暗,房上茅草盖不匀称,有的地方还能瞥到一两点星光残影,一时除了外间流水淙淙,便只有两人不疾不徐的呼吸声。   半晌,池小秋翻了个身,问他:“钟应忱?”   “嗯?”   “抄书一天能得这么多钱?”   钟应忱不说话。   只需人抄书,多的是考了十几年几十年的穷书生愿意做这等活,纵使学问一般,写这么多年,也该将字练出来了。凡挂了招人牌子的书坊门口,都有穿襕衫的人排了长队。   他自然不会提中间受了多少白眼,只是静默片刻,才道:“我写得比别人快些。”   与他一起抄书的人本看他年纪小,写乏时都想和他比,好落个心里安稳,可惜从卯时写到末时,到最后开门清点文稿时,钟应忱比别人多了几十张,且张张工整,一点涂抹也无,几乎没有废掉的,算来竟比别人多上一半。   就因为这事,当初还得罪了一个要推了他亲戚进来,却被他占了名额的书坊师傅。   池小秋叹道:“会认字读书真好。”   她原也以为书生只会应考,如今才知道,好就好在多知道些东西,譬如她能往东桥去,便多亏了钟应忱。   钟应忱一怔,往池小秋在的方向看了一看,漏下一点星月下,她的脸上多了几分向往。   从前只道念书不易,他三岁开蒙,五岁习字,从六月暑天,到寒冬腊月,挥汗如雨也好,手冷如冰也罢,从没休息过,起得比府前的鸡还早,夜半三更才能睡下,到了后来,每到下笔时见惯了别人惊讶的目光,一度是家里亲人的荣光,可一旦怀疑生了根,便全都成了污点。   又有何用!   若不是为了重回京中,他何必要用这四书五经作登天梯,登天,登天,不为这一口气,登天又有何用!   可池小秋这几句话却像一道水波,将他心里的执念推动,晃了一晃。   钟应忱晃了片刻神,忽然说:“你若能买书来,我便教你。”   池小秋没有出声。   他等了片刻,见池小秋呼吸渐渐均匀,才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钟应忱又躺了一会,慢慢坐起来,脑中不断浮现出白天时候拿到手里的一本书。   刚抄书时,他本以为会拿到些经义注疏之类,却不想是一本《洛阳女儿传》,正是新出的,不过是英雄建功,佳人谈情的戏码,每隔些页子上面还有些画,线条粗糙,笔触简单,其中一个仕女图本想描出云鬟,也不知是怎么运笔,一歪之下倒像是添了一抹胡子。   只一笔,“佳人”生生变成了“吓人”。   发书的师傅看后还笑:“ 这年头,便宜的字竟比画好找。”   若李先生知道连那三脚猫的画说不定也能赚钱,怕是早就不愿做这磨人的蒙学先生,直接出门左拐去做画师了。   池小秋一夜好眠,待醒来时,天已大亮,钟应忱掀了草帘进来时,正撞见池小秋揉眼睛。   钟应忱把衣服叠好,将昨日合在一处的钱重又分开,递与池小秋:“路上分带着,这里不安全。”   池小秋捧着钱有些犹豫:“若是全买了鱼,万一卖不得……”   那边连本钱也回不来了。   钟应忱叠着油纸包的手顿了顿,重又将钱拿出,一并放到池小秋处。   “若是多买,便是多赚。”他轻描淡写:“毕竟是你池家的招牌。”   “对!”池小秋两手一合,将满捧的钱尽入囊中:“池家的招牌,从没输过!”   四羲书院环山抱水,山脚下这一条街尽是卖书之地,钟应忱一家家看去,有专卖程文墨稿的,有专卖经书墨义的,还有些市井小说,各地风志的杂书,钟应忱专往这样的地方去。   毕竟,也没人听说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还要张张配个图才能读的。   “你要做画师?”门口的伙计揉了揉了眼睛,见他瘦弱身形,比他还要低上一头。   “你多大?”   “十四。”   “会…画画?”伙计三个字拖了老长,每个转弯里都是不信。   “自幼便学。”虽说不过是茶余饭后早晚课间隙处,跟着李先生画上几笔,也算是学了许多年了。钟应忱这般想着,毫不心虚。   伙计刚要摇头说不收小孩,便见钟应忱悄塞与他几个铜钱,道:“若有纸笔,钟某现时便能画。”   “罢了,我便带你进去。”无端多了些好处,伙计高兴不少,便是被骂上几句,也不干自己的事。   “你会画画?” 前后不过几步,钟应忱便迎来了另一波嘲讽,书坊师傅的神情与方才伙计一模一样,转身斥道:“你怎么将个打秋风的小孩带进来了?”   钟应忱才要开口,忽然听柜前有人道: “你不是昨天去街南头抄书的那个小子吗?”   钟应忱一看,冤家路窄,可不就是昨日他得罪的那个。   “你认得他?”   “那可不是,昨儿可见他抄了一天书呢!你老快别信他,他可连颜色都不知怎么调。”   都在一条街上,两家书坊常有往来,倒是师傅熟惯了的,自然要信他,抬手便让伙计带了钟应忱走。   谁知钟应忱上前一步道:“会与不会,不如给钟某纸笔一试。”   师傅没奈何,只得问道:“花鸟,人物,山水,屋宇,你擅哪样?设色,青绿,工笔,写意,哪一项最佳?”   钟应忱想想,拿墨笔简单勾勒,大约只有一样:“最擅白描。”   也只会白描。   “谁还不会描几笔?”   刚才碎嘴的长脸师傅脸上却不过,只是冷笑,他昨日本答应了人,让他远房亲戚进到书坊抄书,若能出头,还能签个契,拿纸笔回家去写,谁承想最后一个缺让突然冒出来的钟应忱顶了去,赔了好大脸。   “那书上的版画凡套色的才能卖出好价钱,你涂上几笔有什么用!”   十三四岁的毛小子,又会写又能画—-怎么不说自己是大老爷家的公子呢!   钟应忱懒得看他,只抱拳为礼,诚诚恳恳道:“若不信时,贵店不若请问大师傅出来,以版画设题,钟某只要一柱香时间,届时用与不用,便请大师傅自行定夺。”   这家书坊师傅本就不太情愿,听了这话,只道:“今日坊里有考校,大师傅却出不来,你改日再来吧。”   今日出去下次哪还有再进门的道理?   “不需额外设题,便用考校的题也好。”   他们在此争论了半日,早有还在坊内看书的围了来,都道:“不若给他个机会,画上几笔看看。”   那长脸师傅冷笑道:“他若会画时,我情愿赔上五百钱!”   柳安镇富甲甚多,博戏关扑之风盛行,听他这么一说,便有好事者道:“这可记着了,要是他会画,便赔出五百钱!”   长脸师傅眼一瞪:“若他不会画时,谁又与我钱!”   “我给你!”   赌约便算是立了,长脸师傅嗤笑道:“也得大师傅愿意出来看他。”   不过几刻钟时间,原本是要找个普通活计,此刻却成了一场游戏,外面闹嚷嚷说话时,早就惊动了里面的大师傅。   “怎么了?”他缓缓巡视一遍,伙计一路小跑,与他说了原委。   “闹事的便是你?”大师傅看向钟应忱。   “非是闹事,只求一试。”钟应忱迎着他的目光,半点不惧。   大师傅脸色更沉了些,阴阴看了他片刻,道:“既说是一柱香,便给你这些时间。”   又喊了两人出来:“平生,湖生,你们俩在外头考。”   大师傅开了口,旁人也没得话说,一时搬桌子的搬桌子,设笔架颜色的设笔架颜色。   “今日题目是《悔银瓶》第三回 瓶姐蹴秋千,一声锣响开始,二声锣响提示,三声锣响收笔。”   咚一声,考校开始。   这题目显然是那两人熟悉的,虽被拉出来有些茫然,但不过换了个地方,一听开始立刻下笔,其中一人动作最快,不过几条墨线便勾了人物出来,再看钟应忱,还在对着纸张思索。   《悔银瓶》是近些年来大热的一本书,还是个痴心女子负心郎的故事,胜在几次转折,词藻精妙,传世不衰。 第三回 是瓶姐与李生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后,回家后在自己后花园里蹴秋千玩耍,却让相府公子看个正着,一见倾心之下上门提亲。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见惯美色的公子,一幕倾心?   那该是,美极了吧!   显然众人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过的飞快,平生已经开始用赭色细细描摹美人秋千旁的山石,湖生也给自己的瓶姐画了一个凌空的飞仙髻。   再看钟应忱,纸上空空,一个墨点也无。   虽知道要安静,众人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方才与长脸师傅下了赌约的那人道:“小兄弟,你好歹画上两笔啊!”   长脸师傅不意想,本是好脸皮赶鸭子上架,竟真的让他撞上了五百钱,不由喜得搓手。   二声锣响,其他两人已经在收尾,钟应忱忽然开始动了。 第5章 改头换面的酥鱼   离考校结束只有一声锣,这工笔人物是怎么也赶不及的。   长脸师傅嗤道:“只怪他爹娘没多生出几双来帮他,这会偏急了。”   他自己咕叨一会,却无人回应,再看左右,刚才还在和他拌嘴的大哥,这会也正勾着头看案旁的钟应忱。   他自始至终都淡定如初,拿笔的手不见一点慌乱,但下笔落纸的时候十分迅速果决,因着隔着他有些许距离,只能简单瞥见些线条,点、顿、撇、染,刷刷几笔,便似成了形。   三声锣响,钟应忱与其他两人一同收笔。   大家面面相觑:这才多久,便画好了?   “他没有用颜色!”忽然有人惊呼起来。   其他人探头一看,果然桌上摆着石青,靛青,朱红,赭黄,零零碎碎十几样,也算是大方,可钟应忱自始至终都只用一支笔。   这还比什么?如今版画最重设色,讲究个工整秀丽,越是贵的印本越要富丽典雅,一笔一点都是有程式的,钟应忱这分明是乱来。   大师傅听见锣响,此时也走了出来,那两名学徒离众人近一些,要将画呈给大师傅时,众人都看个清楚。   湖生的画明显还未出师,画出的人规规矩矩,杏眼大而不见柔媚,樱唇小而不见其软,发髻高耸,仿若一个木偶泥胎,端端正正坐在一个长板秋千上。   果真是幅画,全无半点活气。   “湖生,你这画不过,回去好生想想,再画一张。” 大师傅拧着眉,一脸恨铁不成钢。   相较之下,平生的画便让人惊叹了。   同时个杏眼樱唇的美人,他画了一个懒梳头的低鬟,想想也是,瓶姐家中打秋千,怎会正经梳妆打扮呢?秋千上的人盈盈含笑,小山眉,水波眼,两手紧紧攥着系着秋千的五彩丝络,腿微微曲着,好似下一刻就要破纸高高荡起。最难得的是,整张画配色匀称,十分协调,确是版画中的上品。   大师傅点头道:“可用。”   不过简单一句话,便让平生欣喜若狂,旁边的伙计恭喜他道:“以后便要认你做师傅了!”   他们这边厢贺喜来去,众人虽还记得钟应忱,却已懒得看他画了什么,就好像戏已到此,鼓息锣散,便已经接近尾声了。   钟应忱卷着画纸恭恭敬敬站在当地,直到大师傅慢慢踱步到他身前,才双手将画稿奉上。   这让大师傅有了些好感,他慢慢展开,在看到人物的刹那,眼睛微微睁大一瞬。   众人只等着他说一句不用,便能立刻散了,长脸师傅已经盘算着,要拿那多出的五百钱来做什么。   大师傅重新将画纸卷起,递给旁边的伙计,道:“收好。”   “什么?”伙计一脸茫然。   “可用。”   众人一时哗然,伙计忙追问:“大师傅要收做学徒了?”   大师傅稳步走远,只撂下一句话:“ 签契,请作画师。”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伙计挠挠头,展开画来一看,好似明白了些什么,恭敬应道:“是。”   大师傅忽然间停下来,转身问他:“你为何要这样画?”   钟应忱微微欠身:“周鲁公曾言,画之意趣,全在天然,今世之画,太重工巧,反不如开朝之时,寥寥数笔,便有意趣。”   大师傅神色复杂,又问:“你还是未曾答我。”   钟应忱道:“后来李生祭奠瓶姐,曾将他们的信物,一支蝴蝶钗放在墓前。相府公子也曾道:只怪这春山春语春容春颜,全不如她这一笑扯人心线,春云乱乱,蝴蝶款款。”   为什么相府公子能一眼看中瓶姐,只为这如花美眷吗?只怕是少女心事,秋千荡起时那一笑,惹了另一场相思债。   大师傅点头道:“一会来找我签契。”   不过一刻间峰回路转,下了赌注的大哥一下子笑出声来,揪着长脸师傅道:“愿赌服输,快将那五百钱与我!”   本以为钱要到手的长脸师傅哪里肯认,上前便要伙计拿出画来:“怎么这辛辛苦苦画了半日的,反不如瞎描的?”   湖生也正自委屈:难道他的画还不如这小子吗?   可等到伙计展开来一看,他便没了声音。   只见这画异常简单,墨笔勾勒出一个女子,她的头发是乱的,绣鞋也丢掉了一只,斜靠在秋千绳络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蝴蝶钗,侧着的一半脸正往外看,眼神期待,微微含笑,只让人看一眼便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人,可是这想念也是甜蜜的,才让她的笑止不住地溢出来。   这才让人恍然大悟——   为什么一见钟情?只为了春山芳菲也不及她这一笑。   若说差距在哪里?湖生是画,平山是真,可钟应忱是灵,灵到并无颜色,可处处都是颜色。   长脸师傅恨恨瞪了钟应忱一眼,抛下钱袋,趁着那位大哥去拿的功夫,寻隙溜走了。   “这厮也太抠!”   原来钱袋里连五十文也不足,只不过他今日下赌注只为看个乐子,如今乐子十分精彩,他也不在乎许多,便将钱袋抛给钟应忱:“小兄弟,钱虽少,你也收着罢!”   钟应忱接着,仍旧抛还给他,遥遥作揖谢道:“原是老哥下赌,此钱与我无关,大哥收着便是。”   这大哥却是个豪爽人,见钟应忱不要,自己也不用,直接招呼了众人道:“今天这场戏看得痛快!今日请大家过街吃茶!”   一群人乌涌涌都往对面去了,钟应忱摇摇头,心中暗笑,一边却想:不知池小秋今日可曾顺利。   又和昨日一样,钟应忱归家得早,直等到月上柳梢头,才又听见芦席棚前有脚步声响起。   钟应忱细细听,一轻一重,一轻一重,时不时还跳跃两下,他垂眼一笑。   是池小秋——还是心情甚好的池小秋。   “又收了多少?”他问。   钟应忱也没点灯,也没个声音,乍一听让池小秋吃了一吓,但转而便笑道:“你猜——”   “二百钱?”   钟应忱打了火折子点上灯,正见池小秋摇头。   “一百钱?”   池小秋不乐意了:“怎么还低了!这可是——”   “这可是你池家菜的招牌!”   池小秋神神秘秘拿出纸包,摇给钟应忱听,里面稀稀落落,钟应忱摇头:“多不过五十个钱。”   池小秋哈哈一笑,又从兜里摸出一个布袋子,满满当当:“这才是全部家当!”   她少有兴奋到如此地步的时候,说话时眉飞色舞,眼中熠熠生辉:“我提了价钱,十文一份!十几条鱼,尽卖了出去!”   她想起昨日本是对她嗤之以鼻的摊主人,今日看呈了池小秋酥鱼的摊子前挤满了人,连带自己糖水都卖出去不少,后悔不迭。   这要是在他家摊子上,多的岂止是卖糖水的钱!   ““五百文!整整五百文!”池小秋终于跟他说了最终数目。   钟应忱讶然,他也拿出个钱袋:“与你一样,不多不少。”   双倍的惊喜!池小秋睁大眼睛,拿了钱袋左边掂了掂,右边掂了掂,仍旧还给钟应忱。   她满足地喟叹:“这回不怕被赶出去了。”   打从家里出来,她便再也不知道,睡到天亮是个滋味,或是饿醒的,或是冻醒的,或是让人发现赶出去的,更多的时候,冻饿到坐不安稳立不安稳,睡也睡不着。   这会有个挡风的芦席棚子,再好不过。   钟应忱有些不解,为何池小秋总是容易满足,但至少现在,这份轻松也感染到了他。   “抄书能赚这么多钱?”若果真如此容易,池小秋恨不能今晚学了字,明日自己也抄去。   “抄书太慢,不及画画。”钟应忱讲了他的故事,池小秋听的入神,到后来还追问:“若果真画个你说的什么有颜色,是不是还得多钱?”   “自然。”   纵使他跟大师傅扯了一堆什么开朝之初天然意趣,最后还是因为这个降了价钱,开朝之初,普通人家能吃上新米便是豪富了,现在呢?连员外家的丫鬟都打扮得跟小姐似的。   世殊事异,版画自然也不同了,大师傅真正看上的,不过他画里的意思罢了。   池小秋问:“那你为什么不画呢?”   “不会。”   要是会,他还跟大师傅扯这么多做什么!   “你家还教画?”   “随便学学。”   本是实用之物,只做实用之事,只是祖父跟他说这话的时候,李先生虽然点头,眼里却有些难过。   池小秋感叹,这年头的人大约都成精了,随便学学也能学成这个样子,又听钟应忱问道:“你今日提了价钱,他们也能依?”   “谁说送的是一样东西了!”池小秋掏出一个麻布包:“昨天送去的是干煨鲫鱼,今日的却是酥鱼!全都亏了我们池家的方子!”   她一打开那包调料,钟应忱便问道一股奇香,池小秋另掏了一包吃的递与他,道:“还给你留了一块。”   甫一入口,钟应忱便知道为何别人愿多加钱了,这鱼想是在调料中腌了许久,再经炭火一煨一闷,香气直透到肉里,偏生煨得酥脆,入口便散,若是能热吃必定惊艳。   池小秋还给他一百五十钱,道:“借钱生钱,多亏了成本足,才赚回来这许多钱。”   钟应忱也不推辞,收了道:“便是明日他来收钱,也是足够的了。”   “若你还要出门时,还记得把钱尽数带在身上。”池小秋翻出来自己的包袱:“咱们的东西还需藏得更密实一些。”   钟应忱有些稀罕:“你竟能惦记这些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池小秋小声道:“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第6章 蔑刀鱼饼   不过几日之间,风好似一下了和暖了,再也不是刀子逼人时的尖利,天亮的一天比一天早。   池小秋是让枝头的山雀给吵醒的,她捞了才买的木桶去河边打洗脸水,早上的太阳探着淡金面孔,让四羲书院的青山给挡了一半,河水还冷,扑到脸上的时候,池小秋打个冷战,彻底清醒了。   钟应忱一大早上便走了,他既签了契,便要画出几幅画来。池小秋现揪了柳条,编出一个半人高的筐子,河滩上捡了许多碎石压在里头。昨天晚上钟应忱跟她商量,要把这房子好好再修整一下,边角处再拿石头与芦草压一压,少漏些风。   池小秋在芦苇丛里找她的柳条鱼笼,竟比昨晚刚下的时候还多上一两只。   池小秋捞了一个起来,一看便知道是钟应忱新编的,他手艺活做得比她还好,出口往里收得精致,池小秋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鱼笼里多了几条与平时不一样的,条条体薄如纸,体型不大,课尾巴却见得如同刀口,池小秋便想着,除了日常要送出去的酥鱼,这几条刀鱼便专门做了给钟应忱尝鲜。   垒灶,抹料,腌鱼,烧炭,起糠火,做了两天,池小秋早就烂熟了,一边看着酥鱼的火候,一边想着要给钟应忱做些什么。   “毕剥”一声,好似是有柴火在烧,池小秋奇怪,炭已烧了,哪里来的声音呢。   没过多久,又是一声,这次更清晰了些,池小秋陡然转头,正是从芦席棚东面传来的。   池小秋霎时间警觉起来,她腿脚利落,只几步就跨了出去,到了棚东之时,正看见一片衣角飘过,灰麻布的裙子,刹那便无。   池小秋紧追了两步,早已没了人影,她又在芦席棚边转了几圈,什么也没碰着。   从芦席棚东面能看到什么呢?池小秋转了回去,蹲下身一瞧,变了脸色。   那一处的芦苇让人抽了,湿泥扒开,漏出个大洞,又拿杂草虚虚掩上,实则上前便能看到里面的光景。   但凭有什么事,若是到她跟前来好好说上一声,大家万事好商量,这样偷偷摸摸的,实在让人不齿。   池小秋冷冷一笑,她倒不信,抓不着这个鬼!   今日份的酥鱼做完了,池小秋看了看浸在水里的鱼笼,里面那几条刀鱼正悠然自得游来游去,浑然不知末日已到,她把整个柳条笼子哗啦啦从水里提起,鱼陡然间惊慌起来,用尽力气蹦来蹦去。   池小秋一刀下去,治净了那几条鱼,刀鱼肉细,几乎是每春最早的河鲜,可惜大刺少,小刺多,虽不至于会卡住喉咙,但扎在肉里,也是够疼的。   池小秋刮了鱼肉下来,找出干麻布一包,使劲揉搓,细刺就一点点剔出来,直到再也找不到明显的小刺,池小秋才算罢手。   这会舍不得买鸡蛋,只能拿豆粉和水,揪了一块刀鱼肉,压成小饼,方才烧的余灰清了清,另拿一块铁板靠上。这玩意不知是谁丢在了浅滩,让池小秋给拾了回来,豆粉搓了好几遍,拿清水冲了,又用火烧了一轮,该是干净了。(1)   池小秋很是满意这个简易的锅,底下柴火哔啵哔啵烧着,铁板眼见着红了,没有猪肉渣子,就现拿鱼肚子里的油抹上一层,看着温度合适,便把鱼饼放上去。   钟应忱回来时,正见池小秋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几块鱼饼,圆团团的鱼饼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她手里的竹签子似乎长了眼睛,知道哪一块刚好由生转熟,便极为利落地给翻个身,直到两面金黄,便立时夹在一旁。   “这是又想了一个新菜?”   “做了给你尝尝鲜——你这么早便回来了?”   “今早已跟蒋二嫂说,请主人过来签契。”   钟应忱放下手里的书,也坐在地上,池小秋把竹签子给他:“趁热吃最好。”   “什么鱼?”   “篾刀鱼。”   池小秋自己签了一个,放进嘴里,满意笑道:“正正好。”   鱼里好似什么都没加,胜在天生的鲜嫩味道,一咬之下,外面酥脆里面细嫩,每一口都是享受。   钟应忱家中自小饭菜精致,外院内院都有厨子,他对吃食并不挑剔,本是实用之物,只要饱腹便好。但自认识池小秋开始,他也不知为什么有人对普通的米面黍麦能有这样的热诚,但肠胃经历过饥饿,对于味道似乎敏感了许多,他放下竹签子,道:“好吃。”   这算是池小秋第一个正儿八经的食客,得了认同她很是高兴,钟应忱见她手脚不停,把洗净的两条刀鱼挂上,直到滴干净了水,才放进陶瓮里面,加了麻油一并置在火堆上。   “还要做?”   “蒋二嫂帮了咱们许多,她家的面还少些鲜头,拿刀鱼熬出来的油浇在汤里,最鲜不过。”   钟应忱坐在当地不出声,直到池小秋忙活完,他才问道:“前日立的约,到今日,已经三天了。”   池小秋骤然警觉起来:“咱们两个挣得谁也不比谁多上半文,怎么有法子立输赢?”   休想让她唤声大哥!   “是我立的约,既是分不出输赢,便算是我输了。”   他站起来,微微笑道:“池老大,何时你有空时,我便来教你认字。”   池小秋自小混迹街坊,凡是要玩个什么,总是她带头,她力气又大,连比她年纪大的都伏她。偏生钟应忱言语不多,主意却大,这会见他终于认了输,心里更是舒服,便故作大方摆摆手道:“还要劳烦你了。”   趁这会说话功夫,刀鱼已经熬得滚烂,池小秋将剩的渣子滤净,剩下的刀鱼油都收在陶瓮里面,正想着晚上且等蒋二嫂回来送与她,就见她跟着前两日来要房钱的人便过来了。   “小秋,周二哥要来与你们签契。”蒋二嫂喜笑颜开,帮周老二取了现成的契纸,跟他们道:“若不会写字时,只消按个印子便好。”   钟应忱抽了那张契纸来,仔细看上两遍,才按了手印,池小秋拿了现成包好的一个油纸包,递与周老二:“你老看看,验清了数。”   周老二见钱都串在一处,满满当当八串,看向他们两人的眼光里多了几分意外,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头收了钱,契纸两人两份,一月一签,查了无误便走了。   “这边你们只管好好住着,周二哥虽说钱财上在意些,却和巡检司里的老爷有往来,一般人倒少来咱们处闹事,也不收成堆成堆住着的粗壮汉子。只不过,最近镇东头总住着一群逃难的人,听说就为这比往常要乱上几分,有那见了小孩子,要拐去卖钱的哩!”   她正这么说时,正瞄见地上一个柳条筐,比她腰还要高些,里面压满了石块,竟还高出一个尖尖,池小秋俯身竟要去拎,蒋二嫂慌忙道:“我的囡囡,这你怎么拎得动来…”   话音还未落,就见池小秋单手拎着,大步往棚里走,一面还笑道:“这也轻巧。”   。……   蒋二嫂一时觉得,池小秋竟比那些渡口上的粗壮汉子,更来得危险些。   “小秋自小力气大。”钟应忱轻描淡写说了一句,道:“二嫂慢走,她还有东西要给你。”   “这是新熬的刀鱼油,二嫂不管做菜做面,拿来浇一勺子都提鲜。”   陶瓮还未封盖,蒋二嫂隔着几步都能闻着香味,她推了两次,便接了笑道:“都是街里街坊的,你们若要有事,只管去唤你蒋二哥,他每日在家看顾小宝来。”   “蒋家二嫂和小秋姑娘都是能干人,不知哪天当真就住到街上去了。”   这尖嗓子才听第二回 就已经熟悉,果然是当日他们刚来时候见的细长眉,这会仍旧挑着她细弯弯的眉毛,想探手去摸蒋二嫂手里的陶瓮:“这是什么,可有多出来的,好与我尝尝?”   蒋二嫂忙退后两步:“小秋囡囡一个,哪有这么多东西!”   “那怎么就偏送与嫂子了?这么多想是用不完,倒不如分我一半。”   池小秋死命盯了她两眼,见她穿着深色短衣,系着一个灰麻裙子,压着一道蓝边,正跟早上见的那半角衣片依稀仿佛,疑窦顿生。   她阻住细长眉的妇人:“我又不认得你,为甚要送你东西!”   那人不想池小秋这么下她脸面,一时语塞,蒋二嫂拉着小秋道:“今儿到我家去吃饭,美娘妹子,家里还有小宝,我就不留你了。”   钟应忱知晓池小秋还有话跟他说,便拿话推辞过去,美娘见这里无人理他们,只好讪讪走了。   “你认识她?”钟应忱见池小秋还一直盯着她去的方向,便问道。   池小秋虽说脾气直接,却少有让人下不得台面的时候,还以为两人起了什么争端。   “今儿早上…”   待听了方才的事,钟应忱脸色一肃:“是她?”   “我也不知道,也只是猜猜。只是她那眼睛四处乱瞧,着实不像个好人!”池小秋忿忿,好容易熬出来的鱼油,也不是要拿来给个长舌妇!   “也不认得,便要来要鱼油,”她下了结论:“好大脸皮!”   “既如此,”钟应忱将东西都收拢起来:“便来个守株待兔。” 第7章 五福馄饨   “什么是守株待兔?”池小秋不甚明白。   “河里如何钓鱼?”   “穿条小虫作饵料—”池小秋一下子便明白了:“我便做条钓鱼的虫!”   “不只—”钟应忱点了点屋后:“山上如何打虎?”   “挖个深坑等它进,”池小秋一拍手,笑道:“我们也挖个坑!”   “这便是请君入瓮。”   池小秋钻出芦席棚,见星光满天,河汉灿烂,四面灯都灭了,只有隔河不知哪家灯摇着几点光。月黑风高夜,正是挖坑好时候,池小秋随手拾了一根结实些的树枝,便在地上现挖起来。   浸水的土都黏在了一处,池小秋挖着却如豆腐一般,只是稍使一些力气,树枝便断了,需得不停更换。池小秋除了做饭,并没太多耐心,但只要想想偷看的人掉坑会是什么形象,她便不由乐了。   “只挖一边就好,她要敢从那边走,我从门口就能立时拽了她走。”   池小秋见坑逐渐深了,开始往上面盖一些杂草,还怕她进不去,专在坑边洒些碎石,另外放了些树枝作绊脚的障碍,眼见着大功告成,池小秋拍拍手,现学现用:“咱们便守坑待兔罢!咦?你又在做什么?”   钟应忱站在一边,亮了亮手里已经成型的小方笼子,一侧开了个门。   “小秋,线。”   池小秋这才知道他拆了半□□服,是为了什么,刚递过去,忽然缩回手来,不满道:“既是我赢了,你便要唤我老大。”   “我已唤了一声。”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说唤一声绝不唤两声。   池小秋仔细一想,终于察觉出自己落进了坑里,刚要发怒,钟应忱好似并没觉察,又展开手来:“线。”   一根线缠上小柳枝笼子,在发下洞口的墙壁缠上线的另一头,钟应忱在手里一堆石头里挑了一会,拾出两个,两边掂了掂,又往笼子里装了一块鸽子蛋大小的。   池小秋蹲下来,一抽洞眼,正压在那根线上,笼子一歪,石头滚下来,池小秋忙往旁边一跳,咚得一声,石头正砸在她脚边。   池小秋摸摸后脑勺,万幸自己躲得快,不然可要开个瓢。   “石头重了,便压得实。”钟应忱给她看手里另一块,解释道。   。……   池小秋觉得,要论心狠手辣,跟钟应忱相比,她自愧不如。   “她便是躲得过,那个坑,只要蹲下来看,便逃不过那块石头。”算是逮麻雀时罩上了蔑筐,还有蒙层布,便是长了几双翅膀也飞不出去。   “这便是天罗地网。”钟应忱不放过任何教她认字的好机会。   池小秋把线小心藏好,暗搓搓期待接下来的好戏。   接下来两天,周围的人都发觉,芦席棚里的两个半大孩子更忙了一些。钟应忱原本踩着露水出门,踏着月色回来,这却窝在家里,跟着池小秋买了许多陶瓮陶罐,进进出出,也不知在做什么。   连着两天,池小秋在棚子里做酥鱼做得满头大汗,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但藏好了的陷阱一直好好呆在原地,好似从没人来过。   “总能遇到。”钟应忱看着手里的书,慢慢思索新的一回要如何着笔画图。   忽然屋后一声闷响,而后有人道:“哎呦——”   这声音又细又尖,虽然不大,却离他们甚近,便如同一声惊雷炸开,池小秋耳未动,脚先行,早已旋风般出了棚子,等钟应忱也到了的时候,就见一个人在坑里滚了一身的草,尴尬地与池小秋对视。   端着油灯一照,赫然就是昨日跟他们搭话的美娘!   “这位阿姐,你怎么落在我家防贼的坑里了?”池小秋故作讶然。   “可不是听着蒋二嫂说,近来逃灾的人多,保不齐混了进镇,要拐小孩子走哩!”美娘眼一转,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一拍腿:“快拉了阿姊上来,还不是怕你们两个半大孩子,本是要来看看,谁知转去了屋后!”   池小秋冷眼看她:“阿姐跟我不熟,也不知道我一向手重,若是以为进了贼,先揍上一顿,阿姐哪里受得起!”   美娘眼睁睁看着她拾了刚才绊住她的几根大树枝,合在一起比她胳膊还粗,让池小秋随手掰上几掰,便断作一节一节,洒落在地上,不由头皮一凉。   池小秋伸出手来,轻轻一扯,美娘差点摔了一个趔趄。   “阿姐下次可莫要走错路了。”   美娘脸上如开了颜料铺,红一块白一块。上来一趟,砸了头还崴了脚,最后一瘸一拐像条落水狗般回了家。   “痛快!” 池小秋拍了手上的草屑,转过身来笑道:“竟真让我猜中了!”   钟应忱本是站在她身后,恰见着拖着一条腿的美娘本已走远了,突然转回头来,狠狠看了池小秋一眼。   “打虎不死,反遭虎咬。”钟应忱忽然吐出一句话来。   “若是只老虎,倒还能喊了人来捉住,哪有这人可怕,天天在屋后扒人家窗户…”池小秋想想有人整日在后面听自家墙根,就鸡皮疙瘩出了一身。   “每日你做菜时,她都看见了?”   “便是看见也不妨事!”池小秋知晓钟应忱在问什么:“我爹说过,一个菜方子,千人能烧出一千种味道来,不是人人都知道什么火候提锅,什么时候灭火。”   钟应忱点点头道:“你再去蒋二婶家时,便把这事说给她听。”   池小秋也点头笑道:“就当个好事说。”   她行事最快,等到钟应忱再从书坊回家来的时候,一路遇见的人都多叮嘱他两句。   “晚上插好了门。”   “晚上早些回来,别走夜路。”   池小秋挑眉笑与他说:“我只趁着蒋二嫂跟别人说话时候,道美娘姐姐最是好心肠,怕有人拐走咱们两个,专往我家屋后守着。”   池小秋说得天真,听的人却知道端的,一时风言风语传了整个河滩。   钟应忱本想着让别人都知道,也好多些威慑,却不防不上两天,美娘住着的棚子便空了。   “走了也好,不然来来回回路上总看着,可不是膈应!”池小秋没多作注意,她填了屋后的窟窿,两人上手又用黄泥把屋子抹了一遍,高处扩开了,看着更敞亮。   钟应忱却总想着美娘临去前那一瞥,心有隐忧。   池小秋的酥鱼果真打出了名头,单靠着这一项,不仅她,连卖的摊子也多了许多进项,摊主人生怕池小秋还卖与别人,又把抽成减了一文。   池小秋做菜精打细算,从灾荒年里出来,什么吃的都是好东西,鱼肉剔净了,骨头从没见她扔了。钟应忱连着喝了半个月的鱼汤,最后实在忍不得了才问一句:“何时换上一道?”   “这鱼还能再吃上几个月——骨头万万扔不得,不然我给你加些别的?”   便是加个凤凰也还是鱼汤,钟应忱选择沉默,继续在汤里煎熬。   池小秋手头终于攒出了一些钱,她心里惦记了已久的事便提上了日程。   “我想去——”   “你要去前,与我说一声。”她未开口,钟应忱便已知道,他少有地犹豫一下,才说:“ 你那姨爹怕是…”   怕是不是好人。   他帮着池小秋寻人的那天,不只一个人赶他出去,脸上的神色可不像是难言之隐,倒像是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我想先去打听打听,”池小秋绞着衣服,脸上一暗:“我娘说,二姨跟她生得最像。”   若是姨爹不是好人,二姨她,过得该多苦啊。   “你若是直问,他们未必会说。”   “我知道,”池小秋狡黠一笑:“我有办法!”   日头偏了一半,只过了这一段日子,燕里弄临河的柳树枝繁叶茂,翠绿叶子疯长起来,往前时候挨着午饭,往后时候挨着晚饭,整个时间正卡在正中,做工的上学的尽在忙着,桥边的吃食摊子都懒懒在打盹。   池小秋挑了个卖馄饨的铺子,只为那人是当初巷里面的住户。当日他听了池小秋的话走得最急,因此便认得最清楚。   “来一碗馄饨?”   这时候的客最是难得,摊主人有的是功夫好生和她搭话。   “要一碗五福的。”   池小秋爽快拿了钱出来,看他拿着竹签子在肉馅里一蘸,飞快往透明薄皮上一抹,两只手一掐,一个泛着红的馄饨便落在碗里。眨巴几下眼的功夫,十来个馄饨便落进汤里,咕嘟嘟煮开了,一个个浮在上头,主人洒了一把虾皮青菜,热腾腾端上来。   池小秋尝了一口,便知道不是正经拿鸡汤熬的,但有河鲜衬着,鲜味足够。   她忙让自己把思绪从饭食处拉回来,她今日过来可不是为了吃东喝西的。   她东问西问,和摊主人闲聊了片刻,慢慢把话题转回来。   “要说祸害,我们那也有一个,同你老巷里的涂大郎一般!”   摊主人立刻来了精神:“你们也碰着这么一家狗皮膏药?”   池小秋也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只好顺着他说:“可不是,粘在身上便摘不下来!”   摊主人啧啧称奇:“我原道这样不要脸皮的,天下只此一家了。自家欠了赌债不说,倒挨个上邻居门来哭穷。”   摊主人想着当时光景,仍旧摇头带恐惧之色:“他家的老娘更是一绝,整日站在巷口堵了人,说她年轻时跟谁谁谁施了恩德,别人待要绕过去不理她时,倒被讹钱,说让人推了一跤动不得了。”   池小秋舀馄饨的汤匙顿在那里,几乎目瞪口呆:她竟不知,二姨竟嫁了这么一户人家!   她试探着道:“他娘子怎么不管他来?”   “哎!他娘子,也是可怜!”   摊主人没说出更多内容,却让池小秋的心提得更紧了。   她思索了再三,决定索性问了地方,自己上门看去!   “这家人搬去了什么地方?”   “原想去西桥的,只是也不想想,西桥那边都是老爷们住的,他哪里有钱来?听着是去了瀚溪边上的三光弄,又白瞎了一巷子的清静……”   池小秋当地把碗放在案上,也顾不得心疼饭食,撂下钱便走,待摊主人回身,还要说上几句时,只剩下几只馄饨荡荡悠悠在汤里游水。   “年纪小小,却不知钱贵!”摊主人摇摇头,将剩下那几个自家吃了,重又等起下一拨人。 第8章 涂家的门   进这涂家门没有池小秋想得这么难,白门板一推开,一个逼仄的院落里挤着涂家五六口人。   一个老妇人脸绷得像二丫绣架上的花布,别说笑模样,连皱褶都找不出:“怎么领了个要饭的上门?别说饭,连水也没有!”   这会池小秋头脸都灰扑扑的,身上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像几片布似的挂在身上,也不知是哪家的乞儿,要上门讨钱来了。   幸好当时逃难的衣服都没舍得丢,这会都派上了用场。   池小秋知道这是涂家老太,忙道:“阿婆好,我是小秋,来找我二姨!”   二姨夫脸白得过了头,不是澄粉捏出来的那种莹白,而是像涂了一层灰浆一样的暗白,透着病意,眼睛往池小秋那一扫的时候,冷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池小秋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   正是她背上的褡裢。   池小秋已觉得有些后悔了,早知不该多背个东西出来。   “阿爹,这是谁啊?”   从向阳的屋子里出来了另一个女孩,比池小秋大不了多少,上身穿着牡丹红缠枝花短衫。   既是叫阿爹,自然是二姨的女儿,池小秋刚有了些亲近感,就听涂大郎道:“这是你大娘的娘家亲戚,家里遭了灾过来投奔的。”   池小秋愣了愣,立即明白过来,怒火慢慢集聚起来,他们又不是豪门大户,竟也学大户老爷家里纳小的,把二姨放在什么地方。   这二姐显然是涂大郎的亲生女儿,也立即往池小秋背后的褡裢上一溜,连转眼珠的弧度都大差不差。   她这会已不想再多留,只是挂心二姨:“我就是来看看二姨,看了还要回去,姨爹便把二姨请出来,我略见一见就走。”   “妹妹急什么,先吃了茶再走。”   二姐忙上前来,上前就想按了池小秋坐在矮凳上,一按之下却没按动,她耐不住,便想帮她脱了褡裢,池小秋反手一拧,立刻疼得她出了眼泪。   “对不住姐姐,我生来手重。”池小秋本想做样子笑上一笑,却笑不出来,二姨在这样家里,也不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涂家老太被涂大郎拉进屋子一会,再出来时脸色和缓许多。   她招呼二姐:“把你才买的香糖果子拿出来,给你妹妹解解馋。”   二姐捏着手腕还自委屈着,让涂老太一瞪,只能咬着细碎米牙进屋翻笼屉。   池小秋一刻不想这里多呆,她站起身道:“阿婆莫要忙活,外面还有人等我。我见二姨一眼便走。”   涂老太吓道:“还有别人同你过来?”   池小秋点头,不想与她说只是个同乡哥哥。   涂老太搪塞道:“你二姨今早就去了集市,不到点上灯时候回不来的。”   池小秋站起来便走:“在哪个集市,我去找找。”   “这五桥几十个巷弄,你到哪里去找——先吃个茶住脚歇歇!二姐!你死里面了!拿个果子拿上一个时辰!”   二姐委委屈屈抱着攒盒出来,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刚才乱了几丝的鬓角又整整齐齐抿了上去。   “娘,要说话时便好好说,莫要叫!”涂大郎探出头来,替自家女儿说话。   池小秋算是明白了,几人两下里挟着,不过就是想看看,到底她千里迢迢背了来的褡裢里头,没什么好宝贝。   不过是池小秋随手拎过来的褡裢,里面全是些破布,哪里有好东西,待打开来,不妨还多了一本书。   池小秋心一绷,她不识字,爹娘给的那本家传秘籍给缝进了衣裳里,这书自然是钟应忱拿回来的。   不管是什么,也别落在这家人手里。   “三-字-经,”镇上识字的人不少,二姐一念了名字,朝天翻了个白眼:“还以为是个什么宝贝,光咱家宝官儿就有好几本了!”   涂老太嗐得一声,脸重又绷紧了,嫌弃道:“你爹娘临走了走了,大灾大难的也没给你留个傍身的东西?”   这全然不是长辈该说的话!   池小秋没拿住性子,一怒之下,伸脚一踩,地上方方正正的木头矮凳顿时歪了半边,这气力唬得几人立刻噤口不敢言语。   “我爹娘不像姨爹家,人人都白米吃,有好衣服穿,只留了一本书做念想。姨爹家若是钱多得不够使,不如也周济一下我,给个三两五两的!”   涂老太一下慌了,待想和她理论,又畏惧她这金刚脚,只能哭道:“囡囡,你二姨家日子也不好过…”   “既是如此,我便自己去寻二姨罢!”   池小秋重又背了褡裢,扬长而去,留着涂老太心疼自己家新做的木头矮凳,又啐道:“哪个吃多了的门户指的路,招来这么个丧门夜叉!”   她小时便常听娘说,二姨是个水一样性子的人,看中了姨爹生得面白文弱,看着便是个如玉郎君。后来嫁了过去头两年,果然和谐,因想求个生计,便举家搬往柳安镇来了。   她想想刚才涂大郎灰白的面孔,便想呸一声,欠赌债,纳小的,这样的人怎么配得起二姨!   若是娘当日听说二姨过成了这般光景,便是走上半年,也定要过来和他们家理论!   二姨总要回家,池小秋只站在桥上,专盯着来来去去的人脸上看,试图能从哪个妇人的脸上看出些熟悉的痕迹。   从人群熙熙攘攘时等到月上中天,池小秋也没见涂家的门再开过,只能转去卖酥鱼的摊上拿了今日的钱,再转回家来。   池小秋回到芦席棚时,钟应忱正找着什么东西,见了她便问:“你可见着本书?”   “可是这本?”   池小秋将背上褡裢一脱,直扔到草席上,钟应忱见她气哼哼的,不由得有些奇怪:“谁又招惹你?”   “我去涂大郎家了。”   钟应忱一顿,立时便知道池小秋去了哪里,微微皱眉道:“你怎么不说一声?”   池小秋一愣,小声道:“我没赶得及。”   钟应忱也不再计较,只问:“你可见着了?”   池小秋摇摇头,有些沮丧。   “你莫慌。”钟应忱安抚她道:“明日我也去问问。”   池小秋一连在池家门口守了几天,唬得涂家一家人不敢出门,生怕池小秋沾上身来。   池小秋转身奔了安华桥,仍旧寻了卖馄饨的那家主人,奉上十个钱,诚诚恳恳道:“阿叔可认识涂大郎的娘子?”   “你前日不是才来吃了馄饨?”这家阿叔还认得这个“不知钱贵”的小姑娘,奇怪问道:“你不是识得他家?”   池小秋只能将寻人诸事都给他说了,满怀歉意道:“实在是想寻我家二姨,却没个头绪,对不住阿叔。”   “你说的是他们家大娘子?若是这几日都不见她,想必又去哪家织布去了,说来这涂家大娘子也是可怜,全家糊口便都指着她,却还过不得好日子,但凡有个一儿半女,哪落得别人做主!”   可惜这阿叔只说得出去那一片地方,再问哪家,却不知道了。   东桥枫桥埠街口多是贩棉卖布的,便有布行置了几屋子织机,招揽了心灵手巧的织工织娘过来做活。   “韩玉娘可在这里?”   “这里可有个涂家娘子?”   池小秋一路问过去,只听说这里这般置业的布行少说十几家,也不放外人进去,只能一家一家过去打听。   钟应忱也帮着出去找,不上两天,池小秋心里正在油锅煎处,他竟带了一个人过来。   这妇人瞧着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长脸细眉,眼睛跟她生得极像,里面噙满了泪,细细在她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嘴一动,眼泪便扑簌簌直落下来。   “你就是…小秋啊!”   她捧了池小秋的手,眼泪便落个不停,哭得哽咽难言,池小秋看见她便心软得厉害,只能不停给她擦眼泪。   “姐姐她…我竟没见她最后一面…”   听着这句,池小秋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她本想问问韩玉娘家里境况如何,却不想她刚停了一阵,抬头见了见两人住的房子,哭得更厉害了。   “二姨…二姨这里刚发了工钱…你们…你们拿去赁个好房子住…”   自池小秋离了家乡,除了钟应忱,再没有把钱倒送给她的人,韩二姨摸了摸她的衣服,心疼得摇头掉泪,忙开了手里的包袱,要给她身新布。   池小秋按住她:“二姨,涂家对你不好,我便接你出来。”   “你这傻孩子,”韩玉娘摸摸她的脸,十分爱怜:“女子嫁了人,哪有跟别人家住的道理。你姨爹虽说不争气,却没动过我一个指头,这还不是好日子。”   池小秋反握住她的手,急切切说:“我竟不知不挨打便是好日子,二姨,他家里尽用你的钱,涂大郎欠了一屁股的债倒叫你来还!他还…!他还…!”   池小秋气红了眼睛:“他还又娶了一个!”   她家里从小爹娘和睦,左邻右舍从没听说娶上两个媳妇的,池小秋从知道这事,便觉得自家二姨哪里是嫁人,分明是进了火坑!   韩玉娘脸色黯然,眼里又现出泪光:“我既不会生,还要耽误了别人家,老了时,还要一家都孤零零不成?”   “我接你出来,我养你!”   “你还小,本不该跟你说这个。”   韩玉娘失笑,浑然将此当作了孩子话,只要留了钱下来,池小秋摇头推了她的钱,目光灼灼,直盯着她,坚持道:“二姨,只要你想从涂家出来,我便能养你。”   “小秋——”   池小秋转头,见钟应忱站在左近处,暗暗摇头。   最后,池小秋没能让二姨留下,韩玉娘也没能把钱留下,两人很像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都不愿改主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日子如何,却是你二姨过的。”   池小秋低头往前走,也不说话,都已走到了另一条街上,池小秋这才转头看了一眼隐没在身后的布行。   “等我赚了钱,定要将二姨接出来!”   池小秋刚立下了雄心壮志,等到晚间回了家,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她把藏在屋角的包袱拿出来翻了翻,忽然道:“你可见了我那个蓝布包?”   钟应忱微怔,目光落在池小秋手里的包袱上,心中一凛。   “有人动过!”   池小秋翻完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终于意识到——   她辛辛苦苦磨了许多天才做成的调料,尽数让人偷了! 第9章 盗窃官司   挣钱到如今,鱼多半是河溪自己送来的,最是费钱的就是这些调料,池小秋按着方子,挨个找了店买过来的,又是烘,又是磨,连个灶台都没有,全靠她费心掌握了火候才算弄出来。   便是做好的酥鱼全让偷了,池小秋也没这么生气!   钟应忱将自己东西查点一遍,又问池小秋:“可丢了别的?”   池小秋摇头,兀自心疼她的宝贝调料。   钟应忱点了灯,蹲在地上细细去看。这芦席棚无锁无门,不过一帘子遮去了屋里光景。他便是闭上眼也能想见,这人是如何掀开帘子大大方方进来的。   “以后东西要收好。”钟应忱叮嘱一句。   池小秋后悔不迭。她刚来时候东西收得严密,后来见四下少有丢过物件,她这几日忙着寻人昏了头,竟将褡裢随手放了便出门了。   “天杀的小贼!”池小秋咬牙切齿骂了一句,也跟着钟应忱去看。   河滩上土地质软,平日里两人多穿布鞋草鞋,印痕宽而浅。脚印交叠在地上,杂乱不堪。钟应忱仔细观察了半日,忽然用手慢慢拂去一处的浮土。   一对前尖后圆的脚印赫然浮现!   前后一量尺寸,比他们两人都要大上一圈,顺着脚尖的痕迹往前探察,大约有三四个,消失在了地上铺的稻草被褥之地。   “该是对绣鞋,是个女的!”池小秋一下子想到了之前偷偷在屋后偷看的人:“美娘!”   钟应忱点头:“该是冲着你那调料去的。”   他已经将几个脚印都找了出来,从门口到角落处,步子丝毫不乱,直接冲着褡裢而去。别的什么都没丢,只少了池小秋这点调料,这人一定特别清楚做鱼时的步骤和用料。   除了前段日子天天偷看池小秋做菜的美娘,不作他想。   她若是回来转了一圈,该有人看见。   果然,池小秋往外面问了一圈,有两三人都说,白日里美娘回来转了转,鬼鬼祟祟也不知做些什么。   事实该是板上钉钉了,池小秋气得跳起来便想去找美娘,可这四周的人厌她许久,谁也不知道她搬去了何处。   “偏连寻也没处寻,若让我见着她……!”池小秋气愤愤,一拳砸在地上。   “她拿东西总有用处,届时不必你去寻,总是能露出来的。”   捕虎去寻陷阱,关鸟去寻雀笼,无论是谁拿到这个东西,总不是为了给他们添堵,定是有利可图,总会漏出一星半点风声。   钟应忱放下灯问她:“倒是你须得想一想,便是揪了出来,你又要如何?”   “让她把东西还回来!再赔我钱!”   且不说磨制调料费时费钱,就说调料一时半会做不出来,她今天的生意就泡了汤,还要抓着头发想想如何去跟摆摊的娘子去说,耽误多大功夫!   钟应忱摇头失笑,问她:“你说她偷了东西,有何凭证?她若不认便如何?”   “她敢不认!”   “若是你,可会认?”   “…”,池小秋一时没了言语,她自然不会,她又想了想:“那我便去报官!”   钟应忱打量她片刻,忽然嘲讽一笑,他本站在门边,此刻遥遥看向远处,声音飘忽:“律是律,人是人,那些大老爷,个个也是人!”   池小秋傻得可爱,她只道坐在堂上的,个个都是青天老爷,着乌纱,戴帽翅,便个个心澄性明,可昭日月,却不知权与钱,能渡佛陀,能渡阎罗。   他看向池小秋疑惑的眼神,却不再多说,只道:“牵涉银钱较少,难递状纸。”   池小秋却不也不是真的天真,眼下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想着,若是有人用了调料出来卖,她总该知道的,那时便再说。   先把今天这一关过了。   果然她把这话与那卖酥鱼的摊子一说,这家娘子便急了:“明日也出不得?”   福清渡口常往来的人,如今都知道酥鱼,每日引来的人是之前的几倍,连她卖饭菜的钱都翻了几翻,要是少了这个,岂不是等于少了几袋子银钱?   池小秋满怀歉意:“少了一味东西,再重新做时好歹要两天,只能送了干煨鱼过来。”   干煨鱼虽好,却做不成招牌,摊上娘子十分失望。   损了钱财的池小秋回去一阵忙活,等她重拎上酥鱼往渡口去时,时间比往常已经晚了不少,算着该是吃午饭的时候,池小秋生怕误了别人买饭的时节,加快了脚步。   却见摊边仍旧人挤着人,挨个叫菜。   “荠菜团子一个,一份酥鱼!”   “椿菜豆腐一份,再添一份鱼!”   “鱼还有吗?再加上一份!”   池小秋正自纳罕,她还未送鱼过来,怎的就添了新的招牌?   池小秋顺着人流往里挤,她眼尖,一下便瞧见原本盛着她酥鱼的钵盘各个不空,盛得满满当当。   她怔忪片刻,冷笑一声:“阿姐,我也买份酥鱼!”   摊上娘子原本正埋头收钱,听话音熟悉,待抬头看见池小秋时眼神闪烁一下,竟也没说什么,又低了头给池小秋盛了一碗。   池小秋只闻了味道,便知晓她丢了的调料加在哪里了。   正是在这一碗碗假冒的酥鱼里。   难道是这店家串通了人去偷了调料,只为自己好卖?可除了暗中偷窥的美娘,她从未跟别人说过里面最稀罕的是什么。   人多时不宜大闹,反倒倒了她的名声。   连树都已经找到了,那只偷东西的兔子还没处寻吗?   池小秋垂眼等着人群慢慢散去,慢慢咬着手里那块鱼。   她的舌头极为灵敏,小时阿爹用筷子蘸了汤点在她嘴里,她便能说出里面多加了些什么,这会只要稍微一品便知道,这“李鬼”和“李逵”到底差在了哪里。   乍一闻一品,看不出什么出入,但池小秋在嘴里压滚一下,就知道这大约是个钱多的店家做的,他腌鱼的时候加多了些油,多此一举,倒让本来要尝个酥脆的鱼压了味道。炭火又没掌握好,出灶的时候过了。   吃起来像在嚼柴火!   浪!费!东!西!   池小秋对这冒领的招牌货拿出了她最大的苛刻。   但别人似乎还没尝出来不妥,摊上钵盘一个个空了,人只多不少。池小秋此刻分外后悔,她当初便该赶着人多的时候送来,也好让别人知道,酥鱼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最不济也要比她池小秋厉害,才配替了她的招牌!   池小秋坐了一会,突然起来大步走过去,叫道:“阿姐,酥鱼可还够我又送了些来!”   好些来买鱼的便是慕名而来,这会听了她的话都纷纷让出来,催着道:“快给我拿些!”   摊上娘子张口结舌,一时却也推脱不得,只能幽怨看了池小秋一眼,接了过来,刚送来这几十份一眨眼又卖个精光。   有人好奇打量池小秋:“酥鱼是你家做的?”   池小秋口齿利落:“才送来那些是,之前的我也不知道。”   “小秋!我来跟你算钱!”摊上娘子见有人围着小秋还在说些什么,头皮发麻,忙寻她过来。   这些日子她也知道小秋家境,孤零零兄妹两人,便是力气大也翻不出浪花,她便是换了家供货的,还能为此白挨打不成当下便冷了脸道:“小秋,买鱼的人也多,你小孩家家忙不过来,以后不用送菜过来了。”   “哦?”池小秋斜睨她一眼,嗤笑道:“我家正丢了调料,正在这阿姐摊上的酥鱼里找着了。你老不妨与我细说说?”   摊上娘子一时意外,看了池小秋片刻才道:“我一个卖饭食的,也管不得盗窃官司。只是新送菜的人家,和主簿老爷拐弯抹角连着亲,这作奸犯科的事要安在谁那里,你可要好好想想!”   “阿姐只需跟我说是谁家,我自家去问,倒也误不得阿姐的事。”   这娘子连连摇头,本要坚持,却让池小秋一句话堵了回去:“阿姐若不说时,我便天天往这里来,和街坊四邻叙叙话。”   难道还会叙什么好话不成?摊上娘子一噎,只能放下身段软声道:“我不过是小本经纪,你何苦难为我来?他家如今给的抽成多,价又低,便是你要买,又去选哪家?”   “是哪家?”   “…,”这娘子没奈何,只能认栽:“听说绿水桥的安大官人——你可莫要说是我告诉的!”   “多谢,”池小秋松了她衣服,摊开手来:“劳烦阿姐把今天的钱给结了。”   摊上娘子这才想起来,方才还有一桩强买强卖的买卖,可那些酥鱼是在池小秋眼皮底下卖了出去,赖也没有可赖的地方,只能悻悻数了钱给她。   池小秋也不走,就躲在远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街上细料馄饨下了几十拨,从堆得岗尖高,到零零碎碎一只手都拢不过来;货郎挑着担子一趟趟来来去去,担头的画鼓、彩线、贴片、花红渐渐都卖了个干净;熬糖画的铺子前面围了一圈小孩,杨梅糖薄荷膏熬化了,点成许多只顶着红冠子的大公鸡,神气活现地定在竹签子上,让人挨个拿走了。   终于有个玄色对襟布衫,梳着低圆发髻的老太太到了摊子前,跟娘子说了许久的话,数了一堆的钱回去了。   池小秋远远跟着,穿桥渡河,终于停在了北桥一处巷弄里。   她眼看着那婆婆进了一扇清油门,门板上两条红对联,门檐上刻着两只狮子舞绣球。   住着三四进宅子的大老爷,要去贪她几百文的鱼钱!   池小秋拍了自己一下,可别是在做白日梦! 第10章 半个铺子   进了三月,很是有些初夏的意味了,卖时鲜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许多娘子妇人挎了个竹篮子便能出门,叫卖声此起彼伏。   “柳球上头,岁岁无忧!”   “新摘的花!蕙兰草兰,碧桃牡丹,插带一枝,俊过天仙!”   池小秋只走了这一会,卖新鲜荠菜花,马兰头,插杨柳球的,戴花的,已经拦过她好几回了。   她原还有些恍惚,让他们一问,脑子一激灵。   这满街的人不都能用来打听消息吗?   她瞅准些便宜小玩意,买上一个两文钱的杨柳圈,试着问问一枝绯桃花多少钱,慢慢拼凑出这个宅子主人的消息。   江娘子没说实话——这家人是住在北桥边,姓方不姓安。   “姓方的员外,和主簿家有亲,家里光田地就有几百亩,柳安镇上有三四个园子…”   池小秋一口气将方员外的财产数了一遍,道:“你说说,这样的大老爷,怎么可能偷了香料,去坑我一天上百文钱!”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的!   钟应忱听着池小秋给出的这些消息,追问道:“那人多大年纪?穿戴什么?”   “半旧的布衣裳,头上插了个银簪子!看不见脸,不过头发梢都白了,得是个老婆子!”   “不一定与方员外有关…”   “可我两只眼睛都看她进了方大老爷家!”   池小秋手里的杨柳球快拧出了汁子,不晓得自己只是想赚点钱,如何就惹上了个大麻烦。   “若真是方员外,你又能怎样?”   “我便再开一个摊子,酥鱼也不是只一家卖得!”   池小秋回答得不假思索,她腰背脊梁都挺得直直的:“这酥鱼,凭他方家李家,都卖不出我做的味道!”   钟应忱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对,你还没这么厉害,要方家来跟你打擂台。”   他重又展开手里的高棉纸,给池小秋画起了关系图:“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看这妇人打扮,多半是家下婆子。”   只挂了一个银手镯,只怕连体面都不够,若只是下面人偷偷谋利,这事便好办多了。   “竟有人敢背着主人家做这样的事!”   池小秋的认知粉刷一新。   她自幼长在市井,小户人家多半事事亲力亲为,便有个帮工也都是亲戚朋友,从没遇上借主家名声鼓自己腰包的事儿。   “你可知京里珠子行里丽华堂的掌柜娘子是谁?”   “谁?”   话题跳脱太快,池小秋一脸懵然。   “靖安侯里二夫人的陪房。”   还有骨董行,金银器行,京里四百多个行当里许多做得风声水起的,都有些背景,都快让皇亲国戚的管家陪房透成了筛子。   “这么大动静,主人家都不知道?”   池小秋不信,若真的都不知道,这些有钱有权的,多半都是傻子。   “有的真知道,有的假知道。”   有的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有的真不知道。   见池小秋绕晕了头,钟应忱淡淡一笑。   池小秋愣了一下,好奇之心终究忍不住,便暗戳戳问:   “你怎么知道的?”   “京里人人都晓得。”钟应忱轻描淡写,避过话题问她:“晚上吃什么?”   池小秋哼了一声:“鱼汤!”。   不说便不说,谁稀罕听!   打擂台这事听着便爽快,对台摆在福清渡,她自然不能离得甚远。   两日都没什么进项,池小秋只在这附近背着手晃来晃去,看得卖酥鱼的江娘子心神不宁。   “阿姐,我也要一碗酥鱼。”池小秋一笑,戳得江娘子眼疼。   “小秋既来了,哪里能收钱!”她用苇叶包了岗尖一份,塞给池小秋,脸上僵着笑,小声道:“姐姐我这也是小本生意,妹子也抬抬手。”   她后面一句没说出来:莫要再过来给她惹事。   池小秋将一串钱放下,接了酥鱼,朗笑道:“阿姐收着便是。”   她咬了一口,精准地找到这吃食里的缺陷。   煨得干过了!   既然这酥鱼比先前还要难吃,她便放心了。   相比于前两天,在江娘子铺子前争相排队的人便少了一些。还有个眼熟的老主顾问她:“阿妹,这鱼好像比之前老了些啊!”   江娘子脸色一变,去拿钱盒的手顿在半空,两眼极快地扫了一下不远处的池小秋。   池小秋抱着手臂,噙着笑,大大方方迎着她的视线,看她预备要怎么回复。   江娘子像被烫了一般,忙转过眼,含糊着道:“许是火候过了,我再饶上一些给你老。”   旁边一个抱着小儿的娘子也不甚满意,她上月买了两回,家里人十分爱吃,只是福清渡离家里老远,眼下家里小孩过生日,她大老远特地带了孩子来买作零嘴,还排了许久的队。   谁知自己小儿只尝了一口便撇过头去,只哭着说咸得浸嗓子。   她嚼了一口,虽没这么夸张,但也跟记忆中的味道差了些许,这便不依了。   江娘子只得将二十碗分作十五碗,连连道歉,这才掩过了今天他们些许不虞。   丢脸也就罢了,只是偏在池小秋面前丢脸,江娘子只觉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人群散后,她再往榆钱树旁边一瞧,早就没了池小秋的踪影。   江娘子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准备好了,要将今日过来拿钱的婆子好生叮嘱一顿。   明明前几日送来的样菜事事妥当,怎么才几日功夫,就越来越不如以前了呢?   池小秋半点没察觉她千回百转的心思,她溜达了这几天,这不是来看江娘子铺子落魄了不曾,已经落不到自己手里的钱,何必再去在乎它?   福清渡正在曲湖东北岸,从隔壁市镇运来棉布与生丝的大船多半在此停驻,渡头附近两三条街上镇日镇夜地喧闹着。   船多人也多。   有钱的,从各地涌来涌去的富商豪甲,到他们随身带着的帮闲,掮客,花娘,或是凑分子的行商,到了这里都要上岸,专往安华桥附近的酒楼瓦肆里或是谈生意,或是消遣寻乐。   没钱的,从船上的丫头小子,厨娘当家的,船工船娘,到每日等在渡口抗东西度日的帮工,便直接在福清渡边上的脚店或小摊上,寻个地儿果腹休息。   开门一张口,无食无饭寸步难走,因此福清渡边上,出息最好的就是卖吃食的。   既然如此,要在这里摆摊子,连打点到摊费,一月也得近十两银子。   若是放在池小秋刚来柳安镇时,她大概觉得这里的人是要疯了。   但在福清渡混了半月,她眼睛可不单只看得见酥鱼,与人闲聊的时候,听了许多故事在肚里,知道有运气好的,行商一趟下来,若赚了便是几进华舍,若赔了便是身家尽输。   她还没这么大的野心,只是想着能蹭上别人一半摊子,和他们谈拢了价钱,站稳脚跟之后,再慢慢谈以后的事情。   总有一天,她要让柳安镇,让省城,甚而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她池小秋的名字!   越是近福清渡,卖的东西都越实在。各色馅儿的包子一个个比壮汉的拳头还要大,面多馅少,卖得却最是红火。春饼脸盘大,胡乱裹了菜,只有酱刷得足,一个大约十五文,要是池小秋去吃,连一半也吃不完,就能撑得肚子圆鼓鼓的。   池小秋也知道端的,越是靠近渡口,声音人口就越杂,拉船的呼哨声,使力气扛东西的口号声,更不要说来来回回呼喝的,得扯裂了嗓子才能聊得上天。   但凡有些银钱的,谁不想寻个安稳地方,只有想要多赚些钱省时间的,才急着要把饭囫囵吃了,至于味道怎样倒是其次,饱肚子才是正经。   一到了饭店,各位店家都忙着招揽客人,摊子前围了许多人,争着出钱,想要早点将饭吃上。   池小秋这回瞄准了这些摊子里的一个异类。   同别人家一个个粗碟大盘,巨型蒸笼相比,他家的摊子实在是小模小样,左边一堆人,右边一堆人,偏把他这个正中间的显了出来。   池小秋站在他家摊子前,叫了两声,才听见底下有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她踮起脚尖一看——   呦呵,这毒太阳底下,摊主人正借着他这竹摊子的阴凉劲儿,脸上扣了个蒲草大斗笠,睡得十分安适。   “你…要什么?”他揉了揉眼睛,似是还困着。   “你这还卖甘草雪水?”池小秋明知故问。   她都在这儿看了几天,自然知道这个摊子来来去去,就卖那么几样:玫瑰花露泡水饮,姜蜜水,甘豆汤,甘草雪水。   摊主人姓常,人人都叫他宝官儿。   常宝官打了一个呵欠,伸手道:“二十个钱!”   池小秋拿钱袋的手顿了一下:这可有点贵了啊!   怪不得他家茶水卖不出去,别人的茶都是现送的,若给一文时,能灌上一大壶凉茶。   “哪个最便宜?”   常宝官指头点点,又打了一个呵欠:“就是…这个了。”   池小秋忍痛买了一盏,打算借着这个跟主人搭个话,刚似模似样喝了一口,进了牙关的糖水就马上让挑剔的舌头顶了回去。   甜!甜!甜得齁嗓子!   她恍然大悟。   原来茶水卖不出去不仅为了价钱,还为了花上大价钱还这么难喝!   就在她愣神的空档,常宝官早已接了钱,重又躺回去睡了。   池小秋还要求着他,只能挨上前来唤他。   “这位大哥?”   “常大哥?”   “掌柜的?”   “老板?”   常宝官勉力睁开眼,瞪着她,十分不满:“你又要做什么来?”   “给你送钱的!”   常宝官睁眼刚听她说个打头,便像货郎鼓一般猛摇头,惊恐地如同池小秋在打家劫舍一般。   “那不行!我婆娘不许!要许了可要打杀我咧!” 第11章 便宜大饼   跟常宝官磨了这一会儿,池小秋听见他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这几句:“不行不行!我娘子要打杀我哩!   “若应了,晚上连屋也进不得!”   池小秋气结,看看左右,却再也不见另一家铺子,能像常宝官这样,天时地利都全,还能做得这般冷清。   她还待要说时,只听一个滴滴娇的声音道:“宝官,今日收了多少钱?”   常宝官原本松松散散歪在一边的身子,就如同瞬移一般,眨眼间紧绷、竖起、挺直、站起,脸上堆笑如开的玫瑰花一般。   不用说,定然是他那个凡是都要做主的浑家来了。   池小秋一转头时,像是提前到了三伏天。   常娘子头上簪红花,耳边缀红果环子,桃红衫配绛红裙,脚上偏还有朱中带粉的弯弯绣鞋,在这偏日头下一晒,只让人觉得热。   “只…只收了…”常宝官还在期期艾艾,他浑家一看篮子,脸色立刻沉了,上前便拧他耳朵:“你又偷懒了不是!”   “不…不…都是她在缠磨我!”   常宝官急中生智,指头点到了池小秋脸上。   咦?   莫名被赖上的池小秋眨眨眼,衡量了一下自身处境,最后还是决定要跟这妇人斗上一回。   常娘子听了池小秋说因由,眼睛转了一转,慢慢道:“这事却不是我们不应,只是价钱…”   有的谈就好,池小秋松了口气,决定要继续用好处来说服她。   每月三两,已经算是出血了。   只要能让与她一半,诸如“共同经营共同获利,两家携手共创辉煌”这样的瞎话,她也是绝对不吝啬编的。   常娘子却比常宝官精明上十分,只是一副为难样:“不是做嫂子的为难,实在是我们家这铺子是公爹留下的,十几年的老生意,一向红火…”   。……   要不是亲眼所见,池小秋险些要信了她的鬼话,恨不能拉了钟应忱过来,将下午的“盛况”画与她看。   “五两…”她打断常娘子的滔滔不绝,退了一步。   “八两!”   “…算了,告辞!”心疲力竭的池小秋拔腿就走。   常娘子只以为她欲擒故纵,却不防她腿长脚长,只两步,竟真的走得没影子了。   常娘子后悔不迭,直跺脚。   晚间回去,钟应忱正在挑灯作画,头也不抬问道:“可定了?”   池小秋斜倚着墙,咬着草茎,一只脚掂来掂去,语气轻松: “再往福清渡逛两回便有了。”   “可要帮忙?”   池小秋想想,一轱辘翻起身,用膝盖一路行到草席边,小心翼翼拱手道:“还得兄弟周济!”   钟应忱搁下笔:“几两?”   池小秋竖起两根指头。   钟应忱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你应了她二十两?”   “二两!”   钟应忱放缓了脸色,低头沉吟了片刻。   池小秋见他好似不愿,便忙摆手。   “我也是说说,若是没有也罢了。”   谁的钱赚的也不容易。自从钟应忱接了书坊的活,不知道多少回她睡得迷迷糊糊半夜起来,仍见他趴在地上,就着昏暗的油灯一点一点仔细地描,听见动静抬头看她时,眼里都是熬红的血丝。   钟应忱的手摩挲着钱袋,里面有五两,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也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会自己动手,才知道钱有多难赚。   这五两,他得画了多少本呢?   七本。   他记性好的很,一本都不会记少。   拿到的价钱是别人的一半,交出的画稿是别人的两倍。   入了书坊才知道,做了画师又岂会这般简单。   他在书坊里是个后来者,既无根基,也无亲故。当日强行参加考校,还打了一众人的脸,自然也无可帮扶的人。   多好的伙计!便宜好用,欺压得再狠,也不用担心他有反扑的力量。   但又有什么要紧?   钟应忱的心眼有时候很小,有时候又很大,那些不值得他费心的事,却入不了他的眼。   那些冷嘲热讽磕磕绊绊,只要兜里还能落下钱,他一概懒得计较。只有日渐迫近的时间,和相差甚远的束脩,才让他心焦。   今年十月,各府各县都要开始造黄册,对他这样的无名无籍之人而言,若是错过了,再想等到这次正大光明取得应试资格的机会,要整整十年!   沧海桑田,时光易转的十年!   同时,若想拿到应考的一纸亲供单,找到愿为他作保的廪生,入书塾寻先生,便是他现今唯一的选择!   寻到了先生,才能过童试,进书院,立科举,才能站在金銮殿上,去问一问那个人。   那把从母亲胸前穿透了,滴着血刃的刀,是不是你!   这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借!   钟应忱垂眼,继续画着稿子,描了两笔,却心不在焉,低头看时,早画歪了纹路。   这画早废了。   他提着笔愣怔了片刻,不自觉抬眼,见池小秋又靠回墙角,只能看见她侧脸,正望着窗边,十分认真地发愁。   鬼使神差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手便自个将钱袋扔了出去。   池小秋被砸个正着,她抽了系带一看,里面足有五两。   她摇头,仍旧扔了回去:“太多了。”   钟应忱从中取了两块,又将钱袋给了她。   “你那兜里,也不到三两。”钟应忱对她的银钱多少门清。   池小秋怔了一下,一瞬间,心里感动地一塌糊涂,她想了想,郑重问道: “我算利钱给你,五分利,月底前结清。”   “凡贷钱抽利,多过三分者,仗五,罚倍银。我不惯坐监。”   钟应忱并不感动,直接说与她:“你这谢礼给的太过,容易养大别人胃口。便是旁人施与援手,也不应致自己于不利之地。”   他说:“这钱,我不用你还。”   池小秋还在等着他往下说,钟应忱可不是卖了自己还要倒数钱的人。   果然,钟应忱接着道:“这钱算是我入了份子,以后摊子若有了进项,刨了成本,我占两分。”   “好!”池小秋干脆答应,两人击掌为誓。   撇开两人情义不说,钟应忱虽不懂茶米油盐,锅碗瓢盆,却会算数会写字,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拉他上了这个船,总是赚了。   转天,池小秋专挑了下午时候,又往福清渡去,挨家铺子去问,却只略过了常家铺子,她只如个梭子一样梭过两回,听见风声的常娘子便坐不住了。   趁着池小秋再从她眼前过,常娘子忙将她拦住,道:“那日我忘了和妹妹说,五两也使得。”   这回换做池小秋一味摇头,要躲着她走。   “着实不容易…”   池小秋步子大,眼看就要突围。   常娘子生怕她又没了踪影,忙拖着她衣襟,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胡乱道:“五两…四两半…四两也使得!”   池小秋立刻停了脚步,笑逐颜开:“好!那便四两!”   她干脆利落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契并印泥,几步走回常家铺子前,啪得拍在桌前,道:“按个印子,我便给钱!”   旁边的宝官因着这两天娘子心气不顺,宛如生活在水火中,听见自己说可,忙跟着池小秋在纸契下按了个手印。   盖棺定论,水到渠成。   等常娘子紧赶慢赶回去,池小秋早拿了契纸,按下四两散银,对着两人客客气气拱手:“多谢大哥与嫂子周全,以后咱们便一处了。”   常娘子气得倒仰:“分明说的是五两!”   池小秋脸色立刻不好看了:“嫂子莫不是在耍弄我!契纸现在这里,不然我们请了人来说理!”   常娘子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眼睁睁看着池小秋走了,回过身来又把常宝官搓扁揉圆好生教训了一顿,夜里握着心口,想着那每月少出的一两银子,便觉得心肝肺都让人拧着疼。   池小秋也不去管他们心情,回家去还了钟应忱一两,开始张罗起自己的新买卖。   池小秋一向不毛不拔,这回竟也大方了一回,往集市上买了些锅盘砧板,在半塌的另一间芦棚席子里搭了一个简单的灶台,竟也似模似样。   “不做酥鱼?”钟应忱本以为她还要做老营生。   池小秋忙着扛锅放碗,头也不抬:“不多些饱肚的吃食,便是再好的酥鱼也不卖出去。”   江娘子摊上也是将各色菜都浇了白米饭,才带起了第一拨生意。   “便卖这个?”   钟应忱见炉灶边堆得老高,打开一看,竟是一叠又一叠的大饼。   “咱们这儿,天晴刮风,天雨落水,什么米面放在这里也早坏了。今儿我往桥上去,那里有个曹婆婆饼铺子,卖的好便宜大饼!半卖半送,这一袋子,才不到一百钱!”   池小秋占了个大便宜,絮絮说得高兴,钟应忱听见名字,总觉的哪里熟悉,待仔细一想,打断她问道 :“安华桥东的那家?\“池小秋点头。   “你可尝过?”尝一口再看看他家为甚这么便宜!   “我走得急,却没来得及,横竖这馒头大饼也没个馅儿,便是再难吃,想些办法,也好衬饭食。”   “这饼…”   “渡口的人没什么讲究。”池小秋亲看着那些人风里来雨里去,能吃上一口热饭便好,只要菜口味重些,占肚的东西便能吃得下去。更何况,这家的饼最是实在。   池小秋掂了一张饼给他看,只消稍稍一拍便彭彭作响,她道:“看这个头,又大又厚,吃下一张能赶上别人两张!”   “…”   钟应忱递过去:“你尝一口。”   “唉?”   “尝一口试试。”   池小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忙咬了一口,白里还泛着黄的大饼,如她意料之中的又大又厚,费了半天劲才咬下一块。   连她都如此,别人连吃也吃不动!   池小秋看着满满当当的大饼,有种想要找一块豆腐去撞死的冲动。 第12章 红煨肘子   钟应忱当日尝这饼时还在想,不知道哪个冤大头愿意把这样又厚又硬的饼买回家去,不想自己旁边就出了一位。   冤大头还在对着大饼发呆,钟应忱知道她看钱看得甚重,便道:“日后遇事三思便好。”   这一百钱虽然可惜,却也不是输不起,只当买个教训,知道便宜不是这么好占的。   池小秋仍旧盯着一摞大饼,她便不信,就不能想个法把这些饼给卖了。   她本想卖的是大饼卷肘子,这会看着是怕是卷不动。   该怎么办呢?   新买回来的猪肘子,皮厚肉多,池小秋换了好几次水,将那几只肘子搓得粉粉嫩嫩,放在瓮里吊在水上,足足煮了一个时辰,过油微微一灼,直到皮上起了皱褶,这才加了秋油和清酒,把十来种次第倒进去,又仔细煨了半个时辰。   各地风俗不同,池小秋家里猪肉价贵,柳安镇却最是价贱,按着这里的物价,一只肘子竟也只合到百十来个钱,她买上一两只,便能足足做上一整天的菜,实在划算。   池小秋做菜时专心无比,等她抬头,才知道钟应忱早出去了,再进来时,便是让池小秋拽了来。   “帮我试试菜!”   钟应忱甫一看时,脸上不动声色,脚往后急退了两步:“我不惯吃!”   他自小饮食清淡,最怕油腻的东西,更怕油腻还带皮的。   池小秋十分热情:“你先尝尝!”   在她自小到大的记忆里,还从没人能拒绝红煨肘子的味道。   钟应忱看时,透红的皮肉安安静静躺在芭蕉叶上,翠绿衬着晶莹暗红,看着便胃口大开。   “我先给你卷一个,试试菜。”   池小秋连皮带肉给他挟了一筷子,肘子颤颤巍巍,被放在了一张比脸盘还大的面饼上,池小秋往上面刷了一层汤汁,又上一层肉酱,两头一折,卷作一团。   钟应忱来回打量手里的饼,生怕一口下去,再把牙给拽掉了。   “绝对咬的动,不信你试试!”   果然,池小秋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原本咯牙的大饼变得细腻许多,再浸透了汤汁,不仅软和更浸透了肉香,触手薄韧,一口下去,肘子肉已经煨得极为细嫩,浸透了汤汁,外面的皮半点不见油脂,炼得如同肉冻一般,鲜味绝伦。   池小秋跟他商量:“这一个,咱们卖多少钱?”   不等钟应忱说话,她自己算起来:“一个肘子能出三十多个卷饼,渡口一顿饭下来没有二三十个钱打不住,咱们一个便管饱了,便卖二十也不多。”   钟应忱默默吃完手里这个,眼里偷偷往锅里瞄了好几回,见池小秋一心沉迷于算账,手便不由自主又往下一个摸过去。   万不能让她瞧见,不然这脸也挺疼的。   菜单便算定了,池小秋物尽其用,将帘招子上的名号交给了钟应忱。   要说典故,钟应忱一天能起上百八十个名字,但是池小秋列出名字让他毫无发挥之地。   “池小秋食铺!”   钟应忱无奈,顿笔道:“哪有女眷的名字高挂帘幡的,不如改一个。”   “池家食铺!”   池家池家,真是谁都不识得也不能忘了你这个池字。   钟应忱摇头,一边在招子上端端正正写上这四个字,一边道:“你也来看看,这几个字你也需得会。”   到底不甘心,他又在旁边题下一行小字:四时珍馐,八方回香。   等到把招子挂出去,两人才晓得这铺子叫什么都没差。渡头运货筐的多半大字不识,见他们把物什都摆出来,从不问:你家是什么铺子?只都问:“你家卖的什么饭食?”   开张第二个时辰,摊前人寥寥无几。大约是常家铺子在这里久了,诸人走到这边都自觉地绕开,池小秋在他们旁边,冷清得发抖。   池小秋将招子拿在手里晃了几晃,大声叫卖起来:“香喷喷的肘子肉,嫩生生的卷大饼,一个顶两个喂!”   装着肉的陶瓮一开,香气远飘,她另摆了一个小砧板出来,上面芭蕉叶展得整整齐齐,大饼分作小块,加上一点碎肉就卷作拇指大小,一口一个,有人来问时,便签上一个,直接送给人尝。   平日里摊上都是常宝官一人看着,常娘子直到太阳落山了才过来,生怕晒疼了她娇嫩的肉皮,今个却早早守在摊前,也不给好脸色。   常宝官一整天都睡不得觉,蔫央央的,看池小秋那边渐渐围满了人,十分羡慕,道:“娘子,不如咱家也去问问。”   常娘子看她人越是多,越是心疼自己的少了的一两银子,若是按契纸上半年来算,那可是整整六两!   只这么一想,她的心口又开始疼了。   “谁家白吃白送没人要!要学她来,你还要亏上多少!”   可惜并不如她的意,旁人尝了一个小的,便立时摸了腰包拿了个大的。池小秋立在摊前,桌上铺着净布,又整齐又干爽,蕉叶一展,上汁上酱夹肉卷饼,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瘦瘦弱弱的人看着十分利落,只能瞧见她一旁的饼在飞速地变矮。   这一天下来,原本清闲的常宝官茶水铺又被分作了两半,一半池家食铺前站满了人,一半常宝官对着他满桌无人动的糖水发呆。   也曾有人想要往他家买些茶水,却让熟惯了的人拉了回来,等两边都收了摊,池小秋一扫常宝官空空荡荡的钱罐,和可怜巴巴的眼神,正想跟他说个麦茶方子。   常娘子却抢上前来,一脸警惕挡在常宝官前面,瞪他一眼道:“还在那死着?!收摊!”   池小秋悄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既然如此,那也不必贴人的冷屁股。   她低头一瞧桌子下满满当当的钱盒子,重又笑开了。   这般过了一旬,池小秋的铺子越加兴旺,她便又腾出手来将之前的酥鱼,鱼饼都加上,算是多一份吃食。   “咦?这味倒熟悉。”   池小秋铺前多半都是汉子,多一个女子便显眼,还是个皱着眉在她铺子前品了半日的。   这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眼,问道:“这鱼你从前卖过?”   “娘,我还要!”旁边的小儿在她腿边缠磨。   池小秋一低头看这孩子,忽然便想起这女子是谁了。   原来就是前些日子在江娘子铺前见的那个。   这可不是送上门来打招牌的机会!   她笑眯眯回道:“我认得阿姊,以前我在江娘子铺上卖鱼时便常来,今个就送你一份。”   那娘子一拍手,着恼道:“我说怎么他家的酥鱼像是变了个个,原是换了人,那铺上娘子竟也不说一声!你等着!这鱼我不白拿,回去便说与街坊,日后只往你这来!”   池小秋笑弯了眼睛,心里愈加舒畅。这娘子也不是虚应故事,接下来几天时便有人直接找上门来问:“这可是池家的酥鱼?”   每日都赚得盆满钵满,池小秋总是乐呵呵的,她总是盘算着,若再能这样赚到月底,除却要给常家的,她还能净赚三四两。   三四两欸!以前在家时,爹娘合成一块也没这么多!   “需得提防着江家生事。”钟应忱画图常常通宵,好容易闲暇时,忙提醒她。   池小秋冷笑道:“她昨日还有脸拦我下来!”   江娘子近日酥鱼生意让抢了大半,来吃饭的人也少了许多,再有之前的食客将此事拿出来,指责她以次充好,连信誉也打了对折。   “小秋妹子,我却没看出来,你这年纪小小的,过河拆桥的事却做得顺当。”   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半点没让池小秋不安,当日因着酥鱼,她家来客涨了多少,这旁边的人家都清清楚楚,自己半点没涨价便让她家占了独个便宜,已算是对得起江家。   当日送给她家多少客人,今日便拿走多少,公平得很。   江娘子见她面上并无波动,也不理会,只是径自往前走,待想上前厮打一场,却又想起池小秋一身力气,能将她家木凳子给轻松折了。   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钱还一天比一天少,江娘子被噎得半死。忽想起一件事情,便追在后面道:“莫怪我这做姐姐的提醒你一句,这酥鱼生意可不是我一家的!”   可不是,不仅不是你这忘恩的江家的,也不是那偷了香料的王八的!   池小秋便不信,还有偷盗的贼反要去主人家打盗窃官司的!   钟应忱摇摇头,却也不再说她,他按了按昏昏沉沉的头,活动了一下手腕,咳嗽两声,重又埋头画起来。   近两天,池小秋眼见他出的画稿越来越多,比以前还要多上一倍,只觉得不对。   她问:“他们又欺负你了?!”   “谈不上欺负,不过使些绊子。”钟应忱目光微凉,微微冷笑道所有人都赌这硬塞与他这一组的画稿出不来,也不知他做成的那天,别人又是什么表情。   池小秋一句话冲到脑门:“你和我一起!等铺子做起来,我多给你两分!咱们不去他家受气!”   “不必。”   这本书,说不定便能成为他的筹码。   能换来更好的东西。   池小秋想了想,也无其他办法,只能拿舍出些钱,拿鸡蛋团了几十个荠菜团子留给钟应忱,自家又去出摊了。   可今天她等来的并不是丁啷作响入瓮的铜钱,而是一个眼熟婆子,带了几个精壮汉子将她团团围住。   “便是你偷拿了别家的酥鱼方子?”   “我没有!”池小秋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不要脸的人,怒目而视。   那婆子哼一声:“若没有,你这酥鱼用的香料,怎的和我家秘制的一模一样?!”   周围人都炸开了锅,渡口都是做小生意的,信义二字最重,秘制手艺便如人命根本。   偷人方子便是谋财害命! 第13章 一场混战   婆子一使眼色,那几个猿腰虎背的汉子便都围拢上来,眼看便要扭住手脚。   池小秋怎是肯让别人辖制命门的人,稀里匡啷数声巨响,她随手抽出旁边的凳子椅子招子砧板,直接往他们脸上招呼。   她去拿东西时,那几人还不以为然,只侧个身拿手稍挡了一下,脚步仍旧向前迈去。   也是,小姑娘软绵绵的力气,那东西能不能飞出两丈还难说呢!   下一刻——   “哎呦!”   “我的妈呀!”   地上歪七竖八多了两三个挂彩的人。或是眉上眼边一片紫青,或是胳膊上划破了皮,血正往下流。   池小秋趁着这一片混乱,一脚踩上高杌子,顺手拎起一个小木凳子,往地上狠狠一掼。   四周顿时一静,能清晰地听到有人齐齐倒抽了口冷气。   毕竟,这一个凳子,从完好无损到现在地上的凄惨模样,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池小秋突然就想到了这婆子是谁!   当日进方家侧门的时候,开门的小子曾唤她:秦妈妈。   池小秋指责的声音就在这一片沉默里显得愈加辞严意正:“你使了人来要强行掳我,便是怕我跟你说理吗?!”   秦妈妈一呆,江娘子原先跟她说过,池小秋很有些力气,她只当多带两个帮手便好,却没想到,这丫头哪里像个姑娘家!   她原想着直接趁乱将这丫头撂到偏僻角落,乱棍打上一顿,恐吓两句,量她再有八个胆子也不敢再出来。   谁知这一条便行不通了。   她正在懊悔间,池小秋的手指直接点向她:“你说我偷你家的秘方,你还要说你偷我的咧!”   秦妈妈此刻便庆幸,亏得自己多留了一手,她冷哼一声,从兜里取了一个袋子打开,挨个给众人嗅了一遍,冷笑道:“她平日里做的酥鱼,可是这个味?”   这些日子,渡头上的人少有没有尝过池家酥鱼的,熟悉的香味一出,便有许多人点头。   指点池小秋的人顿时多了起来。   “好利落模样,却没想到是黑心黑肺的人!”   “若我家方子让人偷拿来卖钱,天天咒他下地狱炸油锅!”   “这不是卖池家酥鱼的小秋?别是弄错了吧!平日瞧着倒是个端正孩子。”   “你可别让骗了,早听东面的江家铺子为露了酥鱼方子哭了好几回呢!”   池小秋也学她似模似样冷哼了一声:“要拿东西谁不会,姑娘我也不是没有!”   “或是偷了香料,或是偷了方子,难道你自己便不能做一份出来?”   “说到现在,你丢的是东西还是方子,连你自个也不知道?”池小秋话里带着嘲讽:“我却能说的明明白白,我丢的却正好是你手里这个!”   两边调料一模一样,气势谁又不输谁一筹,吃瓜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信谁更好。   方才那个拿江家娘子说事的路人又在下面嘀嘀咕咕:“可听江嫂子说,这酥鱼原是她家先卖的。   先前吃过江娘子家饭的人也点头:“可不是,我也在她家尝过。”   “池家不也说原是在江家寄卖的吗?”   “江娘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池小秋抱着手臂,指头一转,直接将那个人点了出来:“江娘子是哪时候说的?我敢当了她的面说整个二月,她家的酥鱼都是我寄卖的,临街的张婆婆和杜二叔都知道!她可敢当我面这样说?”   这路人脸色一黑:“我不过是个路人…”   “我什么我!你既然口口声声替江娘子说话,还在这里充什么过路人!江姐姐的委屈为甚她自己不来说?!”   气炸了的池小秋这会连害怕也不晓得,她又扔下了一个重锤:“江家现今卖的酥鱼,用了什么香料我一尝便知道,比你现今手里的少了一份花椒,也没有调进梅汁,这就罢了,鱼肉下锅时还又用荤油煎了一遍,又油又老又咸,换我我也不愿吃!”   “这样的鱼,我可没脸去卖!”   她这话一出,旁边有人哄笑起来,有两家都尝过,最后成了池家常客的人喊道:“这话却不错,他家如今也太难吃了些!”   秦妈妈这会脸黑的能滴出水来,却不能现承认是她偷了,若是让人认出来,报给了主人家,从上到下皮不脱一层她的!   她往旁边使了个眼色,便有个人从人群悄悄溜走了。   秦妈妈转过脸来冷冷道:“我年纪大,说不过你这个伶牙利嘴,眼里没长辈的小丫头,既如此,你可敢跟我巡检司老爷那里说个清楚?”   她现在只想着在这渡头人来人往去扯个干净,莫要让方嬷嬷失了这个进项,便打算使了这个法,先押了她走,外面风言风语要如何,便好说了。   池小秋却眼尖,早盯住先前走的那人,心里只叫不好。   钟应忱先前与她说过,宰相府的门房胜过七品官,官宦人家里奴仆成群,盘根错节,出外比一般人还要风光,若真是得罪得死死的,却比主人家还要难缠。   池小秋往秦妈妈处看了看,她的眼神若是把刀,自己早被剁成肉泥了。   既然已经得罪死了,又能如何?池小秋也不觉得此刻放软了身段,便能立时和解。   索性把他和自己都放到明面,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要真是自己有个好歹,头疼的便是方家。   这般想着,池小秋便直直嚷嚷出来 :“巡检司里老爷有许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你既是方员外家的,自然认识许多老爷,便冤枉我这个不认识老爷的不成?”   池小秋怎么知道她是哪家的?!   她这话仿佛一个惊天大雷,秦妈妈脸色立刻变了:“你…你莫要胡说!”   “我怎么胡说?你们几个不都是西桥的方员外家的?你既有调料方子,自然藏在家里,我怎么上门偷来?”   “人人都说方员外是个大善人,年年周济穷人,寒天腊月发衣裳,灾荒时候设粥棚,四羲书院的房子,十二街上重修的桥,个个都是员外老爷出的钱。怎的出了你这么个家贼,倒去冤枉别人家来?”   柳安镇经商之人众多,好讼之风盛行,像这等豪户欺负小民的戏码,最是容易传出去,这会听见还有这样的新闻,都拉了别人过来听。   秦妈妈眼前一黑,已经能想到若是此事传扬开来,自己的下场会是怎样。   虽说是方嬷嬷私下里的经营,可事若一出,中间牵头搭线的都是自己,方嬷嬷万万不认,坏了老爷声名,自己这一家子还不得踢脚卖了出去!   她眼下已经悔青了肠子,原以为不过是带人来威慑敲打一顿,却惹来这一场断送一家子的麻烦。   旁边乌涌涌一群人,看见秦妈妈惊恐脸色,早已信了大半,一时议论声大起来,眼看群情激奋。   不能晕,不能晕,若是晕了,这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偏旁边跟着的几个小子没眼色,看架势不对,手足无措挨上来问:“秦妈妈,这…”   气得秦妈妈心里连连念着蠢货,本要掐自己胳膊的手换了个目标物,刚要骂出声,却见挑唆自己的罪魁祸首正站在远处看热闹。   两下里目光对着正着,秦妈妈眼里快要喷出火来,那人头一缩,惊慌下便要溜。   秦妈妈忙颤巍巍指向那个要逃走的人,青着脸道:“快去把那贼妇捉了来!”   池小秋也循声看去,正见一个身影费力往人群外挤,正是美娘。   好容易来了个替她脱罪的,正好自个能出脱出去,秦妈妈怎么肯放过去,忙撵了身边几个汉子一起去追,她自己转了身来,对池小秋赔笑。   “真是对不住姑娘,原是这贼妇给的方子,我侄子媳妇家买了来,原指望做个好事,却不想让她给骗了,明日我便备了席面送来,给姑娘赔罪。这原是我侄子家事,跟我主人家倒无甚干系,还请姑娘抬抬手,莫要见怪。”   原来的线索串了一串,池小秋几乎明了了整件事的脉络。   她与方家八竿子打不着,秦妈妈又怎么想来去抢她的生意,想来是美娘偷了,转手卖给了方家家下婆子,至于这中间弯弯绕绕她是不知,但秦妈妈已经把台阶递到这个份上,不管她这气能不能平,也不适合再翻脸下去。   池小秋便只当信了她,两手拍打了几下衣襟,笑道:“既是误会,妈妈便自去捉了真贼罢。席面也罢了,原是个要帮人的善事,谁知眼神花了,偏碰见个假佛呢!”   周围人又笑起来,风波过了,倒给池小秋的食铺添了许多热闹处,江娘子铺前生意陡然冷清下来,她也是个狠人,竟款款衣襟,拎了食盒来给池小秋赔罪。   她眼泪掉得滴滴答答,叫起了撞天屈:“我却从没说过‘酥鱼方子露了出去’这样的话,也不知是哪个嚼舌头的瞎掰,小秋妹子可要信我呀!”   池小秋差点笑出声来,这要是她,可没脸过来,要不说脸皮厚的人有前途呢!   她这嘲讽的笑模样看得江娘子心里发慌,她咬咬牙,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头顶上一水的蓝,想来无虞。   她伸出三指,指天发誓道:“黄天老爷在上,若我真说了这话,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平地起了旱田雷。   江娘子傻在了当地。 第14章 书坊的刁难   池小秋这回真笑了出来。   耐心耗尽,她劝告江娘子道:“说不说的,到底咱两家也没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楚河汉界,不犯边也罢了!”   两回合下来,池小秋的名声便传遍了,虽有人背后道:“现在便这样厉害,等再大些要出嫁时,谁家以后要娶个母夜叉!”,却没人敢当着池小秋面说三道四,连往日来偷摸想占些三瓜两枣的,也不敢来池家铺子占便宜。   池小秋诸事顺遂,只除了钟应忱。   连着有两三日,池小秋晚上合眼前,钟应忱还就着灯在画。早上起床时,钟应忱还伏在凳子上。油灯只剩下浅浅一痕,头天还崭新的棉芯子委屈地打着卷,变作焦黑一团。   池小秋懵懵懂懂揉揉眼睛,含混不清问他:“你怎么又起这么早?”   钟应忱咳嗽两声,没说话,手上依然不停。   池小秋在河边洗了脸,把草帘子与窗子都支起来,熹微晨光透进来,屋里顿时清晰许多。   她转头之时无意中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钟应忱脸上苍白里泛着潮红,两眼眍着,青黑一片,活像个久卧在床的病秧子。   “你觉得怎么样?”   池小秋一慌,又想起去年冬天两人都病了的光景,最难的一次,她几乎要以为撑不下去了,没医没药,没食没水,却不想也顶了过来。   可这生病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受一回了。   这屋里连着合适的桌凳也没有,他半跪在地上,曲着腰腿,一只手悬在半空,一只手压在凳子上。钟应忱似没听见一般,仍旧悬着手描着手里的线稿,一只手温热,直接捂上他的额头,钟应忱一惊,立刻后撤身子,生怕落了墨点,又毁了一幅画。   “怎么?”他眼神看久了书册,此刻抬头,好一会才能看清楚池小秋的面庞轮廓。   这一出声,他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   钟应忱的身子一向不如池小秋康建,眼见他拖了这么久,终于把自己给拖累病了,直接拖了他回草席上休息,一边没好气地答他。   “没怎么,不过就是发个烧,哑个嗓子,病上一回,能有什么!”   “还剩三张…”   “睡觉!”   “明日要交…”   池小秋一只手便能按住他要起来的身子,另一只手扯了被,重重道一句:“睡觉!发汗!”   能安睡的床被给了他些许安稳感,钟应忱熬得灵池枯竭,虽还惦记着没画完的几幅,一旦合上眼,便立刻睡了下去。   为他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池小秋预支了二三两银子,钟应忱一醒,她便抓着他念念叨叨,恨不得将“不生病就是赚钱”这个觉悟牢牢印在他脑子里。   “好了,还剩三张。”他低低笑,躲过池小秋,重又伏在凳子上画了起来。   池小秋:“……”   突然间不想做读书人了呢。   读书人都要钱不要命!   十天画完九十八稿,算来是钟应忱最拼命的一回了,可这次,值得!   他小心卷了画稿,都放进书箧里,一路背着去了书坊。   三月正是整个书坊一起熬活的时候。年节已经结束,一冬攒下的新书多要在这时候上画设版刊印,一样的书稿,若让别家抢了时候,自然就占尽先机。   墨存书坊多是出话本杂谈,故事若让别家先读了,谁还现买你的来?因此便先挑出一批书来,按着名声大小列出轻重缓急,让画师各自分了去,连夜赶稿,因为人手不足,连还未出师的小学徒也分到他们手下,纵使担不得大纲,也能跟着描补描补。   这样的活计虽然辛苦,却也是赚钱的大好机会。限时赶工的书稿都比平时的价格要高出一两倍,且一书一契,从无拖欠,只是熬上十来天,大多都愿意。   有贪心的还会多领,譬如钟应忱。   钟应忱原只分了两本,另两本原不在那一批书里,是钟应忱翻看新到的书时,自己添上的。   分书的师傅原本不愿,劝他道:“本来也只这几天,谁都想多赚些钱来?你这一味贪多,两边都画不完时,一分钱也赚不着哩!”   钟应忱听得恭敬,却十分坚持:“还有两个帮手,钟某定然不会误事。”   说起他那两个帮手,师傅更头疼了。   他还不知道分给了钟应忱的那两个小学徒都是什么德性,一个懒得恨不得将饭挂在脖子上,一个滑不丢手,一张画能让他磨上一天。   但凡有根骨又勤快的,早让人领了去,哪里能轮得到钟应忱?   师傅拉下脸来:“你赚不得事小,要是误了这书,却是大事,连我也要吃挂落!”   不管他如何说,钟应忱只认准要多领一本回去,他道:“若是不放心,在下愿意另签一契。”   别家签的契多是:十日内交整书画版,勘验合适者给钱五两,若不合适时,折银二两,余者定时给付,不得拖欠。不管最后能画多少,书能不能大卖,落在兜里的钱总是少不了的,总归不能白忙活一场。   钟应忱呢?   硬生生地另签了一张,若是版画未出完,他倒赔五两,若是版画出了,他也不拿整银,这几本书无论卖多卖少,半年内每百钱抽出三钱给他便好。   分书师傅不敢置信,他重又看了看那两本书,若不是自己真正识得字,真要以为这书是哪个名手大家出的了。   可瞧这名字“新桥菱湖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写菜谱的呢!   师傅摇摇头,既是该说的都说了,若到时完不成,只管去找钟应忱。   反正一年几万书册,不出名的压在许多书册下面,能卖出几十上百本已经不算埋没了,总是亏不得。   钟应忱隔一天就要来书坊一回,只为小学徒们都住在书坊隔街后院,他要来跟他们对画稿。   从中桥走到西桥大约要一个时辰,钟应忱到时,至少也该巳时了,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   有人看见他便笑,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钟师傅是来找史小子和安小子?他俩还现在铺上睡着呢!”   整个院子里,唯有分给他的两个人还在睡觉,可不是个笑话。   钟应忱点头,一掀帘子径直进了里面,正好瞥见两人作快速睡倒状,阖眼,扯被,放慢呼吸,动作一气呵成。   却不想睡倒一会也没个动静,史小子把眼挤出一条缝,正撞见钟应忱站门口看他,脸色淡淡。   装睡让人识破了,到底也不好意思,常小子只能翻起神来,叫安小子:“起来!起来!还挺尸呢!钟师傅都来了!你…你看,这天热,可不就坐着坐着就睡了。”   安小子立刻开始捂肚子:“钟师傅对不住,我吃坏了肚子,这两天是做不得活了!还得多担待!”   钟应忱也不说话,看他们说完,顺手将一个钱袋扔到桌上。   “这是你们这月的工钱,活计我已分好,一人二十张,交出一张便还一吊钱,少出一张便扣一吊。”   以懒闻名的常小子半张着嘴,呆住了。   安小子捂着肚子的手顿了顿,有一种不想再演下去,只想揍钟应忱一顿的冲动。   学徒每月例银是书坊发的,竟让钟应忱哄在了手里。若一整月没了钱,他们如何过活?   安小子愠怒之色顿显,半大小子按捺不住脾气,眼看便想挥拳头,却让钟应忱另一句话惊着了。   “若二十张画满,每本书得银五两,我分三两给你们。”   看着两人如在梦中的神色,他又补了一句:“若此回顺利,再有画稿,都照此例。   赶这种书稿一年机会也不多,赚得都是熬命钱,谁肯轻易舍出一多半给了学徒?   剩下给钟应忱的人本就不多,他平日虽不掺和书坊中事,却常暗中留意。那些木讷又勤快的,选了也无用,这两人一个懒一个滑,笔上功夫却不浅。   只要摸着命门,不愁他们不用心。   “好,师傅,你要怎么画时,只用吩咐咱两个。”安小子心眼最多,唯恐钟应忱反悔,嬉皮笑脸道:“既然怕咱们偷懒,不如现写了契,若是谁犯懒画不够时,这钱定是不能给的。”   钟应忱知道安小子怕他赖账,便利落签了一张契。   出门时,却听两人遥遥指着他方才进的房间笑道:“这人怕是傻了吧,现成的钱不拿,倒要去赌书能卖上多少!”   另一人道:“依我看倒不是傻,是精明过了头。还想着能做另一个孙墨斋呢!”   前朝孙墨斋本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屡弟不中,穷困潦倒,以兼画师为生,后来偶然寻得一本无名书,一见之下大呼“奇书!奇书!”,自掏腰包送去刊印,自配画稿,不想此书当真是本奇书,一时连书带画风靡南北,穷书生转身银钱满箱,自此专心备考,高中二甲,官至侍郎。   从此不乏有想再瓦砾堆中捡漏,妄图发现明珠的,但孙墨斋又能有几个,东施效颦却不少。   钟应忱出来时,两人赶忙停下动作,直到他出了门,才又议论开。   “且看他到时要怎么哭呢!”   将那些话听到耳朵里的钟应忱微微一笑。   怎知道他便做不得另一个孙墨斋呢? 第15章 过是不过   十日之期已到,书坊后院里人群熙熙攘攘,比平日还多着些,皆是好容易赶了稿来交画领银钱的。   收稿的二师傅最是仔细,一张张捡了来看,但有糊弄差事了事的,都要扣了银,另行追缴,若是将这画歪了衣袖画斜了眉眼的都一并刊印出去,那可不是惹了大笑话!   他面目端肃,只有看着一沓稿子都没问题了,才微露温和之意,旁的人大气不敢出,都听他一个个念出名字,翘首以待,暗暗希望自己不要有被扣下的一章。   也有的人小声议论:“也不知这回能不能全过。”   “别的我却不知道,只是钟应忱这回,怕是悬了,方才他交稿的时候,却还掩着不敢给人看,还要拉了二师傅的小厮说情!只他不知,二师傅最是铁面无私的人,这回却是搬了石头砸了脚!”   站在不远处的钟应忱:…   他不过是将画稿好生卷了,跟那小厮多说了两句排序,怎么多出这许多故事?   耳力好果然诸多烦恼,再多的蚊子哼哼也难略过。   “平生,三册书,六十五稿,可过。”   “金子安,两册书,四十三稿可过,六稿不过,扣银一两,五日内补缴再来领钱!”   有满面喜色的,也有摇头叹气的,忽然听得那师傅声音一沉,愠怒之色顿显,道:“这是谁的?”   无人应答。   “这-是-谁-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众人都缩了脖子不敢出头,直到那师傅慢慢念出底稿的名字:“ 黄-三-郎,出来!”   这回再也躲不得,相熟的人都看向角落,黄三郎慢慢从人后蹭了出来,只见那师傅将手里一叠画拍得甩在了黄三的脸上,怒道:“这样的画,你竟有脸交出来?!”   成百张画便如纸蝴蝶,飞得漫天漫地,转瞬间露了画上行迹,在场人甫一看时,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他们赶稿时虽有过心情急切,稍稍偷懒的时候,却也是无奈之举,便有时也只敢欠上些许力气,而黄三交出的画,竟然张张都如同蒙学稚童所作,敷衍之情几乎要透出纸背!   无怪乎二师傅生这样大的气!   黄三前行两步,急切辩道:“实是书册太多,画稿比平日多出一倍…”   “谁领的不多?平生怎么能画来!元宝怎么能画来?!”二师傅冷笑,直接喝了人进来:“把他撵出去!以后再放了这样的人进来,你们这活计都莫要再做了!”   门口伙计也慌了,忙要拖了他出去,黄三见势不好,干脆往地上一滚干嚎起来: “平生只领了三册,我却有五册!你们书坊把人当作驴使唤,签了契许了钱哄我来做活,却扣了一百多张画稿,赖下帐来不给!我便去父母老爷那里,也有得说理处!”   书坊后院正临着十字街口,他这一闹,旁人都围了上来,黄三索性就着人群哭诉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煞是可怜。   二师傅气得打抖,直叫了人来:“是谁许他接下五本书来?!”   发书的伙计直喊冤:“当日明明是他说家里老爹病重,没米面下锅,再三许了说能画好,我才与他的!黄三,你可莫要害我呀!”   二师傅径直将画稿拍与黄三:“你这画便现还与你!这只管出这门,若是哪家愿收你画稿,你便上门卖罢!”   这么一来,不发银钱事小,却缺了五本书的定额,二师傅气急,唤了那伙计道:“可还有领多了的,趁早给我剔出来!”   发书伙计受了无妄之灾,心里骂了无数句,老老实实道:“还有个姓钟的也领了五本。”   “都是册上的?”   伙计小心答道:“只有两本在册上。”   “抽出来,丢出去!”   二师傅眼下最是厌烦这等眼高手低,却要囫囵了事一味昧钱的人,又道:“把这个钟…钟什么?”   一本书往少了说也要二十来稿,便有两个学徒帮忙,又能画上多少?这样赶场子赶出来的画,能有什么好样子!   “钟应忱!”   “让这小子也滚出去!”   “钟某在此。”   无缘无故,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后排的钟应忱站了出来。   他一拱手,淡淡道:“还请师傅先行看稿,若不过时,再作定夺。”   二师傅看他只觉碍眼,喝问道:“你十天共交了多少稿子?”   “一百三十四张。”   “你便生出八只手,才一天画得十张!”二师傅冷笑,随手接过来伙计递来的画稿,正要往地上扔去:“这样的东西,也配叫…”   瞥见画的一瞬间,二师傅的手顿在了半空中,话音也消失了。   众人正把其中一幅看了个正着,城郭隐在一片青山之后,有行人在山间,一路迤逦到城门处,挑担的,砍柴的,做工的,骑马的,坐轿的,大的不过拇指盖般尺寸,小的如同米粒,虽都是墨线,勾勒人形态各异,算是上佳之作!   这样的画不过,却也是没了天理。   门外方才看热闹的还未散去,哄得一下都议论起来。   二师傅一张脸白青紫黑各色变幻,却也不能这么贸然丢出去,只能一张张剔了一遍,竟看不出不妥,只能沉着脸道:“钟应忱,一百三十四张,可过。”   “好!”   门口的人一阵欢呼,书坊里的画师互相看了看,一阵咋舌。   此时学徒都在不远处,有人来回报消息,辛苦了这许多时候,心里有些志气的,都在暗暗较劲,往常安小子和常小子尽都躺在床上睡大觉,这回却早早坐了起来,两只耳朵竖着,只听里头都有谁尽过了。   因他们两人藏不住话,往日该吹的都吹的尽过,眼下连银钱带面子,都到了要紧处,由不得不在乎。   一重重人都过了,还不见钟应忱的消息,旁人都笑话他们:“你们也是好哄,便是过了,辛辛苦苦赚了这十几两银子,不过画了一些,能分出大半给你?”   常小子与安小子两人也是犯嘀咕,但脸上却偏偏不显,只是梗着脖子道:“你且等着罢!”   这在这时,门口有人道:“都来领月钱!”   每人月钱一两,是学徒一月唯一的进项,众人都蜂拥上前,一个个掂着串好的铜钱,眉开眼笑回来,商量下工后该去哪里打些牙祭。   却见常安两个小子只是懒懒靠在铺边,也不动弹。   有人奇怪道:“便是发了财,这一二两银子,也算好些进项,你们若是不要,便舍了我罢。”   “小爷这月没钱!”   说起月钱让钟应忱拿了来辖制他们的事,常小子尤有些忿忿,本是轻松能赚得的,谁想十个钱十个钱往回换?   门口的人只敲着散钱的铁盘道:“还有谁没过来?!常小子!安小子!你们俩死在哪里去了?!再不拿我便走了!”   常小子两步挎到门口道:“号丧呢?我钱早…”   他一眼就见着两人签子下面还系着两串钱,登时脸色一变,顺手拾了自己那一份,一脚踹翻了椅子,叫安小子道:“咱们叫那姓钟的给哄了!”   他们就说书坊的月钱如何愿意给了钟应忱,让他来发与他们,原是编了谎话!既如此,那许下的六两银子如何肯给他们!   “哥哥,不能吧,他可是签了契的!”   “你认得字?你看见他写什么了?”   “哥哥你不也识字?!”   常小子嘴里发苦,他不过略识得两个字,其他的字儿上下嘴皮一碰,全靠吹,他怎么知道钟应忱比他们小上许多岁,还这般会耍心眼?   他咬牙道:“你等着,咱们去找他!”   安小子昏头昏脑让常小子一路拉着,刚出了门,便撞到两人身上。常小子定睛一看,正是钟应忱。   “原是你…”   他正要说话,却让钟应忱伸手递来的东西唬住了。   “这是六两,你们自去分。”   两人打开看油纸包看时,便见六块足银小锭子躺在里头,胖生生甚是可爱,安小子上嘴一咬,如梦初醒,大喜道:“哥哥,是真的!”   画了十天,只赚了十两,给了两人六两工钱,再加上之前用来诈了他们的二两,竟舍出去八两。偏他这也算信义之举,书坊读书人甚多,说起钟应忱,虽要暗戳戳说一句人傻钱少,却也要粉饰太平,加上一句君子之风。   钟应忱却不言不语,只是出入书坊的时间比之前少了许多,清明已至,池小秋的铺子繁忙加倍,他每日多去福清渡帮忙。   新一轮书就在春月末尾处都刊印出来,就在这书坊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厮杀之中,偏有两本书,冲出重围,逐渐在读书人中风靡开来。   读书的事,池小秋一概不知,她只知道,突然有天钟应忱回来,肩上一个沉沉的背囊,见他吃力,池小秋顺手帮他拿了过来。   “这装着是什么,恁般沉?”   钟应忱将包裹打开,池小秋楞在那里。   她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第16章 青团粉藕   钟应忱的背囊里不是别个,正是满满的铜钱,挤挤拥拥堆在里面,厚实一层,数也数不清。   池小秋揉了揉眼睛,抄起一把,又听它从指间丁零当啷滑下来,终于有了些许真实感。   她呆呆问:“这得有多少?”   “十个三千文。”   钟应忱俯下身,轻轻拂开角落一层,从背囊里的小袋中又掏出——   八个银锭子!   “这是…八两?”   她小心掂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却总觉得这重量要更多些,满怀希冀看向钟应忱,果然他摇了摇头,道: “五两一锭。”   五八四十。   池小秋屏住了呼吸,那加在一处便是——七十两!   正在此时,钟应忱又从袖中掏出一锭,展开手道:“这还有一个十两的。”   池小秋:!!!   “你莫要说话!”池小秋两步奔出草棚,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手搭在眉上往河边望了望,再三确定了无人,这才急奔回去,捉着钟应忱道:“你从哪里挖来的?” 她在市井里长大,听得故事最多,里头的书生常常有此际遇。   钟应忱一滞,池小秋早已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是鬼屋?破庙?河边?难不成是咱们的河滩?”   她都在想些什么?   钟应忱无奈道:“是书坊的工钱。”   池小秋不信:“你画上七八本才有几两,这才几天功夫,怎么有这么多?”   “你在福清渡,可听见人说书唱曲?”   那是自然,近日将近清明,常有搭春台子戏的,说书的老清客也常借他们台子,大白天说上几场,赚个闲场钱,一连好多日,池小秋又听了好些故事在肚里。   “最热的一折书是什么?”   “新出的素君传啊,最近几天真的是,晚上演完白天说,我都快能背出来了!”   钟应忱淡淡一笑:“便是我画的稿。”   欸?   池小秋眨眨眼睛,还没消化完这个消息,又听钟应忱道:“可还有别的?”   “红娘记跟它一同出的,演的也挺多的。”   连常宝官的抠门娘子都天天花了钱去听,听完之后就跟常宝官哭闹,让他跟着里头那书生学学,怎么好生待自家心上人。   “也是我画的。”   池小秋:震惊脸!!   这两本书原本压在层层新收的书稿当中,字迹潦草,作文者籍籍无名,毫无出众之处。许是因着时间紧,并没时间一本本细细来挑,紧赶着的要出的第一批书单里并没有它两个,全是因为钟应忱从落选书稿中多挑了出来,正好赶上黄三郎落选空缺了五本,才临时补上。   谁能想到,正是这两本听上去俗之又俗的话本,乍一卖出去,便如一点火星落入油锅里,霍然成燎原之势,从柳安镇风靡开来,一路销往江南江北。   钟应忱再往书坊去时,是掌柜亲自出来,恭恭敬敬接了他进去,闲话了半日,总是拐着弯想要套出他是如何知道这两本书的。谁知说了半天,钟应忱却是滑不丢手,只道是一时兴起,多画上两本。   掌柜的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当我是傻子吗?   钟应忱回以一笑,拿出当时签下的契,成功看他变了脸色。   短短时间内,这两本书便横卷了每日卖出书单的榜首,按每本书一两银子起算,足足要分给钟应忱三十文,眼见书哗哗的卖,钱便哗哗流向钟应忱的口袋。   怎不让人心疼!   掌柜的便想了个曲线救国的法子,另请最好的画师连夜另赶了一套图配出来,请人雕版套色刊印,做成更精致的一版,将之前钟应忱画的那版撤掉,这样便卖得再多,也不干钟应忱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样一合,整本书要卖出二两半才能回本,不上半天,便有人现点着之前的那版来问他们,只过了半日,问的人实在太多,便不得不将钟应忱那版再次摆上。   既是再也挽回不得,掌柜的便趁着这时候,想要将这两本书作者名字哄了出来。   钟应忱摇头:“钟某怎知是谁?”   知道也不告诉你!   掌柜的送他出去时候,脸都是黑的。无奈已经是签了契,柳安镇重商,信义契约一向为人看重,他既要做这书墨生意,又悔不得,一口气呕在心里,横竖出不来。   池小秋问:“你当真不知道?”   “不知…自是假的。”   说来也巧,恰好是他当时去打听书塾消息,却无意认识了两个人,两个打个喷嚏,半个江南文坛便要动一动的大人物。   这两本书便是两人的打赌游戏之作,只道不落名,不装裱,丢与一个普通书坊,且看最后谁能胜得一筹。   池小秋纳闷:“这两本书你原来看过?”   “只听见过其中一两句诗。”   。…   果然这印书一样的好记性是有大用的。   这话本是一听就过,可他当日在书坊翻到其中一本时,正读到当时听到的一首诗,再细细翻去,果不其然,便翻出了另外一本。   按如今的情形,只怕要请人喝酒的便是写出红娘记的半坡先生了。   两人一场兴起的赌约,让钟应忱赚得了一大笔银子,也让池小秋每日坐立不安。   八十两啊八十两!能买下他们县里沿街两三个铺子!   这样多的钱,每日来回拿着沉甸甸的,万一走夜路让人抢走,那可不是吃了大亏!若要藏在这四面透风的芦席棚里,她是万万不愿意的,这里的土也松软,藏了什么东西一看便知,跟明晃晃放在街上让人去拿有什么两样?   为了这笔钱,池小秋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天要问上钟应忱十数遍,直到有天,快要被她问炸毛的钟应忱径直引了她往东桥过来。   她无数次经过的巷弄,粉墙碧瓦,脚下铺着青石砖,清漆刷过的素油门,家家门户上都悬挂了各色花篮,柳枝苇草,材料各异,只有里面经年插着的鲜艳花朵,季季不断,月月常新。   钟应忱脚下不停,一直往其中一扇而去,推了门道:“进来。”   院子小巧,一棵大杏树枝繁叶茂,遮蔽了左右两间厢房,正房前铺了海棠五彩花石子甬路,葡萄叶新绿,爬了满墙,沿阶下两大棵碧绿芭蕉树,展了阔大的叶子迎风飒飒响。   “可喜欢?”   池小秋点头,有些羡慕此间的主人,刚想问钟应忱来这里作甚,便见他转身道:“这便是我们以后的家了。”   家?   这便是我们的家?   在钟应忱的视野里,能清晰地看到池小秋怔在当地,她慢慢环视着这陌生的院子,眼里又现出他喜欢看到的夺目的光彩。   “家?”   我们的家?   不是饿殍遍地的尸身堆,不是大雪封山时残破的山神庙,不是腐烂在泥土地里湿草铺就的大通铺,不是阴暗潮湿总是漏下风雨丝的芦席棚,在跋涉、努力、挣扎了八个月之后,她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安稳睡了整夜的地方。   池小秋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这房子…”   不知租上一月要多少钱。   钟应忱止住她:“你若再问这个,便没意思了。”   池小秋爽快一笑:“那好,我便占你个便宜——住新家第一天,便请你好生吃上一顿,总是没错吧?”   清明前后出的多是冷食。   新鲜的马兰头稍过水一焯,混了艾草一起拧出青绿色的汁液来,粗盐磨碎,在青绿汁里洒上一圈,等把它咕嘟咕嘟煮开了,活了糯米,塞上暗红香甜的豆沙馅儿,揉搓成一个个圆团,蒸笼里放上折出的箬叶。   这样蒸出来,等到熟了,一个个便如同在春天的颜色里笑嘻嘻打了滚,滚上油绿颜色,混上春草清香,又饱肚又好看。   “清明那几天事情多,动火的人也少,咱们铺子上便多卖这些,该定什么价好?”   池小秋给了几个数字,最后两人都在十五文上的那个点了一点,这便算定了。   青团旁边便是粉红熟藕,长在泥地里的粗藕,用水一洗便现出白生生的一截,便如美人手臂。   池小秋毫不怜惜,糯米揉碎塞进藕中孔洞,垫上青荷叶隔水蒸到糯米都熟烂了,现盛出来,切作薄薄粉嫩嫩一片片。用掺了隔年桂花碎的花蜜和糖各调了蘸料出来,吃上一口,只觉得花香水香米香藕香都融在一起,异常香甜。   钟应忱夹上一筷子,听池小秋跟他商量一个酝酿已久的主意。   “若咱们只在铺子上卖时,最多也不过那些人,来来去去时候长了,也不过是这些人,倒不如跟那叶子船似的,往水路上去,卖的东西必定能更多些!”   “叶子船?”钟应忱停箸思索。   可以一试! 第17章 船上生意   柳安镇家家临河,处处是桥,整日家穿梭在这十四街五桥的从不是车马,而是大大小小的舟船,大河大湖走大船,小河小道走叶子船,盖一个乌蓬,钉结实,两头尖尖翘起,当地人便叫做叶子船。   叶子船也有大有小,小的连乌蓬盖也没有,不过如一弯新月一般,里面只容得下一两个人,尖头小小,专往河上画舫商船集结的地方扎,船上的人听见叫卖声,只需在船头吊出一个水篮子,飘在水上晃晃悠悠,专运了吃食物什来回,连靠岸都不必。   池小秋打的正是这河上营生的主意。   一个这样的叶子船不过三五两银,是池小秋花得起的本钱,她拉了钟应忱往沿着渡口一路往瀚溪走,专看着卖东西的叶子船都往哪里去。   自从来了柳安镇,池小秋从来没有好好逛过这里,来去总是匆匆,这会儿虽是在看生意,却也难得缓下脚步,看看这沿溪景致。   清明时节虽没有雨,但上坟的人半点不少。路边便多了许多卖纸锭子的。其中有一家做的尤其好,五彩的丝线串起金纸银纸糊成的纸锭,一串串挂起来,透着虚假的富贵气息。   池小秋不由看住了眼,她顿下脚,想了想,还是问了价钱。   “这一串怎么卖?”   “一串三十文,若买上四串就饶上一串,只算你一钱银子!”   “这么贵?!”   池小秋心疼自己的钱,若是别的她早便走了,可是想想这是爹娘第一次要收受的东西,她难得的犹豫起来。   “都是纸做的,快赶上真的了!”   小贩一耷拉眉眼:“妹子可不是在说笑,我这可都是掺了金粉银粉涂上的,不然能有这样的好颜色?一张金箔纸折出来的纸锭子价钱可高上天了!”   池小秋轻轻摸了摸,果然上面黄灿灿的。旁边甚而有纸糊的房屋、轿台、婢女、奴仆,花里胡哨摆在那里,引得人上前来买,想让去了阴间的人也能得些凡间热闹。   “不瞒妹子说,这样好东西,我家只卖这个价,为的便是像咱这样没多少大钱的人,也能给阴间祖宗烧上些好的,积了福德,也是自家受不是!”   钟应忱在前面走着,一回身不见了池小秋,结果往回走了好一会才看见纸锭子摊前的池小秋。   池小秋正在问:“若我要上十串,再加个纸屋子,又要多少钱?”   钟应忱瞄了一眼招子,道:“这家太贵,去别家买。”   池小秋知道他眼利,这便举步要跟他走,小贩眼看生意快成,竟又让人劫了,忙追在后面道:“只要三钱银子!金粉银粉涂成的,再没这样便宜!”   池小秋的步子便慢了一拍,钟应忱却道:“你信他!那是黄栌染了色,山里扁金石磨了粉涂出来的。”   啊?   池小秋再没想连给爹娘买个上坟的东西,都能差点上了当,心情不好,她也懒得计较,只是叹出一口气:“那个屋子倒是好看,若是烧给娘,她定然喜欢。”   钟应忱转头看见她脸上遗憾神色,便顿住了脚,道:“回家给你做。”   他声音不大,等话落到池小秋耳朵里,他早已走远了。   瀚溪从北面青山中流出,极尽曲折一路汇往曲湖。时而细如水线,不过窄窄一道水渠,渠中荷叶正在慢慢长大;时而宽阔如江,一面是繁华街道,一面是深宅大院;有时再打个转,转出一片河野滩涂。   走了这一路,池小秋便知道这叶子船大体都扎往了哪里,她跟钟应忱商量:“咱们便先不走远,福清渡口离曲湖最近,人也多,船也多,咱们就只在那一片推一推。”   钟应忱颔首不语,这会走的却是一条沿河的小道,天色早已冷成了黛蓝,灯火不闻,人也极少,跟他们最近的却是一个胖子,喝得烂醉的模样,往前走一步便往后倒两步,时不时的还像有风推着他旋上两圈。   池小秋小声道:“也没个人跟着,万一绊上一跤…”   话音刚落,这胖子就突然一个趔趄,前后摇晃许久,极力稳住自己。   。…   “幸而没摔倒…”池小秋闭嘴,看他好似没事,才嘟囔了一句。   吧唧,刚稳住的胖子摔倒在地,又挣扎两下,爬了起来。   有种自己带了坏运气的感觉,池小秋有些歉疚,悄悄向钟应忱说:“只要没落水里便好。”   胖子正在和自己不听使唤的腿脚做斗争,也不知怎么,突然一歪,像个头小肚大的酒罐子,一头栽进了河里。   。……   不等钟应忱反应过来,池小秋早已脱了外衣扔下,便如一道离弦的利箭,投向水心。   钟应忱未有犹豫,两步就要跟下河,就在刚要点在水中的一刹那,久违的噩梦重卷而来,他好似触到烙铁一般,一下子缩了回去,站在岸边,大口喘气,心里像擂鼓,咚咚咚咚,一声一声,格外清晰。   就在这迟疑的一刹,池小秋已经变成一团黑黢黢的影子,影子正在水中,呈现出一种格外艰难地姿势,仿佛在跟什么角力。   忽然之间,原本紧勒着心里的千种恐慌万种惧怕都一齐断了,在他还未反应多来的时候,那种湿淋淋的冰冷已经将他整个身子一齐淹没,连着口鼻一起,隔绝了空气。   钟应忱一时间连呼吸都停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好在此时,他及时清醒过来,手脚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挥动起来,逐渐找回了节奏。   这河看着不宽却深,池小秋从小长大在水边,一年冬夏尽在水里泡着,要不是渐渐大了,家里头不许她再到外面下水,她能在河里面玩上一天。这会也不怕,脚上蹬了半天,正忙忙乱四处寻着,池小秋忽得往下一坠,还以为缠了水草,脚一蹬才晓得是个人。   池小秋狂喜,借着手力大就想往上捞,可惜这在水里无依着处,弄了好一会,也没捞住。   正在这时,一双手死命拽着她的脚,好似终于捞到救命稻草,拼命将她往河下拉!   这是她头一次在水里晓得害怕,眼见着往日温温柔的水波,竟像是生了无数银丝,死死扣住她,和底下这个人,一齐想将她拉进阎王殿。   这时候才晓得为什么爹娘总说,淹死的总是会水的,可这会儿她还不想死,父母临去前是将全部心血都给了她的,这么一想,挣扎地倒更有力气了。   钟应忱正游到她这里,立刻明了了她的处境,便使劲挨上前去,一边大声喊人。   两手拍打间,她抓到一根绑了棉布的竹篙,有人道:“都别动!等着!”   原来是他们俩这亮堂嗓门,喊来了晚上撑船渡夜客的船家。   看着都是半大孩子,一个人竟然都拖不动,整个叶子船不过两三个人,全都上手了,等捞上来才晓得水里有两三个。   池小秋在船帮子上坐了半晌都是呆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往鬼门关上走了一圈。船夫熟练地给那胖子控水,掐人中,一直看他呛咳着醒过来,才把这两往旁边一丢,甩了毛巾来擦手。   “可别死在我船上喽,晦气!”   那胖子经历生死一劫,吐了许多水和腌臜东西,朦胧眼睛看了一圈,竟翻过身大睡起来。   池小秋:真是佩服!   钟应忱这会已然平静下来,听这几个人只当他们是镇上的俩顽皮孩子,大晚上偷出来玩,左边说了右边说,说完了从船头大木桶里舀了一碗汤出来。   “热乎的,喝吧!三月里头半夜下水,皮不冻紧了你的!”   钟应忱喝了一口,又酸又辣,正想搁下,让船夫一睨,道:“全喝了!”   池小秋这会也不晓得了害怕,一抬手喝个底朝天,话便不自觉溜出来:“阿爷不是镇上人?”   船老大一时意外,斜了她一眼,道:“你倒精怪!”显然是默认了。   池小秋想着当初爹爹教过的,一时兴起说出来:“阿爷的酸汤里头有豆腐丝,酸笋丝,香菇丝,再加团粉,冷时吃下去最是发汗,正是西南山里的做法!”   船老大白胡子一抖,自家也笑了:“来镇上讨生活也几十年了,你这小孩倒生了个好舌头!你家住哪里?”   池小秋说起吃食便眉飞色舞,船老大见遇到了同道中人,等弄明白池小秋的摊子,陡然热情起来。   池小秋将眼下苦恼,他便一拍手道:“这河上的生意,我最晓得!讨生活不难,只是辛苦,你们若想要寻时,再过十来天,却有个好去处,我便给你指个道出来!”   池小秋精神一振:“哪里?”   “福清渡近东栅,再几天,等到出了蚕,河上有叶商,河边有蚕户,都是不方便动火弄灶的,你便去那边卖,岂不是更好?”   有多好?   船老大抖着胡子道:“一月里有你半年挣出那么多!”   到那时,他要吃池家酥鱼,便不用走远喽! 第18章 清明榆钱饭   清明寒食,卖花人最多。   池小秋听着巷弄叫卖,便兴冲冲开了门,抱回满怀的棣棠花球,喊钟应忱来看。   他只是应着,人却不动,池小秋纳闷,这才发现他正拿了一个小巧石臼,不知在捣弄些什么。   池小秋凑上去看,看他将石臼里的粉末倒出,那粉末亮晶晶黄澄澄,在葡萄架透出的微光下耀眼夺目。   “盘金石。”   这名字倒是熟悉,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清明要插柳,新摘的柳枝柔韧细致,池小秋便用它编了一个鱼形花篮,翠叶满布,嘴和尾巴都吊着两条交缠而成的柳条索子,她把那束棣棠花球都放了进去,棣棠花瓣紧密细致,便如放进去了一捧阳光。   池小秋把新做的棣棠花篮挂在了钟应忱房檐下,得意问他:“可好看?”   钟应忱头也未曾抬:“好看。”   。……   算了,他从不管这些花草摆设的,池小秋虽不进他房间,却也知道里头灰白素净,凳子便是四四方方的,床便是睡觉的,其他什么也没有。   虽没什么,到底没什么意思。   池小秋摇摇头,又编自己房檐下那一只,脑子里开始梳理接下来些时候卖的新菜。   春夏之交,上市的时鲜就多起来了,春笋、香椿、马兰头、螺蛳、荠菜、莼菜、榆钱,菜色一多,便往新鲜了走,像冬日里煎炸腌炖的菜干炸鱼,未必还有这么好卖。   池小秋脑袋瓜一转,便在第一行添上了榆钱饭。   榆树街前街后都有,榆荚长出来时候不是一片一片单着的,而是层层叠叠抱在一起,好似碧绿的麻钱都现串成一起,看着便一副欣欣向荣有希望的模样。   这个时节的榆钱现摘下来,怎么都好吃!   或是直接泡上水,使劲揉搓干净,混在麦粉里,洒了盐,搅成一团团的,直接上了蒸笼去蒸,要吃时候切了蒜末,那醋汁香油现拌就成。又或是剁成细碎碎的,虾肉鱼肉剔净,活上鸡蛋做成大角子,若添上些蘸料,更是美味。   池小秋这般一想,就立刻等不得了,她放开手里编了一半的柳篮,往街上将新上的时鲜都买回家来,打算一个个试菜。   菜市逛了不过一个时辰,等池小秋拎了满篮子的东西回家,钟应忱正坐在檐下看书,好似从未动过一般。   在他身旁,是一堆金灿灿银闪闪的纸锭子元宝,胖嘟嘟地穿在五彩丝线绞出来的络子上,池小秋睁大眼睛,几下走来,拎起一串来,眼光定格在最下面的一个物事上,发出一声惊叹。   压尾的正是一座金银彩楼,编得小小巧巧,却十分华美。   与前两日池小秋看到的相似,却比它要好看十倍!   “这全是你做的?”   钟应忱抬起头,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仍旧低头看自己的书去了。   池小秋心下感动:“你等着!中午我做顿好的来谢你!”   香椿拌豆腐,榆钱鸡蛋虾饺,醋调马兰头,火腿煨春笋,榆钱蒸饭,莼菜鱼圆。   满满当当的菜一端上来,钟应忱怔了怔,仍旧难掩诧异地看了一眼池小秋。   这也太丰盛了吧。   兜里的近百两银子可是他挣得,池小秋万万不会算在自己头上,她赚了几两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会舍下诸多银钱,难道只为这一顿饭?   自然不是!   池小秋热心请钟应忱都尝了一遍,诚恳问道:“你觉得哪个拿去东栅卖最好?”   她虽不知道钟应忱底细,但原本家中富贵是一定,往东栅的商人可都是富贵人家,她若拿着肘子卷饼去给商船里娇滴滴的小娘子去吃,他们未必张得开嘴。   钟应忱看她一眼,点出几道来,又问她:“你可会做杏仁酪?”   “啊?”   “要加道甜品。”他见池小秋茫然摇头,便道:“到时教你。”   池小秋觉得,再相处下去,钟应忱要把她饭碗都给抢了。   不过,正好眼下有事相求,坑也快要挖好了,就差这一步。   “好!既是这些饭食你都熟悉,到时候船上卖饭食的活计,还得拜托兄弟!”   这入伙的人可不简单,搁着白白不用岂不可惜?   她又补了一句:“铺子生意,再加你两分!”   钟应忱甫一听得这话,身子一僵,“不行”两个字便要脱口而出。   他从小到大,读书写字都不落于人后,傲气到十几岁,去书坊做画师也就罢了,划着叶子船去卖吃食算什么!   可是这两个字哽在喉咙里半天,却滚落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嗯”。   直到他撑着叶子船出入在东栅各大小商船之间,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稀里糊涂地应了这事。   不到十分利,不做十分工,钟应忱一惯遵守的原则,频频在池小秋这里失利,他闷了半天,只得想:便算是还了池小秋这一路相护的人情了。   穿梭往来的叶子船甚多,歌唱叫卖声也多,有时是青壮汉子一声吆喝,有时是个梳着黑亮辫子的姑娘唱着乡歌。   钟应忱冷着脸站在自己的船头,划起来倒是容易,可是也不说话,也不吆喝,偏偏风姿秀逸,又古怪又好看,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勿那小哥,你过来让我家娘子看看,有些什么好饭食?”   一个两层高的雕梁画船上,梳着双鬟的小丫鬟靠在舷上,探着半边身喊。   “欸?看什么!说的就是你!”   生意自个找上门来,钟应忱也不能推脱,他问清楚了他家娘子的口味,便推了几个饭食,一样给她装上个小盒子,将钱放在袋子里走了。   又转了几圈,那个脸熟的小丫鬟又探出头来唤他:“刚才那个小哥,你过来!我家娘子有话问你!”   钟应忱立在船头,掩下自己的不耐烦,直身相问:“娘子要什么?”   “你家有个煨透的鱼倒是酥烂,不知加了什么料?你开个价罢,我家娘子要买你的方子!”   要酥鱼方子,便如要池小秋的命,钟应忱想也知道她能作何反应,便直接道:“不卖。”   说了撑船便要走,那丫鬟让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给气着了,跺着脚道:“你在这船上卖饭食,一天能挣得几两?你便要上百两银子,娘子也是肯的。”   钟应忱实在不想和他们缠磨,恰在此时,船上二楼的窗子开了一半,有个妇人声音传下来,悲悲戚戚:“不瞒小哥,我此时只吃得下你家的饭食,若真与我说了方子,绝不外传…”   她这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个擂鼓一样的粗嗓门,怒道:“小春明,谁又惹了你家娘子生气?”   小春明站在二楼呶着嘴:“还不是那个卖饭食的小哥,给了百两都不愿将他们那方子舍出来呢!偏娘子害喜,好几天了竟只有他家的饭能入口!”   船上主人探出来来,不满道:“你便要多少,你只说多少…咦?你可是瀚溪上救了我的小兄弟?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钟应忱一看便认出,可不是个熟人?便是当日翻下河去还带累了他们两人的酒罐子!   他几次三番被拦,不由在着恼处:“不必谢,不要方子便好。”   钟应忱行动颇快,划了几下便没了踪影,只道以后再碰不到这荒唐主人家面,却不想之后几天,次次被堵。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胖子几次都托了人把他饭食卖得精光,出手大方还要把明日后日都定下,来回缠磨只为了一件事,要好生请钟应忱吃上两顿饭。   钟应忱摇手道:“救你的并不是我,你不必来谢我。”   说是如此说,胖子依旧放他不过,他船每次在此总要呆上两三日,将青桑叶卖个精光,重又运来一批。三四月是蚕月,家家户户最少不得的就是桑叶,最近两次他这生意看着顺利,每日里喜气洋洋。   钟应忱不愿领情,胖子却总拉了他道:“钟小兄弟要不要跟我一处,做笔梢叶生意?”   来这许久,钟应忱也知道这梢叶生意是指什么。东栅三四月间,叶市最是火热,早中晚三市,次次不空。偏偏叶价跌涨难测,有时候早上七八钱银子百斤,到了晚上便成了一二钱。   便有精明的,不想做叶行预购预销的稳妥生意,想借了这样的落差低买高出,利润惊人,可钟应忱也有眼看着那高进低处的,顷刻间钱财全无,直接投了河。   “不做。”   胖子锲而不舍,拉了他说服道:“我知道别人都说这叶价,神鬼难测,我悄悄与你说,我恰认得了一个神仙,便能断叶价!”   是三月三落了雨,还是插土里的柳条成了精?敢是民间俗语真能验证叶价多少?   钟应忱只想送他一句话:做人莫做梦!   “真的!”钟应忱眼里的怀疑明晃晃的,连藏起来也不屑了,却刺激了胖子的自尊心,他正经道:“你信哥哥的!我实话与你说,这两次生意,便是他帮我断了叶价,我挣得钱,是以前的这个数!”   他比了一下两个巴掌,低声道:“十倍!”   好似怕钟应忱不信,他又道:“不止是我,我这也有老乡,也听了他的,赚了许多倍!”   说曹操,曹操到,他指着不远处船上的人道:“就是那个孙先生!人人都道他是铁口直断!”   钟应忱随便看去,眼神却是一凝,那个人,他近日常见到。许多家叶商的船上,都曾看到他的踪迹。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张铁口定输赢的神仙呢?   钟应忱摇摇头,看在胖子总是好心的份上提醒一句:“这世上,欺人者最多。”   两下里谁也说服不了谁,胖子咳声叹气送了钟应忱走。   也不知那个孙先生是如何断的,涌向柳安镇的叶船好似越来越多。   钟应忱早起去送饭,便看着东栅内外,挤满了各地的青桑叶船,如同熬久了的一锅大粥,密实到稍微行动,便有可能被撞翻。   三月二十七日,东栅的叶船,到了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数目! 第19章 杏仁酪   钟应忱日日在东栅忙活,池小秋也没闲着,她在福清渡口的时候少了,不过中午,傍晚出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便先在家里,把各色饭食先备好了,一头交与钟应忱,一头自个拿去福清渡。   今日中午才到了渡口,便让乌泱泱攒动的人头给惊着了,她好不容易挤到自己往日出摊的地方,常娘子正在摊边坐着,攥着竹管的扇子反手遮在头顶,见她过来,竟冲她一笑。   池小秋一滞,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又离她远了一些。   常娘子自从看过红娘记,也不知怎么,从前怕让日头晒黑了白皮子,不到掌灯不出门半步,如今每日家都跑来铺上,盯得死紧。   她要盯自己丈夫池小秋也能理解,可那一双俏眼连着池小秋也盯得多,她就不能理解了。但凡常宝官走得远些,她便一副含怒的模样,瞪上一眼池小秋。   池小秋莫名其妙,只得拿着书,侧身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对着书上的字,大眼瞪大字。   她长叹一口气。   也不知是哪一世做下的孽呦,才拜了钟应忱这个师傅!   她听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却从没听见自己手里这个东西,叫什么春秋公羊传周氏集解,钟应忱对着她念了一遍,只道但凡背下了,这里头的字儿对着也就认识了。   池小秋觉得,不如现教她在萝卜上刻字来得快些。   “妹子?小秋妹子?”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常娘子。   到底躲不过,池小秋合了书,深吸一口气,挤出笑来:“常家嫂子…”   黄鼠狼对着鸡笑,肯定没安好心,池小秋的担忧立刻成了真,常娘子便摆出如当时半推半就要租与她铺子一样的为难之色,表达了她的想法:涨租金。   池小秋也很想干脆回她两字:没门。   但是她眼下已然站稳了脚跟,却不好翻脸,只是笑与她道:“凭嫂子多少难处,契子便是契子,总不好作废,不过看嫂子家是卖茶的,我这却有个麦茶方子…”   她这般一说,两下里心领神会,常娘子便算从她手里抠了些许好处,池小秋用了一个烂大街的麦茶方子换了清净。   看书看得眼痛,池小秋也没认明白几个字,便接连有人开始喊她:“池家妹子,要个卷饼!”   池小秋的卷饼做出了新高度,不但加了素馅,荤馅,连蘸酱也有好几种,甜酸咸辣各有特色,有人吃的仍旧嫌硬,池小秋便把卷饼撕了泡在炖肘子留下的肉汤里,不仅软烂更加入味。   还没到平日的饭点,摊子外围着的人却越来越多,连常家茶铺上甜齁了的木香茶汤都卖了许多,不上一炷香时间,卷饼酥鱼都已经售卖一空,再一抬头,仍旧吓了一跳。   摊子外的人有增无减。   她又重看了看自家空空如也的锅碗,有些发呆。   怎么可能?   她今日明明做了六百张大饼,并百只肘子,酥鱼也准备了许多,足足够她卖上一个时辰!   可现在…   她仰脸看了看太阳。   明明正是平日刚零星来人的时候!   要不是她对自己备菜的分量了如指掌,都要怀疑是不是少做了大半分量。   人群便如蝗虫过境,见池小秋的摊子买不得吃食,便又后推着前,前推着后,艰难往别处挤了。   池小秋听着隔壁常宝官高兴地一叠声应道:“木香茶汤,再来一碗!云片香茶,再来两份!”   钱叮叮当当地收进来,池小秋挠挠头,怎么也想不通,不年不节的时候,怎么会有如此多人。   既然饭食都卖光了,池小秋也开始收拾摊子,想回家按着钟应忱给出的方子,试一试杏仁酪。   可惜这渡头上人贴着人,河里船挨着船,池小秋在人群里试了半日,只得放弃,直到上岸来吃饭的人潮过去,往来的帮工重又背了一筐筐青桑叶,池小秋也能得空溜回家去。   头天晚上用竹簸箕盛了,倒吊起来泡在水里的甜杏仁和糯米,此时早已到了该出水的时候,池小秋手上一撮,杏仁剥了皮,白生生躺上清水里,直剥出来一小盆。   杏仁和糯米都上了石磨,一点点碾磨,拿碗盛了汁液余浆,倒进干净细布里面,一遍一遍地绞,滤出香浓的杏仁汁,重新倒进锅里,大火烧开小火煎煮,就能看见杏仁汁渐渐黏稠起来。   钟应忱刚开了大门,便与满院子的杏仁甜香撞了满怀。   池小秋正下台阶,想把几次滤出来的渣子埋在葡萄藤根下,看见钟应忱,顿时忘了初衷,忙向他招手道:“我按你的方子做了些杏仁…酪,是这个名字不是?你来尝尝,是不是这个味?”   钟应忱站在当地,眼神定定看着某处,好似在想些什么。   池小秋几步跳到他跟前,一拍他肩,却忘了自己有多大力气。   伴着一阵剧痛,钟应忱猛然回过神来,手上不着力气,拎着的食盒顿时哗啦啦掉翻在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   不等钟应忱看她,池小秋自知理亏,忙上前帮忙收拾,这才发现食盒里碗盘翻了一片,油汤淋漓,还剩了许多饭菜,连往日卖空的香椿豆腐,都还剩了满盒,被压得一塌糊涂,可怜兮兮地陷在里面。   这是…生意不太好?   池小秋一边拾碗,一边暗里看着钟应忱脸色,发现他也只是开始看了池小秋一眼,自己弯下腰去捡拾蹦跳着弹到草丛间的藤盖时,又肃了脸色。   拾到了藤盖的钟应忱半晌未动,他微抬起眼,目光在满地狼藉里巡回,眉头微皱,好似在苦苦思索些什么。   池小秋小声道:“卖不出便卖不出了,今日先歇着——先尝尝我做的杏仁酪!”   刚出锅的杏仁酪香喷喷滑润润,池小秋点上蜂蜜,洒了些花瓣,端出来时,香味便一直绕在她四周。   钟应忱动也不动,直到池小秋撞了他胳膊,大声道:“拿着!尝一口!”   他才如梦初醒般,接了过来,一仰头,喝个干净,手里捏了块石子,便现在泥地上画起来。   他问池小秋:“今日渡口,可遇着什么奇怪事?”   “倒没什么——只是人多!比平日多上几倍!”   “来回运的是棉布还是桑叶?”   “这不是蚕月?肯定是桑叶!”   三四月的桑叶贵得池小秋咋舌,要照着这价钱,她家里门口两棵桑树,能捋下来几钱银子!   钟应忱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起今日遇见胖子时,他愁眉苦脸的一句话:“长顺,柳湾两个镇子蚕花坏得厉害,整条柳江上的叶船,只怕都要往柳安镇来了。”   柳安镇就这么大,就出这么多蚕,如何容纳得下三四个镇的青桑叶。供过于求,便只有一个结果。   叶价大跌!   “亏得我听了孙先生的话,昨日就着晚上开市,就把这一船桑叶卖了,可这后头,还有二十多天…”   胖子全没了喜庆模样,眉头拧成疙瘩,脸色铁青。   要一直跌下去,他就去了半辈子的身家!   钟应忱划着叶子船走了一圈,见东栅叶船虽多,却沉闷异常,凡是露出头脸的人,都一副阴沉模样。   破天荒的,钟应忱只卖出去了几份吃食,其余原样带回。   他低低道一声:“做梢叶生意的人,怕是要难过了。”脑中却凭空浮现出下午回家时,见到的那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虽然他带了汉阳大竹斗笠,贴了胡子,画了眉毛,换上帮工打扮,但钟应忱一向好眼力,还伴着好记性,一眼便认出了,闪进那家门户的人,便是铁口直断的孙先生!   钟应忱留了一个神,晚上时,他专门绕到那一户人家后门,左右打听了一下,却没打听出什么不同。   不过是个寻常的行商人家,有个百十两银子,每到来此处做生意,便住上几天,其余时候,便都空置着。   恰好,主人近日都在家。   便是孙先生上门,也没什么疑惑处,毕竟,神仙嘛,谁不想沾染一两分,求个机缘呢!   只可惜,这一次,孙先生也救不得许多人。   三月二十九日,东栅来船是平日十倍。   早中晚三市连开,叶价已经跌破至百斤百文,便是如此价钱,柳安镇各家叶行也不再愿意派人出来收青桑叶。   变故发生在四月的第一天,钟应忱再往东栅去时,还隔着老远,便听到一声凄厉哀嚎。   “老爷——老爷!”   钟应忱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青灰色的影子,将满筐的桑叶疯狂撒往河中,而后,毅然决然地跳入了河里!   隔着时光,记忆回溯,仿佛熟悉的一幕骤然间同眼前的光景重叠。   钟应忱定定往前走了两步,在望向栅间的一瞬,便让河上一幕惊在当场。   东栅把着曲湖与瀚溪的交汇点,那河水浩浩汤汤,流的竟然不是水,而是满江的桑叶!青桑叶!   叶商们把满船的桑叶,一点点从乡下桑户处收了来,花上两三日工夫运往柳安镇,费了许多银钱保鲜才安全抵达的青桑叶,尽数,倾倒尽了河中! 第20章 立夏三新   这事闹大了!   青桑叶不管价贵价贱,都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成,若这消息传了出去,不管个中情由如何,先受到千夫所指的,必然是柳安镇!   如今找到胖子的船,对钟应忱来说已经是熟门熟路。   他划着叶子船,刚挨近二楼雕花木窗处,就听见一阵抽泣声。   有人委委屈屈道:“难道是我不能吃糠咽菜,每日做出这娇气模样?只怪我如今是双身子,怀的还不是你李家骨肉?”   “罢呦!谁要你吃糠咽菜来?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便略略别那么讲究…”   哭声陡然大了起来:“便是要吃山人参海龙王,也不是我自家愿意,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   啪得一声,胖子猛然推了窗子,指着河上道:“你睁眼看看外头,都什么时候了…钟兄弟?”   饶是一贯处事不惊,钟应忱看见胖子时,仍旧愣了一下。   不过两日功夫,他便熬脱了相,胡子冒了满脸青茬,喜乐之色全然不见,好似有层黑气,带着穷途末路的绝望,一起笼罩在他身上。   他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兄弟,这回是请不得你吃饭了。”   钟应忱沿着木梯拾级而上,视野渐渐开阔处,景象让他更加心惊。   最近处是李家叶船的一层,里面桑叶平铺早已搁不下,一筐摞着一筐,密叠叠三四层,依稀露出最下面的,里头青桑叶早已经蔫得打了卷子,早该弃之不用了,此刻却无人想起将他们都拾掇出来。   再往远些,河上一片青色,惨绿的桑叶让水卷着,仿佛流之不绝,东栅处过水不畅,沿着木栅栏四周,横着一道巨大而无望的暗绿,一直铺到了天边。   “李大哥,两镇蚕花大坏的消息,可是孙先生所言?”   胖子摇摇头,苦笑道:“这消息却是外面出来的,要只是孙先生一人,又如何能弄过来这么多船!”   他有气无力唤了伙计来:“开了下面东门,该倒的…”   “老爷!”那伙计顾不得规矩,豁然打断他,颤声道:“这可是整整两船…”   “屁!”胖子陡然爆发出来,他吼道:“卖不出去!老子求了多少人,卖!不!出!去!别说两船,就他娘的十船,二十船,也是堆烂在舱里的废物! ”   “老…老爷!有人来…”外间跌跌撞撞进了一个伙计,狂喜道:“有人来买咱们家的桑叶!”   “谁?” 胖子豁然站起,一把抓住他胳膊:“出多少价钱?”   这要是在十天,不,五天以前,谁要是告诉他,要用三百两银子来买他两船桑叶,他一定将这人丢进河里去,而如今,竟也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卖、卖、都卖!凭他要多少,都卖!”因这峰回路转的一出,胖子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李大哥——”   “钟兄弟,你稍待!我稍了叶来再与你吃酒!”胖子一摆手,撩起衣服便要下船。   “李大哥!”钟应忱疾走两步,将他挡下。   “我若是你,便不会此刻将两船桑叶,拱手让出!”   钟应忱到了东栅的时候,池小秋还未出门。   立夏见三新,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多。樱桃已经挂了满枝红,小小巧巧,顶头圆,下边尖,划出一个弧度恰成心的形状,红玉籽一般坠在梗上,放在凉水里湃上一晚,等拎了出来还带着水珠子,只看一眼面能想见它酸甜味道。   梅子要比樱桃晚上许多,但生青梅子最容易腌渍,池小秋刚见了街上有卖便买回来加盐入了缸,浸了咸味之后挖去果核,洗上许多遍,才重又加了蜜糖使劲熬煮,趁着天气晴好晒干,就成了她手里这般模样。   她小心把做出的诸色小菜尽入了担子,前后两个方盒用毛竹杆子一挑,轻轻松松一路往外去了。   除了东栅的叶商,福清渡的帮工,池小秋重又寻了第三处卖饭食的好地方。   东桥十二街若是直接画个直线,离池小秋甚近,可若是走桥过街,却要绕上两条河,除了家门右拐便有个草渡,池小秋盘算了一下近日进项,决定还是坐船过去。   “摆渡的!摆渡的!去十二桥燕子巷多少钱?”   一条叶子船荡漾而过,零星坐着两三人,池小秋忙喊住。   她算算距离,捏了十文钱在手里:若是要得再多,她便要讲价了。   “这可不是巧,小囡囡,咱可又见面了!”船头立着的人一摘斗笠,见池小秋瞪大眼睛,不由大笑。   “阿爷!”   原来是那日从河里救了池小秋三人上来的船老大。   当日他们走得匆忙,池小秋什么东西也没能谢他,便一直记在心里,今日巧遇,她便开了食盒:“还没谢阿爷救命之恩!正好做了些新鲜玩意,阿爷来尝尝!”   樱桃酸,梅子蜜,青团香,肘子咸,池小秋手转了一圈,终于找着个清淡些的印糕。   这是拿米磨成粗粉,钟应忱特意刻了几个模子给她,有流云卷蝠,有蜻蜓荷花,有曲湖芦苇,有步步登高,粗米粉便都按进模子里拍实,上锅蒸熟了,要想甜就加些豆沙红枣,要想咸就缀些鸭蛋火腿。   她今日蒸的这个什么也不带,正适合给老人吃。   船老大把竹篙交给自家儿子,瞅了瞅池小秋递过来的油纸包,嫌弃道:“这没甚滋味,吃在嘴里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你池家的酥鱼…不知可带了…”   “阿爷,你认得我家招牌?”池小秋又惊又喜。   船老大掰了一块送到嘴里,眯着眼嚼了片刻,才慢悠悠道:“你要去的燕子弄,正是我家…”   不然他为什么出主意让池小秋往东栅来?   还是不是想着在家时,也能吃上池家酥鱼!   池小秋恍然大悟,还未说话,便见原本正吃得尽兴的船老大骤然停了动作,慢慢直身来。   池小秋顺着他目光看去,也不由呆了。   他们所在的是瀚溪一脉支流,一向水流平缓,清澈见底,可如今从上游处慢慢汇来的是什么?   就在他们愣神之际,最前面的一条绿线已经漫过他们的叶子船,险些将竹篙卷住,船家急忙拨了几下水,这才看清楚,在水中沉浮着盖过整条河的,尽是青桑叶!   池小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有个人影直冲船尾,叶子船突然吃重不均,剧烈摇晃起来。   池小秋站立不稳,手却极快,一把扯住那捣乱的人,两人一起倒在船上。   “你这个人!怎么在船上乱跑!”   摔一下也是很疼的,池小秋发恼,船家好容易稳住了船身,惊了一身冷汗,也管不得河上有什么新鲜物,刚要喝一声:“要命不要!”一回身时,却险些魂飞魄散!   拖倒池小秋的人却恍若未闻,他气力不敌池小秋,站不起来,便跪趴在船板之上,半个身子尽探在船外!   他两手在水中疯狂挥动,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嘴里喃喃有声。   “快拉!”池小秋拽住他的腿,不顾他的挣扎,一点点,一点点地将他拖离水面。   在他胳膊离水的一刹那,池小秋才看见,他两手已经被划得血痕斑驳,又在水里泡得发白,牢牢控在两手之中的,是一团散碎脏污的东西,淋漓往下滴着水,惨绿一片。   “桑叶!桑叶!”   这人哆嗦着嘴唇,忙跪在地上,把手上一团看不清模样的桑叶摊开,努力抠出一点点细小的碎片,再拼复完全。   池小秋气道:“便是为了捞一团子青桑叶,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在家不要命也罢,为甚要跑来祸害船家!”   这人压根不理会池小秋说了什么,他埋头拼了半日,却拼不出一个完整模样,手却越来越抖。   这一番波折,直接把池小秋半个担子翻到了水里,甭管多好吃的印糕蜜青梅,跟这水一混,也成了鱼虾的点心。池小秋将方盒捞上来,看着一塌糊涂的饭食,心疼地咳声叹气。   船已经近了燕子巷,两岸人渐渐多起来,纷纷指着河中铺天盖地的绿桑叶议论纷纷。   怪事年年有,最近特别多。   池小秋一转头,便见一双迸着怒火,含着滔天怨愤的眼睛,恶狠狠盯住她,和岸上的所有人。   “为什么?!”   “凭什么?!”   他的咒怨抑制不住地从话里流泻而出。   “凭什么你们柳安镇桑叶多得都倒进河里?!而我家…我家几千只蚕啊,几千只啊,饿死了!”   “全他娘的!生生饿死了!!”   他的愤怒太过真实,池小秋看着他几近疯癫的模样,心不停地往下落,一直落,寒凉没有尽头。   如果她没有记错,钟应忱那日带回来的消息——   柳湾、长顺两镇,蚕花大坏,四方市镇,叶船只能尽来柳安。   “阿爷,我要回家!”   池小秋果断请船老大转了头,把这个已经神志不清的人带回了家。   “叶价太贵了啊!一两银子,买不着,买不着啊!”   “小宝,你别怪爹!别怪爹!”   饶是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两人也拼凑出了一镇之隔,这个高姓人家另一幅惨象。   今年高家出蚕甚好。   可三月末,柳湾来船渐少渐稀,叶价陡然涨高,蚕户无力买叶,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屋的蚕尽数饿死。   和几千只蚕一起死去的,还是高家发了急病,却无钱医治的小儿子。   柳湾镇离柳安不过一天半的水路,如今流言已经传了四五天,若只是柳安镇内空穴来风,又怎会传到如今,依旧让人深信不疑?   背后的水,不知有多深。   可是事到如今,早已不是一镇之事,从高家人进了他们门的一刻起,就再难独善其身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钟应忱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我出去一趟。”   “哪里?”   “叶行。”   除官府之外,只有叶行,尚且有一力,能挽得狂澜! 第21章 柳湾蚕事   柳安镇位于柳江之上,河运水利最是发达,北栅渡口客船四通八达,通往上下游各市各镇。   池小秋从兜里掏出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重新把上面的字儿背了一遍,踮起脚在大大小小挤在一处的船上来回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招子上,看见了和手心里一样的两个字。   柳湾。   一天半水路,要去她二两碎银子,池小秋一贯心疼起来。   才刚在船舱里坐定,旁边就有扎着青头布的大娘跟她搭话:“囡囡,柳湾人哪?”   她挨得太近,池小秋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   一句“不是”刚刚出口,她便敏锐地感觉出一道视线,陡然向她扫来。   池小秋转头,正对上收钱的伙计笑呵呵的脸。   她偏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十分天真伶俐的模样。   “二姨家表姐要出嫁,我娘让我过去帮忙咧!”   那道视线又收了回去。   大娘只道自己也是柳安镇上人,说完灯会说白龙帝君的生日,样样风俗都是池小秋不太熟的,热情劲儿让池小秋有些招架不住。   谁也没注意,就在她们身侧,伙计与船家偷偷对了一个眼色。   夜凉如水,星辰如灯,引着客船泊入半程中的野渡头,船上众人都在沉睡之中,呼吸声中隐约可闻悄悄靠近的脚步,一道银光闪过,刀刃悄悄挑开池小秋铺上被角,一双手揉着浸了迷药的汗巾顺势按下去。   没有意料之中的挣扎,这人一掀被子,空无一人!   “娘的!让这丫头跑了!”   此刻,正在离他们渡头极远的一片芦苇地里,池小秋正拧着自己滴答流水的衣裳,夜里风一吹过,她打了一个喷嚏。   怪道钟应忱让她一路小心,这才刚出了门,险些翻了船!   池小秋心里把幕后人圈了一个圈,然后嚓嚓嚓画上一圈小人。   甭管这把弄叶价的是谁,这梁子,算是结定了!   柳安镇,鸡鸣三更,桑叶行季司事家的角门被叩响。   镇上桑叶行入行之人上千家,选出四季司事,定行规,应差役,酬桑神,都由他们领了众人一同商量。   如今负责夏季三月的正是季司事,他本身便是梢叶起家,后来变成了坐商,连通蚕行各户与四方叶商,是镇上首屈一指的桑叶大户。   钟应忱见着这位季司事的时候,他面上焦虑与怒色尚未褪去,好些天不曾入眠的模样,抬眼一瞥,极力掩饰不耐之色。   “昨日东栅倾倒桑叶之事,司事可有听闻?”   倒掉的桑叶之多,顺着曲湖,流经瀚溪,又汇入柳江,怕是下游各个市镇都看着了,季司事如何不知?   仿佛触到龙之逆鳞,季司事本来勉强温和的脸色,陡然一沉。   既然进了这个门,钟应忱便不怕他发怒,直言相问:“叶价波动甚剧,不知叶行也有对策?”   季司事半眯着眼,沉沉看他,堂内骤然沉静,带着无声的威压。   他慢慢笑出一声:“你是外地的客商还是镇上的蚕户?”   “现下在家读书。”   “那——此事与你何干?!”   “看你这模样,想是还不到十五?”不等钟应忱答话,他便径直道:“你既是读书人,便是黄口小儿,也该知道非礼勿言,现下行里事情一大堆,你若是想多管些事,不是上门来问我,而是在家好生待着!别耽搁叶行功夫!”   季司事似是怒极,挥手便想要送客,刚站起身,忽然像想起什么,缓和了神色。   他回转身道:“罢了,你虽行事稚嫩,却也是心系镇上。我便与你好生分说分说。”   “你只看着叶价陡跌,且跌到这无人愿买的份上,可叶行却坐视不管,任意坐拥渔翁之利,却不管叶商死活,是也不是?”   钟应忱无心听他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管过去事态如何,眼下如何解决是重中之重。   他忙道:“钟某今日来,却是…”   “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是要为叶商讨个公道,只是此事起因却是从隔壁镇上来,整个柳安能有多少只蚕,吃得尽十来个市镇的桑叶——不过我叶行还是顾全情谊,拼着损自身之力,也替他们兜着些!你放心,叶行今日已经派了人,四处搜购桑叶…”   便是以这满船数万斤百两的价钱?   叶行可曾问过那两镇蚕花大坏消息是否属实?   钟应忱的质问几乎要冲口而出,一碗温热的茶恰在此时,递到了他手上。   “公子吃茶。”   这小厮恭恭敬敬,可声音落进钟应忱耳中,却恍如五天雷霆,几乎要惊得他站起。   借着喝茶抬手的一瞬,他从指间缝隙飞快地看了一眼递茶的小厮。   身形,声音,都与当日给孙先生开门的人,十分相似。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袭入五脏四骸,已经打好的腹稿被钟应忱尽数推回,他手紧紧压着茶盖,举目四望之下,雕梁画栋竟如狼牙交错,只差一点,便将他吞没!   思绪在飞速的旋转。   当日他悄悄跟在孙先生之后,可有被看到?   不会,那次相遇不过是偶然,连他也未曾预料。   刚才他是否露出不妥?   小厮已经退往外面,季司事还在苦口婆心,此刻无碍。   不过数息之间,钟应忱迅速收拾好心思,季司事已说到尾声,愈加愤慨。   “说句诛心的话,若非另外两镇蚕花大坏,怎会有这番变故?这事怪天,怪地,怪蚕花娘娘,就是怪不到我柳安镇,怪不到镇上千家叶户蚕户上来!你还年轻,不知道往年桑叶不足时,凭各家求爷爷告奶奶的,他们可没少上半分!”   “今日上门,原是在下唐突了。”钟应忱垂眼,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既是叶行有对策,想来也无人再说我们镇上如何了。”   走出季府大门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杨柳风一吹,竟然冰凉,钟应忱这时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逃过一劫。   “立夏日,上三新喽!樱桃香梅枣泥印糕,红心流油的咸鸭蛋呐!”   街上叫卖的菜色,让钟应忱想起了前往柳湾的池小秋。   他做事从不言悔,可这会,却忍不住地想,若是再来一回,他未必会再趟这一道浑水。   至少,不能拉上池小秋。   可如今,在他进入季宅,池小秋东下柳湾的时候,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   既如此,他会拼力保全!   眼下要等待的,便是三日之后池小秋的消息。   叶行四大司事,隐隐以季家为首,另外三家,黄司事一向沉默寡言,但做事常有条理,秦司事脾气耿直,最敬佩季家,也最好打抱不平,李司事佛爷脾气,最是心善。   能寻哪一家?抑或,一家也不能寻?   钟应忱随意从街上买了饭菜,打点出两个食盒,架起叶子船,在东栅打探起消息。   池小秋没让他久等,不过两日,钟应忱推开家门,便看见了满头大汗对着茶壶猛灌茶的池小秋。   她恨恨骂道:“那缩在背后做手脚的,真真是浑身生了癞的恶狗…”想想狗却很冤枉,她改了口:“连狗都不如!”   无端在河里滚了一圈,池小秋直奔柳湾时满肚子都是气,比起柳安这样的大动静,那里镇上的叶价几乎水涨船高。   满镇上都说今年蚕花大坏,池小秋随意打听了两家蚕户,却个个对着长势甚好的蚕愁眉苦脸。   池小秋一边说一边擦脸,汗一直沁到鼻子尖,她接过钟应忱递来的酸梅汤一饮而尽。   “开始我便想着,许是找的人家太少,后来就把那些养蚕人家按住处分了十巷,每巷里随便抽了三到五家,挨家去问,你猜怎么着?”   “有蚕无叶。”   “可不是!”池小秋啪得拍出一张纸,气道:“这么多人家的蚕,有饿死的,有生生倒掉的,就是没有病死的!”   池小秋把这纸护得极好,上面整整齐齐,写着一纸诉书,尽是柳湾镇四百一十三家蚕户泣血之言。   在诉纸下方,数百大大小小的血手印,殷红刺人心!   池小秋到现在还记得临来前的一幕,从七十岁的老太太,到三岁的小孩子,十几条巷子的蚕户挤得小院子水泄不通,挨个在这张纸上印下一个个红手印。   最后齐挨挨的跪下去:“姑娘,还求你回去说一声,咱这几百户人家,就等你来救命了。”   钟应忱摩挲着纸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去找秦司事!”   再去赌一次!   登秦府的门却不像季家这么难,秦司事出来时候,外衣只穿了一半,怀疑的眼神在钟应忱身上逡巡片刻,终究是等不得,劈头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能平抑叶价?”   “自然——”   自然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第22章 生死赌注   既然当初,有人是借了流言将柳安镇叶价推向极低,他便也能借流言将叶价推回去!   秦司事原本巴望着他能说出什么新鲜主意,没想到是这个,神色顿时萎靡。   他有气无力地说:“谁没想到这个主意来?行里专使了人,说与各家叶商,只道那两镇蚕花未必坏得这样厉害,与其都耗在柳安镇,不如往那两镇上试试,再不济往乡下去也好!”   “可是,没人信啊!”   秦司事头发都快揪秃了!   夏三月虽不是他司事,可叶行之事,同枝连气,他怎会置身事外?   这样一件大事,几十万斤桑叶直接从曲湖流到柳江,不管这事是怎么来的,锅就明摆着扣在了柳安镇。现时他们是不用青桑叶,可三天之后呢?十天之后呢?明年呢?   若真的和柳江上的叶商都结了仇,以后都喝西北风去吗?!   到时候,蚕户又怎么办?!   钟应忱道:“游说的人是秦司事派出去的?”   “我这里出了一些,季大哥如今正管着夏三月,出的力最多!这次要不是季大哥舍下家财,愿意收了下剩的桑叶,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秦司事想来是真的苦楚无处诉,竟对着钟应忱说了许多,说到半截自己叹了口气:“罢了,你小孩家都知道此事闹大了,我叶行也不是吃白饭的,不管成不成,拼了家财,总是要使把力气,能救多少算多少…”   他这话一出,钟应忱松了口气。   这人,果真没有找错。   可越是如此,接下来的消息对他就越残酷。   “ 秦司事为何如此笃定,柳湾与长顺蚕花大坏,消息是真?”   秦司事眼神迷茫:“行里也出人打听过,还能有假?”   这话一出,他便看见对面的少年叹出一口气,眼中竟带了些许的怜悯。   钟应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慢慢展开,声音忽远忽近,十分缥缈:“我一个亲戚正从柳湾来,有人托她带来一封信。”   “柳湾镇今春蚕花大熟,但苦无桑叶,叶价最高时一两半,蚕户无力承担,只得就地弃蚕。”   “不可能!!”   短暂的静默,秦司事定定看了那张诉书半日,几乎要抑制不住失控的表情,他突然一把将纸揉作一团,凌厉目光死死盯住钟应忱:“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来柳安挑拨我叶行关系?”   钟应忱笑里含着轻蔑:“便是一个闲人,也知道如今柳安叶行正在生死存亡之际,难道秦司事便不知晓?”   “若是秦司事不信这张纸,可现派人去柳湾打听,听听家家蚕户有何言语!只是这来回又需两三日,不知东栅的叶商还能不能撑得住?”   秦司事颓然坐下。   秦家一向是季司事的左膀右臂,可以说能以一介白身起家,又被选为叶行四季司事之一,受季家恩惠良多。   他本是那剩下三位司事最后一个人选,直到钟应忱在东栅打听到一个消息。   来收桑叶的一众人出价并非全然一样,其中有三四个给出的价是别家两倍,而这几人恰是秦家帮工。   到如今,在这场豪赌里,钟应忱只能把可怜的信任,交与一个有良心的人。   “便我真信了你,你又有何办法?”秦司事带着阴鹫,指头敲点了几下这张被揉搓地皱皱巴巴的纸,声音格外讥讽。   “难道便是把这张纸,挨个去拿给那些叶商们去看?让他们速速去柳湾救命,再不必来柳安了?!”   “证据尽有,只是如今只给秦司事一人看。”   钟应忱垂下目光---那张原装的纸如今他还贴身带着,傻子才给别人呢!   “那便是要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做个柳安的苏秦了?”   钟应忱好似浑不在意他的刻薄,又递与他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数目。   “不巧,钟某常往来于东栅各家叶船之间,打听得各家卖叶之数,共计三十万斤桑叶,不知与叶行数目是否相合?”   秦司事紧紧盯着钟应忱手中数目,薄薄一页纸竟似重千钧,他止不住地打起抖来。   今早,季大哥还请了他们四家齐聚,一脸苦涩,只道倾尽己力,只收了八万斤青桑叶,那时他说了什么来着?   “大哥愿抛去全部家业,助柳安叶行渡过此关,小弟不才,也收了两万斤,一并交与大哥。”   而这一刻,所有付出过的真心,曾有过的激情澎湃、热泪盈眶,都如同一张蒲扇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伴随着这响亮的一声,多年来的孺慕敬佩,就如同高高供奉起的神祇,啪得一下碎裂在地,信仰几乎崩塌。   这一瞬间,他甚至对拆穿一切的钟应忱产生了浓重的怨恨。   钟应忱好似看出了他这可笑的怨怼,笑容也逐渐嘲讽。   “秦司事便不会想想,这借助流言把弄三镇叶价之人,折腾了许久,只为了逼迫柳安叶商弃叶,长顺柳湾两镇弃蚕?背着千人所指的名声,只为了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流言从柳湾镇而来,蚕户竟无反抗之力,柳湾叶行与蚕行又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天下诸事,不管有什么想不通的道理,利字可破。   “东栅剩下的青桑叶已收的差不多,其中占比最大的便是这两天新运来的桑叶,若运上岸来,能存五到十日之久。若是这时候,有人轻轻一推,只道那两镇流言有误,实则蚕花大熟——”   “那么柳安镇,下场会如何?”   秦司事恍若雷劈,伫立在当场,手中茶杯应声而落下,摔个粉碎。   初夏的天气里,他竟透体生寒!   到那时,如同久饿的狼见到血腥,若叶商争相逃离,尽往两镇,柳安镇,就会成为下一个柳湾!   柳安镇每日用叶多达四五万斤,到时候,若外镇没有来船,巨大的缺口之下,不在账内的近二十万斤青桑叶,能把叶价推出多高的价钱!   只是这么一会,秦司事仿佛老了十岁,他无力地看向钟应忱:“那我们…”   “秦司事可知,驭言之道,贵在平衡。”   他迎上秦司事浑浊的眼光,道:“这平衡,便要秦司事想办法给些保证了。”   “你做了这许多,求的是什么?”   “此事若成,钟某往来所效之力,总该值得这柳安镇一座小宅并两张户籍。”   经历了太多的坏消息,听到此处,秦司事竟有些松口气,若是钟应忱来一句别无所求,他的怀疑还要更深些。   可下一刻,他虚虚展开的笑便顿住了。   只因钟应忱提了第二个要求:“待叶价平复,追溯个中真相之时,还请秦司事,助柳安、长顺、柳湾三镇百姓,一臂之力!”   钟应忱这是在用大义、民心、桑利,明晃晃地逼着他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若此事属实,便亲手,将他跟了半辈子的季家送进万劫不复之地!   钟应忱出门之时,拐了好几条巷子,到了一个三面无路的角落处,才略一点头。   池小秋这才从房上跳下来,有些郁郁不乐:“素君传里头的疾风大侠做个好事,可不像咱,耗子似的偷偷摸摸!”   钟应忱把话说得太重,什么若是回不来便立时收拾东西回老家,别走水路小心有人追杀,她只当再也见不着面似的。   这不是一个时辰便出来了么!   她还不知,当初去往柳湾镇的路上,若是没有觉察出不对,中途脚底抹油溜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遭遇。   钟应忱将手中一叠纸卷了卷,层层密封起来,对上池小秋好奇的眼光时,有些无奈。   他本想让池小秋离此事远远的,谁料她一句话便噎住了他。   “谁往柳湾镇寻到消息来谁的拳头更硬实?那些人托的是我不是你,再别想摘我出来!”   钟应忱悄悄与池小秋说了两句,见她转身走了,自己疾步便往东栅来。   刚走到福清渡附近,便忽然见街上远远有一众人聚在一起疯跑过来,如同一道汹涌而来的洪流,钟应忱身不由己,也被裹挟进去。   洪流一路流往东栅,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钟应忱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早他们一步,已然有人将消息透了出去!   站在曲湖东岸乱糟糟不安的人群中,钟应忱踮脚看去,心止不住下落。   东栅出口本能容下两艘大船并排而行,此刻被蜂拥而出的叶船挤得水泄不通,大船小船争相外逃,极度拥挤之下,只听轰得一声,水中碗口粗扎在河底并排而立的栅栏,从中折断。   再无人能阻挡叶船外行!   只是片刻,原本在东栅挤涌涌不见缝隙的叶船们,尽数往柳江上疾行!东栅好似一个豁牙的黑洞,空得让人心慌。   再也等不及了!   钟应忱迅速跳上泊在栅边的一艘叶子船,向着熟悉的那只靠拢过去。   “李大哥!李大哥!”   李胖子本来忙着要扬帆速行,抢下东山再起的先机,却见钟应忱一叶小船在这湍急水流里东晃西撞,到底不能装作看不见,只能把船就近靠了,让伙计拉了钟应忱上来。   “兄弟,你作甚这般拼命来?”   钟应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啪得按在桌上。   “李大哥!若给你两个时辰,这些东西,能换了多少叶商回来!” 第23章 皆大欢喜   饶是钟应忱,也没料到消息会以这样卑鄙的方式炸开来!   若是直言之前蚕花大坏传言有误,径直跳到蚕花大熟,任是谁也要多掂量观望几回,尤其是已经积攒了满腹怒火的叶商。   可是这次,流言的出口指向了孙先生!   几个从柳湾来的蚕户直接在东栅嚷嚷开来,口口声声只道要把这老不死的千刀万剐。   一时,一桩故事便在东栅叶商掀起轩然大波!   都道孙先生故布疑阵,先用小恩小利营造出铁口直断的神仙之像,只等坐实了这蚕花大坏的流言,便伺机去往两镇,将叶价推向天高。   谁都知道独占一镇桑利是怎样的暴利!   而孙先生,恰在这时寻不到了踪影。   将满腔怒气发泄给孙家门户之后,叶商们争先往两镇而去。   从第一只叶船离开,第二只,第三只…谁都知道叶价早晚三变,这时候,经历几番巨变,几乎金银散尽,眼前这一线微光,若是抓到,不是挣钱,而是挣命!   李胖子此刻愿意停下,已是仁至义尽,他火烧火燎扯开油纸,一叠厚厚的银契散落而下。   胖子骇然。   “叶行司事,此后三到七日内,不管叶价高低,愿以六钱银每担的叶价,换二十万斤青桑叶!”   六钱银子,在平日的叶市,也是高价。   从无人问津,到争相来买,不过一日的功夫。   李胖子扫了银契一眼,往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将银契踏在脚下。   钟应忱从未见过如此怒不可遏的胖子,两只眼睛如同要炸开一般,挟着喷薄怒火看向他。   “枉我把你当兄弟,你竟跟着柳安镇上鸟行一起,来坑你爷爷!”   “李大哥!”   钟应忱并未后退,他迎向李胖子发红的眼,沉声道:“个中内情,叶行今日才知,断不是在耍弄!”   他从地上捡起踩脏的银契,郑重递给李胖子,重又道一句:“请你信我!”   李胖子死死看他片刻,攥白的拳头到底放了下来,他将钟应忱手里银契一下抽走,冷冰冰道:“你最好莫要骗我!”   “拿纸,写契!”   秦司事耗空家财筹得的真金白银,帮着钟应忱堵回了十几船的桑叶。   李胖子将签定了的契纸甩与钟应忱:“我也是舍出了一辈子的脸面,只得这么多,你自拿去吧!”   钟应忱一张张抽出看,迅速算出了一个数字:七万三千六十八斤。   “不够!”   李胖子强压下去的火被这一句重新点燃,他跳起来道:“便是不够,你自己去筹,老子也没了!”   “我们去河间渡,走旱路!”   河间渡在柳安镇上游,几江交汇之处,是去长顺必经之地,连往柳湾,也能从此处绕路,因有河关,都要停泊半个至一个时辰。   此后一天中的每一刻钟,仿佛一本画就的故事,有时在李胖子的记忆定格,静成一张张画卷,有时便如同随手一翻,惊心动魄却恍如梦里。   他眼看着这个才十五的少年,奔走在河间渡每一艘短暂停泊的叶船之上。从柳安镇出来的叶商只要一听得他们从镇上叶行而来,便立刻变了脸色,出言讥讽者,勃然大怒者,甚而言语羞辱时时有之,最憋屈的是,同为经历此事的叶商之一,李胖子都不好意思出言反驳。   还觉得他们说的挺对的!   要不是顾念着之前一番救命之恩,李胖子打死也不会跟他上贼船,受这等鸟气!   可连上几艘船后,李胖子的怨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重的惊疑。   从剑拔弩张到坐下喝茶,往往只有钟应忱几番应对和一张银契之间的距离。   叶行给出的预定价格卡得正正好好,给出了十足的诚意。   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钟应忱一句实言:“便是两镇蚕花大熟,待四方叶船尽入,叶价未必能如此之高。”   李胖子问自己:要是没有什么救命之恩,他能挡得住这一句话吗?   心里的小人立刻将这个念头狠揍一顿:狗屁,什么能比赚钱更重要!   他不能,眼前签契的叶商不能,只要还想要赚钱的人,都不能。   便是心中有诸多怨言,行商坐商唯独不会跟钱过不去,撒了气说了狠话,钟应忱恰好递了一个台阶,看在将入的金银份上,无事不成!   两万斤。   六万斤。   十二万斤。   数目逐渐靠近。   叶契每多签下一张,李胖子便将他之前对钟应忱的漫不经意收去一分。   雏凤清于老凤声,他敢担保,这个年轻人,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不到半日,钟应忱收了满满一沓契纸,道:“还差最后六千斤。”   李胖子话语中多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敬重,他看了一圈剩下的许多叶船,问:“我们还要往哪一只上去?”   六千斤可不是最好收!   每艘船上都挂着招子,谁家招牌一清二楚,钟应忱扫了一圈,看看日头,道:“再等等。”   李胖子不解其意,这满河的桑叶,还要等什么?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来来去去,又多了几艘新船。   钟应忱看准了一个何姓商人,只刚说了要买桑叶,主人便脸色为难:“我家是小本经营,余下的桑叶也不多,不知可够?”   不多正好,李胖子忙抢着道:“我们只买七千斤。”   主人脸色一喜,忙道:“正与我家数目相合!”   李胖子听着这家的存量,楞神片刻。   他不由自主看了钟应忱一眼,忽然想起方才去往每一家时,虽然所报数目不同,却没有一家说吃不下。   也没有一家道这数目只买了他家船上数量一半,不能同时往来两镇之上,而拒了的。   这个小子,莫非才是神仙不成?!   最后七千斤筹得的异常顺利,钟应忱最后清点了一遍今日筹得的叶数,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晃晃悠悠落了地。   李胖子偷偷用眼角瞄着钟应忱,正在心里思量时,钟应忱忽然抽出最后一张银契,双手递给他,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深深一揖。   怎敢让神仙给他行礼!!   李胖子两腿拔地,蹭一下往后跳出老远,语无伦次道:“折寿!折寿!神…兄弟快与我分说分说,你是怎生知道他家剩了这些桑叶的?” 钟应忱道:“之前不是也托了大哥,帮我问各家卖给叶行多少桑叶?”   他之前统算各船桑叶时候,对各家手中桑叶存量心中清楚,但凡能找一船筹集的数量,绝不拆分成两船。   李胖子恍然大悟!   钟应忱走后的每一息,对于秦司事来说都是个煎熬。   他宛如身在一条大船之上,四下皆是雾,找不到方向也不识真相,若说先前他还对钟应忱存了一丝疑虑,那么当叶行匆匆来人,请他过来相商事务之时,那一点侥幸也被压得粉碎。   两下里流言相撞,炸出东栅瀚溪十里荒芜,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往来在河上的小掮客时候,季司事拍着他肩说的一句话。   “虽说商家重利,可这对不起良心的钱,拿着是要下油锅的!”   一晃几十年,他的心仍旧滚烫,可说出这话的人啊!   他多想当面问一问,你还记得吗!   为免打草惊蛇,钟应忱再进秦宅之时,是趁着皓月高悬的晚上。   “二十万斤桑契,尽在此处!”   秦司事一下子站起来,迅速将叶契翻看一遍,眼中难掩惊愕。   他遣钟应忱出去时,也没指望他能筹多少回来,只道:尽力便好,若非怕早早派了自家人出去收桑叶,惊动了季家,他断不会将时间浪费在钟应忱身上!   可是,钟应忱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答卷!   桑叶买卖,最重信义,对卖家尤甚,常有点头成交一说,一旦签契,几乎再无反转。便是之后柳安镇不再来船,行内明面账上的桑叶足够接下来两到三日之数,再加上钟应忱筹到的,七日之内无虞。   七日一过,叶价趋平,便为叶行争到了求生之机!   “好!好!”他重重拍着钟应忱肩膀,只能不停重复着这句话,数个小厮抬了一个红木百宝嵌的箱子,吃力呈了上来。   秦司事将它打开,顿时银光闪耀,满室生辉。   一排排金花银整齐码放在箱子里。   出乎他意料,钟应忱面上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望向他:“这是…”   秦司事从托盘上取了一张纸递给他:“这是房契,便是你如今住的那家,并这五百两银子,都是你的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些萧索:“事到如今,死里求生,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皆大欢喜?”钟应忱唇角微弯,却看不出笑意:“秦司事看着并不欢喜。”   他也一样。   他垂下目光,扫视了一眼那些银锭房契,平平道:“这些钱,怎么也不该秦司事来出,便是要,也要找那该出之人。”   那搅弄风云的人尤在高堂华厦,金奴银婢,不看他走到身败名裂,万人唾弃的一步,怎么能是皆大欢喜呢? 第24章 黄鱼假蟹   仓皇避逃的孙先生,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竟然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里。   如果有闲暇给他控诉一下这段时候的遭遇,他一定要备上几百只手帕子,不然都接不住他哭出的两条河的眼泪。   孙先生本是个在油嘴滑舌方面稍有成绩,但论精明度仍旧是一介普通的凡人,混迹在各镇市井,靠磨嘴皮子赚些钱。只因为长得足够让人相信,仙风道骨那么一点,就让人看中,才得以在这年四月的叶市上粉墨登场。   不过传那么几次消息,作几回塑了壳的高人,几百两便招招手飞进了钱袋里,真是做梦都会都会笑醒。   可他的好日子就在一天晚上结束了。   有人半夜摇醒了他,紧急将他塞进了一个马车,直接把他关进了往日传递消息的门户里。可怜他老胳膊老骨头,冷锅冷灶,没米没饭,连门也不许出,他饿得头晕眼花,一走路脚底下就直打滑。   就在他缩在屋角哀哀戚戚自怨自艾的时候,听见了什么?   “老七,一切顺利吧?”   “顺利!就差这个老东西了!”   “这有什么要紧,他连路都走不利索了!明早吃顿好的,送他一程,以后投胎啊,也别找咱哥俩——也是老爷的令不是!”   魂飞魄散的孙先生,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捂着肚子装出恭,走一步转两步,饶是两眼不清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也要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怎么就这么巧!   他抬头一看,阔大榆树间露出双黑湛湛眼睛,两下对个正着,孙先生宛如抓到救命稻草,压着气嚎道:“姑娘快救老夫!”   “你看着也不老,为什么不自己爬上来?”   “这里有恶人,将老夫无故关起,眼看就要宰杀了!”   池小秋深觉,他这宰杀两个字用的好!   她把拳头粗的绳子打个旋扔进去:“我拉你上来!”   孙先生这一身“道骨仙风”斤两不多,池小秋轻轻松松,将他生拽了上来,刚到墙头,便听下面一阵嘈杂叫喊声:“茅坑没人!那老东西跑了!”   孙先生一急,池小秋也急,她轻轻一推,孙先生便像个藤球团着滚下了墙头,随着咕咚一声闷响,他骨头发出响亮的咔吧声,池小秋拎起孙先生就是一阵狂奔。   孙先生便在这全身剧痛中承受着剧烈的颠簸,上气接不上下气,还在昏眩痛楚之际,兜头一个大箩筐直接罩下来,老骨头顿时又受了一波冲击。   就在他在箩筐里哼哼的时候,旁边有人厉喝:“你可看见一个老头从这走了?”   孙先生顿时把自己缩得更小,听那姑娘乖巧作答:“看见了,往那边去了!”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断骨处的痛楚也格外清晰,好一会,箩筐才被掀开,池小秋看着他灰头土脸,折了的右臂凄惨地耷拉在一边,心情格外好。   她问:“阿爷,你要往哪里去啊?”   孙先生不傻,他哄了池小秋心甘情愿找了妇人衣物,自己艰难用剩下一只手,给自己脸皮上涂粉抹脂,盘个头,穿了黑绣鞋,摇身一变,是个不仔细看便不奇怪的老妇人模样。   身上没有钱,他知道现在柳安就是给自己预备的墓地,跳不跳得去全看这个小姑娘了。   “西栅没有船了,船都去东栅了!”池小秋懵懂答他。   东栅附近都是叶行,真的是虎狼之地啊。   孙先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想想也没法子,便捏着步子一点点跟着池小秋往东栅挪。   因着钟应忱一番角力,东栅翻倒的栅栏旁还停着二十几只叶船,成批桑叶仍往街上叶行运,十几个叶商都站在岸边监工,来往人虽远远不像之前多到可怖,但还不少。   池小秋估算着数量,生扑折了胳膊的孙先生一个,肯定够了!   那还等什么!   孙先生走到此处之时,遍体生寒,步步小心。右边是得罪个彻底的诸位叶商,左边叶行说不得便坐了要他性命的那位,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啊。   他低头偷看过去,没见往其他市镇的客船招子,正想掐细了声音问池小秋船在哪里,池小秋一下子拽住他衣襟,嚷嚷起来。   “阿嬷!你的脚怎么这般大!”   “你耳朵上怎么没有环子!”   孙先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假髻便让池小秋扯下去了,头发一散,衣服一乱,足以看出是个老头子,周围人刚被吸引来的眼光立刻奇异起来。   “呀!你不是那个骗了柳安压了整镇叶价的孙先生吗!”   一言激起千层浪,东栅街口的人多半与桑叶有联系,一听得这话,都炸开了。   偏偏孙先生脑子一糊涂,拔腿便要跑,还没冲出两步,便让气红了眼的叶商们撵上反剪手臂压在地上。   “真的是个鸟先生!”   “该下油锅炸的老不死!”   大家一起踢打起来,却有人上前拦住:“先别打,打出人命倒便宜了他!咱们齐拉了他去找父母老爷,给咱们赔钱!”   柳湾十天的桑叶能赚多少钱!只要想想就让人颤栗!   一堆人便现绑了孙先生往西桥去,早在众人涌过来就悄悄松了手的池小秋退到一边,看看四周无人注意她,便远远缀在了后头,直看着他们都进了县丞衙门才作罢。   她拍了拍手,看,一个人送进去和一群受害人,还是有些背景的受害人送进去,待遇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亲手捅出来的,是件多大的事!   永明十二年四月,柳湾、长顺、柳安叶价涨落剧烈,蚕农丢蚕,桑船弃桑,此事惊动了柳西巡抚。   以孙先生为突破点,一桩牵连了长顺主薄、柳湾县丞和柳安叶行的丑闻浮出水面。   最让人又气又怒的还是几人在堂上的疯狂撕咬。   一边道:“要不是你贪心太过,一心要再等叶价下跌,这事怎么会败露!”   一边道:“还没说你!要不是你贪心太过,把叶价定得高了再高,怎么会让人发觉!”   堂下群情激奋,原来这桩祸连了整个柳西的惨事,全因为一个利字。   一时,轰轰烈烈的柳西叶案以一众人褫夺官职,罚没家产,流放西北作结,柳安镇司事四个缺了三个,顿时没了主心骨。   秦司事恰以变卖家产拦回叶船,也要保叶价平稳的义举,得了表彰,升作柳安镇叶行四季司事之首。   池小秋从街上打听得消息,欢欢喜喜买了时鲜回来,要犒劳一下钟应忱和自己。   黄鱼鲥鱼蚕豆都上了市,池小秋用柳枝穿了两条江河鲜鱼,右手一提一串,围裙上兜了一堆蚕豆。   蚕豆上水泡半天,撒进丁香八角,生姜切丝一并浸入,使劲煮,煮了半天下了锅,池小秋看看柴火有些后悔。   这也太费了些!   但五香蚕豆最是下酒,想想今天是个好日子,池小秋也不想计较,另外两条鱼各有各的做法,切开街上现买的咸鸭蛋,池小秋闻了闻,不甚满意。   但好歹也是凑齐了一桌菜。   钟应忱进门时候,被池小秋的热情惹得心里发毛。若在平时,饭食和他,池小秋绝对毫不犹豫指向灶台。   选它!   这会怎么会抛掉正在熬煮的白粥,围着他打转。   池小秋热情给他搛菜:“你猜猜这是什么?”   这一盘菜,黄似金,白似玉,金玉交错灿烂生辉,特殊的香气散在空气中,旁边放着一碗醋汁,飘着姜丝,池小秋知道他讲究,用的新筷子夹到醋碗中,立刻把筷子塞给他,推他趁热快吃。   一入口,久违的鲜味便席卷齿间,钟应忱诧异:“这才四月,哪里有蟹粉?”   池小秋哈哈笑:“骗住你了不是!”   原来这菜名字便叫做赛螃蟹,是用黄鱼入汤锅烧熟后,剔骨去肉,裹上蛋清下油锅淋了鸡汤炒出,剩余的蛋黄和着鸭蛋黄另炒。(1)   “鸡蛋鱼肉能炒出螃蟹味,假孙先生也能吊出几条真大鱼,各人都落了实在处!实在是好!”   池小秋满意处半点不作假,钟应忱闻言筷子略停:“你忙了这半日,也没落了实在处,高兴什么?”   “认识了好多人,燕子巷都走熟了,连柳湾那边的人也有来说,以后要去福清渡吃池家铺子的,怎么不算落在实处?”   她还真是想得开。   钟应忱摇头失笑:“便给你看看这实在的好处。”   他顺手拿起包袱,一张张掏出来给她看。   “这是房契,现在这院子五成归我,五成归你。”   “这是五百两银契,一半归我,一半归你。”   他每拿出一样,池小秋的惊喜便甚于一分,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钱,这钱…   太多了!   最后,钟应忱拿出珍而重之放在最下面的两张纸:“这是你的户帖,要收好。”   从此以后,他和池小秋,便是正经的柳安镇人。   黑暗隐于光明之中,这条充满荆棘的回归之路,他终于站在了入口处。 第25章 贺生日   “一直都是你给我东西,今天我也送个给你。”   池小秋登登登往自己屋里,又登登登抱个东西出来。   钟应忱一看,她手里的陶瓮暗红底,白条纹,宽肚子,窄圆出口,十分熟悉。   池小秋有两个宝贝,一向藏得紧。   一个便是池小秋的小包袱,从他认识池小秋起从不离身,也极少示人,有次他收拾东西不小心碰着,影影绰绰知道是本书,另一个便是还在河滩起,便被她放在角落里的这个陶瓮。   原本这陶瓮和其他东西堆在一处,本以为也是腌制的咸肉陈菜,但同它长相相似的兄弟们一个个被端出去了,唯独它留了下来,池小秋爱惜地紧,不让他碰上一碰。   “三月初酿上的,算日子到今天正好一月半整,是开的时候了。”   瓮口蒙了三层细纸,用布扎得牢,拿到近处的时候能闻到淡淡酒香,钟应忱一时诧异。   等池小秋开了封,那股酒香才以悠远却又霸道的姿态,从瓮中逸出,其中夹杂着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桃花香。   “上好的梅家清,我那时走了半个镇子才寻到,加了今年三月的桃花枸杞,也算我出份力。”   钟应忱一时恍然,思绪飘飘荡荡,好似又回到去年这个时候。   他刚遇见池小秋的时候,她枯黄头发一扎,打起架来一对十来个,从来不落下风,钟应忱便是她从一次混战里,莫名其妙捡回来的。   从此以后,除了放明枪的池小秋,又多了一个擅长嗖嗖嗖放冷箭的钟应忱,两人一处,无往不利,只除了和池小秋闲聊的时候。   譬如饿了两三天,好容易躲着遍地流民,在最最高的树头撸下来剩了一把的青树叶,连洗的时间也不敢有,就让他两个迅速填在肚子里了。   树皮树叶嚼得辛苦,池小秋带着苦色叹一口气,钟应忱心里迅速一沉,恨不得立时就聋了。   果然,下一刻——   “要在家时,该是吃青精饭的时候了,你晓得乌米饭吗?”   “不晓——”钟应忱试图阻止这场折磨,但池小秋并没有参考他意见的意思,兴冲冲继续往下说。   “就是拿乌稔树--叶子又厚又圆的那种,捣碎了,要捡新的,九月里头做的只能拿去年的,颜色太浅了,不好看!泡水之后,蒸熟,晒干,再泡——讲究的得来回泡上九次,其实一两次就行了,等蒸了出来,浅的颜色清绿青绿的,深的就变成黑紫的,放山楂果也行,泡鸡汤也成…”   肚子又一次咕噜噜叫了起来,钟应忱努力背书,希望自己莫要受这般魔音侵扰。   池小秋沉浸在想象中,并不在乎钟应忱是否愿意听下去。   “新鲜的牛肉,挑还带血丝的那种,跟八角香叶桂皮豆蔻一起下锅煮,最好能有老卤汤!煮上好些时候,一戳烂熟的时候,盛出来放凉了,切成花牌一样厚…”   听不见…   不见…   见…   “要想更入味,最好再切得薄一点,蒜泥兑上醋,夹起来一片,两面都蘸上,肉细嫩,有筋的发脆,最好再配上凉州的梅家清,闻着就香,可我爹说啦,得到十五才能喝酒…”   摔!真忍不了了!   散伙!   忍无可忍的钟应忱正想说话,便听到了池小秋的下一句。   “要我说,凭什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我偏不!”   啪,钟应忱万年不变的沉默脸出现了裂痕。   他木木站起来,往前走两步,说话声也变得格外生硬。   “你…”   力能扛鼎,打群架从来冲在最前头的池小秋…   是个姑娘家?   钟应忱觉得自己见鬼了!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一年以后,他们会坐在柳安镇一处小院里,初夏凉风,衬醉杨梅卤牛肉梅家清。   池小秋一拍桌子:“我原是试试,不想这样的酒味道竟好,我就给它起个好名,就叫桃花酒。”   池小秋的名字一向响亮而朴素,钟应忱摇头笑,刚要拿酒杯,池小秋便拿出两个最大最宽的浅口碗来,琥珀色酒液倾倒而下,在栗色碗底来回冲撞,桃花瓣也打着旋,刚要停下来,便让池小秋一下子端起。   “今天就借着这桃花酒,给你贺生日,我阿爹说,到了十五岁,就能喝酒了!”   好似一声雷在钟应忱耳旁炸响,他骤然呆立在当场。   久远的争执声传来。   “这生日不清不楚,若不改了,我连你一并休出门去!”   再后来,便是池小秋问他:   “你生日多少?”   “四月十九。”   不过短短一年,记忆竟然已经模糊,只有池小秋还记得,这个只提过一次的日子。   他喉头微动,半晌,才抿下一口酒,酒味辛辣,落在喉间胃里厉如刀子,是他从来不惯喝的味道。   “第二碗,便贺你解了咱们柳安的围,和叶行的秦司事一般,都是好汉!”   池小秋仰头便是一碗,她说话时赞赏之意坦坦荡荡,刚放下碗,便不乐意了:“哎?你倒是多喝两口啊!”   钟应忱一时眼热,在他还未思考之际,两手一抬,满碗桃花酒尽入肚肠。   “好!”池小秋一翻手,又满上一碗:“这第三碗,便是要贺我没说了大话,答应了柳湾的,可没白让他们求告!”   池小秋说到自己时候十分满意,钟应忱已经酒意上涌,他又倒下去一碗,慢慢伏在案上,意识逐渐游离。   他想跟池小秋说一说,叶行的秦司事,那是真正的好汉。   可他不是!   留意叶价不同之处,几乎是他探寻多疑的本能。   提点李胖子,不过是随口为之。   高家人进门,他知道已经难以独善其身。   独闯叶行,是因为早已身在局中,若对方无恙,于他便是灭顶之灾!   这一桩桩一步步,从来不是池小秋想象之中的正大光明,不过是一个多疑之人卷入大浪中无奈之下的机变。只要一步未到当日境地,他便能拍拍袖子,置身事外。   若池小秋知道了这些,她又会做何之想   钟应忱彻底沉入梦中的一瞬间,还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再等到他一觉醒来,仍是天气清和,葡萄叶间缀着生绿的籽儿,一嘟噜一嘟噜东一串西一串,好像一切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境。   久未有过的放松,钟应忱动了一动,发觉自己正躺在藤床上,想是已经下午了。   熟悉的香气从厨房处飘出来,他偏了偏头,正看见池小秋匆匆出来,见他醒了,一瞬间竟有些惊吓的模样。   “醒了?”   钟应忱点头,方才吃饭的石桌石凳子早已收拾得干净,他有些歉疚:“酒还剩了多少?”   池小秋异常警觉:“没了!全喝完了!”   以后,只要有她在,他再莫想喝酒了!   “什么时候了?”   “太阳快落了,”池小秋道:“今儿二十。”   钟应忱大惊,他只消一打量,便看见了池小秋的不自在处,心里不由不安。   “昨天我…”他试探着问了一下。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睡得早,什么也不知道!”池小秋说话如同连珠箭。   钟应忱还未及说话,池小秋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话绕着弯子传进门:“燕子巷还有人要乌米饭,我走了!”   从他认识池小秋起,从未见过有什么事能让她一味遮掩,一副不愿揭开,只求远离的样子。   他…他…他…   他别是真做了什么事吧?!   刚刚酒醒的钟应忱如同五雷轰顶,各种猜测在心中翻来滚去,却怎么也记不起酒醉后他干了什么。   接下来两天,池小秋早出晚归,一看见他就好像见了鬼。   要是别人,钟应忱是不在意的,但偏是住了东厢房的池小秋。   痛定思痛两天,后悔不迭的钟应忱想了半日,精心备了一份礼,在池小秋要趁着天还黑便溜出门的时候,拦住了她。   “你…有什么事!”池小秋色厉内荏,让钟应忱心狠狠一沉。   池小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能让她忌惮到如此地步,只怕是伤了她的心。   钟应忱上前一步,将装了礼物的布袋,递过来,满怀歉意:“前日我喝醉了酒,很是有些不妥,多有得罪,只是醒来却不记得…”   “不记得?”池小秋本来往后退着,只想立刻便寻着一个机会出去,这会听到此话,眼睛一亮:“你真的都不记得?”   霎时如乌云拨日,晴空万里,池小秋一时间觉得天都明朗了起来,她大大松了一口气,随手接过布袋,不在意地道:“不记得就好,那便没事了!”   她转身打了一个哈欠,把手里担子撂下,手里来回抛着布袋,又往自己屋里走:“早知道你不记得,我还起什么早熬什么夜啊!”   她这态度转得太快,钟应忱来得及在后面道一句:“那里面是赔礼…”   “知道了知道了!”池小秋敷衍着道,随意抽出布袋里的东西,一看书的封面,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钟应忱,你明明都记得!便背不出,又能怎么样!” 第26章 苦夏凉面   若是池小秋知道,灌醉了钟应忱的下场是这个,她说什么也不会拿出什么桃花酒!   时间倒回到前一天的下午。   醉酒的钟应忱不似平日端肃,只是噙了软软的笑意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   他瞳仁乌黑,看着池小秋时里面能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一声也不出,安静的样子让池小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已经醉了。   她还在乐呵呵跟他说着接下来的打算,忽然之间,钟应忱问她:“上月给你的春秋周氏集解,背到哪里啦?”   他一开口,池小秋便下意识看了看他的碗,又瞧瞧他。   遭了,才两杯,他就倒了。   这番话全然不像平时的钟应忱说的,吐字温软又有些模糊,夹着乡音,落到尾音上还拖了一点,温柔得让池小秋十分不自在。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他见池小秋不答话,便又问了一遍:“闵公总该读到啦?”   池小秋一边想扯他回屋,一边敷衍道:“读了读了,别说米公,面公都快读完了!”   “那太好了,”钟应忱手紧紧抓着椅背,耍赖:“不回去不回去,那咱们就来比比吧。”   池小秋幼小的心灵饱受冲击,她果断摇头:“你先睡觉。”   “先比背书!”   “先睡觉!”   “比背书!”   钟应忱不耐烦地挥手,一下坐在地上,一手抓椅子一手抓桌子。   “比完再睡!”   池小秋:…   这一定不是她认识的钟应忱!   算了,能动手就别啰嗦,她决定不用顾及钟应忱的颜面,直接就把他背回屋里去。   换了别人,她顶多用拖的,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钟应忱一下子便看出了她的打算,他抱着膝盖,仰头看池小秋,屁股往后挪了两步,气哼哼地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   “云片糕,千层糕,冰奶酪,玉带罗糕,茶里香糕,十几种甜的,我都知道怎么做!”   “要是不比,都不告诉你!”   这些喷喷香的名字就像是盘旋在她头上,一抬手,便能摘到了。   池小秋一咬牙:好!从哪里背?”   她死记硬背了几章,还记得囫囵,钟应忱现时醉着,定好糊弄。   “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池小秋一喜,她正背过:“ 三月,公会什么伯于垂…”   越往下背越背得磕磕巴巴,但钟应忱却听得适意,到得后来,笑弯了眼睛,池小秋心里安定下来,可不是好糊弄。   “完了!”   “终于完了?”   钟应忱笑眯眯问她,然后点评道:“你背得也太慢了!这才多少个字,你错了四十五处,第三页第二行第七个字,那是郑,郑重以待的郑,还有…”   “算了,换上一页吧…”   从日到中天背到了天幕黑下,池小秋终于意识到,喝醉之后的钟应忱是不讲理的。   “你又背错了,这是第二次了!”   “再来一次,我让着你!”   “你看,又错了。”钟应忱怜悯地看着她,摇摇头:“算了,原谅你!”   池小秋只想告诉他:其实她不需要原谅的。   不如放过她,直接把那些糕点做法说与她,就让她在食物里,补偿背不出书的罪过吧!   但钟应忱并不这么想。   但凡池小秋稍有些要退走的意思,他便露出孩子似的狡黠笑容,说一句:“云片糕,千层糕…”   不知反复多少次后,池小秋终于有气无力接他说:“冰奶酪,玉带罗糕…算了,横竖我也做不出来。”   这些糕点名字在她头上绕了一天了,她算是看明白了,根本就在九天之上,才不会落到她池小秋这里。   咦?   钟应忱眨眨眼:这一招不管用了?   他立刻又换了一个招数:“你要不背,就没法认字啦?不认字,怎么赚钱?”   有求于人,就是身不由己啊!   池小秋险些落下悲伤的眼泪。   她怀着卑微的姿态,满怀希望地问:“你看,咱能把这个什么解换成三字经吗?”   三字经多好背啊!朗朗上口,薄薄一册,她光听都能听会了。   钟应忱用清澈的眼睛盯着她,脸色重又严肃起来,带着强烈的谴责:“那是两三岁的小孩子读的,我不到三岁就会背了!”   “你怎么能自甘平庸!”   苍天在上,就让她平庸吧!   柳安镇需要像她这个的庸才来衬托天才的光辉!   钟应忱认真地看着她:“有我在,就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我会帮你!”   书上的字原本横平竖直,密密麻麻的笔画像个迷宫,到后面不知怎么就弯了,完成一个个圆圈,到后来越来越模糊。   池小秋头一点一点,眼看要睡着,让钟应忱一把推醒。   “还没背完,要努力!”钟应忱给她打气。   池小秋气力用尽,她哄着钟应忱道:“你看啊,这么多章,不如放我回去背吧!”   钟应忱严肃地盯着她,一瞬间好似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   “那就三天,要是背不会,我便天天要看着你出题目了!”   “一言为定!”   “要是不守约怎么办?”   钟应忱想了想,去厨房里搬出了池小秋一堆宝贝。   刚好能架在锅子上的小吊盅,厚重敦实圆圆的木头墩子,切菜一日也离不了它,有着长长柄子的漏勺,是池小秋追了半日硬是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   困乏不堪的池小秋啄米一样点头,只要能放她走,便什么都能答应。   第二日醒来,池小秋看着自己床头的一卷周氏集解,恨不得以头抢地——   她都答应了些什么!!   池小秋自小做老大,秉承的便是一诺千金,可是现在,她很想做个说话不当数的老幺。   可是还有一堆心爱之物,还在钟应忱手上啊!   为了这些家伙什,池小秋早起三更,夜里挑灯,生怕钟应忱看见书就来问他,一直躲在外面的桥洞下边,苦心背书。   刚刚以为钟应忱全然忘记,东西说说便能哄回来,可是瞧瞧这布袋里的装的是什么?!   是她天天睡里梦里,也要将她折磨不休的春秋周氏集解啊!   “既是不记得,为什么要送这本书?说!”池小秋一脸凶巴巴。   “看你甚是喜欢,这本字大些。”   钟应忱这两日悄悄看见她皱着眉看书,想是字太小了,想是喜欢太过不忍放手,这才挑了本字大的,刊印也精致。   池小秋泄了气:“我觉得,咱们之间存在误会。”   “醉酒之事确有误会…”   钟应忱刚要说话,就让池小秋打断了。   她诚诚恳恳道:“不,你误会的,是这本书…”   要不是为了自己的趁手的宝贝,她会将这两本丢得远远的!最好丢去西栅,再也不要再看见它!   池小秋抱着两本书正在进退两难之时,门让人敲响了。   “小秋呀,你家里可有茶?”   来人正是左邻的周大娘,她这么早来敲门,脸上十分不好意思:“我家麟哥儿这一进了夏,整天病怏怏的,什么也吃不下,只能从各家借了茶,寻了去年的撑门炭,给他熬个七家茶!”   趁着这个好机会,池小秋把那两本烫手山芋往钟应忱手里一放,默默道一声此生不再见,忙迎着周大娘道:“大娘说的不就是苦夏?我这正好有几道菜,最是对付,不如去家里给麟哥儿试试?”   池家食铺在他们这边有些声名,周大娘大喜:“那大娘先谢谢你了!”   天气一热,多的是人天天没有胃口,池小秋只过去教了周大娘两三道菜。   萝卜切小丁,进盐水腌上半个时辰,挤干了水,调进细糖,盐粉,香醋,再加上些其他秘制调料,一口下去嘎嘣脆,又酸又甜又爽脆,爱辣的就加些辣子。   游丝细面扯的又圆又细,长长数根在白水锅里一滚便熟,翻身就能捞出来,新出的山泉水过一下,沥干水,往土窑青瓷碗里一盛。   她手快眼快嘴快,一手捞面,凉面便像几缕银丝,行云流水般落入碗底,她嘱咐周大娘:“天太热时菜过了水拌一拌便能吃了,就不要费油了,要是怕他不长个,就拿这出来做浇头。”   池小秋还从家里拿了肘子肉,另外做了肉酱,在盘得正好的凉面上头点上一筷子,来回拌上一拌,肉香扑鼻而来,却不显得油腻。   周大娘活了半辈子,这会也不由发馋起来。   她把那碗面递给儿媳妇:“我去煮七家茶,你把这面端去给麟哥儿,这可是小秋忙活半天,专给他做的!”   池小秋专把一瓮肉酱都给了周大娘,他们搬家那几日,周家帮了许多忙。   过得一会儿,周家儿媳妇兴冲冲过来,将吃个干净的碗里亮给他们看:“小秋,你那面真好!麟哥儿头次要上第二碗!”   池小秋也高兴:“锅里还有,要吃再盛一份去!”   好些天不愿吃饭的麟哥儿动了筷子,周家人甚是开心,正围着池小秋问法子时,门恰在此时开了。   开门的两人都穿着青色单衣,手里夹着书,正要往院子里去,其中一人忽然一跳好远,指着池小秋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   池小秋甚是无辜。   她不过是捉着桥洞附近书塾的人,来回问了些书上的字。   虽是问的多了一些,也不必这样惊慌失措,活像进了老虎洞的表情吧。 第27章 槐叶冷淘   “周兄,我自去家里吃了!不打扰了!”   同来的学子仓皇逃了,周大娘便问剩下那个:“这哥儿怎么了?”   “原是同窗,明日便要去别地读书了,本是要来吃饭的…”那书生看了看池小秋,头皮发麻:“阿婆,这个是…”   这几日,他们整个学堂都绕着晴山桥边走,皆因出了个书疯子,看人出来便要问字,比先生还要难缠。   这春秋连他也还没学到,其中经义怎么能讲的明白?   这般一想,他两股战战,也想要逃了。   “住咱家隔壁的小秋,灶上手艺好着呢!一会那凉面你也尝尝,你弟弟爱得什么似的,吃个光!小秋,这是我家不争气的老大,你唤他麒哥儿便是!”   池小秋拱手一礼,笑道:“原来还是街坊,前两天还要多谢你了!”   周大娘一时意外两人相识,左右看看,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胜:“既如此,便多多走动才好!”   周麒生怕一直在留在此处,忙道:“麟哥儿怎么样了,我去看看!”   “你弟弟那很不用你,你便陪小秋坐会——再有闲工夫,回头再买几本千字文,那个小混账,看书跟吃书似的,簇新的三字经百家姓,才几天,就卷了毛边,用不得了。”   池小秋一听着书字,便立刻坐直了,心里活动开来。   不如她现买几本回去,钟应忱不教也得教!   她转向周麒:“周兄弟,那个…”   周麒正绷紧了神经,听她说话一个激灵,生恐又要被问些不知所云的故事,慌忙道:“我看小秋妹子字还认得不全,春秋过难了些,注解更是难懂,不如从三百千开始再看看,不是好些?!”   池小秋一拍手,知己啊知己!   “我正如此想来,不知要去哪里买?”   周麒忙道:“我今日就要去买,送妹子两本就好。”   池小秋忙摆手:“那怎好意思?便有旧的给我两本便好。”   麟哥儿那一叠卷成了韭菜盒子的书,便让池小秋抱回了家。   她信誓旦旦说与钟应忱:“周家大郎说了,要认字,得先读些浅的!”   钟应忱无奈,叹气道:“那我便教你。”   他小时是母亲亲自启蒙,读的第一本书就是秦史,此后诸子百家,经策国论,母亲挑了哪样他便读哪样,直到九十岁时才进了学堂,那时四书他连各家注解都开始看了。   钟应忱觉得,为了池小秋,他得关注一下普通学子都用什么教材了。   想了半夜,钟应忱费了许多时间,新抄出一沓纸来。   这样东西,说不得她喜欢。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换上了这四个字四个字如同歌一般的句子,池小秋进步飞快。   看着时间差不多,她合上了书:“是时候做饭了!”   钟应忱拿出那一叠工工整整的笔墨:“这本诗集里,藏着好些饭食,你可要看?”   除了食谱和招子,竟还有别的东西和吃食有关?   “十…五…车…”   池小秋忙拿着纸看里面的字,寻自己认识的字,可惜合起来也没几个。   钟应忱指着念给她听:“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   “这句是什么意思?”   “你可吃过槐叶冷淘?”   池小秋眼睛一亮:“我知道!拿槐叶挤出汁子来和面,白面立时能染成绿的,切成条进锅里煮了之后过凉水,便和冷面一样!”   知道这些,池小秋看这些字便亲切许多,钟应忱只念到第二遍,她便能对着字一点点认出来了。   他们正一教一学,门让人敲响了。   来人十分热情:“你是池大哥罢?小秋妹子在吗?”   “我姓钟。”钟应忱眉眼不动:“请问哪位?”   “周家大哥?”池小秋听见动静,出门一看,十分意外。   隔壁的周麒不是昨日还对她避之不及,怎么今天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周麒满面笑容,扬了扬手上一叠书:“小秋妹子,我我这有新的三百千,特特拿来给你,若有不会的,只管来问我!”   池小秋忙摇手:“多谢多谢!三百千我却快读完了,不用麻烦了!”   一回受挫,周麒毫不气馁,第二日,他又敲开了小院的门:“昨日又添了些新书,小秋妹子看看,可有喜欢的?”   多次盛情难却,池小秋一边嘀咕:“刚见时却没见他这样!”,一边只能随意挑了□□谢:“我认字也不多,一本尽够了。”   “正好这本书我看过,我来给你讲讲呀!”   周麒欢喜处难遮掩,寻机进了门,池小秋无奈,只能将他让到里面,想看他到底说个什么一二三四五。   钟应忱站在门边,到底没跟进去。   凉风从门外卷过来,到钟应忱身边时,打了一个旋儿,有些凄凉。   钟应忱心里忽然有点堵。   此后数天,周麒频频登门,钟应忱便觉得自己的心脏愈发不好了。   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心怀叵测、口蜜腹剑、口是心非、黄鼠狼给鸡拜年等等等语,钟应忱便能想到周麒那张白嫩带笑的脸。   钟应忱敢断定,周麒上门,一定是别有用心!   终于有一日,他瞅着时间,把池小秋支出了门,等着周麒自投网罗。   果然,门准时准点又被敲响了,周麒刚展开笑,唤道:“小秋…”   “她不在。”钟应忱道:“周兄不如进来坐坐?”   扑了一个空,周麒有些不淡定,他正要推脱,却让钟应忱请了进来:“怎么,换了我,周兄便不想理会了?”   周麒原来还想着,不管兄长还是妹子,能聊得上两句总是好的,却不想说话不到三巡,他便已经如坐针毡。   “不知周兄在学内读到哪本书了?”   “考博杂论不知周兄可看了?”   “其中有句话我读来有些不解,不知周兄可能试论一二?”   。……   周麒:对不起打扰了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考博杂论好歹也要考中秀才之后才要细学的,他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能写上这本书里的墨义帖经了?   钟应忱眼看着他心态不稳,终于在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周兄日日往这里来,不知钟某可有什么能相帮的?”   周麒脱口而出:“若有酸辣萝卜干,让我尝尝便好了!”   钟应忱:…   周麒:…   他怎么就顺嘴说出来了呢?   既是好不容易说了,他虽是赧然,却仍旧老老实实道:“前些日子小秋妹子往我家去了一趟,我尝着那几个菜都好,特别是萝卜干…”   从此念念不忘,可惜他脸皮薄,送了这么多回东西,池小秋不收,他也不好意思提,这会戳破了,也松了口气。   钟应忱揉揉额头,道:“这会家里却没有。”   周麒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   他接着道:“若想尝菜,福清渡便现有池家铺子。”何必要大费周章上门,买上一份也就罢了。   周麒一脸震惊。   自此池家食铺又多了一家食客。现在池家食铺已有些名声,池小秋摊子下放的钱篓,就如同现成的聚宝盆,每天都沉得压手。   可池小秋却不像当初那般兴奋。   衣食无忧之后,当初娘临死前那一番话,重又响在耳边。   “池家的招牌,便靠你了!”   可这招牌,却不是现在的她能打得响的,她想要走得更高,更远,走到更华丽的盛宴,更广阔的城镇。   池小秋小心往左右看了看,关紧了窗子,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点上一盏微亮的灯,翻到床里。   床和墙有些空隙,池小秋稍微一探手,便能摸到一块砖头,稍微将缝隙处一抹,来回晃了晃,便有了松动。   她又往外面看了看,确实没有人。   砖头抽出,里面压了本书,池小秋爱惜地将尘土掸去,就着灯努力辨认。   半晌,她放下了书,有些颓丧。   上面许多生字,跟她平日认的不同。   若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她这辈子也看不懂这个传家秘籍。 第28章 春华秋实   将今日的饭食尽换了铜钱满箱,池小秋提了空荡荡的担子一路往回走。   蚕月将尽,大蚕慢慢都结了茧子,辛勤吐丝将自己裹在里面,眼看快到收丝的时候了,燕子巷这生意也做不得几天了。   天越发的热了,池小秋抹一把汗,庆幸自己今日做个小子打扮,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凉快才是真的。   池小秋闷头正走着,忽而后面有人一推,池小秋一个踉跄,又撞了旁人。   却没人道歉,池小秋抬头时,只看见一群人挤挤挨挨呼朋唤友往街东去了。   “观翰楼又开始比厨了l”   观翰楼?比厨?   池小秋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观翰楼是柳安镇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池小秋每每看见这招牌,都会幻想一下,若有一日自家也能挂上这样金粉涂银丝嵌的乌木牌子,该有多气派!   等她挤到观翰楼前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   池小秋眼睛一溜,立刻找了不远处桥边一棵大杨柳,粗粗壮壮正适合爬,半高处恰有一根大树冠横斜出来,分出两根枝杈,像把舒适的椅子,池小秋翻身坐在上面,登高望远,将楼前景光看得正清楚。   楼前高台约半人高,十来张桌子拼成一条长龙,地上红地毯一派喜庆。   油锅三四成热,水灵灵的青菜往锅里一滑,只听刺啦一声响,炝菜时喷香的味道便一下子弥漫开来,上大火,左手掂锅,锅铲急速将菜翻动,不过眨眼功夫,青菜便已装盘。   池小秋看得入神,专心数着他装菜出锅的时间。这道菜难也不难,最是普通,却最难看准火候。   另一边比的是刀工,几人埋头在一边,手里拿着萝卜、甜瓜、青橘,材料不一而足,最边上一人却对着一个盘子,动作迅速而轻柔。   哐哐哐三声锣鼓,有人高喊:“时间到!”   众人都勾着头往那一桌看去。   第一个拎着白萝卜的蒂,轻轻一提,一朵白玉兰花便颤巍巍在他手中绽开,花瓣薄如雪片,乳似半透明,惟妙惟肖。   立刻有人赞叹起来:“真厉害啊!”   挨次下去,有将青橘琢成灯笼的,也有甜瓜雕成宝塔的,先时还看个新鲜,后来便没什么意思了。   池小秋却紧紧盯着最末一个人。   要是没猜错的话,他捧在手里细细雕琢的便是——   “豆腐!他把豆腐雕做了富贵图!”有人惊呼!   一松一鹤,松鹤延年,最是富贵,而这个极尽繁复的图形,材料只是一块嫩豆腐!   池小秋一时热血沸腾!   这样的对手,才值得她去碰上一碰!   只是不知这样的比厨多久一次。   “一年一次!头两天是他们楼里的小师傅们出来比,到第三天才最好看呢!小哥你若想看,今年却是来着了!”   “这是为什么?”   “第三天的比厨外面的人也能过来,出上一题回去准备,今年说了,最后胜出的两个人,便能进楼里!听说今年,周大厨有意要从里面挑徒弟!周大厨你知道吧?扬州第一楼里过来的,名气大着呢!要能让他收进门,可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还不都上赶着!”   池小秋精神一震,忙问:“哪里报名?”   那人一指,角落处一张长案,案前早已人头攒动。   排队费了许久,总有人想趁她不注意时,往前面插队,谁不知道这会若早拿着题目,便多些时候准备。偏池小秋如同激流中一叶扁舟,个子虽小,却稳稳得跟着人向前行进,丝毫不给人留下缝隙。   便是如此,轮到池小秋时,早已天黑。   虽说来者不拒,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录名的伙计给池小秋一把刀,极小一块萝卜,他递刀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只听得咚咚咚几声,池小秋手起刀落,摞在案前的便成了萝卜丝。   “你叫…”他顿了一下,极力将讶色掩去:“ 什么名字?”   “池小秋!”   等不及回家,池小秋便就着街边酒楼下悬的一排灯笼,将领的纸条慢慢展开。   “春——华——秋——实——”   钟应忱教她的诗里便有这个词,先有春日耕耘,繁花盛开,方见秋日稻谷遍野,一派丰收。   池小秋捏着纸条在路边站了半日,脑中菜色成型,她便起身直奔安华桥。   安华桥边肉市已经快要打烊了,池小秋到的时候,摊上的肉早已寥寥无几。   池小秋一路寻到猪肉行,有小贩问她:“小哥是要肉还是下水?”   “可有火腿?”   “呦!这可是个金贵东西!小哥不如去寻东边第二家陈大郎肉铺,他家的火腿最多!”   陈大郎的肉铺摊上挂了大大小小十几只火腿,他拍着其中一只道:“小哥是想做什么?这只是个陈腿,得有两三年了,回去生吃都能鲜掉了舌头!”   池小秋前后看了一看,摇头:“皮肉差了颜色,肯定是晒的时候存了水气。”   “这个呢?”   池小秋仍旧摇头:“皮太厚,肥肉太多。”   前后转了一圈,池小秋总算挑中了一个,陈大郎抹了把汗:合着他这满屋子的火腿,这小哥只看中了一个。   这一只火腿,费了池小秋六七两银子。等她四处凑够食材时,街上夜市都快要散了。   刚到了街尾,离家里还远,池小秋便碰上了钟应忱。   她十分诧异:“这么晚了,你才回来?”   “等你。”   钟应忱看她前面包裹,后面菜篮,把她压得结实,便接过她身上的担子,语气不善:“池姑娘也知道晚了?”   这时候,更鼓声响了四下,池小秋这才心虚,四更回家,好像确实太晚了些。   钟应忱一路上都不言语,池小秋便想要说上一两句,也好似影子落进井里,声响不闻。   一直到入了门,池小秋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那个…我以后…”   “以后若要晚上出去买东西,先回家与我说一声。”钟应忱将担子放在檐下,语气稍微软和了些:“我出去买。”   他帮着池小秋将菜肉米面都归到了厨房,看着这琳琅满目大一堆吃食,有些奇怪:“你又要做新菜?”   池小秋将那只精心挑来的火腿放在案上,自信一笑:“可不是,这菜名也好听。”   钟应忱对她起名的本事并不抱什么希望,便随口道:“又是池家什么肉?”   “春华秋实。”   凡事有因有果,有努力便有收获,池小秋先把一只鸡拆骨碎肉,在灶上吊高汤,静静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依旧是昨天的红台子,只是站着的人换了一拨。   池小秋看着这一个长案的食材,周边喧嚣如潮水般褪去,周遭一切不见踪影,只剩她手里这把刀,这块砧板。   “周师傅出来了!”   二楼里有个人一露面,便引起了众人热议。   周大厨面色温煦,向下看了一圈,却见众人都仰头看他,目光里的热切几乎要溢出,唯独一人在低头查点自己的东西。   他目光在池小秋身上稍停片刻,才开口道:“辰时一刻开始,到酉时三刻,优胜者两人。”   一声开始,众人都齐齐忙活起来。   池小秋将荞麦,绿豆,玉米都尽数碾磨成粉,蘸水和面,四团沉灰豆绿哑黄簇白的面便安安稳稳躺在了她面前。   她慢慢算着时间,鸡汤煨好,放进一小半火腿,开始了慢火细熬的时光。   日中时分,火腿稍微炖烂了一些,黄芽菜洗净切断,放进汤里,加上自家制的蜜酒娘,重又盖上继续煨。   等待最是煎熬,也最是心焦,时间过得极快,又好像极慢。   这样的煨菜,若是一味烂煮,最后吃在嘴里一塌糊涂,了无滋味,可若是时候尚短,那连菜也不算是了。   又怕时候长,又怕时候短。   池小秋估量着时间——   还差半个时辰,是时候下面了。   四色的面条扯成极细,拉开时微微弹动,池小秋倒出来一些煨了火腿与黄芽菜的汤,心里默数时间,时候一到,便迅速捞起。   她的菜到了此时,便已算完工了。   春华秋实,五谷丰登,海晏河清这样带着些意头的菜,考的不仅是手上功夫,更是心里肚肠。谁都知道此种形意最是重要,一时满桌的菜瞧上去,都是赏心悦目。   池小秋一眼看去时,便让其中一道菜吸引了目光。   这菜用玉兰花裹了蛋,入锅扎成金灿灿一片,摆作春花,极尽妍丽。糯米、薏仁、绿稻米、紫金米、黄豆、红豆掺在一起,做出一盘漂亮的杂粮炒饭。   看似功夫简单,但他摆盘最是好看,果然周大厨在他面前停留了片刻,尝了几口,微微点头。   色香都全了,再添上让他点头的好味道,这第一个名额便已经让人占去了。   在其他人或艳羡或妒忌或失望的目光中,周大厨将一个木牌放在他面前,问了一句:“你可愿跟着我?”   这人大喜,扑通跪下便是三个响头:“徒儿拜见师傅!”   周大厨微笑点头,又往前走,眼看便要到了池小秋这里。   她迎上周大厨的眼光,坦坦然毫无慌张,周大厨忽然想起早上时往楼下的一瞥,那个当时唯一未曾抬头的,可不就是池小秋?   他霎时便多了些兴趣。   池小秋揭开了碗盖,众人又是一惊。   黄芽菜翠绿,错落有致地层层相叠,两朵花一开一闭,再仔细开始才知道是火腿片摆成,汤色清亮,拨开来四色面浸透了汤汁,竟有些盈盈生光。   周大厨尝了两口,一时惊讶,吐口而出道:“好!”   这小子年纪虽小,却极有天分,火候老到,年轻人中少见。   他将剩下一块木牌拿出,下面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欢呼声里有人欢笑道:“小秋妹子,你这回要做观瀚楼里第一个女大厨了!”   周大厨目光一凝,桌前正对着一张名帖,写着三字:池小秋。   他笑意倏然隐没,眼光一利,沉声问:“你是个女子?” 第29章 传家之宝(捉虫)   池小秋低头看了看自身打扮, 恍然。   她穿着苍青短打,浅麻长裤,头发高高束起, 不认识的人绝看不出她是个女孩。   录名的伙计也未曾问过她是男是女, 这才闹了一桩误会。   池小秋听出了周大厨话中寒凉之意, 忙道:“实在是今天要上灶,才穿得利落一些, 怕误了事情,绝对不是要故意瞒着人!”   女子怎可事庖厨之道?   周大厨不自觉带了些厌恶之色, 刚要道一句:“黜了!”, 忽然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旁边随从迅速上前,在他耳边悄悄道:“上回在秦司事老爷家,恍惚听见提过, 似是和他家关系不浅, 福清渡还开了个摊子。”   既是如此,便不能拒得这般直接, 他目光微转, 见池小秋身量未足,便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差上两月也是可以算虚岁的!   周大厨面色温和, 颔首道:“你这手艺,虽说还差着火候,但刚刚十四,已经是难得了。只是我观翰楼若要能入厨做菜, 需得满了二十,你刚刚十四…”   他沉吟片刻, 缓缓道:“入厨虽不可,你可愿来楼里先做个伙计?”   是伙计, 连学徒都不是。   若是学徒,还可以学些手艺,若是伙计,那做的活便都是杂项了。   周大厨安然等着池小秋的回应,不答应是她自家放弃,便是答应了,那打杂的伙计费时又费力,小姑娘家家的,便去做上两三日,只怕就哭着回家了。   应与不应,都与他无干。   池小秋一笑:“前辈本来是好意,小秋该领这个情,只是不知道,二十岁才能入厨做菜这个店规,有没有什么说法?”   周大厨一滞,勉强道:“少年人心性不定,力气不稳,手上功夫浅薄,观翰楼的菜,自是不能马虎。”   “也有满了二十,仍旧是菜切不好,火烧不好,调料认不全的,总该要考上一考,才算知道的吧。”   周大厨点头:“那是自然。”   池小秋笑颜灿烂:“刚才前辈也说小秋的菜好,既然这样,不如现将题目给我,若是考过了,年纪多少,又有什么关系?”   好像有什么不对?   周大厨怔了片刻,才知道,自己掉进了坑,原本的不悦变成了恼怒。   他自小厨艺精道,一路顺风顺水,做到扬州第一楼里的名厨,现在对着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了半日,不过是想给个台阶下,谁知她一点也不会领情。   既是如此,就别怪他下面子了。   周大厨敛了笑:“听说你在镇上也有个食铺?就在福清渡?”   不等池小秋说话,他便道:“若是这五桥之中,随便扯出十个人,都能道你家食铺一声好,别说学徒,观翰楼便请了你做个大厨,也不为过。”   “可若现下入厨,我却不能不遵这个店规。”   一镇上少说万户人家,还有来往商甲,要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称赞,那可太难了。   周大厨就是想打击一下她的嚣张气焰,也好知道不是会做两盘子菜,便能来跟他讨条件的。   池小秋垂头沉思,周围人也是静默。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明眼人一看便知,池小秋想要拿到那张木牌是不可能的了,一时都有些唏嘘。   周大厨见她不再言语,便当此事已了,正想举步离开时,却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坚定。   “前辈愿意给出多少时间?”   周大厨瞬间反应过来。   他几乎是立刻冷笑起来,现时的年轻人一个赛一个心高。   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便给你半年如何?”   “好!”   池小秋一口答应。   台上众人有摇头的,有看笑话的,还有人喊她道:“小秋妹子,你话可别说这么满啊!”   池小秋在高处很容易便看出,河边大树旁站着一人,远远望着她。   正是钟应忱!   她一手拎起竹篓,笑声朗朗:“不过是周前辈给个机会,我家食铺就在福清渡第二家,各位有空时尽可去尝啊!”   她笑道:“也不必定要说个好,便有不好处,跟我说说也是要谢的!”   她这般一说,众人都哄得笑了,争相喊道:“一定过去!”。方才还有些沉寂的氛围,一下子轻松起来。   一场比厨波澜起伏,不仅看了菜闻了香,还好似看了场戏,等诸事结束众人散场时,都十分尽兴,便显得站在原地静立不动的钟应忱,十分显眼。   池小秋到他跟前时,钟应忱将她手中东西接过,淡淡道:“这场赌约,胜算太小。”   不仅没什么胜算,还得罪了观翰楼的周大厨,得不偿失。   “我知道。”   池小秋俯下身来理着竹篓中各件东西,抬起头时,执拗又认真。   “可是观翰楼不只是有周大厨,里面许多名厨,但凡能进去时,人人我都能学得。”   池小秋只要想想里面的景象,天南地北的菜品,最难得一见的食材,各府各地的风味,秘而不宣的技艺,极尽工巧的刀工摆盘,便热血上涌。   只用看一看,听一听,甚而还有人给她讲一讲,所有她见过的,没见过的火与饭食的奥秘,便尽数在她面前揭开。   她一双眼睛流光溢彩,迸发出让人心动的力量。   钟应忱怔了半天,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一句话脱口而出:“若是半年之后,事有不成…”   池小秋满不在乎:“不成便不成。”   她想到今日台上众人一齐叫喊的模样,忽而一眨眼,调皮笑道:“再不济,今天来看比厨的人,都该知道我池小秋的食铺了!”   她知道周大厨对女子有偏见,不仅周大厨,在她短短的人生中,遇到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如此。   秦司事听闻她渡口开店时诧异的眼神,常宝官爱打扮的娘子不只一次娇滴滴地炫耀,道她在家时什么也不用做,丈夫便自把赚得钱财交与她花。福清渡相好的娘子也时常劝她,趁着年纪快到了,好生给自己寻一门亲事,比这风吹日晒的辛苦好多了!   再往前一些,爹娘还在的时候,她便听过许多闲言碎语,说她阿爹每天捉她在厨下,还真要将一身本事都教给这“泼出门的水”不成。便是在她刚刚能将萝卜切得正正好的时候,一惯疼她到天上的阿爹也会神情恍惚片刻,叹气道:“怎么不是个儿子呢!”   池小秋并不知道为什么做个姑娘,便是盆水,便只能想着什么时候嫁人,什么时候生孩子,还要最好生儿子,等老了,还要去催自己家孩子匆匆嫁人,再去生个儿子。   她这辈子却没这样的志气,也不知道能活多少年,爹娘一去,也没有了能挂念的人,只想着做好一餐一饭,这天下的美食,能看多久便看多久。   观翰楼,她是进定了!   钟应忱问她:“既是定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池小秋将东西都卸在地上,拿了个签子在石桌上空画。   柳安镇共东南西北中五桥,论个中口味,桥桥不同,她在东桥时候久了,最知道这里的饮食习惯,那些动辄挥出千金的大老爷,街上也逮不到,摊子的食客便多是平时常去街上逛的,或是上下工来吃饭的。   要想看他们最偏向的口味,自然要去各桥街边巷口,挨个去看一看了!   更别提,她还有一个压箱底的砝码。   池小秋重又将此事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将钟应忱请到正屋堂前,十分郑重地道:“我有件东西,想求钟大哥帮我看一看。”   钟应忱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从两人认识起,大约一年零两三个月,这还是池小秋第一次愿意叫一声大哥,在此之前,他最好的待遇不过是声兄弟。   可以想见,这回让他帮的忙有多么棘手。   接下来,他便眼看着池小秋将他按在椅子上,而后一重重关上门、边窗、顶窗,还要做贼似的在门口猫着偷偷看上半日,侧耳听着动静。   钟应忱径直站起来,将池小秋关上的窗子一扇扇打开,而后一拍池小秋肩膀,示意她让开。   在池小秋一脸疑惑中,他开了门,道一声:“跟我走。”   池小秋跟着钟应忱在凉亭中坐定,左右张望,只觉得四面空空,哪里都不安全。   “若是不想让别人听到,这里是最好的地方。”   凉亭在院子正中间,左右开阔,一览无余,比在房间里要清楚多了。   池小秋选择相信了钟应忱,她脸上重又浮现出严肃的神色,从背后拿出了一本——   书??   “这是?”反差太大,钟应忱没缓过来神。   “这是我们池家传家的宝贝。”池小秋双手捧着书,神情格外庄重:“我阿娘临之前,特特跟我说过,这本书传了一百多年,池家做菜的手艺都藏在了里面。我娘说过,要是书在,我便在,要是书没了…”   “你便要跟祖先负荆请罪了?”   池小秋挠挠头:“要是书没了,最好我也能还在。”   在她阿娘心里,没什么能胜过自家闺女了。   “我要怎么帮你?”   “还求兄弟帮我看看,别的菜谱我都快能读完,偏这本书,我不认得几个字。”   钟应忱皱起了眉头。   池小秋现今也认了几千个字了,怎么可能认不出一本菜谱? 第30章 猪肚粥(捉虫)   池小秋翻开书来给他看:“你瞧, 跟我平日认的字不一样。”   钟应忱拿来随手翻了两下,便知道为什么了。   这书上尽是古体,笔画与如今字体大异, 池小秋怎么会认得?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能不能念给我听听?”   “夫混沌之冢…”钟应忱从中间翻开, 一字字读给池小秋听, 刚读了两句,便觉得耳熟, 好似在哪里听过。   到底在哪里呢?   记忆一页页飞速翻过,突然定格在了一个陈旧的废书楼阁里。   池小秋听得云里雾里, 见钟应忱突然顿住, 便不再动了。   她等了片刻,便上前摇他:“这几句话什么意思?”   钟应忱恍若未闻,他就着光迅速往后翻了几页, 眼神逐渐有了波澜。   “这里太暗, 去屋里!”他快步去往屋里点上明角灯,室内顿时亮如白昼, 钟应忱便对着灯细细看书中字体笔画, 连页脚,书封也一一查看过去。   像什么呢?   像池小秋去菜市场对着肉挑肥捡瘦, 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钟应忱一向只关心菜能否饱肚,再过一点,也就是味道如何。一样的,池小秋也不关心这本书长得好不好看, 只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池小秋只好等在一边,直到钟应忱放下书来, 他数次吸气呼气,才平复了心情。   他沉声道:“这本书不是食谱。”   什么?   池小秋几步抢上前, 从钟应忱手里夺过书来。   她力气奇大,钟应忱急忙道:“轻些!”   池小秋却不敢置信,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得阿娘说过的话,阿娘从不会骗她!   上面字歪歪扭扭如同天书,池小秋从前翻到后,从后翻到前,它们仍旧扭曲着,仿佛一群乱舞的蛇。   她扔下书,拉着钟应忱,少见的强横:“读给我听。”连碰翻了茶盏也不知道。   钟应忱慢慢叹口气,转身从盆里捞起一条半湿的巾帕,刚要伸出帮她擦手,却又缩了回去,直接递给她。   “谁的爹娘不念着自己儿女呀,你娘去前,一定也是一样的。你小小年纪,失了依靠,你娘说这话,只怕也是想着,让你在最难的时候,也要有个念想。”   巷子外河里蛙声响亮,越发衬得钟应忱声音温存,如同从荷香水雾里浸透了水气,恍然间,又像他醉酒时的样子了。   可这温柔话语中,却也给了池小秋一份力量。   “咱们这一路,走了一年,也有上千里啦,多少吃不起饭的时候,连车都坐不起,你想想,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爹娘临去前一份难舍的惦念,为了阿娘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咱们池家招牌,就靠我们小秋啦!”   “更何况,你娘没有骗你。   钟应忱拿起这本书,推到池小秋面前:“她给你的这本书,确实是个宝贝。”   池小秋眨去泪意,疑惑看他。   “前朝李七怪,文章诗书无一不精,手书更是一绝,其中创出古体新法,存世者寥寥。其中一本蒙山洛水,是他自己手抄诗文之集,为他此生手书之最,颇负盛名。只可惜,传到前朝大乱之时,便不知所踪了。”   他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自小时从自己藏书楼里翻出一本手书后,李七怪的古体便成了他此后临字的最爱。   “你是说…”池小秋伸手翻开这本陈旧不堪的书,抚过上面奇形怪状的字,不敢置信:“他那本书…”   此事太过重大,钟应忱也不敢敲定,他道:“内容,书封,藏者用印,字形都能对得上。”   更重要的是,蒙山洛水流传世上只有半本,而池小秋手里的却是整本。   据他读来,精彩处不下前半章。   他道:“我并未专门学过鉴查古物,你若想弄得明白,可以去骨董行。但是…树大招风。”   钟应忱神情异常严肃:“若这书是真迹,它的价值,会很高很高。”   池小秋这会反而不敢摸这书了,她疑惑问道:“这书…挺贵的?”   看着不像呀。   “价值连城。”钟应忱想了想,用了池小秋能听懂的一个比喻:“若果然是真迹,你卖出后的钱能买下一整个…”   “柳安镇?!!”   池小秋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震惊形容了。   “柳安,长顺,柳湾三镇,再加上这柳江边千万亩良田,也不止!”   池小秋:……   对此,她只有四个字可以说:我的乖乖!   她盯着这本书,如同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锅碗灶台,又好像是无穷无尽的食材,池小秋傻傻道:“这得能买到多少桌八珍席啊!”   钟应忱却道:“若想过得安稳,便最好将这本书藏在之前的地方,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拿出来,给第三个人看。”   池小秋一下子就懂了,她前两日刚学过一个故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钟应忱点头。   池小秋看着这书有些遗憾,既不能教她做饭,也不能帮她换食材,偏生还是娘留下的念想,只压在砖头底下,不是太可惜了!   她想了想,将这本书推给钟应忱:“你不是喜欢这人写的东西吗?那你便收了看罢!等看完了,再还给我!”   这样贵的书,总是要放光发热的不是!听着也是挺闻名的一个什么家,宝珠关在盒子里,要是他知道了,可不是要半夜来找她!   钟应忱低头看看书,又抬头看看她,有低头看看书,刚刚强行回到淡定的脸,又有了崩盘的趋势。   他道:“这可能是个宝贝。”   池小秋有些黯然:“我娘留下的,甭管是不是宝贝,我都会好好收着的。”   “可能…能卖很多钱。”   池小秋不解:“刚才不是你说,最好别卖的么?”   “能…”   “我知道!很贵!能买下好几个镇子!”池小秋有些困了,便不太耐烦:“我又不是送你了!兄弟,先帮我收着点,我睡了。”   她抽身便出了门,快得钟应忱下一句话都没能问出来。   “你便不怕我藏了?或是直接拿了?”   那本书放在灯下,黯淡无光,好似没什么神奇处。   钟应忱看了它半晌,定定无言,终于将它妥帖收了起来。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一夜甜睡之后,淅沥雨声敲打着窗棂,池小秋支开素纸窗,正看见屋后河上叶子船比平日多了许多,青油伞乌船篷,绿荷叶粉菡萏,宛如一张浑然天成的画,朦胧在水雾中。   雨下得不大,在水上点出的涟漪也又小又圆,这边点了那边消了,圈圈圆圆好似无尽处。   一滴雨从窗上滑落,顺着上面连枝葫芦的纹样,缓缓滑下来,正落在池小秋半探出的脸上。   她睡得好,心情也好,便有闲心给自己挑了一件利索的衣裳,绑上了裤腿,蹚上棠木屐子,头上戴上溧阳大竹斗笠,和钟应忱分头往两个方向而去。   她去西桥,钟应忱往北桥。   东桥她呆得久了,口味已经知道得清楚。这里街上闲逛的多不富裕,往酒楼里去的又太过富裕。她池家铺子开在街边,引不来要往酒楼雅座的客人,那便多卖些实在的饼子大肉,米饭和味道重又量大的饭菜,便是中间夹杂着些点心,也要能让人吃饱。   便是秉持着这样的原则,池家食铺如今已经在东桥打出了名声。   今日要去的,便是传说中富贵满巷,轿马满街的西桥。   这里她往日也去过,要说最大的感觉是什么:干净!   柳安镇临河靠湖,四季多雨,要说各桥都没什么机会去吃尘土,穿着绣鞋出去,走上一天也沾不到泥。   可西桥这份干净,不只是脚下踩的青石板,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她这一路瞄过去,街边做吃食的,衣裳不管新旧,个个干净,女子的头发都用青布包裹整齐,半点不落在外面。   她如今也识得街上大多招子,便一家家念过去。   云林烧鹅,芙蓉鸡,干蒸鸭,麻饮鸡皮,驴肉馅儿包子,芝麻葱油烧饼,鳝丝面,冰糖百合细米冰粥。   池小秋在一家卖新上的果子摊前顿住了,这里的果品样样新鲜,打眼一看便知道是从各地精心挑了而来,甚而还有不在应季之中的。其中便有来自江瑶的一线天蜜桃,白生生胖乎乎,只有一道红线,果肉像浸饱了蜜水,轻轻一咬便能吸甜汁来。   池小秋没忍住,两条街没走完,便挑了一家粥铺坐下。   她摸了摸肚子,告诉自己:并非是贪吃贪玩,光看怎能知道他们卖的味道做法如何,不如现尝一碗。   这是一碗再简单不过的猪肚粥,池小秋舀起一勺子,只闻到香气,便知道这摊主手上功夫不浅。   猪肚切丝,和白粳米同熬,难得的地方便是猪肚处理得极好,一点不见腥臊气,入口嫩滑弹牙,鲜香四溢,是在猪肚将熟未熟之际,正好倒出锅的。   东桥也有卖猪肚汤的,都是一大锅熬好了现盛出来,可这里呢,现熬好的黏稠香米粥,有人点了便现下烫到半生的猪肚。   现点现做,自然有些慢,但座上却还有满满的人。   这样的同行,这样的食客,让池小秋不由得跃跃欲试起来。 第31章 云桥食铺   到晚间池小秋与钟应忱碰头时候, 她早已经默记了许多菜名在肚里,一路边记边走边吃,不仅肚子圆圆, 手上还拎了十来个油纸包。   她一份份给钟应忱拿出来:“这是芝麻油团子, 这是黄鱼细料馄饨, 这是西关林檎果子…”   而后满怀期待看钟应忱:“你那边有些什么菜?”   钟应忱看了这满桌吃食,在自己随身包裹里翻了半日, 终于拿出了…一张纸。   池小秋失望的神色太过明显,钟应忱忍了笑, 点着纸道:“今日时间有限, 我只走了十三条街七坊。”   池小秋道:“好像北桥只有十四条街…”   钟应忱点头:“那条街上都是书坊,是我熟惯了的,并没吃食, 便不算它。”   池小秋往钟应忱两条腿看去。   时间紧张?他大约是蜘蛛托生的吧。   钟应忱蘸墨在纸上画了一个圈:“这些是常见些的, 青精饭,红豆粥, 槐叶冷淘…”   池小秋一边听一边记, 可到了后面,画风便不太对了。   “太守羹, 冰壶珍,傍林鲜…”   “停停停,这些都是什么?”   “菜,饭, 汤,粥, 饼。”钟应忱惜字如金。   池小秋纳闷:“那为什么要叫这些名?”根本听不出来这是个什么菜好吗?   “读书人多,自然要求个风雅。”   池小秋正在对着这些菜名横看竖看, 企图看出些门道,一股香味立时把她拉了过去。   钟应忱手里暗青荷叶刚刚打开,里面块块鸡肉安然卧在荷叶包里,上面均匀撒着香蕈,火腿和鲜笋。   池小秋手便不自觉伸过去,却被钟应忱隔开。   “烫。”   他从厨下拿出盘子,池小秋迫不及待挟了一块,边吃边吹。   “好吃!”   她一点头赞叹,钟应忱忍不住微微一笑。   等连着外面的都吃到了嘴里才知道,除了鸡肉香,香蕈火腿笋子鲜,荷叶清,在荷叶和鸡肉之间,还隔着一层腐皮。   几重香气重叠,便给个神仙位子,池小秋也不愿换。 “咦这个法子却好,先用嫩腐皮把这几样材料都包起来,拿新鲜叶子扎成荷叶包,外面裹上黄泥,等煨透了,便是这个味道!你要是喜欢,我明儿也能给你做。”   池小秋每每见着一道新菜,便十分兴奋,她把这样菜记下,打算稍微改上一改,便能用到她的食铺里。   只是这味道偏淡,还需想些办法才是。   收拾干净,钟应忱问她:“明日还去中桥?”   “先不去,我还想去北桥。”   池小秋被那些看不懂名字的菜勾起了兴趣,打算亲自去看上一看。   临睡之前,她掐指头算了算日子,这才不到五月,二姨出远门去织布,得七月才能回来呢!   池小秋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钱,忽然觉得最近自己太大手大脚了一些。   还得省一省钱,这样等二姨回来,便能放心跟她出涂家门了。   北桥与西桥不同,又干净又雅致,他们挂着的招子,字都写得格外好看,每一道吃食上面都竖了签子,整整齐齐写着各种名字。   这些字也不生僻,起码池小秋全认得,只是合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看了看价钱,这倒和西桥一样,一样贵!   池小秋捏了捏口袋里的钱,想起昨日说想要省钱的豪言壮语,不由有些犹豫。   昨天花得有点多了。   钟应忱越过她时,道一声:“请你。”便直接往一家摊上坐了。   这家里有傍林鲜,锦带羹,汤绽梅,池小秋样样不知,随意点了两样,只为看个端的。   灶上接了食单,顿时忙活起来,池小秋半站起身,却发现他们开始点火烧灶,往灶膛里填的不是柴火,却是林间落叶。   旁边的伙计以为他们不放心,忙道:“这是今早上现从山上竹林扫了运来的,煮饭的水也是山泉水,万万不会糊弄小娘子与公子。”   池小秋头一次让人叫做小娘子,愣了一愣,两盏绘着雪中玉梅图青州窑甜白釉甜彩小瓷盅便端了上来。   池小秋看着这样工巧的东西,有些震惊。   “汤绽梅,两位请。”   池小秋开了盖,对着一盅热汤发呆。   小银勺从蜜罐里舀出来两丸东西,等投到了盅里,就看见两朵将开欲开的玉梅花本来紧抱着花蕊,此时让热汤一冲一泡,在水里冉冉而开。   池小秋学着钟应忱,喝了一口汤,有梅花香,有蜜糖甜,除此之外,还有热汤烫。   池小秋忍了忍,没忍住,悄悄问钟应忱:“就这一点汤,就要八十文钱?”   北桥的钱似乎有点好赚。   再等得片刻,池小秋等到了她的第二道菜:傍林鲜。   池小秋一看:这不就是煨竹笋么!   又一个好看的盘子,墨竹淋漓的盘子里点缀着十来片竹笋,钟应忱另外的一百二十文,便交代在里面了。   “就这些?”池小秋有些生气了,骗钱么不是!   伙计诚惶诚恐:“可是这煨笋的水不合口味?还是煮水的叶子娘子不甚满意?这边还有从另外一地挑来的山泉水,再给娘子做上一份何如?”   “不是…跟这水…是这笋…”   池小秋觉得她和这家伙计想的不是一回事,可看他尽心尽力,也不好意思为难他,便只能问:“你家的…傍林鲜便是这些?”   伙计诧异地看她一眼,又迅速垂目:“我家是特意趁着太阳未出,竹露未干时扫了竹林里的落叶,接了山泉水,正在这片林里挖出的笋子,运到这里不过一两个时辰,再不能更新鲜了。”   池小秋放弃了同他交谈,自己一片片夹了竹笋,吃一口便数上一回:“十二个钱,二十四个钱,四十八个钱…”   她问钟应忱:“这样费事,图个什么?”   钟应忱见怪不怪:“原是山人隐逸之士长居山野间时,随手做下的风雅事,让城里的人学了来。”   转了一整圈,池小秋大概知道了,这些菜名绕来绕去,就是为了不让人看懂什么食材做的,据说,这样便叫做风雅。   比如高秋游事,就是一个蒸葫芦,煿金煮玉就是把煨竹笋,改成了煎竹笋,山海羹,就是把山上的竹笋蕨类,和水里的鱼虾一起做成一碗粥。   池小秋感觉自己已经学到了此种精髓,她拍着钟应忱道:“兄弟,回头我这边做了菜,还要烦你起个这样好听的名字。   池小秋花了五六天将其余四桥全部逛了一遍,中桥东桥南桥因靠近几大埠头,人群相似,池小秋也最熟悉。于是她便把自己的铺子,临时从福清渡,搬到了北、西、中三桥的连接处,一个叫云桥的地方。   常宝官和常娘子每日看小秋铺上,总是暗戳戳讥讽两句,这回一听说池小秋要走,都慌了神。   “云桥一月的租子可贵着哩!小秋妹子,那里可难找咱们福清渡这样的实在人!”   可不是,实在人每个月净赚四两呢!   池小秋一笑:“过段日子还回来!”又给来买饭食的客人指了新处,不过片刻便将自己的东西,从常家摊子上清空了。   云桥租子确实很贵,一月二十两银。   可是她也曾在这里站过一整天。   依照一天来往人数,只要饭食好,一天可赚处更多。   池小秋已经不像刚进柳安镇那样“眼皮子浅”,她有东桥巷里半间临河宅子,有三百多两现银,还有此刻给钟应忱看着的那个大宝贝。   有了这些根底,池小秋再看各桥,便都底气满满。   一个不高兴,我能把这个镇子买下来!   过完了嘴瘾,还要老老实实去做活。池小秋特别选定的不过区区三四味吃食,又能尝鲜又能饱肚的鳝丝面,滋补养人又清淡不油腻的鸡肉粥,清爽宜人的玉兰片,加一个钟应忱给了方子的灌玉肺,另外小菜若干。   池小秋将锅灶炉火打理得干干净净,钟应忱不知从哪里挑了一堆青花的小盏小碗小碟子,擦得能照出人影来,整齐摆放在一旁。   摊子刚摆出来,第一个食客便来了。   明明是从北桥过来的,穿着襕衫,行动却毫无文气,他只看了一眼签子,便扯嗓子叫道:“一份鳝丝面,不要加醋!”   鳝鱼是已经在家里便处理好了的,在它还活蹦乱跳的时候一剖两半,去了骨头划成鳝鱼丝,入清酒,加秋油,去腥气之后煨透,整个装到云桥来。   池小秋学了西桥看见的那个妇人,一听得有人叫面,便将分出鳝丝,倒进汤面里,金针菜切成一寸长的小段,和冬瓜块一起入锅熬煮,掐着时间起锅,洒上碧绿葱花。   钟应忱给他摆好碗筷,见没什么需要他处,便自倚在一边看书。   他近日闲暇时,一直在看各处学堂,可凡是上好的学馆,都要等春天来时,举试入学,那随便往里去的学堂,钟应忱又看不上。   与其在那里熬时间,不如自己看书,准备明年的入学之试。   那人等得无聊,见钟应忱看得入神,便凑过去道:“哎,你也想靠着装看书,引吴老头出来?”   钟应忱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言语。   池小秋给他上面,打了一个照面的功夫,这人急急往后退了一步,大喊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池小秋一看,竟还是个熟人! 第32章 四样小菜   这不就是那日她在周家看见的那个书生吗?   池小秋记仇, 当一声把碗磕到桌面上。   “你能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   “你…你莫要再问我…我是个白痴,字都不认识的那种!”   这书生把身子撤得远远的, 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池小秋再也看不见的角落, 可与此同时, 一股奇香却也不停地引着他往桌边靠。   真正是进退两难!   “我自有人问,很用不着你!”   池小秋呛他一句, 舀出一勺鲜汤来,泼在鳝丝面上, 热气蒸腾, 冉冉而升之后便慢慢消散,露出晶亮面汤。鳝鱼丝切得极细,卧在碗中央, 弹牙细面丝缕缠绕, 一角冬瓜露出来,颜色如玉, 看着也能知道已经煮了好些时候, 给这鲜香鳝鱼面平添了几份清爽。   一抬头时,看见这学子仍旧坐得远远的, 巴巴看着她手里这碗面。   池小秋拿筷子叮叮当当敲了两下碗:“你还吃不吃了?坨了的面我可不愿意卖,若不吃时,我把钱还你,这面我自家里吃!”   学子咽了咽口水, 本来不觉得多饿的肚子,这会竟迫切想要这碗面来装满。   算了, 吃饭最大!   他毅然决然蹭了回来,池小秋瞥他一眼, 又端过来一个托盘,里面四样小菜,小小一勺装在精巧碟子里。   池小秋从西桥学到的第一条便是:一个盆子装的东西不招人稀罕,小小巧巧少量多样,就“风雅”了一些,小菜多送几样,价格定得高些,倒要说你实惠哩!   这学子一一看去:酱黄豆拌了红艳艳腌辣椒,咸香带辣最适合拌面;黄溶溶玉兰片筋道香甜,是春天竹笋经火烘烤后的余香。   酸辣萝卜丁最是开胃,爽脆生津,也不太咸,便是当个零嘴也使得;凉拌冬菜心,菜本清淡,入锅一汆便起,麻油增其香,虾米增其鲜,清爽宜人间不失层次。   他小心挟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   接下来,池小秋便见识到了不那么“北桥人”的吃法。   他端起小碟子,手一翻,整个都倒进碗里,筷子卷了面大力搅动拌上一拌,呼噜呼噜便下去半碗。   不用一言一语,池小秋便看出了他对这份饭食的期待,顿觉得这人似乎也没这么讨厌了,脸上便也带出一点笑来。   钟应忱手里卷着书,半日没动,池小秋忙前忙后,从他身边经过时,钟应忱问:“你认得这人?”   “还不是你那本春秋闹的!”池小秋想起那几天起早贪黑的背书日子,简直是暗无天日:“我又不认识那么多字儿,街上看着会读书的,逮着谁便问谁喽!”   钟应忱手中书往桌上虚点一下:“便识得了他?”   “可不是,别人都每天出学堂,进学堂,不是在学里,就是在去学里的路上,只有他,每天要在门前转上半天…”   可不是肚子饿正碰见现施粮,撞个正着,不问他问哪个?   钟应忱一笑。   想是这人原想要躲查问学问的先生,却遇上了勤奋求问的池小秋。   他往北面望了望,这附近书塾不少,可有名的只有一个,求是斋,先生姓吴,举人出身,却已教了好几榜的进士,收徒一向严苛。   听这学子话里的意思,他便是求是斋的学生?   只是…敢把先生叫做吴老头,这胆子,也是挺肥的。   一做饭,台面便乱了,池小秋正埋头擦着,往后一退,正撞着一个人。   池小秋一回头,两人脸对着脸,挨得太近,她顿时往后连退两步,恼道:“你干什么?”   原来正是刚才吃面的学子,池小秋往他坐的位子上一看,只见碗底干净得反光,四个小菜一个不剩,半点没浪费。   只是一顿面的功夫,他便好似换了个人,原本虚张声势道:“你不要过来!”,这会却一直围在池小秋旁边问东问西。   妹子多大了?还会做什么别的菜?家住在哪里?家里几口人?   池小秋不胜其扰,摔了抹布叉腰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终于扭扭捏捏道:“你可愿到我家来做个厨娘?”   池小秋利落转身,留个背影给他。   “不去!”   她可是能买下三个镇子的人!   赚钱花钱,心安理得,要往别人家去,只有别人看她的脸色!   这人急了:“你不是要寻个认字的师傅?我来给你做师傅,你到我家来做菜,绝亏不了你!”   “对不住,我已经拜了个师傅,不找别家了!”   “你那师傅是谁?你个姑娘家,谁知道你这师傅靠不靠得住?我便不一样了,你只消去前面求是斋里面问问,谁不知道我高溪午的大名!断不会诓你!遇见我,还要别的师傅作甚…”   话已经说到此处,钟应忱觉得,便是圣人也忍不下去了。   他踱步而出,行动间从容,半点看不出生了气。   “不知高公子学到了那一册书?我这里正有个策论,不如一起来切磋切磋?”   嘎?   高溪午一时傻在这里,然后便听得一连串问题哐哐哐向他砸过来。   “周成公所言何意,高公子可能试解?”   “青州孙司马浚湖三法,这第三法是什么?”   “这些生僻东西,我…怎么知道!”高溪午掩不住心虚。   钟应忱扬起眉,诧异道:“可这些东西,小秋那个不靠谱的师傅,可全都学了。”   高溪午一喜:“你认得她师傅?”   钟应忱一笑:“ 真不巧,小秋的师傅,便是区区在下。”   高溪午:……   不怕自己没文化,就怕对手太能打,这场师傅之争,高溪午肚里没货,一触即溃。他一向被打压习惯了,丝毫不觉脸红,正要说话,忽听求是斋门口铃摇个不停,立刻惊出一脑子汗。   先生的手板明晃晃悬在头上,他拔腿就跑,边跑边回身喊:“小秋妹子,我家住在北桥十二街上,你要来找我什么时候都好说——”   钟应忱:……   果然,他永远打击不到一个不在乎脸面的人。   池小秋却没空听这两人说话,不过一会儿,便接连来了好几拨人,她一边煮面,一边盛粥,两个灶上一齐忙活,脚不沾地。   到晚间两人收了摊子,池小秋才有闲工夫坐下来喝口水,数钱成了力气活,她加加减减,最后算出了一个数字。   原本要送进口中的茶杯停在半空,池小秋呆了片刻,她抬头对着钟应忱说话时,依旧如在梦里:“这才第一天,咱们就把一个月的租子赚回来了。”   二十两,整整二十两!   钟应忱却没什么惊喜的神色。   他将刚刚烧妥的开水提进来,混了些井中凉水,试了试水温,才将巾子整个浸在里面。   “你要洗脸,还是要泡脚?”池小秋有些奇怪。   钟应忱不答话,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钧红釉小瓷瓶,一伸手:“袖子捋上去。”   池小秋穿的是个窄袖,撸了半天撸不上去,忽见一只手拿着剪子,另一只手小心捏住她的袖口,慢慢地剪开一道口子。   哎?池小秋下意识便要缩手。   “别动!”钟应忱半跪在地上,抬头看她时,眉眼里满是愠怒。   等袖子剪开,露出红亮亮肿得老高的手腕,钟应忱才用签子裹上干净棉布,蘸了里面药水给她涂上。   他动作很轻,池小秋半点没觉出疼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不住道:“好了好了,哪有这么娇气!”   常下厨的人,总有失手的时候,油锅溅了,开水烫了,还有烧火的时候打瞌睡,火星燎到眉毛的,烧到衣服的,哪里能半点痕迹不落呢。   钟应忱拧了帕子隔着给她敷上去,话语不容置疑:“我明天去牙行,雇个伙计来。你先在家歇一天,后日再去。”   “我自己能行!”一个帮手便是一份钱,池小秋心疼。   钟应忱凉凉呛他:“便是凭你肿得老高的手?”   池小秋是个驴脾气,可钟应忱要是下定主意,她就是个龙脾气也没办法。   手上被裹了一圈的池小秋只得百般万般不愿坐在家里,每多呆一刻,便好似看到兜里银钱都朝她拜了拜,然后飞走了。   二十两银子啊,二十两银子,池小秋唉声叹气,想去动灶台又不敢。   钟应忱出门前,先托了周大娘从门口买了饭,给她送进来,又故技重施将她那堆宝贝锅碗砧板又收进自己房里,出言警告。   “若我回来时,见厨里东西挪了地方,明日便再歇一天。”   池小秋只得拿签子在地上空画,又开始想自己的菜单。   昨日生意这么好,足见她手艺过关。   可是,不管来的人再多,总要从云桥处过,才能知道她池家食铺。   要让着五桥的人都知道池家招牌,要不然,便要其中菜品出色到,吃过一回的人主动唤了人来挨个来云桥,要不然,有人帮她散了菜品到各桥去,打出名声。   若是她手中有本自家菜谱,或有人指点一二,她倒有自信将菜做得更出色些,可她现在还没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便剩了第二条路。   池小秋一下子跳起来,跑出门去叫不知已经走到哪里的钟应忱。   “回来——回来!咱们先不找伙计,找帮闲!” 第33章 酥琼叶   “你想要旁人帮着你卖?”   钟应忱刚从牙行办妥了事回来, 便听见了池小秋的主意。   池小秋坚定点头,短短一天里,这想法已经在她心里过了许多遍。   “若是只在云桥卖, 咱们的名声便只能打到这里, ”她寻了空地, 竹签子在正中划了一个圈:“可若是在这五桥里,都寻上些人, 帮我们兜卖,那便等于是一日之内, 在柳安镇里开了十几个食铺!吃上池家饭的人能翻几倍, 不,十几倍!”   口口相传,便能互相做引, 日长天久, 不需她出云桥,也能坐收名声之利!   “我们便不用雇伙计, 去找各桥的帮闲!他们最晓得哪地方有靠谱的人。”池小秋越说越快:“咱们圈定了地方, 与他们签契,一个地方只找一个人, 来拿饭食寄卖!”   “寄卖?”钟应忱打断她,摇头:“你若真想打出名声,不妨再大胆一些。”   寄卖是找了现成平日卖饭食的货郎,走街串巷讨生活时, 顺便托他将东西卖了,原是要借他个名声。   “巷中货郎, 怕是少有人知,虽不必冒风险, 却也无多得处,不如直接雇人出去叫卖。”   池小秋算算成本,狠狠心,点了头:“钱放在箱里也生不出钱,便全舍了出去,也不过是从头再来——我明儿就去找人!”   “人我去找,你定饭食便可。”   这算是池小秋第一次尝试,将饭食放在眼皮看不见的地方去卖。她把自己所有知道的菜名都列了出来,犹豫不决。   往出去卖的东西,决不能汤汤水水,淋漓不绝,也没办法大盏小盏,定要趁热才吃,汤面饭菜一概让池小秋拦之在外,她将目光投向了点心面饼。   钟应忱带一身风尘回家时,连星月都已隐没,河上叶子船欸乃欸乃缓缓摇着摇着走远了,粥铺卖了最后一碗粥,狼藉盘碗一个个随意摞上去,往走柜里一扔,便上了轮一推走了。   “知了——呱呱——知了——呱呱——”   树上新蜕壳的夏蝉和水里鼓着肚皮的青蛙,一个赛一个热闹,唯独钟应忱形单影只,在这黑黢黢街道上独自走。   这种久未有过的冷寂,忽然让钟应忱有些陌生。   可一转弯,一道长巷里家家门户紧闭,灯笼空悬,越发衬得那熟悉的清油门前,两挂琉璃花灯流光溢彩。   在他还未察觉之时,笑意便上了嘴角。   池小秋是个从不让家里冷清的人。   门没锁,吱呀便开了,池小秋坐在花圃前,蹲在地上只能看到她晃来晃去的头顶。   “在做什么?”   钟应忱将身上背着的东西卸下,也蹲下身来。   池小秋头抬也不曾抬,专心致志看自己的锅炉。   这锅炉做得奇怪,平底锅上又有锅,铺了两层红炭,一层用热灰盖住,一层露在外面,池小秋将现炙好的饼拿出来,半个指头厚,起了一层酥皮儿,就着微火能看到酥皮下隐现的葱花。   咬上一口,酥皮松脆,里面筋道,可除了葱油香味,还有鲜虾味道,舌头一压,却寻不到什么虾丸虾肉。   池小秋十分得意:“小河虾炒松了,碾成粉,活白面的时候用上便成。”   她又闷气拿树枝戳了戳那两层锅:“这个什么子母火,我只看过阿爹做过一回,也不知道对不对。”   钟应忱虽不在乎吃食,却也不是尝不出好坏,他道:“好吃。”   池小秋这时才看见钟应忱背着的大包裹,不是鼓鼓囊囊团球似的大,而是又长又宽又扁,好似是块板子。   等开了包裹,果然是块木板,翻过来原来是个模子,上面十来种花色,还阴刻着字画。   池小秋凑上去辨认:“云桥池家。”   “卖出去的东西,总是脱不得面食糕点,便用这个模子现做出来,别家便是仿也是仿不出来的。”   池小秋震惊:“这么多花样你一天便定得了?”   钟应忱将模子下压着的一叠契纸拿出来数,漫不经心道:“定得太慢,我从书坊寻了刻刀自己做了份。”   池小秋对着模子呆了片刻,选择放下。   有些人的世界,她一介俗人总是不能理解。   东西南北中五桥,钟应忱选了十一个人,另还有两个厨娘,帮池小秋在家打个下手。   看着一群人围着她忙活,池小秋有些不惯,但钟应忱说与她:“你若是自己做时,断没力气再往云桥出摊,到时少的钱——”   池小秋一凛,那肯定很多很多!   往西桥北桥送的是玉灌肺和油煎蒸饼,是将蒸出的饼放些时候,等硬了一些涂上酥油,子母火炙熟,放在油纸上等它冷了,吃起来最是酥松干脆。   池小秋想了半日,前头一个饭食这样好听,后面一个也要风雅些,她想了半日,终于想出个能听的名儿。   她豪气万丈把单子拍给钟应忱:“就叫蒸玉饼!”   钟应忱瞥了一眼,提笔改了个名字:“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便叫酥琼叶吧。”   池小秋念了两遍,由衷佩服:“果然要起好名儿,还得靠兄弟你!”   那两个厨娘第一天往家里来,见池小秋在庭中忙碌。   她把黑碎碎芝麻,和香脆脆松子胡桃尽数倒在案板上,左手按着刀柄,右手几个起收,便尽数剁成了碎子,莳萝切碎,真粉油饼切末,几样东西合在一起捏成漂亮花样,蒸熟之后莹润生光,里面各色碎末半透出来。   她两个也看不明白,只是见眨眼功夫,该切的,该蒸的,该收的,都妥当了,样样不乱,都暗暗脸对脸咋舌。   “好利落的姑娘,怕是不好相与呢!”   果然,他们刚想上手帮忙,池小秋余光一瞥,便忙叫道:“先别动!先洗了手!”   厨娘面面相觑,待要说:“池小娘子,已经洗过手了!”却见池小秋又忙活起来,根本无暇顾及他们。   她把这玉灌肺切成片,果真像片肺叶,只是莹白半透,用钟应忱专门制好的油纸装好,再拿上一盒子辣汁,分了那往北桥西桥的四个人拿走,转身拿了两个盘,将特特剩下的两三个玉灌肺装上,浇上红艳艳的辣汁。   她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拿出来,袖口都收得死紧,月白衫子十分素净,便溅上一星半点的油水也能看的出来。   厨娘心里已在嘀咕了:这要洗过多少回才算。   等池小秋引了他们到厨房,一推门,都尽数惊呆了!   谁家的厨房不是火烧火燎的,可池小秋这间,比待客的堂屋还要擦得光亮整洁,两扇大窗户,洒进溶溶阳光,各色案板墩板,菜刀肉刀,锅铲勺子,还有些看不明白的器具,都挂在墙上,高低错落,却同样干净。   一边墙根摆了一整个架子,各色小篮子整整齐齐码成一排,菜蔬瓜果,杂粮米面都分装起来,一点也不乱。   池小秋给他们说规矩:进厨房前得先穿衣服,包头发,洗手,剪指甲,样样不能落下,但凡摸了东西定要再洗手,才能碰食材。   等厨娘战战兢兢点了头,池小秋这才舒口气,把刚才那两碟灌玉肺拿过来,笑道:“大娘吃。”   两人不敢置信:“小娘子…是给我们的?”   “给你们尝尝!大娘以后叫我小秋就成!”   要备出外的吃食,往云桥的时间便只剩了一半。   钟应忱先帮把摊子支了起来,池小秋来到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返照的时候了,整个云桥都好似镀了金,耀人的眼。   食客接连过来,池小秋多了一个帮工,便顺利许多。   刚下学的高溪午攀着台面跟池小秋挤眉弄眼:“小娘子,你可想好…”   “高兄——”钟应忱远远看见,叫他。   高溪午脸色一变,忙抓起自己的钱袋,拽着小厮往家跑:“先走了,明日来寻你。”   钟应忱满意往后退了两步,又去看坐在云桥桥头大杨柳下的那几人。   云桥是个多孔石桥,桥面青石铺就,坚固而有阔大,除了桥上各色摊子,总有那么十几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来回在桥上转悠,不时踮脚望上几回求是斋。   钟应忱一下午都在这里,他们实在晃得太久,以至于钟应忱都能知晓他们的行踪。   比如那个穿着青竹弹墨纱衣的,往东边逗了一回蛐蛐,西边要了一笼蒸饺,靠在大树下打了个长长的盹,一等到求是斋的下学铃响了,立刻站直了身子,把睡出的衣裳褶皱捋平,端端正正站在桥头,翻开书来看。   还有一个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看着煞是可怜的,若没记错,中午刚过来时,身后有两三个小厮,拿书的,提饭盒的,拿熏香的,打扇的,还是等了铃一摇响,便立刻往桥头,和穿纱衣的互瞪了一眼,一同在桥上大声读书。   这事倒是有趣。   钟应忱看摊上没什么要帮忙处,便又走近了一些,用书轻敲手心,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名堂。   站在桥头,求是斋看得一清二楚,不一会儿,学生散尽,一个小厮开了门,恭恭敬敬请里面的人出来。   一个戴着东坡巾的先生模样的人背手踱步,桥上众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读书声骤然一起响起。   可惜先生还没走到桥上,便突然窜出一个人,正正好好倒在他面前。   而后一个小厮扑到他身上,嚎哭道:“大爷!大爷!可怜你为了读书熬了两三夜,终于病了不是!”   病了?刚才这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不还在他们摊上吃了碗鳝丝面吗?   将一切看个正着的钟应忱只想提醒一下这个小厮。   要演哭,还是挤出些眼泪比较好。 第34章 玉带罗糕   河边小厮的哭声震天响, 打断了桥头读书声。   众人纷纷愤恨起来,原以为厮杀都在桥头,谁成想有人在半路埋伏!无耻之徒!   吴先生可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呀!   被挡住去路的先生一滞, 想往左绕, 小厮机灵, 身子一滚挡住他去路,继续哭。   先生叹了一口气, 只能抬脚,然后——   从地上那人身上跨了过去。   “吴先生——”躺着的人忙睁开眼, 刻意让声音显得虚弱而哀凄。   他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悠悠道出一句:“这才四五天,你已经晕在我家门前两回了,不去寻大夫, 寻老夫作甚?”   见吴先生并未被人所惑, 桥头众人纷纷表示欣慰。他一迈上桥面,顿时让四面八方的声音包围。   “吴先生!吴先生!我有一题不解!”   “吴先生看看我!莫要错过了一个勤奋聪慧的好学子啊!”   吴先生让自己小厮挡着, 连声拒绝道:“明春有入学试, 到时应试便可。”   他好不容易逃出重围,心下冷哼。   当自己不知道他们的把戏吗?不过是看他前几日破格收了个格外刻苦的孩子, 便都打了如意算盘,难道他这么多年都是白白过出来的不成?   太过天真!他如此明察秋毫,怎能被一群稚子蒙蔽?   他眼光不自觉越过云桥,在不远处隐在杨柳树下看到了一个熟悉背影。   这孩子想是住在这附近, 早上他刚来学堂时,便已经看着他就着熹微晨光, 大声晨读,他原本只道这孩子起得甚早, 却不料有几次拖到半夜回家,犹见他就着旁边商铺悬的灯笼,坐在阶前悬腕练虚字。   这才是真正的手不释卷!   再考察他两天,这个学生,便收了吧。   吴先生视线再一转,看见了桥中站着看热闹的钟应忱,方才含笑的脸色便猛地一沉,哼得一声,甩袖走了。   又是一个哗众取宠之人!   钟应忱:???   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上三天,原本针锋相对的学子们忽然面色焦虑,破天荒地都一齐聚集到池小秋食铺上,叫上两三份玉带罗糕,交头接耳商量起来。   玉带罗糕是钟应忱随口和池小秋说了一遍方子,她好奇试了一试,竟然就做了出来。   这糕点名字好听,做起来也费功夫,买回来的糯米粉太粗,需得再细细得磨上一遍,用筛子筛出细粉出来,这才是糕点能用的糯米粉。   核桃仁压成略粗一些的碎子,腌好的红梅青梅,烘干的桔饼都切成细丝,饴糖上锅烧熔,都合在一处。米粉均匀洒在模子里,中间铺上一层黑白米粉混出来的带状,压进核桃仁,青红丝,桔饼丝洒上旧年晒干的桂花,莲子去芯浸在花蜜里腌上一晚,一粒粒放进去。   这样做好一层,再压一层,中间涂上脂油,夹进去林檎干、梅子干、西关桃干,上锅蒸熟,待凉后,便能上桌。   钟应忱端了那两盘糕点过来时,正听见他们议论的热火朝天。   “你可知,吴先生昨日又收了一个学生!连应试也不曾,便现收进学里了!”   “怎么可能?!平日里常在桥上看书的人,一个也不曾少,都在这里!”   “你昨日在不在这里,可知道到底是怎么收进去的?”   吴先生收学生一向严格,每次的入学应试,考掉人一层皮去!好在他常有意外看准了学生,直接收进学里的习惯,免去了应试前数月的熬灯点蜡之苦,便是在此拼上一拼也是值得的!   “我昨日去韩先生门前劈柴去了!不知吴先生这里的事啊!”   “我有相交好友在学堂,倒知道一二,这厮是天天晚上读书到晨起,这才得了先生青眼!”   吴先生收徒三大法宝:勤奋刻苦,家徒四壁,落魄志坚。   他们还在苦苦追寻其中一样的时候,这厮已经全占了!   怪不得第二个机会让他得了!   大家嘘声叹气,这样一来,他们的难度又要加大了,少不得要多吃些苦。   有人犹豫道:“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这夜半到天明都熬着不睡觉,可不太好受。”   离他们桌子不远处,一个晒太阳的老头突然开了声,嗤笑道:“你若白天回家睡觉,晚上出来读书,也能熬得过。”   这些学子大吃一惊:“他也是每天来扮苦不成?”   那老头一堆破旧布头堆在桥边,身上衣服七零八碎,头发却十分整齐,看着十分落魄样子,其中一人便往他这边砸了几个铜板:“老头,你来仔细与我们分说分说。”   却不料那老头脸色一变,直接拾了钱扔到他脸上。铜板当里哐啷从学子身上弹回,从桌上滚落滴溜溜转了几圈,洒落满地。   “哎——你这老头——”   那老头把破凉帽一压,翘腿自去睡觉,也不理会他们。   眼看冲突渐起,钟应忱忙将玉带罗糕放上桌:“一品玉带罗,祝各位步步高升。”   旁边人一见着这两碟糕点,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叹。   三层玉带罗糕,层层不同,蜜莲子如宝珠生光,颗颗圆润,桂花点点黄,点缀糕点边缘一线灿烂,桔饼丝,红青丝错落有致,颜色鲜艳,核桃仁香甜松脆,黑白糯米连出一道水墨罗带。   这样糕点,如珠宝生光,灿然富贵中却透着雅致,让人迫切想要知道味道如何。   方才还在争吵的学子也顾不得说话了,大家草草一让,两碟子顷刻间让人挟光了。   饴糖不多不少,恰好让这糯米粉软糯却不显腻,果干,红绿丝与桔饼样样都是甜的,可梅桃桔子林檎各个果香,样样不同,层层甜香在口中交叠缠绕,时不时咬到些核桃碎,便加了桃仁脆感,若碰到了蜜莲子,便仿若浸入花香。   又好看又好吃的糕点,谁人不喜欢!   一时间,争论声顿止,都只顾着吃起来,这一吃便误了时辰。   “池家妹子——”又是同样的声音。   想是钟应忱离了一会摊子,他才敢过来。   池小秋抬起头来,见高溪午那张笑脸迎着她,如同一朵太阳花。   “要吃什么?”   “你可愿——”   “再问便没饭了。”池小秋忙着盯鳝丝面的火候,没空跟他打嘴仗。   “你可愿,愿,给我下碗鳝丝面…”高溪午不想自己连摊上的吃食也享受不到,话里一个急转弯圆了过去,自己松了口气。   “东边第二个位子,客官里面请!”   伙计得了钟应忱的嘱咐,一见高溪午就立刻把他和池小秋隔开,免得误事儿。   可惜高溪午并不老实,他见那十几个学子又围坐在一起,便又蹭到池小秋这里来,试图找个话题。   “池家妹子,你说为什么总有人想不开!那吴老头有什么好,便是进去了,顽石也点不成金银块,还不如在外面快活…”   他正说的高兴,却不防后面有人哼得一声,高溪午一转身,顿时魂飞魄散。   怎的高先生提前出来了!   魂飞魄散的不止他,还有那一群吃的正欢的学子,一眼瞥到高先生身影,个个脸色大变,忙从帽子里,袖子中,鞋底板,屁股下抽出书来,摇头晃脑大声读起来。   希望亡羊补牢,千万别晚呀别晚!   可惜吴先生送与他们的仍旧是一声骄傲的哼!   一时间哀叫声又起:明日真的又要换些花样了。   池小秋无暇顾及他们,她如同一个陀螺,只要在云桥,就绕着锅台打转。   这几天,最让池小秋高兴的便是,云桥多了许多别地过来,指名道姓要找池家食铺的人。   散往东南西北各桥的饭食总是卖个精光,“云桥池家”的名声渐渐传开,摊子上的人是往日好几倍。   这不,眼前就又来了一个问的:“云桥池家是你家的饭食不?”   “正是正是!客官要些什么?”   矮个子瓮声瓮气道:“鳝丝面,玉兰片。”   池小秋乐颠颠地将几份鳝鱼丝一起倒进汤锅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待它熟到不老不嫩的时候,马上出锅。   还没哼完一句,便听见矮个子在拍桌子:“腿瘸了还是手断了?怎么这会还上不来?”   伙计忙上前安抚:“客人先喝上一杯茶,片刻就好。”   池小秋收回目光,把鳝丝捞起,几只碗横放成一排,她勺子微抖,挨个溜过去,每碗里便布上了细滑鳝丝。   浇汤,布菜,池小秋动作如行云流水,刚要喊人端过去,便听方才那个矮个子道:“哎呦!你家的茶要烫死人呀!”   池小秋开张至今,还从未遇上这样的食客。   她眼光一冷,抄起碗大步走过去,让慌张不安的伙计退下,一碗面哐得放到他面前。   “面好了!”   出乎她意料,矮个子看她一眼,虽然不善,却也未说什么。拆了筷子,自家吃起来。   他既按捺下脾气,池小秋自然不会和食客过不去,又有旁人现催着别的饭食,池小秋重又围着炉火。   不过一会儿,就听见啪得一声,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池小秋抬头一看,顿时怒火窜到了头顶。   只见她的宝贝青花茶盏躺在地上,让人凄凄惨惨摔作七八瓣。   偏偏摔盏的人理直气壮,一脚踩上了椅子,怒目圆睁,将自己手里的碗举起来,喊道:“你家的鳝丝面里竟然落了有许多头发!玉兰片上都放得落了灰!”   “这样的脏东西,你家竟敢拿来给人吃!” 第35章 元宝糕   砸碗, 上桌子,指责,他这一连串动作动静太大, 众人听了一时哗然, 忙自家捡视东西, 怕也落了什么恶心东西。   池小秋顿时冷了脸色。   这鳝丝面是她亲自经手,从揉面腌肉到入锅, 样样干净,煮面的汤锅擦得光可鉴人, 别说头发, 就是连蔫了的菜叶也休想入锅。   锅台到这人的桌子不过两三步路,上无枝叶荫蔽,下无石障坎坷, 怎么可能落进灰土?   便是找茬池小秋也就忍了, 无故糟蹋吃食,当真是欺人太甚!   她往碗里一看, 顿时气笑了。   “这位大兄弟, 不知我家是要切了这头发做肉还是做菜,不然怎么能在这碗里落得这么齐?”   她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碗, 亮与众人看。   众多目光落到碗里的一刻,云桥桥头立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只见鳝丝面汤里浮着许多又短又小的头发茬子,也不知到底要怎么落,才能这般落进碗里。   找茬的人只是扯了婆娘备了的纸包往里一洒, 自己竟也未细看,这会涨红了脸, 心里将自己浑家千刀万剐暗骂了一遍,目光一转, 忙把玉兰片一推,大声道:“面便罢了,这玉兰片上落的土,你又要怎么交代?”   池小秋一看,果然那嫩黄色灿烂可爱的玉兰片上,几粒黑压压泥粒格外显眼。   她睁大了眼睛,好似无辜慌张的模样:“便是我自己吃食上头有不小心处,便将给的钱还你便是!还能有什么交代?!”   找茬的人心便定了,只当哄住了这个小姑娘,他道:“我走了老远才到了你家吃饭,你家费了我许多时间,便只还了钱不成少说也得把这玉兰片价钱翻上十倍,赔你李大爷二十两才算!”   池小秋转头瞧了瞧自己蒸笼前挂的木签子。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上面该写着:玉兰片,十文。   这得是翻上百倍千倍了吧!   池小秋叹气:“若给了钱,这便两清了?”   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这李大爷大感意外,一时忘形,冲口而出:“若给了钱时,是你自己从云桥滚出去,从此后,看见你一回,爷爷我便砸你一回摊子!”   光说话时也没什么震慑处,他挥起自己蒲扇巴掌,捏作拳头,一拳便要向桌上捣去。   池小秋一出手,立刻攥住他手腕,他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像个小鸡子一般被她牢牢控在手中。   这场面太过滑稽,众人一时静默,而后,又是一顿大笑。   那“李大爷”紫胀了脸,使尽力气挣扎,池小秋觉察出他不老实,不耐烦间一个用力,顿时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你便消停些,横竖我不动,你也动不得。”   就在此时,高溪午不知何时到了方才这这茬的人坐着的地方,他指着脚下一块地喊道:“我刚才看见了!他从地上抹了一把土,撒到盘子里陷害店家来着!”   这人脸如猪肝色,破口大骂:“你放屁!”   “哎——说别人前你自己先莫要放啊!大家都来看看这儿啊,现留的印子呢!你敢不敢把你那爪子拿来对上一对?”   高溪午砰砰砰敲着书袋,恨不得这是个锣鼓,能瞧得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瞧热闹。   有热闹谁不来看,顿时吃饭的人都往这边来,围着高溪午,纷纷点头。   池小秋松了他的手,往前一推,把他推个踉跄。   “不好意思,手重。”池小秋道歉得毫无诚意:“你便直说吧,是谁让你往这里来的。”   要是只要钱,许是他想来诈些不义之财,可上赶着让池小秋滚出云桥,再开不得铺子,说没人得了眼红病要给她使绊子。   她名里的“小”字倒过来写!   “是…”原本已经蔫了精气神的那人突然暴起,一把将他左右人推了出去,倒在池小秋身边,等她扶了左右起来,众人骂骂咧咧立住脚要来摩拳擦掌寻他时,早已经跑了没影儿。   有在骂人不绝的,有在宽慰池小秋的,还有人信誓旦旦道:“小秋妹子,怕是有人眼红你家生意哩!你放心,下次若捉了这人出来,咱们一起给你出气!”   钟应忱回来时,便看见短短半个时辰,原来进进出出井然有序的摊子,如今乱成一团。   他紧赶两步,先拿眼上下看了一遍池小秋,见没什么差错才问:“怎么了?”   高溪午忙挤过来邀功:“有人要碰小秋妹子的瓷儿,让我给撵了!”   池小秋拱手谢他:“虽去不得你家做个厨娘,日后但凡有想要吃的,尽管往我摊上来!”   高溪午喜不自胜,钟应忱却淡了脸色。   池小秋好奇问他:“你如何能看见那人抹了什么地方?”   他明明和这个李大爷背对着坐,中间隔了两三张桌子和十来个人,怎么能注意到。   “我没看见——”高溪午想要做出些赧然的神色,可一贯厚脸皮,努力宣告失败,得意仍旧止不住地从他眉梢见透出来:“那印子是我抠的!他栽赃人,却没想着也有人栽赃他吧!”   池小秋深觉这主意十分好,便跟他道:“我有今早上新做的元宝糕,你喜欢甜的咸的,我给你拿一些来。”   高溪午压根不听什么糕,只听见有新菜便两眼放光:“各来一些都好!”   钟应忱在不远处,心里默默道一声:脸大如盆。   元宝糕他可还没尝呢!   那是池小秋近日来折腾米粉糕点做出的新鲜玩意,逼着他刻了许多个模子出来。   米粉填进去一半,左边一半压进甜馅儿,右边一半压进咸馅儿,等蒸出来就是个胖乎乎的元宝模样,外皮或是羊脂玉籽白,或是鸭蛋心澄黄,一个个安稳坐在蒸笼上,肚子胖鼓鼓的,十分敦实可爱。   高溪午先是一喜,左等右等,却还是只有一笼,不由有些失望。   池小秋跟他说:“既是两样都喜欢,我就给你拿了些混馅的。”   这样混合口味的东西她不常做,自己也有些忐忑,另塞了钟应忱一笼,满怀期待想听他说些什么。   钟应忱细嚼慢咽,最后道出两字:“好吃。”   池小秋眨眨眼,决意换个试菜对象,高溪午。   高溪午正忙着咬开其中一个银元宝,两头尖角翘翘,左边一口,舌头一压,蜜甜就淹进来,松仁捣得碎,碎到看不出来,但仍然在元宝糕里留下它松林间高天云雾间染就的清香,下一个登场的是洋糖,它甜的有些霸道,把松仁芝麻黏在一起,便让有些清淡的味道浓烈起来。   高溪午兴奋地一丢筷子,池小秋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高谈阔论,结果他直接拿手捏了另一角,一口咬下去,赞道:“好吃!”   右边是荤馅,火腿丁选得绝妙,正是多瘦少肥的地方,剔成小丁,也不知道混了什么出来,不油不腻,不柴不肥,鲜味恰当好处,也不至于夺了寻常肉香的风头。   他尝着了味道,一手拎了三四个,风卷残云一般吃个精光,左右看看,都没有多的,唯独钟应忱那里,手边还垒着半笼。   高溪午眼巴巴看过去,钟应忱察觉了他眼光所落之处,便遥遥向他一笑,拿起那半笼,朝他举了举——   塞进了锅台下的柜子里,还落了锁!   池小秋正在给众人散些果子香糖,一人多送一样吃食,算是刚才那半日喧闹的赔礼,远远望见高溪午可怜巴巴坐在这里,奇怪来看。   “你喜欢这个那我便再给你…”   钟应忱也走过来,他和颜悦色道:“米粉糕吃多了不好克化,不如明日再给些。”   池小秋对他深信不疑,原本拿出来的一盒糕点又顺手放回了远处:“那就这样,高兄弟,你明儿要有空过来,我再送你一盒!”   对于所有赞她吃食好吃的,池小秋都毫不吝啬。   高溪午忙点头,心里顿时对钟应忱充满了感激,看看天色,只能唤了小厮依依不舍挥手回家。   一直走到半路,他才琢磨出哪地方不对。   不好克化的,不该是糯米糕吗?和米粉糕又有什么关系??   池小秋在云桥人缘一贯不错,散了几回果子,再送几样小菜,不仅没人埋怨方才扫兴,还有人拉了她道:“妹子,你这才开几天,要你送什么东西!”   不愿要的,池小秋便添上一碗粥或一份面,忽然看见桥正中隐隐一个身影蜷在那里,半边脸侧转过来,桥头灯笼逸散出的灯照亮了他的轮廓,道道皱纹如同车辙,好似诉说无言岁月。   池小秋识得他,大约也没有家人,只是在桥洞下住,不脏不臭,坐下身下的几张不知从哪里乱撕出的碎布头,就是他全部家当。   她前几日撞见时,便想送她些粥,却让旁边一个出酒水摊的娘子拉住了。   “从今春过来,谁没送过饭给他,反倒让他撵着说不好!妹子你别管他,每过几天,他有的是钱吃上顿好的!”   虽如此说,池小秋也悄悄在他平日睡着的地方放些粥。   她想了想,仍旧盛了一碗面,稳步走过来,她弯腰搁下来时,老头调转了身子漫不经心瞧她一眼。   “你就是池家的丫头?”   池小秋歪头,乌黑眼仁瞅住他,有些好奇。   他自顾自道:“也就你家吃食,还值当我多说两句。我也不白吃你东西,你做的那点心,是不是太黏牙了?做点蒸儿糕,一块活进粉里,就好了。”   池小秋蹭一下跳起来。   他怎么知道自己做米糕时,就在为这个苦恼? 第36章 糯米为糕   池小秋撵着问他:“蒸儿糕?可是街上米粉芝麻糖做的蒸儿糕?一两面里要放上几分?”   这老头却一下子臭了脸色, 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自家试去!”便再不理会她了。   池小秋从小看阿爹做菜,肚里也记了几十上百个菜谱,但她家不过是个小小食铺, 自然没有许多诀窍, 这会儿得着一个, 便像鱼钩一般,勾得她满心思绪都留在了这上头。   原来劝她的酒水娘子, 看池小秋茫茫然走了回来,失了魂一般, 忙宽慰她。   “那老头又说你家饭食不好了?你理他作甚!就说我家的碧香酒, 谁吃了不说好?偏他挑得玉皇大帝一般,左一句没滋没味,右一句米选的不好, 活像送钱上门的老祖宗!”   池小秋敷衍点头, 心早就飘到了家里,恨不得立时便蒸了糕来试试。   蒸儿糕做法简单, 上好米粉, 捡磨得素白轻匀,蚌壳刮了在模子里压上一层, 撒层糖,再压上一层,上锅蒸成,米香也淡, 糖甜也淡。也就是因为这份简单,虽不惊艳, 却又能做小儿裹嘴的零食,不必担心太甜蛀了牙, 也可做阿翁阿婆换个口味时常吃的糕点,拿水一泡,没牙都能做粥吃得。   这糕里有糕的做法当真能奏效?   池小秋又从米市拎了几斤祁安糯米回家。   祁安这地儿的糯米比别处更加粘软香甜,舀出来七升,再配上三升的白米,细篾子里来回晃着淘洗干净,泡在现从甜水井里绞上来的水里。   “泡多长时间?”   池小秋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话语模糊不清带着困意:“得一天呢。”   “那便先睡。”   池小秋忙摇头:“半夜得换水。”   “那便明日做。”   池小秋又忙摇头,等她停下动作,却只能望见钟应忱的背影。   又是一个哈欠,她垂下头,正想靠着廊下睡上一会儿,却见搁在桌上的米盆不见了。   门吱呀一声,湘妃竹帘被肩膀推开,钟应忱端着盆一过,立刻又砸在门框上,响亮一声。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米在我这里,你自睡去。”   池小秋张口结舌,再次后悔当日教他喝了桃花酒。   这打家劫舍的本事,怎么便学的这么快!   泡了许久的糯米白米都鼓胀起来,叫人有种拿手一捏便能成末的错觉,但它还是有筋骨的,池小秋将它们都倒进石臼里,笃笃笃捣上一阵,抓出一把来看,只是一群米渣子,须得再来回翻上一翻,混匀了,再捣。   捣上几回,便是筛子登场的时候。   池小秋的买来的筛子比别家的网眼更小上十倍,能筛出米粉中最细匀的一层,每拍一次筛子外的蔑丝筐,就见糯米粉如雪似雾一般,纷纷洒洒落进池小秋备好的大碗中。   池小秋看了看筛子里的细渣子,把余者倒回去,再捣。   钟应忱与高溪午进门时,看着的便是坐在葡萄架下,分外认真的池小秋。   葡萄在慢慢长大,柔韧嫩绿的根须一点点往外探,不知不觉地,却又迅疾地向架外蜿蜒,逐渐与廊子的石架子连在一处,横出一片阴凉。   池小秋浑然没听见动静,直到高溪午几步跳到她面前,如同一个麻雀跳着脚叽叽喳喳:“小秋小秋,你又在做什么吃的?”   她一抬头,高溪午愣了一瞬,指着她哈哈大笑。   想是方才的糯米粉太轻太细,扬起来时扑了她满头满脸,白米粉中正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们。   钟应忱嘴角也不由一弯,他瞪了一下高溪午,暗藏警告,高溪午立刻捂住嘴巴,肃脸叉手,立在当地,不敢说话。   钟应忱顺手拿了池小秋放在一边的巾帕,熟练地蘸水递与她。   “擦擦脸。”   她打量着高溪午,一脑门子问号:“你怎的来了?”   高溪午一脸恭敬之色:“我是来钟兄请教课业的。”   池小秋随手抹了把脸,看了看太阳,还好好在东边挂着。   原来世上真有兔子自家去寻老虎洞的故事。为的竟不是萝卜,而是一贯如临大敌的课业。   钟应忱瞧了他一眼,言简意赅:“我与他说完,便来搬东西。”   池小秋点头,笃笃笃又捣了起来。   高溪午跟在钟应忱后面絮絮叨叨:“钟兄啊,为何你便不能把待小秋的那份耐心,分与我一半?便是三分也行啊!”   钟应忱听不惯他一口一个小秋,便瞥他一眼道:“圣祖有训,乡间人比年论称。”   “所以?”高溪午不明所以。   “小秋小上你两三岁,须叫妹子。”   高溪午奇怪:“我不是跟着你叫的?”   钟应忱一顿,高溪午忙刹住脚。   明明这太阳好的很,可钟应忱一个眼神,他恨不得裹紧自己的小棉袄,忙满口答应:“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应忱这才满意。   这世间人心诡谲,他不敢全然相信任何一个无故热情相待的人。他偏头瞄了一眼乐呵呵的高溪午,既然远不得,不如就再拉近一些。   蒸儿糕轻轻一压,就成了粉末,和筛出的米粉活在一起,她把不好量,便分了几份出来,从少到多的加着。糕里已经有了糖,原本要放五斤的洋糖就减作三斤,浇上水慢慢揉捏,分出一个个白团子,放进蒸笼里。   火苗舔舐着锅底,蒸蒸热气便从笼边袅袅而出,池小秋数着时间,看差不多时再拿出来,用力揉搓,直到颜色均匀,而旁边备好的各色果干核桃仁瓜子,便在这时候揉了进去。   蒸笼里铺上一圈笋壳,白团子放在里头一压,便成了形。   池小秋戳戳他们:“这回,你们总该更好吃些吧!”   可惜她费力做出的这些白团子并不省事,等她要把熟了的百果糕拿出来时,才一碰到,心里便叫了糟。   果然,她稍稍一捏,手里的百果糕便碎了。   何止不粘牙,他们还可以粉碎如沙土。   池小秋这会庆幸,只蒸出了一笼来试验。   她不焦不恼,又拿了一团粉来,里面蒸儿糕混得少了,正好能让她来算算比例。   这日再往云桥上去时,池小秋正经过闲倚在桥边的老头。   两下里目光相遇,他眼神在池小秋手中的糕点徘徊片刻,有些失望,又有些嘲讽。   池小秋浑然不觉他的眼光如何,既然别人已经将方子给了,那其中分寸,便该自己去学习把握。   再试上几回,她定能做出来!   一连两日,池小秋都在和百果糕奋战,连云桥上出摊的时间,都在脑中反复算着蒸儿糕和糯米粉的比例。   依旧是鳝丝面鸡肉粥,桥头上的十来个学子近日给自己加了砝码,连柳树荫下都不去了,都选在烈日炎炎的时候,将自己晒得脸色通红,大汗淋漓,脚步虚浮,两眼发黑,然后趁着吴先生出来时,将声音调高几倍。   十几个人一齐拼起来,当真是——聒噪!   池小秋忍住捂住耳朵的冲动,头一次看着鳝丝面有些痛苦。   就在快要忍耐不得的时候,声音一下子止住了,池小秋一看,自己摊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只因坐在其中一张空桌上的,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吴先生。   池小秋一抖手腕,一道面落入碗里。钟应忱放下书去帮忙,刚把鳝丝面放下,便听见吴先生清清淡淡地问他:“高溪午那篇论商之道,是你帮忙写的?”   钟应忱眉眼未抬,八风不动,道:“是。”   “圣人几次下诏,便是望天下子民能厉行简朴,你偏要推崇这奢靡繁华之道,岂不是有悖圣意?”   钟应忱淡淡道:“圣上下诏,自是望这四海升平,百姓衣食无忧,断不愿天下大同,人人吃糠喝稀。若奢靡有度,未尝不是好事。”   “怎讲?”   “百姓要穿绸,方有蚕农出蚕,织工纺丝,染匠上色,画工布画,这一层层,便养活了许多人家。柳安镇一百多个行当,抽出许多税来,又有几个是只务耕织便能交出来的?”   吴先生一时意外,看他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钟应忱。”   不说后头高溪午如何哭丧着脸来找钟应忱,将他如何露馅如何被逼招供,却坚持没有吐口的壮烈经历告诉他,理直气壮道:“便是在这样境地下,我都没有出卖兄弟你!够意思不!”   “吴先生已找到我了。”   “啊?”   “下次抄作业,别忘了把名改了。”   那篇文章里末尾有一句:柳安钟生言,高溪午原封不动地写了上去,吴先生只用一留意,便知晓平日与他熟悉的人中,有谁姓钟。   顺藤摸瓜,最是容易。   高溪午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露馅的如此容易:“我便这么蠢吗?”   钟应忱诚恳道:“当真。”   可看在他无意间助了一臂之力的份上,钟应忱决定,今日池小秋送给他的那笼糕,他便让与高溪午了。   高溪午一听有吃的,便将对自己的恨其不争抛在脑后,跟钟应忱回家去拿糕了。   池小秋也送了一份给那老头。   他只在手里捏了一下,便现出意外之色。   他又开口道:“你是怎么混出来的?”   池小秋得意道:“一份蒸儿糕,研碎了混上…”   变故便在此时发生。   一队人皂衣乌靴,脸色冷肃,闯到云桥。   为首的人腰间横着刀,他手按着刀柄,虎目凛凛,往桥上一站,顿时都没了声息。   “哪个是池家食铺的池小秋?”   池小秋只觉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她不及犹豫,跨出一步:“我便是。”   那人把自己的乌木牌子一晃,展了提人送审的票,平平道:“奉县丞老爷令,着拿池小秋前来问审。”   “有一桩人命官司与你有关,便一起去衙门罢。”   “啪!”   不知有谁砸了茶碗,池小秋耳边嗡嗡直响,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前几日来她摊子上找茬的那个人,死了!   从他房里,搜出了半块混了砒霜的玉带罗糕。 第37章 范家命案   当日来找茬的人没说实话, 他姓范,不姓李。   柳安镇附郭处有一个小小村落,借着地利之便, 靠着养蚕收桑出丝, 也能赚得温饱, 但凡有手有脚,稍加勤快些, 都能赚得脚下盈尺立足之地。   唯独范大郎是个例外。   他自小时便是家里千顷地里一根独苗,父母爱逾生命, 勒紧裤腰带自家喝粥, 也要全了他吃糕抓糖的零食,自此一天天长大,却养成个最是贪便宜怕辛劳的脾气。   他娘死得早, 等阿爹也立不起身时, 终于后了悔,待想要撵他下地, 至少有个能糊口的营生, 长大的儿子不由爹娘,范大郎冷笑睨他一眼, 扬长而去了。   此后卖糖,修碗,货郎,诸般营生化作千丝手, 成了范大郎变着法儿掏尽老爹体己的借口,将家里藏着的银钱混个干净, 等气死了老爹,他浑家又是个唯唯诺诺泥土脾气人, 更加没人能管束。   过不得多久散漫日子,家里钱便花得干净,从此左邻右舍再没了好日子过。他今日往东家赖在篱笆墙下,硬说年久失修的瓦砾砸了他家米缸,明日往西家见人出来便滑在那里,从哼哼唧唧到破口大骂,使劲浑身解数只为能敲得一笔竹杠。   再后来碰瓷敲诈扯皮,无一不为,每回得了银子,也不顾家里一双儿女饿得嗷嗷直哭,顺手拿了银子或吃或赌。   只是苦了他这贤惠浑家,嫁了这样混账男人,拖着两个孩儿,每日像个锯嘴葫芦一般过苦日子,整个人如同经冬打了霜的黄叶菜,年纪轻轻的娘子全无半点精神处。   可便是如此,有个顶户的男人到底好过没有。   出事的前一天,范大郎正在外面吃了酒回家,他浑家照常伺候他洗脸上床,还怕扰了他,另偎着两个孩儿在小床上蜷了一整晚。   天亮之后,她照常喂了鸡,喂了猪,交代大女儿看好小弟,自己出门洗了衣服,却不妨误了时辰。   怕再为做饭迟了挨巴掌,范家娘子净了手急急忙忙往回赶,到家时却见昨晚掩好的门户仍旧关着。   “你爹还没起?”   大女儿乖乖给弟弟喂米糕,摇头嫩生嫩气道:“不起不起,爹爹不起。”   她松着喘口气,忙忙舀了剩的半勺陈米,湿芦苇点了半天,整个厨里都是烟雾,呛了她半天,还不敢出声音。勉强忍着煮了小半锅米粥,思量着要再说两句好话,才能让范大郎留些钱在家里。   她做完饭时,已经是下午,范大郎想是睡得沉,到如今都没醒来。他浑家也不敢去喊,一家人糊里糊涂等到晚上。   范家娘子只得战战兢兢,打算开了门喊他,可一开门时,整个村子里便听到了她这一辈子都从未发出过的可怖叫声。   消息蔓延得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县丞衙门便接了诉状,快手带人封了范家。   整个村子一时都惶惶不安,这村落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便有矛盾处也都是牙齿碰舌头,松松便罢。   谁曾想着人命案子竟然出在了自己的家门口!   “这便是从衙门处打听得的讼词。”秦司事将打听得的消息合出文卷递给钟应忱,欲言又止。   钟应忱匆匆翻阅一遍,问道:“不知现场缉问几人,录囚几人?”   “凡与范大郎有关的都问过,他树敌甚多,凡与他交接的多半都有些恩怨。可如今羁押在牢里的,便只有…”   他看了一眼钟应忱,有些不忍:“只有小秋一个。”   钟应忱呼吸陡然杂乱,他把捏着文卷的手背在后头,努力止住它细微的颤动。   那也就是说,目前嫌疑最大的,唯有池小秋!   “有恩怨的既然这么多,为什么单单捉住了小秋?是为她孤女一个,好做结案的冤魂,还是为她容易拿捏,只要草草一关,便再也无人为她申辩?”   钟应忱的声音早就失却了平日的平淡,讥讽、怨怼、愤慨,种种情绪横冲直撞,全挤在这一句话中,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秦司事冷静的声音,就如同割开一把尖刀,以一种冷漠而决然的姿态,割开现实残忍的纹理。   “你说的,对,也不对。”   “从范大郎房中搜来的吃食,只有两样,一包粗饴糖,与两块玉带罗糕,俱都验出了砒。霜。其中那包饴糖做工粗糙,油纸上什么标记也无。可玉带罗糕便不同了,看着便是精致吃食,上头印着四个字。”   钟应忱只觉从上到下的血,一齐都冷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的,他和秦司事喃喃念出了那四个字——   “云桥池家。”   “验尸的尸格已出,在范大郎腹中,这两种吃食都能寻到,因为时候已久,混杂在一处,早分不清吃下去时带毒的是哪个。”   秦司事转身看向钟应忱:“事到如今,跟物证有明白牵涉的,唯有池小秋,若是你,你要去捉哪个在案?”   突然间,钟应忱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豁得站起来,嗓子嘶哑:“司事可有办法,让我看看物证?”   秦司事摇头道:“那物证如今正在衙门,连我使了许多银两,也只能探听些口头消息,若不是经手此案的人,断不可能见到物证。”   扑通一声,钟应忱忽然双膝跪地,秦司事一惊,正要上前扶他起来,却动不得他半分。   “衙门那边,还要请秦司事多多费心,若有缺银钱处,只管告诉我,花了多少钟某愿意几倍找补。若此事得过,以后但有用得我处,便性命交付,也无犹豫!”   钟应忱顿首在地,久久方起。   秦司事叹道:“牢头那里,我能打理的尽会助你,只是牢里多半是吃苦,便是人命案子,淹禁狱中,也不得多过十日,剩下的,便需你自己想办法了。”   钟应忱喉头微微一动,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又深深一揖,刚要转身,秦司事又叫住他。   “若是能带进去什么话,你可有什么要说与她的?”   钟应忱转身,一向黑沉的眼里,涌动着孤注一掷的绝然,炙热而耀眼。   “让她等我。”   “千万别认。”   “我会带她出来。”   北辰星七星连珠,巨大的勺柄半横在天际,池小秋看着又往西移了一点的淡月亮,又捡起石头,在墙上刻下一道印记。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从她进来已经有十四个时辰了。   开始时,她还会思索,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陷害于她。可是想得脑壳都疼了,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经历了茫然、愤怒、茫然、焦心、恐惧、麻木等一系列的心理历程,池小秋对于自己这番际遇已经懒得再有波动。   甚至还有了看星星的兴致。   看着看着,这漫天星子便化作了一粒粒芝麻,又仿佛一颗颗珍珠米,只待她揉了,搓了,压了,蒸了便能成一道菜。   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是一碗粥,早就凉了,肚子咕咕叫了半晌,池小秋让自己养刁的胃口如今也无可奈何,只能仰头喝了几口。   真是清汤寡水!   米是旧年收上来的,该在仓里堆了好几年,早已经耗透了田间地头浸润的稻谷气息,只要稍微加水一滚,就碎成了渣渣,吃在嘴里,如同河底粗粝的碎沙,但哪怕是这样,在已经饥饿了许久的胃里,仍然能品出残余的一丝香气。   池小秋又想起她平日煮出来的粥,一粒粒新米浸在水里,吸饱了水汽,变成胖乎乎白莹莹的模样,用山上的松木做成炭火,一点点地煨。煨到山林里的清香都溶在里头,煨到勺子轻轻一推就能触到它的软糯,煨到一颗颗都开了花,浮上来起了一层粥油,三九天喝下去,暖烘烘进了肚,舒服地不想起身。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往她这里看了一下,池小秋立刻横过去一眼,她吓得立刻一缩,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池小秋所坐的稻草。   那里正是墙上高处小小一方铁窗下面,正是牢中少有能投下阳光的地方,原是她睡觉处。   每间狱中都有个狱霸,凭借着身高力大,能占着牢里最干松的草铺,每顿发放的最好的饭食,还能支使了人为他当牛做马,只要不出人命,牢头也自去寻自在。她好容易凭着一身力气混到这个位置,却让鸟打了眼,撞上了刚投进狱中的池小秋。   池小秋正在满心愤懑处,几下便将她踹到了地上,一脚踩得她动弹不得。   偏她杀猪般叫起来时,牢头正在打盹时,让她吵醒之时,也不管青红皂白处,只以为她又在欺负新人,又上手教训她一顿,呵斥道:“若再看你为非作歹,给咱家添乱,你便等着!”   昔日的狱霸:嘤嘤嘤,你老睁眼看看,为非作歹欺压人的,是她啊!   可惜她在这间狱中早已是人人喊打的所在,再无人替她说话,只能缩在最湿暗的角落,抱紧可怜的自己。   旁人这一日没了她兴风作浪,难得睡个好觉,睡得正香时,外面狱门便有了动静。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走道处,两点亮光从愈来愈近的灯笼里透出来,照亮几双方头皂靴,脚步声杂乱又不耐,池小秋一下子惊醒过来。   全身血液冷了又沸沸了又冷,池小秋脑中闪现过无数画面,夹手的拶指,杖刑的板子,滚烫的烙铁,甚而还有亮闪闪的砍头铡。   锁链被打开的声音,有人推了木栅栏门,不耐烦喊道:“池小秋,出来!提审!” 第38章 谁来问话   刑房从外面看来, 与别地没什么不同,可一被押进门,池小秋便不由打了个寒战。   冷、暗、黑, 这里的窗子比别处开得更高更小, 好似不愿给人留下丝毫可供呼吸的空间。从明到暗, 池小秋的眼睛好一会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有人推搡着她坐下,池小秋一个踉跄, 倒在了椅子上。绳子绕了好几层箍住她的手,牢牢反剪在后头, 活动不了半分。   池小秋只得往后压去, 来减轻些痛楚,头却碰着一个木柱。   她竭力侧头,见那根粗大木柱绕着碗口粗的麻绳, 不知被什么浸过, 各处都呈现出乌沉沉的色泽,甚而发黑。   鼻尖嗅到一丝腥气, 池小秋头皮一凉, 瞳孔剧烈收缩。   那是——血!   是年久日长间一次次刑囚时,在这粗糙纹理间, 浸透染透了一层又一层的血!   求生的执念,在她在还未思考之时,便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双手在迫切地寻求自由, 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那反复缠绕的绳子竟崩断了大半。   一个声音告诉她:“快逃!”   可越过了恐惧之后, 回归的理智却牢牢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押她过来的捕快忙着在她面前放上两张官帽椅, 上面铺着四方方蔺草心绣绒锁边的坐垫,洁白如玉又能让肌肤生凉,外面有人递了点心进来,一张白瓷碟上码了好几样细巧糕点。   池小秋定定看着这些物件,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又给了她抗争的决心。   前来问她的有两人,一个长脸浓眉,一个方脸广颐,相貌截然不同,可眉宇间的急躁却如出一辙。   “你可认识范大郎?”   长脸人将声音放得凶悍,不像是问话,倒像是在定罪。   池小秋原还想要好好说话的心,一下字全然消解,她冷哼道:“范大郎?不认识!”   如今把她捉在这里,慢说是饭大了,就是米烂了,她也顾不得了。   “休要狡辩!便是死的那个!”她的不耐陡然激怒了问话的人:“你还不知道为甚要押你进来?!”   好似在滚水里哗得泼了一勺热油,池小秋原来千种不安恐惧骤然化作一股强烈的不甘,愤怨之情冲天而起!   她冷笑道:“自我进来也有一天,可从没人与我说出了人命的是谁!要不是今天大老爷过来,我也要问问,到底死的是谁,凭什么要捉我进来!”   “你…牙尖嘴利…”长脸人让她气得倒仰,指头指着她,止不住发抖。   “好了,周先生,若是如此问话,怕是天亮也问不出来,还有多少时间能耽误得?”旁边的方脸揉揉眉心,有些厌烦,他微微侧了侧身,从这个角度,更能看得清池小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   他温声道:“你是池小秋,今年十四?在云桥开了个食铺?”   池小秋撩起眼皮看他一下,又垂下来:“是。”   “你——”旁边的周先生又要跳脚,却被方脸一个眼神止住。   池小秋这便知道了,这场问话的主角到底是谁。   “听说范大郎死前三天,在云桥上和你起了争执,可是如此?”   他和颜悦色,可说出的话却如同在万里深渊布下步步陷阱,只等池小秋一个是,便合拢了洞口,永远将她锁在炼狱。   池小秋答得愈加小心:“我这摊子上,一天也能遇到好几个来碰瓷找茬的,要单单说来我铺上起了争执的,真的记不清。”   “真的记不清?”方脸话音里带了讥诮,他从随身带来的油纸包里,小心夹出一块点心:“云桥可是有人作证,前日范大郎又到过你摊上,还买了一块玉带罗糕。”   “前日?”池小秋皱眉思索,冲口而出:“那天我在家做了一天的百果糕,并没去摊上!”   “可是…听说这做玉带罗糕的手艺,并非人人都会。既如此,只要糕卖了出去,你在与不在,又有什么两样呢?”   池小秋气得笑了,她直接戳破了方脸那一道浅近心思。   “横竖都一样,那我便点个头画个押,好省了老爷的力气!可是这个意思?”   那还来问她作甚?   周先生啪得将茶盏磕在桌上,指着池小秋鼻子道:“你休要——”   “狡辩?撒泼?”池小秋迎上他的愤怒,丝毫不惧,言语间是比他还要慷慨的正气:“难道我说了实话便是狡辩?难道凡是否了你的话,就是在撒泼?当日我和同乡兄弟为了东市叶价跑前跑后时候,便是连柳湾的主簿唐老爷都没说过我这话,你比主簿老爷还要神气不成?”   池小秋这一句话,如同巨石入湖,震得两人都是一凛!   方脸打量着她,谨慎问道:“你认得柳湾的唐主簿?”   池小秋对着他们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根本不屑答他们。   这万事不怕的模样,便是了。   两人对看一眼,不敢再如之前一般逼问。   方脸思索片刻,将托在帕上的那块糕点拿进,换了个称呼:“池姑娘,你看看这块玉带罗糕,是不是你家的?”   池小秋仔细端详片刻,斩钉截铁道:“不是!”   “可这上头可是刻着你家的名号——”   池小秋直起身来,眼神清亮,字字清楚:“我家的玉带罗糕有碎核桃,青梅红梅,桔饼饴糖,糯米粉筛了许多遍,细得手捻才能起来,可这块呢?”   她瞄了一眼这块糕,眼里的嫌弃明晃晃不曾遮掩:“一没有青红梅丝,二没有桔饼,糯米粉糙得能噎人嗓子,连蒸出来的模子都不对,若我做出这样的吃食,断断没有脸面卖出来!”   方脸将信将疑看了一眼糕点,竟觉得,好像真是如此。   正在此时,旁边的周先生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向着池小秋道:“你…你…你怎么没…没…!!”   方脸人一抬头,才发现池小秋愤怒之下站了起来,两手两腿皆无束缚,捆手的绳子就断裂作两截,凄惨地扔在一边。   他进来之前,曾被反复叮嘱,说这女子年纪不大,却有着一身蛮力气,而此刻,池小秋若是想对他们两人出手,便只在咫尺之间!   正在冷汗涔涔间,却见池小秋退后两步,重又坐了回去,任由外面冲进来的衙役又五花大绑将她捆得密实。   池小秋丝毫不反抗,只是这捆人的衙役生怕不牢实,一遍遍狠狠杀着绳子,池小秋吃痛,不由皱了眉头。   不知怎么,方脸人忽然看不过眼,他抬手道:“不必,马上便要押回去了,你们看着便好。”   他将将要跨出房门时,突然转身问池小秋:“池姑娘可有人在外打点?柳湾虽近,却近不过衙门前朱门一扇。”   池小秋一笑:“自然有。”   至多,至少,都有一个钟应忱,从不会让她失望。   便是在他不在的时候,也能为她竖起一道屏障。   当日钟应忱教她官制时曾道,柳湾的唐主簿,官位虽比柳安县丞低上不少,可不妨碍他有一个好舅舅,正是那县丞的顶头上司,掌握着明年三年一次官员考满的关键。她牵涉的事既是人命官司,至少也是要层层上报的,若她真和唐主簿有些许瓜葛,好歹能为她争得一些时间,让经手此案的人,不会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地,便往她头上扣屎盆子。   横竖,他们也不敢跑去柳湾去问问唐主簿,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池小秋的人!   周先生一出了门,便问方脸人:“何师爷,你真信那丫头片子识得唐主簿?”   他虽是在问询,可自己尚在犹豫不决。   只因他还从没碰上人命缠身,还如此无所畏惧的人,今晚这话,分明不是他来问,而是那丫头问的!   实在憋屈!   方脸的何师爷大步走了一会,才淡淡道:“她和她兄长,确实在柳西叶案中出了许多力。不管识不识得,这案子,总是要办的。”   “咱可就剩了八天!从头再查——晚了罢!”   范大郎正是被毒死的,房里搜出了带毒的糕点,上头有着云桥池家的印记,恰好这食铺的主人还与范大郎刚有过争执,更有人作证前两日范大郎在云桥买过这糕…   多完美的证据链啊!   今日他过来时,几乎都以为自己要结了案,可谁知……!   “不用从头,只需回村子再看一遍。”   有同样想法的,并非何师爷一人。   这是池小秋出事的第二天晚上。   池小秋此事,必然是有人陷害。若从池家入手,关系千丝万缕,猜测众多。只有一个法子能先解了燃眉之急,便是,找到此案的真凶!   钟应忱进村时,只道自家想在这片买几亩田地,傍田读书,他借住的房子离出事的范家不远,村中人或惊或俱,都在私下谈论着这事,钟应忱常以看地的借口在村中闲逛,再不经意打听些消息,便捋出了与范大郎常有恩怨的各个人家。   与范大郎有口舌之争的,自然有许多,可是能恨到将人杀之而后快的,不外乎财,情,仇。   而与范家争端有如此之剧的,不过四五家。 第39章 村落中人   范大郎死前, 身上缠着好几宗闲事。   要说这村中与范大郎不合的,第一个就要数他的大伯一家子。原本两家是一奶同胞,祖辈死后便分了家, 一个越加落魄, 一家蒸蒸日上。范大郎便三天两头跑了他家大闹, 只说当初分家不公,连祖上的青烟也让这一支给占了。范大伯先时还周济一二, 后来便闹烦了,一月总得为宗里诸事动手几次。   从此结下了梁子, 且这梁子越结越大, 如同怎么也甩不脱的赖皮膏药。   钟应忱眼见着有人跟他伯母道:“死的那个不是你家侄子?你也不去看看?”   他伯母啐了口道:“什么侄子!分明是个讨债鬼!连老天也看不过眼,谁收了他可是做了好事哩!”跟着便和自家儿子欢欢喜喜吃饭去了。   其余两家,跟范大郎家并不搭界, 可躲不过自家的地便跟范大郎的五亩水旱田连在了一处。今年重修鱼鳞册, 丈量土地的时候这两家也没躲过一劫,硬让范大郎寻了地契, 道邻家有一半土地都是自家的。   原本是说说便能清楚的事, 范大郎却摆明了不想说清楚。那两处人家不堪其扰,有一次争吵中, 范大郎突然出手,将一家人的儿子头上砸个血窟窿,另一家主人砸得手骨尽碎。   钟应忱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听到范大郎死于非命的消息, 整个村子里的人,除了惶惶不安之外, 还夹着些古怪的欣喜。   他停驻在范家门前片刻,忽见一个五短身材, 看着便老实巴交的人过来,问道:“范家大娘子在哪里?”   钟应忱摇头。   范家门窗紧闭,已有一两天无人。   旁边的人说与他:“大顺,你还找范家作甚?把你害得还不够苦么!”   这叫大顺的人呆呆的,只道:“这月的租子该交了。”   “你倒是个乖觉人!平日范大郎敲了你多少租子去!只怕逼死你还不够,这会他都凉了,你还上赶着作甚?”说话的人轻轻叹气:“罢了,秀娘却是个厚道苦命人,以后若你从她手里交租,必不会难为你!”   那人给大顺指路道:“秀娘自个在家,整日家只晓得哭,晕过去好几回,让大妹接去住在她家两天,你便去村东头寻了便是——哎?你家不也在东头?难道没见着?”   “我打田里来。”大顺闷头说了这一句,也不看人,眼角露出一点白,往范家破败的草泥墙散架木门上斜了一眼,露出个似哭似笑的神情,又低头往东面去了。   钟应忱便遥遥地缀在他后头。   这村里日子过得不上不下,再不济的人家都住得起竹木混着草泥坯的房子,可大顺进来的这间,比他和池小秋当初住的芦席棚还远远不如。   从那勉强称作棚的地方正出来个女子迎他,一只腿无力地拖在后头,另一只腿艰难地往前挪着。   那女子一个折身,钟应忱便看清了她的脸。   如同乌黑浓云正荫蔽久了的时候,猛然一个开颜,露出一个蒙蒙的月亮,是布衣钗裙也遮不住的好颜色。   好似一颗上好明珠,让这灰扑扑的陋室空堂盖了尘土,又被磕去了一角,让人扼腕。   谁能想到,大顺竟然能娶到这么一个美貌妻子!   隔着空茫茫一片,钟应忱勉强能辨认出两人对话。   “回来了”   “嗯。”   “先吃饭?”   “找范家大娘子。”   他话虽少,可眼光时刻不离自家妻子脸上,连握着她的手都是虚虚张着,用胳臂撑起了她一大半重量,却不会捏得她发疼。   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大顺拿了什么东西,背在身上,又慢慢往东面去了。   不同于范大郎几近人人喊打的恶人缘,范家大娘子秀娘,在村中颇得人敬重。不然也不会有人家,宁愿顶着他家里有丧事,也愿意接秀娘过去照看。   范大郎脾气躁烈,她虽劝不动,却私下里常为人周全。范大郎虽死得好,可到底也是家里一个顶梁柱,柱子一塌,只剩下了秀娘和她两个孩儿。   女儿刚刚七岁,小儿子不到三岁。   给大顺开门的人正是大妹,她接过了东西,却没让大顺进门,只是摇头,神情有些凄苦。   “这可不是苦命人偏逢苦命事,秀娘这几天恍恍惚惚的,连床也下不得,如今也不好见你…”   大顺低眉垂眼,只说一声:“这是这月租子。”   大妹眼泪抹到一半,大顺却转头走了,她擦眼泪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嗐得一声,有点恼。   两三个小孩跑出来,小儿家不晓得大人凄风苦雨,个个穿着虎头帽,骑着竹子扮将军骑马,喊着喊着便四散开来,要演两军对仗了。   其中一个不过两三岁,摇摇摆摆跟在后面,头上扎着一条子白麻布,他自己却喜笑颜开的,拍着手看热闹。   钟应忱坐在了远处的大树下,他在等那两个已经在后面跟着他许久的人。   村东近着出村的大路,刚是吃罢了午饭的时候,骄阳似火,灼烧着老树,田间地头仍有人带着斗笠在下地。水田里稻子正青,站在高处望去时,如一夏的葱绿都在水里横一道竖一道划开,等风吹开哪一条,便能见水的青光陡然一亮,又寂灭下去。   村外的各路营生便挑在这时候光顾小村。   有人摇着铃,叮铃叮铃叮——,停一次便有个声音道:“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还有人打着什么东西,哐哐叮叮,热热闹闹,一条亮堂嗓子拉长了叫:“烂布旧衣裳——换糖!”   孩子玩得出神,没什么人理睬他们,这些都是大人才给出来的东西,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可一等到第三拨人过来便不一样了。   一条毛竹扁担,挑起前后两个大筐,几层竹屉子架在上头,还竖着根稻草扎起来的杆子,上面插满了各色小东西,挑担的货郎不紧不慢摇着小鼓,恰给了村东村西的人听声出门的时间。   玩耍的孩子们立刻抛了屁股下的粗扫帚和半截断竹子,纷纷叫着跳着往货郎身边挤着。小媳妇大姑娘们也都出来,自家绣的手帕子便能拿出去寄卖,跟货郎换上几朵通草芯做出的假花,染了颜色,比真的还真,戴在头上经得起风吹日晒,也不会蔫巴。   乡间人不似城里,遍地都是摊子,因此货郎上门,只有别人上赶着的,一时大妹家门前就被围了许多人,一起说起话来时,闹得人脑子仁疼。   “要三根五彩的长命缕!”   “我要那个簪子——镀银的那个,錾着葡萄纹的!”   “秦哥儿,我上次要的绣片子可带了来?”   “拿一朵堆纱的牡丹花!呦——这也太贵了!能不能再饶上两个通草花?”   饶是这么热闹,大妹家门口来来去去,也没再出现另一个穿素的。   一直到货郎又摇着小鼓往村里去了,秀娘也没有出门来。   聚在一起的人群拿着自家买的东西互相插带炫耀片刻,咭咭咕咕一会子,又都慢慢散了。   钟应忱压着心里的焦急,又等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打算把跟踪他的那两人唤出来。   正在这时,大妹在门口叫道:“谁见着范家的土哥儿了?谁看见了?谁看见土哥儿了?!!”   哗得一下,全乱了。   一个小孩的耳朵让大妹提溜在手里,他扯着嗓子嚎:“我怎么知道?我刚去看小秦哥的担子来着!”   “让你看着土哥!你看到哪里去了!”   一个一穿着月白衫子,只头上腰间扎着麻布的年轻女子踉跄出门来,两眼含泪,身子和声音一齐在抖:“土哥——土哥——”   她的心急如焚丝毫不作假,可刚挪动了身的钟应忱,却停住了脚步。   她的衣着实在太齐整了些,连头发也梳得好好的,一丝一丝抿上去的,丝毫不乱。   大家都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找,不提防有个七八岁女孩,拽着个满身泥点子的小男孩儿回来了。   “娘——我在柳树棵子后头找见他来!差点就淹进河里去了!”   那小孩不晓事,仍旧像钟应忱初见他时,那般笑嘻嘻得。   秀娘一见他时,脚只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便软倒在地,两眼无神,大口喘着。   土哥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娘——”,一手亮着黏糊糊的一团给她看:“吃糖糖——”,另外一手便拿着往自己嘴里塞。   本来秀娘的眼睛便正黏在他身上,忽然间惊跳起来,众人眼前一闪,十几步的距离她只两下到了。   小孩只差一步便能将糖送到嘴里,秀娘一巴掌将他扇在地上。   “哇——”   一声响亮的嚎哭声,土哥摔倒在地,养得白嫩的脸上一道巴掌印,眼见着浮起来,手里两团糖块便滚在地上,掉进泥土里。   秀娘惊魂未定的模样,往地上定定看了半天,颤得像筛糠,扯过那孩子,便向着屁股上揍。   直到土哥哭得打了嗝,周边人又拉又拦,她才一嗓子哭了出来,变了调子的沙哑声:“谁让你随便吃东西来!谁让你乱跑!   她一把搂过嚎哭的儿子,大哭:“你吓死娘了!” 第40章 谁是真凶   喧闹渐渐散去, 等众人都扶着秀娘回家去,原本玩得正欢的各家小儿也被自家爹娘唤走,人声静寂下来, 绿蝈蝈振翅喊得愈发响亮。   钟应忱站起身来, 道:“两位到如今, 也跟了我一天了,可愿出来闲话?”   来去的风摇响了铺了绿的树, 好似在拨弦击瑟,与众多虫声汇成吟唱。   无人出现。   钟应忱举步往村子里走:“若是再迟上片刻, 便是我查出些什么, 也无甚干系了。”   离钟应忱方才呆着的大树不远处,两个一胖一瘦的人从草丛中露出身形,两人对看一眼, 彼此都有些尴尬。   钟应忱静静凝视着他们, 不说话。   周先生色厉内荏,先发制人, 青着脸道:“你是何人?为甚要越过官家, 来插手范家的案子?!”   “听这意思…”钟应忱慢慢笑了一声,明明声音平平, 却让人听着心里发瘆:“两位是官府中人?”   不等这两个偷听的人答话,他便转头大步往前走去,周先生连忙追在后头,哎哎叫他。   钟应忱大步走了一会儿, 也不理睬周先生气急败坏的责问声,突然间停住, 蹲下身来掏出一个帕子,将地上一个泥疙瘩样的物什捡了起来, 小心包在帕中。   “这是什么?”   “你拿这个作甚?”   “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周先生如同一只跳脚的麻雀,连声追问,也得不到钟应忱半点回应。   何师爷在后面慢慢踱着步子,周先生已问了一箩筐话,他才将将到了两人跟前。   “先生当真要让钟某在这门前,将诸事说与你么?”   钟应忱只一句话,便止住了周先生的喋喋不休。   何师爷也略显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等两人再往前看时,钟应忱已经走出了老远。   “小官人看地回来了?”   钟应忱应了一声。   他借住在一个村中一个普通人家,他出手阔绰,主人家便也十分殷勤,才要说话,却见又多了两人。   “这两位是…”   “朋友。我们自在说话,阿爷不必麻烦。”   钟应忱止住要给那两人准备茶水的主人家,三两句将他支出门去。桌上空盘冷茶,毫无待客的热情。   周先生左右看看,只有一个矮腿凳子,坐起来必定不雅,且有何师爷也轮不到他,只好酸痛着腿脚站在那里。   “何师爷。”钟应忱拱拱手。   “你认得我?”何师爷有些意外,他打量钟应忱一番:“你便是池姑娘的同乡亲戚?”   钟应忱点头,说话不温不火:“我和小秋一路流离,刚落下脚来,不期天降横祸。她向来心澄性明,若只是想出气,范大郎绝动不得她一个指头,这事着实蹊跷。”   何师爷扬起下巴点点他方才装进兜里的那团脏污东西:“你发现了什么?”   钟应忱拿了一个茶盏,将那团疙瘩往里一投,粘在上面的泥巴慢慢化在水里,露出里面暗红不透明的一团,是块粗糙饴糖。   钟应忱拿了随身的环子,挂在线上慢慢往里,一点点浸下去。   黑色,便在那两人震惊的目光中,从浑浊的茶汤里,一点点爬上锃亮的环子。   “砒霜遇银而黑,这饴糖里有毒。”钟应忱将银环拎起来,由白而黑的那半环痕迹在两人眼前荡来荡去,让他们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听说当日范大郎房中,除了一块玉带罗糕,还搜出了一块饴糖?”   何师爷皱眉:“你疑心范大郎之妻?”   “不知——何师爷当日可曾问过她?”   “自然问过。”何师爷怫然不悦,好似钟应忱在质疑他办案不力:“当日她所叙行迹,四周皆可有人佐证,且无论是在她家中还是询问四周之人,都未发现不妥。”   任凭谁当日看了她摧肝断肠的模样,也不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当日衙中搜寻现场几次?”   “两次。一次是方发现尸体之时,隔了四五个时辰,又搜了一遍。饴糖放在显眼处,进屋便能看着,玉带罗糕却是后来在范大郎被褥下发现的,一半已经压碎了。”   何师爷示意周先生将一直随在两人身边的东西取出,一个精致木盒开了锁,便见里面分作两格,一边是咬了半块的饴糖,钟应忱目光落在上头。   色泽一致,用料仿佛。   而另一格还躺着块一半稀碎一半完整的糕点,那糕点侧边刻着四个字,“云桥池家”。   何师爷端详着他的神色,却见钟应忱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瞧,便哂笑道:“便是你池家手艺。”   “小秋所卖的糕点,模子是我悉数所刻,池字下有个暗花,家右边其中一笔要比寻常短上一分。这个印,笔记粗糙,印子模糊,绝不是我家出的。况且—”   他目光一转,直视着何师爷,眼睛深黝黝不见底:“若何师爷提审过小秋,便能从她口中得知,这样粗鄙的用料做工,她绝不屑于为之!”   何师爷不置可否,可不妨周先生嘴快。他愤愤然,怪声怪气道:“可不是,你们这一家人可都是能言会道,绝不让人后哩!”   话说到一半,他又受了何师爷一个眼刀。   这老先生,年龄大他一轮,怎的这般沉不住气!   好似滔天的巨浪慢慢平复,呼啸的山风停止肆虐。   钟应忱高高提起在半空,让他夜不能寐日不能食的心,终于晃悠悠落下了一半。   能让他们俩人吃瘪,却依旧不敢有所妄动,不管池小秋用了什么法子,吃亏的也不会是她。   他两人心情不好时,钟应忱心情便明朗许多。   他点点这盏中半化了的饴糖,声音沉郁郁的:“只怕何师爷还需再找范妻问上一问。”   何师爷沉吟道:“所投之毒并非是撒在糕点饴糖之上,而是将东西半制成后入模之前所放。范家邻居曾看见过,那日范大郎醉酒归家时,确是拎着包饴糖,还只道自己路上捡了个好东西。”   既是如此,这外面来的东西,便与范妻无干。   周先生也凑上来道:“便是他看这糖,反应大了些,你怎知不是这可怜妇人看见丈夫被毒死,心有余悸,才不许自家小儿吃那外面的东西!”   钟应忱走至窗前,转身似笑非笑:“我何曾认定,那范妻便是造意杀人者?传她过来,不过是想问问,这块带了砒。霜的饴糖,他家小儿是在哪里拾到的!”   话到此处,好似一巴掌响亮打来。   何师爷变了脸色,周先生面皮也胀得通红。   他们两人让钟应忱一路引着,只顾得上去怀疑范家大娘子,却不记得,拾到的那块饴糖才是个最关键的物证。   何师爷咬牙盯着钟应忱片刻,硬邦邦撂下一句话:“周先生,着武大带人请了范大娘子和她那对孩儿过来!”   秀娘显然是半夜让人急急扯了过来,相比着白日衣衫整齐的模样,连头发都是草草梳上去的。   大女儿紧紧偎着秀娘,秀娘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小儿子,三人抱作一团,除了因着困乏头一点一点的土哥儿,那一大一小脸上的神色,足让人以为她们进了土匪窝。   秀娘一害怕便落眼泪,大女儿更是慌了神,一个劲往她怀里钻:“呜——娘——”   何师爷放柔了声音,道:“范妻,你莫要慌张,只是你丈夫的事有了些许别的线索,因怕时间久了打草惊蛇,便连夜差遣了你来问问。”   秀娘抽抽噎噎道:“害了大郎的人不是已经捉了?便是那云桥的池小秋么!”   “尚未审定,你丈夫可有别的仇家?”   秀娘带着不安,战战兢兢道:“老爷不是上回问了么!我丈夫与村里许多人家不对付,可要说最近大些的恩怨,也只与那个池小秋了!”   钟应忱不由侧目。   若只是见她亲口说时,钟应忱当真以为,他那日见着的口舌之争是刻骨崩心之仇了。   何师爷揉揉脑袋,决定不再跟她纠缠池小秋的事,只道:“你家孩子今日往哪里拾得的饴糖,你带我们去看看。”   秀娘止住了哭,她看了看伏在肩头呼呼大睡的儿子,为难道:“我又没跟去,土哥还不到三岁,哪里懂得…”   大女儿却拉拉她衣服,从后头怯生生探出大大眼睛,嗫嚅着道:“娘,我知道。”   “桃花!”秀娘呵斥她。   桃花登时扁住了嘴不敢说话。   何师爷忙哄她道:“没事儿好孩子,让她说,说错也不妨碍。”   秀娘没法儿,只能让桃花带着他们几人顺着半夜的田埂,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过去。   何师爷让桃花指,小姑娘咬着手往一个地指了指,小小声道:“就在那里,还有别的,土哥抠出来的,我又埋回去了。”   就着风雨灯昏黄的光,几人都看见了那一道乱柴扎出的篱笆,圈出两间低矮潮湿的茅屋。   他们的说话声惊动了一只大黄狗,万籁俱寂里,它的叫声冲破了甜睡梦乡。   屋子里头有人的声音传来,惊慌失措地:“谁?!”   何师爷迅速给跟着的武大递个眼神,他便不再遮掩,大声道:“柳安县衙捕头,前来问案!”   “大顺?啊——!”   女子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刚划破黑夜便戛然而止。   暗觉不好,另两人迅速扑向门口,武大一个跃起,破窗而入。   三人合力,一齐将脸色煞白的大顺,堵在了门口。   大顺娘子软倒在床上,头上缓缓淌下一道血痕,何师爷忙上去一试鼻息,松了口气。   “晕过去而已。”等一看清那娘子的模样,他也晃了晃神。   这样的美貌妻子,他竟也能下此狠手!   在场人都已猜出了什么,武大喝道:“找你问个话,你跑什么?!”   大顺抬起眼,他眼角生得尖锐,眼白又多,看人时收了笑,狠狠向上剔着:“我知道你们迟早找上门来!不错,那个狗东西是我杀的!”   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道:“他该死!”   秀娘走得最慢,大顺说这一句话时,她才将将赶到门口,扶着门框,木呆呆问:“是…是你?”   大顺看了她半晌,又像是平日老实怯懦的样子。   “大娘子,对不住你。”   钟应忱没有走近,就在大顺被武大锁住,踉踉跄跄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转头回头看了一眼。   他目光所向处,无限的温柔缱绻,好似此生最后一眼,正落在床上。   那里躺着他的娘子。   而落在最后头失了神的秀娘,却在抬头的一刹那,露出浓重的失望之色。 第41章 堂上问话   范家的院落在村西, 范大郎虽游手好闲,父母却是勤快之人,花了毕生心血为自家儿子留下了两间实在瓦房, 毛竹砍作篱笆, 扎得齐整。两棵榆树翠叶荫浓, 几竿翠竹平添幽凉。   那时,这老两口肯定未曾想到, 悉心盖起的家会变成自家儿子的葬身之所。   不过是空了三两日,这里眼见得便萧索荒凉起来, 正午的时候, 太阳正烈,众人多半都躲在家里树下歇凉,钟应忱便趁着少有人走动的时候, 越过竹篱墙, 潜入了范家的院子。   因着出了人命案子,周遭的人家要不然去了亲戚家住上两天, 要不然离这里远远的。家里养的猪, 喂的鸡,大妹都帮着秀娘, 托给了别家暂且照看。   整村鸡鸣狗吠蛐蛐叫,十分热闹里更显出这里冷落阴森。   当日范大郎死在自己房中,就在正堂东间,门锁得结实。钟应忱拿着一根细铁丝捣弄一会, 那锁便应声而落。   池小秋要是知晓,当初逃难路上教他学会的本事, 如今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历经几次搜查, 钟应忱本想着,这屋里该是有些杂乱。但这三十多个时辰似乎抹去了一切痕迹,这间据说发现范大郎尸体的屋子,四处齐齐整整。曾经盛放着剧毒糕点的碗盘,擦拭一新,中间摆放的间距都近乎一致,范大郎躺着咽了气的床上,衣服被子边角整齐,丝毫不乱。   能想见女主人离开时,定然认真收拾过一番。   这般不慌不忙,这般从容。   钟应忱沿着水曲柳的桌面一点点看过去,窗台,床头,地面,每一个地方都不曾放过。   毫无发现。   钟应忱开了靠近床边的柜子,做的时候已经许久,边角甚至开了缝,里面放着范大郎一家四口的衣裳。冬天棉衣,他用手一摸就知道是翻晒晾过,过了好几次水的旧棉,疙疙瘩瘩,穿在身上必定缩手冻脚。   可这样的衣服,范家阖家上下只有两身,一大一小,俱都是给了男丁的。   夏天的多是粗麻葛衣,补丁摞着补丁,女子的衣裳破旧尤甚,浆洗到看不出原本颜色。   这屋子里,除了留下的老物件,其他一应日常用具,都透露着此间人家一贫如洗的境地。   目前为止,这间屋子他已找不出什么了 。   钟应忱出了屋子,环视了一圈,将视线对准了范家小儿女住的一间小屋。   据那秀娘陈述,范大郎死亡当晚,她和一对儿女都住在这里。   这间屋子比东间小上一半,小小一张床铺,也不知三个人怎么蜷得过来。陈设更是简单,给小姑娘带的绒花已经褪了色,土哥的玩具也没有两件,床上板朽衾薄,床底下慢慢堆着不愿丢弃的破烂玩意儿,也不知堆了多久,已经满是尘土,稍微一动,便飞了漫天,直呛人。   眼神一凝,钟应忱行动一顿。   一个堆着灰的包袱旁边,有一道新鲜的拖拽痕迹,十分显眼。   钟应忱俯下身,顺着包裹往里摸去,手指触到了冷硬冰凉的东西。   往后便是墙。   他勾着身子,在墙砖处一点点摸索,挨个敲打。   实心,实心,实心,敲至其中一块时,略显清脆的声音传来。   这是一块松动了的墙砖。   顺着边缘处的湿泥慢慢挪,钟应忱终于抠出了这块青砖。   黑洞洞的空隙里,放着一个又扁又细的小匣子,旁边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硬塞进去的纸包,因为揉进去时,太过用力,已经皱皱巴巴,有了破损。   钟应忱小心翼翼托出这两样东西。   匣子里头放着的,是两三根光华流转的点翠錾石榴纹鎏金银簪,下面铺着些碎银子,总得有二三十两。   而那包裹里头,却是压成碎渣的两团点心。   一团时候久些,已经发了霉,仍能看到里面熟悉的配料,桔饼,桃仁,青红梅丝,和稍整一小块酥皮上刻着的暗纹印花。   这才是当日范大郎从池小秋食铺上买回的玉带罗糕。   另一团还新鲜着,和当日何师爷手里的那一半一模一样的用料。   钟应忱拿出银针,往里一探。   一样有毒,一样无毒。   钟应忱站起身,望了这些物件半晌,重又将它们放了回去,细细掩好,连厚厚的尘土上的辙印也恢复如常。   这隐藏于故旧尘土之后的秘密,该让正大光明的人,正大光明地拆穿。   凡人命案子,必当众审理。何师爷半夜押了这自投罗网的犯案之人,忙忙审了半日,却审不出什么东西,正要抓狂时,钟应忱脚步匆匆,直闯进门来。   何师爷不悦,正要说他,钟应忱草草拱手道:“我这边另还有些线索,有些不解处,还望何师爷帮忙。”   他东问西问,问的都是当日搜查范家时的细节,何师爷到后头不耐,便直问道:“你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这杀人真凶,只怕另有其人。”   钟应忱静静道出这句话,何师爷还未反应过来,拷着锁链木呆呆坐在一边的大顺便突然暴起,嘶吼道:“杀了范大的人是我!是我杀了他!你们休要扯上旁人!”   他脖颈上青筋毕露,又踢又打,如一头失控的凶兽,泛着摄人的青光,要不是武大和另一个捕快忙冲上去,紧紧勒住他,大顺便要即刻冲出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何师爷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心有余悸。   “审了一上午,他便一直如此。”何师爷看了一眼日头,有些焦灼:“罢了,开堂的时候快到了,这会也赶不及了,先押过堂罢。”   钟应忱道:“若是过堂,何师爷不如再带上一个人。”   “谁?”   “范家大娘子。”   柳安县丞已经年近六十,举人出身,等了许久才补上的县丞位子。到了这把年纪,早已不想什么荣耀家门,只指望着明年考满能勉强升上一升,再不济,也能得个中,莫要倒过头来问罪便好。   柳安镇虽非府县,却是柳西巨镇,向来安定富庶,原是拖了许久关系才分到的肥差,本指望暗戳戳捞些油水,再坐上两任,便退下来做个体面的田舍翁,谁知今年诸事不平,方出了个五月叶案,让巡抚柳西的御史敲打了一番,这会便又碰了个人命案。   要说人命案也不稀罕,但谁让这证据指向的是池小秋呢,还是和唐主簿有些瓜葛的池小秋!   刑名重案,淹狱不得过十日,过堂不得过三日,且要贴了告示,公之于众。何师爷没法,只得带了大顺先回来,以免误了过堂的时间。   钟应忱自请为证人,跪在堂前。何师爷已经暗地里告诉了他,这次过堂,重点便已经是大顺,池小秋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必担心。   但当人拍案叫堂,道一句:“提池氏小秋!”钟应忱仍旧控制不住,猛得转过身来。   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下,池小秋手上拖着锁链,慢慢挪了进来,望见他时,粲然一笑,看不出半点颓靡。   钟应忱的手不自觉攥紧,喉头迅速滚动,急切地在她身上迅速逡巡数遍。   周身完好,不见伤痕。   霎然间,紧紧被提起勒死狠狠缠绕的心,骤然松弛下来,昼夜难眠的恐惧结成的高山冰川,猛然间消融。   这一刻,他知道了——   自母亲惨死后一年零五个月后,他重新有了牵挂。   确然,柳安县丞压根没再把注意力放在池小秋这里,只简单问了他们几句,待众人都看清房中搜着的糕点,不过是个粗糙滥制的冒牌货,与云桥池家无关,便将开始询问大顺。   这自己都跳出来亲口承认了,总该不会有错了吧。   柳安县丞觉得,这案子应该很好结。   大顺只低着头,老老实实跪在当地。   上面一拍惊堂木,声响在整个堂上震荡开来,异常响亮,也惊不起他半点颤动。   “范大郎便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他急切的样子如同在争抢一个功劳。   “用何物,为何事,如何毒杀范大?”   “是我!是我杀的!”   他依旧梗着脖子,一遍一遍重复。   围观的人开始悄悄议论起来,却又碍着规矩,不敢高声。   柳安县丞胡子一吹,恼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毒杀的!”   “用糖!我买了饴糖,掺上毒药,直接送与他的!”   钟应忱微微侧身,便见默默在后面掉眼泪的秀娘,面色微动,有些讶然,不过一瞬,便让她掩去了。   钟应忱清楚地记得,那块糖是范大郎路上拾得的,为这个,他还跟邻家吹嘘了一顿。   “你租着范家田地,为何要杀害佃主?”   大顺终于动了动,他眼白往上恶狠狠剔着时,满满恨意看得人心惊:“他范大,从不把佃户当人看!从我家租上他田地不过两年,租子一月比一月重!我镇日想法子,结果结了一年的钱,还倒欠了他三两银子!”   “大老爷可知道,这三两银子,我求他宽限时,他要了多少利钱?”   “六十两,六十两,他翻了整整二十倍!”大顺咧嘴一笑,十分古怪:“杀了他,便不用还钱了!再也不用还了!”   物证人证样样齐全,柳安县丞清清嗓子,道:“雇工毒杀家主人,当判凌迟。按律…”   钟应忱心中挣扎。   这案子判得太过草率,疑点有许多。   要不要站出来?   要不要说?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散着头发,从外面人群中挤过来。   杀威棒挡住了她往里闯的脚步,那妇人竭力喊道:   “不是他!是我!青天老爷!杀了范大郎的人是我!” 第42章 真相大白   这妇人荆钗布裙, 一把青丝柔柔拖在身侧,额上还留着昨晚被砸的伤痕,红肿青紫, 看着十分可怜。   可当她抬起头的刹那, 堂上众人齐齐静默一瞬。   什么是出云破月, 大约如是。   她两手拼命推动阻拦她的杀威棒,身子直往里扑:“人是我杀的, 和他没干系!”   本来如同砧板鱼肉死寂在一边的大顺,立刻要挣起身子, 却被左右衙役死死按住, 压在地上。   他嘶哑着嗓子,道:“狗屁!人是我杀的!和她没干系!”   池小秋大开眼界。   行吧,原来这事还有人来争!   周围人面面相觑, 难道这杀人还是什么光鲜事?   范大郎这条人命好似一个晶亮蜘蛛大网, 才张开,便撞进了两个口口声声, 拼命要往罪名往自家身上的糊涂人。   堂下顾不得规矩, 议论纷纷,高得连跪在堂前的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娘子看着柔柔弱弱, 别是推出来挡刀的罢!”   “要说她这模样,若愿意做我娘子,便是让我去杀人,也值得了!”   听了这话的秀娘嘴角一动, 撇出个嘲讽轻蔑的弧度,转瞬便又哀哀往下耷拉。   可她不知, 恰好跪坐在她斜对面的钟应忱,一直在关注着她一举一动。   神色反应, 尽收于眼底。   “放她进来!”   只让大顺娘子晃了一眼的柳安县丞早就回过神来。本来已经安稳要结的案子,又让人横腰拦截了一道,他脸上黑气缭绕,心里直堵得慌。   管她什么好样貌,与这事牵扯上了干系,也算不得佳人。如此一想,他语气愈加不善。   “堂下何人?何故硬闯公堂?”   大顺两眼盯住她,慌乱而急切,还带着些难与人言的乞求,他斥道:“阿姝!你快回去!莫要在此添乱!”   阿姝这会反倒不慌了,她向着大顺一笑。   这大约是这一辈子,大顺与她说过的最凶的一句话。   “公堂之上,休得喧哗!”柳安县丞砰砰拍着惊堂木,押着大顺的衙役听出了他的不耐,忙堵住他的嘴。   大顺只得翻着眼,不停地扭动挣扎着,呜呜呜呜乱叫,道道铁链在他身上绞死缠紧,现出一道一道沟壑。   阿姝只觉千刀万刀一齐扎在心底,痛楚如此深刻,胜过于她每次以为自己落入地狱的那个瞬间。   她死死扣住不自觉要往前扑的腿脚,往前踉跄行了一步。   一片嘘声。   这时堂下众人才知道,为何这般姝丽绝色之姿,偏嫁了一个家贫貌平之人。   原来是少了一条腿!   阿姝竭力让自己的眼不要看向大顺,可却难忍声音中的颤抖。   “民妇阿姝,是大顺之妻。村西范大郎,是我用药毒杀,与我相公绝无干系,我愿以姓名担保!”   柳安县丞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大了一圈的头,说话间已经疲累得虚弱许多,一时连已经去了黄泉的范大郎也被怨上。   到底是怎样一个泼皮,才能惹出这满城的仇家!   “范大又与你有什么仇怨?”   阿姝垂下眼,怔了一会,正当县丞不耐要催问时,才听见一声冷笑,从她娇红柔嫩的唇齿间逸出。   “若我说,既生了范大郎这样的儿子,合该在出生时便活活溺死,不然留下来祸害世间,倒脏了我的手!”   她往范大郎蒙着白布的尸体处斜了一眼,黑洞洞的瞳仁盛满了厌恶,好似看见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冷若冰霜却又从容自在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有什么仇怨?似乎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次次羞辱我夫君,让他每日承耕种之劳时还让受唾骂之苦。不过是如噬骨之蛆一次次趴附在我家中恨不得榨干最后一点血,敲碎最后一根骨头。不过是欺我夫君心性老实,用计诱他债台高筑。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小人,可那天我才知道,哈哈哈哈哈,人?我呸!”   说到此处,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高亢如尖刀,捅向众人耳朵。   “他是个杂碎!是个披了人皮的禽兽!是该压在九层地狱受千百遍焚火烹油之刑的恶鬼!”   只要一想到那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便恨不得天上闪着的每一道闪电,闷的每一道滚雷,世间的每一把尖刀利器,最骇人最让人痛不欲生的苦,全都施范大郎身上!   一片哗然中,大顺陡然间瞪大了眼睛,血红的眸子睁到极致,两手倾力向前挣去,喉咙间嗬嗬作响。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秀娘哭红了眼,往她身上扑去,想要与她厮打。   “你胡说!”秀娘又愤又气:“当着已死的人,你便不怕天打雷劈么!”。   她家中还有一双儿女,若是这样的罪名传了出去,女儿儿子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天打雷劈?”阿姝哈哈大笑,她转向范大郎所在之地,纤手一指:“天打雷劈?你该想想,要是老天有眼,该劈的是谁?!是这色中恶鬼!等我也一块去了地下,便要看尽他是怎么日复一日受着极刑,趴在我面前永生永世不能解脱,我等着那天!”   她这话里诅咒,浓浓的恶意,让秀娘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好了!”柳安县丞心下发寒,故作不耐打断了她:“你便好好说说,如何毒杀了范大!”   阿姝一笑,好似最摄人心魄的凝血之花倏然绽放,启唇慢慢道:“他来威胁我,若我说出此事,便让大顺即刻偿了所有银钱,让他永生永世抬不起头来。可他真是长了个极蠢的脑袋,偏偏还贪尽了小便宜。爱甜是吗我便自家买了饴糖,中桥十二街上药铺的砒。霜最毒,我托人买了过来,制成一份大礼。我故意在他醉酒时走在前头,将饴糖落下…哈哈…真是痛快…我还以为他死不得了…”   她开始时还昂着头,到后来便慢慢垂了下去,声音渐低渐渐断续,一点殷红落下,在堂前的黑云石地砖上溅起一朵血花。   “她服了毒!”   何师爷惊叫,两边忙过来人,将她翻过来。   只见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口中溢出,她的目光越过许多跑来的人,渐渐落在不远处,大顺身上。   大顺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两个衙役正在怔忡处,根本拉不住他,被闪了个趔趄,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顺甩开周围所有人,将阿姝抱起来,无助地抹去她不断涌出的血。   大滴大滴的泪从他绝望眼中涌出来,他不断抚摸着阿姝头上的伤痕,呜呜做声。   旁边有人不忍,帮他扯了塞在口中的布,才能听见他近乎哑声的哽咽。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的唇一遍遍动着,出不得声音,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可阿姝听懂了。   她只是抚了抚大顺的脸,艰难地道出一句:“做你…娘子…我…”。   从她出生,到离开,这二十四年,终于是撑过去了啊。   幼年失母,父亲早逝,她眼见晓莺啼,纸鹞飞,杏子熟,生命的倒计时在滴答作响,一个空有美貌的拖油瓶,天生带疾,又不良于行。她安静地等待叔父给她指明一个归路,好过完不知是几年还是几日的余生。   大顺便是在那个时候走进了院子。   她朱颜秀骨,他粗容粗貌。她孱弱多病,他家境平常。她喜在书中看山川大河,他只会闷头做活大字不识。   她像一条藤,攀附在人身上,任大顺如何拼命赚钱,也不能阻挡一场又一场的缠绵病势,将方攒进兜中的尽数掏出,旧债未平,再添新债。   终于,在范大郎的诱哄下,落在这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傻子啊,何苦要为了一个不知能活多久的人,舍去自己这一身性命。   她尤记得一日半睡半醒之间,大顺给她打扇,悄声唤了她两三遍。她好奇心起,故作不知。   便听那呆子小心翼翼道:“阿姝,做我娘子,你可真心欢喜?”   她一时呆住,呼吸故意愈加绵长。   隔半晌,他才高高兴兴道:“我便知道,我也欢喜。”   不说话,便没有否认。   又是一会静默,他又喃喃道了一句:“是我这辈子,顶顶欢喜的事。”   为什么那时候,她未能答一句:“我也欢喜。”   大顺没能等到那一句迟来的话。   手倏然垂下。   大顺眼里早没了旁人,他死死搂住阿姝,一声声唤。   谁也未曾料到,这事竟能如此收场,一时都呆在那里。   何师爷扯了柳安县丞好几次,他才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惊堂木拍得有气无力:“犯人既已畏罪自裁,范大郎案便可作结。嫌犯安大顺、池小秋,与此案无关,无罪归家。范妻秀娘,着领尸身归家自行安葬”   终于缓过神的围观众人都摇头唏嘘,看向秀娘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有人摇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流言流语纷纷而来,秀娘低头听着,肩头慢慢打颤,就在她快要起身时,钟应忱明明白白看见她往池小秋处看了一眼。   怨恨而又失望。   范大郎的死,若与秀娘无关。那她的那些古怪之处,又该作何解释?   第二次才搜查到的仿制糕点,被捏碎压起的玉带罗糕,对着何师爷问话时的频频示意,堆满尘土的墙砖之后崭新的时新首饰。   众多线索串联做一条线,钟应忱脑中一闪。   他陡然间转身——   这笔账,该轮到他来讨了! 第43章 诬告反坐   \“等等!\”   心神俱疲的柳安县丞本想快些回到后衙歇息, 刚要下堂,却又让钟应忱拦个正着。   “你还有何事!”   “大老爷,此案怕是尚有存疑!”   本来要散去的众人一惊, 都顿住了脚步, 纷纷回转身来。   嘎吱一声, 柳安县丞只觉头更痛了。   “不是已经判了安大顺与池小秋无罪了么!人证物证俱在,方才那妇人述说案情之时, 本老爷可没硬逼着她,还有什么疑惑处!你既是读了些书, 该知道按律, 无故扰乱公堂,可是要仗十下的!”   柳安县丞话语中已经隐隐含着威胁。可惜,钟应忱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更未像他期待中那般闭嘴, 反倒直起身来,愈加庄肃。   “当日从范大郎房中搜查出的, 不只是安家娘子送出的饴糖, 还有一块同样含了剧毒的糕点。”   柳安县丞冷笑一声:“怎么,你是不满我未将池小秋再关上几日, 好好彻查一番这糕点来处么!”   “大老爷洞若观火,已经查得这糕点与池家无关。可与池家无关的糕点,如何就偏印上了池家名号,放入范家, 不过几日后,范大郎便被毒杀!”   钟应忱冷静如常, 转向在站在柳安县丞旁边的何师爷。   他看过来的一刹那,一心想要息事宁人的何师爷便有了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 他便听见钟应忱毫不犹豫将他拖下了水。   “临来之前,何师爷重又查了范家宅院,却发现了几件新鲜玩意,或可帮忙解解这难解之处。”   柳安县丞沉着脸,也跟着看向何师爷:“三郎,可是如此?”。   一时间,何师爷冷汗直冒,恨不得立刻便失了踪迹,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确实…查了些新东西。”   柳安县丞厉喝:“那你怎么不早说!”   他眼下只想将何师爷也打上一顿!   当众断了冤案,竟还让人死了,若是传出去,别说升官,他这顶摇摇欲坠的帽子还能不能保得住,都是未知。   可明明是阿姝自个闯进来,自个认罪,自个服毒的!   何师爷暗地里叫苦,他们怎能料到,被大顺伤了头卧床不起的阿姝,竟然搅弄出这样一番风云。   “在范家小儿住的床下,发现了些银钱,和替换了的糕点。”   原本想要留作后续查案的线索如今也藏不下去,何师爷只得让捕快将寻到的东西拿上来。   目光触到匣子的一瞬间,秀娘的脸色骤然间煞白,浑无人色。   “第一次查范大家中时,为何没有发现?”   何师爷不敢抬头,只能半欠着身,恭恭敬敬道:“第一次查时,里面只有些铜钱,并无他物。”   柳安县丞此刻心烦意乱,看着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看不明白,便略带厌烦道:“这都是些什么?”   何师爷开了匣子,鎏金银簪在斜晖在光彩熠熠,银两雪白耀眼,还有两团外形相似,用料不同的糕点,并一根试毒银针。   “范家家贫,衣尚不可蔽体,如何能买的起如此贵重的首饰?且看这成色,尚是时样,该是最近才得的。这两团糕点,一个便是范大郎在死前两日从云桥买回的池家糕点,因时候久些,已经发了霉,已经验过,食用无虞。而另一块,和范大郎房中发现的一样。”   柳安县丞脑子终于能转了一回,他惊道:“你是说,有人仿着池小秋的糕点另做了一份,趁范大郎不注意时调换了,这才将他毒杀了?!”   何师爷忙拍马屁:“大老爷明察秋毫!这其中蹊跷,如今只能作此推断!”   “可安大顺妻明明白白说,是她做了饴糖将范大郎毒杀,难道一个人还能死两回不成!”   “到底为何,问问便知。从范大郎死后,到众人发现尸首,已经足足一天时间,这其中,除了当日与范大郎呆在一起的其他之人,谁也不知他死前,到底还有没有发生了其他事情。而能将这些物件放入范家最隐蔽处,且调换得如此轻易,竟让范大郎毫无察觉的人,除了一位,不做他想。”   众人都将目光对准了她。   “范大郎之妻,秀娘!”   伴着一声凄声尖叫,秀娘尖利的声音里满是悲愤:“你们是要冤死我一个寡妇人家么!”   “大郎是我夫啊!”   “我一个妇人,还有两个不知事的孩儿,全靠着大郎过活!毒杀了他,我有什么好处!我又能落得什么!”   何师爷无动于衷,继续道:“范大郎吃喝赌钱,样样不少,村中人皆说,若不是靠着你给东家西家做活补贴,几次拦着范大莫要卖了家宅田地,只怕你这一家日子更要不堪。且——这多出的银钱首饰足足百两,能置得良田二三十亩,无家主者不必交粮税,你又一向勤俭,只会越过越好,有没有范大郎,好似没什么要紧。”   秀娘抖得好似狂风暴雨中一片落叶,泪珠子成串成串地掉,眼睛红肿如核桃一般,伤心到近乎糊涂的地步,口口声声质问。   “便是衙门,也不能这番污人清白!”   “老天在上啊,你们是要冤死我么!”   柳安县丞被闹了整整一天,头剧痛,看她这番寻死觅活的样,再也懒得与她兜绕,直接道:“范妻,若你心无愧疚,便说上一说,这调换的糕点为何藏在你家中?这多出的银钱又是为何?”   这回,任谁都能看到秀娘眼中那一下瑟缩,她刚要开口,柳安县丞便威胁半露:“你可想好了,凭你说是何人,本官也能提了人来问个清楚,到时便是与你无关,也要加上十棍!”   他能安稳坐到如今,也不全然是个草包,也有些手段,若秀娘真正不识抬举,他也顾不得要使上一回了。   秀娘原本要说的话,便噎在当地。   正在这时,出去提人的衙役兴冲冲进来,附在何师爷耳朵边“悄声”道:“师爷让咱提的奸夫,已经找到了!他已经招认,那些财物是他与了范妻!”   他本是大嗓门,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却不知叫得满堂人都知道。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个穿着冷蓝绉纱袍子的人,让人推搡着上堂来了。   这人长得圆咕隆咚,原本耷拉着头蔫蔫巴巴,听了这话,陡然跳起来慌忙辩解:“什么奸夫?我何曾做过奸夫!”   柳安县丞目光如炬,冷眼看来:“便是你和范妻合谋,设计毒杀范大?”   这人瞪大了眼睛,脸上慢慢现出猪肝一样暗红的颜色,不可置信地看了秀娘一眼,杀猪般叫起来:“范家大娘子,你可不能这样害我呀!”   柳安县丞一拍惊堂木,怒道:“这首饰银两难道不是你所送?”   “是…是我…可我…”   “范大郎被杀一事,到底与你有何干系!”   “大老爷明鉴,这事可与我没有干系!”   秀娘本来已经揪着自己衣襟,面色惨白,却在此刻突然间扑上前来,坚决道:“我夫被杀,和他没有干系!”   “可是与我银钱,教我掉包,栽赃池家姑娘,却与他有干系!”   一片寂静。   堂上只能听见秀娘无助的哭声。   “从十几日前,他忽然登上我家门,许了大郎许多银钱,说只要去云桥池家铺子,想法让他们再也做不得生意,便能再多拿些!大郎死的那一日,他又上门来,看着大郎惨状,竟威逼我说,若是不按着他说的去做,便传扬了满村,说看见我杀了大郎!我一时害怕,这才…那做糕点的模子还是他给的,我并不识字,如何能刻得出来…”   她未说完,那人已经目眦欲裂,几次三番想冲上前去,嘶声道:“秀娘!你说话时却要摸摸良心!我当日只与你说,想些办法跟查案的人透些消息,只道池家与他有仇,添些麻烦!何曾要你掉包了糕点,栽赃她毒杀罪名!这等黑心烂肺的事,你怎可栽到我身上来!后来,是你自己说,要个模子来,便有办法多拖上池小秋两日!我才送与你的!”   案情进行到这里,已不需有人来问他们话。   秀娘与提来的人如同两只疯狗,对着撕咬,疯狂地将罪行往对方身上扣。   如同一团烂账,陷在泥淖粪坑之中,肮脏浊臭,却怎么也撕扯不清楚。   柳安县丞再也不想听他们分辩,既是两人都承认了捏造证据,栽赃他人,索性便一齐判了。   他一敲惊堂木,道:“诬告者反坐,诬告杀人罪未成者,仗三十流一千里。着将二人仗三十棍,收监再论!”   堂前原本在互相撕扯的两人终于停了,呆呆顿在那里,衙役便直接上前要来锁人。   秀娘忽然挣脱了他们,发疯一般冲到池小秋与钟应忱面前,扒在地上不停磕头,一下一下砸在地上,血混着泪一起流下来。   “池姑娘,池大爷,你们行行好,与大老爷说句好话,我…我家里还有孩子…大爷,池大爷你见过的,土哥才三岁多呀!已经没了爹,再没了娘,他们活不过去!活不过去的!我真是穷怕了,我…我没法子赚钱,土哥想吃个新鲜糕点也没有!做娘的心,比刀扎的还疼!”   她血渐渐糊了满脸,卑微到极致的恳求祈求,外面桃花和土哥嚎啕大哭,声声唤娘,竟让人听起来不住心酸。   “你们如今还好生生的,便说句好话!我当牛做马伺候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来伺候你!求求你!求求你!”   诬告罪与其他不同,若受害者肯出言谅解,罪名便能轻些。   只要池小秋一句话。   可池小秋垂头冷眼看了她半日,忽然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道出一句。   “要是我现时还在牢里,哭得比你凄惨十倍,能不能有人来听我说一句冤枉?”   不能。   没有。   若是不曾寻到真凶,若是没有那天晚上她险之又险的一句唐主簿,罪名得定,她的下场会是什么?   绞刑,是有人拉着你的头发,强行套进圈中,慢慢锁紧,一点点将人勒死。   斩刑,是一把血迹斑斑的刀,整个将头砍下,头身分离,血肉模糊。   那些可怕的景象,曾经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她看着秀娘被一点点拖走,终于被磨灭了所有的想望,终于咬牙切齿,道出撕心裂肺的咒怨。   “为什么你没有认罪?”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对我这样不公?为什么?!”   她战战兢兢,操持家务,养儿育女,体贴丈夫,为甚却遇人不淑,度日艰难?为什么诸般七苦,凭她跪断了双腿,几千次祈愿,仍旧加诸在她身上?   池小秋就静静站在当地,冷冷回望着她,不曾有半点闪避。   五月已经入夏,不过几日,暑热便迅速涌来。   枝头金碧金碧的翠色柳叶,压在叶子船下划破了的脉脉柔波,船上女子行动间光华闪耀的落花流水十锦裙,撑船的小哥头上顶尖下缘圆的遮阳大笠。   池小秋从未如此贪婪地去看这诸般景色。   船一摇,钟应忱也在她面前晃。   晃得头晕时,钟应忱忽然问她。   “回去可还要做吃食?”   布谷鸟叫声中,池小秋毫不犹豫道:“自然!”   “我又想了一道新菜,回去便做给你吃!” 第44章 端午粽子   再进了厨房, 当日她往铺子去前泡的那堆糯米,依旧原封不动放在那里。   汤色混白,糯米模糊, 一如她浑浑噩噩的狱中时光。   那日是五月初四, 离端午只有一日。   她满怀着希望, 想将糯米泡了水,做成甜咸粽子, 却不想,一去便是三四日, 等她回来之时, 端午已过,从南桥到北桥的赛龙船她没瞧见,盛着雄黄, 缠裹着彩色丝绒的雄黄荷包与裹绒铜钱也未能送出去。   恍如大梦一场。   糯米生了虫, 酱头发了霉,锅灶上的吊好的高汤结出凝脂, 蚊虫嗡嗡绕着直飞。   池小秋对着满是狼藉的厨房发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 钟应忱推开门来。他只扫了一眼,便道:“如何收拾?”   “啊?”池小秋被唤回思绪, 手忙脚乱将泡涨的糯米都尽数倒了:“你去歇着,我自己来!”   钟应忱恍若未闻,他从池小秋手里接过那一叠碗盆,问道:“只用过水?”   池小秋还有些懵懵的, 手里的东西便让他夺了去。   葡萄藤下还点着金光,叶子已经肥厚阔大到难以漏下大块的光斑, 知了的聒噪似乎与狱中没什么两样,池小秋被这熟悉的场景, 蓦然间勾起了些惶惑,可一转头,便见钟应忱蹲在田圃旁,仔细刷着碗。   钟应忱少下厨房,连洗碗筷都同洗衣服一般,要先冲一遍水,泡上加碱的淘米水,晒干的丝瓜瓤使劲搓上一遍,冲水后再搓一遍,认真地近乎有些笨拙。   她忽然间觉得心中安定下来。   刷碗洗锅,除尘擦灶,池小秋前后忙活,整条石台上擦得锃亮发光,蔫了的菜叶都丢了出去,等着碾碎往地里撒肥,木架的筐上重又放进水灵灵嫩生生的新鲜蔬果,满满当当一片,生机盎然,填满了池小秋时不时便涌起慌乱的心。   钟应忱在窗前台下摆了一个土定瓶,石榴花连枝带叶,火辣辣的红如同一团明艳火焰在枝头团团烧着,蜀葵红的要更柔润一些,半张开时似宣纸剪作,笔点了胭脂深一层浅一层在之上润开。蒲草细长,蓬草狂乱,前一从后一枝地插在朱红花间,绿得潦草而又张狂。   池小秋有些意外看他一眼,这还是钟应忱第一次买花草玩意这样的小东西。   钟应忱将两枝花调换了一下位置,拢拢蒲草过于弯折的细叶,果然要比之前好看许多,在这明光淡彩前,连他的声音也平添了许多温润。   “榴葵蒲蓬,庆故人归。”   一直到此刻,外面的世界才终于有了真实感,那种欣欣向荣,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才终于慢慢地苏醒,劫后余生的幸福一点点充盈,池小秋有了想做些什么的冲动。   她不自觉往前一步,钟应忱恰好转身,眉眼方抬,四目正对。   他不说话,可静静看过来时,瞳仁黑亮,里头只站着一个她。   时间是静的,把这一瞬间拉长到极限,长如星光,如天河,如辰光尽头。   心头一点陌生的温热,渐渐明显,在它还未蔓延开时,池小秋及时阻住了突如其来的怔忪,她不知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觉莫名其妙,为什么脸上发热,心里发慌。   门前翠蓝的纱网隔成一个个细密网格,一只蚂蚱刚在上面趴着歇息上一会,就让慌忙撤出身来的池小秋惊得一跳,吧嗒吧嗒没入了草丛。   池小秋遥遥道:“我先去蒸点粽子!”   糯米下了水,分作四五份,有的泡在酱油中,有的撒入细盐,耐心搅拌,有的加入碱水,浸上些许时候,有的只用生水仔细淘洗。   池小秋有些任性心思,黄历上的端午是过了,可她还没过,粽子是一定要蒸的。   粽子有许多种口味,甜的能做猪油豆沙,蜜枣赤豆,还有枣泥山药,咸的能做蛋黄猪肉,虾肉鱼绒,腊肉火腿。但池小秋最喜欢的还是白水粽子。   白水粽什么也不必加,趁热吃也香甜,冷着吃也香甜,直接切着片,蘸着椒麻是椒麻味道,蘸着玫瑰酱是玫瑰香味,又省事滋味又足。   等用箬叶包作三角,上锅蒸熟了,一个个都用五彩丝线穿起来,一串上有九个,甜咸都有,池小秋足足蒸了几个笼屉。   她捡出来十个九子粽,装在一个食盒里,问钟应忱:“我能不能去秦司事家里给他送些东西?”   钟应忱点头。   池小秋下狱时,秦司事帮她暗暗打听消息,三两天也不曾歇好,她理应上门拜谢。   两人敲了秦府后门,这才知道,秦司事已经病了两日了,不能起身见人,只得将食盒留给门房,托小厮送进门去。   街上仍旧十分繁华,有人卖挂在墙上的钟馗图,有人卖插在头上的健人,用金银铁丝编绕成形,多是一个人骑在老虎背上,有的做成个铃铛样式,有的编了络子,蜿蜒垂下来。   池小秋停下脚步来,刚想问价,后面便有人追了出来。   “池姑娘!钟小官人!”   原来是方才递进食盒的秦家小厮,手里还拎着池小秋送来的食盒。   他喘吁吁停了脚步,恭声道:“我家老爷说了,粽子他很是喜欢,多劳两位挂念。”   钟应忱刚接过那个食盒,只觉手上一坠,沉得几乎要拎不动。   池小秋看他吃力,忙接过来,揭开一看——原来秦司事把上面一层食盒里的东西收了,另外一层却原样递还给她。   钟应忱一看才知道,这第二层,池小秋还放了一包银子,大约二百多两,算是她全部家当。   池小秋忙要把食盒塞回去:“哪有收东西只收一半的!”   小厮忙往后退,十分为难:“老爷说四月里头柳安叶案,多亏池姑娘替叶行跑了一趟柳湾,这一回他这个长辈出些力气,原是应该。”   他又转身向钟应忱道:“还有小官人送的那几封银子,老爷都让人尽数送回去了!且让小的另带句话给二位。”   街上人来人往,他压低了声音:“柳安镇上行行做到高处,都有难与外人道者,日后还望池姑娘多加小心!”   两人皆是一凛!   他接着道:“这世上德艺双馨者甚少,姑娘想要拜师学艺,还需多多留心,好好寻上一寻。”   直到小厮走了,两人都仍在沉默,钟应忱当机令断,决定先往关了秀娘和另外一人的牢中去问问讯息。   关于为何要与池小秋过不去,本来都以为是已经知道了因由。   只因池小秋把生意迁往云桥,自家越来越火热,周边却多有摊铺受了影响。行内竞争,自然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碰瓷找茬也是常用的手段,收买秀娘的那个人,自家也做着吃食生意,就在云桥附近。   钟应忱未有多想,是因为用来掉包的点心太过粗糙,一看便是不常做吃食的人所制。   他们俩扑了个空,到了狱门前时,他们才刚说了个开头,狱卒便不在乎道:“那两个,让打了三十棍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弱成那个样子,才收了棍就咽气了!早让抬回家了!”   死了?   狱卒看着池小秋的惊讶,还有些奇怪:“这三十棍子不多不少,能打死人的时候不多,却也不是没有。你不是因着他们才进的牢里?这会死了,倒还能出一口气!”   池小秋想起范大郎家那两个孩子,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路上都木木跟在钟应忱后头,问他:“可是有人故意…”   “过了堂便开始打,还没进牢中,便做手脚也难。”   但还有一种可能他还没说出来。   也许有人收买了行棍刑的衙役,使了重手。   池小秋又问:“真的是…”观翰楼的周大厨吗?   “掉包的那个糕点我也看过,用料太过粗糙,连模子都是随意刻出来的,绝不是个常做糕点的人所制。”   可两人都明明白白知道,能让秦司事示警,便是欲陷池小秋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事情起端,也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   起端是什么呢?   那人堂上说的话犹在耳边:“添些堵,坏些名声,绊她一绊。”   或者还有当日范大郎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滚出云桥!”   钟应忱忽然问她:“若真的与他有些瓜葛…”   “那又怎么样?”   这回却是钟应忱怔了一怔,他转头看向池小秋,眼白清,中间乌亮,坦坦荡荡。   她又重复了一遍:“别说是有关系,便是他做的又怎么样?”   她只是有些难过,那一盘盘托出来的精致吃食,都曾受着风霜雨露,辛苦长大,该是一双更干净的手来做,而这个人,曾经寄托了她对于一个前辈深深的敬意。   可也只是敬意。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那是她生而为人,潜伏在骨血中的热爱渴望,是她在父亲眼中,从小看到大的希冀热忱。   没有了师傅,她再换了一个便是,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便让他们看着,她池小秋是怎么一点点走出自己的路子。   对着观翰楼的方向,池小秋朗朗一笑。   这世上,不会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了。 第45章 五香面   天朗气清, 云桥桥头,有人哐哐哐敲着小锣,喜庆热闹的劲头引来一众人的注意。   “云桥池家食铺, 今日赠宴, 菜价减半!”   一时众人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池家?就是那个毒杀了人的池家食铺?哎呦, 我可不敢吃!我可刚得了一个孙子!”   旁边人不屑道:“宋阿婆你老是在家中多少天了,那案子早就大老爷早就判出来了!跟池家丫头没甚干系!她家的糕点也不知是怎生做得, 别处可都买不着…”   她正说着,有人已经赶紧扯了她过来:“只得一百个人, 迟些便没了!听说今日玉带罗糕都是送的!”   那人一听, 忙脚底生风一般,赶着走了。   宋阿婆撇撇嘴,嘟囔道:“别是饿死鬼托生的罢!”   小锣又大力敲了起来, 桥头的帮工叫起来:“池家食铺, 菜价减半!止剩五十位!”   宋阿婆心里痒痒,又恐去吃时方才的街坊看见笑话她, 帮工恰看见她顿脚犹豫, 忙热情招呼她:“阿婆可要来尝尝?今个可有新菜呢!”   宋阿婆心里别扭,脚却不听她使唤, 半推半就也不知怎么就跟着走了。   才到桥头,便看见一个利落姑娘,围裙一扎,从一个大瓷盆中揪出一团雪白面剂, 两手间一扯,面团立刻成了一条长线。   桌台光可鉴人, 长条面片往上面一放,擀面杖上阵, 压个两三来回,面片便已经十分薄了,可池小秋毫不留情,手中一转,转个角度,继续用擀面杖向前推去。   这是哪家的囡囡,这么横冲直撞的!再擀就要破了!可不是要白费了一团好面!宋阿婆几乎要惊叫起来。   但擀面杖不知挑了什么刁钻力度,碾压之后,一个破洞也无,慢慢从一张圆方盘大小,变成桌子一半大小,池小秋将这张面饼拎起之时,薄如寒刃,似乎能隐隐透出光来。   宋阿婆刚放下心来,却不妨池小秋将面饼一抖,重又铺在案上,细匀面粉陆续撒于其上,左手捏着缘边旋了两回,擀面仗便专挑着不同的地方,将整张面饼碾得愈加轻匀细薄,几乎每一下都让忧心,会不会将面捅破。   这担忧每次都落了空。   一把长刀毫无停顿,眨眼功夫便将这薄薄面饼切作银丝般细,这缕银丝在案上一抖一掸,筷子一挑便顺溜溜入了锅,锅中水滚数下,便立刻起捞另浇汤汁,这样的面入口弹牙筋道,莹莹生光,吃是不舍得立刻吃的,总要吹匀了热气,先小小咬上一口,品品滋味,再连汤带面唏哩呼噜吃下去。   这样暑热天,若是不乐意吃热汤面,便备上一盆清水,方捞起的面往里一沉,才要沉到底便又一搅捞了起来,如此反复,盘成个好看的形状装在盘里,浇上肉臊子也可,加些小菜拌匀也可。   宋阿婆别扭着脸,看别人都吃得正香,肚子不自觉咕噜噜叫起来,不自觉直起脖颈,去看自家点的汤面到了没有。   好巧不巧,这一望就遇着了方才拉着她说话的那两个。   那两个故意要下她脸面,笑道:“早知你老要来,咱们便一处了 。”   宋阿婆哼了一哼:“我不过来尝尝,若不好吃时,我好说与街坊邻居,别入了这池家的坑!”   她嘴上这般说着,手却不争气。   面汤糕点一上来,宋阿婆本想着只尝上一口,等自家回过神来,碗内早已空空,嘴里还喊着:“再给我拿一份肉馅粉饺,我带家去吃!”   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的宋阿婆,便接着了方才听她话时的一众人看热闹的眼神。她自家脸上热辣辣的,却终究舍不得荷叶包着的那一份美味,只得厚着脸皮拿往家中去了。   池小秋从早上出摊起,便忙个不住,手上的力道一刻也不轻,一刻也不重,就凭着从小到大手上练出的功夫,将手里这面做到极致。   打上半折的一百人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凑齐了,可还有更多的人涌进来,还有福清渡许多从前的熟悉脸面都赶了过来。   “池家妹子,我可想你家的汤面许久了!”   “秋妹子,今日有没有玉带罗糕?”   “灌玉肺呢?”   少有死里逃生的人不喜欢这样的问候,池小秋心情顿好,手上的动作便更加利落。   这样的热闹便引来了更多的人观望,池小秋铺上别的不说,唯干净两字格外显眼,从盛着材料吃食的锅碗瓢盆,到客人坐着的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所有东西摆放井井有条,整齐有秩。   更不要说眼前动作赏心悦目的池小秋。   一时间,池家食铺的名声在云桥左右,彻底响了起来。   等福清渡的这些熟客都各自寻了地方坐下,角落里那老头终于品完了自己手上诸色小菜,面挑着吃了精光,这才站起身来。   他绕过收钱的帮工,径直到了池小秋面前,按下二两银子。   池小秋眼一扫过去,迅速数清了他点的那堆碟盘价钱,然后抬头道:“你老那些东西只要五十钱,之前那糕点还是阿爷你教的,这钱我便不收了!”   那老头脸一沉,哼得一声道:“我薛一舌还能欠你这点钱不成?收着!”   池小秋低头看看钱,像是真银,再抬头看看那老头,没错,确是每日住在桥洞下那个。   这年头的人,花钱的方式是越来越让人弄不明白了。   可这钱,该收还是不能收,池小秋瞄了那钱一眼,继续做自己事去了。   捱了片刻,那自称薛一舌的老头不淡定了,他磨在池小秋前面道:“你若不收了这钱,日后我便天天过来了。”   行吧,池小秋看了一眼被他挤在后面的那一众挤着想来吃饭的人,都已经面露不满,便伸手拿了其中一块,用手掂了一掂,估摸着这点钱也足够去给他买床厚些的棉被。   那便收了替他跑趟腿罢!   薛一舌等了片刻,却再也不见她拿另外两块,本就脾气不好,这会更是生起气来,将钱一股脑塞给她。   池小秋捧着这一堆钱莫名其妙,见薛一舌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清清嗓子,一副高傲模样,道。   “若只吃你这糕点,这二两银子值当给你足数,可尝了你这面后——”   薛一舌又从池小秋手里拿回了块最小的银子,接着道:“便只能值这一两半了。”   池小秋抬起眼皮瞅他一眼,道:“哦。”   横竖给还是不给,都是他说了算呗,反正不过是棉被衣服少买一条,与她有什么相干。   薛一舌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等着池小秋恭声问他。   过了一会,没人说话,他悄悄往下撩撩眼皮,池小秋在忙着和面。   又等了一会,他又略略用余光瞟了一眼,池小秋还在忙着和面。   后面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道:“你若没话说时,便先让开些,莫要挡着我们的路。”   薛一舌等来等去却不见池小秋抬头,终于忍不住道:“你便不想知道是为何?”   池小秋掏出汗巾擦了一把汗珠子,重又洗了遍手,又继续捣弄起新的面团。   薛一舌:……   你怎么不积极了呢?   薛一舌没奈何,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池小秋抬手给他递了杯水:“既是嗓子不好,便莫要说话了。”   薛一舌气急败坏,他一挥手,将池小秋手里的茶推到一边,道:“你这面,酸甜咸辣,或者落在这拌菜里,或者加在面汤中,可偏偏是这面,全无滋味,哪里是在吃面,分明是在喝汤!”   池小秋揉面的手顿时一顿,薛一舌这番话陡然点通了她闭塞的思路,她凝神细思,立刻多了一个新的想法。   酱与醋都是现成,焯熟笋子的鲜汤还留在手边,尚未倒掉,她将这几样都倒入面中,不停搅弄拌匀,歪头看看,又细想了一想,重新剁了椒末,本想洒上些芝麻,又怕香味在面中出不来,便斩作了碎屑,将这两样重新揉入面粉,捏作新的面剂子。(1)   她虽是刚刚想得,动作却快,薛一舌本以为这次总能让池小秋开口,却不想池小秋行动间已做成了一团掺了各色物料的新面。   他凝神一看,失声道:“你会做五香面?”   池小秋自家数了一数,果然是五种香气,便欢喜道:“那以后便叫做五香面了!”   薛一舌不意想池小秋竟然这般灵透,一句“要不要做我徒弟”几乎要脱口而出。   好在他凭借着自己强大的理智压住了收徒的冲动。   哼!他便不信,激不得池小秋主动认他做师傅!   操心收徒的不仅仅是藏在草野间的薛一舌,还有求是斋的吴先生。   吴先生今日也往池家食铺来往了好几次,他看中的并不是池小秋做出的香喷喷饭食,而是忙碌在众人间端菜帮忙的钟应忱。   自上次收了高溪午的作业,这个姓钟的学生便闯进了他的视野。   吴先生见他每日往桥上来时,手里都拿着本书,可若论勤奋,却远远比不上站在桥头的众人,只是自己闷头在后面看。   吴先生看了看自己的收徒三大法宝:勤奋刻苦,家徒四壁,落魄志坚,又看了看钟应忱,叹了口气,默默划掉了他们,改成了一个词:聪明伶俐便好。   既然起了意,吴先生便多多留意钟应忱,见过了半月,他仍不知如何让自己引人注意,自己也不好偏得太过,便趁着热闹功夫,寻机暗示了一下他。   “桥上人多,书不如往东面去看。”   那里最显眼啊!   钟应忱心思一转,便立刻明了了吴先生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道:“枫塘书苑秋至便要开考,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往哪里去都好。”   嘎?   吴先生傻了眼。   他看中的学生,竟让枫塘边那老匹夫截了胡? 第46章 八珍面   雨刚下了两三天时, 还没让人觉得什么,小孩儿带着辟邪的虎头帽,嘻嘻哈哈玩在一处, 总在家门口比踩水。   倘或有些僻静不去人处的巷子, 铺了十几年的青石板边缘接缝处, 人便早已踩得圆润光秃秃,凹下一个个小坑。小孩们觑着快要过人的时候, 往里头一蹦,看溅起来的水花是到了路人棠木屐子上, 还是能染了裤腿。谁的水花踩得高, 谁便要舍出藏起来的一块糖。   因着这个,池小秋每日出门时,都要绕着门口那一群熊孩子。   可这雨天出门的人本就不多, 像她这般要买菜送菜, 出摊回家,一天过上好几回还总是独个的更少, 因此总是算准了她出门的时候, 到巷子口时来堵她。   池小秋躲的时候多了,有脑子瓜灵巧的也知道了什么叫做伏击。   出摊的物什早让帮工们一大早拉走了, 池小秋瞅瞅暗沉沉的天色,顺手扯了一把桐油面青绸里的伞,吧嗒一声扣上了锁。   小巷寂静里,池小秋蹚着屐子, 敲在地上时铿锵有韵,只靠着声音就能辨认明白, 她离着巷口还有多远。   正听那屐子快要到他们所藏之地时,为首的一个像左右使了个眼色, 三两个娃子便一下子蹦出来,打算齐心协力往坑中踩时,好看看池小秋满身是水的狼狈样子。   就在他们刚闪出来时,池小秋却正好迈出一大步,占了他们要跳进的去处。   木屐子有着厚厚木底,池小秋力道十足,往深水坑里一踩时,水花四溅,水光剔透,煞是好看,恰恰就落在他们崭新的绸子裤上。   其中一个小孩儿低头看了看自己湿哒哒的裤腿,黏在身上又冷又湿,上头阿婆刚绣的神气活现的大老虎,脏了整个脑袋,毛发淋漓,别提多难看了。   他瘪了瘪嘴,没忍住眼泪,哇得一声哭出声来。   池小秋哒哒连踩了好几个水坑,回转身来,朝着那几个雨水淋漓的混世魔王摆了摆手,心情十分愉悦。   梅雨季的雨丝总是细细的,在昏暗中错出参差亮光,可一转,又黯了下去,好似拆不出也拉不断,黏腻腻一张陈年旧蛛网一般,网住街前房铺、小摊、檐角、板门。   池小秋愈加困乏,不由打了一个哈欠。   之前钟应忱教她一首词,叫做“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池小秋便十分纳闷:“半夜不睡,他听这个作甚?”   到了柳安镇的五月,她总算知道了,芭蕉听雨,未必是因为那个劳什子风雅,可能是因为蚊子多,雨声吵。   这两日,她窗外的芭蕉叶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滴滴答答。雨滴从芭蕉叶上失脚坠下时,在阶下积了小水潭,引了一群的花脚蚊子过来,不知从哪个洞里钻进了屋子,咬得池小秋睡不着,只能和墙上饱餐的壁虎脸对脸,发了一夜的呆。   有人拦住她问:“小娘子可要买栀子花球?”   池小秋住了脚,看着素白花瓣上还滚着水珠的栀子花球,不由心生欢喜。   捧着这一枝花球,池小秋脚步轻快,往云桥边去。平时桥上摊子众多,可下雨时,便湿滑难行,因此摊子都往桥下河边撤去,一家家都支开了巨大油伞,柳丝原本垂得自在,这会没了荡荡悠悠的地方,只能委委屈屈软在伞上。   池小秋辨认了一会,便认准了那家支着七八把水碧大油伞的去处,上面还印着一个似书似画的池。   这伞是钟应忱专画了样子来,请了工匠制成的,一把要数两银子,心疼得池小秋恨不得将它们都收起来,自个站在那里去给客人挡雨。   快到六月里头,天竟然慢慢冷了起来,前些时候还恨不得穿了最轻薄的纱衣,这会就得在外头套上个夹的。过水凉面再也没人愿意点,倒是前段时候灵机一动,随手做出来的五香面,大受欢迎。   自来吃面喝汤,煮面的多在汤头上下功夫。熬了许久的海参火腿鱼翅,或是拿鸡鸭火腿吊出来的高汤,拿来煮什么都是能鲜掉下巴的。便是路边的小摊,也知道拿拆剩了的猪大骨或是未捋干净皮肉的鸡鸭残骨来吊汤头,亦或是磨成粉的河虾,撒进面汤里,也能提鲜。   薛一舌那番话给池小秋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既然能混上椒末和芝麻碎,是不是还能混上些别的?   池小秋将自己的存货都摆了出来,鸡肉,鱼圆子,小虾,直接混进去似乎不大好,便捡着精瘦精瘦地方的肉,一齐晒干了,同笋干和香蕈一起斩碎,放在臼里捣成碎末,最后池小秋尝了尝味道,又试着往里面放了些花椒末与芝麻屑。   最后得出的一捧粉末,同干粉一起拌匀了,用鲜汁来和面,最后制作出来的面香滑适口,去了之前煮面久怕面过软,煮面短又不能入味的苦恼。(1)   池小秋乐滋滋地数了数里面有多少种口味,最后决定,这面便取名,叫做八香面。   钟应忱听这名时,给她刻签子的手一顿,便划出一道印痕。   他又取了一个签子道:“这里头有山珍有河鲜,不如唤作八珍面。”   池小秋自家尝了一口,鲜味浓郁,便带着些期待,在食铺上推了出来。   如今来吃她家面的,最多的还是云桥左右人家,有小娘子携了伞过来,专为点上一碗五香面。   池小秋给她端上来,笑道:“回家时我改了改,又多添了些别的,如今就是八珍面了!今个是头一碗,不要姐姐你钱。”   小娘子眼前一亮,尝了一口,刚开始时还如同数着数一般,细嚼慢咽,到后头时,便顾不得什么颜面,大口将里头汤面都扒个干净。   这便是好吃了!   池小秋开开心心来收碗,却见小娘子望望碗里,又望望自己,红菱唇一抿,露出个伤心为难的神色。   池小秋一惊,却听小娘子捏着裙子角悲悲戚戚告诉她,从池家食铺在云桥开张这一个月来,她日日来吃,再上称时,比立夏称人时候,胖了五六斤。   池小秋安慰她道:“姐姐生的好看,便胖些也好看。”   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我看着真的胖了?”   池小秋:……   难道不是你自己说胖的吗?   下雨天和各色汤更配,这几日,买热饮子的铺面生意都兴旺许多。   河汛时期,最不缺的是鱼。池小秋将方杀好的鲫鱼用水冲个干净,在锅中下少油,慢慢煎出来,直到鱼皮都泛了焦黄,这才下水,盖上陶翁,在灶上煮起来。   这样的汤,驱寒去湿气,来人便送上一小碗,再好不过。   一切都很和美,除了这无边无际的梅时雨,和在她桌前铺边,总拿着一双眼,居高临下总在看着她动静的薛一舌。   是给他买的棉被不暖和,还是地上铺的油毡不防水?这样阴雨绵绵正好眠的时候,老胳膊老骨头一个,不去歇着,总来盯着她的动静作甚?   薛一舌本来瞧着自己更换一新的垫子被褥,本以为这一根筋的池小秋开了窍,他这做师傅的也不能太过傲慢。   因此大一早,薛一舌便跑到了池家食铺旁,等着池小秋过来开口。   为了怕她看不见,薛一舌还特意选了最是显眼的地方,池小秋一抬头便能望见。   自己这个师傅真是体贴!   薛一舌差点被自己感动到流泪。   池小秋眼见他一个暮年之人,站在铺前足足有一两个时辰,开始她望过去时,薛一舌脸色便亮上一分,而后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脊背。如此几回,他脸越来越沉,到后头时,便生气地瞪着她。   总是帮了她许多回。   池小秋想想,决定自己还是要大度些,放下手里的活,问他:“阿爷——”   薛一舌精神一振,迅速将自己调整成挺拔精神的姿态,并后退一步,为池小秋准备下了扑通跪下的空间。   “阿爷,可要一碗鲫鱼汤暖暖身子?”   薛一舌满意点头:终于知道要笼络师傅了。   半个时辰后,已经喝鲫鱼汤喝的肚子滚圆的薛一舌坐在伞下桌旁。   他看中的徒弟,依旧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往来于各个伞下与桌台之前,半点没有前来照料他的意思。   风卷起雨丝,斜着吹入伞下,落在薛一舌头脸上,好不凄凉。   终于明白自己多想了的薛一舌,气冲冲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看他使出一番手段,露出些真本事,不让池小秋主动拜师傅,他便不姓薛了。   薛一舌起来找到了池小秋,趾高气扬道:“你这面,我尝了!”   池小秋客气点头,无暇顾及与他说话。   薛一舌急了,追着她道:“你这面是不是拿肉汤活的?”   池小秋顿住了脚步,眉目间现出赞叹:“阿爷舌头真灵!”   “面最怕油,你用这肉汤,不如…”   池小秋秒懂:“对呀,不如用煮香蕈笋子的汁!”   薛一舌被噎在当地,池小秋又接着捅了一刀:“或许还能再打些蛋,加些油盐或蜜糖!”   薛一舌:你是不是偷看了我家的食谱?   显露功夫失败的薛一舌决定拿出自己的杀手锏,他又对池小秋道:“你那熬汤的鱼煎的火候不到,锅铲与我,你看着!”   突如其来的惊喜!难道这个阿爷,竟是位大厨?   池小秋满心期待。   薛一舌一拽鲫鱼尾巴,利落滑到锅里,掂锅翻个个,少油慢煎,多年的经验几乎已经成了本能,他掐着熟悉的时间,眨眼便将鱼溜出了锅。   无比利落,无比自信,无比有范儿!   “这样才…”   池小秋往盘中一看,不由好笑。   没熟。   薛一舌楞在当口,一瞄下面灶口,忽然后知后觉。   他,不会烧灶。   薛一舌咳了一声,威风凛凛道:“这,便是做煎鱼的错误示范!” 第47章 清泉汤   池小秋点头, 对这个一向不是那么好脾气,却帮了她许多的老头,拿出最大的耐心。   大概是个年轻是有个厨师梦, 却因着生活流离, 错失了梦想的人吧。   短短几刻, 池小秋已经脑补了十几万字可歌可泣的话本故事。   她刚想安慰一下薛一舌,却见那老头, 竟径直冲过去拿起池小秋的刀!   池小秋一时大惊,忙冲过去, 稍一使力气, 便将刀硬夺了下来。   一个女娃娃,手上力气为什么这么大!   差一点点便拿到了刀的薛一舌,到底不甘心, 一边向前扑腾着够池小秋手里的刀, 一边吹胡子瞪眼道:“把刀与我!”   池小秋轻轻松松,单手便将他架离危险的桌台锅灶前, 苦口婆心劝他:“便不会做饭, 也没什么打紧,到我这铺子上吃的人, 多半都不会做,想吃时过来便好了。”   不会做便不会做了,引刀自裁吓唬人作甚!   她那把刀可是好容易请人打出来的,刀刃薄如秋水, 斩肉立断,切豆腐时好似没碰着东西般利落, 若沾了血,以后她还怎么切菜!   薛一舌力不及她, 只能像只被按住了壳的螃蟹一样,张牙舞爪的挣扎。   放开他!   且待他用那个圆果雕出一只展翅的凤凰,给不识真佛的池小秋,开开眼界!   池小秋拿出诱哄孩子的口气,劝他道:“天也冷,雨也多,不如我现盛一碗汤,给阿爷放到褥子边上,喝了暖暖身子?”   说话间,薛一舌心心念念的刀就被池小秋密密实实藏进了柜子,还咔得上了锁。   “小秋!小秋!”   池小秋正与想不开的薛一舌周旋,有人直闯进伞下,披着一个精致斗篷,红艳艳的风帽里露张雪嫩的面孔,咧着牙对她笑。   池小秋一时没认出来,犹疑着招呼:“姐姐要些什么?”   “你叫我什么?”那人猛地扯下自己兜帽,气急败坏:“池小秋你这便不够意思了!”   池小秋一看,原来是高溪午。   一阵风卷着他脸上脂粉香扑过来,池小秋闻不惯,打了个喷嚏。   往日他都是穿着对襟大衫,戴着唐帽,一副正正经经的学子模样,可今天,池小秋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   啧!啧!啧!好不正经!   涂了脂粉,描了眉,还穿着明艳朱红大风帽的高溪午有些暴躁:“跟我没关系,是我娘非逼着我穿的!”   池小秋安慰他:“虽不正经,却很好看。”   比她会打扮多了。   见高溪午眼见便要抓狂,池小秋立刻转了话题:“今日要吃些什么?新做出的八珍面,可要一碗尝尝?”   当日池小秋在狱中时,高溪午每日躲了家人,在门口使了许多银子也没能见她一面,只能往里头送流水样送东西。因此那几天,有秦司事帮着打点,再加上高溪午走后门每一顿送来的肥鸡大鸭子,池小秋的日子过得比当初逃灾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刚从堂上出来,便见着了守在衙前一天的高溪午。   他红着眼眶,给了她一拳:“花光了老子从小到大的压岁银子,总算是出来了!”   他家中虽然富贵,可也不是随他取用,屋里所有物什都打了标记,少上一样房中丫鬟便要查问,若是从账房支出钱来,要过两三关,还要被他娘盘问。   高溪午只能像过冬囤粮食的小松鼠,每每过年长辈都会送金银锞子,刻成石榴葡萄荔枝桂圆的如意样式,他便看着落入自己钱袋的小家伙们,森森一笑,伸出了魔掌。   这么日积月累,从六七岁时攒到十四五岁,七八年的积蓄啊,他日日在怀里捂着,不敢亮给旁人看,好容易攒够了一堆,为给池小秋送些温暖,花了个精光!   池小秋感动得一塌糊涂,便许诺他道:“以后你若想吃什么,时刻往我家来!摊子上也使得!”   为着无辜阵亡的铜板银钱,高溪午在池小秋面前比先前有了底气,只是最近些日子,也不知他忙得是什么,很少见他踪迹。   谁知一向以食为天的高溪午,并没接池小秋的茬儿,他东看看西望望,小声问:“钟兄弟…今天没过来?”   钟应忱一向是高溪午的克星,一个是猫,一个是鼠,高溪午一向避他远远的,今天怎么愿意主动找上门来?   池小秋凭借自己优秀智慧的脑袋断定,他一定是又有作业要“参考”了。   她想了想道:“他今天往北桥去买些书,眼见着就要回来了,要不,你喝些茶水,等他回来?”   学子陆续下了学,整个天幕依旧笼在雨丝网下,池小秋点亮了风雨灯,一盏盏挂在了伞下。一团团光暖融融从防雨的油纸中,透映出来,洒下昏黄的光,映亮伞下桌边众多食客脸庞,这在闷湿天气里,平添几分温馨。   高溪午好似一只坐了钉板的猴儿,上蹿下跳不停,不住往摊口处看,当他又一次蹿起来时,头上有人冷哼一声。   高溪午抬头一看,三魂飞了两条,忙眼观眼,鼻对鼻,正襟危坐,不敢动弹。   吴先生撩起一摆,坐得颇有士家风范,他四下里望了望,问高溪午道:“你那个好友去了哪里?”   高溪午战战兢兢:“学…学生也不知道…”   吴先生心里发急,这晚一天,说不得便立时被枫塘的对家给截走了!   收徒要趁早,晚了悔不了,哭出两缸泪,学生也没了。   他默念了一遍自己方写的四句箴言,决定先从这学生的妹子处下下功夫。   池小秋端了两碗面对来,吴先生往她铺上的签子处看了一遍,忽想到了一个卖人情的好办法,便问:“小娘子这里,可有清泉汤?”   清泉汤又是个新名字!   听这名字,大约又是北桥的新鲜玩意。   吴先生颔首微笑道:“正是,遇山涧清溪,取中心处石子,系平日吸取山泉清露之所在,如有青苔或带藓者最佳,蕉叶荷叶裹之,取回后…”   “洗干净?”   池小秋听到现在,还没听见个能吃的东西。   吴先生瞥他一眼,有些不悦道:“岂能洗去?那苔藓是天然之物,清气多钟,若是都洗去了,还有什么意味可言?”   打断了别人的话,池小秋有些讪讪,只得道:“对不住,先生接着说。”   “将这清溪中的石子,用山中泉水烹煮,其味甘过蔬果,清过茶水,隐隐有山石之气,实在是妙哇!”   吴先生半眯着眼睛,回味起当时滋味,悠然神往。   池小秋有点懵,顺着他的话捋了捋思路。   捡回来些石头,还是带着青苔的那种,泡水里,煮开了,再——   吃石头?   “石头怎能吃得?自然是喝汤了!”吴先生看着她,一副这囡囡看着伶俐,怎么坏了脑子的表情。   鲫鱼汤,牛肉粉丝汤,枸杞陈皮老母鸡汤,莲藕排骨汤,到底是哪一种汤不好喝,非要去喝什么石子汤!   池小秋摇摇头,真是天下之大,无傻不有。   吴先生道:“这样一壶清泉汤,总能卖得二三两银子,小娘子尽可试试,虽说这石子难挑,清泉不易得,费了些时间,可只要找得一次,以后就便宜了。”   池小秋礼貌点头,表示感谢,觉得北桥的人傻钱多,果然不是白说的。   钟应忱回来时,便看见了一渴望一热忱,两双眼睛都盯住他,不由得略退了半步。   热情从来都不是白收的,要打起精神来才是。   吴先生瞥见他手中抱回的一摞书,竟在其中发现了考学的举子才开始深研的几本经注,不由大惊。   “你已看起了这个?”   钟应忱微微欠身,十分客气:“不过略知一二。”   吴先生捡了其中些许问题,不料由浅及深,钟应忱都言之有物,不由深觉罕异。   这个学生,怎么能放过!   他点头故作深沉,试图拉近乎:“这书,我也是年轻时读的。”   三十多岁也算是风华正茂吧。   “如今的丰州知州,原来便是我的学生,他读这些书时,倒与你一般大。”   旁边高溪午正在发愣,让吴先生从桌底悄悄踹了一脚,他一个激灵,忙正坐起来应道:“正是!正是!十分厉害!”   说完还有些茫然,方才吴老头在和钟兄弟叙些什么?   吴先生一脸慈爱之色:“你们如今正年轻,便是忙着读书,也莫要起早贪黑,不顾身体,我这学里每日都给他们备了三回点心,也是长辈拳拳之心。”   吴先生的小心思明显地快要溢出来,就如同拿着小锣鼓在钟应忱面前敲。   先生给力,师兄出息,三餐皆备,慈严结合,这么好的学斋,渴望飞黄腾达的亲啊,你真的要放弃吗?真的真的要放弃吗?   这回高溪午听懂了,他插嘴道:“先生,你今日不是还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吗?”   吴先生瞪了一眼他,高溪午立刻一身冷汗,仿佛看到了自己惨淡的人生前景,他忙拍马屁道:“还是先生今日定出的新规好,要不是何师弟的书没抄完,咱们怎么能有点心吃!”   吴先生:……   钟应忱微笑道:“先生当真如严师慈父,呕心沥血,诲人不倦。”   毫无动摇。   第二轮优等生入学招生计划,失败! 第48章 红枣百合小米粥   “哎, 吴老头是不是看上你了?”   高溪午不知哪来的胆子,看着吴先生伤神离开的背影,悄悄嘀咕。   “说什么呢!”钟应忱书卷作筒往桌上敲了几下, 打量他:“你今日…穿成这样, 来找我有何事?”   高溪午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揪紧了自己的风帽:“你这般看我作甚”   “既然无事,我便走了。”   钟应忱说着便要起身, 高溪午忙拦住他,赔笑道:“兄弟…兄弟!我这里有个事, 是好事!”   钟应忱顿住脚步, 便见他气壮山河道:“本公子决定洗心革面,手不释书,勤学苦念, 做个认真读书的好学子!岁考时, 拿个学斋十甲!”   钟应忱毫无波动,慢条斯理道:“那与我有什么干系?”   高溪午拉他坐下, 殷勤奉了杯茶:“岁考只剩两三月, 我这底子,要没人指条路, 别说十甲,便是三十甲也够不上…”   钟应忱打断他:“不过是学斋平时岁考,无关前程,这作弊的勾当, 你还是莫要寻我。”   “哪能呢!你把我想作什么人了!”高溪午好似受了天大侮辱,跳起道:“我不过是想让我帮我将过往课业补上一补, 若是能过,我…我许你五百两!”   钟应忱缓了脸色:“你哪里有这么多钱?”   高溪午露出一副得意神情:“我家里十几顷田地, 几十处庄子,商铺开到府城里,还能差这点钱?”   在旁边听着一耳朵的池小秋也一哼。   那算什么,她还能买得下三个镇子呢!谁还不是个有钱人?   “你——应了什么?才非得这般上进?”钟应忱一眼看出这其中关窍。   想当初,每每旁人讽刺高溪午靠着有个富贵好爹,才被塞进了求是斋,结果考学还总是吊着尾巴时,高溪午便直接回他。   “我便没个功名,也能吃山珍,穿裘衣,你能吗?”   “我便不好好读书,再不济也能回家承继家业,你有吗?”   “我便是再考不过,吴先生也能收了我,你行吗?”   嚣张得这样理直气壮,旁人被他的厚脸皮所震撼,再也没话,不过私底下笑话。   浪子回头,前面没点东西吊着,能回得了?   钟应忱表示存疑。   “嗨!还不是家里老头,也快五六十了,就想着让我出息一回,好长长脸面,我,孝子!就…全他一次想头呗!”   钟应忱看他一眼,不再追问,转身摆着自己的书,道:“若是你真要我来帮你,却要说好几件事。”   高溪午大喜,作洗耳恭听状。   “第一,无论我布置多少课业,不得拖交,不得延误。”   “那是自然!”高溪午满口答应。   “第二,不管最后考得多少,你应了家中的事,莫扯我进去!”   高溪午吃了一吓。   钟应忱怎知,这岁考进十甲,是他为了家中应他之事而主动提的!   他正想再支吾过去,钟应忱却没继续追问,转头见摊上正忙,便跟他道:“你明日此时过来,我问你些题。”   池小秋入狱时欠下的人情,正好趁着此事还了。   雨方停了片刻,出来的人多了,卖小玩意的便抓住最后的时间,卖力兜卖。卖塑相的摊子前有摁下去便立时起来的摁不倒,雕作笑呵呵的老头模样,有穿着各色服饰天真可爱的磨喝乐。卖促织蝈蝈的专在笼子上下功夫,最便宜的便是稻草抽了芯,柳条弯折下编作的素笼子,什么花样也无,最贵的便是拿银丝结成个亭台模样,促织蝈蝈便雄踞在上面宽敞处,神气活现地叫着(1)。   这会是夜市最热闹时,岸边挂上点点灯火,云桥下水波便也漾出一团团模糊的光影,仿佛那烛火灯火都渐渐化了,化作一捧无影无形,起伏不定的柔光,就在这河里幻化出熠熠光彩。岸上河中两相对映,岸上的如光耀长龙,水中的便如蹁跹星子,连成水灯的银河。   时不时便有脚船,游船穿梭往来,船桨将那一河灯火打碎,划破,待水纹重又聚起,便又变作朦朦憧憧一团亮。   池小秋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一边要揉面,一边要备汤,恰在这时,一条画舫停在了云桥下的小渡头前,一条木板搭在岸船之间,一个姑娘便踏了上去盈盈跳上岸。   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梳着规整的双环髻,海棠红湖绉洒线对襟衫儿,下面还拖着一条弹墨素白纱裙,因怕这裙角拖在水里湿了颜色,便拿左右手都拎了一角,饶是如此,还是心疼自己踩在地上的新绣鞋。   池小秋终于给新上的那三四桌十来个人都上了面,才得歇上一歇,便见着那个女孩子,旁边专有一个老嬷嬷给她打上伞,聘婷往这里来。   池小秋悄声与钟应忱道:“看着像是哪家的小姐。”   既是小姐,出手该十分大方吧,池小秋对这个客人充满了期待。   钟应忱抬头瞟了一眼,随口道:“是个丫鬟。”   池小秋咋舌:“丫头穿得这般好看!”   那女孩一路行来,各家都问了一遍,不过稍有驻足处,不知问了些什么话依旧皱了眉头,走不得多远便看见了池小秋的铺子。   池家食铺因为支开的油伞甚大,能遮蔽一整条长桌,纵然雨势再大,也落不到桌椅之上,极为干净。她看了看锅碗桌台,便满意了两三分。   “店家,你这铺上有些什么吃食?捡能饱腹的来说一说。”   池小秋便将几种汤面都告诉了她,这女孩只一瞥这许多面就蹙了眉,她道:“不要这么油腻腻咸浸浸的,可有些甜食或是暖胃的粥饼?”   池小秋对待这吃食上的挑剔最有耐性,她揭起笼盖,五彩缤纷的玉带罗糕便现于女子眼前。   “这糕点倒还别致。”她脸上终于现出笑模样来,又问:“只吃这个却太干了,若是配茶倒伤了脾胃,可有什么粥羹?”   她说话文绉绉的,看着喜欢挑选的吃食,像是北桥人的胃口,池小秋心里有了底。   既是刚才说了不要咸的,池小秋便将正在灶上上微微滚着的百合红枣小米粥端下来,问她道:“这个怎么样?”   池小秋做菜一向精心,红枣是用旧年的枣干,与小米泡了许久,百合片洗净,素白芬芳,山泉水咕嘟咕嘟煮沸之后,将小米浸入其中,小火慢慢熬煮,中间不敢断人,隔一会儿便要慢慢将米都推开,生怕粘在了锅里。直到米粒慢慢绽开,变得细腻软烂,便可放进枣干与百合,旁人多加冰糖,池小秋是加了用百合花蒸出来的香露,甜味稍淡,花香更浓。   这女孩揭了盖子来,见粥色淡红,米粒润泽,几片百合飘于其上,雅致清淡,能闻见其中清香,便满意点了点头。   池小秋刚想给她用油纸包了糕点,便被她阻住。   旁边的老嬷嬷忙从贴身包袱里取了一盘一盏。盘是整块碧玉雕作,温润淡雅,如同雨后最明朗的一抹山色,玉带罗糕便一块块被放在上面,摆出了一个花形,盏也是个浮雕着卷草纹的描金海棠式青白玉盏,富贵华丽。   女孩看了看那粥:“这颜色不配,拿那个琉璃盏来盛。”   老嬷嬷忙又取了琉璃盏,澄澈半透明的红色,红枣百合小米粥盛在里面,好似美人酡颜,欲说还羞。   池小秋词语匮乏,只能道一句:“好看!”   那女孩一笑,伸手便搁下一锭银子,池小秋一看,忙推回去:“这两样加在一处,不过一百个钱,不值得这么多!”   “出门在外,本就难挑入口的东西,若是我家姑娘愿意吃上两口,我倒要来重重谢你。”   池小秋眼看着这女孩儿重又袅袅婷婷走了,悄声问钟应忱:“你怎么知道她是个丫头?”   钟应忱帮她收拾着东西:“大户人家调理出来的,多半行事如此。”   这女孩行动间肩背直挺,纵是低头时仍不见弯折,脚步稳而不乱,眼皮略垂,极少直视看人,一看便是教足了规矩的管事丫头。   池小秋好奇:“连个丫鬟都这样,不知她家的小姐要怎生好看!”   钟应忱手上不停,慢慢与她说:“姑娘房里的丫头多半是要作陪嫁的,一房里人情往来,管账理事都是得力膀臂,自然是要好好教的,比别的都要强一些。”   “你家里也有这样的?”   钟应忱不答,只是擦着桌子的动作顿了一顿。   池小秋一时嘴快,秃噜出这句话,见他沉默,不由有些后悔。   钟应忱的家里,留给他的似乎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钟应忱最终却答了:“有许多,我…娘房里的玉荷姐姐,便是管事大丫头。”   冰雪聪明,忠心耿耿,打得一手好算盘,逝年十九岁,葬身于河底鱼腹之间。   池小秋忙转了话题,问他:“你考学的时间可定了?”   “尚未,再看一看。”   他原本想去的枫塘书苑要再等好几个月,吴先生却恰好在此时撞上门来。待他透过高溪午将求是斋的课业考学打探清楚,便可决定,是否能走一条更近的路。   池小秋手掂着那一小锭子银两,总得有四五两重,不是该得的银钱总是烫手,池小秋不安稳,嘀咕道:“若那家小姐尝着不合口味,可莫要来找我。”   她暗地里的祈愿总是会在反过来时十分灵验,过了两日,黄梅雨又漫天漫地织成丝时,那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丫头便又站在了摊子前,道:“店家可在?我家姑娘想请你进府里一遭。” 第49章 徐家花园子   北桥靠山邻水, 最北面的山岚横纵,为这片地方平添了许多雍容大气,许多乡贤的宅子便修在此处。   这丫鬟请池小秋过来时候好言好语, 只道她前日的糕点粥饼做得极好, 小姐便想请了她过来一见。池小秋再一问地方, 却是柳安镇人人都知的徐家花园子。   池小秋想了想,解下围裙叫来帮工, 交代了去处。   帮工却扯着她不愿放人:“钟大哥之前反复说与我,不让妹子你自己去些不明不白的地方。”   他这般一说, 丫鬟便不乐意了, 她从小被教得便是怒时也要不动声色,却自有自己一套让别人看出不妥的办法。虽是笑着,嘴角却向下压着, 眼里带些被冒犯的骄矜。   “我家老太爷在此地颇有些声名, 小哥若不放心时,随意打听便可, 徐家花园子也不是人人都进得。”   池小秋安慰帮工:“他也是晓得的, 你只说个去处他便知道了。”   钟应忱跟她历数地方乡贤时,便曾提到过这家主人。徐家老太爷曾历任翰林院编修, 监察御史,后升佥都御史巡抚地方,最是清贵,后急流勇退居于家乡, 营园造林,景致名胜一方。   池小秋把他长长的一段话自行做了注解, 大约就是,官挺大, 家里的园子也顶好看。   在踏入这个园子之前,好看的定义是模糊的,直到身处其中,她才知道,这分明是个神仙去处。   柳安本就多水,不知从哪里引来的一脉清流,时而成溪,时而成湖,时而隐于杨柳之后花林之间,时而环绕着粉墙屋舍,翠竹百杆,其中尤为精巧的是水间堆叠出的山石,高低各不同,移步换景当如是。   池小秋将自己的评价略略做了修改,决定回家跟钟应忱说:这花园子,好看的不行不行的!   丫鬟口中的小姐,就住在这清溪相伴处,几间小屋相连,四下壁上堆满书卷,除此之外,不过一桌,一椅,一棋,一炉而已,让池小秋莫名想到了钟应忱那个只用来睡觉读书的屋子。   说不定他们两个正是一路人。   这小姐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鹅蛋脸,清水眼,两道卧蚕本该显出几分可爱,却因为端端正正的笑变得板正得突兀。她看见池小秋时,笑意陡然加深,却又在看见丫鬟的时候倏然隐没,又变作淡淡的模样。   这便是徐老太爷的孙女,排行老三,丫鬟赶着叫她三姑娘。   池小秋好奇打量她一番,习惯性地拱了拱手:“徐姑娘请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呢?”   丫鬟见她又不叩头,也不道福,本来还有些欣赏的心思便消减了许多,果真是个不太懂礼的丫头,岂有见贵人是这样的?   徐三姑娘却十分客气,她唤丫鬟:“秋云,给池姑娘递茶。”   这小姐每个动作,都如同用尺子量好的一般,抬手多大弧度,手放在何处,拿起的茶盏离口多远,她连喝了两口水,池小秋数了一下,动作像是雕版一重重印出来的,分毫不差。   明明是赏心悦目的美人饮茶图,池小秋生生觉出些可怕的氛围。   “前日那个玉带罗糕便是你…”相比于端庄的动作,徐三姑娘的眼睛却活泼地有些过分,秋云忙清了清嗓子,小姐立刻放慢了语速:“池姑娘做出来的?”   池小秋点头,听着徐三姑娘的夸奖:“当真是甜而不腻,口齿留香”,顿觉这姑娘更好看了些,顺眼许多。   秋云跟着道:“不瞒池姑娘,我家姑娘自小在京里长大的,这回跟着老爷太太回来,饮食很是不惯,每日吃不下什么东西。只那天出门,尝着你家的糕点,念了两三天,这才找你过来,想请你入我们府上做个厨娘,银钱断不会亏了你的。”   徐三姑娘微微点头,看向池小秋。   一瞬间的错觉,那小姐投过来的眼光里,好似透着眼巴巴的热切。   她眨眨眼,红木圈椅上坐着的又是一个齐齐整整半丝不动的徐三姑娘。   若被关进宅中,每日只做一人一家之饭食,那便太没趣了,池小秋回绝道:“三姑娘若想要什么吃的,使人告诉我一声就成,便是日日做一份都使得,也不用一定进府里头。”   秋云有些不悦:“池姑娘若是担心银钱,大可不必,三十两银一月,算是这镇子上少有的高价,岂不比自家辛苦要好?”   池小秋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我一个月连三十两银子也挣不得?”   云桥是通三桥之处,来往人最多,池小秋一个月便能收近百两银,又自在又能认识许多人,何必要被囚在此地做个笼中鸟?   “你每日做这辛苦营生,要出去张罗摊铺,风吹日晒又抛头露面,到我家时,只用伺候姑娘一个,岂不是比开铺子清闲?且都是做饭,有什么两样?”秋云觉得池小秋是脑壳坏掉了,才将这事往外推。   “这怎么能一样?”池小秋不禁叫出声来:“我自家经营,是用我池家的招牌,有人喜欢吃甜,有人喜欢吃咸,有人喜欢吃面,有人喜欢喝汤,百家门我能做出百家口味,多的是人尝我的菜,挑出哪里好哪里不好,多的是时候,能学更多的菜——”   她往徐三姑娘处抬了抬下巴:“你家姑娘只一个人,一张嘴,能尝得出多少味道,给出我多少主意,练出我多少手艺?便是旁人赞出一句好,也是说你徐家的厨娘好,与我池小秋有甚干系?”   有那么一刹那,池小秋又在徐三姑娘眼里看见了亮晶晶的色彩。   秋云听呆了:“你若做了姑娘的厨娘,夸的不都是你?”。   “我以后开出的酒楼,打出的招牌,不写池家写徐家不成?”池小秋想想做什么菜都由别人做主的日子,头顿时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送菜使得,进门不成。”   秋云不意池小秋竟这般不给脸面,终于绷不住顿脚道:“我徐家要多少好厨子寻不到?来历明白手艺上乘的,都排着门口数着数的进着呢!还不是姑娘喜欢,便太太不愿意,也让姑娘几次三番求着才勉强点了头,你便没半点感恩处?”   池小秋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看了看徐三姑娘:“确实有些感动。”   可为什么要感恩呢?   池小秋不解,想想道:“三姑娘也可以把第二天要吃的东西都写下来,我直接备好了,来人拿便成。”   如此,不是两相便宜?   秋云失声叫道:“这外头的吃食,偶尔吃得便罢了,又不知干不干净,怎能天天吃!”   她这话一出,便知不好,果然池小秋气哼哼地:“既是如此,你们还寻我做什么?”   徐三姑娘情急之下起身:“你莫要听秋云的…”   这回不止秋云看她,一个老嬷嬷声音从帘后传来:“姑娘,注意仪容!”   徐三姑娘忙又恢复成娴静模样,咬字咬句道:“原是家里规矩,若是每日将所用食材送到池姑娘处,不是和家中一样?”   老嬷嬷提醒她:“姑娘,太太可未必答应。”   “太太那里我自去说。”徐三姑娘声语柔若水波,但多了一份执拗。   池小秋觉得,她还是更喜欢这个有小脾气的徐三姑娘。   徐三姑娘一向听话,但难得犟起来,旁人也没办法,本也不是大事,两人互相看看,便都决定暂时妥协。   老嬷嬷便跟池小秋细说,徐三姑娘一向要何种饮食。   “清淡,定要清淡,油盐要少,味道万不能重了,最紧要的是要干净。”   池小秋点头,拟了几样菜出来给她看。   老嬷嬷看了看,指着其中几样甜食道:“这里头不必放糖。”又指着些素菜道:“莫要上油,盐几粒便可,其他材料不要加。”   池小秋有些傻眼:她理解的清淡和这老嬷嬷似乎有点不同。   徐三姑娘却开了口:“姑娘便照李妈妈说的备便好。”   主人家如此说,池小秋也没法子,搓搓手跃跃欲试,说不得算是另外考验她的做法。   眼见话说的差不多了,池小秋便要告辞,徐三姑娘却留她:“再坐会喝杯茶。”   她环顾一下四周,秋云不知被谁拉走了,只剩李妈妈在她身边站着,便道:“妈妈帮我去拿些新下的夷山茶,给客人尝尝。”   李妈妈瞥了池小秋一眼,腹内嘀咕:等会可要给自己傻姑娘好好说说,不管什么出身都这样没阶没品的待,以后万一被选作贵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眼见堂内外没了人,方才还淡淡笑着端坐的徐三姑娘,忽然从椅子上窜了下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蹭到了池小秋身边。   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让池小秋惊了一惊,刚要后退,却让徐三姑娘扯住了衣服。   “小秋,千万不要听嬷嬷的!”   “要放糖!饴糖冰糖蜜糖什么都成,都给我放!”   “青菜里头要放盐!有什么放什么!不行,嬷嬷会尝的!”   徐三姑娘颠三倒四,自顾自念叨,自问自答:“这样!你做个有夹层的食盒,要能做成大的,便多些夹带,实在不成,把材料放下头,我自己加!”   池小秋被她壮士断腕般的气概震惊了。   徐三姑娘见她愣神,生怕她不答应,瞧瞧外头,见李妈妈老胳膊老腿还没回来,便从花梨木的梳妆匣后抠出了个小荷包,塞给池小秋。   “银子不够,我再加!”   银子拿多了要烫手!要不是前日晚上她多拿了钱,说不定也不会有这样诡异的事。   池小秋忙缩回手。   徐三姑娘急了,红了眼眶,一撩起帘子,企图用桌上饭菜来唤回她的同情心。   “你瞧瞧这菜,是人过的日子么!”她一边说,一边愤慨:“连猪的日子都比我强!” 第50章 玫瑰糖饼   徐三姑娘如愿以偿。   当池小秋看着那点饭菜时, 也不由气忿。   这不就是北桥的吃法嘛!   翠灵灵的菜叶在水里一过,看着似乎和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叶子摆成回环纹, 十分好看, 区别是菜叶有点少, 只有两三片。另一边一盆汤中飘着几叶白菜,汤色清亮, 越发显得白菜叶凄惨。   隔得远,池小秋看不甚清楚, 也闻不得香味, 但如此寡淡,便知道这姑娘过得是怎样苦日子。   这分明是在虐待人!   怪不得秋云一路上愁眉苦脸跟她道,家中饮食姑娘不大吃, 这样的饭食, 换她也吃不下。   徐三姑娘秀容惨淡,咬着牙诉苦:“他们连粥也不许我多吃!”   池小秋也咬牙:“过分!”   “那日从你拿的玉带罗糕, 我连一块都没捞着, 他们只让我吃了一角,专把其他的放在桌上, 说只看看便罢了!粥也只上了两勺子!”   糕点许看不许吃,池小秋想想便替她难受。   “我容易藏起来半块,半夜想吃时还被搜走了!”   义愤填膺的池小秋恨恨道:“太过分了!”   徐三姑娘见池小秋跟她意气相投,顿觉日子明朗了许多, 她一拽池小秋的手,往她手里搁下钱袋:“以后没人处, 叫我晏然就好!那个三姑娘,谁爱叫谁叫去!你叫池小秋对吗?”   “是呀。”   “好, 我唤你小秋,这个送你,咱们便是朋友了。”   徐三姑娘刚往池小秋手里塞了东西,便突然警觉起来,又用池小秋看不明白的速度往窜回方才做的地方,捋好裙摆,调试了一下笑时嘴角的弧度,还不妨碍向池小秋眨了个眼,小声道:“别忘了!盒子做个夹层!”   池小秋往外头望望,没人啊。   她又看向池三姑娘处,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响起:“姑娘,夷山茶潮了,只剩些叶里青,不如便给池姑娘喝这个罢。”   她这般说时,仔细看了徐三姑娘两眼,又狠狠盯了两回池小秋。   夷山茶原本是在紫檀嵌百宝的柜中放着,不知是谁移了地方,还开了盖子,让她找了许久,耽搁这么些功夫,这姑娘可别闹什么幺蛾子。   池小秋一激灵,原来这李妈妈走路没声音!   要不是徐晏然耳朵灵,早让抓了正形,这徐家花园子,真真是虎狼环饲。   秋云一路送了池小秋到园子外头,脸不似来时那般和煦,见池小秋浑然没觉出自己不妥,便提点她道:“我家这小姐,虽是要做贵人,性子却如孩童一般,见什么人都一样欢喜,池姑娘切莫当真。”   池小秋大约听明白了,这是让她别拿自个不当外人呗?   她还是更喜欢她家姑娘那般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   方才徐三姑娘送的东西硬硬地硌在手心里,池小秋一看,原来是一把磨出来的木头弹弓,纹理甚美,只是做工十分粗糙。   她把那弹弓对准了树上的鸟,打了个空响。   池小秋看了看天,这会下着雨,全然看不出是什么时辰,雨丝细如牛毛,落下时只能瞥见一点闪亮,也不知从哪里织来,也不知从哪里落下,只是看墙头半探出的几朵榴花是湿的,仍旧明艳照人眼,墙缝处的青苔趁着雨势,顺着石板缝隙一路爬来,总想着哪个人走路不专心,好滑他一跤。   再走两步,便见隔壁桥上站了一个熟悉人,自己打着一把伞,手里还又拿了一把。   不是钟应忱是哪个。   “你怎的来了北桥?”   钟应忱将伞撑开,递过来:“接你。”   又问:“怎么耽误这么久?”   钟应忱对着富贵官宦人家有天然的戒心,帮工与他一说,他便立时过来,若池小秋再不出来,他便要去敲门了。   池小秋便将这徐府的奇怪事说与他听:“你不知这花园子里头多好看,也不知花了多少银钱,竟连自家的小姐也不给饭吃,饿得可怜!”   钟应忱淡淡道:“圣上如今立后也有一两年,尚无子嗣,去年宫中便有风声传出,说要选良家女子充入后宫,徐家也在应选之列。”   池小秋这才知道为什么秋云口口声声道,她家姑娘是个贵人。   可进宫为什么要饿肚子呢?   钟应忱好似无所不知:“圣上自小喜欢纤细宫人,左近伺候之人都是个个生得苗条,若想得宠,送进宫的姑娘自然也是如此。”   “难道瘦成了骨头架子便好看了?”   池小秋将徐三姑娘想作骷髅架子的模样,顿觉心酸,对素未谋面的帝王也有些不满。   钟应忱默然不言,当今即位时不过是个少年,主少臣老,这好细腰的名声传出,给新帝添了许多荒唐色彩。   可真荒唐,还是假荒唐便不得而知了。   池小秋当日听笑话,都说住在几进大宅里的人,多半是早上十个鸡蛋,晚上十个油馍馍。池小秋却别有见解,觉得那有钱人家,多半是中午十几道菜,晚上十几道菜,一个比炕还大的桌上,放得满满当当。   钟应忱听她絮絮叨叨说出自己高论,忍不住一笑。   池小秋正说着热闹时,看见钟应忱,不由一顿。   当日两人逃难时,蒙头垢面,面黄肌瘦,钟应忱每每沉默起来,便如山影下渡口前一棵冬树,挺拔瘦削,难以捉摸。可如今,浸润了柳安镇上的水气,少年抽条似的往上,只半年功夫就高了她一头。他本就少有展颜时候,一笑时便如春山晴峦,别样风采。   钟应忱走了两步,见她还未跟上,便住了脚等她,见她眼光时,有几分不自在。   他咳了一声,池小秋终于回神,由衷赞叹道:“兄弟,你这模样,真是倾城倾国。”   连个过渡也没有,钟应忱的脸一下黑了下来。   池小秋挠挠头,见钟应忱大踏步走了,明摆着生着气,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又盘算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没错,明明是在夸他啊!   街上卖斗笠油伞雨屐子的多了,要给叶子船钉乌篷顶的人也多了,有小贩拎了细巧花篮,里面有才开的新荷,簇粉几枝菡萏,修长雅致,有的才半开,有的已经亭亭玉立开全了,篮中铺了翠绿荷叶,雨一下,便在花叶上面积了水珠,小贩一动,便四处乱滚。   这样的新荷拿回家来,剪了头,重新插在水里,能再盛开许久。池小秋买下两三只枝,盘算着是往那个缠枝莲纹的盘口乌釉缸中放,还是往青花大瓷海碗里头搁。   只有花叶似乎挺寂寞,池小秋又搬回来两尾撒着扇子般大尾巴的黑里金,看着两条鱼吐着泡泡在荷花荷叶间游来游去,煞是有趣。   手里拎了一堆的东西,池小秋也不往回走,倒往糕点铺里面去,买了许多玫瑰糖。   既是徐三姑娘爱甜,甜有甜的吃法。一斤面四两油,雪花洋糖倒进凉白开里化去,桃杏仁酥香,瓜子一粒粒嗑出仁来,若有山间的榛子再好不过,填上些小茴和薄荷叶,一起捣碎了,再用石碾子过一遍,直到研磨得极碎,揉进玫瑰糖里头,便成了现成的糖馅料,面团擀薄,入馅料,正反面都撒上芝麻,炉火上支架子,一点点烤得焦香。(1)   池小秋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最后虫蛀了牙,从每天吃减成每月吃,她爹扛不过闺女撒娇,带着池小秋在外头偷偷堆了灶加餐。直到后头两颗牙让蛀成个黑洞,才让小秋娘发现了爷俩的秘密,从此该收的收,该骂的骂,池小秋就此痛失了玫瑰糖饼,只记着心中火烧火燎却怎么也盼不到的滋味。   这会的徐三姑娘却跟她一般处境,池小秋才又捡了这饼出来。   手中一大堆东西,池小秋不愁力气,可却拿不下这许多东西,钟应忱过来,顺手将她那一大包糖都拿了,只给她留了几枝荷花。   池小秋留意到他手边还拿了许多粗糙纸张,正想问他为何要买这些,却见钟应忱视她于无物,一撑伞,往前面走了。   直到回到家,钟应忱也没再理过她,只是坐在葡萄架下,蘸着面糊将一张张纸糊成袋子。   “这是要做什么?”池小秋好声好气地问。   钟应忱半抬头,瞥她一眼,未曾答话。   池小秋却误会了他的眼神,只是顺着一看头上葡萄,已经长成饱满水灵的一串,半青半紫,却无端破了两个。   养了半年,满架葡萄终于长到酸甜可口的时候,便有鸟闻着香甜味道上来琢食,便是只破了一个口,也能引得马蜂苍蝇都嗡嗡飞来,过不了两日,一串葡萄便毁了。   “果然还是钟大哥想的周到!”池小秋不吝赞美,终于让钟应忱缓和了脸色。   池小秋虽不知他为何生气,但总归是自己惹的祸,便趁机诚恳道歉:“对不住,我不该说兄弟你长得好看。”   钟应忱终于与她说了一句话:“倾城倾国多是形容女子,以后不要乱用。”   池小秋恍然大悟,知错立改:“我错了,兄弟你这模样,分明是赏心悦目!”   还有什么词来着?丰神俊茂,如松如竹,玉树临风…   池小秋真心觉得,就钟应忱而言,这些词都可以往他身上堆。   纸袋分明已经糊好了,钟应忱却始终坐在那里,将他们都一一捋平。   池小秋觑不着他脸色,也不知哄好了没,再过得一会,却见一点微红渐渐从他耳际蔓到颊边。   池小秋有点不敢置信,她一拍钟应忱肩膀,讶然道:“你这是…害羞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八岁后就没红过脸的钟应忱真的恼了,他夺过池小秋手中的纸袋,狠狠剜了她一眼,自顾将袋子挨个套上葡萄,扎紧了口子。   大门被扣响,高溪午从门外蹦了进来。   他本没精打采,却奇异般地觉察出了气氛中好似有些不同。   他眼睛转来转去,立刻精神起来,对着了面红过耳还未退去的钟应忱问:“种兄弟,这两日天冷的很,你真的热了起来?”   钟应忱将方才的火一起发到了高溪午身上,冷冷一笑道:“进屋,帖经一百道,一个时辰止!”   本想坐等吃瓜的高溪午傻了眼。 第51章 富贵果   在答应给高溪午补课业的时候, 钟应忱想到过他底子差,但直到给他做了个摸底,才知道高溪午的课业到了怎样一塌糊涂的地步!   按理到了十五六岁时, 不管如何, 也该将策论, 经书义,试帖诗练熟了, 更不用说这最基础的从五六岁就开始诵读的四书五经,可是高溪午呢?他连这些最基础的东西都背得颠三倒四, 更不必提什么作文作诗。   钟应忱下了死命令, 让他在五日内,要将四书五经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每日出帖经一百道, 凡是错上一道, 便要抄上十遍。   高溪午开始时还巴望着钟应忱能看在他好容易改过自新的份上,放过他两回, 后来才知道, 若说吴先生是个夜叉,钟应忱便是个阎王!   若是他说:“钟兄弟你看, 这只错了一个字。”   钟应忱必然要回他:“那又如何?”   若他再多辩解一句:“我不过是看错了,下回小心些便是,五遍也能长个记性。”   钟应忱便凉凉道:“难道判卷之时,父母老爷还要问你一句, 这错处是有意还是无意?”   高溪午嘴皮子利索,却怎么也冲不破钟应忱的五指山, 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脑子进水,才找到钟应忱做了这个挡箭牌。   高溪午每回过来的时间总是雷打不动, 恰好是下学时一个半时辰之后,慌里慌张,困乏不堪,衣裳上草茎尘土水渍乱七八糟,从高溪午手里闯过一关之后,便央告着他,在这里冲个凉,换上新衣服,这才走了。   钟应忱从不问他每天这些时候都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只要高溪午将课业完成,他连多留也不曾多留。   帖经是钟应忱手抄而成,高溪午体力消耗了许多,偏这灯也不如他屋里的亮堂,他只做着,便觉得那些字都慢慢化作许多只蚊虫,嗡嗡嗡飞在耳边,眼前发白,脑袋发晕,眼不自觉眯了起来,头方点了一点,钟应忱便拿书一拍案子,毫不留情。   “还剩七十道,快些!”   高溪午一下子便醒了,一脸哀怨,知晓钟应忱从不会放过他,便拿凉水扑了脸,又往下写。   外头玫瑰糖饼的甜香味一点点钻进来,勾人的口水;油葫芦扯着声的嘶叫,蚂蚱使劲往屋里冲,蚊子在外头嗡嗡嘤嘤,为不得入门而委屈;两盏油灯各投出半边亮,两相交错,变成了一个有趣的环影;屋后头的河上有人在船上搭了戏台子,正唱着经久不衰的悔银瓶,一片叫好声中,有人扯嗓子兜卖:糖梨,油炸鬼,面鱼儿!   有如此多的声音,怎么能用心写字儿!   高溪午觑了一眼钟应忱,见昨日新拿的一本书,又让他从头翻到了尾,不由想要叹气。   爹娘生他时,怎的就没给一颗会读书的脑袋!不然怎么能这么苦!   目光一转,落到旁边滴漏处,高溪午乱糟糟诸般心思立时清醒过来。   钟应忱既限了时间,若是过了,便要让他重新再做上一遍!   这下子眼观鼻,鼻观心,他再也不敢往外去想,闷头写了起来,他往日喜欢临考前抱一抱佛脚,今日记明日便忘了,钟应忱却冷不丁地抽查,让他九本书间,怎么也顾不全,多吃了几回亏,便知道了。   紧赶慢赶,到底没赶完。   钟应忱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点了点头,高溪午心刚刚一松,便听他道:“一刻时间,再做一遍!”   高溪午刚要哀嚎,钟应忱提醒他:“已经又过了些时候。”他忙埋头写起来。   小厮按着往日的点过来接他,却见高溪午写字儿写得满头大汗,下笔如飞,不由也跟着欣慰。   哥儿有了出息,他才能沾光不是!他便多跟着站上片刻又有什么要紧?   这回写完的正确无误,钟应忱终于给了他一个和煦些的脸色,道:“四书五经便算是过了。”   高溪午心一时高兴地要飞起来,可还没飞得多高,便啪嗒一下落了地。   钟应忱又找了一摞书给他,道:“接下来五天,便接着考这孝经,谷梁传,尔雅,周礼几本,你回家好生温习。”   高溪午眼前一黑。   钟应忱的考从不是写了题目现成与他,背会了再写,而是随手翻来,随意发问,难道已经到这般时辰,他还要回家挑灯复习不成?   可若是不复习,明日等来的就是更加惨烈的遭遇。   就在高溪午在池家院中盘桓之时,他房里的大丫头金环已经在高家大太太房中呆了许久了。   “溪哥儿手里那几百两银子,果真都没了?”   金环肯定点头:“大爷从小便惯会攒钱,每年太太老爷赏的,加上往来时旁人送的礼,下面各家庄子管事私下里的进项,少说也有四五百两。大爷心眼实在,只当旁人瞧不见,宝贝似的藏在床下,一向不怎么动,谁知便花个精光。”   这个傻大爷,难道不知他那床褥每日都有人洒扫更换,房中伺候的人谁个不知,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抹他面子,还要记清每次搁下的地方,若是不小心挪动了还要再原样复还回去。   让人心忧的还不止这个。   “大爷屋里的东西都是记在册子上的,便是收进库里的东西也能查点清楚。可昨日我清点东西,却发现少了几个汝窑花觚,本要把房里的人都叫过来,各自查点查点,却让大爷阻住了,只说他打碎了,又问打碎的东西都在哪里,又说是丢了。太太想,这事蹊不蹊跷?”   自小金汤匙银碗碟养出来的,便是手头散漫些也罢了,可这几百两几天便不见了,不是招妓聚赌,便是让人哄了,金环心里嘀咕,也不敢不报。   “你果真看清了,近日溪哥儿日日去找云桥上一个做吃食的小娘子?”   “我亲去看过几次,大爷下学从不回家,都要往那食铺上转上一圈,近日到家时都已过了亥时,多问两句便不耐烦,只说在外读书——”   高家大太太冷笑两声:“读书——他若是自个在外能读书,也不必月月考学都要挨打了!”   “明日你与我一起,咱们往云桥上去看看,那个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池小秋今日心情甚好,连云桥栏杆上磨圆了的狮子头,都觉得可爱了许多。   她早上往菜市上去时,竟得了个从没见过的宝贝,池小秋刚吃了一颗,便眼前一亮:“这个炖鸡必定好吃!”   这果子,竟比新出的板栗还要粉糯香甜!   行商原本是顺手带的物事,谁知这边人都不认得,原想着要砸在手里,正有个冤大头前来收货,忙道:“这果子当地人都唤作富贵果,吃上一次,富贵年年呢!”   只要好吃,叫什么根本不在池小秋的考虑范围之内。   池小秋当即便毅然决然将那几筐子都唤人搬回了家,生恐再迟些时候,从岭南来的行商便后悔了。   这果子乍看时,如同花朵一般鲜艳,壳子是沉甸甸的猩红,炸开来裂出一只又长又圆的黑眼睛,喜滋滋地盯着人看。   难怪叫做富贵果,生得像凤眼。   晒干了的富贵果才好拆了壳,果子颗颗圆润饱满,划开剥去一层黑郁郁的皮,里面的果肉才露出了真面目,是一种敦厚沉默的栗子黄,光滑润泽,池小秋用手抓上一把,看它们慢慢从手心里滑下来。   选健壮的小公鸡,肉不柴不老,剁成小块,铛铛两声,撒下适量的细盐糖粒,新出的米酒揭开封子,浸透了淡淡酒香的米莹润生光,在微白的米酒汤里晃漾。   池小秋兑上些米酒,浅倒辄止,将诸般材料拌匀揉进肉中,便放鸡肉在一边自去腌着入味。   她把圆嘟嘟胖呦呦的富贵果倒进锅里,加水,细细的煲熟,到还不熟烂的时候便先盛出来。   净锅,下葱姜蒜,大火翻锅,鸡肉一触到热油,哧拉一声,皮肉便卷了边,眼见着熟了起来。   富贵果一晃便刷拉刷拉闷声响,挨个滚下锅,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挤在鸡块当中。时候久了,水咕嘟咕嘟从容不迫地焖着满锅鸡块与富贵果,同属于两种食材的香气一点点融合交互,上材料,焖锅,收汁,池小秋每一步都走得从容不迫。   富贵果炖鸡,池小秋尝了一口,欢欣鼓舞,恨不得找了那行商来,再从他家乡运来十几车,能运来些树最好!   一会就要往徐府送食盒,池小秋将炒了做样子的青菜装了进去,又加了些别的菜。   两三层食盒摞好,池小秋仔细检查了一遍,按住每层使劲摇了摇,确定什么乾坤也看不出来,这才放心挎着走了。   接她的依旧是秋云,池小秋朝她一笑,打开食盒,秋云一看,就让香味引了过去,眼睛忍不住黏在上面,连责怪的话说的也不那么真心。   “不是与你说过,姑娘吃不得重油盐的东西…”   池小秋笑道:“姑娘虽吃不得,你家太太总该能吃得,这是孝敬太太的。”   她还分作了一小份给秋云和李妈妈,又将下面的食盒给她们看:“这才是与姑娘的。”   她这样会做人,别人少不得也笑脸相迎。   李妈妈不过略尝了菜,就点头道:“送与姑娘去罢!”   池小秋忙起身道:“我还想去见见姑娘,道一声谢。”   刚受了她的礼,李妈妈不好推卸,眼看她衣衫单薄,藏不得什么夹带,便点了头。   两日不见,徐三姑娘束腰的丝绦又掐细了两分,两眼雾蒙蒙的,像是山前云岚,有种弱不禁风的美丽。   一没了旁人,徐晏然两眼立刻定了焦距,她动作不似前几日那般敏捷,但攥着池小秋胳膊的手,更急切了。   “可有吃的?有油有盐有糖的那种!”   池小秋不负她所望,利落地打开中间的夹层,薄如纸的玫瑰糖饼压实,足足能装得下四五张,油纸裁成小份,团成一团塞在旁边,里头裹了两三小块富贵果与鸡块。   徐三姑娘以看不清的速度,迅速吃掉了两三张糖饼,然后将其他东西藏在床褥之下。   转过身来,她握着池小秋的手,诚恳道:“小秋,好样的!”   她希望两人的友谊一直可以坚持这个原则:苟有食,勿相忘! 第52章 粉蒸肉   云桥摊上还有一堆事情, 池小秋在此地留不长,徐晏然牵着她的手依依不舍:“若是下月我生日,你也能过来就好了。”   “什么时候?”   “七月八, 到了那天, 我就十五啦。”   池小秋讶然:“我也是那天过生日呀!”   徐晏然乍然欢喜起来:“真的?那我便求了娘, 让你一块过来!”   李妈妈一进来,徐晏然立刻坐得端淑稳重, 慢言细语跟李妈妈说了这事,她脸色立即变了。   “这可是姑娘及笄大事, 楚楼几家的小姐们都得过来, 便请池姑娘进来,又如何有空招呼?池姑娘家里还要顾着摊子,姑娘也要为人家想想。”   到时候, 一群官家小姐一处, 要是自家三姑娘的痴心眼子,偏让一个厨娘与他们坐, 传出去, 徐家的规矩还有没有,可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徐晏然却不理会, 只问池小秋道:“池姑娘可愿来?”   李妈妈阴惨惨看向池小秋,只觉她若是识相一些,就该二话不说拒了。   池小秋却惯不会识眼色,干脆点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便如此定了。”徐晏然慢条斯理, 不带半点烟火气。   两人愉快达成一致,却把李妈妈气得倒仰。   离选秀的日子越来越近, 教了一两年的徐家姑娘却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方才送出的那丁点美食带来的好感消失殆尽,李妈妈往徐家太太处, 将此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最后悄悄给池小秋下眼药:“老婆子只当这池小秋也是个懂礼,没想到咱们这傻姑娘递了个台阶,她便顺着爬上来了!”   徐家太太揉揉额头,颇为疲惫:“除了这事,三姐最近可曾在吃食上闹过脾气?”   “那倒没有,自池家厨娘每日送饭食过来,半夜突然进门查时,再也没见姐儿偷吃过,倒睡得安稳些了。”   李妈妈想着徐三姑娘又松了一圈的衣裳,不由邀功:“这两天来,姐儿又掉了两斤。”   徐家太太皱眉道:“才掉了两斤?那怎么够!京里头送消息过来,说庞家的小姐如今轻得能站在盘子上!你再看看三姐!”   她当机令断:“中午莫要给她什么香稻米饭了,再紧一紧她的早饭,告诉秋云,谁敢给小姐递食,立刻打了板子撵出房去!”   李妈妈为难道:“太太也知道三姑娘那性子…”   短她衣裳短她首饰都好,若要再克扣她吃食,还不得掀翻了屋子!   “她若是不听,请戒尺过来!与她说,若是进得宫里能得了圣上宠爱,全了全家的前程,莫说什么糕点米粥,便是要海龙王肉我也给她弄来!”   徐家太太只恨小时太过宠这姑娘,才养成这不挑嘴的性子,选秀也是关乎全族的大事,怎么能由得她任性。   “另外,不是想让那个厨娘陪她过来过生日?我允了!只要她好好吃饭学规矩,旁的都依她!”   李妈妈一喜,有了许太太这把尚方宝剑,她还怕什么,只是踌躇道:“到时候其他府里的小姐过来,专和姑娘叙话时…”   徐家太太不耐道:“这有什么,提前说与那厨娘,等小姐们都去园子里时,便支开她往小厨房做上两道菜,等菜完了,宴席也散了,三姐儿还得回去学规矩,哪费得许多功夫!”   李妈妈大喜:“还是太太想的周到,哪像我们这等拙嘴笨舌的,白活了这般大年纪呢!”   紧赶慢赶回去,正好趁着池小秋出了园子门前截住了她:“池姑娘,太太已应了,说姑娘愿意过来陪我们姑娘,竟是大好的事!”   池小秋不语,一刻钟之前,李妈妈可不觉得这是大好的事,怎么变得这样快?   “倒是有事劳烦姑娘,三姑娘最喜欢姑娘的手艺,到时候还得求着姑娘做两道新菜,给咱们三姑娘尝尝鲜,也是让她过生日添个欢喜的意思,姑娘可愿意?”   徐晏然既认了她做朋友,池小秋便拿她作自个人待,虽不知他们有什么花花肠子,但能给自己朋友做些吃食,池小秋欣然点头。   难得有一次正大光明吃饭的好机会,池小秋精心打算,仔细准备,希望徐晏然那天时能吃得开心。   想着徐家姑娘今日眼巴巴看着端走的富贵果炖鸡,那副可怜模样,池小秋决定,让徐晏然在过生日这天,吃肉吃个够!   生日宴一年只有一次,池小秋提前开始练习准备,生怕到了紧要关头,砸了徐晏然的吃饭兴致。   选柳安镇子下的凤西村出一种白米,颗颗莹润,粒粒生香,入锅炒香,放在石碾子上面磨成粉,然后用细纱网罗筛了一遍又一遍,钟应忱见她这般仔细,便问她因由。   “只怕你做得再仔细,到时候徐家姑娘也吃不得一口。”   池小秋不解:“便是徐家的人托了我做给她家小姐吃的。”   钟应忱问:“你送给徐家太太的玉带罗糕,下面人可曾递了上去?”   池小秋顿悟,想了想,庆幸道:“亏得你提醒了我,倒是做得饭菜,我得寻机给那姑娘再留一份,不然我做了这么久,她竟连尝一口也不曾!”   钟应忱本以为她要惊叹这大户人家肚里官司,却不想她只惦记这个,只得摇头失笑,接了她手里网罗:“你先去备别的,我打下手。”   池小秋这是对徐家姑娘上了心,给徐家送饭的食盒,便是她口口声声唤着“兄弟”,哄着他亲自上手打了一个有机关的出来。   自她到柳安镇后,便没有同年的小姐妹,如今寻了一个,却是旁人眼里攀不上的人。   若要他的主意,恨不得池小秋这一辈子,离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宦之家远远的,待他功成名遂之时,便能护她周全。   可池小秋不是一株花,一架藤,一支玉簪,一把折扇,甚而不是往日他认识的任何一种女子,池小秋生就男儿义气,最是有主意,活泼而有生气,便如同鹿跳泉心的水,从中心冒出来,又从半空中洒落成漫天珠子,一颗颗的,剔亮,透彻,时时刻刻不曾停歇。   莫说他如今与她无甚关系,便是有了关系…   一瞬间,钟应忱被自己漫然飘散的思绪惊了一惊,忙收拢了,不敢再想。   脂油在锅里化了,放入椒盐,把筛出来的米粉重新倒回锅里,又炒了一遍,这回出锅的米粉便滚上了油,香气浓烈。猪肉选肥瘦相间的,恰好是一半精肉,一半肥肉的,更是正好,切成比骨牌更大的块,在方才炒好的米粉里一滚,肉便一块块把细匀米粉裹在了周身,变作淡黄色。(1)   池小秋将这些肉一块块在蒸笼里头码好,刚要烧火来蒸,忽然看见了外头瓷缸里头新买的荷花荷叶,池小秋一探手,毫无摧花折叶的自觉性,伸手过去,探进水间,直接一掐荷叶梗,躲在荷叶下小憩的黑里金鱼乍然失去了纳凉之所,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来回转了好几圈。   池小秋看了那两条鱼咽了咽口水,后悔自己没买些能吃的鱼回家来。   笼屉里铺上两层荷叶,正好防着走油,又想起之前钟应忱买回家来的荷叶包鸡,池小秋便在荷叶之上又垫了一层腐皮,静等它蒸熟。   钟应忱蹲在灶膛前烧火,他仪态极好,明明是在挑柴火,却好似在挑笔墨,衬得她这粗糙灶台都多了几分清贵。   池小秋不由一叹,钟应忱闻声抬眼:“怎么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为甚徐家要将姑娘送进宫里?听说宫里有三千个娘娘,便进去了,天天饿着,有什么意思?”   本来这宫中膳食好吃,也还有个盼头,但听得那皇帝也是个喜欢苗条人的,连这点好处也没了。   若要徐三姑娘听见了,必要握着池小秋的手叫声知己。   “徐家最出息的便是去了的老太爷,如今三姑娘的父亲,已在通政司参议位置上呆了十数年,再难寸进一步,她只有一个哥哥,年近三十还只是个童生,若是不搏一番前程,不过两代便败落了。”   满门希望系在三姑娘一身,自然要处处小心。   池小秋对于徐晏然寄予深深的同情,只觉这小姐过得还不如她自在。   热气蒸腾,如一捧雾绕在笼屉四周,池小秋开了盖,见肉色晶莹油亮,颤巍巍粉糯糯,令人胃口大开,池小秋自家搛了一筷子,只觉其中瘦肉混着外间米粉清甜,又混着咸香,肥肉丁点不腻,荷叶清气浸透其间,解馋却不油腻。   这样的菜,便是拿去给徐晏然吃,油水也有限。   她还记着钟应忱提点的,不要加太多餐,若真是那姑娘胖了许多,倒要受更多苦。   这菜试的她自己十分满意,便又夹了一筷子给钟应忱。   他两手都是柴火灰,池小秋又催得紧,只得张嘴接了一块。   “味道怎么样?”池小秋紧盯着他,眼睛晶亮。   钟应忱嚼了两下,他惯常不爱吃肉,但自从遇着池小秋,哪里能看着他每天对着青菜杆子萝卜缨子吃饭,各种做法顿顿不少肉,各色新出的菜品也逼着他尝,只道要找个人试菜,吃着吃着,便习惯了。   他抬眼正要说话,却忽然触到池小秋手里的筷子。   方才,池小秋也用过。   哗得一声,仿佛有什么在他心里瞬间烧开,霎时燎起一片暗红火海。   方寸大乱。   当得一声,手里的柴火捅到了旁边门窗,钟应忱撂下一句好吃,仓皇走了。   池小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一看时,他早已不见了。   奇怪,只是吃块肉,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池小秋摇摇头,又去查点今晚摊子上要带去的东西,白天都是帮工守着卖些现成东西,晚上便要她自己忙活了。   这时,高家大太太已经在桥上等了她许久,早就等着满肚子火气。 第53章 梅花汤饼   照常的时间里, 高溪午又在钟应忱房里,接受这帖经的灵魂拷问。   “教以孝,教以孝…”高溪午挑灯夜战, 背了的几本文章在肚子开始打架, 他期期艾艾, 希望钟应忱能网开一面。   钟应忱提醒了两个字:“所以。”   高溪午眼前一亮:“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   接着,他便眼睁睁看着书上又多了一个朱笔圈句, 再瞧瞧前头那一列,只觉眼前一黑。   这每一个句子, 乘以十, 便是他今晚的课业量啊!   钟应忱冷如磐石的声音传来:“下一句,君子之事亲孝。”   “钟…钟大哥!”在云桥处帮工的小齐哥一头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秋妹子, 她…她…”   钟应忱豁得站起来, 当日池小秋入狱时的恐慌又一起袭来,他紧逼着问:“小秋去了哪里?”   “秋妹子让北桥一家姓高的太太请了去, 都这个时辰, 还不曾放出来!”   高溪午一怔,站起来问:“是北桥十二街的高家?”   “可不是他家!”   “高溪午!”钟应忱豁然转身, 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我当日曾告诉你,无论你应了家里何事,都莫要把我家扯进去!”   高溪午不敢看他,自家跺脚道:“哎!我这个娘…柱子, 昨日太太唤你过去,难道你没说, 我每天过来池家读书来着?!”   他只是想找个挡箭牌,可没想惹了钟应忱和池小秋这两个大老虎!   柱子茫然又委屈:“我按着大爷教的, 都与太太说了啊!”   他们两人说话的功夫,钟应忱早已奔出了门。   “哎,你个蠢货!”高溪午直接扔了手里的笔,那狼毫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度,啪得落在桌上,蘸饱了墨水的笔尖摔出一片淋漓墨迹,也无人去管。   高溪午跑得飞快,到得自己家门口时,正看见钟应忱脸色难看要往府里硬闯,忙上前拦住:“钟兄…钟兄弟,我这便让人打听消息!我娘不过是妇道人家,日常吃斋拜佛的,断不会为难小秋!”   说着便立即呵斥门房:“今日太太是不是请了一个脸生的姑娘进府!如今正在哪里?”   门房待想要糊弄,却让高溪午不耐烦地一眼瞪了过去,立刻腿肚子打哆嗦:“是…是大爷房里的金环姑娘请了过来的,如今正好好在正房叙话。”   他正说着,却见池小秋正好迈步出来,见一堆人糊在门口,倒吓了一跳:“你们怎的都过来了?”   高溪午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前来,抓着池小秋胳膊道:“我娘没怎么着你吧?”   “能怎么着?”池小秋莫名其妙:“太太甚是客气,请我吃了许多东西。”   手腕一紧,眼前一花,池小秋让钟应忱拽到左近来,他盯住高溪午:“若再为了你的事拖小秋下水,我便念不得往日情分了!”   钟应忱的话十分平静,却让他无端打了个寒颤。   高溪午这回彻底明白了,钟应忱没跟他说虚话,他想了想道:“你放心,我有法子去了我娘找茬的念头!管让她不闹下一次!”   正堂里,高家太太正气得胸前起伏,不住顺着气,却听怦得一声,自家便宜儿子直直闯来,见了她,也不行礼,两眼一翻道:“娘既这般不放心我,我便以后哪里都不去,还读什么书去!”   高家太太几乎倒仰:“你这会回家,可是为了那个云桥的小妖精?你…你看看她做的好事!”   高溪午顺着她发抖的食指看过去,恰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盘,这才知道池小秋方才说的“甚是客气”是何意思!   高溪午冷笑道:“娘这句小妖精不知说的是谁?原不过是我托了池家姑娘他哥哥,与我每日补课业,这会娘这般待人家,正好,我这书也不必读了!”   高溪午径直将随身携的书袋甩在地上,扬长而去。   他这般委屈模样倒是哄住了高家太太,她怔怔然楞在当地,旁边的柱子趁此推波助澜:“太太这般疑心哥儿,倒是寒了哥儿的心,太太瞧瞧,这些日子哥儿可是不眠不休读书来着,累得写字手都要打颤,太太瞧!”   高家太太将书袋里那厚厚一摞作业翻了一遍,疑惑道:“若他想读书,再好的先生,咱家能请不来?倒去托个小儿去补课业?”   “太太难道没听过,一窝的鸟儿争食吃?正是年纪相仿,彼此合得来,这才激得哥儿用起功来。”   高家太太不由心疼道:“这般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过得一会,高溪午看着流水价送来的晚饭,便知他娘这一关过了。   从此,再也无人疑心他为何每天在外徘徊到大晚上才回家。   故作恼怒的高溪午,忍不住躲在被子里闷声笑起来。   “高家太太可曾为难你?”   “何曾为难来?”池小秋对高家太太印象很好。   甫一听着又有人请她过府,池小秋只当自家手艺越来越好,又有个人家请她过来。   可这高家却不一样,竟是请了她来尝菜的!   高家太太话里十分高傲,可是行动却十分体贴,让自家院子里的小厨房做了许多菜出来,挨个请她吃,一边道:“我家这厨子手艺不好,比不得池姑娘,竟引得我那混账小子,三天两头过去叨扰池姑娘!”   若是脸皮薄的,听她说的如此明显,早就臊红了脸,可池小秋专注地看着这桌上饭菜,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可丝毫没有“手艺不好”“吃得简薄”的意味。   池小秋看着其中一碟子拌芹菜,明明是寻常做法,都是用开水汆过,只等方熟,还绿莹莹的时候,便起锅装盘,所加调料,一向都是陈醋姜丝,最后滴上几滴麻油提香。   可高家这盘菜,中间还加了些别的,高太太见她定定盯着这些菜,心中得意。   也好让这桥头厨娘长长眼界,莫要以为就凭着自家那两手,就能攀上溪哥儿!   “给池姑娘搛上两筷子碧玉丝!”   池小秋一愣,才知道这名儿叫的是那盘子芹菜,细细尝了一口,仔细辨认。   韭菜去了根,又切成小截子,鸡煮烂了拆成丝,白萝卜切片斩丝,还有一个是什么呢?   清甜脆爽,丝毫没有土腥味,池小秋迅速翻过这个月份所有的时鲜,并无能对号入座的一种。   忽然,她一省,竟是冬日才有的荸荠!   也不知是怎么养来,竟在夏日里头看见了。   池小秋不由感慨,举目四望,各色吃食无一不透着精致,摆放的宛如一幅画般。   尤其是梅花汤饼,原以为不过是普通擀作的面皮,用模子倒扣出五瓣白梅花式样,布在鸡汁清汤之中,十分好看。   可等到池小秋吃到口中,才知道这面大概也是浸了白梅茶水,竟是一股梅香味道。   灵台渐渐清晰,池小秋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这样文人菜色的一条路子。   高家太太与她说了些什么,池小秋都没仔细听,只是尝着一道道菜做法之时,不好太过疏忽这爱说话的太太,便礼貌应上几句。   “真好!”   “太太说的在理!”   “好吃!”   高家太太说到后面,见池小秋始终泰然自若,连脸红也不曾,倒安心享用起饭食来了。   明明是一顿鸿门宴,气倒的却是布局的人,而那来赴宴的呢?   早吃得肚儿溜圆,心满意足了!   实在忍不过,高家太太忍不住话露锋芒:“也不知池姑娘用了什么法子,能留着我家溪哥儿整日往你那里去!”   “谁?”池小秋细想想,忽然想着高溪午与这家一个姓儿,恍然大悟:“原来太太便是高兄弟的娘!”   高家太太:……   装傻不是!   池小秋顿时热络许多:“倒没什么,他不过是常来我家讨些吃食,太太别客气!”   要走之前,她还十分贴心叮嘱:“以后太太想要人说话,便可叫了我过来。听高大哥说,我做的菜他合家都喜欢,什么时候你想吃了,我便登门来与太太送吃食说说话。”   啧啧啧,可怜见的,只怕是像徐三姑娘一般,身在深宅大院,却每日寂寞无人闲话,她做晚辈的,便多做些又何妨。   高太太愣是让池小秋这看似耀武扬威的话,气得噎在那里,只得看她脚步轻快走了。   钟应忱没忍住,低头默默一笑。   这总是拐弯抹角说话的,自也有好处。   只要最后受气的,不是池小秋便好。   池小秋心里盘算半天,跟钟应忱开了口:“好兄弟,你不是会画画?”   钟应忱一怔,点头。   “也能教我画上几笔?”   看了这高家的菜,池小秋忽然觉得,这好吃的菜,若是也能好看起来,也当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事情。   便如同钟应忱一般。   街上已经有人叫卖起了梅子,好似灿金的颜色泼在圆滴滴的果子之上,慢慢滴落下来,凝成上圆下尖圆嘟嘟一团,蒂头还带着叶子,看着便是刚摘了不久的。快到七月,鲜藕上了市,比别地惯常的要早上一月,洗净了淤泥,现出白生生胖乎乎小儿手臂般,一截截安放在篮子中。   只看着这些时新,池小秋不禁摩拳擦掌,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尝试,逐渐在她心里成形。 第54章 石榴粉果   把藕削去外面那一层微黑的皮, 再在水中泡上片刻,里里外外都洗净了,生怕一不注意就漏了哪一块泥渣子。   池小秋将那几截藕从水里拿出来的时候, 白嫩中透着粉, 便是生着咬上一口也使得, 是一种水盈盈的清甜香气。但这回,池小秋想要尝试一下另一宗做法。   她把藕一剖两半, 眼睛量了一下大致尺寸,刀咔嚓咔嚓便把一段藕切作小截, 砂器表面凹凸不平, 带着天然的纹理,池小秋便把一截截细藕在上面擦,直到显出一粒粒圆润小巧的模样, 忽听得门外有动静。   高溪午解决了他娘, 便又大摇大摆登门过来,大手一挥, 柱子领着一大堆的东西跟在后面, 一声令下,便运进来一箩筐的东西。   钟应忱刚冷了脸, 却见池小秋早已经欢天喜地,眼睛发亮地去捡视里头的东西。   诸般菜鲜齐备,品相又好,竟有许多眼下并不应季的菜蔬, 此刻却出现在了箩筐里!   “这怎么种来?”   高溪午见池小秋喜欢,也十分得意:“有的是北边南边送来的, 有的是在庄子里新种出来的,我娘说要给你赔礼, 便都拿过来了。”   打蛇打七寸,池小秋见着食材便走不动道,正疑惑着高家太太为何待她如此之好,便听高溪午指天发誓跟他们俩保证。   “从此后,我娘再也不会为难你们了!她还让我好生跟着钟兄弟学学,莫要再乱跑了!”   池小秋实在不忍高家太太被这般误会,刚为她辩解两句,便见高溪午一副大受感动的激动模样,好似走进迷途犯了罪恶的游子被温暖召回,眼含热泪道:“小秋妹子,怎能有你这般大度之人!”   池小秋:……   行叭,咱也不能拦着别人硬塞东西不是!   不能白白生受东西。池小秋正发愁染色的东西,恰从中间看见了十几棵硕大浑圆的红头菜,顶着一蓬翠色叶子,十分可爱,不禁一乐,拽出来一个道:“正好,你回去时帮我带些藕果回去给你家太太尝,算是回礼啦。”   搞定了池小秋,高溪午可怜巴巴看向钟应忱:“钟兄弟…”   池小秋兴高采烈抬着箩筐往厨房走,钟应忱目光落在她身上,面色稍霁:“这会的事便算过了。”   高溪午刚松一口气,再听着下一句,如同进了冰窖。   “再有下次,我便登门与高家老爷好生分说一番,下学尚早,为何你每日都要拖到戌时才登我家的门。”   中间那么长的时间,都去做什么了?   高溪午冷汗直冒,盯着钟应忱,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讪笑着,语无伦次道:“那个…我…”。   方才洗藕的盆里沉了不少湖泥,钟应忱仔细洗着盆:“你做什么与我无关,还是那句话,莫要拖我家进去,尤其是——”   钟应忱偏头往厨房处一望,池小秋在里头忙活,哼着不成调的歌。高溪午忙点头,压低嗓子道:“钟兄你放心,我干的是正事…”   “与其上我家换新衣服,不如专备了一套,出门时穿。”   哪里有在书房念了一天书,袖上半点墨痕不见的?   高溪午大悟,难怪这两天柱子看着他时,满是疑惑。   池小秋把红头菜削做小块,放在碗里咚咚咚捣了起来,汤汁流出,渣子用细棉布再次滤过,费了一个半红头菜,终于得了大碗的菜汁,殷红如血,比胭脂还要鲜艳。   藕圆子一小粒一小粒泡进去,高溪午愣头愣脑道:“直接用胭脂膏子染不就成了?”   池小秋一激灵,忽想起满树的石榴花,似乎用来染色也可。   上了色的藕圆都盛进碗中,捧着碗的手稍一动,一颗颗藕圆便像石榴籽一般晃来滚去,调好的绿豆粉色泽青绿,高溪午道:“你要做个石榴?”   池小秋无暇理他,绿豆粉皮将石榴籽包在里面,精心捏作外头青皮的模样,最后拿剪子修了修蒂头,入锅蒸出来,便是几个活灵活现的青皮石榴。   池小秋的欢欣,如投石入湖时飞溅出的朵朵水花,透亮又毫无遮掩,看得人心情也不由大好。   池小秋做了两笼,一笼交代高溪午带回家去,一笼拾出来两个,打算给徐家三姑娘带了去。   钟应忱止住她要装饭入笼的手,另拿了一个给她,道:“也该换个食盒了。”   快到了徐家三姑娘的生日,宴上诸事都在筹办之中,可三姑娘房中却阴惨惨愁慌慌的。   秋云耷拉着眉眼,蹭上前去问李妈妈:“太太…也知道了?”   “姑娘的消息日日都要往太太处报,你知道的,太太难道就不知道?”   这可是大事,谁也不敢欺瞒,李妈妈受了徐家太太劈头盖脸一顿骂,自然看秋云也不顺眼。   她阴阳怪气道:“我平日只管教姑娘规矩,饮食作息却都是姑娘掌着,听说上午秋云姑娘集了一房的人过来查问,还惊动了二房的人,不知可查出了是谁没有?”   哪里能查出来?太太早已下了死命令,谁敢顶风作案!秋云刚冷了脸问一声,便跪了满屋子的人,一齐哀哀道:“姑娘也不能冤枉人,咱们上头还有老子娘,谁敢做出这等事来?”   三姑娘的房中翻了个遍,连个点心渣子都看不见,给到三姑娘的饭食都有几重人盯着,一日少似一日,饿得三姑娘学规矩的时候手软脚软,差点晕倒在地上。   都已经紧到这个份上,不过这些天,三姑娘竟还多了几斤!   盘问了一遍三姑娘所有能接触的人,毫无破绽,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外头忽有人道:“云桥池家食铺来人给姑娘送吃食了。”   原来,症结就出在这里!   绝望之际的李妈妈和秋云好似闻到腥味的猫,一下子警醒过来。   池小秋拎着食盒进房门时,便见屋里各人都眼光灼灼盯紧了她,而后,齐齐看向她手中的食盒。   “今日池姑娘都做了什么饭菜?”   食盒一重重打开,清炒茼蒿,凉拌芹菜,李妈妈挑剔地尝了一口,无甚油盐,但贵在清新,比家里头的能入口些,再将食盒从上到下都敲了一遍。   并无夹带。   李妈妈两眼在池小秋身上狐疑溜了一遍,到底不放心,不敢像往常一般,连食盒并饭菜一并搁到三姑娘屋里,只是把饭菜都拿了出来。   池小秋为三姑娘叹了一口气。   她的眼睛瞄了一描食盒下方,钟应忱精心又做了一个新夹层,在最下面,凭他怎么敲也敲不出来,设了特殊的小机关,若是顺序不对,是怎么也打不开的。   可惜,李妈妈使得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今天给徐三姑娘烙的糖饼,她必然是吃不到了。   只剩下盘底空洞处,藏的两块玫瑰糖,怕是只能抵她半夜舔上几口。   秋云率着众人,正要将那两道菜端走,李妈妈却止住了她们。   “这菜太多了,拨出一些来给姑娘便是。”   言下之意,是连这盘子也不用了。   池小秋连忙阻了她们:“这菜摆的有讲究,我来拨吧。”   当着李妈妈的面儿,池小秋半点小动作也没法做,只得把碗碟食盒都默默收了起来,问:“能不能让我跟三姑娘说两句话?”   李妈妈冷哼道:“三姑娘最近上学紧,就不见了罢。”   心里盘算着,说不得姑娘胖出的几斤,便是吃了池家菜的缘故!   少不得要找个法子,把池小秋打发走才好。   徐三姑娘正饿得眼睛发绿,好容易盼到池小秋,却连食盒也看不见,直接便问:“池家姑娘在哪里?”   李妈妈笑道:“那厨娘说生意紧,已走了,这菜姑娘还是不要多吃,近几日,太太那里都盯着姑娘的称数呢!”   徐三姑娘扫了一眼,竟没反抗,只是筷子夹了一口菜,低头默默吃起来。   秋云竟从这垂眼细嚼的动作中,看出了苦涩。   李妈妈一喜,便试探道:“要说,这外头的菜未必干净,不如以后都让那厨娘莫要再送了…”   “妈妈!”徐三姑娘忽然顿住筷子,紧盯她道:“若你能陪我每日吃饭,一直吃到我上京选秀,那我便事事都依你!”   李妈妈立刻闭嘴,开玩笑,这些饭食看着精致,让她吃上三天,便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秋云头一次觉出自家姑娘的可怜,为着这个,便是徐晏然要往园子里多去逛一会,她也没有阻拦。   徐姑娘最爱去的地方,便是云峰。太湖石精心堆叠成峰峦模样,高低起伏间,有陡峭山尖,有藏花隐林之谷,天然而成的孔洞趣味十足,大的能猫得下人,小的或浅或深,上前窥视时,隐约可见光透进来。   徐晏然仪态端庄,绕着云峰走了一圈,又在池边看了一会鱼,秋云想跟近时,她便蹙了眉头:“你下去罢,我自己呆一会便成。”   秋云不敢听她话挨近,也不敢走远,放小姐自己一人呆在这里,只得不远不近地跟着,能看着徐晏然在石间池边便好。   严防死守,都以为这回该能松一口气了。   秋云伴着徐晏然睡了一晚上,怕她偷吃。一觉安睡,早起又称重时,几人险些要哭出来。   徐三姑娘又重了。 第55章 七夕巧果   一晃眼便是七月。   立秋的西瓜还能甜上最后一茬, 池小秋买了两个回来,暑热犹存,漏网兜了吊在井水里湃了半天, 湃到她从云桥收摊回家, 高溪午背得昏头昏脑速速逃回家的时候, 便凉到正好光景。   池小秋挑得西瓜溜圆,绿纹深一道浅一道横亘在青瓜皮上, 雪亮刀刃一亮,两边破开, 听音便知道, 这瓜算是熟透了。   果然,馕也红,籽也黑, 颜色那叫一个漂亮!池小秋啃了一口, 甜而多汁,能一路润甜到心里, 让这夜晚也格外舒心。   池小秋吃得快, 等脚下已经堆了好几块瓜皮时,再看钟应忱, 还慢慢咬着最初那一块,全然没有半点吃瓜的狼狈。   池小秋心里赞叹了一下,所谓君子吃瓜,大约就是如此从容模样。   她用胳膊肘捣了一下钟应忱:“明晚上有没有时间?”   钟应忱偏头看她, 眼中带着疑惑。   “明儿七月七,曲湖那边有灯会, 要不要一起去看?”   看灯会?一起?   在他还未觉察的时候,明亮的欢喜便染上眉梢眼角, 钟应忱话比心快,立刻回道:“好的!”   这回轮到池小秋疑惑了:“晚上不用给那书呆子补课业?”   “到底是个节,便让他在家歇着去罢!”钟应忱不假思索。   还补什么?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   池小秋信以为真,一拍手笑道:“那我明儿早点炸巧果,早出摊时也早收摊。”   大约因为这一天是天上织女娘娘与情郎一年一会的日子,说不上该苦还是该甜,但人间诸位虽说是凡夫俗子,看织女娘娘在鹊桥上站够七十回,便已经白发满头,半截身子埋进土,可日子未必过得不圆满,因此便成了高高在下的看客。   连晚上在葡萄架下,听着织女娘娘哭声的孩子们,也都欢喜地跳起来,将这事当做新奇故事来说,少有跟着呜呜咽咽落泪的。   这七夕,落入人间,就成了热闹日子,变着法的玩,变着法的甜。   入锅炸前,巧果还只是一团面。   面裹成团,抹得油光光的,搅进去的是饴糖、蜂蜜,炒香的瓜子仁、芝麻碎,光听着名字就香住了口,甜倒了牙。面团一次次揉出来,切出刀花来压进现成的模子里。   这模子是梨木制成,被钟应忱打磨得光滑,手怎么捋都起不了半点木刺,里头的花色比别家都雅致,小小的瓜果蔬菜,三瓣嘴的玉兔,半开的菡萏,撒尾巴的大金鱼,还有能看出桂花树的月亮。   把方成形的巧果从模子里拍出来,一大锅的油倒进去,池小秋只觉心揪得疼。   这可都是钱啊!   油烧滚,池小秋择净巧果上滚的粉,放在笊篱中,小心翼翼浸入油锅中,而后往锅中心处推去。   油锅不断滚着泡,池小秋拿长筷子给巧果轻巧翻了几回身,等他们一个个都炸得金黄,浮在油上,便迅速捞起,生怕过火。(1)   等池小秋摆了几个笼屉的巧果出来时,便有节俭的妇人看了心疼:“这东西得多磨油,亏你也舍得炸出来。”   可正是因为磨油,也少有普通人家自家去炸,都往云桥市上来,买上一两个回去拜双星时用上,或是自家来吃。   好似将宝蓝淬冷后涂在天际,横亘在最中心的是一道冷峻山脊,可再仔细一看,那分明是无数的碎星连作的一条宝带,光辉灿烂,明彩熠熠。   隔河相对的有情人终于见了面,人间华灯初上,遥遥为他们引路。   巧果卖了个精光,池小秋给帮工放了假,钟应忱与她合力将桌椅都堆放在惯常地方,两人便沿着这一路灯河,缓缓往曲湖边去。   还未到湖边,便已经听到盈天的喧闹声,岸边处处设摊,寸地难立。灯铺之上,有高丽纸染了色扎作的金鱼灯,有雕梁画彩的木格子灯,有糊了一层绉纱透出蒙蒙光亮的纱灯,因是灯会,基本是来人都愿意掏出些钱买上一盏,旁边还挂了谜,若是能猜中,便可拿走。   钟应忱问池小秋:“喜欢哪一个?”   池小秋手指了其中一个,又犹豫不决指向另外一盏,难以抉择。   这是摊上最好看的两盏。走马灯在热气蒸腾下缓缓转动,映出柳安镇四时之景,栩栩如生,另一个是灯花篮,外面是一个瓷质粉彩花篮,里头一盏微灯,越来衬出里头珠兰茉莉的素馨来。   可惜好物自有人求,就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五六人都铩羽而归了。   钟应忱一笑,上前将那两个花篮上的灯谜尽都看了,与守灯的伙计说上两句,便都拎了回来。   众人不禁侧目,难道他们解上半天的谜,这么容易就破了?   池小秋:哇!   有点厉害!   在许多小娘子艳羡眼光中,钟应忱将那两盏花灯都递给池小秋,轻描淡写道:“横竖也不难,喜欢便都拿回去罢。”。   这时,就听湖上敲起了锣鼓之声,有人高声道:“苏园子的戏要开了,快去看啊!”   离得远时,只知道灯火辉煌照得曲湖如同白昼一般,等到了跟前,才知道这分明就是一场灯的盛宴。河里漂的是莲花灯,船壁上挂的是明角灯,舷窗前挂的是琉璃灯,天上挑的是星辰灯,湖中漾的是明月灯,水中荡的是团团灯影,而那来回走动在浮桥上的人,手中拿的灯如散开的萤火,一晃一晃的向前行进。   湖上往来之船,前后相接,是灯的长龙,船的长龙,但有行动处便要小心。大的雕作龙头凤首许多式样,三四层楼高,带着威压缓缓行来行去,可楼上洞开的轻薄花窗却又透着凡俗的热闹,不时可见人影潼潼,推杯换盏,浮瓜沉李。(2)   舴艋小船也有自己的精致处,竹帘低垂,门户紧闭,只能听到其中传出的几声呢喃细语,只待外间有叫卖娘子喊着适心意的东西,才从帘下探出半张脸儿,细细问有何好玩意儿。   可再多的热闹散在整个曲湖上,便也有限了,唯独苏家园子的戏船前,灯火辉煌,明丽绚烂,其中二层挖空,做了两层戏台,今日要开的灯戏,便要在此上演。   “他要演的,不就是当初你画的素君传?”   那扮作素娘的人一出,池小秋就戳了戳钟应忱。   钟应忱紧紧盯着台上捏着指头起腔的素娘,池小秋连叫了他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池小秋顺着看过去,见这戏子扮相清丽,眉描作远山,唇艳如胭脂,眼尾挑起,越发显得眼如秋水,一个转身间缓缓绽出一个笑来,下面人立刻都喝起彩来。   虽说衣饰已经极尽华丽,可因为肩过宽,身过高,还是能看出是个男子所扮,池小秋由衷赞叹道:“真是了不起,比我还要娇艳!”   这打扮的本事,可比她强多了!   一折戏完,台上灯灭,许多人将桌案几子都搬走,又抬上一架屏风,几个瘦小的男孩女孩也跟在其中,坑吭哧哧抱着屏风角,红着脸使力气。   今日湖上的灯太多太亮,以至于钟应忱能看清一个孩子熟悉的轮廓。   池小秋也悄悄跟他道:“那个小女孩好生眼熟。”   钟应忱稳声道:“小孩长得都一样,看过一个,其他都觉得熟了。”   池小秋便把此事丢过,专心等物件都陈设好,好开始看下一场戏。   钟应忱的脑中慢慢浮现出前几日的一幕。   吴先生来找他时,神色复杂,唤他到无人处,问道。   “范大娘子诬告之罪,可是你告的?”   “是。”   “过堂时,那娘子当场便被打死了。”   “是。”   “你可知她那一对儿女落得什么下场?”   钟应忱不言。   吴先生背转过身,在这狭隘桥洞中更显得沉肃:“范家小哥因着无人照看,错脚进了塘池淹死了,大姐儿独身一个,让卖进了戏班子。”   他转过身来,却见钟应忱毫无波动,甚至连一丝痛惜也无,好似听着与他无关的故事,不由大失所望:“不以仁,何以礼?若是怀着睚眦必报之心,便是登上榜首,也走不长远。”   钟应忱只是垂着头,连眉也不曾皱一下。   吴先生彻底失望了,甩袖便走,却听钟应忱的声音传来,一如平时冷静。   “稚子无辜,可始作俑者却非学生。范娘子费心构陷之时,便该想到如今光景,纵使万般借口,也不该行法之事。若是先生疑心那娘子不过仗了几下,就无端身故之事,那学生倒能回一句——”   吴先生顿住脚步,外面午日炙热灿烂,钟应忱站在黑暗深处,脸上一片漠然。   “与我无关。”   吴先生的疑惑稍解,可钟应忱下句话中透出的冷漠却还是激怒了他。   “范家今日遭遇,因果报应,都与我无关。”   许是对着钟应忱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吴先生难以忍受这块美玉之上任何的瑕疵,若于人命离散都如此无动于衷,便诗书满腹又如何能为万事开太平?   钟应忱知晓吴先生心中所想,无怪乎在许多人看来,池小秋顺利出狱,皮也不曾破一下,范大娘子只是被逼无奈,却落得身亡家亡的下场,不至于此。   可想看他有些后悔动容处的人,只怕是要失望了。   他转头看了看跟着喝彩的池小秋,不如就让此事,与她无关。 第56章 莲蓬包鱼   七月八日, 是徐家三姑娘的生日。   一个通政司参议,在京里面没什么稀罕处,在柳安镇却也有些分量。   惠风堂临水筑亭, 正对着的花圃里头, 玉簪花枝亭亭迎风而立, 细长的花苞弯出典雅的弧度,素白的花瓣正盈盈绽开。花房里特特在此摆了许多盆的秋海棠, 重重瓣子回环相叠,一朵朵一层层厚厚压在一处, 其色如胭, 妖娆得厉害。   今日过来的多是各家夫人小姐,现在内堂说了话,便转到惠凤堂来开宴。   徐三姑娘打扮得十分华丽, 一整副点翠石榴花开金镶红宝石的头面, 一身海棠红织金秋云罗月白绸里的对襟衫子,衫下露着浅色画裙, 让池小秋甫一见, 就觉得她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   池小秋一进来,徐晏然便立刻站起了身, 又让旁边的李妈妈瞪了回去。   “姑娘生辰大喜,待会还要见客,只怕陪不得池姑娘太久。”   有许多人在跟前,说话太不自在, 明明徐晏然依旧做得端端正正,身旁李妈妈却频频侧目, 提醒她。   “姑娘,手太靠前了些。”   “姑娘, 椅子坐得太多。”   “姑娘,背再挺直一些。”   她只说上两回,池小秋便看不过去了:“李妈妈,方才我来时路上,还见有人找你不见。”   “找我作甚?”   池小秋便将听了一耳朵的事添油加醋:“听说是怕宴上的菜不合适,要找你老看看呢!”   到底是做生日的宴席,李妈妈怕有疏漏处,便又叮嘱了两句什么莫要多说话,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做得好!”   旁边一没了人,徐三姑娘恨不能立刻执了池小秋的手,以表达自己如柳江之水浩荡而下的感激之情。   徐晏然怕新穿上的衣裳留了褶皱,不敢乱动,却不妨碍眨着眼睛跟她抱怨:“换了一身从没穿过的,死沉死沉,都不知手要往哪里放了!偏李妈妈眼睛比刀子尖,错上一丝都要念上一顿!”   池小秋大奇:“那和新衣裳旧衣裳有什么干系?”   “上头有花色,比如那件绣了牡丹的,只要把第二个手指头,压着下头半开的第三朵左数第五个花瓣上,脚不要超过圈椅前头那块方砖拐角就成了!”   徐晏然将自己斗智斗勇了两三年的经验与她分享,听得池小秋心有戚戚,确定四下无人,才偷偷说与她:“我给你新做了些粽子,就吊在那个假山石洞子老地方,油纸包着压在石头下面,你莫要忘了。”   一听有吃的,徐晏然两眼放光:“糖粽子?”   “有糖的,有肉的。”   想着徐晏然吃东西条件苛刻,要同时满足用时短,一口下去不留痕迹,好吃饱腹等等要求,池小秋贴心地帮她准备了火腿粽子,糯米难消化,却能在腹中压得实在。   这回的粽子,池小秋做得十分精细。上好的柳溪糯米,捡了好几遍,才选出了最后要煮成粽子的那些,粒粒细长玉白,连一点碎渣也没有,井水中淘了无数遍,火腿切成碎丁子,与米搅在一起,一并都包进了箬叶之中。   包好的火腿粽子封在锅里,慢慢煨煮,白天厨娘帮忙看着,晚上池小秋自己守着,不让断一会火,直煨上一天一夜,粽子才算出锅。池小秋把箬叶去了,一个个粽子裸在油纸上,小小的,徐晏然一口便能吞的下。   池小秋自家尝过,肉已经快要煨化了,与极软的米互相透在一处,米香肉香相掺杂,说不尽的滑腻软糯。(1)   要不是为了徐晏然的生日,她断断不会费这么大的功夫。   徐晏然悄悄塞给她一只金老虎,切切告诉她:“这是小时候便得了的,从小跟我到大呢!今天是你生日,别人给了多少东西也不算我的,我也做不出什么别的,这个就给你,千万莫要丢了!”   徐晏然看着那只小老虎时,眼神恋恋不舍,池小秋便知这是于她极重要的东西,便郑重收好。   朋友不贵在金贵在心,池小秋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   两人没说两句话,李妈妈便又回来了,请徐晏然道:“外头楚家三姑娘,楼家二小姐都问姑娘在哪来着,池姑娘,你看…”   池小秋便站起身,趁着整衣服的间隙给徐晏然一眨眼睛,两人都是心领神会。   一种隐秘的喜悦,在他们之间泛开,平静的日子,好似多了些滋味。   为了在生日这天,能给徐晏然堂堂正正做的这一道菜,池小秋苦思了好几日,终于想出了一个新菜。   入了秋的荷花不似夏日那般精神,硕大荷瓣已经绽放地彻底,许是因着承托了太久而显得后继无力,池小秋轻轻松松便将那一大朵荷花都摘了干净,只剩下绿色的莲蓬,挖出里面的莲子,剪掉下面的荷叶梗,一片片放在盘子正中。   白鱼切片,将小刺用细布揉净,只剩鱼茸,混上些许香料与酱,塞进莲蓬孔内,莲子挑芯,涂在蜜,一并放入。将整个莲蓬都放在甑中蒸熟,鱼肉细嫩,莲子清香,正适合这些要“饮食清淡”的姑娘们。(2)   这时候,惠风堂前的筵席正在热闹处,花圃前就是一幢三层高的戏楼,里面正上演着五女拜寿。   及笄之礼没花许多功夫,等太太小姐们分别落座,徐晏然与众位姑娘坐的这一桌,便陷入了些许诡异的气氛。   徐家自然不会饿着上门的客人,因此满桌佳肴,摆放满当,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可小姐们临来时都被叮嘱过,说这徐家的姑娘正在减食之际,若是客人大快朵颐,未免惹人笑话,因此大家都盯着徐晏然的动作。偏徐三姑娘被看得紧,凡是米面点心一点都不许动,肘子鸡鸭只能动上两筷子,连青菜都恨不得帮她过了水去了油再吃。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般,菜品满桌却无人动筷的景象。   多亏了端进来的一盘莲蓬包鱼,才救了徐晏然于水火。这菜池小秋事先与李妈妈和秋云反复说过,只道无油少盐,鱼肉也难胖人,她亲手做给徐家小姐,还望能吃上一些。   徐晏然一个示意,秋云便放心将筷子伸到一碗碧绿的莲蓬中,旁人一见她动了,忙也跟上。   莲蓬不多,不过几人才能拿着,开始时都没见过,席上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吃得。   秋云用银勺子舀出莲蓬孔中的鱼肉与莲子,搁在盘中,徐晏然只尝了一口,登时睁大了眼睛。   怎么能有这般好吃的东西!   她珍惜地嚼着每一口,险些难以抑制自己苦心维持的仪态,再瞄着恍然大悟开吃的其他小姐们,恨不能也抢了她们的过来。   这时候,终于有小姑娘耐不住,细声细气道:“徐三姐姐,你家从哪里请得的厨娘?可是从京里带来的?”   “并不是。”徐晏然字斟字酌,心中筹划着,该如何帮池小秋一把,将她的名声推出去!   在徐晏然心里,她看上的朋友,手艺是天下最好的!   小姑娘忍不住绽开笑,若不是从京里带来的,那便好了,凡在镇上的,总能请到家里做来尝尝。   “做吃食的那姑娘并不在我家,听说是在云桥开了一家食铺,叫做池小秋。”   她们这一桌的变化吸引了太太们,便有人随口笑问:“不知那是什么菜?”   这年头,谁家若有少见的私家菜,却是极有面子的事,不需徐家太太使眼色,身边的人便找厨房中人去了。   可池小秋原是做给徐三姑娘尝鲜的,并未蒸出许多,厨下只得将甑中还剩下的几个都拿出来,勉强装了一盘,送到正房去。   北桥人家的吃食,一向讲究清淡雅致,但能将色香味文墨气都做得四角俱全的,真正是难得,楚家大太太尝了一尝,颇为惊艳,连说出口的恭维都因为口舌上的享受,而显得真诚许多。   “难怪说府上一门双进士,连厨下的吃食都能做成这般,瞧这样子,真好看极了,莲蓬与鱼尽是水鲜,合上莲子,便算是渔父三鲜了!”   徐家太太笑意更盛,刚招呼大家多吃些,却见盘子已空了。   还有一半人待要尝时,布菜的人都顿在那里,微有尴尬之色。   徐家太太抿了笑,看了旁边的嬷嬷一眼,面带薄怒。   那嬷嬷面带难色,悄声道:“这菜并不是咱们家的厨娘做的,厨下已没了。”   徐家太太不耐烦道:“是谁做的,让她回来再做上些,有什么打紧!”   嬷嬷忙使人到厨下传话,厨房的人却道:“池姑娘早便走了。”   小厮一路追到门前去截人,门房的人也告诉他:“池小娘子前脚才出了门。”   筵席要开上一整天,小厮脚一跺,干脆奔到云桥,想扯了池小秋回来,重给他们做回那道菜,好孝经各位太太们。   谁知云桥上熙熙攘攘,摊子开得热闹,唯独寻不到池家食铺的招子,扯了人问时,便与他道:“小秋今儿不开张哩!”   这时候的池小秋,早已拎着两个莲蓬,脚步轻快,走到了家门口的巷子里。   她从未与钟应忱说过,自个什么时候过生日,正好趁着钟应忱出门的功夫,做上一桌好菜,吓他一吓。   却不知正在家中等她的钟应忱,正与她是一般想法。 第57章 窈窕明月   池小秋才一进门, 便觉得头皮一紧。   厨房有人进来过!   台面干干净净,菜筐井然有序,灶台一尘不染, 一切与她离开时似乎没什么不同。   可池小秋对于厨房内东西的放置细心到了苛刻的地步, 只看一眼便知道, 她的刀、砧板、煮饭锅被人动了,而菜筐里少了一把年华正好水灵灵娇滴滴的小青菜。   钟应忱于吃食丝毫不讲究, 除了给她打下手,从没见自己进过厨房, 是进贼了不成?   池小秋三步并作两步出来时, 便看见钟应忱恰从自己房中出来。   他听了池小秋劈头一问,不由化成了些许无奈的笑:“贼便现在你面前,又去寻哪个?”   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 多谢你帮我打理厨房!”   钟应忱面不改色:“窗前落了尘, 不过顺手。”   池小秋将带回的莲蓬塞给他,一面挽袖子道:“我去做晚上饭——今天有几样新菜, 做给你尝尝!”   待新菜摆上了桌, 钟应忱必定大吃一惊!   到时候美食美景美酒美人…打住!   池小秋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偷眼瞧了一瞧钟应忱, 她这兄弟脸皮最薄,美色可赏不可说。   钟应忱却大大方方看着她,笑微微道:“这么晚了,还做什么菜?我今日恰好往西桥与北桥都去了, 带来些小食,清风徐来, 窈窕明月,不如趁此小酌。”   池小秋原本喜上眉梢, 听见“小酌”,立刻在心里猛摇头。   小酌绝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好在她早有准备,便拿出来,兴冲冲问道:“你都买了些什么?我这里有好茶!”   钟应忱将吃食一一摆放上桌,琳琅满目,看得池小秋心花怒放。   钟应忱最是心细,知晓池小秋吃饭爱尝个鲜意,一样只买小小一两份,却集齐了三四十种吃食。柳编果篮里头,酸甜甜薄皮杨桃,红艳艳沙瓤西瓜,香馥馥红间黄柳溪晚桃,紫郁郁软烂无核无花果,当市能见的时鲜果子都在其中。   大碟分作小格子,甜咸点心有蟹肉粉盒、六合茄饼、金丝饼、藕粉糕、芋头糕,玫瑰粉糖糕,小菜也有许多,素的是乌金笋干、糟醋萝卜丝、凉拌黄芽菜、芙蓉豆腐,荤的有醉虾圆、银鱼鸡蛋羹、嫩烧野鸭丝、香辣灌肺。   只看这些,便能知道钟应忱花了多少心思,走了多少地方。   池小秋甚是感动,一拱手道:“多谢!”然后直入主题:“一起吃!”   这些饭食甚是和她心意,连卤凤爪都这般酥烂入味,筋道弹牙,池小秋一样尝一点,不住赞叹,抬头时却见钟应忱并不动筷,只是看着她,眼里含着愉悦的笑。   池小秋给他搛了一个卤凤爪,热情推荐:“你尝尝,这个十分好吃。”   钟应忱却不尝,倒将一碗面端到她面前:“莫要只吃凉的,吃些热的暖一暖。”   池小秋一看,这面十分简单,不过汤里加些面条,撒上把青菜,里头还卧着一个流黄嫩心的荷包蛋。   池小秋挑了一根,这才发现,这一碗里头的面看着不少,却是完整的一根,上下到下粗细不一,一点也不光亮。   不必尝,池小秋便脱口而出:“这面揉得太粗了,肯定没入味!”   哐当一下,对面坐着的钟应忱脸又毫无预兆地黑了。   池小秋本想再问他一句在哪里买的,叮嘱一声,这家手艺太差,以后莫要再上当,这会倒不好开口了。   将心比心,不管味道如何,好歹也是钟应忱跑了许多地方才买来的,若是她这般用心,得了一句不好吃,也是要生气的。   池小秋便挑了荷包蛋,一口咬下去,软嫩未凝的蛋黄便流了出来,带着食材最原本的香甜,池小秋便赞一句:“这鸡蛋煮得好!”   虽然她严重怀疑,这荷包蛋纯粹是那个店家,因为难以掌握火候,才无心插柳出的杰作。   钟应忱才勉强抿出一个笑来。   而剩下这些面,池小秋瞄了一瞄,实难入口,正好发现这面只有一碗,忙道:“这么多东西尽够了,不如待会再吃罢。”   钟应忱不言不语,将面端走,一声不吭。   池小秋又偷眼看了一看,顿时受到了惊吓!   对面的钟应忱,略略低头坐着,长长的睫毛低垂,嘴唇微抿,倔强里头竟有一丝…委屈?   池小秋恨不得揉揉眼睛,等再看一回时,他又变作了淡然模样。   池小秋心中颇为抱歉,心中一横,又起身隔着桌子要去端那碗面:“这面也不错,我先吃这个罢!”   心里一片雄心壮志,伸出的手却很诚实,钟应忱看了看她发颤的指尖,扭过头将那碗面又端得更远了一些:“这么多吃食,没必要去跟这面过不去,横竖味道也…”   他哽了一下,有点咽不下这口气,说得不情不愿:“一般!”   好在相处日久,池小秋已经摸到了钟应忱的脉门,虽说总是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但也很好哄,秘诀就一个:夸!   使劲夸!   “兄弟啊,你这眼光忒好,买的饭食十分美味!”   “这得跑多少地方,实在是有心!真是辛苦你了!”   “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直到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池小秋终于想起,想要将钟应忱吓上一吓的初心,便半含着得意,一副神秘模样,对他道:“我还瞒了你一件事——”   钟应忱看过来,见池小秋眸子灿烂,笑道:“今天是我…”   钟应忱道:“生辰吉乐!”   池小秋正在傻眼的时候,钟应忱站起来,举起杯子,声音清越,如同流水敲响了最遥远的溪岩。   “已到戌时正二刻,小秋,十四岁生辰吉乐!”   池小秋愣在当地。   钟应忱拿出做了好几日的匣子,送与她。   池小秋打开一看,宝光灿烂,里头一整副头面,环子璎珞分心顶簪皆齐备,缕金百宝嵌的工艺。   “姑娘长大了,终究是要学着打扮。”   钟应忱笑盈盈看她,见池小秋脸上绽出真心实意高兴的笑来,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池小秋永远不知道,她的出现,如同一道光,让从阿鼻地狱中挣扎出来的他,得到了救赎。   这样好的时光,终于也能被他拥有。   “好兄弟,多谢!”池小秋说这话时,郑重其事。   就在这时,门如同被风猛吹乱砸的石块,哐哐哐响个不住,好似再不来开门,便有人要将那门敲烂了似的。   钟应忱一皱眉,见池小秋开了门,放进来一只…   煞风景且催人头疼的高溪午!   高溪午哈得一声跳起来,大笑道:“小秋,我听钟兄说,你今儿过生日!”   “本来么,只说让我莫要来了,可是小秋妹子,咱们是什么交情!花钱的交情啊!我便是溜,也要送了礼来瞧你啊!”   高溪午招呼小厮进门,又搬来了一个箩筐。   池小秋以为又是菜,忙要摇手,却让高溪午一挥手挡了:“哎——这家伙给你,你一定喜欢!”   高溪午这回没有吹牛,他一共带了三样东西来,每每拿出一样,池小秋的眼便亮上一分。   等这三个物事一字排开,池小秋的眼里,便只有它们了!   “莫要往地上搁!”   池小秋一把将快要搁到地上的锅抢过来,另一只手拎着一把菜刀,看个不住。   见池小秋果真这般喜欢,高溪午煞是得意,他道:“这菜刀是杜家刀,锅是曹匠锅,全是这两家老爷子的手艺,我求了好半天才求来的。这菜谱是我家里头的,你拿了也莫要说出去,让我娘知道,能打断我的腿!”   他说这话的时候,旁边的小厮便不停瞄着高家菜谱,一脸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池小秋把锅和刀小心翼翼放到桌上,盯了半天,确定不会落下来了,才拿那菜谱翻了一遍,竟看入迷了。   钟应忱看着那给锅与菜刀让了位置的首饰盒,并一碗早就凉了的寿面,心里有点发堵。   池小秋将那食谱合起来,递还给高溪午。   “怎么?你不想要?”高溪午一愣。   “想要,怎么不想要!”池小秋恋恋不舍看着离手的宝贝,心如刀割:“那两样东西已经是难得了,不能再多要了。”   只看高家小厮那脸色便知道,各家的菜谱也是家传根本,高溪午不知道,擅自拿了出来,她却是个专事庖厨之道的,不能占别人家这便宜。   高溪午没法,只能收了起来,转头看见钟应忱,许是因为被冷落了,脸色不好,忙给自家小先生邀功。   “小秋妹子,钟兄弟为了给你过这个生日,也是忙活了好久!搜罗了这四栅五桥的吃食不说,还专画了一套首饰样式,托人打好给你,真真是费心。”   “他一直说,不能让你的生日,过得冷冷清清!”   他希望池小秋知道,便是没了父母,她依然是个有人愿捧她在手里的小姑娘。   池小秋一怔,才知道背后许多故事,便转去看他,再道谢便是客套,只拱了拱手,一切都在不言中。   钟应忱头一次觉得高溪午没这么聒噪。   高溪午见他脸色舒缓,心中一喜,又嚷了一句话:“为了给你做个寿面,他可是学了许久哩!”   这回迎接他的,是钟应忱能杀人般锋利的眼神。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资料:调鼎集   ——————————————   小剧场   池小秋过生日,高溪午十分欢乐。   “小秋,送你一把菜刀!”   “小秋,送你一口大锅!”   “小秋,送你我家的百年菜谱!”   钟应忱打断他:“高兄,我也有礼要送你。”   高溪午(高兴转圈圈.jpg):“什么什么?”   “五年科考三年模拟,三十年科考专项模拟题册,爱上策论一千道,你要选哪本?” 第58章 素菜单子   当第八户人家过来请池小秋上门做菜时, 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北桥,好像火了。   她正疑惑名声是如何打出去的, 徐三姑娘将她拉到一边, 挤眉弄眼问她, 最近可是有许多户人家都来找她,池小秋方一点头, 她便骄傲道:“还不是因为你那次做的莲蓬包鱼,我挨个与人说了你家食铺名字!”   池小秋备受感动, 决意下次要多给她带些粽子。   不独徐三姑娘来邀功, 徐太太头一次使了人来唤她,见她衣衫整洁,行动磊落, 倒不像是妖妖娆娆扰乱家宅的模样, 便满意点头道:“看着也是个好人家姑娘,日后便放心我家当差吧。”   又跟旁边嬷嬷道:“给她家人送上五百两银子, 以后跟着咱们上京去, 也不算辜负父母生养了。”   池小秋一脸懵,就看着徐太太这么定了她的主意, 忙道:“太太若是想让人尝我的手艺,便像以前一样,直接点了菜便是。”   徐太太一脸不悦,旁边的嬷嬷立刻帮腔:“池姑娘心里也该有些数, 难道让你进我们府里是辱没了你?一月八十两,便是京里的厨娘也是抬举了, 你在外头起早贪黑,还不定能赚个温饱。”   池小秋心里有了火气, 慢慢道:“不瞒太太,我在外头做营生,一月也不多。”   徐太太脸上现出傲慢的笑,而后僵在当场。   “现下一月流水不过是太太给出的三四倍。”   池小秋慢条斯理,又在徐太太心口捅了一刀子:“若加上各府里头定了的小食,该有五六倍了吧。”   徐太太:……   嬷嬷脸上热辣辣的,却不过脸面冷笑道:“池姑娘,这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哩,你这般吃着一天饭食便傲气起来,眼睛往天上看,以后若是跌了跟头,后悔也不及了。”   池小秋起身整了整衣服,站起来道:“嬷嬷说的也是哩,到卖不动时,我还有许多积蓄,到时候便天天窝在家里头,支个雨蓬子,逗逗狗养养猫,也是快活。”   说罢潦草拱个手:“十三街上的方老太太,还等着我过去给她做吃食,便不扰太太歇息了。”   徐太太眼睁睁瞧着池小秋扬长而去,全部顾及她脸面,气得不停抚着胸口顺气:“这要在京里,我便让她…”   想想京里头自家老爷官也不大,且有许多御史虎视眈眈盯着,池小秋又和许多人家都有联系,也做不得什么,只能改口道:“以后告诉门子,再不许她上门来!”   嬷嬷为难道:“太太,你也晓得咱家三姑娘那性子…”   “她是我肚子里头出来的,我还能奈何不了…”   嬷嬷轻声提醒她:“眼看着明年就该选秀了。”   徐太太想想,现下自个确实奈何不了徐晏然,还得再眼睁睁看着池小秋一次次上门来。   闺女管不得,上门的厨娘管不得,她这个当家太太好生憋屈!   徐太太自个气得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天没吃下饭。   池小秋早将徐家这事抛在了脑后头,她从方家出来,又摊上一桩心事。   她坐在叶子船上,竹篙一动,连人带船便都晃晃悠悠地走了。岸边柳树荫浓,一路蜿蜒过来,便画出一道浓烈的青绿颜色,金色阳光被划做斑斑点点,随着船往前行,时隐时现,或是落在池小秋身上,一跳一跳,或是落在水波之上,一跃一跃。   池小秋从津渡上船之时便在发呆,直到穿着灯笼裤的船小哥唤了她好几声,这才知道要上岸了。   眼下留给池小秋在云桥上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一跳上来,便遇着一个好些时候没见面的人,正是那个整日惦记着要拿她刀“露一手”的薛一舌。   两下里相见,池小秋刚要打招呼,薛一舌便回了她一声:哼!   池小秋莫名奇妙,但也懒得歪缠,便直接往自个摊上去了。   现在摊上多是卖些家中做了一半,厨娘略动动手蒸煮出来的吃食,帮工做了许久,许多事宜都不需要池小秋过手,她便有了时间在云桥继续发呆。   方家请她,却是为了给方老太太做素羹。   那老太太已经七十多岁,皮肤细嫩,圆润富态,一看便知道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老寿星。她家儿子奉母甚孝,对池小秋道:“听闻池姑娘做的吃食,最是清淡有滋味,可能帮我家老太太拟出个素斋食单出来?”   素食单子最是好拟了,这季节,秋葵、豆角、冬瓜、地瓜叶、藕都见着了,随便挑上几样,便能出一旬的菜来。   谁知她这单子刚一递进去,便听见里头老太太气道:“你想存心饿死我婆子不成!我生养你兄弟几个,老了老了,连口可心的也吃不上!你看看这菜,喂兔子呢!”   池小秋眨眨眼睛,喂兔子?兔子可吃不上这精心凉拌醋调过的菜。   方家老爷出来时,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不停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水渍,池小秋便明了了。   这老太太,看着不太好相与的样子。   最后,方家提出了几个要求:素斋,清淡,老太太能入口。   池小秋听着里头老太太中气十足的怒骂,觉得前两样好说,最后一个难得。   她便诚恳请教:“不知老太太喜欢什么口味?”   方家老爷苦笑道:“甜咸酸辣不忌,什么食材均可。”   带她进门的丫鬟偷偷跟她说:“老太太无肉不欢,便因着这个,与我家老爷闹了好几日了。”   那还吃什么素斋?   丫鬟见着池小秋满是疑问的眼神,便道:“不瞒池姑娘,老太太有了春秋,大夫嘱咐过,不让吃那多油味重的。前几日,刚因老太太在房里偷吃了块红烧肉,积食了许久,吓得老爷在上房里哭了许久。要想老太太入口却也容易。”   她疯狂暗示道:“只要那素斋里头带着些肉味,就便宜了。”   池小秋感觉压力很大,对她有限的庖厨生涯来说,这道题它,超纲了!   思来想去,池小秋只想到一个可能:借味。   比如最常吃的冬瓜烧肉,冬瓜方切成块时,洁白如玉,水嫩肥厚,跟肉在一起加了材料炖煮许久之后,就变作了水盈晶亮的酱色,与琥珀色的猪肉盛在一处时,几乎分不清哪一块是肉哪一块是瓜。猪肉吸收了冬瓜的清甜,少了油腻,冬瓜也横添几分肉香。在刚蒸出来的柴火饭中浇上收出来的汤汁,冬瓜几乎软烂到触齿即化,只要一道菜,便可吃个肚儿圆。   池小秋打着借味的主意,在灶台边手撑着下巴,眼神虚茫,另一只手不停画来画去,难以抉择要牺牲自己箩筐中哪一道食材。   “你今个怎的不做菜了?”有人在她耳朵边质问,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池小秋抬眼一看,咔哒一声,下意识将自个新刀锁了起来。   薛一舌正眯着眼看她,面色不善,见池小秋不语,更是不耐烦了:“一天不练手生,你才多大年纪,就只顾着自家去逛!”   他近日在云桥少见池小秋,开始时不过是按捺着一颗收徒的心,待问过帮工,知道池小秋每天晃着往各家府上去逛,更是焦急起来。   他看过多少好苗子,年少时刚入得门来,得了别人几句夸赞,便翘起了尾巴,从此以后手艺日渐荒疏,再难寸进。   池小秋年纪还小,最怕她心思不定,池家食铺有多少赞誉,一旦她恃名骄矜起来,便如同毁珠弃玉。   池小秋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眼前银光一晃,薛一舌从背后拿出一个刻刀来,另一只手一展,里头放着一个黄澄澄大鸭梨。   刻刀以旁人看不清的速度,在这梨子上削、劈、凿、刻,可在池小秋眼里,一切如同放慢了一样,她能知道那刀是以怎样的技艺,在这圆果上剔刻出纹理,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最后薛一舌轻轻一拎,便现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黄鸭。   池小秋见过许多种食物雕刻,却多是屏气凝神,精雕细琢之下的杰作,而薛一舌手里这只,刨除颜色,神态线条无一不传神,最惊人的是,是在如此短的时候,以这样轻松的姿态完成。   这样的手上功夫,许多人毕一生之力,都未曾达到。   薛一舌见池小秋激动看着他的模样,冷哼一声:“旁人再夸你,你也该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刀工可曾扎实,用料可曾到位,食材如何处理,你学会了几分几毫,便这样懈怠起来?”   好好压一压这小姑娘的气焰,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待她心服口服,他便暗示几句,便能引她拜师了!   薛一舌正在心里盘算,接下来要使出三十六计中些什么法子,才能让池小秋知晓,得了这么一个师傅有多么不易。   池小秋忽然从呆立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左右看看无茶无酒,便忙忙拿碗舀出面汤来,强硬地往薛一舌手中一塞,力道大得让人毫无反抗之力。   薛一舌被她牢牢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池小秋撩起衣摆噗通一跪。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而后,在薛一舌还在懵懂之际,池小秋便笑逐颜开对周围人道:“今天我新添了位师傅,免五成饭钱,大家只管好生吃!” 第59章 假荤   池小秋得了这么个师傅, 如同赚到一个铺子般,恨不得将他肚子许多货都掏出来,因此十分殷勤。   她掐着腰, 让小齐哥他们帮忙, 将薛一舌的铺盖都卷起来, 一并搬上车来:“师傅,从此你便跟我住家去!”   生恐再迟一步, 薛一舌便反了悔。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薛一舌正兀自愣神, 便如同狂风卷残荷, 被连人带东西都一并搬到了小巷家里头。   “这是…”钟应忱从屋里走出来,后面高溪午探出头来,挤眉弄眼。   池小秋挠挠头, 这时才想起, 这宅子她只能做一半的主。   好在钟应忱不是外人,她热情介绍:“兄弟, 这便是我新拜的师傅!我那房子旁边还有一厢, 可能将我这师傅请了来住?”   池小秋也不是一贯天真的人,要能取信于她, 定是有些本事。   钟应忱以难被人觉察的审视,刚打量了他两下,薛一舌便冷哼一声:“若真要不信我,那桥下我住了许久, 可比你这屋子透亮!”   这小子倒把别人当做傻子,年纪才有多大, 眼里头明晃晃的怀疑防备,他活了一辈子, 还能看不出来?   钟应忱撤回眼光,对池小秋道温声道:“那间屋子小些,住着不宽敞,倒不如往我这边来。”   高溪午看了一会热闹,一时嘴贱扬声道:“先生认了先生,钟兄,我难道要添了个师公了?”   钟应忱不着痕迹看他一眼,高溪午想起那立眼前作为警醒的策论一千道,立即被吓得缩回头去。   池小秋见钟应忱并无阻拦,便乐颠颠帮着薛一舌搬东西,嘴十分甜:“明儿我再往街上给你老买些物什回来,亮堂亮堂屋子。”   钟应忱暗自叹口气,池小秋大约从小也是粗养的,全无半点女孩儿的自觉,十四岁,也该是与她讲一讲,什么叫做男女大妨了。   心里这般想着,手却没停,池小秋待要帮忙铺床,钟应忱岂能让她沾手别人的铺盖,便隔了她道:“你陪薛师傅说上两句话。”   这被褥还是之前池小秋买的,已经两三个月了,放在桥洞下却干松整洁,他将四角都压平,一边听着池小秋拉着薛一舌,唧唧喳喳道哪里可摆屏风,哪里添个松石盆景,哪里加个槅扇,哪里放个荷花盂,心里如同沁着一把青梅。   酸。   钟应忱满心里都是旁边两人的动静,无意一抖荞麦枕头,却见滚落出一个扇坠,他拾起来时,眼神一闪。   上好的羊脂玉,连着底下串着的络子都编进了玉珠子与祖母绿,拿出去时,大约能买这一间宅子。   上头一个薛字,翻过来时,是两句寄语,显是传家物件。   钟应忱一看过去,薛一舌便立刻觉察出来,他索性不再遮掩,直接将玉扇坠递了过去:“这东西金贵,薛师傅可要收好。”   薛一舌刚接过来,便听钟应忱问道:“师傅是汝元府左近人士?”   薛一舌虽是说着官话,却还带着些乡音,这会见钟应忱大大方方问了出来,便不生气,他这会才知道,原来徒弟收的还能这般贴心,便道:“你可知道汝元薛氏?”   钟应忱一惊。   汝元薛氏是传了四五百年的官宦人家,历朝历代书香不绝,族中绝不少为官做宰的,怎能出来做一个厨子?   薛一舌看惯世事,人老心亮,哼道:“凭他多少戴着乌翅帽的,难道便不许做厨子了不成?”   新拜的师傅容易炸毛,池小秋连忙顺毛摸:“可不是,凭他赚得多少钱,腰上是玉带还是犀牛角,还得吃饭不是!”   这话薛一舌听着甚是入耳,脸上便带了笑。   有事师傅服其劳,池小秋趁机将方家给出的难题抛给了薛一舌,便见他一脸不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可知炊金馔玉吃惯了精细菜的人家,斋戒时候都吃的什么?”   “假荤!”   池小秋拎着食盒到了方家之时,方老爷正在焦头烂额,应对任性的方老太太之际。   昨夜在老太太房里守夜的丫鬟,又截住了方老太太悄悄藏起的红烧肉,还不等方老爷开口,老太太早已哭嚎不已,从他三岁时自家辛苦历数到三十岁。   方老爷险些怀疑,自己在老娘心中的地位,还不如一块红烧肉!   听闻池小秋上门,他忙哄着老成了小孩的老太太:“今儿给娘送饭的,便是云桥头的池家,听说素菜做得绝妙,前些时候各家请了来做得莲蓬包鱼,便是她想出来的。”   方老太太视青菜如大敌,哭喊声丝毫不弱,直戳池小秋的耳朵。   见哭不走池小秋,方老太太便直视着自家儿子,哀戚问道:“难道娘熬了一辈子,临老了老了,连口肉也不吃得吗?”   池小秋适时插进话来:“老太太是老寿星,别说肉,连海参鱼翅也吃得,这不,今天就备了一道。”   池小秋一揭食盒,最上面恰是一道海参鱼翅。海参在正中央舒展开来,鱼翅色泽如玉,乌黑银白相间,惹人发馋。   只不过一瞬,老太太与方老爷的脸色便对了个个。   “拿来与我尝尝!”   “娘!”方老爷一扫池小秋,面沉似水:“池姑娘,我先前与你说过…”   老太太就是因着饮食太过精致,吃多了大补之物,才三天两头多病,难道他千叮咛万嘱咐的清淡,便长得这个样子?   “小秋记得!”池小秋成竹在胸,悄悄与他道:“里面所用食材,与老爷之前与我说的,从没两样!”   “可这…”   小秋眨眨眼,小小声道:“那是绿豆粉和玉兰笋片。”   绿豆磨成粉来,倒进模子里头压出来海参形状,卷上黑木耳,缠上海里头晒出的紫菜,少少入素油,煎炸定型。玉兰笋片洗净,剖成道道细丝,整只鸡吊出来的高汤,把玉兰片煮熟摆盘出来时,便是鱼翅的模样。(1)   这道菜,是薛一舌指点着池小秋做出来的,而这惟妙惟肖的玉兰笋丝,便是他上手切出来的。   池小秋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刀工,变成了薛一舌嫌弃的对象。   方老太太许久没吃过这鲜物,忙要丫鬟下箸给她夹了来,池小秋却忙叫住她:“老太太若想吃这道菜,却不能让我难做。”   方老太太一脸疑问。   池小秋先将下头一盘端了出来,却是现在菜市上新出的诸般青菜,入水汆熟,浇上鲜汁,拌出来的。方老太太一看这绿油油一片,脸也跟菜绿成了一般颜色。   才要厌恶道一声不吃,却见池小秋手伸过来,一副只要不吃这个,便要将那盘子海参鱼翅端走的架势,只得无奈屈服。   池小秋自信满满道:“这里头拌的东西,却跟别家的不一样,保管你老尝了呀,想要再吃一盘。”   方老太太只当池小秋哄她,不妨吃了一口,竟真有十分菜鲜,好似没加什么调料,却能显出这菜原有的清香味来,开始时候还皱着眉,到后头时,竟让丫鬟再添上一碗来。   临走时,池小秋许她道:“明天再给你老送些别的菜来,还能再添一道肉!”   方老太太眼前一亮,眼巴巴看着池小秋,再三嘱咐了,只道明日要早来。   方老爷送池小秋出来时,心神舒爽,笑问她道:“要说这假荤素斋,我也曾使人往庙里请了人来做,我家老太太生得刁舌头,一尝便吃了出来,不知池姑娘是什么做法,竟能瞒过她老人家?”   池小秋却摇头道:“这菜却是我师傅做的。”   薛一舌安心要显露出些本事,池小秋这时才见着了做出一道好菜来的其中关窍,除了她常注意的时间,火候,材料,还有许多自己做出的调料来。   池小秋觉得,这个师傅,她没白拜!   虽不知薛一舌喜欢些什么,但池小秋仍旧凭借着自己调理屋子的本事,买了许多小玩意回来。   钟应忱开门时,便瞧见池小秋两手里拿了许多物件。   她将东西都散在石桌上,兴高采烈指给钟应忱看。   菜谱,磨刀石,一整套的小摆设,各色花瓶,藤编的花篮,桌上的油灯,虽说不是贵重物件,却都别有意趣。   池小秋正喋喋不休,道诸般物件要放在哪里,却见钟应忱抿着嘴,叹出口气。   “怎么了?”   钟应忱黯然道:“听你这般一说,我那屋子,似乎也太素了些!”   池小秋见钟应忱终于有了布置屋子的觉悟,不觉大喜,使劲点头道:“你那屋里头,除了满墙的书,什么都不放,到了冬天,雪洞一样,看着也冷死了。”   钟应忱为难:“可我从没打理过…”   池小秋拍着胸脯,将事情揽在自个身上:“我行!我会!我来帮你!”   钟应忱一笑,如春风溶溶,看着入了陷阱依旧乐不可支的池小秋,举杯道:“那便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百度。中国名菜集锦/上海/玉佛寺素斋   感谢在2019-11-12 21:38:43~2019-11-13 23:5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文思豆腐   高溪午这天登门的时候, 正落着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榆树上的叶子被打得噼里啪啦,和高溪午一起, 在凉风里瑟瑟发抖。   一点晕黄照亮了门前的石缝青苔, 定睛一看, 竟是钟应忱破天荒拎着灯在门口等他。   一块冷石头终于被自己捂热了,高溪午几乎要感动地热泪盈眶, 却见钟应忱匆匆扫了他一眼,直接将他引到了葡萄架边的凉亭里, 石凳石桌之上摆着每日折磨他的帖经题, 气死风灯半点不怕风雨侵袭,明亮安定地杵在正中央。   高溪午不可置信:“咱们今天要在这儿背书?”   钟应忱点头:“坐罢,昨日给你的题目可作出来了?”   高溪午往凳上一坐, 忙又跳起来。   透心的凉!   他哆哆嗦嗦:“钟兄弟啊, 你…不冷吗?”   钟应忱随手拿了一个大褂子递给他:“冷了便穿上。”   “咱们进屋去看书不好吗?”高溪午满怀渴望,看了看往日如狼窝虎穴般的书屋, 今个儿却让人怀恋得厉害。   钟应忱屋中灯火通明, 瞧着瞧着,半推开得支摘窗上忽然印出了一个人影, 动作轻快,手里抱着一个长颈肚圆底收的物件,那是——   花瓶!   高溪午毛骨悚然:“鬼!”   “哪里来的鬼?”窗前探出一双月下湖波般闪亮的眼睛,池小秋有些兴奋:“哪里瞧见的”   高溪午恍然大悟:“怪不得钟兄弟不让我进屋子, 原是你…”   他下半句话被钟应忱的眼光逼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兄弟, 温声细语跟池小秋道:“外头有风,背书快些。”   转向他时, 陡然换了个声气:“十二卷第三则,背!”   同人不同命,高溪午来不及哭唧唧,只能吭吭哧哧往下背。   池小秋将素白的帐子拆下,给他换了一个蟹壳青的,屋里总算是多了一抹颜色。桌上放一整支桂花树上坐玉兔的树形烛台,晚上看书亮亮堂堂,不至伤了眼睛。窗前放上一只明窑豆青釉填彩莲池游鱼纹花口瓷瓶,里面插着秋芙蓉。书架上稍微挤一挤,挪出一个小槅子来,放上些小玩意,小小的文房四宝精致可爱。一整面的墙太空旷,便放上两张山水图。   她做事一向利落,因此投出的影子,也分外轻灵,钟应忱只凭那倏忽不定的影子,便知道她眼下是摆物件还是插花,是垫着脚放东西,还是犹豫要搁什么物件。   高溪午今天这日子很是不好过,凉风冷气两面夹击,背书背得头晕脑胀,好容易没再听见钟应忱指错的声音,却也不见其他的动静。   他疑惑抬头时,正看见钟应忱半转身子,定定望着屋前,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珍视而又专注。   像一向平静的湖水吹起微澜,像一向淡漠的璞玉敲碎了一角外壳,露出了最柔软最内蕴于心的光彩。   高溪午眨眨眼睛,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诶,钟兄,你可是看上——”他年纪比钟应忱大上一些,一眼看破,捣着钟应忱时拉长声音,颇含戏谑之意。   钟应忱淡淡看他一眼:“昨日的文章你还未交。”   原本的风花雪月顿时变作经纶书册,高溪午哀叫一声,将自己卷得皱皱巴巴的文章掏出来,等待着暴风骤雨的降临。   意外地,钟应忱刚接着他的文章,还未及看,一抬头时,忽然又塞还给他。   “今儿就到这时候吧。”   高溪午茫然中又带着些劫后余生的欣喜:“这才半个时辰…”   “今日我有事。”   池小秋正蹑手蹑脚穿行在葡萄架下,生怕扰了他们俩个读书,见这会收书的收书,收笔的收笔,才直起身来,问他们:“你们书都读完了?”   高溪午就听着钟应忱答言:“课业不多,结束的早些。”   “那正好,要不要看看你的屋子?”池小秋手一撑,直接从花圃翻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让钟应忱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好。”钟应忱嘴角止不住上扬,他喜欢看池小秋围着他忙忙乱乱的样子。   高溪午站在一边,忽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还好,池小秋还记得他,一拍头道:“我早上又做了几样小吃,中间还有道莲蓬包鱼,你拿去给太太吃罢。”   高溪午高兴道:“我娘听着别家说这道菜,可巧也在念着呢!”   池小秋不意自己名声传得这般开,十分欣喜:“太太可还有什么别的想要吃的?你但凡说与我,我都能做!”   “我娘爱吃甜的,之前带去的糕点,米糕,玉带罗糕,枣泥山药糕,样样都好…”说起吃食,便没个止歇处。   “时候晚了,高兄你该回了。”   高溪午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好似将钟应忱冷落在了一边。   他缩缩脖子,偷偷看了钟应忱一眼,将他此刻的眼神翻译了一下,大约就是“再多说一句,你的课业考试帖经策论题目通通都加上两倍”的意思。   风雨夜归人,高溪午走得无比凄凉,屋里头却暖意融融,池小秋走路快了,很是有些蹦蹦跳跳的意思,钟应忱跟在她身后,不得不时常提醒。   “慢些。”   “小心门槛。”   “旁边有石头,别跳!”   池小秋揭开帘子,十分期待钟应忱的神情。   钟应忱站在当地环视一圈,不禁笑了。   这房间摆设很有“池小秋”的感觉,无论陈设的样式还是颜色,丝毫不见摆正,生动又活泼,许多颜色撞在一起,亮丽又不见冗杂。   她天生便有着对色彩的敏感。   池小秋挨个给他说着自己选的东西,钟应忱乍然听到一句:“之前给你做衣裳时,说喜欢青的,我就选了这个!”   四周都是静的,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他在心中过了一整个上元节。   火树银花,一个接着一个烟花炸开,极致的热闹,极致的绚丽。   真好。   能遇见她,真好。   池小秋见他自顾怔然,问什么也不答,便拍了拍花口瓶,大声问:“你喜欢吗?”   池小秋说了些什么,钟应忱也没再听到,只有那一句“你喜欢吗”,听在了耳朵里。   几乎是没有思考的时间,他便应声:“喜欢!”   喜欢屋子,更喜欢…   你!   这句话落下,忽然在心口烫了一下。   好像摇摆不定的船被系在了舟岸,他紧紧盯住眼前的人,又问了自己一遍:“喜欢吗?”   一个声音回复他,不见丝毫犹豫。   “喜欢。”   “很喜欢。”   他从未如此确定地告诉自己。   这个人,池小秋。   我要她!   薛一舌用一道假荤压住了池小秋翘起来的小尾巴,嘴里说出的话能骗人,可手上的功夫是实打实的。池小秋倍加殷勤,每日起床第一句,便是问:“师傅我们要学什么菜?”   薛一舌哼道:“瞧你这手上功夫,哪里能到练菜的份上,且先将刀使好!”   池小秋不服气:“我五岁下厨房,切出来的萝卜丝比针还细!”   光说不会假把式,池小秋拎起刀来,蹭蹭蹭将一块萝卜切成了细丝儿,一条条笔直,粗细均匀,如同一刀切出来的。   “哟!挺顺溜!”薛一舌笑一声:“就是这针也太粗了些!”   池小秋不生气,反问:“要不师傅你切了给我看看?”   薛一舌拿了一块萝卜,一块肉,一块豆腐。   他一拿起刀时,池小秋便不自觉盯紧了,他下刀迅捷,胳膊松弛,可手腕送劲,凝神间毫不费力,只是眨眼功夫,一整个萝卜便成了丝,用刀压平,铺在桌上,他拈起一根。   “这,才是你该切到的宽度。”   有多宽呢?池小秋比了比,大约比头发丝细上一些吧。   肉比萝卜更难切,肉是软和的,一刀下去的时候,软塌塌的四处晃动,里头的经络还以一种绵软的韧劲,抵抗着刀向下的力道,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小块的时候,更是难切。   但这块肉,在薛一舌手里毫无闪避的空间,最后那一块改作横刀,一片片被从容地抹下来,又由片成丝,细可穿针。   那么那块豆腐呢?   薛一舌选的是块嫩豆腐,将上头一层皮给去了,豆腐便以颤巍巍快要化开在桌上的姿势,心惊胆战站在那里,以至于薛一舌伸出手的时候,池小秋都怕,轻轻一碰,这块豆腐就散了。   豆腐色白,质软,每一刀都看不出什么差别,若只凭眼睛,连在哪里落刀都不知道,只能看到刀一次次落下,留下笃笃笃一片声。   豆腐到底切成了什么样子?   薛一舌将切好的豆腐整块拨进碗中,一线水流缓缓倒进,池小秋不禁屏住了呼吸。   豆腐丝润泽开,好似落崖的水流激起白色的水花,让整个碗底都汇集了在杳杳高空间流动的山岚晨雾,美不胜收。   薛一舌傲然一笑:“今天,咱们便来做一个菜色,叫做文思豆腐!” 第61章 浑然天成   冬笋、鸡脯肉、火腿、青菜, 连同豆腐,都上水焯过,熟后切丝, 池小秋随便拿起拿一根看, 都还是一条的粗细, 像是一个模子上扣出来的,一般大小, 细可穿针。   香菇丝加入鸡汤,在笼屉里蒸熟, 同其他材料一起倒进锅中鸡汤, 材料少许,最后才放进豆腐丝。(1)   整道菜盛到碗里时,黑、白、青、黄、绿五色皆备, 无论是静止还是缓缓搅动, 都好看的如同一幅画,浑然天成。   汤鲜香清淡, 豆腐软嫩即化, 池小秋尝了一口,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做饭, 从没精细到这个地步。   薛一舌心里得意,嘴上却道:“这也不过是吃个意思,你这刀工若能练到这个地步,咱们便能入下一关了。”   池小秋盛出两碗出来, 一道给薛一舌:“师傅辛苦。”   另一道端了便出了门。   薛一舌的道理便哑在了肚子里,只能眼睁睁瞧着他的好徒弟, 将这碗文思豆腐羹端到凉亭里,递给钟应忱:“你尝尝, 薛师傅新做出来的!”   这一刻,薛一舌突然间觉得,这个徒弟才刚认下来,便留不住了的样子。   一山望着一山高,池小秋不知薛一舌是何许人也,但这个新师傅无疑让她看见了佳肴食馔间的更多风光,每一个新的尝试,每一次新的可能,都让她血液沸腾,为之沉醉。   薛一舌眼看着池小秋请帮工买回了一个又一个萝卜、红薯、青菜,然后切成各种各样的丝。切丝这样的活计枯燥无趣,最容易走神,她年纪小小,竟能沉得下心神,在这厨灶间头发一挽,眼神凝在刀尖一点,一切便是从早到晚。   这样的专注和热情,像极了当初的云娘子。   薛一舌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幽远,一瞬间,好似穿过了几十年的时光。   柴烟饭香,在各处流离久了,这样安静而充实的时候,竟让习惯了漂泊的他意外心安。   如果没有频频进门过来的钟应忱,便更好了。   这小子隔上一时半刻便掀帘子进来一回,一会儿送上一杯水,一会儿倒来一盏茶,一会儿拿进来一碗乳酪,让池小秋歇上一会儿,一天下来,总要进来个十几回。   这个钟小子,分明就是池小秋通向大厨路途上的绊脚石!   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便说道:“切菜最忌分心,小子,你莫扰她!”   绊脚石毫无愧疚的自觉,反回他道:“一张一弛,方是长久之道。不知师傅收徒,是否要求个长久?”   一贯噎人的薛一舌让钟应忱噎得梗嗓子,也不能说一句不是,只能瞪眼看他一眼,从嗓子里曲里拐弯道出一句:哼——!   钟应忱放下乳酪出了门,心中也默默道出一句:哼——!   气得就是你!   在池小秋毫无察觉的时候,薛一舌和钟应忱两个,便结下了梁子。   池小秋很快找到了手感,她做出的扣三丝越来越好,虽不常往云桥上去,可看铺子的厨娘与帮工却总是一副笑脸儿,频频与她说,谁家又遣人过来,买了什么饭食。   小齐哥跟着池小秋有许久了,从开始连声都不敢放大,到如今已经能自在周旋于各种食客之间,池小秋看了看他交上来的钱箱,算了个数字,分出一些来给他。   “小秋妹子!我…我尽够了!这月工钱才发!”小齐哥一慌,忙往后退。   池小秋将钱装进荷包里,系上,递给小齐哥:“诺,小齐哥!以后每天卖得的钱,每一百个钱,便抽上五个钱给你,可好?”   她心里还盘算着一个主意,算着手里的钱能在云桥附近租上一个干净的临街食铺,她既要学厨,必顾不得许多生意,这些人中,数着小齐哥有能耐,又踏实,若能请了他来做掌柜,自然放心。   小齐哥想了一会,池小秋问他:“这份子,小齐哥敢不敢拿?”   他被一激,应声道:“有什么不敢?”   钱多了咬手,可要想赚更多的钱,哪里有不冒险的道理?   好歹也是条汉子哩!   既要如此,以后池小秋便是长久的东家,他便将态度摆得更正了些,将要走时,提醒池小秋道:“昨天有个姑娘疯疯癫癫的,直说是妹子你的亲戚,要往摊子上吃白食,让我撵了,看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妹子你要是出门,可要小心些!”   池小秋一怔:“亲戚?她姓什么?”   小齐哥摇头:“每回变着法想要贪便宜的有许多,却少见这么没脸没皮的,自然也没问许多。”   池小秋晃晃头,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对付自己手里的豆腐丝。   薛师傅少有满意的时候,可池小秋自觉,别说师傅,这切出的豆腐丝,连她自个都不满意,常常切到中间,一片下去,便从中间断开了。   她洗了手,抹了抹快要花了的眼睛,一个半人高的大锅里头,全是她切费了的豆腐丝。   薛一舌本以为她要歇上一会,却不料池小秋转身,又摸了一块豆腐,刀尖蘸上水,继续切起来。   薛一舌一顿,久违的欣然涌上之间,他没看错眼,这当真是块好苗子,便是云娘子在她这个年纪,也是有撒娇撒痴,偷偷跟他抱怨的时候,池小秋却全然乐在其中。   不知是切到了多少块豆腐,只知道手再习惯性地往水中伸时,摸了个空。   池小秋大吃一惊,她今天特特托人买了上百块豆腐,都切没了不成?   薛一舌看不过眼,破天荒给池小秋倒上一盏茶,唤道:“先歇一歇罢!”   池小秋瞅了瞅左边,既是豆腐没了,接着切别的也使得,便摇了头,擦上一把汗,洗过手,又往灶台前来。   外头有人细声细气地问:“小秋——小秋在家里么?”   问的人声音小,听在池小秋耳中却有千钧重,她甩下刀,急急奔出去,终于见着了她惦记了几个月的人。   “二姨!”   韩玉娘搂了她一会,池小秋才放开她,将家里有的果盘吃食都摆出来,将她按下来,一个劲往她跟前堆:“二姨,你爱吃哪个就吃哪个!”   “我不吃,二姨不吃。”韩玉娘推过吃食,手按在随身的包袱前,眼睛望着慢慢踱步出来的薛一舌,犹豫不决。   薛一舌最不爱看别人疑惑打量他的眼神,偏是池小秋的长辈,也不能说回去,只好冷着脸往自己屋里去了。   眼不见为净!   韩玉娘偷眼看他的背影,悄悄问池小秋:“那是哪个?你可莫要乱把什么人都带回家!”   池小秋笑着给她宽心:“那是我师傅,手艺最好不过了!”   韩玉娘犹有些不放心,还要嘱咐,却让池小秋扯开了话题:“二姨,我往行里去了两三回,不是说六月就回来吗?怎么拖了这么久?”   要不是秦司事跟她道,韩玉娘跟去的那家行里,一向重信义,她便要找了过去。   韩玉娘手掇了掇沉甸甸的包袱,脸上带了笑,一指头刮在池小秋鼻子上:“还不是为了给你攒嫁妆!”   她把包袱打开,两坛酒封严了,上头的女儿红池小秋正好认得。   她哭笑不得:“二姨,你要酒时,我多少坛都能给你酿出来!”   韩玉娘噗嗤一笑:“你这傻孩子。”   她悄悄揭开一半,原来里头装的都是铜钱,韩玉娘在池小秋耳边,声音压到极低:“最下头是有两只铜老虎,刮开里头就是银的,二姨专找了人融了散碎银子做的,你好生收着,千万不要跟人说。”   她喜滋滋将坛子送往池小秋怀里:“等二姨再出去两趟,攒下上百两来,咱们小秋就能风风光光出嫁了!”   池小秋心里一酸,将酒坛子仍旧塞还给韩玉娘:“二姨,我如今多的是钱,总是够用了,哪有你来贴补我的道理!”   韩玉娘泫然欲泣:“你这是嫌弃我了不成?”   池小秋看不得韩玉娘哭,只好接下来,又将六月里就打好了,想要送与韩玉娘的一个花头草虫银簪子给她,韩玉娘待要推,她便板了脸,生气道:“二姨不拿,我也不拿。”   韩玉娘泪中带笑,嗫嚅了片刻,问她道:“过两天,便是二姨生日,你…可愿意来家里吃顿饭?”   池小秋先是一喜,听到“家里”就分外刺耳,她一拧眉毛:“不去!”   眼见韩玉娘又要掉泪,池小秋不觉头疼,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气呼呼应一声:“去去去!姨妈,我去便是了!”   韩玉娘小心翼翼窥探着池小秋的脸色:“上回进门,因我不在,听娘说有些误会,这次趁着过生日,到底是亲戚,大家也热闹热闹,互相认一认。”   认一认?   涂家的人她可都认得,一个嘴里不干净偏还要把芝麻认作绿豆的老太太,一个心窄贪便宜还是花心大萝卜的病秧子,还有一个嘴甜心利说话拐八道弯倒着给人挖坑的姨娘。   池小秋咬牙森森一笑。   也好,若有半点不妥,也好让姓涂的一家重新认一认她。   这个脚能踹穿桌子,手能锤扁铁锅,不耐烦讲道理,就爱掀桌子的池小秋! 第62章 大闹涂家   当初往涂家那一趟实在不怎么愉快, 池小秋对这一家子防范的紧。   拾进一些新上的蜜橘柿子,一样金灿灿一样黄澄澄,意头味道都好, 池小秋将背袋往身上一系, 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将磨成的辣椒粉包揣进了兜里。   二姨的好日子,能不闹自然不闹, 但闹起来也不能没有趁手的东西不是。   万一以少敌多的时候,顺风撒上一把, 那滋味!   真是想想都舒爽。   再磨蹭下去, 只怕就赶不上午饭了,池小秋跟薛一舌钟应忱打个招呼,就要出门的时候, 便让钟应忱唤住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起眼的自来旧绞丝银镯子, 嘱咐池小秋压在袖子底下,池小秋奇怪:“回来再试不更好?我巴不得什么都不带往那里去才好!”   不是怕, 是涂家人便如田里吸血蚂蟥一般, 但凡招上了,能气得人呕血三升。   钟应忱轻轻一掰镯子口, 手一按,便见一只细针飞出,当着池小秋的面钉在了桌上。   “上头涂了东西,若是不对, 用它便可。”钟应忱帮她理了理袖子,好似只是随口嘱咐一番。   “还有这个, 绑在腿边。”   池小秋一瞧,刚开了刃上了磨刀石的小横刀, 不由落下几滴冷汗。   敢情钟应忱比她想的,还要多。   半年没过来,涂家门前巷弄里依旧杂乱热闹,韩玉娘就站在灰尘斑驳的暗色木门前翘首等待。   池小秋露出笑颜,紧赶了两步迎上去,甜甜唤:“二姨!”   见池小秋当真过来,韩玉娘提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下,牵着池小秋时,犹豫一下,终究道:“我那婆婆年纪大了,有事说话不大中听,小秋你莫要听便是。”   池小秋点头。   只要二姨不受气,她倒没什么打紧。   涂老太眯着眼打量池小秋,打量的时候太久,池小秋见她不说话,便自行坐下,口里道:“我便不客气了。”   涂老太也没什么反应,厨房里头涂家的妾领着一个小丫头在忙活,池小秋眼力好,从门口遥遥望过去,见一个个盘盏,瓜果菜蔬都齐备,少有空着的,便也松些气。   若是涂家有些眼力见,能让二姨好生吃顿生日宴,池小秋也懒怠多事。   从这厨下的功夫来看,倒是有些诚意。   涂老太不冷不热坐在那里,池小秋也不耐烦理她,只腻在韩玉娘旁边,问她些出去的事儿。   门半开,涂大郎回来时,手里还捧着一个果盒,看见池小秋时,傅粉后十分显白的脸浮上一层笑:“小秋来啦!听说开这吃食摊子,越发出息了!”   池小秋唉声叹气:“可苦着哩,出息高的吓人,姨夫手头若宽裕,能周济周济我,再好不过了!”   最好的几样掐人话头的法子,卖惨,借钱,要方便。   果然,涂大郎忙含糊着道:“都难着哩,都难啊!”   涂老太利眼叮了自家儿子一眼,暗啐一口不中用,涂大郎将果盒放在桌上,忙撤出去了。   池小秋瞥一眼果盒,里头有夏天的黄杏林檎青梅,秋天的葡萄枣子蜜橘,不同节气的果子圆滚滚鲜亮亮的摆在了同一个盘子里。   要买这么一盘不应季的果子可不容易,费心又费钱。   池小秋心里缓和了一些,这涂家,倒也不是全然没良心。   韩玉娘眼里只有池小秋,见她一直盯着果子瞧,便忙推过来:“想吃什么,二姨给你剥。”   她这一番动作十分熟悉,侧面看来,轮廓更是和娘像到十分,池小秋不由自主放松下来,说话像撒娇:“二姨也吃。”   韩玉娘笑呵呵,看了涂老太一眼,见她没有阻止,倒是带了些嘲讽的笑,看着她们,便大着胆子将整个果盘都端过来,随她来挑。   池小秋随手拿了一个枣子,还未收回来时,便咦了一声。   这触感,太硬太糙,倒像是木头!   池小秋拿到眼前一看,可不就是个木头雕作的枣子,还染了一层颜色,远看丝毫不见端倪。   她捡了一圈才发现,这一盘子,都是木果子!只有中间一个蔫巴巴的蜜橘才是真的。   池小秋脸上刚显出怒色来,涂老太便慢慢道:“那是子孙果盒,本就是拿来看的,若想要吃的,一会才有呢!”   池小秋抿嘴低头瞧了那果子一眼,忽然一笑,自个从袋里拿出蜜橘来,剥了皮给韩玉娘:“这是江州刚运来的,二姨你尝尝。”   橘子的清香幽远醒神,涂老太看了不由眼馋,池小秋故意背对她坐,和韩玉娘两人吃完橘子吃柿子,吃完柿子尝枣子,便有些坐立不安。   恰好孙女涂二姐从街上买水回来,一见池小秋便嚷嚷道:“表姐,我前几日往里摊上去想尝一块糕点,偏你不在铺上,那帮工不识得人,还推了我一把,现在还疼呢!”   涂老太正好拿这事做筏子,安慰她道:“你小秋姐哪里不想偏着你来?不过一时没顾着,以后往云桥去,只让她跟那些下人说上一声便罢了!好了,去跟你娘一起吃果子罢。”   涂二姐往韩玉娘跟前来,不情不愿道叫了声娘,眼往她手里一捺,撇嘴道:“我要那个橘子。”   韩玉娘一时尴尬,也只得递过去,却让池小秋截了下来:“橘子倒牙,吃这个做什么?”   池小秋比她高上一头,瞥着涂二姐时候尽是居高临下的神气,竟让她不敢反驳。   涂老太攒了眉毛,本以为拿捏住了韩玉娘,再压一压捧一捧,便能拿住池小秋,如今看来,似乎有些不顺当。   何止不顺当,之后的一切,都在往他们毫无预料的方向滑去。   涂家院子只摆得下一张桌子,四方桌边围坐一家五口人,就挤得连转身退步的功夫都没有,池小秋搭眼一看,见那个妾未曾上桌,便觉得这涂家好歹还知道些脸面。   厨下许多菜,摆上桌的只有几样炒得蔫巴巴的菜叶,涂大郎道:“好菜还在后头呢!”她便只当上菜有先后,结果等动了筷,一堆人都抱着一碗浅底饭,使劲往嘴里扒。   没人给韩玉娘送两句祝语,更没人夹菜。   池小秋见韩玉娘缩在一角,只是扒饭,不由心堵,直接就要夹菜往她碗里放,却让涂老太要笑不笑的叫住了:“谁家上桌先吃饭来?斋打底的规矩,你也该知道些,第二碗才能吃菜,以后嫁人了也是顾头不顾尾的?”   池小秋冷笑一声:“你老年纪大了,姨夫病歪歪的,小妹子正要清清肚肠,我和二姨却没这样的毛病!”   偏这菜做的也不入口,等了好一会,才终于等到涂大郎又端了好饭菜上来。   原来是一碗烧的猪大肠,一筷子探下去,连筷子头也没不下去,拨开一看才知道,底下是个倒扣着的深口碟子。   池小秋险些要气笑了,寻思着再忍下去,这顿饭也是吃不好的,索性搁了筷子直接问到人脸上去:“厨房里头那七八道菜,不端出来吃了放那干什么?”   涂二姐直接惊叫道:“那样好菜是拿来供祖宗牌位的,供完了还得原样还回店里头去,怎么能给吃了?”   一阵呛人的香粉味袭来,一个人偏过来一屁股坐在池小秋旁边,头上抹了几层头油,油光光得腻歪人,打扮得花红柳绿,乜着眼拉长声音道:“这——就是大姐家里的小秋?”   池小秋往旁边一瞥,脸色一寒。   她头上插着的,分明就是池小秋前两日刚送给韩玉娘的,那根银簪子!   她火气一冲,直接把那簪子拔下来,怒问:“这东西怎么到了你头上?”   涂家小妾一声惊叫,好容易抹了桂花油梳了半天的云中髻少了支撑,一下子散落下来,因着池小秋动作太大,还扯下了一个花钿,上头缠着她几缕头发,疼得倒抽冷气。   “小秋!”   “池小秋!”   “池家丫头!”   “娘!”   叫声此起彼伏,或是斥责或是惊怒,可不管何种情绪,但凡触及到池小秋因为怒气勃发,而迸着火星的眼睛时,都静默了一瞬。   池小秋看了看油腻的肥肠,发黄的陈米饭,还是几大盘炒干了的烂菜叶,在心里先笑了一声自己。   笑自己蠢到什么份上,竟在这里虚与委蛇盘桓了这么长时间!跟这群烂人烂菜周旋了这么久,也太可笑!   手一扬,池小秋做了一件想做许久的事。   “当啷!”   “哗啦哗啦!”   “砰!咣当!”   桌子被掀翻在地上,碗盘甩出去老远,菜汤横流,整个地上一片狼藉,涂老太心疼得两眼发直,涂大郎却是吃惯了好的,只是生气,还没瞪足眼开口,便见池小秋从靴边抽出一把刀来,直接倒插进躺在地上的桌底,切豆腐般,把那四方桌捅了个对穿。   “以前什么事我池小秋便都不计较了,既是我来了,以后若是我二姨有半点不舒心处,我便掂着刀往这里转上一圈。”   院中如此静,就连涂大郎咽吐沫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池小秋一脚踩在凳子上,用一种霸气十足的姿势,环视他们一圈,慢慢道。   “你们尽可打听打听,我池小秋除了上云桥做过吃食,还进过牢里,见过杀人的,便再往里头逛一回也没什么!”   池小秋一牵韩玉娘的手,她早已吓得呆了,木木跟在池小秋后头。   “二姨,走!往玉斋楼去,我给你定个上等宴,咱们过去那边过生日!” 第63章 云林鹅   这个生日过的, 出门时不甚欢喜,回来时甚不欢喜。   秋灯一捻,退了绿的蚂蚱吧嗒吧嗒蹦上石桌, 冲着那中心一点亮冲过去, 又让外头的灯罩撞了一个跟头, 只能眼睁睁看着扑棱着翅膀的飞蛾在它之上盘旋来回,而后觑着一个破损一些的空儿直扎进去。   毕剥一声, 灯火猛地摇曳一下,又险险定住, 池小秋便想到了韩玉娘。   她烦恼地叹了口气, 怎么世上就有这么多见火也要往上扑的人,难道挣扎离开的痛苦,比不过热油灼身的么?   她愤愤踹了一下桌腿, 低低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就比如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涂大郎!   “哎——你这话若让薛师傅听见了, 便要小心他日后不愿教你。”钟应忱话里带笑,从她身后而来, 手上端着一个盖碗, 搁在桌上。   池小秋满腹心思,竟连他脚步声都没听见, 闻声一慌,忙翘首四下望去:“师傅?你见着了”   钟应忱轻笑:“薛师傅并没见着,只见着一个发呆的池小秋。”   池小秋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薛师傅最是小心眼又记仇,若让他听见, 说不得明儿的云林鹅就吃不成了。   钟应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池小秋不由发恼:“你怎知道说的人里没你?”   便见钟应忱从容不迫坐下:“我离弱冠还有五年, 尚且年小,这话自然不是说我了。”   他将盖碗轻轻一推:“天晚夜寒, 喝碗莲子汤润口,再骂不迟。”   池小秋气哼哼地:“你不知道那涂家…”   “涂家再厉害,也比不得我们小秋,一言不合便拔刀而出,泼茶掀桌,好不威风。”钟应忱迎着池小秋惊讶的眼光,微微笑道:“这般看来,吃亏的总不是咱们。”   “你怎么…”知道?   钟应忱望了她半晌,忽而一笑:“我便在门外。既是给了你刀子才能上门的去处…”   “我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人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池小秋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一瞬。   她忙忙喝了一口莲子汤,还没咽下去就吐了出来。   咸!   她就着灯搅了搅,见莲子未烂,银耳还留着根,再看钟应忱有些紧张的脸色,一瞬间明白过来。   想来这莲子汤,又和上回的面条一般,是钟应忱的手艺,她只能忍着咽了两口,才搁下。   钟应忱暗暗舒了口气,想起今天看见池小秋带着韩玉娘去吃宴席,便问:“你二姨怎么说?”   一提起这事,池小秋刚刚好转的心情一落千丈,她神色萎靡:“我费了一下午与她说,二姨甚话没回,只回了我两缸眼泪。”   哦,倒也不是甚话没说,她好歹还跟池小秋说了两句缘由:“你二姨夫原不是这样的,我刚嫁过去时,也待我好得很…”   池小秋恨不得抓了她的肩膀,把她摇醒,道一声:“你嫁过来已过了十几年了!是过当年的日子还是眼下的日子?!”   钟应忱问:“你是如何与你二姨说的?”   池小秋精神一振,将自己苦口婆心费劲口舌的说辞又跟他重复了一遍,涂家家境潦倒,婆婆刻薄,丈夫无能,用着二姨的钱养着小老婆,倒生了一双儿女,韩玉娘生了一双巧手,管着一家子吃食,却没见别人厚待上两分。   池小秋愤慨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二姨还有什么犹豫的?若是我,早就阉了他自个快活去!”   钟应忱眼皮一跳,见池小秋仍旧絮絮持着仗义之言,便止住她道:“你说了这许多,二姨可曾点头?”   池小秋眉毛一耷拉,看着可怜极了,怏怏道:“没有。”   “你捏错了她的脉门。”   池小秋不解:“难道自己过得好不好,她便不知么?”   “什么才是好?”   “自然是能自家做主。”   “那是你,你二姨可不是这般想。”钟应忱毫不留情道:“她已经惯了别人看她脸色过活,样样为别人着想,已经如此过了一辈子,你忽要这样逼着她要为自己过活,何尝不是在难为她。”   池小秋头一次听着这样说法,气鼓鼓道:“难道便看着不成?”   钟应忱反问:“为什么不能看着?”   池小秋一拍桌子:“那多憋屈!便没有其他的法子?”   “等。”   等到韩玉娘自己忍不下的时候,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插手的时候。   “你二姨这次回来,想是有一段日子不用出门了,你便得空多请她来摊子上帮忙,也是散散心。”   池小秋虽答应着,一口浊气却噎在心头,只能憋着跟薛师傅折腾那只新买回来的鹅。   这是只身手矫健的大鹅,一不留神撒了出去,便神气活现地四处飞扑,见飞不出高高围墙,便发起怒来,待着薛一舌便要下嘴狠啄,却被倒掐了脖子折了膀子拎回了厨房里。   烫水去毛,整只鹅被洗得干干净净,池小秋磨刀霍霍,手上一用劲,将刀在桩子上使劲一跺,气势汹汹道:“师傅,要剁成几块!”   薛一舌被她吓了一跳,斥道:“剁什么剁!这是整只鹅来蒸的!看好了,一会还有一只,便该你来做了!”   池小秋自诩利落,却不及薛一舌十分之一。只见他用手在鹅肚子里抹上一层盐,池小秋用眼一度,暗暗记着:用盐三钱。   鹅肚子里头塞上葱,一坛酒里滴上蜜,拌匀后把鹅里外都抹上一遍,薛一舌便跟池小秋道:“拿锅。”   这便是要蒸了!   池小秋最识眼色,将圆胖蒸锅与蒸笼都拿了来,薛一舌忙摇头,朝案上示意:“用那个大口的浅口锅!另拿两根长筷子来!”   池小秋眼见着他在锅底放上一碗酒一碗水,两双筷子交叉架成个井字,把涂得油光嫩滑的鹅放在筷子上面,盖上几块姜,锅盖盖牢之后,用高棉纸密密封存,跟池小秋道:“昨儿新从北山买的柴火,拾出来两束,每个大概两斤重就好。”(1)   烧灶的活计是池小秋一向擅长的,薛一舌嘱咐她:“慢慢烧,等它自己灭。”   烧尽两束柴火,揭开高棉纸,给大鹅翻个身子,再继续蒸,直待出锅时候,香气便弥漫了整间厨房。   这香气里头有蒸腾的酒香,有蜜的甜香,池小秋尝了一口,便赞道:“好烂的鹅肉!”   她往日做鹅,不管怎么煮,都煮不到这样酥烂如泥的地步,筷子一夹,肉和骨便分离开来,肉中有甜有咸,下头盛出来的汤更是能鲜掉舌头。   薛一舌做的时候,并未将这道菜的用料给她说的有多详细,可池小秋只需看过一遍,便能将整道菜原模原样做了出来,用料时候拿捏的分毫不差,薛一舌喜在心里,却不露在脸上。   云林鹅甜咸适口,浸透酒香,最适宜做佐酒的小菜。   她才将新菜的签子挂上,高溪午便下了学过来,池小秋不禁笑道:“你可不是在云桥又安了个眼睛,不然怎么每一次都这么巧!”   她盛出一碗米饭,上头盖上云林鹅肉,给他道:“这是师傅新教的菜,你来尝尝。”   高溪午本来跳脱,可今天神气成了猴子模样,得意两字写了满脸,压下一块大元宝,还未说话,池小秋便不乐意了。   她皱起眉毛,将元宝推还回去:“不是说了,你往摊上来不要钱。”   “这回不一样!”   高溪午朝她挤眉弄眼,然后故意朝着从桥上路过的几人一扬眉毛,看着他们丧气脸色,愈加扬眉吐气,大喊一声:“今天高大爷我岁考第一,凡是在座上吃饭的,都由我来请!”   这个败家子!池小秋刚要瞪他,便见高溪午拍着她肩道:“多谢这几个月小秋妹子周全!我回头专去曲湖定条船,请你来吃饭!”   “请谁?”钟应忱冷硬声音,便在他背后响起。   高溪午讪笑道:“请高兄和小秋妹子一起…”   钟应忱不答,紧紧盯住他,高溪午忙缩回手来:“一起一起。”   旁边铺上有人嗤笑道:“什么第一,方兄你也休要生气,这般不知自己斤两之人,何须计较!明年考场上,无他父兄使力,那时才见真章哩!”   “可不是,也不知从哪里拿来的题目!”   高溪午听见时本来咬牙,忽然又笑了,故意比他们谈论的更大声:“听说还有许多人私底下投注子,结果输的连裤子都没了!”   不远处故意大声议论的人登时让饭梗住了脖子,脸也涨红了,却不能再说什么,毕竟那输走的赌注,也是真金白银让人心疼着。   韩玉娘本来过来帮忙干活,却见着池小秋每天对着三教九流,不禁十分担忧,尤其是这等看上去并不靠谱的公子哥。   趁着池小秋收拾碗筷的功夫,她便悄悄问:“那是谁?”   池小秋不在意:“在这旁边读书的!在咱们食铺上熟惯了的。”   韩玉娘看池小秋全然没有避嫌的意识,待要张嘴,却又咽了下去,心里就此存了一件事。 第64章 一场闹剧   云桥上, 如今有一半人过来,都要往池家食铺上去,一旦名声传开, 生意自然兴隆, 眼热的人便多了, 韩玉娘每日往池小秋处帮忙,街坊邻居多有见着的, 便都拉了她问:“玉娘,你这是找着了新活计?”   韩玉娘待要支吾过去, 池小秋便拉她过来大大方方道:“这是我二姨!”   一群人便围着韩玉娘, 七嘴八舌道:“玉娘,你这便不厚道了,这样好的丫头, 可还藏着掖着作什么?”   “可不是, 还怕我们偷了去不成?”   韩玉娘在中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池小秋没法, 只得护她在后头,对着众人笑道:“二姨才回来, 没说过也正常。”   有爱占便宜的本指望池小秋能免些饭食,却见旁人有拿了小木牌的,便能抹去两成,她们却分文不少, 便悄悄跟韩玉娘道:“怎么不给咱们也少上十钱八钱的?那也是你涂家人哩!”   韩玉娘唬得忙摇头:“小秋姓池不姓涂,那些免了钱的都是熟客, 或是预先交了许多钱在这儿,才能抹呢!我怎么能做主!”   “嗐!你也是长辈, 便说上一声又怎么!”   岂料韩玉娘虽是个胆小的,却不是没主意,不管她们怎么说,只是摇头咬准了,说自家做不得主。   众多人中有没想占便宜的,便有想要占便宜的,眼见面子没管用,池家饭菜还比别人贵些,还不见池小秋对他们有多少恭敬,咽不下这口气,便上了涂家门问:“那云桥食铺的池丫头,竟是你儿媳娘家人,你可知道?”   涂老太咳声叹气:“那怎么不知道?”   “老姐姐,你这可沾光了,那铺子上的生意赚得是,银子水一样的流,听说那丫头没爹没娘的,只你家一个亲戚,随便孝敬一些,也是够一年嚼用了!”   “快别提了!那丫头生得跟母夜叉似的,野人一般,别说孝敬,莫要来气死我老婆子便好了!”   涂老太便将前两日玉娘过生日的事情,掐头去尾,单把池小秋捅刀子掀桌子的事都与她说了,那婆子把腿一拍道:“哪里有这般忤逆长辈的道理!姐姐你便该直往云桥上去问她!”   “阿弥陀佛,我这老骨头哪里敢呦!”   “这怕什么!凭她是个夜叉还是魔王,又不是关起门来没人看见,云桥上尽是她池家食铺主顾食客,难不成还敢当了所有人面,给长辈使杀威棒不成!再说,你家玉娘赚得钱,往日只拿回家来,如今多了个娘家人,便是偷送过去藏起来也不知道!”   涂老太一颗贪心,就此蠢蠢欲动起来,经不得两三回撺掇,便收拾了气哄哄往云桥上来。   池小秋正把剥出来的虾肉都剔干净虾线,捡其中大个的,倒进酱油和酒,撒上椒末,等它自己腌上一会儿,熬出来的猪板油里稍稍一过,在炭火上架上铁丝网,开始烤炙,等到虾肉微卷,变得金黄酥脆,便能连着铁丝网都端起,滑在一旁的碗里。(1)   这样的炙虾酥要趁热吃才好,因此池小秋在摊上呆的时候就多了些。   刚炙完一份出来,钟应忱便跟她道:“你跟韩二姨先避上一避。”   池小秋茫然:“避什么?”   “有人来找茬。”   “谁?”池小秋大吃一惊,看看左右便要挽袖子抄家伙:“既是找茬,躲什么躲!跟她对一对是正经!”   钟应忱一笑,顺手将她手上东西取了,唤韩玉娘过来:“还请二姨带了小秋,去桥那边站一站。”   韩玉娘一头雾水,见池小秋不动,便怯怯拉她道:“小秋…”   钟应忱迎向池小秋想要寻个答案的目光,只是淡淡地笑,声音轻却有力量。   “没什么事,你信我便好。”   池小秋便毫不迟疑点了头,她反手攥住韩玉娘:“那我们就去逛上一会儿。”   钟应忱嘱咐道:“莫要走远,桥边便好,能看得见。”   池小秋的眼睛睁大一瞬,好似想到了什么,一种看热闹的兴奋让她蠢蠢欲动,她快速捞过韩玉娘,拖了她一溜烟往从桥上过去,在桥洞靠边处坐定,正好能听见瞧见铺子这边的动静。   钟应忱在案前坐定,报信的人脚程再比涂老太要快,这会儿她也该到了。   果然,他还没收上两人的钱,那个当初只是远远望见便记得清楚的涂老太,便出现在了桥头。   她倨傲地看了一眼桥上,此时正是晚间吃饭时候,余晖犹在,天光尚存,桥上熙熙攘攘尽是食铺,其中最大一块便让池家占了去,七八条大条案占得满满实实。   这么多人,着实给了涂老太一种安全感,连山亭上的乡约上头都刻着尊老尊亲,谅这小丫头当着众人面也不敢怎样。   如此想着,涂老太便大摇大摆上前去,睨了小齐哥一眼,问他:“你东家小秋呢?玉娘呢?”   小齐哥又要盯着人过来,又要盯着人付钱出去,还要提防有小偷小摸顺东西,还要看食客有什么需要没能照顾到,正忙得头晕眼花,让涂老太一句问懵了,他看了看案前,只能见到钟应忱正坐着看向他,心知有事,忙摇头。   “今日东家不曾过来。”   钟应忱已经起身过来:“你老若有事,寻我也是一样的。”   “你是池丫头的亲戚?”   钟应忱点头:“与她一道管着这铺子。”   涂老太心里顿时就酸得拧到了一块,脱口道:“既是如此,这摊子我也该帮着管管,你们一个个年轻轻的,管铺子可是个大事,若是砸了,还不是你们自家受苦?”   钟应忱一脸讶色,打量她道:“你是哪个?”   涂老太一脸不快:“那丫头难道没与你提过?她二姨便是我儿媳,算来也是你的长辈,怎么恁般说话?”   “你老原是涂家的?”   涂老太漫不经心点头,往四处看:“池丫头呢?”   “她正往涂家去了,说来也巧,昨日正有一个安姓瓦匠,揪了我们说涂家姨夫欠了他钱,要我们来还,长辈之事我们不好插手,既是你老过来,不如我便现寻了他来找你罢。”   钟应忱说着便要往外走,涂家老太只觉头一下子疼了起来,她是知道自家儿子品性的,出外借钱不还是老毛病了,这会池小秋也不在,她便撒泼也找不着人,忙道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便溜之大吉。   一场闹剧十分好看,涂老太气势汹汹而来,铩羽而归,池小秋十分畅快,拉了韩玉娘出来,拍手笑道:“兄弟,你这计用的好!真给人出口气!”   钟应忱帮她拿了围裙,见池小秋连剁虾肉也多了许多气力。那些小的虾肉,便都剁碎了捏成虾肉圆子,冬瓜排骨汤里放上一些,也十分好吃。   他的目光落在木呆呆在一边站着的韩玉娘身上,从跟着池小秋回来,她便一副神思不属的怔忡模样,失魂落魄地在一边晃荡,简单的条案擦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换上一条。   池小秋热情招呼着人,端了一碗冬瓜排骨虾圆汤过去,钟应忱望着她背影,忽然道:“韩二姨方才可曾看到了?”   韩玉娘怔怔抬头,有些迷惘。   “小秋十二便失了父母,你是她唯一的亲人。那时她往柳安来,我们连着五六天都饿着,她半夜惊醒过来,叫的都是二姨。她最是心软,断不会弃你不顾,涂家人贪得无厌,只要捏着你这个筹码,便能让小秋束手就擒。”   韩玉娘剧烈地颤抖起来,钟应忱转过身来,说出最后一句话。   “到那时,今天这样的戏码,只是开始。”   他大步走开,不管韩玉娘是何脸色。   在这件事上,他在乎的根本不是韩玉娘是否愿意离开涂家,抑或是涂家有什么糟心事,也没什么兴趣去想,韩玉娘是否有什么苦衷,抑或是些难言的凄苦。   而是只要韩玉娘还和涂家有所牵扯,那么池小秋在柳安镇,就会被这堆水蛭狠狠攀附上,敲骨吸髓一样,步步逼近,不得安生。   钱帛动人心,何况是一个蒸蒸日上的食铺。   这食铺,以后会变作食馆,变作酒楼,变作筵席,变作响彻南北的招牌。   他想起池小秋来到柳安镇的第二个晚上,他们穷困潦倒,他们身无长物,他们住着漏风的屋子,吃着发冷的烙饼,枕着草席穿着破衣,在万千星光之下,听池小秋说着豪气万丈的心愿。   “我能让池家菜,变作他们的招牌!”   他,毫不怀疑。   为了这条路,他见过冬天腊月切菜险些断了手指的池小秋,见过守了一整晚熬着火候的池小秋,见过做了一整天饭菜手肿成了馒头的池小秋,见过为了试一道新菜,可以不眠不休三四天的池小秋。   而涂家,根本不配,成为她的绊脚石! 第65章 芙蓉蟹斗   秋风来, 只短短几天,好似整个柳安镇的木樨花都开了,米粒般大小攒成金黄花球, 聚成满树璀璨一片。   池小秋刚进门, 钟应忱便知道她从曲湖回来的, 湖边有片木樨花林,正是盛放季节, 香得厉害,从里头转一圈出来, 便好似在衣服鞋帽里头都放了熏香, 挥都挥不去。   可木樨花就有这样的本事,再香也不让人觉得腻烦,透着甜味, 池小秋闻着便能想到甜甜的木樨花糕。   若要做花糕, 便要买回来几大枝子桂花在蜜里腌上,再要再磨些糯米粉和粳米粉。   池小秋一心想着花糕, 便没提防脚下的路, 一不留神踢着了横在石阶边的大篓子,盖子翻开, 露出里面十几只大螃蟹,正奋力吐着泡泡,这会一见了天光,立刻想往外头爬。   池小秋手疾眼快, 趁着最上头那只还没爬出的时候,直接扣上, 将它们都摇落下来,才揭了盖。盖子只露一点缝, 也够让池小秋把里头膏肥黄多的大螃蟹看个正着。   蒸螃蟹,炸螃蟹,炒蟹肉,蟹黄粉盒,拆蟹膏,那些螃蟹和池小秋一个对眼的功夫,池小秋心里已经给那篓子螃蟹寻了十几个去处。   “这…这是谁送来的?”池小秋咽了咽口水。   眼下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可是这么大个的却少见,放市面上并非钱多就能买着。   “高家送的。”   钟应忱知道她喜欢吃鱼虾蟹肉,特意跟高溪午提了。螃蟹十分娇贵,钟应忱将篓子拎起来,浸在水中,又撒些盐,等着它们自己吐了泥沙。   门一开的功夫,一阵木樨香直扑过来,池小秋忍不住看过去,见一大丛娇娇黄的木樨花夹着嫩绿叶子,连枝子一起走了进来,她不禁吓了一跳。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人扛着一整枝子木樨花进门,正是薛一舌!   池小秋一时哭笑不得。   旁人都是买树上采下来晒干了的木樨花,唯独薛一舌,也不知是从哪里直接砍了一半花枝拖回家里,几乎遮得看不见人。   他边走边唤池小秋:“腌糖桂花去!”   新摘下来的桂花泡在盐水里头,洗净了,放在外头,这几天正是闷热天气,柳安镇上称作“木樨蒸”,太阳底下晒着,不多会便干透了。拿一个干净瓷瓶,一层糖一层木樨花道道铺上去,灌满了糖封上口。(1)   池小秋只用看着这些瓶子,便能想象糖桂花吃在嘴里的蜜甜味道,薛一舌将瓷瓶一个个放好,眯着眼道:“等他个十几天,出来的糖桂花,能用到明年正月十五,捏完浮元子。”   还得再过十几天,池小秋发馋的心便有些失望,钟应忱接口道:“这螃蟹大约是等不得了,不如中午便蒸些来吃。”   池小秋忙不迭点头,这么肥的蟹可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着的,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若迟些时候,再死个一两只……池小秋只这么一想,便觉得心痛起来。   薛一舌打量了一番正在清理肚肠的大螃蟹,十分满意:“走,徒弟!”   池小秋挽好袖子,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将那些螃蟹都捞了,却听薛一舌道:“都蒸了可惜,今儿便借它们教你一道新菜。”   “芙蓉蟹斗!”   他拣出四五只个最大的,上锅蒸熟了,池小秋上手帮忙,蟹壳一掀,把满盖的蟹黄都刮出来,蟹腿斩断,剔出莹白的蟹肉,正忙活着,薛一舌却道:“你站一边瞧着。”   薛一舌大约是拆惯了蟹的,动作极为娴熟,数种物件一齐上阵,几乎看不清楚,等一整只蟹拆得干干净净,余下的螃蟹壳竟能摆出一只原样的来。   池小秋好奇拿了那几件物什来看,竟是小小一套白银制成,里边有斧子、腰圆锤、剪子、小匙,林林总总得有七八样,十分精巧。   “这是蟹八件,专拿来拆蟹的,若用不惯这东西,拿轻巧些的刀也使得。去拿五六个鸡蛋来。”   薛一舌把鸡蛋磕开,两边一倒,便把蛋白与蛋黄分了干净,蛋黄留出来,只留蛋清,两双筷子一握,薛一舌便站在那里轻巧均匀地将蛋打发。   竹筷敲击盆底的声音铿锵有韵,十分好听,池小秋眼见着他的手与筷子一同快成了残影,透明粘稠的蛋清竟慢慢便成了糊状,雪白一团在盆里,薛一舌将磨好的米粉慢慢洒进,慢慢搅匀,把打出来的雪衣糊搁在一边。   那边厢便迅速入油,锅迅速翻上两回,蟹粉便炒透了,起锅摆进蟹壳里,雪衣糊分作一朵朵往蟹粉上一坐,摆在盘里,再点上一点蟹黄。   蟹壳橙黄,雪衣糊簇白,衬着正中一点明黄,艳丽又清淡,滑腻鲜甜,比清蒸油炸出的别有一番风味。(2)   这样好的饭菜池小秋没能吃成,小齐哥匆匆来找她,只道自个出门送饭时见着了韩玉娘。   这时候韩玉娘本该在家,却一个人坐在北桥,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水,流得无穷无尽。   “我让人先看着了,就怕一个想不开,妹子你若得空时,也过去看看。”   事关韩玉娘,再好的饭食也没心思去吃,池小秋匆匆往北桥上去,见韩玉娘两眼红肿,目光呆滞,看得人心疼。   望见池小秋的一刻,她忽然有了神采,她一把攥住池小秋的手,从未有过的坚定。   “和离!我要跟他和离!”   钟应忱的话在她心湖投下一颗巨石,惊涛骇浪过后,愈加两难,一头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一头却是与她相伴十几年的夫家。千般万般不好,只要一想到当初两相年少时,蜜里调油的时光,和涂大郎曾有过的回护,便心软下来。   变故开始在哪一年?   大约是她未孕的第五个年头,隔壁另一个媳妇与她一样境地,终于被休回家去,哭哭啼啼闹得整条街上都能听见,涂老太横眉冷竖,涂大郎却道,便是无子,纳上一个小的,生出一儿半女也罢了。   为了这句话,韩玉娘纵是看着新人入门,心里酸涩万分也咂摸出了甜。买人的钱是她昼夜纺丝赚来的,新娘上身的衣裳是她亲自挑了置办来的,自己丈夫是她亲手送出去的,索性不过一年,有了二姐,又有了哥儿,算是有儿有女,她的心便定下来。   也不算对不起涂家了。   她安心将那一对孩儿当自个的养,谁知越养越离心,原本低眉顺眼的小妾日渐风光,她一心念着涂大郎当初那句话:生了孩儿,便是为了他能叫你句娘,终是能忍下来。   可就在昨天,不知涂大郎在哪里喝多了酒受了气,恰好涂老太架桥拨火,他便直冲进她屋子。   韩玉娘到现在都能回想起那一巴掌扇在脸上的痛,眼前金星乱冒,头磕在凳子一角,看烛火翻倒在地上,她的心忽然如焦黑的灯芯一般,捻灭了。   一片冰凉。   池小秋虽不知道是什么让韩玉娘,在一夕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但是二姨能想明白,她求之不得,便扶她起来,一叠声应道:“好!和离!”   “明儿我便到涂家去讨和离书!”   碍着韩玉娘,池小秋一直到看她在东厢睡下,才去找钟应忱:“兄弟,明儿帮我看下摊子,我往涂家去找个人。”   “找涂大郎?再亮两把刀子?”   “二姨手巧,连上我这个说不得便能蹭上些钱的,再亮十把刀子那个烂人也不愿意松手,我会会他家里头那个。”   池小秋知道,那涂大郎家把韩二姨当做摇钱树,一家子懒得不动弹,怎肯放她走?   这里头,唯一心思不一样的,便是涂家那个小妾。   钟应忱一笑:“我已找过了。”   池小秋呆在当地。   钟应忱一向懒怠理会不相干的人,连高溪午与他走得这般近,也不见他说什么话来,池小秋着实想不出,钟应忱是如何去找那个小妾聊的。   钟应忱道:“你等着看戏便罢。”   钟应忱没诳她,下午才刚将凳子都支上,涂大郎便顶着一头一身的伤,瘸着腿一跛一跛上桥来,当着桥上几百人之众,将一张纸径直拍到韩玉娘脸上。   “贱人!今天我便休了你!再莫要进我涂家门!”   池小秋一把将韩玉娘拉在身后,捡起那张纸看了一看,冷笑一声。   “这般也巧,我二姨正不想在你家过了!只是要休也不是你来休,我二姨年年辛苦,攒钱供你一家子吃喝,从没什么过错!要想一拍两散,也该拿了和离书!”   若不是这世道只许夫休妻,池小秋只想代韩玉娘也写上一封休书,将那老匹夫骂个痛快,休了他去!   涂大郎却也认得些字,晓得些道理,森森笑道:“她嫁进我涂家十几年,连个闺女也没生出来,我怎么就休不得?”   “哦?那却不知你家里头一个十二岁的姐儿,一个三岁的哥儿,是谁家的人?”   钟应忱走过来,闲闲问道。   涂大郎登时气红了脸:“那哪里是她生的!”   “可是你涂家骨血?”   这话好似指着涂大郎说他当了忘八,周围人立刻哄笑起来,涂大郎脸险些要气绿了:“自然是!”   “既是涂家人,自然要尊韩二姨一声母亲,怎么说她没儿没女?” 第66章 木樨花糕   “她, 她…”   涂大郎脑中转过千万条借口,正要一条条历数出来,却让钟应忱抢了话头。   “你若说不顺父母, 逆德出妇, 可韩二姨侍奉婆母, 无一日懈怠,无一回违逆, 从不敢多口多舌,邻里皆知;你若说无子性妒, 绝世出妇, 可你涂家一双儿女好端端在家里,小妾孩儿连你涂家满门衣食,都是二姨一丝一线昼夜纺来的。窃盗有疾乱族更是无从谈起, 七出皆不犯, 又无父母可归家,你这休书出的, 毫无理由啊!”(1)   “就是!”池小秋巴掌都要拍红了。   没想到钟应忱平时沉默不吱声, 临到能用时,口舌功夫也是了得。   她决定拟出个菜单子好生犒劳一下他, 好补一补他为了涂大郎浪费的口水。   这言论之事,谁占了先机,谁便先得了众心偏向,钟应忱问声朗朗, 一句一句不疾不徐却偏有步步相压之势,在看看后头凄苦不已的韩玉娘, 看客的心便往妇人处挪了挪。   偏有涂家原先所住燕子弄的熟人也在其中,认出涂大郎脸面, 隔人相问:“涂大郎,听闻你将你娘子的簪环都给都卖了,也没补上赌钱的窟窿,不知这会可补齐了?若是连这么贤惠的娘子都丢了,你那老娘下次赖钱时,可要让地上的青砖磨秃噜一层皮!”   旁人没听见这桩公案,都向他打听,那人便绘声绘色,将当初涂老太怎么为了赖上一文两文,堵人门上哭天抢地掰扯好几天的事都说个清楚。   这回投过来的目光便复杂许多,有嘲弄的,有鄙夷的,也有吊儿郎当戏谑的,涂大郎让人指指点点,一时气得头脑发晕。   他难得硬气一回,拳头往条案上一砸,几乎要咬碎满口牙:“若不是她得罪了旁人,我又何如能让人打成这般模样!”   钟应忱哼道:“这便奇了,韩二姨得罪了旁人,无人来找她麻烦,却去寻个大汉作甚?”   涂大郎头痛脑痛,恼羞成怒:“我自家的婆娘,休便休了,让你来多什么嘴!”   虽早知涂大郎不是什么聪明人,却不想赢得这般容易。   钟应忱笑了一声,从池小秋手里取过那纸休书,看了一遍,两相对折叠了起来,妥当塞进袖中。   “这张休书,我们便接下了。”   涂大郎本是目眦欲裂,青筋鼓起盯着他动静处,这会倒一怔。   随后他便听钟应忱闲闲道:“按律,不合七出,无故出妇,仗八十,若亦合三不出,再加二十。明日还请你家人莫要出门,咱们往衙门处说个清白。”   钟应忱站于桥上,足足比他高过一头,正能看见他陡然绷紧的肌理,便又添了一句:“听闻之前多有人抗不过五十仗,就不知,涂大爷能挺过多少?”   涂大郎一时僵在那里,极致慌乱之下,只能看见他喉头乱滚,一时不知钟应忱是在诈他,还是所言属实。   周围人立刻跟着笑起来:“若是打得以后都瘸了,往地上滚也不好滚了不是!”   今早上所受的拳脚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只要想想两个板子往臀部狠狠拍下的场景,涂大郎便只觉全身都剧痛起来。   好似数九天让人迎头泼下一盆冰水,涂大郎眼看钟应忱毫无迟疑抽身要走,忙叫住他道:“你…你把那休书还我,我再写张和离书!”   钟应忱一声冷笑:“你当钟某是傻子么!你若撕了它,我又能如何!”   钝痛激得他心里发急,涂大郎忙道:“你先莫走!”   当即去旁边旁边算命铺子上舔脸借了纸笔,胡乱写了一张和离书,也不管什么理由,一般都写上,池小秋拿来一看,直接摔回去。   “我二姨替你涂家操持家务十几年,就是有什么过错,也不该是她!你这写的也是人话!什么和离,还不是因为我二姨休不得你,才让你挺着个大脸来写和离书,不然,我二姨早把你一家子拖累都给休了!”   钟应忱徐徐拿出自己方才写好的一封和离书,虽是在笑,却好似在涂大郎心上脸上下刀子:“和离书现在此,你只按了手印便罢。”   涂大郎身不由己,待按了手印,望着那书上殷红一个指头,这会才觉出些古怪。   明明是他饿虎扑食一般上桥来,却似被人裹挟着,将事态闹到如此地步,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的样子。   可木已成舟,他头脑发胀,在原地怔忡着,让没热闹可看的人不耐烦推到一边。桥上往来又恢复通畅,池家食铺重新招呼起客人,他从人缝之中便能看见韩玉娘微低着头,熟悉的脸上有着不熟悉的冷漠,好像方才那场大闹,跟她毫无关系一样。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慢慢涌出,涂大郎忽想起当年挑起盖头来时,韩玉娘含羞带怯的一偏头,那时候的她如同四五月水中的菡萏,羞笼花瓣,透出粉来,便是有些不如意处,只哄上两句便好了,最怕旁人说她丁点不好,只埋头每日做活。   如今却成了这般不知羞耻的枯黄模样!   他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气愤,又听一个妇人揽着自家孩儿指着他道:“以后可莫要做这般没脸没皮的人!”   谁没脸没皮,明明是本该卑顺,却无此嚣张的池小秋,韩玉娘!   涂大郎焦躁起来,两眼往那好奇望来的孩子一瞪,无意中透出的凶悍竟将那娃娃吓得哭了。   这回,又有一拨质疑谴责的眼光落在他周身。   涂大郎没奈何,只得灰溜溜走了。   怕夜长梦多,钟应忱连夜唤了涂家一起,往衙门处将户帖拆了,涂大郎一旦想闹个什么事,他便将那封休书一亮,涂家人便老老实实。   韩玉娘捏了自个的新户帖,因她独个,便与池小秋算作一处,是个畸零户。   她自个四下里望望,只觉恍然如梦,这样闲散的日子是她不熟悉的,无人在鸡叫天白时撵了她去灶前做饭,也无人逼了她拿出银钱给全家往熟食店切些肉来,更无人靠着她一年到头不眠不休才攒得的钱过日子。   韩玉娘拥着新松了棉花的被子,望着雨水在窗纸上溅出的水痕,有些迷茫。   “师傅,咱们今儿做什么?”池小秋的声音爽快响亮,直将这有些萧条灰暗的雨天添了几分明亮。   韩玉娘原本沉甸甸的心思不由减了几分。   “糖桂花腌好了,正好用来做花糕。”   这糕还有个好听的名儿:水晶木樨花糕。   面粉捏成团,放在水里一点点揉搓,直到搓出面筋来,剩下的水沉上一会儿,撇去了上面一层,底下晒干了便是澄粉。   薛一舌特意买来雪花糖霜,加在温水里头,叮嘱池小秋:“一份糖配上两份半的水,要用晾温的。”   磨好的糯米粉筛过两遍,和澄粉混在一起,又用石碾子过了一遍,细匀光滑,用手一捻,没有一颗粗粒子,薛一舌才停了手。   往花瓷模子里头刷上层油,又滴了些到粉团里头,竹筷子顺着右手边使劲搅匀,糖桂花在蜜中浸了十几天,甜蜜中透出木樨花香,凝成一团琥珀,一晃一下,缓缓流动到粉团里面,很快便散布其中。   薛一舌将粉团放了大约一刻时候,放进笼屉之中,冷水煮开蒸熟,放凉之后,竹签子插入模子边角,掀开一条缝,一撬之下,木樨花糕便滑落在盘中。(2)   在缠枝莲纹的青花白底瓷盘之中团团放上五六块,刚做成的木樨花糕便如透黄水晶般剔透,点点碧金木樨花粒凝在其间,一旁的烛火映照之下,恍如放光一般,竟有些惊心动魄的华美。   薛一舌又在上面浇了一勺糖桂花,池小秋张口尝了一块,直道好吃。   糖霜、糖桂花都是甜的,可混在水晶木樨花糕之中却一点也不腻歪,好似在桂花树梢探得的甜香都一齐被网罗过来,吃上一口,便如同身在花林之中。   池小秋拉了韩玉娘过来尝,她却束手束脚,推了半天才让池小秋按住小小咬上一口。   溢在唇齿之间的,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味。   她原本对薛一舌的戒心登时少了一大半,这会方信了,池小秋为何对她道,这个师傅,拜得划算。   “好香!好香!小秋妹子,你们新做什么什么吃食?”   高溪午在外头咋咋呼呼,池小秋便知道是钟应忱回来了。   她端了盘子,一路小跑出去,给他们两人看,高溪午左手拿一块,右手再顺一块,含糊道:“小秋妹子,你那师傅哪里寻来的?”   池小秋头也不抬:“桥下捡来的。”   高溪午咦了一声:“这腌桂花的手法,倒像是从京里传来的,小秋啊,你自己手艺便已够好了,可能把他让到我家去?”   薛一舌随手一掏便是精致物件,满身技艺精妙无比,偏不会自己烧灶,想是原本也是过惯了好日子。   落魄到这般,都不愿到别人厨里张罗谋生,池小秋想也不想,直接道:“你若要与我师傅说时,别忘了拿个笤帚。”   “要笤帚做什么?”   “省得他要打你出来时,找不着趁手东西。” 第67章 此计为谁   高溪午苦着脸咳声叹气半天, 只得安慰自己,大约是自个眼光太好,连看中了两个, 都是极好的人选。   若不是太好, 怎么能这般有脾气呢?   他便试试探探道:“那小秋妹子, 你愿不愿意…”   话说,徒弟不是也越来越出色了?半年相处下来, 总比刚认识时候多了情分。   他话还没说完,立刻觉得周身一凉, 钟应忱本来安安静静吃着木樨花糕, 转身便盯他一眼,透出警告之意。   高溪午立刻缩了脖子,不敢再提。   唉!只想吃个饭的人生, 为何这般艰难!   池小秋提了壶给他们两人续上一杯茶, 目光落在钟应忱身上时,险些转不过来。   钟应忱腰背永远是舒展的, 无论吃着什么, 都是不疾不徐,糕点再好吃, 也不见他快上或慢上半分,姿态好看,人也好看。   池小秋无端又想起当时钟应忱教她的那一摞词。   偏钟应忱察觉了她的眼神,睫毛微抬, 也不闪躲,倒对着她一笑。   池小秋立刻一慌, 忙撤开身去,若让他觉出自己这般盯人看, 总是不甚有礼。   到时候,那拗口的礼记只怕又要背上几遍了。   高溪午下口毫不留情,一咬下去,便没了半块花糕,可惜晚上吃的多,不过勉力多填了几块,便吃不下了,手脚摊在椅子上有些发撑,人一松懈下来,嘴便好奇,忽想起前日一事,便问道:“钟兄,你前几天让我找那与什么涂大郎有仇的人家作甚?”   隐在角落里头,默默看着池小秋一举一动的韩玉娘,一听这个名字,下意识便要惊跳起来,才刚离了座,才想去自己已然离了涂家,不必让他唤去烧水添柴做饭了,才安稳下来,心却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若是有什么好戏,可莫要…”高溪午的话又卡在了半截。   池小秋狠狠踩了他的脚,迫他闭嘴,钟应忱顺手又拿了一块花糕,淡淡道:“这糕甜得刚好,不如再吃一块。”   那意思再明确不过,多吃一块堵堵嘴。   高溪午不知自己又踩中了哪块不详之地,可钟应忱把着他考学命门,池小秋掌着他吃食大计,两边谁也不能得罪,只好委委屈屈又咽了一块糕,撑得几乎要走不动路回家。   薛一舌喜欢教池小秋做东西,教的时候只让池小秋看上一遍,也不提点,却常冷不丁问上一句,各项材料该如何配,时候以多少薪柴为度,蒸煮煎炸都有什么细巧心思,稍走一走神也不能。   可这做出的东西,却少来碰,除了池小秋,别人也少理,最后剩下收拾厨房的,多是池小秋。   韩玉娘自从遭了事,终日恍恍惚惚的,池小秋撵了韩玉娘回房歇息,厨下便只剩了她和钟应忱。   池小秋这边刚摞了碗盘,钟应忱便顺手接过来,如今天越来越冷,他嘱咐池小秋:“用水前要掺点热的,不然容易皲手。”   他如今收拾这些东西越来越得心应手,做事快起来时,池小秋竟有些插不下空。   见无事给她做,池小秋便挨在一旁,钟应忱洗好一个碟子,正要放在一旁,忽见池小秋半蹲在一旁专心看他动作,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润泽乌黑的瞳仁也一明一暗。   明时灿若星火,暗时流光忽坠。   烛火烧了大半,略有些昏暗的光,将影子投得长而巨大,池小秋小小一团在一旁,两边人影却如同相互依偎。   时光旋到此处,有些累了,安顿在此处,厨下只余绵长的呼吸声。   钟应忱有些脸热,心里转过万般心思,忽听池小秋唤他:“兄弟,这回多谢你了。”   钟应忱不大敢瞧她,生怕池小秋一抬头,见着影子里所藏的秘密,僵着身子,手把那碗擦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该放下。   “我二姨能从涂家出来,还要多亏了你。”   池小秋不是傻子,涂家怎么肯放了韩玉娘这个白赚钱的人,定是有人私底下说了什么。她只要将涂大郎鼻青脸肿的样子,同高溪午的话串在一起,便知道钟应忱在中间做了什么。   无外乎找了与涂家不对付的人,做些手脚,让涂家以为韩玉娘如今是个灾星连累了全家,才松了口迫不及待撵韩玉娘脱身。   但池小秋还有一样不解:“你既然已经找了旁人,为甚还要去涂家找那个二娘?她那样无赖,哪里是好说动的?”   “你错了,”钟应忱把碗筷擦净水,一个个原样放回去,慢慢道“这三拨人里,最好说动的便是她。”   只消问一句,想不想让涂家那一对儿女正大光明唤她一句娘,涂家小妾便溃不成军。涂大郎这样年纪,这样家境,想寻个好人家姑娘比登天还难,只消将枕头风一吹,说不得她熬了这么多年,便能熬成涂家主母。   “三拨?”   池小秋左手加了右手加,怎么看都是两拨。   她忽想起那天在桥上帮腔的人,恍然大悟:“那个住在燕里弄的,也是你找了来?”   钟应忱含笑不语。   “你怎么知道涂家会那时候找上门来?”池小秋刚问出这话,便知晓了答案。   整个局是钟应忱一手布下,专等着涂大郎上钩。   外头让与涂家有过节的人推起风波撬开缝隙,里面涂家小妾推波助澜,挑拨涂大郎盛怒时写下休书,留了韩玉娘在铺里,倒逼着他来云桥上。看客中寻了帮手将言论彻底搅乱,钟应忱便好当着众人面用律法作戈将休书换做和离。   这一步步,钟应忱算计的刚刚好好。   池小秋心服口服:“你竟能连二姨何时改了主意都知道。”   钟应忱没应声。   这些事中,便有算错的,他也做了别的准备,能推着事情往前走,可唯一没算的,就是韩玉娘的心思。   前头涂老太在云桥那场闹剧,是他给韩玉娘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只为了将涂家人烂到根底的品性,直接扒开来给她看。   韩玉娘心中有愧,便有波折,也不会见涂大郎过来难为,还要死活跟了回去。只要不破了这场局,她心中作何想头,钟应忱半点不在乎。   百般筹谋中,他在乎的唯有池小秋。   他既盼着池小秋看破这一切,又怕她看不破,以至于在她明了一切之后,连投过去的那一瞥,都要鼓足了勇气,生怕看到了熟惯的厌恶。   池小秋性子通透,最厌烦别人拐弯抹角,若真的知晓了,会不会觉得他心思可怕?   可他担忧的种种,未能成真,池小秋赞这一句时,透出纯然的欢喜,让他心里悬悬然的心轰然落下。   “忱哥儿,你当真厉害!”   这名字钟应忱着实听了别扭,他本来比池小秋大上一些,这样一叫,竟像是小辈。   钟应忱头一次提出抗议:“你可能换个明儿来唤我?”   池小秋绞尽脑汁:“小忱?忱官儿?小钟?忱忱?”   说到最末一个,她自己便打了一个寒颤,这也让人忒不好说出口了些。   她说出一个名字,钟应忱脸色便黑上一层,到后头,池小秋也讪讪住了嘴。   就在她以为钟应忱又要摔袖走人的时候,却见钟应忱静默了片刻,忽然道:“疏和就好。”   什么?   池小秋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便跟着念了一遍。   在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软软吐出的一刻,钟应忱心中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他猛地上前一步,目光灼烫,又像是忽然醒过身来,慌乱地连退两步,声音轻不可闻:“是我唐突。”   池小秋只觉钟应忱奇怪地厉害,但见他十分抱歉的模样,便大度挥挥手:“没事没事,没吓得我。”   她连刀都挥过,这点变故怕什么!   钟应忱轻轻道:“这是我小名,我娘起的。”   疏,易也,平,和也,可以想见,当初刚出生时,母亲是有多么想让他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这名字离他太久了,久得他几乎要在柳安镇的烟水柳波里忘却,另一个真正的名字。   周恂然。   池小秋大概想不到,她唤出的许多称呼里,唯独一声“兄弟”,叫的才是真真正正的他。   而他其他所有,籍贯姓名,通通是假。   只因那个叫周恂然的少年,早就湮灭在深不见底的河水里,同母亲安眠在一处。   那一晚后,世间只有钟应忱。   可疏和这个名字,却映射着幼年最温暖的回忆,承担着母亲最质朴的心愿。   不知为何,本来毫无波澜的心,竟难得多了些期待,他头一次这样认真,又带着期待跟池小秋道:“以后无人时,你若想叫我,唤疏和便好。”   他大胆地将这深埋于底的秘密吐给池小秋,甚而能听见血液回暖汩汩而流的声音,而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终于拼回了真实的一片。   在池小秋毫无知晓的时候,钟应忱交付了他所有的信任。   这是生死攸关的命脉。   可我愿意交给你。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写的时候明明想的很正经(捂脸),看了评论也跟着哈哈哈,为了不让钟同学半夜来找我,决定,改名为上策~~ 第68章 酥皮月饼   月亮好似吃胖的徐三姑娘, 眼见着一天天圆了。   北桥的同芳园上了新戏,天天有人往云桥站了发小玩意,趁此邀了人八月十五过来品茶看戏。   这伙计十分机灵, 但见了小的, 便给上一签子绕糖球, 但见了大的,便随手塞上个戏单子, 上面美人绘得十分好看,让人瞧了也能多上几分耐心, 听这伙计说说是什么故事。   钟应忱见池小秋听得入神, 便道:“这是半坡先生的新作,三月时的红娘记便是他出的,你若喜欢, 也值得一看。”   “他那园子里还能吃饭喝茶?”   池小秋对戏没什么瘾头, 可听那伙计说起还有新出的蒸花露,她便感兴趣了。   “自然。”   钟应忱数着人头定了四座, 既是有一两家紧着本子排出戏来的, 到时候看棚里头人必不会少,若是晚了, 怕到时候赶不着前头的。   八月十五,团团圆圆,池小秋对于这个可以吃月饼的时节十分期待。   薛一舌教她做月饼的酥皮,熬出来的猪油雪酥酪一般, 跟面粉活成水油皮和油酥皮,两相碾合, 搁上一会儿,按成中间厚四边薄的面皮, 便开始放馅儿了。   薛一舌惯常做的是苏式月饼,里头有松子仁,核桃仁,瓜子仁,掺上冰糖猪油,韩玉娘见他无论做酥皮还是做馅,上来就是满满一勺子下去,心疼地几乎要叫起来,薛一舌却浑然不觉,只与池小秋道:“这月饼最难的便是起酥皮儿,油放得多,便好吃,可也不能太多。”(1)   韩玉娘瞧着少了一半的猪油腹诽:若这还不算多,那什么才叫多!   这样蒸出的酥皮月饼松软甜香,酥皮一抿便能咬开,里头的馅儿有着果仁的脆香,又有冰糖的甘甜,猪油加了一分柔腻,池小秋按着薛一舌的步骤,原模原样地擀着酥皮,闻着油香味儿,心里思索:想来这样的月饼供给月神娘娘,她也是欢喜的。   韩玉娘见薛一舌占着厨房,自个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去街上买了祭月的斗香,沉水线香一圈圈盘成一个大斗,合香磨成碎末,同木屑一起装在斗内,若点着了,这么大一个斗香可有的烧。   池小秋问她:“二姨,这东西得要多少钱。”   韩玉娘看着这香,心中满意:“才六百个钱。”   池小秋吃了一吓:“这么贵!”   韩玉娘忙要捂了她嘴:“这可是要拜月的,小心让月神娘娘听了怪罪!”   池小秋肚里头嘀咕,难不成这酥皮月饼做来不是拜月的?   合着钱花在吃食上便是精贵,花在别的上头就是物得其所。   池小秋手上不停,一上午便蒸了精精巧巧十几笼的酥皮月饼,拿到云桥铺上,不到天黑便卖个精光,再往高家徐家都送上一份,忙活了一天,便赚了个大家高兴。   各家都买了这月饼去,和着金橘黄柚晚瓜枣栗一同放在盘中,祭月之后阖家一同吃了,一年便无分散之时。   高太太本来正在整治家事,听说池小秋又送东西过来,不禁冷笑一声。   她跟自己房里嬷嬷道:“南边新送来的一篓子螃蟹,都给那丫头家回过去。”   嬷嬷惊道:“那可是才从湖里捞上来的,外头再见不着这样的肥的!连太太老爷还没尝过,便送了她…”   高太太道:“都送过去,她以为会做几道稀罕菜,便能扯住溪哥儿了?”   莫要以为她不知道池小秋打的什么心思,不过是想着送些礼便能攀扯上些关系,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来一往之间,情分便欠在这里。   做梦!便让她多见见好东西,莫要以为人人都这般眼皮子浅!   钟应忱进门时,便见池小秋对着一个收紧了口的竹篓子,喜不自胜,自己不禁也笑开了。   “见着什么,这般高兴?”   池小秋扯了他一同看:“大太太当真大方,这次的螃蟹,比上回还要好!”   要说池小秋为甚最爱往高家送东西,便是为了他家里有个金银塑成钱财晃眼的太太!   一笼月饼换了一篓螃蟹,这买卖,当真是划算!   池小秋一乐,又往高家送了木樨花糕。   高太太又是一声冷笑,回了整整两筐岭南来的大橙子,一个个圆滚滚胖鼓鼓,皮色金黄,光滑可人。   池小秋只恨年节太少些,她掰着指头数上半天,连后年的过年礼都想好了。   薛一舌见着这些东西,顿时来了精神,他随手捡起一个,一贯挑剔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神色:“这样的食材,倒还可用。”   中秋夜宴,薛一舌带着池小秋,占下了整个厨房,因着晚上还想要出去看戏,吃饭时间比平时要早上许多。   寻了橙子一边,只听刀噗的一声分离橙肉的声音,薛一舌便切下了一块圆得恰好的顶盖,刀尖轻轻一旋,里头晶莹的橙肉便整个挖了出来,只留底下一小块,切了肥猪肉与荸荠,两样跟拆出的蟹肉拌在一起,加了各样调料,拨进橙子里,方才切下的圆顶刚好能做盖子,远远瞧着,又是一整个橙子。(2)   韩玉娘对着冒着热气的橙子发呆,她从没见过,鲜果也要蒸热了才能吃的。   钟应忱将橙子盖一掀,露出里面的蟹肉,她才恍然大悟。   勺子挖着慢慢吃,钟应忱方尝了一口,想起之前高溪午的话,不由抬眼往薛一舌处看一眼。   甜酸可口,鲜香四溢,荸荠丁添了几分清爽,这样讲究的做法,非豪富贵极人家不能有。   薛一舌察觉到他探究的眼光,狠狠瞪了回去,转眼看见细细品菜的池小秋,顿觉还是自己这徒弟更让人看得顺眼。   池小秋吃饭跟旁人不一样,只要有饭菜放在跟前,她的眼里便容不下别的,连拿起筷子的姿势都是虔诚的,若嚼在口里这吃食可心时,她便如同山间找着了果子的松鼠,眉梢舒展,嘴角弯弯,眼睛灿然,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定要等到咽下一口,才愿意吃进下一口,口口珍惜。   跟池小秋在一处,再挑剔的人也能多吃几碗饭,薛一舌也不例外。   十五的月亮正圆,圆成了一个银盘子,亮堂堂立在高天云间最疏阔处,连放出的光也多了几分活泼,便有许多人趁着月色出来闲逛,街市热闹处比平日更盛。   “走月亮啦!走月亮啦!”   有小孩互相推挤着,就在人群中捉起迷藏,一晃之下险些让人挤散了,让心慌的自家父母迅速扯住,呵斥一番,拘在自己身边再不让出去。因着姑娘家今日出门的多,便有小摊卖剪好的花纸,有涂了银粉或描了金线的,也有纯色剪成花草形状的,后头揭了胶,贴在额头或靥上,平添光彩。   眼看着戏快要开锣,池小秋他们没工夫闲逛,一路往同芳园赶去,方才知道晚上还要看场戏的韩玉娘直到入了看棚前都在和池小秋悄悄说话。   韩玉娘只觉钟应忱花钱如流水,不会过日子,偏和钟应忱不熟,只敢偷偷跟池小秋嗐道:“费这般银钱作甚?那街东面不是有现成的吗?”   可等钟应忱一眼扫过来,她便不大敢作声了。   她犹记得云桥上钟应忱与涂家那两回交锋,神情浅淡,话却比刀子还厉害,要说人时,一捅一个正着,让人疼得说不出话来还没甚可回。   看棚里头人山人海,除了正对着戏台的棚中坐得松散一些,棚外隔人的竹栅栏前密密匝匝戳着人,后头的扒着前头的肩,踮起脚来也要往里瞧,小孩便猴在个高的脖子上抻着看,连园子外头栽的几棵树上都结出好多人来,骑在枝杈上来听戏。   有了钟应忱定好的位子,他们便能大摇大摆从人群中挤过去,坐在最前面。   锣笙鼓板一齐响了调子,池小秋本是尝着木樨花露泡出的茶水,也不由让这出戏吸引了过去。   还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是佳人变作了仙女,才子变作了一个有才书生。仙子头一次下凡,两人初次相逢,金钏为盟,约定再见。   可书生再也没能等回心上人。   书生中了举,书生做了官,书生步步高升,时光一晃而过,书生垂垂老矣,终于等到了两人再见之时,一个枯颜白发,一个光彩依然。   书生一辈子的等待,不过是仙子月余光阴,让人不胜唏嘘。   戏唱到此处,已近尾声,场内许多人都哽咽起来,尤其那仙子的扮相清丽脱俗,虽唱腔不稳,却生得风流模样,只瞧着样貌便能让人理解,为何书生愿等她一世。   鼓散锣歇,戏台上帷幕垂下,故事里头的人已经下了台,池小秋这才舒了口气,才要喝茶,就让钟应忱夺了过去,加了些热的。   “说了多少遍,冷天莫要喝凉的!”   池小秋不好意思地点头,又去磨薛一舌:“师傅可知道这花露怎么蒸出来?”   她也想趁着还有花开,蒸上一些,给冬天的清茶加些味道。   两人在此絮絮说着,钟应忱也不催她,自己便站起来,随意望了望这周遭景色。   池小秋听了薛一舌讲的陶甑,一时跃跃欲试,便要唤了钟应忱赶紧回家,一转头,却他面色肃然,望着戏楼后台方向。   池小秋循着看去,一群锦衣华服的人,喝得半醉,成群往戏楼处去。   “怎么了?”   “高兄大约遇上麻烦了。”   高溪午?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第69章 金边白菜   同芳园里的戏楼小小巧巧不过两层, 后台里边满是出场的行头,出入换装都在此处。   这会歇了戏,先下场的已经陆陆续续散了, 书生装扮易除, 仙子却甚是费事。头上戴了高高的假髻, 偏还为了显天宫气派,梳成高耸的望江髻, 凤衔宝珠的大钗子同点翠步摇一同压上去,只站在这里顶着满满一头, 就觉得肩酸。   也不知那些整日里头精细打扮的太太们, 都是生了一个什么样的脖子。   他嫌弃地将园子里配的擦脸布撂到一边,自己拿了上好的细棉布,柔软熨帖, 一点点把脸上的妆都卸了, 黄铜镜里逐渐露出原本一双精致却不少英气的眉毛。   可算是能喘上一口气了!   今晚这戏比前些天那场好上许多,他心里不禁有些得意, 正无聊吐出一口气来,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似是门外有人起了冲突。   “兀那仙子, 出来让咱们瞧瞧!”   “咱们这里头,多的是书生,有才的,有财的, 你尽可去寻!”   门口不过有个才总角的小厮站那里,不过是看有没有事, 跑个腿应个声便罢了,这会全然不知该如何, 才记着旁人叮嘱的莫要放人进去,才挡了一下却让人踹到了一旁。   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眼瞧着那群人便借着酒劲冲了进来,便见方才台上的仙子方去了簪环,卸了一半脂粉,正恼怒回头看她们。   灯下看人,朦胧中更添十分丽色,偏还不是女子惯常含羞模样,明明是发怒模样,生生让他们看出了娇嗔,一时几人都嘻嘻笑起来。   “瞧这小模样,不知有几岁了?”   “可愿意去爷家里头唱一出?”   说着话,便要上前动手动脚,却见那仙子脸陡然黑下来,揪住他伸过来的胳膊,使劲一旋,另一只拳头往前一松,正好捅在他小腹,见那人痛得蹲下身去,呸了一口唾沫,张口便骂:“你睁眼看看爷爷是谁,敢占你大爷便宜,活腻歪了不成!”   不过一霎那,娇媚丽人变作虎狼夜叉。   他这一出口,声音却熟悉,里头有一人酒让这变故惊醒了一半,忽然道:“你…你可不是高溪午么!”   高溪午一瞧,后头有两三个,竟是他同窗,还是岁考出来时,因着满心不服气,四处散布谣言,说他作弊的那几人。   当真是冤家路窄!   高溪午嗤笑一声:“我当是谁!要不是见了今天这模样,还真当你平时是个人呢!”   “堂堂高家大爷,斋中学子,竟在此扮作妇人,效优伶之事!这等浪荡人,才是笑话!”   本在学中不睦,两下里头不过杠上几句,便都已大怒,都挥了拳头捋袖子打起来,本是要来寻热闹的其他人都有些糊涂,可惜身在战局,看不得热闹,两相厮打时无意挨了拳脚,再让高溪午一张嘴骂得火起,便也加入这场混战。   饶是高溪午做惯了霸王,对上一群人也渐落了下风,一不注意便挨了几下,鼻子一酸,让人打出血来,他用手一抹,愈发急怒,刚要还回一拳,便见个人影冲上来,一手拽住一个人,两边一撞,砰得一声,光听声响便让人一震。   眨眼功夫,地上便躺了一堆人,池小秋威风凛凛站在正中间,十分气愤:“一群人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刚跟着钟应忱出来,便听见里头打了起来,方到门口便见高溪午满脸是血,让一堆人围在中间,七八双拳头一起打过来,着实按捺不住脾气,一下子便冲了上来。   高溪午抹了一把鼻血,愤愤点头。   在地上□□的众人:……   难道她没看见旁人也都鼻青脸肿么!   惊呆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走得最慢,缀在最后头的韩玉娘。   她平素见着的池小秋乖顺嘴甜,又聪明又懂事,哪能想到转眼便成了这般泼辣模样!   只说泼辣也是不对,这样的力气,只怕凶悍成了无人敢娶的地步。   韩玉娘不禁悲从中来:她伶俐的小秋,怎么成了这样的性子呦!   池小秋见高溪午血流得厉害,也来不及跟其他人再掰扯,直接将高溪午扯走了。   钟应忱留在最后,看着地上的人,轻轻咳了一声:“诸位,这事若说了出去,两边…”   高溪午扮成优伶登台唱戏是荒唐,他们醉酒前来找个戏子也不是光彩事,不如就此咽下,彼此都便宜。   里头的人想法虽好,却不提防原本在门口的小厮撒腿跑出去找人去了,园子里每日来往人群甚杂,为防闹事,四面都备了打手,一听说有人闹事便都过来了,又有些还没散去的人又围过来看热闹。   于是才刚出门的高溪午便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折腾了许久,脸上早已看不出什么妆容,灯光汇集之下,园子里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愣怔怔瞧着高溪午,头发散乱,油彩花了一半脸,一只眼眶乌青,脸上带血,狼狈又可怕,偏偏身上穿着的流云十幅裙太过显眼,一下子就能瞧出是台上的戏装。   当中与高家有往来的人不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都问:“这不是高家的溪哥儿?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毫无预兆地,高溪午费心掩盖的秘密大白于众人面前。   不上一天,闲话流言便窜到了五桥四栅,高家小子这番荒唐事闹得人尽皆知。   高家小厮上门来时,池小秋正被薛一舌拘在厨下学翻勺。   她刀工底子本来就不错,让薛一舌揪着狠练了一段时候,很是能看,薛一舌终于大发慈悲,让她过了第一道门,来到了翻勺这一关。   要说为何明明家中多是妻子整治吃食,可这名满天下的厨子却少有女子,却与下厨要使的力气不无关系。   薛一舌在锅耳处搭上一块巾帕,叠成顺手模样,两指一扣,便带了整口大锅四下翻动,明明是极压手的铁家伙,在他手里无比自如,锅中的食材乖顺地随锅整个抛起,翻了个身又落下,竟连位置都没变过。   池小秋这一身气力只比他还要大,翻起勺来丝毫不费劲,只是力道准头还差着些,薛一舌便教她一道菜。   “你若是能把这金边白菜做好了,翻勺便算过了。”   炒白菜有什么难的!   池小秋利落地掰了白菜叶子,过水沥干,刀背拍上一遍,刷刷切作长条,手一压下,切出的叶子落在一处,等宽同长,丝毫不差。   下油,放料,入菜,武火猛炒,翻勺,不过一会儿,便装入盘中,大功告成。   薛一舌笑她:“白菜是有了,金边在哪?”   池小秋一时傻眼。   薛一舌重新洗锅,油滑入锅中,他静静等了片刻,弹水入油,见油温已到,下料入菜,他翻勺之时大开大阖,几番来回白菜切口便现出微微的黄色。   酒醋经瓢洒入之时,原本舔着锅边的灶火忽然哗得成燎原之势,锅中燃起熊熊大火,薛一舌便在这让人悚然而惊的火势之前,迅速翻动大锅,锅中的白菜便往东南西北四面飞速晃滑。   火灭,锅停,池小秋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醒来,这样的气势,这样的澎湃,是她从没见过的。   一样的盘子,薛一舌炒出的白菜,边缘处锁出了一道灿金的边,宛如绣上金线,光彩照人。   火虽大,炒出的白菜却一点也不见熬干了汁水,反倒更加脆嫩多汁,带着一点酸,十分开胃。   池小秋眼睛放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傅,我要学这个!   于是,池小秋遇到了这个在厨房里头啃到的第一块硬骨头。   晚上,钟应忱归家之时,迎接他的,便是十二盘子炒白菜。   或是焦糊,或是未熟,无一例外,共同的特点是:没有一盘能吃的!   钟应忱沉默了片刻,委婉问她:“今儿伤着手了?”   正如他还没碰见背不下的书,两人相识到如今,钟应忱也没见过,池小秋还有做得入不了口的饭菜。   池小秋央了小齐哥往夜市上去,把那还没卖完的白菜再给她搬上几筐子,一边满不在乎道:“就是燎了几个水泡,不碍事儿。”   钟应忱立刻站起身来,对着她伸出手:“怎么弄的?”   池小秋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是平时掂锅拿刀磨出来的,饶是如此,手背上几个大水泡也格外惊心。   池小秋让他看得不好意思,忙抽回来,随口问道:“听说高家找了你过去,怎么这么长时间?”   钟应忱心下暗暗叹口气。   他知道自己既没办法让池小秋就此远离热油灶火这些危险东西,也说不动池小秋莫要下厨,只能迫使眼睛从池小秋的手上离开,不要去想太多。   “高兄挨了一顿鞭子,险些丧命,他那小厮没办法,便来寻了我。”   池小秋大吃一惊:“如今怎么样了?”   “大夫还在高府里头守着,且等明日再看。”   “这真是亲爹,就下这么重的手?”   池小秋一时不敢相信,她从小长到大,她爹连指头都没弹过一下。   钟应忱道:“那天的事闹得太大,吴先生知道了,将他逐出了书斋。”   且外头的话太过难听,高家老爷查点被气死,两下里受的气,便在高溪午身上发了出来,碗口粗的鞭子一顿抽,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第70章 三套鸭   雨丝细细的, 板壁也泛着潮意,近了秋冬,一到这下雨天, 湿冷便让人格外不舒服。   手上的三果图只绣完了一个蟠桃, 圆肚子尖尖头, 红中带粉的颜色里能看出毛绒绒的质感,十分可爱, 可是旁边的石榴却只出了一个轮廓,便停那儿。   韩玉娘一针扎下去, 便没了下一针的兴致, 满腹心事沉甸甸压在心头,让她坐立不安。   她笼紧了手里的暖炉,这铜丝香炉能放炭能熏香, 抱在手里, 暖融融的,她四下里看着, 无论是眼前的绣架, 还是屋中的炭盆,再到被褥中的汤婆子, 都是池小秋给她张罗的。   韩玉娘原本过来前,想着自己已是个没什么盼头的人,只将池小秋照顾好了,到地下也能有脸去见阿姊。谁想池小秋年纪不大, 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每天要做何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还能将她头脚用度都管起来,丝毫不乱。   可怎么偏偏就在这女孩儿事上, 不怎么开窍呢?   外头忽有嘎嘎叫声,原以为是临河里头有人放鸭子,再一辨认,是从院子里头过来的。   韩玉娘出去一看,池小秋正拎着鸭子脖子,匆匆往厨下走,见她便停步一笑:“二姨,怎么不多睡会?”。   “这又是要做什么?”   池小秋脸上便染了忧色:“高家兄弟让他爹捶了一顿,听说伤的不轻,正好做道菜给他送去补补。”   韩玉娘本来压抑的心情,更沉重了。   池小秋已经过了十四,若是父母俱在,早就是该定了亲在家里绣嫁妆了,眼下却整日往外头跑,全然不知避嫌。   她觉得,该是时候跟池小秋商量商量搬家的事了。   鸭子烫过去毛,洗干净,薛一舌提醒池小秋:“仔细看该往哪里下刀。”   快刀往鸭脖子处划开一道口子,薛一舌弃了刀,指头在鸭身来回推挤,不到一会儿,先是鸭脖子,再是胸骨,直到鸭腿骨头,陆续从刀口处拆了出来,直到整只鸭子只剩下皮肉。   池小秋有些震惊。   两只鸭子一只鸽子,便让他一双手飞速拆了干净。池小秋看着他仿佛信手而成的轻巧模样,自己也忍不住上手去试,手劲一大,差点把皮撕了。   “这下厨,最难的功夫不是快,是慢,手劲能大,就得能小。”   薛一舌带她将整只鸭子的骨头都探了一遍,跟她道:“凡是骨节筋络,都得烂熟在心里头,才知道哪边该用巧劲。”   池小秋盯着整只鸭子看了一会,寻了一只新的,重新拆起来。   薛一舌慢悠悠道:“这拆骨功可不是一时半刻便能练得出来,当初,便是云娘子,当日也练了…”   “师傅,成了!”   池小秋笑逐颜开,将那只拆得干净的鸭子给他看。   薛一舌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只去骨鸭子身上,又慢慢移到有些兴奋的池小秋那里,将嘴里差点说出的那句话艰难吞下,强行维持着自己淡然的神情,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尚可。”   这是哪里生出的怪才!为甚要出来祸害人间?   池小秋想起方才听了一耳朵的故事,便好奇追问:“云娘子当初是怎么练的若是她,只怕一看便会了。”   云娘子其人,池小秋已经在薛一舌嘴里听过许多次了,在厨艺一道卓有天分,是个让人仰望的存在。   能让吹毛求疵的薛一舌连连称赞,手艺定然了得。   哼!用了多久?   大约花了十几天的功夫,费了几百只鸭,让当时的师傅夸上了天。   薛一舌腹内哼了一声,略过想听传奇故事的池小秋,将那只鸭子从刀口翻过来,勺子舀了开水反复烫过几遍,好将肉中杂味去除。   他把肥嫩的鸽子塞进野鸭肚子里头,填上火腿冬菇,再把鼓鼓囊囊的野鸭子套进家鸭腹中,稍加清水炖煮,用勺子撇去汤上泛起的白沫,入锅焖上两个时辰。这样做成的三套鸭,汤色微白,清淡鲜美。   池小秋本想自己送去,钟应忱却跟她道:“现今高家一团忙乱,不如我悄悄过去,少费些事。”   池小秋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将食盒装进棉袱套中,反复叮嘱钟应忱:“千万让他先喝汤,才能拨开一层肉,从外头的肥家鸭,到中间的野鸭,一直到最里面的鸽子一层层吃,千万别上来一顿扒拉。”   钟应忱点头道:“君子菜,和而不同,吃法我知道。”   一菜七味,层层相套的繁琐不是仅仅为了玩出花样,展露手艺,而是因着每打开一层,便是一种新的味道。最先入口的汤是家鸭汤,肥美清润,等到家鸭拨来,露出里头的野鸭来,里头的汤是野鸭子味,稍待片刻,外头的汤便混了两种食材的味道,一直往最后一层,先后能品出其中味道。   若是品肉,家鸭肉偏肥,野鸭肉紧实,鸽子肉鲜香松嫩,三种截然不同的口味,共同融进这一道菜中。又能滋补,又很清淡,在这天气阴寒之时吃上一碗,连肉带汤下肚,别提有多舒服!   钟应忱见池小秋说个不停,心里头越发不爽快,他酸溜溜地看了一眼包了两三层的食盒,只觉高溪午这场打,挨得也不冤枉。   高太太守了儿子一天,又是哭又是怨,将高家老爷骂得头疼,眼下刚好些,门房便道有人来看高溪午。   高溪午一听,忙道:“快请了进来!”   他虽好生受了一顿皮肉之苦,这会一醒,倒似家里头的凤凰蛋一般,要什么吃什么也没人敢驳,见他如此精神,高太太也不好驳,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话。   她眼下对池家心情甚是复杂。   高溪午这些日子总往外头跑,原以为是去池家补课业了,这会瞧来只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去做那荒唐事体去了。可若说此事全怪钟应忱与池小秋,岁考拿回的第一不假,同芳园里的解围回护不假,就是眼下整个镇子都勾长了脖子在高家笑话,他们还能大大方方拎了东西,过来探望。   不得不说,看着钟应忱稳步进来的一瞬间,她欣赏的心思压也压不住。   不是在簪缨诗书之家养出来的,绝不会有这样的气度。   高太太顿时将轻慢心思收了去,虽是脸上淡淡的,待客之礼样样周到。   等周围人都退了下去,里头唯独剩了他们两个,钟应忱才淡淡看了高溪午一眼,把手里食盒放下:“小秋给你做的,让我拿了来。”   高溪午立刻忘了身上的疼,刚一挣起来就哎呦坐了回去,两眼还巴巴粘在竹屉笼上:“里头是什么菜?”   “三套鸭,小秋做了一下午。”   他语音神态都与平时仿佛,高溪午却听出些冷意,不由缩了缩脖子。   不用想,他也知道这番事体给钟应忱添了不少麻烦,便试探问道:“那…那个钟兄,我爹…没难为你罢?”   毕竟,他这两个月都是拿钟应忱打掩护,去戏班子里头练嗓子去的。   “还好,”钟应忱手中握着热茶,平平道:“令尊问候起我钟家列祖列宗,甚是客气。”   虽说问候得厉害一些,但本也不是当着他面,只是不小心让他听了个正着,且他又没有钟家的祖宗,骂得再厉害,也与他无关。   却也没什么要紧。   高溪午头皮一紧。   钟应忱见他嗫嚅半天,不知要说什么,倒有些稀罕。他这会不去管外头跟他有关的闲言碎语已经传到了什么难听地步,倒来操心自己心情如何。   “听大夫道你这半月都下不得床,有诸多空闲。”   高溪午本来在愧疚的心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便见钟应忱又掏出一本书来,递给他:“你变趁此时将它看了,过两日来时,我再来考你。”   高溪午目瞪口呆。   他还是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病人啊!   方才的歉疚被高溪午毫不犹豫丢弃到了地上,又让狠狠踩上两脚。   啊呸!他刚才怎么生出对不起钟应忱这样的心思的!   高溪午愤愤拾起那本书,气愤道:“眼下又没岁考,我要好好养病!”   钟应忱轻轻吹一口热茶,抿上一口:“这是令尊给的。”   高溪午神情顿时萎靡,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到时候要怎么跟高太太撒个娇,将这一劫躲过去。   他烦恼地将书往旁边一丢,厌恶看了一眼,却被上头的名字一惊。   风岚山。   这不是南戏里一折名戏吗?   大约就是个书生憨态百出的故事,演出来时滑稽又好笑,是场热闹戏。   “这个…”   “这故事你也该是熟惯的,先花上几天背背里头的词。”   高溪午一头雾水:“背这个做什么?”   “你爹请了江州谷华茂过来,亲自教你这出戏,大约再过个三四天便到了,若是到那时你连词句故事都不熟,合该吃些苦头。”   “…谁?”   高溪午掐了自己一把,以为睡去了梦中。   他这一把掐着了咧着肉的伤口,疼得直抽抽,钟应忱还是好生生在他跟前呆着,嘴一张一合,说着字字能明白,连起来就不懂的话。   “谷华茂,”钟应忱顺手将茶搁下:“江州安华班的小生。”   高溪午一时傻了。   按照他对自个爹的了解,绝不会是专请人过来,陪他“发展爱好”,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爹疯了。   高溪午想想方才还中气十足的高老爷,绝望地将这项排除。   那就是——   高溪午悲从中来,不禁嚎哭起来:“娘啊!爹想把我卖了!” 第71章 冬至团子   一场雪洋洋洒洒而下。   天不是一点点冷下去的, 是一夜之间,草头结的霜见了日头也不化,风从北边来, 把打蔫的树叶吹得狂摆, 刺骨的冷就这么突兀地造访了。   就这么几天, 池小秋身上的衣服一天加一件,从厚单衣变作夹衣, 转眼棉衣上了身,一出去时还是打抖。   堂屋里头搁上了熏笼, 炉火在正中间, 若是实在冷时,只围着它坐也能抗寒。可偏偏韩姨娘兜起了针线簸箩,钟应忱将书卷了一卷, 都一齐往厨下挤。   池小秋正同薛一舌做冬至团子, 糯米捏成团儿,白嫩嫩甜蜜蜜, 里头许多种馅子, 琥珀黄的糖桂花,斩碎加水调和的肉末, 煮透的红豆压成泥又加了玫瑰酱的豆沙,切成头发丝宽晶莹剔透的萝卜丝,诸般甜咸馅料裹进糯米团子,蒸熟了便都晾在外头, 要吃的时候现拿便好。   厨房虽说敞亮,可是里头一起挤了四个人, 一转身不小心就得碰着,拿东西上灶多有不便。   池小秋第三次撞着钟应忱后, 瞧着自己还没剁好的肉馅,十分不耐,凶巴巴问他:“你怎么不往屋里头看书去?”   钟应忱眼睛一垂,声音带着了些寂寥:“屋里太冷,不如灶火暖和。”   池小秋悻悻瞪他,又去看韩玉娘。   韩玉娘的三果图已经在收尾,只是她每往绷子上刺下一阵,池小秋一颗心便战栗一下,生恐自己碰着她手肘,再扎着了手指头。   池小秋不敢排揎韩玉娘,只得劝道:“二姨,你坐熏笼边上,不是更敞亮?”   韩玉娘一脸慈爱:“我看着你时,做活有劲头。”   池小秋:……   可我没劲头啊!   恰外头有人叫卖:“新鲜的乳酪!热乎乎的牛乳子!”   池小秋眼前一亮,立刻拜托钟应忱:“可能帮我买些回来?”   钟应忱瞟她一眼,搁下书应声去了。   屋里多了一人的空,顿时亮堂了许多。   钟应忱方出去,又有人拨着小锣,叫道:“麦芽熬糖,新到得麦芽熬糖。”   池小秋立刻又道:“二姨,能不能帮我买些糖来?”   支走了他们两人,池小秋终于能大展身手。   嚓嚓嚓攃,这匀称声响切得是萝卜。   咚咚咚咚,这剁案板声响弄的是肉馅儿。   池小秋身手利落,等韩玉娘和钟应忱回来,馅儿早已准备妥当,池小秋只需站在那里,往糯米里头填进馅料便好。   钟应忱将一大盆牛乳都倒到暖壶里头,问她:“这个要拿来做什么?”   薛一舌看了那牛乳一眼,声如洪钟:“若没人愿意喝,便拿来做酥油泡螺。”   韩玉娘盯着池小秋的动静,每次她往钟应忱旁边走一些时,韩玉娘便略隔开着些,她以为自己不动声色,却不知都落在钟应忱眼睛里头。   池小秋一心放在自己的冬至团子上,对那两人打下的机锋毫无察觉。   倒是心明眼亮的薛一舌肚子里头哼一声,对着钟应忱碰着的钉子,颇为幸灾乐祸。   蒸笼旁雾气缭绕,池小秋守在一旁,脸上被热气腻出一层细汗,见时间一足,气给笼圆乎了,立刻搭上巾子将笼屉下下来。   糯米团子白净可爱,隐隐透着里头或是暗红,或是青绿的,或是澄黄的色彩,十分好看。若是喜欢别的口味,吃前还可再蘸上些芝麻椒盐或是花酱。   池小秋将团子都收到竹篾簸箩里头,拿棉布一盖,能保住半天热乎劲儿,又单独拾出来一些,拎在食盒里头。   “这些我得空去给高太太送过去。”   高太太又会给什么回礼呢?   池小秋不禁有些期待。   钟应忱却道:“正好我下午要去看高兄,不如顺路带了去。”   提到高溪午,池小秋不由有些同情:“那再帮我问一问他可有什么想吃的,便是他爹娘不许的,我也能像跟徐三姑娘带吃食一样,放夹带里头给他带去。”   自从八月里头闹了这个笑话,外头把高溪午传得十分不堪,池小秋也已经许久都没在摊上看见他了,也不知该在家如何伤怀。   钟应忱微微笑道:“他天天忙得紧,饭食送去,怕是也不得闲吃。”   除了怕冬日里头多吃东西长膘,还要注意不能吃辛辣的,不能饮酒,怕倒了嗓子,除了吊音,连大声说话也不许。   高溪午这回终于尝到了唱戏的苦头。   高老爷本以为他不过是一时让人勾起了兴致,上了歪路子,不过是爱着这花红柳绿的打扮,让那些下流种子们哄着吃酒作乐的趣儿,却不想自谷师傅来了,他虽唱的是小生,却也认真十足。   谷华茂让敲瓦子便敲瓦子,让练气息便练气息,嗓子一连唱了几个时辰不带歇息,高溪午仍旧兴致勃勃,丝毫不以为苦。   便是眼下,钟应忱带了冬至团子过来,谷华茂开了食盒,只闻了闻便摇头不让他吃,高溪午虽是恋恋不舍,竟也没作出之前那样耍赖的举动,却让钟应忱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高老爷恨恨中带着些恼怒,要是这样的功夫花在读书上头,有多少举是考不中的!   他遥遥看着自家那孽障,和钟应忱说着话,一个身着戏装嬉皮笑脸,一个清清朗朗如茂林修竹,恨不得将这两人换个过来。   “老爷,散出帖要请得那七八家老爷太太都回了消息,说定会过来贺老爷生日。”   高老爷将那叠回帖拿来草草看了一遍,只觉心中郁气乱撞。   什么贺寿!有这样混账儿子,倒是来给他折寿的!   要说十一月里头,有什么样的盛事,便是北桥高家老爷要过四十大寿。   原是个整生日,高家早半月便散了请柬出去,半个北桥的富商人家都让高家请了来贺寿。高家做的米面果行生意货通南北,与他家有往来者甚多,便都赶了过来。   池小秋接着高家请帖时十分意外,想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便现跟着薛一舌做了酥油泡螺,连着钟应忱帮她备下的那一份字画,一起拎了过来。   高家所在的整条街宽敞气派,地上铺着的条石连半点凹下都不见,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眼下让各家的轿子马车挤得满满当当,香车翠幄,华幕珠络。车马间站着的是丫鬟小厮,身上穿戴十分气派,池小秋只走了几步,便被推得连门也找不见了。   柱子正掂脚在寻他们,一见着池小秋,便忙挤过来笑道:“大爷特特吩咐我,在这里迎池姑娘和钟大爷,就怕找不见你们!”   “这不是戏台子?你引我们到这来做什么?”   池小秋一路跟了他进去,却见落脚的地正是个戏楼后台,正在疑惑处,便见一个已经涂了脸上了装,书生模样的人过来一拍她,笑道:“我可不是在这儿!”   池小秋看看他,又掀起朱红帘幕看了看这底下摆着的宴席,不禁瞪大了眼睛。   高家使女正来来回回往席上放着高脚金盘,谁也没留意戏台的动静。   池小秋揪着他道:“你疯了!还嫌气你爹不够!”   当日让人揭破了,这会便是再大胆,也不能捡着高家寿宴作兴起来,池小秋打量着高溪午,已经预先帮他想好了结局。   再打上一顿,撒上点盐,送到炉火上头…   池小秋立刻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一把拽了高溪午,便要把他提溜下去。   钟应忱阻住了她:“今日有两场好戏。”   池小秋随着他将目光转向高溪午,见他猛点头,才放开了他。   高溪午得了自由,忙将自己衣上皱褶都捋平,笑道:“这两场戏,可都托赖我!”   他朝着池小秋眨眨眼:“你就瞧着吧!”   池小秋坐在花厅的边角处,她在厨下练就的耳聪目明,恰好能听见有两个女眷在窃窃私语。   “这高老爷倒是心宽,儿子闹出这样的事来,竟混不在意,寿席也没少上一桌。”   “可不是,若家里有几个倒也罢了,这千顷地里一根苗,偏歪成这样,你是没瞧高大太太脸色…”   她们两个一行说一行笑,只听得池小秋气闷。   好在锣鼓一响,戏一开场,所有人都让台上演着的风岚山引走了注意力。   风岚山这场戏前朝时便已有了,已经传了几百年,到如今人都爱看,到底为的是什么。   要说里头那搞怪的书生原该是个丑角,但扮相却同小生一般清秀大方,灵气十足,举手抬足风雅里头偏有憨直之态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有趣得浑然天成。   谁人不爱看这惹人乐呵的清俊郎君,唱到得趣之处,便是里头坐着的女眷,都不由轻声喝彩。   便有人问高太太:“府上是从哪里请来的戏班子?”   高太太有意卖关子,只是但笑不语,这时听得板子一响,台上的唱词却变了。   那讨喜的书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红卷幅,一边乐呵呵展开,一边笑嘻嘻唱道。   “只祝那北桥十三街,高家大老爷,上苑梅花早,仙阶柏叶荣……”   他口舌伶俐,一眨眼便已唱完了长长一段贺词,下头一片喝彩之际,台上的人忽得认真起来。   他噗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叩下三个头,朗声道。   “自儿子出生一十六载,是爹爹如山如松,护佑我长大,今日爹爹大寿,抚育教养之恩,儿子无以为报,一副百寿图,一出风岚山,愿爹爹椿龄眉寿,福泽延年。”   他这一番话实在是情深意切,坚定里头满含着孺慕之情,听得在场为人父母者,心中都是一热。   底下顿时有人悄悄道:“怪道听说这溪哥儿前两月忽往优伶堆里头厮混,原是存了这么个孩子心思,想要彩衣娱亲呢!” 第72章 酥油鲍螺   高溪午跟着高老爷从里到外挨个敬了一圈酒, 态度恭谨,行动大气,一丁点也看不出台上的滑稽样子。   高老爷若抬手, 他便顺着倒上一盏酒, 高老爷若往前, 他便在时刻注意挪开左右桌椅,贴心地样子, 好不作伪,分明是个二十四孝的好儿子。   到得后来, 便是之前对高溪午嗤之以鼻的人, 也不禁羡慕起高老爷来。便是高老爷自己,每每要些什么东西,不用抬眼便让儿子递到手上时, 心中也不由一暖。   直到笙歌歇, 宾客散,高溪午搀着高老爷站在门口, 恭恭敬敬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   闹了整整一天, 高老爷也多有疲惫,一回身时不禁一个趔趄, 恰让高溪午扶住了。   他无意中瞟见高溪午卷起的衣袖间,一两道显眼的发白印痕,心里不由一惭一痛,当日下手还是重了些。   “爹你慢点!”憋了一天的高溪午这会见四下无人, 终于能撒欢,炫耀道:“爹, 我今天是不是演得可好了?”   高老爷眼见方才还稳重的儿子一顺眼又恢复了原样,油腔滑调, 一脸求表扬的神色,啪得一下,梦想瞬间破灭。   他深吸口气,不停默念。   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   死了便没了,没了,没了。   按捺下再将高溪午抽上一顿的冲动,他淡淡点了个头,甩袖便走,生怕再迟上一步,要把自己气死。   高溪午却只看到了他这微不可查的一顿首,整个人如同要飞上天一般,飘飘摇摇回了屋,对着钟应忱与池小秋傻笑。   “我爹…我爹…我爹他夸我了!”   “他说我演得好!”   “哈哈哈哈,这可是我爹头一次夸我!”   “演的?”池小秋正用他屋子里头的五更鸡温着木樨酒和其他小菜,这会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高溪午今天这般老实板正。   “这个要谢钟兄,都是他的主意!”   高溪午乐不可支,对着钟应忱打躬作揖:“钟兄弟,这次我要给你一份大大大大的谢礼!”   钟应忱一侧身,让他这一揖落了空:“主意虽是我的,可成败全然在你,要谢便该谢你下的这些功夫。”   无论什么举动,若是挂了情义的名头,便能引人唏嘘,高溪午年龄尚轻,历来浪子回头金不换,若只是为了想给父亲祝寿,才想出些荒唐主意,在旁人看来,却更有些天真可爱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高溪午竟能将最后那一出演得这般情真意切,便是他这个知晓真相的,也不禁心中一动。   是戏非戏,不过看是否能动人心。   池小秋这会才回过味来:“原是你们串好了,一起弄鬼!我还当那张大幅的百寿图真是你写的!”   “哪里不是我写的!怎么说也是给我爹做生日,总该是我亲手写才有意思!”高溪午对这个十分在意,忙跳起来申辩。   “几个月不见,你这进益果真是大了!”池小秋见热得差不多了,便将笼屉下了,从又底下搁了半日的食盒里,拣出两个酥油鲍螺,递给他们两个:“呶,尝一尝罢,可惜时候久了,不怎么好吃。”   这酥油鲍螺是池小秋方跟着薛一舌学的,牛奶在缸里待上一些时候,煮熟之后用筷子使劲在里头搅拌,便如之前的雪花糊慢慢发起来,成了雪白松软的乳酪,加上些糖霜蜂蜜,放在软油纸中,前头剪出个洞,一挤一旋,变成了一个盘旋的花形。   高溪午也不用勺,便直接上口舔了一口,酥油鲍螺入口便化,咽下去五脏六腑都甜融融甘丝丝的,便赞了一声好。   池小秋说起她身边坐的那两个女眷:“也是好笑,开始满嘴嚼舌,到走了时,竟说高老爷好福气,得了个孝顺儿子。”   “他们说什么话有什么打紧!谁懒怠活他们嘴上。”高溪午混不在意,却兴兴头头道:“只消能得我爹一声好,便没白费我写砸了八十多张百寿图的功夫!”   他倒了两盅酒,双手递给钟应忱一杯,可怜巴巴道:“钟兄弟,你看看可能与我爹说说,以后还能再让我接着唱几回…”   他是真心喜欢摆弄这个。   池小秋一错眼,便见钟应忱手里多了一个酒杯,他竟很有些举杯饮尽的意思,忙扑过来压着钟应忱手,一壁将那酒杯抢回来,一壁胡乱倒了杯水。   “你莫要让他喝酒!”   若真是喝了,便将钟应忱扔给你,让他看着你去背书去!   钟应忱未动,只是低了头笑看她塞过来一杯茶,顺手接了,遥遥向高溪午举杯:“好!”   高溪午大喜:“好兄弟!”   “明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你若能连过这两场,便是直接往曲湖边扮嫦娥,你爹也是愿意的。”   高溪午顿时泄气,低声愤愤道:“可不是白说的!”   “你既能在求是斋摘得岁考第一,不说别的,县试总是能过。”钟应忱冷冷激他:“你若真想想折腾,不如折腾出些花样。你若是真喜欢,便拿出些喜欢的样儿来!”   高溪午心中气往上一冲,大声应道:“好!”   钟应忱将茶一饮而尽,利落道:“一言为定!”   高溪午握了拳头,往桌上一砸:“不过三两月功夫,我便拼上一回!”   门外偷听的长随偷偷一笑,便赶回来跟高老爷道:“还是钟相公有法子,硬是激得大爷把读书当作正经事上了心。”   高老爷有些欣慰,嘴上却没好话:“端看这孽障别说嘴又打嘴!”   “呦呦呦,瞧老爷说的,大爷从小到大说的话,可有应了不做的?若是不愿做时,便是扭股儿糖缠磨在太太身边一天,只为能免过一顿打,却再没说空话的时候。这会既说了,便是为了脸面,也得下场苦功!”   高老爷点点头,又道:“着人把潜泉院收拾出来,你亲去看着,别有了差错。”   长随大喜:“是您托人寻的那位谭先生应了?”   “谭先生原本无意南下,只是今秋里因有了咳疾,落下病根,大夫便道最好往暖煦之地温养,我那年兄又帮忙使了许多力气,谭先生这才应了。”   “有谭先生过来教导咱们大爷,莫说进学,只怕举人进士也不过是等着到日子罢了!”   高老爷摇头道:“谭先生什么学生没见过,也得这混账能入他眼才好。”   想想高溪午这吊儿郎当的模样,别将谭先生气厥过去!   高老爷看了一眼从外间收进来的那副百寿图,不禁有些碍眼:“将这东西收起来!只看着便生气!”   “好歹也是大爷辛苦写的…”   “不是让他给旁人看个样儿,你真心信他自个动笔呢!”高老爷一声冷哼,头又疼起来。   长随无法,只得将那幅百寿图卷到袖子里头,一边窥着高老爷神色,一边道:“老爷若担忧谭先生,不如再找些上进后生过来,与大爷一起。”   “你只明说便罢,拐什么弯子!”   “我看那个钟相公,大爷倒很是伏气…”   “那小子?”高老爷有些沉吟。   那个钟应忱年纪小小,却让人捉摸不透。   他到现在还记得钟应忱第一次登门时候的情景,面色平静,便如同瓷青茶盏里沉寂了的水,但又时刻蛰伏着警觉,一旦见着不寻常的事,便敏锐地投过去,是与一般境况下截然不同的犀利。   这样的人,自己那傻儿子,便是多上十倍的心眼,也得栽进去。   高老爷思想了片刻:“你先莫对人说,我且试他一试。”   天色幽暗,只有侧门上两边的风灯能看见一些亮,摇摇坠坠,,钟应忱看着池小秋裹好了风兜子,才跟高溪午拱手告辞,池小秋两只手蜷在手笼里头,连跳了两下,哈着气道:“明儿往我们铺上去试新菜——”   “当真不要人送?”高溪午絮絮叨叨,恨不得让许多人都跟他们一同回去。   “不用!路上有人,又都是走熟的。”   池小秋蹦蹦哒哒,不到一会儿便觉出些暖和,一回身却见钟应忱头脸都让风刮着,手上空着,通红一片,这才知道他给过来的是自己的手笼,忙摘了递过来。   钟应忱避开,刚要云淡风轻道一句不用,刚张口却打了个喷嚏。   风度全无。   池小秋要乐又怕他挂不住面子,只能将手笼硬塞过来。   钟应忱才要恼,却忽然顿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覆上来的一刻,钟应忱分明能感觉到那点温热,和劲瘦筋骨中蕴着小心的柔和力道。   下一刻,冻得快没了知觉的手指便陷进了绒绒兔毛手笼中,里头暖融融一片,分明是池小秋捂热的温度,让他指尖竟灼烫起来。   池小秋照样将他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这才把自己蜷进风兜里,袖子一甩,两手在里头一攥,得意地甩了甩,笑道:“这样便好了!”   钟应忱一笑,两人一路往前行去。 第73章 旧路新路   外头风又呜呜吹了起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钟应忱对着留出的一盏残灯看了半晌,终于翻身起来。   他忽想起和池小秋刚认识不久时的情景。   那时候, 他们住在一个镇子旁临时盖起的窝棚里。   盖窝棚的地方原是一片青山, 春夏相交时芳草如茵, 仿佛天生的厚绒大毯,绿茵茵青嫩嫩一直铺到山头, 现今尽都被暗黄的茅草棚顶覆盖,如同上好的漳绒毯让炭火烤了一圈圈焦黄的疤, 又在梅雨天捂了几个月, 变成大块大块的霉疤。   钟应忱的心,便同这块霉疤一般烂着,旁人丁点打量就能戳得他生疼, 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暴起, 可若连打量都没有,他便只能堆起了满心的阴郁。   这茅草棚搭得甚是低矮, 他只能弯折着腰, 就在这低头又抬头的空档,他忽然身形一顿, 定定看着自己床边。   不过才出去一两个时辰,就多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长条包裹,从里面露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再一眨眼, 包裹自己翻了个身,原来里面是一个小孩儿。   能正大光明在他这里放东西的人只有池小秋。   钟应忱怒气一起, 眼光逡巡一遍,就看见她斜斜倚着木柱, 有些发愁的样子,旁边老妇人正苦口婆心劝她。   “秋姐,这样的闲事咱可不敢管,让你哥回来知道了,可要打你!这样光景,连你自家里都养不活哩,带上这个拖累,你俩怎么过?好心可不是这么作的!”   他走近的声音惊动了这个老妇人,她一回头看见钟应忱,吓得一个激灵,忙拉住了他道:“忱,忱哥儿,可,可别动手!秋姐是糊涂!扔了就完了!”   钟应忱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在他草堆上安睡的孩子,又重新看向池小秋。   他问询的意味太明显,等别人都离得远些,池小秋才低声道:“这是今早上我去大湖边捡着的。”   他紧紧盯着池小秋,没看到一丝的不自在,目光习惯性落在她脚上,草鞋破了好几个洞,鞋底边还沾着湖泥,他陡然间放松下来,暂且将她的话归在不必怀疑那一处。   “不知道让什么人丢到野地里,我捡着的时候,全身都是凉的。”池小秋难得有些低声下气。这档子口拽回来个娃娃,实在是个拖累,只是这娃娃恰让她拾着,又偏偏活了过来,实在不好就这么扔回去。   池小秋不是不分时候随便就揽事的人,这孩子的小手,胖乎乎肉嘟嘟,显见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只有颈子上一圈掐痕,引人注目。   这孩子系的红绳上头还有个表记,池小秋问:“这写的是什么?”   钟应忱让她问得烦了,便恶声恶气道:“桐溪费家。”   池小秋一喜:“咱们边上的这镇子,不就是桐溪?”   钟应忱嗤笑道:“你倒是进得去再说!”   他想起今早上在栅栏门口斜着眼看他的兵爷,就好似在看一团烂泥,一横刀鞘把他隔得远远的,捂着鼻子嫌弃道:“县丞老爷早发了令,没户帖谁也不能进去!别说是找二姨三姨的,就是来找亲爹亲娘也不能放!”   钟应忱冷笑,心里有着泼天的怨愤,而每日里旁人的打探都让他出事后本就多疑的心思,变得躁郁不耐。   就如他们之前逢着的周大,总是偷偷摸摸问他们:“你们想进镇子不?我有门路,帮你们偷偷进去,还能落籍——洪桐镇到处都吃大米烧肉,连讨个饭也能刮出一道油水!”   要不是不想平白得罪人,钟应忱连嗤笑都不想藏起来。说话前竟也不去照镜子看看,难道自己长得一副好人样?看着就是帮人做善事的人?   那些总在他们一旁探问的闲人,谁知道打得是什么主意?若是在这里熬得久了,一日遣返流民回乡的令下来,他还哪里脱得身去?   他冷淡地打量着周边一切。   在他心中,从那染血的河水中逃生的一刹那,世界便已经坍塌。   无人值得相信,无人值得上心,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磨出一把最快的刀。   一把复仇的刀。   他看池小秋,充满了嘲弄。   池小秋自个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孩子,如何养活得起这个小的?   钟应忱眼见着池小秋抱着那个娃娃发愁,出去转上几圈后,回来时便眼睛发亮:“我找着法子进去了!”   “这旁边不是有个大湖?沿着湖边走,前面便有条河,河心的栅栏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修了,中间正有个豁口,只消游上一会儿,就能过去了!”   “游…?”   “那儿正好是个弯,河心还有落脚的地,河也挺窄!”   钟应忱一怔,冷也许多时的心,忽然有些异样。   天上一弯毛毛的月亮,直到左右的人横七竖八都睡熟了,池小秋才悄悄起身。   钟应忱在暗夜里头睁着眼,盯着放在他旁边的小孩儿片刻,终于还是一捶柴草,别别扭扭托了旁边相熟的老妇人临时照看,自个跟了出去。   经了好几日的雨,土地变得格外松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能看见桐溪镇里灯火通明,湖上游船甚众,上面的人俱都衣衫鲜亮,正欢歌笑语。   一直走了许久,才见宽阔湖面有了收窄之势,钟应忱还要往前走的时候,却见池小秋停下了脚步。   钟应忱来回打量着河宽,沉默了半晌,想起池小秋那一句有些窄,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眼下暮色沉沉,但上有明月,下有岸上数里灯火如长龙,足以照见河水盈盈反光。   即便隔着高大的栅栏,也能估量出宽度—少说也有一二十丈!   窄个鬼!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池小秋像一条鱼滑进了水里,一眨眼,便已经游了老远。   再抬头时,池小秋只剩了一个模糊身影,再往后,竟什么都看不见了。   钟应忱不耐烦等了一会儿,却依旧听不见有划水的声音,他顿了顿,试探叫出一声:“池小秋!”   无人应答。   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应忱将自己投进了河中,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黏腻的衣衫和刺骨的水温,只是跟着呼吸木偶一般抬头,低头,直到手扒上了栅栏。   举目四望,仍旧黑茫茫一片,钟应忱一手抓着木柱,抹了一把脸,声音有些打抖:“池小秋?”   忽听得细微的水声,一人从水里冒出头来,见他时,声音虽是哆嗦的,却仍能听出些意外:“钟应忱?你来做什么?”   钟应忱冷哼一声:“来看个不要命的人!”   池小秋笑起来,攀着木栅栏,一拍他的肩,查点把他拍进水中,朗笑道:“好兄弟!以后咱们便是朋友了!”   从那以后,池小秋从没辜负过这一声朋友。   认回孩子的那户人家送出的十五两银子,他本不知,是池小秋拿回来,与他分了一半。   一路之上,他几次病重,积蓄一空之际,池小秋索性去渡头做个扛货的帮工,这才有了拖着他去请医延药的钱。   昼夜轮回,他终于能察觉出黑漆漆的心角,慢慢现出了光亮,而有个人的分量,一点点重了起来,直到安放在心头,变成他希冀的方向。   钟应忱拿出一个匣子,熟练地按上几格,里头的夹层便哒得一声弹出,里头正是一个有些发黑的银平安锁,正面刻着几个字,福寿安康,底下还有几个米粒般大小的字:周徇然。   他将这个平安锁合在掌心,静默了许久。   十二月一到,曲湖边四五个渡头上的船也少了一多半,街上的铺子都在盘点着年货,银铺依旧忙个不停。到了年底,许多人家赶着这时候把发暗的金银首饰送过来炸一炸,或是拿些散银子倾些各种花色的锞子。   钟应忱进了一家,展开手问迎上来的伙计:“这平安锁能倾出几两银子?”   伙计一瞧,那平安锁上头不知让什么锤的,坑坑洼洼叠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式样,便不在意,手上一掂直接道:“差不多四两半,相公是要锞子还是锭子?”   钟应忱点了几个花样:“便按着这几种式样,倾出三四个锞子便好。”   伙计探头一瞧,便笑了:“可是要送给姑娘家的?”   钟应忱一笑,便看着那块跟着他一路往柳安来的平安锁,在锅中慢慢化作了银水,又在模子中冷成了四颗银锞子,用彩丝绳一串,十分可爱。   他手上,属于周徇然的最后一样信物,终于消弭不见。   原来的路,是以他命,换他命,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所有的牵连都是负累。   那么,何妨让钟应忱就这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这条路上——   给得起池小秋承诺。   担得起池小秋的未来。 第74章 玫瑰年糕   钟应忱方走过桥要往巷子里拐, 忽听得一声炮竹在他身边炸开。   两个小子一前一后从巷子里跑出来,其中一个没见着前头的人,让钟应忱一挡, 立刻撞成一堆, 倒在一旁。   钟应忱拉了他们俩起来, 小上一些的正是隔壁周大娘的孙子麟哥儿。新上身的棉衣让地上泥水蹭得狼狈,麟哥儿却顾不上管, 只是瞧瞧自己的手,又去瞧瞧地上, 哇得大哭起来。   “呜哇…糕…我的糕…”   钟应忱这会才瞅见地上还块浸了水的糕, 被条石凹坑里的水泡得可怜,又让胖墩墩的麟哥儿一屁股压了下去,哪里还能吃得?   旁边个子高些的哄了两句便不耐烦了:“不就是块年糕?哪一年没吃过, 值得你这样!”   “那…那是小秋姐姐给的…我才分得两块…”麟哥儿说得更委屈了:“还没吃就没了, 呜——”   钟应忱刚要迈步走,看着孩子哭得凄惨, 不知怎么竟停下一会, 叹口气蹲下身去跟麟哥道:“掉了也没甚,我带你去找小秋姐姐, 再给你两块便是了。”   麟哥儿认得他,抬头一看,虽有些怕,到底是让糕给引住了, 便让钟应忱牵了小手,一路跟他往家里来。   还未进家门, 钟应忱便已经闻到了米香。   薛一舌选这做糕的糯米比选媳妇还挑,色泽不莹润的, 不要,长的不好看的,不要,略有些发脆缺损的,不要。池小秋还未正蒸上米,便已花了眼,花了两三天功夫才挑出了这两大盆长圆粉白的糯米来,洗蒸的时候,简直是粒粒珍惜,绝不肯露在篦子上一颗。   池小秋把糯米送到石磨上面,碾子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留下的便是糯米粉。   蒸米粉需看火候,这点池小秋比薛一舌精通,灶膛的火将她的脸映得红润,池小秋便专心致志看着火,时不时撤上几根再加上几根柴火,等到下锅的时候,里头的糯米饭早已煮得软烂。   池小秋用勺子刮了刮里头的糯米粉,清甜米香散了整个厨下院子,她这时候才觉得,那两天眼花功夫没白费,不然怎么蒸得出这么糯滑清香的糯米粉来。   干净的案板上撒上一层白糖,猪板油切成丁也一齐搁在上头,池小秋把蒸好的糯米粉团倒在上面,根据不同口味加上别的馅料,使劲揉搓按压糯米粉团,最后压进做好的方形木头模子里,一个年糕便做好了。   麟哥儿拽着钟应忱的衣襟挨近来时,池小秋正忙着将模子里的年糕揭出来,见了他们不由大奇:“麟哥儿,方才周阿婆还过来寻你,你怎么不回家去哪?”   麟哥儿看着案上五彩缤纷又印着各种花色的年糕,早馋得不行,便跟池小秋告状:“娘只给了麟哥儿两块…”说完摊了摊手,又拽了自己的兜,十分可怜:“全都掉了!”   池小秋心知是麟哥娘怕他吃多了甜的,再让虫多蛀出两颗牙来,不由笑道:“薄荷枣蓉玫瑰木樨,你想吃什么味的,我再给你拿。”   麟哥儿眼睛顿时亮了,伸出小胖手指便让一顿点,却让池小秋轻轻挡了回去:“你方才可只少了两块,那就只能拿走两块啦。”   麟哥儿只能可怜巴巴掂着两块猪油玫瑰年糕,一边啃时,一边盯着案上剩下那些。   高家也送了年货过来,整整两三筐脆嫩鲜绿的青菜,这时节比肉还要金贵上几倍。往日都是柱子领着旁人来,这回却是一个积年的老人家领着柱子。   钟应忱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高家的大管家,便拱手为礼。   高管家见旁人帮着池小秋放东西,便请钟应忱去旁边:“钟相公可能去屋中借一步说话?”   “我家大爷近日着实进益许多,如今也知道用功了,”高管家将银匣子打开,推给钟应忱:“近半年来,我家大爷课业着实劳钟相公费心,且前日的事,也是钟相公出的主意,这才挽回些颜面,老爷太太着实感激,让我送五百两银子过来,特特来道谢。”   钟应忱看了一眼那匣子,又推回去:“常道切磋学问,常与高兄一处,彼此皆有进益,非独高兄得益,朋友之交贵自然,若收了这钱,实是多余,这半年每回家中所得菜蔬,便已尽够了。”   高管家还待要说,钟应忱却跟他道:“可莫要让我没脸去见高兄。”   世上最难欠的是人情,他与高溪午相交既已费了许多时间,不管是有意无意,若用五百两银子来换了,那才是蠢笨无脑。   高管家怔忡之际,露出些赞叹之色,便收了银匣子,郑重道:“既是如此,也不勉强公子,这边却有件事,要来问问公子意见。”   他这称谓一变,便将钟应忱往上抬了一抬。   “来年老爷请了一位先生在家教导我家大爷,因想着钟公子也未定学舍,便想请了公子一起来咱们府里,与大爷一同上学。”   钟应忱尚在沉吟,便听他道:“这先生公子也该晓得,便是青阳谭之英谭先生。”   钟应忱一时意外。   谭之英不以才学而以教习闻名,他最擅令学生专研科考,将考试题目吃透,专门练习,教出来的学生未必能有多少才名,却多能取中黄榜。这先生也晓得自己本事,只教年轻学子,最多能教他中举,再往前去却不能了。   他曾道:“科考便如行当谋生,练多熟矣,中试足矣。”便因着这话,名声在士人中颇为复杂,一面有人唾他是禄蠹,读书只为求取功名,竟将知事明理抛却一边,另一面却有人将这话奉作金科玉律,道他只不过是将旁人肚里算盘大方说来,倒十分坦荡。   一壁是唾弃,一壁是拥趸,只是不管他名声如何,只要教出的学生名字能真正上榜,便有许多人家争相将儿孙送去。   高老爷竟能请得动他!   只是不知换了一个地儿,他这名声还能不能同之前一样响亮。   他们两人在里头只说了两句话,外间院子里头忽得热闹起来。   钟应忱送高管家出去时,便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门前,与池小秋说话。   那姑娘望过来时,钟应忱忙侧过身一避,那姑娘正是隔壁周家大姑娘周惠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他不好厮见。   韩玉娘忙拉着惠姐同池小秋一起往厨下来,麟哥儿依旧在吭吭哧哧啃着自己手里头的糕,已过了这么久,他连一块都没吃完。   “你这小鬼头,全家找你快将前后翻过一遍来了,你倒在这里玩。”   惠姐轻往麟哥儿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对着池小秋笑道:“小秋妹子,这次要多谢你了!你送来的那糕,我们全家爱的不行,原说吃不完时便让都吊在篮子里头挂上,别让麟哥儿摸了去,谁知刚往正屋里头一摆,便吃了干净!”   她将自己拎来的竹篮揭开:“这是我们家才打得谢灶团,阿婆嘱咐我给你送一份来。”   前几个月里头见时,惠姐还梳着丫髻,素着头脸,一副爽利模样,现已仔细打扮起来,两缕头发打做辫子垂到胸前,一侧梳了个精巧的鬟,上头还插着一个米珠结成的同心珠花,眉似远山,盈盈两目,顾盼间现出少女娇柔。   池小秋接了谢灶团,一面赞她:“姐姐越发好看了,一段日子不见,可是大变样,越来越会打扮了!”   惠姐的脸登时羞得通红,竟不好意思去瞧池小秋,抱起麟哥儿便匆忙走了,连池小秋新收出要给她带去的年糕也没拿。   “你提这个,哪个姑娘不害羞?”韩玉娘瞧着池小秋呆愣愣的样子,摇头好气又好笑:“惠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自然要好生打扮了,若是瞧中了人,转年便要下定出嫁了。”   池小秋将年糕切作一片片,把鸡蛋磕在碗里头打碎,听了不由咋舌:“惠姐姐才多大,这便要嫁了。”   韩玉娘瞅着池小秋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头直叹气,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便没想过自己以后的着落?”   “我么?”池小秋停下筷子,细细想了一会儿。   门外钟应忱停住了脚步。   “我早便想好了,过年来租上个铺子,等我把手艺学了,便往大江南北都开上食店,让池家招牌挂到各处!”   韩玉娘头更疼了:“你想得却好,只是可想过没有,你那以后的夫婿,可能准你跑南跑北!”   池小秋往年糕上挂鸡蛋的手终于一停,又想了一回,混不在意:“若是不许,打上一顿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   韩玉娘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第75章 除夕夜   冬至一到, 往后历书便翻得飞快。   眼瞧着蒸过了猪油年糕,吃完了谢灶团,煮过了香喷喷的腊八粥, 年便近在眼前。   隔壁周家拿着提盘篮来送年盘, 一打开来, 上面一层竟是两条青鱼,忒是贵重, 韩玉娘推了两回,周大娘却笑道:“还要谢忱哥儿给咱们家写了一副好对子, 两条鱼算什么!”   要不说家里有个读书人, 就是能有些风光。   池小秋上街去买年货时,往卖对子的摊前转了一圈,竟没有能看中的, 回去跟钟应忱抱怨:“写的字连你一半都及不上, 倒好意思要这么多钱!”   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转过头来便见钟应忱已裁好了红纸, 蘸着掺了金粉的墨写出了一副对子, 热闹又好看,连意头都比别人家新鲜。   方贴了出去, 隔壁便有人家来问哪里得的,池小秋一指钟应忱,狠命夸了他一顿。   周大娘瞥了钟应忱一眼,悄悄拉了池小秋道:“可能让忱哥儿也给我们写一张?”   池小秋一时作难。   钟应忱可从不接这样的活。   她刚要想法子推了, 坐在亭子里头装着看书,实则正支棱着耳朵听她两人动静的钟应忱忙站起来:“大娘想要个什么样的?”   池小秋眼睁睁看着, 往常冷淡自矜的钟应忱,这会同周大娘商量了半日对子, 且样样问得仔细,不由大跌眼镜。   钟应忱近日变得太多,前几日将外头大哭的麟哥儿牵回了家,今天热热切切帮着周大娘写对子,放在之前,他可最不耐烦理这些闲事儿。   真是怪哉!   可不管如何,钟应忱这两番举动,倒让周家同他们关系走得更亲近了。   韩玉娘没能推掉,便欢天喜地接下来,供在灶前,自个又捣了两下头,念道:“年年有余,年年有余。”   因要接灶,前几天买的竹灯挂这会便已备好了,韩玉娘把锡纸折成纸锭子,中间还加了彩牌方段,上下串成五彩一绺,缠在灯挂上。   她刚做好,转头便瞅着池小秋把其中一个就要往灶神龛边上悬,她忙急得站起身,连声念叨:“哪有挑灯挂捡着一个挑的,得成双成对才能顺顺利利的,你这孩子!”   池小秋甚是无辜,只是将灯挂拿下来:“这灯盏子…”   “呸呸呸!小孩子不懂事,各位神仙老爷可莫要怪,要怪就怪我玉娘…”韩玉娘紧紧张张在灶神龛前叨叨半天,才跟池小秋道:“平时便罢了,过年哪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池小秋想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不吉利的是灯盏的盏字。   “哪里有这么多忌讳,说话也不畅快。”   从这以后,诸事韩玉娘都不让她沾手,唯恐她不晓事,说出些什么,难在串门的神仙面前描补,便赶了她出去。   池小秋悄悄跟钟应忱嘀咕,却听他道:“韩二姨却是为你好,有讲究的人家,忌讳才多。”   钟应忱见她好奇,便细细道:“譬如火不吉利,凡家中人说话不许带火,若当真起火便叫走水了。凡家中父母祖辈名讳,读书写字时都不许照念。我娘名字里有个容字,若我写字碰到时便要减去一笔…”   韩玉娘见池小秋又去寻钟应忱,便忙出来唤她:“周家方送来的青鱼你看要养在哪里?可别冻死了。”   池小秋一听忙去寻盆,钟应忱却往厨房看了一眼。   本是生在水里头的,冬天腊月里外面结冰都不怕,何曾会冻死。   韩玉娘分明是不想小秋过来同他挨着。   池小秋没注意这么多,她见别的插不上手,便又去折腾小齐哥刚打好送来的铜锅子。   她想了许久大年夜该怎么吃,想来想去,只觉得这样时候合该都坐在一处围着守夜才暖和。若是这边吃着,那边做着,总是不好,再或者这边做着,那边等着,等人来齐全了,菜早该凉了。   吃暖锅多好!菜蔬肉都一起备齐了,往锅子里头一齐下了,边涮边吃,热闹又亲香。   池小秋收拾着高家抬过的箩筐,只觉高太太每一样菜像是知道她要打算要做什么菜,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拣了冬笋、萝卜、冬菜、白菜、菜台、茭白、莴苣各式各样的菜蔬,都干净了,切了根,水灵灵摆在小竹篮子里。   青鱼肉嫩且多,多是大刺,池小秋对着它看上一会儿,从不同地方下了两刀,便整整齐齐将鱼骨剖了出来,剩下两大片鱼肉就在池小秋的利刃之下,化作薄如玉冰纸一片片,用手摊平,盘子上头烧出的满池娇莲鱼纹就俏生生印出来。   韩玉娘在外头挑上一挂炮竹,天虽半昏暗着,可各家灯火都大喇喇亮着,街上专有官衙的人点上明灯,巡更的加雇了人,连白日里头都有人四处敲锣叫“警防火烛小心”,只因年节里头费灯费油,且又玩炮竹,火星子燎着哪家干草,便是一家子一巷子的事情。   韩玉娘又去看看屋檐下头接水的大缸,见里头仍旧满着,才稍稍放下心来,外边一声赶着一声叫“火”,实在是听得她难受,只能捂了耳朵全作没听见。   小秋已经将肴馔菜蔬都准备停当,厨房大条案上摆得满满实实,却还有两三盘平日少见的肉,其中一盘肉色嫩红,筋络雪白,一片片柔柔排在盘中,另外一盘还带着鲜艳血色,韩玉娘问:“这看着像是野狍子。”   “这两盘是羊肉,这两盘是牛肉。”   柳安镇多山多水,鱼虾河鲜,山中野味都不难得,唯独这两样少见,逢着年节,价格更是贵上了天。   钟应忱看着韩玉娘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暗笑。   她却不知,小秋凡是赚足了钱,眼里的东西便没有贵是不贵,只有能吃或不能吃,抑或是怎么吃的分别。   冷馔照旧要在灶王爷佛龛前供上一遍,小秋刚要帮忙端盘子竹篮,却让韩玉娘拦了,她悄声道:“年下规矩,这敬给灶王爷的菜不能让咱们端,总得爷们端过去才尊敬。”   池小秋听了这话,一拧眉毛,显见地生气了:“若说不尊敬,里头的青菜是我亲手洗的,那肉是我亲手切的,灶王爷若嫌弃,自个动手便是了,我自家的菜自家吃。”   她在家里长大,可从没见女人不能端菜敬神的道理!   韩玉娘生恐池小秋得罪了神仙,正要顿脚劝她,钟应忱从后头过来,笑意淡淡,从韩玉娘手里接了盘子:“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这样的事合该我们小的来做,哪里能劳烦长辈。”   不管平日里钟应忱是何脸色,韩玉娘对他总存着几分畏惧,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带着池小秋,两人欢欢喜喜将菜都摆上,自个在边上郁郁坐着。   她原来在涂家时,虽说处处受挤兑,可要靠她的时候也多,她便也觉得自己有用些,现在跟着池小秋,衣食无忧,大把的时间却不知该往哪里洒。   烧红了的木炭晃着火苗,将铜锅子里头的水舔舐得咕嘟咕嘟作响,池小秋切的肉薄,只往水里一过,便已经熟了,因此得以边下边捞,麻油、小葱花、椒盐、辣酱摆了许多,想吃什么便自家去取。面前暖锅蒸腾着热气,关上门来时,屋里温暖如春,除夕夜过得暖洋洋。   池小秋拿了个骰子来晃,几种花样便按点分派,或是猜拳或是行令,轮到钟应忱时,其他三人齐齐沉默,生恐他要人对个文做个诗。   谁知钟应忱看了骰子一笑:“便与大家说个故事。”   他手往包子处一指:“且说有盘包子趁着过节时在一处说话,偏又来个米团,其中一个便道,若论材料,咱们也算是亲戚,彼此也该认上一认,识得彼此的名字,谁若认不得了却该受罚。新来的思忖着这一盘子不都是个包子,有什么难处,便道:‘你们都叫做什么?’,只听包子道——”   钟应忱便拿筷子挨个指着道:“我是个掐着荸荠丁掺着鸡蛋碎虾仁韭菜包子,这位掺着猪板油还剁着肥膘肉丁油菜心豆腐块包子,这个是浸了蜂蜜加了糖桂花掺了红豆沙压着玫瑰酱芝麻碎果仁馅儿红糖包子…”   他便如念诗一般,名字说的越来越长,听得在座都绷不住笑了,直到听到后头。   “等那包子说完了,便问米团,你叫什么?”   “只听那米团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这名儿也不一般,却是个掺着祁阳红晚米凤台碧粳米济州安城黄粱米松山桃谷平江米函谷奉县竹清米河西中田红白花米…’包子听得慌了,忙打断他道,你就是个普通稻米捏出的实心团子,哪里有这么多样来?”   “米团道:只许你们有馅儿,便不许我有祖宗了吗?” 第76章 有意无意   子时到, 新年至。   快到时间时,池小秋便扯了人早早在门外候着,只等着时间一到, 便亲用竹竿挑着一挂炮竹, 钟应忱拿着火引子点着捻子, 便站到一旁去。   近处听来,炮竹声如同滚雷响, 池小秋一只手捂了左边捂不上右边,震得她头疼。   钟应忱方想要上手去帮她, 只是瞧着池小秋虽嫌吵却还欢天喜地的样子, 又退了回来。   韩玉娘暗地里松口气。   最近她实在是如惊弓之鸟,生怕两人半大年纪还这般混着,若让别人瞧了去, 钟应忱撑死落得个风流名声, 池小秋可是个姑娘家,跳进柳江也洗不清白。   钟应忱眼睛只落在池小秋身上。   灯挂是明, 她乌黑眸子也是明。   星火是亮, 她欢快笑靥也是亮。   韩玉娘看看左右洞开的大门,正要往前去, 把他俩个隔得远一些,却忽听钟应忱淡淡道:“韩二姨不必再去找房子了。”   韩玉娘一惊,有些瑟缩。   钟应忱仍旧望着池小秋,话却是说与她听的。   “我知晓韩二姨所虑为何, 明年小秋便十五了,我与她非亲非故, 总这般住着总是惹人口舌,我已找好了去处, 年后便搬。”   韩玉娘口半张着,要说的话便顿在那里,半晌才问出来:“你…小秋…你…”   钟应忱打断她:“我心悦她。”   韩玉娘脚步一晃,惊在那里。   钟应忱站在那里,有些贪婪地看着灯影中他最喜爱的姑娘,不肯挪开一刻眼光,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波动。   “二姨不必忧心,小秋若不点头,我绝不强求。”   韩玉娘的心沉了又松,钟应忱这话她可不怎么信。   这年轻人少说也有上百个心眼,这会心在小秋身上,自然处处顺她心顺她意,哪一日不喜欢了呢?   韩玉娘只要想想他对付涂家的手段,便打了一个冷战,恨不得将池小秋放在袖子里头带走,离着钟应忱远远的。   她宁愿池小秋过得简简单单,也不想她轰轰烈烈之后再尝尽人心诡谲。   好就好在,钟应忱马上便要走了,到时候,她有的是时候好好给池小秋选个好夫婿。   她偷瞟了钟应忱一眼,暗自欣喜。   他便主意再多,他一搬走,手又能伸到哪里去   池小秋点完了那两挂炮竹,便跑回来抱着韩玉娘胳膊:“二姨,你可还要放?”   韩玉娘这会心情甚好,便笑盈盈道:“都这把年纪了,还去玩这些小孩玩意儿?炮竹也放了,锅子也吃了,不如趁早睡觉罢。”   “不是还要守夜么?”池小秋恋恋不舍,好容易有这样光明正大玩的时候,便是再熬两个通宵她也愿意。   “还有好十几天能玩,哪里在这一天呢?点灯熬油似的,熬得全是心血,不如先去睡觉,明早起来,可有好东西要给你呢!”   韩玉娘每日早起早睡,时辰雷打不动,还想拉着池小秋一起,定要看着她屋子灭了灯才自个回屋睡下。   池小秋在床上翻来覆去,外头偶尔嘣得一声炮竹响,和小孩们嬉笑声传来,比白日里头还清楚,直引得池小秋想出门去看热闹。   嗒嗒嗒。   朝向院子的那一扇窗子忽得被敲响,池小秋一个激灵,忙翻身坐起,凝神听了一会儿,静寂之后又是几声不慌不忙的嗒嗒嗒。   池小秋披衣而起,悄悄开了个门缝。   钟应忱便站在阶下,在一片如银似水的月光中,抬起头笑看她。   他没说话,只是往门外边指了指。   池小秋大喜,忙穿了棉衣,蹑手蹑脚随着钟应忱溜出了门,直到出了巷子,才大松了口气:“若是吵了二姨起来,我便又让她摁床上了。”   钟应忱只是笑,拿了搭在臂弯的暖兜,转过身来:“这个戴上,别吹了风。”   钟应忱比她高上一些,帮她戴暖兜的时候需得稍稍俯身,两人便挨得格外近,近到池小秋抬眼时,能看得清他深若潭水的眼睛,微微上翘微笑的唇角,和帮她系上系带之时格外专注的神情。   当初那在榴花蜀葵之前停驻的人影,与现今给她系着暖兜的人重又重叠。   同样奇怪的感觉,好似世间往来之人千万,他眼中唯有一人。   每当这时,池小秋便能觉出自己的心跳,有力,急促,又慌乱。   “路上结了霜,走慢些。”钟应忱将垂下的穗子捋顺,后退一步,站得远一些,池小秋这会才透出口气来,方才那点异样渐渐消弭,她终于能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街两边。   除夕不似上元,这会多在家中守岁,除了打更的人,连铺子都少有开着的,只有一两户人家还敞着门,大人便看着小孩在门口摔爆竹拍手掌。   池小秋不过是看个新鲜,没走上一会儿便没什么精神了,可又不想回去。   钟应忱便拍着栏杆:“咱们坐上一会儿,说会话。”   池小秋半倚在桥栏上,便听他道:“过了十五,我便要搬去别处了。”   池小秋蹭得跳起来——   “搬?”   “搬什么?”   “这房子一半是你的,你为什么要搬?”   “搬去哪里?”   钟应忱瞧着池小秋这般慌乱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他直起身来,看着池小秋的眼睛。   “小秋,我们认识两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池小秋抬头望他,懵懂不解,听着他道。   “你可还记得,我并非你兄长。”   池小秋一惊。   她生来占了个大力气,便是爹娘去世后再多流离,她也不曾吃过大亏,可四顾无亲时,心中便如开了扇漏风的窗户,刮得人心凉。直到不知何时,钟应忱站到了这里。   他们第一次和人打架,钟应忱明明打不过,还执意要冲在她前头,虎着脸道:“有我在呢!”   他们初初来到柳安镇,寻不到二姨时,钟应忱道:“我还在。”   她陷在牢狱中望着星斗惶惶之际,钟应忱托人带进来口信:“你信我。”   池小秋生来不缺朋友,可钟应忱还是不一样的,有一种本能的笃定,让她相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头,钟应忱都会站在她身边,让她一切任性的闯荡都有了底气。   可钟应忱这句话,却将她习以为常的生活一下子打破。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知道,这年年岁岁的流过,不止意味着一种关系的亲近,也是一种状态的破裂,钟应忱,会站在属于他的路上,迎接他的人生。   她沉默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钟应忱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心里的一块慢慢坚实起来。   他赌得不错,至少小秋心中,于他有意。   如同剪破了豆沙心芝麻馅儿的浮元子,里头包裹的满满的甜就一点点漏进心里。   生怕扰了她去识得自己纷杂未明的心思,钟应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温存。   “如今的地儿,你们便好好住着。虽离云桥不近,但出门便聚着各家牙行,光是这前后两街巡检司便设了两个桥铺,有人日夜值守,当日我选了这个地方,为的便是稳妥,便是有乱也乱不到这里来。整条巷子中都是饮食本分人家,离这院子最近的周方两家,都与你处得甚好,若有个事情,足够相守相望。”   池小秋低头,不知为什么鼻子有些发酸,只能应一声:“嗯。”   钟应忱一时想笑,又怕她恼,只得继续与她道:“韩二姨是你至亲,无论什么主意必定是为你好的,可这世上,旁人以为的好未必是你要的,你心中须有自家主意。且二姨一向忙惯了,每日里闲着自己便要胡思乱想,我那边寻了两家丝线铺子,看过二姨手艺,说是甚好。二姨若是无事,绣了物件便可送去寄卖,或是做个教授绣娘的师傅也好。”   “铺子上,小齐哥虽然可信,你也要心中有数,若是两边都说不明白,存了误会,不但脸面,连情谊也没了,家里铺子的那几个厨娘帮工亦是如此,恩要施,却不可太过。威可不立,可界线却要提早说清楚…”   钟应忱一边说一边想可有什么落下的事儿,直到肚里过了许多遍,确无遗漏,他才呼出口气,见池小秋仍旧低着头,才觉出气氛好似凝重了些。   钟应忱便拿了红绳串出的银锞子出来,拿过池小秋的手来,给她系上。   “过年都有压岁钱,虽是实在到底不好看,这可是我专给你打的,你莫要给花了。”   池小秋摸摸那串银锞子,春日桃花,夏日石榴,秋日木芙蓉,冬日蜡梅,一年四季四色花样小巧精致,倒真是专门打出来的,又见他叮嘱这般仔细,心中更慌了,眼里泪珠不自觉滚下来,扯着钟应忱袖子凄凄切切:“你…莫不是要走了吧!”   “想什么呢!”钟应忱手抬起又放下,只是笑看她:“我不过是搬个屋子,且离这里…”   甚近。   他心中默默笑道。   你已入彀中,我岂会远离。 第77章 八宝肉   旁人都还在递飞帖拜年的时候, 池小秋就被薛一舌扯回了厨房里头。   案板上各色酱料、酒酿、麻油、醋、生姜、桂叶等调料从头摆到尾。   “这些东西你可认得?”   池小秋纳罕看了薛师傅一眼,她从小在厨房耍着长大,天天眼里头见的就是这些食材调料, 怎么能不认得?   薛一舌听她挨个点过去:“酱、秋油、醋…”   一样都不错。   薛一舌便点头问道:“这酱是何时造的?秋油是第几批晒的?醋是哪里出的?”   池小秋一时傻眼, 若是这上头有封子, 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这会她要如何看?   薛一舌便拿过酱舀出一些来给她尝:“这是去年伏天造的酱, 拿麦粉加了盐晒了整个伏天才晒出来的,一年里头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出这么香的酱来。”   “这是晒了整个三伏天, 直晒到深秋时候的那一批秋油, 味道最厚。”   “人人都道宁荫的醋最好,只看它色浓味香,酸中带甜便以为是好醋了, 只是这不酸的如何能不酸?便是再香也算不得好醋了, 若要用醋,恰是丰县的最好。”(1)   池小秋品了品, 仔细感受着其中细微的差别, 听薛一舌跟她道:“这些东西本就是调五味之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需你一双舌头尝上一尝,便能知晓材料时候出处之别,更要用心。”   池小秋刚要应是,便听外头门开了,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钟应忱从高家回来了!   池小秋心顿时飞了出去,明明在屋子里频频点着头, 眼却不由自主往门外溜。   薛一舌暗地里气闷,怎么能怪他看钟应忱不顺眼, 又翻过来一想,横竖再过几日这小子便是要搬出去的,又乐了。   不过再等上几日,他忍得过,忍得过!   “先讲到这儿,去歇一会儿罢。”   池小秋巴不得一声,竟连推辞都没有,便几步出了门,钟应忱果然站在院子里头等她。   “怎么样?那个谭先生可应了?”   钟应忱一怔,没想到她还念着此事,不由笑了:“虽有些费劲,倒也平顺。”   他知晓高老爷为何要他上门,按说钟应忱只是过来附学,陪读罢了,可耐不住高老爷对自个儿子着实不放心,专请了他过来,想着两人但凡一个看得过去,这先生也就勉强收了。   谭先生本来再三再四听着高老爷说,让他多“担待担待”,都已做好了准备见见这一“蠢物”,谁想到高家哥儿在他面前十分老实,连着答出好些题目,让他好生讶异。   出来时,高老爷见谭先生神色奇异,心里一咯噔,正要拱手继续请他担待,却见谭先生一摆手:“令郎是个可堪造就之才,高老爷不必过谦。”   高溪午在里头听着,心中刚浮起得意,便听见高老爷愈发忐忑的声音:“先…先生,那左边的才是犬子,先生莫要问错了。”   高溪午泄了气,沮丧道:“兄弟你备的那些题目却好,也没能让我爹信我。”   钟应忱知晓高老爷心里对高溪午成见已久,只是旁人父子间事,他没法掺和,只能拍拍高溪午的肩,安慰道:“二月便是县试,到时候若是你取中了,你爹难免要刮目相看。”   池小秋心中石头落了地:“那便好,我还以为这先生要多难缠,能让你这般紧张。”   钟应忱今日去前,着实收拾了一番,还特意找了她问身上穿的系的可有什么不妥,她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要上高家去拜新先生。   想想云桥上赶着他想要收学生的吴老头,池小秋便一直紧绷着神经,能让钟应忱这般在意的,一定是个难求的先生。   钟应忱却笑。   傻姑娘,这一大清早,总要找个由头,才好上前与你说话哪!   池小秋这会已然又高兴起来:“那你以后便能去高家上学了?”   钟应忱本来没什么波动的心便也随着她这一句变得雀跃,他方点头,池小秋便拍手笑道:“那我要给你做个新菜,好歹是件喜事儿,总该贺一贺!”   池小秋把刚从肉铺买回来的一大块肉怕在砧板上,一刀下去,便正好斩出了一斤肉下来,精肉肥肉正好对半,放进锅里煮上一会儿,便拿出来切作片。   锅烧热,下肉片,秋油陈酒在锅里头逐渐滚开,眼见着已将肉片煨得半熟,这才加上其他材料。   山林间采来的香蕈本来已经晒成了干,在水中泡上片刻又舒展开来,恍惚是旧岁时醇厚香嫩的模样。胡桃在门板上一夹,嘎嘣一声外头的壳裂开了缝,露出里头香甜的胡桃仁儿,冬笋把外头的皮削去,刀切过里头的笋肉时,能听到清脆一声,青绿笋片就现在刀尖之下。   到最后时,池小秋郑重地拿出自己跑了好几条街才选出来的一根好火腿,捡着最好的上方切出来二两肉,这处的肉不咸不淡,肉质最细,连着挑出来的小淡菜,一齐都放进慢慢煨着的肉中去。   池小秋便蹲在一边掌着火候,手里头端着晒干的花海蜇,等着一会儿再放进去。   薛一舌本来冷眼看她动作,不知何时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些嫩绿树芽,递给她道:“再加上二两鹰爪。”   池小秋看时,原来是嫩芽茶。   薛一舌哼道:“那钟小子不是不爱吃带荤腥的?加些鹰爪,味便清些。”   池小秋这几天不愿照他的路子走,总是做这个肉那个肉的,不就是看那小子快走了,变着法让他尝鲜吗?   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接了过来。钟应忱看着好养活,其实特别挑嘴,到如今,除了她做出来的肉,再没见过钟应忱主动往别家买肉菜,她便想趁着剩下这几日,好好给让他过过瘾。   饶是她再舍不得,离着钟应忱离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直到这天,一辆驴车停在了巷子口,雇来的帮工在门口唤道:“钟相公,咱们几时开始搬嘞?”   韩玉娘欢天喜地给他开门,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辛苦小哥了,咱们这儿已收拾的差不多了!”   她原还怕钟应忱往这巷子里头寻一家来住着,这整个巷弄不过三四人宽,窄窄长长几十步路,到时候走上两步便来了,往门前一杵,抬头不见低头见,搬与不搬又有什么两样!   可她先是细细打探了左右邻家,既没有要搬的,也没有要租的,这会再见了驴车,便大大松了口气。   池小秋怎么也挤不出笑脸,她闷闷站在门前,瞧着钟应忱收拾干净的屋子,心头一阵难过。   铺盖已经收起,露出光秃秃的床板,她好容易摆上的物件都不见了,只剩橱柜空在那里,甚而连放书的痕迹也不见。   钟应忱还笑对她道:“这屋子空出来也可惜,便让薛师傅住进来也使得。”   池小秋忽觉他这笑十分碍眼,不知怎么有些生气,哼了一声,也不答他,只拎起包袱便走。   韩玉娘满心欢喜,竟忘了问钟应忱要搬到何处。   池小秋只顾着帮忙搬东西,竟也忘了问钟应忱要搬到何处。   直到她从坐着驴车晃晃荡荡过了小桥,眼瞅着驴车晃进了一条巷子又停下,才发觉,钟应忱这搬的地确实不远。   这间院落更小,正房一明一暗两间,左右两厢都极小,池小秋跟着钟应忱进了正屋,左右看了看,却见正房侧间月亮门落地罩里头开着一个极大的窗户。   难道里面还有院子不成?   池小秋一时好奇,便走到那窗边往外望,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这屋子的后檐挑得极宽,如她房间一般都临着河,水挟着片片碎冰慢悠悠流过,不时有船荡过去,乌篷上头还顶着些残雪,景致清丽又熟悉。   池小秋瞧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这窗子正对的那边,不就是她的屋子么!   她站在这里看景致的功夫,钟应忱已经开了包袱,开始往架格上摆东西,上坐玉兔的桂花树形烛台,明窑豆青釉填彩莲池游鱼纹花口瓷瓶,文房四宝小摆件,山水图,样样都是池小秋原先给他摆的,现如今又让他原样拿了过来,连风干了的小小草泥垛儿都没少。   池小秋一时怔怔然。   钟应忱正看过来,笑道:“不知…小秋姑娘可愿再帮我收拾一回屋子?”   韩玉娘终于送走了钟应忱,喜得半夜多吃了半碗饭,连夜里都睡得十分踏实,一早上起来神清气爽。   池小秋望望钟应忱的屋子,心里头刚有些失落,往厨下来时,便从那大开的窗子前望见了对岸景光。   对面也有那么一扇窗,里头框着个青衣公子,眉目清雅,濯然如玉。   池小秋看过去的一刹,正撞上他抬起的目光,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韩玉娘见池小秋不过黯然了一会儿,便又如往常一般在厨房里头折腾起了她的锅碗瓢盆,不由也心中轻松。   直到她欣欣然往厨房里头给池小秋送果子,往窗外头多看了那么一眼——   怎么就这么巧!   瞥见钟应忱的一刹那,仿佛九天降下雷霆,将韩玉娘劈得外焦里嫩。   原来他道搬家,竟是这个搬法! 第78章 蟠龙菜   二月里, 桃花汛,柳安镇条条河溪眼见着丰盈起来。一棵野桃在堤岸边斜斜扎了根,头一次开得这么绚烂, 整条枝干偏横在水上, 恍若一团嫩红轻云笼在枝头, 灼灼盛放,水下也映出红朦朦一片, 恰给屋后桥头添了一抹娇艳春。光。   临此好景好时光,薛一舌的脸色却黑如锅底, 沉着脸耷拉着眉, 把池小秋盯得怪不好意思的。   池小秋手下忙着的是道蟠龙菜,只因钟应忱就快要下场县试了,每日读书读得辛苦, 这菜又能养人意头又好, 正好做出给他吃。   池小秋现今刀工越发好了,整条草鱼大刺好除, 小刺难剥, 可一点难不倒池小秋。她将去了鱼骨鱼肚的两大块鱼片搁在案上,用刀一层层将鱼肉刮下来, 里头的小刺便渐渐分离出来。   她做这鱼十分仔细,比平时要慢上一半。   薛一舌哼了一声:“白教你这么长时间,做个鱼茸都要花这许多功夫。”   池小秋仔细将刮出的鱼碎又挑了一遍刺:“若是吃饭的时候还在看书,一时不注意卡了怎么办?”   “你便切作鱼片, 再捣碎不也是一样?”   “鱼片虽然薄,可刺也没挑出来呀, 吃在嘴里觉不出来,到咽下去时卡住了, 那才是麻烦呢!”池小秋讶异看他一眼:“这不还是师傅你教的吗?”   薛一舌在她背后翻了个白眼,便是卡住了才好,正好躺在床上养养嗓子,也不必天天坐在这窗前,看得人碍眼。   自他收了池小秋这个得意弟子,越发把她看做了心尖尖。不独大厨难得,这样有天分、肯用心又这般努力的弟子,一辈子也难寻一个,偏让这绊脚石给扰了去!   他也就无意中搭眼一瞧,才知晓为什么韩玉娘丧着脸出去了。   这之后,钟应忱比原先住在这院子里头还便宜。   池小秋在厨房时,他在窗子前头坐着,池小秋回房里时,他还在窗前坐着,读书便不能找个别地吗?   池小秋将鱼肉斩做鱼茸,堆在碗里,雪白细嫩,接着又开始折腾猪肉。选大块精肉,剁成肉茸,用水泡上一会儿再沥干,加豆粉、盐、葱姜末搅匀,鸡子磕出蛋清,一并倒进去,再和鱼茸混在一处。   池小秋点上火,掂起一个圆锅,锅里刷上一层油,打好的鸡蛋液往里头一倒,手握着锅柄就那么一转,一张金黄灿亮正圆的蛋皮就摊了出来。   她把肉茸放在蛋皮上头,一点点卷起来,上锅蒸透,再起锅时切作一片片,整整齐齐在盘子里蜿蜒码作一条长龙,为了好看,池小秋可以雕出了一个龙头一条龙尾几只龙脚,往前后一放,上面缀上几片青菜。   池小秋将整个碟子往案上一放,只见盘中一条金龙矫首昂视,腾飞在半空,凛凛有神,十分威风!   薛一舌没想到她才刚学了几日,便能上手雕出这样好的龙来,又一想这菜如此精心所为是谁,脸上刚绽开的笑便如秋后之花迅速凋零,阴得比先前还厉害。   池小秋抬头时,正看见薛一舌往窗外头看,一脸怒色。   薛师傅最近一到厨下,脸色便不好,是为了什么呢?   池小秋往外头一望,钟应忱卷着书靠着窗子正看得入神,她立即便懂了!   定是钟应忱搬出去太久,薛师傅想他想得厉害。   这般一悟,池小秋立刻安慰他:“今儿我做这菜,便是想让钟兄弟回来吃上一顿饭,师傅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薛一舌心中一堵,讥讽道:“你还让他过来作甚?天冷时间又紧,你便给他端到眼前不更好么!”   池小秋正要端菜的手一顿,凝神一思,点头道:“还是师傅想的周到,一来一去不正误了读书时间,我这便给他送去!”   薛一舌便瞧着池小秋无知无觉兴高采烈去拿竹提篮,又往里头放了个多格小盖碟,醋、酱油、椒盐、辣子、甜酱都放些,凭他喜欢什么口味,总能找着自己要的。   什么绊脚石,这分明是座拦路的大山!   薛一舌捂着胸口,险些气倒。   这拦路大山哪里少了看书的时候,他一上午眼睛已往池小秋这里望上百八十回了!   这菜清淡软嫩,自带鲜香,不独钟应忱这样不爱肉的能吃上一些,摆到云桥去,更是受欢迎。   剁出来的鱼茸太多,池小秋便现挤了十几个雪白鱼丸出来,连着新出的时鲜菜,一起做了一大锅翡翠鱼丸汤,里头只微微洒了些细盐,就能让借着青菜的清爽,与鱼肉的鲜甜成就一份好汤。   池小秋端了汤,一个个食客跟前送过去,恰有一个人问她:“主人家,不知你这鱼肉是怎生剁的,竟吃不出什么细刺。”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秘辛,池小秋便笑道:“便是剁得再细,小刺总也挑不出来,这是拿刀一层层起的肉。”   那人生得文气清秀,垂下眼,稍微一点头笑道:“这可真是用心。”   这话明明没什么,却因着他意味深长的语气,让池小秋觉出两分不舒服,再一瞥见他嘴角带些嘲讽的笑,池小秋便知道了。   他不信。   池小秋也不在意,给他搁碗时正瞥着他的手,不由一怔。   他手心里磨着茧子,位置与池小秋的大差不离,分明是常年掂锅握刀才留下的印记,池小秋不由多看了两眼。   倒是瞧不出,他这文文弱弱的模样,竟也是个厨子。   这人触着池小秋的目光,却蓦然一慌,忙将手攥起来,池小秋见他这般不自在,便丢了他去招呼别人去了。   直到转了一圈回来,小齐哥一边将收的碗盘放回来,一边气道:“今个可算是见着雁过可要拔根翎毛的人,锅盖里头舔油吃的抠唆鬼!”   又跟其他几个帮工道:“以后再见了这人菜也不送,汤也不送!凡客走了莫要等,立时就撤碗,别再让人钻了空子!”   池小秋一问才知道,原来方才那食客觑着有送的免费小菜,若买上一份汤还能再送上一小盏,索性过来叫了一碗汤,偷偷摸摸自个拿了馒头过来。将旁人未吃完就搁下的饭食扯到自己边上,只作是自己买的,便大摇大摆往摊上盛了小菜来吃,这般吃上一顿混了个肚饱只费了一碗汤的钱,菜倒盛了好几样。   池小秋又好气又好笑,竟没想到有人能这般动了脑筋占便宜。   现下池小秋忙着学艺,这铺子里头多半是小齐哥在张罗,因而池小秋一站在桥边,重新又摆起铜锅煎起蛋皮时,便有许多人都围着过来,看她切菜做肉,切片如飞雪,很是好看,便一边瞧着,一边唧唧喳喳问她。   “今儿又是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小秋,你要找的铺子可有着落了?”   “若是定了,可得告诉咱们,到时便多个地吃酒了!”   “可不是,这桥上冬日里头发冻,春夏杨花柳絮乱飞,总不如进店里便宜!我可就等着小秋妹子的新店了!”   池小秋口里一边答着,手上一边忙活,心里头却在思量自己近日看的几家店铺。   她心中总是存了几分雄心壮志,每每遥遥望着曲湖边上三层酒楼,看年节之时门口结出的顶天高的花团锦簇的欢门,总想着有一天也能有这么一个食店,上头高悬的是池家的招牌,楼里赞叹的是池家的手艺。   只是这样一个门店,着实太贵了些,池小秋只往那附近门口站了站,悄声打听了下价钱,便让吓回来了。   一年总得几千两银子!   这还是那主人家说的便宜价!   池小秋只得往普通街旁的门店去寻,凡是亮亮堂堂的阔大房子,或是挤在巷子口河旁,地方偏僻,人较这云桥往来少些。或是位置虽好,地方却着实逼仄了一些。若是两者都合意,这价钱总要高得人肉疼。   池小秋思索再三,扒拉出来自己的小金库,数了再三,共七八百两银子,算是手头全部现钱了。   她看中的那家铺子一年租金四百五十两,她恳恳切切谈了好几次,才算是降了四百二十两。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池小秋辗转一夜,终于抱着刚捂热乎的银罐子,一路登了门,约好去跟店主人家签契。   原是两家之前说定了的,池小秋只当顺风顺水,却不想她刚拱手拿出契来,这店主人却拖长声音道:“池姑娘这回来得却不巧,昨日刚有人来了我家里,也出了个价钱哩!”   池小秋一问,大吃一惊。   那家人将价钱开到了六百两!   池小秋是打听过这附近门店租金的,这家店正在街角,虽是富贵繁荣处,可论市价,五百两也是顶天了,怎会出这么高的租子。   接着,池小秋便吃了一连串的闭门羹。   “我家已租出去了。”   “不好意思,别家出了高价!”   这般转上一圈下来,池小秋便是再蠢也该明白了。   这是有人想给她下绊子! 第79章 扬州煎豆腐   凡她去过的店, 都有人隔日上门来,问了更高的价。   池小秋打听了一下形容,高矮胖瘦各不同, 却都生了一副挑唆人的好嘴脸。池小秋生生从一家店主人的嘴里, 想到了他们的招数。   “这门店要租上一年要多少银钱?”   店主人刚报了数, 上门来的两人便做出一副讶然至极的神情,拿着旁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这家怎的要的如此低?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罢?咱们早起时方打听的那家要多少?”   “小上一半, 还要贵上百两哩!”   店主人听见忙呸道:“谁家的铺子不妥当?我家是新刷出的粉墙,上下一新!你们不租便不租, 莫要青口白牙混赖人!若让旁人听到, 我家还怎生租出去?”   来人冷笑道:“店家做生意也太不诚心,这样低的价钱,谁敢贸贸然下契?”   两人如唱双簧一般, 两抬三抬便将这街附近的铺子租金抬高了两三成, 便有算算价格疑心的,也没有现放着钱不赚的道理, 只道最近市价有变, 便将租子都往高了调,等着那问价的人往里跳。   池小秋住了脚, 冷笑一声。   她开这铺子,也不是非哪家不可,也不是非哪时不可,便再等上几日又何妨。   这铺子少租上一天, 少的却不是她的钱。云桥的铺子自去年范家命案之后倒不敢有人歪缠,一向太平, 非有这回变动,那里能激得出后头与她作对的人。   池小秋拿着刀, 将昨天在外头冻了一夜的豆腐拿进来,这两天倒春寒,池小秋恰抓着这个时候,冻的豆腐比暖日里头更加好吃。   只要听着响彻整个院子的“笃”“笃”两声,薛一舌便知道池小秋心里存着气。   她横刀竖刀剁上两回,豆腐便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先浸在水里略略滚开,将豆腐生味给去了,再把灶上吊了一夜的鸡汤汁、火腿汁倒进去,抽了几根柴,转作小火,便看着汤汁慢慢泛起咕嘟咕嘟的泡,将冻豆腐浸在里头,耐心细致地煨着。   池小秋便拿手捧着脸,心里头琢磨跟自家有过节的人。   凡在生意场上,以利为先,掰掰手指算一算,池小秋这才觉出自己树敌不少。自池家食铺落在云桥,这左近的吃食生意便让池小秋分走了五分。食客的肚子总有饱时,既让池家的云糕点心、面食锅饼占了去,别家自然少了生意。   日久天长,也就是能借着池小秋家沾光的那几家十分欢喜,譬如桥下卖各色玩意的杂项铺子,总能引着吃饱喝足的哥儿姐儿,买上几个通草花蝈蝈笼子百索摆戏傀儡样的小物件,再或是卖着果盒注子蒸笼碗碟的,因靠着云桥自家常有生意,这些都是些相依相傍一同获利的买卖。至于别家倒一起来争抢客源的,早不知背地里头是嘀咕还是恼怒。   若再往外头数过去,更是多了。去年四月叶行一事,□□的萝卜带起了大片的泥,中间不知道哪一个漏下来想要与她过不去,都是件容易事,再往近了说,观翰楼里可还在扯着一场官司。   但能同时雇得起这好几拨人,还放出好大口气的,大约也不是个小门小户人家,池小秋心里头默默圈定了两三个方向。   既然别人以她为饵,那不妨让她钓出岸上的人来,两下里对看一看,倒是甚人是鬼,鬼是何人。   “再不起锅,里头的汤便要熬干了。”   薛一舌慢悠悠提醒她,池小秋一回过神来,这才看见锅中冻豆腐已经煨得差不多了,忙拿了布抓着这两耳锅子,将里头的火腿鸡肉都捞出来,只剩下香蕈和笋片。   豆腐冻了些时候又在汤里煨了许久,便慢慢蓬松起来,筷起夹起来时,上头许多小孔,松软而又弹性,咬下一口来,鲜汤便同带了些嚼劲的冻豆腐一同进了嘴里,汤汁鲜美,豆腐清淡,两者相合,说不尽的美味。   薛一舌接了池小秋盛来的豆腐汤,品了一口,少见地点头称赞:“这汤熬得不错,炒豆腐宜嫩,煨豆腐宜老(1),这豆腐算是煨得浸味了。”   又问池小秋:“可有剩余的豆腐?”   池小秋应道:“有今个新买的,还没冻上。”   “那正好,咱们便吃个有滋味的。”   新点的豆腐雪白,若不是上头还有一层老皮子,连拿起来都费劲。薛一舌将整块捧了出来,平平将外面豆腐皮给去了,剩下里头的更加细嫩,嫩得如同一汪半凝结的乳酪,光在盘中搁着,便颤颤巍巍,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散了去。   薛一舌手轻重有时,转眼便将一块豆腐切成薄厚均匀地方块,等上面的水干了,入油进锅,右手按着锅边一转,便将锅底的猪油热了一圈。十几块豆腐滑进锅中,匀称排布在锅心,腻白的皮子慢慢被煎成了金黄色。(2)   直到周边微焦,薛一舌便将锅猛得一掂,里头的豆腐齐齐翻了个身,换了一面又煎起来,眼见着两面都差不多了,再撒上细盐,一把葱花,调上些辣酱,便能直接盛上桌来。   满室都是豆腐的焦香味,再看盘中,煎得金澄澄的豆腐之上铺着翠绿葱花,红艳艳的辣酱散布之上,只瞧着便口舌生津。   池小秋迫不及待夹起来一块,刚咬下便被烫了舌头,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牙齿往下一咬,豆腐片外面咬起来咯吱咯吱,滋味最是丰富,霸道的辣先是灼热了满口,里头的咸香才慢慢透了出来,小葱清香里头还有些辛辣,再尝到豆腐里面时依旧软嫩无比,是最纯粹的豆腐香,恰好中和了外头的味道。   池小秋万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煎豆腐,将能将外焦里嫩呈现得这般恰到好处。   薛一舌闲闲道:“这也不算什么,原先扬州城里有一家厨子,煎豆腐做的最好,出盘时候两面焦黄干脆,能将豆腐做出蛼螯的香味,可这盘中除了豆腐与盐竟寻不到其他东西,旁人再三求了他家想要秘法,偏他不给,后来便气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我也有个法子做它!’”   池小秋见他听住,忙追问道:“他做成了没有?”   薛一舌见她不再是方才恹恹的神情,自个心情便也好了许多,又拾起来闲话讲给她听“再过上几日,那人果真请了这家厨子上门来尝菜,趾高气扬道:‘我这煎豆腐比你家还要鲜,还要软嫩’,厨子一尝,笑得不行,软嫩太过,便是腻口,鲜美太过,便是无味。却原来他家用的不是豆腐,是仿着那宫中的样子,那鸡雀脑子来做的。”(3)   池小秋不由咋舌,她看看方才搁豆腐的盘子,惊道:“这得杀上多少只鸡,多少只雀儿来做它!”   “这鸡雀与豆腐比起来,自然前者价贵,且这样一道菜要几十几百只禽鸟的脑子才做的出,若饭食味道只论珍奇贵重,为何这人做出的煎雀脑,反不如那厨子拿真正素豆腐做出来的可吃?”   池小秋一点便透:“师傅先前你教过我配菜,荤素相配,清浓相配,不管什么食材再好,只要用过了度,都是不成的。”   她说着这里,忽然想起之前的执念,心中一动。   她反复念着的便是要立池家招牌,一心想着以后能开上食店,开上酒楼,且能将池家酒楼开到大江南北,却忘了一件事,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池小秋回想起三四岁时,旁的小姑娘招呼她去跳百索,五彩络子在脚下腾挪翻飞,好看极了,可她偏不想去,就挨在爹爹厨灶前,专心看火与油,清酱与调料是怎生将那些菜变作一道道佳肴。   先前钟应忱便问过她:“以后你想立的,是池家的酒楼,还是池家的招牌?”   池小秋疑惑问道:“这不是一样的么?”   钟应忱却道:“你若想开酒楼,一天内进客千百,难道只凭你一人做来?那时你要忙的,便不该是进厨做饭而是楼里经营。若你想立的是池家的招牌,便是如现在一般精磨厨艺,若能开宗立派,千百年后也有人晓得,这柳安镇里曾出个名厨叫池小秋!”   他这话说的池小秋激情澎湃,只是她贪心,只道两边都想要,这回却终于细细想了一番。   她想要的,不是酒楼,甚而不是池家的招牌,是这诸般食材调料之间深藏着的秘密,是她于这五味调和之中寻着的惊喜,是她幼年之时最朴实的一个愿望——做好这一道菜,下一道菜,下下道菜。   池小秋长长舒了一口气,竟觉得周身都从所未有的轻松。   她弯了弯眼睛。   既然如此,那些贵得吓死人的门店,便让旁人租了去罢!她便打起精神,揪着这背后打主意的人,到时候,还有一场好戏哩!   池小秋磨了磨牙,微微冷笑起来。 第80章 黄雀在后   能知道她每日家往哪里去, 从哪里来,必定是在这附近常蹲着的。   池小秋想明白了前程,也定了主意, 越发不慌不忙。天天做完饭食出了门, 往东家溜达, 西家逛逛,从云桥一路问店铺问到了南桥, 凡外头贴了铺子租让的便都上门去问,连那生意兴隆不打断挪窝的, 她也上门去。   如此过了几天, 原本还缩手缩脚跟在她后头的人,也懒得再费心掩藏行迹,只有走到僻静处, 才似模似样往旁边躲一躲, 余下来的时候,只捡着人多处往里头一扎也就罢了。   这么一挑一跟, 就跟到了中桥一家食店, 那两人眼见着池小秋进了店里头,便站在路边闲得磕牙。   “这都多少天了, 这小娘皮去的地儿画个圈子,都能圈出来半个柳安!倒连累得咱们哥俩天天跟着跑!”   其中一人敲着自己酸痛的腿,往地上呸了一口。   “这家店是整一片生意最好的店,也没听过风声说要租出来, 她心是有多高,才能想着让别家将生意转给她!”   “她果真是往里头租门店?咱们莫不是让她耍了吧!听说这可不是个好哄的货!”另一人盯着门口, 数着时候,见池小秋迟迟不出, 心中有些不安。   “耍咱们?哥哥,你莫不是吃多了酒罢!就她这…”那人往自个头上指了指:“凡问过的门店回头便涨了租子,换作别人早疑心了,这小娘皮愣是没看见咱们!”   初时不是没想过,做的这般明显哪里还能不让她看出端倪,结果这池小秋竟真是个傻的!   最近的一次,他们远远缀在后面跟着时,偏池小秋走了偏僻巷子,往后一回头时,正见着他们两个。   两人刚惊出一身冷汗来,却见池小秋认认真真往他们处打量一番,又往旁边看了一看,竟又回过头走了,脚步轻快,丝毫没觉察出不对。   都蠢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遮藏了,从此他就大大方方跟着池小秋,只作街上闲逛的人,比先前省了好些精神。   这两人比比划划说的热闹,浑然不知两个黄雀,一个在后头,将他们的话听个正着,一个在那食店二楼处,一边往嘴里头填着云片糕、荷花饼、元宝糕,一边居高临下瞧着他们的动静。   吃饱喝足,池小秋出了门,步子放得极慢,这阵子她将柳安南边各家食铺几乎逛了个遍,尝了许多家的手艺,排上一排大约能写上一本书来。   诸如南华桥边上杜大嫂香辣灌肺最好,中桥寒家弄里头的方家的橙沙团子、乳糖浇最是香甜,曲湖边上苏锦记合欢饼鸡豆糕最是难得,池小秋思忖着,各家都有各家的好处,偏她样样似是都拿得出手,样样却也没好到极致。   她一边想着,一边又转了一条街,忽然间放快了脚步。   后头两人原本时不时瞄着前头两眼便成,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池小秋就已经隐没在人群中。   他二人登时慌乱起来,左右瞧瞧,也没别的岔道,也不知是进了哪家店,还是又去哪个摊子上瞧热闹了,忙赶紧了脚步追了上去,打着圈圈四处去寻。   年轻姑娘都喜欢什么花呀柳呀,他们往卖花铺子上觑一觑,没有。   再或是嘴馋,往哪个饭铺粥铺糕点铺里面寻吃的了,他们看着这四周的招子,有人喝着“千层馒头”,有人喊着“甜滋滋藕粉百合粉”,还是没有。   正急得不成时,忽有人站在他们旁边问道:“你们是在寻人?”   那人一边点头,一边垫着脚去看旁边卖狸花猫并小鱼吃食的铺子,旁边正蹲着一个姑娘,摸一只毛茸茸芝麻色黑条纹的狸猫,正跟池小秋一般大年纪。   “是个姑娘?十四五岁?穿着翠蓝绣兰草的衣裳,打散了头发的那个?”   摸着狸花猫的姑娘正好转头,那人正失望着,只是没头没脑乱应着,直到这话在他脑子里头过上两三遍,忽然一个激灵,张口便问:“你怎的知道——”   这一转身,他便哑了声。   “你要找的,可是我么?”池小秋抱着胳膊,正站在街边,歪头俏生生冲他笑。   正在他张口结舌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池小秋突然沉了脸色,一步上来直接扭了他胳膊,大声喊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   她这一声喊高亢而响亮,直接惊了周围的人都过来,那原往后头来寻人的另一位正拨了人要过来瞧,恰让池小秋伸出指头便点了出来。   “还有你!”   “前几天出去时,便是你们两个一直跟着我!”   “怪不得我去看铺子,店家都与我说有人逼着他们,若将门店租与我,便让他们过不得安生日子,原是你们干的!”   池小秋说到此处,忽然作恍然大悟状:“去年那宗人命案子,是不是你们扣的罪名!”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让口舌伶俐的池小秋泼了一身的罪状,巡检正在此处,见街上有了骚乱,忙过来喝道:“在这里聚着作甚?”   池小秋一把扯着过来的巡检,将今年去年的事都连在了一起,都往这两人身上扯。先让逮住的那人本就横遭一击,十分心虚,让池小秋这么一闹,脑子顿时成了浆糊,恰听着那巡检黑脸问道:“是你诬了她毒害了人姓名?!”   这几项事情,自是诬人谋害更重,他自然先问这个,结果那人听着后头,只分辨明白“人命”“毒杀”,吓得抖如筛糠,忙嚷嚷道:“是我东家让我来看着姑娘往哪里租铺子,并没毒害过人!”   巡检冷声问道:“谁是你东家?”   他这时脑中才清楚了些,方悟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刚支吾:“并…并没东家…”旁边忽有人叫道:“这不是咱们街东头安泰食店的伙计吗?他东家就是那食店主人,申大郎!”   巡检再转过来,问这女孩:“你又叫甚?”   她便亮堂堂答道:“池小秋!”   他这般一说,旁边人立刻明白了,都相互打听。   “可是云桥那边的池家铺子东家?”   “做玉灌肺的那个?”   “玉灌肺、酥琼叶都是他家出的!”   “去年夏天,听说连北桥的徐家都请了去呢,就为吃她家一道新菜,叫什么莲蓬包鱼。”   左右两边人人一说,便都道:“原来是云桥的池姑娘!怪不得!”   申大郎正在食店里头算账算得天昏地暗,忽有弓兵进到店里来,直接拘了他往这边来。   他见着耷拉着头脸眼睛乱瞄的伙计时候,心便咯噔一下,已有人笑问他:“申店家,你这食店开得这般红火,还让伙计跟着人家这小姑娘莫要开铺子,这是什么道理?”   同行相轻,这背地里头下绊子的事儿也不少见,只是申大郎比池小秋大上许多,不管池家食铺的名声蹿得多快,总还是让人吃个新鲜。一个前辈不去牟足了劲往更好菜色上头挣一挣,却过来为难一个小囡囡,实在是太小气。   最可笑的是,绊子不太高明,还留了许多尾巴,让池小秋直接捅到了众人跟前,一时都站住了看他笑话。   申大郎心里一沉,方想恨恨瞪那伙计一眼,一见所有人眼睛都盯着他,便连多一点动作也不敢有,只能含笑,忙解释道:“这可不是误会,竟还惊动了巡检老爷。”   他轻飘飘看了那伙计一眼,嗔怪道:“我原不是跟你说,悄悄的,若是见着池家姑娘有要帮忙的,便私下里头帮上一帮也就罢了,弄出这么大动静不说,忙没帮上,倒让你给池姑娘添了许多麻烦!”   若这伙计机灵,便该立刻附和,偏他早让吓得不轻,申大郎一瞪,他立刻颤着声附和道:“是给…给池姑娘添麻烦!”   周围人哄得都笑了。   申大郎一时恼怒,压不住怒气,使劲剜他一眼,又堆出笑来跟巡检悄声道:“这可真是误会,我那师傅大老爷也晓得,原是去年跟池姑娘立了约,若是上进便能入门收作徒弟的,算来便也是我师妹。如今不过是瞧着她想开铺子,帮上一把,又怕她年轻脸上臊,这不…”   又跟池小秋打躬作揖:“这事确实我想差,原是想帮着妹子一把…今儿既是都说出来了,我这里却看了一家上好的门店,已说好了价钱,妹子若是不嫌弃,不如拿去…”   他看好的门店,池小秋可还不敢租,可这利息,倒是能另想个办法。   她便一笑:“谢申店家好意,门店就不必了,我已和人租下了,就在云桥边上十二街第四家,三月二十八开张,上头池家食铺,斗大的字儿断难认错。”   申大郎见她笑得这般灿烂,心里便觉出不妙,接着便听她道:“申店家若真想帮个忙,我却不好不识人心的。听闻申掌柜自个便开了好几家店,另还有许多相熟的,也做这食店,回头我便送几张牌子过来,只需帮我在各家店里打打名声,便是帮我大忙了!”   申大郎僵着脸:“好说…好说…”   池小秋喜笑颜开,对着周围团团一揖,堵死了申大郎最后一条路:“申掌柜贵人自然忙,若是回头我送了牌子过来,申掌柜忘了在门口搁上,还烦各位提醒一下。到时候新店开张,凡咱们这边来的,折上加折!”   一时间,申大郎一边勉力笑着,一边听着周围人起哄,心里苦如黄连,痛如刀割。 第81章 薄如蝉翼   临走前, 池小秋朝着申大郎深深一礼:“当日与周老前辈立的约,原是我年轻才信口胡说,眼见着这约立了快一年, 我池小秋没能耐, 顶多能在其中四桥得些名声, 要说随意拉了人来,能说吃过我池家的菜, 更是不成,这约自然也成不得, 以后周前辈不用多多请人照顾我这摊子, 不如多分些心给自己正经徒弟上头。”   池小秋在“照顾”上头狠狠顿了顿,旁人便立刻知晓了她的话中之意,又都笑了。   申大郎出了一身冷汗, 这会才发觉, 自己做了件蠢事!   若是方才他不曾将师哥师妹等话说出口,便是他与池小秋的误会, 现下牵扯了周大厨, 传扬出去便又是另一桩公案了。   他连这公案的名儿都能想得出来,什么心怀嫉恨大厨多多构陷, 聪慧灵巧小囡渡劫波,什么前辈空难后辈过,有心却让无心破,其中戏码能让人编出许多种花来, 毁人名声却是溜熟。   他边想着,眼前便是一黑, 等再能觉出周身熙攘街景,池小秋早不见了踪影。   柳安镇虽是大镇, 却仍在柳江府安华县治下。钟应忱要去参加县试,便得从西栅坐了船到河间渡,上岸再坐车半日便到。因往来不便,高家早早便让人在县里整治了房舍,离考试不过两日时,一起让人送了高溪午和钟应忱两个往县里去。   一连四天考试,高溪午白天在考场上绞尽脑汁写着题目,回来点灯熬蜡临时抱佛脚再胡乱看上几道题,实在是困乏不堪。   钟应忱就着屋里棋桌上的盘,现成自个给自个下棋,高溪午见他这般平心静气的模样,有些哀怨:“你难道不必再复习一遍吗?”   也好让他看着心里放松些啊!   钟应忱见他眼底青黑,下一刻就要合上眼的模样,便淡淡道:“明日不过一赋一诗,题目不难,倦了便早些睡。”   高溪午使劲甩了甩头,不顾自己头发炸毛的样子,咬牙发狠道:“不成!我定能把谭先生压的这些题目背完!”   他原先只当请来的谭先生是个摆设,毕竟要说县试,都是治县官出题,题目县县不同,谭先生就是在北地是个灵验的菩萨,换个道场换了供奉只怕也不灵了。   结果从第一场时,高溪午眼瞅着题目出来,便张大了嘴巴。   这谭先生,分明是个真佛啊!   这些试题,他个个都压中了!   真佛都已经将得道经卷现给了出来,他高大爷难道连背书的苦也受不得吗?   这才有了每日困的打跌却依旧顽强与书战斗的高溪午。   “哎,昨儿那篇文,你答的是师傅给出的哪个示例?咱们俩也莫要撞了!”高溪午忽想起与他一起听谭先生课的还有钟应忱,不禁担忧起来。   若是因着卷有雷同让人查出来,可不是考的中考不中的事,考场作弊,可是大罪!   钟应忱瞥他一眼:“我自己答的。”   谭先生为教高溪午着实也费了一番功夫,这样紧的时间,连程房墨稿也没法让他背,便将题目按着惯例都押出来,凡是要背的直接背将出来,最难的便是诗词文赋,只能每道题提点出思路来,让他们现写了文,再反复润色修改,写成现成文稿。   到时候便是稍变一变题目,只需按着思路,将原本文稿中的话改上一改,比现场做出来的自然好上十倍。   钟应忱垂下眼,这样的东西,拿来中试足矣,可到院试科试之时,想挂上高名,却是万万不能。   “居中取巧之道到底不长久,若是基础功夫做扎实了,怎么考都是不怕的。”钟应忱拈起一片百果糕,跟他说也是跟自己说。   他手里头的那片百果糕,里头有雪白香甜糯米粉,紫沉沉葡萄干,脆生生花生碎,甜酥酥黄杏仁,香馥馥胡桃仁,油润润葵花子儿,甜糯糯糖栗子,还放着不应季的酸甜可口橙子丁儿,只看着这上头花团锦簇颜色各异的果子碎,就知道池小秋花了多大功夫。   高溪午肚子不由咕噜噜一通乱叫,他伸了手含糊道:“兄弟,给我拿一块儿。”   钟应忱看他一眼,伸出手,将那碟子百果糕搁得离他又远了一些:“你那不也有。”   高溪午看了一眼自己的糕点盘,满是嫌弃。   什么鲤跃龙门糕,蟾宫折桂饼,空摆了个好名儿,却没占个好味道,当吃食竟也当成了绣花枕头!   池小秋何曾没给他备上些来着?结果光是高家太太准备的吃食就足足放了一整个马车,等他都到了安华县上,才知道金环只塞了他娘备的东西,竟将池小秋送来的给落在家里头了!   这些吃食空占着量,一看一尝原还能过的去,可再一瞧钟应忱的,立刻被比到了泥地里。   钟应忱没有随从,自己随身背了一个包袱,有一半是池小秋塞进去的吃食。譬如薄饼,是拿罐子装起来的,小小一只,只是如橘柑一般大小,高溪午便笑话:“小秋妹子也太小气了些,怕你吃胖了不成,这才能吃上几回,还不够来回拎这罐子的功夫!”   结果第一日,钟应忱从里头拿了几张出来。刚从东街上来刚买回来的烤鸭子,里头那层油脂早被烤化了,浸到了鸭皮之内,越发让外头鸭皮红艳艳的,焦酥油香,肥而不腻,里头的肉细嫩清淡。   把鸭皮与鸭肉都卷到薄饼里头,再填上些其他时鲜菜蔬,配着池小秋装的辣酱甜酱,一口下去,鸭皮油脆,鸭肉细腻,菜蔬清爽,酱料鲜香,将万般滋味都集到一张卷饼里头去。   高溪午本想讨要,却让钟应忱挡了回去,一指他那满桌鸡鸭鱼肉,让他厚不得脸皮来抢饭。只是那味道总是盈满于室内,香得他半夜做梦都在惦记。   到第二天,因要背书时间紧,便先从旁边店里头随便买了些菜,不过极普通的青菜炒肉丝等物,看了便让人不想吃,钟应忱又拿了那罐子出来,一样的刷酱,肉丝青菜都卷在里头,配上些葱,又方便又好吃。   高溪午心中气哼哼,便想着:再怎么着里头也装不下四五天的量,到那时,看你能馋我些什么!   结果等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钟应忱或是卷了磁坛沙肉,或是卷了脆果炒鸡丁,或是卷了炙羊肉条,总是吃得比他恣意。那巴掌大小罐子里头的薄饼,竟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直到他们考试完了的最后一天,高溪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觉自己整个像被考场来回碾压过千百遍,直碾得像那四张卷子一般薄,乏力疲累,一般地不想动弹。然后他便看着钟应忱从那罐子中,又取出来两张饼来。   他娘的!   孔夫子能忍高大爷也不能忍!   高溪午不知哪来的力气,跳将起来便要去抢那个罐子:“这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张饼!”   钟应忱轻巧一闪,便避过他:“小秋与我时,说是装了四十张。”   “不可能!”高溪午叫起来:“这罐子才能有多大!”   钟应忱将饼与他看,他这才知道,识得池小秋一年,进益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这个慢慢长大的姑娘。   一年前,池小秋的饼也是香到十分,拿在手里软韧轻薄,已是上佳的手艺。一年之后,钟应忱手里托着的这张,薄得惊人,对着窗子能透出光影,里头卷上春韭,便透出嫩绿青绿,里头卷上焦酥酥鸭皮,便透出红彤彤带着些黄的色彩,里头若是卷上虾油豆腐鸡蛋,更能现出初生绒鸭一般的明艳嫩黄与玉白来。   到底是怎样的努力,才能让她在年纪小小之时,厨艺已经逐渐步入炉火纯青的境地。   这还不足,钟应忱这会儿才道:“小秋也与你了一罐,只是不知回去时还能不能吃了。”   这才省得自己落了什么宝贝的高溪午,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心中一阵剧痛!   他哭丧着脸,巴巴问道:“回去时…小秋妹子可能再做…”   “想都别想!”   钟应忱断然拒了。   他原本也不知这样的薄饼要花上多少功夫,直到他坐在窗边看书,见着池家小院厨房里的灯亮了两三夜,去上一趟,才见着池小秋熬红的眼睛。   他原是生了气,刚沉了脸还未说话,便让池小秋塞了罐子在手里,一双眼睛像个兔子一般,因着困倦,连声音都格外软糯:“天还冷着,这饼不容易坏,拿在路上吃,配什么都使得!”   她说话时藏着骄傲:“这里头的饼,足够你吃上五六天!”   这一罐饼里头,藏着的是池小秋好几日昼夜不舍的功夫。   这一夜,高溪午总是梦见有一只烤鸭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天上飞着不知多少张卷饼,可一张张看过去,没有一个能同钟应忱罐子里头的那般柔韧甜香,薄如蝉翼,终于有一个同他手里一样的罐子落了下来,气得他哭醒过来。   这世上,佳人易逢,薄饼难得! 第82章 鲫鱼肚儿汤   方从曲湖里头捞出来的野生鲫鱼, 个头还不大,颜色灰清,直到洗净了放到案板上的时候, 尾巴还在不断拍着, 池小秋生怕它蹿出去, 左手牢牢把着,右手中刀一旋, 便将鱼肚子上头最嫩的两块都切了下来。   鲫鱼肉滑嫩细致,偏生小刺最多, 唯有鱼肚子上两块肉只有大刺, 池小秋要做鲫鱼肚儿羹,自然只拿这两块下刀。将鱼肚嫩肉放在碗里,葱姜切小块, 加少许水清酒煮上片刻, 再将鲫鱼肚儿在里头腌上一会儿,撒些细细盐使劲揉搓, 直到盐味津到里头去, 这才罢手。   鲫鱼头背上面的肉刺多,便用来熬出汤, 再将鱼肉捞出来,只留下汤汁备用。(1)   算算日子,钟应忱这时候也快到东栅了。   池小秋下意识往对面葵花隔窗望了望,看着空洞洞的桌案, 心里空落落的。   钟应忱未曾搬走之前,每日里她在厨下埋头做饭, 也是悠游自得,并未觉出有什么挂念, 可抛掉一样习惯不怎么容易,养出来却极为简单。   往常不管她是在厨房还是自个屋中,对面的窗子总是大开着,不管何时,只要她一抬头,钟应忱就坐在碧水旁,桃花间,从书中望过来,遥遥一笑,瞬时便让她的心格外妥帖安静。   池小秋抄起笊篱,盛上腌好的鱼肚肉,按在汤里,一边看着这雪白鱼肉片热汤里迅速汆熟,一边想着:不知带出来的薄饼钟应忱吃完了没有。   鱼肚熟后,挑出里头的大刺,摆上桌,开始着手调蘸料。池小秋将芝麻油、醋、姜蒜末、椒盐、辣酱都摆出来,等着钟应忱自个回来调。方才汆肉的鱼汤刚放在了灶上,想等它继续熬煮成清汤,便听见桥上有马蹄声。   池小秋马上丢开那锅鱼汤,扒着窗子一看,正是一个车队缓缓从桥上而行,便兴高采烈出门去迎。   到得巷子口一看,原是家运米的车队,不知怎么今儿偏就捡了他们这个偏道走,哪里有钟应忱的影子?   池小秋一时怏怏,眼瞅着都过了半个时辰,终是耐不得,便一跺脚一路往东栅奔去。   东栅口往来人众多,除了卸货的,便是像高家这般,自个家有马车直接从县里头一路回返的。池小秋垫脚看了好一会儿,好几次被挤得没地儿站,终于见着两辆天水碧绸的马车进栅来。   车里高溪午还在磨着钟应忱:“你便帮我央小秋妹子一回,可好?”   钟应忱只望着马车窗外,任他喋喋不休只作充耳不闻,高溪午没法,只得道:“若得一罐子我重重谢她三十两如何?这…这可是我如今能动用的全部家当了!”   他刚说完这句,却见钟应忱唇角微微一翘,而后笑意越来越深,眼睛亮得怕人。   他只当是钱凑效了,刚要拍手再砸实了买卖,忽见钟应忱一撩起袍角,还未等马车停稳当,便跃身跳下车去,只留下闲闲一句。   “你若敢在小秋面前再提一句要什么薄饼,从此便别想进池家铺子!”   高溪午眨巴眨巴眼睛,才醒悟过来,这想望是彻底落了空,不禁横生悲意,直到外头小厮唤他下来。刚撩起来车帘,就见钟应忱站在翠叶满布的柳树下头,耐心听人说着话。   不用想,站在对面的,定是池小秋。   “这一路可累了?”池小秋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只觉得哪哪都瘦了:“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不累。”钟应忱极自然地将她手中挥着的笊篱拿过来,不由笑:“怎么出门还拿着这东西?”   池小秋低头一看,哎呦一声:“我那锅上还坐着汤!”   “什么汤?”   “鲫鱼肚儿羹!”池小秋顿时急得跳脚:“原想让你吃点好的补一补,这会都该熬干了!”   高溪午听见有吃的,立刻一跃上前去:“小秋妹子,什么好吃…”   可惜他没跟上脚步,方省得自己厨下还有锅汤的池小秋,几步便拉着钟应忱跑远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高溪午,哭丧着脸待在原地。   “之前跟你说的都忘啦?甭管熬汤熬粥,炒菜炸丸子,都该看着火候!你倒好,撂下一整锅汤,倒跑个没影儿了!”   薛一舌一打眼见着钟应忱,心知肚明,数落了池小秋两句,见她有些愧惭,又要现熬一锅去,便哼了两声,现从厨下端了盆鱼汤:“等你再熬了出来,怕是天都黑了!”   这小子奔波了大半天才回来,又熬了好些天的心血,难道真连口热乎的也不让他吃?   这汤的颜色提得清亮亮,其色如茶,里头放些鲜山竹笋、黄芽菜、萝卜缨,再滴上些芝麻油,热着喝到嘴里时,只余淡淡的鱼鲜味,等进了肚里,腹内暖融融的,口里满是余香。   池小秋端了鲫鱼肚儿出来,片得薄而晶莹,只消在姜醋中稍稍一占,便能品到鲫鱼身上最细嫩爽滑的部分,细到稍稍抿上一口,鱼肉便能滚落在舌尖,再稍稍一压,鲜甜的味道就在姜醋味中透出来。   池小秋又拿出新鲜鱼肚肉来,去刺切片,现在过上蒸熟,同香菇丝儿,笋丝儿,火腿丝儿一同下到汤里,等汤滚开了,便将打发的鸡蛋往里面一浇,左右搅动之时右手便已将鱼羹拎出了锅。这鱼羹的色彩就变得绚丽起来,黑的是香菇,青的是春笋,红的是火腿,白的是鱼片,最鲜嫩的颜色是浇上的鸡蛋,只是借着锅中鱼汤的余温,停在了将熟未熟之际,吃到嘴里时,蛋花又香又嫩。(2)   钟应忱一边吃着鲜嫩鱼羹,一边听池小秋讲着申大郎给她使绊子的事儿。   “你说,这周大厨心眼生得也忒歪了!他若不想收我,当初明说了便是,作甚要立个约在这里?那约我又没做成,输的是我却也不是他,为甚又要跟我过不去?”   池小秋只消想想去年跟范家命案牵扯在一起时,胆战心惊的那些日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旁边薛一舌听了一会儿,只觉心里拧一拧,能拧出一缸的醋汁子,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便冷哼道;“你这拜师傅的眼光,倒是不怎么好。”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个姓周的,能让池小秋赶着拜师去,反瞧瞧他,倒是师傅使尽了巧劲儿。   池小秋嘴甜,忙哄他道:“谁说我眼光不好,这可不是拜了神仙样的师傅来家,谁赶了来也换不去!”   人年纪大了便是孩子心性,池小秋说起好话一箩筐加一麻袋,眼眨都不眨,这才哄得薛一舌脸色稍霁。   钟应忱却在凝神细思,堂堂观翰楼的大厨,总盯着池小秋个小铺子,确实是奇怪,总该想法去打听打听,嘴上却安抚池小秋道:“你既当着那街上人说了那番话,算是将阴招化作了阳谋,他若再想难为你,总要掂量掂量人言可畏。”   池小秋偷瞄一眼薛一舌,眼见他闭上了自己的门,便一拍桌子,悄声道:“甭管他难为还是不难为,这店我总是开定了!”   不等几日,池小秋便迫不及待拉了钟应忱上云桥去,从桥下顺着河稍微一拐,便见杏花树下闭着门扉,一边临着河,另一边却靠着街角。   钟应忱颇为意外:“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门店一面临巷,半面临街,八步长,十步宽,不过能勉强挤下四五张桌子的模样,再多便显得逼仄许多,池小秋引着他从旁侧小门而入,走上两步,豁然开朗,却是一个小小花园子,一渠水从河中引入,在中心积成一潭,在假山石煎绕过,仍往屋外去了。院中散落种着四时花卉,眼下新春已至,正是万物勃发的季节,参差绿意中晃动着光影,连外面的喧嚣声也隔了去。   围着那潭便有几座小巧茅亭,散布其中,到了夏日,若是垂下梅绿竹帘,外头也看不见里头,饮酒起兴都使得。   “我往许多店里都走过,总有家主卖的,若要赚钱,四时菜色莫要有大动,等哪一样打出名声来,便不愁客源了。可我细细一算,师傅今日要教我这个,明日教我那个,若说寻个专长出来,着实没有。”   池小秋凭栏往游廊顶上看,手挡着光,眼眯起来,去寻不知哪边叫得悦耳的黄莺儿。   钟应忱不言语,只等着她继续说。   池小秋终于找着了跳跃在枝头的那只鸟,不由欣悦起来,撑着栏杆,两脚踮起又落下,活泼泼总没个停歇处。   “可我想想,咱们在云桥开食铺时候,本也没定下什么长久的菜色,若论节气总是要改上一改,凭他有什么新菜,便要推出尝一尝。”   若要她去赚一辈子的钱,倒也无甚趣味,若上她做上一辈子持久不变的菜来,更不是她爱的。   菜虽不能日日变,却也做了花牌在外头,每月常新,而她还有个别的想头,正应了她以后想要的走的路子。   “你可还记得我应过你什么?”   钟应忱转头看她,只听她说道:“后年你高中之时——”   池小秋也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灿然一笑里颇有些豪气。   “应你一场桂花宴!” 第83章 银鱼豆腐羹   池小秋是顶着大雨快步跑回来的, 不冷不暖的天让雨这么一浇,也冷得打颤。她几下上了桥,河边柳叶让雨滴打得簌簌作响, 瓦檐上头滚落下来的已经不是雨珠子, 早便连成一线雨帘, 瀑布一般倾在河中,桥下津渡歇着几只叶子乌篷船, 木门木窗都关得紧紧的,让突涨的河水冲得来回横动, 看得人心惊胆战。   三月里头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风雨!   不知是不是哭得正起劲的老天爷听见了她心底抱怨, 刚到了桥拱最高处,也不知踩着了哪一块滑人的石板,一错脚的功夫, 池小秋就从桥上歪倒, 骨碌碌滚了下来。   头晕眼花。   池小秋好一会儿功夫,在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慌忙去寻自己拎着的陶罐子, 只见它翻倒在地上,里头的水汩汩流了大半, 不禁心疼。   银鱼离水难活,这么一罐子本就不易得,这下便是拿回去,也不新鲜了。   她待要挣起来, 左脚才一使劲,就知道麻烦了。   也不知是折了骨头还是崴了脚踝, 总之她这会,是再难靠着自己站起来, 再一转头,伞早不知让吹到哪里去了。   雨水浇得她睁不开眼睛,池小秋只能接连抹着脸,前看后看,寄望着能找着个过路的人。   好歹帮帮忙,能把她扶到旁边檐子下头。   又过了片刻,池小秋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叹了口气。   这般挨浇总不是个办法,池小秋忍着疼,一手撑上桥栏,刚一踩地上,便好似听见脚嘎巴一声,只得又坐了回去。   果真是好日子过多了便娇气了,一点苦也受不得,池小秋皱眉瞧着一会功夫就肿了老高的脚腕,索性把瓦罐拢到自己身边,支着胳膊在这看雨景。   瓦罐里头让雨叮叮咚咚溅出许多水花来,不一会儿就落满了罐子,里头的银鱼终于有了可以喘息深度,便纷纷动弹起来。   池小秋虚虚茫茫等着看有无过路搭救一把的人,百无聊赖之际,低头看那些银鱼,个个细长莹白,越显得头上一对眼睛黑沉沉两点,托出一条来,竟似透明的一般,好似琉璃做成。   池小秋将那条惊慌的银鱼放回去,对着他们念叨:“等回了家,你们是想要跟豆腐一处在油里耍,还是跟着鸡蛋放锅里蒸呢?”   钟应忱拿了伞四处出门来寻她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池小秋浑身上下让雨浇得透湿,止不住地打抖,靠在桥边坐在水里头,只能一个劲往桥根处缩,石桥栏正有个弧度,好歹能遮些风雨,头发尽都湿了,狼狈地贴在脸颊处,头半垂着。   只这么一眼,他的心便好似让人狠狠一掐又一拧,又疼又悔。   池小秋出门前,他该陪着出来的。   雨水好似小了一些,池小秋惊喜抬头,竟见着钟应忱,不由稀奇:“你怎么找过来的?”   她今儿去的鱼市可不是曲湖边的那个,钟应忱怎知道的?   “脚扭着了?”钟应忱离得近了,一眼便看出她为何停在这里,他动作极快,一手给池小秋打上伞,另一手极快地抽了蓑衣系带,将外头油衣一脱,将她密密裹住。   池小秋见他半边身子露在伞外,里面穿得比她还少,赶忙将伞往他面前推。   “已经淋了一个,这再多淋湿一个,也不划算哪!”   “先别动!”钟应忱压上她的手,将伞塞过去:“这伞你先打着。”   池小秋见他松开两手,有些不好意思:“估计你得扶我一把,我走不动路…”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钟应忱蹲着身子,将她身上蓑衣系上又仔细掖好,一只手臂揽上她的肩,另一个手臂从膝弯处穿过,在池小秋还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应忱便已经抱着她匆匆下了桥。   池小秋有些呆愣。   她,池小秋,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让人给抱了。   让人放在怀里头不是那么舒服,上下颠簸来去,池小秋又开始头晕起来,她能听到钟应忱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就堂而皇之地响在她耳边,竟搅弄得人心乱起来。   “那个…我能走……”   钟应忱只是抬头疾步往前奔,只能听到他短短一句:“事急从权。”   蓑衣盖着头脸,池小秋什么也看不见,可钟应忱确实将她护得很好,周身没有一点地方让雨水落到,正因为如此,外头的雨声反倒让人更加安宁,池小秋困倦之中,还记得给钟应忱打着伞,便模模糊糊把手里的伞往上挣了挣,安心睡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手里捏着梅子红绫面的被子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正睡在床上。   外头鸟雀打架,唧唧喳喳十分热闹,今春刚在檐下落脚的燕子正衔泥垒新窝,太阳金灿灿的,哪里半点雨水连绵的景象。   果真是场梦。   池小秋略略松了口气,两手捂住脸,有些发烧,这做梦梦见什么不好,梦见钟应忱做什么。   要说心疼什么,唯独心疼她梦里头她刚买回来的一罐子银鱼。   她下意识开了床头的支摘窗,对面窗子空荡荡的,没见着人,倒有一股极鲜的香味,荡荡悠悠从门口而来,池小秋只一望影子,便知道那是钟应忱。   他手里头端着一碗鸡蛋羹,搁上了芝麻香油,上面还洒着些晶莹银鱼。   “醒了?”他把鸡蛋羹端过来递给她:“这是薛师傅特意上灶给你炖的,趁热吃倒好。”   好似一个打闪,池小秋忙动了动左脚,一阵剧痛,她恍然大悟——哪里是梦,分明都是真的!   钟应忱见她这一番动作,早猜出她心中所想,便索性都告诉了她:“已去过了医馆,你这脚好在只是扭了,骨头倒是无碍,好好在床上歇上几天,也便好了。淋了雨未免着凉,烧虽是退了,药还是得喝,不然小病酿成大病,哭也没法子。”   池小秋眼见着他仍旧是不急不缓,与她往日所见并无两样,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钟应忱却站起来,微微笑着,与她一揖:“至于我,却要道个歉,总是唐突了。”   池小秋手揪着被子,只能慌忙摆着手:“这有什么,换作是别人,也是一样的!”   她这般说着,自己倒先想通了,这有什么扭捏的,钟应忱本来就是为了帮她,便点头疏朗一笑:“好兄弟,还要多谢你出门寻我。”   外头薛师傅哼了一声:“我辛辛苦苦给你做饭,你只谢这小子一人不成?”   他只在外头,由着钟应忱接了大海碗过来,池小秋一瞧,竟是银鱼豆腐羹。   池小秋只要喝上一口,便能在头脑中重现出来,这菜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银鱼加盐腌上片刻,过水焯开,豆腐切小块入锅微煎,加水上木耳笋丁火腿丝同煮,入绿豆粉收汁,直到汤羹微稠撒上银鱼,临起锅时撒些菜,滴上两滴香油,不过须臾,便能做出眼前这一碗银鱼豆腐羹。   池小秋看了看门外,见薛师傅不在,便倒出来半碗,悄悄跟钟应忱道:“本是想买了做给你吃的,这会全便宜了我,不如咱们一人一半,你可别跟师傅说!”   钟应忱这会才知道,桥上之时,池小秋为何拎着这瓦罐不放,他微怔片刻,仍旧将银鱼豆腐羹给她倒回去:“这是薛师傅的心意,你这样反倒惹他生气。”   池小秋想了想:“那我下回再给你做。”   “好。”   钟应忱盯着她将那一碗银鱼豆腐羹吃完,又吃了银鱼炖鸡蛋,听她感慨:“这鱼生得好看不说,连刺也没有,又鲜得紧,想是专是为了让人做菜才生出来的。”   豆腐鸡蛋是十分软嫩,再衬上肉质极为细嫩鲜美的银鱼,只吃这一碗,便好似溶进天下鲜味,薛师傅又将火候控得极好,多一分便觉稍烂,少一分便觉稍生,正是这样软嫩适中的时候,才是能将银鱼豆腐都吃到最好风味的时候。   钟应忱一笑:“有薛师傅照看,我也能放心些。”   池小秋这才想起,他入了府试,要去本府去应试,比县里更远上一些,只怕走得要更急,便不欲给他添麻烦,只摆手道:“你走你的,我不过两天就能下地了。”   钟应忱抬手给她拢了拢被子:“你等我回来。”   池小秋点头:“那是自然!”   钟应忱看她片刻,才要出门时,忽然又停下来,遥遥望着她。   “小秋。”   “嗯?”   “方才你说的话不对。”   池小秋手脚都缩在被子里,看起来可怜兮兮又带着迷茫:“什么话不对?”   “若是别人,牛车马车叶子船,样样都能送人去医馆。”钟应忱看住她,带着认真的,理所应当的语气:“因为是你,我才定要跟去不可。”   “你是不一样的。” 第84章 虎皮肘子   临近初夏之时, 头上火阳一天比一天骄矜炙烫,云桥街头便也同这勃发夏意,时刻涌动着人潮, 今儿格外多, 站在桥头远远一瞧, 直从巷子里排到河沿上。   有熟惯街上营生的一搭眼瞅,便知道是有铺子新开张了, 果听得旁边有人问道:“这可是池家新开得那家食店?”   他一下恍然,便也跟着问:“就是云桥上头的池家食铺?”   “可不就是这里!”那人见着他大汗淋漓的模样, 便问道:“你怎的来得这般晚?”   晚?这人看了看顶头太阳, 有些稀奇。   还不到日中,怎么叫晚。   “都这会子了,还不叫晚!”那人哂笑道:“我从鸡叫时候过来, 就开始排着了!”   “你老排了半日, 还不是跟我一起吊在这最末尾?”这人哈哈笑:“难道个个要争先去排什么池家食铺,天不亮便过来, 等着天亮这几个时辰, 却都没人?”   “哪个与你排到一处!”那人扬了扬自己手里的木牌:“我早已约得了。若都是要这会进店吃饭的,怕是要挤到一整街上去, 都靠这牌子预先约了时间过来。”   这人捉了花牌来看时,上头正儿八经刻着三百一十四,不由吃惊:“若等到进去吃的时候,还得排上多大会儿!”   “不过再等个几天, 有什么要紧,有这牌子, 能吃三次对折,也是划算!”   这人一时好奇, 也进了那长队,一路排过来,只听得不停有人闲话,问自己左近人道:“你也是打南桥过来的?”   “可不是!泰安食店的申店家可是挂的好牌子哩!”这两人说着,便都笑起来,明显其中又有一段故事,这人便好奇问他们:“原来池家还和泰安食店的申家有瓜葛?怪道这般热闹!”。   那两人都哈哈大笑,跟他道:“何止瓜葛,如今只你不晓得,是一出好戏嘞!”   因池小秋当街那一场大闹,从申大郎连着周大厨都搅弄进了这场是非当中,周大厨本是爱惜名声之人,后头听人问他“云桥上头小囡囡哪里惹他不快”,这才知道申大郎事情没办妥,倒给自个泼了一盆脏水,便气急败坏唤了申大郎过来,将他骂得狗血喷头。   申大郎满心郁郁,刚从周大厨那头顶着晦气回来,便见一群人簇拥着几块牌子过来,见他时,都笑开了。   “申店家,前日你要帮忙的池家姑娘,给你送牌子来了!”   小齐哥如今做事越发伶俐,指使人将牌子立起来,上头斗大几个字“池家食铺”刺得申大郎脑子疼,再也没法讲究涵养,顿时气变了脸色。   偏小齐哥看不见似的,还赶着问他:“不知申店家那几家门店在什么地方?咱们亲送了去,也省得占了贵店人手功夫!”   围着的人便七嘴八舌给他们指了地儿:“这条街上过去,东边第二家,灯笼上挂着申字儿的那个!”   “还有西街倒数第三家,独这一家是朱漆牌匾!”   之前确实他自个说出的话,申大郎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连个不字都没法说,只能眼看着池家食铺的牌子抬着自己门前,小齐哥还当着众人面与他一揖:“还得多谢申店家,这般帮衬着我们东家,若有人问时,烦请说句,开张前头三天放牌子,三次对折,咱东家说到做到,大伙儿可莫要错过了。”   说完又与周边人团团一礼:“若这牌子忘了挂出来时,还烦请诸位多提醒提醒了!”   众人便笑着轰然应道:“自然要多提醒提醒!”   前些日往各处租房子受了好一顿气的小齐哥心中大畅,回来跟池小秋学样哈哈笑道:“小秋妹子,你是没见那申大郎的脸色…真好痛快!”   韩玉娘听得心惊胆战,劝池小秋道:“凡事也该留些余地,你这么大喇喇送过去,不是在打他们的脸?若是他们发起怒来,到时候撕破脸皮,好赖旁人家的店开得比咱们久,柳安镇里头扎下了根的,真要折腾起来又要怎么办?”   池小秋却道:“这牌子也是他点了头才送的,咱们怕什么!是挡着他家不许卖饭,还是拦着他家不许送馍?明明是两边情愿,便要找茬,能找哪个?”   韩玉娘见她说不听,便跺脚急道:“你小孩家不知道忍让,他们有钱有势的,要真是…”   “没有要真是,是已经是!”池小秋站起来正色道:“先前咱们便没忍过?这事前头没揭破的时候,可没妨碍他们家使劲下绊子,这招就是化暗为明,让整个柳安镇都知道,他周大厨难为后辈,和咱们结了梁子,让他们收着点,别以为做些鬼鬼祟祟的勾当,便没人能瞧得出!”   有的梁子,不是退让便能消解的,闹到人尽皆知,反倒更有利于她这一方。   薛一舌拿了刚割的肘子回来,听她们娘俩说话,破天荒开了口:“这样也好。若以后再出些什么事,总好让人瞧瞧,他们一个个是怎么欺负小秋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家的。”   他这般不在意,却还有个因由,周大厨在这酒楼厨子行当里头是翘楚,却与官家联系不多,看钟应忱这阵势,多不过两三年,便能得个功名,到时候还不知谁更占些便宜。   韩玉娘气结,她一向谨小慎微惯了,只能瞪眼看了一会儿这两个胆大的人,端了针线笸箩出去了。   孤苦伶仃?   池小秋这性子,就是让薛一舌和钟应忱给惯的!   薛一舌不以为意,直接拿了一整盆的猪肘子,唤池小秋道:“走,咱们去做虎皮肘子!”   肘子是池小秋从小做到大的一样菜,水晶肘子,琥珀肘子,她样样知道,还没开口,便让薛一舌堵了回去:“咱们今天做的,是北边的样式,你好生看了学!”   生肘子洗净了皮白肉红,薛一舌也不煮也不焯,却点燃了一堆炭火,看那细幼火苗悠悠而起,薛一舌便将肘子皮朝下,一个个往炭火上放。   池小秋疑惑:“这么大肘子,借着这么点火是烤不熟的。”   薛一舌不言语,慢慢悠悠等着炭火升起的高温炙着肉皮,慢慢地肘子皮变了色,从粉白渐渐变深,池小秋看到后来,越来越急:“师傅,再烤下去就要糊了。”   薛一舌看她一眼,又往旁边添了些炭火,肘子皮陡然间变黑,肉香弥漫开来。   得!真糊了!   池小秋忽见着薛一舌从容模样,一下子便醒悟过来,这必得是中间一道工序。   果然,薛一舌将烤糊的肘子拎起来,另打了一盆温水过来,拿刀将糊了的肘子皮都尽数剔了去,横一刀竖一刀,把肘子面剔得高低不平,里头露出金黄油灿的颜色来。   池小秋问:“这就是虎皮?”   早先便炖好的高汤,就在灶上温着,薛一舌将肘子扣在大勺里头,高汤缓缓倒入,跟池小秋道:“灶不用太旺,微火就行。”   这般将肘子煮到七分熟,薛师傅一揭开了盖了,将肘子墩起来时,就见皮色晶莹,金黄灿烂,盈着一层光,因是用高汤煮的,满室都氤氲着多重香气,引得人口水不停往外冒。   池小秋眼见着薛一舌将那炖到半烂的肘子颤颤巍巍放到深口大盘中,刻上花刀,翠绿小葱整个打成结,同生姜片同其他调料一同放进去,再浇上些汤。   池小秋注意着薛一舌力道大小,自个用手比了比,看那花刀到底能切到多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薛一舌便已经将肘子送进了笼屉。   这般等上一个时辰,待闻着室内肉香愈来愈浓,薛一舌揭笼出盘,肘子皮原本让刀切磨得不平,又刻了花刀,便都起了褶皱,一道道纹理衬着光盈盈深黄琥珀色的皮,颤悠悠散在盘中,十分好看。   薛一舌将肘子倒扣在碗里,深色鲜香的酱汁浇在上头,又缓缓流下,越发显得这只肘子诱人。   池小秋待想用筷子来夹起来,却见肉皮仿若嫩豆腐一般,从她筷间滑了出去,一分为二,她愣了愣,便被薛一舌往手里塞了一个物事:“这菜讲究的便是软烂,里头的肥肉早便与瘦的化在一处了,用勺子舀着吃就使得。”   池小秋抿了一口肘子皮,颇有些皮冻的弹牙香醇,再挖上一勺里头的肉,肥肉鲜醇无腻,瘦肉软嫩酥烂,是池小秋吃的咸口菜里头一绝。   两只肘子便让他们三个给拆了个精光,糯实皮软嫩肉放在才蒸出来的香稻米饭里头,再舀上盘子里的汤汁均匀浇在米饭里头,筷子拌一拌,整碗米饭便都浸饱了肘子香味。池小秋怕薛一舌和韩玉娘吃得口渴,又将黄瓜萝卜木耳老豆腐都切作丝来,加些香醋芝麻油略拌一拌,就着肘子汤汁拌饭一并吃了,又清爽又解馋。   一入了夏,葡萄叶眼见地茂密精神起来,巴掌般的叶片将烈日挡得结结实实,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头吹进来,又从半开的门户外跑出,穿堂风正好经过葡萄架下。   正是一顿极惬意的午间饭食。 第85章 蟹粉狮子头   不到片刻, 一碗饭便见了底,韩玉娘停下筷子,有些尴尬。   池小秋忙问:“二姨, 锅里头还有, 我再盛一碗给你。”   “不要了不要了。”韩玉娘慌忙摆手。   这便饱了?   池小秋看了看韩玉娘手上的小碗, 有些担忧:“二姨,你最近是不是积食了?”   韩玉娘扭捏了一会儿, 薛一舌瞅她一眼,自顾起身往厨下盛饭, 韩玉娘才小声道:“前儿立夏称人, 二姨胖得太多,可不能再吃了。”   韩玉娘本来在吃食上面不怎么讲究,如今却让池小秋和薛一舌养的, 舌头越来越刁, 眼见着便丰腴起来。她刚思忖着要减些饭食,却不知怎的, 每每等回过神来, 手底下的饭总是又吃得精光,便有些不好意思。   池小秋近日见韩玉娘吃饭总是扭扭捏捏, 还自纳闷,却听着这个因由,不由噗嗤笑道:“二姨,你这哪叫胖, 难道像原先一样,瘦得跟柴火一般才算作好看么?我看倒是现今的二姨更好些。”   她这话并非安慰, 韩玉娘原先在涂家时因着辛劳过度,涂家也没甚好饭食——便有时, 也让涂老太藏起来,不与她吃,常年瘦得脱了形。池小秋方见她时,韩玉娘的眼都是眍的,显是没好日子过,等接着她回来,自然要好茶好饭养着。   韩玉娘年纪轻时,也是街头坊里出了名的一枝花,这会让池小秋养得,颊边的轮廓逐渐圆润起来,少了风吹日晒,整个人都变得透白,袅袅婷婷走出来,添了许多风韵。   池小秋捧着脸认真看韩玉娘,跟她道:“二姨,这样好看,真的!”   近些天徐家三姑娘让她娘逼得更狠了,能带进去入了徐晏然口的吃食夹带越来越少,徐晏然比去年他们初初认识时还要清减,下巴尖得只剩了骨头,看着便忒可怜。   池小秋只要一想着徐晏然如今的样子,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忙又给韩玉娘夹了两筷子菜:“二姨多吃!若有人嫌弃你胖,咱们不嫁也罢!”   韩玉娘哭笑不得:“二姨都多大了,还有什么想头,倒是你,一天大似一天了,这嫁来嫁去的话,怎么还总挂在嘴边?隔壁周家惠姐眼见着就说定亲了,你呢,还满地里往外头跑…”   韩玉娘想着池小秋的新食铺,在心里头接连叹气,算上虚岁,该十六了,大姑娘一个,竟不知心急,只知道在灶前张罗,再一想想眼见着便能取□□名的钟应忱,心瞬间更沉了。   那小子心思深得怕人,若以后真是做了举人进士老爷,就看着小秋不放,只消纳了做妾便罢,家里头谁能挡得住。   韩玉娘心思转得十分快,再一看自家姨甥女,天天没心没肺跟薛一舌惦着讨教虎皮肘子,眼前仿若已经出现了她让大妇揉扁搓圆的凄惨境地,心里头一酸,险些要滴下泪来。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头打定了主意。不行,小秋这女婿,甭管小秋自己上不上心,她这个当二姨的,都得赶紧寻摸了。   池小秋不知道韩玉娘已然想尽了她一生,还落在她方才说起的事上来:“惠姐姐的亲事已经定了?”   “说是已经看定了,是城里头的,听说也读书,家里头现开着十几家铺子,若嫁过去时,便是现成的奶奶夫人。”   “那敢情好,”周惠姐是池小秋往柳安镇来后第一个朋友,她能得个好归宿,池小秋自然欢喜。   她们两个正说着,门口忽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往院子里探头,池小秋忙站起来迎:“周大娘,是来找二姨不是?”   来人正是周惠姐的娘方氏,手里还拎着许多果礼,开言便笑:“我这次,却是来求小秋的。”   她生性爽利,这么一让座的功夫,便已然将来意竹筒倒豆子般都倒了个干净,原来男方已往周家来讨了年帖,两边看着中意,周家便定了三天后办许亲酒。   “好小秋,大娘知道你手巧,外头怎么寻也不如你一半手艺,这回可能帮帮你姐姐,将这许亲酒办得新巧些?”   方氏有自己的小心思。这门亲事是婆婆娘家亲戚牵的线,寻的人家是她们等闲攀不上的,她原来怕是这秦家里小爷有什么不妥,才往下寻摸看中了惠姐,不想等见了人,人才齐全,再清秀大方不过的人品,心里头满意到十分。   只是因着牵出这条红线来,婆婆那家亲戚气焰抖到天上去,方氏生恐自己哪里不周到,更落了闺女的面子,让人瞧不上,细细想了一宿,便备齐了礼来求池小秋掌宴。   池小秋只留了荷包里头一半银子,其余仍推回去,笑道:“我开这新铺子,还得多谢大娘一家在外头帮我各处说与人听,这席面,我只接十五两就够了。”   韩玉娘在旁边插不上话,只能听着方氏没停得夸着池小秋,心里头忽然一动。   池小秋确实有个想法,若想求技法常新,最好的便是接各色席面,各家有各家的要求,而周家求上门的这场许亲宴,便是她初出茅庐做出的第一场整席面。   周家这场宴,就设在了初初开张的池家食铺里头。   池小秋精心量了四面回廊,足够设六桌饮馔同时开席,正好坐满周家与要结亲的秦家一众邻里亲眷,只是若在每桌都设上十六碟,十五两银子还差着些。   池小秋在曲湖边的肉市菜市盘桓了一天,便决定只用四个大盘,四个小碗,两样面点两样汤,其余四碟正好用时鲜果子凑齐,足够一桌的人吃了。   许亲宴,原是两家许亲,两相和合,自然取的是一个吉利,再为了全周家脸面,讲究个细巧,宴席虽小,要求却不少,池小秋细细琢磨,一道菜一道菜地拟起来。   这些时日薛师傅教的菜正好便派上了用场。文思豆腐放入盏中,浑如一副流动的山间水墨,雅致清新,咸淡适宜,正好可以做一道汤品。虎皮肘子金黄灿烂,软嫩不腻,是道天然的富贵样式,可做一道热菜大盘。山林新笋一重重剥了壳,只取最里头最嫩的笋尖尖,和鸡腿一起做成道笋尖煨鸡腿,既是时鲜也是热菜。   池小秋反复思量,一会儿写出几道,一会儿又划掉几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前四道大菜却总是少了一个定不下来。   薛师傅将刀在石头上霍霍磨亮了,切了块猪皮在刀上两边擦了擦,道:“剩下那道就定个一品蟹粉狮子头。”   前头刚买的五花肉还剩了不少,薛师傅就现将肉皮切了,下剩猪肉分作七成瘦肉,三成肥肉,却不放在一起斩,而是规规矩矩切丝切丁,稍稍斩上几次,就做成了肉馅。   葱白春笋马蹄切丁,同肉馅混在一处,四月的河蟹不怎么肥,要多拆几只才能多得些蟹肉蟹黄,一同倒进盆里,磕破只鸡蛋,只留鸡子清,诸般材料都汇齐了,便见薛师傅快速将肉团来回揉按摔打,使得肉馅越来越紧实。   “摔的时候得上劲,不然煮的时候容易散。”   薛师傅一边跟池小秋说话的功夫,手中攥了一团肉,一松一捺,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极大肉圆子就从他手中滚了出来。   黄沙罐底下铺上一层竹笋黄芽菜,将四个大肉圆子端正坐在上头,上面盖上青菜,文火慢慢煮开,待一个半时辰后起锅,便见汤色清澈如茶,四粒雪白肉圆子在汤中沉沉浮浮,盛进碗里霎是好看。   因为几经摔打,又调了肥瘦肉的比例,这样的狮子头吃起来十分筋道,上头一点蟹黄点缀中央,添了几分娇嫩,等吃到嘴里,才晓得蟹肉蟹黄添在狮子头中间的时候,增添了多少鲜甜滋味,笋丁带着清气,更显得整个肉圆不见半分油腻。整道菜清爽可口,若是加在那四道热炒里头,定然别具一格。   池小秋高高兴兴添齐了菜单子,千挑万选买齐了食材,就等着这一日正午时分,周秦两家子都上门来,品一品她头一回做成的许亲宴。   惠姐今天打扮得十分鲜亮,海棠红的短衣,玉簪绿月白间色的十幅软绸裙,玉色的绣鞋连半点泥土也没踩过,娇艳中还显温柔,她今天不坐外席,便来了厨下,想帮着池小秋打打下手,却让她推了出去。   “可别让油溅脏了你这裙子!”   池小秋不会刮着脸皮臊她,倒让进来天天被打趣的惠姐多了几分自在,便站在门边看池小秋忙活。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待站了一会儿,便见她手中一把刀如臂指使,剁起馅儿来连残影也看不见,不由暗暗吃惊。   池小秋往冰裂纹甜白釉瓷盆里头小心翼翼放了四个丸子,取双喜之意,一托盘上头能放四大盘四喜蟹粉狮子头,惠姐怕她吃力,便要上前去帮她,池小秋力气大,轻轻松松便端了起来。   两边这么一退一让出了门,惠姐便撞见了一个方进来门往里头走的人,正好听见她两个争执声,往里头一望。   惠姐陡一愣神,忙往旁边缩。   池小秋却看得清楚,却是她先前在云桥铺上见过的那位,想尽办法占了他们便宜的人。   这会竟还敢过来!   池小秋哼了一声,待转头,却见惠姐羞得脸通红,还带着几分惊慌。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浮现,接着池小秋便听惠姐细声道:“他既来了,我便不能出去了。”   这人,便是惠姐要定亲的那位秦小爷! 第86章 炸虾段   “东家, 我再认错不得,就是他!那天往桥上来,借着别人吃完没收的碗, 拿个馒头搜刮小菜的抠唆鬼!必是看着咱们铺子新开张, 又想上门往咱们这占便宜!”   小齐哥只远远跟他打个照面, 一眼便认出来了,愤愤问池小秋:“可要撵了他出去?”   “撵出去?”池小秋抬眼瞧着他一路往许亲宴正桌而去, 微微冷笑:“还不知充的是人是鬼,怎么撵?”   池小秋回想着方氏韩玉娘跟她说的:读过书, 家里头正经十几个铺子, 从小在兰江镇长大,后来才迁到县里来的。   旁的她不知道,便是这人手上与她相似的茧子也说不得什么——难道不许别人喜欢下厨不成?可有一件事她却是晓得的, 家里头衣食丰裕还要占旁人一食一饭便宜的人, 怕也不是什么良人。   惠姐平时最是要强,可也最是利落, 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心眼也好,池小秋可不想看她落进火坑里头。   兰江长大的是么?正好, 今个便好生请他尝尝这四小碗。   池家食铺的后院将临水的门给卸了,只在水榭旁围了一圈木栅栏,四面游廊几经曲折,正好弯出五亭, 连在一起连□□桌也是够的。其中正宴三桌都摆在了水榭之上,觥筹交错之际, 正是热闹时分。   眼下四大盘已然上齐,红煎鲥鱼让油煎得颜色灿黄, 上头洒了些金丝小葱,摆出腾跃之势,又吉利又好吃。笋尖煨鸡腿色泽诱人,笋子清鲜爽脆,鸡肉滑口咸嫩,入口之时,一荤一素两样食材正好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肘子如虎皮斑斓,软糯糯的肘子皮稀嫩嫩的肉,软烂的只能动勺子。蟹粉狮子头汤色清透,大而圆的雪白丸子上头点缀着金黄蟹黄与玉白蟹肉,让丸子更添十分水鲜。   连名字起的都带着祥和喜庆,什么双喜如意,龙门鱼跃,着实给周家长了面子,因此当池小秋亲自端着四小碗菜过来时,就见周大娘与方氏面上带笑,舒展里头带着隐晦的得意,正让着牵线的李姨妈与秦家人吃菜。   “让旁人端便罢了,你忙的这样,怎么还亲自过来?”池小秋一露面,便得了方氏嗔怪。   “这可是周奶奶家里头的大事,当然要来看一看,”池小秋将那几盘小菜放到桌上,笑说:“菜有没有什么不好的,要是有,尽管告诉我,我立刻改去。”   便是隔着桌,池小秋也能瞧见秦小爷望向她时,一瞬间的慌乱。   池小秋一垂眼,心里头暗暗冷笑一声。   有的慌就好,他既慌了,池小秋就越发淡定起来。   池小秋干脆不走了,就站在一旁,笑吟吟一样样菜跟他们说:“这个炸虾段,咱们柳安多是用鲜虾直接裹上绿豆粉下锅来炸,兰江镇的做法更细致,是拿虾肉鱼肉剁碎成绒,一并拿嫩豆腐皮裹了,切成一寸来长的小段再放进油锅炸,好几层味道叠在一起,更好吃些。”   众人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去看正中的小盘,果然里头豆腐皮段炸得焦黄酥脆,在盘中摆成连环如意的形状,里头透着微红虾肉同玉白鱼茸剁成的肉馅,旁边还衬着鲜红萝卜丝与翠绿的芫荽丝,正巧与盘上蔓草缠枝莲纹连作一体。   席上便有人笑道:“嗳呦,这可怎么好让人下筷子,好看得像画的一样。”   “小秋这姑娘,手也灵心也巧,”方氏笑弯了眼睛,给众人都布了菜,又跟秦小爷道:“这菜还是听说秦家侄子从小在兰江长大特意做的,快尝尝合不合口。”   众人这才纷纷动筷,都赞虾段炸得甚好,外皮焦酥干脆,里头鱼虾绒捶打得十分细腻,脆嫩两样口感融合在一起,再配上些萝卜芫荽,十分爽口,哪一样都不过一分,也不少一分。   再看其他几样,也不逊色。猪肚在水里汆过,正挑着熟得恰恰好的时候倒出,切作肚丝,松菌泡水焯水,等到出锅时既不显得太过软烂,而失去了松菌本来的韧劲,又不能带着生味,倒上酱油和醋直接生拌,吃到嘴里的时候肚丝柔韧里头还有微微爽脆,松菌增其清香,陈醋丰富了微酸的口感,夏日里头配酒吃,最是惬意。   青菜炒杂果仿佛让人窥到秋天丰收的盛况,青菜本身便是一样菜蔬,再配上白果的鲜脆,笋片的清香,冬菇的厚重,姜汁的辛辣,酒的醇厚,芝麻油的特有的香气,是一份又能养人又有各重风味的素食。三友萝卜三色俱全,同松菌猪肚一样,是最好不过的下酒菜。   精致碗碟,精致小食,连着文思豆腐羹如岚烟如云雾,百果糕十来种果子颜色鲜亮,甜而不腻,连盛在碗里的米饭都有荷香水气,这一顿饭吃的,真是舒服极了。   等到最后的果子山端上来,跟着秦小爷一同过来的小厮眼里头,也少了许多轻慢,多了些尊重。   方氏从旁人态度上也能觉出,自己这宴席摆出了十分的体面,胸背愈发挺得笔直,每上一道便招呼着秦小爷尝一尝,旁边的小厮因此片刻不得闲,常得遵着方氏的话,给秦小爷这边夹一筷子,那边舀一勺子。   秦小爷开始时还想要去接,后来便只能坐在那里一筷接一筷的吃,生怕一抬头,目光便跟对面的池小秋碰到一处。   池小秋却不放过他,偏大大方方唤了他问道:“听说秦大爷家乡兰江,这几道菜我也是新学,不知道地不地道,可有要改的地方?”   秦小爷避着她咄咄逼人的势气,只能道:“都很好,都很好。”   方氏在旁边瞧着,越发觉得这姑爷知礼懂礼,心下里更加满意,连送秦小爷出门的时候也十分关心,远远瞧着,已经是有丈母娘的偏爱之情了。   池小秋往回廊里头呆呆坐了半日,雇来的伙计忙着收拾东西,小齐哥悄悄问她:“东家,咱们怕不是认错人了?那个秦小爷,看着可不像是吃白食的…”   他说到半截,便听池小秋竖起指头嘘了一声,忙住嘴,转头时便听着惠姐过来,脸上尤带着一朵红云,比平时多了几分羞怯,跟池小秋正经道了个万福:“这次的宴不知道要你花多少心思,方才我娘还说,要好好谢你。”   池小秋瞧着她这样子,分明是看中了,心里头更沉了些。   “好囡囡,这多出的钱你怎么也得收下,你可是帮了大娘大忙,你放心,以后凡是店里头用的着大娘的地方,只管来家里说!”方氏跟在后头,正看着池小秋推脱,忙紧赶两步,把手里头的荷包往她手里塞。   “你若是不收,那便是看不起大娘了!连你阿婆也要生气了!”   池小秋心一横,拉着方氏周大娘并惠姐,往水榭边坐下,这里地方清净,四下无人,也不怕别人听见。   “大娘,阿婆,这门亲事,最好能再让周大伯往县里头亲去打听打听,再定不迟。”   她这话说得十分郑重,饶是面庞稚嫩,也不由让方氏几个心里一个咯噔,再看惠姐,脸早已白了。   “小秋,这话可不好乱说,你以前熟惯这户人家?”   周阿婆尤其不高兴,这门亲事却是她娘家亲戚牵来的线,并不像那寻常的媒人,上下嘴皮一碰,为了钱财硬要撮合伤天害理的姻缘。   池小秋摇头道:“我没去过县里,并不认识什么秦家,可今天这位秦小爷,我却是见过的。”   她便将几月前云桥上,那人拿着馒头蹭她家小菜的事一一说了:“我这云桥食铺开了一年多,从没见过这样想破了脑袋占便宜的法子,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些。”   怕方氏不信,她又道:“不独我记得,连小齐哥也记得清楚。”   方氏的手紧紧掐着桌子,脑子里乱成一片,问着池小秋的声音格外气弱,近乎带着些恳求的希冀:“已经…隔了几个月,会不会…会不会是…看错了?”   这样的希冀太过沉重,重得池小秋有些承受不住。   她想起韩玉娘前头和她说的:“惠姐的娘也是真心疼她,这许亲原没这么多讲究,有些闲钱的打个镀银对牌,便是许了,没钱的点个头也就罢了。许亲宴费得功夫多,烧得钱也多,为的便是正儿八经给两家里头摆席,便是还没过小茶礼,没下聘,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到这会再反悔,要让人家戳破脊梁骨!那秦家便要改主意,也是不敢的。”   结果没想到,原本要栓定的秦家,却变成了周家的囹圄,惠姐的枷锁。   可池小秋想得跟旁人都不一样,若是她,长痛不如短痛,别说没过门,便是过了门,便有不妥,还能忍着不成。   她便直截了当地说:“今天这菜,我动了手脚,为的就是要试一试这个秦小爷。”   而秦小爷,一关都没过!   “动了手脚?”方氏这回真的是吓怔了,失声道:“小秋,这宴是我们摆下的,你可不能害我们!” 第87章 紫苏炒螺狮   “大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池小秋也有些恼怒:“我只是将这菜的做法变了变, 许亲宴是在我池家食铺定的,真要出了事,可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方才的那四碗菜里, 做法全都不对!   炸虾段是兰江最常见的吃食, 讲究些的人家就用嫩豆腐皮包上火腿与虾肉锤成的绒, 若是家贫,就拿虾皮也能借个鲜味, 但有一样是不能少的,便是猪瞟, 这道吃食借的便是虾肉的鲜和猪瞟的香, 少了一样,都不算炸虾段。   青菜烧杂果里头的果子用的全然不对,松菌拌肚丝没放芥末, 味道几乎变了个个儿, 至于三友萝卜,压根和兰江镇八竿子打不着。   她这般一说, 方氏倒从心里落下一口气:“原是为这个, 许是人家打小没在外头吃过,便是吃了谁还能记上一百年去!”   池小秋又补了一句:“秦小爷身边那小哥, 不大能瞧得上他的样子。每回他夹菜回去,秦小爷都端了碗上来迎,后头见你们没看见,那小哥还瞪了秦小爷一眼, 我站在旁边正好就看着了。”   她这头落了话音,却没人再说话, 周家几个妇人对着看了又看,惠姐眼圈一红, 声音里头带了委屈的调子:“娘——”   “好了,咱们回去!让你爹上县里头,问问去!”周阿婆年纪最大最能立得住,看了池小秋一眼刚要张嘴,就让她截了回去。   “我晓得,定不往别地说。”   周阿婆一顿脚,拉了儿媳孙女忙忙走了,池小秋慢慢坐下,瞧着风拂起紫藤叶,有些闷闷地。   还有四五天,钟应忱便能回来了。   池小秋压住了自己的探问心思,只见着周家这两日都紧闭着门,也不去打听。自己掂了柳枝笼子,比捕鱼的编得还要密实些,专往水深的地方去,寻着河壁去摸螺蛳。   柳安镇多水多河,这时节正是螺蛳冒头的时候,河旁边随便搂上一把,就能搂出一篓子满满的河螺,池小秋想要找的要更稀罕一些,是只有在清水里头才能养出来的青蛳。   青蛳通体青黑,颜色乌沉,又细又长,池小秋从曲湖旁寻了一脉清溪,顺着往上游处走,只要见着越走越偏,就知道这水里头养出来的螺蛳干净。   青蛳难捞,池小秋在浅水里头摸了半天,才摸上来浅浅一层,但是这儿的青蛳一个个个头极大,品相很好,倒也不算白费了一些功夫。   池小秋直起身来,往四处看了看,记下这个地方。   一般的螺狮能放回水里养着,青蛳娇贵,池小秋怕养不活,等不到钟应忱回来的时候,不如到时再捞。   薛师傅对池小秋弄回来的这兜青蛳十分满意,他专门备了个阴凉罐子,小心将螺狮放进去,又滴上几滴素油,跟池小秋道:“只消养上一天,换上两回水,吃着便再没泥了,”正好瞅见池小秋滴滴答答还湿着的裤脚,顿了下才问她:“你自己去抓的?”   池小秋点头,低头避过薛师傅的问询,自己却忽然一怔。   到底是怎么想起要来吃螺蛳的?又为什么非要自己去抓?薛师傅问这一句,为什么她又呆呆愣了一会儿,只觉自己最近总有些奇怪的心思,是过去许多年来从没有过的。   薛一舌哼道:“那小子也就耽搁了几天,不是已经递了信回来?你又愁个什么!”   “谁想他来?”池小秋让说中了心思,不由羞恼哼了一声,才说出声来,自己又觉得这份遮掩无从说起,便直起脊背理直气壮道:“我与他算是三四年的过命交情,便多念上几分又怎的了!”   还是在前天梦里头,模模糊糊听见钟应忱回来家,两人仍旧坐在葡萄架底下说话,一个说四月里头新上的枸杞头最好拌着配酒,一个说四月里头最衬酒的是辣炒螺狮。   两个不能多吃酒的人偏为了下酒菜拌嘴,一个说螺狮若是沙吐不干净就能吃进去一嘴泥,一个道这做菜的人竟能把螺狮炒到这个份上,能有什么手艺,吵来吵去,蓦然听见钟应忱道:“青蛳不一样。”   等到梦醒,恰好小齐哥送了钟应忱的信来,池小秋一展开,就看见最后一句写着:“勿念,立归”,耳边忽然响起床前钟应忱说的那一句——   “你是不一样的。”   池小秋把那封信攥得皱皱巴巴,到底没扔。   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些天,这会池小秋终于想通了它的含义。   过命的兄弟交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豁然开朗的池小秋顿时将心中的别扭一扫而空,高高兴兴等着青蛳吐干净了泥沙,一个个捞起来剪了尾巴,倒在柳枝笼子里,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拿起来任何一个都看不见半点泥沙青苔,就算是把这些青蛳都洗干净了。   下油,葱蒜煸出香味,整盘青蛳哗啦倒入,池小秋一手掌着锅,每一下都能让锅里的青蛳均匀倒个个儿,糖增鲜,紫苏去寒,只等螺肉稍一变色,就立刻起锅,手一滑,就将青蛳在盘里堆出个好看的形状。   枸杞头这会正嫩,只消在开水里稍稍一烫,加些盐醋就能吃了,若是想多些油,混着鸡蛋炒也可。池小秋只用片刻功夫,就整治了一桌的菜,招呼薛一舌和韩玉娘来吃。   青蛳不仅费的是洗炒的功夫,更是吃的功夫,薛一舌在此道上最是轻松,只轻轻一吸,就能将螺肉吃了,再端杯抿上一口酒,叨上几口凉拌枸杞头,好似在过神仙日子。   韩玉娘就只能对着整碗炒青蛳愣了片刻,悄拉池小秋道:“这东西…可怎么吃?”   池小秋早就给她备了小木签,只用挑了青蛳上头的盖,戳着螺肉一旋,弹牙鲜嫩的青蛳螺肉就入了口,若连着汤汁一起吸吮,更是汤醇肉紧。   小院里头几人吃的正惬意,忽听见隔壁不知撞到了什么,哗啦当啷哐哐当当好一顿热闹,还带着方氏的尖叫声:“你个老虔婆!就为了几件衣裳,你连你亲侄孙女都卖了!”   下一刻,方氏便像被人捂住了嘴,呜呜作声,还连着惠姐同麟哥儿的哭声,门口立即喧闹起来。   池小秋怕周家吃了亏,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就往隔壁去,周家门口早围着一堆的人,有相好的邻家使劲敲门问:“周婶子,可有要帮忙的?”   池小秋眼见着外头敲门的人越来越急,里头的撕打声愈演愈烈,门偏从里头插上了,摇来摇去也只露出一条缝,正能看见一条腿往地上的脑袋狠狠踢去。   再等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池小秋当下跟左右的人道:“阿婆婶子都先让让。”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池小秋伸脚使劲那么一踹,周家的门便摇晃了几下,轰然倒下。   外头有些诡异的寂静中,方氏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她揪着一个妇人,两人撕打成一团,麟哥让吓着了,哭得喘不上来气,惠姐只能先搂着他哄,谁想着门便这么倒了,门里门外一众人都楞在当地。   地上那妇人骤然爆发出嘶喊:“周家恶毒婆娘打姑奶奶了!”   “打的就是你!”方氏只是愣了这么一下,倒冷静下来,她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望了众人一回,傲然道:“当着街里街坊的面,我方安娘就把话撂在这里头,以后你再来我家,我见一回打一回!”   那妇人佝偻着站起来,指着她骂道:“怪道你能养出这小娼妇,前儿才办得定亲宴,后脚就悔婚,还不晓得是背地里头勾搭了…”   “我呸!”她刚说到半截,便让方氏迎头啐了一口,接着两人又开始对骂起来。   两边露出的消息越来越多,外头围着看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听了一耳朵的官司,渐渐便有兴味的眼神落在旁边咬着唇几次插不上嘴的惠姐身上。   里头骂战正酣,外头已有凑热闹的泼皮往门里看,觑着青春年少的惠姐,便都朝她嘘声调笑起来。   “小娘子,既是没人跟,倒不如跟了哥哥我。”   “可不是,哥哥的榧子都给你吃!”   方氏早已吵红了眼,哪里听着外面动静,惠姐却听得一清二楚,一时羞愤难当,池小秋眼见着她面上颜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红,嘴唇越抿越紧,心下一紧。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惠姐往外走了两步,忽闷头往墙上撞去,池小秋来不及拉她,只能从半路横撞过去,两人一起落在地上。   这一瞬间的变故,顿时让里外的人都惊呆了。   麟哥儿哭得更大声,方氏陡然从怨愤的冲突中挣扎出来,忙去搂惠姐,两手抖得如筛糠,不知往她身上哪里查看:“囡囡…我囡囡…撞着哪…伤…伤着…哪里…”   那妇人没了人压制,气焰陡然胜起来,冷笑道:“演这一出戏给谁看?你要有本事,便直接拿绳子勒死了,到时候姑奶奶给你偿命!”   眼下两边各执一词,方氏只顾着骂人,却少说缘由,旁人便只听着周家因着悔婚,同婆婆娘家老奶奶动手,柳安镇一向重诺,因此都议论起来。 第88章 雪花酪   “就是要拿绳子, 也该先勒死你这个眼里头只有钱没有人命的,倒刮下好大脸让惠姐姐来给你赔命!”   旁人不知道因由,池小秋却听得门清, 她连声冷笑道:“两家人心诚意诚, 两下里头都看了点了头, 那叫做定了,这事明明是那姓秦的弄花架子, 要不是周家大娘信你这个姑奶奶,还能骗过谁去原是给你好大的脸面, 都能把这柳安给撑住了, 结果你带头来作弄自家人,不打你又打哪个!”   “你是哪个门上的?周家的事要你来掺和?”这妇人不意还有旁人知道这事,眼一眯, 神一厉, 便想拿家事来驱走池小秋。   “你又是哪个门上的?你也姓周?也姓李?你不姓周不姓李来掺和什么?”池小秋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便将前事道清楚了。   “既是要结亲, 为什么许亲宴上弄个假人过来?连秦家的小厮都不待见的爷, 还糊弄谁呢!要不是周大伯亲往县里打听,还不知道秦家的小爷是个什么样的烂人!当地谁也不肯把闺女舍出去, 就许了你往铺子里做几件衣裳,你就能把娘家亲戚往火坑里头推!”   池小秋拿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宴上替秦家遮掩的不是你?你敢说你不知道?周家送的是好菜好饭,秦家回的是个流脓生癞的小爷!便宜都是捡着老实人家占的?你心不亏?不怕浴佛节上洗十天也洗不干净你一身皮?”   她回过头来问门外诸人:“要是各位婶娘阿叔,可愿意把闺女嫁与这样黑心肠烂肝肺的人家?要遇着这样的亲戚, 打是不打?”   池小秋说起缘由如同炒豆子一般,一粒粒往外嘣得利索, 一下子激得群情激奋,都指着妇人说起来。   偏那妇人也是个不畏人言语的, 叉着腰倚老卖老:“我不是为她想?秦家能给我几身衣裳?惠姐过门了,衣裳还不是随她这个当少奶奶的穿,能落在我身上几件?他家打听的什么就说旁人家是烂人?”   她两眼嗦了惠姐一下,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原想不明白,这会倒知道了,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轻姑娘家,听多了戏里头唱的,一心爱个俊俏郎君,只捡着模样看,鼻子眼睛长得不顺心,便是定好的婚事也要作死做活给闹没了——劝你们心放低着些,哪有这么多又有貌又有才的给你挑!”   又跟旁边的人道:“你们可都瞧着些,以后要长得平常些,没那王孙公子体貌的,都莫要往周家来寻亲!”   池小秋心里头一个咯噔,她原听着方氏口里头零零碎碎的说着因由,只当这秦家人可恶至极,才逼得周家退婚,不想症结是在这里。   她虽不大,也晓得这爱貌悔亲的名头若是栽在了惠姐头上,未嫁的闺女是怎么张口也说不清。   方氏再三看了惠姐,直到确认了没伤着哪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回过头来见这妇人尤是趾高气扬,气得眼前发黑:“模样平平,就那样,也敢说什么平平?”   妇人正中下怀,接过口来道:“说好说歹,可不就是嫌人家面貌不周正?圣人家都知道,娶亲娶贤,嫁夫莫看颜,你这当娘的,也好好教教自家闺女…”   池小秋听她道这一句,心里一明,便截过她的话来:“你老也知道娶亲娶贤,难道嫁郎就只看财了?家里有铺子算个什么?儿孙不争气,多少铺子卖不得?便是长得寒碜些,大大方方出门子来,谁还嫌他?倒弄来个长得秀气的假充,还能有多少诚心?”   她冷笑道:“也就是我周大娘,不爱他家千里田,也不爱他家万件衣,就只看这人家是不是光明磊落。旁人骗婚在先,欺人在后,小茶礼都还没下,周家什么都没收倒出钱请了一顿饭,反让人欺上门去,有什么错处?”   池小秋只咬定了秦家欺婚,不过几句便将周家抬到了不慕钱财只慕诚义上面来,让这妇人驳都没处驳。   外头人到底都和周家相熟一些,只见着惠姐脸色煞白,一行汗一行泪,十分可怜,再听了池小秋掰了一回缘由,心都往这里偏了些。   这妇人还在瞪眼想词的功夫,已有人进来道:“你算是哪门子的姑奶奶姨奶奶,只往自己家里头泼脏水,你再不走,等他家男人回来了,能打断你一条腿去!”   众人一阵嘘声,也不许这妇人再多说,半推半撵地将她弄出门去,有人唤了木匠来帮着周家修门,有人帮着扶了周家娘俩进屋去。   池小秋还想再挤着安慰惠姐两句,却让沉着脸面的韩玉娘寻了来,扯她走了。   “二姨,你别拉我,我现下不回家,”池小秋一步两回头,反拽着韩玉娘的袖襟子,满心里头在思量:“我去街上买点冰碗子回来,做个雪花酪给惠姐送去。”   韩玉娘刚要张口说她,池小秋早跑得没影没踪了,只留她在原地干瞪眼。   从四月初起,柳安各桥各街便已经有卖冰的了。这冰也分几等,冬天从河里凿了来放进冰窖里,等来年直接拿出来的,不甚干净,讲究的人家连放在屋子里都不愿用。再有从山间冷泉或是井水专门冻作的冰,存到夏天来卖,入口无碍。还有专用硝石在夏天就能制出冰来,最是稀罕,非是大户人家少用。   池小秋专往云桥旁边的冰铺奔去,那里的冰是从山里的深穴取来的,十分干净。   整块的冰买回家来就要赶紧刨成碎冰末,装在木碗里,吊起来,往新打的井水里头湃上,不然只要见了一点日头就立刻化了。这边制了底碗,那边就赶紧做浇在冰碗上头的酪汁。   山楂果子去核,橘子剥出皮来切丝,混上尚青的梅子和前日里做的糖荸荠一起切碎,倒进锅里加水加水晶白绵糖使劲熬煮,要出锅时拿勺子撒些糖桂花,盛出来时,就是一碗酸酸甜甜的红果酪。   池小秋将碗里头的碎冰舀出来,仔细在木杯里头叠出山子,里头的冰已经开始半化,一半冰一半水,晶莹素白,冒着冷气,连握着杯子的手都能觉出沁凉,十分舒服。   红果酪缓缓倒入,雪碗上头迅速染上殷红亮丽的颜色,红果橘皮丝同桂花果干一同盖在碎冰上,稍微用勺子搅一搅,吃也使得,喝也使得。   等池小秋送了雪花酪过去时,周家里头围着的人都已经散了,只剩下方氏抹着泪劝惠姐:“你跟自个置什么气?便是再等上两年,多多陪送些嫁妆,还找不到人家么!”   惠姐扯着方氏的袖子,低低呜咽:“都是我的错…”   这婚事原是她站在门后偷偷瞧了那么一眼,这才看中了,人家殷实,儿女又中意,合家欢天喜地,只当再好不过的亲事,谁能想着世间哪有两全法呢,果然就出事了。   池小秋进门时听个正着,她啪得将木杯放下:“惠姐姐,这事要错,就是秦家的错,是你家那个老奶奶的错,就你没错!为甚要把旁人的错处往自己身上揽?”   见惠姐怔怔看她,池小秋又怕自己这会说这些,倒戳她肺管子,便将芦管插在木杯里头,递给她:“这是新做的雪花酪,喝了就睡觉,醒了便当没这事了。”   惠姐定定看了一会儿木杯,忽道:“你说的对。”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现出些坚毅的神采:“这事,咱们周家没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气,娘,我可不是傻!”   方氏倒有些害怕,喃喃道:“惠…惠姐?”   惠姐接了木杯过来,拿出喝酒的架势,咕咚咚就灌了一气儿,跟池小秋道:“小秋,你那铺子可还缺人手,明个我就去给你帮忙去。”   她转向方氏道:“娘,我也不在家里吃白饭,就去跟小秋学着做营生,便不嫁人又能怎么样!”   方氏一时没回转过来,就眼见着池小秋展开笑,攥了惠姐的手:“你要去我铺子里,那敢情好!我铺子里头的工钱,是云桥边上给的最多的!”   原想费心安慰自家女孩儿的方氏傻了眼,她只想让惠姐想开些,可没让她想得这么开啊!   这一场风波,慢慢压过了之前周大厨欺压后辈的故事,传成了新的流言,惠姐反复的婚事,周阿婆娘家老奶奶和方氏一场骂战,云桥食铺东家的一场伶俐言辞,能编出许多版来说。   “真的?那池小秋真生得像铁打的铜人一般?”   “那可不是,眼睛瞪起来同老虎一般,不然怎么能一脚就踢破了门?”   两个卖花女孩抱着新上的龙爪葱,在东栅闲聊。   一辆马车缓缓在她们面前停住,有人掀了帘幕问道:“这花怎么卖?”   那两个女孩一时被他容光所慑,愣怔了片刻。   钟应忱等了一会儿,隐下不耐烦,又问了一遍,才听她们猛地一激灵道:“相…相公,这是龙爪兰,吉利又富贵,三十个钱一盆。”   钟应忱见这花草顶端当真和龙爪一般,想着池小秋最喜欢这样有趣新鲜的玩意,便道:“还请拿两盆过来。”   里头高溪午跟他挤眉弄眼:“钟兄弟,我可从没见你这般打扮过啊!你同小秋妹子,又不是没见过…”   钟应忱不睬他,只是看着池家小院的方向,愈觉归心似箭。   他原本是冲动,才说出那一句心里话,可等他次日来辞别时,却看见了一个不敢瞧他的池小秋。   那时,他便知道,她这回,终于明白了。   钟应忱抚了抚手里的龙爪葱,只要一想两人再见面时的场景,笑意便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第89章 火腿炒饭   “你说说你呀, 当着几条街的街坊跟人对嘴,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你听听外头…”   韩玉娘就在街上走一圈,只听着池小秋让旁人在嘴里嚼来嚼去, 心里头团着一口气, 实在是呕得慌, 回到家就跟池小秋念念叨叨。   “旁人都在说我?我什么时候名声这么大了?”池小秋把韩玉娘手里的菜篮接过来,一边洗着鸭掌, 一边好奇。   “小秋,对不住…”惠姐自那天发下誓来, 当真跟着韩玉娘和小齐哥整日采买收拾, 这会听了一耳朵浑话,只觉脸上发臊,头都抬不起来。   “这有什么!想我这辈子也是头一次当个金刚夜叉, 倒也有趣。”池小秋自家也常听着旁人口里言语, 是当真觉得有趣。   韩玉娘只觉眼前一黑,连已故的姐姐姐夫也怨上, 他们池家这分明养的是个儿子, 哪里是在养闺女!   不行,她给把池小秋这性子掰过来。   “把手里的活放下!跟我试衣裳去!”韩玉娘没压制住自己的怒气, 头一次没能好言好语跟池小秋说话。   “哦,”池小秋乖乖放下刀来,趁着韩玉娘转身的功夫,悄悄跟惠姐道:“帮我洗了, 中午咱们做拌鸭掌。”   “小秋!”   池小秋赶忙答应着,赶到屋里来, 就见韩玉娘翻着包裹,在桌上放了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连床上堆的都是衣服。   “二姨,这是给我做的?”   簪环衣服若做的精致,谁不喜欢?池小秋拿了一件梅子红绉纱对襟衫儿,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摇摇头道:“好看倒是好看,可惜袖子太拖沓,可别带翻了我的锅碗。”   韩玉娘才刚转晴的脸又阴了下来,呵斥道:“坐下!没你我也能做饭!”   池小秋眼见她发怒,只好听话地坐下任她一会儿涂些粉,一会儿画个眉,一会儿再梳个头发,最后涂上口脂,给她选了杏黄满池娇生罗斜襟衫,外头罩着浅色纱衫,腰上系了霜色纱晕裙子,便如同打扮磨喝乐一般,将池小秋打扮起来。   “这样才有个女孩儿样。”韩玉娘把通草花斜斜剪了枝子,从发髻边小心插进去,上下端详了一番,满心欢喜。   “这般出门,谁不说我们小秋娇娇嫩嫩,生得好看!”   池小秋看了一会儿,倒觉得不认识自家了一般,她有些为难道:“在家里穿着也就罢了,等到了厨下,灶膛一舔,就得燎了裙子角。”   “那也不许脱!”韩玉娘语气严厉,她便要所有人看看,什么夜叉铜人的,也好意思往池小秋身上安!   池小秋还想跟她再磨一磨。忽听得个人在外头喊她:“好饿!小秋妹子,可有什么好饭菜!”   可不是阔别已久的高溪午!   池小秋眼睛倏然一亮,那便是——钟应忱也回来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不顾韩玉娘瞬间别扭的神色,撩起来裙子便往外头跑。   “这花…她能喜欢?”钟应忱端着个花囊,里头几枝木槿粉嘟嘟开得桃愧李惭,比旁的花都多出些温柔的情致。   高溪午一边灿烂笑着跟薛师傅打招呼,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听我的,没错,再不济…”他嫌弃的目光落在龙爪葱上:“也比那两盆葱要好!”   钟应忱又认真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只听着心跳越来越急,噗通噗通一下下擂在心口。   “可算是回来了!你们想吃些什么?”一片灿金从屋中迤逦而来,恍若夏天最明亮灿烂的色彩,猝不及防地展露出逼人的明丽。   池小秋平时总是素着,这回头一次添了颜色,柳安镇的河溪水将她的脸养得细白柔润,又涂了口脂,檐子挡了倾泻而下的细碎的金芒,唇上一半变成暗色,另一半湮着油亮亮的嫩红,向他灿然一笑的时候,几乎灼烫了眼睛。   池小秋同钟应忱,便都齐齐呆立当场。   这是她认识钟应忱来第一次见他戴冠,乌黑的头发整齐束了起来,竹节金簪定住,身上少见地穿了宝蓝空山生竹缕银绸衫,仿若春至时一泓湖水,明净无波。   “饿了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高溪午全然没有避让的自觉,嗓门一亮,立刻将池小秋喊回了神。   “原说给你们好生做几道菜接风的,结果你瞧…”池小秋想着自己为了换衣裳,倒误了正事,有些不好意思。   她心思一转,便将之前繁琐的三碟四碗都抹了,改作能快些上的:“你们坐一会儿,我这就能好了。”   惠姐也让她这装扮晃了一晃,顿了顿道:“鸭掌我都洗好了,不会,也不敢剁…”   “没事,我来!”池小秋往厨下去前,忍不住又看了钟应忱一回,心中默默叹。   哎!钟兄弟这身皮囊啊,着实连她都羡慕得紧。   洗去了血水的鸭掌焯水去掉骨头,连着筋一起切碎,青嫩芦笋同木耳一起烫熟沥水,同鸭掌一起拌匀,盐、酱油、芥末次第加入,抓匀后在上头滴上些芝麻油提香,眨眼功夫就能做成一道冷盘。   惠姐让池小秋一气呵成的动作看傻了眼,直到池小秋问她第二遍:“米饭可煮好了?”,她才如同刚从梦里惊醒,打着磕绊道:“煮…煮好了!刚煮好,还热乎着!”   池小秋便知道,这会他们是等不及做菜了,便盛了米饭出来,等不及放凉,直接就去檐下,哪里有从买来就一直在窗外挂着的火腿,是薛一舌带她看了几百条才选出来的,得腌了七八年了。   火腿切开,单单取骨头附近的肉,这是一条火腿中最好的部分,咸淡适宜,不柴不老。池小秋把火腿切片剁成嫩红的方碎肉丁,直接下油,将火腿丁翻炒几下,打发的鸡蛋骤然滑入,不过片刻就鼓涨起来,成了娇艳的嫩黄。   倒进热乎乎的米饭,等到每一粒米都沾了油脂香,同火腿丁与鸡蛋块混杂,撒上葱花蒜苗添些菜蔬的清香,一盘火腿炒饭就热腾腾地出锅了。   池小秋将炒饭同鸭掌塞给惠姐,托她先送出去给那两位填肚子。外头高溪午只见了这两盘菜,便敲着碗拉着声音大声道:“小秋——妹子——,你不出来我们可怎么吃——”   “再催,你便回家吃去。”钟应忱出言堵了他,终于能清净片刻,让他隔着窗子,好生看着池小秋忙活。   “钟兄弟,你这手可真快,你还别说,小秋妹子这一打扮,真正是粉妆玉琢。”   钟应忱心中忽然间后悔,立时便想将高溪午支出门去。   就如他临来前专心打扮的心思一样,池小秋这一身,明明是穿给他看的。   可这样不谋而合的默契,却还是让他一直浸在蜜糖之中,是里到外都泛着甜。   厨房里的池小秋不知钟应忱所思所想,她转身将烫了的菠菜捞出来,拌好蒜蓉汁一浇,炸香切碎的花生碎均匀撒上,另一边的青菜豆腐汤也已经开锅,这才安心将各色菜都盛出来。   这一顿饭虽然备得快,却也各色俱全,不算简薄,池小秋端了蒜蓉菠菜与汤来,早就一脑门的汗,便下意识拿袖子去蹭。   钟应忱早拿了手巾给她:“别弄脏了你这衣服。”   池小秋一时感动,只觉钟应忱不过走上小半个月,更加贴心了。   一转头,她便让桌上摆的花囊吸引过来,她伸出指头小心刮了刮粉嫩的木槿花瓣,随口道:“这花开得倒好。”   “送给你了。”钟应忱见池小秋果真如高溪午说的那般,对着花草更加在意,虽送得爽利,却不由泛酸。   有礼物收总是好的,池小秋欢欢喜喜点了头,忽见桌底还有两盆青绿的龙爪葱,一时看住了。   “这是什么,长得倒别致。”   钟应忱这回真正欢喜起来,说话时带着他自己都未觉察的殷切:“龙爪葱,葱头形如龙之五爪,可有趣?”   池小秋端详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还真是——”   她抬起头,大眼睛看住钟应忱:“这花你留着,这什么葱能不能送我一盆?”   她话音未落,钟应忱便已然道:“都送你了。”   池小秋倒有些不好意思:“这两盆生得一样,倒像是一对,我留一个便成了。”   钟应忱的手倏然一抖,再也忍不住,直直回看过去。   她说的不是花草,是在回应他的话。   钟应忱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能上去,直接攥住池小秋的手。   钟应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先放在你这儿,等来年再开花,咱们一同看。”   他原还想着,若等池小秋点头,好歹要磨上一两年,这般也好,就等到他金榜题名,挣了凤冠霞帔与她戴。   却不想事情这般顺利,顺利地让他觉得一刻都难等下去。   钟应忱暗暗算了日子,问池小秋道:“你喜欢几月?”   池小秋毫不犹豫道:“四月。”   那便四月!钟应忱心中算了算自己的积蓄,下半年下定,总是能筹办出茶礼来。   池小秋拨弄着那盆葱,见钟应忱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微笑,摇了摇头,只觉这人考试考得怪得很。   高溪午悄悄问她:“为什么喜欢四月?”不是太赶了吗?   “四月时新多!枇杷林檎春笋马兰头香椿头樱桃梅子,能做的菜太多了!”她瞧着高溪午瞬间变得同情的神色,奇怪问道:“难道你不喜欢?” 第90章 木槿鸡蛋煎   “你倒是捡个远些的日子来说啊”高溪午暗暗看了钟应忱一眼, 心中叹口气。   钟兄弟,你这路,还长得很哪!   池小秋也同情地看了一眼高溪午, 要不说, 考试就是费神。看, 这又傻了一个。   再远些就入了秋,哪有这么多爽口菜蔬!   池小秋将花囊里头一大簇洋溢着酡红洋红浅红深红的木槿花拨得更密实些, 突然有了新的想头。   这木槿花,不也能做一道花宴?   当着钟应忱同高溪午, 池小秋不好棘手摧花, 好容易等人都散了,池小秋便就着日头将其中几株木槿花摘了干净。   木槿花去了花托,颜色更加粉嫩, 洗过之后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偏花蒂红过胭脂,便给这一盘柔润之姿的木槿花, 添了一抹艳丽。   池小秋试着嚼了一朵, 却让薛一舌看见了,嫌弃道:“哪有你这么舌嚼牡丹的!这花寒凉, 你莫要多吃。”   池小秋咂着木槿花的口感味道,兴冲冲道:“师傅,这花能拿来熬粥!”   薛一舌却不假辞色:“凡是花宴都少不得粥,你便只能想着这一样?”   “熬汤也使得, 下次咱们再炖老鸭时,就加些这花。”   薛一舌哼声虽轻, 却还是让池小秋听见了,她有些不伏气:“薛师傅你等着, 我能想出十种法子来做它!”   “你若能再找出五种来,我便再教你一道新菜——你不是要给钟小子做生日,这菜保他喜欢!”   “一言为定!”池小秋喜上眉梢,转头就摘秃了那一大捧木槿花,这还不足,又往街上买了大把大把的木槿花回来,一道菜一道菜试起来。   钟应忱无心看书,站在窗前等了半日,才见池小秋蹦蹦哒哒进了厨房,不知韩玉娘又说了她什么,两道浓黑的眉毛有些委屈巴巴地皱了皱,转头看见案板,又舒展开来。   他隔着河,恰好能看见桌上是一团轻飘飘的粉云,待池小秋烧热了油,将盘子一立,里头的粉云滑下,才知晓是木槿花。   钟应忱忍不住一笑,想着高溪午信誓旦旦的模样,再看看池小秋房里随着风轻轻点头的龙爪葱,隐隐畅快。   高溪午不知道,他却知道,池小秋与平常女孩儿不一样,不只爱花儿草儿,更在意些有趣的玩意儿。   池小秋在厨下呆了大半日,终于端出六七道菜来。   木槿含苞待放时,吃得颇有些脆生生的意味,待完全绽开了,又变得滑嫩爽口。若取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来切片切丝,同木槿花同炒,就能让普通猪肉添了木槿花的甘香润甜。若是配上鸡蛋一起做出一份木槿鸡蛋煎,更能吃出木槿的滑爽口感。还可将木槿整个裹了鸡蛋,下重油,等整个木槿花表面都炸得金灿灿时,趁热时候吃,又酥又脆,还能品着花的香甜,不点也不见油腻。   薛一舌一一看过去,先时菜色还正常些,到后头什么法子都使了,竟能往花苞里头塞了肉馅来蒸,足见池小秋当真是想破了头。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连连点头。   这些菜做着都容易,可愿意往试菜上头花费这么多心思,却不容易。   “师傅,这可算过了?”池小秋一心惦记着薛一舌的新菜。   “马马虎虎,”薛一舌瞥了她一眼:“把外头吊的猪后腿拿过来。”   新买回来的春笋圆圆胖胖,十分可爱,薛一舌处理起食材比池小秋利落十倍,斩根,剖作两半,去笋衣笋壳,快得人看不清。池小秋只觉得刚眨了两下眼睛,原本还带着黄土的春笋就已经变作黄玉般质嫩的数条泡在水里,更显得柔韧。   剖开的笋子中间一格一格,看着像搭出的梯子,十分可爱。春笋不及冬笋细腻,还得进锅里焯过一片,去了苦味。火腿切成块,同笋子一起入锅烧上半个时辰,这时再加猪肉。   “错了这个时节,就再没这样新鲜的笋子吃了,错了季,腌笃鲜再怎么做,也不是这个味。”   薛一舌看着火候,想着一年又一年过得飞快,不由感叹。   池小秋有些失望:“就这么简单?这不就是锅火腿猪肉笋汤?”   换她她也会做。   她这大喇喇将食材都亮出来的起名法,把薛一舌气得够呛:“庖厨一道,不过煎炸炒溜蒸拌焯,你还想要什么没见过的做法?”   他缓了缓气,点着锅道:“这菜现时才到要紧处,汤熬到什么份上,什么时候火大火小,全靠你自己斟酌,你便自己看着吧。”   池小秋忙拉住他袖子,笑得格外谄媚:“哪里哪里,徒儿什么也不会,这锅汤全仰仗师傅。”   薛一舌面色稍霁,看着汤色,指点池小秋时而撤出几根柴,时而再添上一些,等到几种时鲜的味道都从锅里弥漫出来,揭开盖时,池小秋才发现这汤澄澈到十分,笋子微黄油润,火腿猪肉色泽嫩红,煞是好看。   池小秋终于知道为何薛师傅说,钟应忱定然能吃下这道菜,这样清淡饮食,正是他平日里头惯吃的。   她往河对岸看了看,正见着往这里望来的钟应忱,不禁一喜,往锅里指了指,打了个手势。   钟应忱遥遥与她作了个揖,两人一起笑起来,看得薛一舌心酸不已。   府试的榜放得快,高家送信过来的时候,还送了个高溪午同三四筐的食材。   “你又惹高老爷生气了?”钟应忱见高溪午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的模样,便知他又挨打了。   “是。”高溪午走一步疼一步,有气无力道:“恭喜高兄弟,你府试过了。”   钟应忱并不意外,却奇怪高溪午的成绩:“前日谭先生看了你文章,不是说,必是能过?”   “我过了。”   钟应忱当真讶异了:“那为何还要打你?”   “只…嗳呦…只怪我多说了一句。”   接着消息的高溪午险些激动地痛哭流涕,悬了几个月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让他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没发现,大喊一声:“我,我能去曲湖边上唱灯戏了!”   刚预备给高溪午一个好脸色的高老爷,在背后听了个正着,气得七窍生烟,直接踹了他的屁股,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不知通达权变,打也活该。”   高溪午看着他的背影,磨牙森森,忽然眼珠一转,掏了袖袋里的帖子:“安华桥寒清弄的李爷请你上门吃酒。”   “我又不识得他,”钟应忱动都未动:“你若想作弄人,也该换个法子。”   “当真是给你的!”高溪午赌咒发誓,硬是将帖子塞了去,钟应忱接来一看,忍不住噗嗤一笑,整个人都柔和起来。   高溪午见终于能骗过他一回,喜不自禁:“你可莫要错了时间,他可是备了酒席等你。”   “你看过这帖子了?”   “是旁人给你的,我怎么能看!”实则是他屁股疼得厉害,还没顾得上看。   “那便好,”钟应忱将帖子重又叠了起来:“小秋这宴,我自己去吃就好。”   “……你怎么知道是小秋妹子给的!”   钟应忱将那帖子在他眼前草草一晃,足够高溪午看清楚那上头笨拙工整的几个字:四月二十五,一条墨线直接将这字同下面画的酒席连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大的箭头,旁边两个小人对着作揖,酒席上的画得比人还精致,也不必再问,只有池小秋能下得了这样的帖子。   高溪午后悔不迭,他这般聪明,哪能想着败在了池小秋这猪队友身上。   钟应忱扬长而去,只丢下一句:“下次要下套,下得高明些。”   高溪午忽想起了什么,忙追着他:“那帖子再给我看看!”   “既送与我,便没有收回去的理。”钟应忱加快了步子进了屋就想关门。   “等…等一下!那里头…那里头…”   “快说!”钟应忱终于显露了不耐烦。   小秋设下的宴席就在明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那上头可写了我…”   “没有!你自己从哪里拿来的,自己还不清楚。”   高溪午心里一沉,仿佛看着方才画上的西湖醋鱼、炸虾段、烤鸭春饼、青菜烧杂果都一齐旋转在眼前,又如梦里与他渐行渐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都是往府城里头挣命考了一回试,为甚她偏偏请你!”   吱呀一声,原本快要关上的门骤然开了,露出钟应忱隐隐含着得意的笑容。   “那是因为,我们俩个,不,一,样!”   在他心中,池小秋同旁人,是不一样的。   在池小秋心中,他与高溪午,又何曾一样!   钟应忱抑制不住自己的欢喜,隔窗看了一眼,将桐木箱打开,看着里头的衣裳,有些踌躇。   他一向对身上穿的戴的不上心,里面这些多是池小秋帮忙置办的,他犹犹豫豫拿了件石青直裰,又摸了摸玄色夏布,想着池小秋昨日的神情,果断拿了件亮色的。   第二日,钟应忱打扮一新,推开了熟悉的池家院门,一抬头,恰好看见了坐在葡萄藤下高溪午可恶的笑脸。   “不好意思,小秋妹子也请了我!” 第91章 龙爪葱   为了耳根子清净, 也为了能把这宴过得热闹些,这宴席池小秋没设在池家小院,而改在了食铺。   池小秋提前挂了牌子, 趁早歇业, 这会儿后边回廊寂然无人, 只有卷起的梅鹿竹帘轻轻晃动,偶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今年的天忽冷忽热, 连紫藤萝也推了花期,直到揪着四月的尾巴, 才慢悠悠地垂了一串又一串绛紫花瀑, 如同挂了整廊的小铃铛,在风中荡荡悠悠,本该妖娆的时候却晃出了天真烂漫的兴致。   钟应忱往河溪边的水榭撤了撤, 他不喜欢与红色相近的颜色, 总让他想起河中漫染开来的血水。   但眼下,还有个人让他更不喜欢。   偏高溪午好了伤疤忘了疼, 趁着池小秋往厨下整治菜食的时候, 故意往钟应忱处蹭过来,嬉皮笑脸道:“要不怎么说, 小秋妹子就是大气!凡历案牍之苦者,都一样看待,一腔好意,我实在不忍心辜负。”   钟应忱垂手续茶, 等他喋喋嗦嗦说了许多句,才静静道:“九月还有秋闱。”   诶?高溪午没反应过来。   “牛肉脯。”   “果干。”   “薄饼。”   “这一路上的吃食…”   “哎呀兄弟!”高溪午突然热情起来, 忙过去给钟应忱掐肩捶背:“要说小秋这顿请的,我不过是个陪客, 这主人还是钟兄弟你呀!小秋妹子,这可是真真把你放在心坎上…”   要在一日前,钟应忱大约要让高溪午这句话冲昏了头脑,可这会,他却慢慢冷静下来,这才觉察出了几丝不对。   可这女子的心思比所有义理都难穷究,钟应忱反复斟酌,又怕多想,又怕少想。   高溪午见他没甚反应,忽然灵机一动,想了个将池小秋打包卖的主意:“兄弟,小秋这样的娘子其实甚是好娶!这样,下次若是再得了新鲜食材,我便整筐送到你那去!或者你每天往东栅去截从西关南岭各地来的商贩,手里头都有些稀罕食材,每天送一些,不上半月,你看她…”   “这是我与她的事,不劳你费心。”钟应忱截住他的话,忽然又顿住,往廊下望了片刻,猛然起身,急速走了几步,接过池小秋手里摇摇欲坠的托盘。   “下次不必做这么多菜,不过是寻常一顿饭。”   池小秋拿袖子一抹汗,听了这话不乐意:“怎么能叫寻常!咱们认识两三年了,好容易等我池小秋手头阔绰些,能置办点桌菜席,再不能亏待了你!”   她又转向高溪午,爽快拱了拱手:“还要谢谢高兄弟一同过来,你们整日一同读书一同考试,自然情谊深些,少了你,他这生日过的也不自在。”   高溪午干干笑了两声。   情谊倒是有的,比如相防相杀,再比如相绊相跌。   钟应忱也不由笑了一声。   若是少了高溪午,他可真是求之不得。   两人对看一眼,又嫌弃地转了过去,同往桐木圆桌前而去。   等离得近了些,高溪午看着满桌绿油油一片,犹犹豫豫满怀期待问道:“小秋妹子,这前菜也…太多了些。”   一定还是有肉的,便是落在后面,他也能等!   池小秋先给他们挨个斟酒,那盅小小的,不过能拇指头般大,听了话摇头道:“这四盘两碟都在这里了,忱哥吃不惯荤的,好在四月里头菜好找,总能凑齐这些。”   大白天里高溪午眼前一黑,颇有些人生无望的萧条,只能垂死挣扎:“光吃菜不长个,钟哥儿这般钟灵毓秀,要是长成个矮个子,到时候你看上一辈子…”   该多难啊!   他后头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已经让钟应忱看他时的威胁逼了回去。   得,得,得,这年头女子惹不起,兄弟也惹不起。   高溪午只能埋头吃菜,却听池小秋笑道:“平常那些菜常吃,没什么意思,我今天做点新鲜的,给你们尝尝。”   “有…肉?”高溪午眼睛放出光来。   池小秋没有诳他,等菜都吃得半尽了撤下去,小齐哥便搬来一盆炭火,将桌心处嵌的木格去了,正好摆在里头,上面架了个铁丝网。   松软筋道的面筋,柔软醇香的豆腐皮,碧青青的胖辣椒横刀切成了片,猪肉带骨头剁成小块,羊肉牛肉都切得极薄,偏在日头下还能看清嫩红肉间的筋络纹理,安然在盘中微卷,松茸春笋也都片作或柔韧或爽脆的薄片,冰玉一般通透的青鱼片旁边还有带着浅浅绛色的新剥出的虾仁。   炭火燃起,幽幽火苗飘忽不定,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炽亮,池小秋在上头的铁丝网上刷了一层油,滴落在木炭上时陡然引起一阵突如而来的火,不过瞬间又寂灭下去。   池小秋将猪肉一块块夹到火上,只见外层的肉迅速变得焦香,油脂渐渐化开,往劲瘦的里层浸去,这肉之前被红辣椒碎同别的材料一起腌过,只再薄薄刷上一层油就足够香,池小秋查看着火候,只待这肉外焦里嫩的时候,就直接夹出来。   片成了薄片的牛羊鱼肉却是不同,只要往铁丝网上一放,就能看见原本舒展的嫩肉片边缘迅速卷缩,迅速变成一种引人眼馋的颜色,香味随即弥漫开来,动作就要格外迅疾,不然再迟上那么几息,上头的微金就会变作焦黑,食物就因为失去了过多的水分而失去鲜嫩,吃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天微微暗了下去,水榭旁的灯已经点起,给池小秋的侧颜蒙上一层朦胧光影,显出一份虔诚的期待。   高溪午等不及放凉,捏了一块刚放进嘴里,就让烫了舌头,不愿意吐出来,只能张着嘴吸一会儿凉气,只待稍冷就大吃大嚼起来。   池小秋让他逗笑了,一边往手上烤着的鱼上撒着葱花,一边还来得及给他倒了一杯桃花酒。   “吃这个配酒倒好。”   高溪午闻闻这酒,便觉得不对味:“小爷要喝烈的!”   “不行,忱哥儿吃不得烈酒。”   池小秋连连摇头,给钟应忱过生日是一宗,可也不能为了自个,就搭上下半年的安生日子,若是钟应忱吃醉了再让人背起书来…   池小秋方想着,就见眼前又出现一个酒盅,钟应忱就站在她跟前:“我也要。”   今天这几人都没长手?   池小秋纳闷看了他一眼,见钟应忱盯着她,十分认真的提着要求,便顺手又给他倒上一杯。   高溪午压低声音:“兄弟,你这秤斤注两争多论少的本事,倒是越来越高了。”   钟应忱正在心情好的时候,便不与他争论,只是端起酒来,慢慢抿了一口,这酒极淡,缓缓滑下肚时十分舒爽,比别的就更香甜。   有肉有酒还不足,池小秋另从厨下端了凉菜出来,简简单单调出来,正好解了大口吃肉的单调。   “这…是什么?”   高溪午盯着那正中一盘粉嫩嫩红艳艳的花来看了半日,竟是一盘清拌木槿花。   “这花本身没什么味道,可尝着倒舒服,忱哥儿这菜送的真不错!”   高溪午笑容有些僵硬:“那一整个花囊,都摘了?”   “那一篓子看着多,其实拆下来还不够一盘子,我又去街上买了些,才凑够前天的菜。这是今个街上买的新鲜花。”   池小秋絮絮说着,放下手里两盘青菜,高溪午趁着她又往厨下的功夫,心悦诚服跟钟应忱道:“兄弟,还是你对!小秋妹子眼里,大约只有能做成菜的,同不能做成菜的。”   钟应忱瞧他一眼,终于点头道出一句:“确是如此。”   这菜却也是要看人的,譬如高溪午选出的那盆木槿,便沦作桌上佳肴,他送出的龙爪葱,每日在池小秋桌上摇曳,享和风雨露。   他正待要夹菜,忽听高溪午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钟…钟兄弟你看…”   钟应忱淡淡瞟去,正要翘起的嘴角,便僵在那里。   池小秋方才洒在烤鱼上头的葱花,看着似乎十分眼熟。   高溪午几乎笑出了眼泪:“看…看来,是没有一样东西,能逃过小秋妹子的手去!”   池小秋听他们两个议论,便也探出头道:“这葱生得好看,拿来做菜比小葱也更香。”   钟应忱半垂着脸,长长的眼睫半日未动,虽然依旧是淡淡的神情,池小秋却莫名看出了些委屈。   没心没肺的高溪午也没能撑过这尴尬的氛围,等吃饱了肚举过了杯子,便积极告辞逃之夭夭,只留下池小秋对着钟应忱,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四下无人,灯在水中的影子在晃。   池小秋等了一会儿,有些无措,便自己开始收碗盘。   “小秋,”有人按住了她的手,池小秋抬头,就见钟应忱站在暗影中,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走前与你说的话。”   池小秋方要点头,就见钟应忱慢慢将碗筷从她手中抽出,上前一步,将她逼得往后退了退。   “我也有一问。”   他离得太近,池小秋有些不自在,只能挣了挣,可后头就是柱子,退无可退,只好仰起头来:“什么?”   “于你而言,我同高兄,可有不同?” 第92章 咸鸭蛋   池小秋松口气:“当然不一样!咱们俩什么交情, 一起吃过草根啃过泥,能豁出命的兄弟!高兄弟却没这些情分,怎么能比?”   果然, 她还没明白。   钟应忱轻轻叹口气:“我这不同与你却很不一样。”   池小秋眨眨眼, 一时有些怔忪。   “若有一天, 你嫁予良人,参天拜地之时, 你可愿身边的人是我?”   池小秋一时惊住。   钟应忱微微上前半步,将她迫得更紧:“若你坐于婚床之上, 可愿挑开盖头之时, 见到的人是我?”   他眼中如湖光微波,微微笑的时候一层层漾开,比她初见之时更静更深, 可瞳仁正中映出的人却总是不变。   “这山河湖海城乡里坊太多, 若你想辗转其中尝遍每一道菜,总要费上一辈子的时间。”   他声音如同步摇断裂时散下的一串玉珠, 明明极轻, 却狠狠敲着她的耳膜,竟有些听不清晰。   “你可愿意, 陪在身边的人是我?”   池小秋脑子一片乱,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钟应忱向她一揖:“我虽不才,写得招牌试得菜, 不知姑娘可愿结琴瑟之好?”   琴瑟之好,这个词十分熟悉。   脑中不期浮现出当日钟应忱教她认字时的情景, 那个熟悉的声音说的是什么?   “琴瑟同可奏乐,琴瑟同奏, 便是夫妻情好,音和意谐……”   池小秋倒喘一口气,踉跄着后跌两步,看着他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结结巴巴道:“你…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   她呆呆楞了片刻,终于想出个能脱困的法子,忙跳起来问:“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这金蝉脱壳之计实在是太过明显,钟应忱手探上前,帮她拈去落在肩头的一瓣花叶,顺带着戳破了她的小心思:“我问的虽多,却不用你今日便答。”   他往后退了一步,留了些让池小秋安稳的空间:“天已经晚了,我送你回去。”   因着钟应忱这一句话,池小秋第二日早起往店肆中去的时候,多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惠姐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讶异问道:“有人扰你睡觉?”   池小秋打了个呵欠,直接将脸浸到生冷的井水里头,冰得她一激灵,这才清醒一些。   她待想问惠姐,再想想她才因为婚事闹了好一场,便咬住话头,含混道:“瓦头别家的大花猫打架,闹了一晚上。”   可不是闹了她一晚上,从这时候往前数,活上的日子本就不多,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些戏文里头才有的事儿,当真是七颠八倒,坐立不安。   池小秋看着锅碗瓢盆出了一会神,不过一会儿,太阳便十分炽烈,外头眼见着喧闹起来,等伙计流水般送进来单,便没这么多时间给池小秋想些别的。   明油往锅里头一浇,顿时火熊熊而起,直烧到灶前,烟火往上一燎,带来了熟悉的饭食味道,池小秋手一握上刀,便找到了原先的感觉,心地澄澈,容不下其他杂念。   云桥这食店开得比池小秋原先所想的还要红火,每每一进得厨下,总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出来,天一热,厨下整日跟着灶火,只消往灶膛前面一站,就汗如雨下。   “一桌,蘑菇煨鸡,糖醋萝卜卷,玉兰片!”   “八桌,蜜饯冬笋,芙蓉豆腐,过水面一份!”   池小秋心眼都在眼前菜上,不曾应上一声,可这杂七杂八的菜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记在了心里,哪个灶上炖着,哪个灶上焖着,该往哪个缸里寻腌好的冬笋,哪个罐里找备好的咸鸭蛋,样样门清。   厨下原还有帮忙的人,可池小秋时间掐算的极好,动作又极伶俐,下剩的人不过应声找个物件,竟都闲那里,便都坐不住往外头帮忙去了。   这一低头就忙到了午后,池小秋见菜都上齐了,终于停下手来,见惠姐露在包布外的头发都湿乎乎贴在颊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便忙摁下她坐下。   惠姐说她:“你不也是一样!”   两人便互相看着对方狼狈样,不由大笑。   过了片刻,惠姐收了笑,又想了想,郑重跟池小秋道:“小秋,我也想学厨!”   池小秋有些意外:“你也喜欢这个?”   惠姐咬咬牙:“哪有这么多喜欢的事来给人做,但凡有个糊口便好了。”   池小秋跟她道:“那你可得想好了,这一行可得吃点苦,光是掂锅,就够你累腕子的。”   “我不怕!”   池小秋这才欢喜起来:“你等我回去问问师傅,若是他点了头,就行啦!”   小齐哥领人收了外间的碗盘,外头还陆续有人进门,小齐哥和和气气道:“不好意思,咱们中午歇了,请晚上来罢!”   伙计将外头的牌子翻过来,将外间的雕花格子门都关上,才算得了安宁。   他们虽是平日在店里帮忙的,可池小秋给的饭食半点不简薄。清明腌出来的咸鸭蛋皮色青白,对中间剖成两半,顿时露出腻白的蛋白,金中透红的黄来,几道凉拌小菜十分清爽,酱牛肉从锅里拿出来放凉了切成骨牌大小,码成梅花样直接端出来。   忙乱这半日,外头跑堂的早就累得腰酸腿酸,见着满桌的菜由不得自己一斜就坐了下去。   “可算能尝着东家手艺了!”   旁人笑话他:“你都多大年纪了,整天只惦记着吃!”   这伙计反笑回去:“扯你的臊呢!上回那猪肘子的汤,也不知道让谁都拿饭刮了个干净,连外头的底汤都不愿意落下。”   又有人笑:“我这才来了一两个月,倒足胖了十斤。”   “我家婶娘还想托我问问咱们店里缺不缺人,若是空了两个,就让她表弟过来。”   “嘁!要有空时,还轮的到你!昨儿还有人上门来问还要不要帮工呢!”   正说着,小齐哥便过来笑骂道:“东家还没坐,你们躲个什么懒!自己的饭要吃就去拿,若晚了轮不着时,别找我来哭!”   他这般一说,四五个伙计都争先起来要往厨下去,才迈了个腿,就见池小秋单手拎了只半人高的木桶过来,另一只手掂着的盘上托了七八只碗,脚下生风,眨眼就超了他们。   “都坐下吃!”   池小秋将这碗一亮出来,众人便能抢先往自个跟前拿,细细一看,碗里头虾肉芫荽香蕈韭芽都切成碎碎的末儿,生姜拧出汁儿来,同辣酱醋一同调出来料,桶里头是现成的凉面,混了菜汁做成青瓷一般的颜色,往碗里头一落,拌一拌沁凉有味,正适合夏天吃。   小齐哥看了这一碟子鸭蛋便笑:“这鸭蛋自腌出来,隔街宋家三老爷就单使人来买这个,原还问东家还下剩多少全送了他家去,亏得东家给回了,咱们才能吃得着。”   “可不是,柳安的鸭蛋腌出来里心都是沙黄的,咱们店里头的蛋心红彤彤跟照着日头一样,哪回点菜时候,就属这个下的最快!”   池小秋听他们说起这个也高兴,这还是她守着东栅,精心挑出来的河阳鸭蛋,那地方本就以鸭蛋闻名,自然要比本地腌出的好吃许多。   盐的咸味早就浸透在鸭蛋里头,有喜欢淡些的就捡着细腻鲜嫩的蛋白,有喜欢咸些的就整个夹了浸着层红油的蛋黄过来,筷子头轻轻一压,沙沙的蛋黄就碎开来,再一搅,跟冷浇面一起送进嘴里,还没反应过来就能吃下一大碗。   这咸鸭蛋池小秋扣着卖是有理由的,她原本留着最好的一缸,单等着钟应忱回来给他送过去的,让他昨天这么一闹,倒踌躇起来。   可钟应忱是个长腿的,她不往家去,他却能自个上门来。   池小秋脸上发烧,不敢看他,只是支支吾吾也不知说什么。   相形之下,钟应忱倒是坦坦荡荡,他拿着一幅字过来问池小秋:“这个写的如何?”   池小秋对字觉悟不高,但也能看出这字是好是坏,显见是使了力气写的,便点头道:“好看。”   “那便用这个重给你做个招牌。”钟应忱一笑:“你这菜眼见着要换了,我做了个新单子,你一并看了,若是使得,四五日就能给你送来。”   “不…不用麻烦…”池小秋想着他昨日说的“能做招牌能试菜”,又结巴起来,这要是往日,她早接了过来,这会却觉得若是承了情,又不点这个头,对不住人似的。   钟应忱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径直将手里东西都放下,捋了袖子:“我听薛师傅道,今日店里要包粽子,苇叶在哪里?”   “不…不…”   池小秋眼见着钟应忱去了厨下,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地方,让她无处可去。 第93章 粽子与藕粉   端午将近, 自然得备上各种口味的粽子,今年除了往年的胡桃瓜馕,松子蜜饯, 豆沙红枣之类的, 池小秋另还备了些别的馅儿。   譬如咸鸭蛋五花肉馅的, 蒸出来之后软糯粘牙里头能咬着肉丁,上头肥的那一半早就化到了肉里头, 使得糯米微甜中透出肉的咸香,再往里头咬去, 就能吃着口感松沙的咸鸭蛋黄, 周边的糯米浸透了红沙油,松软中是无与伦比的鲜。   “这一个要卖上几个钱?”惠姐见她做出的都十分小巧,不过两三口便下去了。   “这样的不卖, 咱们先送。”   池小秋将手里的粽子裹紧, 一收,数着时间, 过了一会儿, 眼见着钟应忱还在旁边专心致志将苇叶上的米铺平,终于欣喜开口道:“这包粽子你不会, 不如往外头歇着。”   钟应忱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她的动作,重又将苇叶上的米刮去一些,池小秋略略拿眼一量, 夸人的话好险要脱口而出——竟差不多等同分量。   池小秋憋了憋,才道:“少了点。”   钟应忱看了看她, 什么也没说,又重添了一些。   池小秋都想要打自己了, 刚要道:“多…”   钟应忱便悠悠看她一眼:“你包的那两个,也不过二两三钱重。”   隔了许久,竟完了他还有这看斤度量的本事。   池小秋少了最后一个将钟应忱支出厨房的由头,只得埋头继续包粽子。   他这一留就留到了掌灯时分,池小秋忙得昏头昏脑,本来不察,到后头做完最后一道菜,看看时间,不由奇怪。   今天费的时间倒少。   再一回头,便见着钟应忱就在旁边,将原本摆得有些杂乱的罐子坛子都摆得整齐,依次数过去,连调料酱料顺序都不变,正是她平日里用着最伏手的位置,她方看着单子,钟应忱便已将诸般食材给她备好了。   迎着池小秋有些讶异的眼神,钟应忱不让人察觉地挺了挺直身子,心中暗暗思量:这该是能算得上高溪午说的第一条。   “第一条,好使!”   高溪午将扇子一合,当它如惊堂木一般往桌上一敲,斩钉截铁道:“你得让她觉得,你好用,什么都帮得着忙,使得顺手,自然日日想着你,念着你,这般日久天长,还能装得别人往心上去?”   钟应忱表面不动声色,回家却将高溪午的话细细思量一番,一条条列出自己的好用处,越列越有信心。   他与池小秋朝夕相处一两年,要论了解处,怕是比她还要仔细,再没旁人越得过去。   这时候,外面小齐哥却悄悄来唤池小秋:“东家来看看,这人过来得第三趟了,总是问来问去。”   池小秋忙出去,就见一个尖脸窄颌的人坐于门边上,两眼四处打量,隐约能听见他跟伙计问询的声音。   “你家便没什么新的菜色了?这可都五月了。”   小齐哥道:“从昨儿开始,他就往咱们这儿来坐,眼直往咱们客人身上盯着,总得盯上半个时辰,还点着数儿。要不是我让人拦着,还要往后边园子里头去。”   正说着,那伙计便收了单,小齐哥便问:“可点了什么?”   伙计哼笑,嘴撇出个嘲讽的弧度:“点了,又多点了两碟青豆,今个还添了个咸鸭蛋。”   小齐哥问:“东家,要不你看,我撵了他出去?”   “咱们店里又没说不许只点小菜,怎么撵人出去?”池小秋摇头。   小齐哥眯眼看了一会儿,冷笑道:“晚上我便跟一跟他!”   钟应忱心中数了数这附近街巷:“也不必跟远,若他往东面去,便去街东清平酒肆,若往西面,就往季二郎食铺查查,若都不是,守好店里便出不得事。”   “是他俩家?”小齐哥一时有些气愤:“咱们店里同他们又没什么来往!”   池小秋这店开得红红火火,自然是挡了些人的道,前有总想着绊他一绊的周大厨,后有这几条街上的食肆酒楼,镇子上的食客一张嘴一个胃,一顿装不下两家饭,去了这家便少了哪家的客源。   谁能同钱过不去,做不成一起赚钱的,那便是挡着财路的仇人了。   而这两条街里头,别家卖吃食的多有个名头,或是专卖包子,或是专卖粥饼,抑或是只做甜点冷食,同池家食店一般什么都卖的,也只有这两家了。   果不其然,小齐哥一路跟过去,就见这人进了清平酒肆,回来愤愤道:“若想争时,便在菜色上下功夫,总这样跟小鬼似的背后使力气,又有什么意思!”   池小秋想得开:“管别人又管不过来,守好店里头就行!”   过上两天,便再没见过这人,池小秋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专心备新的菜色。   菱藕陆续上市,池小秋在柳安呆了两年,同各家卖鱼卖肉卖菜的都有十分相熟的,后头开了食店,各色食材用量一下便大起来,常用的食材便也不用池小秋单门出门,只要专捡着那成色好的人家签了契,按时按日往家里头送便是。   只是去年卖藕的那家子今年回了乡下,池小秋便多了时间,自己掂了筐子,往曲湖边上去逛菜市,看能不能再寻着一家靠谱的。   挑藕自有讲究,先看颜色,皮微微泛黄,若是太黑或是太白都不能要,中孔大,形状饱满,若是每节再长些,便更好了。   池小秋正蹲在一整街上的莲藕堆里慢慢挑,便听着有人争执起来。   “小哥,你给的这价也太低了!”隔了两个摊,那摊主人被个人揪着,挣又挣脱不开,十分生气,便现拿了这藕点给他看:“你看我这藕,不是镇上的,需得走了老远从安湖边上收来的,你这出的价,别说挖藕的钱,就是将藕现从湖边捡了运过来,也裹不住!”   “你这藕我东家能全收,便是五十个钱一斤少些,好歹你也不用愁这藕卖不出去,怎么你这老儿就这么死心眼儿?”   安湖边上的藕?   池小秋来了兴致,安湖藕同别地不同,又粗又壮,又大又甜,便是生吃味道也好,若拿来磨出藕粉,更是好看。   她便径直过去,那两人吵得正厉害,竟无人注意她。   池小秋只需一看,便知晓这卖藕的摊主人是个讲究的,这藕一节一节比别处挖来的更长,且周身没有半点伤痕,孔洞虽小却干干净净,洗得不见一点淤泥。   她不舍得拿这整只的藕来试,正想问这摊主人可有散碎的藕节,就见那两人争执来去,一人要拿了藕去,摊主人却不愿意撒手,两边都一同使劲,那老长的藕发出一声清脆的“咔擦”,便现断作两截。   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半截藕,呆了一瞬才道:“这可怪不得我,谁让你出了钱不卖!”   这一下,池小秋正好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不就是前几天往她食铺问来问去的小哥么!   这回却轮到那摊主人扯着他不撒手,气道:“这藕是我一家子在水里头泡了老长时间才挖上来的!就为了不挖断,得顺着根在冷水里头摸上半天,却让你给折了!你要是不赔我三钱银子,便不能走!”   那小哥一见惹了祸,忙挣开摊主人的手去:“原是你拿在手里,折了来赖我 ,哪个有钱来赔你!”说罢便仗着腿脚快,力气大,一溜烟走了。   摊主人年纪本已大了,那人动作伶俐,等旁人都看过来,早走得没影了,竟没能拦住。又不能为了这一截藕扔了整个摊子,只能跺着脚连声叹晦气!   池小秋正瞅着他手里那截藕:“阿爷,可能让我掐上一点?”   摊主人瞥她一眼,将手中的藕撂给她,池小秋将碎藕在指尖一捻,见那藕肉白中微微泛着红,便笑道:“你老这藕什么价钱,有多少斤?”   买藕的见她这动作,知晓是个懂行的,便打量她道:“看你是个小囡囡,我也不说虚话,这藕一年只出两茬,我手头也只有三百斤,若是你散买了,就论百钱一斤,若是你包了百斤以上,我便算你九十个钱一斤,还能再送上十斤。若是少了这个价,你自往别家去,咱们这不用做这生意。”   “好!你老有的我全要了!”   摊主人未料她年纪小小,却如此爽快,便上下打量她两眼道:“你家用的了这许多?”   “我要用这藕做些藕粉出来,正好要这许多,你老家里若是秋冬时候还有,便往云桥边上池家食店来找我,我还能买得。”   白花花的钱往这摊主人面前一放,由不得他不软下来,也客气笑道:“看不出姑娘这花枝般年纪,倒做上东家了。”   池小秋也笑:“方才我见那小哥与你老争了大半日,竟没买上一些?”   摊主人气道:“快休提这猢狲,若嫌贵时便莫要来买,只说他东家给的钱少,就要来强买我的藕,是什么道理!” 第94章 藕粉藕夹   夏日炎炎, 宜磨藕粉。   池小秋虽力气大,可这捣弄藕粉是个费力活,捣得久了也是胳膊肩膀哪里都酸疼, 这会再抬头看看, 搬回来的藕占满了一整个院子, 池小秋只觉嘎吱一声,另一只胳膊也一齐疼起来。   “终于长进了些, 这回挑的藕成色还看得过去。”   对于薛一舌来说,这话算是夸得顶破天了, 可惜池小秋埋头于莲藕之中, 无暇消受。   上好的藕洗干净之后,能当鲜果能做食材,便是直接咬上一口, 也是脆嫩多汁, 若是磨出粉来,生津润肺, 简单拿热白水冲开, 从不会走的小儿到年近七十的老妪都吃得。   薛师傅大约是让好食材洗了眼睛,难得起了谈兴:“过了江, 安湖莲藕在这南边也是大有名声,曾有官老儿想往中官处报,将此地的藕列作贡品,结果惊动了当地各家大户, 一齐往府衙上书,这才免了。”   贡给圣上的自然都是各地最好的东西, 举国之力才能维持皇家奢侈之习,若真列作了贡品, 皇上吃得中意时,那便成了年年岁岁要交出的税,虽说能盘剥一些,若是遇上灾年收不齐,吃瓜落的还是官老儿。   池小秋停下手里的石臼,看着优哉游哉的薛一舌,有些哀怨:“师傅,你老在这葡萄藤下坐了好半天,该说得累了?不如来这里松松骨头?”   薛一舌立刻收了闲散神色,坐正了身子,变得严肃起来:“这藕粉最讲究力道,你还需好好练练。”   果然,最不该对这虚幻的师徒之情抱有希望。   薛师傅却在心中轻哼,这片地儿正对着房里对穿两扇大槅窗,池小秋都忙了这么大会,钟小子若还是瞧不着,这门亲事也就不用再说了。   正如他所料,没过一会儿,门便让人推开了。   如同久旱逢甘露,忙得昏头昏脑的池小秋早就忘了最近两人之间的古怪,见着钟应忱迎面而来,忙问:“你来得正好!我磨了的藕浆都在这袋子里头,你帮我端着,我好拿水来冲!”   钟应忱捋起袖子来:“你来端着,我冲就好。”   “我力气大…”池小秋没来得及发表完自己的意见,就让钟应忱占了地方。他人虽瘦弱,几桶水倒还能拎得起来。   下面放上干净木盆,冲出来的藕浆水就直接落到盆里,也不知提到了第几桶水,池小秋见这时候滤出来的水已经是清凌凌的,忙道:“好了!”   这样的藕浆要等上一两天,直到来回滤干净里头的细碎藕渣同泥沙,才能沥干捏出藕粉团子。   薛师傅旁边看着,却知道钟应忱差不多用尽了力气,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怕池小秋看出来抢了位子,才硬撑着没显出来。   忙活了整整一天,终于将大半的藕唤作了满院的藕浆,池小秋心情大好,早不记得前两日的不自在,手熟门熟路就往他肩上一拍:“好兄弟!多亏有你!”   头一次,薛师傅心里头的天平略略往钟应忱处略倾了倾。   遇上自家徒儿这么个傻孩子,也算是命中注定一劫,情路多舛。   钟应忱不动声色,将手慢慢收在身后,也点头笑道:“能帮得上忙便好。”   这会没了藕,池小秋也不是多么粗心的人,眼往他身上一顺,立刻知晓有异,一想便知,忙问:“刚才累着了?”   “无事。”钟应忱轻描淡写,却挡不住池小秋抢上前拉了他的胳膊过来,见他手止不住微微发抖,便知道是用力太过的缘故。   一只手递过来,却是薛一舌不知什么时候回屋里拿了一瓶药油,又在钟应忱的顺势而为上推了一把:“你过两月还要应考,还得注意。”   池小秋想着钟应忱八月秋闱,原是要急着备考的时候,却因为她这事给误了,不由大愧,忙问:“这药怎么用?”   “外用,涂在患处使劲揉搓,疏通气血便可。”   “好!”池小秋方应了,想想又不踏实,起身就要往外走:“还是找郎中看看罢,宁可多费事也别误事儿。”   不等钟应忱开口,薛一舌便道:“收个徒弟作甚?连师傅的话也不信!”   这能一样吗?   池小秋刚要恼,便听钟应忱道:“这药我之前在高兄处见过,最是难配,于这筋骨之伤最是有效,薛师傅确是有心了。”   池小秋只得作罢,薛一舌将药扔下,抬脚便往屋里去了,只留下池小秋捏着钟应忱的手腕,有些犹疑。   韩玉娘前些天教的,男女有别,能在这时候用么?   忽又想起钟应忱说的“事急从权”,便跟钟应忱道了声得罪。   偏钟应忱为了干活方便,穿得还是窄袖,池小秋解了多久扣子,钟应忱便看了她多久,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这扣子其实解不开。   可惜池小秋耐性有限,直接下手一撕,这短暂的宁静时光便结束了,让他好生惆怅。   池小秋直将袖子破到他上臂,想着薛一舌说的“患处”,又寻不着,索性倒光了半瓶子的药油,将钟应忱整个胳膊都涂满了,使劲揉搓起来,还怕自己力气过了,又嘱咐钟应忱:“要是疼,你就说。”   “好。”   钟应忱垂下眼,不去看自己被抹得有些吓人的胳膊,只觉得她每一次指尖到指掌的触碰,都格外烫人,竟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池小秋毫不惜力,花了许久时间,将钟应忱整个胳膊按得通红才罢手,只是瞧着他半露的肩,两者颜色差别太差,显得胳膊十分凄惨,又见钟应忱总不言语,便安慰他道:“再过两日,就同之前一般白了。”   钟应忱压根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道好,又让池小秋立逼着动了动胳膊,见确是无虞,才把心搁回原处。   “你有什么要吃的?”池小秋自问自答:“现成的藕,便给你做个藕夹,你等着!”   藕削净了皮洗干净泥,快刀切作圆片,却仍有一端粘连,猪肉四分肥六分瘦剁成泥,夹在藕片之间,用鸡蛋芝麻油等料混成面糊,藕片在其中浸上正反,挂上了面糊,冷油滑进热锅,慢慢将这藕片煎成金灿灿颜色。   不下重油来炸,便是因为钟应忱吃不惯,这样煎出的藕夹,外头更加发脆,却不妨碍里头肉馅的鲜美多汁,池小秋又配了两道清爽小菜,那边冷面煮开,直接过水,不能再快。   钟应忱往这里来一天,混足了两顿饭菜,待要走时,忽然觉出不对。   这袖子让池小秋毁得彻底,大喇喇敞着,风一吹觉得凉时才察觉,这般出去定要有闲言碎语,便问池小秋:“可有针线?”   自然是有的,可池小秋作难:“要不要等我二姨回来,让她给你缝?”   韩玉娘这会都没回来,定是让薛师傅给拖了,不然待她见着这样场景,怕是要鸡飞狗跳。   钟应忱含笑道:“随便补补便好。”   池小秋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上阵,给钟应忱这袖子上缝了一道。   等她笨拙地打了三个结收尾,上下端详了一会儿,自己十分心虚。   钟应忱整了整那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如同瓦蓝天摔碎成两半,中间横亘着一只蚯蚓,道:“好看。”   池小秋:“呃…”钟应忱可能眼瞎。   “已经晚了,你还不回家?”薛师傅在门口催促,钟应忱便知道,这是在告诉他,韩玉娘已经拖不住了,便点点头道:“我先走了。”   池小秋攀着门,见钟应忱大步离去,突然袭来一阵强烈的不舍,竟让她随之一怔。   薛师傅站在门边,暗暗长叹一口气,想起钟应忱前两天登门时的场景。   韩玉娘出去卖新绣出来的贴片儿,还要再买些刚出的花样子,池小秋赶着出门挑藕,好半会都回不来,钟应忱上门来干什么?不是有所求,还能是嫌隔河太远,专走近一些好对眼想看两厌不成?   薛一舌冷脸待客,钟应忱却恍若不见,喝过他恭恭敬敬倒出的第三壶茶,薛一舌终究沉默不下去了。   水喝得多,也憋得慌啊!   他恶声恶气道:“我又不是你师傅,来寻我做甚?”   钟应忱正等着他开口,眼见杯空了,又续上一杯。   薛一舌看着茶叶沉浮,越发不安稳:“有话便说!我也不似小丫头一般好哄!”   “听闻汝元每到四月就有珠兰花会,舴艋画船流连于水上,摊铺花车列布于街旁,有十里馨香。买花之人若是惜花,便争相饰盆盒,以琉璃,以片玉,以官瓷,以楠木,以象牙,以朱贝,极尽巧工,便以拙木,也必然要大巧若工,万没有随意丢弃污泥之中的。”   薛一舌冷笑一声:“谁知道那看着工巧的盆好不好用,能不能护得这花。琉璃易碎,珠玉不实,象牙留痕,楠木也能朽,又能如何!”   钟应忱一笑:“可眼下这人只因太过爱花,只怕栽入盆中便再难留下,更误了这花长势,便宁愿这花长长久久长在眼前,怕是有些短浅。”   薛一舌怒气猛地一冲,站起来瞪他道:“我知道你们这等读书人的心思,只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更别提小秋还是个女孩儿家,不过做得两道菜做些粗鄙事,哪里是值得看的!我薛一舌却把话放在这里!”   他目光炯炯瞪向钟应忱:“小秋于庖厨之道的天资,不下于你读书写字,你能做得天下人眼里的状元,小秋也能做得这行里的状元!” 第95章 素烧鹅   薛一舌见钟应忱并未开言驳他, 才缓了口气道:“你若是为她好,就莫要惹她,就是做了官夫人又如何?你现去问问她, 到时候出门做上一场宴就让人点着说不守妇道的日子, 她可愿受?”   钟应忱只用了一句话, 就让薛一舌定在当地:“我知晓师傅所忧。”   他放慢了词句:“小秋,绝不会做第二个云娘子!”   “你…你…你…”薛师傅失却了最后一点安定。   “她想做的事, 便自去做,便是做了娘子夫人, 做了孩儿娘, 她也是池小秋,这刀碗铲勺,只要她想拿, 就无人能阻她。”   钟应忱看向他, 一如三十年前的他一般年轻:“钟某这盆虽说简单了些,却愿将花长长久久护持下去, 只要她自个愿意, 哪里都能呆得,甚事都做得。”   薛师傅哽了一会儿, 由不得不心动。   钟应忱这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便是与池小秋成了亲事,也不妨碍继续当他这徒儿。   谁家娶妻娶媳不是为操持家事,生儿育女, 钟应忱敢做这个承诺,是旁家再不能应的事。   攻人攻心, 钟应忱这小子心眼弯弯绕,偏能打到人心里头, 薛一舌虽是不情不愿,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已是给了他许多便利。   过了两三日,整个院子里的藕浆都变成了布袋里头一团团藕粉团,又被切作一片片,放在炭盆上慢慢烤干,最后压出来的粉就是这一年池小秋手里出的第一批藕粉。   池小秋挑的这家拉来的藕成色不错,又新鲜又都是熟透了的老藕,出的藕粉就格外多。   钟应忱日日过来帮忙,便是有薛一舌帮忙,也让韩玉娘撞见了。   她进门之时,池小秋正从钟应忱手里接东西,两人挨得格外近,瞧得韩玉娘心里有些不安。   姑娘一天天大了,心思也多,韩玉娘生怕自己有了疏漏,原说好回家拿了便要送去的绣件也抛在脑后,一齐帮着他们忙活。   池小秋用米粉捏了小小的浮元子,煮熟了捞出来,一个个圆咕隆咚雪润嫩弹。再倒些藕粉在碗里,倒上一些冷白水,接着用热白水冲开,勺子慢慢搅匀,就见碗里头的藕粉微稠,晶莹剔透里还透着淡淡的粉,仿佛春天浸了水后变薄的桃花色,把浮元子直接加在其中,十分好看。   钟应忱只尝了一碗,见韩玉娘如坐针毡的模样,便对着池小秋微微一笑,起身要走。   “这些你都拿着,晚上看书时候冲上一碗,还能顶饿。”池小秋足足给他装了一半新出的藕粉,又看看他的手,怕他拎不得重物:“算了,我帮你拿过去。”   韩玉娘自然不肯让池小秋随他去,便接过来藕粉:“你不是还要跟薛师傅学什么菜?这藕粉,二姨帮你拿去!”   钟应忱垂下眼,多了些冷意。   他不过是因为池小秋,才愿在这院里多顾及韩玉娘,可这出了门,却再不能退了。   池小秋有些犹豫,却听他一面道:“诸位自去忙,我自己来便好。”一边却又握了握手,似是忍着痛。   池小秋顿时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钟应忱自来便不是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这会不过送个东西,推来推去算什么,便抢了藕粉:“二姨你去歇着,我去!”   因有着这份愧疚,池小秋一路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又怕他自己天天在家,从天亮读书到天黑不好生吃饭,又跟他约了每天午间晚上两餐,便打发伙计直接送饭到他门上去。   钟应忱只微笑听着,难得池小秋这会不似前几日那般疏远,便趁着空道:“七月曲湖边有灯戏,到时候高兄正登台唱第二折 戏,我便定了两个位子,咱们便一同过去,也好给他壮壮声势。”   他说着便笑起来:“听说那茶园子上了些新点心,倒是稀罕,你若尝了说不得自己便能做出来。”   戏倒是其次,难得是这点心,池小秋的心思立刻让这新鲜吃食牵了去,忙点头:“那就说定了!”   这会街上来逛的人也多,一到这多风时候,卖春胜、风筝等物的都多了,桥上桥下多有人来拦着行人兜卖了,池小秋二人便也早早让人盯上,方上了桥,就已经让几拨人拦了。   这般两三次,池小秋也有些恼了,一边躲截住她硬是要她看挂的幡的人,一边道:“我赶着送东西,又不要买东西,你自去寻别人去!”   那小哥赔笑,先往池小秋手里塞了个荷叶包着的小点心:“并不是让小娘子买东西,恰是我们店里新开,里头各项吃食都便宜许多,小娘子若是闲时,便抬抬贵脚往咱们店里去逛逛,坐坐也使得。”   池小秋听见吃食两字,便住了脚:“你是哪家?”   “清平酒肆!云桥边上顺着河过去一拐就是,旁边就是曹娘子布店。”   这不是巧了吗不是!   池小秋顿住,挑眉问道:“你们家原不是在云桥隔着一条街东边吗?”   “小娘子去过我们店?”小哥笑得更是喜团团的:“哪敢情好,我家店因开得时候久了,来得客多,就又开了一家新店。”   池小秋看着他手里的牌幡,不禁笑了。   所以便把新店开到她池家食铺对门了?   韩玉娘在家越发心神不宁,她原还道这马上秋闱,钟应忱少不得每天苦读,至少这一两年上没空常来扰池小秋,可看今天两人这亲近处,她前些天教给自家姨甥女的道理,大约是转头就忘了。   韩玉娘小心翼翼跟薛一舌打听:“最近…那钟小哥常过来?”   薛一舌面不改色:“倒也不常见。”   韩玉娘还不放心,又探问方回来的池小秋:“钟哥儿甚时候考试天天倒是得闲?”   她的防备明晃晃的连池小秋都听出来了,皱眉道:“二姨,这院子有忱哥一半,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屋子里谁还能拦他不成?”   韩玉娘一滞,眼圈便有些红。   池小秋顿了顿,还是硬着心肠道:“在家时爹娘就教过我,说人活着,恩要报,仇要报,我能到柳安来,全托赖忱哥,以后二姨不要再说什么上不上门的。”   她放软了语气:“他还不如我,我还有二姨,他在这镇子里没亲没故,要是连家里都不让回,还要他去哪里?”   池小秋这突如其来一番话,在韩玉娘心尖挖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意悬悬荡悠悠更没个着落处,恐慌地半夜都睡不着。   这会能为他说出这样的话,等再处得时候多了,还不是钟应忱说什么,她便晕乎乎应了什么。   韩玉娘算着钟应忱去应考的日子,暗暗落定了主意。   不上两天,池家食铺对面便噼里啪啦放了足足一丈的长炮仗,声音大得连在厨下忙着的惠姐池小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池小秋掂起脚,透过厨房又高又小的菱花窗看过去,就见一个上下都圆乎乎油光光的人,站在阶上团团朝周围人深深作了个揖,笑容可掬:“小店方从街东挪过来,菜价便宜分量足,童叟无欺,无论新客老客,凡进店便有对折,若是熟客,能免上更多,还望各位多多光顾!”   惠姐咬牙道:“太欺负人了!他这分明就是要和咱们打擂台!”   “这怎么算是打擂台?分明就是看着咱们店里人多眼馋。”小齐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着对面,杀气腾腾。   云桥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地价租子样样都贵,可挨不住来往人都汇集于此,自然卖各色吃食玩意的也多,立住脚不容易,可要是能立住了,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池小秋眼里只有那一叠微黄滑嫩的豆腐皮,全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道:“这一街上少说也有百十个铺子,便是开十家,也拦不住。”   小齐哥想想便也笑了:“我去他家吃过,厨子虽还过得去,还不及东家一指头,到时就看他怎么哭罢!”   他们虽然想得开,可食客不是常情的,自然有许多人往清平酒肆去尝了鲜,不上两天,就有人拍着桌子在外头骂起来。   “想钱想疯了,弄个荤菜的名来糊弄你爷爷,分明就是一盘豆腐皮,也敢要一百个钱!”   池小秋一听便知道,这回遭殃的,是刚端出去不久的素烧鹅。   素烧鹅用豆腐皮同山药制成,山药削皮上锅蒸熟,软糯松散入口即化,红枣去了核塞进去,再撒上芝麻抹上油,均匀裹在两层腐皮里头,卷成长长一条,再下油锅里头煎得两面灿黄发脆。   出锅后切成寸段,只看颜色,层层相叠,豆腐皮黄亮,就如同刚熏制出来皮酥油亮得烧鹅,故名素烧鹅。   外头伙计压不住,只能抹着汗来找小齐哥,池小秋在里头慢慢煎着一锅软豆腐,尤能听见外面一声高似一声。   “李二爷也说了是素烧鹅,既带了个素字,自然是旁的做出来的,如今这豆腐山药样样不便宜,论市价,一碟卖上一百钱,也只赚个薄利。”   “哄谁去?隔壁家现卖的素菜,便没有高过三十钱的!”那人嗤之以鼻,唾沫喷了小齐哥满脸。 第96章   “这一块豆腐皮, 搁在对门,只卖二十个钱,凡是老客, 还能再少些!一盘菜生生让出九成的利来?敢不是看小爷钱多, 上赶着欺到头上来?!”   他这话倒不是给自己抱不平, 竟是给对面清平酒肆打招牌来的。   池小秋将锅一掂,里头十几块豆腐听从号令齐齐翻了个身, 又被挨个撒上了调料粉和红艳艳辣椒圈。   嗯…这事甚是有趣。   惠姐是个急脾气,知晓池小秋挑食材上头花了多少力气, 甚是不平, 在厨下听了争吵声,便要出去与他说理,池小秋不急, 拦了她笑嘻嘻道:“小齐哥这样的人见的多了, 后头能噎得别人说不出来话!”   小齐哥从还在云桥摆摊起,便见识过许多人的手段。有为了一盘小菜各种吵嚷的, 有专为了占便宜找茬的泼皮, 也有旁家支使过来打探一二的。   他们这样做熟客生意的,开门都是客, 笑脸总不少,先头小齐哥还常趁着见池小秋的空当,涨红脸气愤愤抱怨一通,后头已经能练出噎人的好本事, 大风大浪虽见得少,小沟小河也算过得惯。   果然两人便听见小齐哥不卑不亢接道:“旁人店里的饭食小的不知, 只我家,却是敢说每早起来, 是赶着最新鲜的一批采买的,从不敢在这上头亏了价钱。”   他又指了指厨房门口露出的半截菜:“露水没干新拔还带着泥的菜,同在窖下存久了蔫了打卷子的,价钱自然是天上地下。刚出水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同脏水里头呆了许久半死不活的,价钱能相差五成。这十几个钱买来的豆腐,便是有人敢卖,放在我们东家眼里,是绝不敢入菜的。”   惠姐和池小秋没忍住,都笑了起来。   小齐哥这话甚是诛心,传到对门东家耳朵里,怕是要气得跳脚。   闹事这兄弟的声音也一如他们预料地气急败坏:“菜是你们买的,便是拿不新鲜的假充,中间挣出来的钱,还能送给我们不成?”   池小秋简直想喝一声彩,小齐哥用了这一大篇话暗指的“不新鲜”,就这么让他干脆利落说了出来,若不是实在两下不认得,都要以为是自己店里自写话本自己演的一出戏。   小齐哥也听出了他话里破绽,心也定气也闲:“若是客人疑心,便可往我们厨下转上一圈,用的油用的菜,可有不干净处,可有以次充好的,若是没有缘由便说这般话。”   他一笑:“那小人便要请了巡检司老爷来评评理,空口白牙诬告人可有什么法子来讨公道。”   他巴不得这人闹起来,能让旁人看看池小秋的厨房,那利落明亮干净劲儿,都认识这么久了,他没回到厨下,都怕手脚添下印儿来。   这还是池小秋第一次全程听见小齐哥跟人理论,不输曲湖木樨园里头一场大戏。   “这人也忒蠢了,我这肚里的词儿还有呢!”小齐哥握着一杯凉热正好的茶,一饮而尽:“多谢东家!”   池小秋摆手,朝连着院里的门指了指:“我可没这么仔细,还是惠姐姐再三赞了你,撤了我倒出来的冰酪,说刚说了话喝冷的伤风,不凉不热的白水才合口,扇了好一会呢!”   惠姐恰送了饭回来,不好意思:“谁倒的有什么要紧?哪用说这么多!”   小齐哥又要跟她道谢,惠姐一边避让,一边红了脸:“原不是大事,总该我们谢你,把那人支应走了。”   她将手上的碗碟放在后面,交由婆子去洗,手上忙了一会,终于犹犹豫豫蹭上去问:“开店时,这样的人很多么?”   她娘本是不想让她过来做这个活计,总在家里说:“你从小做过多少活计?一家子的碗也没动过几次。小秋那是正经生意,砸个盘子碗咱家还能赔得起,要是得罪了什么人,小秋这店还能开得下去?”   她见小齐哥有些讶异,脸更红了:“我不怕和人吵,就是怕说的不对,给东家添麻烦。”   “虽是对人要客气,也得是客人,熟惯的不需他开口,能送的就已经送了。要是找茬的,不和他对嘴,可该要的也得要,不免的就不能免,不然开了个口子,东家就难做。”   小齐哥将自己这两年斗智斗勇的经验尽数总结了,倾囊传授给她。   “要遇上泼脏水的,就得硬气,越是硬气,旁人越相信,有个什么就去请巡检司老爷来,咱们敢他还不敢呢!”   他能有这般底气,就是因为池小秋立身最直,他就敢将所有事情摊开来说。   可是这菜价便宜分量足的名声一传出来,还是扯了许多人往对面去。从外面看着,池家食铺仍旧生意兴隆客满店,可是只有每晚算账的小齐哥知道,来店的人减了小一半。   心里怀着隐忧,他便和池小秋商量:“能有二次上门的客,他们家总该有些手段,咱们要不要也使人上门去看看?”   “好!旁人家有旁人家的好处,也该看看学学。”池小秋拍了板:“那你就带着惠姐姐上门瞧瞧,尝尝他们的菜。”   “惠姑娘平时在厨下,不常露脸,倒是还使得。我这整天堂下门前晃荡的,不是不进门就让人看见了?”   “看见又怎么样?他家的人可是堂堂正正进门来闹事的。”池小秋毫不在意,狡黠一笑:“若是认出来了,你就说也算街坊朋友,上门来叙叙情分的。”   旁人的人便是往店里去了,能看到想到的东西也不会比小齐哥更多。   池小秋有些可惜:“要不是我见过他们东家,也能跟着去。”   惠姐抿嘴笑道:“要想让人认不出来也简单,我有办法。”   她从家里拿来周麟的衣裳,论高瘦胖矮正与小齐哥差不多,他一见这料子就要推了:“我家里也有,只是平时干活不利落,不大穿出来。松江绸布挺难得,我别刮出丝来。”   “你那衣裳要是没狠穿,肯定是簇新的,亮亮堂堂穿出去,倒招了别人的眼。”惠姐笑道:“不如这穿旧了的,舒服又贴身,教人看不出什么。”   也不知道惠姐在他头脸上动了什么手脚,等小齐哥带着些懵懂不安站起来,就看见池小秋抚掌笑道:“就是这样,这就很好!”   惠姐看她一眼,唠叨池小秋:“韩家姨妈常教我说你,好歹也知道怎么涂个胭脂水粉的…”   池小秋立刻祸水东引,将黄铜镜一拉过来:“小齐哥你看看,以后出门便这么打扮。”   镜中人影虽还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来挺拔身姿,眉毛浓黑,衣着体面,整个人精神昂扬,再精神不过一个少年郎,跟平时判若两人。   小齐哥本已练得寸尺厚的脸皮这会忽然薄起来:“我这还是…不是去…”   “去,带上惠姐姐一起!”池小秋豪气万丈,甩过来一个钱袋:“里头十两银子,你们尽管放开肚子来吃!”   等小齐哥和惠姐在清平酒肆里面坐定,往菜签子上一扫就知道,这十两银子,若是不挑,怕是能吃上十顿。   素菜价钱出奇地低,一份炒韭菜芽只要二十五钱,至于烧苋菜、烧豆腐之类的,更是便宜,等上了来才知道,这烧菜果真就只有菜。   哪里像池小秋做菜,若是要炒韭菜芽,或是将烤出的野鸭子切片配着,或是摊上大圆而金黄的蛋皮,里头撒上鲜嫩的虾米,配菜虽然加的不多,却正好合了菜的鲜味。再比如这烧苋菜,一盘里头苋菜只占着一半,里头还有切碎的蘑菇、山笋、茭儿菜,光论口感就能叠出好几层来。   只是备的菜越多,自然价钱就越贵,加上分量很足,差不多一份要卖到八九十钱。   “真难吃。”惠姐勉强咽下一根菜,又补了一句:“还这么少。”   其实这菜味道偏重却也无功无过,只是惠姐总在池小秋身边晃荡,过惯了一样菜要百样菜来配的日子,小齐哥在店里总事多了,评价就要公正一些。   “还凑活,能吃得下去。”   小齐哥叫了人来问:“你们这人多了可能坐席?”   “有,小店要是坐席只管往后头走!”   “价钱怎么算?”   小齐哥接了菜单子来翻看,终于看着些价高的菜,诸如红嫩肉,上三鲜之类的,虽仍旧比他们要少,却也能裹得住店里租子人工菜价各项花费。   小二热情道:“这黄芽三丝白菜卷是我家的拿手菜,客人既来了,不妨点个小份的,只要三十钱,便可尝一尝。”   小齐哥见那送上来的菜,不过一个小盅,四周绘着海水纹,里头淡黄心玉白梗一个白菜卷现躺在汤汁里头,里头卷着嫩鸡丝、火腿丝、萝卜丝、蘑菇丝,说是三丝,其实林林总总有五六样,总是菜多肉少,清淡馨香,确是一道好菜,只是——   小齐哥下意识地算了算这一小盅白菜卷的成本,一般出上一盘定价在一百五十文,能赚上一半。可是照他们店里这么卖,一盘十来个卷能卖到三四百的价钱。小齐哥再四下里一望,每一个小桌总能摆着这么一小碟菜,是与周围大盘格格不入的精致,这便懂了。   “他是拿着招牌菜的高价,来抵这素菜的低价!”小齐哥跟池小秋道:“看着常见的素菜是亏了,可也亏得不多,能在那些招牌菜里找补回来。”   相比这样积年开店的人家,池家食铺整个店便好似是在野店里头,拉杂着开起来的,原先在云桥,全凭着好手艺和一点聪明,到了开成店铺,里头更有乾坤,他们却没摸透。   “要是让别人过去怎么能看得出来?小齐哥,你这一趟去得好。”   小齐哥听她说到这里便有些后悔:“可惜这菜单子我却记不大全,要是当时能写上些菜名儿就好了!”   “没事儿,记得多少咱们就写多少,看看有没有咱们能学的。”   小齐哥一行说,池小秋一行写,还没写上几行,往钟应忱处送饭的人便带了一封信回来。   池小秋一抽开,恰见着里头整整齐齐列了两行。   一行是亏损的菜色,一行是找补的菜色,小齐哥刚念了两行便叫道:“这就是他们家的菜!钟相公是怎么知道的?”   送菜的人便笑道:“钟相公说了,要还有什么想打听的,直接说与他就是,他那边有门路。”   池小秋甩了甩纸张,心里纳闷:他这两日又没过来,怎么知道这边的动静。   却不知家里头薛师傅正拿着西北新来的果子琢磨吃法,心里暗暗想着,这样稀罕东西换个消息,也是划算。 第97章 野鸭卷   “他这一招, 是卡着咱们店里来的。”惠姐愤懑不平:“怪不得有这么大胆子,直接对门打上来。”   “确是卡着咱们店来的,我往别家也去看过, 就是能找补回来, 这素菜的价钱也是太低了。”小齐哥点着钟应忱那两列单子:“可便是吃些亏, 这实惠的名声也已经传出去了,自有客上他家来。”   “那咱们铺子也…降价钱?”惠姐说的心不甘情不愿:“好像巴着他们家一样!”   “现有的菜便是降上一半, 也难比他们店里头便宜,让别人看起来, 倒像是咱们理亏, 平日里挣了多少钱去,这会有人挤着,才愿意放出去几分利。”小齐哥摇头, 跟池小秋道:“东家不是过上两月就换菜花牌?不如就趁着这月, 好生换过一回。”   池小秋紧盯着那列菜,不答话。   换菜事小, 可她如今各样菜的定价, 本就是卡着菜价来出的,中间能挣钱处本就不多, 对门价钱放得这样低,不用想,定是在一个地方花了功夫:节流。   只要降价,必定要减采买食材的钱。   再加上小齐哥说的, 这便宜的菜不必花多少功夫,青菜之类的, 只需简单炒炒便能出锅。要放在以前,池小秋必然不觉得什么, 可跟着薛师傅时候一长,便是减上一分油一味料,也觉得别扭。   正如薛一舌再三嘱咐的:“配菜不要吝啬,不要杂烩,得能狠得下心,把那不够好的食材都弃了,宁缺毋滥。”   池小秋回家便蹭着薛一舌问:“师傅,你年轻时候做菜怎么定的价?可有人吃不起?”   薛一舌奇怪:“哪里有吃不起的?又不是天天鲍鱼燕窝,只不过是些鸡鸭鱼肉,便是费些时候,也多不去百余两银子,一顿宴算个什么!”   池小秋一怔,算了算自己身家,弱弱问道:“几百两银子还不多么?”   “一般人家,三四百倒也是多了,可要说真是销金积玉的人家,办上一个宴席,能花出上万两银子。东南的鲍鱼海鲜,西北的山八珍草四珍,多的是你没见过的!”   他看了看池小秋一脸被震碎的表情,叹口气:“你年纪还小见识少,我慢慢再教你,以后怎么挑燕窝,怎么炖海鲜,你都得慢慢学,不然以后再往京城里去,哪里能做得出上等宴?”   池小秋这会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跟着薛一舌学的每一道菜,都精精致致,费上许多功夫,他原做的便是富贵菜!   池小秋又想起自己还在福清渡时出的摊子,都卖的是什么菜?最时新的鲜果,大碗的面里头直接拿骨头上面拆碎的肉作的浇头,满满一大碗能填饱一个壮汉的肚子,酥鱼是从河边捉了来整个填上泥笼在灶火,也没什么鱼头鱼骨鱼尾巴都要扔了讲究,树头的榆钱儿整串捋下来,现在锅里蒸熟了拌着蒜泥香油汁,也没觉得什么不好。   她既在外头设了散座,就不能只想着宴席的派头,总得照顾照顾散客的荷包。   一想得通了,池小秋立刻欢喜起来,最后一道一百多个钱的素烧鹅出了锅,惠姐还在外头忙着,池小秋索性自己端了出去。   正回身时,却见个熟人,牵着自家小儿从对门店里出来。   原是在云桥就常往铺子上去的一家子,他家的福哥最馋玉灌肺,最闹人的时候一天能买上两份回家。从这铺子开张起,却见得少了。   隔得远些,只能看见福哥在同柳嫂子闹些什么,却听不清楚话音,只能看着柳嫂子板着脸,狠命朝福哥屁股上拍了几下,转身就要抱着他走。   这么一转,两下里正好迎头碰见,柳嫂子看见池小秋,生怕她听见方才自己的话,颇为不安,只能讪笑着池小秋打招呼:“原想过来看看。”   她领着福哥儿站在菜签子底下看了看,也不好不说话,只能问: “只这些菜吗?原来的鳝丝面可还有?”   伙计有些为难回道:“这回换的菜单里头并没这个。”   “柳嫂子,好久没见了,”池小秋忙走过来笑道:“眼下没有鳝丝,要想吃别的面倒还有。”   柳嫂子眼睛在后头汤面单子上溜了一圈,有些作难,偏福哥儿还在扯她衣襟闹道:“我要吃野鸭卷,娘,吃野鸭卷!”   他虽不认识字,可是却听隔壁的玩伴说过,这家里的野鸭卷特别好吃!   有多好吃?比他常拿出去分的玉灌肺还要好吃!   “吃什么?!在家还没给你肉吃?偏要出门吃?”柳嫂子一惯宠溺儿子,可一听儿子又闹起来,再认出这菜后头的价钱,面色便是一变,对着耍闹得福哥儿好一顿排揎。   池小秋的目光也落在这道菜上头。   野鸭卷是将整只的野鸭子片成薄片出来,要做到里头肉皮纹理不乱,然后在野鸭肉片里头卷上上好的云腿丝和笋丝,入锅来烧。她做菜用料一向不苛刻,整盘的野鸭卷端出去,得费掉一只大鸭子,所以定的价也高。   也就是说,如果来的是散客,这整整一大盘,一吃不完,二吃不起。   池小秋先前只在厨下埋头做饭,闲时常顾的就是后院开得席面,这会出来才看着许多问题,便拿出自个少有的温柔劲,蹲下来跟福哥儿道:“你能吃几个,我给你端几个出来,可好?”   福哥人小贪心,伸出十个巴掌刚要比划,忙又翘起自己的脚丫:“要二十个!”   柳嫂子一见脸都白了,这哪里吃的起?忙扯住福哥,不好意思笑道:“他小,不懂事儿,不麻烦小秋妹子了。”   池小秋知道她嫌贵,便笑道:“柳嫂子放心,这顿饭我不收钱,原先在桥上,还多托赖你照顾我家生意,这顿饭,便是我请你的。”   当下便去厨下做了一份鲫鱼汤面,夹了几个野鸭卷出来,另配些小菜,整个端来给柳嫂子。   无端受了一顿饭,还让池小秋撞着去了别家,柳嫂子甚是过意不去,跟池小秋说话也讪讪的,自己没动几口,倒是福哥吃得用劲。   “好几个月都没尝过这个味儿,福哥天天在家都念叨。”她给福哥儿擦擦额头上的细汗,十分不好意思。   池小秋便和她随意闲聊:“我记得嫂子箱子里头的钱大婶大叔原也常往桥上来,也有些时候没见了。”   “他们也都常念叨,原先也过来一两次…”   原先过来一两次,现在却不见了踪影,池小秋便知道了端的,因笑道 :“原是我这菜定得太多太杂,过两天我就换菜单子,一样定的少些,大家吃着也便宜。”   柳嫂子一时大喜:“还跟桥上一样么?”   话才出口,便觉得有些唐突,忙跟池小秋解释:“你这好容易从桥头搬到街上,自然是要涨些价钱的。只不过我们小家小户人也少,想多尝两个菜,就难了点。有闲钱时还能吃上两次,要是像桥上时候天天过来,着实不能。”   池小秋便许她道:“有的比桥上还便宜呢!另添了几样新的菜,不能买一份便各样拼出一份也好,一样的价钱能尝好几样。”   柳嫂子这回真正欢喜起来,一忘形便说漏了嘴:“我回去便跟他们都说,不是我说,对门那家店同你家饭食差的远了!”   之后几天,池小秋便觑着往常的熟客,挨个都聊了一遍,心里头下定了主意。   吃的好看虽是北桥人稀罕的,可能吃得起,才是这五桥人都喜欢的。外头的散客,再不能照着里头办宴席那般“先中看才中吃”。   盛夏时候各样鲜果菜蔬肉食都不能多搁,腌菜就格外省事,池小秋宁愿让人跑腿多去买几遍,也不能买的太多,砸在自己手里。   除了腌菜,就是拌菜。池小秋这边整治热菜已经来不及,便动用了惠姐,让她专在一旁守着大锅烫菜蔬。   “我…我还不成…”惠姐不敢下手,她眼下自己吃的菜都没做明白,自然不敢接这出菜打荷的差事。   池小秋却也不是随便抓的人,她早早就备好了料汁,将这五六月里常见的菜蔬都拿出来,挨个教惠姐数到多少下,出锅正好。   到时候摆上盘,该浇热油浇热油,该倒料汁倒料汁。   池小秋这么一改,便能备出许多样简单易行的小菜出来,面也不再求个新鲜意头,花里胡哨一大堆,只用常点的热菜食材,变个法子烧出浇头,有人点时上来一浇便好。   热菜不仅简了烧法,还专算作大小份,来的人少了就点个小半份,也能尝尝鲜。这么一试,竟让池小秋试出了快炒的另外一个好法子。   “还真是忱哥说的,祸兮福之所倚,他们用的这个法子,倒帮了咱们。”   若是清平酒肆的东家再大度些,她也是不介意送个牌匾上门的。   可池小秋也不是只会学旁人的法子,她还单门在上面备好几套饭菜,专烧出来的瓜碟小盘形状圆如甜瓜,一棱一棱分作三四个小格,一样里头放上一样菜,就按着一套的价钱卖。   这般以来,若有独身一个的上门来时,伙计便给他推一整套饭菜,口舌伶俐跟他数:“这样一份里头有四样菜,什锦豆腐,糟野鸭,炒山药片,脆鸡片,荤素都有,还现送一碗汤。一份上只要五十个钱。”   两天下来,别的还尤可,唯独这整套饭菜卖得干净,赚得多少都在其次,唯独高兴的是,之前的熟客都陆续回来了。   “对门的又来人打探了几次,看见咱们上小份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小齐哥一想着那人当时的脸色,便哈哈大笑。 第98章 降不降价   原先两边价钱差得大时, 一般人家往清平酒肆去的自然就更多,现下一样的素菜荤菜,多不过五六文钱, 尝过两家饭菜的站在街心两边望望, 都抬脚往池家食铺尝鲜去了。   清平酒肆的东家看着池家招牌, 气得咬牙,正巧对门的伙计站出门来吆喝:“新上的富贵延年套饭, 只要四十个钱,一人便可吃得!”   真真正正是戳着了他的肺管子, 气得他叫了掌柜过来:“照原样, 也打出来几套这样的碗,把价再捋出去一半!”   “东家…这不能再少了…”   掌柜的方说了两句,就见他眼睛火珠子般炸过来, 只得应道:“我明天就让小金哥订去。”   “什么明天, 今个就去,现在就去!”   小齐哥虽不知他们在店里说了什么, 可是眼见着两人都铁青着脸, 便能猜出一二,心情更加愉悦, 在堂上又来回看了一圈,见没什么事儿,就往厨下去。   才在厨房门口,便听见里头断断续续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不由奇怪。   池小秋弄刀声他也时常听,紧密有序, 如同叮咚坠下的珠子般,这会轻一声重一声, 每次都要隔上好一会儿,能是谁?   他往里走了两步,就见个人系着灰扑扑围裙,左手认真比着手里头的山药,右手的刀犹豫好一会儿,终于斜斜切了下去。   “哎呀!”   这回切着的不仅是山药,还有惠姐的手。   只是这眨眼的功夫,就见血在案板上流成了一个小坑,惠姐傻傻看了一会儿那平切的指头,终于晓得了疼:“嘶——”。   小齐哥忙上来,看指节老深一道口子,也有些急了,直接拿墙上挂的干净棉布紧紧裹了:“你先坐下别动。”   好一会儿,这血才算止了,只是案上地上也都血迹斑斑,乍一看上去,十分可怖,直让惠姐白了脸。   小齐哥让她动了动指头,才放心道:“不过是伤在了皮肉,骨头没事儿。”   惠姐在家里头,受的最重的伤不过是让针扎了指头尖,这会才觉出疼来,小齐哥利落,早把一片狼藉给收拾了。   惠姐瞅瞅还没切完的山药,又站起来去找刀。   小齐哥一呆:“你不歇上一会儿?”   惠姐一动指头,就疼得钻心,可是想想池小秋的话,还是拿了刀又认真比划起来:“小秋刚学那会,一天能切够十几盆萝卜丝,我还差得远呢!”   小齐哥一怔,见惠姐虽然笨拙,却十分仔细,刀把时不时碰着伤口,也只皱皱眉,唯独桃花般娇嫩的脸上不断淌下的汗,才能看出些受的辛苦。   他一边想,一边就看入了神,池小秋正从院里过来,见他木呆呆的样子,不由奇怪:“小齐哥,你站在那做什么?”   小齐哥如梦初醒,涨红了脸,只道:“惠姑娘方才伤了手,”忙逃也似出去了 。   池小秋吓了一跳,待要去看,惠姐却不拿这当回事,只跟池小秋看她方才切出的山药片。   “这费了好大力气,比开始时候薄了一半。”   池小秋也一喜,刚凑近了看,笑容便有些僵。   她尤不死心,又将切出的山药片拎起来照了照。   嗯,别说日头光,便是堵墙也透不进来。   实在是太厚了些!   她从七八岁上学厨,第三月切出来的就已经比这要好许多了。   可看着惠姐雀跃又满怀期待的眼神,再瞧瞧渗着血迹的棉布,池小秋只能点着头有些违心地夸赞:“是比先前好些。”   她原想求了薛一舌,再收惠姐做个徒弟,算是有了个师兄妹,多个玩伴,可薛一舌眼一瞥,不屑道:“我是那阿猫阿狗都收的人吗?”   池小秋被他的直白一噎,只能努力说服他:“惠姐姐十分聪明。”   旁的不说,惠姐绣的食野鸭子,她只能绣个野果子,圆圆胖胖那一种,只消用针来回捅上一遍就使得,连针脚都藏不住。   “那你去教一教,等能把豆腐切得跟你一般粗细,就带来见我。”   原本想多个师妹的池小秋,竟然就这样升了辈分,多个徒弟,让她走路都有些飘。   她便安慰惠姐:“豆腐也不是很难切,我只练了一个月就会了。”   惠姐却看得开:“你做饭已经很好了,我叫你声师傅,也是应该的。”   可这会儿,池小秋看着惠姐切出的山药片,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她暗暗给自己鼓劲:没事儿,横竖还有一两个月呢!   只是对门没给她更多机会,把时间放在教导惠姐身上,菜过了两天,清平酒肆也出了人在门口道:“蟾宫折桂套饭,荤素六菜,只要二十五钱!”   他们两家这般打擂台,喜的却是食客,刚涌进池家食铺的人重又蜂拥进清平酒肆。   小齐哥不好上门,请自家上门打探一番,气红了眼:“他家从名儿到菜都学的咱们,连盛菜的碟子都一般大小,起得也是个吉利名儿,里头五六样菜,价钱却又少上一半!”   池小秋纳闷:“咱们这些菜已经是放到最低了,根本挣不上半点过来。他们总这么着,食材都是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东家,我昨儿跟供菜的屠大哥重又商量了,这菜还有的降。”   池小秋握着拳头撑着下巴想上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   “这才挣了一天的钱,将将到数钱的时候,怎么都这般丧气?”   池小秋一听着这声音,腿脚便已自个站了起来,往门口一望,外面灯影下头站着的,不就是钟应忱?   他虽送了话给池小秋,可池小秋纵然不读书,也知道秋闱有多重要,除了使人送饭,也总不去扰他,算来也是有日子没见了。   “你…你怎么来了?”池小秋让自己的热情吓了一跳,便少有地多了几分羞赧:“你不是要读书?”   “今个去东栅,正好见着了李大哥,便顺路买了些桑叶,给你送过来。”   “桑叶?送这个做什么?”池小秋奇怪:“我又不用吃叶吐丝,想要绸布现去扯就成。”   “做什么?”钟应忱缓步进来:“不知是谁说的,若能得些桑叶,蒸鱼蒸鸡能在底下垫着,炒河虾也能用得,只可惜太贵,只能拿别的来替。”   他笑吟吟地,一双眼睛映着灯光,总是落在池小秋身上:“今年桑叶价钱平顺,李大哥赚了不少,直接送我许多,你若不够用,还能再送几篓来给你。”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池小秋勉力想了半天,忽然记起去年的事儿,不想都过了一年,连她都忘了,钟应忱竟还记得。   她喃喃方要说话,钟应忱转身问:“方才见你们在争些什么,又遇见了什么事?”   他一向少言寡语,这会竟能说出许多话来,平空让小齐哥多了些不自在,便将对门又闹出来的怄人事说了一遍。   “原先是咱们定价有不周到,这才改了,并不是只为了跟着他们家降价。”大家一开始讨论,池小秋的心思立刻又让这事牵扯了过去。   她将自己想了半日的话尽数都倒了出来:“下次他再降价,咱们也跟着不成?菜价太便宜,一定有不敢跟人说的猫腻,我池小秋开铺子,便是不赚钱,也不能拿烂菜烂肉来坑害别人。”   “我们开这个食铺,是为了打上招牌,也不是为了就同这一家争个高低!”她说到此处便有些愤愤:“他定上低价,是觉得自己店里的饭菜不值这个价,可我这菜现下不过稍费些钱就能吃得,再降下去,还不值我再三挑了菜,在灶膛前头站上两三个时辰的功夫呢!”   她这话不像是说理,倒像是小姑娘在置气,小齐哥听了便想驳,池小秋也能看出他不同意,便下意识眼巴巴望向钟应忱。   只要他点个头,池小秋便更有了信心。   这么多人,池小秋偏偏看向了他。   钟应忱稍稍一顿,心下好似吃了颗蘸了糖的粽子,甜甜蜜蜜之下,连说话都格外轻快。   “便是要降,也不能随着他降,缘由有三。”钟应忱见这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便缓缓道来:“其一,这铺子以后赚钱处不在大堂散客,在订下的大宴小宴。外头只需价格合适便可,若是为了十来文便不上门,也妨碍不得什么。”   池小秋想要专研新菜,那么宴席便是她能挣钱最多的地方。从富贵人家里头随意划拉一下,比从成千上百个普通人家手里抠出的钱还要来得容易。   “其二,以菜价为战,层层降出去,到最后便是两败俱伤,战无可战。”   “其三,随意降价,旁人不知本钱如何,若再降了味道,便失了信任,不只得罪老客,连新客也拉拢不来。”   池小秋连连点头,只觉得钟应忱说在了她的心坎上,不禁暗暗想,明明钟应忱几句话就能说清楚,怎么她提了便没人听。   钟应忱有理有据,小齐哥便听了进去,可对面的手段就明晃晃钉在跟前,若是不应,让旁人看来,好似又过不去。   池小秋说了自己的想头:“不用降价,咱们还同刚开时候一样,若是老客,便能常常送上些稀罕新菜,旁人买都买不到的。”论小齐哥让她这么一提,也立刻打开了思路:“或是再贴出一条来,只说凡是一顿饭费上一百钱以上,就免上十来个钱。”   几人七嘴八舌,一会儿功夫便拟定了好几条,等说到后头,小齐哥一拍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天只顾上跟他们争气,查点让带到河沟里,明明有许多条路,为甚偏认着他家的来走!”   钟应忱却道:“你说的那个原也是对的。”   小齐哥不解:“哪个?”   “这每天采买供菜的,若是只找上一家,便容易让他拿捏住。那些少用的食材还罢了,最常用的菜蔬总是买得最多,不如找上三四家,轮流送菜过来,若是哪家便宜,又或是哪家价格合适又新鲜,便多去捡着这两家过来。”   小齐哥一拍桌子:“有了比对,就没人敢再躲懒!好主意!”   钟应忱笑了一笑,现给了他几家子去处:“这是我托人打听好的,比别的要靠得住,可先去寻他们。”   小齐哥收了条子,玩笑道:“也是东家有福,要什么便现有钟相公送什么。”   钟应忱只觉这打趣十分熨帖,只可惜池小秋不知往里屋忙些什么,却没听见。   池小秋并没走远,她忙着给钟应忱下了碗玉尖面,见钟应忱浑身都汗湿了,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便说他:“你都要考试了,便先自己看书,总是跑来跑去做什么!累不累!”   “从东栅一路走过来,怎么不累。”   钟应忱安然坐下,端起面来喝了一口汤,向池小秋一眨眼睛:“可你见我时能有这般欢喜,这便值当了。” 第99章 难以为继   北桥近两月都在传着件稀奇事。   铁树开了花, 高家那根宠坏了的独苗苗,从小便不爱读书的高家大爷高溪午,竟一连过了县试府试, 一路冲向了科试。   因着高溪午从小到大闹出的事, 总是丢人现眼居多, 这回居然眼看着要参加秋闱,怎么能不稀奇!   于是有人说是高家的祖坟冒了青烟, 几代经商下来,总算保佑着后辈子孙往读书上头开了窍。   有见识的听了这话, 都嗤之以鼻:“什么祖坟青烟, 分明就是千里迢迢请了谭先生过来,才保得住这两场,等进了科试, 就看能考中第几个!”   高太太近日最爱的便是两件事儿。一样是打扮得富贵端庄往各家去逛, 顺带着谦上两句:“溪哥儿不就是从小玩到大,原是让他学点书知道道理便罢了, 谁知也不知撞着什么运, 竟考进了科试——”   她自然知道旁人背后得翻白眼,可那又怎么样?   之前高溪午贪玩作戏子一事, 多的是人三天两头往家里来,一边看她笑话,一边假惺惺劝道;“哥儿还年轻,再养养就好了, 横竖家里头不缺他吃穿。”   这会呢?溪哥儿还考在别家儿子前头!   正因着多了这一份体面,高太太如今看钟应忱同池小秋, 都觉得顺眼得很,特特跟管事婆子说了:“以后不必再送东西过去, 这倒是我浅薄了。”   可她不送东西过去,池小秋却还总惦着做了新菜送过来,高太太反倒愧惭起来,跟人道:“虽说出身一般,也是个知情识趣的,我总这样羞她,难为这孩子,竟不记恨半分。”   当下便打了一整套金头面给池小秋送了去,却不知池小秋每日盼着高家送菜来,总不见回应,锲而不舍又厚着脸皮递了几回饭食,结果等来的婆子却掏出来这么个玩意儿。   池小秋脸上笑得十分勉强,直到钟应忱与她道,这东西能换十来筐菜,她才怏怏放了起来。   能换又怎样?哪比得上高家南北铺子稀罕食材多?   钟应忱这些时候登门,来往的人待他比从前又客气许多,高太太还生怕有人慢待了他,总找外书房的人敲打一番。   凡以后能有望走上仕途的,难说不会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会不多处些情面,以后还怎好再牵上关系。   “大爷总在屋里呆着读书,钟公子直接进去便是。”   高溪午屋中大门紧闭,钟应忱一推门,将瘫在席上的高溪午惊得猛然坐起来,手里的书使劲往后面藏。   “是我,”钟应忱自去寻了地方坐下:“你若要看书,不如寻个偏僻去处。”   “寻到哪里,我娘都能找见,只要找见便得念叨,”高溪午掐细了嗓子学高太太每日家忙活的第二件事:“儿呀,为娘不求你披红挂彩往京里去游街,只消能考中个举人老爷,也就行了!”   他说着便愤懑起来:“你听听,这是人话么!举人便如大白菜一般,任我挑来拣去不成!”   “你这小嗓已经练出来了,想来七月的灯戏是不用愁了。”钟应忱摘了衣角处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根草茎:“到时,我与小秋一同去看,演的戏没变罢?”   “呦!呦!”高溪午刚才还惫懒的眉眼顿时精神,跳起来围着钟应忱好生转上一圈,咂着嘴道:“小秋那个棒槌,竟也能让你拿下来——”   “你猜,若我此时喊了人进来,看看你整日看得什么书——”钟应忱以目示意:“你娘会说小秋是棒槌,还是你是棒槌,或是棒槌来锤你?”   “她还没点头,你便护成了这样?”高溪午撇嘴:“罢罢罢,我到时候便助你一把。”   谁让他满头的小辫子,旁人抓不着,钟应忱却总是随手抓都抓不完。   “不必,你自去看你的书,练你的戏。这回我来,是朝你借两个人。”   “什么人?”   “力气大,能掀桌子,口齿伶俐,能闹事的。”   清平酒肆的东家在门口又站了两天,见池家食铺这回没了动静,该有的价也没降,该有的菜也没换,每天依旧忙忙碌碌,一片平静。   往清平酒肆挤得人越来越多,甚而有许多流浪子都往这儿来买了饭,一次能吃上两三天。掌柜的愁眉苦脸跟他道:“东家,这价钱委实低了,再这么下去,便找补也找补不回来。”   这东家终于觉出些危机,攒了眉正在思索,小金哥却躲了掌柜的,凑了来道:“东家,我那里有门路,能比旁人低上五成。”   由不得这东家不信,过了夜,小金哥果然使了人悄悄运了满车的菜过来,第二日掌柜的往菜窖里头一查,叫了小金哥来便是一顿骂。   “你生的猪脑子,脂油蒙了心!这菜你敢拿去与客人吃?”   小金哥却不屑道:“不过放久了些,有什么!旁的材料下得重些,肉便酸了些,也没人瞧得出来。”   掌柜的气得发抖,待寻了东家来,却见着东家犹豫片刻,反斥责他道:“有什么大事!就这么张狂找人!等打出名声,便还照原来那样,总不过这十来天,出不得事!”   掌柜的瞧了他半日,竟把这东家瞧得心虚起来,别过眼,软下声:“我知晓你是为了咱们店里好,你瞧着近日里的人多了多少!等云桥边上都知晓了咱们的名声,换个菜单,将新的菜价再提一提便是!”   掌柜的静默半晌,才抬起眼:“东家,这店不是你一个人的。老东家辛辛苦苦了两三年,才略置办下这一场家业,你要做布店食店,我都管不得。可要做这昧良心的事,我老汉却从不得。”   他干脆拱手道:“老汉原也到了糊涂年纪,跟不上大爷,这月的工钱我也不讨了,我便自回家去了。”   他这般一说,竟扬长而去,留下清平酒肆这东家在原地愣了半天,心中呕着一团气,又听旁边伙计小心翼翼问道;“东家,外头人还找掌柜的…”   “掌柜的,掌柜的,没了他你们便干不成活了?”这东家心中郁气堵作一团,随手扯了旁边的小金哥道:“既要找东家,往后他便是东家,有事情自去寻他,听他定夺!”   小金哥万没想到挤走老掌柜的,竟然这般容易,喜不自禁,忙躬身道:“这店全是东家的,定是都要听东家的定夺,秦老汉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些功劳,这才敢跟东家叫板。”   他这番卑躬屈膝之态让这东家舒心不少,便轻轻踹他一脚笑道:“就你小子嘴甜,罢了,以后这店里便交与你了,不可懈怠!”   等周围人又忙碌起来,他才站在原地,好半天才舒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走便走罢,谁稀罕你不成!”   池家食铺店里众人不慌都是有因由的。小齐哥便照着钟应忱给出的办法,使人在门口站了一天,看了一天,记了一天。   凡是穿戴得略新的人家到了街头,两边望了望,总是往池家食铺这里走,便那边有人来拉,也只换了些许不耐烦:“你家的菜不合我的口,要去时还用你自家说?”   小齐哥当时在门口听了,好险才自己没当众笑出来,倒显出自己没有肚量,直走到里面才放声大笑,拍着手道:“爽快爽快!回头便给这家子免上些钱,说的比我自家还爽快!”   再过得两日,许多往清平酒肆吃过一回的客,便都挤到了池家食铺,池小秋还专让人买了回他家的菜,才一入口,便吐了出来。   “他家原先虽用的一般,却没到这个样子!”池小秋讶然。   “听说这店是他家少东家新开的,连原来的掌柜都赶走了。”小齐哥不屑一顾,这会倒与池小秋前些天想法一致。   与这样的店家计较,同他一起竞价,分明是拉低了自己店铺名声! 第100章 三伏的面   一到了三伏天, 连河边的柳叶都打了蔫儿,毒日头底下没人愿意出来逛,中午的客就少了许多。   池小秋便多了许多喘息的时候, 桌上现放了一个大瓷海, 原来养着碗荷花, 后来直接让她倒出来,荷叶拿来洗净裹着米蒸, 粉嫩花瓣揪了泡酒。   一番棘手摧花之后,这大瓷海就现成了池小秋湃果子的地儿。   池小球拿起来一个小林檎, 一边咔嚓咔嚓, 一边拿着新拟好的菜单子来看。   “东家,钟相公又送了张纸过来。”   小齐哥见这纸上头画着不少繁复东西,正自奇怪, 却见池小秋接来一看, 就哈哈笑了。   上头记着这两日往清平酒肆去的人数,花费, 还有二次三次过来的, 然后给了四个大大的字:不足为虑。   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狸奴野猫把尾巴卷成一个圈圈,望着池小秋手里的果子喵呜一声, 十分眼馋。   池小秋便将那林檎一丢,见这狸猫慢慢舔了舔这果子,拍拍手笑道:“以后就莫要再费时间盯着对门看了,明天上新, 还有的忙呢!”   夏天最吃息的是傍晚到夜里这一段时间,日间长, 可到了靠向西山的时候,早就只剩下余威。这时候, 就已经有不少人出来寻个午点心吃,到了太阳只余下红彤彤一摊云的时候,街上的人迅速多了起来。   伙计们立刻忙着将两边半闭的门板都卸下来,好让风穿过堂,多些纳凉的去处。   靠着河边的那两楹轩馆便成了人最多的去处,总是还没过午,那两间就让人订了去,为的就是能靠着些水气,比别处都凉快。   若站在门口来看,就见从桥上过来时,人本来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混在一处,到了门前街前,就分出泾渭分明的两处。凡是略光鲜些的,都往池家去了。   小齐哥看着满满占着的堂前后院,连来回招呼的声音都亮堂几分,脚步轻快,春风得意。   不上一个时辰,对面便喧闹起来。   小齐哥待要看,忽又想起池小秋的嘱咐,便忍住了,暗暗告诉自己:那家子哪值当你这么费劲!   再从里屋端来一小盆醋鱼时,街上声音非但没止住,早就有客人都站起来,聚集在门槛处看热闹。   小齐哥的眼睛,就那么正正好好不经意间往对面一溜,恰见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人拎着个人,像是拎一只小鸡崽子。   再定睛一看,圆胖胖油光光,可不就是清平酒肆的少东家!   “小爷我就是在你们家吃的饭,拉了两天,你怎么交代?”   他后头跟着点头哈腰的小金哥,苦着脸还作难:“这已经过了这么些时候,小爷把因由寻到我们家,是不是不大…”   “不妥当?要不要我先从茅厕里寻出来给你看?”那人一瞪眼。   不多说,定是碰见闹事的了。   小金哥暗骂晦气,早知晚上几天,等那老不死的先应付完了这差事,自己再过来,便只能装硬气:“这寻不出来,倒指着咱们家,便放在巡检司,也是得好生说理的…”   “说就说!”那人一松手,这少东家终于嗬得喘出一口气,还没喘匀当,就听他道:“现在这么多眼睛都看得清楚,让你们厨下的人都撤出来,咱们现报了官,好生查查你们买的菜。”   他的脚踩上杌子,轻蔑道:“要什么事都没有,小爷现给你倒赔上三十两!”   这怎么好查!   少东家多亏了自己脑子还转得快些,先呵斥了一遍小金哥,又不情不愿扯了假笑面“不管什么缘由,既然在我家吃过饭,就是贵客,总不能为这事伤了和气。这三十两…”他顿了顿,心在滴血,却见大汉看他似笑非笑,只能咬牙道:“该小店赔的!”   大汉试了试银两又接住,也换了笑脸:“想是你们店里头往集市去的时候,让那卖菜的当做鹅头给哄了,只当乡下来的没见识,拿点便宜的就哄上了。”   他偏对着看热闹的人,声音又放得高:“我这兄弟也吐得厉害,以后卖菜,可给瞧明白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得远了,这东家转身见堂间诸客都转了怀疑神色,互相打眼色,也不见人再吃菜,这才醒悟出方才那两人话里乾坤。   这是趁着他没应声的功夫,直接将以次充好的名声给他坐定了!   池小秋自己开了两年食铺,对找茬占便宜的事也知晓一二,只因见过这家的菜,这回却没甚怀疑的,反跟钟应忱做笑谈说了一场。   钟应忱亲自送了饭盒来时,池小秋正在从盆里揪出一个一个面剂子。   从上午到现在醒了好几次的面团,终于光亮滑溜,池小秋揉了足足有三四次,每次都要好一阵子,才让这会手里的面随意拉扯,也能筋道有弹性,随意变化而不见粘连中断。   带着三分肥的猪肉还能煎出一点喷香的油来,这味道跟素油不一样,夺人注意地香。火不温不火,稳稳地将这肉里不多的油都逼出来,皮上带着点焦。   眼见着熟了一点,姜末去腥气,盐巴增咸味,到最后,茱萸辣椒磨出的粉外里头一撒,就等着辛辣浸去,才刷拉将锅里的肉末倒出来。   这样的臊子盖到面上,再拿黄花菜木耳鲜笋配出的热汤,兜着圈慢慢一浇,就见上头一层红辣慢慢随着汤浮了起来。   “热津津的天,还能吃这个?”   钟应忱站在一边看了半天,等她忙得略停了,才开口问。”酸辣酸辣又酸又辣,”池小秋尝了一口面,对着揉出面条的弹牙劲十分满意:“到了晚上才上呢,这两天卖得最快。”   她一头说着,拿搭在肩上的巾子抹上一把汗,这伏天里头,连待在屋里头都能闷得出不得气,她蹲在灶火前一天,便如同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手熟门熟路往旁边的案上摸去,越过大瓷海,触到里头果子的一瞬间,她舒服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冰凉从指尖透过来,恨不能让人整个都偎过去,便在井水里头吊上一整天,也不见这样的冰爽。   池小秋一瞧,果然是冰。   价贱的冰不知从什么地方挖过来,池小秋才不想用来冰入口的东西,价贵的自然是好,可——又太贵了些!   旁的韩玉娘宠她,都想着给她备上,唯独这冷的,不错眼盯着唯恐她贪凉,翻来覆去就在说一句:“不许吃冰,不然以后有你疼的!”   怕她眼馋,韩玉娘愣是把池小秋给她买的那份也送了周家。   现下大瓷海里躺着块透明玉洁整整齐齐的冰块,上头间杂隔着她的林檎果,还多了几只杨梅花红。   既不是她,这冰杨梅自然是钟应忱带来的。   池小秋先往外头看一看,做贼似的,钟应忱咳了一声:“小齐哥往外头买鱼了,惠姐在院里头扫地。”   这两个便是韩玉娘头一个眼线,在关乎这些问题上,坚定不移与韩玉娘站在一处。   可——钟应忱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池小秋纳闷看过来,钟应忱不动声色:薛师傅甚是好用。   “小齐哥也去得太快了,可别买多了,”池小秋解不开钟应忱背后长眼睛的谜,只能去解另一个,自个叨叨咕咕:“这天的鱼连一下午都放不够。”   钟应忱接道:“不妨事,我又定了两瓮冰,正好冰鱼。”   “……你又在哪里赚的钱?”   钟应忱不在意:“冰鲜也是常见的,不费多少。”   池小秋说不清醒这为冰痴狂的人,只能嘀咕:“可得买贵点的鱼回来…”   “都是上好的青鱼斑鱼,比这冰费钱。”   池小秋瞧瞧自己手里的菜单子,深觉不是钟应忱身后有眼睛,该是手里的新菜单会说话。   钟应忱继续微笑:小齐哥可比薛师傅好笼络多了。   新出的臊子面红艳艳全是辣子,一看一脑门子汗,池小秋上下搅匀了,肉末遍洒,方递过来,钟应忱就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池小秋再三许他:“不辣,你尝尝!”   钟应忱深吸一口气,尝到嘴里才发现,确实是酸辣爽滑,面尤其绝佳。   池小秋一边说着对门闹出的新故事,一边给他倒上些鳝鱼丝,骨头都剔得干净,只有柔嫩的鳝鱼肉拿蜜腌过,慢慢地煎出来。配着这面吃,正好能缓和些辣。   “人在做,天在看,谁吃坏了肚子不难受?”   入人口的,一样饮食,一样药汤,做的都是良心。凡动了心思的,一回躲过是侥幸,两回躲过就连天也看不下去。   道理如此,可这哥俩嘛,现下还挺乐呵。   “除了那东家给的三十两,高兄还给了十两,够他们吃上两月酒的。”   池小秋筷子停在菜前,慢慢张大眼睛。   “这…是高兄弟…”   不满她总念着别人的名字,钟应忱帮她把停在半空的菜搛回去:“还有我。” 第101章 流觞曲水   钟应忱看向她时笑眼灼灼, 池小秋脸一热,半低下头,手上的筷子都不知该怎么使。   她一边拨着碗里头的面, 喃喃道出一句:“谢…谢啦。”   钟应忱一夹这黄鳝丝, 就知道切丝的换了人。   长一段, 短一段,粗一条, 细一丝。   “是惠姐姐切的,”池小秋见他不再说自己, 就自在一些, 提起这事像做贼,一头说一头机警看门口,还叮嘱钟应忱。   “要是惠姐姐问起来, 就夸好。”   惠姐不知是不是学厨的根骨都长在了绣花上, 刀工练得起劲,几天就磨出来是十个手指头的锃亮水泡, 可惜别说切豆腐, 连粗萝卜都没切出名堂来。   池小秋对着诚心向厨的人,一向能拿出万分的温柔, 心里头叹气,还要从那满盘子粗细不均的萝卜丝里头,掐出几根看着一般大的安慰她。   钟应忱微微摇头:“自以为无过,而过乃大矣, 自以为有过,而过自寡矣。你这般纵着她, 未必是…”他说到半截,见池小秋皱了脸, 知晓她委屈,便转了话头:“既是——要我帮忙,总得讨要些什么不是。”   下一刻,便见钟应忱伸了手,从来没见过的无赖模样:“礼呢?”   池小秋受到了惊吓,这…这不是她认识的钟应忱!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手早已上前,掐了掐钟应忱的脸。   确实是一张面皮,皮囊合该是一个人。   池小秋点点头,有些无助。   现在,谁能告诉她,该怎么若无其事地,把这不听话的爪子,从他身上拿开?!   梅鹿竹飒飒作响,微风熏然,确是个好天气好辰光。   钟应忱怔了片刻,忽然笑了。   同他往日总是轻轻浅浅的笑不同,这一次,池小秋大概知晓了,什么是乍然春山,乍然晴岚。   钟应忱又往前探了探,弯着宛如画出的墨眉,笑问:“可要再捏捏看?”   池小秋不敢动,他便善解人意捏着她指头,又往自己脸上戳了戳。   “……!”   池小秋猛地一抽手,受惊一般睁着水沉沉的眼睛,往他这里匆匆一眼,立刻瞧见了几道红印子。   她做贼心虚,两只眼睛惊慌失措不知该落在哪里好,钟应忱眼看着她便要找借口走掉,忙清清嗓子,紧着想了个话题,将池小秋拉回来。   “这月我看了店里出息,当日银钱投得当真划算,这店开得极好。”   池小秋仍把眼瞥一边,结结巴巴:“是…挺…好的!”   钟应忱环顾了一圈雅致后院,这里确实让池小秋打理得得趣,她虽不懂造园,可池氏摆设风格自成一家。   紫藤架上垂着香炉古瓶样小花囊,都系柳枝蒲草芦苇变作,十分小巧,通草花染就的四时花卉错落有致,插在其中。桌上设了两层,都搁上便是酒桌,撤下一格变成棋桌。不过宽窄十几步的地方,总能在方寸处见匠心。   可若只看到这些,他怎么能算是“好用的钟兄弟”呢?   钟应忱慢慢道:“可这店里头,还能更好。”   天下唯有两件事,能瞬间将池小秋心思拉回:饭食和池家食铺。   钟应忱将她脉门掐得门清,果见她立刻回神:“什么?”   “来此地设宴诸人,多半所为何事?”   池小秋斩钉截铁,颇为自豪:“吃饭,尝菜!”   “…除却吃食?”   “喝酒,吃冰酪,喝饮子茶!”   钟应忱长叹一声,循循善诱:“除却酒食?”   池小秋憋了半天:“说话?”   这题答得偏了,可钟应忱是个偏心考官,毫不吝啬给池小秋打了甲等再夸上一顿:“便是如此。若是南北客商,自是要借着咱们店里商谈生意。若是手里有些闲钱的,呼朋引伴也要有个消遣。”   池小秋听得直点头,并没发现,钟应忱不动声色便将他们俩归作了“咱们”。   太阳西晒,两人便往堂前挪去。   “这席间的游戏甚多,惯常的划拳、接酒令、对诗、抽签、猜谜,文雅些的便是射覆、拇战,武人好的射箭、斗球,折中略动些的投壶、斗草,连这酒桌也能玩出花样来。”   钟应忱搜寻着在家时的记忆,池小秋忙给他续上一杯茶,里头泡了金银花和菊花,最是清热下火,还起了个新名儿叫双花茶。   正说得热闹处,忽见对面缓缓来了一顶小轿子,外头的轿子帘用的粗花布,却绣得五彩缤纷,瞧着鹅黄桃红十来种娇艳颜色,香粉的味道老远都能闻出来。   轿子落定,正停在对门处,就见一个打扮得娇娆妇人,衣裳都紧绷绷得掐出身段,莺声呖溜圆往里头去了,天然一段风骚模样。   池小秋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只是佩服这女子穿衣的勇气,便多看了两眼。   钟应忱却警觉,顺着一撇,便知道这大概是“半截门”里的妇人。 曲湖北边专有这么两三条巷弄,家家靠着水曲柳,外头一道实木门形同虚设,不管黑天白夜都大敞着。里头门框上边钉着个铜环,上头挂着一半的门,不需手来推,只风一过就乱晃。   就常有娼家隐在门后,露着一双鸳鸯交颈红睡鞋,散着裤腿,葱根似的手一拨,只露了半张美人面,可比明晃晃站出来要引人得多。   池小秋问他:“你认识?”   “不识得。”   接着他便听池小秋嘀咕:“她这散粉擦得好香…”   香得隔街都能闻见,要是凑到身前,大约要呛鼻子。   钟应忱一惊,他只想让池小秋通一通关窍,可没想让她去学这么不正经的东西,忙道:“你不必学她。”   池小秋尤在迷茫:“啊?”   “你这样,比旁人都好看。”   池小秋眨眨眼,又眨眨眼,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泛起,甜丝丝的,虽然陌生,可并不让人讨厌。   她把这突如其来的甜往下压了压,难得有些羞赧:“五月里头腌的一批鸭蛋出缸了,你今天就带回去。”   这是她最精心挑出的一批鸭蛋,许多都是双黄的,敲碎壳看的时候鸭蛋黄个个都同糖心一般的红,不用按就能出油。外头的白嫩,里头的黄沙,吃早点心拿来夹饼,不耐烦做正经饭食就拿来佐粥,再合适不过。   她原想好了要在钟应忱面前,将自己十分用心都夸耀出来,好让他多帮几个忙,可这会竟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瓮咸鸭蛋若是给到别人,自然是要好好敲上一杠,可要给到钟应忱,便是白白送的,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池小秋觉得自己最近越发“高情远致”了。   钟应忱并没推辞,只是抱着陶翁:“礼不能白得,少不得也要出些力。”   没隔上半月,池家食铺门前就停了两辆牛车,搬了好些物什过来,等来客再定后院的大小宴时,发现有些地方变了。   其中最大的一个回廊亭里,摆了张宽长的桌子,上面像是个园林山石的盆景,还绕着桌子一圈凿了条回环往复的溪涧出来。   有人看了便问:“这菜可得往哪儿摆?”   有人却看出其中关窍,笑道:“流觞曲水,虽是市井俗堂捏造而成,趁着这几杆好竹子,还能得些野趣。”   只要他们定宴给钱,不浪费饭食,池小秋也不介意旁人说她这店“俗”,再俗这群尚雅之人,也不是天天往她这里来了。   果然,只等底下机关一开,渠内清水便缓缓流动起来,专做出的轻巧果篮果盘,托着切片的西瓜,红彤彤的林檎果,刚冰过的杨梅李子,刚刚上市的第一茬葡萄,摇摇晃晃绕桌而行。   这样的桌子最适合对诗,酒觞做得颇有古意,里头的梅子酒喝得再多也只是微醺醉意,可是正好助长了诗情,这会就觉得满桌的假山酒菜都成了累赘,满腹诗句欲吐,就是寻不到纸笔。   刚有些恼,就见伙计抬了小桌,上头磨好的砚中墨,再往四周竹帘旁轻轻一拉,六角亭边都倏然垂下几张素白纸,正供他挥毫泼墨。   于这几人而言,这饭吃得适意极了,等回家醒了酒,自己兴起而至写的诗文也一并都送了回来,还道这是第一次吃这“擒文含毫宴”,便抹去了两成价钱。   他们乐,池小秋也乐,不过是添些纸添个桌子,便能多赚这些,实在是划算,太划算了!   经此一宴,池家食铺的后院骤然红火起来。 第102章 细索凉粉   名声自会长腿, 多了这么些新鲜玩意,一传十十传百,虽没人来池家食铺小小院落中来定大宴, 可若是朋友几人闲聊叙话聚会, 只三四五六人, 便多有选了这里的。   一时,若有来此谈生意的, 自有人备了笔墨,要写契书时, 唤一身就使得。若是没甚要紧事, 从棋坛酒签到投壶射箭,还有许多从没见过的诗词游戏,越发引得人往这里来消闲吃酒。   这般过了三四天, 小齐哥既没空再天天往外头盯着对门发酸, 也没空在外头招待,只是窝在柜台里头埋头算着什么, 整日都不出来。   无论在摆设上花了多少心思, 她既然开的是食店,就要记住立身的根本。   池小秋初时看着来来去去的人, 满满当当的订单,不过高兴了一阵,就重往厨下去张罗她的饭食去了。   “小秋师傅,你看我这粉磨得可使得?”   惠姐兴冲冲而来, 展开手,将她磨了好一阵的绿豆粉给池小秋看。   池小秋不必看, 只伸手一捻,就知道她这粉磨得粗细不匀。   惠姐显然花了大功夫, 可惜她手头气力不够,再努力也是枉然。池小秋将袖子一翻,露出截白生生手腕。   “我再磨上两遍!”   惠姐耷拉了头,跟在后头看她将绿豆粉重又从磨盘中散出,化成更加细腻的粉末,被扫进细布簸箩中。   绿豆粉加水成糊,经历两道工序放凉之后,就成了块冰凝雪堆似的凉粉块,拿铁锼子现成一旋,就见白玉冻一般的粉条蜿蜒叠落在碗中。   细索凉粉正是这夏天降火清凉的时兴小吃,池小秋专备出甜咸两样浇料,甜的那一碟里头有木樨花酱、绵白糖、红果浆、蜂蜜水,咸的一碟里头颜色要更丰富一些,热辣辣的红椒水,翠绿的小葱末荆芥,调好的蒜蓉汁,酸味陈醋,点睛的芝麻油。   食客只需说声要什么口味,就可现将这碟中诸般小料往上头一浇,暑热之际下肚,清风自来,最是开胃。   池小秋现将咸口的拌上一碗,给惠姐伙计都分了出去。凉粉本是乳冻一般不透明的白,荆芥葱花往上头平铺一层,顿时鲜亮清爽许多,辣油从上一浇,顺着凉粉条缓缓而下,立时多了火辣色彩。   惠姐一头接着筷子,一头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这瞧着也太好吃了些。   池小秋生来一双刁舌头,要只顾饱肚子,她对这凉粉倒是没什么挑剔处,可要是单论做一道菜,就能看出许多不足之处了。   她自家埋头尝了两口,摇了摇头。   她磨出的绿豆粉已经是极细,可还是不够。   池小秋重又掂着锅勺苦思冥想。   池家店铺里东家做菜入了魔,小齐哥也不大对劲,旁人吃饭他守着柜台,店里没人,他还是寸步不离。   惠姐奇怪:“你怎么不去吃饭?”   “小声些!”小齐哥拿指头悄悄一比,忍不住咧嘴笑:“我去了,这柜上谁守?”   “后院吃罢饭的不都闲在那里?”   小齐哥张张嘴,又不好与她说,只是止不住傻笑:“我也闲着,我就在这里!”   又疯了一个。   惠姐遥遥头,留下小齐哥乐不可支像米仓里的老鼠,见着四下寂静,重又把大抽屉里的暗层翻出来,一锭一锭又数了一遍。   这才几天哪!店里整整入了上百两银钱!   这钱放在店里总不踏实,他恨不得眼错不见瞧着,回头禀了池小秋,早点放回家里去。   若照着这样子,等到月底,他至少能分上百两!   百两,足够把他破烂不堪的几间瓦房重新休整休整,说不得还能把邻家一并买了过来,推倒并作一家,以后说亲也容易。   想到此处,小齐哥莫名往前头撩了撩眼,正见着惠姐风风火火从厨下门前进进出出,收拾碗盘,比前些时候又利落许多。   他脸上一热,自己咳了一声,重又将心思聚到柜里头银钱上。   人一多,麻烦也多。   做久了掌柜,小齐哥也练出了不少眼力见,搭眼一瞧,就知道哪些是难缠的,就比如门口现如今正站着的这位爷。   “客人里头坐!”   门口候着的伙计恭恭敬敬问了两三遍,这来客仍旧攒着眉,冷冷淡淡打量这四面上下,丝毫没有抬脚进去的意思。   嗯,这人身上的衣裳虽素,却是南边才有的细苧麻,连脚上的鞋履都是裱糊的纱都得要十几两一匹。   便是个刺头,也是个能花钱的刺头。   小齐哥接着伙计求救的眼神,一边示意靠谱的人看紧了柜上,一边站起来往外迎:“相公是订了哪一桌?”   这样打扮的多半是读书人,叫声相公总是没错,果然这人略带着些傲气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终于开了口:“壹字桌。”   那是北桥孙二爷订下的,此时怕是已经坐得差不多了,怎的这会还又添了个人。   不对,是两个,隔得不远处,还有个人笑嘻嘻过来,拍他道:“罗山兄,信我的!这家有许多饭食都新鲜,便你在扬州也未必尝过!”   他挨得虽近,却拍个空,桑罗山一侧身,提着袍子脚迈上两步阶:“进去罢。”   这家食铺不大,前堂后院,台榭临水,他一路看过来,只觉这地方实在没什么稀罕处,要说可取,也就是“干净”两字,同后面枕着亭子的一脉溪流了。   可等到步入亭中,鲜灵活跃的气息就迎面而来,桑罗山一挑眉,略略一挡活泼泼荡在半空的通草花流苏柳枝花囊,漫漫落到这各处院落的眼神,终于少了些漫不经心。   “桑兄,不是说家有他事难至么!”   一众人喝得兴起正在划拳时,桑罗山这一掀开帘子,顿时让一众人面面相觑,再看桌前,本就挤挤挨挨设着几处座,也看不出容别人落脚的地。   让人千方百计哄了来的桑罗山,方起了的兴趣顿时湮灭无踪,烦躁心情顿起。   他正要道一声扰扬长而去,小齐哥早就看出他不同,早令伙计在旁边放了个椅子,正见着逼仄令人恼怒时,几人上来忙忙将桌子拆开,重又换了个样式拼起来,竟多出了两人位子。   桑罗山一顿,有些吃惊。   这看着不起眼的食铺里头,用的竟是七巧桌,若说工艺不难,难就难在画出这桌子图样的人,需得精通数算。   不过两句话往来时间,桌上稍有的凌乱让人一清而尽,桑罗山这时才觉出些清爽。   这地儿,不管好坏,总是能坐下来了。   既是为寻食而来,桑罗山也努力让自己不再讲究别的,他往席上看了一遍,只有个糖浇出的果山子,虽说摆的三清门确是栩栩如生,可甜腻腻的东西,向来不为他所喜。再看别的,碗盘一空,只剩下残存酒杯和中间方摆好的诗签。   “对不住桑兄…可实是你…”   孙二爷并没什么不好意思处,这请人的帖子是递过去了,可说不去的也是他啊。   桑罗山这会终于觉出些尴尬,这突然而至是听了许多人撺掇,生了些好奇之心,这便直接坐过来,竟忘了别人的宴大约也要吃完了。   可他自来没向别人道歉的耐性,便也只是点点头:“无事。”   “…”   孙二爷忽然有些后悔顾着面子,给桑罗山下帖,这不,正玩得热闹,生生让人打断了。   好在席上尴尬并没持续多久,就让写帘而来的人给打破了。   进来的人年岁不大,窄袖衣裳,连裤腿都扎紧了,步履生风,瞧着十分明丽…且利落。   池小秋是让小齐哥请了来,他刚道怕是又来了个挑刺爷,池小秋便抄起来托盘就往后院去。   “这是我们店里给各位客人准备的小食,不妨尝尝。”   她托盘一亮,里头小碗菜色样样不同,池小秋就站在诸人跟前,亮堂堂挨个报名字:“凫茈凉粉,梅花汤饼,玉灌肺…”   后头小齐哥紧跟慢跟过来,见池小秋没掀桌子,大喘出一口气。   可是怕了这个小姑奶奶!腿脚这般利索!   桑罗山让这七八样小食吸引住了眼光,他平生最好饮馔,眼光也练得毒辣。所谓梅花汤饼不过是一碗入水清汤里头捏了面叶儿,只不过用模子凿出了五瓣梅花模样,除了样式新巧些,并没什么其他的意思。   池小秋若知道他所想,定会点头。   她原想把这面叶掐成各种花样,摆着尾巴的大鲤鱼,圆滚滚的小老鼠,便是花,也能下出个四季一锅烩,瞧着万紫千红,不是更有趣。   钟应忱却摇头,念着几句拆开来知道字,合起来听不懂的诗,跟她道:“若是寿宴或是花宴,种类繁多倒也罢了。可要是给讲究文墨的人吃,不多不寡才是雅。”   桑罗山略尝了尝,梅花汤饼竟真有这淡淡梅香,润口清甜却也不寡淡,一时便有些讶异。   池小秋见这“刺头”不再挑刺,便略带些得意吁口气。为了让梅花汤饼名副其实,她可是煮了好几茬的白梅水,用水活成了面,又加了吊出来的鸡清汤提鲜,这才有了现在的梅花汤饼。   孙二爷旁的都尝过,便指着其中一碗道:“这凫什么粉是什么做的。”   桑罗山淡淡道:“ 凫茈即芍。”   在孙二爷的知识体系里头,这么解释等于白说,池小秋深以为然,她回的更直白:“就是荸荠。”   她试了好几种才想到了马蹄粉,这般冷出的凉皮比细索凉粉更加爽滑甘甜,颜色也更通透,只是有些软,还是要加上一些别的粉才刮出条来。   池小秋见不好伺候的桑罗山终于安安静静吃起饭来,便松下了心神,忽听桑罗山低声念道:“南山有蹲鸱——”   “春田多凫茨。”   桑罗山见池小秋接得不假思索,不由吃惊:“何必泌之水——”   “可以疗我饥。”   这诗极生僻,能熟知多少诗书典故,才能脱口而出。   他定定看了池小秋片刻,忽而大笑:“拿笔来!”   后院最常备下的就是笔墨,不用小齐哥和池小秋说什么,就有伙计奉上来。   桑罗山不满道:“上紫毫笔,玉版纸来!”   这还挑上了?   池小秋不乐,孙二爷却有意帮她一把,催道:“池东家,你还是快些拿了墨宝来,若能让桑兄给你店里题首诗,你这店的名声便传开了!”   桑罗山不意池小秋这般年纪,竟是这家食铺的东家,便又多看了两眼。   谁会与钱过不去?   池小秋知晓孙二爷没有坑她的道理,便喜笑颜开拿了最好的纸笔来,一边瞧着桑罗山笔走龙蛇,一边思量着,这诗要挂在哪个显眼处。   小齐哥心里却暗暗打鼓。   钟东家,你教出来的这诗,许是还惹上了个麻烦啊。 第103章 老豆腐   花了心思布置的不止是后院, 前堂池小秋也费了一番功夫,将略有些暗的桌椅都换了,摆上些鲜亮物什瓶炉, 整个屋子里头瞬间都亮堂了。   墙上点菜的木签子都在字后头添了纹饰, 虽然简单, 可这一碗面一碟菜纹路都画得清晰动人,抬眼一看都馋人。   来人刚进正堂, 便让墙上悬着的一卷诗吸引驻足,喃喃将诗念了片刻, 待到结尾殷红落款处, 忽得提高了声音。   “破庐?”他神色蓦然惊异:“可是桑破庐?”   这样一惊一乍很容易吓着人的,可池小秋经过了几次阵仗,终于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   这个一脸惊异的老先生并不孤单, 毕竟这两三日, 在他之前这般问她的,还有七个。   不对, 其中两个专是找她的食铺, 进门便嚷:“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店能让桑破庐题出这般好诗来!”   这两位不止来看诗, 连她前堂后院都逛了一圈,尝了许多饭食,还专问了谁是东家,又认认真真打量了几遍池小秋, 又大笑:“果真不凡!”   这夸奖十分直白,池小秋听得受用, 自信满满点头表示赞同。   她这厨下手艺,莫说在柳安镇, 便是到别地,也是不凡!   池小秋算了算成本,这诗的笔墨花费不过一两银,连上装裱也多不过一两五钱,可带来的订宴之人嘛…   赚了赚了,赚得大了!   池小秋对着这卷诗心满意足笑了一会,特别嘱咐了,待会趁着没人时候,给这聚宝盆再掸掸灰。   钟应忱往店里头来的时候,便见着池小秋仰头看得入神。   “吃罢饭了?”   “你怎的这会过来了?”池小秋吓了一跳。   钟应忱顿了顿,神色有些黯然:“ 便要有事才能来看你不成?”   他近日不知怎么的,无师自通学会了打扮,行动举止都不似过去那般沉郁,连笑也多了。这会一皱眉,莫说两人交情匪浅,便是不相识,池小秋也舍不得,忙回他。   “读书累了出来走走也好,”她忽然一笑,有些神秘的样子“我最近得了个宝贝,帮我多赚了不少,你猜一猜…”   “破庐子的城南遇池家食肆?”钟应忱略看一眼,不置可否:“便是这个?”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池小秋气闷瞪了他一眼:这还有什么意思!   小齐哥虽早早给他送了信,也能知道此事,却是因为这诗一经写出,便立刻风传开来,便是高溪午这不思诗书的都耳闻一二,何况于他? “这个叫什么破庐的,到底是什么人?”池小秋纳罕。   钟应忱言语淡淡:“桑罗山,号破庐,自幼好诗书,好饮馔,上一科的解元,中举之年不过二十二岁。”   池小秋赞叹:“那便算是你说的年少英才了。”她端详着壁上的诗,仿佛看到了许多银钱,越看越顺眼:“怪不得长得俊,诗也写得好。”   她挑出两句来又念了一遍给钟应忱听:“这是在夸哪道菜?”   钟应忱扫了一眼,愈觉心堵:“与菜无关,与你有关。”   一首诗共四联,光写这食铺东家就费去了两句,还好意思说是遇食肆?这主意打得分明就是人!   钟应忱有些愤愤。   不就是比他大上几岁,不必每天备考,才能趁着他读书攻科的时候,明目张胆挖墙脚么!   不意池小秋听见这句,有些失望摇头道:“一共就这点地方,本来就没写多少菜,还分出去写旁的作什么?”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钟应忱:“上月咱们说好的灯戏,还去看么?”   钟应忱心情大好:“高兄第一场灯戏,已约了两个月,自然要去。”   高溪午拍着胸脯跟他道:“钟兄弟,你可千万带着小秋妹子过去,这场戏,可是我专给你备的!”   难得池小秋主动开口,他自然不能让此行落空。   为了赶这一场灯会,池小秋特地推了晚上许多来订宴的客人,中午早早就把门落下,给伙计都放了假,里外都打扫完,日已将暮,便隔着几桥,也能看见南边灯火灿然,照亮的半边天际。   本来诸事皆顺,可惜这时,偏有个不速之客撞上门来,不顾钟应忱陡然难看的脸色,还倚在门口挤眉弄眼:“莫要走错了路,钟兄弟,我引你们一起过去啊!”   钟应忱冷声冷气:“今日你要上场,怎好扰你?”   高溪午嬉皮笑脸:“这有什么,早便烂熟,哪在这一时半刻?”   时间尚早,他们三人慢慢悠悠穿街度桥,若见着热闹聚堆的人群,还能得闲住脚看上一看。   七月这场灯会,向来是柳安镇盛景,放在一年之中,也是少有繁华热闹的盛况。每到此时,连附近几镇也多有来曲湖边上看灯的。平日夜市街边小买卖本来就多,这会更是一步一摊。   池小秋方在竹圈套物摊上试了两回,谁想竹圈最轻,力气越大越吃亏,她不过轻轻一掷,就眼见套圈轻轻巧巧弹走了老远,倒是蹲在她旁边戴着五彩帽的小儿,小胖手胡乱一挥,就套中了个一笼两只打瞌睡的白兔子。   池小秋瞅见这小娃笑眯眯抱走了两只兔子,十分遗憾。   “你若想养,便买上两只。”   这东西本就不贵,眼见池小秋眼巴巴看着小娃走远的背影,钟应忱便要从荷包里头拿钱。   池小秋忙摁住他:“这儿的兔子足足二两一对,便是哄你这样不常上街的傻子呢!咱们得卖多少钱一盘,才能赚得回来?”   “…”   他竟忘了,在池小秋眼里,只有能吃与不能吃的。   越是这样人群聚集的节庆时节,越是有许多取巧的东西,连寻常的竹夫人做得都比平常光鲜,要真是花了心思,也不怕多花上几个钱,怕就怕想尽办法做些手脚,来谋不义之财的。   这不,走不上几步,便又遇上了一个。   明明是一条卖吃食玩物的临河街巷,偏中间混了个卖活鱼的,价钱还比别处便宜一多半,怪不得蹲在摊前犹豫半日的阿爷上了当。   隔得不远,池小秋明明白白看见,摊上主人使劲戳了戳盆里头的鱼脑袋,直戳得这条大胖鱼不甘不愿微微摆了摆尾巴,大声道:“你老要不要买,便给个准话,不过这两只,可压称哩!不买时我便寻了旁人,快些出脱去看湖灯!”   这阿爷一看便是从乡下过来的,旧巴巴衣裳,手脚局促,无论往哪里看都带着茫然不安,这会像是终于下定了注意,长筒布袋里头倒了半天,才倒出来四五十个钱。   “我…我要一条…”他说话吭吭哧哧,习惯性带着些讨好的笑。   “这才几个钱!”摊主人变了脸色,一瞥他另只手上拎的烤鸭:“有钱买这金贵东西,没留钱买条鱼?”   他舔舔嘴唇:“我…我家老婆子起不来,买回去与她…”   “罢了罢了,这钱都给我,卖你了!” 摊主人也懒得再说,拎起来鱼往称上一扔,足足两斤半竟这般便宜就舍给了他。   阿爷咧开嘴,正将钱递出去,却让池小秋截了。   “阿爷,这鱼是注了水的,肉又松又烂,你走半道便活不得了,这样热天,等到家时怕是都要臭了!”   历来食材上作假的不少,但这样容易看穿的把戏,若放在正经菜市鱼市,早让人拿烂鸡蛋捶了出来。这泼皮才充摊主,专在别处街上,诈些小钱小利。   这破皮忙活了半日,不想才指甲盖点大的利,也让人拦了去,不由变色骂道:“你这般帮着个良头,自家也是个良头不是!”   柳安镇有一等嫌弃乡里人村气的,便将之唤作良头,池小秋反口骂道:“做出这样见不得人事来,莫说凉头热头,你长在腔子上是头不是!”   池小秋兜头骂上一顿,扯了旁边道:“阿爷,你要想买鱼,往正经鱼市里头逛去,做不得假。”   她瞄了瞄他手中那荷叶裹了一半的烤鸭:“这鸭子要等回家,怕是也凉了,不如现让给我,你老多少买的我给你多少。”   池小秋帮这阿爷救了不少银钱,他自是忙不迭点头。   才出门多大会,池小秋兜里便少了二两银子,惹下一场闲气,还拎了只半凉的烤鸭。   钟应忱瞥她一眼:“他今天受了骗,若是不如实说与,下次未必能碰见第二个池小秋。”   池小秋摸摸头:“我与他指了卖各样饭食的地儿。”   高溪午没听见他俩人说话,一门心思只盯着在池小秋手里荡悠的鸭子,不由有些眼馋。   能让池小秋都动心买过来的,定是只好吃到极致的烤鸭!   正是晚饭时候,多的是人拿街头饭食填饱了肚子,再往曲湖边上赶灯戏的。   摊有大有小,最简单的便是一人肩挑两担,一边是个炭炉,上面坐着个大锅,里头一块块老豆腐煮得时候久了,现出深色许多空隙的模样,另一边盛了许多种料碗。有人吃时,唤一声就停下,两边一杵就是个摊儿。   池小秋要上三块,两个浇上芫荽末辣椒水,一个浇上些醋,托在苇叶上头拿竹签子拨着吃。豆腐点得老,多了些韧劲,煮得时候长,卤汁早就透进了豆腐心。   高溪午无心豆腐,耐不住问:“小秋妹子,你那只…”   他不说,池小秋差点忘了,她嘴一抹,现把那鸭子揭开,拽起腿往桥边磨圆的蟾蜍脑袋上一敲,整个鸭子顿时散成一堆,大大小小泥块往下滚。   原来这鸭子早让人吃净了肉,骨头架子填上泥,外头粘上层烤色的纸,专门唬这不识货的人。   “这鸭子,是假的!” 第104章 曲湖灯戏   高溪午目瞪口呆, 不妨手一松,连豆腐带蕉叶都吧嗒掉在了地上,浓厚汤汁撒了一地。   未曾尝到烤鸭, 还少了块豆腐。   一颗吃货的心被摔作八瓣, 高溪午扯了烤鸭上头那层骗人的纸, 怪道看不出来,这假也做得精心, 上面那层纸糊成了烤鸭油浸浸的色泽,不上嘴咬用手掐, 根本看不出来。   “这便是‘假材料顶了真材料, 旧丝绦换了新丝绦’,”池小秋划拉过来最后一块豆腐,填进嘴里:“可惜味儿一闻就不对。”   她自己便是做菜的行家, 鼻子一动就知道食材对与不对。   这般一耽搁, 原本空余的时间反倒不够用。高溪午听见曲湖边的鼓声,也顾不上再心疼鸭子豆腐, 拔脚就溜得没踪没影。   “你们快着些!这戏眼见就开始了!”   万千灯船映得曲湖夜光皎皎, 繁星灯影两相映照,明如白昼, 繁管声弦四处可闻,依旧是满湖挤挤攘攘的灯,满湖闹闹纷纷的船。   加紧了脚步,直到在看棚里头坐定了, 池小秋才吁出一口长气。旁边现摆了些精致点心,莲子缠泛着诱人的蜜糖光泽, 引得人不由签上一个。   “糖多了,再加些薄荷霜就好了。”   池小秋刚喝了不少茶水, 这儿吃莲子缠就甜得腻人。肚子不空,精神正好,戏还尚未开锣,池小秋坐了一会儿,只觉无聊。   左右看看,临搭出来的看棚占了极广一片地方,正对着三层大船,四下里辉煌明彻,越发显得无灯的这一只船黑得显眼,挖空了船肚子舱中还能瞥见许多个来来往往,拖着屏风灯架等物的人影。   相形之下,看棚里面光亮得多,不止棚上隔着几步就垂下五彩丝络的五角灯,就是乌泱乌泱人群之中,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两盏等,或是堆纱,或是纸糊,或是明角,往桌上一放,人影就投在一旁,拉长之后更显得柔和。   池小秋终于知晓自己手上少了个什么。   “咱们刚才忘了从东边转一遭,那边才有卖灯的。”   去年时候,钟应忱猜中的那两盏灯,让她给挂到了河对面她住着的新院子。   “何必要买,你前日不是刚送了我一个?”   池小秋歪头疑惑,她何时送了什么灯?   钟应忱不慌不忙,展了袖子,将他身侧挂了一路的黑布袋拿了出来。   抽了系带,拿出里头小物的一刻,眼前顿时一亮。   与烛火的煌煌明彩,油灯的明灭不定都不同,钟应忱托在手心的是一枚淡青色的鸭卵,里面中空,蒙了一层半透的纸,画了一只摆尾的小鱼,柔柔淡淡的光正是从里头透出来。   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每到暗时,纸上绘着的小鱼便发着暗银的光辉。   这是坊间每到夏天便常见的萤火虫灯,原是买了给小儿纳凉时候玩的。   “你哪里买的?” 池小秋把萤火虫灯滴溜溜拨得转上一圈,噗嗤一笑。   钟哥儿这是还把他们当小孩一样待呢!   钟应忱顺势展开她的手,放到她掌心,鸭卵壳微凉,他指尖微热:“你自己挑来的鸭蛋都不认得了?你送了我九十枚鸭蛋,我便送你一盏灯,也是有来有回,不负盛情。”   池小秋恍然,原是他自己做的。   “既是灯节,旁人有灯,你岂能无灯?”   明明是最简单几句话,偏让他说出了十分婉转,倒听得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   旁边添茶的小婢恰在旁添茶,便也凑来一句:“ 郎君待小娘子真真是有心了。”   此言正合钟应忱心意,他顺手添上几个钱:“多谢辛苦。”   恰这时,上头一声锣鼓,终于将池小秋从不知作何答的气氛中解救出来。   这出让高溪午推了一路的,只道是“荡气回肠情比金坚”的一出故事,便就此登场。   既然是灯戏,帷幕一开,整个戏船光辉绚烂,二层戏台诸人行动纤毫毕现,里头出来的第一个装扮异常华丽,从屏风后转出的时候,赢得了满堂彩。   池小秋只听高溪午再三与她说,见着这其中最好看,最显眼的便使劲喝彩,准是他!便自家也奋力跟着呼喝。   费了嗓子半天力,才又从帷后出来一个,形容俏丽,脸盘跟高溪午仿佛,池小秋一时有些踌躇,认不明白是哪个。   钟应忱虚虚点了一点:“都不是,他今日扮得是方生。”   池小秋使劲看了看,这才认出来,那摇着扇,收了周身痞气,竟难得显出风流气派的书生,才是高溪午。   喝彩的力气都给了最先出来的那两人,池小秋灌了一气儿茶,只好安安稳稳去看戏。   前头的故事跟她之前看的那些话本并无二致,同样的起头,同样有两个渐渐起意的人。   池小秋开始猜,素君传里头两人是在后花园子里碰见,红娘记是在前去烧香的半山路上,这出戏选中的,就是往别府里一场宴席。   书生小姐对看时候,池小秋便知道,他们俩又要开始演这心有所属的戏码了。   钟应忱只是时不时往台上顺一眼,余光却能撇见池小秋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桌腿边的鞋。   钟应忱低头一笑,池小秋早便走了神。   不是她不捧场,实在是这样的情节桥段看得太多,池小秋努力将心神从宴席菜色中□□,正听见这书生问上一句。   “小姐可愿与生效这琴瑟之谐?”   原本在舌头上安稳待着的莲子缠,陡然滚落喉间,换来池小秋猝不及防一阵猛烈咳嗽声。   钟应忱忙着给她倒茶舒背,池小秋不敢瞧他,脸在发烧,只能避在一边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这大约是她永远忘不了的一个词,从她有限的心思里头来回滚动,每见一回都怔一回。   池小秋拿着杯子怔了片刻,台上戏文人物纷纷乱乱入不得心去,等看棚里的人都齐齐道一声好,她抬头,才发觉这戏已演到了中段。   怪不得高溪午说这戏“荡气回肠”,里头的小姐着实比别书里的都彪悍。她这园中宴上羞羞一回头换过帕子,竟直接跟着书生…跑了!   池小秋呆了呆,见台上大红喜烛喜气洋洋,两人凤冠霞帔相依而行,正莫名怔怔然,眼光不期回落,正落在坐在她身边这人上。   算来他们认识整三年,钟应忱早便没了初见时瘦弱阴郁的模样,便随便往什么地方一坐,永远是端坐的脊背,沉凝的气度。就如同山脊上迎风而盛的一棵青树,正卓卓然往葱茏山川中渐渐长成顶天立地的风采。   她方看了两下,钟应忱便觉察到,他微微偏头,眉宇间带着不设防而又耐心的疑惑:“怎么?”   池小秋像是正偷着钱偏让人抓了正着,忙撤开眼,慌乱间往四周这么一瞧,立刻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他们的座是高溪午帮着设的,就在看棚中间偏前的位子,能坐在他们前后左右,自都是为了这场戏花了不少钱的。既是千方百计要来看这场灯戏,何故眼睛总往她们这桌瞧呢?   池小秋数了数,左前方一个带着玉色柳球花的,正右边一个点着珊瑚红挑牌结络的,偏后头妆点着飞燕展翅闹娥的,最明显还是他们正前面这一桌。   为什么明显呢?   灯船在他们眼前,那个带着缠枝牡丹花样梨木插梳的小姑娘,脖子已经往后头拧好几回了,看得却是谁呢?   池小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瞧得不都是钟应忱么!   偏钟应忱本来不觉,让池小秋这般来回看上两遍,也有些疑惑处,这般抬头一望,正和那女孩看个正着。   只怪这周边灯火太盛,荧荧明光间,池小秋能清清楚楚瞧见她蓦然间羞红了脸,粉项一低,再抬起来时,想见的人早已转了眼。   指头有点疼,噎着一口气,池小秋茫然一低头,却见桌子旁不知道让谁掐了一条月牙般的痕迹。   再看戏,就好似没先前那般有趣儿,再到后头,高溪午出来的就少了,前前后后都是小姐同夫人的戏。   说的大抵便是小姐无媒无聘往书生家里头来,便让那夫人百般刁难,好在这小姐是个持得住身立得住性儿的,任她如何难为,也尽力服侍,终是感动了夫人,换得家庭美满。   不远处好几个妇人看到后头来都擦泪:“这小姐当真是个好女子,也算是后生有托了。”   池小秋听得旁边散场,有感动这两人情意缠绵的,有赞这女子有勇有信贤惠淑德的,还有道若有诚心金石可破的,她便更闷了。   几折子戏直唱到半夜,高溪午换得装,抹下了脸,坐到桌前,两眼在钟应忱和池小秋间溜来溜去,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他眨巴眨巴眼:“小秋妹子,我今儿这出戏演得可好?”   这可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里头有两相情动的美好,冲破门楣的勇气,婚堂明烛的欢喜,家庭合和的结局,对这不开窍的池小秋,最是好用了。   池小秋心不在焉。   她已经努力让自己莫要注意前头那姑娘,无奈这人盯得死紧,两眼灼灼,想略过都不能。   她扫了一眼钟应忱,心里头不知怎么,有些气鼓鼓的。   高溪午还扯着她问:“可是演得感天动地?”   池小秋只得想了想:“唱得好,演得也好。”   “谁问你这个来?”高溪午不依不饶:“我是说这故事!”   这可是他非要听的。   池小秋实话实说:“你演的这书生,着实不是个东西。”   “…”高溪午憋了憋:“为何?”   “无媒无聘诱人出脱,无信无义,坐看高堂难为新妇,无情无能,”钟应忱站起来,掸了掸袖子,提醒他:“高兄,这故事确实是新鲜,可谭先生嘱你的书,也要背了。”   曲湖灯市,经夜不闭,可若是走得远了,街旁也都渐没了人踪。   她袖子里头,萤火虫灯一闪一灭,泛着幽幽然的光。   “那个方生…”   “自己应的事未能担当,自己应得人未能周全,无义无能之人,何必看来扰自己心思?”   钟应忱走得稳,一步一步,总越不过她半个脚尖。   他一路送了池小秋到门前:“下次不必再盯着旁人。”   他立在阶下,抬头一笑:“ 我只看你便是。” 第105章 宋家宴席   悬挂在堂前的那副字卷十分对得起外头裱糊的那层五牛图砑花笺, 贵是贵了些,可字好诗好,往上面一挂, 瞧着十分气派。   且还带来了比往日多上四五成的客来。   小小后院最多不过七八个小桌, 常常是上旬已预定了中下旬的席面, 池小秋一只手难做出许多菜,一头从伙计中选了愿意到厨下打荷的, 一头又从外面招了几个在厨下做惯了的。   人一多,厨下就杂乱, 池小秋每天专抽了一个时辰, 来来回回讲着厨下的规矩,一条条列出来,反反复复, 都要磨秃噜了嘴皮子, 每一条都透着整齐干净利落劲。   有人嘀咕:“原先在楼里做活,也没这么着。”   池小秋眉毛一拧, 话不冲却沉:“做菜, 最怕就是不小心。一盘菜端出去,尝的是味道, 做的是良心。要你花钱点上来一碗玉尖面,浇头鲜面也好,偏埋了一只虫子,你愿不愿吃?”   “东家, 有人寻你。”   小齐哥一进来,就知道池小秋动了气, 等她出去,又沉了脸敲打一遍:“东家待人不亏, 可这厨灶上头的规矩最重。若是在这儿不上心,咱们店面小也不敢留人了。”   来的两人也奇怪,一个身上衣服穿得熨帖规整,衣料不好不坏,只往当地一站,池小秋就看出了,这必是哪个大户人家里头有头脸的管事。   “我家主人是东桥宋家,因家里大奶奶八月里便要过门,想请了你这店里做场席面。”   他说话之时,旁边的年轻公子便微微颔首,虽没什么大的动作,可池小秋从他听到“过门”之时,止不住的笑意中,还是能看出他对这场婚事十分满意。   这可是个大主顾!   “贵府上大约要备几场席面?”   “十二桌,照着上席备便可。”   这样的席面多半是上门去做,池小秋这会不禁庆幸,好在她动作快,早便招了好几个帮手,不然便是有三头六臂,她一人也忙不过来。   她摩拳擦掌,一瞬间脑中早就晃过了好几个菜。   “我先拟出个单儿,看府上哪一天得闲,我亲递上门去。”   不愧是行商人家,定金全金事先讲得明明白白,只道若是菜单定了,便先预付上三百定金。   两下里说定了时间价钱,这门生意便算是落定了,池小秋心情正好,连忙着堂前的生意都十分有劲头。   她这池家食铺从福清渡到云桥再入得小巷,在这柳安镇也扎下了两年光景,坐在堂前的熟客就有许多,再有瞎了一只眼的说书先生,或是拉着旧琴想靠着卖唱词曲赚些衣食的人,池小秋也仍放进来。   放进来也不是白放的,捡着常来且有些吃饭家伙事的,食店里专给套衣服,至少也得将周身拾掇得干净利落,才能进店里头,所得的银钱店里不抽,全归入他们自己囊中。   这会儿便有个梅娘同自己的瞎丈夫在店里头说一出《素君传》,女声娇嫩悦耳,男声沉稳多变,生意一向不错,语气转换拿捏得恰到好处,连听惯了的池小秋有时也能住了脚再听上一耳朵。   “东家,你看…”小齐哥寻了她,指头悄往外面点:“方才那宋家的小爷又回转来,只让寻你。”   池小秋探头一看,那宋小爷就隐在街头翠绿逼人眼的柳色后头,时不时往旁边探个头,遮遮掩掩的样子。   连池小秋过来,他都生怕让别人瞧见了,往左一站,垂金带绿的柳丝绦密密一垂,就只剩了隐隐约约两个人影儿。   这么一来,小齐哥倒不敢进去了。虽说池小秋力气比几个他捏起来都大,到底女孩不是,若出了点差错怎么办!   “姑娘拟菜单时,能不能添上几样菜,不必写在呈给母亲的主单上,悄悄与我就是。到时,我让贴身小厮往二门边去拿。”   池小秋松口气。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方才一并说了便是,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个惊天大秘密呢!   宋小公子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寻常江南地的儿郎模样,白皙俊秀,透着书卷气,抿着嘴认真想上一会儿,吐出几个字:“紫苏炒螺狮,韭…菜花酱,糖莲子…”   池小秋止不住想笑,又怕臊了他。   这少爷平时大约也是少进庖厨,几道菜他忘了好几回,怕她笑话,连偷看手心里的字都装着咳嗽,匆匆扫上一眼。   “糖莲子同韭菜花酱都容易,可你们成亲时是八月里,螺肉不肥不嫩,哪里好吃呢!”   宋家公子显然对这菜看得很重,追问得也急:“哪里吃不得?可是寻不到?寻常湖里寻不到,专养螺狮的人家总能找见,东家你指个路,我着人去找。”   “不是寻不到,是不好吃。三四月里养了一冬的螺狮才最鲜嫩,错了季便做出也不好。”   池小秋不解,他如何就跟螺狮杠上了。   宋家公子失望的神色太过明显,池小秋不忍,便问:“想要河鲜遍地都是,八月里是吃蟹的好时候,倒不如换一个?”   想那湖里螺狮才让人挖了一春,好容易躲过一劫,到秋里要养小的还不得安生,岂不可怜。   倒不如去吃吃那些休养生息了一春夏的胖螃蟹,炸炒蒸馏,还能炸出蟹油来,随便往白米饭上抹上一勺子,就能带得整碗饭黄灿灿透着鲜。   宋家公子略略一揖,摇头道:“我先着人寻上一番,若有了,就来跟姑娘说。”   走之前,还又嘱了一回:“我家里头二门有好几个,姑娘只寻那个葫芦八锦样的就成,那儿有片山石子,小厮就藏在后头,旁人都看不见。”   他这来去匆匆,等池小秋咂摸出来他话里意思,早不见了踪影。   真是早上出门怪事多!   池小秋摇摇头,不过递个菜单子,倒想是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听的人心里打鼓。   这家子,莫不是有甚不妥。   小齐哥专往东桥打听了一回,宋家老宅在府城左近,只是一年大多都在柳安府城奔波,专做米行,家里头只这一个小爷,要聘的是北桥一个读书人家二娘子,除了家财差得有点远,旁的都好。   有名有姓且成亲的日子定得人尽皆知,宋家宅第就在东桥跑不掉,池小秋也懒得管那小爷弯弯绕绕,将他说得几样小菜添上些相似的,提溜在一张纸上,便不再理会。   主单自有主单的气派,池小秋专寻了松下桂子暗纹花笺,上头洒了金粉,算是她用过的最贵的一张纸。   墙上的那卷城南遇池家食肆忙刷拉拉跟着风摇上一摇,殷红的印上桑破庐几个字飘洒有致。   池小秋瞄上一眼:“你虽也贵,可比这张大了好些——”戳戳新来的那张纸:“你可得争气点,换多些钱回来。”   婚宴首要的就是喜庆,这喜庆第一看的是菜色,第二看的是名儿,比如那个梅花汤饼,要搁在这个宴席上,就得要瑶池仙品。   池小秋就照着这个套路一个个往下起名,有整一只鸡的是鸳凤立华堂。鸡蛋银鱼菜色寻常,可颜色吉利,鸡蛋炒得嫩嫩的,是春日朝晖一般嫩的黄,银鱼白得透亮,像是凝了一汪冰泉,整个菜一摆出来,金山焕银彩,富贵,吉庆,亮堂!   再诸如什么佳偶天成,富贵余年,八宝肉圆,这些成双成对好听的名字就使劲往上面堆!   想菜色没有想菜名难,跟这菜单子奋战了四五天的池小秋,终于拿着敲定了的富贵花笺登上了宋家门。   “这个瓤鸡是什么?”   前面那一套套的不过是看个花,池小秋在后头都标注了能让人看明白的名字,瓤鸡就是那个鸳凤立华堂。   宋家太太远不如宋小公子待人亲近,脸盘尖颧骨高,整个唇拉成一条直线,说话不带一点热乎气。   “选把斤重的嫩鸡仔,里头填上虾肉,海参猪肉要瓤什么都使得,整个烧出来,外头的鸡肉又香又嫩入得味,里面的虾子也香。”   池小秋说起做菜香色俱全,听得人立时就想尝上两口。   只有宋家太太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是个例外,目光平平下落,又指着富贵余年道:“这鲤鱼是整只炸出来的?”   不是整只,难道大喜的日子,还要给你拆成几段?   池小秋腹诽,面上还是喜团团的:“是,片上薄刀不伤筋骨,腌透了才下锅炸,又焦又脆。”   宋太太终于寻了个理由皱眉:“油浸浸的,说不得还咸。”   世上没有好赚的钱,池小秋心平气和:“太太是想要清淡菜色?”   宋太太瞥了菜单一眼,递还给管事的:“换些别的。”   得,又得换一张花笺。   池小秋将那菜单收了出门来,刚走到二门,还没寻到哪种样式算是葫芦八锦,就见宋家小爷在假山石子后头探头招手。 “我已着人找了家专养螺狮的,姑娘你过去报了我的名儿,他们自会打发人给你送去。”   这小爷,当真是和螺狮杠上了。   池小秋将自己拟出的菜给他,又听他问:“姑娘可会做河豚?听说极鲜。”   “…”   “只是听说若处置不当,易毒杀人。”   “河豚鱼是需得小心些。”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宋大爷,你可曾听过这句‘芦蒿满地芦芽短’ ?”   连池小秋这等只读过两年书都晓得的诗句,他自然听过。   宋小公子茫然点头。   池小秋忍无可忍:“可现在曲湖边上的芦苇都开花了!”   “这吹肚鱼二月才有,四月就没了,大爷可否捡个在这八月里能寻见的东西与我来做?” 第106章 一个故事   宋家公子脸又红了, 这会是因为不好意思。   “让姑娘费心了,实不相瞒,这小单上头的菜, 是我给彤姐儿备的。”   咦?出门送菜单还能听个故事。   池小秋一脸兴味十足, 看得他不由小了声音:“她最喜欢吃姑娘铺上的东西, 我撞见她时,便是见她偷偷往云桥上, 寻你那的紫苏炒螺狮…”   他脸虽红着,可说着话时温柔缱绻, 眼中放着光彩, 让池小秋总觉得熟悉又熨帖,便多了许多好感。   “我见她时,是去年春天, 姑娘可记得她当时还点了什么?”   池小秋再想不到还有这个缘分, 仔细想,桥上来往的人多了, 却还是想不到是哪个。   “春夏里头能做的菜也有限, 我也寻摸了几个别的,和你说的那几样口味大差不离, 不如你便去问问她?”   宋家公子有些紧张:“这…这怎么好意思?”   池小秋奇道:“这怎么不好意思?”   他却不言语,好似又想着些隐秘的趣事,脸憋得通红,却透着些小得意。   池小秋看看自己被打回来的菜单, 忽然想明白了:“让我过来做宴席,怕不是你家太太的主意吧!”   “是…是我荐了你家…”   “怪不得你娘…”   池小秋想着宋家太太, 一副“虽瞧不上还得捏着鼻子看菜单”的样儿,算是知道了因由。   看来, 这花笺也不过是无妄之灾了。   “太太怎么了?”   池小秋也想不通,既是点头遂了儿子的意,为何还要来挑刺儿,纳闷问:“你家里可有什么忌口的规矩?”   没能从宋家公子口中挖出些有价值的消息,池小秋只能回家来,把这上上下下的菜色都捋了一遍,凡油炸的酱烧的,都给改成了蒸的煮的。   这宴里头既是有着宋小公子一片情义,就更得精心。   第二次,宋家太太依旧没给池小秋多几丝的笑。   她眼神如刀子,把这菜单从头都剔了一遍,指着一道问:“天麻只炖的是鱼头么?”   “这是整个的,最是讲究火候,炖出来的汤色如茶,最是润口。”   宋家太太连问了几道,也没寻出错来,忽而一皱眉:“你那都有些什么杯盘?”   池小秋一懵,这出门设宴,还能瞧得上她们店里的盘盏? 她想了想,便问:“太太要备什么样的?”   宋太太一噎,旁边管事娘子便问:“可有赢杯椰杯这样的?”   池小秋也一愣,她是做菜的,并非是做杯子的,自是不晓得。   宋家太太这时方舒心了,问管事娘子:“你昨日荐的那家都有这些?”   池小秋便瞧着两个眼生的人过来,带了许多新鲜杯盘,一边展示一边道:“这时海螺壳磨出的,这是沉香木挖出,又拿金银丝绞了嵌出来的香杯。”   只看那伙计背后的字,还是冤家。   便是当日狭路相逢没挣得了便宜的申大郎食店。   便是再傻,池小秋也知道,这宋太太是百般不愿让她接了这婚事的席面。   不愿便不愿,为何先前应了后头又去找别家去,倒费了她这几番功夫。   一番忙乱,堪堪只赚回了几张花笺的钱。池小秋托着脸在葡萄藤下生闷气,瞧着眼前的石墩子都想踢。   近日众人都忙。   往日道试最迟不过六月,今年提学官却久久未曾案临府城,直到了最近,府城里才递了信儿来,定了柳安长顺几镇考试的时间。   算是临门最后一箭,钟应忱也开始闭门不出温习书卷。   薛师傅整天占着院里头的厨房,不知捣鼓些什么新菜色,韩玉娘攒了许久的钱,终于挑了两匹好料子,这会终于逮住了池小秋,便忙过来。   “伸手,我量量这袖子得给你放多长。”   池小秋不情愿站起来,终于忍不住,将这事絮絮叨叨跟韩玉娘说了一遍。   “二姨你看,这不是耍弄人么!”   池小秋愤愤,她给人备菜一向尽心尽力,输给了有嫌隙的申家不说,还不知道到底差在哪一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是哪家太太拿捏未过门儿媳妇,找了你出气。你有万般好,只一样,是那彤姑娘喜欢的,她便不喜欢了。”   池小秋跟着韩玉娘转了个身,不由惊道:“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拿捏来去的?”   “难道没听过那个曲儿?‘公婆堂上催做饭,小姑就叫裁衣裳,剪子未拿起,又要吃茶汤’(1),做娘的贴心贴肉好容易养大了儿子,娶了媳妇进来眼里心里有了旁人,哪个为娘的不难受?”   池小秋想不明白:“那为何还要应?”   “若是不应,岂不寒了儿子的心?”韩玉娘失笑:“既是那小爷求的,怕是宋太太更窝着些火,听说还是个寡母,就更添了一层。”   她见池小秋失神,便宽慰她道:“总是占着理儿,便为难也不过一时的,谁都得走这一遭,多大的事儿。”   池小秋却不期然想到曲湖边的灯戏,钟应忱的话语响起来,同她的合在一起,下意识驳道:“那这儿子便忒不是个东西! 坐看高堂为难新妇,是无情无能!”   韩玉娘吓了一跳:“说什么呢!这可是不敬!”   池小秋偏不听,扭了身子躲过去,坐在榻上触着凉意,支摘窗推出去声音有些刺耳,欲雨的天渐渐洇开成灰中还显白的不讨喜的颜色,暗沉沉的。   只有那熟悉的身形隔着河,隔着窗,每听到声音,便抬起来头,向她一笑,莫名心安。   她越长大,越见过更多的人与事,便知晓这许多与她认知相悖的道理,在旁人眼里通通都是,忍忍就好。   韩玉娘过得苦,可她是邻里眼里的“好妇人”,她好像自在,可总是“不合时宜”。   唯一能多些安定的,就是每每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钟应忱总是站出来应她:莫要多想,做你想的便好。   池小秋不觉松了手,斜斜趴着,看着看着,便拿手微微描起来。   面若冠玉,不浓不淡的眉毛,才刚描了一半,钟应忱往旁边蘸了墨,稍稍一欠身,正撞在池小秋手心里头。   她心一慌,手忙往回收,不知撞着哪里,便让钟应忱瞧着她这有些傻里傻气的动作。   她从没见过钟应忱笑得这般好看,仿佛眉宇生光,瞳仁闪亮,同那说起彤姐的宋家公子一般神情。   是再多遮掩也掩不去的光辉,与春天薄笼山川的朝晖,夏天前后飘忽的流萤一样美好的景致。   池小秋竟没躲闪,她攀着窗子,也向他遥遥一笑。   “秋姐儿,外头有个公子来寻你。”   韩玉娘从开门到见他闪进了门,都在惴惴不安。这一个钟应忱没扯清,难道又招惹了一个?   来人见她这般警惕的打量,自己便更紧张了,好在池小秋出来的快,两下里都十分意外。   宋家太太虽然不怎么找人喜欢,可这宋小爷却十分通情理。   他送了一小匣子的金银锞子,满怀愧疚:“太太不知听谁说那申家办席面有许多体面东西,这才辞了姑娘这边。我也没多少闲钱,这还是历年长辈送的,便给姑娘赔礼了。”   他这番话一说,池小秋气早便平了,她想了想,仍推回去:“我不过拟了几个单子,也没费上什么钱,这钱便不用了。”   宋小爷看着软和人,这上头却十分固执,两边推来推去,池小秋终于推累了,便捡了两个最小的银花生。   “你成亲那天,悄悄打发人出来,我仍把那小单的菜做来与你。”   宋小公子本来怕这一遭得罪了池小秋,听罢大喜,一躬身便是个大礼:“我这边先谢谢池姑娘。”   他一时欣喜,便有些忘形:“若是到时候彤姐能吃着紫苏螺狮,大约要吃上一惊!”   池小秋十分不解他对于螺狮的执念,好奇心起,便不自觉问了出来。   宋小公子生在深宅,被护得很好,竟跟池小秋放心说了起来。   “我小时候在柳安时候多,两家原住得近,我性子皮不喜欢读书,偏彤姐女孩家,书读得却比我还好,那时我便多有不伏气。”   池小秋便懂了,原是通家之好,虽有儿女之分,到底年纪还小,小子读书还不如旁人家闺女好,这梁子,就结下了呗。 从小时对家变作今日夫妻,中间这故事,似是比戏文都好看哪。   “彤姐从幼时长到大,规矩针黹无人不夸,都说是个再柔顺不过的女孩儿,定能相夫教子,我听了仍旧不伏气。”   池小秋不由一乐。   小时不伏气还能说是不懂事闹脾气,这大了还不伏气,怕是就有旁的因由了。   “说来不怕姑娘笑,从十一二岁我家生意做得大了,就把柳安镇的宅子也换到了东桥,见的时候也不多,可还是能认得一二。去年四月里头,我正往中桥,可巧就见她单与丫鬟一处,溜出了车往云桥上头吃东西。”   该怎么说这样一个时候呢?   只知道这一向举止规矩的小姑娘,就这么蹑手蹑脚去了云桥,不挑那些规整的糕点,就拿签子去挑螺狮,拨了上头的一层薄壳,看看左右,手上分外娴熟,就这么一转一吸,腮边一鼓一鼓,就吃光了一盘螺狮。   这个从小就没让他占过上风的小姑娘,终于在这儿给他捉住了原形。   他记了好一会儿,又着小厮问了一遍,努力了一年时间,终于把她娶进了门,听人说,洞房里头还得吃饺子,生的馅儿,就为听新妇说一句“生”。   那可怎么行,他宁愿给她摆上一盘螺狮,然后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再把那些偷偷摸摸才敢吃的东西都端过来,让她光明正大,不必再藏着掖着,吃个痛快!   “好。”池小秋又放回去两个银锞子:“这饭,算我请你了。” 第107章 秃黄油   柳安因有个四羲书院, 且附近几镇文风最盛,所以一镇一天根本考不完,要在府城盘桓几天, 等待长些时候。   这场试不怕不过, 可若是名次落在后头, 那么明年秋闱,就是几州几府的人都放在一处去考, 便难拔尖儿。   高溪午反比钟应忱轻松许多,这次考试他算是放弃了一半。   “你和小秋妹子, 你们俩…嗯?”高溪午嬉皮笑脸, 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最关心的八卦上头。   “再有五六天便要动身,谭先生定下的题目,你写了几章?”   他虽好似和平日一般冷硬, 可高溪午何许人也, 立刻就能看出些微不同,一跳老高, 睁大眼睛。   “当真成了?那个榆木疙瘩, 她…她…她…开窍了?” 想着原本形单影只三个人,这会儿倒只有他落了单, 高溪午兴奋之余,不由跌脚哀呼:“你可要好生谢我!至少得一篇…不!三篇!我这可是舍了自己成全钟兄弟你啊!”   “你可知为何文章总作不出来?”钟应忱将写的文章卷好:“便是因你整日想得太多。”   成不成不得的,可池小秋终是有了些反应。   那便好,钟应忱在心中呼出一口气。   时间还多, 他等得起池小秋点这个头。   “此事确是要多谢你,我禀了谭先生, 将你前几日做得不顺的文章都重圈了一遍,正好再多写一遍。”   在高溪午乍然惊恐地眼神中, 钟应忱将一张纸条压在他桌上:“一共八篇,后日谭先生便要查。若少上一篇,你爹便要掂着家法过来了。”   “我…我不写!我又考不过!”高溪午色厉内荏,想反抗又不敢,有些烦躁。   “我才读了多少书,只得些句子在肚子里头晃荡,能考过那两场,也不知道父母老爷是怎么下的笔圈的人,道试可是一地的提学官,还能看上我这狗屁不通的文章!”   “ 你这文章离狗屁不通还差了许多,若是多知晓些典故,好生练一练,还不至于连区区秀才也考不上。”   他同钟应忱一起学了这么些时候,知道他文才一般,可聪明劲十足,至少得中那两试,不会是高太太整天烧香拜佛积攒的福分用到这上头了。   高溪午愤愤道:“区区秀才,那可是得考上三场!三场!”   真是要了他的老命呦!   钟应忱将卷纸递与他:“八篇,写罢。”   他们两人这里准备考试,池小秋也没闲着,眼见日子一天天临近,先前做下的好多准备,这会儿都派上了用场。   道试比县试府试查得都细,这天白日里还有些暑气,寥寥蒸人,到了晚上若是不添件衣裳,就要一哆嗦。   池小秋便给钟应忱备了件秋衣,绸子不能絮棉,绫锦总是足够厚重,韩玉娘收了料子,连日给他赶了一身出来,池小秋就给他装上一罐一罐的菜。   前些时候入了酱缸的生菜瓜,已经在甜酱里头呆了好些时日,这会让一破缸,原本微绿的瓜肉都泛着微微酱红色。去了上头的甜酱,放进蒸笼里头慢慢蒸软晒干,这样做出的酱瓜能存上整整几月。   去时是整镇里的人一起过去,池小秋不知他路上饭食如何,牛肉条腌了许久,可钟应忱并不爱吃,酱瓜吃得再久,也是样素食。   池小秋生平一次大手笔,从曲湖边上请人送来了两三篓子的大螃蟹,看得韩玉娘心疼:“这么多,哪里能吃得完?便要卖,也买少着些!”   薛师傅慢悠悠:“蒸着吃自是吃不完的,要做蟹黄油只怕还不够。”   接着,韩玉娘便见识到了更让她心疼的吃法。   秋风送爽木樨花开的季节,这样肥的螃蟹一斤要上二三两,池小秋直接拿蒸馒头的大笼屉出来,在灶上摞上两三层,螃蟹腿脚绑得死紧,鼓瞪着眼睛,坐等人将它放进去。   这两三篓子螃蟹连三层的笼屉也没放完,池小秋又让人送了一篓子过来。   直到蒸出的水汽渐渐升腾,灰青壳的螃蟹转成金黄,看着煞是喜人,韩玉娘还在旁边念叨:“若是一顿吃不完,哪里放得起来!”   螃蟹不易搁,池小秋花了钱费了功夫,自然不是要坐等它们废掉。   她同薛师傅坐在一处,两手并用,剪子勺儿诸般都上,一会儿功夫就将一只螃蟹拆得干干净净,白似雪的鲜甜蟹肉拆在一只碗里,黄澄澄的蟹膏蟹黄拆在另一个碗里。   两三人埋头拆了一下午,最后两笼屉的螃蟹,只拆了浅浅一盆的蟹肉蟹黄。   猪板油入锅熬化了,池小秋把整盆的蟹黄尽数下锅,直到油与蟹黄都混在一起,呈现出油汪汪晶莹闪亮的色泽,才撤了柴火转成小火一点点熬。   这般熬到最后,就是整整一罐子的秃黄油。   池小秋摇了摇罐子,拨出来一些,其他都密密封住了。   拍拍手,池小秋站在桌案边,挨个点着数:“酱瓜,十香茄子,豆腐乳,秃黄油…”   便是薛师傅被收买了去的,这回也不由酸酸哼了一声:“你做上这许多,他便是去上半年,也尽够吃了!”   韩玉娘心里一紧,手上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   池小秋扯上一锅没盐没油的净水面,拿秃黄油一扮,就是无与伦比的鲜香,池小秋缠上一筷子,吃得慢。   这一年到头,若说活着为了些什么,不就是看三月的荠菜,四月的螺狮,六月的甜瓜,八月的螃蟹。   不期然地,有一个名字也蹦跳进来。   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辰的钟应忱。   她捏着筷子怔了片刻,转头见韩玉娘也在怔,带着些愁苦意思,便奇怪:“二姨,你吃不惯么?”   韩玉娘正想着事儿,让她这一嗓子喊出来,登时一抖,筷子掉在一旁。   外头有人拍门,小齐哥一路从店里追到家里来,眼睛发亮,好似看着满屋满箱的钱,有些兴奋道:“东家,东家,有人定整桌席面!”   池小秋还挺冷静,经了这两回,凡是说要定“大”席面的,总不是多么愉快的经历。 第一回 ,惠姐让个假小爷打了眼,还送了她好几个月上旁人的指点,同韩玉娘的啰嗦,第二回,虽听了个可心的故事,却也没受着好脸色。   “是哪家?”   “那个破房子相公!”   池小秋原来还问过钟应忱,那个书生明明旁人唤他罗山,为什么诗后头的印却落着破庐。   钟应忱道:“人多有名姓字号,罗山为其名,破庐为其号。”   池小秋似懂非懂:“那你有没有号?”   钟应忱摇头:“我尚未及冠,无字无号,只有一个乳名,是小时我娘起的。”   “疏和?”池小秋还记得。   “是。”钟应忱低声笑:“只你叫得。”   平平常常一句话,池小秋却转了头红了脸。   小齐哥记不住别的,只知道破庐就是破房子,从此后便常听他念叨:“不知那破房子相公什么时候再来!”   大约是他存上许多张澄心堂纸,又整日将那卷诗打理得一尘不染,这份诚心终于感动了天王菩萨。   这两日池小秋忙着家里,往店里的时候就少了,小齐哥每天守在店里,竟真就守来了这个破房子先生。   “敝府里两盆绿云,一盆雪珠红梅尽数开了,此宴是为赏花而开。”   桑破庐言语淡淡,但与钟应忱不同,他举止间总有些不近人的倨傲,教人难以接近。   算算她这小店里,因为桑罗山一首诗受益良多,后面小院足足多了几倍收益,池小秋便待他格外耐心热情。   “要摆上几桌?吃席面的人有谁?平素有什么爱吃的有什么忌口的?”   “两三席足够,多是各府中女眷,便与上回宴席相仿就好。家母嗜蟹,但体弱不可多吃。”   池小秋这便明白了,菜品名字就往那“擒文含毫宴”上来靠,文气一些总是无错。   桑罗山目光渐落于池小秋身上,见她一会儿咬唇,一会儿皱眉,凝神细思的模样,时隔了这么久,灵动鲜活劲儿半分不少。   池小秋发了一会儿呆,等把那跟螃蟹的菜拟了一遍,忽然醒过神来,还现撂着个客人在这里。   见桑罗山已起身立在亭榭中,池小秋忙站起来相送。   桑罗山踱了两步,不往通向外堂的小径,而是往榭边清溪看去。   他不说走,池小秋自然不能赶客。   静了半晌,桑罗山才问:“东家家乡何处?”   这个家乡自然不是指柳安镇云桥边,时隔了这么久,那个名字好像已经模糊了,池小秋顿了一下才道:“风罗黄村。”   “信州风罗?”桑罗山似乎有些惊讶:“去柳安约千里。”   “是啊!”池小秋叹一声:“可走了好久。”   桑罗山不语片刻,不知怎么,本不该问的就直问了出来:“家中还有何人?”   池小秋笑:“一个师傅,一个二姨。”   “高堂何在?” 桑罗山方问出便知晓自己有些唐突,池小秋眨巴一下眼睛,心情顿时不大好。   也不似伤心也不似发怒,倒像是久远的伤疤被人直大喇揭开,猛地一疼,她抽口气,却没说话。   桑罗山也不再问,两人本不大熟,这亭榭里的气氛便有些奇怪。   于是等到他举步往外面走,池小秋略吁口气,待到堂前,他忽然又驻足。   池小秋顺着往上一瞧,上头的诗正提醒她,桑罗山为她店里招进了多少客人。   她寻思了一下,便赞道:“桑相公,你这诗写得着实是好。”   旁边伙计也笑:“东家可是珍重,让咱们每日里都得掸上一遍,别落了灰。”   桑罗山背着手看了这诗片刻,又往池小秋处看了一眼,拱手作别。   “过两三日,还请东家登门,将菜单与家母一看。”   池小秋将他送到门口,后面给那伙计使了半天眼色的小齐哥,拍了他脑袋一巴掌。   “你话怎么这么多!”   伙计委屈道:“不是你与我使眼色的?”   “以后你再跟这个破房子老爷说话,说谁都好,别扯上东家!”   又想赚钱,又得防着桑罗山的小齐哥叹一口气,近不得远不得,这日子过得,可真是不容易! 第108章   下了一场雨, 地上还是湿漉漉的。   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晚,池小秋拎着包袱,蹑手蹑脚起床的时候, 连每天起早贪黑做衣裳的韩玉娘屋里都还黑着灯。   火折子一闪, 池小秋借着光又数了一遍, 再三确认了没有一个少的,这才偷偷开了门, 往连接两岸的桥上奔去。   北桥陆续已有人往东栅上来,附近两三镇要考学的人都在这里一起聚集, 而后同上府城参加道试。   两边没人起, 只能听见池小秋吧嗒吧嗒落在地上的脚步声,同她急促的呼吸。   离着钟应忱的院子越近,池小秋心越沉。   这会儿旁家别户都还黑灯瞎火蒙头大睡是自然, 钟应忱早该收拾妥当了, 可她早上起时,对面窗子还未亮灯, 已经赶到门口, 里头还是漆黑一片。   钟应忱做事一向妥当,这马上要启程的时, 他万不能做出睡过了头这样的蠢事。   池小秋站在门前,又从缝里望了望,钟应忱常在的那间静悄悄无人。   她站在门口一会儿,冷风一吹, 心里头凉一片。   他再妥当也是不会自家做饭食,到时候旁人有粮他无粮, 旁人有人帮着张罗前后,他只得孤零零一个…   池小秋越想越心酸, 眼睛里头湿起来。   早知道,昨晚就不贪多,非要再多贴上一锅饼子,这才早上起晚了。   她自顾在这里悔之不迭,连门里的动静都未听见,直到鼻子前头的半开。   “既是来了,怎么不进来?”   钟应忱不及打量她,便能觉出池小秋正站在了风口里,忙把她拉到里间,另一手迅速将门闭上。   池小秋眨眨眼,不及感叹这意外之喜,便忙将手上的包袱打开:“这里头是薄饼,我做了两罐子,高兄弟想吃便给他小的一罐。这里头是十香瓜,酱茄子,旁的都罢了,这一罐秃黄油可别给别人,这比你那身衣裳还贵呢!”   钟应忱便盯着她絮絮叨叨,明明时间快要不够了,竟舍不得打断。   “这是柑桔,师傅说与我的方子,最能化痰清水,受凉嗓子不舒服就含上一片。”   池小秋这些天备的东西,薛师傅为了一个新方子,尽数给钟应忱倒个干净,最后还悻悻道:“收个徒弟又能怎么着,便连半个兄弟也不如!”   因此他知道,这里头的东西没有一样做得容易。   酱瓜酱茄子要从六月里头就开缸造酱,早早备下,秃黄油要使这抠门姑娘手里头许多现银才熬出来这一大罐,至于柑桔,要把乌梅挨个去了核儿,集上半夏桔梗百草煎十几种材料,化了雪水仔细熬煮,再把这在汤水泡了柑桔,一遍遍煮,一点点捻,一回回烘。   钟应忱接了包袱,也不说话,只是看她。   一静下来,他的目光便十分明显,沉默而又炙热,看得池小秋有些脸热。   “听说你接了北桥桑府上的花宴?”   他的问询总像是走个过场,池小秋还没点头,钟应忱便已经将一个签筒递与她。   “桑府太太出身名门,与闺中好友也组过诗社,这场宴说是赏花,实则请的都是有头脸的,若是这次席面设得出彩,往后便算在北桥打出了名声。这样的斗草签,便能在菜色外头,又添上几分趣,你将这里玩法记熟了,交与桑府太太,她必定欢喜。”   这样的花宴一向是各家显露自家体面时候,桑罗山竟说动了桑家夫人,交与池小秋来办,这用心,也未免用得有些大。   可这样的宴席,于池小秋来说,亦是难得。   钟应忱将辛苦做出的斗草签摩挲了片刻,终究还是拿了出来。   池小秋一愣,还未及细看,忽听得外头有车轮碾路声,驴马嘶鸣声,池小秋听见东栅那边开始哐哐哐敲起锣鼓,她忽变了脸色,拉起钟应忱就要往外跑。   “可别误了你时辰!”池小秋急得跺脚。   钟应忱反手拉住她,把手握进掌心,慢慢牵了往外走:“不急,等他都挨个点过去,早过了半个时辰。”   他手上带着一层薄汗,温热有力,略粗糙些的地儿便是拿笔磨出的一层茧子。   池小秋一时有些愣怔,只能蒙着头随他在后面,直到了桥上,钟应忱才松开来。   “晨起霜露重,你回去还够再歇上一觉,四更才睡,五更又闹起来,久了要头疼。”   池小秋见他说完,竟就要背了包袱走,不禁往前赶了两步:“钟哥!”   钟应忱停下回头,池小秋却又不知该说上什么,只能干巴巴道:“你…别忘了…”   “我都记得,”钟应忱与她笑时,眼睛总是弯着,嘴角也弯着,声音低沉又柔和:“酱瓜不可多吃,秃黄油不能不吃,腌牛肉总记得要嚼上两口,上考场要穿最厚的那件,薄饼不要给高兄多分,咳嗽了就含柑桔…”   末了,他才笑道:“我记得可对?”   池小秋心里发堵,只能使劲点上两回头,见他慢慢远了,忽然急急奔上两步,又唤他:“忱哥!”   钟应忱又回头,便听池小秋斩钉截铁与他道:“不管考得怎么样,这顿桂花宴,我应了你就不变!”   你…你只要保重便好。   钟应忱听明白了她话里意思,她是怕他一向心高气傲,为了考试再拼出半条命来。   池小秋眼见他越走越远,便是站在桥上最高处,也只能望见东栅要顺流而下的大船一点帆尖。   这次钟应忱的离去,好似和先前都不一样,不是寻常的空落落,而是无底的空泛,急等着一个人的归来才能填补。   池小秋怕吵醒了旁人,便回来也是捻手捻脚,连关门都屏息凝气,生怕气儿大了,便吹醒了韩玉娘。   可天不遂人愿,她方溜到门前,韩玉娘屋中的门就开得正好,蹙眉问她:“怎么起得这样早?”   池小秋见当真惊醒了她,只能支吾道:“我才往厨下里头去找柴火。”   这理由不伦不类,好在该是把韩玉娘混过了,她也不再追问。   池小秋忙进了房,鞋子踢到地上,见天光大亮,自然也睡不着,干脆翻起来,想往店里去。   咚得一声,一路捂在怀里的签筒被带翻,洒了一地,池小秋这才想起还有个物事,忙挨个都拾起来。   烛火加着外面乍亮的天,池小秋这才算是看清楚了。   这一根根签也不知是什么木头磨出来的,带着天然的纹理,古朴可爱,上面细细雕刻着一样样花草,纹路细致,连绽开的花丝都刻得生动,下面写着各色诗文。   池小秋展了旁边的纸条,一样样看,全是她不甚明白的。   这次考试于钟应忱何等重要,池小秋心知肚明,却还要费上心思,给她刻了整套斗草签。   她想了想,原是往店里去的脚步改了方向,直往做竹木器的铺子而奔。   桑罗山等了两日,终于等得池小秋上门来,她手里头仍拿着一张花笺,说起菜名来自信又利落。   “山海羹,梅花汤饼,元修菜,黄云英…”池小秋一道道菜名报得响亮,让这本来颇有文采风致的名字,也少了些末韵。   这反差十分有趣,桑家太太不自觉一笑。   池小秋立时对这桑府夫人多了好感,将她跟各府的太太比对了一番,直接把她的排名拉到了高太太之后。   会笑的人总不会多来难为她。   果然桑府太太生得和软的美人模样,虽然已近年暮,声音也十分温柔,看了一眼下首正低头饮茶的自家儿子,指着山海羹笑问:“这是道什么菜?”   “用山上的笋蕨和水里的鱼虾一道做出来,因为有山有海,就叫做山海羹。”   “这名儿倒好。”   这些名儿都是钟应忱拟出来的,自然是好。   池小秋笑弯了眼睛:“太太好眼光。”   “这也是你想出来的?”桑府太太果真如钟应忱所说,对那斗草签十分感兴趣。   她只一看那上头的花便认了出来:“这不是长春?”   桑府太太挨个看过去,竟能认出来大半:“鼓子花,沙参,香薷,观音柳,罗汉松…”   她将签子两两合在一起:“长春对半夏,观音柳对罗汉松,可这沙参…”(1)   池小秋正好记得这个,便接道:“沙参别名铃信草。”   桑太太立时恍然:“那不就是这个么!”   池小秋见桑太太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自家也高兴。   桑太太手里拿的,并不是钟应忱前先时候与她那个。   只瞧着那斗草签边缘处都磨得这样光滑,池小秋就知道钟应忱在这签子上费了多少功夫。   想了半日,钟应忱送给她的,她怎么也不舍得给人,干脆就请了木器匠人,重又仿着做了一个。原本拿出时还有些忐忑,这会见桑府太太也一般欢喜,便悄松出口气。   桑府太太忙着看新得的斗草签,连池小秋问她菜单有无要改的,都没回过神来。   她只得看向半晌静听,从没开口的桑罗山。   “池姑娘这单子拟得甚合家母之意,定金先行送到,若有要采买的,姑娘便使人上府里来,说与我便是。”   桑罗山这一番话,池小秋既得了好处,又多了钱,对这桑府里诸人的好感不断飙升。   桑破庐一边将她往外送,一边默然。   池小秋便趁着这时候,好好看了一下这桑家宅子,她在外只听过徐家花园子,不想桑府精致处比它更甚。   桑罗山见她对这治园之道颇有兴趣,便道:“家母闲时便赋时于治园,每到闲时,就随意捡着一片地方,拆了山亭石溪,重布其中,这片地方再过几月来看,便又换了一番光景了。”   池小秋终于明白,为什么桑家花园子不显露人前了。   人家府上这花园子拆了重盖,就如她换个花瓶擦个架子一般容易,便养上几盆花,开了也能再开个宴。   啧啧啧,这大户人家的日子,闲也闲得这样费钱。   “池姑娘自家开店,可有烦难处?”   嗯?   池小秋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桑罗山方才问得是她店里,忙摇头:“ 并没什么烦难处——便有,忱哥二姨师傅小齐哥惠姐都来帮我。”   不过几天,原本以为是孤家寡人的池小秋,忽然就冒出了许多亲戚,桑庐山不禁放慢了脚步。   这忱哥小齐哥,都是谁呢? 第109章   “这么晚, 你去了哪里?”   韩玉娘才进门来,就见一向埋头在厨下,根本不管旁事的薛一舌正站在院中, 两只眼睛用力瞪着她。   “秋姐儿入秋的衣裳还没备齐, 我…我去丝线铺子里头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花样。”   韩玉娘一向老实, 让薛一舌突如其来一吓,顿时话都说不利索。   更别提这话是谎话。   她虽性子弱, 却也不全然是泥捏作的,和薛一舌一贯也不大对付, 两人一向并无交集。   薛一舌瓮声瓮气道:“你既是小秋丫头亲眷, 就该知道那丫头倔脾气,打定的主意再没旁人能动。”   韩玉娘能明晃晃地感觉出薛一舌对她的不屑:“你自家日子过得也不利落,就莫要多给你姨甥女添事。”   韩玉娘难得生气起来, 有意想跟他分辨两句什么, 却见薛一舌也不再理会她。   门一关,自己又往厨下窝去了。   韩玉娘这口气松得自家都没察觉, 在家又耐了两日, 终于等着了先前约好的日子。   “何嫂子,怎么样, 可寻摸些好人家?”   “我的妹子,也是你有福分,虽说得急,我这几天, 连茶水都没好生喝,把这五桥四栅的人家跟过筛子似的,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从前到后,从殷实的到老成的…”   何嫂子原是这中桥的一个媒婆,平素走街串巷惯了,要论口彩可是一等一,明晓得韩玉娘发急,还这么一条条一个个不急不慢顺过来。   韩玉娘坐立不安,又不敢催,只好忙给她添了杯水,趁她咕咚咕咚下咽的功夫,寻到了追问的缝隙。   “可辛苦嫂子了,可寻着了合适的?”   “若连我何芳娘都寻不着,这四里八乡你还能去找谁?”何嫂子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这条条框框也着实多了些。”   她将韩玉娘前几日数给她听的,又都一样样数回去:“第一,要人才好,模样少说中等,还得知道疼人,第二,总得有一门傍身的手艺,家里有些闲财,第三,最要紧的是家里头有个和气公婆,不搅家的大姑子小姑子,还得有和顺妯娌大叔子小叔子…”   “嗳呦嗳呦,不是我说玉娘妹子,这自家姑娘到了出嫁年纪,都盼着能寻到四角俱全的人家,可也都知道便是月亮,也没有终年圆满的,知道是一回事,可像你一样正经按着一条条去寻摸的,便有些傻了!”   韩玉娘让她说得抬不起来,却还分辩道:“何嫂子也晓得,我家小秋年纪不大,模样也好,少有病有灾的,做得一手好菜,在云桥还能自己开家铺子,自是配得起好人家!”   “罢呦!”何嫂子不屑道:“她小人家没见识,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家要紧事,玉娘妹子,你也正经过过夫妻日子,还这般糊涂?小秋能干是好,可一把子力气,急起来几个男人也压不住!小夫妻要有个磕绊,旁人便不怕自家儿子吃亏?”   她这般一说,韩玉娘气势顿时弱下半截。   何娘子扫她一眼,知晓这话起了效用,便又哼道:“再说了,凡是柳安有些家底的,谁能没些铺面,还看得起你家丫头半租来的铺子?要成了亲时,每天新妇不在家里操持家务,服侍公婆,还像小孩儿家,每日里往饭铺里做厨子来耍?”   这话便是韩玉娘常说与池小秋听的,无奈池小秋主意大,先时还驳斥一二,到后头见她苦口婆心,辩无可辩,便装聋作哑嗯嗯啊啊,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半点没落心里。   这会儿旁人拿了一样的话来说韩玉娘,韩玉娘是驳都没法驳。   何娘子见将韩玉娘一腔高志打下一半,这才展了画册来给她看。   “虽是这般说,也是想让你晓得我的难处。可我找着的这些人家,着实没少费上半点心思!”她挨个点给韩玉娘看。   “这个小子只比你那姨甥女大上两岁,现下在孙木匠铺里做学徒,眼见要出师了,家里没铺子,不过乡下有十来亩田地。”   她眼见着韩玉娘眉毛便要皱起,忙道:“这家子好就好在,后生上进,十里挑一的干净模样,最最难得,家里头的爹娘好脾性,整个西桥都晓得的好名声,家里只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家财便不能分薄了。”   “这个是秀才,自小就有才名,只是年纪大些,二十多了,有个妹子已经许了人家,小秋丫头前脚进门后脚就能发嫁,只是家里穷些,若是做上了官老爷,也是不愁的。”   韩玉娘听了说了几样,都不甚满意,当初给隔壁惠姐说亲的,再不济也有上几间铺面,小秋比她差上哪点!   何娘子拉长声音:“妹子——你也忒挑了!便是王母娘娘选女婿,也没这个选法!”   说罢话锋一转:“罢罢罢,便是亲闺女,也没你这个疼法。”   她珍而重之从柜子里抽上一张纸:“我这有个绝好的后生,家里正儿八经做生意,得有六七家铺子,只这么一个独苗,若嫁过去时不必应付妯娌,也没小姑子伺候,只在公婆跟前就是。”   果然韩玉娘也不是个傻的,她驳道:“若当真是这般好,难道说不得旁人家?”   “谁说他家没人说!”何娘子冷笑道;“你当旁人家不挑媳妇么!只他家儿子有主意,说必定要娶个自己喜欢的,你家小秋要能入得他的眼,何必还要去将就别人!”   韩玉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在自己来回犹疑,何嫂子做惯了媒人,知道她想些什么,便拍手道:“这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也莫要太急,也不该只信我一个人,不如挑几个合眼的,各处都去打听打听。”   她这话一说,韩玉娘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可就如她说的,到底是池小秋终身大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倒是何娘子一句话提醒了她:“既要相看,总不能玉娘妹子你一人使力气,你家小秋姑娘才十五六,花枝般大的年纪,总穿得灰头土脸,便有合意的,又哪里看得中?你还不晓得柳安镇取媳妇最看什么?”   韩玉娘一震,她何曾不知道。   不像她家乡里头,娶得新妇就喜欢选脸盘圆圆身子矮的,说这样的姑娘朴实擅理家,以后生了孩子也好喂,柳安镇什么东西都讲究精致,连娶媳妇也要比,比谁家新娘身长,谁家姑娘肤白,谁家新娘眉如新蚕,谁家姑娘手似柔夷。   这话正说中了韩玉娘心窝里,她回家时,翻出了前几天给池小秋做的几套衣裳,直等到她晚上回家来,便一把扯住,推进房里。   “往后出门,不许再穿那些小子一样的衣裳!”韩玉娘先是虎着脸呵斥一句,又唤作了笑脸:“这是二姨给你做了两三月的,你看看这花样,有杂宝的,蝴蝶对飞团花的,芙蓉锦鸡的,可都费了好大的功夫,可都是从苏州城里头新到的花样。“池小秋满心都是过几日桑府里的花宴,只能拿出老一套嗯嗯应声,实则还在盘算,这螃蟹要怎么做,才能多几种花样。   韩玉娘怎么不晓得她这阳奉阴违的把戏,立逼着池小秋将话又重说上一遍,留了几个镀银钗下来,气道:“若让我看你早起时没带,就莫要出门了!”   家有一老,神仙也无法。   桑罗山便见着个走路都不敢大步的池小秋,身上杏红对襟天水绸衫子上,蝴蝶花开得热热闹闹,正和圆圆发髻旁边垂下来的五彩丝络相映成趣。   池小秋头不敢动,生怕银钗子上面坠着的芙蓉花——丁零当啷乱晃着的那个,挂了头发。   她这一步一惊的模样十分有趣,桑罗山话语便含了些笑意:“你便这般一路过来?”   池小秋悻悻道:“不这样,我二姨不肯放我出来。”   上有主意,下有对策,她每回便等出门来找个屋子,将一身碍事的裙子衫子钗子络子都尽数除去,重换了自己那老三件:窄袖短衣,紧着腿的长裤子,时刻不能离身的围裙。   她这一身虽简单,可上下洗得干净,便是半旧了也不见个污点,看得人爽快。   桑家的花宴,就在这一天开了。 第110章 菊花螃蟹   “我这才几日没来, 竟认不得这了!”   桑府夫人请来的都是相熟的人,坐在堂中前后打量了一番,就知道桑太太怕是又将这块地方重又改了一遍。   “这山石看着眼熟, 怕是从蕙圃里头搬来的罢。”   “这便是新开的那两棵绿云?”   这新治出来的园子不见了原先的一个水池, 只有山石覆盖藤蔓, 几株花在其中开得正好。   桑府赏菊不似别家,正经拿花盆子装了摆出来看, 而是点缀在山石之间,其中两株绿云花瓣丝丝缕缕, 绽开优雅的弧度, 层叠间绿玉般通透淡雅的颜色,远远看去,倒真像是蓬婉转妍致的绿云。   这花前几天还得了桑太太多般关心, 这会便已抛在脑后头了, 她兴冲冲拿了一套签筒出来。   “我近日得了个有趣玩意儿,若没看过百草集录的, 怕是要醉成一摊回家去了!”   这斗草签又考百草花样, 又要考别名,还要考典故, 变化诸多,正是桑太太喜欢的地方。   闺中集聚,便没那么多拘束,桑太太又是个适意的人, 当下众人都放开了玩,也不知过了几轮, 才见婆子使女出来,忙着摆了桌子凳子。   最先端上桌来的, 竟是两个又大又圆又扁的火炉,便有人笑道:“这才几月,难道还要打着扇吃锅子不成?”   桑太太笑道:“我今日请的这席面,却不是自家厨下的——”她卖了个关子:“说来,许是有人吃过她家的饭食,新鲜花样真真是多。”   果然,等众人都坐在,下人点了银丝炭,坐在上头便是雪白的鱼片,底下炭火燃起这一会儿,就能见着碧绿桑叶上头的鱼片微微卷缩,淡灰的鱼皮也失了些水分,不过一会儿功夫,旁边伺候的人便纷纷夹了鱼片,蘸了正中料碗,送到各人碗中。(1)   “池姑娘也是嘱咐了,看着那香到了,便要夹出来,一会儿也不能多不能少。”   “正经宴上,倒是少见这样吃鱼的。”众人品了品,果然较之平日常吃的,更觉鲜嫩,鱼的鲜味正好从略带些辛辣的佐料中透出来。   再上来的却是一道荷叶,一张张带着水珠,扎成了上头尖下头圆的包裹样,十分可爱。等打开来,才看见里头是切作了丁的各样的菜蔬。(2)   果仁瓜丁,有略脆的,也有略绵的,不过略用薄油在里头收一收,又盛在荷叶里头扎紧蒸出来。   最后上来的几道螃蟹,除了惯常蒸出来的,还有上头浮了一层雪衣糊的芙蓉蟹斗,将里头蟹黄蟹肉都拆了炒出来,同菊花重又摆在一起的菊花螃蟹。   到得后来,便有人嚷出来:“桑姐姐,你这打哪弄来宝贝,总藏着掖着,也不许旁人看上一眼。”   有人笑道:“我可不管是什么宝贝,若不让我见上一见,便堵在你府上,不走了。”   却正有个在徐家花园子吃过那一场尴尬席面的,忽想起来了道;“我知道了!”   旁人都推她:“你知道什么?快说了来?”   她这糊涂再也卖不下去,只好道:“原先云桥有个做莲蓬包鱼的,虽是街上的摊铺,做出的菜总有旁人不能及的雅致。不知桑姐姐寻来的这个宝贝,可是姓池?”   桑夫人哈哈笑,着人唤了池小秋出来。   “我原想先藏上半日,却不想你这名声大的,藏也藏不住,还不快出门来见上一见呢!”   她有意给池小秋做脸,又推了她出来道:“也是个有才,名字样样想的好,连这斗草签也能做出来!”   桑太太自小时便喜文弄字,结交的人自然都满腹诗书,直到听了这斗草签才个个起了惜才之心,都拉着她夸赞。   池小秋这回真正红了脸。   夸她做菜倒也罢了,可这名不是她起的,签不是她做的,池小秋不能占了钟应忱东西还要白占他名声,当即摆手。   “不瞒各位太太,要让我做个菜倒也罢了,念书却只念了两年,这签子,是我一个朋友做出的。”   她说话这般赤城,虽推了些功劳簿,却得了旁人好感,便有人慢慢问她:“你现下还开着铺子?”   这般问了一圈,终于有人道:“你那店里可还接别家的席面?”   忙活了这半日,该来的终于来了!   池小秋顿时一喜,将店里现有的席面都数了一遍,笑道:“若是有旁的喜欢菜色,也可单独列出来,做出个新席面。”   她顿了顿,话说得十分自信:“若是旁的,我不敢说嘴,这饭食上头,但有各位想吃的,便没有我做不出的!”   内眷集会,虽都是长辈,桑罗山也不好近前,便站在山石另一侧一亭之中,风将池小秋一番豪语送入耳中,他竟不自觉一笑。   便是他自小自负文才,却也不敢这般大喇喇说出这样的话来,旁人回以的笑里,有爱怜,有觉着有趣的,却并没有当真的。   这便是技艺卓绝的悲哀了。   她的自信并不为人信,为人解,但他却能解。   只因这样的心思,他自小便有,但只要稍露一二,便已传出倨傲声名,若是再这样说出来,背后自有人道“寡廉鲜耻”了。   吃罢了宴,各人又开始聚起来玩旁的,池小秋忙了大半日,终于能歇上片刻。   身边虽还跟了旁的人,池小秋却不好把自己的衣服给旁人拿,只能拿包袱兜了去,见桑罗山仍旧送她出来,便寻了空隙来谢他。   “这回的席面,还要谢你与太太荐了我。”   池小秋心下知道,要不是桑罗山跟桑府夫人开口请了她来,这样私密的席面,桑府太太是万万信不过旁人的。   从认识桑罗山起,他便时常带了好运气过来,池小秋想了想,以他的性子,怕是也不喜欢与人道声“兄弟”,便祭出了当日应对高溪午的招数。   “以后你若是来我池家店铺,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只管开口,都算作是请你的!”   桑罗山却不搭言,倒让池小秋这话落了个空,一时有些尴尬。   不想过得一会儿,一个丫鬟赶上来,气喘吁吁就要将池小秋手里包袱接过来。   桑罗山冷冷道:“以后多上些心。”   池小秋莫名其妙,转头看见丫鬟抖了抖,眼里泛着泪,却还得福上一福,低声应道:“是,大爷。”   池小秋从不惯让人服侍,自家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忙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力气大,自家拿着便好。”   桑罗山便知晓,她自小过惯了苦日子,不知怎的,便冲口而出:“这丫头送你了。”   池小秋一时傻了,往左瞧瞧,傻在当地的还有那丫鬟。   都要被送人了,她反应更快,噗通跪在地上,声音听得池小秋一个皱眉——好疼!   “大爷,小莲错了,再不敢了!”   池小秋也跳得老远:“不用不用,我养不惯养不惯。”   她心里头琢磨着,这有钱人家,有时看人全然不像人,倒像是盆花草物件。   她一时不悦,又重重摇了一回头,一字一顿道:“同她没关系,我也不惯养丫鬟。”   有手有脚的,她为甚要让旁人服侍她?   桑罗山还不知道,池小秋心里头给他降了一等,便略点了点头,道:“去罢。”   池小秋还未回头,就见那丫鬟好似让个恶鬼在身后撵着,跑得几块,一眨眼就没影踪了。   眼见着就出了二门,桑罗山忽又问:“那个送斗草签的,可是你说的忱哥?”   这他都能知道?   池小秋意外看他一眼,干脆应道:“是!”   桑罗山忽觉心里有些闷。   这有什么难猜,他往店里头去的时候,忙前忙后的正是小齐哥,常在后头忙活的,伙计都唤作“惠姑娘”,前后刨了一圈儿,只剩下一个,自然是少在店中露面的“忱哥儿”了。   池小秋心思本就有限,哪里能理会桑罗山的弯弯绕绕,出了桑府门,她便扛了个大包袱,先往店里头溜过来。   不寻个地方换衣服,若是这般回了家,总得有五六天,她这耳根要让韩玉娘念得生了茧子。   今天店里歇着,跟着池小秋出去做席面此时都放了假,可刚到店门口,池小秋便能听见里头传来笃笃笃笃,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   还没等她好奇探头看个究竟,就听见里头人“啊”了一声,叫声十分凄惨。   池小秋吓了一跳,立时就知道,里头必然是惠姐正在练刀工。   从当日收徒时平白长了一辈的欣喜,到后来近乎绝望的安慰,池小秋只用了短短三个月。   到得后来,她只安慰上惠姐几句,也不教她多去切菜,也不教她再去掂锅练火候。   躲着惠姐不教,总比每日里头看她滑锅翻了油,切菜划了手,最后池小秋不禁要发愁她伤势,还得搜肠刮肚想了法子来安慰她要好得多。   可是惠姐是个同她一样的倔脾气,池小秋让她缠得不行时候,就直接把一筐白菜萝卜与她,爱怎么折腾都随她。   毕竟,连“虽是做饭不大好,可这绣花上头比我强上几千里”这样的话,池小秋都说出来了。   不过这次,比她动作更快的是另一个人。   几乎是在惠姐痛呼声刚起的时候,便有另一个人原是在外间橱柜外头好好的站着,一听见声音便一个箭步冲进去,快得池小秋几乎没看见是谁。   不过这声音确实常听见的。   池小秋只听见里面有人急道:“怎么了?又切了手?怎么这般不小心?”   便知道,既然有了小齐哥,她便不用进去了。   隔着门,池小秋还能听见小齐哥与她唠唠叨叨:“说了你多少遍,偏犟性子,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便不晓得做饭又能怎样,东家这样的人能寻上几个?”   惠姐本来爱娇,这会儿也撑不住,眼泪珠儿直往下落,抽抽搭搭道:“小秋说她当日也练了好些时候来着,可再慢,我也练了三个月了,便不信真就练不出来?”   小齐哥只能哭笑不得,哄她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看东家生来气力比人都大,拿了刀就如同拿了个绣花针,菜切得能穿针,可你这手,虽切不好菜,绣花却是一等一的。”   他又压低了声音:“不信你看,我这衣裳还是前几日你与我补上的,谁见了不夸你手巧?”   惠姐好似是不好意思,啐他一口道:“谁给你补的,不要脸!”   “自然是我千般万般求了惠姑娘的!”   隔着门,池小秋颇有些目瞪口呆,她眼见着惠姐同小齐哥坐得极近,两人挨在一处,小齐哥低头给惠姐细细吹了一阵手,又给她裹上了布。   才跟她道:”你以后也莫要再难为自己,再让我看你拿了菜刀,便要说你了!“池小秋这会儿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惠姐往后院去的时候越来越多,儿小齐哥有事没事的时候总是往厨下去,原是这两人这时候便看对了眼。   她一笑,悄悄撤出脚来,将这点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高空疏云,竹节残苇,雁鸣嘹亮,池小秋无端有些萧瑟寂寥。   钟应忱已走了三天了。 第111章 二色蟹圆子 …   “这是什么?”   一大早的, 池小秋还未出门,倒是又接了两篓子螃蟹。   她满心里疑惑,便是再喜欢吃这玩意,每日里不是蟹油蟹粉, 就是剥壳蒸蟹炒蟹, 近十来天也是都吃得厌了。   “这是我们主子让送与姑娘的。”来人穿着短打,极伶俐的小厮。   “你们主子?”   “桑府大爷。”   就是爱送丫头爱布置园子的那个?往桑府里一趟,池小秋对这家子有了新的认识。   她摇头推道:“上回菊花宴账已经结清了,还多给了五十两,这螃蟹可不能再收了。 ”   “大爷说了,这宴办得当真好极了, 我家太太赞了好半日, 且还惦记着里头的蒸鱼蟹粉, 自然是要好好谢谢姑娘。”   他自说自话,作了个揖,示意旁边两人将担子搁下, 都飞也似的走了,快得连池小秋再出言的机会都没有。   “…”   她只能一手一个, 将那两担子螃蟹尽数搬到院子里。   盛水的大缸倒空, 把前几天还没用完的湖泥都糊到缸底,竹条横三竖四用草绳结成一个扎实的大空架子,把糯谷稻草一根根卡着,直垂到缸底。(1)   这般养的螃蟹,便是过上好些时候, 都还同刚送来时一样肥嫩。   池小秋把上面的大盖合上,舒了一口气。   等她过上十几天,拿立秋的木耳菜地瓜叶清清肚肠,过些喝露水淡酒的日子,再去品这大螃蟹。   可厨下里的食材一向瞒不了薛一舌,前面那一大堆的螃蟹都让池小秋做成了秃黄油,虽说满满一罐鲜香无比还现放在案板上,能给他炒饭汤面都增些许滋味,可到底这样做法太过粗暴。   过得了嘴瘾过不了手瘾。   薛一舌复又揭了盖子,问了同韩玉娘一样的疑问:“这样好的东西,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那个为了两三盆菊花办了一场宴的桑家。”   两人看池小秋的眼神不同,一个惊疑不定,一个意味深长。   既是这样的来头,那这些螃蟹更留不得了!   薛一舌搓搓手,将刚得空咬了稻草的螃蟹都提溜出来,一串上头咬着好几个,晃晃悠悠落进盆里,浑然不知大限已到。   “难得今年螃蟹吃个够,便教你些新做法!”   鸡蛋一磕开,两下里一倒,一头蛋清一头蛋黄分得清清楚楚。   薛一舌将螃蟹肉都挑出来,连蟹脚都一节节拆了,本来肉色晶莹,细致到一丝一缕都分得清楚,分作两边。   一边滚进蛋清,同豆粉混在一起,一边将蟹肉同蛋黄藕粉搅匀,盐增香,姜水解寒,醋酒去腥,等蟹肉都斩做绒,便能捏做两色蟹肉圆子。(2)   一样色白如润瓷,一样色黄如木樨,现成吊好的老鸡汤热一热,添些蘑菇青蔬,将将出锅时撒些芫荽,芝麻油不用多,掌着些力道,不能倒,得点。   薛一舌手腕稍一压,芝麻油落到锅里,就迅速在汤面上散开来,变成朵朵油花——这样就够了,香气太过,就占了其他滋味的空间。   蟹肉圆子若是斩得够碎,就在细腻外头加了一层滑弹,虽说还是一样的蟹肉,但这样做法却让池小秋尝着了久违的清香。   果然,这费钱的法子做出来还是更好吃些。   薛一舌看重做饭食的过程甚于结果,池小秋眼见这些螃蟹没一个能活得过今晚,就全变作了两色蟹肉圆子,偏薛一舌只略尝尝味道,便起身走了。   池小秋看了看那两小盆的蟹肉圆子,果断兜了往店里头来。俗话怎么说的?吃了不疼费了疼。   眼下后院里的□□桌宴根本不愁人来或不来,若有要定桌面,若不早上十几天前来,根本就没办法定到。   虽是生意变得十分火热,可桌席有限,每日里要做的菜还是这些,且厨下还添了两三个帮手,出菜比先前还从容许多。因而,小齐哥来寻她时,池小秋还有些闲工夫。   “桑府的?”   池小秋心里一咯噔,看看已经用得七七八八的蟹肉圆子,有点打鼓。   莫不是已经进了众人肚腹里的螃蟹,实则是他们府上送错了人家,如今赶着来要了?   要买上这么多来赔,可得再出去近百两!   池小秋心里头上上下下,各种主意翻着,迎头撞见桑罗山时,才算是定下了。   再没有一府里头的大爷,自己上门来寻些不要紧物事的!   “桑公子今儿又是来吃宴的?”   桑罗山一贯是旁人欠了他许多的冷淡脸色,忽闪出些不自在,顿了顿,才略颔首。   池小秋已经断定了他的来意,见他孤身一个,往后院满当席面上望了一望,略有些为难。   虽说如今席间满座也多托赖了桑罗山,可他这突兀而至,也难赶了现成客人,专给他辟出一亭来。   池小秋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番堂前,小齐哥早便与她有了默契,两人一对望,定了主意。   “这会正是饭点,不如小的在临门一角给桑公子搁上屏风,那里正对着山石子,却也清净。”   小齐哥这头说着,那边伙计已将个临时的小间给隔了出来。   桑罗山略看了一眼,下意识皱了眉,转眼间池小秋嘱着人一壁抬了转角处一人高的青花大瓷瓶,一壁再抬了半截的竹篱笆。   忙前忙后只想让他有个称意座儿,他心里头一软,缓了脸色又颔首一回。   这便是愿意了。   池小秋心下略松,就活动开来,小齐哥接着她眼色,便点头。   他两个打这眉眼官司正落在桑罗山眼里。   “池姑娘,今早送的那螃蟹…”   池小秋本来已经将螃蟹的威胁忘在脑后,这会接了桑罗山忽然一问,懵了片刻,为了不必再赔上钱,便脱口而出。   “小店恰做了二色蟹肉圆子,不如公子盛上一碗来尝尝?“桑罗山一怔,带出一丝笑。   这姑娘果真是个馋嘴的,这才多大会功夫?螃蟹便成了圆子。   池小秋见他竟真的没再追究下去,大喜,看他随意点了几样吃食,便道:“我前日和公子说过,今天这顿饭便是我池小秋请了的,店里还有十几样酒,尽管喝个够!”   外头闹闹嚷嚷,池小秋捋了袖子要往厨下来做菜,桑罗山看了招呼他的伙计一眼,不动。   “池姑娘,桑某能往厨下一观否?”   池小秋一愣,这可太不合规矩了。   她又看看桑罗山,见这大家子出身的人仍旧淡然自若,并没有“提的要求有些令人为难很不好意思”的觉悟,只能点了头。   她还没自负到,认定这桑公子入厨下,是为一窥她的厨艺。毕竟她上回往桑府里去,二门里的小厨房里头特有的私家手艺,也有自己的绝活。   池小秋一边飞快切着菜,余光瞟着负手而立的桑罗山,心里嘀咕:难道他是为了亲自看看,自家的螃蟹真正是死是活?   桑罗山要的那几样菜是她早便做熟了的,切炒溜蒸便盛出盘来,不过片刻,已放了一整托盘。   这之间,桑罗山不曾动上一动,只是时而能从背后觉察出的目光,让她稍有些不自在。   “这便好了,桑公子可有要吃的酒?”   池小秋自觉这赶客出厨已经是十分委婉了,桑罗山却不觉,他稍稍昂首,定定看着一处。   “那便是姑娘送与家母的斗草签?”   池小秋循着望去,原是她摆在高高立柜最上首的斗草签,让桑罗山看个正着。   这签子她原是放在房中,又因在厨下的时候多了,又让她拿了过来,生怕别人不小心碰掉了,才垫脚高高搁在了最顶上。   她还未说话,桑罗山便已经一探手,将那签筒拿到了手里。   “这签子似与家母手中不同,非一人之工。”   他抬手方要抽一支出来,却让一股大力横夺过来。   当真是夺,气力猛得他毫无还手余地。   桑罗山怔然抬头,便见着池小秋已难掩不悦的脸色。   “桑公子,这饭再等便凉了,不如你先往外间坐上一坐?”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签筒已经被池小秋笼在袖中,一只手掩得密实,另一手轻松托了大盘子出去,竟将他撂在里头。   方才池小秋拿得虽快却比不上他的眼快,那签子诸般样式与送到桑府的那个一模一样,但显然,池小秋留在身边这个线条更为流畅,以刻刀为笔,一气呵成,才有这样的生动细腻。   若是没猜错,池小秋手里这个,才是最先做出的那个。   桑罗山吃了两口菜,嚼不出其中滋味,倒是小齐哥送来的那一坛木樨花酒,其中透出辛辣合了心意。   他灌上一气,忽然一笑,跟小齐哥道:“诗趁酒兴,店里这酒甚好。”   小齐哥为甚上酒,等的便是这句话,忙将铺好的笔墨都上来。   桑罗山笔墨淋漓,待最后一笔挥就,心中蓦然畅快。   不知待那刻签人回来,见墙上的诗又多出一张,是何滋味?   桑罗山心中一声冷哼。 第112章 绉纱馄饨 …   凡做食店的, 拼的就是店内食客。对门店里,来往之人日渐冷清,可总能拖着最后一口气,如同开了最后一架子荼蘼, 透着将死的热闹。   池小秋店里店外, 心里心外装得事儿多了。小齐哥自守着墙上两幅字儿,和背后新上签子,就能赚进大把黄白之物。池家食铺里个顶个忙得前脑勺打后脑勺,谁还有空管旁人去!   所以池小秋是让渐多的凉轿布轿引得星点目光而去的,旁家所进食客多是七八尺后生,便有姑娘妇人家, 也多是拖朋引伴, 歇幼带老的。   从没像这家一般一致。   都是娇滴滴一条血红唇, 俏生生顾盼含情目,衣裳不好生穿,偏往下使劲拉, 露着一长截脖颈,左扭身往周遭抛了许多眼神, 才拧动腰肢款款进店里。   等来了许多个, 都是一般风情,池小秋终于有些疑惑了。   “这都是住哪里的?”   小齐哥心里明白口上难说:“都是不大正经人家,东家莫要多看,免得污糟人眼。\“她正自疑惑的空,便见一两男子喝得醉醺醺出门来, 两只手各搂着一个,池小秋霎时便知晓了。   她狠狠往清平食肆门口啐了一口,以示难掩于心的轻蔑。   “呸!”   一个食肆不想着在饭食上头出奇制胜精益求精,却总是走些歪门邪道,真是猪油蒙心。   两家离得甚近,总有食客两边吃的。   虽说一家吃的是正经饭食,另一家不知吃的是甚,池小秋还是跟小齐哥叮咛。   “以后外头的活计就让成哥他们哥几个出去,惠姐姐就只在厨下帮忙罢。”   中桥这边住得多是做些散活手艺的普通人家,本来无论是楼子里还是“半截门”的都该大大方方在曲湖边招徕大主顾,便是私娼家也不敢这么招摇过市。   这清平食肆眼见着开不长了,却还弄出恁般恶心事体。   小齐哥深以为然,店门打开迎四方客,对门不知引了多少苍蝇,却也没有拒人的道理,惠姐待在厨下自然最是稳妥。   将将中秋,来定宴吃酒的人愈发多了,池小秋备菜做饭,早上顶着星辰,阖门时分透白晓天跟草叶尖上寒霜一个颜色,晚上踏着半圆月亮,四下里只有一两声狗吠,嫌她吵了自己睡觉。   到了厨下,又是一番汗流如雨,满脑门上滚着也不敢自己擦,生怕落进盘盏锅灶里头。   这般忙乱,自没人注意惠姐往哪里去了,也顾不得谁往外谁在里的话来。   便是再忙的时候,小齐哥也得守在堂前院里,便再没人端菜也使不得——那不是掌柜的该做的活!   不然若有人打了贵客眼,急要人来描补,他赶不上怎么处!   一会儿得帮着人多人少的客调个座,看这七巧桌怎么拼法,是够用还是不够用;一会儿见谁慢了手脚,桌上等得不耐,就得往厨后头赶紧说了,能上一道是一道。   就这么方方前堂窄窄后院,他来回挪腾一个时辰,比翻上一座山还累,腿脚酸,嘴皮干,终于能得闲时候,忖着拐角地稍站一站,就见这白日里睡梦里想着的纤纤身影,正靠着柱子。   “你怎的往后院来了?”   小齐哥本是随口一言,等转过来,却见惠姐抖得像风吹枯叶,脸色蜡黄,眼里头噙不住泪,大颗大颗往下滚,湿了满颈子。   小齐哥慌了心神,又是拧帕子,又是拿温存话慢慢问,惠姐只是一径抽泣,捂着脸不做声。   这般哭看得人意也闷心也碎,小齐哥低头见她左肘曲着,一只手狠命揉搓另一只,冷水从顶门心下灌,色变怒道:“是哪个欺负你?”   惠姐哭得越发凄惨,小齐哥也不再问她,将她扶了往院里半月洞旁倒座房里先坐着,不过挨个问了两三人,就知道方才惠姐往哪里去送汤了。   “你可听见什么动静?”   兴哥儿也忙得眼晕,只是茫然摇头,另一只插嘴:“惠姑娘出来时脸色不好看。”   小齐哥只打了一盆温水,过来给惠姐擦脸,问她一句:“是回章亭里头那个姓李的?”   惠姐先点头,见他脸比打了霜的枣子还红,暗彤彤的,两眼喷出火来,便拉他摇头:“原没怎么着,到底是客…”   饶是这样,花朵般姑娘头一遭碰见这事,让人抓了手不放,嘴上不干不净,听得惠姐又羞又怒,使劲挣了才得出来。   小齐哥豁得站起,奔了两步,又停在当地,眼重重一阖一张,心里有了主意,拍了拍惠姐手心:“我自有主意,不连累东家。”   悄悄唤机灵些的兴哥到前堂支应片刻,小齐哥径将菜端了过去,也不走远,就站在亭子边上,冷眼看为首的李生。   他到这会儿还只四五分酒意,牛皮却吹得破了天,小齐哥听得这宴是他请的,冷冷一笑。   这桌大抵都是明面上一捧一抬,暗地里多的架桥拨火。小齐哥就趁着他一头吹嘘一头半醉的时候,出言激上一两回。   “要说北桥的方家齐家都往小店里来吃过,旁的菜倒也罢了,只海参鱼翅这几样,做得真个叫绝。”   禁不住旁人撺掇,李生喝得半醉,便挥手让拿单来,将那几道都加上。   小齐哥还要当众浇他脸面:“吃到如今,席面也快上完了,那几道菜一样赛一样贵,少了也不够分,大官人何必要赶这个热闹?”   他阅人多了,不过两回就看出这是个趁酒逞威风的,越是有人要压着,疑心他银钱底气,他便越是要显摆一番。   小齐哥苦劝一回,李生便越性要点一回,四下里人都围来喝彩鼓噪,伙计早将亭边门都扣上,以免扰了别桌。   最贵的酒,最贵的汤,最贵的菜。   二十两,四十两,六十两,八十两…   小齐哥退后一步,见一桌子人将那价值百金的珍馐都倒进肚中,杯盘狼藉,便是想赖也赖不成,冷冷一笑。   直到厨下池小秋遣了人来说道:“让他别点了,厨下已将食材用完了。 ”小齐哥便知今儿店里赚他的钱,算是赚齐全了。   他给旁边打了个眼色,自己退了出去,专往柜台边等着。   池小秋扔了围裙,从厨下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混乱景象。   问话的人喷着酒气,脸胀成猪肝色:“爷吃了什么天鹅蟠桃,能吃下一百三十两的席面!”   小齐哥淡淡拱手:“大官人你点的,都是小店的珍品,一笔笔帐就在此中,尽可查看。想大官人财丰底厚,也不在乎这千八百两。”   李生酒醒了一半,将账面算了几遍,没什么破绽,瞪向旁边小厮:“给钱!”   小郎为难道:“大爷,还差着多呢!”   这一场席面,李生本是想争个面子,结果却当了自己一身天马皮袍子,另有同行人帮着三五两碎银子凑起来,这才算结了场账。   池小秋直等到人都散去,才纳罕问他:“哪儿来这么多点海参的?”   这样的食材她往日都甚少见,还是薛师傅道,贵的贱的山上的海里的,诸般食材都需见识一下,池小秋才趁着年节买上一些,价钱疼得她心滴血,不道才这会儿就卖个精光。   兴哥呸一声:“好色眼睛攮进混账肚肠,却敢在店里打惠姑娘主意!正该破财!”   池小秋大惊,转身寻了惠姐,才问上两句,便拍了桌子,恍当翻了酒碟:“早说,我便去打他一顿!”   一边吩咐其他人:“看准了这个姓李的,以后再上门来,一概不接!”   小齐哥理智还在,拦她道:“镇上各家子总是沾亲带故,若得罪死了,倒起风波。”   池小秋却不理:“北桥有许多人家,第九街上的汪员外,城北花园子徐家,成新桥头的洪老相公,他要定哪天就推哪天。”   她连连冷笑:“难道这几家子的席面,他也敢占么!”   忱哥与她说过,总是硬杠是杠不过去的,她不过小小一个食店东家,折出四五个捆在一处,能抵上几个?   要的,就是借力打力。   她转身往厨房里,现醒好的面,揪成剂子擀得透薄,抹上点肉馅手一拢,就包成小小巧巧一只馄饨。   手一撒,馄饨雨点似落在鸡汤锅里,不过片刻,白鸭羽似的浮在汤皮上,莹然的皮子,微粉的馅儿,个个还拖着霜白绉纱裙般的尾巴。   池小秋直接将这红馅白皮绿葱亮汤的绉纱馄饨盛出来,专给惠姐盛了一大碗,许她道:“以后再见不得他了!”   若是在别处见着,狠狠揍上一拳就好了!   池小秋心里想了一遍李生鼻青脸肿满脸开花的浑样,才算平些火气。   她想的虽好,可她还没机会动手,自家的店面就让人给砸了。   说砸却也不恰当,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池小秋出门采买的空当,回来时整个厨房像让遭了劫。   鸡蛋碎得一地,蛋清蛋黄黏腻腻摔在地上,各色菜蔬折断得折断,踩扁得踩扁,满屋子到处洒得都是,鱼在缸外扑腾,池小秋造了半年的甜酱打碎了一瓮。   “巡检司的来咱们店里查私盐!”   小齐哥愤愤道:“哪里是官家,分明是山匪!” 第113章 粉葛红豆 …   小齐哥跟着收拾, 心疼之余还有些庆幸:“多亏了这大件的都藏在后头,好生放着,这菜收拾收拾咱们自家吃了倒罢。”   池小秋左右看看,心里烧着一团火, 鸡鸭鱼肉果丁菜蔬在她看来各有各的可爱, 红烧油炸清蒸炖汤都有自己一番滋味,只有不同人爱吃不爱吃,并没高下之分。   小齐哥将瓮上干净的酱都刮出来,菜都揪出叶子来,盛在盆里洗净了,好歹能少些损失, 一面却又发愁。   “今儿只是这一回, 倒也罢了, 若是三番两次过来纠缠不休,又有什么法儿?”   柳安的巡检一向还算公正,这回怎做出明干公务, 暗泄私愤的事来?   池小秋手指点了两回桌子,听小齐哥一说, 眯了眼森森一笑。   难道只别人有门路, 她池小秋便没有么?   “砸了?哪里的人?”   桑罗山消息接得更快,他攒着眉头问了一遍,只听探问的小厮小心翼翼道:“巡检衙门那边并没什么口风,八成是得罪了什么人,底下公人借此难为。”   还从没见大爷对何事这样上心, 他便多问了一句:“小的跟巡检屠相公说上一声…”   桑罗山斜倚在官帽椅上,手上拨弄着从桑夫人那里讨来的斗草签,停了片刻,微微冷笑道:“不必。”   小鬼难缠,便再等她吃上几回苦头。   他等着池小秋上门来求!   这边厢,惠姐方在店里歇了两日,刚能装着没事人样回家,刚开门便见插着大红通草花的安婆站在院中,正与她娘说些什么。   离得近了才略听清:“北桥的李公子,也是富户人家养出来的。你家女儿嫁了偏房,另有院子住,不似乡下柴门大的小的聚作一起,哪有不生口舌的?这般又清净又体面,裹的是苏州城的新绸缎,吃的是柳江里出的新鱼虾,还能提挈一番娘家里,再养下两个小的…”   她正自对着方氏喷唾沫,旁边一个方木盒里盖子横在一边,里面黄澄澄四对鸾凤金钗就敞在日头下,她忖着没人能拒掉这些晃人眼的物事,自顾说得起劲。   不妨脑后忽然生风,顶头挨了一棍,敲得她眼前发黑,转了两圈才能立得住,定睛一看,方氏正拦着个清秀姑娘,要把她手里的拦门杠夺下来。   “老不死!杀千刀的!咒你出门撞了黑煞鬼,到老不得入棺材!”   惠姐挣不过自家娘,只得将杠子撂开在一旁,左手一叉腰,右手戳着她鼻子,就开始骂起来。   方氏吸取了上次经验,知晓能一脚踹烂木门的池小秋不在家,便将门关得结实,推惠姐道:“小声些!把人都一伙伙闹过来,你能有什么好?”   安婆子一摸脑门,早鼓起个大青包,又听方氏并不呵斥闺女,反倒淡淡道:“好意便领了,我家只这么一个女孩儿,养得性子娇——方才你老也看见了,见人便打,可不敢拿来去祸害李家公子。”   安婆又气又痛,索性将箱子啪嗒狠命一合,抄起来气愤愤道:“老婆子活了一世,确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我也劝上一句,李家在柳安根基深着哩,若答应时大家都好,若不答应,只怕铺子也难开。”   惠姐一蒙,想到店里那一场混乱,晃了两下,心慌追问:“什么意思?”   安婆慢条斯理整了歪的花,拎起箱子,怪声怪气道:“一次不过是提个醒,第二次就未必这么好过了。”   也不等她娘两个说话,就自顾出了门,关门声亮堂得整个巷子都能听见,惠姐无助看向方氏,话音里多了哭腔:“娘——”   娘俩对坐一夜,第二日过来找池小秋,才说了两句话,就让池小秋按下来了。   她还有空专给方氏备上新沏出的安神茶,混不在意:“来便来,早便等着了。”   方氏还要说话,外头一声巨响,将几人都吓了一跳。   乌泱泱三四人,肩上背着弓囊,手里提着未出鞘的刀,威风凛凛气势汹汹,一亮牌子:“有人道你们店里买了私盐,再来查一遍。”   小齐哥怒极,便尽力堆出笑话语也十分生硬:“几位爷前几日不是已查过了?”   “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你前几日饱了,今天便不吃饭了?”   池小秋方出门去,就遭了一问:“你便是这店里的东家?”   “正是。”池小秋平心静气打量了一番这几人,问的话让他们几个一惊。   “谁告我们店里用了私盐,几位爷不妨说个清楚。现管着云桥这一片的安大爷并没告诉我,我昨儿往你们那里去时,也没听见屠相公说这事。上门查看是要的,总要拿个牌票,小店才好让进。”   她不慌不忙,看那几人住了脚,面色惊异互看两回,又提醒道:“几位爷还是快些出票,过会儿叶行的秦司事还请了哪位大老爷来吃酒,早吩咐我清了人,若怠慢了我可当不起。”   两下里正对峙着,秦司事正信步进来,见店里纷纷乱乱,面有不悦:“怎么,现如今连菜还没备么!”   若是旁的富户,不招惹倒也罢了,秦司事这两年却和县丞老爷府中有许多牵系,他们下位者还是知晓些连连粘粘,这会悔之不迭。   当头一个忙笑道:“想必是误会,秦老爷自在吃酒,咱们先往云桥上巡上两遭。”   池小秋只是大着脸往秦府送上一道信,本指望挂着他名头卖上两回就罢了,不想竟亲自来了。   秦司事只点头笑道:“钟小子临行前,专去敝府一次,千托万托,这回过来,难道连酒也讨不得一杯么?”   秦司事自己坐下:“前几日,你送来的蟹肉圆子倒不错,可还有么?”   池小秋虽不大上秦府门,却知道当初她能顺利出狱,秦司事出力甚多,每过四季到年节,总要备上几样新鲜菜色送上门去。池小秋原看秦司事粗咧咧,却不想也能记得住哪样菜哪时送的。   只是蟹肉性寒,吃多了于肠胃有碍,池小秋便笑道:“眼见过节,不妨换个别的。”   粉葛原本开得是紫红妖艳的花,一串一串,可底下生的根却是灰扑扑的。削皮切块,跟红豆放一块同煮,直熬到滚烂,红豆拿勺子轻轻一压,就能成沙的地步。   鲫鱼要选小个的,在油里下少油,两面都一点点煸,直到鱼皮微黄,有了一点焦脆的味道,就能放进锅里同红豆粉葛会和了。   池小秋蹲在灶前一边调着火,一边看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闻着鲜美鱼汤,就是个十足的好日子。   这灶里烧着汤,池小秋就顺手用另外一个大灶给秦司事做出几道清淡软烂的小菜。   她方端出菜来,便是一愣。   只做了三菜一汤,分量不多,坐在桌边的食客却多了一个。   桑罗山竟也赶在这个时候进店了。   池小秋奇怪:“桑相公没瞧见外面挂出的牌子?”   店家有事,暂闭门一日,斗大的字挂在明面,竟没看见?   桑罗山避而不谈,只上下看她一遍:“听说巡检司有人来为难?”   便是没见过几次面,池小秋听他还惦记店里烦难,也多了些暖心,便是桑罗山过来再吃她一盘菜,也没什么。   她脸色霁然:“早已走了。”   秦司事看看他两个,正好粉葛红豆鲫鱼汤端出来,他打断桑罗山道:“这是什么汤?隔着屋子也闻见香味了。”   池小秋立时就让转移了心神,她把手上盘盏放下,给秦司事盛出一碗:“要是在往南边走,江里能捕上一种鲮鱼,肉比这个还细还嫩。”   粉葛吃着沙甜,红豆也煮得稀烂,两样甜都透到了鱼汤里,给鱼肉也添了一份滋味。   桑罗山冷眼看他们两个你笑我说,似乎十分熟稔,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他在家忍耐了不曾出手,却时刻让人到店里打探,直到听说了今天这场风波,终于坐不住,带人匆匆赶来。   可池小秋——似乎不必他帮些什么,云淡风轻笑谈自若,比他还要轻松。   池小秋见他一直坐着,脸色不大好,便也给他添上一碗,终于想着了其中关窍:“桑相公怎么知道这事?”   桑罗山却不过脸面,胡乱应道:“本是过来给你送样东西,碰巧见的。”   池小秋好奇:“什么?”   桑罗山一时哑然,迎着她从期待到疑惑的目光,再到后头,竟掺杂了些警惕。   她又问了一遍:“你怎知有人过来砸店的?”   在柳安马头河边桥头耍上两三年,池小秋也经了许多事情,再不像在家时那样白纸一张纯然相信任何人。   人心能有多好,就有多坏。   桑罗山待她,太好了些,好得便不由让人起疑。   逼出一脸门汗,桑罗山硬生生想了个物件出来:“是个水晶盘。”   旁边小厮半张了嘴:大爷,这样东西我没拿啊!   桑罗山站起来,转了个身,一边维持住自己清若松风的仪态,一面狠狠朝着小厮使眼色。   快回去拿,回去拿啊!   池小秋这会添了疑心,便摇头道:“这样贵重东西,我用不惯,还是在你府上更伏手。”   “此物并非水晶制成,出自西北盐池,色晶莹,如水晶出匣,故名水晶盘,若是将肉菜盛在其上,稍拌便有咸味。”   他如同背书般,将这通集背得干净,可迟迟拿不出东西来,池小秋疑心扎根,越长越盛。   送走了秦司事,也没看见水晶盘,池小秋拿些话将桑罗山支走,回头跟小齐哥说话时,十分严肃。   “以后这个桑公子过来,让个人跟着,别让他往厨下去。”   “这是怎的?”   “他怕是有别的心思。”池小秋长出一口气:“ 想必是看中了咱家的菜谱。”   果然,人在一个地方精明了,另一个地方就更迟钝几分,小齐哥暗示道:“桑相公若过来时,东家只不露面便罢了。”   池小秋听出了他话里意思,思量片刻,大惊。   “难道他看中了咱们的招牌?”   “…”   小齐哥也叹出一口气。   钟东家,我也只能帮你到此处了。 第114章 生煎饺子 …   这桩事是谁做下的, 不过几日就有了分晓。   池小秋早上还未开门,刚给灶王爷上了一支香,拜得十分虔诚,鲜果子供上去, 还跟他好生求了一顿。   “你老人家既能保佑我这店里生意兴旺, 还求再多费费心,府城里有个书生,旁人有唤钟哥有唤忱哥的,也就这两天上场,还求你老让他抽的题目容易些…”   方说到这里,池小秋忽想起灶王爷不管文曲星君的事, 便改了口:“题目也不必你老费心了, 让他吃穿好些就罢了。”   她将个签子往灶王爷脸上亮一亮, 好教他看个清楚:“若是他平平安安回来,我就做这道菜给你吃,可好?”   心诚到底有用处, 方开了店门,生意未到, 前后有两拨人送了东西过来。   一个是桑府的小厮, 近日来池小秋看他比自家人都眼熟,递过来一个嵌螺钿的卷草纹黑漆盒,打开来是个光彩照人透亮盘子。   池小秋这才想起桑罗山前几日说的“水晶盘”,或许是个比水晶盘还贵重的物件,死命推回去。   小厮赶不上她力大, 一缩头,从池小秋旁边一躲,将个看着便担心人偷的匣子往阶前一放,呲溜同鱼一样滑走了。   池小秋才将那盘子好生收好,等桑罗山来了塞也要塞还给他。另一拨人就抬了两杠大箱子过来了。   池小秋才要拦,为首的一个能做她爷爷的人便噗通跪下了。   趁她还在愣神的功夫,其他几人强行将那两箱东西挤进了门里。   这算什么?强行送礼?   池小秋不禁往灶王爷龛位看了看:她许的愿跟发财暂且无关啊!   听了一会儿,池小秋疑惑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直攒到头顶的怒火。   老者看着该是李府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只道是自家小爷糊涂,才让李家老爷打了个半死。   池小秋打断他的哭诉:“那来找我作甚?”   他吞吞吐吐终于说明了来意,却是李夫人舍不得儿子,想让池小秋出面说上两句,好让李父消气。   李夫人出此下策,实是因为儿子让打得狠了,李父一边打一边怒而斥道:“你有多少底气?还不是父母给的?你怎知别人就没有能通官家声气的?   池小秋气到极致,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扭曲。   “你家老爷这样明事理,也不知哪一世作孽,有这么一个糊涂老婆,混账儿子。便要找,也该去该去的地儿,问问别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开这个口。”   池家食铺点一点,能点出四五个壮汉出来,其中小齐哥尤其恨他家入骨,联手将东西都扔了出去,小齐哥还附带一句响亮的:“呸!呸!滚出去!”   旁边站了一伙人看热闹,老者舍不下脸,只好将那箱笼都抬走了,走到半路,想想池小秋的话,自作聪明转道打听了惠姐家。   “后来呢?”池小秋听得兴致勃勃。   “让我娘给关在门外,连面也没见!”惠姐拍手笑,自觉畅快,两人都笑成一团。   池小秋的日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不去看钟应忱何时回来,日子就好过许多。   十二是个吉日,池小秋惦记着宋公子嘱托的事,前三日敲定了菜单,挨日子挑了菜回来。   她给宋府未过门的少奶奶准备的,都是些容易入口的小菜。   她拎起一只鸡,小心划了道口儿,将豆腐皮摊开,鸡肉锤碎了,和脆松子一起放进皮里,一层层叠好,入锅油炸,切成碎块。   方做出一盘松仁鸡豆腐皮出来,韩玉娘便进厨内拖她出来。   她动作太快,池小秋一面顺着她的力,一面赶快勾手,将那盘豆腐皮放进蒸笼里温着,一面叫:“二姨,我这里头忙着呢!”   “便在忙,也得跟我来一趟。”   池小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让韩玉娘按进房里,本来她打扮两天悄悄收了起来,韩玉娘也不再理会,她只当是逃过一劫,这会儿偏又想了起来,又给她穿得一身上下都是系带宽袖拖泥长裙。   池小秋一边挣一边道:“宋府有人过会儿来拿席面,二姨,换一天,明天再穿!”   韩玉娘早便掐准了她的时间,一边给她整衣服一边耷拉脸:“你若是这会儿好好的,我也只占你半个时辰。若总是这样拧来拧去,说不得还得现出去给你做套衣服。”   韩玉娘平素水一样的性子,可认准了方向,就可着一头往下流。池小秋只能放软了身子,一边伸手手脚,一边跟她重重强调:“若是多过半个时辰,我便自去做饭了!”   韩玉娘按她坐下梳头:“小祖宗儿,你安静些!若真是多了时辰,我自放你出去!”   池小秋只能暗叹口气,等她摆弄好了,又拉着她手出得门来,院中竟比平时拥挤许多。   池小秋看着眼前几人,顿时吃一吓。   葡萄架下站了三四人,一个个都喜团团的,手里有牵着包袱拿着箱笼的,还有个冷脸先生,胡子一翘一翘,有些生气的模样。   韩玉娘将池小秋按在杌子上,那头婆子便开了箱笼,翻出个镜匣来,铜镜磨得精细,照见人影也异常清晰。   池小秋不安,一躲忙站起来:“二姨,这是要作甚?”   婆子忙道个万福:“小娘子莫慌,老身是来修面的,做这行当十几年的老人,必不会疼。”   “你便好生坐上一会,也渐大了,我请了人来给你画个像。”   池小秋别不过韩玉娘,只能坐下,看镜子里头的人涂上面脂,唇上擦了口脂,眉毛描得更深一层,头发卸下来重又打成辫子,一层一层盘上来。   是从未有过的盛装。   韩玉娘在一旁看得也渐渐呆了,这样清雅的装束,池小秋从未动心思穿过,这会儿打扮来一看,竟同她记忆中少年时光渐渐重合。   像极了十六岁时出嫁就再难见一面的姐姐。   池小秋从镜中看见韩玉娘擦泪,便安慰她:“我不起来,就坐在这里让先生画便是了。”   修面的婆子果真不是吹嘘,她那小小包袱浅浅箱笼里面盛满了各色瓷瓶。虽都不晓得名字,但连擦在脸上的香粉也并不似别家,白的像刷层墙。抹得匀了,越发显得池小秋脸光洁如月,珠光朦朦。   韩玉娘才刚点头要赞,就见池小秋手一挥一动,又没了姑娘样子。   画像的先生脾气虽不大好,手上功夫却不浅。池小秋坐得一会儿腿就酸了,心里又惦记着还没杀好的鱼,没下锅的菜,不自觉就想动一动。   不必韩玉娘说话,那先生就让池小秋不敢再挪身子。   “你要总是这般,老夫一笔画错,就劳动你再坐上一天了。”   眼见韩玉娘待自己苛刻,给修面婆子花匠先生五六分银子,却不见心疼。只是展了小像,对着池小秋来回看上两日,便又是下意识的和气笑模样。   池小秋莫名其妙惹来这一场画像之灾,好容易熬到现在,见韩玉娘不再管她,忙溜进屋洗脸换衣,重又到厨下忙活。   池小秋听说,新嫁娘从前一日在娘家时起,便尽量不进水米,以免一路上坐轿拜堂入房有些别的难处,惹人笑话。   一天没饭吃,还要让人翻来覆去折腾,池小秋只要想想,就替宋少奶奶委屈。   这饱肚的饭食最是要得!   池小秋看看时间,顿觉紧张。那头从揉得光油油面团上揪出剂子,摊到最薄,抹上一层盐,将多余的扫出来,再涂油撒多多的葱花,一层一层叠好,切成段,直接上锅蒸一炷香功夫。   这就是池小秋平时最喜欢的小油饼,比现煎出来的要少费油,可是出锅后,饼皮一层层的,油盐皆备,更有里面一层葱花,自带清香。   早就锤得好肉馅,裹了皮子捏成两边尖翘中间凹的元宝模样,也不入锅煮,就现在平底大锅上刷油,将生饺子往上一放,等它滋滋作响,煎到金黄时候,翻个个儿,继续煎熟。   这样的生煎肉饺吃得就是外面一层嘎嘣脆的皮儿,咬进嘴里时,汁水四溅。除了这样,再想让味道更上一层,就要看里面的肉馅锤得如何,要嫩而无筋,才算上乘。   前些日子就开始糟的鸭蛋,是用生蟹黄陈年老糟一起腌出来的,和五月里吃的不一样,这蛋七日出瓮时已经软成一摊,只能拿木匣盛着,若再多等上一些时候,就变成了四方方的鸭蛋。   池小秋将各色小食摆好,刚放进暖篮中,外面已有人急扣门。   宋家小厮过来寻池小秋时,也不知得了多少赏钱,喜不自胜,一看就知道是“成亲人家”来的。   池小秋再三叮咛:“路上不要揭开袱皮,凉了里面的饺子别用水蒸,往锅里按着煎一道就成。”   那饺子若让水气重新滚上一回,皮变软烂,那可真是难吃。   池小秋立在门口,一直遥遥看宋家小厮出了巷子,才回过身来。   等了一年,宋小公子这会心愿得遂,大约是欢喜到极致了。   想起宋公子说起妻子时闪闪发亮的眼睛,池小秋头一次觉得,成亲,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第115章 被人操心 …   对门清平酒肆, 生意竟真如枯木逢春,渐渐好了。   他家使了些歪道,竟真能陷进几个手上撒钱的,来往不正经人家多了, 渐渐露出些明显行迹, 不独池小秋门面上,连附近邻舍都坐不住了。   往池小秋此处来的女眷也不少,都是做营生的门户,若再带上年幼儿女,撞上些事情,更是不妥当。   有人在池小秋眼前抱怨两回:“你们也合该管管, 我还要跟亲戚都推你家食铺——这可怎么敢?要真有个小子让拉了去, 软话一哄, 家私拜个精光,连我都是个恶人了!”   又觑池小秋两眼:“不独旁人家,就说说东家你, 也该避忌着些。”   像这样事体,开在门首多有不当, 可要说报官, 却又好似没个由头。   池小秋正思索之际,已有人送上门来。   云桥旁前后两条街上各铺子——卖杂货的,南北货的,绣样成衣的,专样食店的, 由个有名望的牵了头,都在沈三郎丝货铺里聚了头。   除了清平酒肆左右的,就数做胭脂水粉,丝线绣片的最是委屈,争着告状。   “自那家招揽了些妖妖娆娆的妖精,哪里还有人敢往我家来挑口脂,绕着绕着便少了五成客!”   “可不是,说好来取的成衣,一进街便见这样光景,直羞得人甩手走了!”   还有些气恨恨的,却是自家有夫有子让勾去几回,有豁出钱的,有迷上色的,早便忍不下去。   这回他家算是撞着了众怒,沈老是这街上绵延两三代的老店家,便让各家各户往诉状上都签字的签字,按手印的按手印,往酒楼行会里,狠狠告了他一状!   不上半天,便有人过来要收他家牌子,那东家本正在得意处,哪里肯依,争嚷两句,行会的人一时怒起,原来要收便成了砸。   砸得彻底,招牌歪了一半,中间赫然一条折缝,将平这字劈开裂作两半。里面酒桌凳子撅折了腿脚,变成一堆废柴,扔出门去,满地乱七八糟。   最后,来人便站在满地狼藉跟前狠狠朝那东家唾上一口:“原先的老东家辛劳多少年,挣下的好名声,便让你败个精光!不肖子孙,没天理的孽障!”   那少东家茫然坐在门前半日,哭了一会儿,等再检视四周,却见众伙计都作鸟兽散,竟没落下一个,只能收拾了还存剩的东西,凄凄走了。   又过得两天,有人低价买了铺子,再挂上招牌,却是纸墨坊。   这家价钱放得不高,但里头纸张甚是齐全,玉版纸,梅花笺,洒金蜡笺,澄心堂纸,兔毫狼毫选得毛色也好,因此不过开了几日,客带着客,就已然十分兴旺。   这头倒高兴了小齐哥,北桥有许多学子都过来选纸墨,往桥边逛一逛,等到正午该吃饭时节,举目望望,多半就上了池家食铺的台阶。   他成日家喜滋滋的,悄向惠姐道:“再等两三月,除了给你家的茶礼,还多的银子,便给你打对金钗子。”   他说这话没避着旁人,有两个听了一耳朵的便起哄:“咱们可得改口了。”   惠姐暗啐他一口,羞得躲进厨下来,却又撞上池小秋的打趣:“难道只他有人不成,到你过门子的时候,我给你添箱,再打一对儿!”   这还是她刚从宋家听来的“礼节”。   她只顾在这里操心别人家事,却不知后院起火,自己还被人操着心。   韩玉娘前前后后寻了好几个拉纤保媒的婆子,可推的人比何娘子差得远了。事关池小秋终身,韩玉娘难得硬气戳破了一两回,就让人连消带打,说出她一番不是。   韩玉娘比对几回,还是又找回了何娘子。   “你说的那几个,可还留着么?”   何娘子见她回心转意,脸上笑得如绽开的石榴,合不拢嘴,只道:“你家小秋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没开全,如何舍得去给不靠谱的人。妹子,你过来找我,算是找对了。”   她将前些时候给韩玉娘挑出的几人都拿出来:“你若定了,我便上门挨个送信过去,探探口风。”   韩玉娘不敢马虎,一张张翻过去,见里面便有之前那个“绝好的后生”,疑道:“他家既这般好,怎么能由着我们这样人家说是便是,说好便好?”   实是惠姐当时婚事闹出的风波让她绷紧了神经。   何娘子哼着笑出声来:“哪里是由着你挑!婚姻是看两相和合,要一般的人家呢,多是男家赶着女家,可像这一个,我也没这么大本事,不过是传个口风,看人家合不合意了。”   她这话说的实在,韩玉娘一颗心才安稳在肚里头呆上片刻。   正要展了年帖给她,就让何娘子嫌弃了:“也得换个好看些的画来,你便略打扮打扮她,着人重画张来,也不可惜了好人才。”   这才有韩玉娘给池小秋着意打扮这一出,等将那先生一副小像拿到何娘子跟前,才瞧一眼她便舒心笑道:“这才是闺女家该有的模样,瞧着水灵灵一双大眼,谁见了不多看上两回?”   要说何娘子这会儿这样上心,全为了若能成一门亲事,除了特定的谢媒礼,从下定给茶礼,一直到婚宴,她都能封个上上分的赏钱。若有两边都合意的夫妻,等到孩儿洗盆时,都要请了媒人上门。   真遇到了大方且富贵人家,扫扫地砖便够她吃上一辈子的,光赏钱就能抵上十家的谢媒礼。   不为了这份钱,她缘何每天奔波,凡中桥这边能登上门的人家,都拿布子记得清楚,谁家有女,谁家有男,性情如何,八字大概,几时要许字,几时要配人,谁家订的幼时亲,谁家中途丧了亲。   她想起自己这一路艰辛,不由叹了口气。   罢呦,谁让她不是正经出身的官媒,不消出门便自有帖子送上,高门大户都要道一声请,她只得在中桥普通人家打转,辛苦十来年才算拼出些名声。   何娘子想起那后生家亲戚所言,一把火燎得她心气旺,去递年帖的路上都满脸喜色。   加上小秋,为这家小哥亲事,她已将中桥南桥一带凡动心思愿递帖来看的人家,都集齐了。   若能做成这一桩生意,以后北桥便算是打了一个缺口。   那里的人家能做成一笔,那---   何娘子禁不住笑出声,仿佛见银子绕着她满天飞,便是不愿接也硬要往怀里撞。   “便这些?”   给她搭这条线的是这家舅老爷,虽说是个表的,到底是亲戚,曾亲口道,这家子不问家世,只看人材。   何娘子从里面挑出的,都是这两年要许嫁的人家里出挑的女儿,断不是拿来糊弄人——不然砸了自己招牌,为的是什么?   她本以为殚精竭虑滤出一遍,已算是多了,却不想这舅老爷仍是不满意。   她只得小心回道:“这里头,都是个顶个的脾气性情模样都不差的年轻小娘子,再要多时,也没这些好了。”   这位舅老爷随意翻上一遍,便懒洋洋往旁边一掷道:“我明日先送过去,你那要有好的,便再送过来。”   这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何娘子心里有些打鼓,但一见这舅老爷微微翘起的脚上,连鞋缘都织着金线,想来家世不俗,便也打消疑虑。   她一路出门去,又激动又兴奋,如同做了一个大赌注,要真是赌得赢了——   只一想,她便惊喜欲狂,道本窄,狭路相逢,她只顾想自家事,左右让了两回,就是让不过去。   抬头一看,却遇上了个冤家。   她恼道:“你人老皮皱眼睛瞎,腿脚不伶俐不会走路怎的?!”   陈娘子打量她一番,又看看她后面门首,便笑了:“ 我说你最近忙纷纷的是作甚,想是住这家的鲁舅爷又给你送了什么巧宗?”   何娘子一震,生恐让她抢了头去,便也不再多掰扯,纳头便要寻个空挤走了事。   刚走得两步,陈娘子却扯着亮堂笑声道:“咱们也是同行当,好意劝你,那鲁舅爷知晓的都唤他作白话舅爷,满嘴里顶不着调,整日只说给他外甥寻娘子,你还是莫信他。”   何娘子有心要走,脚就自个顿下来,回身有些作疑。   “ 你怎的知道?”   陈娘子脸上现出些高傲,一边捋着自己袖边,一边道:“我自做这北街的营生,与你不同,如何不知?”   她迎头给何娘子泼了一盆冷水:“我只说一件事与你,他姓鲁,外甥姓桑,还不是亲的,一表三千里,更别说外家怎管得甥家事。那桑家在北桥也是个高门大户,不说田地店铺,只说家里独一个公子,二十岁上就中得举,要他个破落户来帮着说亲?”   她摇摇去了,嘴里还道:“既是哪里的人就回哪里去,别赶着个不清不白的事,就苍蝇钻了臭鸡蛋,盯上门来了!”   何娘子心里一盆热炭让她浇得冷透,只蒙一层白灰,她算是费了两月上的功夫寻人,全然打了水漂。   本是不死心,她再往街上去一回,另使了钱使劲问了一回,才真正灰心。   得,踏破铁鞋,心力全扑空了! 第116章 鸡蛋卷子 …   若这么容易就坠了心志, 那便不是何娘子了。   她回家忖度半日,决定痛定思痛,已经废掉的时辰就不再去痛悔了。不如挨个抽出有望结亲的,再能挽回桑三瓜两枣, 能挣些嚼用便多挣些。   何娘子翻了一遍手头现有的年帖, 把先前还看得上的找回来,捏着便登了池家院门。   韩玉娘菩萨心肠,最是吃软不吃硬,何娘子先滴上两滴泪,拿着软话悔话再三道歉,逼得韩玉娘慌张不已, 反过来安慰她。   “这回却是我打了眼, 妹子放心, 小娘子的事我必放在心上,这还有些清白人家,都正是好青春, 你若看中了,我拼命与你说去。”   好容易过渡到这一步, 她才顺心顺意拿出年帖, 使意想让韩玉娘再挑一回,又有一家登上了门。   两虎相争,必有一瞪,两人对视虎视眈眈。但一家还在诱着寻食,一家已经寻到了野物, 已分胜负。   新上门的婆子来去风似的,将何娘子挤掇出去,道现有人看中了池小秋,只待韩玉娘一点头,那家便现送了茶礼过来。   下定送彩小宴大宴一条龙服务,不上三个月就能成亲!   韩玉娘总想着赶紧给池小秋找个好归宿——早便十六了,总得说定个人家。   可婆子这般干脆,临到头里,她却拿不定主意:“等我再想想…”   “大娘子,你还想甚?”婆子那急切劲,恨不得直接就撮着池小秋拜堂去。   “这家父母同蒋家北货铺合了伙,十几件铺子都能占着几分,府城里的郡王爷知道罢?是他亲姨夫!”   韩玉娘让她帕子香得心慌,有些动心又不敢现答应:“不…不行!我…我再想想!”   \“过了这村没这店啦!” 婆子急得叫道。   她们两个在屋里唧唧呱呱,再加上婆子时不时一惊一乍一嗓子,早吵得薛一舌睡不住觉。   他横眉冷目,本是要去猛敲一顿门,不巧被迫听了一回墙脚。   匆匆回了房里,薛一舌本想丢下此事,想了一会儿,搁下菜刀,提笔写封信,往前街急递铺寻了要去府城递公文的官差,请他顺道急送封信。   “烦请送到新正门边承华街东齐家客栈里头。”   池小秋尚不知家中何事,她忙忙叨叨做新菜,难得有道不用切丝切丁,不考校刀工,惠姐瞅着小齐哥不在,缠磨着池小秋教她。   闪闪亮的大铁勺,力气小的多拿一会儿就得手疼,勺底抹遍生油,整个鸡蛋打到锅里,不一会儿就能凝成蛋卷,便要趁它还能慢慢流动之时,朝着一个方向不住旋锅、力道掌握得好,最后摊出的蛋饼就如一个灿黄大盘,正圆,妥帖,要是掌握不好,这头鼓个包,那头凹个坑,就像个麻子脸。   惠姐的慧根不但没长在刀工,连摊饼也不见,上手就毁了两个鸡蛋。   “横竖咱们自己吃,怕甚!”   池小秋馅儿已经拌匀,里面混了十来种材料,肉挑半肥半瘦躲得半碎,拿勺子舀着,在蛋皮中间铺了长长一道,像卷春饼一般折上边,两下一合,免得走油。   “虽不好看,也能好吃!”池小秋将蛋卷上了蒸笼,跟惠姐许诺。   这还是头一回,她的手艺能真正上桌,惠姐满怀期待。   果不其然,因怕走了气,这蛋卷是连着大蒸笼一起拿上来的,格外显眼,迅速以其巨大的体积赢得了众人关注。   揭来笼盖的一瞬间,隔着朦朦水汽,众人发出一阵惊叹。   “甚丑!”   “还没蒸匀罢!”   因着东西一看便不是池小秋做的,个个说话毫无负担,只有小齐哥看着惠姐渐沉脸色,猜出些端的。   “你们是来看饭还是吃饭!”他轻骂一句,自己先夹了一大块,还不及咬就开始赞叹:“好吃!好吃!”   蛋皮虽高低不平,可混上里面的馅儿一起吃,就美味了。肉因揉了豆粉鸡蛋八角多样材料,又过了一遍水气,滋味多样又能下饭,不一会儿便让人夹得干净。   兴哥看出他们眉眼官司,嘴里嚼着摇头晃脑道:“只要是惠姑娘做的,小齐哥便没有道不好…咳咳咳。”   伴着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众人都看见了在门口一个生人,正探头探脑,饶有兴致看着她们。   小齐哥只当是迟来的客人:“小店现下正闭着,客人要吃饭,晚间来便是。”   来人勾头四处瞅了一遍,定在池小秋身上:“你便是姓池的小娘子?此店东家?”   池小秋忍住不耐烦:“有什么吩咐?”   他上下打量一回池小秋,脸上瞬间多了满意之色,朝她点了点头:“我姓王,行三,你便唤我三郎就成。”   王三郎咧开嘴:“你这家店,开得甚好。”   就这么一回,店里便黏上一个狗皮膏药。   不光粘人,还碎嘴。一天两顿,顿顿不落。   只要静些,隔着门池小秋都能听见他在外絮叨。   “这里面的桌子摆得太开了!”   “这门开得窄,不好过。”   “菜换得太勤,费力且讨不着好。”   “伙计多了些罢,裁掉两三个不是省钱?”   偏他正经拿了钱来买饭食,小齐哥连脾气都发不得,只能跟着嗯嗯示意两声,惠姐悄在厨下嘟囔。   “往常只听娘说,有一等闲人,唤作保儿架儿,不会做正经事,只在猫狗打架墙头屋瓦这样小事上下功夫!”   她探头看看,外头王二郎又开始他日复一日的吹嘘:“府城里的齐郡王,好大几进宅子,治得好园子,每回我往城里去,都要逛上一逛…”   便有人笑话了:“既是王爷,你怎去得?”   王二郎正中下怀,里面惠姐早听腻了,连他声音都能仿得惟妙惟肖:“小生不才,得唤齐郡王作声姨爹!”   “看吧!”惠姐恨不能捂上耳朵:“说的不就是这个人!下一刻,怕是又要来问你了!”   只听外间王二郎唤伙计过来:“你们东家何在?”   “…”   池小秋着实觉得,自个最近艰难坎坷太多了些——可这是为什么呢?   不独池家食铺一个店里不喜王二郎,连对面的文翰堂纸墨铺也不大待见此人,为多了他一个,掌柜得每日多跑几趟递消息。   “西桥,王家,二郎,齐王…”桑罗山念着这几个词,一句比一句冷,到后来一脸阴鸷,将纸一掷,冷笑道:“什么时候,一个外三路的姨妈,便能定池家的婚事了?”   掌柜在站在一旁不敢说话,过了半晌,才听他问:“池姑娘与他搭话几回?””池东家…每日不大出来,倒似躲着。”   桑罗山缓了脸色,刚要说话,便听有人禀道:“鲁舅爷又来了,说要见大爷。”   桑罗山正不耐,刚要道不见,鲁舅爷已自进来,大咧咧坐下:“外甥一向可好?”   再怎么样也是长辈,桑罗山不得不作揖行礼,让人上茶。   “上回你道不喜欢惯会念书识字咬文嚼字的,这回舅舅着人往中桥给你寻的,都是貌美识礼的小娘子,你且翻一翻,若有看中的,便可定了。”   他操心桑罗山的婚事,操心得光明正大,只因这外甥任性,别人家都是父母做主,放到他身上,却得自己点头,一晃年纪偌大,仍旧没有能入得眼的。   偏他那表姐也纵着,凡问起来只道:“不拘什么门第,只消人品模样好,他自家愿意便可。”   桑府上下为这难缠好打秋风的鲁舅爷,已经练就一套应对本事,若在门首能拦住,一切好说,若拦不住时,便纷纷行动,力求赶紧将他请出去。   桑罗山才接了年帖过来草草一翻,立刻有小厮过来道:“大爷,书院里先生递话过来,请大爷去一趟 。”   “这可是不巧,尊长之命,不敢耽搁。”桑罗山站起来辞行,熟练利落。   他这一起身,正带得草帖翻在地上,堂前清风一过,四散开来。   桑罗山才要举步,正见其中一张飘摇而下,上面一枝米珠串起的芙蓉花簪坠,画得十分精细,好似正在人头上簪着,只要一动丁零当啷乱晃。   他一顿,紧迈了两步,将那张年帖拾在手里,心里嘭嘭嘭跳。   若不是见过池小秋盛装的样子,他险些要认不出来,唯一一致的就是那双鲜活灵动的眼睛,仿佛穿纸而过盈盈望向他。   他豁然抬头,紧盯住鲁舅爷:“这年帖…表舅从何得来?!”   不及他答话,桑罗山又追问道:“凡递上这帖的,家里都…愿意?”   从锲而不舍往桑府递年帖开始,这还是头一次见桑罗山着意问起一个人,鲁舅爷有种不真实的恍惚和欣喜之感。   “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还有人道不愿意?”   那可未必。   桑罗山想起池小秋几次三番迫不及待送客的模样,只觉得抓她不住。   他猛地转身,看向文墨轩的掌柜。   “你方才说,她姨妈尽可问得婚事,做得决断?”   “听她家动静,近日总是韩娘子在张罗此事。”   桑罗山反不着急了,重又坐下,多了些志在必得的笃定。   他微微一笑,扇子敲在手上,缓缓道出一句:“好!” 第117章 锤鸡片 …   露重雾浓, 月亮在天边抹上淡淡一痕白。   骑鹤的仙人高高擎着个五枝树形高烛台,上面十来只蜡烛烈烈燃烧,将屋里照得明如白昼。   桑罗山有趁夜读书的习惯,一到晚上, 数他这屋最明最亮。   今日却是个例外。   他手里拿的是十来张纸, 翻着看上半晌,跟前两三人站着,半点声响不闻。   直到他的声音响起:“这便是那韩二姨打听的所有人家?”   “是。”只有这个时候,掌柜才敢开言。   小厮小心问道:“大爷,要不要与太太说上一…”   桑罗山一眼看过来,他便住了嘴, 又重新退到一边, 和身边的屏风一样沉默。   “继续说。”桑罗山指的是掌柜的。   “我打听来的, 韩大娘子寻人家,最要紧的是身家清白,模样不差, 父母和气,后生老实, 旁的都在其次。”   桑罗山负着手看向窗外:“既是所求不多, 怎的还没定下?”   “虽没定下,却已有合意的了…”   掌柜的话才出口,便让桑罗山陡然锐利投来的眼光惊得冷汗涔涔,顿了顿,却不见桑罗山问些什么, 只能又硬着头皮往下说。   “是…西桥的王家,家里行二,与蒋家一起开铺子着铺子…”   “好了!”桑罗山打断他:“既是不曾定下,便不必说了。”   他先时只当韩玉娘是有意于他家,才递了帖过来,这会儿一看查来的各样消息,却是个对他家不知不明的。   掌柜的只觉躲过一劫,才慢慢,慢慢喘出口气。   桑罗山心里掂量着几个词。   对面的西洋玻璃镜能将人照得一清二楚,若再向左右移一移,就能清晰看见明间里屋陈列的华彩摆设。   家世人才他样样皆备,这老实嘛,他看了看镜中身影,一笑。   似乎也能骗得人过。   小厮只听自家大爷轻笑:“这妇人倒是实心实意,可到底,见识短了些。”   父母为儿女,当计之深远,一点妄想不生,若是没有他这样的人来搭手,只怕便要在中桥这样的市井行当里一辈子止步了。   旁人倒也不可惜,可只要想想池小秋的后半生,若同她一般挣扎在厨灶烟火破垣烂牗中,岂不是让人心疼。   自长这么大,他还不曾俯就过甚事甚人,这会待要装个愚直之人,也不定装得像。   他沉思片刻,吩咐人:“将东栅外田家铺的两个庄子,同我名下的铺子地契房契尽拿过来。”   小厮一炸,哪里敢动:“大爷!这可不是玩的!这些铺子,加起来…”   桑罗山最是厌烦别人指手画脚,登时沉脸怒色:“要你多嘴!”   小厮狠命摇头,哀恳看他,还待要劝,桑罗山才淡淡道:“我何曾做出些顽劣事体,这些东西不过拿出来与人看看,待回来少不得一样。”   他话已说到这份上,小厮只能挨着去了。   “你一家两口如今都守在纸墨铺?”   掌柜的不知他有何意,只能恭敬应是,便听他道:“我却有事要嘱你家娘子…”   该开的宴席都已趁着中秋前后开尽了,小秋便能偷得片刻空闲,她用炭笔在小册子上又描出一笔,歪头看了片刻,有些惆怅。   怎么这道试的时间,比起前两次,恁般的长呢?   这般想着,忽听见安静厨下悠然有人在叹:“哎——!”   甚是幽怨,平白将她吓了一跳。   再一观望,四下仍是静悄悄的。   她下意识发了一下声音,才发觉刚才那声,竟是从她自己口中而出!   池小秋不可思议地张嘴,更恼怒了。   这样整日闷怏怏还唉声叹气的病样子,怎么能是她!   气恨之下,池小秋拿起炭笔,在拿一层日子薄上拦腰划上一道显眼的黑线。   “爱回不回!”池小秋对着灶王爷气道:“你老也不用管他了!便让他在府城里头过逍遥日子去!”   满腔怒火转移到了原处的钟应忱身上,池小秋把案板敲得得咚咚响,可怜案上一只嫩鸡,刚被去了皮骨,切成一片片摊开,这会让小木槌一顿狠锤,里头筋络都已经软了。   不仅泄了火气,还正中池小秋下怀——她要的就是这样锤松的鸡片。   原本未熟的鸡肉是不怎么好看的,但是上面擦了一层豆粉,揉得贴合,倒同静女脸上涂了一层薄妆粉,也分不清是粉好还是人好。   鸡片已经让锤得尽可能轻薄,灶上咕咚咕咚的滚水锅便是它的归宿。池小秋将鸡肉片同皮骨都一齐下了水。   这道菜是要浓墨重彩还是清爽装点,全看人的口味——若是想吃些有滋味的,重色酱油加酒煮之,不喜欢看上去红黝黝一盘的,就能把该有的滋味放在旁边小小一碟里面。   椒盐、酒酱尽数给你,要什么自己蘸着去!   本是要试的新菜,池小秋气鼓鼓的,自己蘸酱吃掉了半盘鸡,心情顿时好了。   深秋的阳光也有和煦的时候,池小秋看着从高窗透出随意慢飞的流光,打在册子上一道潦草粗暴的墨线上,又难看又难过。   她懊恼地叹口气,将册子拆了,端端正正抄下一行行日子,从钟应忱走的那一天开始写,直到现在。   灶王爷俯身看她,眉眼带笑慈颜和气,池小秋抬头和他对望,小声嘟囔:“呐,打个商量,再劳烦你老多看他几天罢。”   池小秋托着脸,对着册子外头出了会神,这会儿伙计都寻个空去打盹,整个屋子都是静悄悄的。   极轻微的哗啦声,好似有人在抖两重铜环锁。   又有人不看外面的字,大下午过来寻吃的不成?   池小秋又坐了会儿,真个有人在外面细细的叫:“可有人么?有人在么?”   池小秋让半只鸡熨帖了脏腑,便耐心许多,破天荒上去卸门。   对面一个头上扎着青包布年轻妇人,正望向她,打量一会儿才笑道:“这铺子的东家不是?”   池小秋不认得,犹疑着:“娘子是…”   她每天对的都是厨房里的青鱼红虾萝卜白菜,常往来的街坊才刚混熟,这却是个生脸。   这妇人正觑着那一点空就挤了进来:“我家汉子现在对门纸墨坊里做掌柜,我因下午闲了,便上门来寻个邻舍认一认。”   来者是客,且一条街上各种行当多半同气连枝——不说别的,就冲着纸墨坊一开,引得许多人正好往池家食铺里来,池小秋也不能慢待了人。   这掌柜娘子姓郑,只比池小秋大上四五岁,已出嫁有六年了,十分健谈,丝毫不见外气。   她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强,丝线针黹衣裳本是女儿家聚会时最常见的闲聊,可惜才说上几句,便知晓在池小秋这儿不奏效。   不说别的,她眼力强,一眼看着池小秋耳朵上带的坠子是时兴花样,刻成了一个高脚的尊。本来古朴的样式因为拉长了颈子,敞口处又做得圆润,小小两只垂在耳下,十分可爱。   结果她才找了这个话题多说上两句:“原是从博古架上得出的样式,往常哪有人往头上耳朵上带的呢?偏让苏州城的巧手匠改出了,一时倒时兴起来。”   池小秋这才发觉,自己今天偷换衣裳时略过了这个耳坠。   怪不得总觉得哪里坠得疼。   她嗯啊敷衍两声,赶忙取了下来。郑家的便知,这小娘子于这首饰一道无甚兴趣了。   她便顺手拿了桌上的那副坠子,仔细赞了两回,却发现,这坠子样式和坊间卖得还是不一样。   十分难仿。   她便放掉坠子,暗暗将池小秋形容看了两回——眉眼确实生得好,不是柳安女儿一贯娇怯怯的水秀,是一种明朗的秀丽。   像是空明高秋,打眼就看明白的澄澈。   既是会做饭,那讲些同饭食有关的,许是能聊得下去。   郑家的万不能让气氛沉寂下去,她虽于此不通,但随意抛出些问题,再显得诚恳一些,便总能引得池小秋继续说下去。   她便能在这时候,将池小秋身上各样配饰都看得清楚。   这活计可真不容易,明明花朵刚打苞的年纪,怎么穿得这样素。头上半点簪环也无,没什么下手处,上衣下裤,都是光面的,唯一还拿着的,便是手边一只帕子。   “惯来没有春日雨水打头造酱的,多半要等伏天,晒出来的才好吃。”   凡是没什么要紧的,池小秋从不吝啬与人说明白,郑家的一边啧啧赞叹:“原来如此!我道怎么造出的酱酸得不行,从没成过,若不是听妹子说,只怕要酸到明年了!”   趁着池小秋没在意的空当,她忽然转了话题。   “这帕子可当真好看,妹子惯用这样花色的?”   池小秋愣怔一下,低头瞧时,郑家的已经将帕子拿在手里,从花色到绣工赞不绝口。   这帕子不过是随手买的,只有边角处绣了些缠枝花草,擦脸还算方便。池小秋虽奇怪她这么热情,却也只能谦虚两句。   好在下一刻,郑家的又将话题拉了回去。   就在池小秋说话的功夫,郑家的便细细的,细细的将这帕子针脚花样记在了脑中。 第118章 炸冰酪 …   韩玉娘近日让王家请来那媒婆缠得紧。连有两日, 她方出门想往针线铺子上送活计,开门便见她一张老脸笑得灿烂,站于面前十分殷勤。   “大娘子,这已过了三四天了, 可定下了主意?”   女子嫁与哪家定下的几乎是下半辈子的命运, 三四天哪够用?   韩玉娘一面腹诽,一面却也因这家赶得急切,多出些骄傲。   一家女百家求,可是上脸面的事。   于小秋,这众人争相上门求亲的事传出去,抬的是身价。   韩玉娘方要说话, 那婆子却觑着门间缝隙便挤了进去, 亮出个箱子道:“这是王家送与小娘子的, 些许薄礼,大娘子笑纳。”   事还不知成不成,怎能收别人家东西?韩玉娘忙进去要推, 婆子早又跳出门去,慌慌一拜, 逃也似的走了。   韩玉娘对那箱子瞪了一回, 攀门时早不见了婆子踪影,没奈何只能收在房内,思忖着等明日婆子过来,再送还给她。   才刚出得房门,韩玉娘看着门口两人, 一时疑惑。   今天是出不得门了怎的?   桑罗山穿得一上好的玄青杭绸衫子,上头的团云纹都是雕绣出来的,韩玉娘在针线成衣铺子里都接过活计,一看便知是个登不起的门第出来的公子,缘何站在她家门前?   桑罗山对她微微一笑:“夫人尊姓韩?”   韩玉娘头一次让人唤作夫人,不喜反惊,等桑罗山再拿了池小秋年帖出来,从内心渗出的惊惧便更深了。   “承蒙夫人青眼,桑某有意府上小姐,愿结两姓之好,比效鸳盟,同结连理。”   韩玉娘还傻在那里,旁边小厮以为她没听懂,便帮她翻译成了人话:“这也是上天定下的缘分,若是池小姐成了我家大奶奶,必定是如宝似珠相待。若是夫人愿意,便点个头!”   桑罗山见着妇人总是傻着,也不说话,心里戒备便去掉一两分,暗示小厮拿来房屋地契,在桌上排开来。   “桑某如今名下土地房屋若干,间间都在这里,若夫人心里不信,只管按着名字一家家去问,便不必举家之力,也足以供得小姐富贵安闲,不必辛苦。”   小厮在旁边跟着附和:“不瞒夫人,我家大爷前年中举时,不过年十八,眼见着后年便又要下场去考进士了。”   两人话已说到此处,若韩玉娘是个知机的,便该下定主意来,不想她仍顿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   不是她疑心,是这桑公子着实不按套路走。   这头一件,哪有父母既在,让毛孩子自己出面的?还有一条,既是这样的家世,娶哪家小姐不成,要来将就小秋?   桑罗山虽表面如常,但小厮跟他已久,早便从他眼中发现了不耐之色,便向韩玉娘打眼色。   这韩家姨妈不是挺能自家做主的!怎么见着真佛就成了个木头桩子?   他心内苦思,池家还有何不足。   忽得,他眼前一亮,便跟韩玉娘道:“小姐过门,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奶奶,你老人家也能放心。”   想是韩玉娘以为他家是来抬偏房,才这么直愣愣上门来,这妇人又是个爱惜姨甥女的,自然是不愿了。   小厮看她一眼,心里有些艳羡。   要不怎么说人这运道,有高有低呢,不过小门小户的厨娘,偏让小爷看中了,又偏偏摊上个不管事的老爷太太,只由着爷去。   简直是个上天设好的高枝儿,就等着这池小娘子上门才端端正正落在她眼前。   韩玉娘听得更明白了,弄清来去后她毫不犹豫开了口:“大爷是金玉打成的人,我家小秋野地里生野地里长,粗丫头一个,可配不上大爷,还是请回罢!”   不管这桑大爷上门来是真是假,桑府门第她后头听何娘子澄清过,北桥里数得着的,又因桑公子自家争气,眼见着更上一层。   她连钟应忱尚不肯应,怎可能让池小秋落进这不知是好是坏的虎潭?   门第差得远,是灾非福。   她拒绝时的干脆语气,让人连“欲擒故纵”这个词也编不出来,小厮一时呆了,接着便听见桑罗山坐在上首,从嗓子里轻轻慢慢笑出一声。   小厮头皮一麻,心里将韩玉娘埋怨了千遍万遍。   桑罗山生气时,除了亲近的人是瞧不出来的,可是言语如刀这一条,是直接向着韩玉娘砍过来,她便直接觉察到了疼痛。   “韩夫人既不愿,缘何使媒往敝府递了年帖,难道不是心中有意?”   韩玉娘天生在肝胆上就缺了一块,桑罗山一旦厉害,她便软了下去:“实是我家小秋丫头野性,不敢高攀。”   桑罗山垂下眸,心里一声冷哼。   果然是高看了这妇人,没决断没野心,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平白耽误事儿。   “小秋也常与我说她家中事,从?到柳安,若是少半分聪明伶俐,怎么能安然到此,又救得夫人脱离虎口,置下两间宅院一间铺面,不过短短两年,云桥池家名声便五桥皆知…”   他缓缓道来,话锋隐藏其中。   “我原想小秋父母皆逝,直接将她迎进门来,多有简陋,好在姨母虽远,到底是长辈,总好给她长些脸面…”   小厮在旁听得目瞪口呆。   这没影的事儿,怎么让大爷说出另一番情景了呢?   韩玉娘看着不经意间从他袖中掉落而出的帕子,头皮都要炸起来,不敢置信。   桑罗山并无什么掩藏之意,大大方方将那帕子放入袖中。   “今日我敢上门来,便非我一人之意…”   他虽未挑明,韩玉娘心里却乱如麻,一系列猜想在脑中翻滚,先前不经意的事好似也可疑起来。   说来,上回送大螃蟹的,不就是桑家…   她眼中豁然外露的慌乱让桑罗山看得分明,他挪开目光,看着院中慢慢打了卷的葡萄叶,几不可见地一笑。   既是这妇人好求稳妥,他便推波助澜一次。   只消韩玉娘应一声,他立时就能让这婚事满桥皆知。   他悠悠然,只等韩玉娘开口。   外面藤蔓浮动,送一巷秋风。   两人出门之时,桑罗山险些要维持不住自己的脸色,只等门一关,韩玉娘不安的眼神消没在门洞中,桑罗山脸骤然一沉。   “大…大爷,这妇人没见识…”   小厮战战兢兢劝道。   谁能想到,这么爱惜池小秋名声的韩玉娘,连说到这个份上,都咬牙不愿松口。   她万年不变的推辞说法:“这是我那姨甥女终身,还得再商议。”   明明便是不想应!   虽担心说了实话得迁怒,但若是没提下场更不好,小厮还是小心提醒:“到时这姓韩的妇人若是问了池姑娘…”   不是穿帮了?   “她便是实说了…”桑罗山咬牙道:“她姨母便一定信了?”   没过几天,池小秋便发觉,最近登她池家食铺的人多了。   并非食客,而是桑罗山。   一进秋来,一天比一天冷,却按捺不住人吃凉食的心。   为了能把牛乳煮成半稠的样子,池小秋已经试了好几回,最后终于敲定了几样东西。   新栗松软糯香,直接磨成粉,同鸡蛋清一同倒进去,倒进偏小的铁锅子里,一边小火熬一边慢慢搅动,直到里面的牛乳子渐渐粘稠,才拿勺子刮出来。   桑罗山登门的次数多了,便次次写诗池小秋都烦他费纸。何况又不写,只是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问些闲话。   “这要做什么?”   池小秋敷衍道:“随便炸些东西。”   “便用这个?”   桑罗山原也是个好吃之人,当真是起意来问。   “得用冰。”   凡储冰人家只怕早在伏天便已用了干净,这会儿又不至于冷到水冰河冻,这冰怕是不好得。   桑家有冰窖,桑罗山不介意借花献佛:“我让人取些过来。”   “不用麻烦,”池小秋忙摆手:“已寻得了。”   她做事之时,什么都得靠边,池小秋让他扰得不耐,寻个借口就搬着锅子回厨下来。   这冰确实不好寻,但也没稀罕到这个地步,再不济,徐晏然家中就有。   她现今虽吃不得什么东西,但为了以后的幸福,十分乐意为池小秋尝试菜色两肋插刀。   牛乳子放进冰盒里面一个时辰,再拿出来时勉强可称作不合格的“冰酪”,冻成个软嫩不透明的乳冻,从盒中倒出来时,还微微弹了几下。   池小秋轻轻拍了拍,嗯,手感很好。   刀将乳冻划作小块,裹上些糯米粉与打发的鸡蛋,直接下锅,炸到金黄捞出放凉。   她自己咬了一口,小小欢呼一声,赶忙拿出来去寻惠姐,拖她坐下:”你尝尝!”   惠姐不知她做了什么,以为又是春卷子炸糕,便捏了一块,一面咬一面笑:“你炸的糕外头总是只焦了正好一层,里头…咦?”   才咬到里面,却不是惯常韧劲十足的软糕,竟是冰凉,可同外面热乎乎的一层相合,是一种十分奇妙的口感,奶香淡淡,一看,十分像夏日街头铺上刚凝成的乳冻,柔和又滑嫩,香甜可口。   惠姐本来熄灭的下厨之心又一次蠢蠢欲动,才要跟池小秋磨着教她,便听有人问:“桑某可有幸一品?”   池小秋这才发觉,他还没走!   她大大方方将这炸乳酪推给他,几人围着桌,吃得香甜。   这么一幕,却让心神不宁上门来寻池小秋的韩玉娘,看个正着。 第119章 归来之人 …   “二姨, 你尝一个。”   池小秋擦净手,给韩玉娘捏了一段,递到她嘴边,看她嚼了, 才摇着她道:“好吃吗二姨?好吃吗?”   韩玉娘味同嚼蜡, 草草点头,还想着方才桑罗山走时意味深长的一瞥,顿觉整个人更不好了。   池小秋没得到意料之内的热情,有些失望,看看自己手里的,又咬了一口。   以她的舌头尝来, 这菜颇有大卖的潜质, 放在席面里做个甜果子, 也不逊色。   池小秋对自己的口味还是很有自信,心里开始盘算,要定多少价钱。   不提防韩玉娘拉她坐下, 犹豫半日才开口问:“方才坐这里的公子,你…认得?”   “桑公子?”池小秋嗯一声, 指着外面那两首诗与她看:“常往店里来吃饭, 诗常得人称赞。”   韩玉娘观她神色,也看不出什么,只得转了一个弯子:   “我听周嫂子说,惠姐的亲事已定下了。”   “当真?”池小秋噌得跳起来,眼睛闪闪亮:“我可要跟惠姐姐讨个封子!”   这门亲事算是在她店里成的, 四舍五入,便是她的功劳了。怪道今天惠姐总少往前堂去,看着小齐哥便羞。   “旁人成亲,你倒比她还高兴!”韩玉娘见池小秋不再一听亲事就皱眉,心里松展许多,拿话探问:“怎不操心自己的着落?”   不期然地,池小秋忽又想起钟应忱那句“琴瑟之好。”   像油锅里轻轻滴落一点水,突然在心湖里翻起滔天大浪,池小秋一低头,带着些羞意,避开这个话头。   “二姨说这些做什么?”   韩玉娘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看这模样,那桑公子说的是真的!   若小秋无意,她还能慢慢哄转,可眼下两个都情投意合,池小秋这样的犟性子,她能如何?   韩玉娘后悔不及,早知不该将眼睛只盯着钟应忱,见小秋总是懵懵懂懂,还暗暗欣喜。想着先寻上几个可心的人,慢慢透给池小秋,引她选个喜欢的,定下大事要紧。   不想关了前门漏了后院,倒让别人先摘了去!   远还想再等她看上两家的韩玉娘,终于按捺不住了,待想要寻池小秋说个明白,却见她忙得同陀螺一般,连个空儿也捉不住。   “小秋…”   因先时韩玉娘托词道顺路拿个绣样儿,池小秋忙着手上活计:“二姨,我晚上回家时再寻你说话!”   她还惦记着想要试的另一道菜,昨天买回来养的不合适,还得重新往鱼市上去一趟,眼见时候紧了,她有些发急。   恰惠姐又遇见说话,池小秋便趁这个时间,挎了柳篮子,溜了。   转过街角便是云桥,卖虾须糖卷棍糖的张婆婆,编促织蝈蝈笼儿的陈公,叫卖热茶汤的大生哥,点卤水豆腐揭豆皮卖豆腐脑的三娘子,等人上来箍桶补锅的成公,桥上出营生的都陆续齐了,见池小秋过来,都问。   “近来好哪?”   “有段日子没见了,小秋丫头!”   “要往哪里去?”   都是熟惯的铺子,池小秋一边不断口的应着,一面跟人叙两句话,张婆婆笑眯眯问她:“这小哥是谁啊?”   池小秋一转头,便看见桑罗山站在她旁边,没声息地跟着,吓得她往后连退两步,惊疑道:“桑…相公?”   桑罗山神色自若:“你要往哪里去?”   池小秋又离他远了些:“寻芳渡边的鱼市,买上两条花鲢。”   “正巧,我也要往那附近去。”桑罗山盯了一眼她手心柳篮,自然而然伸手道:“我来帮你拿上一程。”   “不用。”池小秋把篮子捂得更紧了。   桑罗山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周围神色各异的众人:“那咱们便走罢。”   池小秋有些狐疑,等他迈上两步,才小心从旁边穿了过去。   池小秋原先觉得冤枉了他惦记自家招牌,本是有些愧疚,可这会,竖起的汗毛好似在警告她,这破房子相公,真的不对劲。   他们才刚离开些时候,桥上各人便开始唧唧呱呱说起话来。   “这才多长时间,小秋丫头便寻着人家了?”   “可没听她说啊!”   “啊呀!谁不是从青春年光过来的!你瞧这样,还用说么!”   风言风语最易传,从几人口中进,耳中出,便眼见着壮大吃肥起来。   因这几日池小秋想换新菜,便没接席面,只前堂接了人陆续进来吃些小菜,里头几个厨子也能做得。   要打理的事不多,小齐哥眼看着是站在柜前,实则心里反复盘算着茶礼怎么置办,定亲宴要如何摆,吉日定在哪天。   能让方氏松口可不是那么容易,小齐哥好容易才定下的亲事,早全心扑在上头。   他想得太过入神,直到有人站在他面前问了第三遍。   “小秋往哪里去了?”   小齐哥才抬头,便见早该在府城里考试的钟应忱就站在面前,一身风尘,面色冷峻。   “钟东家!”先让人抓着走神,小齐哥有些心虚。   钟应忱无暇管他事,因前厅厨下后院倒座房都已找了,不见池小秋踪迹,才来问他。   钟应忱虽少在铺中露面,小齐哥却一向谨慎。见得多了,各人心思他都能猜得几分,唯独眼前的这个少东家,如千尺寒潭,捉摸不透。   因此他回话也小心:“池东家往桥北鱼市上了。”   钟应忱垂眸片刻,往外看了一眼:“何时开了新铺子?”   “刚开了几天,原先那家让两街上铺子一起往行会递了状子,撵走了。”   钟应忱看了纸墨坊片刻,才回头道:“里间来说。”   小齐哥正攒了许多消息,其中一半都与桑家有关,许多事他只觉出有古怪,却猜不透,便只将所见所听都详细说了。   钟应忱却是个聪明肚肠,不过略猜猜,便猜出一二。他沉默一会儿,气得狠了,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沉沉笑了一声。   小齐哥看他面色平静,眼中却乌沉一片,只坐在那里,竟平白多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看东家却没什么心思理会那人,整日里只捣鼓厨下的饭菜——拿破房子相公多说上两句,她便嫌阻了她做活!”   外头日日造访的王二郎又在嚷:“你们越发偷闲了!这样惫懒!你们东家在哪里?”   兴哥儿过来与小齐哥抱怨:“又是这个王三郎,一个泼皮破落户,只在咱们店里找茬!”   “哪一日不如此,不理便罢了!”   小齐哥这会正想法安抚钟应忱,回得也不耐烦,不想钟应忱听见这个熟悉名字,不由又冷笑一声。   “…”   小齐哥只想说,东家要不你说句话?这笑得比不笑还瘆人。   小齐哥只在店铺里打转,并不知池小秋家中事,自然也不知,钟应忱这气从何而来。   薛师傅要写信,便不会写到半截,先将事打听清楚,才与钟应忱送出消息。   那随公差而至的信第一行的名字,便是外面那个——王三郎!   王三郎又同往常一样,捡着便宜的酒上一杯,最小盘的菜要两样,开始看这食铺里门可守好,地可光洁,墙可平整,最要紧的是,伙计可勤快。   毕竟他娘早便说了,等这店里东家过门做了王家媳妇,整个食铺便也姓了王。   来得时候多了,连伙计也那他做回事,虽不至生口角,敷衍味道十足。王二郎想发火,却还记着他娘的话,事还没成,先忍耐脾气。   忍得难受,王二郎只能转作吹嘘:“咱们柳安镇上到底小地方,连屋舍都是窄窄的,住得忒不畅快!”   便有人笑话他:“那也只是你家穷酸,城北徐家桑家陈家,哪一姓没有二十几间房,两三进!偌大的花园子,逛迷了你的!”   王二郎红了脸:“两三进算什么!郡王府都有七八进,大门得有四五间,几百上千个屋子,每天住上一间,一辈子也住不完!”   周围终于又有人搭理他,王二郎说得兴起,扯了自己新上身的衫子道:“ 这衣裳是府城里郡王府里赐下的,旁人却没福穿。”   旁人正要问个端的,却见新来一人冷笑道:“你这身上是临县仿的松江布,针脚不匀,雕绣不满,敢说是王府里赐下的?”   王三郎不意有人眼尖,瞪眼一看,却是个极有风采的年轻人,刚要发怒,钟应忱又问道:“你当真与齐郡王有亲?”   王二郎一口咬定:”那是自然!”   “按制郡王府只得大门三间,屋舍四十六间,院落五进,若真如你所言,便是府邸逾制——”   钟应忱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大不敬之罪!与他有亲者…”   王二郎一时呆了,眨巴着眼睛急着撇清关系:“我…我没见过!我不认识!”   钟应忱轻蔑笑道:“有亲者虽当不得大罪,也该劝诫一二!”   来来回回仿佛在将他玩弄鼓掌,王三郎一时大怒,周围人又哄笑起来,臊他的脸。   对视脸面如命之人,撕破脸皮面上无光,便足矣。   钟应忱见他狠狠瞪过来一眼,仓皇而去,心中戾气稍解。   小齐哥缩了缩脖子,庆幸自己未得罪钟应忱。   街角忽转来一个身影,因走得太过轻快,总是不自觉跳上两步,小齐哥大喜,忙唤钟应忱。   “东家从鱼市回来了!”   却见钟应忱慢慢站起来,脸色更沉了。   小齐哥纳闷回头,只见池小秋旁边还有一人跟在一旁,似是同她说着什么话。   要糟!   小齐哥想起方才自己开脱的那一大堆话,暗暗叫苦。   东家!你自求多福罢! 第120章 玲珑红豆 …   桑罗山实在是有些烦人。   都到了鱼市, 池小秋顺着鱼缸鱼瓮一路看过去,想要去寻个头大身子胖圆的花鲢,桑罗山却不走,只在她身边, 一见停住便问:“这个是你要寻的那鱼?”   于是一直到从鱼市转回来, 池小秋都甩他不脱,还一直瞄住添了两头胖头鱼的柳枝鱼笼,走过一街一巷便问上一遍。   “可是累了?”   “这篮子我来拎罢。”   池小秋终于失却了礼貌:“不用,我力气大,拎得动。” 比起平日的客气,桑罗山还是更爱她生气的样子, , 眉毛扬起, 咬着唇皱着眉,气愤愤的。   他几乎要笑出来:“力气大?能有多大?”   池小秋听出了他的轻慢调笑,也微微冷笑, 迎头看见河边半歪到街上的大杨柳,便紧走两步, 轻轻一跃。   好似没使出什么力气, 一截比碗口还粗的杨柳枝干便让她撇断了。   池小秋拍拍手,轻描淡写:“别说这笼子,便是一整棵树,我也折得断。”   桑罗山惊在当地,站了片刻, 抬头时,池小秋已走远了。   他看了一眼耷拉下来的杨柳枝,忽而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女孩儿家,有些脾气,倒更可爱些。   他环视了一下桥下。这一路尽是熟悉池小秋的街铺人家,他陪着走这一趟,大约也让许多人看在眼里了。   池小秋本以为这便能吓住他了,且这人一向高傲,让她怼到脸上,总该有些气性。   不想桑罗山仍是笑意淡淡,不远不近跟着,不时与她谈上几句吃食经便池小秋总是加快脚步,也不见他落下。   刚下云桥,眼见要到店里,池小秋摸摸耳朵,暗自庆幸,终于能逃脱苦海,不必听人念经了。   正一抬头时,却见店门前站着一个人,如高山静林,洒然直立。   池小秋顿住,立在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钟应忱仍好端端站着。   池小秋欢呼一声,像只山间麋子轻巧巧跳跃几步,直直冲了进去。   “你回来啦?你甚时候回的?怎么考了这么久?”   池小秋绕着钟应忱转上两圈,想伸手又不好意思,只能又反向打上两个圈圈,似是想起了什么,开了柳条鱼笼给他看。   “我给你做个鱼头汤!听薛师傅说,考试费力又费神,还想吃什么?”   池小秋低头想菜谱,一忽儿便报出一串菜名来,又拉钟应忱袖子,迫不及待想让他看看今早上的炸冰酪…   桑罗山站于门前一会儿,忽然涌起强烈的不服气,便如他幼时帖经得了第一名,先生却将狼毫笔送与旁人一样。   钟应忱本来一直落在池小秋的目光陡然旁移:“小秋,这位是…”   “在下桑罗山。”他一步步上了台阶:“这…便是你与我说过的忱哥了?”   池小秋被人点了名字,抬头茫然望了望。   钟应忱方灭下的怒火便让这句话浇上油,汹汹烧起,他反手攥住池小秋,拉她往里间去:“你随我来。”   后院就这儿点地方,临河有轩榭,院中有假山,墙边是围廊,偏钟应忱哪也不去,直拉着她穿过即将枯败的藤萝花叶,径往倒座房而去。   这屋子又窄又小,连光也不分明,砰得一声,钟应忱将门一带,这屋里便只能看见朦朦憧憧光影细尘。   池小秋还在愣怔,便让钟应忱抵在了逼仄墙角。   这里本就暗,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形,垂下头时,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压迫与怒气,直压得人不能言语。   池小秋有些不自在,才皱了眉,钳在肩头的力道便猛然放松。   心中烧着的一团火,让他失了方寸。池小秋看他时需仰着头,脑袋略歪着,那双熟悉的黑湛湛的眼睛望向他,含着些微疑惑。   钟应忱不知该如何形容看她与人站在一起时的感觉,九天寒凉当头罩下,可愤怒和嫉妒却燃得更烈。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恍然间好似回到了两年前。   他从泛着血腥味的河中藏了一晚站起之时,天地之间孤身一人的绝望。   这是久违的钟应忱,一如他们初见之时,偏执,冷硬,但又不大一样。   当初的他,两人也能做成兄弟,何况今日?   池小秋在暗中慢慢摸索,触到了他的手,柔柔握住,细声问:“怎么了?”   她手上还有些小口子,腻着些汗,唤起钟应忱每一次的记忆。   逃荒路上无数次伸出的手,高家宴席后雪夜手笼里传递出的温度,送他出行时满背囊的路菜酱瓜,慢慢将他燥怒的脾气捋顺,安抚,熨平。   钟应忱慢慢退出一步,窗前的光寻到了空隙,挤进来。   “为什么同他出去?”   “啊?”   本打算耐心听他心事的池小秋,半张着嘴,愣住。   钟应忱垂着眉眼,连嘴角都写着捺,同方才的愤懑悒郁不同,竟显出几分可怜兮兮。   “为什么同他出去?”   “他?”池小秋茫然片刻,忽然醒悟:“那个桑公子?”   这名字让池小秋软软念出时,听着便更加刺耳,钟应忱不语,可眉眼重又染上层怒气。   本是欢欢喜喜重逢的时候,原来惹出这一出的却是那个桑罗山,池小秋本就疑心他不安好心,这会儿更是生气了。   “提他作甚!总惦记着咱们家店面,不是好人!”   她愤愤不平这句话如一根针,戳破了钟应忱最后一点不安,霎时天高地阔,江水横流,一复如前。   池小秋与钟应忱相处已久,只待他眉目舒展,便松下口气。正要开口,忽见他神情又是一暗,重又低下头,声音犹疑幽缓,格外落寞。   “我…不够好么?”   钟应忱一边寻摸自己的声调语气,一边暗戳戳忖度池小秋的神色。他虽不惯同高溪午一样披挂上阵串戏演角儿,但精心设计后,凄哀幽怨总是能表现出一二。   他忙了这么久,得池小秋一两句哄,总是不过分的吧。   这一幕演技很好,直让池小秋惊在当地。   她刚遇见钟应忱时,是在刚出家门不久。凭着一把子力气勉强能保住些寻得的树皮叶子,所有的精气神都化为乌有,只有活命的执念支撑她活下去。   直到第一次遇见周济,一出得粥棚,便是大的欺压小的,壮的抢夺弱的,为一粒米打死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钟应忱身形瘦弱,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拳打脚踢,让池小秋鬼使神差之下出手相帮的,便是他的眼神。   疯狂、沉寂、仇怨、蔑视,千般情绪变幻不定此起彼伏,唯一没有变化,是沉默之下的坚忍。   从此他迎风生长,不管抛在什么境地,好似都不曾慌乱动摇。只站在身边,就稳稳当当,帮他从兵荒马乱中掘出每一点生机。   这样一个人,竟也有一天会茫然站在此处,小心翼翼问一句:“我还不够好么?”   池小秋不识情字,不识心动,终于在此时知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缠杂情丝,都连在人心上。   从此线的两边,便同生受痛苦喜悦,连一次皱眉,一次难过,另一人都能觉察出疼来。   一如她此时。   钟应忱悄悄看她,见池小秋一动不动,原本装出的落寞便成真了。   他忍不住叹出口气,说好了慢慢等,怎么就这样着急起来。   “走罢。”   他话音才落,便见池小秋向前一步,轻轻软软的触觉落在唇间,不过转瞬即逝。   轰隆隆,是平地惊雷,呼啦啦啦,是夏雨滂沱,满山青树碧草被火摧枯拉朽毕剥烧毁重又在北地的春天疯狂长起,数千间房舍轰然倒塌催倒又焕然一新直立在群山之巅。   不过一瞬,就好似四季变幻沧海桑田,钟应忱眼睛不敢眨,直直看向池小秋。   她的唇瓣柔嫩,如同涂上雨霁后粉蓝天边最艳丽的云霞,湿润润,让人心颤。   池小秋仰起头,话语坚定带着豪迈。   “那日你问的话,我应了!” 第121章 鱼头泡饼 …   外面热气腾腾, 里面冰凉爽口的炸冰酪端了上来,口舌生津的酸黄瓜端了上来,简单下水焯后又拌好的凉拌木耳端了上来。   菜色虽多,一样一样都是小份, 不过尝上两口就没了。   “太麻烦了, 便这些就使得。”   池小秋在厨下忙活,本是按钟应忱坐在外面先吃些清淡蔬食清清肚肠。他却坐不安稳,仍蹭到厨下,看她忙活。   灶台顶上略偏的地方挂着擦脸的巾帕,池小秋手上腾不出空,便转着脑袋在上头蹭蹭滚了满头的汗, 仰了脸笑:“不麻烦。”   池小秋像是牟足了劲想要给钟应忱填上十几天的饭食空缺, 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出来, 总得有三四十样。   只有做过席面的人才晓得,这样的盒子宴一般的饭食,只有在做十几桌时才最省时间, 一个大锅一起出来的,不过分开盛罢了。   若只单做出一桌, 真正是琐碎, 为了手心大小一小碟子菜,汆滚焯拌工序一道不少,却也只能尝个鲜。   池小秋把去了脏腑的花鲢往案上一拍:“那些酱瓜什么的,吃多了咸得怄人,总没新鲜菜, 人都要饿瘦了!”   她说着话,瞟了瞟钟应忱,一阵心疼。   可不是,几场试,把她好容易养出肉来的钟应忱,刮走了一圈。   花鲢胖头胖脑,整个身子大头占了一半地方,池小秋手上刀一挥,就将这只胖头鱼一分为二。   一鱼两吃,柔嫩处上锅蒸,临了浇上热油,至于这头,就拿来做道鱼头汤。   锅里的油开始有了动静,池小秋甩了些水看火候,只等油温升到既定热度,腕一翻就将整个鱼头滑了进去。油花滋滋啦啦响,鱼头渐渐变成金黄色,表皮慢慢硬挺,延伸出一道道焦酥的纹路,眼看着是熟透了。   笊篱把鱼头捞起来,左右轻滑,多余的油都控在锅里,盛在一边,再同炒香的葱蒜等料重又放回锅中,加入提前备好的老汤,盖上锅盖等它焖起来。   “你先吃,等这鱼汤好了,总得要半个时辰。”   池小秋干脆一手拎了个小桌给钟应忱,撂在当地,匪寨守山门勒令旅人的架势:“你若不吃光,别想出这个门!”   钟应忱顺手收拾出两个碗,挑眉笑道:“有小娘子作陪,便一世不出这个门,便又怎的?”   池小秋皮糙肉厚,老脸仍没抵过去,红了一红。   她眼睛移开,装模作样查点满桌子菜,等看了一遍,才“呀”了一声:“忘了蒸米饭!”   她正想站起来,钟应忱手快捞住她衣袖:“等这菜尽数吃了,早该饱了。”   “我池小秋做菜,怎么能让人吃得满肚冰凉?”池小秋捋袖子抄家伙:“没饭也得有饼!”   钟应忱无奈,刚要跟着起身,便听池小秋回首呵斥:“不许动!吃你的去!”   犯了这么简单的错误,简直让在厨房混得如鱼得水的池小秋脸上无光。   她一边盯着钟应忱吃饭,一边揉面掐剂子,抹上油盐,抻成长圆形,用擀面杖碾薄,在锅上烙上一会儿,起了焦花最好吃。   这么一折腾,鱼头汤都已熬得差不多了。   池小秋转回头,见钟应忱当真听了她的话,认真从边角处吃,看着动作从容吃得却不慢,眨眼就能去了好几碟。   她看看手里刚出锅的饼,再看着满桌光秃秃的盘子。   “这…怎么吃?”   菜都没了。   她转头瞅瞅那口大锅,鱼头汤的香味已经出来了,锅盖一掀,咸香馥郁的汤汁已经煮得微微浓稠,肆无忌惮地勾人的食欲,最上层结了一层汤皮儿。   叮得一声,池小秋想到了好办法,南边人常吃汤泡饭,她也可以学北人拿鱼汤泡饼啊。   这会她开始庆幸,当时清蒸的是另一半,不然咸辣味油水不够,便拿着烙饼泡过了,清淡汤也撑不起来。   池小秋霍霍把整块饼切成小份,拿个大碗将鱼头连汤都盛了出来,往下倒时,不由吸了吸鼻子:“好香。”   碎片似的烙饼浸到汤汁里面,等它浸透了味道的功夫,便可以先拆鱼头。   钟应忱无从下手——他于吃食一道不怎么讲究,可像鱼头这样的东西,决计都是别人拆好了送到他碗里的。   池小秋在吃上钻研甚深。对于能做得出拆鱼头这样精细菜色的人来说,她对这花鲢头中每一道鱼骨都心知肚明。   鱼脸上的肉最嫩,吃起来简直入口即化,鱼脑是半胶质的透明,比乳冻还要滑嫩的口感,只需吸上一口便能感觉到鲜美。而与鱼头相接的肉,早就吃透了味道,肉更加紧实耐嚼。   钟应忱只看上两回,便已晓得该从哪里夹肉。池小秋将泡得半软的烙饼也一并叨出来:“这饼子要是泡烂了,反倒不好吃的。”   就要趁着半软半硬的时候吃下去,浸在饼丝里的汤汁浓郁,但饼仍旧做了抵抗,尚未失去自己的韧性,咬下时既能品到鱼汤的味道,也要费些力气去撕咬。   这本身吃的功夫,就已经是有趣了。   钟应忱吃了一块,池小秋给他堆上两块,他只能勉力又吃一块。一抬头,不亦乐乎投食的池小秋,又在他盘里堆出一座饼山。   “吃!”池小秋请人吃饭,很有北方大汉的豪迈。   “小秋,”钟应忱搁下筷子,决定认真跟她商量:“若是吃得胖了,你新送来的衣裳便穿不进去了。”   他拿起一个饼,往里一挤,现出一叠叠的皱褶:“到时候瞧着,脸便是这样的。”   池小秋脑子里不禁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钟应忱,朝她一笑时,脖子上满圈的肉,一层一层叠着…   太可怕!   “罢了,”池小秋迅速将钟应忱面前的碗给收了;“不吃便不吃了。”   钟应忱躲过一劫,本该舒口气,却让池小秋只靠脑补便瞪圆了眼睛摇头样子,看得不舒服。   他有些受伤:“难道胖了便不是我了?”   他次次都能打在池小秋心脉上,只需这么垂下眼耷拉眉半低着头,语气再添些幽怨。   池小秋立刻便舍不得了!   脑中那个胖胖钟应忱又笑着朝池小秋招招手,她一个激灵,努力逼着自己看出些胖钟哥儿的可爱之处,安慰他的话还是带着些违心:“莫要多想,便是胖了…”   她一咬牙,说的话自己半点不信:“也是倾国倾城!” 钟应忱的脸又咣当不好了,他一生气,便揉乱了池小秋的头发:“与你说过多少回,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池小秋躲过去,哄他道:“好好好,忱哥只消站在那儿,便是最好看的!”   钟应忱还是有些心塞,他趁着池小秋背转过收拾碗碟的空当,往水缸处看看。   原先着意打扮,便是为池小秋能多看上两眼,可现今她点了头,钟应忱却有些不舒爽了。   池小秋,莫不真是只看上他的皮囊了吧?   明明他的内里,也一样如青松明月,皎皎生光啊!   池小秋洗着案板,钟应忱便洗盘盏,听她絮絮叨叨   “二姨这段日子总忙得很,我回家时,她总是不在,明明住在一个院里,竟不大能碰着面。今儿寻到了铺子里,只再三嘱我晚上早些回家,也不知有什么事。”   “薛师傅也怪,说话的时候少了,也不大呛人,只是和二姨不对付,就住得对面还要避开走。教我菜时,总是悄悄看我两眼,再叹上一口气,那气儿啊,沉得能压垮灶台。”   池小秋停下刷子,迷惑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钟应忱有薛师傅这个眼线,知道的竟比池小秋更清楚。他看了看蹙着眉有些不乐的池小秋,想要说出的话又压了回去。   明明是与池小秋休戚相关的事,竟无一人对她明言。   钟应忱心里刮出一道一道,尖利的疼。   他拿捏着言语尺度,慢慢问她道:“若你二姨,不中意我…”   他话里说的委婉,但池小秋明了他的意思。   她虽一心扑在铺子上,却也不是于别事上毫无知觉。   韩玉娘待她事事周到,样样尽心。   天冷怕她受凉,追着加衣裳,热天怕她中暑,送到房里的冰总偷着攒下来,给她留着。偏对着钟应忱,虽不敢明着嫌弃,却总恨不得见不着他。   池小秋心明眼亮,跟韩玉娘说过两回。从此,她虽不敢在当众说出些什么,可眼神却是明晃晃的。   厌烦到什么程度,从每一次钟应忱上门时那一刻起,韩玉娘便明里暗里盼着他的脚快点出这个门。   于此事上,池小秋对钟应忱总有许多愧疚。   钟应忱摇头道:“她并非是厌烦我,而是不欲我见你。”   “你放心,我定同她说个明白。”   池小秋安慰他:“这是我自己的事,莫说二姨,便是我娘,也当不得我的主意。”   她向钟应忱许诺:“我既应了你,必不会始乱终弃!”   “…”   钟应忱的脸又黑了:“这词也不是这么用的!” 第122章 秋霜夜路   韩玉娘这一整日挨时间挨得甚苦, 恨不得马上扯了小秋回家来问个清楚。   她又把从北桥打听来的桑家情况在脑中过了一遍,更加惴惴了。做儿郎的亲自登门不见长辈,只怕此事根本没跟父母相商过。   要是到时候桑家里闹出来, 传扬出去, 带累的可是小秋的名声!女孩儿处事最难, 让千人万人嘴里嚼上一遍,哪里还能干净!   她这头担心的新豺狼尚未解决, 旧虎豹便已让薛一舌放进了门,站在院中将食盒拎得稳稳当当, 平平淡淡道:“韩二姨好。”   本不该心虚, 韩玉娘软性子却还是觉得底气不足。   她为甚要趁这个时候给池小秋挑婆家,还不是因为钟应忱出门几十天,无人能阻。   本想着这么长时候, 怎么也该说定了, 结果,旧事未结新事又起。   好在钟应忱好似并无察觉, 他掀开盒子:“小秋刚做了鱼头汤泡饼, 因尝着味道不错,另往家里送上一份。”   韩玉娘接过来, 眼不敢往他哪里瞧:“好,好,多谢了。”   菜已送到,钟应忱却没有走的意思, 他举步到熟悉的葡萄藤下石桌旁坐下。   “韩二姨,不知可有空叙话?”   韩玉娘对着钟应忱便坐立不安, 刚想找个借口一别两安,却见钟应忱倒上一杯茶, 推给她。   “韩二姨可见过幼时的小秋?”   不等韩玉娘答话,他便说道:“往常小秋常与我讲她在家里的闲事。三四岁上,她阿娘想让她沉下心来学扎花量布,她跑乐半个镇子跟阿娘转,不留神便钻进灶棚去看人做饭。”   “十岁时候,眼见着大了。阿娘见她总在外面铺面上摆弄锅灶,不成事体,便想让她做些女孩儿该做的事。两人生了一场气,她将小秋关在屋里,只说不服软不许吃饭吃饭,挨到晚上不见小秋说话,阿娘急了开门时,却发现窗子早让人撬开,小秋已同人溜了出去吃羊肉了。”   钟应忱说话向来文气,但讲起村语故事来,竟也是娓娓道来,韩玉娘不由自主住了脚,钟应忱这时却不再说了,他望向韩玉娘:“说来,我同小秋第一次碰见二姨,是在前年。”   他平平淡淡一句话激怒了韩玉娘:“说来,我比二姨陪她的时间足足多上两年。”   “小秋在这世上,只剩得我一个亲人,自然要为她打算!”韩玉娘不知哪来的勇气,微微冷笑:“血脉之亲,自然是不相干的人及不上的。”   “打算?!”钟应忱抬眼,脸上罩着层寒霜,直直向韩玉娘刺来:“不知二姨做的是什么好打算?”   不安从心底攀爬上来,韩玉娘惊疑看他。   “王三郎,王家幼子,性情贪劣,从小爱耍弄,琐碎无大志,终日游走街巷吹牛度日。家里阿母生性势力,贪占便宜。”   “龚大牛,家有寡母,侍母甚孝,身无长物,家中只有破房两间,薄地一亩,难获丰年,生性老实,便人拿个石头作宝贝也能信得,几次三番让人骗去了工钱。”   钟应忱将她选过的人家一个个说来,竟同她从婆子口里听到的截然不同。   而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钟应忱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韩玉娘看他如看鬼怪,明明只是个青春少年,却生得无人能及的心思,好似时刻蛰伏在阴暗中,不知何时便能将人引入绝境。   他是如何晓得的!   “血脉之亲——”钟应忱呵了一声,格外嘲讽的语气:“韩二姨便是这么为小秋打算的?”   钟应忱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让自己按捺下火气在这里同韩玉娘说话。   钟应忱看着面如金纸的韩玉娘,漠然道:“这些且不说,只说王家送来的箱子,如今还在你房中罢?”   韩玉娘一时有些迷茫,近日里纷纷乱乱事情太多,她早不记得这件小事。   “二姨可看过里面是什么?可曾与人当面交割?可曾问过是什么便收了下来?”   “明明是他们硬生生放了进来…”这事同桑罗山上门不过前后脚,韩玉娘觉得有些委屈。   “他们抬箱子来时,邻舍看得清楚,空手回去时,也看得清楚。若有日王家上来索要,或说着这箱中金银被人替换要拿人来抵,或是闹嚷你早便收了聘礼却反悔婚事,你又要如何?”   他话如毒蛇,森森逼着韩玉娘:“小秋…又要如何?”   韩玉娘说不出自己什么滋味,好似火烧好似水浇,苦不是苦,惊不是惊,只知冷汗涔涔而下,心噗通噗通快要从喉咙里挑出来。   “我…我…”她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钟应忱冷眼看她,重又坐下。   他今天将这些话都说给韩玉娘听,是故意的。故意要看她后悔,故事要看她惊恐。   他这些消息,是集了秦司事、李家、高家一起打听出的消息,若不是为等最后一场试,他何至于这时才回。   要不是他看了这一封封书信,又怎知韩玉娘查点将池小秋拖进了怎样泥沼中!   此时说出这些话来,钟应忱半点不悔。   韩玉娘再痛再悔,怎能比起他在府城之中拿到消息之时的心情!”去年时,我曾对二姨说过,只要小秋不曾点头,我绝不相迫。”   他声音淡淡:“我尚且能问她一句,二姨血脉至亲,竟不愿多听她一句愿不愿意么!”   韩玉娘见他站起,忽然冲口而出:”你便无事瞒她么!“若按照钟应忱这般,她也能说出十几样不好来,无父无母,孤寡之命,无人扶持…   又能好上多少!   钟应忱住了脚,回望她:“韩二姨说了这许多,却漏了最重要的一条。”   他揭开韩玉娘的心思:“二姨不喜我,不过是觉得我性情阴沉,为人冷漠,心思飘忽,不近人情。”   钟应忱说起这话,面无表情,仿佛那些字眼说的并非是他。   韩玉娘打了个冷战,不禁想起他几次三番给涂大郎下套时候,也是这样平静,出手却干脆刁钻。   他转身,斜睨了韩玉娘一眼。   她如何想,从来不在钟应忱考虑之内,他做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心劲,不是为了让韩玉娘欣然同意,而是为了他的小姑娘,在小心翼翼试探之后,还能底气十足地踏步进来,大声道:”我愿意!“何况——   “所有能与她说的,我都说过,其他的,她若想听,我便不会隐瞒分毫。”   钟应忱笑意有些凉:“在韩二姨心中,便这么不信小秋么!”   不信她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做出自己的决断,硬要将一己之见强加其上,弄出自己所谓的“好日子”。   钟应忱这一番话,便如同一声旱雷,撼动了韩玉娘心中对压已久的巨石。   她懵懵怔怔坐在院中,脑子纷纷乱乱,起身翻出婆子送来箱子,出了门。   待回来时,天从晴色变得昏暗,一道织锦残霞横横坠在天边,门开了又关,韩玉娘竟没察觉。   “二姨,给你的鱼汤泡饼怎的不吃,都凉了!”   池小秋因惦记着韩玉娘的话,回来甚早。   食盒敞开放在石桌上,一点都没动,汤早凉成了冻,鱼稍不趁热就容易发腥,心疼得池小秋跺脚。   韩玉娘却好似才看见她,眼角泛红。   池小秋一下子就变得乖巧起来:“好啦,下次要吃,忱哥还专过来送的,这菜好吃,总得尝尝啊!”   韩玉娘笑起来,揽了池小秋在怀里:“前日说不嫁,这会儿便说起好话了?”   池小秋的心思让她说破,便大大方方道:“只要我有理,他便听我的。”   韩玉娘拍着她的肩:“傻姑娘,他说什么你便听什么?”   要在别人,池小秋只当打趣听,但韩玉娘对钟应忱疑惑甚深,她是知道的,便直起身来正色道:“二姨,我信他。”   韩玉娘摇头笑:“果真是姑娘大了。”   池小秋抱着她的手,说得格外认真:“二姨,我信他并非是从今日,我们认识四五年,忱哥甚样人,我心里清楚。若连他也信不得,那我便不知还能信谁了。”   韩玉娘竟没驳她,只是重又揽她在怀里,轻言细语:“你若愿意呢,便好,只是这男人,终究还要管一管,不可由着他的性子…”   韩玉娘看开得太快,快得让池小秋如在梦中。也不再说她要少出门,也不在劝她关铺子,竟笑眯眯陪她在厨下忙活了半天,第一次提了自己想吃的菜。   薛一舌早早睡了,韩玉娘便留在她屋子里头闲聊,直聊到池小秋泛了困,头一点一点,只能迷迷瞪瞪道:“二姨,先睡罢,明儿再说话。”   “哎,”韩玉娘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帮她褪了鞋袜,被子拉过来掖好不露一丝缝让风钻,拍着她道:“明儿再说。”   韩玉娘悄把箱笼放在池小秋枕边,恋恋不舍看上一回,合上门去。   她这辈子没得个儿女,不知该怎么疼法,老天送了小秋过来,她却差点弄丢了。   夜色茫茫,韩玉娘背着行囊,踩着深秋霜降上了路。 第123章 干烧鸭子   池小秋一路追到西栅渡口, 仍没能追得上。   她躬身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肺脏像竖着一把刀子, 喘一口就扎一下。   她急着问消息, 她一把扯住渡口将要行的一只船头站着的船夫:“这是今儿出去的第几条船了?”   她急切起来力气更大, 船夫被她扯了一个趔趄,翻个白眼:“这怎数得?你是从几时算?从哪地算这西栅说是个渡口, 可比许多马头往来的船还多里哩!”   池小秋一时犯了难,她怎么做知道韩玉娘是往哪里去的!   钟应忱早披了衣裳赶过来, 见池小秋沁着满额的汗珠, 眼泛泪花,本来觉得无愧无悔的心,竟真的难受起来。   早知道韩玉娘性情便像个棉花似的, 压得重了便坍缩得干净, 何必定要把话说在她脸上。   这会儿撂手一走,也没见只言片语, 可怎么找。   “不急, ”钟应忱给她揩泪:“ 你可曾翻过她屋子,可有什么书信?”   “二姨…不会写字儿。”池小秋有些哽咽, 手里还攥着留在枕头旁新做好的一件绣囊。   她泪眼朦胧,不死心又把各船盯了一遍。钟应忱往四面瞧时,却见街边一个算命摊上,写字先生在频频看他们。   他松开池小秋, 低头柔声道:”你先往别的船上问消息,我往另一边去, 咱们分头打听。“果然,他才走到那摊前问上一声, 先生便打量笑道:“你们寻的那妇人,可是瘦个子,尖下巴,姓韩的娘子?”   见钟应忱点了头,他便拿出封信来笑道:“既是这般,老夫也不必再往云桥跑一趟了。她早上走时特托了我带口信儿,你们自拿去罢。”   池小秋如今认得两三千字在肚里,草草展了读着,却愣怔道:“既是有人聘了二姨去教针线,怎的不直接告诉我?”   她擦了眼泪,想想便急慌慌也要去长顺:”不成,她孤身一个,若找不到地儿该怎的!“钟应忱压下她:“这信里地方人物都详细,我托人去打听,比你独去便宜。”   忙乱一个早上,两人都回来时,才堪堪日出,薛一舌前日睡得好觉,难得心情舒爽,见池小秋便点头道:“今儿有空,收拾起大锅来,教你道新菜。“故意卖了个关子,薛一舌便静等着池小秋欢呼跳起来,再紧追问一遍是什么,才能缓缓升起灶来,把这做法告知。   不想这现身的两人,一个脸色疲惫,一个眨着泪眼,不曾动一动,垂头与他道:“师傅,二姨出门子了。”   池小秋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她坐在床前翻箱笼。   池小秋虽总是塞韩玉娘些钱,可有时上她屋里换衣裳说话,却见箱笼里散碎银子满把,收得妥当,竟是一块也没花过。   韩玉娘扎得好花绣得翠草,成衣铺里供着她,接得都是最精细的活计。一套衣裳做下来得花半个月,攒下来的钱自己不做花用,都给池小秋换了衣裳料子,再空出另半个月来给她做成衣裳。   如今留与池小秋的箱笼里被装得满满当当,光衣裳便有好几身,马上过冬要备的夹袄,面上的紫花布用绫子堆出各样花色,里头却是细布,比绸子还要贵。   “忱哥,二姨为甚不与我说一声?”   她心里酸楚,甚而想着是不是自己整日忙着铺子,却撇下她在家里不管不顾。   池小秋越想越后悔:“昨儿二姨分明是有话要同我说,都撵到了铺子里,她平日从不过去的,可到晚上,她却甚话也不提。”   眼泪抹了却还是有,池小秋把那套冬衣丢在床上,使劲拿袖子擦了两把,等终于能看得清楚,却让下面一双鞋吸引了注意。   这是双在屋里穿的暖鞋,底子轻软,洗了脚往里面一罩,连袜子也不必穿就足够暖和,可是只做成了一半。   韩玉娘既算好了日子,必不会留下个没做完的鞋给她。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应忱挣扎了一路,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下去,却见池小秋果真是聪明伶俐,瞒下也没什么意思。   钟应忱叹了口气,把蒸好的花露搅在水里,送到她手边:“这缘故,却与我有关。”   柳色凋零,枝杈孤瘦,草尖凝霜,日头升到正午也不见炽烈,只是虚虚一个圆,像人硬是挂上去的,不见一丝暖意。   池小秋便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她低着头,手里茶盏没了热气,抱着正是冰冷,看不见神色,只能见她揉搓着上面的斗彩条纹。   “这事,薛师傅也知道吗?”   钟应忱给她换了杯热的,低声道:“是。”   “这一个巷子的阿爷阿婆都晓得?”   “他们虽知道不大清楚,可往来都是媒人,总能听得一二。”   “可是,”池小秋终于抬头头来,望向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润黝黑,里面透出的迷茫怔忡,把人都要看化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为什么呢?   这不是她的事情吗?   薛师傅宁愿舍上许多时间,跟钟应忱送信,也没有在家跟她多提上一句。韩玉娘忧心得辗转难眠,亦不曾说与哪家有意提亲,问问她乐不乐意。   便好似女子自家做主,便是罪大恶极。她不过开个店面,对门清平酒肆的东家没能争过,临走之时便对街大骂,惠姐找见了意中人,却兜头让方姨说了一顿,是小齐哥上门赔笑几次,才能定下亲事。   谁知她也是一样境地。   是她不值得信,还是女子不值得信?   池小秋呆呆坐了半晌,认真望向他:“忱哥,你需答应我件事。凡同我有关…”   钟应忱知她要说什么,蹲下身来,将她双手合在掌心,郑重道:“必不会瞒你。”   知道池小秋灼心,往长顺去的人送信甚快。聘了韩玉娘的那家却是个大铺子,在他们附近的汉阳开了许多家。   “你们且放心,大娘子捎了话出来,因同那家子签了一年契,不好擅离,可一日三餐睡卧都供得极好。那东家也出来见过,待大娘子甚是客气,因请来是做教习,并非赶活的女工,倒也轻省。”   那人笑看池小秋:“大娘子说,且等上一年,她便攒了满箱箩的钱给池姑娘置办嫁妆哩!”   最后一句话确像是韩玉娘的口吻。   池小秋却只惦着一件事,急急问道:“过年也不来了?”   “听她话里,怕是回不得了!”   池小秋默默抱紧了韩玉娘捎回来的小包袱,意兴阑珊回房去。   她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连生气也不多。便气起来,也不过噼里啪啦着上一顿,别人还没劝她便已想通了,重又高高兴兴去整治饭食。   更多时候,她便像林间从上而下一道泉,叮咚越过每一道沟壑岩峰,总带着好奇,凡遇上坎时,便跳起来越过去,欢欢快快。   往日薛一舌还觉得她太吵闹,这会儿静起来,忽然觉得这院子闷得可怕。   傲气惯了的薛一舌终于忍不住,想要挑起气氛。   于是便寻个空往厨下,跟着池小秋忙活。   “这米啊,点上两支这样长的线香,双双燃尽,便行了。”   他盼着池小秋好奇多问上一句:“拿为甚还要两支?”   那时便能答上一句:“因为它不知自己烧快烧慢,需找个兄弟作比对啊,哈哈哈哈哈。”   池小秋却只是低头吹火,点了点头,不作声。   薛一舌苦心想的俏皮话湮没在腹中,做好了笑的准备的嘴角猛然耷拉下来。   几次三番屈尊搭话,薛一舌无一收获,溃不成军。   薛一舌怒极,只能使出最后一招。   他亲自去挑鸭子,栀黄嘴黑白羽毛,摸上去热乎乎暖绒绒的,又肥又精神——让薛一舌听了一路嘎嘎嘎的抗议声,大得整个巷子都能听见。   空寂了几天的屋子又添了热闹,但这样的热闹薛一舌并不想要。   只因这鸭子叫得太惨绝人寰,好容易让薛一舌捉住了,像是知道自己就要命不久矣,叫声刺人耳膜。   薛一舌何许人也,干脆利落就将它烫毛去毛,变成光秃秃一只悬在窗前。   鸭肉大卸八块,秋油甜酒全部出动,把鸭块集体包围,直到没到鸭面为止。隔瓮干烧,不上水只用炭,两炷香尽,干烧鸭便可出锅。   这样烧出的鸭子骨肉酥烂,几不用嚼,薛一舌将它装起,一路出了门。   钟应忱不在家中在店里,薛一舌一上门,刚报上名字,便被几人远远观望,如看珍禽山兽一般稀罕。   “唉?那就是东家的大师傅啊!”   薛一舌让看得不悦,瞪了他们一眼,跟钟应忱道:“这鸭子,送你了!”   钟应忱看一眼,不接:“钟某当真没有秘方了。”   他原先在家做的又不是厨子!   “给你便接着!”薛一舌学不会对他好好说话,只能吹胡子瞪眼:“我也不稀罕你那方子!”   钟应忱从不觉得薛师傅这般大方: “薛师傅有话请说。”   薛一舌看看厨下,悄示意钟应忱出来,道无人处才道:“你搬回来住罢。”   他气道:“你家这小娘子,我是哄不得了!” 第124章 渡头大礼   高溪午回乡的船在东栅靠岸时, 来接的高府人可谓是倾府出动,热闹迎接。   高溪午一见他娘,咧了嘴, 兴高采烈举步就要迈了步子出去。刚踏上船板, 就见高夫人擦着眼泪朝他回了一笑, 一扬手示意。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在他耳边炸开来。白色烟雾袅袅腾起, 还带着一股辛辣味儿,熏得他两倒三倒, 差点错脚跌进河里头。   “娘!”高溪午气嚷嚷的, 才上了案,就见激动已极的高夫人,当众便将他搂进了怀里。   “我的儿啊!你可真是争气!这回看还有谁说咱们高家祖上不冒读书那根青烟!”   “瞧瞧, 这样用心, 都瘦脱了形!”高夫人一边拿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奇怪:“怎的脸红成这样子!”   “娘——你先放我起来!”   这大庭广众之下, 他娘就跟搂个小奶娃似的, 哪里还有高大爷的神气!   高夫人这才觉出自己忘了形,忙放他站直身子, 因笑道:“若祖宗保佑,再能中得举便好了!”   转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高溪午悄悄翻了个白眼。   能过道试已然是文曲星蒙着眼玩关扑,错眼抽中了他, 要再能中举人,除非他真的瞎了!   他这一转身, 却看见钟应忱就站在东栅边一架双肩石拱桥上,向他招了招手。   高溪午一喜, 忙挥手示意,一头漫不经心道:“娘!我跟钟兄弟说两句话!”   “这孩子竟先回来了?你没欺负他罢?”   能得中案首,高夫人如今待钟应忱声气颜色都不一样了。生怕自家儿子从小钱多人傻宠得过了,若有忍不过的冲突,岂不是白白费了先前帮扶的功夫!   高夫人拉着他还想问个清楚,钟应忱已然走了过来。   “夫人一向大安?”他这一礼却是个深揖,又问高溪午:“高兄一路顺遂?”   “顺当顺当!”高溪午胡乱几句打发了高夫人,噌得跳过去,搂着他肩,悄悄咬耳朵:“你要的东西,我尽都给你弄来了!”   从远处看两人言笑晏晏,嬉戏打闹,如亲兄弟一般,高夫人放下心来。   旁边嬷嬷笑道:“这两位哥儿,生得倒如兄弟一般——太太做得善事,以后还能咱们小爷还能多个帮手。”   “帮手?若还似这般,只怕咱们家得指着他来帮扶!”   高太太这话轻得如自言自语,待收回目光,却冷容肃眉道:“你们口里也该紧一紧,什么哥儿,那钟公子眼见的也大了,以后往家里去,上下都不得怠慢!要有那眼里没了人的,你只管去查问,拿了到我跟前来,皮不紧了他的!”   桥边两人,却没她们想得这般和谐,钟应忱笑得有些难看:“这一两日的水路,你顺顺当当还走了五六天?”   他又往那船上看了看,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还甚都没带?”   他当日写的清单,至少也得装这小半条船,可这会儿呢?眼看着这会整条都已空出来了,倒抬出来了半里长的箱笼。   全是高溪午这厮的!   “你别急!我甚时是那等不靠谱的?”高溪午平白受了怨怼,便也有气:“我耽搁这么些天,可不就是给你筹备那些玩意的!”   他信誓旦旦:“你且等着!那船现如今就在后头,比这个还要大!”   钟应忱缓了脸色:“几时能到?”   “不过两三个时辰,木樨渡那边大些,到时候直接从曲湖往那边去!”   钟应忱心下方能喘口气儿,便深深一礼:“方才是我莽撞,对不住。”   高溪午却避开,斜过来拿肩头撞他:“哎?那糊涂二姨…没闹出什么罢?”   钟应忱眼波却蓦然温柔下来,他低眉轻轻笑,答非所问:“到时我与小秋大婚,必要请高兄一杯好酒。”   他说上一句,便听见高溪午连抽了两口气,往前跳一步,跳到他极近的地方:“那那那那…那木头桩子,她她他…应了?”   钟应忱霎时添了肃杀之气,冷着声气:“我年长高兄数天,唤声嫂子总不为过吧?”   高溪午猝不及防得了这个消息,妹子变嫂子,一时难以接受。他连退两步,一脸悲怆:“我…我那聪慧灵巧的小秋妹子哟!”   钟应忱得了确定消息,心情甚好,便也不再多跟他计较,抬步回家:“中午木樨渡再会。”   自钟应忱重又住回小院,薛一舌待他不是一点半点热情,连池小秋看了都奇怪。   “我看着师傅瞧你却像是气不平,可又不敢露出来,一天三顿倒比我做得还精细——你藏了什么方子给他了?”   韩玉娘走了几天,她倒清减了一圈,没人好生给她梳头发,她自家也没这个空闲。但凡从厨下出来,揭了扎的头巾,便散了一半。   便有些许新生出来的发丝,虚笼笼在额前,风吹人动,就摇一摇,太阳下返出淡淡的光。   “头发又乱了。”   池小秋拿手拨了拨,不甚欢喜:“我也不大会。”也没这个心。   钟应忱拿了个梳子,站在她身后:“我新学了一样,给你梳着试试。”   手里的发丝又滑又软,皂角香气,钟应忱从上到下慢慢给她通,通着通着就走了神,只呆望着她。   池小秋先时还不大好意思,可后头他力道轻巧,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这般慵懒的模样,与平时虎虎生风的样子十分不同。倒让钟应忱想起了幼时家里头养的一只大猫,也是一样透白不掺一点杂毛,最喜欢窝在睡榻上让人顺毛,眯缝着眼动也不动。   池小秋脑袋一动,便往旁边一歪,下颌越发尖了。可不过那一半的脸,就在日光下现出玉粉一样白腻的光泽,仿佛勾着一条线,让钟应忱不自觉俯下身去。   他慢慢靠近的呼吸声,让在打盹的池小秋一惊。她方张开眼,钟应忱已经迅速直起身来。   池小秋摸了摸自己头发,却发现还是长长散在肩头,连个纂儿也没窝出来。   钟应忱咳了一声,手上将头发迅速一分,干脆打了两个辫子出来。耳后绕成两个小圆髻,插上两个米珠串出的木兰花骨朵,头一步便动一下,姗姗可爱。   落在钟应忱眼里,怎么看都欢喜。   池小秋只是不大侍弄这些,且下厨也麻烦,却不是不爱好看衣服好看妆容。往旁边大缸里头看看影子,自己也喜欢,便甜甜一笑,道一句:“谢啦!”   没等他动作,池小秋便想起先前钟应忱没答的问题:“怎的薛师傅待你这样古怪?”   钟应忱答得心不在焉:“却是好容易请来的…”   薛一舌过来请他时,本以为钟应忱满口应下——他都愿意引狼入室了,这狼还要他三请四请不成?”   谁知对面这只狼真的就微微一笑:“我便多往店里陪她便是,住在院中多有不便。”   薛一舌恼了:“你没住过?有甚不便?”   “前年之时,我与小秋都还年幼,且无长辈,家境贫寒之时,只能相依而行。眼下都已大了,未定婚约却先行入门,于她名声有碍。”   “无事,你从后门出入便是。”   薛一舌心中酸溜溜的,断没想到还有这样苦心孤诣,要把徒弟拱手送他的一天。   钟应忱反问:“院中不过五间房舍,主屋必定动不得,其余都已住了人,二姨总要来家,女眷的屋子断动不得,我又往何处去?”   薛一舌浊气涌向喉头,噎着道:“费什么话!收拾铺盖!同我住!”   坐看薛师傅落入瓮中,钟应忱舒心一笑,当晚就将床铺搬到了薛一舌外间榻上。   这里正是窗下,一推开便能看见池小秋屋子,可比隔河要方便多了。   他便能常常坐在这里,看对面窗上剪影,猜着她现下是在梳头,还是在卸钗环。   没过几日,才发现这个傻姑娘,连头也梳不好,还要他往首饰店里现学了回来给她梳。   钟应忱只需跟池小秋说上一句:“是薛师傅主动让了屋子与我住。”她便明白了。   池小秋捂着嘴悄悄笑,不敢让薛一舌听见,却不晓得他两个不时轻言细语,早让他看在眼里。   薛一舌见池小秋脸上添了笑,鼻子里慢哼一声,嘴角却不由翘了翘,轻骂一句:“两个鬼头!一个胜一个难缠!”   院里钟应忱却跟她道:“既是店里有人盯着,你一会儿便随我出去一趟。”   池小秋摇头:“不成,后院还有陈家两桌子宴,我不去,怕旁人做砸了。”   “昨儿小齐哥不是说了往后推了?”   池小秋一颗心平素分成四瓣儿,一瓣给了厨下,一瓣给了店里,一瓣给了招牌,剩下一瓣,他还得跟韩玉娘薛一舌甚而是小齐哥惠姐高溪午徐家小姐等等去分。   见池小秋仍是摇头,不放心前堂的食客,他心里头像倒了一坛镇江陈醋。   他倾下身,额头碰了碰她的,不乐道:“便没有旁的事,陪我一遭不好么?”   “我可是托高兄备了一船的东西给你。” 第125章 意外惊喜   难得是个暖晴, 回暖两日,池小秋看看那只像破了皮的溏心蛋一样的太阳,碎碎叨叨念道:“再过得几天, 只怕要下雨下雪。”   她往前跳了两步, 倒着蹦跶在钟应忱前面:“若是下了雨, 你想做什么?”   江南在冬天的雨并不为人所喜,下不大, 阴丝丝的,挂在人身上看着不见了, 实际寒气总往骨头缝里钻。衣服又总是潮乎乎的, 外冷里冷,像极了他浸在河水里恐惧的一晚上。   可现下,若让池小秋问了出来, 便是另一幅情景了。   他望着池小秋澄澈眼睛, 微微笑:“若归家晚了,便打上一盏灯笼, 若窝在家里, 便在熏笼前看书。”   便是在暗夜里面,街道两边灯火下楼去, 冷雨打在伞上,池小秋必定也能把灯笼打得摇摇晃晃。倏忽一跳,是见哪一块石板凹坑泛着银光,便故意踩水试试。   便窝在家里也未必能踏实, 一块面她也能摆弄上半天,蒸窝窝做馄饨, 米面都能成粉做皮儿,想着法得让灶火上冒了烟, 蒸出一笼笼不重样的面点。   他只消坐在一边看书,灯火暗了也不怕,横竖书只是个摆设,他只需低一低手,就能从头至尾瞧着池小秋动作。   有人陪着,再不好的天气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池小秋一欢喜,头上插的花骨朵便跟着她的头摇一摇。   “同我想的一样!”她喜滋滋的:“最好是能下雪,下雪能做锅子吃,我能备出一百样汤来!等有了冰,连炸冰酪也好吃,到时候,再换样酸酪子试试…”   钟应忱提醒她:“若能同人一处,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出去揉雪团,专往树上砸,萝卜还能专往雪团上插了做鼻子。他想起池小秋手里稍显幼稚的把戏,竟有些期待。   “自然有的!” 池小秋忙不迭点头:“求薛师傅帮我画个新锅子,去年他就说,我那个是老样式,没点时新样!惠姐明年春出门子,得给她…”   钟应忱的脸越来越黑,直到池小秋将许多人都数了一遍,偏偏没他。   钟应忱憋着气道:“还有呢?”   “没啦!”池小秋笑嘻嘻,眼睛转得滴溜溜:“只剩下咱们俩。”   她笼着手悄悄凑在他耳朵边上,小小声道:“到时候你要做什么,我便陪着你。”   钟应忱的嘴角止不住上弯,他理了理池小秋有些散乱的鬓发:“好。”   木樨渡离他们家里有些远,得从西桥穿过去。   池小秋没大来过这里,偏巧这柳安镇的路总是穿河渡桥,曲巷细细折折,她没拐过两条街,就已然迷了路,只能靠着钟应忱牵着她,一路往前走。   刚拐了一个弯,忽得迎面过来一个铜勺子直直飞过来,钟应忱脑子动得快,却没池小秋手快。   她拽着钟应忱一闪,就见那只大号的铜勺子因少了阻力,又往前飞了几步,重重撞在杨柳树腰上,倒着翻进了河里。   “没撞着你头罢?”池小秋垫脚去摸他额角,见上头也没伤痕也没红印子,这才放心有空与人生气。   “这是哪家扔的?!”   这么远突然扔出来,碰着谁,都不止砸破油皮,至少也得鼓个包。   不过这回,池小秋却遇见个比她还要彪悍十倍的。   那妇人在一家门户面前闹嚷嚷,惊动不少人散着围看,她见这门仍旧不开,便将更多东西都扔了出去,一砸那木门上便落一个坑。   嘴里的话更是厉害,什么“杀千刀的孬货!”“没气性的野种”,利落言语加上气势,竟无人敢上前去拦她。   终于,门里的人耐不住了,才开门,让个木梳子砸个正着。她嗳呦捂着眼睛,忍痛道:“你自去寻你汉子,总来我家吵闹作甚?”   “汉子?我汉子是谁?你家王老三不知么!白哄了我贴上钱和身子,到头来却原是拿着我的钱要娶个大的!你当老娘软性儿,由着你□□,只怕错了主意!再不与我说的,我就揪了他出来,往衙门去告他逼。奸青白妇人!”   王老娘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让她吐沫星子喷了满脸,里头犯事的见总不是个事儿,便缩着脖子出门想去拉她:“二娘,咱们屋里说去,外头这般丢人。”   那妇人过来迎头倒啐他一口浓痰:“你败坏别人,不嫌着丢人,我来讨个公道,怎就丢人了?”   池小秋看那人行动熟悉,再一细瞧,竟是往常三天两头到她店里,做个无事忙的“保儿架儿”之人,王三郎,这会只有被啐得捂头捂脸的功夫。   怪不得最近几日,再不见他踪影,连惠姐都高兴,说他不来时,连“耳朵都清爽许多”,原是家里摊上了这档子事儿。   钟应忱淡漠看王家门前一场闹剧,拉池小秋道:“腌臜地儿,不必久站。”   池小秋一边随他走,一边忽想起来:“你前几日说,往家里向二姨说亲的,就是他家?”   钟应忱漫应了一声:“那王三郎薄德寡耻,自然要闹出事来。”   池小秋猜出一二,点头道:“他既已有了人,还要让爹娘遣人做媒,却是活该。”   “他早已同那妇人有了首尾,且还要哄人钱财,既做出这等事体,便该想到败露之时。”   她摇了摇钟应忱的手,仰脸看他:“回家给你做包子吃。”   谢字说多了,倒不如搁在心里实在。   这王家的事情闹破,怕是和钟应忱脱不了干系。   钟应忱见池小秋不再多问,便悄舒口气来。   王三郎虽则年轻,因一向轻浮,却还有些蠢心眼,早就前街一家年轻寡妇套牢了。偏他不晓事,既贪这妇人钱色,总想摸些油水,却还嫌弃她门户,想另撇了拿妇人的钱再做另一门十全十美的亲。   有了这样的症结,钟应忱只需在打听之后,使人在那妇人门前露个口风,说上两三回。   这王家便没了安宁时候。   钟应忱看池小秋并没什么异色,松口气。   早知不该走在此处,倒让她见了这样腌臜事体。   “你托溪哥儿带了什么东西,还要填上半只船?”   池小秋遥遥望见木樨渡,这里近曲湖,一个天然扩出来的深深水弯,停得都是大船。池小秋再联想到钟应忱的话“一船的东西”,忽然心疼起来。   “这得费多少钱!”   大约要费上他这半年来攒下的积蓄罢,钟应忱抬眼往渡口望去,船还没到。   他有些焦躁,怕高溪午不靠谱,半途中出了岔子。   池小秋展开手上的钱袋:“多少钱,我补给你。”   钟应忱这两年忙着考试,没那么多时间画画,书也不会生金银钱子儿,必不会有什么积蓄,手头怕只有池小秋店里月月留的分红。   他还常要不全,只道留给店里,预备采买。   钟应忱忍不住笑:“我两手两脚,还赚不全自己的花费?要你来贴补?”   他重又把池小秋的手推回去:“ 不过是些新鲜有趣的东西,量虽大,却也便宜。”   他这般一说,池小秋更是抓心挠肺,偏钟应忱卖着关子,就是不愿说,到后头,竟有些打闹的意思。   “小秋…小秋妹子!小秋妹子!”   从对面过来了一个人,熟头熟脸,却是高溪午,他兴冲冲过来,全然将钟应忱抛在后面,只绕着小秋团团转。   “我听我娘说,你越发出息了,连桑家都来订席面,且还上了许多新菜,何时能做来让我尝一尝?”   “好说!”池小秋利落应道:“老规矩,你往店里来,不许使钱,只许掂着人!”   “高兄,”钟应忱隔在池小秋旁边:“船几时能到?”   从钟应忱处问不到答案,池小秋眼睛一转,换了个人:“我听钟哥说,船上装着许多东西?”   钟应忱没能阻拦得及,贪图池小秋手艺的高溪午便尽数抖搂出来,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是,我高大爷做事,向来够义气,装来的东西比钟哥单子上的还多。你也知道,府城那地界,东西南北往来的商客都在那汇集往来,稀罕东西多了去了,各地特产也不少——我也不求别的,你拿了这船东西,能请我吃个新鲜便好!”   “忱哥,你也太好了!”池小秋眼睛睁大,欢悦不已,先前几天的阴霾一扫而光,竟抱着钟应忱笑跳起来。   得,准备好的惊喜就这样飞了。   钟应忱暗瞪高溪午一眼,只能道:“那里食材甚多,有许多连我也认不出来,只问些端的。薛师傅走南闯北,却知晓许多当地菜色,倒时你问他时,定能多拟出几道菜来。”   本来打算送温暖的高溪午受到了暴击。   他看了看地上短短的影子,嗯,一边伉俪和谐,一边形单影只,凄凉到十分。   忽然,他瞄见熟悉的大船露了头,慢慢往渡头而来。   “马上要靠岸了!”   池小秋望着那高高的船头,幻想里头两三层,能有多少珍奇食材。   可离得越近,便越能听见船上嘈杂的声音。   不到片刻,钟应忱与池小秋便一齐呆呆看着船上运下许多东西。   一笼笼的鸡在船中闷得久了,一出来,便扯着脖子兴奋叫起来,鸭子乱扑腾,十来个扑腾成一团打架,鹅就有风度多了,透过笼子歪头看了高溪午一会儿。   在他略有些稀奇的目光中,忽然一捣脖子,红黄嘴狠狠咬在他的肉上。   本来就啊哦喔喔乱叫的渡头,顿时又添了高溪午一声惨叫。   “啊呀!你松开嘴啊!” 第126章 香茅烤鸡   趁着还仅有的两三天热乎气, 薛一舌寻了个摇摇椅,坐在葡萄藤旁边背风处翻着书,顺便还能晒晒这把老骨头。   突然, 巷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 像在桥边新开了个鸡鸭行。   薛一舌两眉间现出深壑, 他最不耐烦听这些吵闹。   可这声音像是要与他作对,倒是一声比一声大了, 从巷子外到巷子里再到门前,愈发闹嚷。   “喔喔喔!”   “嘎嘎嘎!”   还有谁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你咬我, 第一个要炖的便是你!”   薛一舌不堪其扰出门去, 接着便看到让他震惊莫名的一幕,直呆立当地。   指尖鸡鸭鹅笼密密麻麻一路从满当当的院子里堆到了门外,另还有许多大筐摞了两三层高却还摆得无下脚之地, 且还有不少极重极结实的土缸, 敦敦实实立在那里。   池小秋拎着一只有傲然之姿的大鹅,灰头土脸站在那里, 两者相映衬, 反差明显。   好似有人掐着鸡脖子就在他耳边叫起来,钻人耳膜, 薛一舌脸色差到极致:“你们是又添了什么主意?”   要开个鸡鸭行吗?   池小秋呸得一声吐掉了嘴里的毛,抹了把嘴,十分无辜:“这都是高兄弟买回来的。”   薛一舌眯眼刺向高溪午,他眼神太吓人, 高溪午连忙伸手一指转移矛盾:“都是钟兄弟让买的!”   钟应忱呵呵一笑,高溪午缩了脖子, 背脊发凉。正有些心虚,手上伤口又是一痛, 顿时理直气壮。   “你单子上的,我可都给买来了!”   钟应忱点点那只鹅,冷笑了一声:“怎么,这些个,也是我单子上的?”   他列的单子,都是些南北特色食材,有连盆卖的,也有已经晒干处理好来卖的。若是鱼稀罕,放在水瓮里头带来了也就罢了,那些鸡鸭鹅柳安镇没有?还要巴巴从府城带?   高溪午振振有词:“这些鸡是吃着兰江渡的水长大的,肉更细嫩,这鹅与鸭也是喂着兰江里头的鱼才这般大个!柳安的鱼同这一样吗?既是不一样,这鸡鸭鹅能一样吗?”   他狠狠瞪向池小秋手里的大鹅:“就是因为吃得这般好,才有这把子力气!敢咬小爷?晚上便炖你入锅,看看是你肉紧还是我牙尖!”   那只大鹅浑然没有锅到临头的危机感,反倒优雅而又傲气地伸了伸自己曲线优美的长脖子,黑豆眼睛看也不看他。   他们几人打嘴仗的功夫,薛一舌早就往那些筐子里去捡视,他扒着半人高的筐子看上半晌,拿出两个晒干了的菌子。   他将菌子放在手上仔细看了半晌,池小秋也凑过去:“师傅,这些你都认得吗?”   他先扫了钟高二人一眼:“你们快将这些闹人的东西挪出去!”   一转身,忽然又回头道:“鸡鸭都先留下一只来!”   高溪午连忙补充:“还有那只鹅!”   薛一舌心力全在这些新奇食材上,无暇理会他,越往里面翻越是激动,拉着池小秋一一数起来。   “这是冷菌,只长在西南地界,若是新鲜采了来,稍稍拿素油炙了吃便已经足够味丰鲜美,那地界多山,且春夏到秋雨水都足,长的菌子多得数不清。可惜这样山珍,从林里现采了来吃得才好,虽说能想得许多办法,终究不及这样厚味。”   高溪午买回的山货颇丰,薛一舌却像是都见过一般,一样一样给池小秋讲:“天下大得很,一地有一地的吃法,甜辣酸苦味平甘,都各有滋味,羹汤烤炸自有风味,味可有偏好,意不可有偏好。”   还有些鲜货,竟都是随盆一同运过来的,池小秋震惊之余,开始暗暗思量要给钟应忱多少补贴。   这些新鲜菜,虽大多都是绿油油的,但形状各有不同,其中一丛长得如春日新生出的茸茸春草,等凑近了时,又像是长得极苗条的小葱,只比它更细巧更高。   薛一舌瞧了一眼:“这是香茅草,做得调料。”   他迫不及待将这些没法久藏的菜都收拾出来,将些干货按着时候多少顺次搁好,连主屋侧间都放得无下脚之地。   至于那些鸡鸭,早让钟应忱给放进了自己院里。   他们忙完时,仍旧回来。高溪午心思极精,知道薛一舌同池小秋必不会让这些食材久呆,心里已打算好了:这段时日,便天天往池家来蹭饭了。   高溪午心心念念的大鹅并未被宰杀殆尽,只是被困在竹筐里,冷冷看了他一眼,仍旧埋了脖子往翅膀旁边静憩。   厨房里传出肉的香气,他错眼一数,独独少了那只仔鸡。   池小秋正搬了炭盆出来,上面架上两根铁扦子。不大的仔鸡这会已然被退毛宰杀洗净,耷拉着粉红脖子,看得高溪午不由道一句:“可怜。”   池小秋便逗他:“那你便只吃菜就够了。”   高溪午忙改口:“便这样才好吃。”   这鸡肉已经去净了大骨,池小秋手上蘸了盐粒里里外外将整只鸡揉进味道,抹上一层酱油。   薛一舌那边在制作香汁,折了香茅草,同芫荽、花椒叶、辣椒等各色调料都兑在一处,捣碎拌匀。滤出来的汁液变同刚才的盐粒一样,把这只鸡里外都抹了一遍。   接着,薛一舌拿了平日里捣蒜的木杵过来,将上了色的鸡放在板上,从上到下锤了起来,直到鸡肉里头的筋络慢慢便软松,上头那一层层调料便借机渗透到更深处。   高溪午啧啧叹道:“残忍!”   薛一舌最烦搅闹,直接将那木杵往旁边一敲,冷眼看他:“你可知,那三只里为何先杀了这鸡?”   “便是因它话太多!”   捏住了晚饭,便捏住了高溪午的命脉。他连忙噤声闭口,老老实实看薛一舌再把方才香汁碗里剩下的残渣塞进鸡腹中,香茅草又细又长,能当做绳子来用,正好将这只鸡一道道扎得紧。   摆在案上这么一看,那只鸡便又是神气活现完完整整的模样了。   盆里面换成果木炭,铁扦子再架一层铁网,便能将这只鸡搁在上面慢慢烤了起来。   鸡肉表面慢慢慢慢变成了诱人的深红色,因时不时还要刷上一层薄油,就在皮肉上又添了一层亮晶晶的光,肉的香味慢慢散发出来,高溪午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等鸡烤得熟了,池小秋早就把里头另外几样菜色整治齐全了。趁着不冷不热的天气,直接就在凋零的葡萄架外摆了桌子,招呼他们:“先洗手,米饭已经蒸出来了!”   高溪午这手洗得心神不宁,唯恐慢上一步便少了一口肉。池小秋才把整只香茅草烤鸡端上来,他便已按捺不住了。   柳安的菜色偏滋润清淡,好在这地方本就集中了四方商户旅人,总能买着些别地的菜色,但像这样的,高溪午还真没怎么吃过。   鸡皮烤得酥脆,外层的咬起来油滋滋的。里面的肉极嫩,却又透着吃不惯的辛辣,辣里带着一些特殊冲口的香气,刺激着舌头微麻后生凉,却又忍不住想要再咬上一口。   薛一舌难得话多,悠悠然说起往事:“这却是原来游历西南时,有寨临水而居,竹楼高吊,有遗古之风,凡山间珍馐探手取之,异草为多,天然滋味,虽多酸辣,正合当地时宜。”   他没动筷子,目光落在那盘烤鸡上,叹息随风而逝:“这菜,便是他们教与阿云…我的。”   池小秋晓得他又在思念故人,便直接帮着搛上两块,送到跟前:“可这会儿,便是师傅教我了。”   吃饱喝足,高溪午这顿饭蹭得心满意足。池小秋一边将篓里没做完的菜都收起来,一边跟钟应忱说:“明儿我把这菜做给你吃。”   钟应忱看了一眼,纳闷道:“这是个什么菜?”   又是一道他单子里没有的。   池小秋也吃不准,踌躇道:“大约…是芥菜?”   她虽不识得许多菜,但这草蔬总是土间长,食材五味归一源,她自有猜测的窍门。随意掰一块,略尝尝口感,便能凭着经验,知道这菜该凉拌该清炒还是该酱腌。   这道菜看质地便该是道清脆爽口的,是钟应忱最爱吃的那一种。   高溪午耳朵尖,忙道:“那我也过来帮你尝尝,看怎生做着最好吃!”   钟应忱撇他一眼:“你不是还惦记着那只鹅?”   高溪午摇头晃脑:“非也,此惦记非彼惦记,这样好鹅,若为泄愤杀了,岂不是糟蹋东西?只是为它肉美味足,饱肚也。”   他露出牙齿对那只鹅森森一笑:“你说是也不是?”   困笼之鹅恍若未觉,只是轻蔑看他一眼,丝毫不信他的品德操守。   高溪午却已经在脑中想出来十来种这鹅的吃法——瞧着彪悍样,大约也是个难熟烂的。   可他——偏偏要吃! 第127章 辣椒蘸水   钟应忱出来找见高溪午时, 他仍蹲在鹅笼前龇牙咧嘴。   钟应忱拍了拍他的肩,递过来一个匣子。   高溪午莫名其妙,打开一看, 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补的银钱。”   高溪午仍旧掷还给他, 哼道:“你当日不是给过了?”   钟应忱仍旧捧还与他:“不够。”   “哪个说不够?我高家从高祖时候就做买卖生意, 本钱要是不够,哪个要来帮你送?你当我高大爷傻子不成?”   “我方才清点了这船上各色东西, 单子上的一样不少,便是有压价, 剩余的钱也不够添另半船的。”   他指了指那只鹅:“光这二十只灵安大鹅, 就得有十几两银子罢?”   “怎么?”高溪午斜他一眼,怪声怪气道:“小秋便是做了你钟家小娘子,便算不了我妹子了?你出钱赚得好便宜, 我便赚不得?”   他吹着哨儿去逗那只稳如泰山的大鹅:“若不放点血, 怎好来这吃你?”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两人在外面敲门, 一个老妇人声音喊着:“这家是没人了么?”   钟应忱侧耳听了两句, 止住性起便要出去问个究竟的高溪午:“你先去厨下,让小秋和薛师傅莫要去来。再从后门往隔壁周家请了他家大娘子出来。”   因白日里看了一出闹剧, 他便知晓了门外人是何性情,门只开了半扇,将自己身形隐在后头:“何事?”   门首黑黢黢的,外头妇人看不见人影, 便喝道:“出来!还我家定礼钱来!”   “定礼钱?我家近日并未有人下定,何来礼钱?”钟应忱慢慢问了一句。   “江婆子几天前方抬了来的!你家又不许婚事, 却还昧下定钱,没脸没皮!”   她总不见人出来, 只觉气力总打不出,索性将门推得更开。却见里头并无妇人,只有个年轻后生,冷冷看她。   王老娘气势稍弱,嚷嚷道:“让韩二娘出来同我说话!”   巷子里有人家听见动静,探头出来。周家开了门,方氏出来道:“王阿婆,你老家里头这般热闹,不好生同新媳妇呆着,倒往别人家里撺掇什么!韩娘子早便收拾了送还给江婆子了,捧着去时整巷子的邻舍都看见了,说是硬塞了过来的,也不晓得为什么。”   方氏说话利索,不等喘口气便接着数落:“ 你家也是不晓事,别人家还没点头,也没办茶宴,就硬生生塞了过来说下定了?这么大年纪脸上不臊?”   “放屁!江婆子道根本没见着!”王老娘急了。   “你才放屁!放你祖宗的连环屁!”方氏也怒了:“江婆子不还你便同她理论去!为老不尊下梁不正,想诓骗人家女儿倒上门来找,再嚷嚷现时便请了铺里巡夜的过来!拘你在铺里同人理论去罢!”   王老娘原是让那妇人逼得没法子,死了诓人定亲的心,待赶着江婆子来要箱笼,她却道没还。这会儿才悟出来是江婆子私下里吞没了。   她一时气急,还待要骂,忽见半开的门里一个黑影横扑过来,老大一块,接着从大腿到身上便一块块剧烈疼起来。   她嗳呦一叫,直接让大鹅撵出去老远,却又跑不过,挣又挣不脱,鬼哭狼嚎逃出巷子去了。   周遭人都拍着手笑:“这会儿便清净了!”   不上一会儿,那只大鹅迈着淡定的步伐,摇摇摆摆踱了回来,走至高溪午面前,还扭脖子瞅他一眼。   高溪午原本木呆呆的,忙赶着往后一步,见那鹅重又卧了下来,才问钟应忱道:“这…也是你找的?”   这笼子原是随意倒扣的,这会儿再一看,早让这鹅不知掀翻到哪里去了,他这才发现,这鹅脚上的绳早便磨断了。   而现下那鹅呆的地界便是他方才蹲着逗弄的地方。   高溪午倒吸一口气,忙退得更远些——原来他的嫩肉离鹅口,只差了一点点的距离!   眼见钟应忱大步往厨房里去,高溪午连忙迈步跟上。   这样邪门的鹅,他才不要单独与它呆在一起!   外头兵荒马乱,里面池小秋两人却丝毫不慌,见他们俩进来,便问:“那人走了?”   钟应忱捻了捻她的发丝,绕在耳后:“周家大娘子帮着打发了,有邻里出面,旁人不会说到你头上来。”   牵扯女儿名声的事,这样处置正是周全。   他担心池小秋害怕,便将方才最后一截王老娘吱哇乱叫的场面告诉她,笑道:“却想不到横出只大鹅来帮你。”   池小秋稀奇,探头看了看外面,回头见高溪午杵里头坚决目不外视,便笑问:“高兄弟,这回还想不想吃它了?”   高溪午想起那只鹅,莫名有些敬畏,嘴上却不服软:“你既能做得,我怎好不捧场!”   池小秋摇头:“这样好鹅,你若吃了,以后若要来了恶人,还怎么关门放鹅?断不能杀!”   池小秋低下身去,将那长得横七竖八的菜一截截掰到一边:“明儿咱们便吃这个!”   池小秋便如同搬家一般,选出菜来,一趟趟地拖到店里。离吃饭的时候还差着许多时候,高溪午便已经掂着一张嘴进店来了。   那颗众人都认不得的菜,只在薛一舌眼前一晃,便知晓得清楚了。他瞟了一眼,便道:“要说芥菜也算得,只是当地人都叫做儿菜,清炒炝炒都使得。”   池小秋顿悟,望望一边:“那我昨天掰下来的便是儿子?这中心一根便是阿娘了?”   左右望望,池小秋犯了难:“那是该先炒这儿子还是先煮阿娘呢?”   才晃进厨房的高溪午听了这话,顿时毛骨悚然,池小秋见他色变,便故意压低了声音,阴□□:“师傅,不如将这后生,混了那阿娘一同炒了罢!”   “池小秋!”   高溪午一跳老远,恼怒大叫。   钟应忱进得厨下,见池小秋笑得直不起腰,也不由弯了弯唇,揉了揉她的头:“你再这般捉弄高兄,他便真要恼了。”   “好啦好啦,我便拿着新菜与你赔礼,如何?”池小秋将盘子端起来,歪头一笑:“你想吃什么样的?”   高溪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我听师傅说,这菜切片只需用薄油素炒,便脆嫩味甘。”   高溪午的肩微微摇了摇。   “若是能做出一碗辣椒蘸水,那便更好吃了,只是这东西有些费事儿——师傅,看来高兄弟不喜欢这菜,咱们便不做了罢?”   “做!怎的不做!”高溪午一下折过身来,气愤愤道:“赔礼,便要有赔礼的气度!还有昨日那只鸭,一并做了!”   池小秋干脆应道:“好嘞!”   薛一舌选出的辣椒也是别地的,比平日他们用的更红艳更香。剁碎之后,红辣椒碎混着黄色辣椒籽,看着就觉得口舌都火辣辣得灼人。   将辣椒碎末放进锅内冷油里,加上些熟芝麻、肉末、花生碎等料,大火烧热小火熬制,直到里面各种材料都与辣椒碎都融在一起,辣椒熬熟,便能盛出。   与这蘸水相比,那儿菜便做得容易多了,直接切成薄片,在淡盐水中焯到方熟便出锅。盛到盘中时,才看见这菜外面通翠,中心玉白,且又切得极薄,排在雨过天青色的浅碟子中,霎是好看。   这菜少筋络,质地细嫩,吃起来脆甜,正如池小秋猜测的,正合钟应忱口味。   他虽不言语,但一盘菜方才跟前,他十次中有□□次都是往这盘中而来,到后头,还试了一下他从不怎么吃过的蘸水。   高溪午见他吃得兴起,便也舍弃了切出的冷鸭片,拿筷子夹着儿菜在辣椒蘸水里翻了一个过。放进嘴里才嚼了两下,赶忙吐了出来,一面找水喝,一面使劲吸气。   “钟兄弟,你竟能吃这样辣的东西!”   “你之前不是挺爱吃这口味的?”池小秋奇怪,自己拿了根筷子蘸了蘸,只用舌尖舔了舔,立刻便觉辛辣味直冲肺腑,让她小小的打了一个喷嚏,眼里立刻起了一层水雾。   她又惊又喜,拉了薛一舌道:“师傅,这辣椒比咱们这里的更够味!”   来吃宴的有好几人最是嗜辣,有了这东西,便不愁他们不喜。   池小秋得了这么多新鲜玩意,索性连厨房也不愿出了,只跟薛师傅两个,在厨下试着一道道新菜,却不知外面现下风言风语,从青萍之末慢慢而起,裹挟过越来越多的人,直在云桥边上几街都传开来。 第128章 将画替诗   云桥上摊贩众多, 虽生意多,一天到晚自也要分人多人少时节,若没什么人打桥上闲逛, 便都聚拢了来闲磕牙。   先时不过是有人好奇, 见随小秋出门的是个眼生的, 且遍身气派,织金缕银, 看着知书识礼,却还处处俯就, 便问:“这是哪个?”   桑罗山从北桥往池家食铺必经云桥, 便有留意过的悄嚷道:“那不是桑家的大爷?”   有些见识的也有,便问:“那个前年便中了举的?北桥的桑公子?”   “这般说,那公子这一个月上, 总得去池家食铺十几回了罢?”   这便一下子炸开了。   要不怎么说人的想象力是无限的。   前几天时, 桥上众人的谈资还是“小秋竟是同那公子好上了?”抑或是“小秋丫头真好福气,桑家也是大户, 竟能让那少爷一路陪着买菜去, 可见是放在心坎上了。”   柳安已算是民安富庶,只要手脚勤快, 饿肚子都少见。但再是如此,也有个从上到下,从富到穷的门第之分在。这种既合了人八卦之心又带着些幸运色彩的故事,便格外为人所喜。   于是, 不上几日,添油加醋之后, 这故事就已经分化成许多版本。   有的道是池小秋上桑家做席面,其实是变着法的相看, 又有的道桑家是哪,分明就是家里不愿意,要给她脸子瞧,好让池小秋知难而退。   更有甚者,连两人如何相识,如何定情,如何许了终身都替他们想好了,说的是有鼻子有眼,最后更是进化出了一个终极版本。   一次宴席之上,性好饮馔的桑公子尤喜玉罗供,便请出池小秋细讲此菜,两人相谈甚合,这便情意相许。奈何两家门第相悬,耐不过独子意决,桑夫人借菊花宴将池小秋唤至家来,观其品貌。   将这前后线索串起来的婆子十分得意,便有妇人好奇问:“可我见近日桑大爷去得也少了。”   婆子一拍大腿:“嗳呦,这还不明白!显见是桑夫人不满意小秋丫头,要棒打鸳鸯呗!”   恰这会又有人瞅见桑罗山往池家食铺去了,便问:“这又怎的说?”   婆子看她便如看个白痴:“可桑公子傲气,不愿意呐!可怜这小儿女,只能在外头私会,哎!”   桑罗山登门之时,池小秋正折腾着那几筐辣椒。   临到冬时,要做的活计更多,大船上的菜蔬鲜货,多是从南边运来的,柳安比京城暖和却必然比西南处要冷,虽是栽在盆里勉强弄来了,却也不知能活上多久。她早晚便得抓紧一切时间,跟薛师傅学些新菜。   等天更冷,菜市的鲜菜价贵且种类偏少了,现时就得将耐存的萝卜菘菜豇豆豆角都入缸,一层一层拿盐腌上,到要吃时直接拿出一切,就是现成一盘下酒菜。   至于十月里头要酿的三白酒,要拿这时候北山里的泉水浸了白米来酿,错了时节便是另一种味道了。   偏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酸辣椒,要洗,要晒,要晾,要新做卤水,忙得她不亦乐乎。   因此,当惠姐打发不走桑罗山,只得过来告诉她时,池小秋真可谓是十足的不耐烦。   桑罗山上门,本是只是想寻个由头,让人觑见他行踪。可是他才一踏进这前堂,便怫然不悦,再听惠姐敷衍,更加怒气上涌。   她不想见,他还偏要让池小秋出来不可。   池小秋确实不好得罪,可她掩饰情绪的功夫只能糊弄住寻常人,头一个瞒不过钟应忱,自然也能落在桑罗山的眼里。   “怎么?”桑罗山素来让人捧惯了,不屑遮掩怒气,便尽数发了出来:“桑某这诗是入不得人眼么?”   池小秋满脑子都是她那缸里的盐加到第几层了。这会儿茫然四顾,才想起,前些时候因过季要换新菜,便将桑罗山那几首诗都撤下来了。   池小秋便有些不好意思——虽桑罗山近日有些惹人厌,但当时这些诗确实是相帮良多,才要道:都好生收起来了,怕挂外头招了灰,便听桑罗山冷笑一声。   “多少人求我的诗尚不得,却有人不识抬举!”他一掀袍子,直接坐下:“若是没什么用处,不如归还于某!”   他原是气得狠了,才说这句,不想池小秋也是个直脾气。让他这般一激,便思量着,当日他送这诗,却没说着必要挂出来罢?   也不知这会儿怎的这般生气。   可不管如何,本就是旁人的东西,现下既然开口要回去,哪有自家霸占的理儿?   池小秋也爽快,索性直接将妥帖放于匣中的两幅诗一并都拿出来:“原是公子给的,要回去也妥当。”   不想桑罗山听了此言,不但不见缓和,反倒勃然变色。他怒视池小秋半晌,直接出手将那两卷字抢回,气哽在胸口戳得心肺憋疼,只能大声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池小秋呆了一会儿,一头雾水,回头问惠姐:“他既来要,我便好好还了,怎的还要生气?”   惠姐肚里发笑,面上却装得茫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横竖也不是个要紧人,池小秋抬眼看一看如今墙上的新客,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将那被风吹得有些歪了的画,重又摆正,端详片刻,粲然一笑。   这会挂在墙上的,却是钟应忱费心画出的。有远山行旅图,有湖上泛舟图,有盛夏荷塘采莲图,有竹林溪月浣衣图。   他这两年画了不少风行一时的版画册子,笔技自然同刚来柳安时不能同日而语,连青绿山水也渐渐开始练上了。池小秋却有些踌躇,捏着那几幅画犹豫不决。   “要挂这几幅么?”   钟应忱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微微抿唇愀然不乐:“我画的不好么?”   “画的是好,可…同我这食店好似没什么关系。”   钟应忱为了能拿下桑罗山那几幅字,早已准备得周全,他微微一笑,拿出一本册子:“挂在墙上的是字,终究不是人人看得懂,可若是变成画,那…”   他这未竟之意就在展开这本册子时,让池小秋了悟了。只见里面每页都有两三道菜,除了常见的菜名,竟还专心配了画。   这得画了多久!   钟应忱见她脸上惊叹之色,暗暗得意,便展开手来邀功:“我可是忙了两日,可入得小娘子眼?”   池小秋捧过他的手,见原先的厚茧子竟都便红了,压出薄薄的红痕,心疼极了,给他吹了一气,才生气道:“以后不许再画了。”   “回头便请人来刻了版画,直接印便好。”   池小秋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只来回翻个不住。可又怕不小心将纸弄皱了,连动作也不敢大,一时又发愁:“旁人粗手粗脚的,一不小心便撕了,可怎么办?”   “无事,这纸是特特选出来的,”钟应忱在她的惊叫声里,使劲将那纸一扯,竟当真柔韧不易破。   池小秋将这册子抱起来,鼓起腮将上头不存在的尘土给吹落,好生收了起来。转眼看见钟应忱展了其中一张给她看:“你瞧这个。”   池小秋拿来仔细瞅了一会儿,忽然疑惑:“怎么这在河边洗衣裳的,是个小哥?”   小娘子却往哪里去了?   钟应忱往旁边竹林一指:“小娘子自该在这里歇着。”   池小秋凑得近些,这才看出那里头原还画个人,虽说小些,可眉眼形容竟都能勾勒清楚,她不由讶然叫起来:“这小娘子…”   “便是你呀!”钟应忱在旁边笑。   池小秋看了一会,手又慢慢移回到那个浣衣小郎之上,慢慢描摹他身形:“那这个…”   “连我也认不出么?”   钟应忱带她一幅幅图看过去。偌大的图中,总藏着两个人。藏在莲蓬下的小郎在剥莲子,坐在船头上的小娘子抱着碗在吃;远山里的小郎牵着马,坐在马上的便是小娘子,手里拿的,却是把藤椒。   池小秋看得入了神,望着那远山图半晌。   “等以后,你想去吃哪里的菜,咱们便一起去,可好?”   他眼光在池小秋明秀眉眼之间逡巡片刻,却见她凝思半晌,忽然转身张开手,直直扑过来,险些将他扑了趔趄。   钟应忱忙拿一手揽住她:“再跌着你!”   池小秋将头埋在他怀里,半晌不动,过得一会儿,钟应忱忽得有些慌了。   他捧着池小秋的脸,慢慢哄她抬起头来,这才瞧见她鼻子尖通红,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钟应忱心拧成一团,不知她怎么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叠声问她:“这是这么了?”   池小秋蓦地欺身上前,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搂住他的脖子,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笑了,重又埋在他肩头,说话的声音里闷闷的。   “我不会白让你做活的。”   “我给你做饭吃,给你做一辈子。” 第129章 破除流言   桑罗山怒气冲冲出门这一幕, 落在碎嘴人眼里,便又给故事加了一个进展。   “大约是桑夫人不允,池东家便迁怒了桑小公子, 正闹着别扭呢!”   经人推挤磨牙闲嗑, 这飞短流长入得你口, 经得我耳,竟热热闹闹越传越开。   明明一切打算都遂心如意, 桑罗山却仍旧整日阴沉着脸,靠在桌前看了半晌的字儿, 陡然性起, 将那两幅字一把攥成了团,狠狠掷在地上。   小厮只能一边觑着他脸色,一边硬着头皮拾字来, 小声劝道:“既是她不识好歹, 何苦为难大爷费这个心?这柳安镇,但凭看中了哪个, 不能由着大爷挑…”   他才说到此处, 便是低垂着头,也能觉出一道沉悒悒的眼光, 挟着怒气将他钉住。   小厮心一横:“哪里值得这么费劲,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但凡使些法子弄进来也罢了…”   “真当我看死了她一人不成!”桑罗山咬牙冷笑:“不过如一个狼毫笔罢了!”   他这般一说,小厮倒放下心来。   当初大爷与旁人在学里争那只狼毫笔, 虽则还小,却能设了诸般计策, 终是抢回了。   等到了手,不过拿在手里看了一遍, 也就丢在笔林里头了。原就说,从小,府里供上的纸笔哪个不比这一支贵重,偏就看中了这个?   想来,现今也不过如当初一般,就为争得这一时的气罢了!   一想通了,小厮便笑劝他:“再过几日,说不得那丫头还要倒过来求大爷呢!”   说是如此,但桑罗山心里总有些暗暗的不如意。   这份不如意,不过两天便印证了,待他再出门经过云桥时,便能觉出做营生的人都驻足在他后头窃窃私语。   待他回头,却都收了神色,自顾叫卖说话起来,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桑罗山是个极敏锐的人,只走了这一路,他便压了一肚子气,小厮早知端的,便出去打听些消息。   桑罗山走了两步,也不耐烦在这街上茶铺里头去喝茶,漫步两回,又口干舌燥,便只在街口巷前背手踱步。   身后忽有人唤他,滴滴娇的莺哥声听得腻人,桑罗山搭眼一瞅,便已是不耐。   那女子便又唤了一声:“桑相公?”   寻常一个名字,在她舌尖上咂摸出了千回百转娇生生的味道。   桑罗山皱眉嫌恶,扫过一眼,径直便要走,却让一双柔荑扯住了腰带。   桑罗山登时色变,他一惯爱洁,见她竟似要偎上来,忙往旁边错上一步,便这一转身的功夫,便觉出自己外衣一松。   他一低头,便见才上身的一条嵌宝闪色织金带给这女子扯走了,顿时大怒,觑她已往街前走,紧赶两步,直接横在她前面。   这姑娘见让他挡住,竟也不闪躲,只是撩起眼皮笑盈盈盯着他:“相公待要怎的?”   桑罗山本也不耐跟人争什么嘴皮客气,他只是将她看了一遍,哼笑道:“你既是娼家,靠着皮肉做生意尤不足,倒看中别人的私房物了?”   这姑娘原本笑吟吟地,听他话利如割刀,嘴角也不由捺了捺,不过一瞬复又笑起来,突然上前一步,将朱唇凑近他耳边。   “这般说来,桑相公相貌堂堂,却还躲人背后舔颜罗织造谣,岂不是比我这等做皮肉生意的,还要不如?”   同样的声音,带着轻轻慢慢的不屑笑声,在他耳边响起:“肮脏不堪,甚于风尘!”   她的轻蔑,瞬间刺痛了桑罗山,不及思索,便听得极响亮啪啪两声,那女子头一偏又被打回,再慢慢转过脸时,两腮红肿,只显得两只极大的黑眼睛中慢慢溢出的两滴珠泪,愈加凄楚。   这般一闹,动静便大起来,何况最近些时候,云桥上认识桑罗山的,本就很多,这会都或近或远站了来看。   这时的画面,实在让太多人想入非非。   桑罗山衣衫散乱,腰间罗带却缠在那女子臂上手里,这会一个眼含冰霜怒气沉沉,一个腮边新破凝血半痕。   明明就是个事故案发现场啊!   怎能由得人纷纷靠前来看。   桑罗山见引了旁人关注,心下便后悔起来。   打不打这女子倒没什么,只是让众人当面撞破,却图惹是非,与他声名无益。   全怪这女子故事说些话来激他失状,桑罗山看她一眼,理智回笼便蓦然警觉——只怕是有人要下套!   可他晚了一步,方才想到,便见面前女子忽然凄然一笑,方才破了的嘴角一动之间,缓缓流下一道鲜血。   再衬着她脸上两边已然浮起的巴掌痕迹,更是触目惊心。   她将那腰带挽在手里,托给桑罗山,神情凄楚而又庄重:“公子这般,妾不怨,这数月已是奢望,妾…再不相扰。”   她说的声音又高又急,桑罗山待想反唇相讥,她却早已将腰带撂下,像吹走的一团柳絮,看着轻柔,却卷走得极快。   “原来…那事儿…真的啊?”   “我说呢…”   旁边人议论声极小,可这零零碎碎只言片语,听起来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桑罗山立在当地,气得手脚冰凉。   自来只有他给别人下套的时候,这会却让人当面打个正着,与他一贯能争个高低的文章课堂还截然不同的境况,让他一时晚事事晚,竟这般陷于被动。   从没吃过这样大亏的桑罗山牙几欲咬碎,正这时,小厮正好回来,见这般光景,有些奇怪,待一看桑罗山脸色,心下一个咯噔,开言更加小心。   桑罗山沉沉看了众人一眼,紧走两步,刚寻了个最近的巷子,身后小厮小声道:“大爷…大爷慢些!小的已打听了…”   他前脚才迈进无人窄巷,便见桑罗山骤然转身,下一刻天旋地转,他被踹翻在地。   鼻子火辣辣的,不必去摸,小厮便已知,脸上早破了,却又不敢起来,桑罗山站在他面前阴恻恻看了片刻,突然笑出一声,道:“你去哪里了?打听得什么?”   小厮赶忙爬起来,匆忙擦了一下脸上的血,虽努力保持冷静,声音却还在打抖:“不知怎的,现在没人传那丫头,却都说大爷同…同个姑娘好上了…”   “姑娘?”桑罗山又呵得笑了声:“怕是个娼妓粉头之人罢?”   “是…是…”他越是这般,小厮越是心惊。   又是一脚,他扑倒在地上,胸前闷得喘不过气,桑罗山的脚就压在他心口上:“便因你晚来半日,这会大约又能传出个薄情寡义的名声了!”   他狠狠碾了几脚,又放下来,将他踹了个囫囵,骂道:“走来,寻轿子去!”   小厮勉力爬起来,见他含着怒气大步远去的身影,终于在怕之外,生出一股隐约的不甘和怨怼,只是才刚冒了头,就被牢牢压住。   桑家不是没有门路,不过仔细打听上两回,便知道原本传得好好的流言,是怎么转了个弯的。   却是在一个酒楼里头的女先家口里转的,只消一句:“你们都没我知晓的真,桑相公年少英才,自然风流,只是这事体却非这般。”   跟门当户对相比,池小秋的故事显然要好听些,可跟曲湖灯船上的邂逅相较而言,论戏剧性论传奇性早抛在后头。   不过几天,池小秋的名字,便逐渐消弭在这一场风波里,再加上有一日,有好事人多嘴在池家食铺问池小秋:“东家,最近怎的不见破庐先生?”   难得替人端了盘子出来的池小秋,只记得要上什么菜,让人没头没脑这么一问,一脸茫然:“那是哪个?”   “破庐子!”   池小秋疑惑摇头:“我这店中都用灶膛,现下还不生炉子。”   “…”   她这毫无冲击力硬板板的回应,实在让人连故事也编不出来,原本想挑事的人一抬头,池小秋早搁下菜,去门口迎个刚进门来的人。   他只站在那里,遥遥一望,池小秋顿时笑逐颜开,几步便蹦跶过去,欢欢喜喜叫道:“忱哥!”   不须多言,只看池小秋自自然然便牵了他的手往厨下去,众人便都知道了。   池小秋忙得如花蝴蝶,满厨房里来回地转,她熄了灶火,将熬好的鸡皮酸笋汤端下来,烙好的乳饼从锅里盛出来。   钟应忱只看这么一大碗汤,顿时就觉得肚里撑得慌,他暗暗退了两步,不动声色笑道:“却有件趣事…”   池小秋却不再上当,她将那碗当得磕在桌上,坚定地说:“不管东家的公鸡下了蛋,还是西家的瞎子见了狗,也得先喝完这汤再说!”   钟应忱脸有些苦,嘟囔道:“着实太多了些…”   “那也不行!你可还记得曹太医说甚?他说你——”池小秋一字一顿提醒他:“身子虚!”   钟应忱蓦然黑了脸,他飞快瞅一看门前,见一时无人,便将池小秋迫在案前,抵着她额头,语带威胁:“谁道我身子虚?”   他的头发落在池小秋颈上,扎得痒痒,池小秋缩着脖子发笑,她无可奈何叹口气:“你要讲道理。”   池小秋瞄了一眼快没了热气的鸡汤,小声跟他商量:“我亲你一下,你便喝这一碗可好?”   钟应忱斜眼看这满满一碗,有些嫌弃:“太多了。”   池小秋挣开他,叉腰便要开始讲道理,却又让他抱住:“总得两下。”   才要进门的小齐哥忙顿住脚,将厨下门带上,见方才问那“破庐子”的客人前来结账,一边悄将本已预备给了熟客的两折抽了回来,一边打了一遍算盘,平平静静报价:“一钱十三文!”   少免了钱的小齐哥见那人不甘走远,伸了伸懒腰,见外头冬日晴空,高风疏阔,心情大好。   说起来,惠姐的嫁妆也快该进门了! 第130章 陈之三愿   池小秋这天醒得特别早。   秋露寒重, 再加上这天一日比一日亮得晚,便是早起了,看着黑压压天也总想让人眯缝了眼再回去补上一觉去, 何况也只是迷迷糊糊睁了睁眼。   池小秋迷迷瞪瞪坐了一会儿, 枕头还在温柔地呼唤她回归梦乡。就这么一会儿, 被窝里的暖气散了一半,池小秋被子一卷, 便想再倒回去。   可就这是一别身的功夫,夜里晃白的窗纸忽然映出了摇摇晃晃一点光影, 晕黄的, 明显是灯。   池小秋愣了一下,胡乱踩了鞋,把窗推了个窄缝, 探出一半脑袋, 往下一望,恰好与那蹲在花圃里的人对个正着。   钟应忱笑了起来。   他蹲在一团黑里, 旁边地上一盏灯让风刮得乱摆, 拉出一道极长的黑影,要不是他抬头时闪亮的眼睛, 池小秋几乎要出来拿贼了。   “这么冷,你蹲这儿做什么!”   “你又出来做什么?” 钟应忱眼看池小秋才将头从窗中缩回来,下一刻便蹦跳下了台阶,脚上袜子只穿了一只, 外头披着的衣裳松松垮垮,里面只穿着薄薄一层衣裳, 看着便冷。   “再冻着你!”钟应忱放下手里东西,伸手接了她, 一触到凉意,便皱起眉来:“时候还早,回屋。”   池小秋却别着他的手去看地上物什:“你半夜不睡,在这做什么?”   这会离得近了,她才看见方才钟应忱拿的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瓷壶。   她才想伸手去够,却发觉自己一下子离地高了不少,又一晃一晃离得远了。   “你要那个壶做什么?”池小秋不挣扎,乖乖让他抱回屋里头,唯独好奇心大起,追着钟应忱问。   钟应忱将她搁回床上,寻了掉在床尾的袜子,一摸仍是冰凉,被里也没有温乎气。只得把他的手炉连着池小秋一齐塞进被子里,把她裹成一大团,且笑且叹:“好歹不能光了半只脚出去啊!”   池小秋一攥他的手,就知道这人大约也是在外头冻久了的,便把他两手都合在掌心里头呵气,又展了展被子,想将他一并围进来。   钟应忱却只摇头笑,侧身帮她掖了被子:“还够再睡上半个时辰,你先躺下罢。”   池小秋却不撒手:“这话不该我说你么!”   趁着钟应忱一愣怔的功夫,她迅速从被里直起身,两手搂上他的脖颈,小声央求:“你要出去,我陪你一起呀。”   钟应忱瞧她忽闪忽闪的眼睛,硬是费了半天功夫才没让自己亲下去。   池小秋这样提要求,他是没法子拒绝的。   “别忘了拿手炉。”钟应忱盯着池小秋穿得厚实,才放她出门。   但钟应忱这样忙活,做的事却让池小秋颇为意外。   再冷一些,草叶上覆的就已经是寒霜,这会恰是一年之内收集秋露的最后时候。幸而他们这院子经几年仔细打理,葡萄已经开始能结果,芭蕉风采茂茂,叶片青润,四时花木总是不少。   大叶子上的露水要更好收,池小秋见他格外认真做些闲事的样子,极为惊奇。   “这是要做什么?”   “集秋露于砚,可磨好墨。”   这样的雅事,池小秋一直都以为只活在书本里头,却没想到连屋子都不耐烦收拾的钟应忱,倒有此闲心半夜跪在凉地上,采露磨墨。   小秘密一旦被戳破,便没什么引人注意的了。   池小秋只看了两眼,便慢慢让钟应忱去拨草叶的手引去了心神。在柳安镇养了两年,当时在石缝灰土间磨出的皲裂伤痕都看不见了,但写字的茧子越发明显。   池小秋见他轻轻展开手时,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露珠还在从叶脉上慢慢往下滑,钟应忱便郑重拿着瓷壶放在叶片下,等它落下来。   他只要认真起来,侧脸的弧度便因多出的庄重更加好看,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之上,池小秋有时隔河看他写文章,能悄悄看上半晌。   他已然忙活了好半天,摇了摇壶,已经采了大半瓶,钟应忱不想让池小秋在冷风里面多呆,便站起身,打算带她进屋去。   他一转头,便看见池小秋乌溜溜的眼睛正专心致志看他,钟应忱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提醒她道:“好了,咱们回去。”   他要磨的墨却是朱墨,小小一根握在手里,慢慢磨出殷红的颜色出来,钟应忱提起笔来在手上蘸上一点,浓淡正合适。   池小秋正蹙眉咬笔杆,快要到数九寒天了,她看着九九消寒图,忽得生出了新的主意。   钟应忱正端着墨过来寻她,见纸上画着大大小小的圆,不由奇怪:“你要打新锅子?”   他这般一说,心里一动。   说不得是个好机会,能把高溪午送来的那些锅尽数给替换了。   池小秋摇头,笔杆头让她嗑出了印子,她煞是苦恼:“还差三个锅底。”   九九八十一天,那些能文会字的能一天描一笔数日子,她这店里自然也能一天换一个锅子底汤。   下着雪的天,吃着暖锅数日子,再惬意不过的日子了!   池小秋在吃上总是能绞尽脑汁想出许多花样。   钟应忱顺手点了其中几个,拿了纸过来:“这几样,我给你配了新花样,连着新锅子一并给你打了。”   池小秋满腹心思都在那没想出的几个锅底上头,虽是点头,可只看着她眼神虚茫,没落到一个实点,便能晓得池小秋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钟应忱没奈何,只能将手在她眼前摇了摇:“池东家可能分我些时间,看我一看?”   池小秋茫茫然看向他,不知他要说什么。   钟应忱掌间带着温热,轻轻捧住她的脸。   “嗯?”池小秋不解看他。   “不动啊。”   钟应忱哄她,另一手执笔在砚海里头的朱墨上点了一点,慢慢在她额间画了起来。   额上又凉又有些痒,池小秋不自觉躲了躲,钟应忱在她颈间的手微微用力:“再动,便画到你脸上了啊。”   池小秋立刻仰着头,一动不敢动,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落下手来。便是往上看,也只能瞧见钟应忱淡白指尖和一截笔管的阴影。   脖子早便有些酸了,池小秋有些呆不住了,她轻轻扯了扯钟应忱的衣服,软软问他:“好了?”   这句话仿佛陡然间点开了钟应忱。   他的手猝然用力,猝不及防之间,温热柔软的唇瓣覆上她的,带着她熟悉而又不熟悉的气息,开始不过是试探似的轻吻,到后来,逐渐用力肆虐起来,一下又一下,几乎让人没有喘息的空间。   池小秋脑子几乎要炸开来,等她回过神时,只发现她的手还在紧紧攥着钟应忱的袖子,两人的手心里头全是汗。   池小秋有些发懵:“你…”   钟应忱终于将断了的那根弦续上,他怔了半晌,池小秋的唇上仿佛蒙着一层珠光,水润生辉,只是比平时红得更加厉害。   那是他的“杰作”。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轰得一声,他的脸迅速发烫,心虚地别过眼去,但又止不住往池小秋那里看。   池小秋眼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不由“咦”了一声。   方才明明是他先亲的吧,可这会,怎么倒想是她霸王硬上弓呢?   钟应忱一向脸皮薄,池小秋想了想,将困惑搁到一边,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颊,安慰道:“好啦,我又不怪你。”   她舔了舔唇,有些疼,但又不好意思说,想着方才钟应忱画在她额头上的东西,便想拿手去碰。   钟应忱回了身,忙捉住她的手,说话时还带着虚音,不敢大声:“还没全干,不碰啊。”   他将镜子拿过来,大小正好能看着池小秋一张脸,稍有些开阔的眉心间,正中一个红点,又绘出三枝宛转花线。   就这么一点红色,便将平日里头清明无辜的眼睛衬得波光潋滟,她只要立在那里,眨一眨眼睛,移一移目光,便立刻能觉出光华灿烂。   池小秋,已经长大了。   钟应忱的呼吸蓦然急促起来,他的眼光在她眉眼唇瓣脖颈间流连,难以移开,好在池小秋的追问打断了他。   “你怎么想起来画这个?”   钟应忱没忍住,又亲了亲她:“好看。”   池小秋也爱美,她又瞧了瞧镜子里,有些遗憾:“若是能长长久久的留着就好了。”   可转念一想,又给否了:“算啦,到时候让厨下灶上火气一蒸,早便没了。”   钟应忱一时失笑,点了点她:“也是我费心画的,你便多留几天又有何妨?”   涂的颜色已然干了,钟应忱用拇指抚了抚画出的花线轮廓,叮嘱她:“不管怎么,也得等三天之后才能洗。”   若单单为给她画个额饰,哪里用得着又是采露,又是磨墨。   他的声音温软,落在池小秋耳中,仿佛刚酿出的一壶酒:“我娘家乡有个习俗,女儿十六岁那年秋天,取朝露磨朱墨,点于额上,可保终生无疾。”   他更贪心,这三条线,便是他许出的三个愿望。   平安,平安,平安。   只是每一条都多着另一半——希望是他陪着。   陪她平安到老,无灾无疾。 第131章 酸辣鸡杂   自从原放在小院厨房檐下那四五口缸搬到了食铺的倒座房里, 就再没闲下来过。   池小秋每天数着日子,挨个查看着缸里逐渐腌成的豇豆、白菜、辣椒,笑逐颜开。   惠姐无法理解她对于这些腌菜的执着, 没头脑问她:“咱们又不像北边, 一到寒冬腊月没什么菜——便贵些, 也能见些新鲜菜,你费劲弄这些作甚?”   柳安镇地处江南, 四季河鲜不断,冬天最冷里时候也多是只落薄薄一层雪, 总是能见着些绿叶菜的。   池小秋说起吃来如数家珍:“要配酒, 不耐烦现炒,直接切碎了拿香油现拌了就能吃。有吃惯了捞面馒头的,便现夹里头或是做个浇头也能增味, 便是做菜, 也能配出些别的味道。”   钟应忱和高溪午联手搬回的半船食材,转身就变成了薛师傅的教学资料。爷俩拿着这些新鲜东西练手, 能猫在厨下十二个时辰连白天带夜里都不出门。   薛师傅也急, 他这一辈子都遍南北,从宫廷珍馐一直尝到乡野小食, 做得出西北关外趁热现抓着吃的烤羊肉,也知晓西南山林里头藏着的秘密。可这一肚子的吃食经,总得寻个人说出来,传下去。   这可不是巧!有人现送了来许多食材, 光这跨南跨北,种类多样, 就足够稀罕了,且离了本地, 干的不知能存多久,活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蔫巴了。   薛师傅就逮着一切机会把这些食材涉及的菜色,挨个做了来或讲了来给她听。   这酸辣椒便是她新学的一样。   缸上除了盖,还另倒些水来封了气,池小秋算得天数,看着那只圆大肚的缸,深吸口气,将盖慢慢掀了。   船上运来的辣椒本就不多,若是糟蹋了,便是重做一缸,也没这一拨辣得过瘾。   惹人流口水的酸辣味一从缸里冲出来,池小秋便笑开了。   她的菜有着落了!   她用手里的勺子敲了敲缸口,心思一转,就给这里头的酸辣椒配了十来种好伙伴。她一边思量,一边反手舀了满满一盆,走起路来都格外轻快。   “池东家,店里都好啊?”   “池姑娘一向可好?”   从通向后院的门到厨房,不过就斜着屋子穿上十来步,倒让人各种方式问候了七八句。   近两天,这店里添了许多热情的食客。   池小秋只觉今天拦她说话的人比昨天又多了几个,只能一边虚应着,一边加快步子往里间走,好容易回到厨下,大冷天竟还挤出一头汗。   “要是入了夏,这么说话可不得热死!”池小秋跟惠姐抱怨。   惠姐抬眼瞄她,咬着嘴唇乐:“你当人真是问菜?明摆是要同你说话哪!”   “同我说话?”池小秋偏头疑惑:“便多说上十缸,也不能多免钱,现下小齐哥可看得紧!”   她眼珠一转,凑过来促狭笑惠姐:“他使劲攒着钱给你打梳头妆奁呢!”   “呸!”惠姐脸红:“你也免不得这一遭!”   池小秋脸皮比她厚上十道,懒懒往后一斜,倚在桌背上:“我不要那些,他要愿意现下过来,什么不带都使得。”   “带什么?”小齐哥有些憨气的声音响起,他闲时总想找了空来同惠姐说上两句话,这回的理由便是手里头两只褪了毛的鸡。   有这个由头,惠姐便是脸又红上两层,也不能嗔怪他什么,只好略瞪他一眼,将那鸡接下来。   小齐哥却还不走,拉她问:“你可是还想要别的——我再拿了样子过来,你想添什么咱们就添。”   他以为是“悄悄话”,实则早让门里门外的人都听了个正着,惠姐脚一跺,便推他出去了,正碰着迎头要进来的钟应忱。   池小秋就站在门口这么一闪眼的功夫,就有个年轻后生忙隔桌同她搭腔:“池姑娘,你们店里可有玉清茶?”   玉清茶春天才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钟应忱一边挡了池小秋,一边淡淡回他:“已快入冬,止有枫露茶。”   谁说的,秋冬的茶还有十几样呢!   池小秋才要跳起来同他说,却让钟应忱握在手里,又拉回厨下。   “你不是知道?”池小秋可不信钟应忱能忘了亲手做出来的菜单子。   “外头有兴哥,你不是还要做菜?”   钟应忱看着并无异常,池小秋还是纳闷瞅他两眼:是谁惹了这大爷?   但他下一句话又不像存着气,他一眼便看见了池小秋新端出来的酸辣椒:“这是今个才出缸的那个?”   池小秋已念叨十来天了。   “就是这个!”池小秋被他一引,满心便都回到了菜色上头,这东西味重,得同些能压得住且出味的食材一起配着吃才好。   就这么一思忖,方才刚送进来的那两只鸡就格外显眼。   没有丝毫停顿,池小秋掂着她的大刀霍霍向鸡。   没了旁人碍眼,钟应忱便安心在倚在旁边,看她做活。   这么烟火烧燎的地方,在秋冬的阴冷天气里,显出一份世俗的热闹活泼,便这么坐上一天,也不觉得腻歪。   不过这样一幅画面看在别人眼里,可就腻歪了。   “啧啧啧,啧啧啧,钟兄弟你这…”   厨下旁人是不怎么会闯进来的,何况这么欠揍的声音一听便知,被无端打扰了好时光的钟应忱不消回头,脸色就已然不悦了。   高溪午却不管他,他才进得门,便让池小秋引去了目光,眨巴了两下眼睛,紧赶两步蹿上前去,绕着池小秋左右转了两圈,一边打量一边叫道。   “哎,小秋妹子还真是你哪!这才几天没见,你这变得也太厉害了!”   他瞪大眼睛,迎着小秋转过身来略显不解的目光,啧啧赞叹:“要不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早知这么个小美人,我便早些下手了…”   他话音才落,便觉后背森森,要在科考之前,他可不敢这样造次,可这会已考完了,钟应忱便瞪,还能瞪死他不成!   “瞧瞧这头发,是新出的凤仙髻罢?小秋妹子,你这手终于是巧到地方了…”   池小秋这会才晓得他夸得是什么,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发:“这是忱哥梳的。”   “呃,”高溪午一噎,含糊一下,开始换个地方夸:“头便罢了,倒是衣裳着实挑的好,满池娇的花样配得舒服,倒比头发好上许多。”   池小秋有些羞赧:“这是忱哥挑的。”   她又指了指额上娇艳的花线:“这也是忱哥画的。”   没有姑娘家不喜欢让人夸好看,她展开袖子轻盈转了一圈:“这身都是忱哥给配的。”   。……   本想将钟应忱一军的高溪午反被倒洒了一把狗粮。   不过池小秋这一转头,离他近了些,便看见了他脸上伤势,不由一惊——一个嘴巴子的痕迹就浮在他脸上。   高溪午一向让他爹娘护得紧,除了读书别的苦都没受过,养得细皮嫩肉肤色白嫩,谁敢上来打他!   “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让个龟儿子咬了一口!”一提起这事,高溪午脸色一沉,带了些戾气,他斜了钟应忱一眼:“喂,这事,你可欠我大情了!”   他不等钟应忱答话,便重又嬉皮笑脸转向池小秋:“原是疼得厉害,不过要能好生吃上一顿…”   池小秋十分上道,便应他道:“ 这个容易!”   高溪午一乐,往她手下盆里探头一看,不由色变:“这是什么东西!”   钟应忱原没注意,往那盆里一望,顿时也是微微一僵。   池小秋一边仔细用姜片擦着手里的东西,一边坦然回望他:“鸡杂啊!”   高溪午一跳老远,惊恐道:“你不会要做这个东西给我吃罢!”   “这个做出来味重,你和忱哥都吃不得,到时候有专给你们做的其他菜。”   池小秋知晓这富贵人家压根不吃这样的下水,看他二人都或大或小松了口气,倒有些遗憾:“其实,要真炒得好了,一盘菜能下三四碗米饭。”   有些乐趣,挑嘴的人是注定享受不到的。   她原本多用咸菜心来煨鸡杂,可这酸辣椒一出瓮,倒让池小秋有了别的想头。   热油一倒入,切洗好的鸡杂呲溜下了锅,水分迅速榨干,与酸辣椒一同煸炒,就这么来回翻锅的几下,香中带辣,辣中带酸的味道就霸道地在厨下蔓延开来。   外头立刻有人在问:“里面在做什么菜,也给我上一份!”   这一盘新鲜出锅的辣炒鸡杂一端上桌,便让伙计给抢了个一遍,本来有些寒凉的天,等吃得辣了一身汗,偏还酸得开胃,吃着吃着都能多添上半碗饭。   池小秋也没亏待高溪午,因看他脸上有伤,现给他下了一碗骨汤面,卤好的鸭子撕成细丝铺在里头,连油盐都不给多放。   钟应忱跟前放的是一碗嫩嫩的炖鸡蛋,同样清淡的骨汤面,他这几天一直有些咳嗽,池小秋也不许他吃别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这碗面也称得上汤头鲜美面筋道,可见旁人筷子都冲着那盘鸡杂而去,埋头大吃,香得冲鼻子,高溪午只觉手里的面忽然就不香了。   忍了半天没忍住,趁着池小秋往别处的功夫,高溪午迅速夹了两块。   旁人都没注意,可他心虚,一撇眼,钟应忱就在旁边。   旁人都忙着吃饭,便没有人看见,钟应忱面不改色,从高溪午那里也接了一块,就碗分赃。   “嗯!”   好吃!   高溪午眼前一亮,手里的筷子不由自主又往前伸,却让回来的池小秋盯个正着。   “你们不能吃!”   盘子让池小秋端得远远的,不过片刻就已告罄,高溪午可怜巴巴叨了一筷子面,重新认识了一个词。   悔之晚矣啊悔之晚矣! 第132章 水明角儿   折沿薄青瓷盘上面搁着数十个水明角儿, 收口处被捏成花形,因为加了豆粉更加莹润可爱,能透出里面的各色的果脯糖馅儿, 是一道无论色相还是味道都上佳的甜点。   美人靠在河水上面弯出柔美曲线, 稳稳托着在此在风景的人。   凉榭曲水柳岸藤色, 虽已至深秋,但因为江南地暖, 那一些落叶的萧条倒添了一点诗情。   高溪午却有些坐不住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挡风的毡子高高挂起, 迎面一阵风,吹得他从脖子到腿冰冰凉。   “咱还是换个地方罢。”   钟应忱不动:“我不冷。”   你当然不冷了!这穿堂风第一道先吹的他,活生生做了个人形挡风屏, 哪里吹得着钟应忱!   “怎么?不是高兄要来此处?”钟应忱声音慢悠悠, 听得高溪午十分心虚。   还不是因为这地方空旷,能方便他“不小心”将自己的丰功伟绩讲给池小秋听么!   谁知那妮子又进屋去了!   高溪午正这般想着, 便见两个伙计过来, 给他们加了个暖炉,重又放下一壶茶来, 专跟钟应忱说了一句:“东家说了,太热就先放放,不能紧着喝。”   高溪午便眼看着钟应忱点头示意时神色缱绻温柔,再转过来, 又是张没啥表情的脸。   不慌不慌,横竖他现下已经从科举苦海中跳脱出来, 从此钟应忱再不能在他课业上下什么手脚。   憋屈了一两年的高溪午在戳钟应忱痛脚的道路上,跃跃欲试。   还没等他思忖好扎入点, 就被钟应忱截去了话头。   他举起茶杯,隔桌向高溪午敬了一杯,用的还是灌酒的架势:“这次,是我欠你一次人情,多谢!”   “哎,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高溪午咧嘴也灌了一气儿,却听钟应忱干脆道:“也是,既是兄弟,我也不多言了。”   高溪午让茶水一呛,咳嗽半晌,干笑道:“其实吧,这事要交与别人也难办…你看我脸上这印子,我娘就差拿了我去,要问清楚了——你也知道,我一向孝顺…万一抵不过说些什么…”   钟应忱呵得笑了一声,懒怠再逗他:“以后你要有什么事,但凡开口…”   “不须你,小秋便使得!” 高溪午急忙回道。   绕了半天,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池家推新菜的速度少有人能赶得上,要是再加上池小秋的手艺,要是每日三餐都能吃得到专做出的…那个美呀。   高溪午只消想想,便口舌生津要流口水。   不使此招,他可连那满瓮的薄饼都得死皮赖脸偷了来,再加上是要从鬼精鬼精的钟应忱手里抠出来,就差没签卖身契了。   “此事…原是我托的你,同小秋无关吧。”钟应忱紧了脸色,微眯眼睛:“说出去却也没什么,堂堂高家大公子,新晋的秀才俊相公,扮去女子还专去找人争风吃醋,这名声么…”   高溪午听一句,便将眼睛瞪得更大些,伸着手指点着他不可置信:“你…你…我这可是帮你!”   “既是你我的事,何必扯小秋进来呢?”钟应忱也笑,看在对方眼里十分可厌:“这情,我必定会还。”   “你难道信不过我?”   高溪午想揪着他的衣裳使劲摇上一顿,看能不能摇晃出他七零八落不知碎在哪里的良心。   他有什么自信说能让别人信得过!   他们针锋相对的功夫,两边毡帘早让人放下,还在桌下新笼了一个火盆,直把他俩当姑娘家伺候。冷是不冷了,高溪午还被钟应忱的没脸没皮气出了一身汗。   “钟大哥,这是东家专给你做的。”   眼见水明角儿还没吃,便又覆上一只新蒸笼,高溪午忙从里头抢了一只出来。   这水明角儿是面粉同绿豆粉一起捏成,有些天然的香甜气,里头糖果馅儿酸甜可口,饭后吃,能消食解胃。   他闷闷咬了两口,看钟应忱端出那个小碗,更是不平了。   不过蒸个鸡蛋,没必要费这么大劲吧?   碗里头如雪般润白一片,是专门将蛋黄挑了,只剩蛋白作底蒸成,平滑光润,不见半点孔洞,上头铺着香蕈丁、笋丁、虾米,使得都是琐碎功夫。   他到底忍不住,开口相讥:“七尺男儿,总吃这些精细东西…”   “比不过你家的梅花汤饼。”   这方子高太太还让给了池小秋,现下每天在席面里总能占着十几两银子的账面。   “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赛神仙!”   “那可不是!”   高溪午捂住胸口,添堵失败还都堵到自己的心口上。   钟应忱舀了两勺子,这才慢悠悠从那笼屉里又端出一碗。   一模一样!   原来也给他做了一份。   高溪午心里存的气立刻烟消云散,他挑了勺子品了一口,摇头晃脑赞道:“果真比寻常的更鲜些,怕不是用水调的,总得是提清鸡汁。”   钟应忱垂头吃得干净,顺手从兜里拿出一管药来:“这是脸上敷的,早晚两次换药,不上两三天印子便消了。”   高溪午一怔,挑眉将那药在手里撂了又接住,有些意外:“你甚时变得这般…啰嗦了?”   冷心冷意的人,也有絮絮叨叨这一天,一贯同他相讥相杀惯了的高溪午,让钟应忱这番突如而来的送温暖打得措手不及。   有点不好意思呢。   “虽说你想得简单些,原本找个人便能办成的事,偏要亲自过去,可好歹也是帮我,我这做兄弟的,不能寒了人心不是!”   高溪午抖了抖,这段话,实在不怎么能让人相信。   他顿了顿,提醒道:“那个姓桑的,心思倒比阴井还深,你还是多注意点。”   正经不过一刻,高溪午便重嬉皮笑脸:“其实有个法儿更容易,索性这两三月里头,把你俩的喜事一办,不是两全其美么!”   要不说万物都是环环相扣,钟应忱是他的克星,可池小秋却是钟应忱的克星。只论他出了这两番力气,池小秋断不会吝啬厨下的功夫。   到时候,只要池小秋乐意给他做饭,钟应忱根本犟不过去!   高溪午一时要给自己鼓掌了:哪样天才怎么能想到这么借力打力的法子!   钟应忱偏不掉他的坑。   他缓缓摇头,有些出神:“还不是时候。”   不只他们忌惮桑家,桑罗山让人打听来事情来去,怒火更炽,旁边自有人出主意:“着人寻个空儿,当头敲上一棍子,拖到一边打上一顿,便够他吃苦头了!”   “你当那是谁?只读了两句诗认得两个字?半点根基全无?府城第三试揭榜,独他中了个案首,现下乡试还没出,焉知他中不得举?”   便是在钟灵毓秀之地的柳安镇,举人也没那么不值钱。   何况钟应忱身上还占着两个好处,一样是年轻,一样是院试的案首。   “他是,难道大爷便不是?要不是为着想在会试上争先,现在咱们府上早已出个进士老爷了!”   二十多岁的进士,便是在南地,也算得上年少英才了,光耀门楣的稀罕事,仕途上占了先,前途都是旁人看得着的。   “要我说,大爷怕是高看了那小子,当年大爷中举,忝居第八名,连提学官老爷也亲自召上前来叙话,案首中得人不少,个个都能在举人榜上中这个高名?”   小厮惯会揣摩桑罗山心思,调侃笑道:“要说和泥腿子做比,姓钟的那小子也算是个人物,可偏大爷是个鸿鹄,便是个略巧些的雀燕,上前一比,便比下去了。”   桑罗山虽不答言,可看脸色,却缓和许多,过了一会,才问:“池家铺子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哪里是在问铺子,分明问的是人!   小厮实在想不通,桑罗山一向心高气傲,怎么偏就在这事上夹缠不清了。   可他不敢劝告,不敢答言,只能忐忑跟着桑罗山重又进了池家食铺。   从那日他愤然出门起,一直到如今,桑罗山都并未再踏进铺里。   不过短短几日,墙上挂的诗词都已经撤下,七八幅画多是彩绘,四季皆备,夏日的活泼,冬日的热闹,颜色配得热烈而又不俗气。   毡帘一放,锅子热气袅袅一蒸,单看店里,已经很是有些冬天晌午蒸笼火塘旁的温煦之感了。   桑罗山沉默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池小秋出门送东西,就俏生生撞在他眼前。   樱草色短衫,浅色画裙,殷色花红,都是嫩生生浓淡相配的颜色,硬是将她舒展的面容映衬出几分娇柔,可明艳活泼却也不少。   池小秋前前后后忙了好一会,座中的客人这几日待她都客气得很,连嚷着要查单的都少了许多,她心下轻松,笑得就更甜。   桑罗山静静看她半晌,一个念头在心底慢慢明晰起来。   既然定要有人放手,为何一定是他呢?   他将手里的秋露白一饮而尽,招了伙计过来。   “你们店里可是有个姓钟的东家?可否请他前来一叙?” 第133章 瓜姜虾松   “寻我?”   钟应忱轻声一笑, 兴哥这话本就传得忐忑,忙道:“钟大哥,我这便回了他!”   钟应忱却径直起身往前堂去, 道:“走吧。”   桑罗山也没想到钟应忱来得这般快, 他晃了晃手中酒杯, 并不起身,只单手一举杯:““松山桑破庐。”   于他而言, 这已经是对钟应忱难得的礼数了。   “客人何事?”钟应忱问得清清淡淡,倒让桑罗山一噎。   他并非不聪敏, 可从小顺风顺水高傲惯了, 耐性上便缺些。   “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会松篁之友,并非在这酒馆户坊之间谈钱财商事。”   他打量了钟应忱一番, 心里终于有些失衡了。   他原以为, 出身贫寒之家,总有些局促, 可这般一看, 不说行动间散淡之意,就专论他这相貌…   也生得太好了些, 难怪招小姑娘家喜欢!   钟应忱好似没有察觉他审慎目光,径直在对面落座。   桑罗山呷了口茶,重新将思绪整理一番。   根据搜集来的消息,钟应忱确实是个难得聪明之人, 只是家境却极差。原系逃难而来,侥幸入籍, 不过有一宅聊供栖身,便在考学前还要抽出时间来打理这池家食铺。   桑罗山将他的资料看了数遍, 便能得知出这人性情处境。   身禀稀世之才,可在这科举仕途一道却毫无依仗,这两者之间的鸿沟,只需他寻个缝隙轻轻敲打一番,便能松动。   整个堂前十分热闹,唯独他们这一桌,两人对坐,寂静无言,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桑罗山呷了好几口茶,见这样尴尬的场景,钟应忱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仍旧泰然自若饮他手里那杯。   “前几年愚兄得案首之时,旁人只道我年少才高,转年侥幸中举,处处皆是溢美之词。那时我便道,江河旷远,才人代出,如今果见有钟兄这般…才俊。”   桑罗山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如今愿意到这里来,言不由衷与他说这番话,虽说生硬些,怕也是头一遭了。   钟应忱略略举杯,点头道:“ 多谢。”   桑罗山一顿,气便有些冲上来,接下来的话便暗藏锋芒:“不知钟兄现是在哪位先生门下?”   “不过在别家附学,不曾拜得先生。”   “哦?”桑罗山扬起眉,做出惊讶的表情,心里的气终于顺了些:“钟兄大才!只是…”   “只是这学问一道,如书山林海沟壑丛生,虽能自渡,终究行得艰难,若能得一名师,只消稍加点拨,便有绝境逢生之喜,便有需攀援之处,也能抵得寻常难去的险峰。”   他还从没费这么多心思与人说这些客气话,抬眼时看见钟应忱虽不语,但面色渐趋沉肃,觉出些畅快,话锋一转。   “有先生的好处,原先我也不晓得,幸而入四羲书院后,承王夫子看重,收作弟子,日夜蒙训,果真大有进益。”   四羲书院已是江南之地闻名的书院,院中夫子教谕皆是饱学之士,每回南榜之上,四羲书院出身的学子可占到十之三四,可谓桃李满天下。   可便在这样的书院,仍有几个人,只需一提声名,便如雷贯耳,只一提王夫子,必然是理学大家王景安。   若想入仕途,王景安门下弟子多有身居高位者,若想治学,这样的先生足够让人受用终生。   可桑罗山轻轻道出这句话时,顺道看了一眼钟应忱。   他面容沉静,连一丝艳羡也无。   他的话停了好一会,才等到钟应忱缓缓说了一个词:“确实。”   。……   圈子兜兜转转绕到这里,钟应忱却总不在他意料之中。桑罗山实在没了耐性,便将话挑得明白了些。   “钟兄这般才学,若能得良师同门相助,以后的路必然顺遂,不知钟兄可有此意?”   钟应忱抬眼凝视他片刻,忽得笑了:“王夫子收弟子,自然是精益求精,这门总是不好入吧。”   这样的回应才是应该有的。   桑罗山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终于大好,他缓缓道:“先生也常与我感叹,说旁人都道良师难得,却不知明白弟子也难寻。”   他挑眉看向钟应忱:“我既承蒙先生教导,自然要分忧,不吝开桥设栈之举。”   “明白弟子?”钟应忱轻笑:“既要劳动桑公子开言,这路开得,总得有些成本吧。”   他也直视回去:“不知这明白弟子,要怎么个明白法?”   盘盘绕绕的路一瞬间让钟应忱平铺在面前,桑罗山因他的爽快有些意外,正中下怀:“我在书院中也有些薄面,便不能入得先生门下,至少可保钟兄寻得一位良师,以后各自相望扶助,都是情分。”   钟应忱把玩着手里的物件:“条件?”   “这铺子听闻钟兄占得五分利,我愿用高上市价两成价钱买进。待钟兄进了书院入得师门,住在山下往返多有不便,我家中在院旁有个两进宅子,便与钟兄眼下落脚处做个置换。”   他紧盯钟应忱,慢慢道:“这般,至少一年里,钟兄便不必下山劳累了。”   嗤得一声,钟应忱笑了出来。   他看着桑罗山的眼神带着些嘲讽:“小秋在桑公子这儿,便只值三言两语和上百两银子?”   桑罗山蓦然色变,还未答言,钟应忱又上下看他一遍,冷笑道:“哦,不止,还有桑公子的脸面。”   “你…!”   桑罗山未曾想有人能这般不上道,且从没让人当面呛声过,一时气怔在那里。   小齐哥正盯着这边动静,见桑罗山脸色不好,生恐便闹起来,便忙过去笑问:“公子可还要续一瓮秋露白,或是再上些小菜?”   他才说完,新来的永官正笑嘻嘻端来一盘小菜,他年纪小不识得眼色,寻见钟应忱时眼前一亮:“钟大哥,我前后找你!方才东家给你炒的虾松,再三让我趁热拿给你吃,凉了便腥气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盘虾松放下。吃虾费功夫,挑虾线,去虾皮,拧虾头,剩下的肉就一丁点再剁碎也不剩什么了,一小盘不知道得剥多少只虾。   里头的姜蒜都切得极小极细,香油瓜姜香气混合,虾肉已经炒得金黄松散,但火候正好,不见焦上半点。   永官又添上一句:“东家每日里得想法子给钟大哥做上十道菜。”   桑罗山原本烧起的怒气让这一盘子菜点燃了,他按捺不住,站起来冷笑道:“你却该好好想想,从秀才到进士,多少人考到十几榜也未中。现有的路不走,难道想要靠着开南北杂货的高家,或是同秦家一起看蚕吐丝不成?”   那些高家李家秦家,若是要贩货赚钱,自然能帮着运转一二,可要说能助他考学甚至行走官场,那便是摞在一起也难及入门槛了。   “呦呦呦,开杂货怎的了?”高溪午在外头吹风吹得不耐烦,正进来,便听见桑罗山这句,阴阳怪气道:“桑大爷有八斗之才,再往上数三四辈,可也不是田里扒地的么!”   桑罗山顿时紫胀了面孔:“耕织之家岂能与铜臭之人作比!”   高溪午摊手道:“可当初桑老太太的嫁妆铺子,可就开在我家店面旁边呢!”   “…你!”   桑罗山第二次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两口气,竭力稳住情绪,狠厉盯住钟应忱:“你真当举人进士这般好中?”   他话音还未落,外头忽然闹闹嚷嚷,有人在门口喊:“快快快,快开了门给钟相公贺喜!”   一阵一阵喧闹声叫喊声此起彼伏,原本让里头他们两人剑拔弩张绷着一条弦的小齐哥顿时心惊,他还待要出门,门已让人挤得歪了。   “怎么了!怎么了!”   池小秋原在里头忙活,隔着两间屋子都能听到动静,忙出来时,见一堆一堆的人都还在往门里挤,又急又气:“ 不准挤!一个一个来!”   这回却没人理会她,后头有个人叫道:“先放我进去!是我报信还是你报信!”   旁边都挤挤挨挨让出了一条缝,那官差满头大汗从人群里头挤进来,整整衣服,脸上堆笑:“钟相公可在此处?”   几人一齐望向钟应忱。   被挑起的毡帘旁围着的都是人,带着同样的热切抻着脖子向里面张望。伺机而来的冷风搅乱了原本沉闷的热气,可阳光片片分明在地上碎成灿烂的金色。   钟应忱忽然预感到了什么。   官差的声音带着些刻意为之的喜气:“恭喜钟相公,高中头名解元!”   钟应忱好似恍惚了片刻,又好似没有,甚而能微微笑着跟官差道一声:“劳烦辛苦。”   可下一刻,有人毫不避讳地冲上来抱住他,紧紧的拥抱又松开,池小秋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他道:“真好!”   她一笑,眼睛又闪着绚烂的光彩,她又重复了一遍:“真好!”   真好,在他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命运不曾薄待,终于送出了一份相称的惊喜。 第134章 你敢不敢   中了解元的钟应忱好似三月新上市的春饼, 冬天暖屋中养出来一捧春蔬,一下子变得特别招人稀罕。   原本钟应忱悄悄住在小院中,每天从后门出入, 也不常去巷里, 并没多少人注意。   可报喜的人从店里出来后, 好似泰半镇子都知道了消息,不过从池家食铺到安丰桥这么近的路, 无论走到哪都有十几几十双眼睛盯着,连他走路先迈哪个步子, 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池小秋无暇去注意别的, 满腹心思都放在拟菜单上头。   她点着指头将库中市上的菜色都数了一遍,还狠狠将高溪午搜刮了一遍,冀望能搜出些新鲜玩意。   她打定主意, 要许给钟应忱一个热闹的宴席。   池小秋从没定单子定得这样踌躇, 这样仔细认真,连钟应忱进屋也没发觉。   钟应忱才一见她, 便不由一笑。   也不知道哪家读书写字的能有这习惯, 一要想事拿笔就喜欢咬笔杆,上头的穗子随着她的手不老实摇来晃去, 笔管嗒嗒嗒一下下戳在桌子上。   这个不行,味太重,钟哥肯定不喜欢。   池小秋刷刷又抹掉了两道菜,她不惯写小字, 这样的后果便是又费了一张纸。   她团了废纸,往地上一撂, 还是没瞧见多一个人。   钟应忱摇头笑叹,把地上七零八碎的东西给她收了, 这番声响大了些,池小秋终于留意到了动静。   “啊!”池小秋一惊,仰头一瞧,见是钟应忱,才又趴回桌上去。   她这一抬头,钟应忱便忍不住要笑,池小秋纳闷瞥他一眼:“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伸了手,用指腹在她额头上擦了擦,趁她还没回神时,忙收回来,往衣角上蹭了蹭。   “人都说虎斑猫生得好看,原先我还不信,直到咱们家里养了一只,才知道所言不虚。”   他认认真真点头道:“果真好看极了。”   “虎斑猫?生得什么样?”池小秋十分感兴趣,忙支起身子,左右瞧:“谁抱过来的?在哪?”   钟应忱扯过一只团得乱七八糟的废纸,抽了她的笔,刷刷便勾了一只出来:“便是这样的。”   他这两年画了近百本书的版画,白描技法早已纯熟,便只是简单墨线,也能看出这猫的神韵,尤其明显的是毛茸茸宽阔脑门上几道威风凛凛的黑纹。   钟应忱将那纸拿到池小秋面前:“看,这便有两只了。”   不远处便是镜子,池小秋一斜身,就见其中映出来两张脸,一张是才画出的胖乎乎的虎斑猫,一张便是她的。   原本迸溅到额头上的墨点给擦成了一道道黑线,明晃晃排成上宽下窄的弧线,跟画上那只一模一样。   钟应忱憋了半天的笑终于能肆无忌惮地撂出来,池小秋气恨恨看他片刻,忽得一转眼睛,重又变成笑眯眯的模样。   钟应忱顿觉不好,抬脚便想走的时候,池小秋早便眼疾手快抓住了他袖子,左手往砚台里头一抹,便朝他脸上也抹了过去。   钟应忱的手能拿笔写出锦绣文章,却拨不开池小秋的钳制,一边让她摁着涂,一边笑得没了力气,索性也不再挣扎,就歪在那让池小秋随意画。   “反正都养了两只,也不差这第三只,对不对?”   池小秋心愿得逞,扯过窗边小铜镜,洋洋得意让他看自己的模样。   涂得比另外池小秋同那只猫加起来都要惨烈。   钟应忱左右端详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也不恼,嘴角一翘,就在池小秋放下防备的时候,陡然挨上来把自己脸上还没干的墨蹭到她脸颊上。   为了防她再使力气推回去,钟应忱使了另外一招,两手呵痒,池小秋只要一笑,就没了反抗之力。   “啊呦,你…哈哈哈哈…你起来,重死了!”池小秋笑得喘不过气来,软软推他也推不开。   钟应忱又咯吱了两下,瞥她时带着少见的狡黠:“唤我一声,就放你一马。”   池小秋眨着眼睛:“钟哥儿?钟公子?”   “你这是哄小子呢!”钟应忱十分不满意。   池小秋歪头看他,眸子里头漾着笑,偏咬唇不说话。   钟应忱一下子笑了,俯身亲了亲她额头,便要松开手:“这便算回本了,两清!”   他话音还没落,便见池小秋轻轻巧巧在他唇上一啄,忙翻身到一边,捂着嘴偷笑,害羞里头还有些得意。   “我可是连利息都收了!”   本来写的好好的菜单,这么一闹腾,洒了一片片的墨,两人对看一阵,都仰头大笑。   “得嘞,我这就打了水,给姑娘洗脸。”   钟应忱出去端水,池小秋将桌上都擦了,东西归到原地,不过花了片刻就将屋里收拾停当。   钟应忱拧了一把热巾子,先帮池小秋擦干净了脸,自己就着水洗了半天,才把脸上的墨都唤作手里头一盆乌漆墨黑的水。   “可惜,应你的桂花宴摆不出了。”   池小秋又看了一回单子,话语中颇有些遗憾:“乡试原本不是在明年吗,怎么又挪了日子?””。   “何况这一次的乡试原是宫中加的恩科,时间本就选的仓促。这次,怕是上头那位的主意。”钟应忱安慰她:“ 这宴办不办也没什么要紧。”   “谁说不要紧,”池小秋睁大眼睛,反驳道:“你花了多少工夫,你放心,这宴我定给你办好!”   这时节木樨花早就变成了铺子后头池小秋一层层堆叠腌出来的桂花蜜。虽说是瞧上去晶晶亮连着糖丝,明灿灿淌着流金样的甜香,可也只能做个八宝饭上头的点缀,或是浮元子里头的馅料,再或是马蹄糕里头裹上几勺,要单做了菜来吃,能粘掉几颗牙下来。   钟应忱看她这样的认真劲,心里头甜滋滋的。他想了想,将她散下来的头发捋在耳后,问她:“你当真想要办一场大宴?”   “当然!”池小秋看着他,强调一遍:“专给你办的!”   “若有一场大宴,要你亮出全身的本事,给几百人来看,”钟应忱目光炯炯,看着她:“你敢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   池小秋的回应落在钟应忱心坎上,如他意想之中的斩钉截铁。   “好!”钟应忱笑了:“我帮你。”   他习惯性地揉了揉池小秋的头发,又给她捋顺:“今天我便要搬回去啦。”   池小秋一怔。   “现在盯着我的人太多,我若再住下去,不上两天,柳安镇的人便都知晓了。”钟应忱不舍地长叹口气:“到时候于你闺誉有碍。”   池小秋本想说自己不在乎什么“闺誉”——反正她也没有,但钟应忱这般说,必是已经想好的。   池小秋沉默一会儿,不再说话,乖乖点了头,只是神色有些黯然。   “我已将咱们隔壁那家店也租了下来,到时候两边打通,还能单辟出一个小院子。”   到时候,便是整日在铺子里,也没人能瞧得着。   “隔壁?”池小秋有些惊诧:“你哪来这么多钱?”   隔壁那家铺子租下来,可比现今的池家食铺贵上一半的价钱。   “总是能凑出来,咱们店里如今人越来越多,后院太逼仄,便想办个宴席也难。”   钟应忱这话说的有些心虚,毕竟这回有一半的钱,是高溪午借的。   高溪午这性情,只让借钱不说话是不可能的,他放下一包银子时追着问:“ 你同小秋什么时候成亲?咱们可说好了,不管成不成亲,我既出了这钱,眼下说定的便宜可不能少了!”   “那是自然。”   “你们俩这好事——总该近了吧?”   钟应忱却不答言,等他再追问一遍,便也只勉强道出一句:“到时再说。”   高溪午眉毛攒到了一处:“不对吧,去年这时候,小秋还没点头,你可就恨不得直接送了礼迎她过门了!”   他打量钟应忱一番,忽然警惕心起:“你莫不是中了个解元,便瞧不上小秋了罢?”   高溪午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一时怒气勃发,手指头直戳到他鼻尖:“你要当真这般,我这拳头可不是认人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钟应忱瞬间冷了脸色。   他一生气,高溪午便立刻松了口气:“我便说,你可不能对不住小秋妹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谁人能求得到这个福分!”   钟应忱却回之以沉默。   高溪午见他不似平常,便小心戳了戳他:“你…别是碰见什么别的事了?”   他见钟应忱仍不说话,便道:“咱们虽说算是一拆就散的兄弟,好歹也有香火情,你若真有什么事,便同我说。”   钟应忱沉沉看他一眼,摇头道:“无事。”   只是,这条路走得太快太顺,离他预定的地点越来越近,近得有些猝不及防。   这是母亲在河中长眠的第四年,他有了别的牵挂。 第135章 羊肉锅子   本来么, 都已经到缩着手出门的时候了,走水路的人便少许多,寻常的乌篷顶前后灌风, 纵然有帘子掩上一掩, 因中桥这边渡头太多, 时不时停下进人出人,呼出的热乎气不经折腾, 一会就没了。   人少也有好处,巷外穿过安丰桥桥洞的那条河都清澈了不少, 且清净, 更方便了两个人隔着河聊天。   虽说听不见多大声响,可也有人聊天偏也不用声响。钟应忱租这房子时,便为着临河的窗户够大够亮, 不管池小秋是在屋里猫着思忖菜谱, 还是往厨下研究试菜,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楚。   池小秋连手都不需抬, 他便已知道中午该去店里吃什么菜, 他嘴角一弯,池小秋便知他有时间没时间。真要有需要说话的时候, 就拢着手小声道出一句,只看嘴唇怎么动,是什么神情模样,就能把对方说的是什么猜的大差不离。   这么暗悄悄又近乎到光明正大的心思, 倒更有些意思。时候久了,池小秋连择菜下油都要不由自主往窗外瞥上一眼, 两人相视一笑,她心便定了。   可惜这清净日子没能过上几天。   这平静时光是让一只寻常的叶子船打破的。   它从东北处缓缓行来的时候, 和原先所见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并没什么两样。一头一尾站着老少两人,划着桨慢慢把叶子船往前推。   但走到他们宅子跟前的时候,却更慢了,慢得几乎走不动,要停在这儿了。   船舱里头传来低低的惊讶欢呼声,有女子小儿絮絮的说话声,高高低低嘈杂不清,但情绪倒是出奇的一致。   池小秋能注意到这么仔细,全因为随便又往对面一看时,却见钟应忱敛了笑,往后退了一步,多了两分薄怒。   怎么了呢?   池小秋带着疑色偏头望他,钟应忱却直接关了半扇窗子。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池小秋心中一凛,低头一看,锅里的鸡蛋,呈现着黑中带黄、焦中带香的状态,欢快地散发着被炒过了时候的焦糊味。   再抬起头来,窗子重又大开了,钟应忱仍旧好好坐在罗汉床边,画一笔看她一眼,目光一触,他便露出乖巧的笑来。   可惜池小秋与他相识日久,还是能看出其中还未能掩藏殆尽的不自在。   这其中,好像有诈啊。   池小秋心里头嘀咕,随手拿起旁边刚洗好的菜,往锅里一倒,接着便听见薛一舌的声音:“这是我才洗好的鱼,你往鸡蛋里倒什么!”   从没在做菜上栽过这么蠢的跟头,池小秋收获了薛一舌一整天的嘲笑,本来正为此事反思脸红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留意到了另一件事。   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钟应忱总得开关了十几次窗子,到后来时,不需要琢磨,池小秋便能看出他的怒气了。   而每当这时,河里都会多出一只从慢进缓停快出的船——今天从河上过的船已是平日的几倍了。   直到有次,从只雕梁画栋的舴艋舫里飞出了一只香囊,正好砸中了窗棂,发出啪得响声,而后反弹进了河里,噗通便没了踪影。   “啊!”   “唉!”   船里响起一阵失望的嘘声。   钟应忱这次没关窗子,但他的脸色比关窗子还要可怕,睫毛低垂遮住黑郁郁的眼睛,而后沉沉往船上望上一眼,面沉似水。   船里头原本渐高渐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而后又爆发出一阵赞叹声,立刻有又飞出几个荷包香袋手帕子。   模模糊糊池小秋还听见一个姑娘感叹道:“解元郎生得当真好看!”   池小秋也不由叹了一声,这姑娘大约不晓得,钟应忱最厌烦别人赞他好看。   果不其然,好容易躲过那些东西的钟应忱听见这话,脸色又黑了一层,几可与她手中未刷的锅底媲美。   等第二日一出门,池小秋才晓得为甚窗下那条河最近这般热闹。   不知谁发现了钟应忱每日临窗对轩,露面时间还很长,于是因为客少有些寂寞的一些船家一拍脑门,想出了个招财纳钱的好主意。   开辟一条解元观赏游览专线。   池小秋还听了一耳朵他们招揽人的话:“解元相公每日都在那里读书,若家里有儿孙要进学堂下科场的,往跟前转一转许个愿,说不得便能保佑文曲星老爷散上些福气。什么?止有个闺女?”   船老大挤挤眼,一副不需多说便心知肚明的模样:“我昨日才见过,那解元小相公生得当真是相貌堂堂,年轻俊美!”   池小秋待听见那人拍着胸脯作保,不由抿嘴乐了出来。   “当真!不是我这粗人没见识,凡见过的谁人不赞!待姐儿见了,少俊上一分,我便退回你一分价钱,何如?”   这样卖力的夸赞,可比她当日说的“倾国倾城”生动多了。   她掂着羊头悠悠然往店里走,一路心情甚好,只消一想到他们口中这人是她瞧中的,池小秋便觉得与有荣焉,十分骄傲。   整治羊头肉是样细活,如今薛师傅同池小秋配合得愈加默契,一个负责出嘴,说,一个负责出力气,跟着做,时常还跟着第三个人,高溪午,专负责吃。   羊头煮烂去骨去皮,下剩羊舌羊头肉分作两份。一份只用撕成碎块,姜拧出汁来混在水中再将羊头肉汆上几遍,搁到一边。   池小秋用只大铁勺舀满了熟鸡油,径直放在旺火上烧热,旁边锅里鸡鸭吊出的清汤早就咕咚咕咚沸了好一会儿,池小秋将微黄鸡油往那汤里一泼,香气蔓延开来。   羊舌羊头肉纷纷被倒进这锅汤里,还加了些稀罕的菌子,再烧上片刻,拿勺子一推,便能看见里面的肉都已经煮得酥烂,汤汁变成奶白色,迎风能闻到鲜香的味道。   高溪午不由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小秋妹子,这汤是咱们中午喝的?”   “再过两天便得换个新锅子了,这个汤先散给今天的客人尝尝。”   池小秋的九九消寒锅子已经换到了第二锅,山鸡锅,白肉锅引来了不少新客,将要换的三九锅也不能马虎,池小秋便提前先给人试试味,如要调整增减现下都来得便宜。   “我们柳安吃锅子少,倒是北边冬天吃得更多,我前几年跟我娘去过京里,不知哪一家新推了个十景锅子,想去吃的排上了几月后头!”   “十景火锅?这名字倒是好听。”池小秋一听新鲜做法便有兴趣。   薛一舌哼了一声:“什么十景锅子,你可莫学那起子无用的,这锅子本身便吃得是鲜,京里的那个,山鸡鸭子肉圆火腿海参鱼肚都堆到一锅里面,正是眼皮子浅的吃法!”   高溪午本打算拿新方子套汤喝的小火苗,瞬间让薛师傅浇得一塌糊涂,他只能又露出恹恹的神色,忽见一旁还有剩下的羊头肉,重燃起希望:“这个要用来做什么?”   “师傅要我练刀工。”池小秋乖乖答道:“正好拌个辣牛肉给你们下酒。”   一起一落的,高溪午终于露出些笑模样。   一道菜,也算是有了盼头。   近距离看池小秋切肉,高溪午才算知道什么叫做“薄薄切成与纸同”。   这羊头肉在她手里切出的,一片片极薄,似是吹气便能飞走,撒上葱末,浇上辣椒油,点一点芝麻油,同其他料拌一拌,便是一道现成的下酒菜。   池小秋对他十分大方:“这回你和忱哥都中了,过几天我给你们兄弟俩办个宴,请太太老爷他们都来这里吃酒,你想吃什么,只要这时候能弄来的,我都给你做。”   高溪午顿时色变:“不用不用不用…”   “怎么难得你们兄弟俩…”   “只要不吃这饭,不认这个兄弟也使得!”高溪午紧张看她:“你没往我家里递帖子罢?”   “没呢…”池小秋一头雾水:“你俩…又闹上啦?”   眼看左右无人,悄悄与池小秋道:“ 你可莫要与我娘说,我娘不知道我中了!”   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会让这个消息,烂在肚子里,他们俩这辈子都休想知道!”   眼看就要逃出谭先生的魔爪,作别书本笔墨设成的囚笼,即将迎来海吃胡喝自由作孽的人生,偏偏让榜上最后一名给生生拖住了。   “你说这最后一名为什么就偏偏眼瞎选中了我?”高溪午痛心疾首:“让我心无挂碍的去混吃等死,不好么?”   “你这个…”池小秋瞄一眼后头:“算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多亏我中间截住了往我家报信的人…”   池小秋使劲给他眼色,却拦不住高溪午越说越兴奋的心:“我娘还天天念叨说要看榜,我把抄回来的榜给换了,她都没发现,哈哈哈哈…”   “是么?”有个声音幽幽响起。   在他背后,不知站了没多久的高太太勉强对着池小秋一笑,一把揪住了想要拔腿就跑的高溪午。   “池姑娘,真不好意思。好容易来一趟,还得让你看我怎么教训儿子。” 第136章 文和宴席   “你…给我下来!”   高太太没放大声, 但这几个字就像是从牙齿里头一点点挤出来的,她手里拿着竿子,仰头望着房顶, 眼里头直冒火星子。   “娘, 你…你放下棍子, 答应不追究这事,我就下去!”   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 高溪午破罐破摔,一手艰难地把住房脊, 艰难地半探着身子。   大有不答应就住在房顶一辈子的气势。   高太太气得头晕目眩,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好半天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转头对着池小秋道:“小秋姑娘…”   池小秋很是机灵,万幸这会错着饭点, 后院都还没开席面, 能让高太太不放心看见这家丑的也只有她这个外人了。   她立刻拿出晚辈伶俐乖巧的态度:“太太放心,我昨天吹了风, 这会鼻子塞耳朵聋眼睛花, 什么也没听见瞧见。”   “这有什么,”高太太微笑道:“既他爱趴着, 趴着便是。听说贵店近日新出了消寒锅子,汤甚好,不知可否叨扰一顿?”   高太太如今已成为池小秋错季新鲜食材的最佳来源,这两三年来一路照顾, 池小秋都记在心里,忙点头:“是该我请太太吃的, 哪有叨扰。”   “诶——你年轻姑娘,支应这么一个店门哪里容易, 怎么能让你破费,”高太太不等池小秋摇头,便往上一指道:“不如就把我这儿子押在这里罢,他既爱在这瓦当上坐着,便立个牌子,凡来吃宴席的权当看个戏耍,倒是个风景。”   高太太走了两步,寻着对面亭榭,自己安然坐下:“到时,设在这儿的席面还能再长上几两银。”   本想等人把他请出去的高溪午傻了眼。   池小秋眨巴眨巴眼睛,决定不掺和他们家事。她招呼人去拿新打出的锅子,这铜锅里外两圈,被磨得锃亮,下面开火闭火都便宜,提梁活动自如,是钟应忱专画了样子给人做的。   里面是山鸡汤,外面是羊肉汤。厨下的人早将高太太今日使人送来的新鲜菜都洗净了送过来,豆腐青菜鱼糕鱼片摆了一桌子,高太太原只是随口说一句,见池小秋竟备得这样周全,自己倒有些脸红。   “我回头再打发人给你送上几筐子来,不然这可真是带了菜来专到你这来吃堂食的!”   池小秋也不推辞,一边笑弯弯道:“多谢太太”,左手一转,拿出只刚斩好的羊腿。   “太太方才送来的羊,现杀了煮锅子,正好吃。”   高太太喘了两口气的空当,池小秋便已将羊腿上的肉变成了澄光纸一样薄的肉片,攒成花一般的形状摆在盘中。   十一月的天,坐在瓦上,在半高的地方迎着寒风的吹拂,还要接受着底下锅子香气的摧残,高溪午觉得自己太过命苦。   高太太原本有意要让他吃吃苦头,不想池小秋这锅子的汤做得着实鲜美,听她一边吃一边说,竟将高溪午忘在一边。   孤独的高溪午往下望着,望着滑嫩微弹的豆腐一块块拨进锅里,在羊肉锅里煮了半日,捞上来慢慢消失在在座人的唇齿之间;望着嫩红夹着雪白纹理的鲜羊肉,迅速在汤锅里面打了卷,漏勺一捞,满满盛出来,可以想象脆韧口感;望着豌豆苗葱绿,不过在锅里打了会儿转,就能直接吃掉了,正好中和一下肉的味道。   池小秋看高太太火气消得差不多,一边给他递眼色,一边旁敲侧击:“太太,坐这儿可冷?要不要加个手炉?”   高太太刚一摇头,忽然想起了屋顶的儿子。   高溪午觑着空,掐着自己的手,把“识时务者为俊杰”几个字念了几遍,呲溜从树上滑了下来。   “娘!”   高太太这会吃得舒心,也不想再去掂竿子,眼皮不抬道:“继续趴着去!”   “娘啊,你想想你家儿子,才念了多少书就中了举!”高溪午努力喊出悲伤的气氛:“这样聪慧清俊的儿子,你忍心他忍饥挨饿受冻挨打吗?!”   他手脸都是通红,高太太看了也心疼,池小秋再打个圆场,她便噗嗤一笑:“先坐着!回去再收拾你!”   眼看酒酣饭饱,高太太终于说明了来意。   “池姑娘愿主今年的文和宴?”   “文和宴?”   一看她这模样就晓得不清楚,高太太一怔,高溪午忙咽下一块肉,含混道:“每回乡试放榜后,县丞老爷都会办场大宴,请镇上乡老仕宦同往年的举子,一起贺乡试登榜之人,所以又唤作文和宴。”   高太太敛去了讶异,点头接过话来:“文和宴三年一次,各家都荐了人来,最后主簿县丞亲自过眼敲定,两年前主文和宴的便是观翰楼。”   池小秋凛然。   高太太又补了一句:“十年前,观翰楼在柳安本是后起之秀,是凭那次文和宴声名鹊起,在曲湖边上站稳了位子。我听钟相公道——”   她迅速看了池小秋一眼:“池姑娘也想一试?”   池小秋忽然想起了前两日钟应忱问她的那一句:“若有个大宴,要你亮出全身本事,你敢不敢试?”   “能荐文和宴主厨的人家,北桥我们高家占了一份,小秋姑娘既想要试,高家便能推了你的名上去,只是这宴上的人不少,却都是柳安最有头脸的…”   池小秋立刻明白了。   怪不得说要亮出全身的本事,若是这宴办得好,便等于在柳安最顶尖这一拨人上挂了牌子露了脸,名声翻着滚着便能壮起来,可要是做砸了,那再想往上去爬便是难上加难。   高太太点头又摇头:“这宴席做得怎样,眼下说且早,便是推了你的名儿上去,且还有一关,过得已是难了。”   各家推的人只是给个露脸的机会,还有一场比试,需得各家都将菜呈给主簿县丞,由他们来敲定。   “听闻你这铺子和观翰楼有些嫌隙?”高太太提醒她:“若是这一关被比了下去…”   因着钟应忱专门登门一场推心置腹的求肯,高太太将这事想得十分精细,池小秋在乎的不在乎的,她都打了个腹稿在内,一并提醒她。   “多谢太太费心,”池小秋还未说话,一人已进院中来:“ 这事,原本比得是菜,小秋年纪还轻,其他都在其次。”   钟应忱深深一礼:“此番,托赖太太周全。”   高太太忙侧身一避:“往日多亏你照看我这个孽子,侥幸中得举,高家祖上也有光彩,这点事体有什么客气处。”   “明年我便要入四羲书院,不知高兄可愿一起?”   高溪午眼看引火烧身,忙要张口道不愿意,就让他娘踢了一脚,毫不给他发言的机会。   “求之不得。”   全然没人在意高溪午的表情。   池小秋看他走时苦瓜似的一张脸,心有戚戚:“他既不爱读书,家里何苦逼他?”   钟应忱不在意:“不用担心,高太太只需许他以后不再拦着他去串场扮戏,他便不甘愿也能点头。”   他侧首看着池小秋:“对上观翰楼,你可怕。”   池小秋笑得有些狡猾:“我一个小辈,便是去试试手脚,输了也不丢脸,再说…”   两人对望一阵,都笑起来,为了其中的未尽之意。   再说,谁能一定预料,输得会是她呢?   “好!我这里先谢过解元相公了!”   池小秋混不吝一拱手,钟应忱听明白了她这称呼来自何处,不由黑了黑脸。   “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池小秋拽了拽他的宽沿草帽,将钟应忱一张脸遮去了一半,再扯了扯不起眼的粗布衣裳:“不冷么?”   钟应忱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抢过帽子,不答言,半晌才道:“我还回去。”   池小秋忍俊不禁:“这怎么好,你那间屋子窗户也大,船上的人连换个地都不用,坐着把头往左一扭…”   她仿着前几日船上那小娘子,抱着膝,将头一转,羞答答乜着眼,掐细了嗓子:“呀!解元相公原是在这儿呢!”   她只顾着取笑钟应忱,却没看见他磨了磨牙,忽露出一个笑来:“可不是,我等小娘子甚久,便为这一面呢!”   他趁着池小秋还没站起来,一下把她圈在怀里,池小秋吓一跳,下意识的伸手揽他的脖子,却听他在她耳边轻轻道。   “不怕,这次比试,我来帮你。” 第137章 掷果盈车   入了冬至, 年节的气息越来越重。   羊头肉汤底煮了出来,池小秋准备了小锅子,分给相熟的食客来尝。   “这山鸡锅只能再吃得两天了?”   听说到三九便要换锅子, 仍旧对山鸡汤恋恋不舍的人有些遗憾:“池东家, 你家这鸡汤是如何煮的?吃着里头的鸡肉也不少肥嫩, 偏煮出来的汤这样清爽。”   “肥鸡便免走油,重在火势, 第一起火不能太猛,第二不能频频添柴减柴, 第三不能常开盖关盖。入锅前便最好掂量清楚要用多少水, 多大火,保着里面的鸡鸭不沾冷气,吊出的汤便能清。”①池小秋将羊肉汤放下:“ 三九不出手, 羊肉暖翁叟, 且等等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消寒,多吃几个锅子不好?”   才尝了两口, 方才还不舍得山鸡汤的顿时换了态度, 有人点头叹:“怪不得道鱼羊鲜,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这一番肯定, 让池小秋心立刻定了。   惠姐不知从哪里抱了一盆花进来,池小秋一看,竟是一棵玉兰,葳蕤生姿, 花朵皎白,开得正好。   “这时候哪里来的花?”   “曲湖边打南边来了船, 说是暖窖里养出来的,除了这个还有玫瑰、珠子兰、海棠, 都往那里抢着呢!”   池小秋眼前一亮——玫瑰!   近日她想做的糖,可不是正好能用着玫瑰!   “早知你要,我便给你再拿一盆了!”惠姐颇有些惋惜。   “天还早,卖不得这么多,”钟应忱看池小秋一副说风就是雨的风火性子,不由无奈:“若想要,高太太有个温泉庄子,说不得养了些花。马头上挤挤挨挨的,人叠人的…”   “我要从太太那里要来,她必不肯收钱,已是承了她许多情,怎么再好意思白要东西。”   池小秋有些自知之明,近日来高太太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贵,冲得大约不是她的面子,而是变作吉祥物的钟应忱。   “夏秋里晒得的干花不行么?”   “我想要新鲜的。”池小秋叨叨咕咕。   “你慢些!”钟应忱见天色将晚,放心不下,匆匆抓了阔沿帽子,追了出去:“我随你一起。”   柳安五桥除了北边,其他都是商旅聚集之地,货通四方,橹摇南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街道接凑,水道纵横之处,都是热热闹闹。   乍从别乡过来的,到了柳安夜灯点起时,都要赞一声烟火气象。   池小秋馋糖并不是心血来潮,只因岁寒之后,许多热天容易化开的糖都陆续上了市,其中最常见的便是麦芽糖。   每到十月后,常见街坊巷角蹲着小贩,一口粗糙锅里熬着麦芽糖,颜色晶莹润泽,甜香味飘得整个巷子都能闻见。   这生意虽简单,价钱也便宜,但挨不住老少都喜欢,尤其是小孩儿,从院子里便能让勾出来。家里人也不吝啬出上一两钱,现用竹签子挑上一点,咬着咬着便吃完了,再多出些,就能在签头上厚厚绕上好几圈,拿在手里,也够舔上半天了。   反正池小秋每回出门回来碰见都爱买上两回,直到薛一舌看不下去,跟她道:“可别仗着你牙齿生得好看,再添上几个黑洞,一咧嘴便是老婆子。”   池小秋才收敛一二。   毕竟麦芽糖再甜,也只有一种味道,池小秋让这甜味钻得心里痒痒,薛一舌却偏还逗她。   “要想吃糖,多的是方子,葱花猪油洒了碎花生仁揉成的葱管糖,松仁压成的麻糖,其中顶好吃,玫瑰糖心馅儿的玫酱糖,里头微酸外头香甜…”②池小秋让他说得愈加发馋,却只等了一句:“可惜现下没这花。”   便有了,这么贵的东西,哪有人舍得摘了做糖去?   薛一舌见池小秋这难受劲,心里头终于略出了口气。   谁让他们两个整日里黏在一起,眼里还哪有他这个师傅!   可惜,薛师傅低估了自家徒弟的吃货性子。   船上临时搭了一个花市,一进去,便能觉出暖意融融,只有这样的温度才能催发这些不在花时的碧桃牡丹水仙,只是价钱也是贵得不同凡响。   池小秋仔细观察哪一盆开得花最是繁密,大概摘上多少能够够她熬上一碗玫瑰花泥过足嘴瘾。   这便能看出挑花的区别的,旁人有赏花枝之形的,有辨草木花品的,唯独她走得飞快,就看哪个枝子上打的花苞最多。   钟应忱帽子太宽,一人便占了挺大的地方,跟得有些艰难,池小秋一口气点了三四盆,直接拎到了商贩跟前:“我全要了。”   匆匆付钱,匆匆起身,池小秋这样慌忙不是因为有人撵着她,而是怕慢上片刻,她就忍不住听从了荷包隐约的抽泣,再将这花退了回去。   这是她出世以来,买得最不划算的东西了!   五两银子,噔噔噔,换作了四株玫瑰花。   钟应忱在这暖如盛春的船上挤了一头汗,又怕池小秋走得散了,只能将步子迈得更大走得更快些。   船口正好又涌过来一拨人,他两个又往外走,两下一冲撞,钟应忱的笠帽便让掀落在地。   这么一只船里,数他有些古怪,旁人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狠狠看了两眼,就这么一错身的功夫,便有人惊讶道。   “这不是解元相公么!”   “就是今年揭榜时中了头名的解元相公?才十七的那个?”   “怪道人人都说清俊!”   要完!   钟应忱脑门一蒙,眼见着原本看花看草的人都抬起头来,随着围观的人好奇地涌过来,哪里还能见着池小秋的影子。   他心里发慌,偏还挤不出去,一冷脸时,倒显出几分严肃的俊俏,有大胆的直接揪了新买的花掷过去,想引他朝自己这儿看。   一人开了头,剩下的人便纷纷效仿,不过片刻,他便落了满身的花。   晕头转向之中,一只手悄悄碰了碰他的指尖,迅速将他握住。   钟应忱心里一紧,方攥上去,便知晓是池小秋。   那只手用力一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跟着我,跑!”   嘈杂声如波浪,池小秋凭借着她巨大的力气,生生把钟应忱从人群中拉了出去。一路飞奔下了船,趁着马头上的人莫名其妙望过来的时候,两人迅速奔过了沿湖的街,直拐进一条僻静小巷,才停了下来。   两人俯身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池小秋抬头打量了一会钟应忱,忽然大笑起来。   “你瞧你身上!”   池小秋帮他拍去头上身上散落的花瓣,另从他帽子中拾出来两朵娇艳的三色海棠,啧啧叹道:“为了看你,他们也算是使出大价钱了。”   方才她问的价格,这三色海棠可比玫瑰花多了一两银。   “我说为甚出门你还裹得这么严实!”池小秋想想刚才的阵仗:“原来你跟我说的掷果盈车看杀卫玠就是这个样子的。”   若是今后去果市也带着他,怕是再也不必花钱买果子了。   钟应忱不吭声,低头拍去了袖子上两三片漏网之花,动作大得彭彭作声。   “轻点轻点,便恼了也别打自己啊!”池小秋知道他这回气狠了,便牵他手过来,吹了吹:“这要是打坏了,有的是人心疼呢。”   钟应忱顿下脚步看她。   这样子便不能再打趣了,池小秋忙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笑得格外甜,带着些讨好的语气:“我!我!我最心疼!”   这还差不多!   钟应忱撇她一眼,脸色略略和缓。   这几天他当真是让周围无孔不入的人搅和得头疼,门前河上来往的行船害他天天得紧闭窗子,根本看不着池小秋!等出了门,更是像进贡的稀罕物一般让人围着看。   有什么好看的!   再这样下去,他还怎么出门?   “不是才揭榜几天么,正是稀罕的时候呢!再过些时候便疲了。”   池小秋安慰他,也不敢带他从热闹地再走,便跟做贼似的捡着暗处溜了回来,偏路上还碰见个卖旧物的阿翁。   “解元相公用过的盘盏!福气又贵气!二十文一个!”   池小秋险些跌倒,隔着不远一看,竟真是店里头前两日处理掉的旧物。   “咱们买新进来的时候,那一大摞才五十个钱!”池小秋倒吸口气:“他可真敢卖!”   不仅他敢卖,还有的是人敢买。   他这么一吆喝,便迅速有人围过来,唧唧喳喳问的不是“为甚这么贵”,而是“真的是解元相公用过的?””忱哥…”池小秋后知后觉,拉了拉钟应忱的衣裳:“你这举,中得好似跟旁人不一样。”   钟应忱原本黑着脸往前走,听池小秋问起来,虽没放晴,却柔和了语气:“不过是因我道试便是案首,中举又是解元,便应了他们口中的吉利。”   “那若是再中了状元?”   “哪有这么容易,”钟应忱停下步子,轻轻掐了掐她的脸,叹道:“乡试不过是一司一省内的学子,会试却是集天下之才。”   “要真的中了呢?”   钟应忱不由好笑,她这信任也太沉重了一些。   “若中状元,便是连中三元,自开朝以来,有此殊荣者不过两三人,哪是说得便得的。”   钟应忱又往前走去:“后日你不是要换锅子咱们连名字也一并换了!”   两日后,池小秋看着他新刻出的签子傻了眼:“解元羊肉锅子?”   他不是最厌烦别人拿这说事?   钟应忱轻哼一声:“不相干的人都想法蹭上些油水,你这相干的人,竟连光明正大的便宜也不占,真是个傻子!”   哼!   他偏让她占! 第138章 冰糖葫芦   解元的名头当真还是好用的, 本来的老食客还可寻个吉利,另有先前不知道钟应忱同池家铺子渊源的,便也慕名前来, 顺便让池小秋的好手艺又留下了一拨新客。   小齐哥守着柜门, 整日笑得牙不见眼, 池小秋眼见着别人盛赞不已,更是欢喜。铺中整日里喜气盈盈, 气氛特别好。   钟应忱这般好用,池小秋便连当日落在花市上的那几盆玫瑰花也不那么心疼了。   待冬日里这锅子的钱都赚够了, 春。意盎然花信始发的时候, 再去折腾玫酱糖,也好。   好在街市上卖各色饧糖的也不少,吃烦了麦芽糖, 还有松仁糖冬瓜糖杏仁糖。另有卖冰糖葫芦的走哪手上都扛着一个柴草剁, 从上到下整整齐齐扎着许多竹签子,上面或串着山里红, 或是串着海棠果, 更有山药豆沙。   这些果子串在上头原本就好看,因为裹了一层糖皮, 红艳艳的颜色外面就多了一层饱满润泽的光,越发看得人馋涎欲滴。   池小秋点了点店里的人数,专挑了大的买了十几串,上来就做了大生意的小贩十分欣喜, 另抽了一个签子送了她一支最大的。   大到什么地步呢?大到池小秋拿在手里都觉出了负担。倒不是她力气不够,而是那根签子承担了太多的重量, 掂在手里摇摇晃晃,生怕走得快了就直接折断了。   “小秋妹子, 这是你要的花不是?”   池小秋从十几串糖葫芦里露出脸来,一看,阶上摆了七八盆玫瑰开得正盛的玫瑰花,还特别贴心得给了开得密密匝匝的那一款。   池小秋一愣,立刻便知晓,定是钟应忱帮她要来的。   她从荷包里头拿钱:“总得有□□两银子,你若不收我就不要。”   高溪午一脸嫌弃:“你怎的和钟哥一般没意思?这是我托了朋友拿来的,没费上爹娘一丁点功夫,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糖?”   他伸出两手对着玫瑰花跃跃欲试:“我现时便能帮你摘了洗出来。先说好,这糖做好,得分我一半!”   池小秋蹲下来,递上一只糖葫芦给他,自己也咬下一颗,外头的糖皮咔嚓碎裂在齿间,甜化到心里,再咬下去,就碰见了果肉,一时间带来极酸的味道,对立的味道相撞之后慢慢融在一起,变得缓和。   池小秋一想事情,吃东西就飞快,等那一串糖葫芦只剩下了山里红的果核儿,她早已经想清楚了这些玫瑰花的归宿在哪。   就在她糖木樨蜜罐子里!   蜜渍桂花是早已经做好了的,不待池小秋一声令下,这几盆花便让高溪午摘秃了头,叶子可怜兮兮在寒风中摇,可是根本等不来眼前两人一瞥。   玫瑰花浸在化了的糖中,小瓮里头填进去了核的梅子,三两下便让池小秋捣成了梅子泥。上好的糖入锅,随着灶膛里的火烧旺起来,里面的糖逐渐软化成了糖浆,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泡。   池小秋拿竹筷子在锅中一点,再往白水里头一浸,便能凭着糖浆软硬判断是否熬到了时候。   熬好的糖浆很快在案板上被压作了糖皮,在蜜中腌过的玫瑰花木樨花梅子泥捣作馅儿,往里头一裹,趁热切作各色花样,便是新鲜出炉的玫酱糖。   “你带一包回去给你家太太也尝尝。”   池小秋麻溜地给他捆了大大一包,高溪午早便自己捡了几个来尝。   果然同薛师傅说的,这糖不似寻常那些只是一味香甜,咬到馅心的时候,便能尝到梅子酸和玫瑰木樨透出的花香。同外面的糖皮混在一起咬时,更能尝出其中百转千回的滋味。   “好吃!”   “自我识得你到如今,便没听见你说过什么东西是不好吃的。”   钟应忱一边进来,一边跟池小秋道:“从今儿起,咱们便得打叠起精神来,好好想想这菜色了。”   池小秋一怔,随即便喜出望外:“那个什么宴的事,成了?”   “高太太既应了这事,便不会出什么差错,只是此事她只帮得一半,这另外一半么…”钟应忱转向她:“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池小秋颇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模样,只是磨完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往年的文和宴,都是如何办的?”   办宴自然是有大讲究的,主人的口味爱好,办宴的意图偏向,参宴的都是何人,甚而这宴席设在何处,都要了解的越仔细越好。   可是眼下,她总不能直戳戳去寻县丞老爷,追着问一句:“你老喜欢吃甚样菜,请的是甚样人?”   她这话恰好问到了钟应忱的心坎上。   他始终牢记着高溪午与他说的第一准则:要好用,非常好用。   知己知彼,无往不利。   钟应忱展开袖中几张纸来,一张张给池小秋看。   “这是最近十年四次文和宴所拟的菜单,同参宴的宾客单子,县丞老爷已在此任职近十年,设宴之处多是由他最后敲定,两次是在安府澄园,一次在徐家园子,另一次设在知景园。”   “忱哥,你也太好了!”   池小秋激动之下揽着他便是一个大大的拥抱,顺带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旁边的高溪午:……谁?谁?谁肆无忌惮泼了我一身的狗粮?   钟应忱一怔,忙低下头去拿另一卷纸张,但发红的耳根仍让人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池小秋这会才觉察出来,看看左右,吐了吐舌头,老实站着也不敢再动弹。   可等她细细看菜单的功夫,才发现有用者也是有限。   瞧瞧这里头的菜名:采镜云华,瑞凤鸣山,洞庭秋实…   池小秋有些傻眼:“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好听。”   可比她平日里见识的龙凤呈祥,百年好合这样的话好听多了。   “哪儿好听了?”高溪午也觉得这菜名除了吉利,也是有些难解。   池小秋老老实实答:“好听在我听不懂做的是什么。”   只能靠瞎猜:“这凤该是只□□…”   至于云华,洞庭这样的,猜也猜不出了。   “这是我托朋友要来的,里面有各样菜的做法。”钟应忱做事定不会只做一半,他展开手里的另一卷,明显比那几张轻飘飘的纸要厚上许多。   池小秋搭眼一扫,震惊到有些结巴:“你…你花了多少钱…你别是把新宅子卖了吧?!”   这上面是那些菜的做法,明明白白写出了鸣山的凤其实是一只烧得烂熟,但被摆得异常光彩的野鸡,而洞庭秋实是橘子为主堆出来的果子山,至于采镜云华不过是煮出的一锅鲜汤。   这样的东西,若不是买通了观翰楼的主厨,怎可能交到钟应忱手里钟应忱屈指敲了敲她的脑袋瓜,不由好笑:“都想什么呢!”   他轻描淡写:“历来吃这宴席的也不是一人两人,总有些懂庖厨之道的,宴罢得闲时记下自家去做,托人照着往日参宴的人问上一问,便都清楚了。”   钟应忱虽是这般说,池小秋只看上面笔迹不同,便清楚他花了多少功夫。   钟应忱不由舒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是一个惯于开言求人的人,每回觍颜托事,必定要在心里衡量再三,才能迈得出步子。   见她这般欢喜,顿时觉得这些天来的别扭都是值得的。   “可看出了什么?”   “文和宴的菜做得要好看,名字起得也得好看。”   池小秋认认真真看完整页子,对于柳安县丞对文和宴的定位打好了腹稿。   往简单了说,大概就是有着北桥人审美的大宴。   设宴的几个园子虽说池小秋只进过徐家花园子,可也听过柳安四园的名声。要将这宴设在花木扶疏亭榭楼阁之间,且名字虽求吉祥但不失清雅,据菜谱说来,各样菜的摆盘皆可谓精巧别致,独具匠心。   其中尤为难得是,在这么追求宴席颜值的情况下,整场宴仍能让人吃得“杯盘皆尽,逸兴遄飞”,就大不简单了。   池小秋精准地概括了其中的重难点:“好吃,还得别太贵。”   这么一场宴,被寻常富贵人家标榜为筵席必备的六件套:蟹粉甲鱼鱼翅燕窝鲍鱼,竟只勉强在其中一年看见了一个芙蓉燕菜,别的虽然都有着华美声名,用的都是寻常鸡鸭禽鸟,素食尤其多。   池小秋算算其中食材所花的价钱,若是在正常秋闱之年,置办起来所费并不多——自然是对于办宴席来说。   高溪午对着池小秋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要论这新菜色,咱们不输别家半点——你这店里一年换下来的单子,都能摞高了。”   薛师傅看了往年菜单却有些惊讶:“观翰楼里有人同宫中有些干系?”   他点了点那道芙蓉燕菜:“这分明是旧年宫中的御膳。”   池小秋也不由郑重起来,可转眼薛师傅便换了傲气的笑:“正好,总算能有些人,能一同玩玩。”   钟应忱也慢悠悠道:“这题,押得极好。”   要拼文化,不是正好撞在他手里么!   池小秋慢慢看过他们,也笑了。   “那便一起吧!” 第139章 八宝饭   原本按着三年一次秋闱, 今年并不必备什么宴。但今上忽然加了这么一次恩科,却又给了观翰楼一次显名的机会。   等各家递上名去,便算敲定了要往主簿县丞呈菜的食铺酒楼。   单子方才递到县衙的时候, 便已让观翰楼托人抄了同时送到店里来。   对他们来说, 自从自家名字出现在名单上头, 便没有落空的时候,此刻数数, 已经是第四回 了,可谓是轻车熟路, 比旁人都多了许多从容。   柳安食肆虽多, 托着最顶头一片天的,也不过是五六家,且彼此都已眼熟, 各自特色都清楚。因此乍一看见吊在末尾, 这家眼生铺子的时候,都愣了愣。   “池家竟也去了?”   周大厨捏着纸角, 嘲讽的语气中带着些冷笑。   可不是, 上面八家店名个个威风大气,观翰楼, 曲江楼,一看就能想到层楼叠榭高堂广厦的气势出来,独独读到最后,缀着一行工整字:池家食铺。   无端就黯淡了七八分。   “周老哥, 你认得这家?”   “见过数面,”周大厨将纸轻飘飘撂在一边, 不屑道:“不过是个心比天高的毛丫头,不知使了什么法寻个缝钻进来——不足为惧。”   旁边却有个人插进话来:“可是云桥边上的池家?听说跟这一榜的解元郎渊源颇深啊。”   周大厨一顿, 立刻往旁边徒弟处看去。   旁边的人早商量起来。   “这便难办了,难说父母老爷看上了解元的面儿,帮着周全一二…”   “听说近半年,池家宴在北桥也很是有些声名哪!”   周大厨见徒弟面带躲闪之色,已然明了,狠狠瞪上他一眼,回头道。   “你们当真是将炸布袋认作了玉尖面,既是办宴,还要考诗词文章不成便是父母老爷磨不开面子,要点了他家,却也需想想,这么多老爷们的舌头,也不是白长的!”   他这话说得虽然矜傲却也在理。   观翰楼能在这连续三次的文和宴中拔得头筹,并非只会虚头巴脑地吹嘘,凡是能主得宴席的厨子亮出去,都能撑起一店的门面,更不必说还另有几个翘楚。   这般一想,便都放松下来,互相道:“可不是,早些想想凤栖梧桐该怎么摆是正经。”   周大厨快步出了后间,常跟在他身边的徒弟知机,忙跟出来,大气不敢喘,也躲不过迎面劈头这一声冷笑。   “当日交代与你的可还记得?眼珠子灌进黄汤了?”周大厨越是盛怒之时,说话愈慢,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让徒弟出了一后背冷汗,他半身前程都系在周大厨身上,只能抵死不认。   “这单子还是咱们楼里从各府集来的消息,我着实是不晓得这事啊师父!”   打听着这风声的时候,他心里头便狠狠一沉。无奈池小秋今时不比往日,两年前便是随便寻着一个人也能往她小铺子上面添个堵,这会云桥池家出了个解元的消息谁人不知这会敢给他们添堵便是给自个夺命,他摸了摸自己脖颈,再往那边打听消息都敷衍着意思,权当应付着这一头,心里头还暗暗多了一层埋怨。   “师傅,要说那姑娘才多大年纪,论手上功夫怎的也不能越过你老人家去,何必怕她!”   他这话才一出,心里头就一寒,比这更冷飕飕的是周大厨一瞬看他的眼神。   “我?怕她?天大的笑话!”   “那可不是!瞧我这个嘴!”他忙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赔笑道:“跟师傅有什么相干!不过都为了咱们楼里着想罢了。”   自个却在心里头有骂了一遍:这闯在头里的可是他,但凡让人盯着了,总是扯不到你身上!   周大厨面色趋缓,复手往前走了几步,慢慢道:“你寻个空盯着她家店里,看进的是何菜?若有拟的单子,便着店里的人也一并抄了出来。”   “是。”徒弟低下头去,以免周大厨看见自己略带些嘲讽的神色。   若当真不怕,怎可能这般在意池家食铺备的是什么?   到头来,带累的却是他!   徒弟想起当日刚进到观翰楼后厨之时,见周大厨精心雕琢一只凤头时的震撼,那是一种周围诸物都视若无物的专注,由不得人不肃然起敬。   可如今,竟也开始同这些汲汲营营之事纠缠了。   他一时不知该是唏嘘还是迷惘,复杂的心绪不过闪过那么一瞬,就让心头的烦躁占据了。   他说出这话时,却未听到周大厨的回应,楼下熙熙攘攘,盈满了观翰楼十来如一日的热闹,且越来越盛,越发趁出两人间的沉默有些难堪。   “你去吧。”   等了半晌终于等到这一句话,徒弟恍若得了敕令,忙忙作揖下楼。   周大厨却并未动弹。   这徒弟到底年轻,自以为掩饰的极好,却不知不满明晃晃摆在旁人眼底下。   他将手搭在围栏之上,上面精心雕琢的锦带蔷薇藤蔓交互缠绕,好似十几年前勒得他喘不过气的另一个名字。   打从第一次看见池小秋,知道这是个女子,他便由衷地不喜,或者说,不喜着一个同她有些相似的那个影子。   连扬着头应那个人人都不看好的誓约道一声好,也是一样带着意气风发不容于人的倔强。   这份不喜,随着后来他越来越多的关注,慢慢便成了厌恶,而原本些微的相似竟越来越多,直到有一次,他看了池家食铺的席面单子,看了那个刺眼的名字:芙蓉蟹斗。   只消看到它,便成了梦魇,同样甜而不腻的雪衣糊,同样炒到最合宜时候的蟹粉,同样鲜甜恰到好处的味道,同样是当年那种被压在最底处动弹不得的隐忍忌惮挣扎落魄。   还有同样的好运气。   当他只是想给池小秋添些不快时,却因底下人阴错阳差将池小秋送进了狱中,当他听得县丞判她无罪之后,还曾松过一口气。   却没想到,当他真正想下狠手之时,池小秋却一路得到旁人庇佑,眼见着风摇树长起来,根系延展的速度,让他都措手不及。   他不得不承认,池小秋确实有些本事。   而这样无奈又带着怨恨的认知,竟又和记忆中的人重叠起来。   “真他妈的,像!”   一个逃不开避不走的瘟神!   池小秋并不知道还有个人咬牙切齿惦记她几年时间,自从定下了要参加文和宴前一场比试,她整个人的心思都扑在了定菜单上。   只能余下小小一点,分给了店里头每逢九字要换的汤锅。   小齐哥脸上的喜色未曾褪过,原本池小秋还打算过,就算是店里头因着她这一出跑神少些客,也能担得起些损失,不想店中的生意水涨船高。   池小秋虽没空查账,可柜中收进来的钱全都写在了小齐哥的眉梢上,在她面前晃时,一抬头便能看见。   “东家当真是有主意!咱们店里头这几天定出去的菜,比往日添了两三倍!”   池小秋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近日店里头全靠着小齐哥操持,她只出个锅底,刚要谦虚两句,再捧他一捧,好让小齐哥再尽心一些。   谁知才道出“哪里,哪里,”,便让小齐哥摇手打断了:“我说的又不是你。”   他转头继续同惠姐兴高采烈道:“要不说读书识字的人就是灵巧,钟大哥专画了一沓子九九消寒图,凡是九天里订过三回锅子的,都送上一副。消息放出去还没半日,便让人抢了个光。”   池小秋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话里有些酸:“齐大哥,可莫要再笑了,明年七八月上的好日子,再添了几条褶,便上了粉也填不平。”   惠姐登时红了脸,小齐哥却理直气壮道:“都只说笑一笑少上十年,便添了几条又怎的?”   池小秋有些夸张地叹气:“惠姐姐,若真是这般说,小齐哥一直笑下去,便娶不得你了!”   “怎的?”   池小秋哼道:“就这么一会,他便已笑了□□回了,要少上多少年?”   小齐哥不慌不忙,悄悄拿眼瞟着惠姐:“便有皱褶又怎的?只要有人不嫌弃,旁人说又怎的?我又不在乎!”   惠姐明白他言下之意,羞答答侧了头,声音极小:“我不嫌弃。”   池小秋:……   终于明白了高溪午当日的感觉!   钟应忱没再耍什么解元的名头,只是在消寒图下面落了印,便让人趋之若鹜眨眼卖空了,快得连他都有些惊讶。   有许多西桥的商家过来,一口气订上几个锅子,便是为了拿着一副消寒图。他先前不晓得行商之人为何还要求这科考上的吉利,到后面才知道,其实图的是一个彩头。   连出个门都听有人道:解元郎是天上文曲星老爷下凡,天生带着福气哩!   钟应忱沉默了半晌,忽然有些苦笑。   谁能想到,当日他出生的时候,曾被说作不详之人呢?   一转眼,不过空得了一个解元的名头,竟能算作祥瑞了。   池小秋却看得透,她摇了摇头,不太理解:“中不中的,你不都是钟哥?”   钟应忱的心一下子变得通透安定,他拢了拢池小秋的头发,笑道:“那钟哥又是甚样人?”   池小秋停下手里的活计,认认真真将他看上一遍,笑眯眯道:“鼻子眼睛嘴巴,样样都生得好看!”   钟应忱忍不住笑,揽着她看案上还在调色的果蔬汁:“可准备停当了?”   池小秋摇摇头道:“还是浓了些,不如曲湖里的水那样透亮。”   “不急,还有好几天呢!”   池小秋又展开了钟应忱画出的样子来端详。   钟应忱虽不会做菜,可笔头功夫不浅,因此便揽下来起名儿和画样两个活计。   薛师傅平时教池小秋新菜,总要摆出些等着求教的神色,还要略微矜持一些,以此获得些作为师傅的成就感。不想这次,上赶着给池小秋出主意,让她煞是感动。   “多谢师傅,等这阵子忙过了,我定然摆上个席面好生谢你!”   原本巴巴帮着池小秋挑食材的薛一舌听见这话,立刻直起身子来冷哼一声:“你若是办砸了这宴,丢得却是我的名声!”   池小秋一时沉默,决定将之前说的谢谢等话再吞回肚子里去。   薛师傅向来不怎么夸人,也便是池小秋一天切了上百块豆腐时,才能得他微微点头给个笑脸,还要添上一句:“严师出高徒,不可生骄娇之气。”这次看过钟应忱给出的样子,却露出个笑脸来。   “若真能做出这般来,便已胜了旁人一筹。”   这算是钟应忱认识他开始,得到的最佳评论了。   店里谁人都知道这次文和宴十分重要,无论于他们,还是于池小秋,都格外知机。   小齐哥同惠姐一里一外,带着众人打理店中,尽量不让池家铺子里头的事务占据池小秋的精力;钟应忱推了能推的应酬,同池小秋一起在厨下一窝便是一整天;薛一舌也从整日呆着的池家小院里出来,顶着寒风迈着老腿往曲湖边的马头上去寻些新鲜的食材回来。   灶膛里头空烧着柴火,便似多了一个极大的火炉子,这间厨房本来辟得极大,这会却混进来些与锅碗瓢盆青菜篮子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棵偏瘦弱的梨树开着花,好似将月亮剪成一瓣瓣扎在枝头,略动一动都能看出些羸弱的感觉。碧桃树生得太过妖娆,朱红色的花瓣让外头一冻又让厨下的火气一蒸,就变成了腐朽的血红,因为长得太浓密,十分不讨喜,颜色略淡一些的垂丝海棠要好看许多,有些亭亭而立的韵致。   要说这些不应季的花树是让谁搬了过来,非高溪午莫属。 他让家里逼得太紧,没法子常溜过来,可又惦记着得出些力气,因想着前些日子的玫瑰酱糖、玫瑰糖饼、玫瑰花蜜,便直愣愣地送回来了他能寻着的开花的大把花木。   “你看看,还要什么花拿来做糖?”   高溪午擦了把汗,兴冲冲来问她,池小秋哭笑不得:“若是有能染色的菜拿回来给我便好了,这花不如仍旧给太太赏去罢。”   高溪午得了任务,高兴走了,却将这花直接甩手扔在了池家小院。   池小秋没奈何,对着花看了半晌,便捡着能吃的尽数摘了下来,捣碎滤出花汁子,竟真做出了几种想要的花样来。   最难的颜色调了出来,池小秋欢天喜地,略略松了口气,一抬头才知道又错过了日午那一顿,肚子空自咕咕叫了半日没人理,直待池小秋回了神,才又大声抗议起来。   她一转头,却看钟应忱也陪她一起,她调食材的颜色,钟应忱在调墨的颜色,没人来催,两人便硬生生饿了大半天。   池小秋后悔不迭,她倒没什么,平日里养得最精细的便是肠胃,不曾受过什么苦。钟应忱却因出门几次,吃路菜吃坏了胃口,好容易调回来的。   这会锅灶都给占着,为了做一个凤峦台北青山,米饭让池小秋染出了几十种颜色,她索性先撂了两只红薯进了灶膛,让火兀自煨着,慢慢等它熟了,一面将方才蒸出来的糯米都拨到另一只碗里,略加了些糖拌匀了。   秋日里收下来的葡萄晾干了变成果干,蜜枣去了核儿,同山楂、玫瑰酱、木樨花蜜、杏仁、豆沙都一层层放上去,又放进了蒸锅。   等着饭再熟的空当,池小秋将灶膛里头的红薯扒出来,才一沾着手,就嗳呦一声,扔了出去。   钟应忱忙撂下笔过来,话都说不囫囵:“烫…烫着了?”   池小秋甩了甩手,笑道:“总该熟了,咱们先吃这个。”还想伸手去捡。   钟应忱挡了她,抽了自己方才画废了纸,裹住外皮,吹了好一阵,才伸手剥开递给她:“先吃着垫垫肚子。”   这话听来,倒像是两人都倒了个个儿。   池小秋拿手握着,刚烤熟的红薯暖烘烘的,温度从指掌间透出来,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外皮黑红,剥开之后还有微烘的糖心,筋络不甚明显,便能看出带着甜香泛着蜜红色的瓤。   池小秋咬了一口,甜得整个眼睛都笑弯弯的,一抬头,却见钟应忱只看着她,带着同样的笑。   池小秋眨巴眨巴眼睛,拿另外一个递给他:“别光看,你也吃呀。”   钟应忱偏不接她另一只手里拿个,指了指她的:“我要吃这个。”   池小秋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探身过来,大大咬上一口,一边慢慢嚼着,一边却仍偏头看她,眼里带着些她看不明白的意味。   最近钟哥好像有些怪。   池小秋想不明白钟应忱是个什么心思,索性也不再去想,她大方将整个红薯都递给了钟应忱:“这两只全给你了,你吃罢!”   锅里面的八宝饭蒸得差不多了,池小秋转身去端碗,钟应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一左一右两个大红薯,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这…跟高溪午说的不太能对的上啊。   难道,是他琢磨的情。趣不太对头?   池小秋这回做的八宝饭有些奇怪,底下的糯米什么颜色都有,五彩缤纷混在一处,原该有些好看,偏偏因为多了几样染得太过发绿的颜色,便有些惨不忍睹。   “虽不中看,好在中吃。”   池小秋直接将扣得十分匀称完美的八宝饭捣碎舀出来,上头十几种果干果仁混在一起,咬在嘴里意外的甜香,没有一点甜过头的腻歪。   吃着吃着,她的心思便又飞往了要做的菜色上头,因此当本该在店铺里头的小齐哥突然跳到她面前时,池小秋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来缓和自己的惊吓。   直到小齐哥义愤填膺说到第二遍,她才渐渐听明白他说得是一件什么事。   “竟有人挖消息,挖到咱们店里的人头上来了!”小齐哥气愤愤捣了一下桌子,直把案板捣得颤动了好一会。   池小秋忙稳住自己好容易调出来的花汁,见它没有碎倒在地上的风险,才听着小齐哥继续说下去:“亏得东家平日里待人好,总有旁人多盯着两眼,才逮着了,不然,平空多了内鬼都无人知道!”   池小秋一惊:“内鬼?谁?!”   “李厨子!”小齐哥骂道:“丧了良心的!前阵子他老娘病重,还是咱们店里送了二十两银子过去,又专给他放了假回家照顾老母,另还请了大夫帮着看病,如今才刚回来两天,竟生出了别的心思!”   他对着池小秋道:“东家,要不要请了巡检司的人来,绑到县衙里去!”   李厨子原本蔫头耷脑让人捆了过来,一听这话,两股战战立刻跪倒在地,惶惶恐恐道:“东…东家!我知错了!我糊涂脂油蒙了心,我…我不是人!我…”   池小秋让小齐哥一番话说得有些发愣,好容易理清了其中思绪,钟应忱却已经开了口:“是谁人让你探得消息?”   李厨子却不说这人是谁,眼睛兀自咕噜噜转,嘴里依旧求饶,池小秋这会才觉出些后怕。   不单单是探听消息这样的疏漏,若真是有人起意要害人,专骗了店里人去下些什么药,后厨里人人往来,总有些疏漏处。到时店门关了事小,有人丢了性命那才当真是万死不辞,到时候连上她、小齐哥、钟应忱、惠姐等十来余人都要吃官司!   池小秋这般一想,立刻出了一身冷汗,看向李厨子的眼神便冷了下来。   钟应忱并不再与他缠磨,只是嘱咐小齐哥道:“拿了我的帖子,直接递到衙门呈给主簿韩老爷,只道店中有人密谋投毒,害人性命,请他遣人来拿。”   李厨子一下子抬头看向他,目光中透着不可置信:“东…东…东家!我…我没有!那人只不过让我看着最近店了添了什么食材,说与他便是,这谋人姓名背叛店主的事,便有人要买通我,我也万万不会应的!东家,你饶我这一回!”   小齐哥厌恶看他:“那是谁让你来递这消息?”   “我…我并不认识…”   “便是不认识,他总该跟你说,这消息要递往何处吧?”   “是…是…”李厨子还想要抵赖时,却见钟应忱当真去拿名帖,心中侥幸轰然倒塌,便将那人的话都倒了出来:“只往旁边街上涂家食铺里头递消息便是,只消敲一敲门,便有人等我过来。”   涂家?那个为了不想让他们能租到铺子,宁愿一家家谈了悄悄给她们加租金,最后反砸了自己的脚,顺带着还给池家食铺宣传了一波的涂家?   池小秋脱口道:“又是那个周大厨?”   有完没完了?池小秋脸上多了些不耐。   话说一个大老爷们,也算是这柳安镇里有些头脸的人物。于情,她虽当时不晓事,当众踩了他的面子,后来却也没再寻过他。于利,她这铺子从云桥而来,当初刚被找麻烦的时候才一过是五六张桌子,两三个车子抬上锅灶,便是现在渐渐传出了些声名,离着观翰楼还差上几百步的位置。   她便想不明白了,这一瓢水和一个曲湖之间的差距,怎么就值得他惦记上了?   池小秋凉凉道:“那我该说声谢谢,谢周前辈都已经是徒弟撑起一店门面的人了,却还天天想着我这个后辈,总要来考验考验。我虽不是他徒弟,却要比待徒弟还上心了。”   前前后后,周大厨在她身上花的精力,撒出去的银钱,怕是要比她这铺子上赚得还要多吧。   毕竟,她这条小命还是挺值钱的,当初拿个人命案子来给她设局,必定使了不少钱,想了不少法子吧。   总有个毒蛇在后面嘶嘶嘶吐着信子,窥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伺机上来咬上一口,且连缘由也找不着。   池小秋让他旷日持久的找茬气得冒火,直接一拍桌子道:“明日你便往他们店里去,大大方方也不必躲着人,就帮我问上一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偏盯着我不放?”   钟应忱见她气得狠了,便在一旁抚着她的背,递上一口茶,看着她抱着喝了一气才道:“既是这般想知道,便直接说与他们便好。”   钟应忱撕下一张纸,刷刷刷写了许多字下来。   而后他蹲下身子,直视着有些半呆的李厨子:“你今晚暂在店里睡上一晚,不必家去了,明日就按着他们教给你的,直接到涂家店门,寻了这人,只道弄着了店里头的采买单子。”   钟应忱将纸塞到他手里:“上面的字,你可要记准了,一共得十几样呢,可不要漏下了什么。”   李厨子听着他话语淡淡,原本热出一层汗,又让冷气一激,“杀人灭口”这几个字立刻浮上心头,竟打起抖来。   “我…我不敢!东家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遭!”   李厨子一边说,一边朝着众人磕起头来,池小秋却往旁边一避让,冷笑道:“我可不敢受你这头,送了二十两银子,便能让你卖了我这店里消息,若是再加上这几个头,岂不是要连命都要给你了?”   李厨子无措,却更不敢去寻钟应忱,这才听见钟应忱道:“到时候你莫要进店去,想办法将这人约到外面来,”   他盯紧了李厨子:“到底要找什么理由让他出店来,便不用我跟你说了吧?”   李厨子害怕起来:“东家,你…这是要做甚?”   一瞬间的时间,他脑中晃过了十几种结局,其中尤为让他心慌的,便是钟应忱嘴角微微一勾,透出的冷笑。   做什么?   只看清了是谁要找他们麻烦又能怎样,断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不如便再请他再进一步,也让这中间的人给他们搭个梯子,只是方向反上一反。   “好了,”钟应忱弯下身子,放柔了声音,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语气,两手搭在池小秋肩上微微摩挲,帮助她慢慢平静下来:“这事你便不必再管了,你只消好好备的菜便是,余下的事情便交给我。”   池小秋思忖了一会,抬起头来,带着毫不设防的信任,答他道:“好。”   这世上,除了钟应忱,再没有一个人能让她相信到这个地步了。   她便听信了钟应忱的话,化愤怒为力量,越发起劲的倒腾起来自己的菜单子。   既然周大厨这般看得起她,到时候不将自己的真本事亮上一亮,怎么对得起“前辈”在她身上花下的大把的功夫?   钟应忱确然没让她失望。   不上两天,钟应忱便掂着一份菜单子,直接放在池小秋面前:“你看看这个。”   池小秋略略翻了一翻,不由睁大了眼睛:“你从哪里看得的这两道菜?”   做法精致,名字起得正是“文和宴风”,若是同时呈出来,算是她的一大力敌。   且池小秋下劲钻研过往年的文和宴菜单子,这会仔细一念,便敏锐地从中察觉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嗅到一些熟悉的味道。   “这不是观翰楼…”   “不错,”钟应忱见池小秋果然看得清楚,不由笑了:“这正是过几日各家往县丞与主簿老爷面前呈菜时,观翰楼要呈的两道菜色,并所用的食材做法。”   “那这个是…”   池小秋指着旁边有些辨不分明的两幅图:“是画出的两道菜?”   “可惜这人画工差了一些。”钟应忱有些遗憾,但转而一笑,透出些得遂所愿的小小得意:“不过也无碍,再等上两天,万一菜色最后又有了改动,便直接让他与我说上一遍,我画出来与你看,便能将他家的底尽数摸出了。”   池小秋半张了嘴:“你…是如何问出来的?”   “哪需我下气力来问?”钟应忱眼神微微一冷:“他的把柄我已抓得,现如今是他来求咱们的时候。”   小齐哥略略一缩脖子,再次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池小秋力气虽大,心肠却软,钟应忱看着文弱,其实最是难缠,万不可得罪了他。   小齐哥思索了半天,决定以后若是钟应忱再想挨着池小秋做些什么,他便躲得更远些,顺道将惠姐也拐到一边去。   那傻丫头难道没瞧见,自己碍着钟东家多少事吗?!   钟应忱顺藤摸瓜,做了一回螳螂与秋蝉背后的黄雀,恰恰好拿住了这个探问消息的小徒弟,只消连唬带吓一番,便反手套得了对面的消息。   池小秋踮起脚来,费力去够他的头,可惜钟应忱大约是让她左一顿又一顿饭,喂得太好,像棵雨中春树,蹭蹭蹭地往高了处拔个子。   “你怎的长这么高?”   池小秋有些挫败,自己嘟嘟囔囔,明明半年前她垫脚到最高,还是能摸到他头顶的,这会儿,便只能踩凳子了。   可是踩凳子实在是太不威风,池小秋只是瞄了瞄,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钟应忱却看明白了她的动作是为了什么,一边半矮下身子,一边抬头看她:“摸罢。”   池小秋被他逗得一笑,几天来略有些压抑的郁郁之气顿时烟消云散,她学着钟应忱平日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头,点头赞叹道:“好生聪敏,大有前途。”   又满怀疑惑摸了摸自己的头:“同样是一只脑袋,为何你偏偏生得这样聪明?”   钟应忱摇头笑道:“哪里是聪明,这样的法子人人都能想得,这人愿意交出方子来为我所用,不是因我比他伶俐多少,是因为我如今的位置。”   他将这事掰碎了说给池小秋听:“我若还是个落魄书生,便是拿住了他两人使计来偷咱们店里消息,也无可奈何,可如今我能直接将帖子递到县衙中去,说的话便是父母老爷也要听上一听,他才心怀畏惧,些微诈上一诈,便能充作咱们的马前卒了。”   池小秋点头叹道:“这个解元,除了卖锅子卖盘子卖消寒图能赚钱,用处还这样大。”   她嘻嘻一笑:“这回便算我占了你的便宜了。”   钟应忱屈起手指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那是自然,我这的便宜,你正大光明的占,小生乐意之至。”   池小秋吐了吐舌头,朝他一笑,这才发现这会钟应忱一站起来,便又重新要她仰头才能看到,池小秋有些不乐:“没你聪明,偏还没你长得高。”   且还有两人身高差距越来越大的趋势。   池小秋想起小时候看的戏文,叹气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长得壮实一些,再高一些,到时候炒起菜来更方便些,最好能像赠遗珠里面的孙十娘一般。”   钟应忱刚要露出的笑顿时一滞。   这出戏文里面的孙十娘生得铁额方脸,下颌还带着几个拐,肩阔腰肥,声如洪钟,随手一叉,便能叉到一只野物。   钟应忱打量了一下明丽如玫瑰花一般的池小秋,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会有这样心思。   看来明日还得再多教她些诗词文章,也莫要再选什么惠子庄子老子孔子,就多教些“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亦或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这样的句子,好好将她这想法给掰回来。   “个子也不必太高,够用便好。”   “怎么才算作够用?”   “我问你,我便是长不到现在这般,再变得矮一些,你可会嫌弃我?”   池小秋不假思索道:“自然不能!”   她打量了一番钟应忱,伸手给他比划:“我才见你的时候,你只有这样高!当时我把你从那群人手里头拉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我也没嫌弃过你哪…”   钟应忱轻轻咳了两声,竭力把她从之前不堪回首的往事回忆里头给拉出来,便直接略过她后面那一堆话,想把话题拉到自己的轨迹上来。   “你看,这便是够用了,所以哪,你如今这个样子,便是最好的,我心里喜欢,这便好了。”   他挽住池小秋的手:“今天晚上,陪我出去一遭,可好?”   “今天晚上?”   池小秋看看外面的天,冷风呜呜地叫着,只要一开个门缝便使劲往里头灌,只有挂在日中间的太阳能多出一点热乎气,却也跟厨下的灶膛,堂屋里的暖炉,床上的熏笼差远了。   这样一个天气,在家里烤烤火,磕着瓜子,看着书,多好的日子,怎的偏就挑上晚上的时候出去呢?   钟应忱的神色却与寻常时候大不相同,有些池小秋看不懂的迟疑,而后又迅速坚定起来。   他握住池小秋的手,合在掌心,声音很软,软到池小秋听不完就想要点头了:“陪我一次,好不好?”   “好!” 第140章 今日昨日   将近腊月的时候, 柳安的街市便分成了两种。近曲湖边的大马头上,往来南北的商户便趁着年关前,将年内要运出的货物尽快交接明白, 镇里头做些本地小营生的, 却比平时撤摊更早些。   这时候街上本就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 钟应忱拉着池小秋往外去时,还偏挑了偏僻路走。   一路行来, 渐渐远离了中桥东桥那些商铺阜盛之处,竟渐渐往西桥一片滩涂处去了。   池小球看看左右, 若不是引路的是钟应忱中英, 她都要怀疑,是有人要将她诱拐出来卖了。   干枯的芦苇在暗夜里越发黑黢黢一团,泛着冷波的水中晃着属于月亮的银光, 钟应忱站在溪边, 负手而立,只能看见一个沉默的背影。   池小秋看看左右, 终于知晓了为什么钟应忱出门时还要多拿一件披风给她, 便是要她在此时裹紧了的。   “咱们…不是要挑这时候来这下鱼笼罢?”   池小秋歪头想想,开着玩笑。   又或许, 来吃个炙羊肉看个月亮?   池小秋想想钟应忱最近教与她的诗,按着那里头说的,冷天临湖看月也是一种“风雅”,只是这份风雅着实冷了些。   一阵寒风灌进脖颈, 池小秋小小打了一个喷嚏,才等到钟应忱回过身快走回她身边来。   他仍没说话, 只是低下头松了她披风上的丝绦,又重新系得更紧, 还挽出一朵漂亮的花。   两人又是沉默半晌,他的手停在绦子上并未动弹,终于开了口:“韩二姨临行前,曾问过我,将你强扯在我身旁,于心可安?”   池小秋一怔,抬头看他。   “我答错了,”钟应忱笑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苦涩:“我心里不安。”   又或者,他原本是自信的,自信在即将走回的路上,一切能如他所想,以一个新的身份,去揭开埋藏在冰冷河水中秘密。   直到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人身穿华服,有人满身是血,他在痛楚中醒来时,整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砰地跳动,极致的慌乱几乎让思绪难以集结。   梦里的池小秋一脸厌恨,对他道:“为何要拖我下水?”   梦中的池小秋遍身血污,伤痕满布,有人得意地向他笑:“这便是因为你哪!”   这条路,他必定要走,便是努力躲避,仍不知是否难免漩涡之处。   池小秋心下了然,握住他的手,呵口气帮他取暖,声音格外郑重:“我既应了你,便是我的心意,不会反悔。”   钟应忱向来好哄得很,可此时,池小秋在他眼底看到的变化繁多的思绪,痛苦,挣扎,慌乱,恐惧,最后变作一句话。   “若是我家乡不明,姓名不详,籍贯无着…”   “不算无着罢,”池小秋轻轻笑:“总是打南边长起来的,便不是我们那边,也不妨碍吃上一桌饭。”   她虽比钟应忱少上些心眼,也不傻,钟应忱与旁边人说:“与她同籍,算作同乡”的时候,她便知晓钟应忱是在说谎了。   口音不一样,还可用从小不长在这边来搪塞,城外有什么山什么河什么典故钟应忱说得清楚,可城里的铺子却一概不知,这便说不过去了。   且钟应忱说出这话时冷冰冰半点不想和人多话,过后再没同她提过回乡,明摆着是在敷衍问话那人。   可两人相处得久了,钟应忱瞒她的习性越来越少,能看破的端倪越来越多。   要猜测一些线索,着实也容易。爱吃甜食,偏向蔬果,凡是吃惯的菜色都是东南之地惯有的。满腹文章,举止有礼,还能对那些官老爷的事如数家珍,出身必定要比柳安的乡绅老爷都高上不少,家里还能拿得出让薛师傅都吃惊的菜谱,这富贵二字该是也还算得上的。   池小秋小心眼,因他没多少实话,还暗搓搓下过两回小绊子,可钟应忱总是能躲得过,就是不接茬。   再后来,先时被隐瞒的不忿,在逃亡路上他高烧不退时的失言消弭得无影无踪。   她只是失了双亲,但他有家不能回,还背负着一个猜测已经足够痛苦,若揭开便无异于抽筋挖髓的痛苦。   “你娘,生得大约要比你更好看些吧?”   池小秋微微笑:“她必定很疼你。”   她直视着钟应忱:“所以,你要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可你也得答应我件事儿,”她歪头伸出手,勾住他的小指头来:“咱们打个勾,你呀,你得好好儿的。”   血脉之亲,猝然长眠,池小秋也经历过,理解这份痛苦,可她更希望钟应忱的下半生,不止停驻在这样的梦魇之中,还能做一个拥有清风明月的少年郎,有能相信的人,能为之欣喜的事。   而不是让梦魇撕扯埋没,陷于其中。   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人。   大约是什么时候,她才终于领会了六月曲湖灯市里,戏中的姑娘唱出的一句:一面之间,忽坠终生,又或是思之终日,辗转难眠。   不是一瞬间明白的。   是她在厨下错手将糖当作了盐,只因为控制不住地想往窗外去寻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她在钟应忱往府城去后的第三天,依在门边望向惠姐和小齐哥低语时的羡慕;是每天盼着来信算着归途心忧他宿于何处食于何物。   距离常常能模糊所思所想,于是将一个人的存在视作理所应当。又或许是因为这份习惯,才会发现,一旦此人消失缺位,便需要承受将生命中一半的时间划去的痛楚,于是想念从模模糊糊变作展开的字画,墨色淋漓,笔笔清晰。   喜欢之上的喜欢是什么呢?   惠姐说,是愿意在明年七月,藤萝满架清风徐来的时候,入他院子,作他娘子。   池小秋认真想了想钟应忱说与她那些话。虽不惯与人同睡,可若枕边的人是他,便连野猫小鼠都不可怕了,山珍虽然难采,可若是执杖同行的人是他,路似乎也不会多远了。   池小秋望着他时,没有丝毫躲闪,澄澈一如初见,又跟他坚定的说了一遍:“我不后悔。”   因为,“你是我选中的。”   选中的时候,不是为了你可能有一日是蟾宫折桂簪花游街状元郎,不是为你许是个能住在徐家花园子一样精细宅子里的官家老爷,不是为你许是生于繁华之地归于温柔之乡,只是为了——   你是那个一路陪我走过来的人啊。 第141章 明月相思   一盏河灯荡荡悠悠, 渐渐移向河心深处。   这一看便知是钟应忱亲手做出的,不见多少市井中一个花样能重复千百样的呆板匠气,底部的莲花瓣仿若能在风中微微颤动, 半开半合的形态更加惹人怜爱, 正中央放着许多薄薄书册。   若是放于手中, 每一本还不及巴掌大,比寻常书本尺寸缩小了两三倍, 翻开来看,里面的字笔划细如蚁须, 但无一丝草草之处, 从书扉到里面每一字每一画都做得极为精细。   “母亲最喜欢这些。”钟应忱望着渐渐隐没于水中的莲花灯,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方记事之时,也是有些顽劣处, 偏爱往母亲房中去, 她那里书册堆得如山一般,床头桌上地上都是, 也不许人收拾, 我便正好从书山脚往上爬。有一日,全家都寻不着我, 到后来才知落进了书山里头一个空洞处,却怎么也爬不出来。”   池小秋在脑中想了想那副情景,一个小号的钟哥,生得如同过年门上贴得年画娃娃一般, 在书堆里面奋力扑腾,张牙舞爪却怎么也拨弄不出出去的路来, 不由起了幸灾乐祸之感。   “你怕是哭了不少时辰吧?别人找来时,准时寻着眼泪找过来的。“池小秋不禁有些遗憾, 若是能早些认识钟应忱,趁着他小时候多抓些把柄,以后便能多些嘲笑他的本钱。   “我为何要哭?”   钟应忱瞥她一眼:“寻不着我,急得是他们,我只需坐在那里好生等着便罢。”   池小秋的小算盘哗啦便被掀开了,只能郁郁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子!   钟应忱却忽然笑了,点了点她的头:“你说哭了便哭了罢。”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钟应忱伸出手来,在她握上去的一刹那,十指相扣,带着凉意,好似要锁定一个地久天长的誓言。   池小秋随着他的眼神,看向河心。   “阿娘,”钟应忱说得很慢,每一字一句烂熟于心可说出来却肃然到庄重:“今天是你的生辰,孩儿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钟应忱转身看向池小秋,微微一笑。   如漫天星辰碎成流光又忽然失坠,落入他眼中,光芒璀璨。他笑意清浅,声音却止不住地微微颤动:“这是孩儿未过门的妻子,阿娘唤她小秋便好,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你若见了,定会喜欢她的。”   池小秋怔怔然回望,而后一笑,松开他的手,往前一步。   钟应忱心中最后一点忐忑,便随着她这一跪轰然倒塌。   滩涂上还散着些碎石子和残苇扎在里头的硬茬,硌得膝盖发疼,池小秋端端正正毫无敷衍叩了三下。   “那个…”一张口,本来干干脆脆的池小秋就犯了难。   该如何称呼呢?若是同高太太一般直唤“夫人太太”,好似太过客气,若是直接喊“大娘婶子”,池小秋想想钟应忱房中挂起的那副画,云鬟雾鬓,娴雅端庄,不知能不能听得惯。   想了想,她便直接道:“阿娘,我便跟着钟哥一起这般唤你啦!我是小秋,第一次见面,忱哥先前也没跟我说,不然我能给你带些好吃的过来尝尝。那些书是忱哥做了好几天的,阿娘你慢慢看,下次我也做些,不过都是跟吃食有关系,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钟应忱站在一旁,听着池小秋唠唠叨叨唠起了家常。   “阿娘将钟哥生得十分聪明,如今镇上都晓得出了个十六岁的解元相公,读书上头不用心挂心,可是只有一条,阿娘你可得托梦说说他,哪有只吃菜不愿吃肉的!连吃个鱼肉都要做好了端出来再央他半天,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啦?”   池小秋显然是对这件事介怀以久,一边告状一边气呼呼瞪了钟应忱一眼,看得他失笑。   池小秋见他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更是生气:“反正这事我已经管了好多次了,阿娘,不如你半个托个梦去,在他梦里摆上一桌子的好菜好饭,让他看得见吃不上,来回几次,他便听话了。”   她正絮絮叨叨说着,忽觉身旁跪下一个人,一只熟悉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让池小秋不由顿住了话音。   少年清朗的声音十分庄重:“明月有凭,莲灯为信,望寄予亡母……”   池小秋怔怔听着,今夜风大,可河中莲灯明明灭灭,依旧亮得惊人,钟应忱说着一长篇听起来很是难懂的话,她也只能明白其中一句。   “毕生之情皆系于一人一身一心,再无他念。”   她没敢打断钟应忱跟他母亲说话,直等到他也叩了三下,顺着他的手劲站起来,才小声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钟应忱将她手合在掌心,只是笑:“我跟阿娘说,咱家多了个傻媳妇儿。”   池小秋脸上发热,嘴上却还在犟:“我…我不傻!”   “阿娘还跟我说了句话。”   池小秋见他十分认真,不由听住了:“什么?”   “娘说,这个媳妇心地纯良,蕙质兰心,再好不过,只是呀…”钟应忱上下打量她一下,摇头叹道:“只是有些嘴碎,念得她有点晕。”   池小秋知晓他是在打趣刚才说那一长篇子话,咬着唇气忿忿地:“不识好人心!要不是你,谁管这个!”   “哎呀呀,全是我的错!”钟应忱含笑看她生气的模样,哄她道:“钟家娘子明明是好意,偏有人不知领情,该罚!该罚!”   “那你自己说,罚什么?”   钟应忱看着她,碎头发不听话,总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荡来荡去,钟应忱帮她捋开,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亲了亲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唇上。   池小秋昏头昏脑,直到回去,总觉得哪儿不对。   她歪着头,看着钟应忱安然靠在一旁,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她气冲冲叉起腰。   “钟!应!忱!这便是你说的该罚?!”   明月悠悠,载一片相思而去。   高溪午因为误打误撞,让高太太重新燃起了培养一名进士的希望,于是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你之前不是已在水深火热里了?”钟应忱不但对他的诉苦无动无衷,还又戳了一刀:“之前太太不也是这般对你的?”   “这能一样吗?帖经和八股,这能一样吗?连策论也不如这个啊!”高溪午因为这份质疑,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跳老高:“是谁想到的,要考制艺?考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乡试也曾作过时文,你现在才说,怕是晚了些。”   “我那是随便做的,我怎么知道能让人看中了?我怎么能知道是哪个做的缺德事,偏圈了我出来!”   其实不只是他想知道,连本想着教到头可以款款包袱出府的谭先生也想不大明白,而这分怀疑在他看过高溪午新作出的时文时,变成了绝望。   偏原本还跟他道“中个秀才已是祖上庇佑,不作他想”的高太太,竟也对高溪午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变得定位有误起来。   高太太说话特别客气,先是亲自前来,一顿夸张地赞叹:“先生大才啊!我家这不长进的孽障就能中举,是谭先生妙手回春,挽腐朽为良材,可谓华佗在世!!”   谭先生全身的汗毛都在立起作警告,一边擦汗一边提醒:“谬赞谬赞,在下不是行医之人…”   坚决不能认!认了就走不掉了!   但高太太全作没听见此话,依旧自顾自往下说:“还得请先生再辛苦数月,给他好生打打底子,备考春闱。”   谭先生脸色十分难看,却出不得府里。纵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相供,却挡不住痛苦的授课之路。   一个不想讲,一个不想听,在每一个相对凄然,互相折磨的课上,谭先生都在怀念故乡自由而又见不到高溪午的月亮。   钟应忱道:“也便是再忍过一年便好。”   “一年?!”   高溪午和府中的谭先生齐齐打了个抖。   “你将这个拿去,记诵过百遍,下笔时便已有些样子了。”   钟应忱终于不再嘲笑他,倒让高溪午起了疑:“你何时这般好心?”   “爱看不看!”   钟应忱毫不在意,将那册子掷给他:“这谢礼已算是还了。”   “谢礼?”高溪午摸摸头,他什么时候做了要让钟应忱感谢的事?   “高兄弟,你来啦?”池小秋过来时一跳一跃,显而易见的好心情,她绕着钟应忱转了个圈:“忱哥儿,我做出来啦!”   这道菜的样式她已经调了成百次的颜色,只为了能将钟应忱画上的那些意境再现到菜里。   钟应忱脸色蓦然柔和,捏了捏她的脸:“好看!”   池小秋停下步子有些疑惑:“你还没看着,怎知道好看?”   钟应忱面不改色:“凡你做的,都是好看的,我怎会不知?”   他点了点池小秋的额间,浑然不顾高溪午呆滞的表情,笑道:“有人看的是菜,可有人看的是人,你猜,我看的是谁?”   高溪午便眼睁睁看着池小秋红了脸,瞥他一眼又回了屋里,呆了半晌,一下子冲过去,扳着钟应忱使劲摇晃起来,大喝一声。   “呔!你是何方妖孽?还我的钟兄弟来!!” 第142章 府中试菜   且说各地少有像柳安镇这般, 不过是办个宴,还要县丞与主簿老爷亲自来定这承宴之人的。   钟应忱早先便跟池小秋说过,文和宴这名字起得四平八稳, 实则是因柳安从百姓到乡绅老爷再至主簿县丞, 都是好饮馔之人, 所以才这般重视这场宴席。   虽说如此,这往上呈选菜色到底也不好在衙中进行, 好在主簿在北桥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私宅,一大早, 各家便都带着食盒往主簿宅中去。   文和宴不过是在近二十年才慢慢打出了名声, 先时不过是柳安四酒楼在一起轮流承宴,后来渐渐增至六七家,但来来去去也不过都是熟悉面孔。   直到十年前, 观翰楼让个巨贾买了去, 一连从别地招来了五六位大厨,不过三四个月就在曲湖马头边声名鹊起。他们尤嫌不足, 几下里一商量, 便瞄准了文和宴,将看家本事拿了出来。几道菜一出, 放在桌上一看便让人耳目一新,呈菜之时让县丞老爷一眼看中,将那年文和宴交与了他家。   也便是从那一年起,文和宴才为柳安镇士绅分外青睐, 不仅为县丞老爷挣足了面子,也让观翰楼就此越发站稳了脚跟, 且隐隐跃居为群龙之首之势。   原本柳安一流的酒楼食肆各有特色,虽说彼此暗暗较劲, 但总归一张桌子上吃饭,轮流坐着上首,时时拱手相揖让,也算是一团和气。突然闯进一个观翰楼,竟是霸着这位子不让了,反倒是激起了其它几家好胜之心。   文和宴三年一次,是难得的向柳安各个官宦富豪之家展露技艺的机会,富家一宴,值千百金,谁不想争夺客源?越发激得各家都使尽解数,倒让这参宴的人坐收了渔翁之利。   可也不知为何,任千帆竞过,最后稍胜上一筹的,总是观翰楼。   长此以往,别家虽说背后口里发过几回酸,但也服气这有真本事的,几家都在门厅处等候,一见着周大厨带着人进来,都留几分尊敬之色。   “近来店里可好啊?”   “也是许久不见老哥登门,今日又要让小弟长见识了。”   来来回回一顿浮于表面的寒暄,言语推让来去,众人的心思都暗暗落在各人带来的食盒之上,却也没人愿意此时都揭了自己的底的。   这一顿试菜却与平时办的那些厨宴厨赛不同,没人正经守在这,看你怎生选食材挑家伙,技艺如何精妙刀工如何轻快,非要在眼皮底下变成一道道菜。县丞老爷同主簿师爷,每日理一县之政,日子过得繁忙得很,能抽出时间将菜一道道尝了已算是给面子了。   可这无疑让各家得了些先机,又失了些先机。好处便是能集一店里的本事,众手相帮,集思广益,出来的菜怎么也差不了。坏处便是人人都藏得严实,谁也不知别家出的是什么,想捣鼓些手段也做不成。   因此最后文和宴上呈的菜色,便是这店里后厨最大的本事了,若是输了,再也别去怨愤别人,谁让你家底不够厚实,争不过别家呢?   忙忙碌碌大半个月不过就是为这两道菜,临到头谁也没心思说些闲话,但凡开口都是存着别的心思,想探问些消息来的。   周大厨方坐定,就有人笑问他:“老哥可知道,今年同咱们一起试菜的,又多了一家。”   消息早半个月放了出去,谁能不知道?便都点头附和上两句。   “云桥的池家?”   “那个姓池的小丫头?”   有人点头笑道:“咱们这做菜试菜,也讲究个传承,有个像样的后辈,也算是好事。”   “给些机缘,让小辈见见世面,却也不错。”   旁边立刻有人阴阳怪气道:“咱们再不济,也是在酒楼行会里挂上名的,李老弟怕是想得太明白了些,我却看不惯这样钻营的。”   “听说与今科的解元郎是同乡,想必高家也却不过面子去。”   “还真是,他家新推的什么消寒锅子还挂着解元的名儿呢!”   “原只是同乡,只这般看来,还以为是一家子呢!”   还是方才悒愤不平的李厨子,又出言道:“若要这般来算,我家的兰花春笋还挂着知府老爷的名儿呢!再不必说黄金鸡这样遍地都能寻着的菜了。”   黄金鸡原还有个名字,叫做皇帝鸡,也是不知从哪里传的,跟开朝时还未发迹的□□挂了点干系,虽不见味道如何经验,却也养活了不少店家。   各人能这样轻松说着池家如何,不过是因为打听清楚了底细,便能放下心来。   不看池家食铺报出来的名字如何扎眼,就单问问池小秋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从小长到大的年岁加在一块,连他们上灶的时候都不够。更不用说,那食肆里头唯一能指望的,不过就是池小秋了。   这还有什么可比的,毕竟那解元郎再满腹经纶,也不能把书读到菜上去吧。   比起池家出的菜,倒是她当日和观翰楼里的周大厨那一场争论风波,更能引人注意。   更不必说,在座都在说池小秋时,唯有周大厨敛目垂眼,一声也不出,比他平时都更沉寂些。   便有人故意问起周大厨:“说起来,这小丫头周老哥前年试过,这也算长了两岁,若果真是个可造之才,便再收个徒弟罢。”   他这话显然是玩笑,去年因池家找门面,和涂大郎闹的那场故事,还有人记着,两下里一看便知道不和,如今虽不至于再上赶着使绊子,也绝不至心大到彼此无芥蒂,要拧作一股绳的。   众人都看周大厨如何答言,等了半晌,却不见他也什么动作,竟是连腔都懒得撘。   众人议论一会,便以一句:“到底年纪轻,便让她多见些何妨”作结,仍将话转到各自菜色上。   今日时候候得着实有些久了,大家都有些焦虑。   毕竟无论什么菜,能新鲜就新鲜,虽说都各自使了些手段,到底不如现吃的好。   方有人起身问时辰,就见门口撞进来个年轻小姑娘。   说是撞,是因为门厅里坐的老少都是爷们,她系着一条翠蓝绫子裙,急蹬蹬进门来,倒像是夏天雨霁之时,从云边霞蔚处采了银青金红靛蓝一把子颜色,直接就从门外面哗得泼了进来似的。   这姑娘连走路都是忙慌慌的,但又不见急色,好似只是因为走得慢些让她腿脚都等得不耐烦了一样,手上挽着一个食盒,立在门边,朝他们一笑。活泼泼的样子,才一见,就招人喜欢。   “我是池小秋,见过各位前辈。”   钟应忱送她来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子话:“难为是不会有人难为的,他们说的话,中听的,不必多信,不中听的,也不必多睬。你是小辈,礼节周到些便罢,多余的,不用理会。县丞与主簿老爷便是认出你了,也不往前年那桩人命案子上扯,断不会当众因此事让你难堪。”   食盒是钟应忱又新做了一回的,他将开盒的小机关又跟她示范了一遍,叮嘱道:“这东西且莫离手,最好就一直在眼前放着,防人做手脚。”   “好好好,你甚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池小秋惦记着时间,忙不迭应着,抬脚就要走。   “小没良心的,”钟应忱戳她的额头:“还不是记挂你!”   池小秋攥住他的指头,眨着眼睛:“是!多谢钟哥儿!”   她松开手,敲敲食盒:“且记着呢,谁也碰不得!”   待要走时,却让钟应忱扯住了袖子:“还是我同你一起罢。”   “我不,”池小秋抱紧了食盒,摇头道:“那些老爷都认得你,到时是看我的菜,还是看你的人?就是最后选了,旁人也不服气,又要说我全沾着你的光了。”   一顿话换来钟应忱又一顿敲头,他满心不乐:“沾光怎么了?旁人要沾,我还不乐意呢!”   池小秋拍了拍他的头:“好啦,我回来再和你说。”   哄顺当了这个小祖宗,她才得以抽身,往北桥飞奔而去。一直到进了门,见所有人都还在等着,这才能喘匀一口气。   果然,池小秋未进门时,各人话来话往,一派和谐,等她站到厅前,顿觉四面八方的眼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一时间,客套话也有,言辞不善者也有,还有的拐弯抹角,每一个方块字都像是在醋缸里泡过,可没答上两句,众人就发现,这个看似直爽的小丫头,滑不丢手的很,什么也问不出来。   池小秋一边应和着,食盒拿得紧,与人说话时也错眼不离,一边翘首等着外面动静。   这么一抬头,便与一道目光相触。   这里面夹杂着冷意和明显的厌恶,还有一些捉摸不透的情绪,池小秋只是微微一愣,就迅速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看着十分真诚的笑来。   几乎是同时,两人在心里对着重重一声:哼!   周大厨淡淡扫过她手中精致食盒,又添一丝不屑。   这小丫头人不大,却鬼精鬼精的,让人去打听她家消息,竟连食材也探不出来,还是另找了门路,才弄明白大致是个什么菜色。   他手掌锅灶这么些年,给她添些堵,还是能做得到的。 第143章 斗菜之会   柳安原先不过是柳江枝杈河溪处汇集而来的曲湖边, 一个小小集市,到此朝通凿水利后,河运渐兴, 竟成了南北东西都能连通的一个所在。   由是比集千百家商铺牙行, 物丰民阜, 烟火正盛,竟渐成巨镇之势, 最近一次计黄册时已有万户人家。   因此柳安虽不设县治,但却驻了巡检司, 又另派了县丞主簿各一名专治此地之事, 连巡抚柳西御史都格外重视柳安商事。   柳安县丞能坐得住这个位子,不仅本家有些关系,自己也不乏手段。再讲究饮馔美服, 也得先将衙中事情梳理清楚, 不仅姗姗来迟,面上也满是疲累之色。   各楼呈菜的次序是抽签而定, 这会便都候在下首, 只等县丞老爷点个头,便能将藏了多时的菜色端出。   头先几道菜不乏精品, 其中有几道冷盘十分占便宜,便是时候多些,也不会失了味道。   五色馒头如荷苞绽开,几截粉藕横卧其下, 一派夏日气息。兰花竹笋仿若初春方从土中将起,林立山中, 恬淡适宜。①这已是县丞老爷任上第三回 办文和宴,各家都摸透了他的口味偏好, 按理这菜便不至于惊艳四堂,也断不会只让他夹上一口便放下了,更没见县丞老爷多说几句话。   前几位正在忐忑之际,忽有一人新揭开食盒,里面仍是热气腾腾,一下子舒缓了县丞老爷的脸色。   堂下的人恍悟,原是想吃些热的。   盘中初一看去,不过是齐齐整整方方正正白白嫩嫩一块豆腐,上面点缀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等筷子一揭了外层的皮,才知道豆腐不过是容器,容纳蘑菇、干贝、鲜笋、荸荠、五花肉、火腿等各色丁块于其中。②将食材挖作盘盏,也是厨中常用的手法,县丞老爷点了点头,呈菜的人满怀期待,却不见他多言,只能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池小秋留意到,不过是尝了两个菜的空当,他又多喝了几口水。   挨次下来,池小秋见识到了各家食铺酒楼的许多看家本领,只冲着这么一回见识,她这次斗菜,便没白来。   “这是这么鱼?”县丞老爷对其中一道摆作八卦图的菜多了些兴趣。   “取自黑鱼。”   他看了看这菜附上的签子,轻笑出声:“庆元吉符?这名字起得倒巧,往日见过菜中摆八卦图的,却少见这乾坤卦也一齐算上的。”   池小秋看去,这道菜确实摆盘精致,还难得投了县丞老爷的喜欢,只是这般做鱼糕,味道太过寡淡,可尝性就差了。⑤果然,县丞老爷只是吃了一口,便微微皱眉,搁筷不理,跟下一人道:“你那菜呢?”   正是周大厨。   他一抬头,县丞老爷便笑了,显见是老熟人,轻点他道:“你也算是这两宴的魁首了,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样。”   也不知这签是怎么抽的,倒好像是签筒长了眼睛一般,正好把周大厨搁在最有利的中后段,也不至第一个亮相印象淡薄,也不至缀到末尾——那时县丞都已快吃饱了,哪还会精细咂摸出味道来?   不止池小秋,大家都暗暗嘀咕:怕不是签筒长了眼睛,是执签筒的人长了眼睛才是。   周大厨敛容屏气,深深道一声是,揭开盖子来。   有人小声喝了一声彩。   果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蒸出的火腿肉用清汤精心烹制过,柔和了咸香,色泽暗红,质地腴厚,在盘中铺出一方精致小桥,桥洞宛然,桥墩可爱,汤汁丰盈为湖,里面一对鸳鸯嬉戏,栩栩若生。桥边煮熟的鸽蛋分列两侧,其色剔透,在堂内有限的光辉里显得莹润透白,确实有珠玉之质。殷红的樱桃立在其上,立刻多了一抹亮色,像从枝头采撷下最艳丽的一抹春光。③这是一个难得学习的机会,池小秋缀在最后,仔细品度这道菜中食材处理,桥面是用火腿铺就,是搭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但底下的桥洞桥墩何物制成呢前面的人动了动,池小秋连忙错步上前,寻了个缝隙过去,正好能看清县丞动筷时的景象。   池小秋琢磨了片刻,终于拾出了几样:蛋白,河虾,干贝。   怪道县丞老爷尝后慢慢点头,看向周大厨:“鲜极!”   池小秋不动神色又挤得近了一些,才看清那雪白一色之间除了鸽蛋蛋白,另有马蹄,能甜些清爽甜香。   周大厨微微一笑,没什么过分的喜色:“这是虹桥赠珠。”   这出戏池小秋看过,没想到周大厨径直将它做成了一道菜。   她凝神细思,脑中仿佛在重现着这菜前后步骤,还能在其中哪一步变一变,顿时能多些别的意趣,就比如,若是那桥再叠上些鳝鱼段,虹桥说不得还能便成乌桥。   池小秋边想着,自己发乐,不期然觉出一道视线从她周身匆匆扫过,可待她看去,却又寻不到什么不同寻常处,只能听到周大厨又将下面一道菜端出来:“这道是凤栖梧。”   这是一道富贵华美的菜式,赭色枝杈斜斜叉出,本是略显萧索不起眼的起式,偏能衬托出其上一只凤凰毛色绚烂,五彩辉煌,炫人眼目。无论是高昂的颈首,还是如彩扇铺陈迤逦而下的尾羽,都透着高傲清丽,神态意趣,无一不具。   这是将鸡肉拆丝后堆砌出的一道菜,剖作两半的鹅蛋、雕刻精致的黄瓜、精制笊篱中漏出的蛋丝等十几种食材,共同堆叠出了这道菜丰富色彩。但妙就妙在经过各种处理后,其中滋味杂却不乱,相互烘托,反而有了一种微妙的平衡。④池小秋心中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配菜是个大学问,她钻得越深,越能觉出五味调和中的奥妙,不管周大厨为人如何,在认识食材一道上,真正是下了大功夫。   观翰楼这两道菜一放在桌上,顿时将人注意力抢去了大半,颇有鹤立鸡群之感,更不必说县丞主簿连赞了几回,这次的赢家几乎已经定了。   近二十道菜,便是一盘只是试尝,吃到后来,也是半饱了。   池小秋不由庆幸钟应忱多拖了她些时候,虽说后来者失礼,却恰好能补上她在此等待的这一段时间。   做菜多求新鲜,宴席有的是没法子,可也是少赖一点时间是一点。   索性这桌上处处皆是她平日所求的学问,且有不懂的,县丞老爷还会帮着多问两句:“这是如何做出的?”他们也只有老老实实答的份儿,省却池小秋许多力气揣摩。   这般想一回悟一回,等有人直问她“你呈上来的是何菜”时,池小秋反倒惊得一动。   两下里面照面,县丞先面色沉凝,打量她两回:“你是…”   他这神情不像不豫,倒像讶异之后又在思索,池小秋有些怏怏,知道这县丞老爷许是看自己脸熟。   她只当已经过了许久,这县丞每日里坐堂,哪里会记得两年前断了甚案,犯案的人是何模样。   池小秋心下悄悄叹口气,早知便同钟应忱商量一番,要如何应答了。   被冤入狱的事,于她不快,于这老爷怕也是不快,若因这不快倒牵连了她盒中的菜,当真不美了。   她还在想说辞,旁边何师爷耳语片刻,偏池小秋离得近,便有三两语飘到她耳边,依稀能闻“解元”“云桥”“高家”等语。   待县丞回首再看她时,显然多了些温煦客气:“你便是云桥东的池家小娘子?”   池小秋立即醒悟,县丞给她添上的标签断不是“伶牙俐齿狱中客”,而是个“同解元郎相识的食铺主人”。   她极快得瞟了一眼其他人,他们仿佛意料之中的恍然,同周大厨略沉的脸色,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钟应忱已给她铺了一条路,将之前她同县丞的“不快之缘”消解干净,池小秋便愈发显出明快磊落,将这盒盖一掀。   众人或明或暗都探首看去,片刻静默后,有人极轻极轻噗嗤笑了一声。   还以为她珍而重之要拿出什么,不想却是个常见茶盏。   “这是什么?”   池小秋乌溜溜的眼睛闪呀闪,脆生生道:“是我做的花草饮子。”   原本零碎的笑声这回显而易见地大了。   她今日着意打扮一番,俏生生小女儿模样,便有些厌烦的人看了也生不出恶意,何谈还有着“解元”的面子。县丞含笑问她道:“这便是你今日要呈的菜?”   “算是,也不算是,”她眼神一转,拾出来这两杯花草饮子,先呈县丞,再给主簿:“两位大老爷尽可先尝尝。”   这杯不大,县丞一饮而尽,颔首笑道:“确实有些别处见不着的清香,只是,宴上总不能有茶无菜,无可啖之物。”   池小秋点头表示赞同:“那是自然,所以这第一道菜,只算是吃了一半。”   她抬手揭开第一笼,现出深藏在其下的另一盘。   “另一半,却在这里。” 第144章 拔得头筹   池小秋撤盒时, 堂前桌上已有近二十道菜,素有荷塘妙莲之清,春日兰笋之丽, 莫不小巧生动意趣盎然, 若论荤, 周大厨火腿铺桥,鸡丝砌凤, 只往那里一放,便堂而皇之成了最引人注目的所在。   她这一番动作, 原本只想等着她快些呈菜, 好听县丞选定主家的人,倒多了些兴趣。   池小秋伸手一探,拎上来的却不是菜, 是另一个大盒子, 其高总有五六寸。   她抿了抿唇,露出认真的神色, 再次开盒时, 显得格外谨慎,手扣在盘底, 小心翼翼将菜托了起来。   众人目光所集之处,先是露出一线屋脊,酿杏子一般颜色的甜黄,而后便是整个屋顶。   “这是…个重楼?”有人小声与旁人商论。   旁边人却没答话, 他随之望去,却看见已有高挑檐角越出, 其上便是人人熟悉的双贤图。   “这是必桥亭!”   曲湖边上的必桥亭已有数百年,文脉兴盛, 建构多有精巧之处,在柳安人尽皆知。   庖厨中精于雕砌之道的并不在少数,大如楼阁殿宇,小到鱼虫草木,莫不能以食材为之,因此池小秋便是将这五桥亭整个雕了下来,虽是难得,亦不能说是什么旷世之作。   直到她将整盘尽数托出。   当她置这五桥亭于桌前时,清晰地听到有人齐齐抽了口气。   必桥亭能传名百年,绝非泛泛之作,而池小秋手中的五桥亭高不盈尺,却将其难得处描绘皆尽,唯一不同的便是,因为此亭是由南瓜萝卜制成亭体,又饰以各色蜜饯果品,因此便呈现出玲珑雅致的色调来。①而在亭下,必桥宛转九折,其下又有滔滔湖水,缓缓流动。   她分明是将必桥亭边半个曲湖尽数搬于桌上!   县丞惊得静默片刻,才问她:“这水是如何…”   池小秋指了指下面的盘子,他仔细看了半晌,才且笑且叹道:“原来如此!也不知你是如何做来!”   如何做来?   便要谢钟应忱改了无数次的画稿,薛一舌同她在厨下刻了无数次的食材,试了无数次的颜色,和最后钟应忱亲自督人制成的盘盏。   清甜香气早便盈于室内,县丞老爷用汤羹细细品尝,面露惊艳之色。   能于色香之外将味也做到平衡之外且增色,若是不看池小秋的年纪,他必要以为出自经年浸于砧刀灶案间的大厨了。   “这菜与方才的饮子有什么干系?”   再花团锦簇的样式归到菜品,也不过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池小秋这菜,其实便是一个精巧绝伦的果子山与一道汤品相辅而成,必桥恰将两者分开,不至串了味道“若说干系,也并没多大干系。”池小秋笑嘻嘻道:“不过是怕大老爷口渴,这饮子清淡解渴,正合时宜。”   前面不知尝了多少道,若是不清清口,如何尝得出她的菜?   从头至尾,堂下各家呈菜时都是言辞谨慎,不敢越矩,池小秋说话干脆利落,言笑有趣,又能呈得出这样一道好菜,县丞难得多了些兴致与她说话。   “那便是还有另一道了。”   每一家呈菜两例,几成定规,池小秋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她自信满满点头:“那是自然。”   这菜甫一揭开,旁人未动,县丞便已豁然站起。   “这是弘然先生的大真帖?!”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主簿与何师爷也面露惊色,而后便是狂喜。   眼下便没人论什么菜,这三人便围在桌边,有的说旁边松鹤笔法,有的说哪一字起笔落笔,直过了好一会儿,县丞回身问池小秋时,才让出一些缺口,让下面诸人得览这菜风光。   一眼望去,只见白、黑、青、赭几色,蛋白打发铺为落雪满地,香菇等物便堆作松鹤,鳝丝极细,细看之下黑中隐透暗红,如同冬日里隐隐燃着的炽热火炭,在素白中更加显眼,如丝如缕,又暗透着力量。②“你看这松针,十分密实,针尾处微微散开,正合弘然先生的手笔!”县丞话语中难掩激动,忽想起一事,忙回身问询 :“这帖原是密藏,你从何处见来?可还有余下的帖?”   大真帖书画相合,于哪一道都是双绝,文章虽传于世上,字迹却难亲见,而县丞最慕的,便是弘然先生这一手传世之字。   这盘菜却将大真帖只截了部分,看得他们几人心动之余,不由得心痒。   池小秋摇头道:“我并没见过,这稿子是别人给我的。”   何师爷人情世事聪明处还在县丞之上,只略一思忖,便知是何人给了池小秋这帖子样稿,悄向县丞耳语两句,又笑说:“待文和宴上,老爷问他便罢。”   这菜吃得也讲究,一筷一勺看似随意,却是精心选了地方,并不损坏其中构图,倒让那有些残损的一角,越发显出别处的可贵来。   “这鳝肉很有些韧劲。”   县丞显然对这道菜很是在意,问了许多话。   池小秋回道:“用的多是鳝背上的肉,因此细嫩里头更显得劲道。”   这压尾的两道菜,县丞主簿几人足足尝了一炷香的功夫,不必旁人猜测,便径向池小秋道:“往年的文和宴莫多有新意,佳肴频出,今年,便看你池家食铺有何本事了。”   又转向周大厨道:“后人辈出,也是你们庖厨一道人才兴盛,你们这些做前辈的,自也是有功。”   众人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言语。   一个时辰所有人进宅之前,从未想过,这文和宴的主厨会落于池家之手,而翻转不过片刻,最令人难以想象的便是,原本接连三次拔得头筹的观翰楼,竟也输给了一个小小桥头食铺。   可谁也说不得,池小秋这头筹,拔得有半点不公。   若只论雕工,她未必胜得,只论配菜,也未必胜得,可从构图雕刻配色滋味,都尽数占到优等,那便是难得了。   且不论,这个池小秋,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   柳安名楼竞相斗菜,到头来竟都输与一个方及笄的小姑娘,传将出去,名声何论!   原说那解元郎读书总读不到做菜上头,这回看来,还真就读到了!   因此虽是说不得有什么不平,到底不是滋味,也有人暗暗安慰自己,若是丢人,可越不过观翰楼去,因此纷纷看向周大厨,却见一向沉凝的人正面色阴冷,直直瞪向池小秋,旁人可见的怒火中烧。   县丞见周大厨如此,且并不答他的话,不由怫然不悦。   观翰楼当日是因他慧眼识英才,才在柳安扎下脚跟,因此县丞对观翰楼,一向有些偏顾,每次上他楼里,都隐隐横添些骄傲,只觉自己是个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他虽择了池家食铺,扪心自问,并非有意偏颇,当日旁人技不如观翰楼,他便选了这家,今日观翰楼技不如池小秋,他便也凭贤立事。   何况方才他那两句话,已是给了观翰楼一个大大的台阶,却不愿下。   已是积年的大厨,竟这般没有气度!   县丞脸色十分明显,一时上下无人再敢说话,他索性唤了池小秋道:“到后日,你便将这单子呈来,若有样稿最好。”   这便是一锤定音了,池小秋谢过,等县丞挥了挥手,众人陆续都退出了堂,三三两两聚着说话。   “师傅?师傅!”   随着前来的学徒叫苦不迭,他方才拉了周大厨衣襟数下,却仍不见他有什么收敛,连出门也是硬拽了出来的。   周大厨恍然未觉,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堵塞了一团郁气怒气,正反复乱撞,却寻不得缝隙出来。   池小秋理了理衣裳,对着周围或真或假朝她贺喜的人团团一拱手,口中谦让。   周大厨昂首望去,她的身影正亮在日光下,晃得扎眼,笑团团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地同二十年前那个影子相合。   “云——娘——子——”   这个在心里扎下却从未提起来的刺,以一种古怪又带有怨恨的语气,从他口中挤出。   池小秋已经寒暄完了,正要起步走时,却被人阻住,拦在门前。   “你耍我?”周大厨冷笑。   池小秋眨眨眼,状似无辜:“前辈说什么,小秋听不明白。”   “那单子上的承安鸡与乌必桥,是你做出的幌子?”   池小秋的眉毛挑起,惊讶到夸张的神色:“前辈怎知我第一次拟出的菜名?”   后面有人见他们相峙,早上前来,有的是为劝解,有的是为看热闹。   池小秋余光锁住越来越近的几个人影,低声轻笑:“前辈当真要在大老爷宅门前,好生讲一讲是怎么打听我池家家私的?”   周大厨面色转红转黄转绿又转黑,只听人问:“周大哥,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他理智回笼,撇了旁人一眼,重重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池小秋心情舒畅,快步走向街边。   “姊姊,买一个南瓜团子罢!”拎着小篮子兜售各色咸甜团子的小孩儿扯住她:“这里头还有许多种馅儿的!”   池小秋顿住,拿出五个钱来:“我要一个南瓜团子,一个豆沙团子。”   钟应忱接过她手里食盒,含笑问道:“一切顺遂?”   池小秋递给他那只豆沙的,大声回道:“那是自然!”   她抱住钟应忱的胳膊,两人一同往云桥而去,若是离得近些,还能听见池小秋略轻的笑声。   “也不看看,是谁画出的稿子,谁做出的菜!”   插入书签   --------------------------------------------------------------------------------   作者有话要说:   ①部分参考中国名菜集锦。上海。扬州饭店 --五亭海参②部分参考中国名菜集锦。上海。扬州饭店 --雪中送炭只是部分参考,实际样式是杜撰,大家不用当真。   -----------------   小剧场:   若干年后,小小钟应忱问道:“阿娘阿娘,你是怎么赢了那个周大厨的?”   池小秋笑:“当然…是因为你爹爹的样稿画得好看。”   钟应忱亦笑:“自是因为你阿娘的菜做得好吃。”   被遗忘的薛一舌:???我呢? 第145章 九丝阡陌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 离着文和宴只有十日不到的光景。   池小秋还没来得及欢喜,便让列出的一堆单子给缠磨住了。定菜,备菜, 购置碗碟, 检视分给厨下各人的活计是否都练得熟了。   毕竟文和宴上□□桌宴, 靠她与薛师傅两人四手定是忙不过来的。   她正在头晕脑热之际,高溪午兴冲冲闯了进来:“妹子, 听闻你们这一回,算是旗开得胜了?那周老儿脸色如何?”   正饿得发慌的蜘蛛还未张开网, 就撞进来一个傻蛾子。   “旗是开了, 胜还未胜。”池小秋如获至宝,忙拉他到一边,笑眯眯道:“近日看你却是得闲, 不如来帮我一把。”   高溪午好容易消闲两天, 听说要干活,才要摇头, 便让池小秋念出的一堆菜名晃晕了眼睛, 言不由心只由嘴:“那…要做什么?”   话一既出,他便再也反悔不得。   几日之后, 每日来回奔波不停帮着运货采买食材碗碟的高溪午,只觉自己蹚进了一个深深大坑,且深不见底。   池小秋安慰他道:“见的着,见的着, 再过□□日就见底了。”   高溪午抱着比他还高的菜篓,只觉眼前一黑。   店里的生意也停了, 全部厨子都跟着池小秋薛师傅忙活,小齐哥原还操心:“东家, 咱们这九九消寒锅子才换到第四锅,这一锅汤不过两人便能熬得…”   池小秋摇头道:“咱们都在忙着新菜,谁有时间去吊汤底?一担挑两头,就怕最后杆折两头断,一头都顾不得了。上铺里的客人也是拿着真金白银来吃喝,如何能对不住他们?”   钟应忱扯了小齐哥出去,磨墨写了告示,用白粥熬出的浆糊贴在了最明显处。   “虽只少卖了十日,却都尽知道我们店里被点了要主文和宴,到时便没人想来店里尝尝?”   钟应忱将这道理与他一说,小齐哥立刻眉开眼笑,转身便道:“东家,可还有要搬的菜?算我一个。”   店里忙得热火朝天,唯独薛一舌依旧挑剔得厉害。   譬如高溪午采买回的那些虾米,原是托了关系买回的,胸脯拍得砰砰响:“是信得过的人家,专给咱们留的,总该尽够了。”   昨儿的香干他来回跑了几趟,腿都酸了,薛一舌还不放过,今儿的虾米他就更加留心。   不想薛一舌只伸手略翻一翻,嗅了嗅味道,便拧了眉毛:“上好的海米,触之软弹,微红且亮,你瞧瞧下面的这些,如何吃得?”   高溪午啊呦一声,扔了筐子坐在地上,捶着腿道:“你老不然自己去挑罢,折腾我们做什么!”   薛一舌呛道:“若不是你们不争气,样样都要我来过问,便去挑了又如何?”   怨不得薛一舌气性大,这次宴席,从采买至摆菜,样样都得他来掌眼,且往日不曾上手教别人,这回一换了学生,气得他一天要在厨下喊上十回:“愚笨!愚笨!愚笨至极!”   他早已习惯了去教池小秋,一点就透,手上功夫极扎实,且又爱练,而这几个厨子,不过是片个香干,竟是怎么学也学不会!   先时厨子不敢得罪东家的师傅,只能老老实实吭吭哧哧练新菜,后来被骂得多了,终于有一人回道:“我…我会片…”   薛一舌拎起那他刚片出的香干:“你这香干,可比府城的城墙还厚呢!切出来都是砖头,怎么给人吃?”   旁边有人插嘴道:“要切成什么样,不如你老下手给我们看看?”   薛一舌说来说去,只说要将这香干切得极薄极细,可很明显,他们之间对于薄厚粗细的理解并不一样。   薛一舌瞥他一眼,知道最近撵得这一众人狠了,便不再出言,径直站起到案板旁,伸手道:“给我刀。”   只见他左手轻轻一按,右手横执片刀,众人还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他手上便多出一叠香干片来。   薛一舌拈起一张,香干片在他手中微微抖动,细腻如玉,薄可透光,他道:“这便是极薄。”   几十张这样的香干片摞在一起,几无厚度,薛一舌重又切丝,拎起一根道:“这是极细。”   在众人一片惊异中,薛一舌将刀递还给那厨子,淡淡道:“切罢。”   自他露了这一手,再没人敢嘀咕什么,有识眼色的,反倒不再畏惧他冷言冷色,觑个空儿便端茶送水,薛一舌若有闲暇时,便能答上他两句。   后厨至此和谐许多。   池小秋见后方无虞,便专心去安抚高溪午,他仍蹲在檐子下,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捶腿,见她出来时,哼出一声,转了个身不去看她。   池小秋忙上前讨好笑道:“这会饿了罢?可要些吃的喝的润润口?”   高溪午所求不多,唯有吃喝。   这一点早让池小秋摸得透彻。   她背在后面的手一亮,红漆托盘上一碗银耳莲子羹,早已炖煮得软烂,温热之气窈窈而上,汤色莹润,尽是香甜气息。 这莲子羹熬得虽好,却因常吃,也只能让高溪午微微侧目,他斜了两眼,示意道:“那里头,是什么。”   旁边汤盆上倒扣着一只瓷盖,池小秋心领神会,手覆上去一下揭开,霎时鲜香满室。   高溪午眼一亮,豁然站起,见池小秋笑吟吟地,又坐下,眼不停往那菜上看,嘴里并不服软。   “乱七八糟堆的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池小秋便不乐意了。   说别的都可,这菜也是她精心做出来的,“乱七八糟”这样的形容简直是戳人心肺,她当得合了盖子,干脆转身道:“师傅新教的九丝阡陌,不吃便罢。”   “嗄?小秋妹子,你看你这般便急了!”   高溪午见近在咫尺的美食竟真就要飞了,忙起身,一边去端池小秋的手里盘盏,一边笑道:“这是个什么菜,我却要尝尝。”   池小秋气消得快,也不跟他拿乔,径将漆盘放下,开了盖子道:“这里头有九种食材,因此唤作九丝阡陌,我做得急,没摆上盘,但味道是决计差不了的。”   汤盘不大,却汇聚了几种颜色,豆腐丝是能想见其馥郁豆香质地的洁白,银鱼丝是一种半透的莹白,笋丝青绿,火腿丝淡红,木耳沉黑,蛋皮灿黄,口蘑丝浸在汤中,仿若能尝到鲜嫩口感,若再细细看去,还能看见辅助增味的紫菜虾仁海参。   汤底是煨了许久才吊出来的鸡汁高汤,这菜之中,豆腐丝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未进汤中时,它便是能被切丝成缕,抑或是成块雕花,也都只有着一种冲淡质朴的本真滋味但一旦同诸般食材同来炖煮,便能恰到好处将这许多种鲜美味道融于自身。因此才显出这道菜食材庞杂,味道却爽口宜人,浑然一体。   高溪午吃了两口,摇头晃脑道:“若是有酒便最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拿给你一坛便是。”   池小秋感念他为这文和宴出了许多力气,也不吝惜好酒好菜,都尽数给他上了,才说上两句话,忽见高溪午对着她后面干笑:“钟兄弟…还忙着哪!”   池小秋一回身,便见钟应忱站于庭前,刚把担子上的箩筐卸在地上。   “盘子做出来了?”   池小秋一喜,一蹦一跳便去看那筐里的物件。她备下的菜摆盘尤为精致,有许多关窍都要依赖这些特殊而制的盘盏。   池小秋拿起一只盘子时,见孔洞处凹凸不平,暗暗担心,与他道:“汤盛在里头,不会漏了罢?”   钟应忱低头试着里面的机关,淡淡道:“一只值钱数两,怎会说漏就漏?”   池小秋吃了一吓,忙退后两步,生怕撞了他再将盘子打碎,只用眼睛打量两遍,才道:“这…这也太贵了…”   都快比她卖出的菜钱还要多了!   “这便贵了?”钟应忱轻哼:“这可只是请人做工的钱,采买菜品有好酒好菜,厨下做工有新增银两,这熬夜画稿制模子的人,可没落着什么好处!”   “怎的没好处?!” 池小秋顿悟,忙跳起来给他端过一杯水来,又端出一份菜来,殷勤道:“自是人人都有好处的。”   钟应忱看看那些菜,并未动筷,高溪午忙端起盘子,让出座来:“你们俩坐,请!请!”一溜烟地便没了踪影。   钟应忱慢悠悠道:“做工不同,难道这好处便是一样的?”   “这岂能一样!” 池小秋知机,一边抬手给他擦汗,一边给他猛扇一气,一边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一叠声地嘘寒问暖。   “累不累?饿不饿?热不热?可有哪里疼了,哪里酸了,我给你捶捶…”   她又是捶背,又是揉肩,又是扇扇,笑语殷勤,眼睛看他时,满是热情诚恳,待忙活了一阵,尤不见他开言,倒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看不清神色。   池小秋想了想,决定再接再厉:“这水可要再温一些?汤要不要换新的”   才说了两句,忽然觉出手下的肩膀在微微颤动,到后来,连着桌子盘盏也一齐微晃起来。   她这才疑心,转到这边来,才看见钟应忱伏在桌子上笑得打颤。   “你!你哄我的!”   “你啊,你从哪里学来的!”   池小秋这才知道自己又被打趣了,愤愤一掷手里的扇子:“巷子里的阿嫂都是这般,有什么好笑的!谁知只有你钟家娘子,这般难做!”   “好好好,便是我的错,这钟家娘子,不做也罢。”   钟应忱见她恼了,忙抓住她的手,看左右无人,在她手心亲了两下,趁她抽回之前,重又攥住,朝她眨了眨眼睛。   “那便罚我,做池家夫婿罢。” 第146章 睢园文宴   文和宴之前, 正纷纷扬扬下了两日大雪。   池小秋本有些发愁,天雪路滑,骡车运送碗碟食材过街时, 若是磕着碰着, 倒真是件麻烦事。   不想到了这一日早上, 起而支窗,天色晴霁, 唯于堤岸旁桥头上白茫茫一片,乌篷船顶盖上也压着厚厚一层, 河中才结起的冰让虚暖日头一照, 立刻有了消融破裂之势。   既不再下,早上让人清空了的石板路便不再覆雪,只是湿漉漉的, 唯余来回石缝间人脚下或是檐角上剩余碎雪砂才能看出些雪日余色。   “睢园在半山处, 比家里更冷,若去得再穿件厚的。”   钟应忱因忙着帮他们运东西, 耽搁到如今, 池小秋知晓今天这宴于他不易,听着钟鼓声次数渐近, 一边拿了新做出的漳绒大褂子,一边撵他。   “你们还要去赏园子,可不能落在大老爷后头。”   “这个留着你穿罢,我这一身本不显眼, 穿了这个,便是扎眼了。”   “厨房里头火烧火燎的, 谁穿这个!冷也冷不着我。”   钟声催得紧,池小秋因这宴时刻绷紧着精神, 无暇再多说,边推他先走,边又查点了一回诸般材料,这才坐上骡车,急急出了北栅。   睢园在柳安镇外,处西青山半腰处,本是晋安年间御史中丞刘济安退居养老之处,如今因其后辈人才凋零,几经转卖,后被北桥何家买去,请人修园整治之后,尤胜之前。   今年因是突加的恩榜,到得这个时节,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缺的时候,近水萧瑟,枯枝败叶扫兴,县丞便同主簿师爷商量一二,借了何家的园子,索性在山上摆起来,为的便是园中十余棵飞绿萼。   只是不想,老天这么给面子,众人乘雪仗木屐入园之际,沿途松柏皑皑,再往上行,黄杨怪柳枝叶莹白,雪枝冻在半空,如同走进冰玉琼宫,几成寒潭仙境。   置宴的高榭倚靠一片山石之上,下有泉水一线,山茶花瓣重重叠叠,丰润红艳,绿萼梅淡雅通透,端庄可爱。本来宜人的景色,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变得丰富多姿。   “却是多亏了老太爷前日让人传话,让园中勿要洒扫,才有这一番野趣。”   既是进了何家园子,何老爷自然是要出面的,他精于商道,与人打交道久了,说话自然也十分熨帖。   县丞捻须微笑道:“说来,这样大雪,柳安已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来年必定丰收。”   旁边有人道:“近年柳安风调雨顺,仓廪丰实,水利浚通,商行辐聚,且两榜乡试,都能中上十数人,今年更是出了个解元,都是老太爷教化之功。”   县丞摆手道:“哪里话,柳安本是人杰地灵,本是文脉昌盛之地,且托赖各位兴桥浚湖,凡兴旺之家多有义利之举,才有此番盛景啊。”   如今座上的人,或是镇上巨贾,都捐了功名,或是官宦之家,族中都有人在朝中,亦或是近年乡试榜上名列前茅的青俊,县丞知晓自身不过是占了个虚名,也分外客气。   他举目四望,年轻人坐在下首,多是熟悉面孔,他便笑唤一人道:“松青,近日可又作出什么好文章?”   桑罗山站起揖首道:“学务庞杂,做得文章虽多,却没什么可看的。”   县丞一时有些意外,桑罗山是上一科乡试柳安镇中名次最高者,年少之人,且自小便有才名,向来高傲,这回见来,竟少了些气性。   却也是好事。   他便颔首微笑:“不必太过自谦,年中却听过坊市间都在传你的新诗,越发进益,山长先生亦道,你的制艺做得越发工整了。”   县丞正说着,互想起一事来:“说来也巧,今日主宴的这家,便是当日你诗中所遇的城南池家食肆,你既爱这家饮食,今日可要尽兴。”   “原还有这个缘分?”座中人凑趣道:“当日的观翰楼,也是老太爷青眼相加,这才立了曲湖边第一楼,如今又寻了一家出来,倒要好生尝一尝。”   县丞老爷于饮馔一道,也是内里行家,他们说这话,不只是为奉承,多是真心。   桑罗山深揖应了声是,倒让人看不清他面上容色。   “说了半日解元郎,这钟相公却是在何处?”   “那却不是,解元相公想也是个沉稳性子,正慢慢往上走哩!”   说这话的人却是县丞老爷养在身边的使女,因年纪不大又得宠,言谈更活泼无忌,遥指着石山脚下一个人影,掩着口笑。   众人遥遥望去,却见一人拾级而上,不急不慢而来,待到了阁口,微微俯首拨帘而入,复又直起身来。恰有一阵风从山上而来,将他身上毛青布曲水纹道袍拂起而后落,更显出一道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方才还在笑语不绝的台榭内静了几瞬。   直到他深深一揖,语音从容清朗:“学生钟应忱,拜见老太爷。””怪道都说解元相公是个神仙人物,果真是见了才知道。”   能这般说的,自然还是县丞家的使女,旁人已都回复精神,叙了同年同案,自此便有口称“钟兄”的,也有人问他:“年兄可有字号?”直呼其名到底是不尊重。   钟应忱回礼道:“因未及冠,尚无。”   他这番一来,多半注意都围着他打起转来,也有问家乡何处,也有问家中还有几人,也有问缘何来了柳安,钟应忱慢慢编着话,暗地里却在想,这些都需得回家同池小秋再说上一遍,不然旁人问多了,便要露馅。   高溪午瞅着没人时,才暗暗戳他:“看不出来,你还能同人讲许多这么累人的话!”   他这回是让爹娘硬生生给撮了来的,要说这宴上的菜,他早便在池小秋那吃完了。一接了帖子,还没等他摇头,倒先挨了他娘一棒槌,高太太指着屋顶问他:“你是要坐在屋脊给人当耍子看,还是去县丞老太爷那吃宴去?”   高溪午没法子,只能委委屈屈让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送到睢园,果不其然,旁人问了他的名字,虽嘴上拱手庆贺一番,肚腹里却十分不屑。   虽则清楚,他们按次序都高过他许多,高溪午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极大伤害,连见了钟应忱这素来的对头,竟也不顾了,挨近时,方说了一句话,便让钟应忱又气了一回。   “这倒无碍,平日同你说话也累。”   他眉目温雅,同素来认识的样子十分不同,高溪午原以为能多些幻想,此话一出,便恨不得拿茶壶砸他脑袋。   少时,宴席开始,使女陆续托来果山子,一道道菜流水价摆过来,中心九景正是以柳安四亭三山二水一湖为题,才一端出,便引得旁人惊讶。   高溪午一时与有荣焉,大概无人能想到,这里头一半菜色,可都是他同人商量了采买过来的。   许多错季的菜,还要多亏了他高家那两个暖室,不然便是买了来也是活不得时间长的。   “元修亭,安山会…”这些菜他熟得能跟着一起报菜名,其中味道更是借着池小秋犒劳他的时候,早便吃了许多回。   不知从哪里出来歌乐声,笛管萧瑟,在这山林中声音愈清,有人在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文和宴半私半公,唱这《鹿鸣》却也应景。   好乐好曲,好菜好景,一时觥筹交错,或是举杯共饮,或是猜签赋诗,离席的人便多了。   来寻高溪午吃酒的人没几个,却已有半数人都来寻了钟应忱,你敬上一杯,我续上一杯,不过片刻时候,放置于他们桌边的一壶酒便见了底。   高溪午眼见着他一杯连着一杯,谁也不推辞,来者便饮。   连挡杯的空隙也不给他。   直到这一壶斟空,钟应忱转身时,身子一晃,高溪午慌了,忙扶他:“你莫不是醉了罢?”   他虽不知这人酒品如何,端看四月里做生日时,池小秋见他拿酒来如临大敌的模样,便能想象一二。   谁料钟应忱借力站稳了身子,向他一笑时,并无不妥。   “你…你酒量甚时竟这般好了?”高溪午有些呆,上手摇了摇他的壶,只剩了个酒底,又望望他,顿时气闷不平。   “那丫头还哄我,道你量浅,连梅子酒也不能吃多,分明是诳我莫沾了你家新酿酒罢。”   钟应忱见好容易去了这一拨,终于能得些闲暇,便抬手与他斟了一杯,低声道:“这酒,换你也吃不醉。”   这宴席是四人共桌,一人一壶,高溪午一抿,恍然大悟。   “你这里头装的是梅子饮?”还是温热的。   高溪午心里头有些酸,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厨下的池小秋做了手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送来的。   钟应忱又将他面前的果盘拨了拨,里面多着几块点心。   正有人送了一盖钟的酸汤上来,独钟应忱是去了辛辣的。   偏钟应忱还悄悄笑:“小秋再三与我说了,凉的辣的油腻的都不许吃。”   高溪午暗里翻个白眼,正要没好气驳他一句,忽听座中有人道:“方才我闻着,解元郎杯中的酒,似与我们杯中不同?”   两人循声望去,桑罗山正向端着酒向他们而来:“不若也让我尝一尝?” 第147章 一品豆腐   在高溪午还未回神之际, 钟应忱早已翻手将手中那杯酒饮尽。   高溪午因为他那一巴掌,早将桑罗山恨到心坎里,这会见他过来, 便歪过身来, 语气不善:“怎么, 桑公子红鞋里的酒未喝尽兴,又找上别桌来了?”   他声音不大, 只有旁坐的两三人听着,都嗤得笑起来。   桑罗山一向高傲, 偏之前那桩风流事传得满镇皆知, 只是倒无人在“说来,钟某此酒与桑兄手中并无不同,”他站起身, 却又携过一只大杯来:“只是, 既有此盛情,某又何惜这杯中酒。”   钟应忱执壶斟酒在杯, 酒酿汩汩而入其中, 激起一阵浓烈酒香,闻来香醇欲醉。   桑罗山目光在杯中酒打量片刻, 夹着些不易察觉的讥讽:“并无不同?”   “确然。”钟应忱十分坦然:“请!”   现时座中人酒酣耳热之际,虽无醉意,却也放开了行迹,见桑罗山接了这大杯, 都喝起彩来:“好个酒中仙!饮了饮了!”   便是桑罗山知晓钟应忱故意为之,却也不得不认下, 好在这酒方才尝过,只是辅兴, 倒是难醉,便执杯团团敬了一回,仰头满饮。   只等杯中酒冲而入喉的一刹那,他心忽然往下一坠,便知要糟。   味道颜色虽相似,可这酒比他原先壶中所呈的,要烈多了。   等他意识到时,这一杯酒早就喝了干净,桑罗山微微一晃,只觉周围叫好声都离他远了许多。   高溪午看着钟应忱手中:“你这壶…”   “做了手脚。”   钟应忱不知在哪里一按,又给高溪午倒了一杯梅子饮:“专待不速之客。”   这会已有人觉出桑罗山不对了,便命使女上了解酒石,高溪午啧啧道:“这酒甜得似水一般,也能饮醉了?就这样的,还想与小爷喝酒?”   钟应忱晃晃杯子,心里头有了些许猜测。   菜已上了大半,桌边一人便指着其中才端上的一品菜道:“这景,却是豆腐上搭作的?一盘菜便吃块豆腐不成?”   一侧同伴也看了一眼,笑道:“这菜却是取了个巧宗,从别处拿来的菜式罢?我在姚家也吃过,却让这池家偷拿了去,。”   他一壁说,一壁拿筷子挑开那豆腐:“这能吃的,却在豆腐里头,八珍齐备。”   挑了两下,却没找见豆腐盖的缝隙,他咦了一声,还要再挑,却见高溪午早便一勺子将其中一扇豆腐整个挖了去,哼笑道:“天下相似的菜式却多了,自己眼界浅倒要怪旁人偷拿。”   这菜确是脱胎于姚家斗菜时呈上的一品豆腐,可池小秋将这菜一说,薛师傅便明了了:“想是他家也有从京里来的大师傅,这菜还是盛天楼做得最佳。”   池小秋却道:“我却想了个新法儿,许是能托得起方才忱哥画出的那道景。”   将特殊制成的豆腐搅得粉碎,做成豆腐茸,鸡子打破独留蛋清,一点猪油,数种调料,尽数加入其中搅拌均匀,原本在豆腐盒中的八珍换了其中几味,虾子、干贝、蟹黄能增河海鲜味,蘑菇、青豆、笋丁能添山林清气,余者如鸡肉等能丰其口感,最后切作扇形,点出西青山之景,浇上一层半透芡汁,十分好看。①高溪午本是他们不屑之人,这会反倒被他嘲讽,说话那两人立刻变了脸色。   “高兄倒是精于庖厨之道,我等才浅,却不知这羹为何唤作碧涧,这饭为何唤作玉井?”   听闻高溪午这吊尾的举人,还是他家那姓谭的先生,不知押着背了多少题,才撞出的大运。不然,就他这从小时起,北桥人人皆知的顽劣名声,如何能入得文和宴,同他们坐在一席?   他二人有意让高溪午难堪,将声音放得极大,却见高溪午一笑,好皮囊立刻占了上风:“请问年兄,这饭中有何物?羹中有何物?”   已经有周遭眼光被吸引过来,那二人不得不答:“饭中有藕丁莲泥,羹里是香芹茎叶。”   “那便是了,曾有诗云:‘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自然称得上玉井饭,”高溪午话里谦逊,脸上的神色可丝毫看不出来:“若是这诗有些偏僻,杜子美曾有诗,香芹碧涧羹,现成的典,年兄竟不知此句?”②他当才只那一问,这两人已知不好,现在立在那里,不好说知道,也不好说不知道,脸色涨红,不知如何解围。   高溪午心里大快,他虽不会读正经书,偏旁杂书却是从小爱看的,难道连几句诗都不晓得。   他们怕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个饭菜名可是他一时手痒拟出来的。   不然此刻端出来的,便是实实在在的香稻米饭了。   高溪午快意未解,便已有人又问了:“既如此,为何这汤,却要唤作冰壶珍?”   高溪午立刻傻了眼。   这题目他没背过啊!   他忙拿眼扫旁边的钟应忱,却见他不知何时出去,又不知滞于何地,根本不在阁内。   他这有些愣怔的模样被众人看在眼里,立时响起轻笑声,更兼方才问话的人又含笑说了句:“想来高兄博学强记,不至不知这典故。”   “原是唐时苏公,醉酒雪夜,渴饮齑汤之事,想是不过借了这冰壶先生的名头,喻汤之珍美。”③高溪午这话解得磕磕巴巴,还连咳了两声,为的就是看钟应忱塞与他的条子。   不管如何,典故也算是解出来了,连着两人碰了钉子,便再没人给高溪午找这不自在。县丞同主簿一起,说是闲聊,实则考校,便将大多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其中一个正在赋文的举子身上。   “你从哪里过来的?怎么知道有人要问这个?”   高溪午差一点丢了大脸,气哼哼的。   “方才小齐哥正在堂上,同我说的。”   他这么一说,高溪午便坐实了刚才的猜测:“啧啧啧,才这么一会,还得去看看…”   “若不去看时,哪有给你写字的炭笔?”钟应忱的脸皮,在高溪午时常磋磨下,一天比一天厚,竟连红也没红。   这台榭是建在山石之上,后面正连着山路,若是在园子别处另辟一处厨房,等再从绕了路上阶送到这里来,早便凉了,且路还残余着积雪,更是湿滑,少不得就打了几盘菜,徒增扫兴。   因此池小秋早便在后面山路不远处寻了几个空屋子,临时改作厨房,这头出那头端,十分便宜。   一个时辰前方才分路而走,却似乎已过了许久,钟应忱并不觉得自个是个黏糊性子,等脚自己寻到厨灶前,才恍然这趁着宴半而溜的人正是自己。   池小秋好容易歇了一会,见他时十分惊诧:“你来做什么?不是再过半个时辰便要散了?”   钟应忱未及反应过来,两个字便脱口而出:“看你。”   他说这话时旁边还有厨下伙计厨子,听了这话轰得一起笑了,池小秋不由赧然,推他出去:“这儿太乱,有什么好看的。”   钟应忱却趁机捉了她的手,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多留片刻,情急之下忽想起方才事,便问:“我那子母壶中的酒,你给换了?”   “换了!”池小秋应得利落,她睁大眼睛振振有词:“那酒要用时,必定有人捉了你不放,这样使绊子,便让他喝得尽兴些!”   她下了结论:“醉倒最好!”   钟应忱觉得自己最近愈发奇怪,池小秋就这么一句话一个笑一个神情,竟也能让他失魂落魄,不自觉反复咂摸出甜来。   “你莫要再笑了!”高溪午说话他却听不见,只自己低头含笑,不知在想什么,无奈只能用胳膊肘捣他道:“老太爷在与你说话!”   钟应忱蓦得醒神,正对上县丞疑惑神色,待凝神细听,才知他在问些什么。   “钟世侄,你家中可有婚配?”   他还未答言,却听见右侧有人挥袖站起,大笑道:“老太爷这话问得好,解元郎虽是未结鸳盟,也未必衾寒枕冷,这主宴的池家小娘子,正是他红粉知己呢!”   桑罗山这话却明显是醉话,只是这样的风流韵事,要在别处听见,还可调侃一二,于这样场合说出却有些尴尬。   众人都只顾看县丞脸色,却不妨,堂上忽响起一道声音,挟着盛怒而来。   “住口!”   随声望去,众人不由慎而噤声。   钟应忱在外时,一向谦逊知礼,从容不迫,连变色都少有,这会望向桑罗山时,竟面罩寒霜,瞋目切齿,一字字道:“池家小娘子,正是我钟家未过门的主母,你却是何人,在此胡吣!”   惯而温和的人发起怒来,竟也让人心惊,众人愣了愣,面面相觑,有人便去攀他臂膀,试图息事宁人,劝道:“醉了,都醉了。”   钟应忱却甩开他,冷笑道:“私论旁人檐下事,便是这大家子吃酒的规矩?我娘子何辜,要受此污名?” 第148章 席间纷争   “东家、东家同人在席上骂起来了!”   “啊?”池小秋方把多余的盘盏都收拾好, 灶上正煨着最后一道汤品,她才能松口气,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谁骂起来了?”   “咱们东家, 可骂得凶哩!”   “你是说钟哥?”   这店里, 除了她便只剩下钟应忱一个, 可让人称作东家,她又问了一遍, 确信自己没听错了,也顾不上别的, 将腰上围裙一摘。   “李大哥, 盯紧了灶上,再过半炷香就撤掉最上面两根柴,换小火再熬半炷香就起锅。”   她一急, 说话就像往外滚豆子, 一股脑砸下来,还没等人有个应答就不见了踪影。   她急急忙忙往外赶, 心里愈加不安。   他那性子池小秋再清楚不过, 要说心里头的主意,一眨眼便能转出十几个, 可最不耐烦同人争什么口角,便出言也是软刀子,哪里能谈得上一个骂字。上回见他多争嚷几句,还是云桥上遇见咄咄逼人的涂大郎, 可那是个混人,又提前有过算计, 总不会吃亏。   今日这宴席池小秋提前许久就听他提过,都是柳安镇有头脸的人物, 于钟应忱而言,同年同案同门,便是日后仕途场上最易结的人脉,好端端如何能起纷争。   她才走至阁口,便听里面果真闹纷纷的,有人在劝,有人在挡,其中最熟悉的一道声音,带着令人全然陌生的盛怒,在一片杂乱中异常明晰。   “若果真如桑公子所说,不必顾及道义,也自可枉顾生死,便是火烧燎了屋舍,无辜者被卖作菜人,也需得死守着你口中的礼,默然旁顾,不闻不问,才算得大贤?”   钟应忱语气中讥刺满满,蔑然道:“这般大贤,于钟某看来,狗屁不如!”   此言一出,便于阁榭之外,池小秋都能觉出席间尴尬沉默的气氛。   满席默然,只有钟应忱声音一句高过一句,每一个问句都像投出的箭矢直直投射出去。   “你若口口声声言礼,池家与你何干,你在此空谈大义,搬弄是非,便合礼仪?!   “满腹文章不事圣贤辞藻,倒将头探于姑娘阁中,窥人如街头长舌妇,便合礼仪?!”   “不顾场合,嚼人私事,捕风捉影,泼人脏水,便合礼仪?”   钟应忱连连冷笑:“不巧,这些事,便是钟某这等桑公子口中无礼之人,也是不屑为之!也不知能做出这等不合礼仪之事的,不是是腐儒,便是竖子!”   “够了,够了,”高溪午悄扯他衣服。   他从不知钟应忱还是这样牙尖嘴利之人,先时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见他竟无收敛,桑罗山醉酒肆无忌惮,他竟也层层回击。眼看堂上县丞主簿频频侧目示意无果后,脸色渐渐难看,他便也觉得,这事再揪扯下去,钟应忱就再难下台。   “姓桑的醉了,你也醉了?打不过堵在街头打上一顿便罢,在这里争什么闲气!”   高溪午使劲给他使眼色,县丞趁着这难得能插进话的缝隙,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好了,本是桑罗山无端醉酒言辞无状,你也不必在此时计较。都归座,待他酒醒后,着他往你府上赔罪便可。”   桑罗山嘴里还挣扎要说些什么,早让识眼色的,半拖半抱弄出席间了。   钟应忱让高溪午强扯转了身,他垂头沉默片刻,俯身深揖:“学生言辞亦有无礼处,罚也无怨,只是——”   他昂首而立,带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错认的认真:“只是我娘子幼时逢变,家财父母皆没,可便是流离孤苦饥饱无凭时,也不曾弃我于不顾,学生亦是孑然一身,所幸苍天不曾薄待,得此良缘。夫妇一体,同心结缘,谁若是凭空指点她,便是执利刃伤我,再没有安然而待的道理!”   他斩钉截铁一段话,同平时所示人的周全处事之风大异,又偏偏郑重其事到让人无法相驳,又不忍苛责。   所幸钟应忱说罢此话,也只是深深一礼,便退了下去。   管乐重新响起,除了桑罗山的缺位,一切似乎都湮没了形迹,有人提议要传杯作诗,立刻得了众人附和,气氛立刻变得欢快起来。   池小秋并未进去,她在阁子前站了半晌,冷风吹得手脸都通红,直到厨下来人唤她:“东家,李大哥请你去看看那汤可能起锅了!”   上了最后一道汤,这宴到她这里便算是做结了,一群人绝口不提席上风波,忙前忙后将剩余的菜蔬盘子都在车内,才收了十之五六,便见钟应忱卷了袖子进来。   “我看车上碗碟都已收拾干净了,还差些什么?”   他看见脚下还有几筐子菜,便伸手去拿,却让池小秋伸手截了胡,她从暖壶里拿了一碗汤出来:“先把这个喝了!”   钟应忱一看便想往后退,那里头放着生姜药材,样样都是他不喜的。   “我穿得多,竟没觉出冷…”   池小秋竟没发火,她声音软软的,望着他时眉目粲然,轻轻唤道:“钟哥儿。”   这一声便仿佛一根丝线,牵住钟应忱心神微微一荡,他尤在愣怔,便见池小秋眨了眨那一双仿佛蕴着光华的眼睛,又是软软一声:“ 夫君。”   轰得一声,钟应忱只觉所有理智都瞬间退却,这碗汤被送到手上,迷迷瞪瞪喝得精光,直到池小秋查点了所有东西,这才回过头来,将他的手扣在掌心,紧紧握住,轻轻一拉,又摇了摇:“走,咱们回家。”   这一天,许多人都瞧着,云桥东边池家食铺的东家,和新科的解元郎牵着手,慢慢走过柳安一道道巷陌,一道道桥梁,最后进了安华桥边的巷子。   门倏然合上,凭空散落一地安宁的月光。   宴席上这一场争执,却让不少人都印象深刻,归家之后,说起此事,各有评议。   “这个钟解元,倒是个人物!”方员外一边饮茶,一边跟夫人感叹:“知晓何时进,何时退,年少却无浮华气,日后不可估量。”   方夫人帮他脱去外袍:“这也太意气了些,为了一个妇人,在文和宴上失态,总还是年轻欠打磨。”   方员外摇头道:“那也要看是什么妇人,家中主母,自然要尊重,不然便是踩了一族一姓的面子,且那妇人于他另有恩情,此时发作出来,反让人赞他有情有义。”   他笑睨了方夫人一眼:“何况,你们妇人,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意气么!”   方夫人啐他一口,忽听他问道:“说来,二姐的亲事,还尚未定下罢?”   方夫人一惊:“怎么,你又打什么主意?你可是说了,钟家再好,已有了主母,今日这一闹,更是人尽皆知,你再想打主意也是晚了!”   方员外慢慢摩挲着手中香橼杯,若有所思,却未答话。   年节将近,池小秋带着店里诸人将食铺前后都洒扫一遍,连梁上都拂了一遍尘土,桌子上擦得光可鉴人,忙活了足足两三日才算完。   到店中事务都做完了,众人都站在柜台前,推推挤挤笑笑嚷嚷的,平日忙来忙去不觉得什么,这会都聚齐了,池小秋才觉出,不过短短一年,食铺当真越开越大,竟已有十几个帮手了。   小齐哥站在一边,褪去了平日干练肃然的样子,笑团团的,池小秋从他手里接过包裹,大家便知,是要发年底的工钱了,许多双眼睛都聚在上面,充满了期待。   池小秋环视一圈,两手抱拳,便是一个大礼:“这店虽是唤作池家食铺,可一年能做到这般光景,多是仰仗各位兄弟,小秋在这里,谢谢各位。”   她这话说得诚恳,听得人心里不由一暖,等这包袱里的红封接到手里,沉得掂手,再一摸,分明是雪花细银,不必打开,就知道必定能过个殷实年份。   更兼池小秋将红封一个个双手递上时,将各人都挨个又谢了一遍,更是窝心。   直到最后,池小秋拿出一张契纸来,转身望向小齐哥。   “这一年来,我只在厨下忙活,店前店后操持全靠小齐哥,这契一签,从此后小齐哥便是这店里的三东家。”   小齐哥猝不及防,连退了两步,看着那契纸有些惶然:“东家…”   池小秋却将笔塞于他手里:“怎么,当时这食铺还开在云桥时,你还敢签,到如今店就在这里,跑也跑不脱,你却不敢签了?”   她笑眯眯的:“我可还等着到明年时,惠姐姐来做咱们食铺的掌柜娘子呢!”   小齐哥望了望她,又低头看看契纸,眼中竟有些湿润。   要说这辈子有什么不悔处,大约便是他搓手在市铺前等着做活时,凑巧应出了一声“我愿意去”,竟无端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一个个送走了店里伙计厨子,池小秋给食铺落了锁,将钟应忱写出的招子挂在外面,上头“年节闭店,初五开张”在凛冽冷风中刷拉拉响。   “池东家做事越发利落了,”钟应忱从高家学里回来,绕路过来接她,也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正好,我这里也有一张契纸请你来签。”   “签了这张,你便是这食铺里的大东家了。” 第149章 酒煮羊肉   池小秋展开看时, 却也是张契书,与她所给小齐哥的内容仿佛。   钟应忱将他在这铺中所占份子尽数转给了池小秋。   钟应忱笑看她:“咱们家…是不是该置办嫁妆了?”   “我不签。”池小秋将契纸重新卷了塞还给他:“嫁妆讲究个好看,别人家十里红妆, 箱笼满台看着便气派, 我到时就只拿着这张纸不成?”   “这便麻烦了…”钟应忱沉吟着, 露出可怜兮兮的神色:“这张不过是个敲门砖,好骗得东家点头, 若是不签,我怎好拿了下一张来?”   “啊?哪一张?”池小秋有些疑惑。   这铺中满打满算十分利, 可再没有能送人的了。   “谁说没有?”   钟应忱这一张却是放于书箧之中的, 外面还有个极精致的檀木盒子。盒子打开时,便是两张朱红的洒金笺,底纹便是雁衔瑞草, 上面漆墨光洁, 字迹清逸,正是钟应忱亲手所书。   池小秋慢慢念出来:“嘉礼初成, 良缘遂缔…此证…”   她怔怔望向钟应忱, 他唇边是笑,眼中是笑, 同他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是一种纯然的喜悦,满怀着期待。   是一株乔木在阳光下全无阴翳的样子。   钟应忱的手掌比她大些,正好能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合在掌心, 他带着孩子一样的欢喜和淘气,向池小秋眨着眼:“挑个日子, 便连我一起也送你了!”   整篇的祝词都已写好,偏偏迎亲的日子空在那里。   钟应忱有些不豫:“桥保尚未将新的历本送来, 我寻不到好日子。”   池小秋亲了亲他:“那便再等上两天。”   她展开这张喜庆又庄重的洒金笺,对着日头看,碎金般的光粒跳跃在她的周身,让她的笑靥也似乎都闪着光:“到时候,咱们挑个好日子。”   钟应忱的心里一寸寸踏实起来,这是难得两人都空闲的日子,他看她时只是笑:“今日曲湖边有新班子来演杂耍,我带你去看看。”   池小秋想起上回往曲湖边上买花时的盛况,不由发乐:“这次不怕别人再往你身上丢花了?”   钟应忱牵定她的手,理直气壮:“若再有人掷花,我便道,我娘子若要簪花,我自去买,不劳动他们来送。”   两人一齐仰头大笑,池小秋玩心顿起,当真给他簪了一枝花,钟应忱半苦着脸,任她寻地去簪。   他眉眼隽秀,冠带博然,山茶虽大而艳,却让他一身风流压住,只得了一份相得益彰的美誉。   池小秋端详片刻,不由有些欣羡。   时隔三年,她只敢在肚腹中悄悄道一声,那时脱口而出“倾国倾城”她自觉并没用错。   无奈钟应忱并不喜欢这个词。   南桥人多且杂,因为临近几个卸货马头,少有人久住,但各色玩意并不少。池小秋原先请帮闲往这里叫卖时,卖得最快的就是大碗的鳝丝面,那些好看精致的点心却无人问津。   已经快过年了,马头上来回卸货的人渐渐少了,靠岸的倒有许多是租了船沿着柳江而上的各色班子,或是唱戏,或是杂耍,或是说书。   沿江多是如柳安这般的镇子,百姓手里总能积些闲钱,若说得好了,只这么一趟走下来就能挣到整个班子半年的嚼用。 他们俩人到时,杂戏班子搭得台子周边早已挤满了人,众人都仰着头往挤着想往前方去,根本无人注意他两人。   钟应忱略松口气,却发觉人挨挨擦擦,他们根本看不着,只能听得锣鼓响,有许多大人将小儿托在肩背上,人墙上头更增一道人墙。   池小秋很有在这人群处寻登高地的经验,她左右看看,瞧中了一棵大树,将钟应忱衣袖一拉,略指了指那棵冬树,因为它树干粗圆,十分难爬,且能坐人的枝杈又高,被旁人舍弃,都去挤到杨柳树上去了。   于爬树一道,池小秋是妥妥的师傅,她是从小爬到大,逃荒路上日渐精进,钟应忱却是才刚入门,加上衣衫又宽又长,左右不得法,池小秋一拍手,直接伸手将他拽了上来。   她在两棵枝杈间找了个最如意座,搭手一望,正好能看到搭起的台子上立了十来根木柱,横纵牵出十几条长绳,系在杆头,有几个大汉揉身攀上杆顶,一脚点上绳索,深吸口气,眨眼间两人便已展臂相对走了半程,僵持在了半空中。   恰来一阵风,好似将绳索吹得晃悠悠,看着极细一根,却站了两个大汉对峙,谁也不让,看着便令人惊心。   忽得那二人齐齐在空中一翻,翻身而下时眼见便要掉落,又以一个刁钻又好看的姿态稳稳落于绳上,飞也似的走至尽头竿处,滑落于下,向众人齐齐一抱拳,换来一阵喝彩声,铜钱鼓点似的往里面砸。   这些人挣得都是辛苦钱,池小秋才要道:“咱们这么白看是不是不大好?”就见有穿着同色衣裳的班中人挨个找了那有人的树下,仰头等钱掉落下来,再躬身道句:“四季如意,恭喜发财!”   动作娴熟之至。   这一场走高索已经结束,池小秋看了看单子,下一场却是最爱的傀儡戏,便欢呼一声,从树上一跳而下:“这场戏时候长,我去买些吃食来!”   这会连食摊都多半空着——主人家大约也挤在哪个空处去看演出了,少有还守在摊前的多半都是小食。   池小秋先兜了几个南瓜团子,此时已过冬至许久,摊主笑道:“原是夏天晒的南瓜太多,做到现在也做不完,可是甜着哩!”   这南瓜团色泽金红,一看便知道是精心选了又老又红的南瓜留到冬日来做的。难得是煮得软烂,糯米粉也磨得细,整个团子捏成胖胖的小猪,懒懒窝在油纸包里。   糍糕团子这些甜食卖得倒是不少,瓜子也零星能过过嘴,只是这样的时候,没有些荤食倒嫌嘴里太淡。   她在这马头附近寻了一圈,耳朵已经听得开戏的三声锣响,心内早已着急了,忽闻着哪里一阵羊肉香气,循着找去,却是个封了两个小泥炉的推车,旁边主人正坐那里摇扇添火。   “店家,你这煮羊肉怎么卖?”   “本是我自家吃,不卖。”   主人家揭盖起来,羊肉香味又扑鼻而来,池小秋咦了一声:“这里头的酒选得好,若再能添些清酱便好了。”   那人一时兴起,池小秋便拿三言两语换了一小瓮酒煮羊肉。   情知这几句话根本没那么值钱,池小秋还要解钱袋,主人家却道:“你家也是做饮食的?给我指个路便好,下次再来柳安寻到你铺子门前,可莫要扫我出门。”   多坛羊肉,又多个食客,池小秋回来时两手满满提着大大小小油纸包或是干荷叶包,先放在篮子里让钟应忱给提上去,自己才蹭蹭蹭上了树。   “这戏开始多久了?”   池小秋心急,往台上探望,这戏出色,一看便忘了自己还买了满包的零嘴。   待她看到半截,忽觉有人扯她,一扯之下还无反应,几次三番池小秋便从戏里头挣出来了,待要发恼,忽想起这双手正是钟应忱的,怒气顿时消散。   “小秋,小秋,你喜欢里面哪个呀?”   果真是钟应忱在扯她衣襟,池小秋转头看时,正见他斜靠在枝杈上,整个是悬空的,正抬头望向她,连声音都是软软的到尾音是略略拖长一拍,就能听出些南边的乡音。   这个样子,倒是有些熟悉。   池小秋立刻觉出些许寒意,目光慢慢下移,这才看清他一只手里抱的是什么。   是她的酒煮羊肉。   坛口大开,被人吃得精光。   好似山庙钟磬檐下铃铛一齐在她耳边乱敲乱响,她灵台一清明,瞬间有了想逃的冲动。   她毕竟晚了一步,钟应忱一笑,抬手扯住了她,力气并不大,可他这么一来,便完全没有了树上倚靠的地方,半个身子都空在外面,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能翻下去。   “你不能走。”钟应忱义正辞严:“这篇文章你还没会背。”   他这么一点头,看着更是危险,池小秋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我不走。”   醉酒的人还是不要这高树上呆着最好,池小秋一边扶住他,一面哄道:“我们下去再背。”   钟应忱很高兴,应得也大声:“好!”   池小秋先跳下树,正在犯难如何将他弄下来,就见他一只手学着她拽住了树干,也跟着纵身一跃。   一时间,池小秋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她行动比心思快,忙去接他,两人在草中滚了好几下,池小秋一边要起身一边查看他全身,紧张道:“可折了哪里?”   他们这处偏僻,秋草枯黄却深,寻人都难寻。   钟应忱却赖在那里,顺道压着她也不得起身。   他两手撑在草中,半支起身子,认真看她,忽然问出一句:“你是谁?”   池小秋依旧跟他较着劲,还待要哄他,想办法挪起来,却见他思索了一会,忽得一笑:“你是小秋。”   “你是小秋,”他又说了一遍,轻轻的吻落在她额间、眉眼、鼻尖处,而后越来越密,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最后,他紧紧搂住了池小秋,两手牢牢扣在她的腰上,生怕她挣脱出去,大声笑道:“你是我娘子!” 第150章 麻豆腐   比平日的钟应忱还要难缠的是谁?   是醉酒的钟应忱。   从南桥到安华桥大约要走上一个时辰, 但若是带着一个走路不听话的钟应忱,大约要走上半天了。   “我们去哪?”   “回家。”池小秋答得有些冷漠。   并非她铁石心肠,任谁回答同样的问题第二十三遍, 也不会比她更热情的。   “我要回你的家。”钟应忱站定了不走。   “回咱们的家。”同样第二十三遍的回答。   “刚才的文章, 你背到哪里了?”   池小秋脑仁心肺一起疼起来, 她站定愤愤瞪了钟应忱半晌,却见他只是笑弯弯的, 两只手牵着她一根指头,怎么也不放。   “呼——” 池小秋泄出一口气, 只能又牵他往回走。   这回便牵不动了, 不但不动,还在往另一处挣。   “听话,回家, ”池小秋的耐心即将告罄, 但钟应忱并未听出,他兴高采烈直奔新开的一家书坊, 快得根本拦不住。   “你家可有新进的历书?”他大声问。   买书的僮仆无端被人捉住, 池小秋赶忙拉走钟应忱,才道声歉, 他已又寻了柜台上的人又问:“可有新的历书?”   这回问对了人,掌柜纳闷看他一眼:“有,下午才新到的。”   不管钟应忱请不清醒,只要有能付钱的人, 这书便可卖得。   池小秋拖他出了书坊,哄道:“好了, 快回家看罢。”   钟应忱死攥着这书不放,就赖在路边, 拽不动,他展开书,对着灯笼贴近了有确认一遍外面的书封:“年后的历书,年份没错罢。”   “没错,走…”   “等等!等——我一会儿!”钟应忱就站在昏暗的灯下,开始仔仔细细的翻。   “回家再翻也使得…”   钟应忱不答,他连醉酒都能将书翻得极快,有时停下,琢磨片刻,却又摇头。直到池小秋快说完了一车子的好话,他忽然捉住她衣襟,欢天喜地指着一张给她看。   “我找到日子了!”他几乎要手舞足蹈:“九月十五,适宜嫁娶,上吉!”   池小秋一时哽住,眼里竟有些发热。   她拿过历本,也笑着点头:“是个好日子!我们回去把日子添上。”   钟应忱这场酒醉醒后便全无踪迹,他还诧异:“我是在看戏时睡去了么?”   他看看自己周身,有些歉意:“将我送回来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费功夫,费口水。” 池小秋揶揄着,将他推到书案旁:“写字赔罪。”   她这纸笔铺得笨拙,钟应忱目光落定在朱红洒金笺上,手里被塞了笔:“九月十五,写罢。”   脑中好像闪过什么,这个日子听起来便让人无端熨帖,他还有些犹疑:“看过历书了?”   “你看的,我觉得甚好。”池小秋学着他的口气,见那字迹将纸填满,再无空缺,欢欢喜喜捧起来看了一遍:“这便定下了。”   “那是自然,”钟应忱用指腹一点点抚过笺上纹理,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人心安:“ 订者定也,便是想反悔也是不成的。”   “你放心,”池小秋攀上他的肩,手拢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不反悔。不过——”   她将自己那份纸笺收好,笑盈盈道:“以后家里,你是莫要想寻到一滴酒了。”   毕竟这满腹的文章放于钟应忱肚里时,是惹人爱的,可要总是从他口里挑了来让人背,那便是惹人厌了。   有了这封婚书,别人不觉怎样,钟应忱来往小院都少了许多顾忌,再加上年节时分,一个不必上学,一个不必往店里去,正有许多时间在在一起消闲。   看得薛一舌直瞪眼。   他本是想趁着池小秋在家时候再抓她多教些菜来,不想钟应忱每天寸步不离,费去池小秋许多心思。   误着他的徒弟,还尝着他的菜。   薛一舌郁郁数日,心里晃过一个主意,再出来忽而脸上带笑:“今日便教你道北边的新菜,你必定从未吃过。”   只要一说到新菜,池小秋的反应都是最强烈的。   薛一舌有时看她的模样,便仿佛春日里一棵竹子,在想尽一切办法,抓住一切机会,能破土而生,节节拔高。   颇有云娘子的劲头。   薛一舌笑得有了些真心:“不急,我们先磨绿豆粉。”   忙活了好几天,绿豆先泡再加水在磨上碾碎了,滤粉,扣模子,做出的粉丝晶莹有弹性,池小秋有些失望:“这个我从小便吃过。”   孰料,薛一舌却拎起了底下的残渣:“咱们今儿吃这个。”   池小秋顿添兴致,在厨下打滚久了,什么食材都见过,豆渣饼若是煎炒也是好吃的,这残渣虽说混着水后看起来绿得有些晦暗,但薛一舌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又等了好些时候,揭坛之后的残渣飘出特殊的味道,池小秋脸色一变,立刻站到通风处。   薛一舌依旧兴致勃勃教她如何煮开,过滤,分作汤渣两部分,最后颠了颠滤出的最后粉渣:“把才买的羊尾巴拿来,顺道跟钟小子说一声,一会过来吃麻豆腐。”   用羊尾熬出来的羊油比其他荤油都要绵厚香醇,池小秋按着薛一舌的叮嘱,将羊肉切丁大火炒至半焦,葱姜入锅后,便倒入麻豆腐。   池小秋几乎要退到不能再退,偏还要挥动铲勺依次将青豆、雪里红依次放进去,最后炒出一盘略有些黏糊的麻豆腐,再将红辣椒榨的热油往菜上一浇,撒上一把翠绿嫩韭菜。   薛一舌看着盘中麻豆腐添了该有的颜色,咕嘟咕嘟涌动半天,才渐趋沉静,正在此时,外面的门环一动。   薛师傅眉毛一动,这该入网的雀鸟它来了。   钟应忱缓步进来时,便看见薛一舌笑容颇有些诡异,待他也热情许多:“赶得巧,来吃菜罢。”   池小秋胳膊支在桌边,望着一盘菜犹犹豫豫道:“师父…这…当真能吃么?”   “怎的不能,京里头多少店里,需得将这麻豆腐炒出色了,才敢说其他手艺。”   这话当真不虚,池小秋素来吃什么都不挑,可这南边长大的钟应忱么…   薛一舌笑容越加和蔼。   秉承着对他的信任,池小秋踌躇动了勺子,刚嚼了一回便忍不下了,她拍下钟应忱的手:“你等等,我再做别的菜与你。”   不想钟应忱端详了片刻,好似回忆起了什么,眼睛渐渐发亮:“这菜我吃过。”   薛一舌的脸色,就在他一勺勺不停歇的动作中慢慢僵硬起来,池小秋险些要感动得热泪盈眶。   以钟应忱的挑剔,这会竟能忍下这样发酸的味道,对她要情深几许!   “好了,不吃了,我给你炒个菜出来。”   钟应忱停下筷子,面露期待:“再炒一盘这个?”   池小秋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她停下步子:“这个…你吃得惯?”   钟应忱点头,有些怀念:“我小时,偶尔回京时,母亲便悄待带我出去逛,常从摊上要了这个来。”   他的声音渐渐有些低沉:“到大了,就再没见过了。”   池小秋下意识离他和那盘麻豆腐远了些,婆婆你真是个狠人!   一旁被忽略的薛一舌:“…”   好气!怎么跟他想好的话本情节发展不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池小秋有幸见识到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景象,竟有一样吃的,是她退避三舍而钟应忱却尝之不尽的。   便是这样麻豆腐。   将将出了正月之际,徐家三姑娘的丫鬟忽过来请她,劈头一个消息,将她惊得一下子站起。   “我家三姑娘怕是不大好了。”   那丫鬟面色悲切,惶惶不安,浑然不见素日半点傲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晏然这一年多日子本就过得苦,她做出的饭食也少有能送进徐府的,可前两月见她时,虽说姿态盈盈,下巴只剩了一个尖儿,可精神还是挺好的。   她待池小秋甚是尽心,自己吃不到饱饭时,还想着帮新开的池家食铺在小姐妹那里打出些名声,无人时便握着她的手一脸向往:“等我娘允我能吃饭时,我便去你那后院,看看曲水流觞。”   池小秋对徐家积怒已久,愤然道:“让你们克扣她饭食,全是生饿出来的!这回,连命都要没了!”   她拎着裙角就往外冲,却听丫鬟哭道:“同我们有什么相干!还不是宫中传出消息来,说只择京畿附近县郭民间女子充入后宫,近年都不再选秀了,姑娘一听,立刻晕了过去,请了大夫来瞧,都道是、是、是不好了!”   池小秋将将迈出门槛的脚停在半空,回首问道:“你家姑娘,不必去选秀了?”   等得了一个是,池小秋反倒停下来,从厨房搜罗了现下所有能吃的,一股脑都给装上,这才道:“走罢。”   丫鬟看见她手中大大的食盒,踯躅道:“这些…”   “你家姑娘都要伤心得没命了,还不许吃东西了?”   果然,这回再没人花心思去拦池小秋手中食盒,往徐晏然院中去的一路,略眼熟的都栖栖遑遑。待揭了绣帘,入她房中,池小秋只看见床上锦被蒙着一个伶仃人影,脚一软。   “姑娘,你便大声哭罢!莫要忍着!”   池小秋将要飞走的五魂七魄才重新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子还在略微抖动。   池小秋三言两语将丫鬟都打发出去,转身一瞧,锦被掀了一条缝,露出两只大眼睛。   池小秋安抚她:“没事,都出去了,你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第151章 红烧排骨   “小秋!桂花馅儿的糖糕, 豆沙馅儿的春卷,枣子泥的糖心饼,拿来, 拿来, 都放到我床上来!”   接到消息的徐晏然恨不得立时就给金銮殿上的皇帝立下一个长生牌位。   这会, 她又想给池小秋再立一个。   “我的小秋啊,这世上怎么能有你这么贴心的人呀!”徐三姑娘看着旁边桌几上, 吃食摆得满满当当,激动得热泪盈眶。   “不怕不怕, 你慢些吃, 吃完了还有。”   池小秋从还在从那个又深又大的食盒里面拿更多的小食出来:“接着消息太急,厨下没有新鲜菜。”   徐晏然左手糖糕,右手饼子, 一边吃眼睛还在其他食盒上逡巡, 忙着掂量下一口能吃着什么。   池小秋看得心酸,将鱼茸卷又推得近些:“以后我天天带东西来给你。”   徐晏然却摆手:“那也不成, 我也只能在他们眼底下放纵两天, 太太定怕我吃得像小时候一般。”   “横竖你也不用入宫了。”   “虽不用入宫,也是要嫁人的, ”徐晏然一边嚼着花糕,一边叹气:“若不是要备着选秀,我这年纪,早已出嫁了。”   要是在一年前, 池小秋便和她相对叹气,可这会她已寻着了合意的人, 便觉得婚事这个大坑,端得看与谁待在坑底。   要是和忱哥…便坐里头看一辈子蘑菇都使得。   “不怕, 咱们便寻个爱吃的夫婿。”   “便是定了,我最多便只能见着一面,哪里知他爱不爱吃,”徐晏然咬着了她最爱的枣泥,小口小口吃得十分珍惜:“好在做了主母,总没人拦着我偷吃什么,最好还在柳安——”   她眯起眼睛来,有些向往:“那时,我们便天天能一起吃饭了。”   徐晏然将桌上饭食尝了个遍,池小秋只用数着她的喟叹,就知道自己情急塞了几件吃食,直到掀开最后一个,她面色一变。   “这个我拿错了,你吃别的去。”池小秋手忙脚乱想要将那碟子塞回去,徐晏然却嗅着了其中味道,眼神发亮。   “这是什么?我从未吃过!”徐晏然边挡着那菜,边磨她:“让我尝一尝,尝一口!”   池小秋便目瞪口呆见着她将误拿的麻豆腐吃个精光,而后满足地吁气:“这个!小秋,我明儿还要!”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继钟应忱之后,身边第二人沦陷进麻豆腐的诱惑,三天两头觍颜请她炒上一回,其中以最近不必节制的徐晏然为最。   她房中的丫鬟婆子自是不想让她吃这个的,都苦心婆心来劝:“姑娘,这个味着实重了,巳时还要出门见客…”   “知道知道,我一会先去沐浴熏香。”徐晏然此话说得十分没有诚意。   一等了房中没人,她便捉住池小秋的袖子:“我听母亲说,你同去年的解元相公定了亲?”   池小秋才点头,她便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两手按在她肩上,十分郑重的语气:“近日必定有许多春宴文宴的,都下帖子来请他,都别放他去!”   “你别听他们说是什么饮酒论诗叙文作赋,有那上进时间,为何不在书斋中多写几篇论分明是借着宴来相人呢!”   她慎重其事道:“你可别不当真,我好几个姐妹,都是在宴上相中的,就比如我今日要去的,太太已特意嘱咐我要着意打扮,你想想这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给一方花糕配个好看匣子,想法将我送出去呗!这还是没定亲的举子,像那定过亲的,还有不知道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呢!”   徐晏然有些黯然:若是池小秋是个男子便好了,要是能嫁她,一个能做,一个能吃,多么完美!   “姑娘,新上的珠子,极光亮!””小娘子,苏州来的新绣片,要不要买?”   才接了一道警告的池小秋心神不属,街上人各种叫卖皆不入她耳,等到了门前,一抬首就看见缝中又多了几道帖。   “喏,全是你的!” 池小秋抽了拜帖,直接递到钟应忱面前。   “都是谁家的?”   “我也不知道,横竖都是请你的。”   她声气不比以往,不知缘由的气恼,还夹着点委屈。   钟应忱扫过一沓请帖,心有所悟,他理了理池小秋的头发:“这些宴太费精神,不如在家读书,我都回了便是。”   池小秋抽发转身:“总是你的事,去不去都好。”可唇角却不由露出笑来。   她这怒气来得快也散得快,自己竟也弄不明白,想想平白抢白人一通,这会倒有些心虚,再说话时愈加和软:“可有想吃的,我去做。”   钟应忱才要作答,她忙又补了一句:“除了麻豆腐!”   钟应忱有些怏怏,除了麻豆腐,似乎也并无其他想吃的。   一二月并没什么新菜,但仍然难不倒池小秋。   上好的猪肋排剁成小块,入锅汆水,撇去血沫,姜片去腥,小葱爆香,池小秋弹水试了试油温,便能倒入肋排。   油水相遇时候滋啦乱炸的声音熟悉而又悦耳,稍肥的油脂便在这样的声响慢慢融化,表面的肉开始转向馋人的金黄,这时候便可加水再炖。   丁香、八角、花雕酒样样都是这道菜里不可或缺的一员,等到在火头上慢慢收了汁,里面的排骨已呈深色的金红,盛在盘中十分好看,再浇上浓郁汤汁,诱人的咸香便扑面而来。   薛一舌每到饿时,因要仰仗池小秋做出的吃食来填饱肚子,嘴便能中听些。   尤其是一看里头的排骨个个都裹着饱满鲜亮的油脂光泽,偏筷子插下去,便知已焖得透烂,肥瘦相间,滋味透骨,不柴不腻,正是白米饭里上好的下饭菜。   钟应忱却犹不知足,还提了一句:“要说下饭,也不用定要荤食,便如麻豆腐…”   池小秋正端菜从里间来,蹙眉道:“这排骨火候不对么?”   钟应忱便立刻改口:“正好正好,十分可吃。”   薛一舌一边夹菜,一边表示了不屑:“解元相公,骨气?骨气呢?”   短短半年,钟小子你的节操都去哪里了?   钟应忱垂眸淡定作答:“但凡小秋做的,什么都好吃。”一句话生生噎死了薛一舌。   “钟兄弟——呦呵,你们这是吃得什么!香味飘出三里远,我门外便闻见了!”   本是好不容易清净的一顿饭,添了高溪午便如进来几只打架喜鹊,唧唧喳喳,吵得钟应忱一眼瞪过去。   高溪午挠头讪讪笑:“谭先生昨日才给的时文经注,我这不是怕你紧着要,才过来送一趟么!哦,还有几家子下了请字,再三让我请了你去赴宴。”   才刚渡过的关口,就这么让高溪午硬生生又送了来,钟应忱有些发恼:“我不去,你收的你自家去罢。”   “得令!”高溪午竟没再劝,将那叠帖子往里一塞:“不去也好,不然再生出事来,平添麻烦!”   “只不过,借口是我想,托辞是我说,添碗饭作酬劳,总是说得过去罢。”   池小秋十分大方,将他的米饭盛了满满一大碗,但从锅里舀出汤来,厚厚浇上一层,直浸饱了米粒,再挑了有软骨的小块肋排出来,码放得高高一堆,碰得放在他面前,让菜让得豪气云天:“吃罢!不够还有一锅!”   高溪午从未蹭饭蹭得如此心安理得,他将一根排骨嗦得干净,一边体味着焖透的肉慢慢嚼起来的鲜香味道,一边道:“话说,这帖子近几个月还多得是。”   钟应忱知机,给他续上一碗汤:“一瓮麻辣兔丝,一罐薄饼,一瓮酸黄瓜,还有十来种糕点小食,都在我房中,尽可拿走。”   “至于我这事,”他拱手而笑:“还要烦请兄弟给我挡一挡了。”   高溪午心满意足,摆摆手道:“好说好说。”   又长叹口气:“兄弟你最是好命,有了小秋妹子,你这吃食便不愁了,可我啊,耳朵都让我娘我爹磨出层茧子了。”   他吁叹着:“媳妇好寻,寻个爱吃的媳妇可难了,要从这样的宴上寻个不催我读书又爱吃的媳妇,怕是妄想!我这命,好苦也!”   池小秋插了一嘴:“你也要去那宴上相人了?”   高溪午扯着袖子擦泪:“实非本意,纯属被逼!我娘道,若是不去,便要到你店里继续蹲在房顶做引人入店的鸱吻了。”   池小秋无端想起了徐晏然,便安慰他道:“别灰心,莫丧气,真遇着个爱吃的,也实是说不定。”   她这话应不应验并不知,等到第二日却接了一个消息。   “我得上山去,”钟应忱面色沉肃,一边换了衣服一边道:“高兄去真趣亭赴宴,无端走失,已寻了大半日了。” 第152章 坑底野趣   “有人么?有人么?”   徐晏然努力踩着坑边裸露凸起的一点土块, 手指使劲抠着,希望能往上再挣上一点。   但是很可惜,越往上缘去, 坑壁越是光滑陡峭, 根本找不到再进一步的落脚点。   “嗳呦”一声, 徐晏然又跌落回去,土屑簌簌而下, 落在周身,云鬓斜歪, 头发散乱。不用看, 她也知道自己现下像个疯婆子。   她本生于锦绣闺阁,连重些的物件都是丫鬟拿的。折腾了好一会儿,徐晏然力气用尽, 她干脆将裙子乱卷作一团, 找个地坐下。   日影渐渐偏移,此刻席中定然已经发现她不见了, 母亲定会告知众人一起出来寻她, 与其胡乱挣扎,不如静待机会。   这般一想, 她便安安稳稳坐着,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她往随身的荷包上一摸,既后悔方才不该在席上挑嘴, 又庆幸出门时硬是背着丫鬟塞了许多零嘴。   她掏出一块茯苓糕,里面混了梗米糯米饭米, 又有莲肉茯苓芡实许多种果粉,香甜清爽, 滋补养人,她十分珍惜地捧着,才将将咬了一口,便听见头上有草叶窸窣声。   山林静谧,鸟虫声中,有人的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好似在草间寻着什么。   “有人么?有人在这里么?”   他这一嗓子十分响亮,惊起几只鸟雀乱飞,徐晏然大喜,才要应答,忽然分辨出来,上头来来回回,只是一个人,还是个年轻男子。   若是母亲请人来寻她,必定各处皆是人声,呼喊想震山间,才可能让她听得到。怎么会只有一人,恰好就找到了此处?   徐晏然一激灵,反倒伏下身子,连呼吸都放得更缓,生怕让这人听见。   问声越来越近,徐晏然使劲往坑壁地处蜷躲,下一刻,便响起如她一样凄惨的“啊呀!嗳呦!”的呼喊,混杂着重重几声“彭!彭!啪!”,一时灰尘四起,一个庞然重物就落在她旁边。   “呸呸呸!咳咳!”这个庞然重物一边吐着嘴里的灰土,一边艰难地翻了个身,才半坐起来,就吓得屁股往后紧挪了好几步。   “你…你…”初始的惊吓之后,他恍然,颤颤指她:“你、你就是方才那个‘有人么’?”   “有人么”姑娘看看他,又看看地上,再看看他,虽满头满脸的土,却依旧能瞧出她慢慢愤怒的神色:“我的糕点!才吃了一半的糕点!”   他顺着那只细白却不减愤慨的指头看去,将身子挪了挪,这才看见一片早已压平粉碎的糕点,根本吃不得了。   “你是哪家姑娘?怎的落进这里了?”   高溪午忍痛站起来,一瘸一拐拍了身上的土,上下打量她,又往坑口望了望。   他一直起身来,立刻带了些压迫的气势,徐晏然摸了摸剩余糕点,心痛之情略微平复,仰头看他时,声气顿时弱了许多:“我在这里看风景,片刻便来人接我了!”   “看风景?”高溪午哼笑:“方才呼救的,不是你么?”   徐晏然气道:“你既知道,还问什么?”   她又往后缩了缩,警惕的眸子看着他,无端让人想起小麋子:“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高溪午没好气道:“不是听了声音来寻你么?”   “寻我?”徐晏然仰头看看:“那你怎么也落进来了?”   高溪午一口气噎住。   怎么进来的?   也是一脚滑进来的呗!   他用手探着坑壁,试着去寻能落脚的地方,可没攀上一会,便被迫退了回来。   “到哪里办宴不好,偏选了这么个地方,谁挖出的大坑,平白为难小爷!”   高溪午滑下来好几回,旧伤之上又添新伤,疼得嘶嘶抽气,气得连踹了好几脚,又喊了一阵。   风打着旋,给予他凄凉的回应。   再回过头,就看见那灰头土面的徐晏然用干荷叶托着糕点,一边咬一边拿大眼睛瞧他。   除了累和痛,高溪午迅速感觉到了饿。   徐晏然觉察到了他灼灼目光,立刻多了戒备,她几下将糕点塞进口中,努力咽下去,将装满吃食的荷包推到身后,藏得更深。   意思太明白不过,这吃食,她不分。   高溪午感觉到了不被信任的恼怒,他哼了一声,坐在另一头。徐晏然等了片刻,见他不曾觊觎自己吃食,悄舒口气,重又摸了块云片糕,小口小口啃起来。   不会强夺人吃食的,多半是个好人。   徐晏然心弦微松,吃到第三块时,她借着渐暗天色望向高溪午。他半仰着靠在坑壁旁,嘴里叼着根茅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似忘了胳膊上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   过去?不过去   一番天人交战后,徐晏然还是没稳住,她抽了干净帕子,隔得老远努力往前递:“那个…绑绑胳膊…”   高溪午一时意外,倒没想到这样胆小的姑娘还有胆量靠近他。他探身接过来,瞟她道:“怎么,不怕我夺你糕点了?”   徐晏然吓得立刻又捂住自己的小包袱。   “别推了,你那糕点我还不稀罕!”高溪午心气略舒爽,从怀里面拎出个小包裹:“小爷这,多的是,样样比你精细,整个柳安难寻的手艺!”   他慢条斯理将油纸包一个个摆出来,每打开一个,那姑娘的眼神便亮上一分,等他呈出了十来种还不见包袱瘪下去,徐晏然睁着善睐明眸,里面灿然生光。   “喲,这是什么?”高溪午胡乱擦了手,拎起一条来:“麻辣兔丝!这姜汁花椒豆粉加得好,也没辜负了我送来的顶肥的灰兔子!”   “呵!这也不错!”他才尝了两口,手又伸向一旁的干芭蕉叶:“幸好这芭蕉蒸肉是今儿才做出来的,还能热乎着,八大杏仁汁浇得香,蘸上椒盐更好!”   徐晏然不由往前挪了两步,小小咽了一下口水,瞅瞅高溪午大快朵颐的陶醉模样,再低头瞧瞧自己的,忽然觉得一向喜欢的甜食糕点,也没那么香。   但徐晏然是何许人也,自小,她唯独在吃上,从没栽过跟头。   她思忖片刻,见高溪午不曾理睬他,便走了两步:“那个…公子,你这里有些吃食,可要只吃这些,也不过是十来种,可巧,我这里也有些,不如咱们换上一些,那不是两人都有许多了?”   以利动人,徐晏然认为,如果对方是个合格的吃货,根本拒绝不了她的要求。   高溪午却一脸傲然:“吃食同吃食也是不一样的,我这吃食,那可是云桥池家的手艺,别说你拿一种了,便是拿百种我也不换!”   “云桥池家?”方才还十分端庄持礼的徐晏然忽然绽开一个笑:“你也喜欢她家的吃食?”   陡然的热情让高溪午有些招架不住,他有些狐疑:“也?”   徐晏然喜笑颜开:“巧了,我这里的吃食,也是池家的手艺!”   她拽了包袱出来,也开始一个个往外拿油纸包,嘴里念叨:“穿桥糕,蜂腰糕,这是油炙的白云片,这是松仁压出的糯米糕,这是撒了红绿丝的松糕…”   高溪午本来大喜,听到后面不由心里嘀咕:这姑娘是有多爱吃甜啊。   等他听到第十八种糕点时,便觉出了不对:“你认识池小秋?”   池家食铺可从没卖过这么多的糕点,他拿起徐晏然殷勤递过来的三层玉带糕,只尝了一口便问:“你同小秋妹子甚好?”   他仔细观察一番徐晏然身上衣着,忽道:“你是徐家三姑娘?”   徐晏然刚要咬上麻辣兔丝,檀口半张就这么顿在半空。   这个模样让外男识得了身份,若是传将出去,按照嬷嬷教的规矩,她现在可以将白绫当围脖,把脖子往里套了。   可她于识人上头颇有一些机敏,现下高溪午脸上的神色,更像是异乡遇故知的欣喜,见她呆呆模样,出言宽慰。   “小秋妹子只提起过,常往你家去送吃食。若不是十分在意的,她怎么愿意费这么多功夫,再糕点上花这么多细巧心思,你放心,凡同小秋妹子相好的,都是我高某的兄弟!”   “兄弟?”   “平日说顺了嘴,对不住!”高溪午赧然,摸摸头:“便都是朋友了,你放心,我今日定能帮你出去。”   他这模样,顿时让徐晏然觉得,被认出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欢欢喜喜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她无比信任地望过来时,高溪午顿觉心头一热,他挺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靠谱一些。   “你看,这大坑应是山间猎户废弃的陷阱,想必是为了困住虎豹,因此坑底极宽,而坑口光滑,极难攀援。”   “那我们怎么办?”徐晏然蹙起眉来。   “现下月已东升,离我们跌进来已过了近两个时辰,而我们…”他拿起一块碎石在地上画了两个圈,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们只需在此地坐着,等上片刻,便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第153章   徐晏然刷刷刷在心里列出了一道题。   已知:两人同被困在坑底, 无借力工具,无攀爬能力,有吃食三十余种, 其中糕点有四十余块, 她每顿食量大约为五块糕点。   问:他们能在坑中坚持多久?   徐晏然将目光对准了唯一的变量:“你一顿大约要吃多少?”   “变量”老老实实答道:“不多不多, 也就两碗饭。”他比划了一个圆:“只这么大的碗。”   虽吃得多,可他带的也多。   徐晏然仔细算了一下数目, 立刻淡定许多,她将裙子捋顺坐下, 轻松道:“那便等着, 有这些吃食,咱们再等上两天也不怕的。”   能同池小秋结交甚深的人,不须她如此防备。   一旦全然放松下来, 徐晏然便安心琢磨起了下一口该吃哪一个。   咸肉松还是油糖酥饼?   她凝神细思的时候, 眼睛极认真地盯着荷叶包,只看转头的弧度, 和她目光落定的锚点, 便能知道她在犹豫哪两个饭食。   徐晏然显然是让自己难住了,她犹犹豫豫左望右看, 睫毛纤长蝶翼般扑闪,显示着主人挣扎的心思。   “都拿去吃罢。”   自小便惯常同人争食的高溪午,鬼使神差将这两份都递了出去。   徐晏然咽咽口水,却摇头: “不行, 我方才已经吃了四块,只剩一块的定额了。”   她解释道:“不然, 你的饭便没了。”   高溪午失笑,不想这辈子还有被人操心吃不起饭的时候。   “那你尝尝这个, ”他变戏法一般,又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摔下来的时候只顾护着大包袱,这个却给嗑了一下,所幸绑得结实,并没碎得厉害。   里面黑漆漆一团,高溪午怕她嫌弃,将已经变了形裂了缝的整块物事又摔了数下,拨拉出了一个纸包,再揭开露出黄灿灿圆咕隆咚一个芋头。   高溪午擦干净手,揭开上头一层芋头盖,递给她:“这里面有鸡茸有肉松,外头的芋头是在黄泥里煨出来的,十分香甜。”   徐晏然拿在手里有些愣怔:“我分一半就行…”   “不用!来之前,我可吃了整整一筐!”高溪午摆手大声地笑,好来掩盖说谎的痕迹:“也只剩这一个了,再想多吃还得等出去,那时候你便请我一百个!”   徐晏然看他一眼,露出小小笑涡:“好。”   可她没说出来,若是出去了,家里是定不会放她出去见外人的。   吃食很多,肚子却是有限的,来回折腾一天,芋头沙质肉中透出的香甜,给予她一些抚慰,才刚啃上两口,眼皮就重了起来。   从垂下眼皮到酣然睡去,只用了一息时间。   高溪午看她靠在壁边,头半歪着,呈现出看着极不舒服的姿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芋头。   山月斜升,初春的山林一到夜间,阴冷潮湿,而溶溶月色有一种银质的光泽,落在坑中便如轻纱,无端覆上一层温柔气息。   山风刮得厉害起来,松涛声起起伏伏,徐晏然不由缩了缩身子。   一件狐狸皮披风将她盖住,皮毛的温暖让她多了安稳,又重新舒展开来。   等高溪午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不由震惊得连退了两步。   可这姑娘身上的衣服,确确然是他方才莫名其妙脱了又重给她披上的。   高溪午遍读话本,让他开口相啐的段子成篇累牍多了去,读着风月情深的戏码常道牙疼,这会竟能将这事做得温柔缱绻,他觉得自己见鬼了。   更离谱的是,徐晏然借着他的衣裳睡梦安然,而他在这冷风里打着抖,咂摸着自己心里这滋味时,竟是心甘情愿。   “完了完了,”高溪午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开始摸自己的额头:“我这不是烧成了个傻子吧!”   手冰凉,便显出额头滚烫,辨不清温度。   高溪午愣怔怔地,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又看了一眼这徐三姑娘,恰看见她在恬然睡梦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咕哝出一句:“桥头糕,还要一块。”   笑意在他还未察觉之前溜到唇角,心不听话,无视他的慌张,自作主张又轻又缓跳缓了一下。   好似花开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听得极清晰:嘣!”   高溪午终于明白了一回。   他对着月亮拜了拜,喃喃道:“娘,我好似寻着你儿媳妇了。”   这会高太太必然是听不见的,但高溪午也是独苗一棵,娇养长大,若是确定了有自己想要的,便要想办法做到,颇有些固执的任性。   不过片刻,他心里已开始筹划起来。   忽然,哗啦啦林风松语虫鸣鸟声中,渐渐响起了不属于山林的声音,开始不过稀稀落落几不可闻,到后来,渐大渐清楚,高溪午的耳朵迅速捕捉到了一句:“溪哥儿!大爷!”   这声音也惊醒了熟睡中的徐晏然,她直起身来,茫然片刻,这时声音已经十分相近。   “是我家的人!”高溪午已经能辨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正是家中小厮,他爹在高唤溪哥,而那声高兄弟,便是钟应忱和池小秋一起叫的。   拉拉杂杂总得有十几个声音,来得人必定不少。   他看向徐晏然,两人谁也没有唤出一声应答。   高溪午决定不再等待,若等他们寻过这一片走了,他们怕是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你信不信我?”他目光灼然,问得果断。   徐晏然点点头,亦无拖泥带水。   “那好,你躲在这里,别出来,”他指的地方正是一处上凸下凹的坑壁,徐晏然缩在角落里,从上面看时再无人能察觉。   他咧嘴一笑:“你等着,别怕,只数半炷香的时间,我定让人来悄悄接你出去。”   等徐晏然听话地藏得妥帖,高溪午才扯着一条嗓子大声道:“我——在——这——里!”   “大爷!”   “那边,东边!”   一阵乱七八糟嘈嘈杂杂的声响中,高溪午转头看向徐晏然,舔了舔好几下嘴唇也止不住紧张,心仍然跳得厉害,声音听着豪爽却还在打抖:“那个…你今天在宴上可看中了人?”   徐晏然一怔,脸哗得一下子烧了起来。   高溪午好似怕她说是,抢着道:“我家也在北桥,姓高,有十几间铺子,都是南北杂货,吃食也多,我也喜欢吃食,我今年中的举,今个宴上也有我,我家里还有好多吃的,我…”   “这里有个坑,大爷必定就在底下!”   他心里直擂鼓,眼见寻他的人都已到了,他愈加着慌,说话颠三倒四,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要说些什么。   徐晏然忽得噗嗤一笑,她拽着袖子掩住口,只能看见半弯的笑眼,和一点点红菱唇。   高溪午恼自己太蠢笨,这时已有几道绳索垂下来,头顶十几根松油火把围着,照得这一片亮如白昼。   果然,不止是高家的人,还有今日宴席上的几家,都遣人出来寻了。   徐晏然这会不敢再发出声音,她将身子竭力往里缩得更紧,高溪午站在正中,仰头瞧时,就听见一声哭叫:“我的儿啊!你可摔着哪里?”   高太太慌得话不成句:“下去,下去,把大爷托上来!”   “娘!我好好的!不用人下来,我自己能上去!”   高溪午不及再往旁边看一眼,揪了绳子便使劲踩着坑壁往上爬。   他全身摔得青紫,划的口子、半扭伤的骨节在这大幅度的动作中,疼得钻心,可他不敢旁顾,也不敢停下。   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他拉了上来,最先扶住他的是钟应忱,高太太搂他入怀,上下看了一遍,心疼得好似让人狠狠揪着,泣道:“这哪里是还好,大夫,胡大夫呢?快来给溪哥儿瞧瞧。”   高溪午一边一叠声安慰他,一边给钟应忱递了个眼色。   钟应忱一怔,顺他目光看去,正是坑口。   他眼光在坑中与高溪午身上打了个转,点了点头。   池小秋立刻一拉小齐哥的衣裳,三人便慢慢退到人群外缘。   不须高溪午多说,高太太已使人将他抬到藤席春凳上,忙着往山外赶。   他们三个便恰好可以趁着这机会,一起缀在了最后,慢慢和人群拉开了距离,藏在了粗大枝干后面。   只待他们一走远,钟应忱便疾步往坑口而去:“里面还有人!”   他待要对着里面唤,忽而人影一晃,池小秋单手一撑,就直接往坑里跳了下去。   “小秋!”   钟应忱心几乎停跳,迅速前扑,却扑了个空,坑底传来两声极轻巧的落地声,池小秋站在坑中,好端端仰头对他道:“三姑娘在里面!”   他这才看见她腰间系着绳索,而绳子的另一端正牢牢绑在树上。   亏得池小秋一身的好力气,才能拉着徐三姑娘从如此深的洞里爬上来,几人无暇说话,生怕方才走的人察觉丢了几个人在这里。   怕让旁人看见徐晏然落在外头,池小秋带着徐晏然回了家,给她熬上一些姜汤去寒,又请人悄悄往徐家报了信。   两个小姐妹一起挤在床上,池小秋蘸了药,一道一道给她涂抹伤口。   徐晏然皮肤娇嫩,嘶嘶嘶不停得倒吸冷气,池小秋说着今天是如何接着消息前去寻人,她全然没听进去。 第154章 面疙瘩汤   “今天那个公子…可是姓高?”   这句话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 终究是脱口而出。   咦——池小秋停下动作,歪头看她,眨眨眼, 好似明了了什么, 回话时声音拉得长长的:“是呀——怎么样, 模样挺好的吧?”   不等徐晏然脸上两朵红云浮出,池小秋便似推销个生怕卖不出去的菜, 噼里啪啦开始讲他好处:“我认识他已好几年了,家住北桥, 南北货铺子开到了江州, 高太太温柔和气,高老爷仗义疏财,虽然家里面只他一个独苗, 也没宠上了天, 该教训时候也不手软…”   徐晏然窘然,轻戳池小秋手背:“我又没问他家怎么样!”   “啊, 不想听他爹娘, 必是想听他了,”池小秋挑眉, 故作恍然大悟状,躲过徐晏然轻轻扬起拍过来的手,笑道:“要说他,那便更有的说了!”   她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人生得聪明, 也中了功名,又有美色, 都说秀色可餐,便在家里放着, 一边吃饭一边看,两头都占便宜,凡认准的事没往后退过,该下的功夫从不含糊,品性上上等,凡遇着不平事总要出头。真要说个不好,大约就是不怎么爱读书…”   “这算什么不好!我也不爱读!”徐晏然听了神,才反驳都是脱口而出不经思考,换来池小秋一场大笑。   她拍手道:“好极了!他不爱读书爱吃食,不正好和你一模一样!”   她也是同徐晏然相处久了,才知晓她房间那些书,都是徐家太太给她布置的。   徐晏然这才悟出方才说了些什么,可池小秋戏谑的打趣又好似戳破了她隐秘心事,让她羞涩地无处遁逃,只能用双手捂住脸,却也忍不住笑。   “若论菜,他便是红烧排骨,有滋有味,要论粥,便是大冬天深夜时候小火慢炖的白米粥,又饱肚又踏实,要论糕点,那也得是你最喜欢的三层玉带糕,又好看又香甜…”   池小秋想起高溪午昨日委屈巴巴说,寻不着一个“爱吃的媳妇”,这会天上掉下来一个,郎有情妾有意,更加努力地添油加火,恨不得在话里重打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溪哥儿。   可惜才打制了一半,就让外面断续的敲门声给止住了。   “小秋,灶上的粥已快好了。”里面有女眷,钟应忱止步于外,不再进来。   池小秋一边答应着踏踏踏往外走,一边抓紧时间再跟徐晏然比划。   白米粥啊白米粥,烧排骨啊烧排骨,玉带糕啊玉带糕。   好好考虑一下啊亲!过时售卖,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小秋!”   钟应忱加重了语气,池小秋忙加快了脚步,一开门,果不其然,钟哥儿正沉了脸看她。   “就去,我就去。”池小秋乖觉,撒丫子就进了厨下,一揭锅,米粒润藏了一整季的香气释放出来,她搅了搅,已经粘稠起来。   米开了花,粥油浮上来,池小秋先给钟应忱盛了一碗,讨好道:“你累了一天,你先吃。”   钟应忱看着那碗粥,却不接,昏暗油灯下,他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十分危险,连放缓的语调都如潮汐起伏,触不到底。”白米粥?”   “红烧排骨?”   “三层玉带糕?”   最后几个字,便似在山壁上碎裂的石头,一顿一顿滚落得十分坎坷,压得人心沉:“秀色可餐?”   强烈的危机感袭来,池小秋迅速选择应对战术。   她扑上去搂着他脖颈,可怜巴巴道:“我不过说他是一顿饭,可我还说你是一座城呢!”   这明显是在指先前那“倾国倾城”的典故,按照钟应忱的理解,这话明摆着是池小秋说来哄他的,这下一句才是真心实意:“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池小秋觉得,所谓“女人心海底针”改一改。   钟哥心,海底针,还是二姨用的那种最细最小的绣花针。   算了,媳妇傻,不计较。   钟应忱报复性地揉乱了她的头发,看碗里的粥都多了嫌弃:“我不要吃这个。”   池小秋轻轻瞪一眼,说话时带着夫子谆谆教诲的语气:“永远不要迁怒于一碗粥,吃食便是吃食,是帮你养身体的。”   “你比得,我为何不能迁怒?”钟应忱不讲理得理直气壮。   “好好好,”池小秋转身去找面:“我给你再熬面疙瘩。”   “算了,吃便吃。”钟应忱不想再让她忙活。   “不想吃就不吃了,”他这么一折腾,池小秋再看这粥也觉得有些怪,她踮起脚摸了摸钟应忱的头,笑眯眯道:“谁让你有个爱做饭的娘子,淘气便淘气些吧,咱不怕。”   她做起菜对于看的人来说,是一种享受。   钟应忱便心安理得斜靠在灶旁,看她用筷子将面搅成细细的一颗颗一粒粒面穗。做吃食手艺的人家厨下灶上常年都坐着吊好的高汤,便加了水也有着透骨浓郁的醇鲜,面疙瘩泼到汤里,随着渐开的汤起伏窜动,十分不安分。   那边池小秋嫌摊饼切丝太慢,便直接用勺子淋下蛋液,在平锅里迅速转出蛋丝,一道道如同裱花般,等到半凝固再倒进面疙瘩中,小白菜原本鲜灵挺括的叶子浸在汤中,慢慢软下来,但颜色仍旧青翠好看。   钟应忱笑她:“你现今做菜跟薛师傅越来越像了。”   要在他们方认识的时候,池小秋才不耐烦连这样顺手吃食,都要做得精精致致,色香俱全。   他跟着池小秋吃着的第一顿饭,便是偷就着别人盛出菜的锅,拿别处寻来的冰凉剩米饭,随便铲上翻了几回,米饭蹭着锅上残存的汤油,吃在饿久了的口中,竟如珍馐。   钟应忱肠胃薄,他的饭食油盐轻重冷热温度,池小秋把握的最严。她将做好的面疙瘩推给钟应忱,趴在桌上,散碎刘海中露出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你说,三姑娘和高兄弟,能成吗?”   头一回有机会做媒人,她很是上心,钟应忱却沉吟着,泼了一盆冷水。   “成与不成,无关徐三姑娘和高兄,只同徐高两家有关。”他温声细语,跟池小秋捋着这件事:“只是他二人有意,还差得远,联姻是两族大事,高兄尚可一争,徐姑娘几无置喙之地。”   他冷静地说出对他们有些残忍的话:“不是人人,都似你我这般身无挂碍,你同徐姑娘说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池小秋也听明白了,两人对坐于灯下,一时寂寂无言。   徐家来人接徐晏然时,连天都未亮。街上无人,正好能像做贼似的,再将徐晏然从池家后门偷出去,不落轿不见人,一路直抬到了她的小院。   “儿,没事罢?”徐太太也是一样心慌,看徐晏然行动自如才放下心来,紧接着便问:“你这一天,可遇着咱们熟悉的人家,让人看了去?”   徐晏然吃了一天的苦头,才想埋进娘怀里哭上一顿,让这句话截回了还未诉的委屈。   她环视一圈,未见着自己的贴身丫头。   “太太,香园呢?”   徐太太这才想起,吩咐旁人道:“将她从柴房里放出来罢,不必发卖了。”   “太太…”徐晏然话语极轻,哽着方说出半句,便泪盈于睫。   她有些灰败的容色,给了徐太太更甚的惊吓。   “怎、怎么?你遇着什么人了?莫不是、莫不是?莫不是!”   徐太太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事,脸色便如过水的劣质染布,一下子褪去所有的颜色。   徐晏然沉默着。   她想起这两三年没油没盐饿到发晕的日子,反复枯燥令人折磨的宫规练习,和爹娘日夜不绝于耳的耳提面命。   池小秋对她说的话又浮现在心里。   自她失踪到回来,徐家没有向任何人透漏消息或求救,找起人来都是静悄悄的,便人手不够也不敢借。池小秋接着消息,都是她的丫鬟见他们在寻人,擅自做主说与她的。   徐晏然忽然起了叛逆心。   她明知道这一路上,高溪午帮她引开了来寻的其他人,池小秋护她回家亦是小心,断不会将她掉落坑中遇到何人的事情往外说,她便编出个谎话出来,也是无人知晓的。   可她这会偏想要说。   “高公子护了我一路,并没旁人看见。”   徐太太她软着脚几乎要跌坐在地:“他…他可…”   “高公子正人君子,并没动过女儿。”徐晏然口气淡淡:“太太尽可放心。”   徐太太的模样并不像是放了心,她睁大眼睛,如见鬼一般:“哪个高家?”   “北桥的高家。”   她镇定地超乎寻常,徐太太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徐晏然确实没事,不必选秀,她吃好睡好,只是梦中总是还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一张笑脸一次次帮她平复了心慌。   相形之下,徐太太却像遭了一场大病。   她心神不宁,生怕高溪午借此要挟,辗转不安之下,干脆请了姑子进家来,在庙里又添了五百两的长明灯。   姑子喜笑颜开,念了佛号,道:“太太放心,菩萨慈悲,许愿无有不成的,府上必定一切顺遂。”   徐太太见她说得妥当,才放下心来,便听门人报消息道:“太太,高老爷府人来提亲。”   徐太太倒抽一口气,愤然看向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姑子。   偏那姑子还笑吟吟恭贺她:“小姐珠兰之质,有的是好人家来求,果真是顺遂!” 第155章 十顾徐府   高溪午从回家后便上蹿下跳, 高太太先时心疼他,待仔细听了他一番话,才知道自家儿子起得什么心思。   她叹了口气, 觉得比起旁人, 不如她这个做亲娘的, 亲手打碎这傻儿子对自家的错误认知比较好。   “溪哥儿,你可知道咱们家是做什么的?”   “南北杂货铺子, 最远的一家已开到江州了!”坐拥家产的傻儿子对答如流。   “那你可知,这次乡试你名列第几?”   到底不是什么光荣成绩, 高溪午不好大声, 扭扭捏捏道:“侥幸最后。”   “咱们家中可有为官之人?”   高溪午摇头。   “那便是了,可你瞧中的徐三小姐,祖父曾官至佥都御史, 进士门庭, 最是清贵,你掂量掂量, 若是掉个个儿, 像咱家这样的,你可愿嫁?”   高溪午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这个情景, 因太过入戏,他连说出接下来的话时,都是学着小媳妇低头敛容羞颜未尝开的模样,拧着衣角道:“奴家愿意。”   正想要进来的高老爷让门槛绊了一个趔趄, 蒲扇巴掌立刻就蠢蠢欲动想向高溪午身上拍去。   因他伤势未好,高太太还是拦了, 气得高老爷指着他骂道:“书没读出个名堂,就想着去做凤凰了!你也不瞧瞧你是什么身家, 便要去耽误读书人家的小姐!”   高太太说得委婉一些:“你便是要想,也总得等着春闱中榜,才好去求亲啊!”   高老爷不禁侧目,并深深意识到了,不止儿子,连家中的夫人对自家都没有正确认知。   凭溪哥这顽劣,若真是中了,他便要怀疑是不是亲生的了。   高溪午却急了:“娘!春闱还有一年多!早迟了!”   他攥着拳头,跪在地上,问道:“娘,我只问你,若是徐家点头,你许不许!”   “许!许!吃饭罢!”高太太本是缓兵之计,筹措着先把他按下来,再择合适时候来劝。   不想,没过两天,小厮便传了消息,说大爷亲自去登徐家门提亲去了。   在高太太不知道的时候,得到消息的一瞬间,她的情绪和徐家太太达到了奇妙的高度一致。   甚至连气得倒仰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还在室内时,徐太太脸色都已十分难看,婆子便已准备要回绝这不懂事的小爷了。   不想徐太太连骂了几句:“如此顽劣商户子弟,竟也敢来求亲!”之后吸气吐气数下,勉强挤出一个好脸色:“让那厮进来,我来给他说。”   她心中便是怒火万丈,却不敢现在脸上。只因听说过高溪午的脾气,怕事有不谐惹得他嚷嚷出林中事情,到时候女儿便更难嫁了。   到了外面坐下,她一扫堂前,见各色礼品办得十分齐整,果品花红,珠玉雁礼,一应具备,原先心里准备好要挑的礼数便顿在喉里。   但有一样是绝对不合规矩的,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温言道:“多谢高家公子抬爱,只是这婚姻之事,该由父母上门,或是遣人前来说媒合帖,万万没有你一个小人家上门提亲的道理…”   马上要说到拒绝的话,高溪午却眼前一亮,截住她话语空当:“若我家遣媒前来,夫人必定是依了?”   徐太太一噎:“此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   “那小子便在此等着老爷。”   “实是我家小女蒲柳之质,当不起公子盛情。”   “夫人何必过谦,府上翰墨之家,小姐也必定温柔和顺。”   徐太太见不管说什么,他都一副我听不懂听不明白的装傻模样,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小女婚事家中自有考量,公子且回吧。”   高溪午却长揖不起:“小子乡试侥幸中举,来年便赴春闱,若夫人忧心小姐所托非人,小子可先悄悄纳采,若来年不中,听凭退婚。”   徐太太听他说着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只觉从未见过这样没有规矩的人,脑壳不禁痛了起来:“什么话!拿我姑娘终身搏你前途不成!出去!”   她话方说出来便后悔了,生恐高溪午翻脸,却见他仍旧神态自若,又是一礼:“小子确是对小姐一见倾心,愿托中馈,还请夫人再好生思量,小子过几日再来。”   徐太太捂着胸口靠在太师椅上倒喘气,高溪午虽气着了她,自己也没好过,回家就让高老爷的柳条抽了一顿。   “这样大事,你大喇喇全无筹划就冲过去了?擅作主张,自请婚事,谁教的你这规矩!”   “我筹划了!”高溪午辩解。   “你同谁商量的?与谁筹划的?谁人是你父母是你爹娘?!”   高溪午闷在那里,却又不能说,与他通了声气的人,正是徐家三姑娘。   他做出这事前,在池小秋送去的点心中夹了一个纸条,上书四字:“可愿嫁我?”   简单直白到了极致。   徐晏然的回信比他还要直接:“快些上门!”   “娘,那天我落坑,是她将所有吃食都分了我,”高溪午知道求不得爹,便转向高太太:“娘,我喜欢她。”   “娘!”他声音里渐渐噙了泪,带着呜咽:“徐家寻了一个在外放了五品的官儿,想许她做填房,我等不得了!”   这才是他们如此急切的真正原因。   徐晏然因要备选秀,年龄已大,现如今又落在这场风波里,徐家选出的人虽年纪已经三十,却有前途,已颇有意动。   高太太止住丈夫的柳条,弯下身来直视他眼睛,问得郑重:“你是认真的?”   “是!”   “若他家不应呢?”   “三顾茅庐,七擒孟获,我便提亲十次百次又如何?”   “十次百次?”高太太嘴角稍弯又迅速平复:“你丢得起这人,我还丢不起!我便舍了这张老脸,顺你一次意,再不好生读书,我揭了你的皮!”   又啐道:“亏你还是管过几间铺子,什么暗定婚约,过时则退,做这只赔不赚的买卖!”   高太太并没诳他,仔细备了礼,同高老爷在房中商量许久,四处打听完消息,请了人来,直接去了徐府。   高溪午忐忑在家呆了一日,见母亲回来时一脸疲累,啐他道:“你这小兔崽子,净惹事,近日不许出门,等着下月纳采。”   回头来跟房中管事媳妇自嘲:“这亲结的,怕是成了仇家,我也算是做回恶人了!”   那媳妇笑道:“什么能越过大爷去,太太看大爷那高兴劲,我看他长大,可从未见过。”   高太太也笑了:“罢了,谁让我生了这么一个小崽子呢!以后便凭他媳妇来治了,我只顾老爷,不管他了!”   徐家与高家结亲的消息,在北桥迅速传开,纳采礼上,徐太太脸黑如锅,可再怎么着,这亲也算是定了。   只是背后议论的人不少,连胡家太太同小姐上门来贺她们,说起此事,胡小姐都用帕掩口道:“听说高公子这一年也上进了许多,不必太过挂心。”   只这一年上进,往年就不必说了,毕竟高溪午的名声一直都起起伏伏,这举人倒数,在以进士傍身的人家来说,全然看不上眼。   胡家又比徐家好一些,若论祖辈,不输徐家,可徐家在朝的已是远亲,嫡枝反没什么出息,只靠着些微一点祖上余光,胡小姐虽父亲早逝,却还有个官至知州的亲伯父。   徐晏然丝毫没有一点挂心的模样,反倒神态闲散,常衔着笑,活泼了一圈。近日的好消息,让她有了闲心跟胡小姐掰扯些有的没的,直到听她似是不经意提了一句话:“听闻,高家公子同解元相公走得甚近。”   徐晏然心里头咯噔一下,却睁大眼睛摇头道:“我还未过门,这些事却不是我们这样女儿家该问的。”   胡小姐遮掩道:“我也只是上回宴上,瞧着那钟公子专门过来帮着寻人,经夜才散,当真…义气。”   她话音落到最后,轻得如同自言自语。   徐晏然未接话,反推了去年冬的酿酶子给她:“吃呀,尝尝这个。”   一到了春日,气候和顺,天气晴然,店中人一多,事便多,日子如流水平平滑过。池小秋去年就动过的心思,经过几个月的谋划,又算过压箱底的钱财,有了底气张罗。   她直接和旁边的铺子谈妥了,要连他们的房舍一起租了,将食铺扩成之前的两倍。   重新将那边布置了,再搭架子,置景,这边还要顾着出菜,上新,还要惦记着让人给四羲书院的钟应忱常送饭上去,池小秋忙得整日不休。   这一年对于钟应忱来说至关重要,春闱不比秋闱,英才荟萃,钟应忱自进了书院,少有来家的时候。池小秋专送了伙计去照顾他起居,可每次回家见他,仍是眼下青黑,愈来愈瘦。   她心疼,却不能阻拦钟应忱用功,只能在饮食上下功夫,常整治汤水,希望给他补些底子。   因此,当有人来报说:“北桥的胡家,想请东家过府说话。”池小秋头也没抬,便给否了。   可又过了两天,胡家亲自来人请她:“家里想办场大宴,想请池姑娘帮着整治,价钱好说。”   再辞便是下人面子了,池小秋想了想,收了围裙,直接出来道:“好,走罢。” 第156章 胡家戏文   北桥凡是常办宴的人家, 池小秋多半都去过,胡家同徐家都是柳安数得着的府第,池小秋早听说话。   但这家子是后迁来的, 说来人人都称赞, 只因胡家家风简素, 不事奢华,莫说那些金玉堆出的酒席, 便是连女眷的首饰衣裳都常是半旧的。   柳安喜欢鲜亮事物,并不代表瞧不起俭朴之风, 反是因为胡家这番, 对其愈加尊重。   只是等池小秋一进府,便知道,这有钱人家所谓“俭朴”, 也是她用不起的。   就比如这个唱腔身段俱佳的戏班子, 都是女子所扮,专供给后宅的。   “檀郎, 你竟这般狠心!好也!好也!”   台上的戏正演到最热闹处, 可谓误会齐出,高潮迭起, 但池小秋并没有看戏的兴致。   说好的是请她来商量宴席排置,可自登门,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这胡夫人倒是十分热情好客,不愿劳动她半分, 倒扯着她来请看戏。   她想着铺中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忙,跟惠姐打了个眼色, 两人便想你唱我和,尽快将宴席的事情扯清, 好早日归家。   可根本插不上嘴,胡太太与旁边的人正讲戏讲得颇有饶有兴致,连个停顿都无。   “要说这折戏里的许檀,也是个有福分的人。”   “算不得福分罢,虽则后来冤屈得雪,一路高升,可这十数年流放的日子,可是颇为难过。”   “却是韩女有义气,便是去了蛮风瘴雨之地,依旧是不离不弃,若不是她随从许檀在侧,哪里能等来这云开雾散的一天。”   旁人驳道:“这话却是差了,方女虽未抛家相随,高门贵女,却甘愿贫苦,养大娇儿幼女,若不是她累年送去银两打点,又有其族亲几番上书伸情,他许檀便是熬上十辈子也陷在蛮荒之地了,一把骨头就此交付,韩女也不过白赔一条命进去罢了!”   胡夫人叹道:“可不是,咱们也是累世官宦人家,这里头的事,却要清楚许多。便是个单衣襜褕,若有人推上一把,前途自不好说,便为九州衣被,能经世治邦,上头无人做门路,满朝谁人不是锦绣之才,也就此埋没了。池姑娘,你说是这个理不是?”   池小秋的座就设在胡夫人下首,他们几人说得又慢又清楚,可当不起池小秋满腹家事,一脑门子都是后院里头要运进来的紫藤架子,这会忽被点了名字,便疑惑看去。   “啊?”   天热得早,胡夫人的扇子摇得不轻不缓,也没计较她的失态,含笑问道:“池姑娘平日辛苦,今天既来了,便安心听戏,权当是陪着我们这把老骨头说说话。”   胡夫人明显是在自谦,她年不过四十,因保养得宜,看来便如二三十的妇人一般,头上无甚珠钗,只点了一个方头簪子,更显端方雍容。   这话好接,池小秋笑回道:“夫人这般年轻,便如此说,只是我…”   她话才说着一半,就让胡夫人截了去。   “这戏虽是编的,却也说了许多底下人不知的官场事,倒有些趣味。”   有什么趣味呢?池小秋觉得,这趣味都只在他们口里说,她还真没看出什么来。   所幸胡夫人体贴,看出她于此事迷茫,便又给她往细了掰扯:“提挈两字,在这朝中,重如命脉。同科的便称同年同案,同乡的自结一派,党争党争,虽不为上所容,却经古而起历朝不衰,便是为了同气连枝,相互提携。而其中,最好的一样关系便是姻亲。”   “便如这许檀,若不是后娶了方氏,得了姻亲助势,岂能有平反昭雪的一日,而后两家相互借势,彼此得利,根基愈稳。韩女虽是贫家女,却也知礼识礼,看似于家宅名分自退一步,实则让夫君能安心为官,平步青云,自己也得了三品诰命,儿女前程大好,这便是聪明人。”   旁边人点头道:“夫人这话却解得好,可笑那些榆木脑袋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有才便是德,可不晓得,无论男女,要紧的不是读书识字,而是从书卷中得出的见识。”   她压着扇子,点那远处坐着的两个姑娘:“但凡有些底气的人家教养姑娘,容色都暂且靠后,要紧的是识大体。莫要眼中只有一文两文钱,只拘在后院里争论些妻妾宠爱的末事,却将夫婿前程弃之不顾,帮不得忙,只顾添乱,可不是眼皮子浅。”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的错觉,说到最后一句时,那人撩起眼皮子,正好就看了她一眼。   池小秋低头饮了一口茶。   胡夫人这模样,不像是请她来谈生意的啊。   惠姐悄悄扯她:“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池小秋小声道:“只要别是吵架来的就好。”   下一刻,她又被点了名:“池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池小秋微微笑:“小秋不识得官老爷,自然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夫人要是想问这一桌酒宴要设多少热菜凉碟,我倒是说得清。”   胡夫人眼神一闪,还未说话,却听人道:“大姑娘下学了。”   胡家的大姑娘和夫人生得极相像,一看便知是亲母女,规矩都极好,先行了礼,才道:“女儿今日新画的贤女图,特拿来给母亲瞧瞧。”   旁边的丫鬟展开手里的画卷,池小秋瞄了一眼,确实不错。   她这一眼被胡夫人瞧去,便招手让她上前来:“听说池姑娘也擅画,请来给这丫头看看,还有哪里可修一修?”   池小秋不知她是从哪里听说的“擅画”,却也不好就这样坐下,便装模作样仔细盯了两眼,赞道:“十分好看。”   胡小姐却道:“凡书画便没有一笔不可少的好处,还请池姑娘说一说,如何能更好,我便拜姑娘做一画之师了。”   胡夫人悄然瞪了她一眼。   这孩子还是心气太盛,池小秋长在蓬门小户,连字都不识,哪有这样下人脸面的,事情还没说妥,现下露出这样态势,不是显得人张狂。   她便打圆场:“你这丫头,这样一说,让池姑娘怎好接这话呢!”   池小秋慢吞吞道:“大姑娘笔法都已经纯熟了,只是看这诗里的故事,画的既是楚野辩女,这道上的两人看着倒像是好友路上相遇,两相闲聊,看不见‘辩’在哪里。”   胡大姑娘年轻气盛脸皮薄,先是怔在当地,又无法反唇相讥,还要白着脸道:“多谢池姑娘…   她本想用这个故事,好好讽一讽没见识没口齿的女子,不想她竟认得字知道典故。   这般,他们备好的话便没法再往后说了。   毕竟,他们想用来证实池小秋“没见识”的戏码被莫名跳了过去。   胡夫人到底经事多,原本的路顺不下去,她便淌了别的河来走。   四下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心腹,惠姐有些怕,揪住池小秋衣服,悄悄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池小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便动手时,我也打得过。”   可钟应忱说过,雕梁画栋锦绣园林里,最不乏的就是软刀子,刀刀扎人不见血,只伤命。   池小秋摸着红丝绳串的四颗金锞子,给自己打气。   她过来时整个店里都是知道的,胡家断不敢伤她。   胡夫人让丫鬟又上了一回茶,微笑道:“我今日与池姑娘初见面,便十分喜欢,若不嫌弃,便认我做干娘如何?”   池小秋原本脊背绷紧,听见这话,不由茫然:“嗯?”   “方才这戏姑娘也看了,方女韩女本是异性,结做姐妹,共侍一夫,家宅团圆,夫妻和美,官运亨通,府门漆朱,可不是好?”   原本隐约的猜测咣当落了地。   原来此次给她招来祸患的,是钟应忱。   胡夫人见她不语,显然不愿,也不意外,和软语气缓缓道来:“姑娘与钟解元幼时结亲,一路相依,情义非比寻常,只是姑娘想想,钟公子自然是有八斗之才,可春闱一试才是仕途入门之地,此后全看个人修行。”   胡夫人这时一笑,隐隐露出些骄傲锋芒:“我胡家老太爷曾在詹事府任职,与圣上有些许情分,告老还乡之时已在通政使职上任职六年,我胡家朝中有故友,有旧亲,不敢说上能通天,却能在升迁上使出些力气。”   她看向池小秋:“如此,岂不三方便宜?”   池小秋不抬头,手指紧紧抠着茶盖,不言语。   胡夫人抛出了最后一道令,助她卸去心防:“方才在姑娘对面坐着的,便是我家二房太太,便是老爷已经故去,她在胡家仍旧人人敬重,几与我平起平坐,所生孩儿一样入学请了先生精心教导。”   “不瞒姑娘说,若我家仍旧在六七品里打转,她,断不会有现在这样体面的好日子。”   一直听到了此处,旁边的惠姐才终于理清了胡夫人话中话。   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却是气得,一按椅子便要站起说她不要脸,却让池小秋伸手按住了。   “夫人这意思,我却是明白了,”她清亮的眼神直直看过来,笑容时隐时现:“认亲是假,如今这番,是想让府上姑娘入钟家做妾吗?”   “你!”胡夫人脸色大变,豁然站起来:“你大胆!” 第157章 糖醋蒜   “这燕窝粥和银耳羹哪个更贵, 江州蜜桃和福齐金橘哪个更难得,夫人当了家,管着采买, 自然是知道的?既二夫人体面, 为甚方才的桌子上, 夫人同其他姑娘桌上,都是燕窝金橘, 二夫人却只吃着银耳蜜桃?”   池小秋呵得笑道:“这平起平坐的话,可是让人难信了。”   她一拉惠姐, 站起草草拱手道:“看来, 夫人也不想办什么宴,我就不在这添堵,告辞了。”   乱拳打死老师傅, 胡夫人措手不及, 怒气未发出来,急切下道:“哎——”   池小秋不耐烦:“夫人要想办宴, 便拟菜单, 要想说婚事,既是给钟哥说亲, 就往钟家去,他若应了,便与我无干,你来扯我也无用。”   找她掺和什么呢?   她干活惯了, 走路生风,胡夫人扯也扯不住, 只能看她一路出去了。   “娘,她可应了?”胡小姐等不着消息, 自家去问,却听婆子道:“夫人让那野丫头抢白了一顿,直喊心口疼。”   胡小姐心疼母亲,又不忿,帮胡夫人顺着背:“她说得对,既是钟家的亲事,便去与钟公子说,找她作甚?”   胡小姐正是择婿之年,本来这次中举的,于胡家看来都无可无不可,偏前日宴上,高溪午无端走失,席上忙作一团,她无意中撞见带人来寻的钟应忱。   从此存下了一段心思。   可母亲却说,若是能成,自是个好姻缘。但年前文和宴上,那解元相公刚因池小秋与人争论过,可见对糟糠总是有些情意放在心上,最好能先说动池小秋,再往后图谋。   母女两说话,自然没多少顾忌,胡小姐脸上发烧,却还是嘟嘴道:“只需钟公子点头便罢了,娘去问他做什么。”   胡夫人点她额头道:“多大了,却这样任性。他以后是要为官的人,自然要爱惜羽毛,抛弃结发妻子另娶,可不是个好名声。且他到底对那池姐儿有些在意,若是她不依闹起来,钟家小哥自然心烦。”   她意味深长道:“你可得记住,如花美眷自是能动人心,可若是只能添乱,那红颜便连枯骨也不如,反倒惹人厌烦。日后过了门,明面上,你也得好生待那池姐儿,拿出做大妇的气派来!”   他们原本算好了话术,层层说开,若是池小秋尚利,自然是想挣出个诰命,做管夫人,若池小秋只爱人才,必定想让钟应忱前路顺遂。   不想胡夫人偏遇上了对手。   胡家生气,惠姐更生气。   她憋了许久的话,愤愤然叨咕了一路。   “欺负人呢!原先钟哥儿连秀才也没中时,那些动心思的人都在哪呢?一茬稻没下秧苗便想占了收成,一缸酱不撒盐就要捡泡好的拿去,哪有这样的好事??”   池小秋不言语,惠姐侧首看去,她神色平静,喜怒未辨。   他们下午原本约了匠人要将新院子的图修订妥当,这会已然误了时辰,他们加快脚步,方转到了铺子门前那条路上,便见一个人抱着头被人没头没脑追打出来。   他一边哭一边挡脸,池小秋还是看清楚了。   这不是那个她不想承认的便宜前姨夫,涂大郎?   再看那锲而不舍挥着烧火棒追在后面挥打的…池小秋有些呆了,连唤出的声音都磕磕绊绊的:“二…二姨!”   涂大郎听见“二姨”,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一转头,望见池小秋,几乎魂魄飞散。   一个已打得他浑身都疼,再添一个力气大的池小秋…   只这般一想,他浑身的骨头便嘎吱咔嚓一起剧烈的疼痛,求生的本能给他软了的腿脚注入了力量,嗖得一下跑得没影没踪。   韩玉娘追不过,将烧火棒往地上一撂,呸道:“再让我见你过来,打折了你的腿!”   池小秋愣愣地,直到彪悍版的韩玉娘一把搂了她过来,上下摩挲了一遍,,才道:“又瘦了,二姨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这时才像是她之前熟悉的样子了。   韩玉娘将所有带来的衣裳铺开,满屋都如同裁了天边云霓,泼洒颜色,灿烂光彩,池小秋见这十几种料子,方才信了,韩二姨当真是去做了绣娘的教习先生。   其中尤为出色的是一套大袖衫,极为讲究的制式,正红的颜色染得庄重华美,料子上好,看着厚重摸着却透气,上面花色繁复,鸳鸯合游,龙凤呈祥,不知怎么绣来,金线压边,锁住了一整片耀眼辉煌。   自她去年得了这一匹好料子,就开始忙着给池小秋赶制嫁衣,绣了将将半年才绣到一半,一接着池小秋说定了九月成婚的消息,又推了些活,经夜不休赶工,才算是绣成了。   “这还留了两针,得你自己来动手,以后方能和和美美。”   韩玉娘将小秋搂在怀里,像摇着一个小囡囡,自傲自得:“我家小秋出嫁,必要有最好看的衣裳,最好看的首饰。”   她将置办的东西一样样都拿出来:“等到了六七月上,你便得少出门了,在家里多养养。二姨知晓你自家会赚钱,可姑娘出门子,娘家人不办东西,要让人说嘴的。二姨攒了四五年,除了衣裳箱笼,还能留下六百两给你压箱底。”   韩玉娘变了许多,总是笑如春风,没了苦相,行事也利落许多,好似又没变,依旧总想着抠出每一点东西留给她。   池小秋拉了她起来:“今儿正好钟哥从学里回来,我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她嘱咐厨下人蒸饭的时候,多留了锅巴,便是预备着一道新菜。   锅巴自带天然米香,吃来格格作响,口感酥脆,最衬浇头。   剥出的虾仁微红嫩弹,猪肉选几乎净瘦的,下锅轻油翻炒熟透,焯过的蘑菇丝加入高汤后,再调入各色调料勾芡,直至汤汁浓稠,咸鲜之味饱满,再入猪肉丝虾仁青豆,芝麻油从碗口细细一线流入,再转上几圈,上面的浇头就已经齐备。   浇头的汤汁在暖锅里咕嘟着,锅巴下油锅继续炸到金黄酥透,大勺舀了浇头,往锅巴上一扣,就听得嘭得一声,十分热闹。   除了这一道油多些的,其他多为冷盘,煮好卤透的牛肉颜色深红,旁边放着的蘸料比这肉还要丰富多彩,洒了芫荽的蒜泥芝麻油碟,顶着一撮红绿辣椒圈的甜酱,精心炒制出的辣油,小小青白瓷碟子摆了一圈。   倒座房里的糖醋蒜刚又出了一缸,腌好的糖蒜模样不甚好看,但只要一闻,酸味就能让人留下口舌生津,咬在口里时,酸甜味直透到喉间,蒜本身的辛辣味道得以中和,变得柔软少了冲劲,达成恰到好处的平衡。   自家吃饭,几碗几盘几热几凉得规矩便不讲究,池小秋只按着各人口味,做合适这不凉不热的天气里,大家都爱吃的。   小齐哥见又有了他整日惦记的菜色,来去面如春风,十分欣喜,招呼起客人更加卖力,就等好早些得闲去吃饭。   与之相对的,惠姐做菜学不会,烧火的手艺日渐炉火纯青,只是柴火越烧越旺,她的脸越烧越黑。   池小秋还忙着蒸一种特制米糕,钟应忱呆不到晚上就得回去。这东西还能放些时候,早上温书的时候,吃上一块,又或是加在热水里化成粥,都是极养胃的。   “做什么做!你这边为他忙前忙后,旁人却为他来找你的事!”她愤愤然质问:“你便不生他的气么?”   池小秋手下不停:“生他的气作甚?我应的人是他,不是别人。”   “他要是真应了那个胡家…”   “钟哥做不出这样事,”池小秋从容将米粉撒在案上又铺开:“我应的是他,与旁人都无关。”   “且这样的事,讲究两相情愿,钟哥可不会情愿。”   惠姐还是生气,她把烧火柴火一扔:“反正不给他蒸饭!”   迎面正见钟应忱回来踏入厨下,惠姐一翻白眼,冲他哼了一声,摔手出去了。   她虽与钟应忱见得少,却还从没这样失礼过,钟应忱奇怪:“她这是怎么了?”   池小秋想起明日便是书院月中考试,便不再跟他说起此事,只道:“生气呢,先吃饭。”   韩玉娘去唤惠姐吃饭,却得她一句:“钟大爷在那呢,我可不去!”   素无交集的两人怎么就杠上了呢?惠姐不等她问,便将今天在胡府吃下的一肚子饱气,尽数倒了出来,说给了韩玉娘。   韩玉娘沉默片刻,轻轻拍她的头:“好了,这事说到底,钟哥也并不知晓,气他作甚?”又哄得惠姐回了饭桌。   她看着若无其事,心里却早已思量了许多遍,到了午后,趁池小秋去了后院的功夫,韩玉娘将钟应忱请到了偏僻处。   “二姨何事?”   钟应忱待她一向尊重有余而又亲近不足,韩玉娘也不去管他板板正正的语气,只将上午池小秋在胡家遇着的事,跟他尽都说了。   不过只一年,年前的少年愈加稳重,丰神俊茂更胜往昔,却也更捉摸不透。   韩玉娘掂来掂去拿不定主意,又怕自己多管,可若是不管,她也舍不得池小秋平白受气,只能觑着钟应忱脸色。   他听了此事,久未开言。   半天,才慢慢道:“多谢二姨。”   他话语平淡却溢着寒气:“此事,竟是我错了。” 第158章 如何了结   胡夫人到底是经过风浪的, 她知道自己这女儿自小惯娇得心高气傲,一边劝她道:“不管此事最后如何得成,你都不许当着旁人面给那池姐难堪!”   她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对着钟相公!”   胡小姐看母亲被气得面容枯黄, 还在为自己打算, 心里不服:“她那样气性儿, 等嫁过去,别人看着哪里知道谁…”   到底未嫁女儿, 她红了脸,含着怒气咬唇道:“哪里知道谁大谁小。”   “你便惯着她, 惯得旁人都知道她张狂你贤惠, 闹着旁人都指指点点,你看看那时夫婿是站你这边还是你那边!”她恨铁不成钢,轻戳女儿脑门:“自小教给你的道理都去哪里了, 这么大了该懂事了, 倒在这最简单的道理上面栽跟头!”   胡小姐垂着睫,眼中慢慢蓄起了泪:“娘, 我也不知道。”她呜呜咽咽道:“我…我只要一想到…一想到那个池姐, 我就,就心里难受…”   恍然一面, 少年松林之风,便映入心底,等夫婿这两个词模模糊糊映出了具体的意象,她忽然对着自小惯而从之道理, 起了十分厌恶。   胡夫人心疼,轻拍她脊背道:“现在八字还没一撇, 你想再多也无用。婚事都尚未做定,哪有什么日后。”   胡小姐这时方想起事情进展, 她红着眼圈拉着母亲衣襟:“娘,你、你说,钟公子他,可、可会…”   “既是池家不识好歹,那便直奔了钟家去,”胡夫人顾怜女儿,又想起池小秋可恶处,咬牙道:“那丫头是个没见识的,钟公子既能中解元,总该晓得这些道理。”   她愿意纵着女儿这心思,不全为心疼子女,还因十几岁的解元,确是个值得投资的一个好机会。   可等胡家遣人往外转了一圈,便见小厮期期艾艾回来,说不出囫囵一句话。   胡小姐心急:“是钟公子不愿来么?”   “这却不是…”   “那便是不同意婚事?”   “小的哪配和钟公子说这个。”   胡小姐不顾母亲几次劝阻眼神,继续逼问:“那他怎的说?”   小厮噗通跪下道:“小的…找不到钟府在哪啊!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栽在了第一关。   “蠢材!钟相公自中了解元,柳安许多人都识得,你便不能费嘴去问上一问?”   “小的也问过,可他们都道,不是在池家院子,就是在池家食铺,哪里都能碰见池家那个姑娘啊!”   胡小姐现下听见池字便觉得厌烦,摔了杯子气道:“那你便去食铺,假充客人,单请了他出来!”   胡家小厮诺诺领命,转头就在池家食铺碰了钉子,小齐哥一双眼睛比针还尖利,只笑盈盈道一句钟东家不管事,便将他挡了回去。   此后,食铺里所有人好似盯紧了他,一进来到处都有人拦,哪里都去不得,更别提什么找人了。   “定是那个池姐儿从中作梗!”胡小姐心烦,走来走去:“他一出门必有人晓得,怎么能看不见?”   “请了孙嬷嬷进来!”胡夫人吩咐,回身跟胡小姐道:“你坐下!这般沉不住气!孙嬷嬷一贯做事妥帖,让她带了人,去四羲书院!”   胡夫人虽下了这个令,脸上却火辣辣的。这样堵人,真是不合规矩,是她从未做出的事。   可若是能得了钟家这个女婿,以后说不得便能成就一段机缘,家中男丁若要入仕,也有了护持。   她可是听说,柳安城里,对钟家有些心思的人,可不在少数。   胡夫人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只顾着派人上山,却不知,此时,正在四羲书院的儿子,新同一人结下了梁子。   “你去和丁小班的人较什么劲!”高溪午抱着书,看不懂钟应忱的走向:“你这般,小心落得个咄咄逼人的名声。”   钟应忱平静无波:“我如何咄咄逼人?我与他年岁相同,他还要比我大上一些,且论典辩文也是切磋学问,还能助他寻着哪些东西掌握不扎实,加以复习,岂非好事?”   “骗个鬼呢!你难道不知他祖父颇有些名声,那小子又最是自矜,你在这讲学的时候破了他的策论,不就是扒了他的皮,于他羞辱更甚!你这平白结怨,又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让他好生补补疏漏,多加进益。”钟应忱说出这句话时,高溪午打了个抖:“你、你能不能别冲我这样说话,我可是没得罪过你啊!”   他这样一说,忽然醒悟:“他何时得罪的你?不该啊,他还未中举,日常同咱们并不在一处就学…”   钟应忱不语,将手上的墨渍擦干净。   他自是没得罪,可他的姓却得罪了。   谁让这孩子姓胡,偏巧还撞在他跟前了呢?   高溪午又往旁边跳了两步:“我…我还是离你远些…”   这个钟小子越来越可怕了。   “我还有些事要托你,你们家既是开南北杂货的,可认得姑苏那边的好木匠?”   高溪午得意洋洋道:“你这是问对人了!我娘近日已寻着了,要辟出新屋子打整套的家具,给我娘子做主院,花色都是新出的,样式巧意头也好,我便匀出几个图来给你…”   “我不要,”钟应忱摇头拒绝:“ 我这已画好了花样,只剩了一个物件,想请他做。”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出了书院前门,刚过影壁,却让一人拦了去。   “钟公子,还请借一步说话。”   这人看着眼生,看着却不是个普通的仆役,钟应忱不曾慢下脚步,往斜方走,像没听见没看见一般。   伙计也不耐烦了,阻住他:“我已同你说了好几回,东家不想同你谈事,怎么,听不懂人话么?”   他在池家食铺做了几年,自然和池小秋更亲近,只听他说一回便已炸了,索性钟东家还不曾乱花迷眼,已明明白白拒了几次,怎的还恬不知耻凑过来。   “钟公子,此事着实是个两全的法子,还望能听上一听。”   孙大见钟应忱毫不迟疑,眼见着便要走远了,不由急了,上前去拦:“钟相公,钟相公,我家夫人也是为了相公作考量,若是能结姻亲之好,我们胡家…”   他左拦右拦,让人全无去路,高溪午听见“姻亲”,便已恼了,又见他纠缠不休,便道:“你好没道理,要结亲便去找那没定亲的,来纠缠我们作甚?”   钟应忱见实是走不脱,便住了脚:“你说罢。”   “借一步…”孙大不想将这事捅得旁人都知道,方才拦人也是小声。   钟应忱抬脚便走,他只好扯住袖子悄声道:“我家夫人道,若是钟公子应下这亲事,池姑娘也是正儿八经二房奶奶,且胡家…”   他因为被拒得多了,心里存着气,又赶着说自家好处,便将池钟两家贬了贬。   高溪午来不及气,他只是窥着钟应忱脸色,默默为眼前这兄台点了一声香,道声:好走。   忽然,钟应忱后退一步,向孙大深揖一礼,在他在愣神之际,便已大声说:“多谢胡夫人盛情,钟某虽仰慕胡太爷为官清正,可小子鄙陋,且已有婚约在身,胡家大姑娘兰心蕙质,小子怎配纳小姐做妾还望日后夫人万不要再提起此事!”   这时正是下学时分,门口多的是学子上下山,他这一番大张旗鼓的恳求,立刻引了众人侧目,恰好此时胡家大爷正从里面走出来,见孙大脸色惨白站在钟应忱跟前,便大喝一声:“你又来寻我家的晦气不是!”   他自己送上门来,周围听得人迅速对号入座,都嬉笑起来:“胡兄哪里这么大的火气,再等上两月,说不得你便要唤钟兄一声姐夫了!”   有人驳斥道:“若是纳妾,自然不是正经亲戚,姐夫哪里唤得?”   “哎——那也总该是一家人,切莫伤了和气。”   接下来几天,柳安各桥人家,忙于生计之外,还听着接连不断的八卦。   比如今天传出消息道,说胡家夫人因看中状元相公人才,要将姑娘许嫁,可又碍着他早已有妻室,竟愿舍女儿做小,明天又传了一道新的,说胡家公子知道了此事,在家里大闹一番,先气病了胡夫人,自己也怄得病倒在床。   池小秋听得心惊胆战,知晓现在流言纷纷和钟应忱脱不开关系,忧心忡忡:“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罢?”   钟应忱支着藤萝架子,藤萝已到盛开之季,需要引着藤蔓攀上去。   “小秋,越走到高处,越会有麻烦,有的麻烦,便是你不去触碰,也会有人步步紧逼,他若遂意,我便不如意,针锋相对的时候,在所难免。”   “可胡家…”   “非你之过,胡家现还在朝中的,不过枝枝蔓蔓,便是那个放了外任的胡知州听见此事,也该怪自家门户不严,让寡嫂做出这辱没家门之事。”   高溪午听了咋舌,暗暗在自己小本本上再三记下:莫惹钟兄,莫惹钟兄,莫惹钟兄。   然后将这本子仔细藏起,打算作为传家之宝,治家之言,传到后世。   他小心翼翼探问:“这事,便这样做结了罢?” 第159章 蒸藤萝花   春季之时, 万物勃发,青葱之色泼洒完整个柳安镇,有时只需要一两日。   支摘窗便如裱画木框, 看着对堤桃花盛开时, 水都蘸了娇红色, 在叶子船划过的波纹中变换曲线。   花期轮番过,从咬春咬过第一根赛梨的萝卜, 松软土地里蓬蓬然而生出了更多草木。等到了后来,最多色彩的, 还要属福清渡、云桥、曲湖边各大菜市的摊子, 一眼望去,松绿青绿嫩绿苍绿一条条一道道横过去,尽是各种蔬菜的风采。   池小秋掂着篮子, 在菜市里寻着春季里面最动人的时新, 所谓时新,便是过时不候, 过时难食, 自然是要抓紧这个时候,好生寻了来下锅。   也不辜负他们辛苦来世间一遭。   蒲公英一吹就是满天绒绒的白毫, 但在根茎尚嫩时,却可做一道清凉的凉拌菜,焯水后去除苦味,加酱油醋凉拌起来, 热天里吃,清热去火。雁来红明明生着最青嫩的叶子, 偏偏在根与叶上现出了偏紫红的印迹,煮后做汤, 凉滑爽口。   池小秋拾起来一捆子:“我偏不做汤,我要做糍粑。”   钟应忱被她的蛮横逗笑了,才要说什么,便听一侧摊上有两位妇人闲聊。   “这解元相公竟也是个能耐得住的,平白送了个美人过来,竟也不要,当场给拒了。”   “怪道都说钟相公没过门的娘子彪悍,还没成婚便管得头是头脚是脚的,解元相公别是怕有命娶没命享这美人福气罢。”   “你瞎说什么,这大户人家的事,咱们哪里晓得,谁知道有什么猫腻呢?倒是他那娘子,论人物,哪里配得着他呢!要不说咱们柳安不定早婚,小人家没长齐,便让个婚约栓了去,到头来,一边白占便宜,一边却得了拖累。”   她唾沫横飞说得开怀,全然不顾方才跟她搭话那人,狠扯她衣裳,等眼前现出个人,笑眯眯问她:“阿嫂,这猪肉怎么卖?”   她才惊觉,自己嚼舌头就嚼到了当事人耳朵旁。   妇人恨不得遮耳闭目,全当不见,可池小秋灼灼盯她,只好笑道:“池东家要哪一块?”   池小秋一指:“割块猪舌头罢。”   她心神不宁,刀总下不准,池小秋干脆拿起旁边那只重上三倍,只有她家男人才勉强挥得的大刀,直接剁了猪舌下来,笑呵呵道:“也不知是不是这只听得太多,说得太多,才总让人割舌头。”   她哐得将那刀嵌进了桌案里,笑道:“阿嫂以后可得注意。”   池小秋原是生气,冲动之下才来这么一出,过了一会又后悔了,叹气道:“这回,可又得多一套说词了。”   譬如,钟相公不敢娶新妇,便是怕命丧怪力池姐之手,又添了一条惧内的名声。   “他们扯他们的,不干咱们的事。”   池小秋扁扁嘴,仰头看他,含着委屈:“他们说我不配。”   “你听他们瞎说!烂了舌头的!非要数数这配不配,我力气不如你大哪里相配?我做饭一团焦糊,哪里相配?我生得不如你好看,哪里相配?可那又怎样,不妨碍池姑娘喜欢我啊!”   “呸!谁喜欢你!”   “是是是,分明是我厚着脸皮,撒娇耍赖死皮赖脸上赶着,要娶池姑娘。”   池小秋坐在那里,看钟应忱单膝半跪在她身前,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无赖又耐心掰扯着谁更厚脸皮,不禁破涕为笑。   “走!”钟应忱拉她起来:“既然心气不顺,便去祸害那架紫藤花。”   池小秋当真化郁愤为口水,一边忙着将雁来红拧成小碗的菜汁,混入煮熟的糯米饭之中,反复捶打来做外面的绵软柔韧糍粑,红豆为馅,菜香清爽,红豆香甜。一边棘手摧花摘了一堆的藤萝花,紫郁郁满堆在箩筐上,一串串洗下来,两人衣裳上都是藤萝花香。   凡花的吃法,大多相似,裹了蛋液下锅来炸,各花有各花的香气。也可以做成果腹的主食,将藤萝花周身沾上面粉鸡蛋,直接连碗盘入笼屉,盛半炷香时间,出锅时的蒸菜可直接当做米饭馒头一样来吃。   蘸料在此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有在上浇上芝麻油撒上蒜粒的,有直接拌了辣油,一边吸溜一边还要继续扒完一大碗的,有慢条斯理将红烧排骨汤汁直接浇在里面的——总是各有各的吃法。   蒸藤萝花和蒸其他菜口感最不一样的,便是咬下去时溢与唇齿间淡淡的清香,同衣角上飘拂的,架上回环的气息四下相合,足以让架下诸人醉清风,醉暖阳,醉藤萝花香。   池小秋心眼小时,能终日碎碎念一时不忘,可心眼大时,又能盛得下整条江河。那些闲言碎语,钟应忱说不必理会,她也懒怠去听。   大好时光,爆炒鳝段不香吗?藤萝花饼不香吗?红豆糍粑不香吗?   为甚要揪住那些有的没的,来妨碍自个心情。   因此当她再听见街坊里去传什么解元东家的八卦,也丝毫不妨碍她试新菜的兴致,雨过后趁着那么一小会的时间,从山间林中拾出来的地角皮占去了她的全部目光,只顾抱紧自己手中的竹篮子,兴冲冲往铺子里去。   一个低头,一个往后看,一错眼,两人就撞在了一起。   “呀!对不住对不住!”池小秋认出是店里伙计,连忙帮他去拾碎了一地的土陶盆。   原本郁郁葱葱攒成一小簇一小簇的绿植直接就躺在散碎的泥土里,池小秋十分愧疚,一边用手扫起土,一边问:“这是在哪买的?我再给你买一盆罢。”   “不…不用不用,东家不用管这个。”他直接连土带草都扫进残了一半的陶盆中,逃也似的走了。   “奇怪,不就是万年草,倒像怕我瞧出似的。”   池小秋被他这连滚待跑一系列干脆动作给惊住,挠了挠头,拎起篮子去了。   厨下静悄悄没人,池小秋一边将地角皮泡在水里,打算清洗,忽想起前日买来的酱缸还是惠姐收起来的。   惠姐呢?   她四处在寻,终于在还没收拾利落的庭院边角处看见她,池小秋顽心顿起,静悄悄地走近,猫儿一般轻巧,而后迅速跳到她面前,大喊一声:“你在做什么?!”   惠姐便如被一根钢针刺了起来,登得弹到一边,睁大眼睛,迅速将手上的东西藏在后面:“你怎么这会就回来了?不是说得到下半晌吗?”   “没买着合意的,”池小秋让她的遮掩勾起了兴趣,敷衍两句,眼睛瞄着她后头,突然向旁边一跳,便想劈手去夺:“你做的是什么?偏不许人看?”   惠姐藏得比她还快,挺直身振振有词:“女儿家的东西,怎么能想看就看。”   池小秋只能瞥见些朱红黛蓝的色彩,心里愈发痒痒,可求了惠姐半天,她却坚持不给。   “好嘛好嘛,不看就不看。”池小秋怏怏抬脚走了出去,过了游廊,却听见倒座房里有响动。   里头的酱缸可有还差了几日便出瓮的,可别让人碰破了,或是进了猫儿狗儿再跳歪了上面的盖子。   池小秋才想要进去,便听见两道熟悉的声音。   “先剪出来一对膀子,粘上些乌青花色,再从这一边出来,两边合在一起,身子就出来了。”   剪刀轻轻咔嚓咔嚓两声,便听她道:“再往里些。”   “可是这里?”   “对,两边最好一样,能叠在一起严丝合缝,做出来的花样便更好看。”   何时韩玉娘待钟应忱这般亲近了?还在教着他…针线活?   池小秋掀开纱帘进去,果见里面点着灯,才能让这小窗的屋子亮堂些,韩玉娘手里攥着条彩缯。   “小秋,怎么这么早便回了?”钟应忱回首见她,挑眉笑道:“难道是没什么合意的新食材?”   “有,有一样新采的。”池小秋愈加好奇,垫着脚便想看清楚韩玉娘在教他些什么。   可钟应忱只问了几句话,便不动声色将拉她走了。   不知为何,池小秋总觉得,今日各人都怪怪的。   好似有事在瞒着她。   钟应忱眼中是明晃晃的“你猜对了”的笑意,可嘴上却道:“二姨想给你添件新衣服,你莫要问她,便只当件惊喜吧。”   做衣服,还要带上你?   池小秋不大信,撇撇嘴,自去做她的新菜。   叮叮咚咚忙了一中午,午后煦阳实在磨人,池小秋歪在藤萝架下的摇床上,伴着节奏,不知不觉便睡去了。   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候,恍惚间觉得,有人轻轻环住了她的手腕。   池小秋勉力睁了一线眼,就见着模模糊糊的竹青影子,半弯下腰,在往她手腕上系着什么东西。   没什么慌乱,只因这人是她极熟悉的。   视线慢慢清晰,原来是钟应忱,正在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拿着一根彩络子,量着她手腕尺寸,再打上一个结作记号。   轻手轻脚,生怕她察觉。   他一回身,池小秋忙闭上眼装睡,心里头却算了算日子,终于恍然大悟。   可不是,离她生日不过十来天了。 第160章 青蒜碾转   池小秋心里有了算计, 因此这店里再有人躲着她偷偷摸摸不知在做什么,她便权当两眼一闭,甚事不见。   旁人只当自己藏得甚好, 却不知池小秋如只守在米仓外的小老鼠, 握着嘴偷偷笑, 每天根据窥见的那些玩意来推算,自己生日时能收着什么东西。   万年草, 丝线果络子,长命缕, 彩缯剪出的花鸟, 看着不怎么值钱,可就冲着众人这份心意,池小秋便乐不可支。   不过, 新添上的这个好似贵了些。   池小秋犹豫着写上偷听来的新礼:一辆马车, 总觉得钟应忱这钱花的有些不值。   可这会若是与他说了,倒白耽误他一片好心。   池小秋捏着笔, 正踌躇不定时, 听见有人进门动静,忙将纸藏好。   “小秋, 二姨求你个事,”韩玉娘看着比她还要踌躇,舔了好几回唇,总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池小秋奇了, 抱着她胳膊撒娇:“什么求不求的,只要是二姨你的事, 我便全应了!”   这话一说,池小秋便傻了眼。   她应得太快, 等知道韩玉娘想要去洛水村里置宅,她便不想陪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洛水村去柳安镇大约三十余里,以种田耕织为生,背靠柳江重镇,米麦尽可卖得,桑叶也总能出脱干净,便是没什么田地的,也能去镇上做个杂货,因此村落不大,却家家殷实。   只从村口青瓦落成的房舍,竹木编成的篱落就能看出,这里人生活得颇有闲趣,这便给了韩玉娘借口,好说出个她莫名要来此置宅的理由。   “二姨,你看中了谁家的房?”   韩玉娘好容易编完第一段话,就让池小秋又问傻了,四下旁顾,随手虚点着一家:“那家的院子最好。”   池小秋偷抿嘴一笑。   韩玉娘明摆着是诳她,那房舍虽新,里头种的树木却如同胡乱栽出来的,韩二姨平时最爱齐整干净,哪愿意挑这样的宅子?   她已在心里猜得七七八八,不由暗自嘀咕:不过是过个生日,怎的还要单门将她支开,是要闹出多大动静?   韩玉娘不擅说谎,磕磕巴巴道:“咱们只看两三天,没有合适的便回去。”   池小秋实在不忍韩二姨明明是受人所托,为她作生日,还要胆战心惊想法瞒着,只作不知此事,也不再去问看了哪家房子,只安心在这地住下来。   听久了市井喧嚣,惯了一推门便是人声嘈杂街市繁闹,没了经夜不歇的叫卖声,池小秋竟能日日酣眠,一觉至午。   与柳安镇截然不同,醒来时一推开门,迎面扑来的并非是玫瑰糖饼、糟鹌鹑、咸水鸭、肉馅儿大胖包子、鳝鱼丝面汤等等吃食混杂而成的香气,而是山间清爽沁人的草木之香。   池小秋站在院中一看,各家都已升炊烟,其中纯然米麦在大锅中缓缓熬出的饭香,以一种淡然却绵绵不绝的姿态,慢慢从里面透出,一派烟火气。   韩玉娘生怕池小秋再问她“买房”的事,早早便避开了,却忘了此间没有米市面市。池小秋摸摸抗议声不断的肚子,找到厨下一看,对着残破一半的冷灶瞪眼睛。   怎么吃?吃什么?   这竟成了池小秋当下最难的问题。   她思量一下,不气馁,出了门,村中只有横斜两条岔道,走到田地边的晒场再容易不过。   现下不在田地里的多是闲人,池小秋往那一站,就引了他们往这里看。   像她这般皮肤白皙眉目明秀的姑娘,在这里却是少见。   独在石碾盘边那几个埋头推磨的人,被自己手里的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自碾盘中心孔出掉落的,远看如同一条条绞在一处的新绿条索,再往近一些,又像是刻了花样的面条,等池小秋挨上前去,才发现他们往磨盘上填放的,是颗粒饱满多汁的青麦。   “这是什么?”   池小秋长在柳安镇更南方,少见麦子,连柳安附近种麦的人家也不多。此时麦未黄,颗粒未熟透,怎的就被从田里薅来做粮食了?   小儿拿着簸箩巴巴地往上瞅,随口道:“你连碾转都不晓得?”   见着个新食材,池小秋兴奋不已,她只用了一串钱,就换来了满满一簸箩,那磨碾转的妇人喜得牙不见眼,还好心附赠了菜谱:“拿青蒜菜油一拌,吃着才香!”   池小秋欢欢喜喜,抱着碾转选了一家人不多的门户,借了他家灶台锅碗和些许食材,将油往锅里一滑,便开始做饭。   腊肉这家本就只晒了一点,池小秋不好意思给全切了,只截了小小一段,切丁,权当给入锅的青菜添些荤油。柴火也贵,池小秋下锅炒得极快,但菜落到锅里,刺啦一声响,被油激出的香味还是迅速引得这家里的人往厨下瞧。   没什么肉,池小秋只炒出两盘菜,按着方才得的法子将碾转拌了。   碾转青嫩,原先已烤熟了的,池小秋来时,随身还带着些小食,这会便派上了用场。   焯过水的绿豆芽和萝卜切丝,一层层铺上去,池小秋取出瓮中的腌青蒜,切碎放在中间,少许菜籽油在锅中烧热到七八成,和辣椒粉炒出红油,往盛着碾转的碗里一泼。   这香味蹿出去,闻着更加霸道。大人忍得住,小孩忍不住,仗着自己个子小,偷偷蜷着溜过来,就想伸手拿,手还没伸出去就让自己娘抓了现行,被一巴掌拍了下来,女主人一边扭他耳朵一边赔笑:“小孩子不懂事,姑娘莫怪。”   她一头说着,自己的眼也不自觉往锅里看:“姑娘巧手,这菜能做得这样香。”   小儿眼巴巴望她,无端让她想起逃灾时的自己,心中一酸,池小秋便干脆给她拨出去一整碗:“就是加了点肉,吃罢!”   家中妇人推了两次,接了自己又过意不去,从屋里拿了几张饼:“我婆婆打北边长起来的,惯会摆弄些面食,姑娘莫嫌丑,炕一炕也劲道。”   池小秋好奇心大起,又跟老妇人请教了做这饼的内中关窍,早忘了时间,等韩玉娘挨家找来时,早已过了晌午。   池小秋新得了这一份秘方,跃跃欲试,一边自己琢磨着砂鏊的垒法,一边随口道:“回家做与钟哥吃,他定然喜欢。”   韩玉娘笑眯了眼:“收拾收拾,明早咱们就回去。”   这么快?   池小秋有些意外,又越加心痒。   不知钟应忱给她十七岁生日备了什么大礼,还要她专门装作不知道,躲出去几天专给他来腾地方。   韩玉娘一改往日吝啬性子,大手一挥,她看着这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咋舌。往日只看见那些官老爷坐马车,可是要论车厢,还都不及这上缘处的雕刻精细。   池小秋隐约猜测到了些什么,径直翻上去,在车中软垫上坐了小半日,总不见韩玉娘上来。   她戳戳两边的窗子,却是扣住了,打不开,连个缝也不见。正等得有些不耐时,方想掀外头帘子,却让忽然进里面来的韩玉娘唬了一跳。   “有人驾车吗?”   池小秋心里发痒,总猜着外面驾车的人有些猫腻,想掀帘来看,又让韩玉娘压住了手。   “村里雇的人——你好生些坐,多大的人了总还像个猴儿似的。”   韩玉娘絮絮叨叨时,马车早已开始在村前小路驰骋起来,马蹄声得得得响,晃晃悠悠让人想睡,池小秋迷迷糊糊半闭着眼,还得时不时嗯嗯两声,应付喋喋不休的韩玉娘。   直到马车猛然一停,池小秋猝不及防,差点跌出去。这时,外面沸反盈天,一听这热闹劲,便知道他们现下已然回了柳安镇。   “阿娘,我要花花!”   “这个糖是我的!”   “你踩了我的钱!这串钱分明是我方才捡到的!”   不知今日街市上有什么盛事,能让这么多人挤在街市巷弄中,争抢些果糖丝络串钱,且叠叠杂杂声音里,还有许多小儿挤挤攘攘。   好似许多人都在往一个方向挤过,马车悠悠地往前走,有人在叫喊:“车来喽!新妇的车来喽!   “快点快点!吉时已快到了!解元相公要过三重门了!”   池小秋愣了好一会儿,才将“解元相公”的称号换成了钟应忱。   三重门?   这是什么?   她还在懵懂之际,马匹一声长嘶,稳稳当当静顿在原地,有人打起了最外层的布帘,春末的艳阳从垂挂的云霞纱前透过来,外面景色都让金芒笼上光晕,看不真切。   只能瞧见有个彩缯花环结成的拱门,在翠蓝天上划出一道绚烂动人的弧线,高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拱手而立。   “吉时已到,第一重门,启!”   人群欢呼起来,一道洪亮的声音在问:“门外何人?”   “某钟应忱,年十八,柳安人氏。”   “所为何事?”   “前来求娶池家小娘子。”   高溪午顿了顿,悠悠然道:“缘何应你?”   围观的人笑嚷道:“为什么应?这不是自幼已定好的婚约么!   钟应忱静了片刻,提声而答。   “某心悦小娘子久矣,婚书具此。” 他挺直脊背,目光越过热闹的人群,缱绻落于车内,说出的话却愈加庄重:“祈成琴瑟,意结永好。”   这场浩浩荡荡的纳币礼,便是要说与所有人知道。   他钟家的娘子,只能是池小秋。 第161章 大婚之日   明明四周都是喧嚷之声, 池小秋耳中却只能落得住钟应忱的那一句话。   “请府上应允。”   高溪午轻笑一声,高声喊道:“妹妹,可否?”   池小秋尤在发怔, 却让旁边心急的韩玉娘捅了一下:“快回话呀!”   韩玉娘小声催促:“说可!”   池小秋隔帘望去, 那个隐于霞色金芒之中的人, 也正在看向她。   这个字就如此顺畅地吐露出来,就好似钟应忱执着她的手, 在洒金朱笺上扣下两人印鉴的那一刹那。   尘埃落定,无比心安。   “可!”   这样委婉的应答从池小秋口中吐出, 多了些义薄云天的豪气。便有人笑了起来:“新娘子当真乐意得很哪!”   车架又重往前行, 拥簇的人群便也挤挤挨挨在一边,围着往前走,锣鼓声又响了起来, 叮当脆响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一直跟随在车边, 韩玉娘小声笑道:“雇了好几人撒糖撒钱呢!”   要在平时,韩玉娘看了不知怎样心疼。可今天例外, 池小秋出门子的好日子, 她宁愿所有的热闹荣光,都让池小秋独占了去。   “这池家小娘子当真好福气, 也不知爹娘生得什么眼睛,早早就独占了个好女婿,读得好书竟还这般知道知道疼人——当初你娶我时,可从没做出这样的好事来!”   好似是她郎君在嘟囔:“你怎不说他是惧妻——凡有气性的汉子, 哪个愿过这三重门!”   “三重门怎么啦!人家乐意娶!一个解元郎,若是不愿还能让别人按着怎的!”   池小秋悄声道:“二姨, 什么是三重门?”   “柳安因商户多,若是家中有独女, 便要入赘或是合家,入赘能选的女婿少有好人才的,那些格外心疼女儿的,便选了合家。过这三重门,便是告知旁人,所娶的娘子仍掌娘家家业,不归入夫家,且还要签上诺书,定下各家的规矩,若是有违,便是告到官府各自判离,也是变不得的。”   她含笑道:“你放心,那诺书里头一条条,我都是看过的。”   韩玉娘未说的便是,看前,她满心害怕池小秋吃亏,看后,倒觉得钟应忱更吃些亏。   当日钟应忱将诺书与她过目后,她捏着诺书嗫嚅半日,才支支吾吾道出一句:“为…什么?”   合家的风俗本是出于无奈,更多出现在两家生意旗鼓相当想要强强联手时,才会走出的一条路子,而眼下池小秋所有,不过云桥边租得的小小一间商铺。   “不为什么,”钟应忱微笑:“她有铺子,我有她,这便够了。”   韩玉娘掐断思绪,叮嘱池小秋:“他已做到了这个份上,你以后可要收敛些脾气,不要胡闹。”   池小秋安慰她:“二姨你不要担心,我要是胡闹,钟哥也愿意跟我一起,不会怪我的。”   韩玉娘:……   明明钟应忱不在车内,她却觉得,自己还是多余。   在一片欢呼声中,凌河之上的云桥,桥头结了第二重彩门,这回守门的,是高夫人。   她戴着珠翠冠子,着大袖衫,十分庄重严整的装扮,坐在高台之上,敛容道:“贵府以何为聘?”   这一关最是好过,钟应忱准备了好几月,早已备得周全,他躬身呈上聘礼单子,不必去看,也能一样样数得明白:“院落一进一座,四季衣裳四箱,首饰头面两箱…”   池小秋听得有些心疼:“他哪挣得这么多钱,便这么都花了,多浪费啊!”   韩玉娘轻拍她:“莫要多话!这都是你的体面!”   按着之前走的流程,到这里便可过了,偏高溪午见着后面赫赫然一抬又一抬,便觉得腰酸背痛,气恨得牙痒痒。   这些可都是他帮着来回跑着选材找工匠,对花样子还得跟抬箱笼的人对接,钟应忱这人画得稿子摞起来得有半桌高,高溪午再三劝了让少抬些,这便够了,也从没见他听过。   劳累了这么久,这么能这般容他轻松过了呢?   高溪午只露了一个笑出来,钟应忱便心知不好,果然便见他挑眉刁难道:“这些物件虽说用心,却未必难得,我家里就这么一个干姑娘,总得拿些有诚意的东西来下聘罢?”   钟应忱面不改色,只掠了一眼,高溪午便觉得周身一寒。   可许多人看着,他跃跃欲试,决定将作死进行到底:“若拿不出来,这一关可难过了!”   钟应忱回首示意,随行的伙计小跑过来,呈上好几个木盒。   钟应忱一一开了:“另有柏枝一对,丝线果络子一对,鸳鸯彩缯一对,长命缕一对,皆是某亲手而制,奉与小娘子。”①店中庆哥小齐哥鬼鬼祟祟买回了许多棵万年青草,倒座房中,钟应忱跟着韩玉娘认真地在彩缯上剪下一只翅膀的形状,紫藤架下半梦半醒之中有人用丝线量着她手腕的尺寸。   他每报出一个,那些场景便挨个在池小秋脑中滑过,最后缀连成线,汇成眼前的一个个抬盒,一个个箱笼。   池小秋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哽,这一声“可”才有了新娘子的羞涩。   第二重门拦不住钟应忱,高溪午便失去了难为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三重花门结得一重比一重高,第三道门高高悬在门檐之上,装饰得五光十色,但当人群聚在巷前的时候,却都不如之前闹嚷。   钟应忱一步步登上了高台,向众人郑重深揖。   “钟某今日,请得两位老师与各位乡亲为证,送上诺书。”   大红彩绸挂得四处皆是,悬挂的灯笼,巷边的门墙都贴满了双喜字,一架架箱抬就静立在一旁,噼啪炸开的爆竹气息尚未散去,一切都点明这是一个格外热闹喜庆的时候。   钟应忱展开朱红笺时,无人出声,他在四羲书院的授业恩师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以姿容庄敬,神色肃然,将手中诺书慢慢读出。   “其一,名为嫁娶,实则合家,池家家业不入嫁妆,不归夫家,经营诸事,听由娘子,不得干涉。”   “其二,不纳旁室,不纳婢妾,爱而重之,尊而惜之。”   再往后条条框框,池小秋听得便都不大真切,可也知道,每一条都是钟应忱自己加于他身上的枷锁重律,于她,却是以名誉为凭的保证。   这个人,她没选错。   她便索性不再听下去,只是在那对簪子递上来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便插在发髻上,大声应道:“可!”   只是几天不见,池家整个院子好似变了一个样子。她坐在自己房中,床上的帷幔换作了银红色,上面的花色却跟外面的鸳鸯蝴蝶不大一样,是散落的樱桃、葡萄、石榴、红枣、李子、青梅,花样逼真,小巧可爱,睡在里面像是身置一个果园子。   韩玉娘摸了摸帐子,笑问:“这样的百果图,你可喜欢?绣了好些时候才得的。”   她又添了一句:“我原说绣个早得贵子,偏钟哥说,若是换作了百果,你一睁眼便能瞧见,必然欢喜。”   韩玉娘今天句句都在给钟应忱说好话,明显得连池小秋都忽略不过去,见她带着些纳罕看过来,不由红着脸道:“这一时那一时,他既做得多些,我是你姨妈,自然也该大气知礼些,才不能让别人挑了错去。”   韩玉娘按了池小秋坐下:“快些净面上妆,吉时眼见便要到了!”   池小秋一时傻了眼:“什么?”   今天不是过聘礼的吗?   “这么大阵仗只过个聘礼,想什么呢!”韩玉娘翻了个白眼,恨得敲她:“快着些!”   这便要…嫁了?   池小秋懵懵懂懂,由着韩玉娘引着净面婆子进来,几人围着她左涂右抹,额间点上鹅黄花钿,头上高挽着知乐髻,戴上银丝拧作的珠翠花冠,等她遥遥往镜中一望,几乎认不出自己来。   池小秋一边嘀咕:“便是换了个人装扮成这样坐上轿,钟哥也不一定瞧得出来。”实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只能跟着旁边一路牵她的人往前走。   直到坐上了花轿,敲敲打打的声音欢欢喜喜响彻街道,池小秋才终于想了起来,一拍手:“哎呀!我的锅碗刀案没拿!”   她还有些弄不明白什么叫做嫁人,心里怀着忐忑,只能想些熟悉的东西来转移注意,直到又被人搀进了另一处房里,坐在软软被褥之上,她无意中随手一摸。   咦?手里的触觉怎么这么熟悉?她半揭开盖头,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这不还是在她房里么!   便是嫁了,也是在池家小院里头过日子,池小秋顿时不怕了。   韩玉娘本是要拦她,又见她一个劲地用手扇凉风,自己便也是心疼,只由着她,叮嘱道:“这会先吃些东西,一会若是别人进来闹洞房,可得赶紧再回去!”   池小秋捏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便辨明是池家食铺的手艺:“一定是李二哥做的,糖总是放这么多。”   韩玉娘恨不得撮了她坐得端正,嗔道:“哪家的新娘子像你这样,跳上跳下没个正形!吃好了没?饱了就坐回去!”   “可来之前,也没人同我说,要做新娘子啊!”池小秋被说得有些委屈:“我都不知道以后要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流水席是怎么摆的,更没拟过婚宴的菜单子。”   “还不是钟哥说,若要你知道了,必定不愿意他走上这么一遭。“ 韩玉娘这话说得颇有些心虚,毕竟瞒着池小秋,就这样将人送进婚房里头了,以自家姨甥女的气性,她很怕池小秋闹出来。   若要早知道钟应忱能做到这一步,她连媒人也不必请,莫说是瞒着些,便是直接送过去,韩玉娘也乐意。   “我没怪他,”池小秋想摸头,却碰见了琳琅作响的流苏钗,只能又规规矩矩将手放在膝上,松了松绷紧的脊背:“就是…他什么时候能过来啊!”   韩玉娘笑眯了眼,池小秋躲开她的目光,结结巴巴道:“这…这衣裳太沉…我穿不惯…”   她才不会说,是想他了呢!   “放心,时辰都是先前定好的,钟哥心里算着的,必不能让你久等。”   果真,话音才落,院中早已喧嚷起来,其中嚷得最大声的,便是高溪午:“走,咱们一块去看看新妇!”   他很聪明地将闹唤作了看,不然这样的热闹地,他连进都进不来。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瞬间,韩玉娘忙将池小秋用盖头遮住,再把盛着果点的漆盒盖上,刚将一切收拾妥当,一群人便簇拥着钟应忱过来了。   池小秋屏住呼吸,从嘈杂人声中慢慢辨认钟应忱的方向。   直到一双手轻轻握住她的,她听到熟悉的低语。   “再忍忍,一会便好。”   盖头是用薄罗纱制成,清爽透气,但仍然能遮挡住视线,只能往下瞄到屋中青色石砖,有些果子从她身边掠过落在衣角帷帐中,有些就正好砸在她脚边。   池小秋仔细看了看,是一颗桂圆。   猝不及防地,眼前骤然一明,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钟应忱。   他极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一袭圆领衫,站在当地,风姿卓然,全然不似她平日熟惯的模样。   池小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乖乖坐在那里,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钟应忱动弹。   池小秋有些纳闷,悄悄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却见钟应忱正对她怔然,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呆呆立在那里。   池小秋小声提醒:“忱哥儿?”   高溪午安心要看钟应忱笑话,直等他呆了好一会,才推他胳臂,大声笑道:“新郎看呆了呢!”   钟应忱如梦初醒,他看看左右,慢慢红了脸,又看看池小秋,竟不知要说什么,手足无措又带着些赧然的样子,终于让人看见了一个只十八岁的少年模样。   各人都大笑起来,七嘴八舌调侃道:“这是解元相公等不及了!”   钟应忱只乱了片刻方寸,便重新回复了镇定,他环视左右,轻咳道:“此间天已晚了,多谢各位前来捧场,明日我一一送上回礼上门。”   高溪午笑眯眯道:“哪里晚了,不晚不晚,我们还尽可说得许多话。”   已是进来了,不闹不是辜负了他这一段时候的辛苦。   “我记得,高兄的大婚便定在下月,到时候…”钟应忱瞄准了想要闹洞房的始作俑者,声音虽轻,却隐含威胁。   打蛇打七寸,捏人捏命脉,高溪午立刻假笑:“这…确乎是晚了,诸位!诸位!外面天已黑了,这一路从云桥到这里,大家都已忙乱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罢!”   人群里有人问:“诶?高兄,方才在席间,你不是说要带我们来闹新舍么?还没闹怎的便…?”   他话语未完,就让高溪午给捂在了嘴里。   “这不是已经闹过了么!”高溪午咬着牙笑道,悄拿脚踹这位仁兄:“快些回去罢!诸位盛情,在下替舍妹领了!”   不知是因为钟应忱的笑透着太多寒意,还是因为高溪午连拉带扯溢于身外的求生欲,不过片刻,哗啦啦来客已走了一大片,房中只剩了池小秋和钟应忱两人。   突如而来的静寂,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钟应忱不太敢看她,只是径直帮池小秋解下头上的花冠。   从他进来起,便见池小秋脊背挺得僵直,头一点也不敢摇,这样局促,定然是头饰太多太重,她戴不惯。   池小秋小声抱怨:“那个髻子,梳得太高拧得又紧,拽得头皮疼。”   “哪里?”钟应忱有些心疼,一边给她解头发,一边用指腹轻轻揉压:“早知,我便将这冠子定得再矮一些。”   池小秋似是想起什么事,蹬蹬蹬起身从床下摸出自己的压箱钱,打开后,全部都倒给他。   “我就挣了这么多,你拿去花用。”   钟应忱看着扣在衣裳上大大小小的银锭铜钱玉花,有些好笑:“怎的,在你眼里,我便这样缺钱?”   “这首饰钗环是你定的,衣服是你选的,院子是你置下的,家具是你出钱打的,我听二姨说,连嫁妆也是你备下的。”池小秋咬咬唇:“你整日读书,好容易画个话本赚一些,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瞎说!”钟应忱帮她擦去花了的胭脂,顺手刮了她鼻子:“分明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改了婚书,又白娶了个娘子。”   “改便改了,只是这回,又没人告诉我。”池小秋说起此事,还是有点郁郁。   “你…别生气!”   钟应忱心里的鼓敲打了半天,终于还是愈加急促,他软下声音,低低道:“我只是…害怕…”   池小秋不解:“你怕什么?”   “我,我怕你不要我…”本来听着矫揉造作的一句话,让钟应忱说得十分可怜。   池小秋立刻心软:“婚书已经写了,这拜堂也拜了,从此以后呀,”她两手将他手握在掌心,摇了摇,晶晶亮的眼睛看住他:“我便是你娘子啦!”   钟应忱心里一热,方才装出的可怜样儿便漏了馅儿,池小秋佯装生气:“好啊你!你骗我的!”   钟应忱摊手,无可奈何的样子,却止不住地笑:“总是骗进门了,好歹心安。”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他满怀忐忑要将身世托盘而出的那个冬夜,池小秋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不后悔。”   从那时开始,他便想,这个姑娘,值得他捧出最好的东西。   可他找来找去,什么好的东西也找不出来,最后能够奉上的,也不过是一份承诺。   他将诺书放在池小秋手上:“你放心,这桩桩件件,若是做差了一样,今天在台子下听着的人必不饶我,柳安重信,总有人给你撑腰。”   “不用他们撑腰,”池小秋半跪在床上,正好能有空间探身在他额间亲了亲,揽着他的脖颈笑道:“我相信你。”   “好啦,累了一天,咱们睡觉罢!”   “…好,”钟应忱应得犹犹豫豫,看着池小秋干脆地展开衾枕,还将一个枕头十分贴心地放在旁边,拍了拍道:“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都好!都好!”   龙凤喜烛光影摇曳,池小秋散着头发,几乎令人心醉神驰。   钟应忱屏住呼吸,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   下一步,就该…洞房了罢!   池小秋已经安安稳稳地盖了被子:“快些睡罢,你若是住不惯,就喊我起来陪你。”   她自觉已经尽到了东道主所有的诚意,又被来回缠了一天,入睡极快。   钟应忱拥着被子呆坐了好半晌,终于想了起来。   为了这一场瞒来瞒去的婚礼,好似无人和池小秋说过,什么叫做“洞房花烛”。 第162章 洞房花烛   池小秋先前还怕成婚后有什么大变动, 总得费些时候去适应,可等她安安稳稳过上两天, 发现除了每日早上起来时, 枕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余下并没什么两样。   仍旧是她的屋子,她的枕褥,她的小院,连桌上放的笑呵呵戴着毡帽会点头的胡人磨喝乐都好端端放着, 只有帐子变了一个颜色, 可上头的百果图比她先前的那个要好看百倍。   池小秋每日一睁眼,便是满帐果子,和微微笑看她醒来的钟应忱,虽说床上多了个人更挤了一些, 但钟应忱睡相好,从没打过呼噜,也没有什么磨牙翘脚的坏毛病, 反倒让她挤得缩在墙根没处躺。   池小秋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心疼钟应忱, 又管不住自己睡梦中活泼多动的手脚, 便委婉问他:“要不然, 我将你原来那张床也搬进来?”   明明是为了他好,池小秋却觉得钟应忱看她的眼神更多了些幽怨,拒绝得也十分利落。   “不必。”   韩玉娘也曾支支吾吾问过她:“夜间可睡得惯?”   池小秋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睡得惯, 可是钟哥好像不惯。”   韩玉娘比她还紧张:“他怎的了?他...他...”   “二姨,我得去定个大些的床!”   池小秋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晚上总是这般,钟应忱哪有精力在白日念书?   “太挤了!”她思量道:“定个大一些又结实的,钟哥便该能睡好了。”   韩玉娘先是大大松了口气,拍了她一下,自己倒先红了脸:“你这孩子,这样的事,以后可不要大喇喇给别人说,不然人人都要笑话!”   她一边去拿钱,一边道:“这床,二姨出去定,再也不许跟旁人说了!”   池小秋一头雾水,来不及张嘴问,只是牢牢被韩玉娘塞了一个规矩。   成婚后房里的床,是个不能同旁人说的事。   床没打好之前,池小秋决定连钟应忱也不必告诉。眼看天气晴好,既是韩玉娘揽了这桩事去,她便正好能抽出空来,和钟应忱一起往高家走一趟。   直到三重门的花礼过了好几日,池小秋才知道自己竟又添了高家这门亲。   连的干亲。   怪道那日高溪午总是一口一个妹妹,只是池小秋当时满心慌张,直接将此节略过了。   “高太太这也算作你的干娘,他们家为咱们这一场婚事忙前忙后,理应备礼登门致谢。”   一般钟应忱告诉池小秋这些家长里短时,要送的礼她便一概不必操心,钟应忱早已准备好了。   她只需拿上自己新做的碾转,送与高太太请她阖家尝个鲜。   池家食铺在整个柳安打开了声名,与官宦乡绅之家有颇多联系。钟应忱年纪轻轻已有解元功名,且在四羲书院依旧能够出类拔萃,说不得便是下一榜的进士。两人境况与往日不可相比,登上高家门时所受到的接待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但两三年相处下来,高太太也算是看着他两人从稚嫩长到如今,心里不乏情分,更何况这两个往堂前一站,一般的清朗隽秀,便说上两句话也要互看一眼,甜甜蜜蜜的样子让人看了也欢喜。   池小秋才一拜下,脆生生叫声“干娘”,高太太便立刻拉她起来,说了好些话,又跟钟应忱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便是没得个姑娘,如今既送了小秋过来,便同我亲生的一般,你若是待她不好,我便要打上门去接她回来了!”   “是,”钟应忱笑应道:“若是有不妥,自然是听凭干娘来罚的。”   他环视一圈,问道:“高兄可在家中?”   “他早早便起了,正在房里背新出的时文经注,你过去看看也好,若是见他贪懒耍滑,功课做得不好,便只管罚他!”   池小秋也有些讶然。   “早早便起”“房中背书”这两个词实在同高溪午八字不合,更别提为了读书连他们上门也不见,简直是太阳上了西屋头。   钟应忱原还道背书不过是个幌子,不想走近了高溪午房中,远远便能听见琅琅诵书声,虽说诵得有些不愿,到底还是足够响亮。   房里没有小厮看着,想来这次是他主动向学了。   钟应忱才一迈来,高溪午便啪得将书一合,猛得站起来,待定睛一看,又跌坐回去:“你什么时候也学梁上君,走路半点声响不闻?”   钟应忱泰然坐下:“听太太说,你搜得的经注有些少,我才新得了些时文注疏,不如再给你一些?”   “钟应忱!”高溪午愤然而起:“我好容易才背够了这些!你扪心自问,你那婚事我可是忙前忙后,怎的到我这边你却要来添堵?”   “时文经注和你的婚事又何干系?”   “还不是我娘,后日不是要往徐家送聘了?我娘告诉我,底数三十抬盒,背会一篇加一抬,若是背完了便直接加到六十六抬,我有别的可选么?阿晏嫁我已是委屈了,难道我真要让她见着的聘礼是个单数不成?”   头一次见他没这么自信,觉得委屈的是旁人,钟应忱纳罕看他一眼:“可背完了?”   “就差这最后五篇!”高溪午怒火上涌,竟忘了方才要费心遮掩的东西正在书里,将书卷整个往地上一摔:“什么破柳山先生,写出这样晦涩文章来害人!”   啪得一声,一个物件横飞了出去,带着脆响落在钟应忱跟前,他随手拾起,刚要道:“自己的东西,还藏他作甚...”   话说到半截,才看清手中是何物,骤然红了脸,忙摔给他,怒道:“你整日看得些什么!”   高溪午本来不好意思,见钟应忱这样反应,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哎哎哎,你这话说得便过了,夫妻人伦,乃大事也,你可是成了婚有了娘子的,不如好生教教我,这洞房花烛,有没有什么该注意的?”   钟应忱连耳根都在泛红,装模作样咳嗽两声:“同你看的无异,照做便好。”   “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两样?”高溪午不大满意,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这欢喜佛还是我娘命人送了来的,却不与我详说,到时候可不要唐突了阿晏。”   钟应忱神思不属,连他接下来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高溪午唤他数次,他才勉强回神应了两声,一句话在肚腹中思量半日,才终于问了出来。   “太太给你送了几个?能不能...”他轻咳一声:“能不能让我一个?”   高溪午睁大眼睛看他半晌,大笑起来,才要打趣些什么,就听钟应忱道:“这柳山先生出的时文经注,义理上颇有些偏颇,不如背些旁人的。”   高溪午哑然,想想才道:“还不够,再添上一份菜单子。”   他摸着下巴道:“徐家那样苛待女儿,我半点不放心他们,还得要我这好妹妹出手,给阿晏送些爱吃的。”   “好。”   钟应忱只犹豫了一下,池小秋就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添了一桩差事。   因着成婚,书院里给钟应忱准了十日的假,池小秋知道此下见他不容易,索性将店里的生意也托出去了十天,他们便得以每日暂且先放下旁事,就腻在院子里消磨时间。   眼下的院子,并非池家小院,而是与之一墙之隔的另一家。   “你何时将这间房子买下的?”   “买下已有些时候了,只是没时间仔细打理,时间紧,如今不过略略能看,”钟应忱这话说得由衷憾然。   池小秋正在淘洗着精心挑出的石头,闻言不由前后左右看了看这间小院。   这地方院子原本不大,但又被拆了两间房,因此比池家小院显得敞亮许多。临河的这一边屋子拆了对门的窗门,直接换作了能挪能卸的整间漏花门,左右四扇,还往外扩了一个半开的亭榭。   若是怕热时,直接将那四扇门给开了,携着水气的清风便直接穿屋而入院中,凉气氤氲,院中便成了纳凉极好的去处。   院中大约分作隔作几片,架上悬藤垂蔓,直爬到附近墙上,待蔷薇开了,便是满室香气,引了窄水进院,蜿蜒纳成一片水,在正中间汇成一整片池塘,占了院子极大的地方,除了日常所走的石桥,旁边还布了高高低低可让人踩跳而过的石头。   撮石为山,在池子一侧便垒出一些高低落差的山石子,不过尺寸大小地方,前面栽松种柏,后面几丛修竹高挑清秀,平白多了几分幽远。   这样的园子,她已觉得极好,于钟应忱不过略略能看。   果真,这解元的头脑不是人人都能生得的。   池小秋现在所在的地方,便是塘边的蔷薇架,里面有灶有锅,有架有桌,竟是个放在外头的厨房。   “上头是卷棚顶的,不会漏雨。只是用完了火,要记得仔细查看,若是火星子落在外面,这两只大缸里头经年蓄水,一浇便使得。”   钟应忱明知这样清雅地方多了灶火总是不大好,可为了能在看书时一抬头便能见着池小秋,他这厨房设得十分任性。   他又添了一句:“若我不在时,不用也好。”   池小秋冲他笑,甜甜应道:“好!”池小秋手上的砂鏊是精心新打制而成的,她将石子平铺在砂鏊里面,用刷子蘸了油刷上一层,拿着簸箩反复将石子抄起又散下。   钟应忱落下最后一笔,瞄她一眼,笑道:“怎么,池大厨别的菜蔬做厌烦了,今日要新做一回石子羹?”   池小秋知道他实在打趣北桥当初煮食饮汤的“雅事”,她停下扇火的蒲扇,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非也非也,我这是石子饼。”   池小秋一心惦记着前些时候在村中,那位从北至南的老妇人教给她的面饼新做法,石子烙成的饼易熟,自有一番香脆。   面团是早就已经制成发好了的,池小秋一边将面团在案上用擀面杖擀成一张薄薄面饼,在石子上张手试了试温度,觉得已到了摊饼的时候,才将石子在中心挖出原形的洞,只剩最底下最为滚烫的一层,小心将整张饼按了上去。   随着滋滋作响的声音,在炙热石子上的面饼迅速变色变硬,池小秋忙将抄起四周的石子将中心孔洞摊平,不到片刻,便闻着一阵面香味。①   池小秋心急,赶着要将饼从石子底下拨拉出来,差点烫了手。   可这新烙出的石子饼确乎焦香又不失韧性,池小秋撕了一块递给钟应忱,自己尝了尝,皱眉道:”还是厚了些,或者再烙多些时候才好。”   薛一舌曾教她,练多才能手熟,因此池小秋每遇着一样食材的新做法,总是要加量减量加时减时,试上好半天。   钟应忱就坐在她对面,却发现,这半天,池小秋只有在分享饼的时候才能想起他,余下时候,眼里只要自己的砂鏊石子和面饼。   待能将普通的白面石子烙饼做得满意了,池小秋又开始折腾起了各种馅心。   红糖熬出放凉,再在里面撒上一些芝麻,糖馅的面饼吃着于甜滋滋的味道之外,还有这面糖相互融合的甜香。豆沙本是为了做糕点而磨出来的,这会索性将红枣剥出核儿来,捣作枣泥,制成枣泥豆沙山药馅儿的面饼,池小秋估量着数目,赶着多制成一些,顺便给徐晏然送上一些。   这样甜而不腻香而不油的果子点心一向是徐晏然的最爱。   而她、钟应忱、韩玉娘和薛一舌,平素凡是与面相关的,总是喜欢咸口的。池小秋便拿了小葱,剁出整整一碗葱花来,热油浇作油酥,反复擀制,这样的葱油饼经过炙烫石子缓慢生成的火力,更加酥香。   又或可将剁好的猪肉臊子与梅菜碎一起,炒到半熟时,晒成的辣酱一起拌匀,当做馅心包在面饼当中。臊子中的零星肥肉被火炭逼出油脂,又照旧浸入了外层饼中,不必在外层多刷什么油,就已然能够余香满口。②   池小秋教钟应忱怎么去吃这样的饼。   一整张葱油饼,翠绿葱花以点状散布在里层外层,最开心的便是,正好咬到了油酥中间的一处,咸香适口,嚼到葱花的时候,便又添上小葱本身的辛香,最是幸福。   “梅菜同臊子同吃,再加上面饼同嚼,才是最有味道的吃法。”   池小秋郑而重之传授着自己的吃饭经验,钟应忱就着她的手咬上一口,慢慢品了品,笑道:“既有花谱园谱草木志谱,不如你也出一个池家食志罢。”   池小秋凝思半晌,忽然一拍手道:“这却是个好主意,便是百年以后,旁人看了这书,也知道池家有哪些好菜,好菜又该如何吃,便是没有徒弟,便也能将池家菜传下去了!”   “池大厨既有如此高志,不知钟某可有幸做个执笔人,将来也好在这书页处落个名字。也好叫人知道,这撰菜谱之人,也有个好夫婿。”   “好说好说!”池小秋抿嘴一乐,真的就将此事列了出来,打算就此开始编目录。   “这饼我虽未吃过,却在别处故事中听过,西北关外常有的吃法。”   “去年曲湖灯戏里头,莺莺小姐托了红娘送给张生的那个?”池小秋看戏看书都相当认真,因此,一点就透。③   钟应忱颔首笑道:“便是那个莺莺饼。”   “这名可把我想出来的好听多了!”池小秋悻悻道:“我原本觉得,上面一个坑一个坑,那个阿婆说的疤疤饼,十分合适。”   “莺莺饼却也太过香艳,咱们家食铺里有许多书生,听了不雅,恐有生事。”钟应忱思索片刻:“这石子全出于天然之处,系造化自然之功,不如便唤作天然饼罢。”④   “这个好!”池小秋眼前一亮,飞速添上这个名字,匆匆给钟应忱颁了个“菜名小帮手”的名头,就忙不迭拿油纸裹了红糖馅同枣泥豆沙馅儿的石子饼。   “下午同三姑娘约好的送食单,再耽误怕是要晚了!”   池小秋一瞧时辰,一下子着了急,一溜烟便揣着热面饼出去了。   这院子已将通往外面的门锁了,只留下同池家小院打通的这道门,因此池小秋溜得极快,不过一眨眼时候,钟应忱眼前便已是空荡荡的蔷薇架。   先前,将池小秋卖与徐家制菜单的钟应忱,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痛楚。   他拿出欢喜佛看了看,心中愤愤。   光有这个有何用,池小秋不在,连分与他一会的功夫都没有。   这课怎么上?怎么教?   心有记恨的钟应忱默默拿出小炭笔,在心中给高溪午记了一笔账。   池小秋同徐晏然相交两三年,和小姐妹有多么亲近,就和徐太太有多么不对付。   她常常想,若是阿娘在世上,必定舍不得将她送到那个饭都吃不饱,甚而一世都可能见不着面的地方,更不会舍得为了这么一个机会,要将她饿成迎风细柳,成月成月地吃不上饭。   对徐晏然的怜惜让她每回去徐府前,都会准备好一大堆的吃食,能放得愈久愈好。   刚进了徐府大门,她已然能想象出,徐晏然看见糖饼时,因惊喜而弯成新月的黑眼睛,可才走了两步,就让徐府丫鬟拦住了去路。   “我家太太想请姑娘叙叙话。”   在别人府上,不好直接闹翻脸,池小秋也不能说不去,只好往正房去坐了一坐。   徐太太万事不好,却有一样好处,藏不住太多心思,她对于池小秋的反感几乎是明晃晃的,却又因她眼下不再是个普通的厨娘,且又挂了个解元娘子、姻亲等一串的名头,不得不维持在一个尴尬的平衡上。   这样“不想看见你讨厌你可就要和你客套叙话”的套路,池小秋完全无法理解,直到喝了满肚子的茶,要起来告辞时,才听见徐太太吐露了真实心声。   “三丫头近来不知怎的,总和我存着气,俗话说,母女哪有隔夜仇,她眼见便要嫁出去了,我这个生她养她的,却不知哪里得罪了这祖宗。还请池姑娘好生劝劝她。”   旁边的婆子附和道:“可不是,三姑娘大了,也该懂事体谅些太太,且不说太太为了三出嫁的事,操心成什么样子,只说太太这一番慈母心肠,放在哪个身上,不整日孝敬的?”   池小秋立刻便知,徐晏然在这府里,怕是越发没有立足之地了。   算算婚期已经将近,徐晏然已算是高家的媳妇,池小秋便决定大胆帮她出一回气。   她站起来,轻飘飘道:“太太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小厨娘,既没什么见识,也体谅不到太太。太太若是想一切如旧,只消学上三姑娘,吃上那么两三年,饿一饿清清肚肠,自然便能同三姑娘彼此和气了。”   徐太太已让徐晏然气得倒仰过好几回,即便已经习惯了,这回仍旧仰了个大弧度,指着她道:“你...!你...!”   婆子忙附耳劝:“太太言语小心,这是解元娘子!”   徐太太顺着气瞪着眼,却又不能再说什么,池小秋便只作她没什么异议,且愉快地接受了自己这个意见,直接拱手而去。   徐晏然同之前相比已经丰润许多,池小秋忧心她每日过活,她却十分轻松:“虽没了燕窝鱼翅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却不会像先前那般,连饭也不让吃。”   她捧着面饼乐不可支,搂着池小秋撒娇:“还是小秋你最好,以后等我出了门子,便能天天往你那儿去了!对了!方才太太没为难你罢?”   池小秋摇头:“你同你家太太...”   “不论如何,那也是我亲娘,”徐晏然松开手,面上多了些黯然:“便是出了嫁,也是生养我的人,若需孝敬时,我自不会退后,可再想让我如之前那般,傻傻只由她摆布,却是不能。”   “这回,却是我娘糊涂,要我带去两个暖床丫头。”   “......”池小秋震惊看她。   这是亲娘?   “我知道她心中想什么,我如今不大贴心,丫鬟合家都在这里,更好拿捏,还能帮着拢了高公子的心。”她直直望向池小秋:“他如今也算是你哥哥,你便回去帮我问一句,他的心,需不需这丫头来帮着拢?”   她这话问得平静又决然,池小秋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高兄弟的为人,他既喜欢你,便是挨打也要来求亲,必定将你放在心坎上,分不出心来给其他人。”   池小秋展开手里的菜单子:“这便是他求我帮你拟的,就怕你在家吃不惯。你看你喜欢哪样,我便做来给你,另留些到你出阁那日吃。新娘子穿得多,珠冠也重,还要过好几道礼,若是饿着踩虚了能一脚跌出去。”   “那...那...”徐晏然问得犹犹豫豫,她看看左右,颊边飞上一片红霞,偷偷扯了池小秋袖子,带她溜进里屋,从被褥底下翻出藏了许久的图册,附在她耳边悄悄问:“成婚...疼不疼?”   “不疼呀,就是睡得太挤。”   池小秋思忖着,徐晏然不算是外人,说了也没事。她好奇翻了翻那本图册,指着里面的人道:“这是什么书?妖精打架?”⑤   “这是嬷嬷给了压箱底的,”徐晏然颇有些羞意,但见池小秋翻得坦坦然,便觉出了不对:“没人给你这个么?嬷嬷和太太都说,凡新娘子都要...”   她说到此处,忽想起池小秋并没有父母,猛地横生哀戚,她想了想,将这图册塞给池小秋道:“你悄悄带回去,莫要给旁人看。”   池小秋有些作难。   这妖精打架似乎没什么好看的,且和屋中的床一样,都是个“不足与外人道”的东西。   池小秋生平磊落,才成婚几日就被平白压了好几个秘密,她觉得压力有些大。   好在,不管是在谁口里,钟应忱都不算做“旁人”。   莫不如仔细问一问他。   钟应忱好容易在家里等到她,满心里都在盘算,要如何拿了欢喜佛出来,才不至于吓着池小秋。不想池小秋掂手掂脚进了屋,使劲朝他招手,拿了另一个图册出来。   “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池小秋虽看不明白,却也知道这样的“妖精打架”,确实是件不怎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钟应忱随手翻了翻,又抬头望望她,忽然轻笑起来。   “怎...怎么”   池小秋莫名往后退了几步,只觉他的眼神像是一只猛兽,在看着一只入了陷阱的猎物,炙热异常。   “既是不知道,所谓教学相长,试试不就明白了?”   钟应忱软语之下,池小秋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能糊里糊涂任由钟应忱将她放在枕褥之上。   一夜之后,池小秋将许多事了解地清清楚楚,天色将明,她坐在床边,全身酸软,只能恨恨盯着钟应忱,也无心欣赏他的美色,气得不轻。   “那...那我下次轻点?”钟应忱连连赔笑,却让枕头迎面砸个正着。   “哼!”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百度百科.石子烙饼,以及风味人间1第二集   ②参考《调鼎集》韭饼   ③参考百度百科.石子烙饼里的掌故   ④天然饼名字出自《随园食单》   ⑤妖精打架的形容出自红楼梦里,傻大姐拾到的香囊   感谢在2020-06-17 15:08:55~2020-06-17 21:3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高冷花快到碗里来 6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迷路的黑喵 30瓶;5966062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脆果子   池家食铺已经扩成了三间铺子, 沿街的正屋穿堂打通,木柱错落,拙朴有致, 长短桌子错开来房, 以花架或屏风隔开, 落在座内,旁有文草素馨, 也十分清幽。   后院却都是隔开的,中间两扇门错开, 两旁种的草木正好于此出现了一个错景, 不经意一瞥之下,很是有些园子的意味了。   正是夏日,浮瓜沉李泼墨消茶的好时候, 沿河的亭榭素来为人最喜, 河中来往划过的大小叶子船,也常停在一边, 或有唱些清曲的, 或有兜售些新鲜蜜桃青梅的。总能让池小秋平白想起,她和钟应忱初来柳安时, 轮流奔波于渡口河间。   讨生活都不容易,只要是些正经妥当的营生,池小秋不让人拦着。   有了名声,菜色依旧变着花样, 味道越来越好,生意自然也就愈加兴隆, 后院的席面当天过来往往都是定不到的,少说也要提前两三天先行来约。   每次的新菜一出, 池小秋便先教了厨下的几人,等他们练得熟些,便能放手做些差事,她就也能得了闲,不时出来透口气。   前屋依旧是散客常来消闲的地方,现下并不是吃饭的时辰,但多是过来听曲纳凉闲坐的,门前垂下竹帘,屋中放了冰山,并不觉得有多么热。   池小秋每回见了冰山都要心疼一回,要不是高家得了些门路,能有便宜的冰来卖,她怎舍得这样用冰?   小田哥正招呼着坐在门边的一对夫妇,看着像是新客,因此当伙计道:“娘子相公已点了一两银子的吃食,小店特送上一份吃食,只是不知,是想要一碟糕点还是脆果子?”那娘子先是愣了一下,才问说:“甜口还是咸口的?”   “糕点是百果糕,甜口的,脆果子却是新出的,炸出来的,又脆又香,既带了小郎君,想是更合他口味。”   娘子笑睨他一眼,便笑道:“既这样,便依你说的。”   坐在她旁边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坐也坐不住,转来转去,刚见那一碟脆果子端来,一个个头尖尖的,如拉长的小陀螺,金黄可爱,伸手去抓时却扑了个空。   伙计将身子一转,将碟子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个刻着特殊花色的脆果子道:“这里面是空的,若是掰开来见着一个纸条,猜出里面的谜来,小郎君便能从店里挑个玩意回家。”①“这倒稀奇。”   素来有抽签的,却少有在果子中藏谜的,年轻娘子起了兴致,径直伸手将脆果子掰了,果见一张纸条,展开来却是印出的四张画,不着色只着墨,笔画寥寥,意趣已具。   “这便是谜了,却是四个字的吉祥话。”   这花色十分简单,那娘子仔细辨认一番,一盆牡丹,两株海棠,一朵玉兰,便笑了:“这不是富贵玉堂?”②“正是,这便是小店赠予两位的吉祥话了,小郎君可挑件物事,自此府上富贵满堂,家宅平安。”   池小秋推出的这一招吊起了旁人胃口,甚而有人专为了解谜而来的。   因此前堂便常常满客,有人拿的是牡丹月季,便是富贵长春,有人拿的缀在长长藤上的大小瓜果,便是瓜瓞绵绵。也不一定所有的谜都是画,也有写了字的,只是哪怕是字谜,也不是打一句四书或是经注,多是一个物事,或是常见的字。③“必是人人都识得的?”   “自然!”   这样的字谜便是略识得两个字的人,让旁人读出来,也都能尽皆认得,拿了字谜的人念了一遍又一遍,想从自己所熟知的字里面找着符合这谜形容的踪影。   “画时原,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还人人都识得,这到底是个什么?”④他这一桌不止一人,都来帮他想,过不久时,一人大声道:“我知道了!”   他蘸着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得意道:“日!是也不是?”   “客人对了,可随意选些东西。”   “你这谜,也太简单了些吧,倒像是送钱。”   “便送些又怎的?”池小秋笑:“咱们店只开了一两年,便成了现在这样的气象,同云桥乡亲总是脱不开干系,乐乐又何妨。”   “你也不心疼你家郎君,回来便是写写写画画画,只让别人得便宜。”   “他写画时候,我也没闲着啊!我在旁边给他磨墨来着!”   她一提起钟应忱,池小秋虽说着俏皮话,心情却沉重起来。   钟应忱近来不对劲。   他一月只能回来两三天,可便是在这两三天里,他也心事重重。池小秋与他相处已久,便是一句话之中,他存了什么情绪也能听得明白,何况这样旷日持久的郁郁之情。   钟应忱不说,她便知还不是时候去问,也不多话,只是每每在他归家之时,缠磨些别的事情。   比如编个借口让他忙于写字画画想谜语,她搁下手里所有的事情,在旁边撒娇耍赖,插科打诨胡乱问些知道或是不知道的事情,这样一来,足够榨干他所有的时间不去想旁的。   可钟应忱的脸色还是日复一日的沉肃了下去,便是在睡梦中,池小秋都能觉出他在身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小秋——小秋妹子!”   高溪午的声音一响起,池小秋便忙奔出了店门,他两人同在四羲书院,告假都在一处,眼下还不是休假的时候,回来能有什么事?   “他他他,他喝了个烂醉!”高溪午是坐着马车过来的,他将池小秋带上,一直驾车到巷前,吩咐小厮一起,将钟应忱扶回去。   “这是喝了多少!你便也看着他喝?”   高溪午十分无辜:“我怎知道他在房中喝酒?往日可是跟我说,这人滴酒不沾的啊!”   池小秋力气大,轻轻松松便能将钟应忱背到房中,强灌上一些解酒茶,给他盖上被子,才出门来。   钟应忱确实很少喝酒,以他谨慎的个性,明知自个动辄醉倒时,理智尽失,怎么会放任自己在书院里面喝到烂醉!   池小秋反复盘问高溪午和伙计:“什么时候见他在房里的?在这之前,有人找过他没有?或是这两天课上可遇见什么不顺心的?”   她这么一问,伙计忽然想起来:“昨日,有人给东家送了一封信,结果到了晚上,东家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我起夜时候还问过一声,他只说要温书,也是常有的事儿,我便先睡了。”   “信在哪里?”   “我也没看见,许是东家收在书院里头了!”   高溪午也知道钟应忱近来藏着些事,他抹一把汗:“你先好生照看着钟兄弟,我还得回去给他告假。若是让先生知道他在书院里头纵酒不归,准是要降级的。”   池小秋给他送了一个食盒:“你也走慢点,热了就喝冰饮子。”   她回到屋里,帮钟应忱解了外衣,好让他睡得更加舒服一些,才将衣裳一抖,就见一张纸片从里面飘落。   这不过是一封信的一角,边缘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只剩得几个字:“正合前情。”   池小秋忙翻开钟应忱的手掌,这才知道里面燎出的几个水泡是从何而来。   让火烫出来的。   池小秋只见过钟应忱喝多时软软的模样,眼神迷茫还不忘扯着人撒娇,非要背出来他指定的诗不可。   可这次醉倒的他,饶是意识不清,也是眉头紧锁,手攥得紧紧得,池小秋抚了好几次,也抚不平他的眉头,又怕他吐了,只能扶着他半坐半睡地打盹。   到得半夜,肩上的人忽然一挣,池小秋忙剔亮了灯,想喂他一些水,却忽见他浓黑的眉又攒成一团,手在空中猛得抓了两下,整个人不断挣扎,声音凄然:“母亲!阿娘!”   他反反复复地唤:“母亲!回来!快回来!别过去!”   池小秋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此刻在钟应忱的梦里,是刀光剑影还是血腥满河,但眼下,她什么也帮不了,也做不成。   钟应忱整夜都陷在熟悉而又可怖的梦境之中,冰凉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具具在水中泡肿的尸体,慢慢浮了出来,已经看不清面目,他在浅水处艰难地跋涉,冷意直刺骨头,他饿到没有了知觉,可内心的恐惧仍旧赶着他不停地往前走,不敢有丝毫停顿。   还是那一声冰冷嘲讽的轻笑:“都死绝了罢?”无论他走了多远,都逃脱不了。   他累到了极致,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淙淙流水声渐渐远去,风变得清凉起来,身子在慢慢变暖,好似有日头照了进来,他听到山林之间,有人吹响了短笛一样清脆的乐声,一遍遍重复着轻快愉悦的调子。   头疼,手疼。   钟应忱慢慢睁开眼睛时,阳光有些刺眼,他才要伸出手去挡,却见手上已经缠上了干净的棉布。   他怔然坐起,回忆不清发生了些什么。   直到池小秋从杏子树最矮的枝干上跳下来,嫣然笑道:“钟哥,你醒啦!”   她手中拿着一个柳叶,梦中欢快亢然的调子便是从这里吹出的。   她顺手端起来一旁温热正好的紫米粥来:“这粥没加糖,最是清淡了,你别动,我来喂你。”   钟应忱无意识咽着粥,绵然软糯的紫米清香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池小秋的头发,要接过来自己来端。   “谁送我回来的?学中可告假了?”   “你不许动!”池小秋呵斥道:“我偏要喂!”   钟应忱知道犟不过她,只得安静坐在那里,将一碗粥都吃尽了,才勉强笑道:“劳动娘子,我怎么过意得去?”   “娘子,便是该劳动的,来,把这个也吃了!”   她手里的碗中是发黑的汤汁,不必尝只闻着味道,也知道该有多苦。   钟应忱往后撤了撤身子:“我眼下挺好,不必吃药。”   “这是安神汤,”池小秋睁大眼睛,一脸委屈:“我天不亮就去了医馆,求了大夫抓药,又煮了一个半时辰,连觉都没有睡好!”   “好好好,我喝…我喝!”   钟应忱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苦得连呛了几下,才辨出不对:“这里头的一味药,没有安神之效啊,你去的哪家医馆?”   “医馆是好医馆,大夫是好大夫,可病人却不是好病人。”池小秋唇角微微翘起,歪头道:“这味药虽然不能安神,可加了也没什么,只要够苦便好。”   她撅起嘴:“便是罚你这次,拿自己不当回事!”   池小秋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你这样,若是让阿娘知道了,必定也要罚你的!”   她的话,击中了钟应忱最软的地方,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空口无凭,写了才算!”池小秋将纸笔展开,拿出先前的诺书:“诺,这儿还有空,你得再添上这一条才行。”   钟应忱这时才多了真心的笑,他接过笔,按着池小秋的意思写下这句不文不白的话,口中应道:“好,我答应你。”   池小秋见他写完,夺过笔来,将他按坐在榻上,叉腰作势凶道:“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知不知道,你既娶了我作娘子,你便是有娘子的人!怎么能学那些没成婚的,动不动便自己醉倒在别处呢?幸亏这次有高兄弟,若是在山里呢,在河边呢?我连找你都找不到!”   她拿出一瓮桃花酒:“下次要想喝,过来找我,我陪你!”   钟应忱看她这气概,如同山匪扎寨夺标,不由好笑:“头还疼着,今日不喝了,以后再舍命陪娘子。”   池小秋放下酒,钻到他怀里,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话音透着委屈:“我不要你舍命,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仇家,他…找过来了吗?”   “仇家?”钟应忱微微一愣,才想起池小秋因他语焉不详,从没透彻了解过他的事情。   他静默好一会,才缓缓道。   “先前我托人去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自是不会来找我,可我,必定要去寻他。”   池小秋小声问:“是你家里的事吗?”   此事是钟应忱难以触碰的逆鳞,池小秋连家这个字眼,都吐露得小心翼翼。   又是难捱的沉寂。   池小秋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不想提咱们便不提了!走,咱们继续写字谜去!”   她一拽之下,钟应忱没有站起,他反手将池小秋拉坐在身边,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我的生日并非在四月,而是在七月。”   池小秋并不意外,当初她第一次帮钟应忱过生日时,只觉得他对这个日子比自个还要陌生。   只不过,生日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她蓦然想起了一个日子,每到此时,钟应忱都会格外默然。   她抬眼看去的一刹那,钟应忱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为鬼节,我便出生在这一日的巳时,又属阴火。巧而又巧,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长兄刚刚三岁,正好病逝。”   他向池小秋一笑:“之后,痛失长子的大老爷请人算了命,说我命中不详,正与家宅相克,自此,他便对我心怀芥蒂。”   池小秋攥紧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什么详不详的,根本就是旁人信口胡说,我便是遇见了你,才能到柳安来,过上好日子,阿娘读了这么些书,自然也是不信的!”   “阿娘自然不信,我那长兄非她所生,阿娘怎会撇下亲生子,去会信这样的鬼话?”钟应忱冷笑道:“从祖父祖母到阿娘,人人都道是无稽之谈,可偏有一个人,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谁?是哪个傻子?”   池小秋方脱口而出,便后悔了。   大老爷,长子,长兄,还能是谁?   从她遇见钟应忱开始,无论是他满怀警惕怀疑不安的时候,还是她两人已经足够信任不再设防,直到此时情意相通已结连理,钟应忱从没提起过这一个人。   而此时,便是提到,他的声音与神情,也仿佛深渊寒潭,冷而又冷,夹杂着恨意。   “大老爷,便是我的父亲。” 第164章 桃花酒   “自我出生, 到十二三岁上离开时,我同他见面的时候,不过十余日。其中若是算上让我罚跪, 挨打, 剩下能说上两句话的时候, 少之又少。”   钟应忱饮上一杯茶,语气漠然, 好似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池小秋睁大了眼睛:“他…他同你们不住在一处吗?”   “一同住过五六年。”   “他…他…他…”池小秋连最后一个借口都找不出来,震惊异常怔在当地。   她从幼时就是在阿爹的臂弯里肩膀上耍大的, 最多的记忆便是春天被他托着去够枝头的桑葚, 秋末满山的红果子,她能跑上一天,最后连竹筐子都盛不下了, 就一股脑全部堆在阿爹的兜起来的衫子上, 让他掇着也得把红果子都带回家里熬酸汁。   现在的池小秋,看似无父无母, 但正是那些与爹娘有关的日子和记忆, 将她一点点裁剪成如今的模样。坐时要端正,行动要利落, 吃饭不出声响,这是阿娘教会的道理。菜刀如何攥,擦桌的巾子放在灶台左手边最舒服,这是她跟着爹在厨灶里十余年养出来的习惯。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从小住到大的厨房灶台,早已连着三间小屋一起烧作了废墟, 但现在池家小院的厨房,处处却是过往的痕迹。以至于她看在眼里, 也常常会一个晃神,如临故地。   那时她便想,也许这就是阿娘说的传承。   父母传子女,子女承父母,代代相传。   可钟哥这样好的儿子,旁人生了一个,只怕要欢喜到天上去,怎的会有这样一个爹?   池小秋怒极之下,不再想法给这素未谋面的公公开脱,她举杯跟钟应忱碰杯,瓷器发出清脆响亮的相撞声,更显出她声音中愤郁不平。   “有生有养有教才是阿爹,只生不管的,认他作甚?”她拍了拍钟应忱的肩头:“你这样好的,他都不喜欢,明明是他的过错,同你无关!”   钟应忱看她十分气愤地挥着手,心中恨意原本左冲右撞欲出而不可得,现下却似被一双温暖大手慢慢抚平,渐渐化成一片温柔。   “好,我知道。”   “阿娘呢?他连阿娘也不管?”   池小秋小气劲在这截然不同的称谓上,展示得淋漓尽致,她分得极清楚,婆母自然是自家人,那个公公就全当没这个人罢。   “自我记事起,阿娘便和他不对付,”钟应忱领会到了池小秋话里的小心思,不由失笑:“因同他见得少,又总是不知为了什么事,总是要罚我,我便也与他不亲近。”   “有一次,他拎着藤条要来打我时,阿娘气极,挡在我面前,道若是再动我一次,她便要拼命。他原是要捉了我过来,不想阿娘直接将物什一亮,是个比他手里还要粗上十倍的棍子,他便吓走了。”   “好!”池小秋听得拍手笑:“不愧是要做我阿娘的人!”   若是看堂前供着的那副画像,是万万想不到画里尽态极妍的女子,是能做出这样事的。   池小秋顿生知己之感,她又抬手虚敬了一杯:“得谢谢阿娘,教养你长大,又把你送到我这里了!”   钟应忱喝的是解酒茶,池小秋陪饮的却是桃花酒,她用的杯又极大,不过说了几番话,两坛酒就已经空了。   钟应忱见她眼中蒙上一层水意,瞳仁不如先前那般清亮,便知道这人是已经半醉了。   池小秋昨夜给他搬来的床榻,这会正好可作自己的安睡之处。   钟应忱用指头轻轻摩挲着她柔嫩脸颊,轻轻落下一吻,扶她靠了引枕,轻轻拍着道:“睡一会罢。”   池小秋不依,欠身去拽他衣袖:“后来呢?后来呢?后来他可曾难为你?”   “后来,我进了学,太老爷看了我的文章,亲自教导,他便插不得手了。”   “那就好,特别好!”池小秋一扬手,未喝尽的残酒泼了一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能听见喃喃一句:“好得很…”   钟应忱侧身坐在榻边,看她睡得香甜还不忘扯住他一只手不愿放下,索性也不再动,只撤出另一只手,慢慢摇着团扇,送出些清凉微风。   再后来…再后来…   他多想让故事就停在这里,这个虽不尽意,却已算圆满的结局。   再后来,便是钟应忱永远也忘不了的回京之路。他与阿娘乘坐的船在夜晚中莫名倾覆,之后的记忆混杂不堪,寒凉刺骨的冰水,笼在整个河段的血腥气,噗通噗通尸体翻入水中的声音,阿娘渐渐沉入河底时的最后一瞥,还有那一句噩梦般的话:“都死绝了罢?”   头又剧烈的疼痛起来,乍暖乍寒的感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直到有人攥紧了他的指节,钟应忱一定神,才发觉池小秋翻了个身,偎他偎得更紧,口中还在嘟嘟囔囔。   “你这是刚出的新茶?要一盒!不!两盒!”   “颜色不对!我这是要拿来炒菜的,钟哥爱吃这个!”   便是吃醉了,池小秋仍旧口齿伶俐,手还不忘一会儿点左点右,炒前炒后,一会儿功夫,从选虾、剥虾、挂芡、泡茶、入锅,最后盛出来,大喝一声:“不准动!这是给钟哥的龙井虾仁!”   钟应忱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俯下身,吻了吻她额头。   因为池小秋,他亦对早逝的池父池母充满了感激。   正因着有这样一对父母,池小秋才如茂茂青禾,在一片荒草里长得生机勃勃,不仅自己活得多姿多彩,也一次次将他带出噩梦。   同时,也给了他将此事前后查清的机会,也终于敢直面真相。   池小秋一觉醒来,发现钟应忱又恢复成了往日模样,他们谈天的这一日,竟好似秋梦了无痕,无影无踪,也再不见他提起,只是读书用功起来更甚以往。   临近春闱,钟应忱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但同她说话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池小秋拼命换着法给他做饭添食,却也挡不住他身上的肉一点点少下来,有时半夜模模糊糊一摸,旁边仍旧冰凉,她趿拉着鞋往外一寻,才发现钟应忱怕灯光扰了旁人,依旧待在另一处小院里,挑灯看书。   池小秋发了脾气,学着钟应忱往日的做法,将他书本笔墨一收,据为人质,威胁他:“再不回去,你便再别想看见它们了!”   钟应忱软语道:“离春闱只有两三月了。”   “一天也不行!考试三年一次,有几十榜,你便考到胡子白了又怎的?”   钟应忱抿唇垂眼:“从考中到入朝做得实事,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小秋,我等不起了。”   池小秋收书的手顿了顿,又慢慢放了回去,她顺着纸上的皱褶,不去看他,两下僵持半晌,才道:“那我也一起看。”   她补充道:“明儿五更,你要起来读书,我也得起来开铺子,便一起熬着也没什么。”   钟应忱无奈,只能卷起书来:“遵娘子命。”   池小秋这才笑起来:“走罢。”   自此,池小秋便占据了隔壁小院的灶台研制新菜,正好可以看着钟应忱,以尝菜之名再给他不时塞上些吃食,待得久了,这才知道钟应忱为何只吃还瘦。   有次她是眼睁睁瞧着,钟应忱的手越过眼前两个糕饼碟子,径直拿了方才弃在筐中的废纸团子,拿着便要往嘴里放。   池小秋慌得忙提醒他,钟应忱看了看,自己也笑了。   “我去寻了大夫给你来看看,之前你可还吃了别的?”   池小秋不放心,此后反复提醒跟着钟应忱的伙计,收放笔墨纸砚一定要清点清楚,拉着他嘱咐数遍。   “旁的都罢了,可少过毛笔和砚台?钟哥没吃过这些罢?”   伙计挠了挠头,莫名其妙看她,不知东家在说些什么疯话。   池小秋做好了万全准备,这才有闲心打趣他:“先前你跟我说过,有人读书时把墨当做粥汤给喝了,等以后,我也能把纸团当馒头的故事说给别人,挣些菜钱,算作你每天来吓我的赔礼!”   “赔赔赔,我这个赔礼何如?”   池小秋煞有介事看他片刻,手一挥:“收了!”   这个年,没人能过好,几乎是才进了正月,钟应忱和高溪午便准备动身往京城里去了。 第165章 松鼠鳜鱼   院中的风肉经过了许久的晾晒, 终于到了功成上桌的时候。   从前一年的夏秋时候,池小秋就已经在准备钟应忱走时可以带的菜色。   她从檐下摘下陪了她许久的风肉时,颇有些感叹。   “这是…”高溪午看着那几块肉, 不由咽了咽口水:“给我们带的?”   要不说和钟应忱一块走, 就是这点好呢!   “这头猪是我托人特意喂大的, 斩作七八块,每一块都是用盐来回揉上许多遍的, 整整挂了半年,才晾成这样。”   池小秋抚着这一只丰美的猪后腿, 为了破除些许的不舍之意, 将刀在砧板上一剁,比划了一下,开始片肉。   肉片得很有讲究, 逆着纹理下刀, 且片得要够快,最后平铺在盘中的风肉肥瘦相间, 瘦的是润泽的淡红, 肥的呈现出晶莹的透白,直接摆出来, 就一副画。①高溪午来时从不空手,冬日里池家的新鲜食蔬一般就要多亏了他。池小秋现洗了碧绿碧绿的蒿子杆,下锅炒了一盘风肉。   她做这一顿,本是要跟他们再对一遍这一路上的行程, 结果高溪午和高家新媳妇徐晏然全程吃得头也不抬。   池小秋只得拿着行程图,催问他:“从水路到江州后, 便从安丰渡转关刀,就这么走, 怎么样?”   他夫妻二人的耳朵只截到了后一句,高溪午便道:“香!”   徐晏然也点头,亮晶晶的眼神十分诚恳:“咸味正正好!又有韧劲!”   池小秋:……   虽说让人这样称赞是件美事,但也最好看清现在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吧?   她将行程图拍在案前,重复了第二遍,语气不善。   高溪午停下筷子,讪笑看了一阵,点头道:“甚好!甚好!”   他讨好笑道:“妹子,你晒好的风肉风鸡有多少斤?”而后将这斤数算了半天,得来的数字略略冲淡了他要同徐晏然被迫分离的难过。   “总能吃到京里去。”   徐晏然恋恋不舍:“你们…什么时候走?”   “总还得两三天呢!”高溪午拉着她的手,亦是怅然:“再等上几个月,我就能回来了,你在家里好生…”   “你路上慢些,不用着急回来,”徐晏然挣开他的手,转而摸上尤在檐下挂着的最后一只风鸡,依依难舍,满怀忐忑:“这只…不会也得带走吧?”   池小秋宽慰道:“他们路上不一定次次能碰见可心吃食,才拿些不容易坏的路菜充充数,你不一样,你是要留在柳安的,河里的鱼鲜,庄子里的菜蔬,福清渡的新米,一天能做出八十样新菜,总吃这个磨牙的东西东西做什么!”   旁边如珠似宝捧着“磨牙东西”的高溪午:“…阿晏,你说过最舍不得我的…”   明明昨晚,徐晏然还抱着他偷偷哭过几场,几次筹划:“要不我同你一起上京,总好照看你。”   这儿怎么全变了呢?   “可是…可是…你那的吃食没有小秋这儿多…”   何止不多,简直贫乏、贫穷又贫困。   徐晏然简单衡量片刻,坚定地投入了池家小院的怀抱,只留下高溪午抱着风鸡,听池小秋说着鱼脍鱼汤鱼尾千般做法,不争气地留下了泪水和口水。   高太太是个很随性的婆婆,自徐晏然过门,她便当真将儿子撒手不管,自己随着高老爷去府城里看新货去了。无人管束,吃食随意,徐晏然日渐丰润,每天一大早便梳洗了往池家去。   于是,她便替代了高溪午,成为池家鲜货的另一来源,这回一放下篓子,池小秋便见一尾鲜活鳜鱼从水中跃起,又啪得落回去,溅了人一脸水。   “就是你了!”   池小秋也馋了许久的鳜鱼,她拎着鱼尾,看那条鳜鱼摇头摆尾挣扎,好大的个,不由意外:“你们家生意做得也忒大了,这么肥的鱼,这时候哪弄来的。”   “昨儿的新船刚送到的。”徐晏然咽口水:“要怎么做才好吃?”   挑剔的薛一舌也十分满意:“便做个老菜,松鼠鳜鱼。”   池小秋杀鱼、洗鱼、剁鱼、片鱼早已是个熟而又熟的活计,带着大刺的两片鱼肉轻而易举就被剔了出来,剩下的鱼肉打出花到,在生粉里面一滚,刚才还在拍着尾巴发脾气的鳜鱼,就成了一只面鱼。   虽说既不绰约,也不精致,但在徐晏然眼里,依旧活色生香,馋人不已。   油已被烧沸,池小秋捏着鱼尾使之倒垂在油锅上,另一手用勺子舀了沸油慢慢泼在鱼身之上,热油所到之处,伴随着滋啦响声,鱼身已现出微黄,油香逼出的鱼肉香味顿时散发出来。   徐晏然又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瞧着那只已被定形的鱼这个滑入油锅,不过片刻,就已经被炸成诱人金黄,整只都已经酥透,切过的花刀使得鱼肉慢慢绽开翻卷,十分好看。   这时的鳜鱼摆在盘中时,头尾高高翘起,呈现出神气活现的模样,偏偏颜色金灿灿的黄,正是徐晏然最喜欢的那种。②在她对着盘子发馋之际,池小秋已经将方才切好的笋丁豌豆虾仁都在锅中炒透,加上高汤油醋数种调料,制成深色浓郁的汤汁,在鱼身上来回浇上几遍。   柴米饭已经蒸好,池小秋摆好碗筷:“难得歇息,今天就在我家吃吧。”   徐晏然本也没打算要走,她夹起一块鱼肉,外面的汤汁包裹着鱼肉,因为花刀的存在又能慢慢浸入到里部,鱼肉本身鲜甜细嫩,但因被炸过,外层又格外酥香,嚼起来咯吱作响,酸甜和宜。   一条鱼三个人,足够吃个精光,徐晏然放下筷子感叹:“以前我去过许多大宴小宴,这鱼,可比那宴上的鲜多了。”   “再平常不过,二十余年前,我在周礼卿家吃宴,他家惯会烧高汤,最后要将这高汤荤油在每道菜上都浇上几个来回,认作这才能使得寡淡素菜都能增香添色,最后无人下筷,宴过三巡,都饥肠辘辘回家去,赶着叫下汤面来充饥。”③徐晏然点头:“我也吃过这样的宴,看着好看,样样名贵,吃过嘴里,像嚼蜡一般。”   “后来,周礼卿便学了几招,后来他家做出的鱼宴是一绝,你可知是用了什么法子?”   “现吃现杀呗!”池小秋听得饮食经多了,猜也猜得出来:“今天这鱼从杀到下锅不过眨眼功夫,肉才能这样紧实细嫩,要是来回热上几遍,这鱼肉早就散了。”   薛一舌顿着筷子道:“似河鲜,吃得便是个鲜,越快越好,于火腿风肉,吃得便是个陈,只需手法得宜,越陈越香。”   徐晏然插话道:“我吃得最鲜嫩的一样菜,便是在睢园里一次宴上做的鱼鳅豆腐汤,鱼鳅都在豆腐内,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菜我好像听师傅先前说过,”池小秋思索片刻,一拍手道:“就是那个将活泥鳅放在豆腐汤中慢煮,等着它热了便自家往豆腐里面钻的!”④她摇头道:“这样的鲜法,不要也罢。”   薛一舌慢悠悠夹了一筷子蒿子秆:“原先在宫中,还有活斩猪蹄的,后来被先皇得知,只道莫为口腹之欲伤了阴鸷,这才停了。”   池小秋戳了戳自己盘中的鱼:“我便吃这样的就行了,我不挑。”   等河上的薄冰再一次碎成一片片又化在水中,檐下的燕子窝重又响起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枝头的杨柳条重又能折下来吹出清脆小调,池小秋推出的春日新菜又收到了一大批客人的青睐。   钟应忱和高溪午两人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只除了三月里送到的两封信。   “算着春闱早该揭榜了,许是报喜的人就在路上。”   惠姐见池小秋每日里忙得团团转,还总是愣神,知她心忧,便出言安慰。   池小秋把切好的萝卜丝下在锅里,又从锅里揭出一张才摊好的蛋皮切丝,心里默算着日子。   若是不中,回来的便是钟应忱,若是中了,回来的便是报喜的人。   不管怎样,都该有个音信才是。   后院今日宴席都满了,伙计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池小秋端着出锅的酸辣汤饺,见众人都在忙乱,便干脆自家送了去。   靠东的那个小院是专门辟出来给各家小姐夫人来办宴的,不与旁的小院相通,才要从河边凉廊里过,穿了月洞门才能进去。   她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报上菜名,便听人问道:“这是什么汤?”   无怪乎当地人不识得,却是原来渡口那位救了她的老大爷,因往她摊上讨食多了过意不去,便将这汤的做法尽数给她说了,后来薛一舌得知,又改了些做法,这才有了如今她手里这碗酸辣汤饺。   “饺子是三鲜馅儿的,汤是酸辣口的,里面有冬笋豆腐木耳丝,最是解腻。”⑤她微微笑,将这汤里食材数了一遍,让人听着便口舌生津。   旁人都让丫鬟动勺盛上一碗,唯独一个妇人不动,却盯着她瞧。   池小秋瞥了两眼,看不真切,便撤身往外走,却听那妇人道:“你先停一停,来你店里吃饭,却不见人伏侍,这是哪来的道理?”   池小秋脚一顿,莫名其妙回头望去。   这妇人身边的丫鬟站在一旁,向她扬了扬眉毛,有些神气。   今日来定宴的是北桥的钱夫人,池小秋去年从她那里可是拿到了二十多家宴席的订单,她虽未登门拜访过,却也心怀感激,也不想扫了她今日摆宴兴致,便拿碗过来顺手盛了两碗出来。   钱夫人扫她一眼,笑道:“你便是齐东家常说的惠姑娘了?”   每每登门送帖都是小齐哥,她也算知道这铺中有谁。   池小秋将碗搁至妇人面前,对钱夫人笑说:“我姓池,是这店里的大东家,夫人许多次照看我家生意,实在是感激不尽。”   “池…”钱夫人动筷的手一滞,扫她一眼,又向那妇人一瞥。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的错觉,她总觉得钱夫人这一瞥中带着些愠怒,虽不易觉察,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下一刻,钱夫人便满面春风,拉了她坐下:“原来你便是池妹子,果真是个羊脂玉打出的玲珑人,我还要谢你,去年那场秋凉宴可是帮了我大忙!”   钱夫人亲手给她斟了一杯酒:“早便听说妹子,等到今日才得见,这一杯酒,便是庆咱们见这一面了,以后有空来我家里叙叙话,也和我说说,那芙蓉蟹斗是怎么做成的。”   池小秋也不推辞,抬手饮尽,也笑:“那便要叨扰夫人了。”   外间还有菜要上,池小秋满心惦记,不过说上两句话便走了,她才一出去,钱夫人就沉了脸。   她本是攒席的人,既不说话,旁人自也不敢言语,席间一时静默到难堪。   半晌,钱夫人才冷笑一声:“李二奶奶身边的丫头似是没调。教明白,连伏侍主子吃饭都不会,没点眼色,不如发卖了,姐姐另给你个好的。”   李二奶奶变了脸色,还待要争辩,又听钱夫人道:“这铺子虽是姓池,可方才那东家夫家是谁,柳安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去年才过了三重门,若是不谨慎闹起来,难看的也是胡家李家。”   因她此事做得太不地道,一不留神便拖了旁人下水,因此也无人理会她是否白了脸,只默默吃菜,李二奶奶被人架在半空,如同放在油锅上烤着,脸上时红时白,愈加委屈。   不过一年光景,池小秋原不过是个野丫头,却过得自在安然,她本在胡家金娇玉贵,却为名声所累,匆匆嫁个普通人家。   这会竟还要受这样的气!   忽然,外间有人直奔进来报信:“二…二奶奶!中了!二爷中了!”   来人正是李家小厮,李二奶奶哗得站起,来碰掉了杯盘也不顾:“中了第几名?”   “中了第九十七名!”   李二奶奶一时愣在那里,看着那小厮喜到癫狂的模样,满腹憋屈,冷笑道:“报喜便往家里报,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是个同进士,也就是这样眼皮子浅的家里,才拿来当回事,四处嚷嚷。   她声气不同以往,小厮本是想要讨个赏封,却受了一场冷言冷语,耷拉着头,无人看见处使劲翻着白眼。   正在此时,却忽然听见外面锣鼓喧天,有人道:“解元相公回来啦!快出去看!”   池小秋还在厨房忙活,柴火在灶中燃烧发出的毕剥声,水烧开的咕嘟声,外间招呼客人点菜送菜的迎来送往声,充斥在耳边,以致于池小秋埋头切菜,别的声响全然不入耳内。   直到惠姐来拉她:“钟哥回来啦!”   池小秋听不清,茫然抬头:“啊?”   “钟哥正在门口,在寻你呐!”惠姐拢着手在她耳边喊。   池小秋只捕捉到了“钟哥”两字,便忙将刀一撂,还未出门,便听见有人唤她。   “小秋!”   池小秋顺声望去,钟应忱一身宝蓝衫子,笑意温柔,向她伸出手来,又唤了一声:“小秋,我回来啦!”   “钟…钟哥!”   池小秋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正落在他的怀里。   能见着钟应忱于她自是好事,但于钟应忱来说,却是场伤心事。   池小秋揽着他脖颈,小心安抚:“这科没中也没什么,等三年之后,我把铺子开到京里,陪你一起上京。”   钟应忱看她咬着唇,苦恼于如何费尽心力为他开脱,笑意更甚。   他收紧了手,在她耳边轻笑:“怕是等不到三年了,我这回,便是回来请娘子收拾收拾,陪我一起上京开铺子罢。”   他的笑里满是少年意气,志得意满。   池小秋睁大眼睛望他,钟应忱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顺便递个消息,要请你做今科的状元娘子了。” 第166章 羊杂汤   一接到高溪午要上京的消息, 高太太立刻与高老爷回了柳安。   其中最高兴的要数谭先生,本来他还怕高家还要强留他三年,此时听说高溪午得了举荐进学国子监, 一天都未耽搁, 连夜收了包袱便要告辞。   “大爷虽未中榜, 但会试本是集天下英才而取之,此科不中, 正好也多些时间打磨文章。国子监祭酒何大人正是理学大家,大爷既入国子监, 必定日进千里, 日后蟾宫折桂,指日可待。”   为了能顺利脱身,他心里虽在嘀咕, 这举荐高溪午的人是让脂油蒙了心, 还是让雀鸟啄了眼,现下仍旧不惜昧着良心往外撂好话。   高太太却有些遗憾。   她有些痴想头, 想想几年前, 若有人说高溪午能考中秀才,进学四羲书院, 她必定觉得这人疯了。   到了此时,高溪午竟然成了举监生。   对此,她决定,要先给祖先上炷香, 感谢祖坟的青烟偏冒到了她家,再好好给谭先生备上一份礼。   “这…太过贵重, 使不得!”谭先生正在耐着性子使劲顿住要往外飞奔的腿,本是要打开包袱草草看上一眼, 却让满目金银眩了眼。   他到底还有些为人师者的操守,勉力将眼睛从银钱里拔出,便要如数奉还。   “怎么使不得?”高太太第一次在谭先生面前露出霸道性子,仍旧推还回去:“我家这小子实难教养,若不是先生,莫说入监,便是乡试,也是中不得的。”   谭先生更惭愧了。   他一向认为,高溪午能中举,要不然就是主考官批卷时醉了酒,再不然便是天上文曲星硬塞了试卷凑数的。   这是一种运气,实在与他无关啊!   高太太却使人一溜烟完成塞包袱、雇车、送谭先生出门这一系列动作,转身朝向高溪午,欣慰看他:“儿啊,你一路上的东西娘已经给你收好了…”   “娘,你别担心,京里还有钟兄,总能互相照看,只是儿子一个人在京里,起居什么的没人照看,能不能让阿晏…”   高溪午费着心思小心试探。   父母在,不远游。高溪午知道,若是家中高堂尚在,做儿子的哪怕去了远地,也要留下妻儿承欢膝下。   可是…他着实舍不下徐晏然。   “阿晏的东西我也着人收了,另有李叔跟着你们上京,有他照看,我也放心。一月总要送来一两封信,别让家里爹娘挂心。”   从小长到大,高溪午第一次感觉到了分离的不舍,他狠狠点着头:“娘,你放心,你和爹也要保重身子,不然儿子如何放心得下。”   远远听去,这简直是高家最难得的一幕——母慈子孝,一场无棍棒无吼叫无家法,和谐无比的沟通交流。   徐晏然正在房里忐忑等着消息,衣角被她一圈圈拧得全是褶皱,见高溪午进来,忙问:“娘…可应了?”   “这个么——”高溪午拉长声音,看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笑道:“自然是应了,你托我的事,我何时没办成?”   徐晏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太好了!”   “我能和小秋上京了!”   在一旁的高溪午:…不是和我上京的么?   徐晏然和他分析:“池小秋必定是跟着钟大哥一起走的,咱们正好一路,吃什么最方便不过!”   理是这么个理,可这话听着,总好似哪里不对。   他还在一旁咂摸着这句话,又听徐晏然道:“咱们走了,爹娘必定也高兴。我前些时候还听爹娘商量,怎么想个法支了你出去,他们便能到各处尽兴游上一回。”   “支…支我出去?”   高溪午问得艰难,刚萦绕于心中的感激不舍愧疚之情,化成一张嘲笑面孔,又随风飘散,空留哀伤。   他坐在窗下,看看左右,自家娘子正坐在窗前写下中意的第二十八种糕点,再往窗外望一望,爹娘不知在哪间房里兴高采烈计划着接下来的出行。   只留他孤单影只,好不难过。   两日之后,两家在柳安北栅处汇合。马车就在眼前,池小秋却迟迟不舍得上车,直到薛一舌赶她道:“走罢走罢,我还能得些清净!”   “师…师傅,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走么?”池小秋使劲抹了一把眼泪,话语哽咽:“我舍不得你!”   “你这小院像个鸽子笼,没你整日早起来吵我,我吃好睡好,还能多过两年。”薛一舌才说了几句,终究是不忍心看池小秋哭成这样,塞了一个手帕给她。   “我十几年前从京里出来的时候,便立誓此生不回乡,不回京,给你的那块玉佩是我最后一点脸面,你好好收着,能不用时最好,平平安安,胜过腰缠紫蟒。”   “还有,京城大居不易,你既是我徒弟,教与你的方子便凭你处置了,若是手头紧急用钱时,卖了也行。”   池小秋破涕为笑:“我带了许多钱呢!”   “好了,再耽搁下去,到晚要错了宿头,走罢。”   马车吱吱呀呀走了许久,曲湖边的三四个马头依旧如她初来之时繁忙不已,米船丝船来来往往,叶子船混迹其中兜卖吃食,还有隐于它们之后的云桥池家食铺。柳安的一切,随着距离的拉长,形容虽然远到模糊,所有的记忆却早已刻在心底。   钟应忱庆幸,自己多走了一趟前来接她,不然池小秋一个人孤零零上京,更是难熬。   他握紧池小秋的手:“铺子里有小齐哥和惠姑娘,等池家食铺开到了京里,便可把薛师傅也接过来。”   池小秋话里还带着哭音,闻言绽开一个笑:“嗯。”   相形之下,徐晏然少了许多挂碍,她看什么都新鲜,连官道旁支出来的茶水摊子都能让她唧唧呱呱议论半天。   池小秋很快便没了伤心的时间,不过半日,她便要应上徐晏然十来回。   “小秋,你看那个小姑娘,插着通草玉兰花的那个,怀里抱的是什么?”   “小秋,这个是什么?”   “小秋?”   “小秋!”   池小秋陪她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回头想要水时,却见高溪午看着她,满脸哀怨,才要问时,又让徐晏然扯了袖子往外望:“小秋,你看!”   到了第二日,池小秋便看见,道上又多了一辆马车。   “快入夏了,一个车上挤着太热,我又着李叔雇了一辆回来,咱们便分开坐罢。”   在池小秋徐晏然看不见的地方,高溪午和钟应忱默默对了个眼色,面色舒爽。   徐晏然依依不舍:“可…我想和小秋一处。”   池小秋和徐晏然聊得十分投机,想了想便定好了主意:“那咱们两个一起,让他们两个坐一起!”   徐晏然拍着手:“这样最好!”   高溪午:……   钟应忱:……   他二人被迫同处一车,相看两厌,偏偏前面车内两人笑声不断,钟应忱心中烦恼,呵得一声阴阳怪气:“高兄,你可是娶了个好娘子啊!”   没本事拢了自家媳妇的心,还霸占了他的小秋去,算什么男人。   委屈了一路的高溪午不甘示弱:“哪里哪里,怎么比得过你钟家的少奶奶。”   两人对着瞪上一会儿,哼了一声,又转过身去,谁也不看谁。   但高溪午这一路并非没什么好处。   就比如他家娘子,从柳安走时,杨柳细腰盈盈只堪一握,到了京时,尖尖下巴消失不见,多了一二三四五分丰腴,气色极好。   “小秋…你定要住在那里么?”   徐晏然整日和池小秋朝夕相处,吃光了池小秋带来的整整六盒糕点,怎么舍得这天宫般的日子,拉着她的手,恨不得再跟她回家去。   高溪午重重咳了声:“娘!子!咱们夫妻两个,要回家了!”   徐晏然扯着小手绢,对着池小秋挥手:“我安顿好便去找你!”   高溪午忍无可忍,拉了她决定回去好生教导她一番,让她知晓,什么叫做夫妻夜话。   两边叫卖声不绝,街上摩肩擦踵挤挤挨挨,但正中间却空了出来,无人去走,不时有人飞马驰过。   这里与柳安十分不同,街道横平竖直,四四方方,一条一条就像是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房舍高大俨然,人人都着丝绸亮纱,少有穿布麻的。   这么多摊子店面,最能引起池小秋注意的,便是卖吃食的。   “驴肉包子,新蒸出的驴肉包子!”池小秋才转头望去,就让价钱惊了一惊:“二十文一个!”   “这家宰杀的驴是金子打的不成!竟敢卖这样贵!”池小秋才嘀咕了一句,便听旁边卖状元糕的人喊:“还热乎着!前十份只要二十五钱!”   池小秋一路走过去,只觉得这些价钱喊出来时,听起来就像她兜里钱串子哗啦啦啦落地的声音,到得后来,已经麻木了。   她头一次思考起了生存的问题。   “钟哥,我觉得,咱们的钱,好像不够。”   他们在柳安已经是赚得不少钱了,单池家食铺,一年出息总有三四千两银子,但抛除各项工费,也不过能落得一两千。   “放心,既接了你过来,总得让你有能住下的地方。”   不知为何,池小秋总觉得,这话钟应忱说得不似以往有底气。   不多时,他们在胡同里左转右转,终于转到了一片院落。   “这么…”池小秋看房舍连绵成一片,倒吸口冷气,接着就被引到里面,钟应忱打开其中一扇门,有些不安。   池小秋看了看这个小屋子,默默将“大”字吞了进去。   “京里一个一进小院大约要近万两银,咱们暂且先在官舍住上些时候,等我攒够了钱,就搬走。”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柳安挣来的钱在京里花用,缺口甚大,钟应忱这话说的十分心虚,生怕池小秋生气。   池小秋环视左右,推开仅有的一扇窗子,抬头望望,忽然惊喜道:“这杏子树上结了好多果子!再过几天,就能打杏子吃了!”   她回头看着钟应忱,笑容粲然:“我喜欢这儿!”   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欢!   这官舍虽有些逼仄,但建制规整,厨下有人当值,给上二两银便不用从外间买吃食,且外边每日都有专人洒扫,一个院中大约住着四五户人家。   钟应忱挨个带她认上一遍:“这是翰林院庶吉士齐兄家,他家娘子也在此住,这是翰林院编修水兄家中,这是…”   池小秋打断他:“那你是什么?”   “在下不才,”钟应忱向她拱手而笑:“区区翰林院修撰。”   池小秋转了一圈,才掰扯清楚,住在左右的,论起官职品级,都比柳安县丞老爷大上许多。   在池小秋眼里,凡七品以上,都是只活在戏文里的大官了。   看看这狭窄官舍,池小秋顿觉,这些翰林学士,都十分平易近人了。   戏文里都是骗人的,便是状元,在京里也没大房子住。她对着屋子在心里筹划半天,趁着钟应忱去翰林院当值的功夫,将屋子好好装扮了一番。   钟应忱直到傍晚时分才归家,甫一进门,便吃了一惊。   只见屋里被一扇座屏隔成一明一暗两个空间,他的书桌之上放了土定瓶,里面供着数枝蜀葵,小小瓷碗中养着碗莲。隔架上原本塞满了书,这会清出来一些地方,横七竖八放着泥人、磨喝乐,通草扎出的花篮里还有一个鱼缸,一条极小的红尾巴锦鲤悠哉游来游去。   钟应忱立刻笑了起来。   有着池小秋的地方,永远是多姿多彩的。   他在房中等了一会,便见池小秋掀帘进来,面色愀然不乐。   掌灯时分,院中其他人也陆续从官衙中回来,隔窗招呼了两声,厨下的人送了饭过来。   钟应忱才终于找到了池小秋不乐的源头。   池小秋在外吃饭时,总要挑剔品评一二,可这回却闭口不言,只是埋头舀粥。   钟应忱喝了一口,立刻知晓池小秋为何是这个模样。   说来是粥,实则根本没有熬透,或者说,压根没有“熬”这个字。这碗粥盛出来,可谓根骨强劲,粒粒分明,汤水澄澈,慢慢咬起来,还能听到偶尔的嘎吱一声,表示米里面还夹着生。   池小秋很想把外面的菜牌改一改,应当叫做米汤更合适。   可这炒青菜就更凄惨了些,好似在黑灰里面滚过一般,油盐都不少,可火候过得不能再过,焦黑一片,里面的火腿根本看不清颜色。   这样的菜吃着,先不说口味,于生活的心情来说,就是个障碍。   钟应忱将碗碟收起来:“我去到外面叫些饭菜。”   池小秋委婉问道:“是不是今日的灶出了问题?   钟应忱也才刚在此处住,干笑片刻,无法回答她。   池小秋本着珍惜食材,尊重他人劳动的精神忍让了几天,终于将“灶坏了”这个选项排除在外。   明明与人有关,平白怪罪灶台,灶台何辜!   偏生京里严防火烛,这院中除了专门的厨房,不能在别处生灶做饭,池小秋在房中想了两天,终于被一碗羊杂汤逼上梁山。   羊有五脏,心肝肺肚,哪一个拿出来做汤都各有各的滋味,羊肚筋道,羊肝鲜美,羊肠紧实,羊肉细嫩,只消都处理干净,略讲究些哪个先下哪个后下,大火小火,时间多少,便足以烧出一锅鲜掉舌头的羊杂汤。   可是这一碗,也不知是哪个天才做出来的,内脏不曾刷洗干净,赶着一起倒入锅里,不知煮了多长时间,盛出来便给各家送了过去。   池小秋实在吃不下这样的饭食,便进了厨房,见那厨子正在灶前打盹,听见动静赶忙站起来,恭敬带笑,行个礼道:“钟大奶奶有什么吩咐,直接喊小的便是,这里腌臜,莫要脏了奶奶的脚。”   他站着的时候,手都是规规矩矩垂在一边,池小秋倒不好难为他,只得问道:“今天做汤的羊杂可还有?”   “还剩了些,奶奶若还要时,小的再煮上一锅。”   “不用,你拿过来,我自己做。”   “好的,奶奶自己…”他刚应了半声,忽得张大了嘴巴:“奶奶要自己动手?这如何使得!这样的粗活…”   池小秋打断他:“我便是做粗活的,你拿来便是。”   接下来,这厨子便看着池小秋用盐将羊杂又搓洗了一遍,料理得干干净净,再挥刀剁碎,不过是眨眼功夫。他愣了片刻,忽见池小秋蹲下身便要给灶膛生火,跳跃火苗映着她白皙面庞,显得格格不入。   他打了一个激灵,忙上前道:“这火小的来烧。”   他烧火确实是一把好手,扇子只换了几个方向,便将火生得极旺,池小秋依次下了羊杂,等了片刻,忽道:“转小火。”   厨子忙手忙脚要撤出柴火来,池小秋瞄了一眼道:“太小了。”   她蹲下来挑了一两根柴撤出来,看了看火,开始在一旁调面粉。   “奶奶是要摊饼?这个小的拿手!”   池小秋实在信不得他的“拿手”,撤开身道:“我来就好。”   那厨子只能看着池小秋用水将面粉调和,再取洗净的羊肺出来慢慢灌入,这边忙活的功夫,羊杂汤鲜香气息早已绵绵而出。   池小秋另备上一锅水,将方才灌好的羊肺放进去煮熟,拿出放凉,拿刀切作一块块。此时离钟应忱每日回家时候已经很近,再没有时间去备面饼,池小秋只得托人从街上买了些回来。   她忙活停当,再回头时,发觉厨子看她眼神十分复杂,池小秋想了想,又给他盛出了一碗,切了些芫荽撒在其上,一路带来的辣油直接在汤中淋上些许。①于是这碗新出锅的羊杂汤既有了辣油的火辣,又兼具芫荽的清香,酸醋香油让味道层叠,带着羊杂本身的香气,让人瞥上一眼,就迫不及待想要尝上一尝。   钟应忱连吃了几天清汤寡水,这天才一进了门,便让闻到一阵浓烈香味,池小秋在灯下盈盈而笑,面前的桌上摆了好几样菜。   他洗手的空当,池小秋已经将买来的饼子一点点掰碎了放入汤中,钟应忱坐在案前,深吸一口气,便听见池小秋俏皮笑问:“你猜,今天这汤这饼是在哪家买的?”   钟应忱拿筷子敲了敲:“这饼,大约是永平坊前的李家胡饼,这汤嘛,自然是云桥池家食铺的手艺。”   池小秋便知瞒不过他,一边吃一边吐槽:“这官舍里的吃食虽说便宜,可用料却也十分大方,这般做出来实在是糟蹋了。”   “官舍是专供给在京中任职却无力买房的官员的,费钱并不多,但想要更好的,却也没了,何况,像我娘子这般厨艺精妙心灵手巧的,又有几个?”   池小秋瞥他一眼,嘴角的笑压也压不住。   要说他们认识也有许多年,当真是万万想不到,当日沉默寡言总是冷声呛人的钟应忱,竟也能这样嘴甜。   “这是什么?”   钟应忱夹起一块羊肺,在蘸料中过了过,好奇咬上一口,肉质紧实,弹牙筋道,又不乏细嫩。   “这是西北地的吹面肺,原本要用面筋水做来是做好的,偏今天哪有这个功夫,只能先拿面水来凑一凑数了。”   他们两人且吃且谈时,便听有人在外间唤道:“钟兄,你今日在哪里买的好吃食?”   钟应忱听音便应道:“水兄若是不嫌,可进来同酌。”   水编修就住在他们左手边,独自一个,吃饱不饿,先向池小秋拱手见礼,看见桌上吃食时已经跃跃欲尝,笑道:“那某便不外气了!”   翰林学士吃饭也和旁人不一样,池小秋听他吃上数口,便能念出几句诗来,不由咋舌,心里还在想,若是她仍旧将店开在此处,便可请了这编修老爷前来免费吃宴。   只需交上几首诗赋,供她贴在墙面,引人入店便好。   待尝过那碟子吹面肺,池小秋便眼见他蹭得站了起来,激动不已:“钟兄是在何处访得这吃食,可否告知于弟?”   他感慨万千:“自从三年前从北地回来,便再未吃过这样风味的面肺了!”   池小秋虽听不懂他这话里许多典故,却是知道,这人是喜欢她做出的饭食的,一时对这人也添了许多好感。   钟应忱也十分欣然,难得没有客气推辞,只笑问道:“这饭食可合意?”   “自然合意!便拿这已尽杯盘来敬钟兄!”   “不必敬我!”钟应忱摆手,笑指池小秋道:“这些饭食,都是内子所做。”   他平日常以谦逊少言示人,这儿话中却满是慷慨骄傲:“内子最擅烹饪,过手吃食无一不精,今日却是水兄来得巧。”   他们这一番谈话给了池小秋在京中折腾吃食的信心。   为了能多多霸占厨房,池小秋特地往厨下去了一趟,用每次十文钱的代价换取了官舍厨灶每日一两个时辰的所用权。   时候虽不多,已足够池小秋做出许多吃食出来。   厨子先前还诚惶诚恐,却见池小秋出入厨下毫无羞色,一系围裙行动更比他利落十倍,简单划上几刀便能将一个现成的红心萝卜雕成一朵玫瑰花,一整块豆腐都不必看,只听咚咚咚咚数声,再放到水里便是细如毫发的豆腐丝。   日久天长,连厨灶上下和桌案处,都让池小秋每日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下了竹钉,将铲子勺子往上一挂,整个台面整整齐齐,一进到厨下,便觉得眼前一亮,十分清爽。   池小秋又将她的干净清爽几个字,重新又跟官舍的厨子念叨了一遍。他心里疑惑了许久,又见池小秋不似旁家官夫人,虽待人和气,却也十分疏远,她却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便斗胆问道:“奶奶在家中时,时常学厨?”   池小秋一笑,将锅中的菜一颠,神气活现的模样:“我也是个厨子。”   且还不是个普通的厨子,是池家百年厨艺传人——池小秋!   在这个大且居不易的京城里,池小秋终于在厨灶中,找到了熟悉安稳,便是有再多不如意处,只需看着清灵灵的菜蔬,肥瘦相间的肉丝等诸般食材,在灶台烟火里变成一道道食材,就好似回到了少年时光。   可便是如此,一旦钟应忱出了门,她一个人坐在房中,还是觉出有几分萧索。   若是在家中,正是每日忙着上新菜定宴席的时候。一旦闲下来,竟觉得日子空得不得了。她本是个喜欢出门闲逛的性子,可钟应忱虽没说什么,只看隔壁齐家大娘子每日静坐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模样,她也知晓,这京里的官太太,许是都要像她这般,就守着夫君莫要出门,安于针黹最好。   不然,便是给夫君丢脸了。   她闷了半日,忽然外面有人唤道:“小秋!小秋!”   熟悉异常的声音一旦传入,池小秋便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那门已然自己开了一条缝,一双灵动眼睛转来转去,一落定,门便全然被推开。   徐晏然从门外蹿了出来,直扑到池小秋身上:“小秋!我…我…我想死你了!”   徐晏然自从嫁了人,便与池小秋初见她时的样子相差越来越大。   原来的徐三小姐,虽说总是沉溺于吃食,却依旧在嬷嬷丫鬟面前谨言慎行,行动规规矩矩,一点也不曾逾越。   而现在的她呢?   池小秋瞅了瞅她旁边的丫鬟,见她一副放弃劝说的样子,便知道,她的日子过成了当初梦想中的自由模样。   高溪午仍旧一脸哀怨,想法子将徐晏然拽了回来,可怜巴巴道:“娘…娘子,为夫…还在这里…”   每次一见池小秋,他便常常有种错觉。   这娶来的媳妇,只要稍稍不注意,便能和池小秋成了一家。   徐晏然才一站稳,便使劲拍了拍高溪午:“快!快把咱们路上买的拿出来!”   池小秋上前去看,只见那篓子中是几条鲜活的鳝鱼,正在里面蜿蜒游动。   “小秋,我们是特特来吃鳝段的!”   徐晏然话才一出口,自己便觉出了不对,讪笑着给自己描补:“还是来看你的!”   池小秋却与她是一路人。   京城什么东西都格外价贵,她每日里出门去买菜都要好生算计,这还是在夏日里,青菜便已经涨到了三十文一斤,钟应忱每日当值编书辛苦,还要想法添一些荤腥,池小秋现下无法开源,只能节流,买菜成了一件辛苦活。   徐晏然却让她这一声欢呼略略震住,向来只有她眼馋池小秋做出吃食的时候,少见池小秋这样看中几条普通鳝鱼的。   她疑惑问道:“你莫不是没钱了罢?” 第167章 烧饼羊肉   徐晏然才一进他们屋中, 就皱了眉头。   她好似是过来查点出嫁闺女屋子的娘家人,端着挑剔的姿态前后看了一圈,十分不满:“这屋子怎的这么小!”   她转向池小秋, 牵起她的手:“这么窄, 连转身都难, 不如收拾了东西去我们那边住罢,咱们天天都在一处。”   “太远, 这儿离翰林院走一炷香就到了,”池小秋指着门口杏子树, 乐呵呵地:“这树长得大, 一推窗子就是树荫,凉快,等果子黄了还能打下来磨酱做糕, 到时候都过来, 咱们一起吃。”   徐晏然心疼,庆幸自己路上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吃食, 这会从车上卸下来, 大包小包的,倒像是在搬家。   “这是下午才炒出来的五香螺狮, 我特意说了,让连着汤一起盛出来,浸了味儿更好吃!”   “还有这个,是京里最有名的雪花糕!”   池小秋一看这糕点, 便笑,掰着手帮她算:“咱们才来京多少天, 你已经给我送了七八种糕了,样样都是最有名的!”   “这个不一样!”徐晏然打开油纸, 托在手里啧啧有声:“也不知怎么挑出来的糯米,哪里熬出的糖,能把糕蒸得这样软绵香甜!最妙的是里头夹着的芝麻屑,比旁家炒得都香,你尝一口,尝一口!”   高溪午又被撂到了一边,看她们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委屈巴巴。   别人家媳妇都在挑胭脂水粉上倍加热情,偏他认了一个妹子,娶了一个娘子,都在吃食上意气相投。   “但是,今天,我给你带了一个不是糕点的好东西!”   压轴戏总要留到最后,徐晏然介绍了一圈,拿出最后一个油纸包的时候,十分骄傲。   池小秋顿起好奇。   能让对糕欲罢不能的徐晏然转了口味,这东西一定不同凡响。   “你看!”   池小秋扫过一眼,失望道:“就这个啊!”   柳安虽不常吃烧饼,可至少也有百十家做这吃食的,能有什么稀奇!   “烧饼配这炙羊肉来吃,最是美味!”徐晏然分享自己的吃食经验,毫不吝啬。   京城离关外更近,牛羊肉十分常见,池小秋一拿起这炙羊肉,便起了兴致。   羊肉切作块,六分瘦四分肥,块块仍有相连处,炭火早已融化了肥肉中的油脂,使其慢慢下透,润泽其他部分,上面撒了好几种秘制香料,但并未夺去羊肉本身的香气。   池小秋沉迷于分辨香料是什么制成,徐晏然只想着同她分享吃食,从她手里夺了一串出来,夹在烧饼里,左右一卷,送到她嘴边。   “尝尝!”   烧饼应该是用特制的锅炉,火候掌握得极好,才能使得外面起的酥皮微黄轻焦恰到好处。因着外层太过酥脆,池小秋的手轻轻一捏,酥皮便掉落一些,露出里面的层层馅心,柔嫩软滑,一层一层极薄,看不见葱花,能吃出葱油的辛香,正好解去了羊肉的些微油腻。   “好吃。”   池小秋抿着肉,脑子里面迅速滑过一样又一样调料,仔细跟这味道进行比对。   见她吃得开心,徐晏然也欢喜不尽。   “娘子…”被忽略已久的高溪午凑了上来。   “对啦,车上还有些菜!”徐晏然被他一提醒,立刻想到了还在闲置的劳动力:“相公,你把他们搬进来好不好?”   高溪午:…我说不想干活还来得及吗?   池小秋睁大眼,见他来来回回几趟还不见停歇,忙止住:“太多了,今天哪做得完?”   “谁让你今天做了,就留着吃,过几天我再送一点。”要是知道池小秋现在这样拮据,她便能扛着菜摊过来。   “好,那我就拿爆鳝段来谢你了。”   池小秋也不再推辞,挽起袖子去捞鳝鱼。这几条鳝鱼已让清水养了好几天,吐净了泥沙,只消宰杀后冲洗干净,剔骨大骨,余下的肉切段,猛火下锅翻炒片刻,便能盛上桌。   鳝鱼几乎没有小刺,肉极为细嫩,这几条挑得甚好,吃到嘴里几乎压舌欲化。   这样的爆炒鳝鱼清淡不乏鲜嫩,正是夏日有滋有味的下酒菜。此时霞光已慢慢褪去,金乌归巢,淡星慢显,新月只有浅浅一弯痕迹,风渐渐凉起来。   院中的人不多,还在各衙中当值的人都还未回来,池小秋便敞开了窗子,让从杏子树中穿过的风能眷顾到屋中的人。桌上摆着清爽小菜,五香螺狮已经盛了出来,汤汁香浓。   螺狮并非是个能饱肚的东西,但等其他菜填饱了肚子,它便成了消磨时光和叙话的上佳佐料。   他们三个一边喝着淡酒,一边拿牙签出来,先嘬上一口汤汁,再将牙签插进狮壳,稍微一转,就能吃到鲜弹紧实的螺肉,不过是小小的一口,吃得就是无与伦比的鲜,再加上汤汁偏辣,更要就酒。   钟应忱在翰林院里修书,对了一天的字脑袋晕胀,等到了家,却见他们这闲适时光,顿觉日子从一杯白水变成了新沏出了色的茶汤。   高溪午远远不似他想的这样轻松有滋味,他大大松了口气:“快点扶你娘子回去,我也要回家了!”   钟应忱再仔细一听,才发觉这两个吃酒就螺狮的人先喝醉了,看着不显,正一头倒一头说话时才能听出来。   他先拧帕子给她擦了脸,扶到里间榻上,等送走了那两人回来,便听见池小秋睡不沉,口里念念有声,听来都是“永令街雪花糕”“十三坊炒螺狮”这样的菜名。   想来她也有许久没出去逛了。   钟应忱叹口气,收拾完桌上残羹,就听外面人唤他,原是那个厨子。   “钟娘子还在灶上给大人煨着粥菜,现下若要吃,小的便端过来。”   钟应忱接过来看时,全是他爱吃的,想必费了不少功夫,自家道了谢,一边吃一边慢慢筹划起来。   醉酒睡得时候最长,池小秋醒来时将近晌午,一睁眼,却还看见钟应忱坐在房里看书。   她揉揉眼,含糊问:”你今天不用去当值么?”   “今儿休沐,你都忘了?”钟应忱端水给她,手里拿着梳子簪环:“梳个时兴髻儿,咱们出门逛街去!”   池小秋拍手欢呼,扭来扭去,好不容易等钟应忱帮她梳发停当,便想蹿出去。   “今儿我便听娘子调遣,要去何处,小的跟着便是。”   池小秋对他毫不客气,手一挥,指挥得十分神气:“我要先去含英街的香料铺子逛上一个时辰,再去菜市!”   池小秋一心惦记着昨儿炙羊肉上撒的香料,其中有几种,她从未尝过,许是西北或是海外来的,她便想把香料铺子逛上一遍,好好地开上一回眼界。   钟应忱当真随着她去,只是等两人沿着大路都上一会,才知道京里繁华不是虚名,只从东城到南城就能走上一天。   踌躇了一会,两人只得雇了车。   “大爷奶奶选得再不错,这京里,大路不如小路,小的打小在这片长的,赶车十几年的把式,就是一个羊肠胡同小的都能走出来!”   赶车人也不是吹嘘,他七转八转,果真转得越来越灵活,还能随口讲些两边宅子的典故,不致使得客人发闷。   “这胡同二位看着平常,其实住着不少官儿,呶,这边这个宅子,便是老户部员外郎周大人,现今正巡抚安北,那边是大理寺的范大人,这个是光禄寺的齐大人…”   这人说话十分利落,字正腔圆,音调十分舒服,池小秋听着故事的空隙,便到了香料铺子。   她这一整天便拖着钟应忱四处来逛,逛完了香料铺再去逛果子摊,吃了几家有名的吃食,再往书坊绕上一圈,看有无新进的兔毫笔和磁青纸。   钟应忱先时还有些沉默,但见见池小秋兴致盎然,便也渐渐专心看起东西来,以致于两人归家之时,手上连拎带拿,满满当当的小玩意。   齐家娘子将线劈成十二根时,便从窗缝中看见,池小秋一边咬下一串冰糖葫芦,又凑到钟应忱嘴边让他也尝下一口:“今个要多谢你,陪我逛了这么长时间。”   两人你侬我侬,看得她不禁发了呆。   偏齐编修正从外回来,唤她道:“娘子,晚上的饭菜可备好了?”   于是,在池小秋和钟应忱不知道的时候,隔壁起了一场风波。   到得第二日,齐编修专等了钟应忱一起去翰林院,路上旁敲侧击,到得后来急了,才道:“妇人家贞静为要,尊夫人似乎跳脱了些。”   钟应忱骤然沉了脸,冷了半天,直到翰林院门前,才道一句:“私论旁人内宅事,似乎也非君子所为。”   到了晚间,池小秋正专心给他熬粥,递过羹勺他却不接。   “怎么了?”池小秋纳罕,歪头看他。   “便是我不在家,你想出去便出去,只是别太晚回来,给我留个条子再走。”   “真…真的?”池小秋一时欣喜,又压下来,小心翼翼问道:“可我见别人家的奶奶,都不出去。”   “那是旁人家的事,和咱们无关。”钟应忱温声细语,低头刚舀一勺粥又搁下,慢悠悠道:“若是你一人太孤单,隔壁齐娘子有空时,便可请她作陪。”   池小秋跃跃欲试,又犹豫道:“她…该不愿意罢?”   “可先试上一试。”   既然能将齐编修的头打出一块青,却还不敢言语,只能找旁人来劝说,想必这齐娘子,也有些彪悍处。   徐晏然住得离这里太远,池小秋着实寂寞,因齐娘子平日里小事总是帮衬她些,池小秋对她很有些好感,便挑着一个不冷不热的天气,寻着她问道:“凤娘姐姐,我正想去街上走走,你愿不愿一起?”   不想齐娘子停下手中活计,想了想,点头道:“那咱们便一处去逛逛。”   池小秋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当下两人结伴,有人能一处说话,倒也舒服。   可惜这事不到两天便让齐编修发现了。   池小秋知晓他们夫妻因此事起了争执,还是因为这冲突便发生在大白天。齐编修用的典故十分华丽,但底气并不怎么足,结果只换来齐娘子一句:“你若能在这屋里坐足一月不出门,我便听你的!”   齐编修自然不敢点头,因此只能听任齐娘子连讥带讽说上一顿,不能驳言。   池小秋听得解气,自己在屋里拍手叫好,又将此事说给钟应忱来听。   “好生解气!”   钟应忱倒了杯茶,点头满意笑道:“确实解气。”   他这人有一样最是不好,心胸并不开阔,心眼又小,所以这解气的活计,实在是不做不行。   三人行必有我师,他也算是帮着齐编修找了娘子做老师了。   能够行动自如,池小秋这日子顿时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她最爱逛的便是各种市场。   柳安本是江南巨镇,已是四通八达,京城更是汇集四方商货,有许多食材,池小秋压根就没见过,因此这早市便像是寻宝,能见着一样,就像寻着一个宝贝,非要刨根问到底不可。   因此当钟应忱拿着飞帖来跟她说,翰林院的杨大学士家置宴请他们阖家上门做客时,池小秋眼前便是一亮。   “可有菜单没有?”   京里的酒楼太贵,她吃不起,平价的吃食寻摸了一遍,已没什么新鲜处,这大家子的宴席,似乎很是值得见上一见。   “杨大学士家中也并非豪富,这宴不过是吃个意思,大家见见便好——头先别动,就差一个簪子了。”   钟应忱从她匣子里捡了一只宝蓝点翠金鸳鸯的发钗,插在偏左的发髻,捋顺一串珠络,看上面扇子样的金坠脚随着她的头晃来晃去,没一时停歇处,不由心痒。   这屋子太小,动静稍微大些就能听见,凡做什么事总是不能尽兴。   他默默盘算着手里的钱——能再单租出一间带院的小屋子最好。   杨大学士确实不甚富裕,但能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里,置办下一进小院子,已经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了。   池小秋想想阿娘原先塞给她的宝贝,若真如钟应忱说得一般价值连城,是否能买下一个大宅子。   可钟应忱也说过,这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时,动都不要动。   池小秋本以为这场宴席都是原先柳安北桥的菜色做派,便没有“石子羹”“清泉汤”之类的,总也得有“碧涧”“松鹤”之名,不想端上来,便如同这宅子一样的中规中矩。   因为院子不大,又都是同僚,许多算是通家之好,中间不过隔了一道屏风,动静听得极清楚。   池小秋只往席上扫了一眼,不过是酥鸡整鸭,八宝燕窝,茼蒿鸽子蛋这类的菜色,挑不出错来,也没什么新意,正好外间钟应忱正与旁人寒暄,她的心便飞到了外头。   “说句实话,我第一次在殿前见着钟兄时,便觉熟稔,同我一个亲戚有许多相似,又拜读过钟兄大作,那篇思文赋作得甚好,这也算作缘分了罢。”   钟应忱的声音同他的话一样客气:“韩兄谬赞,弟愧不敢当。”   池小秋都能想见他眼下神情,还待要仔细听时,便听有人唤她:“竟不知钟家大奶奶也擅庖厨,那今日便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若能提点一两句,却也是我们的口福了。”   说话的正是杨夫人,她不过四五十的年纪,依旧颇有气韵,待人接客不急不缓,连这略打趣的话,也说得让人十分舒适。   池小秋才待要点头说上两句场面话,便见杨夫人指使丫鬟给她夹了一块鹅酥卷,倒像是真心请教的样子。   “我家这鹅酥卷,鸭子选得精细,精肥都有讲究,里头配了茭白木耳十来种蔬食,偏味道总有些不足。”   池小秋品了品,这鸭子选得虽好,但菜蔬的做法有问题,便道:“蔬食可先炸过一回,最后将鹅汁烧得滚烫,顶头浇下,便能让荤素相互补足,吃得更好。”   杨夫人抚掌笑道:“这算是我白手套得了你一个海上方,以后再想法还你。”   能拉近人距离的,除了秘密便是人情,池小秋正要接话,就听一人笑道:“怪道听人说,钟家姐姐十分能干,在家里时便是个闻名镇上的厨子,果真,哪怕出了阁,这灶台上的功夫可一点也没丢下,现成的厨子不用,偏要自己下厨练手,整个院子的人都得了实惠呢!”   听话听音,于池小秋来说,她说得是真,从内容来看,没什么不对,这里曲里拐弯的话音里,讥讽味道十足,人人都能听得出。   她纳闷看去,却不认识这妇人,也不知她口里的听人说,这人又是谁。   不过钟应忱平时跟她闲聊的故事道理,她都记在肚里,像这样的话,她有一百句来等着,也不气,只是慢悠悠道:“这原是我家传的手艺,阿娘在家时也常教我,说行当虽轻,关系却大,越要上进才行,多练手,少说话,才能做事踏实。”   她自己说得不卑不亢,倒让旁人没了能做文章的余地,连意味深长的眼光都慌忙收了回去,唯恐显得自己不大气。   相比于其他人的脸色各异,杨夫人却是看不出什么尴尬,连笑纹都不曾浅上一瞬,她语气不疾不徐,笑道:“所以说,这饮馔虽是一粥一饭,少了一餐也不行,亦算作大事。若往远了说,庆顺年间,江州李阁老虽为一品,每每尝到合意饭食,总要将厨子请来,执弟子礼①。若往近了说,先太后独爱云娘子的羹汤,本来可留她长久在身边,却依旧是怜其才惜其人,放她归家自嫁人去了。这才是有见识又知礼的人。”   她这一番话,倒衬得方才那个妇人更加小气了,其他人也不再说厨艺之事,三三两两议起近日京里时兴的头发纹样。   “这个楼阁仙人图,正是珠翠铺子新出的花样,必须得在冠子上才能撑起来,费材不说,只匠人的工钱,便是材料的两倍。”   “你这梳的,是偏华髻?得云鬟坊里的梳头娘子才会梳罢,请上门来梳一次便要五两银子。”   池小秋见她们说得热闹,自己却不大清楚这些,只能总结出几个听得懂的要点:时样妆越新越好,越新越贵。   她略转了转头,头上的发髻钗子立刻吸引了旁边两三人的注意。   “钟家姐姐,你这钗子是在哪里买的?样式我却没见过,是南边新出的花样么?”   池小秋一向不耐烦戴大件琐碎钗环,因此插在头上的都十分小巧,本不显眼,让她这么一说,倒有几人凑上来看。   “这样式当真巧,花果雕得有神韵,倒是个从没见过的纹样,好姐姐,你从哪里买来的?”   “这髻子也巧,是哪一家的梳头娘子?”   池小秋头一次让人围着问她全然不擅长的话题,有些紧张,只能摸摸珠串道:“这都是钟…都是夫君画了样子寻了人来打的,我也不知道是在哪家做的。”   她这话一出,旁边本还在互相说着时新样的人,都静了一瞬。   正好此时,杨家的小厮送过来一个盒子,笑道:“钟大人说娘子怕热,特意让送了饮子过来,说让娘子记得多喝些。”   一时,旁人看向池小秋的目光都添了些艳羡。   最后还是杨夫人打破了静寂,笑称:“状元郎果真是个会疼人的!”   池小秋这饭吃得不太顺畅,回家还要给钟应忱和自己煮上一碗清汤面,好别让肚子打了亏空。   “我…没给你添麻烦吧?”池小秋头一次应付这些事,生怕哪里没做好。   钟应忱帮她梳顺了头发,动作轻柔,同他话语一样。   “小秋,你不必这样战战兢兢。”   他坐到了池小秋的对面,凝视她的眼睛,神态认真。   “悠悠众口,堵不如疏,京里有循规蹈矩之人,就有放浪形骸之举,若是每日要你拘着性子,那这京城,咱们不呆也罢。我只一句话,你不怕,我就不怕。”   池小秋咬咬唇:“可你说的那个仇人,就快该回京了…”   钟应忱默然半晌:“你猜出来了?” 第168章 炙子烤肉   柳安镇最多的是水, 而水中除却浆声鱼跃,桃柳倒影,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随着波纹微漾的灯。   其中, 钟应忱最厌烦的, 就是一种红黢黢的, 成团状的灯火。   尤其是在极为静谧的芦苇荡。   它只要稍微一晃,就能勾起他不寒而栗的回忆, 比如水中努力将他推上舢板的母亲,比如刺穿她胸口的那一把长刀, 比如总是在梦中挥之不退的桀桀怪笑。   有那么几年, 钟应忱不知自己恨着谁。初时,他以为是砍杀了母亲的仇人,再后来, 他以为是周家大老爷, 直到最后,他才知道, 汹涌于他记忆之中最稠密的恨意, 给了他自己。   那个碌碌无能,只能慌乱看着惨剧发生, 而后在恐惧中从水中慢慢站起来的自己。   “不怪你,不怪你,和你没关系。”   池小秋紧紧抱着他的腰,急切地去握他攥得发白的拳头。   她力气大些, 顺着掌根几次摩挲,就让他松了手。她捉住他左手, 轻轻吹了吹上面因太过用力而留下的伤口,蘸了药酒给他擦。   钟应忱垂下眼, 要缩回来:“小伤,几天就好。”   池小秋白他:“不准说话!”   静了一会儿,池小秋又催他:“接着说呀,你查到什么了?”   “我手上有些闲钱时,便曾着人去两地打听。当日我和母亲从安州返京,船在庐阳境内出事,满船被杀,又是官眷,定是大案,便是已经事隔数年,也定然有人记得。”   池小秋要塞药酒的手顿在半空,听得入了神。   “我拿不到当初案子的卷宗,但能打听到这案子断出的结果。”他抬起眼,漠然道:“审定是茂平寨的山贼所为,因了这案,事发后第二年时,那山寨便调了十几个卫所的兵给平了。”   池小秋呆顿着不言语,听钟应忱冷笑问她:“这案子审得,你可信?”   “当然不信。”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要真是山贼做得,钟应忱还能一提起这事,就变成这样的可怕模样?   “茂平寨的山贼一向悍勇,因匪首自幼习刀法,因此整寨都使刀,当日杀了阿娘的刀确是他们寨中所用,也成了审定此案最大的一个依据,可似是无人去想,庐阳亦是水路重镇,一向殷富,距茂平寨至少几百里,缘何要来庐阳去打劫一个普通官眷之船?”   只是听着这事,池小秋便觉得后背蹿起了一阵寒意,更遑论曾亲身经历一切的钟应忱。   “验尸的仵作曾道,审案那一阵子,庐阳的县太爷和丧妻丧子的大老爷相交甚密。且他也曾有个疑问——”   钟应忱一直都记得托去询案的人寄回的书信。   “仵作曾质疑,听闻这船上除了死去的大夫人,另还有个公子,眼下却并没寻到这公子的尸身,说不得让水冲到别处获救,还有一线生机,不妨好生寻一寻。”   钟应忱一笑:“你可知大老爷说什么?”   他的神色此刻终于起了变化,无端让池小秋想起深夜荒野中,慢慢被诡异山雾笼住的津渡。   他笑意森冷:“大老爷道,他早已寻人算过,这儿子已不知被冲往何处,已无生机,不必再占用衙役人手费力去寻,只消做个道场,佑他下世投个好人家便罢。”   钟应忱声音重又恢复冷漠:“多亏这次道场,让我免于做鱼虾腹中食,饥民锅中肉,又遇上了你,现在才得中了进士,正要来揭一揭他的心肺脸皮,老天就连路都铺好了。”   这不是不到两月,那周家大老爷便要先回京了么。   秋日暑热,就掐着八月尾巴,依然虎虎生威。   池小秋实在忍不住,又买了些冰放屋子里,可钟应忱却一直掐着她每月的日子,牢记韩二姨叮嘱,绝不肯让她在这几日吃太多寒凉。   池小秋这回预估失误,冰还未化完,钟应忱便提前回来了,刚一进屋子里头,就逮住了一边坐在冰盆旁边,一边趴在碗边啜着杨梅冰的池小秋。   调制出一碗可心的杨梅冰需要半个时辰,可钟应忱把这些东西收缴归案只需要一下子。   池小秋热得心慌,还没喝上两口解解暑,就没了指望,嘟着嘴坐在案边,半天不和钟应忱说话。   “还剩两天,乖,再忍忍。”   池小秋看着窗前泼在地上的杨梅冰残迹就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能让他两句话就给哄得消气,身子都不动一下。   “过几天,圣上总要赏下冰镇莲子汤和几色糕点,我都拿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池小秋哼了一声:“少一样,唯你是问!”   她既没什么解热的饮子,只能去喝晾凉的菊花茶,铺开一张纸,仍旧接着上回的菜谱往下写。   刚写了两笔,便觉出旁边有阵凉风送来,她一转头,就看见钟应忱手执凉扇,打得甚是均匀,见她望来,便讨好一笑。   饶是看惯了这张脸,池小秋仍旧愣了愣,怒气顿时不翼而飞。   她一伸手:“这墨太淡了。”   钟应忱立刻拿过漆墨来,一边在砚中慢慢转着,一边看她工工整整写下又一道菜名:水晶肴肉。   他们两个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各有各的事情,落在隔壁齐娘子眼里,又给齐编修添了一宗罪状。   齐编修本是一个再温雅不过的一个读书人,终于让齐娘子埋怨得忍不住了:“娘子,你一向贤良…”   齐娘子酸酸道:“可不是,我贤良了四五年,也从没得你帮过我一回。”   齐编修气哼哼地,这个钟应忱,自家这样怕老婆也就算了,还要开着窗子让别人看见,平白连累他下水。   “为夫我是将心思都放在修书之上!”   “编修修书,修撰便不用治史不成?”齐娘子绵里藏针。   她这会最后悔的就是听了娘的话,说什么妇人出了门子,便要一心伺候夫君,事事以他为先。   她倒是贤良过了头,可到头来把这丈夫惯得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倒是一套套大道理往她身上套。   再转念瞧瞧钟家娘子,过得这般潇洒,她待丈夫之心不比那钟娘子少上半分,凭什么要过这坐监的日子!   齐编修本是不想说人是非,这会让齐娘子一激,便也顾不得什么君子做派,气道:“为夫我便是考不得状元,也是名列二甲,这翰林榜上钦点入院的。也不曾像他,好好的国史不修,却偏想着同庶吉士一般,要去各部里观政,不是舍本逐末,钻营过头么!”   “观政?”   齐编修见齐娘子诧异,不由感受到了些微气平:“今日因他颂文青词做得好,圣上便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他竟奏请要入各部观政,可不是…”   他的修养让他说不出什么难听的字来,但心里却觉得,这钟修撰要不然便是自作聪明反埋了自己,要不然就是小心思太多。   开朝以来,翰林便是清贵之地,修书治史得览各朝得失,记录本朝实录得以终日窥得圣颜,他却非要往各部里头去钻。   自家娘子也不是无知妇人,此下听见此事,便可让她自此断了对那钟家有些钦慕的心思。   便背后说人也算值得了。   齐娘子只是惊讶片刻,才又才瞟他一眼:“这才是要做实事的人!”   齐编修瞠目,险些呕出一口血。   齐编修因钟家频频后院起火,便有了隐秘心思,想看看着钟家娘子听说此事后,如何要闹出一场风波。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对着朝中之事半点不通,还是钟应忱驭妻手段了得,他的希望落了空。   钟应忱已去了刑部观政月余,依旧风平浪静,反倒是因钟应忱每日回家更晚,池小秋扎在厨下的时候多了。   以至于齐编修每日到家时,都能闻到各种香味,两下一对比,这官舍厨子的大锅菜更加难以入口。   齐编修眼见钟应忱不但没见苦色,竟日渐丰俊,有了青年的笃定神采。   他也喝着生硬的米粥,酸溜溜在心内道:“这钟大人,倒还真有几分驭妻手段,若我也能学上几分…”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齐编修凛然,立刻又给齐娘子盛上一碗,顿觉自己这日子过得更凄苦了。   又过了半月,就在齐编修都要放弃的时候,忽有一日,钟应忱裹挟着一身寒气,面沉似水进了门。   齐编修立刻感觉到了难与人言的兴奋,他一边挣扎于非礼勿听的圣人之训,一边挣挣扎扎坐得靠门又近了许多。   钟应忱进门时,池小秋正在摆弄炭火。   柳安的炙肉多是成串的,京里的炙子烤肉更像是在做一盘菜,只是不用锅而用缠得更细密的铁丝网。   牛肉片成极薄,用各样调料先腌制半日,直到入了味,等炭火将炙肉网子烤得通红,淋上一层油,鲜嫩多汁的薄牛肉片在上面一放,立刻皱缩变色,刺啦几声,再翻个过就熟了。趁热吃咸淡合宜,口齿留香,肉汁水丰盈,嫩中自带嚼劲,调料里还带着一丝微辣,正好下饭。   池小秋温了莲子汤,又早将米饭盛好,见钟应忱一进来,才露出的笑便冻住了。   钟应忱有事不会瞒她,只三言两语,池小秋便知道他又找到了新的线索。   “我查到了刑部的卷宗。其中有几人的尸格上,伤口与旁人不同,是被匕首所伤,正是船上的护卫。还有一人,旁人是或是迎面被到刺入,或是从背后捅伤致死,独他,是让刀砍了脖子。”   而其中,最大的破绽就是,贼人交代,他们是令船撞上岸边,趁着船只受撞才下手杀人。   可那晚,他记得最是清楚。   风平浪静,船行无声。 第169章 水晶肴肉   钟应忱闭住一口气, 努力控制气愤乱颤的手,竭力让思路回到复写出的卷宗之上。   恨意太过澎湃是无济于事的,凡是扰他思路的, 都是需要舍弃的累赘。   那一晚的情形深深刻在记忆里, 哪怕已经时隔六年。每一刀都是他蘸着满船人的血往下锲入, 越是疼痛,越是清楚。   那被从侧边砍了脑袋的人, 叫做周大兴,是当时家里打发过来, 帮着料理船上行止诸事的, 是周大老爷心腹下头一个得力人。   而那几个被匕首抹了脖子的,正是跟随在船上的护院。   钟应忱回想起他在睡梦中被匆匆叫醒,迎头就是阿娘的一句:“快起来, 跟着方叔走!”   他还在困倦, 立刻就让下一句赶走了睡意:“快走!这船撑不过一刻!”   直到被方叔带到小船上,钟应忱站在船头, 被眼前一幕惊得不能动弹。   这艘载了他们十几日的大船, 原本要让人仰着头看,也只能看见荫蔽了天空带着威压的船舷, 这会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向水下沉去,不过片刻,船上的帆顶就已经和他视线一样高。   还有未及时逃出来的小厮丫头紧扒着船,拼命呼喊, 可眼下人人都自顾不暇,救人的赶不上船沉的速度, 到后头只能听见嘶哑变了调子的声音哀哀喊着,一遍又一遍喊, 泣血一般。   那时他只以为这就是噩梦了,而之后才晓得,刀从背后捅入,再从胸口穿出,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轻松得连残忍都好像淡去了,无暇去提。   如果将一切情绪都抽去,剩下的就是甘蔗渣一样木然而干瘪的事件。此祸起于船上,内部有人接应,外部有人补刀。而在船上做了手脚的人,并不知在他死后,还有人苦心孤诣的遮盖着这天晚上的真相。   比如这艘本是在平静无波的江上平白漏了水,却在卷宗里被写作因撞击巨石而沉没。   亲历此事的人已经死了,而又是谁在数月后帮忙?   池小秋打了一个寒颤。   阿爹在她心里是有固定形象的,比如做个甘愿驮着她的大马,再比如一遍遍给她演示花刀的大手,就是打死也想不出来,会出现这样一个要置亲儿于死地的父亲。   她小心掠了钟应忱一眼,又被他的神情所吓,倏然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他竟然发出极轻的笑声。   他站起来,脸上依旧是笑的:“吃饭吧。”   这回轮到池小秋坐立不安了。   可他也不过阴沉了这么一晚,隔日起早,仍旧给她打好了热水,拧热了巾帕,叮嘱几句才走。   池小秋坐在窗前,杏子树绿得极深,好似饱蘸了浓绿一遍遍往自己身上绘,绘了一层又绘上一层,不用完颜料不罢休。   这绿得人发慌的颜色让池小秋不爽快,转着调子的鸟叫声也让人不爽快,连格格蹦过来的舴艋,见了也想咒骂一句。   因而,徐晏然这熟悉的叫嚷也变得令人烦躁了。   但她这回确乎是要给池小秋带好消息来的。   高溪午进了国子监,过街子的野马带了嚼子加笼头,徐晏然也并非只在家里研究吃喝,池小秋这房子两人挤着连转身都难,她思忖半天,定下主意,和高溪午一同在附近找起了生意不善的食铺。   “这一家再合适不过,招的厨子给的是高价 ,还专要打南边过来的!”   池小秋一听也心动了。   一样心动的是钱,一样心动的是手艺。   她每天在这厨下窝着,每天只能捡着快手菜来做,还要生恐弄出大动静出来,再扰了旁边的住户,施展不开手脚,实在难受。   她三两下将自己打扮利落,头发高高扎起来,猛一看倒似是个小子,开口时才晓得是个姑娘。   等到了跟前,抬头一看这两层小楼,竟不是个食铺,算是个酒楼。   池小秋不想自己在柳安只能开到食铺,到了京里,竟要向酒楼行当进发了,顿时有种不真实的自豪感。   只是这酒楼……   池小秋拿眼一扫,像倒豆子一样,数着里面坐的人。   十间房,二十张桌,正是饭店,不足五人。   有些犹疑,池小秋对着听信急忙迎出来的老人家不大信任。   对面的老人家住了脚,看了她一遍,又看徐晏然一回,又看她,怫然不悦:“高娘子,便我老眼昏花,也不能这样瞒人!”   池小秋让柳安米曲湖水养得水润娇嫩,看着年纪不大,再一开口,晓得还是个女娃,火气就挂在了脸上。   话都懒怠说,他心灰意冷摆手往后院走:“权当我白走这一遭,罢罢罢,高娘子你走罢。”   徐晏然捉住他:“哎——安老伯,你们不是要寻会南边菜的大厨,我好容易请来的,你这老人家怎的问也不问,试也不试?”   安老伯欲拂袖而去,拂了几回也拂不掉,又走不脱,急道:“试什么?试她掂不掂得起勺,还是使不使得动刀?看她肉会切么,油会炸么,甜酱咸酱分得清么,再问一问我这店里的厨房好耍么?”   池小秋抢上前去,先露出一个笑:“安老伯,我从四岁上开始上灶,上京前自己还有个食铺。这南边的菜你老爱吃哪个,说得出我便做得出!”   安老伯又挣不开,只好做了她两个的人质,一头让徐晏然扯着,一头指着锅灶道:“现下就这些食材,你随意做个来。”   池小秋看中了一只丰满的猪蹄,去骨之后,用硝水盐粒挼搓,手感甚佳,直搓得肉皮泛了微微红色,这才罢手将猪蹄洗净。   安老伯眼睛不甚好使,只知道她动作飞快,盛了一堆材料在布袋里头,吊在汤锅里和猪蹄同煮起来。   池小秋直起腰来,拍拍手,还未张嘴,就让这十分活泼的老人家抢白了:“这便好了?”   “哪能呢!”池小秋神态自若:“还得再多熬煮些时候。”   厨下自有人看火,池小秋怀揣着小心思,徐晏然也心知肚明,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安老伯在旁边坐下闲聊起来。   池小秋一边瞄着火候,一边还能和安老伯说得天花乱坠,从文思豆腐到蟹粉狮子头,里面门道一一谈来,好似信手而生,不到一个时辰,原本被迫呆在此处的安老伯,就坐定了身子,不动了。   “那狮子头要如何来做?” 他正听得兴起,池小秋这一顿,他便挠心挠肺的。   池小秋笑答:“这肴肉该出锅了,等尝过这菜,我再说与你老。”   蹄髈中间翻了一次面,大小火炖煮多时,早已酥烂,池小秋用筷子轻轻一插就知道能出锅了。   将炖酥了的蹄髈压在瓷盆内,大勺舀出汤汁,从上之下缓缓转圈浇透,再压上一个模子。   池小秋仍旧坐下:“咱们再接着聊罢。”   安老伯被肉香勾去了心神,一边不自觉地嗅,一边问:“这肉还吃不得么?”   “肴肉有了,可这水晶冻还没结成哪!”   池小秋又闲扯了一会,才掀开模子,一块红白相间,剔透若水晶的皮冻便在盆内,十分庄重好看的模样。   池小秋切盘十分讲究,摆作重叠桥山,夹起一块给安老伯来尝。   安老伯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激动地往前一步:“你要多少工钱?”   “工钱?”有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带着些好奇:“安伯,你寻着可心的厨子了?”   “可不是,就是这个——大爷莫要瞧着这姑娘年轻,很有些手艺哩!”   店主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倒不似商家子弟,指头挑着扇坠线圈将扇子晃悠转上两圈,不过虚虚拱手:“吴六郎。”   “水晶肴肉?”他掠过那盘子一眼:“你只会这个?”   这个“只”,听起来好似不太满意啊。   池小秋将江南名菜样样都数出来:“龙井虾仁,一品狮子头…”   还没数出两样,就让吴六郎截住了:“只这些老菜?”   又是这个“只”。   “对不住,我这店里只要能出新菜的。”   他说话时扇子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池小秋有点生气。   她还没张嘴,安老伯就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瞪着眼,仇大苦深的口气:“罢呦我的小爷,哪有你这样开店的!我好容易寻着一个…”   安老伯险些涕下沾襟:“小爷,我老汉跟了你半辈子,一往情深天地可鉴,便莫要再折腾了可好?”   一往情深…池小秋咂摸了一回这个熟悉的词,望向他两人的眼光逐渐变得不同。   不想,这两人,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   吴六郎明显对他尊重许多,终于解释了两句:“安伯,京里能做好这南边名菜的,多的是,何楼安丰楼哪不能数出来七八个?我要找的,就是能做出招牌,做出名声的人!”   他这最后一句话,顿时将池小秋从缠绵悱恻的忘年之恋的故事中拉出来,她往前一步,目光闪亮。   “巧了!”   “我正要寻一个能挂我招牌,能壮我名声的店。”   她扬了扬下巴:“若我真能做出新菜来,你愿不愿意接?”   手里的扇子在猝不及防间少了后力,顿了一顿又被握在手里,吴六郎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眼光多了认真。   “好!你能做,我就接!” 第170章 酥羊大面   才刚从厨灶跟前转出去, 这会又得转回去。   池小秋挨个检阅着食材:“这鱼虾肉我若用了,东家不心疼罢?”   扇子重又在吴六郎手里转得晕头转向,只听得主人道:“凭你取用。”   池小秋不过是象征性问上一句, 得了这四字箴言, 便毫不客气将手伸向几只块最为肥美的羊肉。   她年纪不大, 刀工了得,只从这简单的羊肉切块中就能看出功底。   吴六郎不自觉住了手,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食案边,想去看池小秋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   不想她刀一偏, 开始拿苏草挨个捆扎, 而后便寻了蒸锅出来,不时问上一句。   “可有红枣?”   “茴香桂皮在哪?”   等她将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佐料同羊肉放在一处,木炭得了火, 刚要振奋精神大力烹煮蒸锅, 便让池小秋撤出一压火头,只能颓然下去, 化作小而安定的文火。   她拂了拂袖子, 抱着胳膊退到了一边,没了动作。   等她放大招的吴六郎有点恼:“这——便好了?”   池小秋看出他的不悦, 又想着这羊肉还得炖煮不少时间,总得能再做出些别的。   既是要新,要奇,或是寻些坊间小食, 或是展露些自己的新菜。   她四下溜达一圈,见屋角还停着几个口大腰原十分壮实的大缸, 有两个里面养着鱼,还有一只里头养的是河虾。   池小秋不自觉舔了一下唇——馋的。   她生在南边, 长在水乡,一年四季嚼头都从河里湖里出,一兜下去,就能兜上来田螺鱼虾,到了丰年,短于两个指头的,连打鱼船上的鱼鹰都嫌弃。   可京里头,是羊肉驴肉价贱,牛肉也不怎么稀罕,倒是鱼鲜海鲜一类的,价格眼看着就长着腿直飞到天上去。   池小秋精打细算,便宜将死的鱼虾没什么吃头,鲜活的不划算。这会这这里碰见了这小冤家,怎么能便宜了它们去。   因为得逢这不拿白不拿的故友,池小秋挑起虾线,剥起虾壳都格外柔和。   虾仁刚剥出来时,半透明的白里还有一抹半透明的嫩红,盐擦之后,加蛋清和酒一同腌制,几根整齐小葱挽作粗犷的结,往水里一撂,腌好的河虾倒进去不过片刻就能煮熟。   煮要煮上一遍,一遍白水,一遍是吊出的高汤,凉糕正好趁着此时做了出来,同出锅的虾仁左右错落摆在盘里。   “这算不算作是水晶虾仁?”   池小秋颇有些自得。   虾仁似水晶,凉糕似水晶,虾肉鲜嫩紧实,凉糕清爽淡雅,颜色、味道都和名字相合,正是池小秋在没钱时,只能在脑子里反复炒菜时想出来的。   能让她凭空试一回菜,不管接下来这古怪的东家是愿意还是不愿她留下,这趟都算是过了手瘾了。   池小秋十分容易知足。   吴六郎细尝这水晶虾仁的时候,池小秋揭开了煮着羊肉的蒸锅,那锅里的肉却和水晶虾仁淡淡风味不同,香得霸道,隔老远就能将人强扯到跟前来。   “好香!”   “那可不是!”这么多佐料是白加的么!   勺子连着羊肉带汤一起都搂过来,又将他们翻在煮好的面条上,面条是白的,于是便像素色底稿上突然画出几块油光光的羊肉,对比强烈,让人食指大动。   “酥羊大面!”   这是柳安渡口边常能寻见的一样饭食,有肉有面,一碗下肚,也能结,也能解馋,颇受人欢迎。   池小秋喜欢这样饭食,就是从这名字开始,敢称自己是大面的,必然有一份自信在。那架了大蒸缸就坐在路口处渡口边煮羊肉的摊子,一个赛过一个香,因为香气浓烈,即便是最便宜的十五个钱一份的大面,羊肉不过铺在正中一点,也不会让人恼怒。   大不了就使劲卷一卷翻一翻,就央着饶上点汤汁,也足够吃下一大碗面了。   吴六郎正好将她这两道菜充作了自己晚上的饭食,吃得肚圆,而后问道:“这招牌,你想怎么挂?”   “改签子,添上池字——凡我出的菜。”   “月钱这块?”   “我不要月钱,我要——入份子。”   吴六郎眯起眼睛笑起来,极为愉悦舒畅的那种:“你想要占几分?”   终于到了这讨价还价的一步,池小秋先出了一个略高的价,伸出一个巴掌,等他还价。   吴六郎扑得将扇柄一敲桌角:“着!”   等着还价的池小秋呆了呆,听着又笑起来的人道:“几分现下还定不下,我便重做了签子等姑娘你出菜单,一个月后,便看客人下出的考评册子,如何?”   池小秋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若是长长久久合作下去,对着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的东家可不是什么省心事。   好在吴六郎还有些商家子弟的精明习气。   两下说定,签下契约,吴六郎看着她落款处十分工整的几个字:“好名字。”   池小秋学会了谦虚:“哪里哪里。”   全托赖有个好姓。   找到了这么一个差事,池小秋连走路都轻飘飘的,似云脚乱游全然不费力气,要分别时,她狠狠抱住徐晏然,好生揉搓一顿:“美人,等我回头去看你!”   徐晏然尝了一天菜,连吃带拿,还真能帮上池小秋一把,身心俱是满足。   两人都度过了极为愉快的一天。   不过是太阳从东边跳到了西边,院里的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杏子树的绿叶看着娇嫩,出头的黄雀毛茸茸煞是可爱,池小秋拎着酥羊肉和面,正往门口走,就看见齐娘子正红着眼站在房门前。   手里的绢子湿哒哒的,铁定是哭了得有一大会了。   池小秋同她有逛街之谊,赶进屋盛了碗酥羊大面出来,挨近齐家屋子轻轻唤:“锦娘姐姐,吃了饭不曾?”   没有人能抵挡住酥羊大面的诱惑,齐娘子也一样。   她哭得发昏,防心尽褪,拿筷子卷着面风卷残云般,一碗就全下了肚。   捏着筷子愣了愣看了空碗半晌,齐娘子又滴下眼泪来,抽抽搭搭的说出一句话来。   池小秋也不好走脱,便打算听一回她心事,听了好几回才听清楚。   “妹、妹子,可还有面么?”   一碗不能解愁,还得两碗。吃饱了肚子的齐娘子终于有了斗志,跟池小秋控诉起婆家人时,眼中终于现出愤怒的神采。   “出了门的姑奶奶,手伸得忒长!我出不出门逛不逛街同她有什么相干!还有齐三这个混账!”   齐娘子从闭门不出,安于刺绣蜕变成而今恨恨说话的模样,不过数月,池小秋不禁有些心虚。   毕竟这逛街是她先拉上齐娘子的。   “分明是来气我的!什么闲坐少言,宗妇之范!”齐娘子这会哭得很生气。   池小秋就在她这断断续续的哭声诉说里捋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   大抵就是齐编修近日对她有些怨言,自己说不出,就请了出嫁的姑奶奶来劝说,结果齐娘子这一去,劝说变成了立规矩,且十分不好听。   “人总不能只活书里的规矩罢。倒不如削个会笑的木头人,就坐着对看好了,他要不要这样的娘子?”   “这样的…娘子?”齐娘子低头沉思片刻,唇边忽然现出笑,猛地握住池小秋的手:“谢谢妹子,给我出的这样好主意。”   池小秋眨巴着眼睛。   什么主意?   我没有,我不会,我不知道啊!   池小秋看着她的笑,感觉到了和昨晚面对钟应忱一样的害怕。   齐编修近日要编前朝实录,特意晚了些时候回家。   既是自己说不过,那就引入外力,想来家中娘子一向薄面皮,总能听得姐姐来劝。   他是踩着星光月影回家的,整院都灯火通明,唯独他家小院暗着。   站在门口,他往前探了探手,查点跌了一跤——却摸了个空。   没关里门,便是有人了。   他探头一看,漆黑屋内,一个影子在床前摇晃着站起来,钉住他赶着要逃出的手脚,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气。   “大爷,已是亥时一刻,该就寝了。”   齐编修大大喘出一口气:“娘子,怎的不点灯?”   “自奉必须简约,烛火过费,有违家训。”   齐编修失笑:“这才费得几个钱。”   齐娘子端着笑:“物虽小,也念惜。”   齐编修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刚要宽衣,却见齐娘子站起行了一礼:“夫君且庄重,狎昵太过,不合圣人训。”   齐编修手停在腰上,目瞪口呆。 第171章 皮蛋豆腐   齐编修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   总有人在他脑后咻咻地喘气, 黑烟弥漫的迷障之地,他看不清左右,头皮都要炸起来, 忽听见有人唤夫君。   心下一松, 转身看去, 果真是熟悉的面庞,再一去摇, 这就不对了,她脸上的笑是惯常见了心安的, 可怎么也摇不掉晃不去, 只是支棱棱笑着,木头人一样全无活气。   才刚安分一点的头发重又直立起来,齐编修惊得狂叫一声, 一坐起来, 冷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发粘发凉。   原来是个梦。   旁边的人呼吸声起伏均匀, 细细的眉却蹙起来, 他拥被看了半晌才又睡去也不知是做了几个复几个的梦,这回吵醒他的却是一声又一声的“唰唰唰”。   本是平稳又安静地响着, 但又在触到什么障碍物的时候加大了力道,于是外头的扫帚就好似从他胳膊背上刮过去,要将肉都刮下丝来一样。   齐编修头蒙蒙地钝钝痛着,披了衣裳出去, 见这贤淑娘子正一点点扫着砖缝,木然又认真。   “怎的起得这般早?”   扫地人道了万福, 规规矩矩的:“黎明晨起,洒扫庭院。”   总是得这种不是人话的话来对着, 菩萨性子也要生气。   齐编修想了一夜,便知道齐娘子这是在变着法的气他。   他气鼓鼓出了门,赌气就赌气,看谁能熬得过谁!   两人便这般过了几天,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了齐编修脸上。   最先熬不过的好似是他。   夫妻几年,他竟还不知道,自嫁过来将家中打理得上下妥帖的齐娘子,还有这样的气性耐性。   这游戏,齐娘子玩得颇有趣味,齐编修玩得坐立不安。   憋闷的心情随着一场大雨,涨到了最高处。   这雨飘得极快,不知哪个突然就在还晴好的天上戳出个口子,水就捡着他们来回翰林院的这条街上往下倒,太阳光笑吟吟照着时,大雨就猝不及防兜头砸得人正着。   他和钟应忱前后脚进得官舍大门,池小秋早便候在倒座房旁边,手里便拿了干巾子和防雨毡子,刚一见人进来,就围着钟应忱忙前忙后,先擦湿透的头发,擦了手,罩上雨毡,才拿油伞出来,就让钟应忱夺了去,支在她头上,两人一笑,相依相偎地进门去了。   他落汤鸡一般,在门口进退不得,池小秋见他可怜,还多分出了一把伞。   本是好意,可在这强烈的对比之下,就好似又拿滚水烫了一遍他的心。   齐编修索性把伞当做拐杖,一边拄着一边进门来,果然又是只剩了一盏的灯火,齐娘子换了个活计,改缝衣服了。   听见门响,齐娘子放下针线的动作本来十分安然,可再见着他时,还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没打伞?”   “没这样好命,有人送伞,打什么打?”齐编修哼了一声,擦了火折子重又点上几盏灯,还是没好声气:“要想省着灯火钱,就换个活计。”   齐娘子一怔,没想到他这会还惦记着暗灯费眼的事。   虚假的平衡被打破,齐娘子连客套话都不说了。   齐编修转了一圈回来,另一个已经睡下了,屋角还摆在干净衣服,桶里的热水稍烫,红糖葱姜水正冒着白烟。   他默然半晌,望向床边时,不小心又撞上一双偷向他看过来的眼睛。   这官舍的屋里虽小,收拾清楚了还是能闲出来不少边边角角,池小秋买了两三个陶翁,又瘦又高的那种,力图能让它们占的地方最少,装的东西最多。   茶叶、稻壳、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混成料泥,新鲜鸭蛋挨个在料泥里面打上一个滚,出来时候就套上了一层料泥外壳,一层层小心放在缸里,封严实了,等上一个多月之后,再把外面两层壳子层层敲开,里面的鸭蛋就呈现出半透的暗红宝石一样的色泽,虽然少了尖锐的亮光,却多了许多通透的温润,上面结出松花一样的纹路,十分精致。   等再破开外面的一层,半流动式的蛋心在松花绿内又有一层明黄,复杂的颜色代表着多变的口感,池小秋下刀的时候十分珍惜,一瓣一瓣破出来,再一点一点在盘里摆出花样。   豆腐正是搭配松花蛋的好材料,偏嫩的豆腐汆水切小块,生抽、芝麻油、蒜泥等调料层层撒上去,这样出来的凉拌菜,吃时豆腐清淡爽口,皮蛋内里黏滑软糯,外层稍带些脆韧,口味奇特,是佐酒的好菜品。   钟应忱回来时恰带了一壶好酒,看着几道小菜,也颇有意动。   两人刚在杯中斟了酒,才坐下,从不上门的稀客就到了门口。   “那个…钟年兄…”齐编修言语讷讷,想是有事商量。   池小秋有眼色,找个借口避了出去。   原先斟好了的酒,备好的豆腐皮蛋,待话匣子一打开,这段日子积攒的苦闷一倒出来,就进了齐编修的肚子。   “贤弟,你大约不知,我家娘子上京前却不是这样的。”   齐编修既是打定主意将家丑外扬,也就尽数吐口,却不知这些天他们之间事,早就让池小秋每日唧唧喳喳跟他说了一遍。   叙述过程可谓是声情并茂,详详细细。   钟应忱不想再听池小秋再说这个话本,便打定主意帮齐家解了这个结。   “齐兄,冒昧问一句,你这心里在乎的,到底是齐家主母,还是…”他告了声罪:“还是杜锦娘。”   齐编修发怔:“不都是我家娘子?”   “或者换个问题,齐兄心里,是愿夫君这名字为先,还是愿你这个人为先?”   他啜了口酒,悠然道:“不瞒齐兄,我家娘子,先是小秋,后幸而为我钟家娘子,若要换一个人来做这个,我断断不依。”   “夫妻名分,是媒人为证,书礼为聘定下的,可心里的情分,却是夫妻两人自行量定的。”   送走齐编修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听小秋说,昨日那把伞,正是嫂夫人留下的。”   钟应忱尚未断案,便先断了一宗家里官司,结果却是好的。   他们夫妻二人和好如初,池小秋没了能继续追下去的现场话本故事,转而将热情投到吴六郎的酒楼之约上。   柳安千里迢迢送来了过秋冬的衣裳,并薛一舌一本手稿,里面厚厚一匝全是菜谱手稿,池小秋感动得眼泪汪汪,一边整□□着菜场里面跑。   陪着池小秋逛了这么多次,京里吃喝的地方钟应忱也早便熟了,即便是专门绕了路去买王家关中锅盔,也一样能知道怎么转回来。   “这不就是个拉长压扁了的烧饼么!”池小秋慕名前去,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个变了模样的老相识。   但是因为受热的面积更大,这锅盔更加酥脆干松,轻轻一咬,咔吧一声就能咬碎一大块,里面抹得极薄的肉馅,加了些梅干菜,使得味道更为厚重。   池小秋护着豆沙馅的另一个,手里抓着这一个,还待要再咬下去,人群挤过来,将两人挤到一边。   原来是街心来了一行车队,不过片刻就走过了。   有人在讲:“这是哪个周家?”   “老爷子还在外面做巡抚的那个,想来又要升了。”   京里别的不多,一个戴乌纱帽的,一个跟皇家连着亲的,多得都不稀罕,旁人不过闲话两句,飘到池小秋耳边里,却是天边闷出一个滚雷。   她慌张得瞥了一眼钟应忱。   他只是站在那里,遥遥看着远去的车队,最前方是个骑马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就钉住这个慢慢隐没于街市喧嚣里的背影。   “你还要去鱼市么?”   钟应忱收回目光,之前那令人悚然的神色并未再现,他说着和平时无异的话题:“若是不去,咱们便回家。”   池小秋胡乱点点头,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钟应忱是隐姓埋名来参加科举的,若是不将姓名来历展露于人前,又如何为母亲伸冤被认出来的风险早在她点头答应婚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存在,可当它近在咫尺的时候,池小秋才意识到它的威压。   一种时刻堆积在心头的恐慌——钟应忱的性命。   在她心中,大过一切。   同齐娘子相比,池小秋在钟应忱手里过不到两招,她这笨拙的担忧不到半天就已被察觉。   钟应忱微微笑起来。   手覆上她腕上不曾离身的红绳串,上面串起来的几个银锞子动起来就一晃一晃,钟应忱慢慢讲着他曾经做过的决定。   “我不会让自己涉入险境。”   这是他决定要娶池小秋时的承诺。   池小秋想得更解气:“就是!那周家,连你一指头都顶不过。”   她要的结果,不只是周家哭着。   而是他们笑着看周家哭着。   钟应忱心里早已有了成算。   “阿娘虽然是独女,可族中却不是没有远亲,总能找到能出头的人。”   现下那能出头的人,正在赶往京里,他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找一找周家的线索。 第172章 萝卜丸子   嘴巴一闲下来就总想找东西吃, 池小秋最近整日忙的不是一日三餐,而是间歇时候慰劳慰劳口舌的零嘴。   买了新鲜的葵花子回来各种调料炒制,不时想法调着糖的分量看如何能把新粉栗子炒得更好吃, 没过多久, 这样的小食已经满足不了池小秋了。   她开始折腾怎么去炸些藕条素丸子, 毕竟肉条拿来炸着浑吃似乎有点浪费钱,家中果蔬的一大来源——高家, 在京里仍旧发挥着输送应季鲜货的作用,正好送来了一大筐萝卜莲藕。   于是整个院子便听着池小秋剁了两三天的菜。做丸子的秘诀大约就是“咚咚咚”将豆腐萝卜马蹄一起剁碎, 活上面粉, 捏成圆滚滚不大不小的丸子状,在锅里上沉下浮片刻,就个个金灿灿滚出了锅。齐娘子受邀站在一旁, 刚拿起来咬了一口, 一头哈气说烫,一头却仍不住嚼了嚼给咽了下去。   又香又焦, 里头绵软, 素丸子吃出荤味来。   藕条的惊艳来源于外层的软糯和里层带着些沙质的甜脆,又钝又脆, 是种奇特的口感,池小秋学着北地的人,将素丸子藕条白菜粉条放在大锅里一起烩上一锅,确实鲜美。   等徐晏然也来吃了一趟, 池小秋才知道这藕和萝卜,其实是外地送来, 跟进上的一样的品种,比肉还要贵上一倍。   这回再看着锅里的藕条素丸子, 痛定思痛,池小秋干脆又炸了一锅酥肉来缓解心疼。   钟应忱回来时,就看见池小秋正和齐娘子对坐着,专心吃着炸酥肉,酥肉选得正是里脊,无肥处无硬骨,一咬下去,就是嫩生生外酥里软的肉,撒上一层孜然粉,吃到嘴里,辛香味还冲着鼻子。   男主人已经回来,齐娘子不好久留,揣了一包池小秋塞过来的炸酥肉,便回了自家。   没了旁人,钟应忱才拿出纸笔,慢慢梳理自己近日探得的消息。   池小秋勾过头去:“可打听出来什么新的?”   池小秋不会断案,却怀着一颗热烈的心,便是想不出别的,也要将消息知道得详尽才好。   要说有多少新的,却也难,一来周家才刚回来,不好混进人去,二来想要打听的这个人已死了几年,还记得他的少之又少,说得再明白些就会打草惊蛇。   饶是如此,仍旧有了些眉目。   周大兴能在府中大老爷心腹手下当差,在仆役中过得也算是顺当的。且又一向有眼色,心思活络脑子快,人缘不差。   上船之前,周大兴并没什么异常,只是二十多岁还没娶媳妇,家里未免着急,还曾追问过,他却大咧咧一挥手道自己自有成算,不过前后一年的事,瞎操什么心。   新的突破口就放在了这里。   他那时的相好,原本是在书房里当差,后来被远远的嫁到了别地。   池小秋终于觉出了些许怪异。   到了如今,钟应忱连亲爹都怀疑上了,竟从没提过府中其他人。   沉思良久,他的目光落在闲翻开的诗中最后一句。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世上当真有终身带着面具过活的人?   钟应忱只是说了一句:“能将整件事料理得如此干净,府中其他人,做不出。”   周大老爷,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的。   池小秋见他眉头深锁,心疼下脱口而出:“不如我上门去看一看。”   她越想越觉出是个好主意:“我扮作厨娘,内宅里头才好问话,尤其是那个什么姨娘房里的丫头…”   未说完便让他沉沉目光止住。   “好生在家呆着!”钟应忱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这事,你想都别想!”   那是一个埋没了整船人性命的龙潭虎穴,他不可能允许池小秋前去犯险。   钟应忱拿定的主意,池小秋是动摇不得的,但小心思仍旧滴溜溜转,算盘打了一遍又一遍,正叹京城里无门无路时,就有人送了梯子过来。   “你说谁家?哪个周家?”   怕因为日里夜里想着才出现了幻觉,池小秋紧盯着吴六郎,竟真的在他的话里分辨出了只出现她们私下闲话里的周家两字。   “怀锣巷的周家,家里的老爷子正放外任,这回要请店里做私宴的,正是他家大老爷。”   终于逮到了一个主动和她来聊周家境况的人,池小秋眼睛晶晶然亮,一心等着他吐露更多。   “说是那大老爷,多半却是他家女眷,我着人问了,这家的姨娘甚是受宠,因行动有度,在府中颇得敬重,内宅里多半是她在主事。你去时,只管做菜,旁的不要多说。我让成大随你去,若有事,一唤他便能去帮忙。”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若果真遇着不称意的,直接顶回去便是,我这店里做的是生意,不是下人。真有事,自有我担着。”   说到此处,看了池小秋一眼,他似是无心道:“正好店里新做了一身衣裳,这两天先备菜,等后天去她府上时穿上便是。”   她家里又不是没有衣裳,池小秋摆手想推,却让他一句“既是顶着我店里的名,自然要穿得体面些”给堵了回去。   池小秋空手出门,回来时却捧了一身衣裳,上好的杭绸,月白底的裙子,葱青杨柳枝花色的衫子,触手柔软,没有五两银子,根本做不来这一套衣裳。   尤其青绿都是池小秋钟爱的颜色。   钟应忱搭眼一看,心中立刻警觉。   他事情都在心里搁着,从来不说破,只轻轻巧巧拿了一套新衣服出来,就让池小秋打定主意换了这套,退回那套。   池小秋的晚上是用来苦思新菜的,钟应忱的晚上是用来给她配衣裳的,到了第二日,她再到店里时,方到门前,就似一片彤云锦霞轻轻飘落。   樱草色短衫,袖子前一丛花若隐若现,颜色同下裙相称,娇嫩鲜亮的红色,比朱红轻巧,又比淡红庄重,晕染渐变到裙尾,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透亮。   吴六郎才笑着出来,就看见池小秋身后的钟应忱。   钟应忱一看便是年少才俊,着意打扮下两人前后并立如一对璧人,闪闪发光,且这才俊还甚是有礼有节,拱手所言十分谦逊:“多谢主人家,内子一身厨艺却是家学,她不爱花粉,偏爱这锅灶饭食烟火之事,到京里原说要荒废下去,幸而寻了贵店,也不必整日只在家里闷着捣弄了。”   他这话感激里不乏打趣,池小秋觉得十分有趣,还是吴六郎却似是见了鬼,往后一步查点将自己绊了一跤,说话也比平时格外艰难。   “内…子?”   池小秋才想起她未说过家中事,便拉过钟应忱:“这是我家钟哥,如今在官中当值。”   要不是牢记着低调低调,她恨不能将钟应忱事迹样样说的清楚。   吴六郎却没什么兴致接着她的话,一整日都是失魂落魄的样子,过菜都要连唤好几声。   池小秋回家将这事拿个趣事来说,钟应忱却拉过她:“以后出门要记得盘头梳髻。”   池小秋缩缩头,可怜巴巴:“你不在,我不会。”   她只会打散辫子。   钟应忱失笑,拿过梳子来给她梳打了结的头发,只得叹口气:“辫子就辫子吧,你喜欢就好。”   若让她自己盘髻,只怕到家时她还未出门,在忙着梳头发。   没敢提要去周家的事,还特意跟吴六郎说了要保密。   他只有气无力点了点头,眼光在池小秋身上凝了一瞬,又叹息似的移开了。   池小秋的心思早便飞到了周家。   既然那龚姨娘生在北地,想必更愿意吃面。   要想探听消息,就得在吃上多下功夫,池小秋心里转来转去,终于锁住了一样面。 第173章 金丝面   周家并非京中人, 能在这寸土寸金的京中置办起这不小的宅子,家中必然殷实。   池小秋走在园子里,拳头攥了半天, 忍得十分辛苦。   钟应忱曾提到过, 周家原本不过是普通书香, 但他母亲是家中独女,置办嫁妆时为怕她受委屈, 几乎将家财赔尽了送她过门。   从不见有人家把嫁妆单子写得这样清楚,娘家一份, 婆家一份, 官府中备上一份,就是这样的嫁妆给了钟哥阿娘其中一份底气。   以致于周大老爷再嫌弃大妻嫡子,也丝毫没让这两人在周家受什么委屈。   且听钟应忱的意思, 他阿娘不仅十分习惯同大老爷相敬如冰的日子, 且后来还很是享受一人过活的日子。   “那另一份底气呢?”   钟应忱答:“我。”   大老爷虽不喜他,但他自小却是在老家长大在曾祖父膝下, 祖父偶有回乡, 看他文章课业,亦是和颜悦色。   在这样境况下, 大老爷敢打他,曾祖父便敢将大老爷骂得狗血喷头。   他只挨过大老爷一巴掌,代价便是大老爷当着所有仆役的面,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直到曾祖父过世, 他们上京,天地才翻了一个过, 由此开启了另外一道命途。   一想到婆婆的惨死,却给周家做了嫁衣裳, 池小秋就想在揉的面团里撒上一大把盐。   齁死这周家宅里的人!   这想法只是在脑中盘旋着,到底没有变成行动。到底还存着些理智,知道自己此行,最重要的便是能得这龚姨娘的青眼。   一旦能常常出入周家门,内宅的消息打听起来既不显眼又容易。   蔬果无辜,平心静气的技巧也很简单,只要将心思沉入手下的面,就自然变成了沉静性子。   她做得专注,手下的面擀了一遍又一遍,面团的揉制下了大功夫,才能在此时让这面被擀薄了一回接一回,还能毫无破损。   碾压这面的擀仗是特制,长而粗,她力气极大,倾力反复压下,这面便硬实许多,刚伸手要拿刀,往左一错步子,忽得就碰上一个人。   两边都吓了一大跳,池小秋有些不悦,可旁边一个小丫头先发制人,埋怨出声:“你怎么都不说一声,若是这刀砸了姨娘…”   才让擀面安抚的火气又蹭得上涨起来,池小秋冷笑:“我也不知有人偷摸就进来了啊!”   “够了,春平,这么没规矩!”   池小秋趁机打量了一番这个龚姨娘。   若是算上这六年,现今这位姨娘该年过三十了,丽色仍旧一如二八年华的小娘子,一瞥之下,就能觉出,这姨娘是个很拎得清的人。   说她拎得清,便因她身上穿戴正正好好,能衬颜色,又不奢华,言谈端庄持谨,同戏文里看到的那些恃宠而骄的小妾,浑然两人。   此刻对着池小秋,依然是温和有礼:“我这丫头年纪小,十分不懂事,惊动姑娘了。”   虽说得客气,但此来是要查验池小秋手艺,她才开了头,池小秋便将面摊开来道:“二太太尽管来看便是。”   这声“二太太”叫得不情不愿,却是吴六郎单门嘱咐的。   他的原话便是:“这家姨娘同别个不一样,后宅里独她一个,倒同当家奶奶一般了。”   虽不惹事,也不要多事,客气些总没坏处。   龚姨娘并没听出称呼里的不情愿,她刚要说什么,又顿住了,目光落在案上,不自觉透出几分惊讶。   不过小小的一个面团,擀开来摊平了整个大案子,案上的花色清晰地透映出来,薄可鉴光。   池小秋不等她说话,挥刀将面切作细丝,整捋挂起来,清白光润,顺手一抖,下进了锅里。   浇头已经做好,只等汤面煮熟便能往碗中一铺,池小秋盛出一碗来,面入水一煮,莹然生光,教人一看舍不得吃。   龚姨娘尝了尝味,帕子蘸了蘸唇,终于认真商讨起来:“这回的宴却是要做这南边的菜,因听闻贵店设宴有许多新菜色,姑娘可否出两道来?”   池小秋肚里里旁的不多,就不愁新菜,摆好的盘盏刚端出去片刻,就有人来请她,正是刚才那牙尖嘴利的丫头。   她说话时颇有些别扭,就是不向着池小秋看。   池小秋却给她块油纸包好的糕点,笑道:“谢谢春平姑娘,方才是我一时急了,说话冲,你莫怪。”   说开便好了,她才只十二三岁的模样,还是一团孩气,方才就馋这糕点,脸上带了笑:“我且还当不起姑娘呢,凤儿姐姐旁人才能叫姑娘,池姑娘就唤我小平儿就是。方才姨娘尝了那道豆腐羹,连声说好呢!现在正逗着云哥儿和兰姐儿,这时候去还能多些赏钱。”   果然,龚姨娘和颜悦色,又问她什么时候能定了单子,抓了一大把钱给她,命丫鬟道:“把春哥兰姐抱回窝里去,这菜着人给大夫人和大爷供上一份,好生送了池姑娘出去。”   池小秋心里一跳。   活人少有用供的,那么她口中的“大夫人”“大爷”指的便是…   心里有事,便走得心不在焉,可现在这送她的丫鬟又不是少不更事的春平,而是另一个眼生的凤儿。   主意在心中盘桓片刻,支支吾吾反倒让人生疑,池小秋掠一眼趴在凤儿怀中的兰姐儿,那是只黑底白花蓝眼睛的猫儿,瞅人的时候不动声色,打了喷嚏才转过头去趴在爪子上。   池小秋只能从这猫入手。   “这猫的名字倒好玩,我听作什么姐儿…”   “兰姐儿,姨娘心善,待猫儿狗儿都亲切,这两只已养了好几年,有一年在别地住着时,偏遇着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没短过他们的吃食。”   心中忽然哗得涌起一阵悲凉,一瞬间,池小秋将青黄不接的时候,同他们一路的近乎丧命的流离生活对应了起来。   那是,周家的猫不能短过吃食,周家的大公子却跋涉在千里之外,几乎饿死。   她忽然理解了钟应忱。   愤怒太久,便失去了心力,只有深深埋藏的不甘,也已褪尽了色彩,变成蛰伏着的平静。   她也能笑着若无其事问出来:“我方才听姨娘说,府里的大夫人和大爷也爱吃些汤羹,不知他们口味怎样,求姐姐好生给我说说。”   因为一直窥探着这丫头的神色,她的不自在尽收眼底,回话时虽远远说不上不恭敬,却也古怪:“这话以后你不要再提。大太太和大爷早年便殁了,是主人家的伤心事。”   要有眼色的不会再提,可眼前这个还在问:“可我听见二夫人说,要供上…”   凤儿微微提高了嗓门,显是不悦:“姨娘仁厚,总是念着,有什么好的都送上一份,年年打醮做道场…以后这二夫人还是休提,姨娘重规矩,只让人唤姨娘,连三爷都是如此。”   池小秋点头赞道:“怪道各人提起府上姨娘,都十分敬重。”   她原先的疑心稍有动摇。   若是此事和大老爷这一支脉的人有关,为何从不避讳,反而总是主动挂在嘴边。   池小秋拟菜单子愈发用心,她几乎每天都能往周府跑上一次,只要龚姨娘说一句不妥,她能将热菜凉菜单子重新推翻了找新菜。   钟应忱每日去刑部当值整理旧年卷宗,只以为她在吴家酒楼忙活,接了两次,见吴六郎不再有什么动静,便放下心来。   几番下来,吴六郎却以为她太过紧张,破天荒主动找过来,垂眼不看她,只是道:“周家不过是试手,菜尽心便好,不必如此。”   池小秋也能平静一笑:“不能砸了咱们店里的招牌。”   怎么可能无用呢?   只看龚姨娘待她多出许多真诚的热络,便足够了。   她进出周家厨房的时候多了,从龚姨娘房中惯用的大小丫鬟,到前院书房里的一些小丫头,都混了个脸熟。个个都喜欢她的糕点包子这些小食,池小秋每次做上许多,多带上一些,就足够添个好眼缘。   便内宅管得再严,丫头也是人,放松下来时嗑瓜子吃糕点,摆桌说闲话的时候尽有,池小秋在厨下倒腾吃的时候,就能听见他们闲聊。   外头人说着,池小秋在里头听着,支棱着耳朵,等了许多回,终于等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撞进了耳朵里。   “要说嫁得最好的,还要数原先老宅时,在前院书房里伺候的冬绣姐姐。”   “哪里好了,不知嫁着怎么远的地方去呢!便有些钱,没好东西吃,没好衣裳穿,遇着要紧时,连府里的门都找不着,也就是你这个小呆子,才觉得好。”   “她原先来辞主子出门的时候,我就在姨娘屋里头!给了好些东西呢,连压箱底的一对玉镯子都送给她了,姨娘都没舍得用过!““冬绣姐姐嫁人却快,也是可怜,听说原先有喜欢的,出了一趟船却死了…”   “不可能罢!她当时出府时高高兴兴,倒是姨娘舍不得,沉了好几天脸。也是奇了,又不是姨娘身边的姐姐。”   “却是和王嬷嬷连着亲呢,当初进府,还是王嬷嬷荐的。”   原先不过是提了一个冬绣,不知是不是老天都在帮忙,其中一个话题一转,竟转到了沉船的事上。   “说来,那位爷当真是克宅的命格,他在时,只要大太太那头有了喜事,老爷在姨娘这里,总要出些事故。有一次,大老爷莫名就跌进了井,好在水浅,只是受了惊,到后来才知道,那位小爷刚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好生夸了一顿,一次还罢,次次如此…”   “不是说,那小爷能偷旁人的气运,姨娘先生的那位曾哥儿,不就是…”   “走了五六年,终于是清净了,咱们房里好好的,三爷眼见着也出息了…\“说这样隐秘的事情显然更有乐趣,才议论得兴起就让人压低声音严厉喝止:“两个小蹄子,白嚼什么蛆?这也是浑说的?让人听见连命都要去了!”   池小秋立刻将手下的刀挥得更密,咚咚咚剁肉的声响连成一片,鼓点一般,直接盖过了小声问询的话语声:“池姑娘?池姑娘?”   见她不理,后赶来的人松下一口气,声音低低的。   “得亏没人听见,外人还在,就敢在这磨牙了!扣半月的月钱,三天不许吃饭。”   她叹口气,拉起地上两个眼泪汪汪的小丫头。   “别怪干娘心狠,这院子里的水深,你们不晓得蹚了进去,淹了自个两条小命,还要再拉上我这个老婆子一家。”   因为嬷嬷的这一番话,池小秋的后续打探更加艰难。   已隔了几天,她专门备好炒瓜子,想从王嬷嬷这个话题入手,刚问了一句:“不知她那个亲眷现下在什么地方,也不回来看看,听着可怜。”   小丫头就忙摆手,一脸机警:“王嬷嬷是积年的老嬷嬷了,我们怎么敢说她老人家呢!”   连瓜子也不要了,抬脚就走了。   池小秋不敢再问,可脑中总是回荡着丫头那句话。   “一次还罢,次次如此。” 第174章 糟溜三白   周家的龚姨娘非等闲之辈, 大老爷未娶续弦,竟愿意将宅中事托付给一个姨娘,且得上下敬重, 颇有些本事。   从那嬷嬷喝止了两个不懂事的小丫鬟之后, 便再难遇着敢拿这样事来闲磕牙的了。   池小秋又不敢轻举妄动, 耐着性子等呀等,眼看着宴席的日子都快过了, 也没再等到什么机会。   处在内宅都得不到新鲜消息,更不必说使人在外打探。   钟应忱情知这不是条平坦大道, 自然不是只依着这一条线来捋, 凡能想到的线都想法查下去,竟真让他查出什么来。   “是茂平寨的贼人。”   钟应忱话语简短,仍让人嗅得了一丝兴奋。   他将得来的消息平铺在桌上, 一边道:“我找了攻茂平寨一役的卷宗, 滤出个当初走脱的贼人,顺着籍贯一路向下打听, 碰巧他又犯了官被锁在狱中。”   钟应忱越说越快, 便是不信鬼神之说,到此时, 他都愿相信是阿娘泉下有灵,竟真能让他找见这个人。   茂平寨打得惨烈,再怎么强横也不过在山里,卫所的人多, 将整个寨子包圆了,绝大多数寨中人几乎当时便命绝了, 便捉着了没死的,也不过再附赠菜市场里一口刀, 谋逆的罪名,连秋后都不用等。   偏有这么一个,是在攻寨前去了别地的,听消息不好,便躲了出去,可又抢夺惯了,没法生存,刚走了一回老本行,便让捉住了。   茂平寨不大,只消细细一问,便找出些出事前后的蹊跷事来。   “走脱的可不止我一个,还有范三侯子那两厮,倒精怪,说外头有人使他做个大买卖,哄得我给他打了掩护让他们出去一晚上,结果出去了便再也不回来了!倒让他们躲过一劫!”   送信的人直接将他的话原样都写了下来,连个语气词都不曾少,因此让钟应忱得以细致地去找他话里每一条线索。   此事与山贼脱不开干系。   只因尸格记录上,大半的人死因同他亲眼目睹的一样,十分利落的刀法,趁着人正在水中船上挣扎逃命的时候,当胸一送,连着轻微扑哧一声,又拔。出来,带了一串血沫溅入河内,慢慢化开,从他头上随水漂散。   水中的声响是闷的,在接近窒息的极限内,他仍旧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三哥。”   那么这两个人又去了哪里?   钟应忱指节轻轻敲着桌案,重又修书一封,请人带去。   这一次,他要以庐阳横县为中心,查所有无人认领的尸案卷宗。   越过苍茫夜色,他的目光落在极远的地方。   他必须要快,从托人查地方官府卷宗的一刻,能泄露消息,引人注意的地方一定会越来越多。   还好,周家的老爷子眼下巡抚的地方,离庐阳甚远。   “横县?为什么?”   钟应忱淡淡地说:“那晚上,大老爷正在横县渡口。”   池小秋一时语塞,半晌才小声问:“那龚姨娘呢?”   “那时她儿子得了风寒,早早便赶去何州了。”   池小秋心怀鬼胎,便没再深问下去。   心事转到了另外一途,越是发急,越找不到能钻的口子。   池小秋借了高家的厨房做糟溜三白,拍了半天,想要去筋时,才发现捶碎了的是鱼肉不是鸡肉。   她心虚,又有几分骄傲,总觉得在这上头出了问题,脸算是丢大了,赶忙一手将鱼碎肉扫了去,另一手拽过鸡脯肉来,开始去筋去皮。   笋去了老丝,只留还算鲜嫩的部分,切成笋片进锅来烫,鸡片鱼片在鸡子清调成的浆粉中滚过。   徐晏然好奇问:“为甚什么都要勾芡?”   “这肉不挂芡,就好像人不穿衣服,再白白嫩嫩,直接出街给人看了,就不大好,可添上这层浆,就光润许多。”   她一边将鸡片鱼片笋尖在油锅中轻滑,倒进漏勺中,转手送进了汤里,加上些酒,淋上热油,盛在盘里的时候,果真更添一份朦胧。   这样做出的糟溜三白,不仅好看,更是好吃,入口清淡滑嫩,更有一缕酒香,极为爽口的菜色。   池小秋便以这盘菜作为贿赂,小心翼翼问:“若是你做了错事,有什么法子能让高兄弟消气。”   “我怎么可能做错事!”徐晏然大快朵颐,自觉和高溪午比起来要靠谱十倍,丝毫不以为这假设能成真。   池小秋锲而不舍:“那就是高兄弟!若是高兄弟做错事了,什么法子能让你消气?”   徐晏然听下筷子,犹豫问道:“小秋,是不是你们那碰见什么麻烦了?”   见她闷着不说话,就更急了:“官舍里头旁人不敢造次,那就是同住的别家了?”   不过悬心一刻,思绪一转到钟应忱,就重又变得悠悠然。   “若是旁人欺负到你头上,只消告知你家相公,到时便是别人要他来消气了。”   徐晏然实事求是陈述着她对于钟应忱的认知,说得池小秋急了,撤下盘子,坐在她跟前:“跟旁人没干系,是我…”   她闷闷的,十分忐忑:“是我和钟哥…”   “那更不用担心了!”徐晏然大睁眼不解:“在他面前,你能有什么错事!”   上京一路上,钟应忱将她宠成什么样子,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撒个娇,说句软话,他还有什么好挑的?”   “这回不一样,我的错很重,很重,很重!”池小秋用了三遍的重复,终于让徐晏然重视起来。   “那…”勉力想了半天,忽然脸一红,她招招手,凑到池小秋耳边边上:“你是不是有一件纱衣,透霞纱做的那件,你便穿着它。”   池小秋纳罕道:“可眼下太凉,都入秋了,穿不着。”   “啊呀,你这个傻子!”徐晏然说话时声音低不可闻,热气蹿到耳朵根:“你便没听过,夫妻两个床头吵架床尾和么!”   池小秋恍然大悟。   徐晏然的信誓旦旦给了她坦白的信心,她破出五两的压箱银,又是备菜,又是备汤。   若不是钟应忱醉酒后爱数落,可醒了又都不记得,还要重新挨过一遍,池小秋是绝不吝于上一坛好酒的。   “你那银箱子又哭了几回?” 近日案子有了眉目,钟应忱心情大好,有了打趣她的心思。   只要钱不宽裕,池小秋就变成了守箱奴,便再三说了做官也有月钱,她仍旧坚定地藏着银箱子,还义正言辞:“你拿出一块,这箱子就少了一块,它便不伤心吗?定得哭上一回。”   她干笑:“好说,好说。”   池小秋的盛情太过,让人不禁疑惑起来。   已相伴走过六个春秋,彼此知之甚深。   在池小秋第三次避过他话头不敢瞧过来时,钟应忱收了笑,轻言细语:“遇着何事了?”   巴望着方才进他肚里的好酒好菜能给自己求得一道护身符,池小秋给他夹了岗尖的菜,才吞吞吐吐将她进了周家之事说出来。   钟应忱捏着筷子,沉默了好一会,竟笑出来。   一阵凉意,从脚后跟直蹿她脑门。   “池小秋,你能耐了?”   钟应忱这几句话极慢极慢挤出来的,池小秋看看紧闭的门窗,心一横,眼一闭,将外头衣裳一褪,辩解得不带一个磕绊。   “我错了我也是心急我谁都没说我就问过他们几句话我才去过七…七□□十…呃,十二回…”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已经是块烧炭的时候了,穿着纱衣实在是冷,可跟发怒的钟应忱比起来,还是冷更好受些。   钟应忱不提防她这一出,赶忙拿了被子把她整个裹住,没好气道:“谁教你的这个!我还没罚,你倒先病了!”   被子裹不严实,酥臂滑出来,衣下风光若隐若现,钟应忱非圣人,这会却又更要紧的事做,一边瞪她一边追问她所遇每个细节。   “那婆子如何试探的?”   “当真!她唤了我好几声,一定是在看我听没听见!”   池小秋斩钉截铁保证,钟应忱按下一口气。   既是如此,想必周府的人还未曾留意她,最怕的便是,这些话是专门编来说与池小秋来听的。   到那时,连池小秋带他,都已经别人笼中物,一扑便能捉到。   池小秋扯他衣裳,讨好笑道:“办完这场宴,我便不去了,你别生气了。”   抱着他胳膊,还在探他脸色:“嗯?好不好?”   钟应忱的手便猝不及防碰着柔软处,最悬心的已经问清,便有心情去处理方才搁下的事。   “这事便算揭过,以后若要去,必要先问过我!”   努力想把话说得更严厉些,终究还是软绵绵的,池小秋大松了口气,放开他胳膊,就要展被钻进去睡觉。   徐晏然说的果真不错,她方才特意选了床尾坐,再撒个娇,钟应忱便不气了。   一只手揪住了她被子:“这便过了?”   钟应忱的眼睛在她身上掠过一遍:“你这赔罪,可太没有诚意了。”   池小秋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让人压进了帷帐。   来回折腾到半夜,真要睡下时,池小秋卷着被子瞪他。   她恨恨道:“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下次我要换到别的地方去。”   钟应忱正拧了热巾帕给她擦了脸,闻言一怔,再开口居然有些脸红:“这不大好罢,别的地…太凉了些。”   “…滚!” 第175章 苏造肉   得钟应忱再三嘱咐, 再出入周府时,池小秋便愈加小心,便是龚姨娘每每请她过房来商讨宴席单子, 她也只是点头应是, 不敢再多问些什么。   已逝去的周家大太太与大公子在这家里, 并非已然尘封于土中,如梁上之尘被人尽忘, 反倒是三天两头让人提起。   每日的新菜,龚姨娘都会吩咐人“往灵前供上”, 闲话时有时也会叹:“若是太太还在, 这府里不知该如何…”   说着便红了眼眶,语气真挚,神情凄然, 让人怎么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池小秋如惊弓之鸟, 听了钟应忱一番话后,每每再有人提那两个名义上已作古的人, 都要脊背一绷。原本要反复思量还敢出口的话, 索性直接就吞进了肚子,帕子一掩, 装作跟着拭眼泪,实则从缝里打量,有无人偷偷看她。   “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   钟应忱疾言厉色说出的嘱咐, 池小秋记得甚牢,便是在这样如履薄冰的境况下, 周家回京第一场宴仍旧办得有声有色。   不到一个月时间,吴家酒楼的订单涨了两三倍, 过来几日,安伯请了她去后院。   吴六郎也在,手里还拿着厚厚一本册子。   示意她坐下,看着她道:“ 这是你这月里的考评册子。”   他将册子平平一推:“你要几分利?”   这便是要开始立约了,池小秋拿过册子来,来这已有一个多月,吴六郎不提,她便也能沉得住气,就是在等着这一日。   虽说这东家总有些奇奇怪怪,一会冷一会热,但在上新菜色上很又几分坚持,和她池小秋正是一路人,倒也愿意继续在这地方猫着。   不是人人都会写字,但人人都会说话,随手翻了几页,她不禁笑开来,这明摆着是一头人说,一头人写,才能集出些这么可爱的夸赞。   有简洁的,只几个字:“甚好!甚好!好!”   也有长篇大论的,誓要将这些菜挨个点评一遍似的:“汤最鲜,里面豆腐瓤肉最嫩,大儿喜欢里头的火腿笋片,鳝段再辣些最好,小女很是馋送的水晶桂花糕,下次可单卖……”   若不是真个听人絮絮叨叨又不加润色尽数写上,池小秋断断看不着这些。   她又给吴六郎找了一样好处:不怕费纸。   这人,她算是选定了。   “五分太多,这铺面食材尽是钱,可否再让出两分?”   吴六郎虽心中有些别的想头,对钱却还是门清,该不放手绝不放手。池小秋知道这京里的地价房价,什么都不用出,只消开发新菜色,三分已是合算。   吴六郎没有诳她。   在契约上签下名字按了手印,吴六郎终于露出一丝浅笑:“这店里,已有三个东家了。”   “还有谁?”   “安伯还占着两分。”   这头刚说,前后准备的安伯不满出声:“六爷,什么利不利的,老汉早便说了不要。”   “整日在这店里操劳,安伯,这是你应得的。”吴六郎和安伯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尊敬,看得池小秋默默感叹了一句。   这份忘年之交,当真是情比金坚哪!   他二人还不知晓自己在池小秋眼里的形象歪到了哪里,尤在争论,不想过了几天,安伯又将池小秋请了过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默默捂住了钱袋子,心怀警惕。   这两人该不会是回去商议一下,又反悔了,要哄她出钱罢?   可吴六郎安伯轻咳了一声,面色奇怪,搭眼一看上去,大约能辨出紧张欣羡喜悦疑惑六七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池小秋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屏气凝神。   “你说谁?哪个府上?”   吴六郎对着她的目光,又重重点了下头:“正是长公主府上。”   池小秋好似淡淡的应了一声:“哦。”   对视一眼,那两人不禁有些钦佩。   竟没看出,池小秋年纪小小,还有这样一份从容,刚接着消息时,便是安伯这样看过风雨积年的老人家,也不由震了震。   着实是因为这宴席,是他们之前想也不敢想的。   “长公主是圣上长姐,嫁予了长乐侯,公主生性纯孝,每到老妇人生辰时,都会亲自操办寿宴。”   池小秋终于变了神色:“这回让咱们来主宴?”   “这怎么可能?”安伯下意识否认:“每年主这侯府寿宴的,多是京里名楼,且还要有场赛厨,眼下不过是接了长公主府上的信儿,让咱们十日后去侯府做上几道来看看。”   池小秋纳罕:“又不是官府备宴,怎的不用自家的厨子?”   “侯府的老夫人于这吃食上的脾性习惯与旁人不同,天南地北的东西都吃过,最好新鲜,平日里总吃家里的也罢了,外头的菜自有些官中没有的好处。”   本是摩拳擦掌打算大展一番身手,毕竟选个行当,还能选到这么多贵人的喜好上来,也算是样天赐的本事。   等吴六郎同她一说当日要赛厨的酒楼,她便歇了这个心思。   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是因为这虎也小了些,待碰上真正如雷贯耳的行家,池小秋默默划掉了自己的目标,改成了:见见世面。   天天听着钟应忱说圣上如何如何,可等这见长公主的宴席摆在她面前,仍旧是不大真实,如踩在云端。   钟应忱安慰她:“长公主性情柔顺,少难为人,这场宴,能去赛厨已是不易,以后旁人听着,就给吴家酒楼添了一道筹码,你安心准备便是。”   池小秋嘀嘀咕咕:“我只给周家主过一场宴,长公主府是怎么找上来的?”   “当日去周家宴席的一位夫人姓李,祖父辈有一位出嫁的姑奶奶生了三个姑娘,二姑爷的两姨表妹有个女儿,入宫做了女官,长公主在宫中时与她过往甚密。想是消息便是从李夫人那里递出来的。”   池小秋顺着关系网捋到了一半就晕了头,转而想起十日后要准备的菜来。   坚持着“不打眼”“不丢人”的原则,池小秋的菜定得中规中矩,吴六郎安伯也再三交代,这场宴定是没有胜出的可能——倒也不求这个。   只消能把这场赛厨平平安安度过去,得了名头,就已经落了天大的实惠。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到这一日真正让人领着进到长公主府,池小秋仍旧被震撼了。   一路上富贵气派就不必说了,只听着宫人唱名儿,池小秋就觉出肃然起敬。   一个人在行当内的名声,能从京里传到江南依旧不减其势,足以证实其技艺高深,其中有好几人,池小秋曾许多次听见他们创下的菜色,可惜从不曾一观。   七八家酒楼,在这楼下轩馆处依次排开,在路上时不显,等主厨的人都到了案前,就能看见,一溜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之间,混进了一个生嫩的小姑娘,眼睛大,下巴尖,稚气未脱一脸好奇,使得人不由多看了好几眼。   都有事要做,不过盯了她片刻,就开始忙自己手上的事情来。   采买是报了食材上去,有长公主府的人一齐采买,进府来时什么也不许带,若有秘制的调料都是提前送到,验了毒才转到轩馆处来。   池小秋只要了一扇猪肉一只鸡,同一些米面零碎材料,从递上单子到食材送到,不时有人问她:“还要添些什么?”   旁边的丫头帮她擦汗,池小秋一边下着花刀,一边摇手:“尽够了。”   她这回做的并没有什么取巧的菜色,煮肉的老汤是先前就送进府里的,她只需要将豆蔻砂仁甘草肉桂等十来种磨成粉的药材装进袋中,调出需要用的汤来,整道菜便算作完成了一半。   老汤煮开,等候一些时候,将肉捞出放在另一锅汤中,立竹篦子,铺猪骨,肉分列其上,大火烧开后改小火,接下来就只看煨的火候时间能不能掌握好。   她一边看着火,一边在手里包着绉纱馄饨,因着擀出的皮太薄,里面的肉馅透出来,微微的红色映衬着朦胧剔透的皮儿,下在汤锅里十分好看。鸡肉煮熟捶碎,铺在上面的蘸料是其中的关键,鲜红油亮的辣子看上去就让人胃口大开,但实则辣味并不丰足,香倒是满了八分。   等她的菜备的差不多,只等着时间安稳流过,就能起锅,才能抓紧时间往周围看去,这么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怪道她听见临案的菜报过来数目的时候,都多得吓人,比如青葱,上来便是六七十斤,青菜少的也是五六十斤,至于羊头,更是几十几十的数过来。   这么些时候,各人带过来的帮手都在忙着处理食材,葱要一个个剥开,只留中间最细嫩的一点,其余都撂在一旁,煨的青菜心是一点点挑出来的,至于羊肉,只是为了取羊脸上的两块嫩肉。   几十斤东西出一盘菜,从前在故事里听见的事情,此刻终于在她面前出现了。   池小秋看看自己的锅。   鸡骨架还能拿出来继续熬汤下馄饨,一扇猪肉能做出两份菜来,怪道旁边人看她时总是奇奇怪怪。   这样的菜,大约只有在这样的达官显贵之家才吃得起。   她也吃不起,做着心疼,吃着更心疼。 第176章 黄雀馒头   备这一场菜至少要两三个时辰, 方进了公主府时不过是日头初升,等各楼菜色齐备,已过日午。   肚子饿得咕咕叫, 提醒她现下早已错了饭点, 亲手做来的菜早已奉了上去静待长公主来尝, 自家是不可能吃的。   公主府的小厨房陆续送来些垫肚子的吃食,不过果饼点心等物, 味道虽是不错,无奈这轩馆内各色吃食香气四溢, 太过诱人, 带累得手中糕饼也无甚滋味。   她方咬了几口,就听得人说,长公主已从宫中回府了。   当下, 已经放于别地专待长公主的饭食挨个端了上来, 送到方桌之上,整个轩馆一时听不到什么声响, 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池小秋隔着帘子看不真切里头的动静, 但却对长公主由衷羡慕。   那炸得酥脆金黄的羊肉签只娶了羊脸上的嫩肉,里面的馅儿必然细腻爽口, 有道鱼羹是她眼见着剔出了鱼肚上最细嫩的两块肉,火腿吊出的鸡清汁,里面的芝麻油该是特地磨出来的,透出一股异香。   其中最让她向往的便是三清楼的钱大厨做出的奶香馒头, 她亲眼见着他轻轻一压,那松软雪白的馒头在手中化为小小一团, 再松开时又高高隆起,能发出这样的面, 可见功夫高深。   她长叹出一口气——可惜没福去吃。   这都是金钱的味道啊!   过得一会,有人传出话来:“做黄雀馒头的是谁家?”   看了许多时间,各人的菜池小秋门清,不由转头望向钱师傅。   黄雀馒头说是馒头,不如叫做包子更加确切,三清楼擅仿古菜,菜名都随了前朝的习惯来起,那一小笼黄雀馒头只取雀脑做馅儿,不知费了多少只雀儿去,怎能不好吃?   帘子打起,虽然隔得远,也能看清一个梳着牡丹头的妇人坐在上位,那笼黄雀馒头就放在她跟前。   不知和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她这么一侧身,织金闪缎上的青红两色顺着阳光流动,正让出些空档,让池小秋看清楚了排在下一个的菜。   红亮润泽,汤醇味厚,样式熟悉的一塌糊涂,池小秋的心不由跳得快了些。   正是她的苏造肉。   左手握紧了右手,旁边宫人将肉分出呈上,又随着筷子消失在长公主唇齿之间,刚品了品,好似有些惊疑,住了筷子和宫人耳语两句。   接着,池小秋便眼看着那宫人走向外头来。   “这苏造肉是哪家做的”   池小秋不及细想,忙出来应声,宫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好奇打转了好几圈,才道:“你过来,公主有话问你。”   原本还有些怕,待想起钟应忱也是天天面见圣上的人,长公主既与圣上是姊弟,似乎也没什么好惧的。   安抚自己的情绪十分容易,答话时便已经能气定神闲,口齿清晰。   “你便是池小秋?”她这句话里还有着少女的活泼:“ 抬起头来。”   池小秋方依言抬首,就撞进一双明眸,含着些稀奇。她打量两遍,才笑问:“你是跟着谁学厨的?”   池小秋老老实实作答:“师傅姓薛。”   “姓薛?不姓云?”   这个名字池小秋已然听过许多回,好似许多人都晓得的一个人——云娘子。   但她摸不清薛云两人的干系,便不能说认得,只得摇头。   长公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似是没了什么兴趣。这苏造肉是最后一道菜,既已然尝了一遍,便是该选人的时候了。   珠玉在前,池小秋没什么想头,自家在心里押赌注,不是三清楼便是安胜楼。   若是猜中了,她便破费买几只大螃蟹回去。   秋天的蟹肥,是池小秋每到九月十月必不可少的桌上之餐,到了京里,却要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价钱贵得人心都在滴血。   既是决意要买,那该如何吃呢?   还正在盘算着芙蓉蟹斗做不做得起,忽有人在旁边推她:“池姑娘,还不快谢恩?”   这是要走了?   她跪下叩头,谢恩的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根本不是到了要告退回家的时候。   整个轩馆里,跪下谢恩的只有她自己。   长公主点了点头,慢声道:“这寿宴便交与你家了,务要仔细筹备。”   池小秋傻在当地。   方才长公主反复犹豫的,明明是羊肉签和锦绣鱼羹两道菜,短短几息的功夫,这主宴的人选怎么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傻的不只是她,还有旁边那些在厨艺中打磨已久的大厨们。   几年寿宴办下来,许多人已与长公主有些相熟,其中最大胆的便是安胜楼的冯厨子,他恭恭敬敬问道:“小人斗胆请公主指点,今日这菜还有何处可进益?”   长公主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另一人。   那人隐于屏风之后,淡淡开口问道:“你这鱼羹所费几何?”   冯厨子一愣,报上数来:“青鱼十四条,火腿三只,鸡五只……”   池小秋格外赞同的点头——看,当真是金钱的味道吧!   当然,上佳食材也得碰上技艺炉火纯青的厨子,才能有这样的好味道。   那人命负责采买的宫人挨个报来各人所费食材。   “青葱五十斤。”   “汶州三月雏鸭十五只”   “黄雀三十只。”   “羊头十三个。”   。……   到得最后,他才问池小秋:“你这三道菜所费几何?”   “半扇猪肉,一只鸡,豆蔻肉桂三两…”   长公主咳了一声道:“你们这菜味道仿佛,费银却是她三五十倍。”   这次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能驳得出来,但服气却肯定是不服气的。   京里凡是大酒楼,都与宫中御膳多少沾着些干系,于菜品选材精益求精也是近几十年来世宦之家兴起的规矩,这会在长公主的宴席上头,竟讲起了节俭,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好像年年科考考得都是四书五经,忽有一日告知你题目出的是六安诗集,要将你黜落下榜,任是谁也不能服气。   池小秋再出门时,脚步虚浮,脸上撑着苦笑,看得安伯吴六郎心里一寒。   “这是…”   池小秋将手里的牌子一递,嘴角忍不住往下捺,看着更苦了:“咱们中了。”   呆呆将她话念了两遍,安伯终于醒过神来:“中了?大爷,咱们中了!”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钟应忱掀开帘子,恰听着这句,眉头轻皱又展平,拉了池小秋上车,向那两人拱手作别。   钟应忱虽不停和池小秋说着,这长公主府并没有她想象那样可怕,到底放心不下,找个理由告了半日假,早早过门前来接她。   帘子一放下,他才追问:“是长公主亲口点的你?”   池小秋点头又摇头,犹豫于自己的直觉。   “好像…好像不是长公主点的…”   长公主分明是想在三清楼和安胜楼中间点一个的,可就这么一会,便改了主意,后来说话时又频频向屏风后看,想必是那个人的主意。   池小秋跟他说着那人的年纪:“看不清形容,倒是声音听着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钟应忱心里有了计较,拍着她背:“既是中了,好生准备便是。”   池小秋迟疑着说出另一件疑问:“薛师傅是不是和原先在宫里的云娘子有些干系?”   “若真正论起来,云娘子该是你师母。”   池小秋并不意外,隐隐约约的猜测成了真,心内压着的石头去了,又添一重新的疑问:“那我从来没见过她?”   钟应忱给她紧了紧风衣,等着外头的小贩将大闸蟹扎好了,塞还给池小秋,才道:“在薛师傅面前,莫要提这个。”   池小秋终于缄口。   又一个猜测成了真。   长公主的寿宴办下一场来给的钱,足够池小秋在京里两三年吃喝无忧,池小秋绞尽脑汁才躲着旁人将这些银两搬回来,一边挨个咬,一边豪气地对钟应忱道:“你的月俸都留着,以后,我来养你!”   拂去她肩上一根乱发,钟应忱笑道:“好。”   若是她的快乐能一直这样简单,那便最好。   池小秋本已觉得自己的厨房算得上干净整齐,到了长公主府的小厨房,才算是见了世面。   她前后转了转,这“小厨房”前后两进,光盛菜的库房便有一整个官舍宅子那么大,架子上有新出的菱藕,西南的鸡枞菌,羊肚菌虎蹄菌桂花木耳,山间的竹荪蕨菜笋衣,海中起出的石花菜鹿角菜发菜①,天南海北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盛在这一排排架子之上。   原本池小秋只在这秋冬的菜里苦思冥想,这会才发觉,一年四季的菜蔬这里都有,至于各色肉类,虽没多少存在库房,宫人却直接给了她一个单子,道想要什么肉,只消报上名去,直接便可去园中宰杀。   池小秋才要摩拳擦掌来备菜,方定下的菜单子又有了变动。   宫人有些慌张:“长公主道,一切以俭朴为上,就像你前日做的那几道便好,鹿肉熊掌等物一概不要,简单菜蔬便好。”   池小秋一呆。   咦?这风向怎么就突然变了? 第177章 麻辣兔肉   杏子树落了叶, 光秃秃地站在庭院当中,便能毫无遮挡地让人看见树下的一只笼子。   两只肥兔子卧在笼子里面,三瓣嘴一动一动, 快速又安静地嚼着草叶子, 不一会草就消失在它嘴里。   “哪里买来的?”   齐娘子蹲在一边看, 饶有兴致。   “街市上的,两只一起, 还便宜了一吊钱。”池小秋挽起袖子,见她眼眨也不眨盯着, 一时好笑:“你没养过兔子?”   “没, ”齐娘子移不开目光:“我家里只有个园子,养的是鹿。”   “…”想想今天市面上问起来的鹿肉价钱,池小秋完全有理由怀疑她在炫富。   “今天又要做什么新菜?”   起了兴致, 池小秋兴奋地说给她听:“麻辣兔肉, 冬天吃着最爽快!”   齐娘子正跃跃欲试要在兔毛上摸一把的手戛然顿住,看向池小秋的眼神多了恐惧:“你…你要吃了它?”   “已经买了宰杀好的, 这两只本是要养养再吃的, 你若喜欢,送你了。”   要人的东西固然不好, 但是能救兔子一命,似乎勉强能造三级浮屠,再乘以二,四舍五入, 便同救人没什么两样了。   齐娘子赶忙拎起笼子,把两只浑然不知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的兔子, 搁到远远碰不着池小秋的地方。   “中午钟哥回不来,同我一起吃罢?”池小秋拿出处理干净的兔肉, 大肆推销:“兔肉更细,同什么放在一起炖就能借着什么味道,同百家肉一般。”   “真的不要尝尝?”   齐娘子挣扎了一下,本想摇头,却让她的话语无端蛊惑,头自己先点了点,算是一锤定音。   兔肉洗净,拿各样调料腌了不少时候,油温烧得微热便简单入锅过一遍油,拿酱料炒出红油,青红辣椒、葱姜蒜等挨次倒进去,不过稍掂几回锅,整盘肉就已经盛了出来。   齐娘子看过池小秋做几回菜,私以为整个过程常如夏日骤雨,噼里啪啦挟着气势没还看清楚做了什么,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这菜盛出后色泽红艳,辛辣的香气直冲鼻子,忍不得馋却又心怀畏惧。   偏池小秋还信誓旦旦道:“这里头的辣椒是我专门挑出来的,找了好些时候——比别的都辣!”   齐娘子夹了一筷子,从鼻尖红到眼睛,灌了一气水,小口吸气,但不怎么烈的酒在一起配着,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外头当啷当啷的声音响了半天,正是说书人的“报君知”,三长一短,却是个女先生,酒也喝了,菜也吃了,齐娘子放纵的心情蓦然而来,突发豪气:“我吃你的饭,你听我的书。”   若按讲究,三姑六婆不宜上门来,齐娘子开门请了那女先生进来,衣裳简朴洗得发白,站在当地却不卑不亢,无端放了心。   该是个正经人,问起最近出的新书,也都知道。   齐娘子给的赏钱丰厚些,等讲完了一整出,还附赠了一个新鲜故事。   “却是宫里传出来的笑话。说有一日今上微服出宫,恰遇着有一府上选厨子赛宴,几乎要将所有能寻见的山珍海味都拿来吃了,偏最后是个做了半扇猪肉的人赢了,两位奶奶道是赢在何处?”   池小秋的心疯跳起来。   齐娘子很配合,顺着话直问下去:“这是为何?”   “今上道,天下要吃饭的,并非只有官家上下两张口,田间地头的百姓不过要两口食来果腹,尽千薪而取一束,一垄菜而弃七八,岂是爱惜物力,不过为欲而荒。若能物尽其用,不知能省出多少来,一斗米尚能使数人饱腹,若于一斤肉、数斤菜、一垄地,又如何?”   都有个在朝里做官的夫婿,都有些微妙的谨慎,她说到此处,这两人反都不再接话。   池小秋这时候才知道,为何长公主府那一宴,后来都是按着寻常菜色来做,却依旧获了大笔赏钱,名利双收,却做得十分简单。   毕竟皇帝说要提倡节俭,长公主怎能在这时候大肆摆宴?   女先生急于把这个故事讲完:“今上便因而念起,国朝之初时,因田地荒芜,鱼鳞册丈量得并不详尽,如今承平日久,人口倍于国初,自当再行丈量,寻得荒地,边角亦能足一人之食。”   。…   皇帝寻常人果真做不得,这脑洞开得就是比别人大。   且池小秋隐隐有些不自在——自己好像无端背了一口锅,很重很重的锅!   齐娘子点头微笑,添了些钱,让她出去了,对方才的事避而不谈,转而问起了池小秋日常诸事。   “我家那个总吃不惯官舍里的饭,可翰林院里头的菜也没什么好的,当值走时总是空着肚子也不好,妹子,你平日早上都做些什么吃食给钟家叔叔带去?”   满心都琢磨着刚才的事,池小秋随口便答:“早上他走得早,都等不及我起床。”   齐娘子讶然:“那他盥洗整衣又要如何?”   池小秋也讶然:“他连水都打不起来么?”   钟应忱力气虽比她小,看着文弱,打水洗脸穿衣裳还是会做的吧,又不必让他掂锅。   但两相对比下来,钟应忱早上是不是太累了点?要当值,又时要赶朝会,还得给她准备白天要用的东西。   这么一想,突然后悔起来。   这个妻子,似乎当得不太体贴。   旁边的齐娘子也在思量:自己这个妻子,是不是当得太体贴了?   这个故事到了晚间,又被池小秋原样说给了钟应忱。   “不过是常用的法子,与你无关,”钟应忱对此事毫不吃惊,蘸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压低了声音:“圣上忍不得,要自己出手了。”   “不会牵连到咱们这吧?”进了京后,池小秋的胆子小了许多。她是亲眼看着西城有两户官员,前一天还是紫蟒乌纱,后一天就革职流放,权力的倾轧丝毫不讲人情。   “暂时还顾不到你身上来。”   首辅严正明已在这位子上呆得太久了,满朝举目而望尽是严党,前几日因为要填一个位子,偏逼得皇帝在提的三个人中挑上一个,往常皇帝都是依的,这回却按下奏本不发,已让御史轮番上书说了许多遍。   这次土地丈量,对准的第一批地方便有南江。   谁人不知严家便在此处,又是重赋之地,不管将谁派了去,便是与严党撕破脸皮了。   可此时这事已经在整个京里传得沸沸扬扬,从说书先生到各个戏班,都在演着这一段故事,可见那个原本有着好细腰之名的少年天子,也到了不甘示弱的地步。   钟应忱每天都比别人走得要早上大半个时辰,好便于去查卷宗。冬天天亮得晚,他起身时候,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   第一天,池小秋挣扎着起来,刚坐在床头,就发现钟应忱已经整好了官服,叮嘱她数句,就直接出门了。   第二天,头天晚上被缠磨了太久,等她睡醒,太阳早探出了头。   第三天,她保持警惕,却因睡得太晚,颠倒了时间,起来时连人都没看见。   终于在第四天,钟应忱悄悄起身时,池小秋也觉察到了动静,她推开被子,按了好几回眼睛,把巾帕按到热水里时,还在不由自主地打盹。   钟应忱好笑,转而把浸了水的巾子给她擦了脸:“要睡便回去睡,店里上半晌才忙起来,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池小秋清醒片刻,揉着眼把挂在竹架子上的官服拿来:“给你穿衣裳。”   钟应忱由她,出门后才自己开始整衣,迎头正碰见齐编修,身上的衣裳一样乱,见他时还有些愤愤,却不好说什么。   不同处便是,钟应忱自己穿惯了的,不过稍微捋捋,就整洁如新,齐编修却没这样的本事,左拽右拽,勉强觉得能见人了才出去,但总归是和平日差了一些。   池小秋不过略微练上两天,官服就已经能整治得一丝皱褶也无,齐编修的娘子罢了早工,自己辛苦练上几天,也掌握了一些技巧。   于是早上的时间又成了齐编修一大戳心事,一边灯火温馨,巧语问询,一边黑灯瞎火,自力更生,实在苦也。   一连几日,钟应忱走时总是笑微微的。   他不计较这衣裳谁穿水谁来打,可当值前能多说上两句话,却也能换一天的好心情。   可这一日,照旧给他扣腰带的时候,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手揽过来。   池小秋抬头,他垂着眼睫,神情庄肃。   “今□□上有事?”   钟应忱望过去,看进她眼里,瞳光沉沉,不见思绪。   “周家老太爷已调职进京了,今日大朝会,正该进宫述职。”   这个他曾经喊着祖父的人,接下来的时候,会跟他打上许多次照面。   虽隔六年,形貌却骗不了人,骨血难改,多少会有相似之处。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官帽,走了出门。 第178章 黄豆腐   这大约是池小秋过得最漫长的一天。   倚门翘首而望, 午饭都是草草吃过了,一到了天黑,心像是裸在寒风里, 不停打颤。   钟应忱回来得要更晚, 灯笼在手里微微摇晃, 照见他喜怒难辨的神色,池小秋奔出来, 刚跑了两步,又停住了。   这话怎么问能好呢?   若是认出来了, 是个□□烦, 若是认不出来,大约也不会好过罢。   毕竟曾听说过,虽与周家老爷子不常见面, 但只要碰面的时候, 也颇得宠爱,总有些祖孙之情在。   她冲得快, 停得也快, 钟应忱蓦然一惊,看她时先已露出笑来, 左手高高举起,让她看手里那一串子东西。   色泽黄灿,丰腴细嫩,一个个拴在绳子上, 往左转上一圈又慢溜溜转回来,池小秋认了出来:“黄豆腐?”   “京里难见卖这个的, 今儿路上竟碰见了一个。”   钟应忱收了灯,去了兜帽, 还是同平常一样,认真而又轻松的动作语气,池小秋便放下一半心。   待进了屋,他才道:“近日若有上门来打探的,就只说咱们俩是十二三岁时路上相识的,再往前,只知是同乡,父母家人都去了。旁的问也只推不晓得便好。”   池小秋那一半的心又悬将起来:“那老爷子…”   “官场上见的东西太多,自然难对付。”钟应忱不着急,笑起来:“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走不到最坏的一步。”   池小秋还想再问,他却摸摸肚子,露出委屈模样:“饿了。”   黄豆腐比平常豆腐难做,自然也好吃。一块块摆在案上,灯火下现出朦胧温柔的黄色,边角处都是圆墩墩的,等切开来,便能发现这黄豆腐细腻到连一个孔洞也不见,触之温软,色白如玉,为了能对得起这豆腐的质量,池小秋将片切得十分整齐好看。   这样的豆腐不必加许多配菜,少许油烧热,下锅微煎,香气悄然而起,再将昨日切碎的韭菜随意配上一些,简单油盐酱油稍稍炒制,就已经足够鲜美。   北方尚面食,酥饼包子面条馒头轮番上阵,钟应忱却因大半的时间长在南方,必不可少的是一碗米饭,池小秋把辣度控制得很好,不至于无味让白米饭争先,也不至过辣而灼痛了肠胃,所以那碗麻辣兔肉还是得到了钟应忱些许光顾。   但这盘简单的炒黄豆腐却让两人一扫而空,吃来软而不少韧性,细嫩而豆香浓郁,让人忍不住一筷子一筷子连着夹过去。   怪不得那些厨子偏要十斤才出一两的菜心,若食材自己争气,那么简单烹制便已是锦上添花,若是下料太重,反而将味道遮掩,画蛇添足。   但又一想,这菜心又菜心的好处,菜梗也有菜梗的价值,端看要如何做来才能显滋味了,若一味弃之不用,是否是厨子的无能。   池小秋顿着筷子,开始考虑起了这些悬而未决的想法来。   “你若喜欢吃,明儿我再来买给你。”   便厨子也有挑食的时候,钟应忱也对她的喜好门清。   “你给我指地方,我自己去。”   池小秋对这京城还是不熟,只因走错了两个路口,她险些意外获得了京城一日游的殊荣,好容易凭着一腔对黄豆腐的热诚,才顺利找了地儿又拎回来。   钟应忱不在,却还有人一样翘首盼她。   齐娘子拉她到屋内,筹措着用词:“你近日可得罪了谁?”   池小秋掰着手指数:“三清楼,得安楼…”   “是这朝里的人家,你可有往来?”齐娘子止住了她,一脸紧张:“亦或是…你家夫君?”   “秦家那娘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心眼多得像捅了马蜂窝,总是问东问西,全不看人脸色,连自家男人都管不住偏放心思在别人身上,若不是看宫里还有个秦充容,谁来忍她?你怎么惹了这么个人上门来?今儿已让我帮你支应过去了,下次若再上门,虽不可同她翻脸,却也得使个法儿,别让她探着什么风去!”   齐娘子边摇头便说,充满了嫌弃,待出门前又喊了一句:“不要多说,不要乱说,这娘子…!!”   这便是…钟应忱口里那个说要来探听消息的人?   池小秋有点懵,本想等钟应忱回来商量一下,不想才吃了饭,齐娘子便已如临大敌直奔进来:“她来了!她又来了!”   还待要叮嘱一遍,有两三人已经入了官舍门,站在他们房门前笑:“这我已认识了,这个…哎呦呦,便是钟大奶奶了罢。”   她生得年轻轻,眉弓高高吊起,不等池小秋说话,便已迈步进来了。   后面两个丫头忙跟上,一眨眼的功夫,一家子齐齐整整,堂而皇之站在了池小秋的屋子里,自己家一般自在。   有话道,刨根问底,但这个问法,会把树刨死还挖上一个大坑。   钟应忱给的话只能应付两句,接下来还有诸如“你们是如何认识的?”“什么时候定的亲,成的婚,见一次面?”这样的话题,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池小秋头一低,努力热红的脸充作羞意,一句话翻来覆去说。   “哎呀羞死人了!”   “这怎么好说呢!”   “姐姐你看你!”   齐娘子原来磨刀霍霍想帮她挡一挡的心思就此顿住,看她恍若见鬼。   见还堵不住这人的嘴,池小秋只能用来下一招。   “只送我一对银蝴蝶,却是他自己打的,姐姐收过什么?”   “这花是夫君非要采给我的,姐姐可有什么喜欢的花?”   “这鞋子花样是夫君给画的。”   “夫君不舍得我去。”   。……   秦娘子肺管子被“夫君”两字戳来戳去,脸色越来越难看,丫鬟进来不知说了什么,她借机站起。   “钟大奶奶,我家中有事,先回,以后再来寻你说话。”   池小秋羞答答的:“夫君还有许多事,姐姐你…”   “停!莫要说了,她已走了。”   这样娇滴滴的声音听得齐娘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勉强忍到现在,就见池小秋放下手里的茶,白眼一翻鼻子一哼。   “敢来查问我?我膈应死她!”   比夫婿,有什么好怕的?   池小秋洋洋得意向回家的钟应忱示范了一整套对策,邀功请赏:“是不是该给些奖赏?”   钟应忱原本的笑声慢慢停下。   灯下的人笑语嫣然,钟应忱的手不自觉从她发边滑下,落在颈窝,心不在焉道:“好啊。”   危机感来袭,池小秋愤愤把他手掷下,叉腰道:“明天你要陪我出去。”   “我几时没陪你去逛过?这奖赏不算,不如我再出一个…”   池小秋高一尺,钟应忱高一丈,总能说服得了她,直到第二天池小秋才醒悟过来:“这分明是给你的奖赏!”   钟应忱心满意足,不去和她争论谁奖了谁这个问题,专心陪她往南城去逛。   这里做小买卖的最多,街边铺子不如东西城挺括气派,但挨街走过来,灯笼店里新出的五蝠闹春、秋池临门各色花样热热闹闹摆在门口,金银铺子匠人改花样都在门口,是錾花还是鎏金看得格外清楚,小摊小贩也不少,竟还有个铺子是自上京来就没见过的水明角儿。   池小秋搜罗玩具摊子正起劲,有个整根雕成的四人春游小矮座连着桌子一起,不过要四十个钱,木料一般自成一股拙朴,十分可爱。   “这两个花样,你看哪个好?”   钟应忱用指尖擦了擦木头,又放下:“雕得功夫却多,不如都买了,正好摆在书架子第二格上。”   后头有人插在他们前面,正是个小厮。   钟应忱拉过池小秋,往后退了一句,无端成倨傲之势。   “钟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既说是大人,便是四品往上了,钟应忱向对面茶楼二层看去。   那正是他来时的方向。   钟应忱松开那只汗津津的手,柔声推池小秋往旁边的李婆婆糕点铺而去:“有个方回京的大人,找我叙话片刻就回。”   茶楼的木质楼梯已是半旧了,踩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阶一阶,慢慢让他将那张苍老了不少的面容看了个清楚。   四目相对,钟应忱不加停顿,躬身为礼:“周大人。”   说不上生疏,却也没几分熟络。   周为礼年已近六十,依旧精神矍铄,叩了叩旁边座椅:“下了朝出了衙,便不论官衔了,便只当我是自家长辈便是。”   一个坐得安然,一个说得闲散,周为礼神情散淡,只说些在地方见闻,娓娓道来,就在足以让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却忽然间问道:“状元郎是哪里人。”   这答案已经在他心中想了无数遍,于是足以安安稳稳抬起眼来,直视过去:“柳西柳安。”   “便无原籍?”   “原与内子同乡。”   一切话题与回答都很符合当下两人浅淡的交情,周为礼却忽然吁叹一声,走到了交浅言深这一步。   “状元郎不知,我原有个孙儿,幼时聪慧,讲经知书一遍就通,如家中掌心宝一般,只可惜多灾多难养到十二岁,却因船难没了。若是长到如今…”   他满怀伤痛又眷恋的目光落在钟应忱身上:“也该同你一般年纪了。”   钟应忱也有些动容,迎着他期待的目光,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大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不知不觉便聊了许久,钟应忱看着天色,起身作别:“内子还一人在外,今日晚生便先作辞,改日登门拜访。”   他拒绝的姿态十分明显,也不再理会周为礼的挽留。   周为礼怒上心头,忽然提声道:“徇哥儿!”   可下楼的人连一个停顿也无,径直下了楼。   周为礼怒沉着脸,忽得将手中酒杯砸在地上。   “逆子!” 第179章 果木烤鸭   周大老爷手下养了几个闲门清客, 惯会些卜卦算命,通晓梅花易经,大到要出远门办什么事, 小到要挑进什么人什么东西, 都要卜上一卦。   正在书房里让人卜这月运势, 便见父亲的小厮过来传话,只道是老太爷来请。   周家一门现在全凭着老子来撑门第, 大老爷自然忙忙起身,进正屋里时口中还笑道:“父亲一路进京舟车劳顿, 这两日又总要晨起去朝会, 方回来怎的不多歇息片刻?”   周为礼看他这般碌碌毫无志气的样子,更添怒火,连声冷笑:“别家里都有孝子贤支应门庭, 不至有后顾之忧, 我却哪来的福气,敢多歇息!”   让他自小骂到大, 本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只是这会周为礼显是气得狠了,外庭许多仆役还都站着, 到底已是当家年纪,便涨红了脸分辩:“儿子好生在家里,从不敢出去胡逛给家里惹来麻烦,却不知又犯了什么忌讳。”   “连清, 你带着人守在外头,我同大老爷说话, 谁也不得上前来!”   一旦动怒,周家上下不敢有违令的, 周大老爷终于看清这会父亲声气不比以往,又惊又疑,噤声不语。   门一关上,屋里顿时暗了大半,周为礼一眯眼,精光四射,凝在大老爷身上。   “六年前,徇哥儿和他娘遭了山贼沉船之事,到底有没有什么隐情?”   砰得一声。   是周大老爷急退了两步,撞在镂穿的博古架上,撞翻了一尊青铜花觚。   急咽了两回唾沫,他僵笑着:“整座山贼的寨子都给平了,还能有什么隐情?做了贼匪的人,哪有什么人情可论…”   一个瓷瓶直面飞来,大老爷忙闪躲,却还是碰着了额角,剧痛之下拿手去捂,粘稠鲜血流了满手,哗啦啦巨响,瓷瓶碎了一地,十分惨烈。   “没有??你以为是谁来问你?!!我敢来问你,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晓,随你…”   又气又痛又悔,周为礼说到一半,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可还是瞪大了眼睛,指头绷紧,颤着指向他,额上青筋迸出,眼球鼓涨,十分骇人。   怕老子气死在这,大老爷也管不得自己伤势,扑上来抱住周为礼的腿,哭喊道:“儿子也是一时糊涂,既是此事已经揭过了…”   “揭过?”周为礼连踹几脚,都不曾将他蹬出去,停下冷冷问他:“既下了狠手,却又不曾细心查点,给自己留了个破绽,却还甚事不知,你敢想着揭过?”   “破绽?”   见大老爷一脸茫然,周为礼恨不得掐死他。   “你□□月便上京来,就不知有人在查探家里动静?”   “谁?”周大老爷终于恐惧起来。   “今年春闱,出了个连中三元的少年状元,只有十七八岁,你不会不知道罢?”   周为礼揪住胸口,巨大的悔意和不甘几乎要将自己湮没。   “若不是你这蠢货,如今这状元府,早已落在了周家!”   血色霎然褪去,抖着唇,地上的大老爷脸上写满了极致惊恐:“那…那崽子…还活着?”   “他若是个崽子,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周为礼深吸口气,又坐了回去,冷冷盯住他。   “此事到底如何,你仔细同我说。”大老爷才要开口,周为礼便又提醒:“你是我的儿子,如今还姓着周,我自然要保你,最好别拿什么话来糊弄我!”   周大老爷跪伏在地,哭了出来:“实在是这崽…孩子生得时候不详,儿子找人批过许多回,都说是克宅克亲的命格,他两回生日,家里便出了两回事,我实在不能坐看这孽子害了全家,才…”   “当真?”   周大老爷顿首,涕泗横流,哭得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周为礼站起,负手在后,转过身去:“你好生想一想,可还留了什么让别人能查出的破绽来。”   “再没了!”周大老爷斩钉截铁:“当初只找了两个贼人在外,一个小厮在船上,都尽数处置了。”   “传消息的人?”   “都跟了儿子许多年,合家都掌在手里,必是不敢说什么的。”   周为礼不置可否:“让那几个人收拾收拾回利川整治老宅。”   “父亲!”   周为礼冷眼看他:“他们的命同你的命,谁更重?”   急切抬起的头又缓缓缩了回去,大老爷神色颓然,不再争辩。   “处置干净之后,这事,你便干干净净忘了,若徇哥什么也没查到,能回转心意认祖归宗,你!”   口气陡然冰冷:“你便好生当个安闲老爷,诸事莫问!顶着新科状元的爹这个名头,有你下半辈子荣华!你若要再过不去,那时就莫要怪我了!”   周为礼能坐上高位,自然有许多手段。   周大老爷打了个冷战,掩下不甘,垂头顺服:“是。”   刚退到门口,周为礼忽然问了一句:“这事,龚姨娘可知情?”   “不!她一个妇人家,甚事不知!”   周为礼轻飘飘看他一眼:”让她一同回利川吧。”   噗通一声,周大老爷硬生生将膝盖砸到了地上:“父亲!律哥才十三,冰姐儿不足三岁,此事,她当真不知!儿子拿性命担保!”   周为礼哼笑一声:“如今倒是有情有义,只有律哥儿是有亲娘的?”   周府这一场争论自觉无人知晓,却不知晚间钟应忱坐在灯下,将自己的筹划算了一遍又一遍。   让周为礼看到他是个冒险的举动,但既然迟早都有这一步,那为何不好生利用一下呢?   “忱哥儿,忱哥儿!”   踏踏踏池小秋拖着鞋直奔到里间来,连鞋都没穿好。   “我昨儿从东边菜市上定的萝卜,清空了篓子,竟看见了这个!”   钟应忱打开一看,是一张房契。   前后两进,离翰林院甚近,京里最金贵的那片地方。   下面落着他的名字。   “没有别的信儿了?”   “有!可不是个字儿,我也看不懂。”   池小秋拿了另一张白绵纸出来,那上面画着一只胖憨憨的头,半人半兽。   钟应忱看了一眼,两指夹着,拿起灯罩,点火烧了。   “是有的人,想赎罪来了。”   “人?周家的?”   池小秋看向地契的眼神立刻变了,把房契拍在一旁,嫌弃地擦了擦手。   “我六七岁上,有次老太爷回来,听说我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书,考校了许多经书,见我都答得出来,便送了我一本异物志。其中有种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奇物不知是什么模样,他便抱我在膝上画给我看。”   这是他在周家除了母亲和曾祖父以外,最温暖的回忆。   可这张房契,将这片深埋于心的温暖撕得粉碎。   官场上的人,各个都是人精,他不相信,已经到了此时,周为礼便不能对六年前的事有过一丝起疑。   池小秋心疼得无以复加,气得连坐都坐不下,只能在屋子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遍遍念叨:“怎么能这样?”“不要脸!”“气死人了!”   钟应忱反倒笑了:“他还会找来的。”   池小秋直接跳了起来,十分震惊:“竟这么大脸?”   说着便开始卷袖子:“不怕,他敢上门,我便拿烧火棒打他出去!”   钟应忱真的笑了起来,揽她过来:“那是朝中四品大员,眼见便要升了三品,怎能打他出去。你是女眷,他必然不好来寻你,只会来寻我。”   “那我陪你,”她补充道:“他不动手,我不会动手的。”   看那老头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到时候就坐在他旁边,若是敢动手,对于拧断他的胳膊,池小秋还是很有自信的。   玩心眼,她是比不过,可打架,没有人的骨头会比铁锅树干要更硬罢。   “我姓钟不姓周,又在圣上面前有几分薄面,他不能硬来。你这边,还有些别的事要忙。”   钟应忱所说要忙的事,不到两天就到了门口。   池小秋在先送上门来的两人身边转上一圈,强行掩下不善的语气,客气得十分生硬。   “我们家地方小,还租着官舍,多个人都站不开,没空养丫头。”   那婆子笑道:“这两个丫头自有地方住,不必大奶奶费心,每日只上门帮着做些事情便是。这是仔细挑出来的,针线功夫最好,凡常见菜色都做得,好汤好水也尽可煲得,若是乏了,便让她们捶捶腿背解乏,做甚事尽可使唤。”   池小秋瞄一眼这两个柳眉杏眼的娇嫩丫头:“可别,我这粗活多的是,仔细磨粗了两位姑娘的手。”   “就是奶奶不要,也不好勉强。”婆子转过头,对那两人道:“是你们俩没福,这便回家罢。”   她才一张口,那两个丫头立刻跪在地上使劲朝着池小秋磕头,哀哀泣道:“奶奶饶命,若是奶奶不要我们,我们俩姐妹就要备发卖到别地了!还求奶奶开恩。”   池小秋头一次遇着这种一言不合抱着大腿开哭的架势,一愣怔的功夫,俩丫头就欢天喜地擦着眼泪起来:“谢奶奶!谢奶奶!”   池小秋便这么被人半塞半哄多了两个人,站在当地同那两丫头大眼瞪小眼片刻,随口道:“你们去打水罢。”   这回愣怔的是丫头,她两个面面相觑,看了看墙脚的水缸,小声道:“奶奶…这水不是已打好了么?”   “不大够。”   池小秋本是支开她们随意派的活计,不想丫头去了后,回来后双眼通红,全身都湿淋淋的,皮子太嫩,胳膊和腿上留了两块淤青,说话还带着哭音,又跪在了地下。   “奶奶,婢子无用,绞不上来水桶。”   不过打个水,倒负了一身伤,池小秋无法,又不敢留他们在家里,只能自己带着她们俩个去挑水。   等和她们呆上一个下午,池小秋才知道,这分明是两个美人灯。   烧火反燎出了两个大泡,搬桌子碰翻了茶盏,别的细活池小秋根本不敢让她们沾身,最后反倒是她做了两份的菜给丫头们吃。   新煎的老豆腐油汪汪的,带着焦黄,一咬下去外层嘎吱作响,辣椒粉孜然粉撒得正好,引来咕噜咕噜一阵腹中作饿声,齐娘子循香前来,却见了这两个花枝般的丫鬟,唬了一跳,拉她出来问。   “这是哪里买来的?”   “我哪有钱买这个,是别人送的。”   “你收她们作甚!”齐娘子气道:“你瞧瞧这娇滴滴的样子,哪里是给你送这做活的丫头,分明是瞄着你家大爷呢!你便伺候着她们,捧出两个妾么!”   池小秋这会才恍然大悟,咬牙气恨恨之余却还记得钟应忱的话。   “可这是一个老大人家送来的,若推回去,平白下了脸面。”   齐娘子道:“找个由头送走,别听那两个哭天抢地来求来闹的,都是诳你这不知道宅子里事的生嫩新娘子,是来做什么的,她们心里头门清,打量你年轻不知事,好上脸呢!”   知道是给钟应忱备的,池小秋反倒更沉得住气了。   可钟应忱只回家两天便忍不了了。   他每日里紧绷着精神,旁人说什么事都看在眼里来回掂量,只有回家时能放轻松些,结果迎头遇见这两个扇香风的,左右围着花蝴蝶一样地转。   他一沉下脸,格外吓人,终于将那两姐妹远远隔了出去,回来便和池小秋说:“明天…不,今天就让她们回去!周家那里我自有话说。”   池小秋甜甜应了一声,心里头已拟出了好几样理由来赶这两人出门。   次日,这两姐妹再过来,就迎来了池小秋专门准备的找茬游戏。   “你会做什么菜?”   其中一个挺了挺胸,颇有几分自得:“南北菜色都做得。”   池小秋便静看她打花刀,过了一会,自己拿过来将豆腐雕出了一朵白玉兰,又向另一个丫头道:“若要下厨,先把指甲给剪了!”   她们那两管水葱似的长指甲是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涂上了豆蔻艳丽多彩,怎么舍得剪了去,便拿别的话来打岔。   一天之内,池小秋带着她俩将重活通通做了一遍,因前两日格外好说话,这丫头便大胆了许多:“奶奶,我们并没学过做这些粗活…”   等的便是这一句,池小秋立刻沉了脸:“这粗活我能做得,你们做不得,难道便等着我天天来养你们不成?我这里可留不得你们了!”   她这脾气发得突如其来,两丫鬟还在愣着,还想再使上哭求这一招,就让池小秋一手拎着一个,找了她两个每日回去的宅子,撂了回去。   等那婆子找上门来,池小秋已托了齐娘子找了个做白日短工的张嫂,上午来,下午走,跟着烧火打水做饭。   因此便得以抢在那婆子跟前说:“我这庙小容不得大佛,她们都是金贵人,只能做些细致活计,我每日活多,总不好还要做双份工来伺候她们,招了张嫂正好。”   婆子哑口无言,可周为礼属意她送人过来,本就是为了想找几个自家府里人,能拢一拢钟应忱的心,可有哪个养来做妾又能入得爷们眼里的人,惯做这些粗活的?   只得怏怏回去。   日子终于归于清静。   再过得几天,钟应忱回家时拎了两只三清楼的烤鸭。   三清楼选的鸭子十分精细,平日吃得是什么,养到几个月大要够多少斤才能宰杀,都有讲究。鸭子去了内脏,仍旧皮肉完整,整个挂起来烤制,火候把握需要十分精确,而将鸭子慢慢烤制而成的炭火都是果木而制,因此令这烤鸭吃起来有淡淡果香。   油纸包一揭开,两只烤鸭弯着脖颈,颜色是让人垂涎欲滴的枣红色,皮酥色亮,油脂烤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焦香而不腻。鸭肉清淡细嫩,又比炖煮的做法多了几分肥腴,使得里面的肉吃起来多了油润。   池小秋顺手擀出薄薄面饼,刷上夏日晒成的西瓜甜酱,若是吃皮就撒些洋糖,若是连着皮肉裹在一起,就少不了些黄瓜条葱白等来解腻。   池小秋拿出了一瓮自己酿出来的酒,只给钟应忱在最小的酒杯里斟上一半。   两人都不再提周家的事。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真相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近。   京城的冬日比柳安要冷得多,干松松的冷,一刮起来风就不能开窗子,必须将栓子插得十分结实,不然就会被陡然过来的风吹开彭彭作响,屋里面好容易依着毡帘和熏笼才能留住的暖气,就会被吹走大半。   池小秋从未过过这样冷的时候,整日猫在屋里,或是在厨房里,那里有火,总是冻不着,或是跟着齐娘子在熏笼旁坐着,一个做衣裳一个拿模子切果糕。   这样的时候,门口有人来唤时当真是不舍得动弹的。   偏偏看门的人连声唤:“钟娘子,有人来找。”   这样的天气徐晏然是不会出门的,京里没有旁人,谁会来找。   官舍不是里头人点头万不敢放人进来,池小秋恋恋不舍离了熏笼,裹了厚棉袄,才往门口一探,就亮了眼睛。   “师傅!”   薛一舌瘦了许多,一脸疲累,看见池小秋时肃然的神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来了外客,齐娘子已然避了出去,他一边进来一边问:“钟小子何时能回来?”   池小秋心里咯噔一下。   他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明显是一路从柳安快马加鞭赶来的。   池小秋请人往刑部当值处递了消息,钟应忱便寻个空告假早早回来了。   薛一舌再三确认了四周有无闲人,这才缓缓开了口:“秦司事让人送信来过,说有几路子人在柳安查你的底细。其中桑家已去了你们原来的家乡。”   他望向钟应忱:“那边该堵的口子,你可都堵了?”   钟应忱敛眉:“桑家?”   桑罗山也在京里,虽考中庶吉士,却在礼部观政,两人几乎连面都没有碰得,又为什么会想起去柳安来打探他的身份。   薛一舌接着道:“除了桑家,还有京里的周家,另有一路子,行踪甚是隐秘,有些宫里的路数。柳安好说,可信州…”   他打量着钟应忱:“你可上了黄册?”   钟应忱沉默半晌,才道:“丰罗几年前大灾时,曾有流民占了县衙,连着库房一同都烧了。”   “县衙里面虽没了,南边黄册库里定还有。旁人尚可,宫中那位只消一查,便能知道。”   薛一舌讥讽道:“你上京时便该想好,如今引来这么多人,你待要如何?”   他冷言冷语:“你若是没法子,莫要带累了我徒弟,我现带着小秋丫头走,凭着薛家的面子,也没人来找她一个小丫头的麻烦。”   “不行师傅,我不走!”   女大外向的池小秋把此话当真,连连摇头。   薛一舌现被拆台,只能气得干瞪眼。   两人都看向了钟应忱,等着他来做下一步决定。 第180章 入狱   钟应忱目光攫住案前那张纸, 所有铺开的计划在心里急速地划过。   到目前为止,一切事情顺利地出乎他的意料。   周为礼似是掐定了他什么事都没查出来,也不再怀疑他逐渐软化的态度是真是假, 有时两人一同出去, 竟很有几分祖孙两代和乐融融的样子, 甚而有那么一个瞬间,会让人有几分恍惚, 好似这六年的沟堑不曾存在。   可钟应忱一刻都不会忘记,周府的人曾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   心里越恨, 面上就越能笑得出来, 他一点点算计着,像蚕食桑叶,以润物无声的姿态, 让周为礼放心大胆地去处理更多的线索, 他便可让人跟在后面,离那个晚上的真相更近一步。   周家往柳安去查这几年他的底细, 本是意料中事, 可桑家插手其中,却让这一摊水变得更浑。   他久久未说话。   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终于寻到了证据,只差这最后一步!   阿娘尚未瞑目,他没有任何理由退却。   “薛师傅, 第三路人,可确定是宫里的手笔?”   “确认无疑。”薛一舌果断应道:“皇家自有暗卫, 里中人如何,薛家还是知道一二的。”   一个个对策在心中浮现, 又一个个被划掉,他前后思量,终于还是留下了最冒险可又最不能不选择的一个。   池小秋还在恨恨:“早知道桑家是这样人,就该赶那个破房子出店!”   她亲拟了菜单,还另作了一份花签给那桑夫人解闷,这会看来,分明就是一腔好心喂了狗!   才骂道这一句,池小秋自己呸了两下。   狗这么知礼懂事,哪能这么辱没了它!   “无事,两方人难免针锋相对,最是难办,可若有了这第三条路子,倒现给我递了一个空子。”   钟应忱拿定主意,将神色放得格外轻松,站起身来:“这官舍太过狭窄,我去后街定个客房,给薛师傅歇息。”   池小秋这会才活泼起来,也站起来:“我把中午做的饼子给师傅热一热。”   屋内只剩两人,薛一舌才问:“你可有十分把握?”   钟应忱坐到书案前:“只有三分。”   狼毫笔轻点沉墨,迅疾在纸上写下行行工整字迹,不过片刻,钟应忱搁笔,将那封纸交与薛一舌。   “你这是…”薛一舌才一触到那上面的三字,墨色沉沉偏灼人心,将他烫得往后一退,怒道:“你是在拿自己做赌注么?”   在他的怒视下,钟应忱站起,安然道:“薛师傅,若是赌了,尚有生机,若是不赌,我便无路可走。”   他重又将那信递过来,温和地笑了:“我可以赌,可小秋不能赌,她还很年轻,有许多菜要尝,有许多地方要走,还有池家的招牌挂在心上,有我很好,无我亦可。”   薛一舌心一颤,声还硬着:“你既想得这样清楚,当初就不该招惹她。”   “薛师傅,若是人都能控心于己,便不必有圣人规训,亦不必有刑堂律法,钟某,也不过一介凡人。”   能反复推算人心,却算不过心头一点悸动。   薛一舌将那张纸塞进袖子里头,哼道:“明日不就是朝会?成还是不成,不过只剩这一日功夫,你有闲心写这个写那个,倒不如好生睡觉,攒足精神,明天去面陈圣上。”   池小秋走动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离门口还有老远,两人就颇有默契,转了话题。   “我送师傅出门去,前儿刚想了一个酥油方子,正好帮我瞧瞧。”   池小秋同薛一舌半年不见,定是想得厉害,天还大亮着,街上走动人多,钟应忱难得大度一回,点头笑道:“莫要回得太晚。”   薛一舌原本担心池小秋嫁了人,又往这京里来,该是荒废了手艺,不想她反倒多见了许多北地菜色,记录留意了许多各地食材,已能自己编出不少菜谱来。   池小秋活泛,精神又足,好容易抓到薛一舌,恨不能将每日所思所想都尽数同他挨个道来,开始时还听得欣然,到底年纪大了又连着奔波好几日,等池小秋说得口干舌燥之际,他已经靠在椅背打起盹来。   这徒弟也体贴,又让伙计帮忙擦脸,扶上床去,甜甜道一声:“师傅好睡,我明儿再来看你。”   已快到了宵禁的时候,池小秋站在路边,趁左右无人处,拿出那封书信来。   她费了许久时间,正是为了拿出它。   同钟应忱呆得久了,肚里也有不少墨水,上面的字正是馆阁体,十分好认是谁的字迹,亦不难读。   钟哥确实不负状元之才,连和离书也能写得这样文采斐然。   可真不凑巧,偏碰上了这样的娘子。   不过嚓嚓几下,这封脆弱的纸张就被轻而易举撕成了一片片,放在火匣子中付之一炬,连个残张也没留下。   她池小秋,脾气犟,心眼直,认定的人不后悔,点过头的路不回头。   想撇下,连窗户都没有!   第二日,钟应忱起得早,鸡都不愿叫的时候,他自己不得不起来当值不算,还将池小秋也推起来,认真地跟她建议:“你要不要去高家住上几天?”   “我听高兄弟说,他甚是想念你。”   池小秋木着脸看他一眼——高溪午就是有这个想法,也必是不敢当着钟应忱的人的面说的。   世上最长的路,就是钟应忱的套路。   可谁让她被吃得死死的。   叹口气,在这个节骨眼上,池小秋不会让钟应忱有半点分心,她十分配合地洗脸穿衣,送他出门前,难得温存了一回:“你要好好回来。”   “好,”钟应忱点头,还跟她琢磨:“我今儿回来得早,顺路走南街胡同,你是要安风娘铺子上的肉龙还是要旁边曹婆婆家的松节糖?”   “都好。”   只要是你带回来的,都好。   池小秋都不知一天过得这样漫长,像有一根细细的线扯着狂牛一样的时间,想让它往前踏步,它偏要往后面挣去,化作杏子树光秃干巴的影子,日光不转,影子就不动。   高家离官舍只有两炷香就能走到,但它就在那里,什么时候都能去得,唯独今天不行。   夜幕降下的时候,池小秋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她没能等回钟应忱,但等到了齐娘子的消息。   官舍其他的住户都避她老远,唯独齐娘子趁夜悄悄敲开她的门,眼中满是焦虑同情,攥住她的手安慰:“你不要慌不要乱,好生想想,到底之前得罪了谁,这冒籍科考的罪名可大可小,可如今是让人在朝会上直接捅了上去,便只剩下是真是假了。”   她又重重叮嘱了一句:“若要找人,必要擦亮眼睛。”   池小秋还能笑微微答她:“谢谢姐姐。”   这会,凡是能愿意冒着风险同她说这些的,都是一辈子的朋友。   没等过当夜,高溪午和徐晏然便坐车过来接她:“这里人多口杂,消息难递,不如我们那里独门独院,关起门来好商量。”   池小秋等呀等,终于等到了钟应忱托薛一舌带出来的口信。   “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齐娘子,高溪午和薛一舌从各方带回来的消息拼凑在一起,让池小秋堆出了那□□会时的情形。   这不是第一个人上题本,参奏钟应忱冒籍科试,先前的被压中不发,这次朝会之上,上书的是桑罗山。   池小秋对桑罗山了解一二,这个人,性子狠,若不是有十全把握我,万万不会自己跳进这个坑里。   事实却是如此,他给出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人证物证俱在,足以证实,钟应忱来到柳安县之前,根本不是信州风罗人。他录于柳安黄册上的原籍,经查认,无人认得他。   科考冒籍已是大罪,事涉欺君,更是不赦,当场便拿了人入狱。   无怪旁人对池小秋避之不及,此事一旦落实,足以牵连家眷。   高溪午反应同池小秋当初仿佛,攥着拳头一下捶下来:“这桑小子,分明是狗娘养的!”   池小秋看着薛一舌神色,心却渐渐安定下来。   “此事要查也好查,金陵的黄册库重兵把守,一旦入库再难拿出删改,一一比对便可。”   薛一舌说得慢悠悠的:“此时人在内狱,旁人插不上手,是件好事。”   “可内库里…”池小秋还在挂心。   薛一舌打断她:“你只想想,为何第一个题本,今上压中不发?”   池小秋一点便通。   黄册旁人改不得,可有人能改得。   “可那位…”池小秋悄指了指:“为什么…”   “小秋,你可知道钟哥是谁?”   薛一舌眯着眼,意味深长道,头一次说了钟应忱好话。   “从开朝算起,连中三元之人,不过两个,历朝数来,不过六位,二十以下者,绝无仅有。”   “钟哥儿拿出的筹码,便是他一身才华!” 第181章 敲肉羹   吴家酒楼里, 正有个相熟的客人拉着伙计不悦质问:“这豆腐皮怎的变了个味道?上月刚上新的菜单子上全没有?小爷也是你们这地儿的常客,这第一次带兄弟来喝酒,就怠慢至此?”   伙计连连赔笑告饶:“实是我家后厨的大师傅家里遇了急事, 这几道菜若非她是做不出好滋味的, 却是小店的过错, 这盘金豆腐便算饶给爷的,再送一壶桂花酿, 可好?”   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只得悻悻整了衣裳:“那就速速送上来罢!”   刚坐下忽又问:“那大师傅何时能回来?定了日子我再请人过来吃酒!”   “谢爷盛情, 只是这却不好说, 极要紧的事儿,哪有什么准呢!”   桑罗山自斟了一杯酒,垂眼掩去唇边冷笑。   何时回来?   怕是回不来了。   他自小长这么大, 本该是众星捧月的, 偏在池小秋钟应忱这里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状元让他拿了去,美人让他娶了去, 倒是整个镇里, 人人都对着钟家青眼相加,欺人太甚!   可是老天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钟应忱处处谨慎, 却不知落后三年进四羲书院,周围多的是同他相好能通声气的人。官话说得再好,总有些言语能露出些缝隙,在哪里长大, 便让哪里的水土风貌浸染着,节令口音惯用语样样都是破绽。   巧之又巧, 当他百般不甘愿遣人去信州风罗打听池小秋亲事时,正能遇着同池家相熟的街坊, 从灾难中逃脱出来又费力回乡,生活困苦银钱动人心,不过稍使些手段就能池家祖上三代的底细都问清楚。   一连问了十余个人,口风都惊人的一致:池家的独生闺女,从没定过什么亲。   那么钟家又从何而来呢?   桑罗山兴奋不已,加派了人,甚而动用家里的关系在信州查了整整一年,终于可以确定,这个钟应忱所言的家乡,纯是子虚乌有!   纵使衙中文书因乱而毁,总还有田地契纸,族籍家谱,而在钟应忱与同窗所述原籍之事时,他未能找到此地任何钟姓之人,与钟应忱一般形容年纪。   接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伫立于院中,彻夜难眠,一如整个镇子都往云桥争相去看解元郎的三重门的时候。   积攒了数年御姐心头的愤懑,到此时,终于有了些微纾解。   算来,钟应忱已入狱三四天了。   漫不经心撇去碎茶,饮了一口,顺手放下一串铜子,桑罗山起身行出。   钟应忱自入京以来便十分高傲,总视旁人的拉拢暗示于不顾,却不知党争之事,哪有什么独善其身,若不择一端而入,便如身处风暴旋涡,徒碍人眼。   他只需轻轻推一个破绽出来,便有的是人四处角力,想置他于死地。   不知到那时,当初对他不屑一顾的池小秋,又是何想法呢?   桑罗山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大步向前走去。   旁边的小厮低着头,眼中疯狂快意的神色就这样被掩了过去,无人知晓。   离着桑宅还有些距离,桑罗山便皱了眉。   桑家豪富,为了不招人眼,未在京里置产,但租了一个两进大宅,中间还有个小小花园,来往的人也知道是个寻常人家惹不起的官家户,今天却又许多头缠方巾的妇人都挤在宅边四处来看,还有不少挑担的摊贩,也掂脚伸头,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桑罗山最厌烦俗人靠前来脏染了他的宅子,当下沉了脸,小厮知道端的,忙服侍他避了众人往一清净处站着,赶着跑去问了两句,再回来时喜笑颜开:“大爷,却是宫里传下旨来…”   好似不便明说,挤眉弄眼暗示道:“天大的好事,大爷一去便知!”   做惯了粗活的人,力气也大,半扶半挟着桑罗山往前走,与平时全然不符的急切,因心里好奇,他便也身不由己跟着入了门,才进前来,便知不好。   来的分明是锦衣卫,四处都备翻得乱七八糟,冷眼看他便向左右道:“戴上枷子,先拿进去。”   小厮机灵,将他往前一推,立刻松了手,退到后面去,看着面容扭曲的桑罗山一路被押走,肆意地冲他笑了起来。   “你…你这贱奴!”   愤怒至极的大骂并没有让他不安,待桑罗山定了罪,满府里都会被发卖,他自有亲人来给他赎身。   不过几天,整个京里渲染得沸沸扬扬的状元冒籍案便迅速作结,诬告者被仗刑流放,状元无罪放归,且授职巡按御史,重得荣光。   普通人为这一桩看来是极清白爽利的除冤案拍手称快,朝中人却接连上书,指责年轻的皇帝未通过内阁户部便擅自授官,且即使是状元,方入翰林院未及一年,便予以科道重责,不合规矩。   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向皇帝案前,却并未动摇他的决心。   明眼人一看便知。   长大的皇帝,已经决意要收权了,而对抗,虽早已开始,但明显到让人难以忽略的地步,还是头一次。   池小秋是用能媲美一桌大宴的美食来迎接钟应忱的,徐晏然陪了池小秋几天,终于见她有精力折腾起来吃食,和高溪午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池小秋知道坐牢的滋味,吃不饱睡不暖,每天提心吊胆,才从外面接了钟应忱,她便熟门熟路直接揭开食盒盯着他来吃。   “这是什么?”钟应忱眼睛都在她身上,连笑都是暖意融融的,十分欢喜的意味。   “敲肉羹,”池小秋无暇理会别的,埋头找勺子,急道:“我出门前拿了的!”   “这不是。”   钟应忱从她手里抽出来,在碗里搅了搅,滑润略稠的肉羹也跟着转,池小秋为了让他心甘情愿把肉吃下去,拿话来吓唬他。   “我不知选了多少条猪腿肉才选中的!捶了半夜手都酸了,才把肉锤好,里头的豆腐丁香菇青菜笋丁,都是花了许多钱才从南边的货船上头买来的,一碗加上人工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   钟应忱看着这碗“二十两”的肉羹,忍住笑,一勺一勺吃下去,另一手顺便拎过来另一个食盒:“都是宫里的点心,今早上送来的,还热乎着。”   桃酥花开重瓣,巍巍若枝头初绽,水晶荷花糕琼脂如玉,封住一朵并蒂莲,栩栩如生,夹层的蜂蜜桂花糕,木樨花点点灿黄,仿佛凝在蜜中,一盒子糕点几乎集齐四季二三十种花卉,倒像摆出个花园,尽态极妍。   池小秋惊叹之余便是纳闷:“你在牢中怎有这个吃?”   薛一舌冷哼道:“你心疼他做什么?他在内狱里,过得比你还好呢!连被子都是绫子的,可别擦出一个印子来!”   池小秋翻开他的被子,果真如此,不由十分羡慕。   同是坐牢,这镇子里的和京里头的,待遇也十分不同。   心上一块大石头彻底落了下来,皇帝既然好吃好喝养着他,想必别的事是不会追究了。   钟应忱抬了薛师傅两句才问:“桑家那小厮,可赎出来了?”   “给了这么多银子,还赎不出自个,傻子不成!”薛一舌喟叹:“想来在那桑家也受了不少的苦。”   若不是有那小厮偷使人去报信,他们未必能提前察觉到桑罗山的举动。   池小秋想起原来在桑府里,不过一个疏忽便要被卖掉的丫头,不由气愤愤。   钟应忱拍了拍她:“如今桑家算是倒了,那樊洲距京约几千里,边地苦寒,娇生惯养的人,便走不一定能走到,何况还要带着枷子镣铐着人押送。”   钟应忱笑意冰凉。   这样几次三番来打他媳妇主意,真当他是个死人不成么!   “咱们几时回官舍?”   “不回了,我已同高兄说好了,着人收拾了东西,都搬到高府来。”他放柔了声音:“我过些时候还要再出一趟远门,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你同高家弟妹常伴一处,也便宜。”   “你怎么又要走!”池小秋大惊,攀着他胳膊:“我也一起去!”   “又傻了,我有公务,怎好带家眷?”钟应忱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小声安抚:“你去了,我还得顾着你,你便在家好生呆着,我也放心…”   薛师傅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这车上还有外人。却见钟应忱恍若未闻,又许了她许多话。   哼!果真是酸儒!听得人牙疼!   薛一舌气呼呼掀起帘子,马车已渐渐停在街边,几个小厮簇拥着两人就站在官舍门前。   一个面沉似水,一个脸带急怒。   薛一舌霎时冷了脸,帘子被刷得放了下来,他用下巴点着外头示意:“有人来寻你了。”   钟应忱脸方沉下片刻又换上平和神情,先下了车,故作讶然:“老大人怎的来了寒舍?”   “你这孽障还不…”   周为礼猛地回首怒视着周大老爷,将他的话逼了回去,才转身示意道:“进去说罢。”   池小秋下车都是用蹦的,可但凡钟应忱在,总不让她从高处往下跳,总得先下车再抬手接了她下地才行。   周为礼静看着他这一番举动,于旁人不在意处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池小秋。   “这便是…你媳妇?” 第182章 劝告   几人进了官舍, 钟应忱便想将池小秋支应出去:“前日新得的云雾茶拿来给老大人泡上一杯茶。”   却让周为礼阻住了:“不是外人,不必空忙了。”   他这会又很有一个祖父的样子了,收了方来时阴沉沉的模样, 颜色平和, 笑容温煦, 用目光示意池小秋坐在桌案边。   本就狭窄的屋子挤了这四个人,且还有个周大老爷, 虽慑于周为礼之威不能出言大骂,可横眉竖目怒视过来的眼光让人很难泰然处之, 处于下风的那两人大约要有些坐立不安。   可当周为礼看向池小秋时, 不由一顿。   这小姑娘低头垂目,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该是个温软性子, 可交握在膝前的手指却十分活泼, 小动作不断。   周为礼便下了结论:钟应忱在外头聘的妇人,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   否则绝不会在长辈面前作如此无度之举。   却不知池小秋正跟自己较着劲儿, 让手乖乖放在膝上不要挥拳把周大老爷打成个独眼龙, 管住想要往左把道貌岸然的周为礼踹翻的脚,还要命令不屑的表情稍微往里收收, 别让旁人瞧得那样明显。   气势上没能压住,态度上好似也没什么作用,周为礼略一沉吟,旁边跟的人早已有十分眼色出去守着, 他这才缓缓开言。   “圣上是如何许了你的?”   钟应忱也轻轻一笑:“老太人这话,倒让晚辈有些不解了。”   他这含混不清的态度周为礼心底里的怒气又添一重, 前段日子他百般笼络,本以为于情于意早已将这小子说动, 不想又让这事插了一脚。   都是这个冒失的桑罗山!   可这怒气里还有些骄傲,虽说还是容易被恩惠迷了眼睛,可能让各方人博弈拉拢,已是难得。   到底是血脉之亲,这才像是他的孙儿!   嫌恶的目光在周大老爷跟前绕了一圈又收回来,想着周家自他之后无支应之人,态度又放得和缓,甚而已经有了苦口婆心的感觉。   “你也不必觉得能瞒得过。论这科考位次,阖家自是没人能比你得过,可要看这官宦之事,我这二十多年,看得事不知几多!你只以为一身才学,能博得各处青眼,又有些清高性子,觉得严大人已是炙手可热,倒不如投向圣上做个纯臣——圣上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想必费了心力来许你。”   他故意停了停,想等着钟应忱露出些许反应,却见他只是端着茶托,静静看来,只好继续说下去。   “你糊涂!”   “我只问你,朝中百万大军,若无兵符印信,严大人能动几何?”   钟应忱慢吞吞道:“一卒难调。”   周为礼冷笑道:“若是前朝,尚需担忧择群即择主,严大人无兵无卒,还需造反么!既是不能,你站与不站又有什么担心处。”   “既是如此,我不站与站又能如何?”   这便是挑事了,周为礼噌得站了起来:“你同我打什么花架子?难道读了十几年书的状元郎,不晓得文官同皇帝是何干系!若是圣上仁厚礼贤,臣子自然尽心辅佐不能妄言,若是圣上刚愎自用,做臣下的便该直言上谏!”   “年少天子自有锐气,却全然不晓得体恤民生!他当真以为丈量土地有多么容易么!可知税赋谁人来收,乡间诸事谁人调停?可知晓每涨一分田税,百姓便要多刮下一层皮?可知晓若乡绅小吏心存积怨,夏秋两季税粮便能将恒产不丰之人逼得家破人亡?!”   钟应忱看他高谈阔论,心中却总想发笑。   周为礼果真是腹有成算之人,推出他性情,便单拿这一件事出来糊弄,却全然不提,南江临充安怀等江南千里沃土,民田税轻,都被归入了何人册下,严党凡能坐得高位的,又有几人手下干干净净?   他对上周为礼时能占上风之处,大约就是对方仍旧轻看了他——或是心安理得,便可将当初船难一事揭过。   可他说不得还要出京半年,这脸面不能眼下就此撕破。   “老大人也该得了信儿,往南江清查田地的人只查出了些畸零地,并无所获。”   钟应忱笑着:“不瞒老大人,圣上心气高,这会打了脸,这个坎他过不去。当日圣上曾言,若我能将南江鱼鳞册重清一遍,这一关他自会保我,可南江——”   他看着周为礼,慢慢道:“太难查。”   周为礼好似被无声一击,刚才的话言犹在耳,这会钟应忱这般说,分明是知晓对南江境况一清二楚,咳了两声,正要说话,又让钟应忱轻描淡写挡了去。   “哪个大族延绵百年,不以田地为本?既然已成仕宦,自然要为族中考虑,历朝如此。可圣上才二十,只硬查一回南江却这样作结,怎能没有气性?脸面上怎么下得来?老大人也该想想。”   周为礼紫胀了脸,想冲口冷笑。   谁人不知严家合族都在南江,这会直接遣人去查,不外乎是人还好好站着,就已经从头顶上开始埋土,杀猪还要叫两声,严家怎么可能坐看着脖子勒住自家人!   钟应忱终于推心置腹:“两边硬杠着,总是不好,过得几日,圣上便会下旨,着现在在南江的两位大人转道淮水、丰县等地继续清查鱼鳞册,我也一同过去,便揪出点边角,也是全了圣上脸面。”   周为礼面色略缓,意有所指:“是么…”   淮水丰县虽也在江南两道,却多山多雨,算是个下县,既没什么大族在此,也少出朝中为官之人,若果真如此,倒像是在耍脾气了。   钟应忱思索片刻,诚心诚意道:“大人,圣上虽有些任性,却仍旧想做个明君——总是申公与先皇挑了许久的太傅,从幼时就读圣贤长起来的,怎愿做纣桀之辈?该听的自然也听,可终究也有些意气,不愿总受人摆布。咱们周家到底是做天子的臣下,逼之太过…总不大好罢。”   周为礼终于露出笑意:“你心中有成算便好,这回出去,总得许久,我让人挑几个好使的随你去,你媳妇在这里一人住着总是不爽利,倒不如让老二媳妇下了帖子请上门来住,有家里照看,也好给你减忧。”   池小秋一时炸毛,手一撑就想跳起来说我不去。   可钟应忱瞧一眼,她就坐了回去。   钟哥不可能让她吃亏。   果然,钟应忱温言道:“这不妥当,眼下冒籍一案已结,可不知是否有人心存疑惑,我同家里走得过近,反给家里招风。且圣上看了…若心里过不去…”   “也有理,”周为礼点头叹道:“可惜你不能去你母亲灵前看一看,同她说一说话。”   池小秋知道不好,忙抢上来攥住钟应忱的手,敷衍笑道:“谢老大人这般想着,已晚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来做。”   周为礼这才察觉留得太久,若等旁人都回来难免招眼,便起身:“不必,家里已留了饭,有事便写信来,莫让我和…”   才要拿周大老爷也来表示一下感情,但触到他阴沉脸色,也看不出什么挂念,便改了口:“莫让家里挂心。”   周家的马车一走,钟应忱便将他们带来的各色礼物都尽数扔了出去。   “明儿找人来,把这椅子和书案都卖了,换新的!”   钟应忱只觉连整个屋子都让人难以忍受起来:“咱们收拾东西,晚上就去高兄弟那住。”   又嘱咐池小秋:“若是到时候周家来人请你上门,便推出去,其他的自有我来说。”   顿了顿,又重重添了一句:“只要周家过来的,见都别见!”   池小秋通过她这么多天的观察,得出了一个靠谱的结果用来安慰钟应忱:“放心,他们家几个男人捏一块也打不过我,现在要说的,是你的事!”   她气呼呼质问:“既要走这么长时间,为甚不许我跟着!”   薛一舌端了碗盘进来:“有什么好瞒的?她嫁都嫁了,还怕你出门不成!不摊开来说,你不怕前脚走这丫头后脚就追去了?”   这倒还真是池小秋能做得出的事。   几人草草吃了几口,收拾些应季衣服,抱上池小秋的做菜的锅、切菜的刀与砧板上了马车,钟应忱才将现在形势慢慢说了出来。   皇帝对他的重视,是缘于殿试时一篇策论,而真正的投诚,便是从此案开始。   当今朝中,皇帝已经长大,可举目望去,皆是严党,从官员吏治到赋税开支,皆由其把持,奉祖宗旧法如天,但有更改,就如丧命一般。他们想要个傀儡,皇帝怎能甘心?   池小秋听得木呆呆,讷讷道:“可,可他是皇帝…”   “可他舍不下名声。”   因私欲而诛杀忠臣,皇帝怎愿背这样的骂名,便想从别处下手,这才有了遣人下江南清查土地这么一出。   皇帝的话在朝中都不好用,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又怎么能有人听令?   这样灰溜溜的结局早就在人意料之中。   整个朝局都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中你拉我扯,各方都有顾忌,都扯不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遮羞布,最后,这块布来到了钟应忱手中。   皇帝帮他遮过身世之事,自然是要为了把这布送给他。   池小秋别的听得懵懂,这一件事却明白,她反身抱住钟应忱:“不行,这么危险,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圣上才能放心。”   且高家同他们交往过密,池小秋同徐晏然住在一起,有宫里相护,高家也会少一重风险。 第183章 盐焗鸡   断了和钟应忱同去的念头, 池小秋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折腾他的行李上头。   今年进京,她根本没腌过什么东西,刚要张罗着从外头再扛进几个大缸, 能做一些是一些, 就让钟应忱拦住了。   “这回若出京, 必是限了日子的,轻车简行, 拿的东西越少越好。”   他拉过池小秋来,打开匣子, 将厚厚一叠东西拿了出来, 一一铺开来,慢声细语给她讲。   “这里面,有柳安的两处宅子, 一个是原先咱们住的, 一个是隔河临街我托了人新买的,底下有对街的铺子, 前面卖东西后间来住十分便宜, 租出去一年出息总有千两。下剩的银子我都存在了李家钱庄,一共是六百两, 但书坊里头还有二十来本画稿,但凡卖了便要与我分成,契纸都在这里,拿到门去, 再没有赖账的道理…”   池小秋见他桩桩件件说得仔细,甚而已说起什么再嫁之资, 整颗心便一直往下坠。   她以为已经作好了十全的心理准备,却不想此行凶险处, 仍旧超乎想象。   她豁然站起,钱匣子往他那一推,斩钉截铁道:“我初次与你拜祭阿娘时,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   钟应忱叹口气,便知池小秋性子是如此,携过她手来又按着坐下:“都说未雨绸缪,我自会好生保重,可也要以防于万一…”   “没有万一,”池小秋十分平静:“若他们敢对你下手,还放得过我么?”   钟应忱有十分好处,却有一样不好。   在他心里,许多人都排在自己的前头,所幸者,其中一个人,便是她。   钟应忱沉默了一会,又露出笑来:“你放心,我有把握。”   不到几日,朝会上便下出一道旨来,着巡按御史钟应忱往淮水丰县两地,监察重修鱼鳞册等事,即日出京。   东西都是早已打好包的,要动身前夕,周家绕了不少路子要塞给他两个侍从,便让他拿身边已有了来搪塞。   锦衣卫养出来的人自然比周家的要好上许多,只露了一手就能全了借口将那两人衬得像草包,再不乐意也只能原路回去。   钟应忱拿着这例子又向池小秋说了一遍:“若周家再来人找人,便这般打发回去——见都不必见!”   狼豺虎豹,都不及一个吃人的周府。   池小秋点头,把钟应忱送的金锞子原样系回了他腕上,郑重其事地系得结结实实。   她有些痴念头,总觉得当初船难,钟应忱带着这个金项圈躲过一劫,必是有灵气的,能护佑他再度一难。   临上车池小秋还在喋喋不休:“记得啊,到了…”   “是,到了何家店,就来一封信,等走到曲家沟,再送一封信,”他一口气念了十来个地名,忍不住笑:“等到了淮水丰县,三天便要写封信回来…”   旁边站着的两个侍卫一噎,总觉得也有点酸。   薛师傅却匆匆赶来,拉他去一边,给出一张单子,说起话来别别扭扭:“我在薛家虽是嫡支,却也不大为家中所喜,所幸还有些薄面,若有事时,便去寻这些人,还帮得上些忙。”   而后又递出一块玉佩:“若到十分要紧处,难往京中传消息时,便去寻这位。”   钟应忱借着灯光展开,方一看清楚名姓便讶然:“这…”   “你莫要多问,也莫要看我,要不是小秋丫头将那家传宝贝拿来献了他家老太爷,这位怎会掺和这些事!”   家传宝贝?   钟应忱悚然一惊:“莫不是那本字帖?”   “可不是!”薛一舌一想起便不由阴阳怪气:“原是能买下几个镇子的人,这会只能抱着你那几件屋子过了!”   钟应忱默然半晌,强按下心中涌动心绪,又看了一遍纸上长长人名与住址户籍等讯息,竟直接将那纸烧了。   “哎?”   “我已记下了,留在身边总是招眼,莫要再给薛家添上麻烦,”钟应忱没给薛一舌说话的时间,便深深一礼:“师傅大恩,钟某至死不忘。”   檐下冰柱凝在半空,滴溜溜圆,天还未白,只有几盏灯照着人说话时呵出的白气。   钟应忱把池小秋的手塞进暖兜,摸了摸她柔嫩的脸,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毅然转身,上了车。   薛一舌眼看着并头而行的两只马一声长嘶,眨眼便将车带出老远,不由叹上一口气,同池小秋说话也十分柔和。   “外面冷,回去歇上一会儿。”   等待的日子太过漫长,又太过难捱,这时便能显出徐晏然的可爱之处,有这么一个整天满怀期待新菜的人,随手做出什么来,都十分欢喜。   心情不好的时候,浪费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原谅了。   开始取出的不过是一只鸡,池小秋用新酿的米酒把它擦了一遍,再用剁好挤出的姜汁又抹一遍,等上一会,用特制油纸整个包下来,再拎出一个肚大腰圆的深口罐子。   一倒出来,旁边的人都瞪圆了眼睛——   竟是满满一罐的盐。   池小秋财大气粗地将盐都尽数倒进旁边一个瓦煲里,鸡连着油纸包搁进去,再在上头又盖上厚厚一层盐。   这回众人看明白了:合着整一罐的盐,都只是为了配这只鸡。   高家丫头眼里,池小秋周身都添上亮闪闪的金钱光芒。   “都是粗海盐,虽说难得,价却也不贵。”池小秋看出来他们的惊吓,便解释。   加柴炭小火去煮,等了半个多时辰,拿水弹在瓦煲上,便能知晓火候是否足够,最底下的海盐已经煮得发黑,刮掉丢弃,剩余的又重新倒出来,放在锅中炒热,埋进鹌鹑蛋,只等上片刻,便能拿出来。   油纸一剥开,焗好的整只鸡颜色嫩黄,皮肉紧致,轻松用手一撕,便能骨肉剥离,带着咸味的鸡肉鲜香铺面而来,池小秋直接拆下来一只鸡腿,顺便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边嚼边笑:“这东西得趁热,嫩着呢!”   徐晏然还没见过这种吃法,好奇小小咽下一口,便大快朵颐。   这鸡肉确实嫩得出奇,不仅嫩且滑,海盐的咸味是自然而然随着温度透到骨头之内的,因此咸鲜在鼻尖唇齿蔓延开得时候,均匀柔和毫无暴烈,香得舒服。   “好吃!”徐晏然点着头,毫不吝啬给了最高评价。   两人互看着,又笑了起来。   钟应忱的心两三天便寄过来一封,从无间断,里头绝口不提他这一路有何艰辛,说起路上趣事来倒是写了一页又一页。   随着书信而来的还有许多小玩意儿,今天是一对泥人,脸上涂得通红,只看眉眼却十分像他们两个,亦或是某地山里的河心石雕出来的棋子,到后头木头镂雕的小厨房,不知什么时候折出来的纸青蛙,不可尽数。   池小秋到后头添了一个乐趣,拿到信总是先摇一摇,掂一掂重量,隔纸捏一捏,猜猜是何物,等撕了口,看过信,再把纸封倒着一扣,就像完成了一整套仪式一样。   靠着这个物件,便又能安心过上两天。   正是风口浪尖,吴家酒楼她现下也少去,怕给招祸,周家下帖子来请她,都到不了跟前,就被辞了。闭门不出之时,日子好似便是以钟应忱的信为节点来过的,每天只剩下两件事:练菜和等信。   直到宫里传旨,赐下春宴来,她才忽然一惊。   这日子已经滑到了新年了。   宫中赐宴并非人人都能上前去,徐晏然陪不了她,便只能挑了家里最稳重的嬷嬷给她打扮,跟随入宫,到临行之时,一遍遍嘱咐,看着是在安池小秋的心,其实自己的手都抖成一片。   倒是池小秋早已吃透了钟应忱给的留京攻略,反而安慰她:“这回是皇后赐宴,能算上我,是恩典,这是安钟哥的心呢!”   顺便又默默在心里说上一句:自然也会有许多人看她顺眼不过。   清风徐来殿在蓬莱殿东侧,筑于半山之上,仰头望去,游廊蜿蜒,曲曲折折,两边高悬明灯,如一条灯火长龙一路烧了上去,到山顶大殿即止,那里灯火辉煌,殿身庄重,愈加显出皇家风范。   池小秋是第一次进宫,东南西北全不晓得,连宫规都是徐家陪嫁的老嬷嬷临阵磨枪教的,只能跟着宫人走,挨着一个地方,坐下就坚决不动弹。   锦绣铺地,桌案嵌彩,杯盘光鲜,池小秋无暇四顾,低眉敛目,眼观心心观鼻,自出娘胎来就没这么安静过。   宫中确实集四方之罕物,就她眼底下就一张桌上,她便能寻到南边贡上的密罗柑凤尾橘橄榄①,十余种水果集四季之时,看着就十分甜香。连用来盛果子的荷叶式杯盘都是高足金质,耀人眼目。   只要好生等着菜上完了,安安静静吃,安安静静撤,这一个坎就算是过了。   池小秋轻舒一口气,觉得这顿饭没她想象得这么难吃。 第184章 三不粘   若是抛出来自天南地北的食材, 这御膳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   且烧鸭盐未津到皮下肉里,烧笋鹅里头的冬笋确实极鲜,可这鹅烧得太烂了, 可能是提前做好的, 端来前又重新热了一遍, 鹅肉烂到让人懒怠去嚼。   这京城里头四大不靠谱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光禄寺的汤饭, 果然不假。   来前已经吃了个肚饱——多亏徐家的老嬷嬷是专请了来给选秀预备的,知道不少宫规, 未免这宴席上多事, 还是在家做好准备为好。   这赐宴赐的显是脸面,并不为了吃饭。   想通御宴是为了什么,池小秋便不再为这些饭菜可惜。她用银勺子舀了些鸽蛋膏, 不为吃, 只是为了去看这里头都加了些什么材料。   鸽蛋养人,是正月里头富贵人家常吃的东西, 碗里的鸽蛋膏是甜口的, 和冰糖一起炖成,上头来有一小撮瓜子仁和海粉增鲜增香, 想必是大笼屉里一同蒸出来的东西,入口还有些滋味。   御宴三件事,吃饭,看舞, 听乐,若是皇后另赐下一道菜来, 还要跪谢。   皇后出身于国子监祭酒之家,仪态娴雅, 温柔和平,一会命给某家的老太太添上一道能克化得动的糕点,一会又给谁家的夫人赐下个爱吃的饭食,等吃过了几道菜,殿上氛围便热络许多。   池小秋是个生面孔,又极力想躲个清净,自然没多少人注意,眼看已经熬过了十来道热菜,却让对面的一个冤家瞧个正着。   当她把声音提高了些许之时,池小秋便知道有些枝节该生还是要生。   “我曾往吴家酒楼吃过一道脍鸽蛋,汤色极鲜,其中还有一色嫩豆腐,比平素所吃都要鲜美嫩滑,已过了许久,也不能忘怀。”   有夫人问:“是给侯府的老夫人办寿宴的吴家么!我年前也去过,却说他家主宴大师傅家中有事,总得有许久未曾过来了。”   秦娘子快言快语:“吴家酒楼的大师傅可不是正在此么!”   她朝池小秋笑道:“钟家奶奶好精巧手艺,却还要求教,这脍鸽蛋的豆腐是如何做成的。”   他们隔得近,在这里说话只有几人听见,偏坐在上首的一人见他们在说话,开言问道:“二娘,你又在说甚?”   秦娘子站起来笑道:“回娘娘,我们正在请教钟家奶奶,如何做这脍鸽蛋。”   “你又促狭了!钟家奶奶如何晓得!”   “娘娘不知,这妹妹有慧心巧思,在吴家酒楼做大师傅手艺便是掐尖的,去年长公主府中给老夫人备下的寿宴,便是她拟出的单子呢!”   好似没看见殿中各人或是诧异或是微妙看来的脸色,说着便推池小秋,努嘴笑道:“好生让娘娘看看。”   池小秋脚步一错,避开她的手,一边上前施礼,一边在心里头琢磨问话的是谁。   也不难猜,秦娘子敢在皇家面前还“天真烂漫”,眼前打量她的人大约就是她进宫的长姐,秦充容。   秦充容拿着艳丽的丹凤眼瞧了她一会儿,便笑道:“状元郎的夫人,可当真是有趣的很哪!”   皇后清了清嗓子,温言道:“却是第一次见,钟巡按好福气,娶得个贤良娘子。”   秦充容却并不将她的警告当回事,倒清脆笑道:“方才说那个什么脍鸽蛋便是出自你手,不知能否说说,那汤里的豆腐是如何选的?”   池小秋脸都不曾红一下,大大方方道:“那汤是用鸡汁清汤作底,除了磕扁的鸽子蛋,还拿蛋清另蒸,看来如豆腐,其实并不是。”   “原来如此,”秦充容点头笑,去还是没放她下去,又问:“平日里却好奇,这天下的菜都是盛在碗盘,贵者或金或玉,贱者或瓦或陶,却找不见不用俗器来盛的饭菜?钟娘子既是状元夫人,想必有些别出心裁的法子。”   池小秋便知道,这秦充容也是个小心眼的。   拉她在此问来问去,不就是想着让所有人都看着,她是怎么当个“厨子”的。   可惜池小秋特别能想得开,并不觉得靠着两手过活有什么不对,答话时没见半分扭捏。   “南边倒有不少这样的菜色,柳安的莲房包鱼便是以莲蓬作底,叫花鸡是用荷叶扎紧,泥土为壳,蟹酿橙是将蟹肉炒香,另塞回橙盖中,若是算来,这样的菜却是极多。”   算是不软不硬顶了一句,“极多”对她话中“不见”,显示说她见识少。   秦充容微微变色,顿了顿再说话添了火气:“钟娘子经多见广,必是晓得些无形无色无状却又极有滋味的稀罕菜。”   这就摆明了是刁难了,哪有菜是无形无色,池小秋想不到御宴也能碰着这么不要脸的,哽了哽,听她还在咄咄逼问:“钟娘子不言,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池小秋笑道:“要说这样的菜也不稀罕,现下正在席间,娘娘已品了许久了。”   她伸指一指,众人好奇心起,看向角落,却是像布景板一样奏了半天乐的琴师。   一整殿的人都往那里看,琴师张皇跪在地上,还以为是自己奏错了曲子。   秦充容羞恼道:“大胆!你是在戏耍本宫么!”   “不敢!”池小秋委屈道:“这琴乐正是以银丝奏而发声,宴席间正是佐肴佳品,无色无形却又十分有滋味,正与娘娘所说相合。菜谱上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银丝供,娘娘尽可去翻。”③“你!”   钟应忱临行前曾和池小秋说过,他敢接了旨往江南一趟,便已经是正大光明站在严党对面,虽同周家虚与委蛇说了一车子话,却总有许多人不晓得,到时他出了京,能难为的只有她了。   “你放心,闹却闹不大,总要瞧着皇上的面子。”钟应忱说起这话颇有些讽意:“能躲便躲。”   池小秋咬唇:“要是躲不过呢?”   “那便得罪个彻底。”   池小秋看着这个局面,自思该是把“得罪彻底”贯彻到位了。   “好了,多大了,还同个孩子似的,总和人拌嘴。钟娘子不晓得你的性子,再当了真吓着她,看你怎么收场!”   明明和秦充容看着一般年纪,皇后教导起人来丝毫不违和,半嗔半笑便将此事揭过,看着还以为这两人要怎么要好。   可她下一句,池小秋便知道,皇后是在回护她的。   “钟娘子有这般才思,却有事要请教。老娘娘自天寒以来身上便不大好,又不想动弹,口里味淡,可做什么都不进不下,钟娘子可否给个方子?”   老娘娘是皇帝生母,位份不高,便是亲儿做了皇帝,仍旧让太后压得抬不起头,直到太后去了,皇帝才能尽心侍奉。   池小秋略一思忖:“ 不知老娘娘平素爱吃什么?”   “爱吃的简单,凡甜的都能多进些。这会不急,等宴罢,我再细同你说。”   依旧是无人搭理的后半场御宴,池小秋不去看秦家姐妹剜人似的眼光,数米一样一颗颗挑着珍珠米,终于等到撤宴。   皇后还记得方才的话,留她下来,身边剩□□己人,她说起话来便显出久别重逢一样的亲近。   “这话钟娘子听过便罢。老娘娘原先过了不少苦日子,独爱吃各色蛋类,尤爱鸡子儿,只是总这么几样做法,早便吃厌了,再吃别的又吃不下…哎!①”   后宫主子的口味有时瞒着宫外人,池小秋十分理解,薛一舌教她做菜,不仅教做法,教辨食材,还教了一肚子传奇故事,这老娘娘的情况正好让她想到了一样菜,便笑着说了出来。   “有一样桂花蛋,又叫三不粘,倒是开胃的。”   旁边一个老宫人听她说了做法,便知有几样难处,头一个便是要掌着绿豆粉混入蛋黄的量,不知要试过多少次才能做成,便央她道:“娘子可否做与奴婢一看?”   皇后才要斥她,池小秋便点头欣然道:“好啊!”   这么坦然的模样倒让皇后一愣,多了些好感。   各宫里置小厨房是惯常的事了,光禄寺的菜连官家都瞧不上,何况后宫,这宫人便是做皇后宫中灶上活计的,倒是头一次给人打下手。   池小秋一拿起刀,站在案前,便能让人看出是行家。   鸡蛋一个个磕在碗里,声音清脆悠然倒像是奏乐,单挑出蛋黄来,倒入绵白糖搅匀,另一只手端起盛着绿豆粉水缓缓加入,炒锅打造得极好,使来十分伏手,让池小秋不禁垂涎片刻,才将些许猪油化入,张手一试油温,便趁此时倒进蛋液,勺在炒锅中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巧劲推搅,直到变得微稠,才撤出柴炭将火转小。   旁边宫人看得惊心,总怕下一刻推搅着的蛋液便会炒糊,可池小秋总能寻到合适的时机淋入油来,两手节奏和谐,不曾有一会忙乱,直推了有几百下,就见原本嫩嫩黄色便成明亮的彩黄,看来光亮亮金灿灿。②原怕这样的东西发粘,可池小秋手一滑,就见那团点心柔顺地滑入白玉盘中,两侧还摆了几个红彤彤的小兔子糕点,宫人不由笑起来:“娘子好巧哪!”   这道菜是先呈给皇后吃的,旁边宫人拿筷子一夹,不提防就滑回了盘子,试了两次,才夹到碗中,奉与皇后。   咬了一口时,咦了一声,皇后诧异道:“竟不似其他点心一般粘牙。”   难得是虽然十分香甜又略略弹牙,却绵润软嫩,正合老娘娘这样年纪的人来吃。   本是想给池小秋长个面子,却误打误撞解了件烦忧事,皇后对她的好感又飙升一截。   没过两天,家里等着钟应忱来信的池小秋接到宫中赐礼。   一样是宫缎宫纱,几色常见宫点,另一样却是个牌匾。   上头写着三个字儿:“第一厨”。   结着彩环一路让人抬着过来的,是皇帝亲自赐的字儿。   这边稀罕了。   最稀罕的是太监躬着腰细说这牌匾原委,却和钟应忱没什么关系。   “老娘娘因得了娘子进上的食方子,十分喜欢,眼见着便好起来了!这一厨的名声,除了娘子,谁还担得起?”   而后宫里下的另一道旨,便是将秦充容连黜三级,理由便是言辞无状,行为不谨。 第185章 急风涌浪   秦充容被贬斥的消息一传了出来, 朝中上下没掀起什么波浪。   又非国母,后宫中一个普通美人,也干不到前朝的事儿, 只是却等于是放了个消息出来, 告知众人, 钟应忱虽出了京,家眷却是在上头记上了名号, 也不是能随意找麻烦的。   池小秋顿觉清净不少——连周家都不再派人往她这里来请“叙话”了。   她自忖同周家并没什么话好叙,倒有不少架好打, 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不来烦她,两相便宜,算是双赢的好事。   有人蹑手蹑脚进了门, 一双手随即想要捂上她的眼睛, 却让池小秋轻轻巧巧避了过去,顺手摘到了信。   徐晏然不由生气:“你那耳朵是怎么长得, 这么轻的动静你也能听见!”   “你这动静可不轻哪!刚添了喜信儿, 你也小心些,不然高兄弟要找我麻烦!”   徐晏然脸一红, 不再说话。   他们正好成亲一年,这会有了身孕,正是美满和谐之时。   池小秋一壁调侃着,扶她在旁坐下, 一壁前后拍了拍那封信,却没摸出什么小玩意来, 再倒信出来,不由有些惊疑。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用纸, 倒像是随手从哪里撕了包着糕点的皮子,上头字迹也较往日不同。   这回钟应忱写得却不再是窗外街边的琐事,罕见地同她提起当地官事来。   “真可谓亡亦苦,兴亦苦!柳安多水,得以假地利之便,兴航运,经商户,地中尽桑竹,仓中多米粮,丰县多山,四季皆雨,无沃土以植粟米,无河道以兴船利,更有夏秋税粮加身,饱肚已是幸事,何谈富足!”   一笔一捺都格外沉肃庄重,仿佛能看到他在夜里灯下,怀着压抑的心情写下这一封信。   因着信中的情绪太过沉重,池小秋捏着信,一时有些怔怔然。   徐晏然却嗅到了一股味道,不由干呕了两声,她现在鼻子灵敏,旁人不易觉察之时,她反应却大得很。   池小秋不由纳罕,一边递过酸梅,一面把信拿得远了些。   这么无意的一瞥,她“咦”了一声,凑近看,却见在书信的边角处有一抹血痕,她仔细一闻,果真有淡淡血腥味。   池小秋忙翻出先前存下的厚厚一摞信,挨个看下去,却发现近七八封的纸张都与之前不同,且笔迹最是工整闲适,同他方走时和最近时写的,都大不相同。   且唯独这些信中,只提他所见所闻,却不回池小秋这边的事,可她分明也是去了信说京里诸事的!   心开始狂跳,恰高溪午寻媳妇,正找了过来,正忙着给徐晏然拍背送梅子之际,却让池小秋截过话来。   “高兄弟,今天这信,是从丰县送来的罢?”   “呃…自然是!”高溪午面不改色。   池小秋不动声色:“钟哥只寄了这封信回来?”   “不是一直都有?前儿不是才刚给你拿来了一封?”   池小秋话中添了些许逼问:“这信,当真是钟哥写的?”   “你两个是夫妻,你不自个认他的字迹,我怎会认得!”高溪午大大咧咧挥手。   她当然知道,只是为了诈他后面的话:“前两日收的信,明明不是最近才写的!中间只隔两三天,怎么能到写信都寻不到纸的地步!”   池小秋顾不得再去耍心眼,跺脚急道:“高兄弟!钟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若不告诉我,我立刻就动身去丰县寻人了!”   “去什么去,他现下又不在丰县——连淮水都找不见他,忙什么!”薛一舌站在窗外,冷哼道。   高溪午变了脸色:“薛师傅…”   “事已过去了,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徐晏然在屋里,薛一舌不好就进屋里来,便唤了池小秋出来,一句话就把她说得跳了起来。   “临充等地起了民变,恰钟哥儿正在丰县与其相接之地量田,让流贼挟持了去。”   这还了得!   “回来!”薛一舌喊住她:“现在已脱身了,因民怨四起物议沸腾,便接着往临充安怀两县督防了!”   临充…这地方好似有些熟悉…   池小秋还在苦思冥想,薛一舌的声音便已响了起来:“如何脱身的?你还不知道那小子长了几个心眼?浑身上下都是,数都数不清!自来便没有他吃亏上当的时候,这些天必定有许多人递帖子来,或是在路上拦你,最好莫要出门。”   她还没琢磨明白的时候,高家的门房小厮骤然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总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送来各种各样的邀请,请的人倒是出奇一致,都是池小秋。   高溪午在国子监的日子也不好过,徐晏然从他那边听了一耳朵,偷偷跟池小秋道:“现下朝上像沸了锅似的,参你家钟哥的奏本都能堆成山了。”   知道了原委,池小秋便不怎么紧张了。   上回周家与钟哥说话,她也在跟前,吏部左侍郎便出自临充,江南大族许多,盘根错节,数南江临充这几个县最盛,朝中那些官儿不急才怪!   以她对钟哥的揣测,那个什么民变大约也就是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虚晃一招,直往临充,倒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唯一担心的,便是钟应忱的安危。   最后查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可疾驰飞马却传了另一个信儿。   巡按钟御史在一次出行时,不意踩空,掉落悬崖,找不见了!   于是,许多人便看见了钟家年轻娘子接着消息的瞬间,眼一翻,脚一软,便晕倒在地。   “可怜哟!”有人纷纷叹。   徐晏然却大力赞赏:“演得特别好!我看着都唬住了!”   池小秋反倒紧张:“没吓着你罢!”   徐晏然现下被护得如同一个玻璃人,池小秋自接着薛师傅的信儿,也是练了许久的,自己回忆一遍表现,还是批了个满意。   钟应忱若在明处,就是所有人盯着的靶子,若是在暗处,甭管旁人信不信,只要寻不见,就更好行事。   池小秋要给钟应忱争到回京的时间,离京愈近,他就越安全。   她暗暗叹一口气。   这哪里是做官,分明是在挣命,可比她做厨子要危险多了。   不知多少次从梦里汗湿了衣裳惊醒过来,忽然有一日,她乱挥的手被人捉在手心里,正要下意识挣脱了大力挥拳过去,忽然在睡梦中有了瞬间的怔忡,她猛然清醒过来。   眼前的人只能看到清瘦到极致的轮廓,唯独黑暗里头一双眸子流光溢彩,亮得惊人,池小秋哽了一下,猛地扑上前缠在他腰间,松都不敢松,抽抽噎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应忱轻轻从她额间吻到下巴,轻声安抚:“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池小秋煎熬了许多天,恨不能放声大哭,又知道说不定仍有许多人盯着他们动静,便不敢哭出声,眼泪珠子成串往下吊。   从没见她这样哭过。   钟应忱心里叹悔一声,又把她拥进怀里说了一遍:“我回来啦!”   钟应忱兜转了许多圈子,终于把想要拿的东西拿到了手,半点都没耽搁,趁着夜色便随锦衣卫入了宫。   第二日正是大朝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齐派出去,审理御史落崖案的人还在半路上,消失的钟巡按便出现在了大殿上。   先前还有些猜测的众人便知道,这又是皇帝和着姓钟的一起玩得把戏。   玩就玩呗,皇帝偏还大怒一番,专派了三司会审,倒让先前猜了事情缘由的人,又狐疑起来。   堂堂朝廷,煌煌天威,眼下倒同勾栏瓦舍,轮番唱起戏来。   立刻有言官指责钟应忱办事不利,却行欺瞒之事。   钟应忱却跪下自陈,连上三折,便如三声惊雷,炸得人动弹不得。   其一参奏临充县令同大族勾连,侵没民地,将上田记为下田,使得富有良田广厦之人得以逃税赋,家无恒产之人颗粒无收之年却要交大量秋粮。贿赂上官,隐瞒流民之灾,得以将考选记为一等。   其二参奏户部浙江湖广两清吏司下主事稽核鱼鳞册重修不力,未能核查田地出入之处。   其三参奏户部侍郎操控考选,受贿鬻官,且纵容族中子弟侵没田地,打死人命官中勿论。   此外却还有他自己的公道:“并非臣自行回京,实是有人步步紧逼,要谋臣性命!”   此话一出,皇帝震惊:“竟真有此事!”   一旁的大臣:…   多新鲜哪,他查出了这么多事儿,田地前后出入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楚,还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将苦主带进了京,但凡严党里头的,谁不想摁死他!   装也要装得像些好么! 第186章 蒸鲈鱼   不过两三日, 整个京城又一次钟应忱的大名挨个传了一遍。   从前朝开始,新科进士不得任科道官,需历官三年以上方可授此位, 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偏就让他给破了。   如今任官不过半载, 便拉下来了两位侍郎,四五个主事, 两个知县,枝枝蔓蔓还带累了不少其他人。   这份战绩倒是很对得起御史这个名头了, 只不过奏章若是能化刀戟, 钟应忱现在就已经被戳成了个筛子。   弹劾新人有个好处,便是根基尚浅,也有个不好处, 若是谨慎, 便不好抓把柄,不似为官多年的, 便是自己没有小辫子, 同党同年姻亲家宅总能出一个不晓事的,生生就能拉开一个突破口。   可钟应忱孤家寡人, 没爹娘没亲戚,好似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妻子只晓得埋头下厨,还刚拿了个“第一厨”的牌子。唯一有些牵连的高家在国子监里头, 读书不开窍,却也缩着头不惹事。   哦, 倒是有个明晃晃的同党,每次朝会坐在最上面的那个。   当真是有敢参的, 直指皇帝为奸党所蔽,无视纲纪,以个人喜好选官任官。   等来的便是上头的那位淡淡点了点头,收了奏折,又开始问起别的事来。   愣是不接这个茬!   一群人瞪着眼捋了许多遍,也没滤出什么,再想从钟应忱自个身上找毛病,更是难。转道临充等地是皇命,擅自回京是奸人所害,唯独他清白无辜,说起此事还十分委屈。   气煞人也!   钟应忱还不知道有不少人围着他打主意,他一走便是许久,差事办得不错,又险些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便能理直气壮地要了好几日的假,专心在家陪着池小秋。   池小秋一边给手里的鲈鱼去鳞,一边唧唧喳喳:“这次终于大方了一回,去年宫里给了两次节礼,一次都是堆的纱花几匹料子,到了第二次,就几个贡橘!”   她小心眼儿,在宫里头让人为难,再见着钟应忱还瘦成这个模样,摸着都硌手,不知道费多少心思才能补回来,不免迁怒。   这回赐下的东西终于实惠了些——足足两盒子的银锭子,成色极好,在池小秋眼里闪闪亮,消磨了许多怒火。   蒸鱼的调料配置是从薛一舌那里磨来的,细盐慢慢化开,已经入味的鲈鱼被整个放入盘中,葱姜切作细丝增辛去腥,藏入鱼肚里,火燃起来,水浮起热气,开始蒸起鱼来。   凡是从河海里头出来的,在这京里都贵上好几倍,池小秋近日常做蒸鱼,一个是为徐晏然添些荤腥,一个是为让钟应忱多吃些肉。   蒸好的鲈鱼在锅中焖上片刻,端出时仍旧完整好看,浇上调料,一勺热油从其上缓缓淋入,随着水油相遇时滋滋作响,表面鱼皮稍稍发焦,蒸腾起一阵香。   鲈鱼刺少,肉质鲜嫩,筷子夹起一块时都要轻轻力道,底汤中稍稍一滚,就蘸满了汁水,咸淡适宜,更衬得鱼肉鲜甜格外明显。   徐晏然总是嗜酸,别的一闻就吐,只有将鱼蒸了,才能吃上一些。   钟应忱专心制着手里东西,池小秋端着盘子唤上第三遍时,终于生气了,转到跟前才发现,却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鲜灵萝卜。   池小秋不禁乐了:“你不是从不喜欢吃这个么!不过么,这会再做个凉菜也不费什么功夫。”   钟应忱忙抓紧了一头:“我辛苦做了半天,可不是让你拿来吃的!”   池小秋仔细一看,才发现上头正钻着几个整齐圆孔,他将萝卜凑到唇边,低沉乐声便悠悠然响起。   他只吹了两声,朝她眨着左眼:“这声音,正配你的柳叶笛!”   池小秋一怔,也笑了起来。   离开柳安,并非没有思念,京里的日子全然不似镇子上那般悠然亲切,层层束缚难以挣脱,字字句句都藏着心眼,到这个时候,只有看见柳色,才能有些熟悉的安稳。   含着柳叶吹出的声音清亮得有些逼人,同眼前萝卜发出声响一合,倒是相得益彰。   池小秋这回拿着萝卜的力道都要轻许多,放在桌上也很爱惜,擦了手上的水:“先吃了这条鱼。”   皇帝赐下的两盒银锭子成了池小秋的底气,这几日不少来寻钟应忱的都被挡了去,可谁也不能总待在宅子里头半步不出,官舍屋子浅,抬头低头多有不便,租房子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南城太远,东城太贵,可西城么…”距离现下当值的地方还得不少路。   “先租在东城,一进便好,不必我们去看,寻了牙人就能办妥当了。”   两人正在敲定住处,却有丫鬟往这里来,急匆匆地:“这是周家送来的节礼。”   看见池小秋讶然神色,忙又补了一句:“确实只送了这一个。”   钟应忱接过那盏灯来,高纸漏刻出的纹样,在轻绡掩映下平添几分微茫朦胧,旁边一格扇字显出清癯之姿。   是一盏青绿远山藏字谜的夹纱灯。   钟应忱按住第一句,慢慢吐出一个字:“由。”   第二个字多了讥讽:“仲。”   “由仲?”池小秋跟着念上一遍:“什么意思?”   “颠倒仲由。”   里面的灯被点亮,这才能看出素白纸上还隐刻着一副画。   一家三口,伶仃父母,只食杂草,健壮儿子,身负白米。   池小秋等着钟应忱的解答。   他提高了那盏灯,晕黄的光在白日里不明显,可还是能在他脸上留下些微影迹。   “仲由至孝,饥饿之时,自己食糠草,却从几十里外负米奉于父母。”   “可这图上…”   池小秋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怒,开始捋袖子,问丫鬟:“周家人走没有?”   “同他夹缠什么,来,咱们吃鱼。”   钟应忱随意将那灯掷在一旁,给池小秋夹了半个鱼肚子:“不生气了。闷这么长时间了,明儿咱们出去逛逛。”   池小秋重重点了点头,把碗里的鱼肉当成周家,狠狠嚼了一顿,终于忍了下来。   他们选的出门时候不早不晚,晚霞方坠,余光尤存,街两边的铺子陆续在门边点起了灯,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耍猴的咣咣咣敲着锣,走百索的在半空中轻巧挪步,上竿戏的腾挪转步赚得就是个惊险,今儿又新来了个摊子,专选了个稍僻静些的角落,竖着一个屏,围着许多人在听。   池小秋好奇,拉着钟应忱站得进了些,便听得屏风里头数人数声,是拿声音现演着一段故事,中间还夹杂着吱呀开门声,稚猫喵呜声,惟妙惟肖,直到声音静下来,都想不起来挪动脚步。   等屏风一撤,便见一个挽着低髻穿着月白裙儿的妇人,才恍然大悟。   这么多种声响,竟是她一人所发。   池小秋佩服不已,却见钟应忱早已走上前去,放下两块碎银子,问了两句话,才又回来。   “你识得她?”   钟应忱摇头,才要说话,便听有人在背后道:“钟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这声音一听就烦,池小秋记得门清,可不就是跟着周大老爷的人!   可钟应忱不说话,她再憋着气也不能发出来,只能低垂着头怏怏让钟应忱拉着,一并去了对面楼上。   钟应忱并没让她去二楼,寻个雅间给她点了一盘鸭舌,便要自个过去。   池小秋满心不安,拉着衣袖,不愿松手。   钟应忱回过身,在她耳边轻轻笑:“放心,晾了这么长时间的场子,总得找回来。”   他按了按她肩膀:“等你吃完,咱们就回去。”   忍了这么久,总该好好同周家谈一谈了。 第187章 鸡汤豆腐脑   半月楼在城南已绵延三四辈, 百年酒楼,隔出的雅间十分幽静,正是说些隐秘事的好地方。   钟应忱进来时, 周为礼就坐在上首静静看着门口, 桌上许多名贵菜色, 蜜炙火腿、酱汁野鸭、汤黄鱼、鱼翅蟹粉、蝴蝶海参堆满了,想是等了许久, 都已经半凉了。   他拱手:“老大人。”而后自行坐下,不再言语。   车轱辘一样来回攀扯了几次, 钟应忱现下对周家, 已经懒得再倾注什么多余的情绪波动,便连厌恶都已经淡薄了。   而这份漫不经心,便极为敏锐地让周为礼察觉了去, 瞬间激怒了他。   “御史大人现下春风得意, 仕宦平顺,老夫倒是低看了!”   周为礼慢慢笑出一声, 长久处于上位而磨出的威肃显露无疑:“是个人才!”   “可惜——太过短视!”他灼灼直视过来, 不给钟应忱接过话头的机会,加快了语速。   “本朝来凡状元多入翰林, 多有居内阁重臣之位者,况于似你这般连中三元者,便如珍宝玉石,只要不糊涂, 前路可期!可你偏偏心大,不顾劝阻, 非要卷入党争之事!到如今如处虎腹,不知多少人恶目相对, 只等你一步踏错,便是尸骨无存,到时莫要说你,便是你媳妇,也难有活路!”   周为礼语带痛悔:“你这样急切,只为了少主随意许上些话,就同整个朝堂作对,不怕给自己招惹祸事么!祖宗先贤与你的才思,便是让你这么糟蹋!”   “老大人说笑了,”钟应忱静静道:“便是对上严党,也不过是十之六七,怎能说是整个朝野呢!听闻老大人二十三年前任给事中时,也曾上书弹劾路任安族人贪没良田,怎么现今便对临充县中田事置于不顾呢?”   周为礼一时语塞。   这怎么能一样,那时路任安已经是墙倒众人推,连强弩之末也算不了,正好的罪名送上,岂有不参之理!而此时的严党却是正逢根繁叶茂之时,顺势而为,和逆流直上,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何况,从案首到状元,是我日夜苦读而来,倒不知同哪家的祖宗有关!”   一直以来,钟应忱便如静水深潭,而此言一出,却如剑芒破水而出,寒锋毕露,竟让周为礼不由骇然。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子,不仅不是个好摆布的。   甚而,他对周家的亲人,并没有什么孺慕之情。   在这时,硬来只会把他越推越远,周为礼心思急转,马上缓和了口气,长叹一声:“我知晓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头,很是有些怨恨——这却也是应该的,那时我离得远,你爹做事糊涂,只当整船的人淹的淹,死的死,你一个小儿,岂有幸存之理,只让人在河边寻了半月,再三确认了没有音讯,才无奈撤了回来…”   说到此处,他胡须微颤,含了一丝哽咽:“却是…苦了你!”   “如今该参的人都参了,该撤的职也已撤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老大人便来寻我,又能如何?”   这看似平顺的退让已经让周为礼不能轻信,他微微沉吟:“谄谀欺君之人当谏,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足矣,你若有心,不必多言便可,我为官多年,有些脸面,必定能保你…”   钟应忱笑了起来,止住了周为礼的话。   若他还是个刚出院观政的庶吉士,抽身退步自不会有什么,可现在他便如君上一柄利刃,狠狠捅了严党一刀,拔出时溅了满地的血,早便让不少人恨之入骨。   已是你死我活之势,他的沉默,便是给对方的喘息之机,只会反噬自身。   他站了起来:“老大人,养虎为患的事,钟某不做。你这话,我也信不过。”   被人俯视的感觉很不好,周为礼豁然站起,逼视着他:“你真当我几次三番来寻你,是真的怵了你?科举考得是文章词赋,为官考得是谋定机变!若不是一心为你着想,我何必拉下老脸同人苦求!”   钟应忱满怀嘲弄:“我以为老大人是个明白人,前日收到那个破烂灯笼,便早该明白了。”   那颠倒仲由的故事不过是在拿“孝”字讽他,说他自己名利尽收,却将父母至亲陷于不义之地。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火气再次哗得烧起。   “你!不要忘了是谁生养了你!你这命是谁给,姓是谁冠!若真是在朝会上将此事分说明白,一个数典忘祖之人,可还有立锥之地!”   “老大人,声音太大便有些吵了。”钟应忱退得远了些:“若是冒籍案审定之前,你出来分说,尚可,如今,圣上已然裁定,这般为之,便是厚颜无耻了,若真要两下说清,周家顶的,该是欺君之罪。”   他慢条斯理捋平了略皱的衣裳:“我最恨的便是周家的血,最快意的便是脱去周家的名姓。那些堂而皇之的话,老大人自己本也不信,也不必费心再说,不如留些口水下次再用。”   周为礼瞪着眼,大口大口倒着气,好似有人泼了山高的石灰蚀尽心口血肉,在疼痛中翻滚起怒意。   他的脸渐成猪肝色,用尽气力嘶喊出一句:“是我瞎了眼,费尽心力帮你出脱!”   钟应忱顿下脚步,轻飘飘问了一句:“我阿娘,又有谁来出脱?”   本已经气得糊涂的周为礼瞬间惊住,极致的寒意渐起——   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   又惊又怒之下,周为礼终于咕咚栽倒在了地上。   不过才两炷香的时间,池小秋等得像过了几年,只能看着饭菜发呆,一见他下来立刻站起:“怎么样怎么样?”   揪着钟应忱的衣襟看了一遍:“有没有打你?”   楼上忽然传来小厮慌张的叫声:“老太爷?太爷?太爷!”   池小秋立刻回看钟应忱,见他撩袍坐下,舒缓自在,笑对她点了点头:“爽快!”   楼梯咚咚咚响,从他们这桌看去,正见周家小厮艰难背着周为礼,跑出了店。   池小秋立刻兴奋起来:“是你打的?”   她把巴掌拍得清脆响,斩钉截铁撂下一句:“打得好!”   “动手必定留痕,到时候反惹祸上身。”钟应忱对她笑:“这回谁来诊,都是他自己气倒的,与我无关。”   “……”池小秋巴掌拍得更响了:“气得也好!”   担心惊怕之下,不吃东西也饱了,池小秋看着卤鸭舌卤鸭掌凉拌三丝好几碟菜,只能唤人拿了油纸包回家。   旁的都好装,可碗里那份细腻易碎的豆腐脑让她犯了愁。   不能装,不想吃,不能丢,池小秋想了想,果断将它推给了钟应忱:“辛苦,把这个吃了。”   碗是白瓷,里头的豆腐脑便同那壁上釉色一般雪白,往前一推时,正中的豆花便微微晃动,一看便知点卤得极好,又软又嫩。   钟应忱看了一眼这碗豆腐脑,也默默撤远了一些。   这豆花是以鸡汁作汤底,海带结、木耳、黄花菜、嫩鸡蛋,各色俱全,一切都好。   可偏偏是咸的!   柳安镇的豆腐脑,却是浇的糖水,热天在碎冰里头放凉,西瓜、橙子、蜜桃诸般瓜果切作碎块,爱吃什么加什么。冬天便将糖水煮热,兑进姜汁可防寒,刚从外边进门时热腾腾吃上一碗,又饱肚又解馋。   从前只听薛一舌说过咸豆腐脑,却没见过,等到了京里,才发觉,旁人听起他们爱吃甜的,一样不可思议。   两人客客气气推来推去,最后发现没人吃得下,只能借了个碗一起带回了家。   让她两个没想到的是,这碗鸡汁豆腐脑得到了徐晏然的青睐。   池小秋张着嘴,看她一人将那一整只不小碗里的豆腐花吃得干净,还意犹未尽,巴巴往里看:“有没有再辣些的?”   池小秋看着她发呆。   平日的徐晏然喜甜,有了喜信儿的徐晏然嗜酸,这会竟然又转了口味?   孕期的妇人吃起东西来奇奇怪怪,好容易她开口,自然无有不从。   薛一舌是一本会走路的食谱,他点点头,便将西南地常见的酸辣豆花与池小秋说了。   仍然是嫩生生的豆花,这回往里头倒的是剁碎的酸豇豆,别地特有的小黄椒是一种鲜辣,胡椒磨粉炒香后,同青菜末一起撒入,池小秋一边往里头加东西,一边辣得转头咳嗽,同时在怀疑,自己做出的东西能不能吃。   豆腐脑本无味,遇甜则甜,遇酸则酸,遇辣则辣,池小秋看着徐晏然将那碗酸辣豆花吃个底朝天,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世界。   这豆花,不该是甜的好么?   在池小秋还限于对咸甜豆腐花的迷惑之中时,京里却出了一件大事。   京里已经做了几十年摆设的登闻鼓,在谁也没有意想到的情况下,被人敲响了。   开朝有训:凡击登闻鼓诉冤者,不得不受,待有司接了案子,又是一声惊雷。   这来状告的人,直指周家大老爷杀妻杀子,买通上官,栽赃他人!   周大老爷在京里不起眼,可周老太爷却很是有些声名,也算是三朝老臣,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京里都在议论纷纷。   刚搬进了新宅的池小秋却摩拳擦掌:“是不是阿娘家里的人?”   她的眼睛闪亮:“这回,咱们能有几分把握?”   “十分。”   钟应忱落下一子,笑得笃定。 第188章 周家老仆   这回击了登闻鼓的, 正是新元谢家一个旁支子弟,呈上的血书看着便觉惊骇,一开言更是语惊四座。   “求大老爷重审永明十年谢氏沉船案, 家姑有冤!”   诉状是直递到宫中的, 因此案事涉江南大族谢姓, 和朝中老臣周家,皇帝便直接指了三法司会审, 直接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们。   刑部大堂之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两人互相瞪眼, 都指望着对方先问, 毕竟周为礼同他们关系不错,怎好发难。   可旁边还有来作监察的左都御史和锦衣卫中人,几方都齐全了, 便要回护也不能正大光明, 那自己官路作垫脚石。   最后还是大理寺卿咳了两声,问道:“你说的周家老仆何在?”   周大老爷正在宅子里温柔乡享乐, 忽然便被拉去了这公堂上, 晕头晕脑,仍在发懵, 直到看见两三个熟悉的人出现在这里。   “周于安,这几人你可认识?”   “我…”周大老爷踉跄退后两步,又仓皇稳住脚步,使劲掐着自己。   明明发往利川的人早被处理了, 怎的这会又蹦了出来。   他的慌张难掩,让众人不由紧了眉, 还未接话,其中一个上来的人突然大力撞开左右挟持的官差, 向周大老爷冲过来,脸上翻卷开的刀疤愈显狰狞。   手里无刀,但他显是恨毒了周大老爷,竟并指向他眼窝处挖来。   一声巨响,周大老爷被猛地拖开,重重撞在地上,等明白自己刚才逃脱的是什么,瘫软在地上狠命打起抖来。   不等大理寺卿问话,那人立刻回身,噗通跪倒在地上,旁边两人立刻也跟上。   “小的是周家管事秋大,敢拿性命作保,六年前,主母便是让周家大老爷寻人杀了的!”   “小的宁才,拿性命作保!”   “小的也敢担保!”   几句话整整齐齐,毫无拖泥带水,竟是一起宁愿舍上性命,都要齐心将周大老爷拖进刑场坐定罪名。   刑部尚书也不由狐疑起来,便在这时,一直傻着的周大老爷终于认清了局势,忽然醒悟过来,指着那几人:“血口喷人!血口喷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一下,便是认定这几个当真是周家仆人了。   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法再给他开脱,刑部尚书只得撇下他,寻了头人问:“尔等将原委细说。”   秋大重重叩头道:“周家合府都知晓,自打大太太过门,向来大老爷都不喜,那天上船时两人又吵了一次,大老爷恼怒之下,命人凿沉了船,又寻了人将太太同小公子都杀了,信州来人查案时,大老爷便将罪名都推到山贼身上,连后来书里捞出的大刀都是命我们寻人偷偷打制出来放进去的!这事家里的龚姨娘也都知道!”   一切都在向着不利周家的方向滑去,大理寺卿望着这几个一脸激愤,打定主意要弄死周大老爷的人,不由头疼,刑部尚书便喝令:“传周家龚氏上来!”   这个节骨眼上,多个人便多个突破口。   果然龚姨娘进来后,便帮着周大老爷扳回一局。   “妾随老爷已有二十年,我家老爷是甚样人,再没有人比妾更清楚,他生性良善,断断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秋大冷笑道:“龚姨娘,说话要有良心,我这脸上胳膊胸口上十几处刀伤,可不信他良善!你敢拿你儿子发誓,说大老爷从没有不喜主母么!”   “老爷同主母之事,贱妾不敢置喙,可那日老爷一直同妾在一处,主母同大公子都在船上,哪里能吵得上嘴!主母少同老爷往来,平日常与何人往来,又可与府外人有些交往,也无人知道!莫说以小主子发誓,便是以贱妾声名起誓,也敢说此言不虚!”   几人你来我往的功夫,便给了审案的两人时间来梳理证词漏洞。   眼见大堂上越来越吵,刑部尚书一声沉喝,喝断了言语缠斗。   他直问道:“秋大,本官有几处疑惑却劳你解一解。”   “其一,你说主母老爷在船上大吵一架,是在何时?”   秋大顿了顿:“是…是在晨起时。”   龚姨娘冷笑:“那日晨起,老爷正与妾歇在一处,正在信州,何曾见过主母?”   “我记错了!正是前一天晚上!”   龚姨娘立刻反唇相讥:“我身边的丫鬟同外书房小厮都可作证,那日虽说都歇在驿中,太太忙着照看大公子,房门都没出,哪里能遇见老爷?!”   刑部侍郎见秋大一时语塞,便紧着问出第二句:“周家定的官船都是杉木所制,极为坚实,若是争吵后起意害人,哪里能在一两日内着人凿船,又雇凶杀人?”   “其三,若只为了私怨杀害妻子,周家哥儿却是自家骨肉,缘何也要取了性命?为杀一人竟大张旗鼓在河上置整船于死地,引来注意更多,不是太过愚蠢么!”   这些不妥之处确实存在,且秋大竟也说不出什么更多反驳,能够令人信服,他看了看谢家难看的脸色,心里长叹一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哟!怎么偏让他摊着!   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便只好拿周家几个仆人开刀,连连逼问之下,却仍见他们明明拿不出更多证据,反复篡改词句,只是死死咬着周大老爷不放,便直接上了刑。   刑部的刑堂不是底下可比,不过两轮,便有一个人吐口道,因争吵私怨而杀人的事,他们并未亲见,只是因为周大老爷明面上遣他们回乡办事,暗地里却令人砍杀,让他们恨周于安入骨。   但秋大却仍旧咬死了自己说出的另一半话。   “小人敢如此猜测,便是有内中隐情!当初主母和小公子横死,周老爷却同信州的官儿天天一处喝酒,每日想法子送东西出去!当时定案时的一样物证,便是从河里捞出的长刀,确确实实是小人私下寻人打制出来的,仿得便是那匪寨的样式!上头匠人标记虽磨了,可用的铁不能瞒人,大老爷尽可去查!”   卷宗虽早已封尘,信州的早让人取了来,刑部的也能寻到,当日的物证依旧能够放到堂上,秋大经历两轮刑囚,声音虚弱,却依旧能将那刀的样式用材同小的刻饰说得一清二楚,连寻了何人来打刀都能记得。   刑部尚书暗叹,转问周于安:“你为何伪造物据?”   “我…我…我也是想早些破了案子!”周大老爷色厉内荏,下意识便回头去寻龚姨娘。   “大老爷!那段日子,妾一直随侍我家老爷身边,那时他日日去寻上官喝酒,连妾的首饰都送了许多,便是一心指望官中办案尽心,当日已经审定,许多人的刀口都同匪寨之人相合,苦于无处寻得刀具,迟迟不得结案!眼看停灵日久,若再等待,连下葬也难!这才令人拟着刀口打了刀,其行有误,其情可悯!”   龚姨娘不似旁的妇人,总是羞于上堂,她说起话时,脊背挺直,掷地有声,娓娓道来,到动情处声音发颤,令人不由自主要能信了她的话。   可此事确实也有蹊跷之处,若要想再进一步,定出罪来,又好似空穴来风,审案两人本就偏着周家,便想疑罪从无,将周家仆人定个诬告之罪,正好能将谢姓子弟和周家都摘开来,两边都轻轻敲打一番,却没什么大伤。   偏偏锦衣卫并不干休,他眯眼道出一句:“便这样审定,不大妥当吧。”   隐于暗处,随着左都御史前来监察的一人淡淡开了口。   “我这边却有几问,还请龚姨娘解惑。”   龚姨娘循声看去,却只能瞧见下颌的暗影,莫名与一人相像,令人格外不安。   “既是主母同家主不谐,竟疑心主母因招惹外人而至杀身之祸,为何如今宅中仍年年供奉牌位?家主既是为了案情费心至此,又与其逝去后六七年仍旧不往常令人祭拜,又怎会连小公子病时也不曾踏入主母房门,且竟舍下两人独于异地行于河上,似乎于情不通。”   他坐在角落里,除了不急不缓的声音,下首无人能看清他形貌,周大老爷心中恨恨,刚要叫嚷,龚姨娘已经抢先回话。   “老爷虽与太太有些不睦,可夫妻结发十余年,总有些情分,太太已然去了,且还有小公子,自然更是伤心!大人怎么反不解这人之常情?”   “姨娘果真是能言善道,只是这人之常情,总不含着夜夜醉酒笙歌罢?听闻查案之时,大老爷数次悄悄招妓看戏,言笑晏晏,这些,当年外书房的一个丫鬟却还记得清楚。”   “龚姨娘可还记得冬绣?”   此言一出,瞬间,众人看得清楚,窦姨娘脸色霎时退了色,但不过片刻,她就回复过来。   “自然记得,那时她偷了书房的老瓷瓶出去卖,却谎作打碎了,府里不敢再留这样的丫头,总是看着长大,又不愿发卖了去,便给了一笔钱让她回乡配人了。”   钟应忱心里便知道,为何方才周大老爷说话时,她面上闪过懊恼之色。   若是周大老爷不曾承认在那刀上动了手脚,一样理由将偷盗等罪名栽到秋大一行人上,已经污了声名的人,话语便不再可信。   便如这个冬绣一般。 第189章 有人投案   这场整个京城都在关注的案子, 在审理的第一天,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暂时搁置。   现下虽无证据直接指向周大老爷,可他身为谢氏丈夫, 却让沉船案草草作结, 很难让人想象中间没什么猫腻。堂上几方来回攀扯, 虽无三法司外亲眼见到,却不知经谁口传了些许出去, 立刻添了眉毛眼睛,生出十几个版本出来。   “我姑爷在里头当差, 分明就是那周老爷想要纳个妓子过门, 谢夫人不愿,一时争起来,失手便打杀了!”   听者反驳:“谁说的!明明是准备了许久, 专等着船从僻静地过, 直接凿船淹人呢!”   方才说话的人嗤笑:“老婆不要,儿子也不要了?是你瞎猜的罢!”   旁边有人横插一杠子:“他家哪里缺儿子了?那周家二哥出生可不是个好时候, 原先外头有不少人传这话, 我家老爷子也听过。”   街上蜚短流长不比大老爷审案,要人证物证, 自然是怎么传奇怎么说,怎么抓人眼球怎么传,只不过这罪名都以各种方式扣到了周大老爷身上。   这么一来,本就引人注目的案子, 几乎变成整个京里茶余饭后的闲话,便连脚店里也有人以酒作赌, 压真凶何人,胜者便可白饮一坛佳酿。   钟应忱将费了数年搜寻来的物证又检视了一遍, 精心封存好。   明日这场对决,他和阿娘已经等了太长时间。   船上十三条冤魂,想必已经在黄泉期盼了许久。   是为给他们讨回公道的时候了!   与他同行的人来唤:“钟兄,你妻舅家中有仆役在门口已等了不少时候,瞧着十分急切,莫若早些归家。”   钟应忱微紧眉,加快了脚步。   他今日让池小秋去高家时,曾叮嘱过,大约要很晚才回——眼下不过才掌灯,为甚便直接来寻。   来人正是高溪午贴身小厮,正在焦急踱步,撞面的第一句便让钟应忱炸了起来。   “大…大姑奶奶,正让扣在南城兵马司衙门里头,我家大爷正在衙门口急等着!”   原本最急的是他,递了半天消息递不进去,结果才说了个“大姑奶奶”,便好似让阵风旋着往外走,胳膊整个拉扯着,没过一会变几乎跟不上步子呼呼直喘,耳朵还要艰难捕捉着钟应忱的话。   “同在衙门里头的还有谁?”   “周家!”   “什么时候撞上的?受了伤不曾?”   “还不知道哪!大爷得了信让我先来回姑爷,自个往衙门去了。”   马车一路疾驰,还未停稳钟应忱便跳了下来,大步往里去,高溪午迎上来,面带难色:“里头也没什么信儿,总不放人进去…”   钟应忱点点头,不及说话,便往里头直闯,衙役方要拦,却见他拿出一个乌木牌来一晃,便立刻不敢再推搡了。   “都察院钟某,求见刘大人。”   他说的是求见,可手里那牌子要紧时连宫禁都闯得,自然没人能拦他,等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出来,一副苦哈哈的神色,后头跟着的吏目更是苦着脸,倒是两个苦瓜一条藤缀出来的,见他时,竟大松了口气,待他分外热情。   “不知内子如何遇了周家人?”   他一张嘴,明摆着是回护,刘副指挥史斟酌着词句:“听尊夫人说,不过早上出门回娘家,无故让周家几个仆役拦住,两下便争执起来,恰让巡防的官兵遇着,便带了回来。”   一边说,他一边在心里将那几个狗拿耗子的官兵给又骂了一遍,怎的生了那么尖一双眼睛,却没个伶俐口齿,早早问清楚了,再看要不要接这个烫手山芋。   一个是跟严首辅走得颇近的周家,一个是皇帝面前的得意之臣,平白将这两家人捉了来,针尖对麦芒,连累的却是他这个今日当值的!   他又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不过靠着祖上一点荣光才侥幸得了个副指挥史的位子,屁股还没坐热,便要来为难他了么!   这么一想,脸色更苦了。   钟应忱一时变色:“内子伤了哪里?”   “夫人么…”对方欲言又止:“倒没什么大碍。”   知晓钟应忱急了,他便直接将人带进来,才一开门,池小秋便蹦蹦跳跳扑了过来,显是受了惊吓,不顾旁人在场便委委屈屈告状:“他们四五个,堵我一个!说不过便要动手!”   钟应忱一边轻拍她背哄着,一边环视左右,见精舍整洁,显是没苛待,没受什么苦,才便放下心来。   可见池小秋总是抓着他衣服不肯放,红着眼圈的样子,立时便揪了一把心,脸色也沉了下来:“不知截了内子的贼人都锁在哪里?当街劫人如此猖狂,有何因由?”   好家伙,他这便是已经给周家人定了罪!   刘副指挥史半吐半吞:“现下怕是说…招不出什么来。”   他示意几人随他往后来,开了门无可奈何道:“眼下能不能说话都是问题。”   高溪午一看,心里头乐翻了天,掩饰不住,不由自主抿成笑。   只见柴房里头横七竖八卧着好几个人,低声嗳呦,模样甚是凄惨,有的眼眶青紫,有的两条胳膊都软软搭在一旁,有的呜呜作声,原是牙少了几颗。   池小秋一见着他们,立刻眼泪汪汪,手指头挨个点了一遍:“就是他们!上来便要打我!”   钟应忱拍了拍她手背,不动声色向刘副指挥史道:“既是贼人都已捉了,我便将内子接走了。”   “钟大人,这…他们说是尊夫人…”   这山芋最烫手便是这几人伤成这样,径直将池小秋放了,开罪周家,若是强将池小秋押了,街上却有人看见是周家人先拦了她。   钟应忱沉吟道:“刘大人所虑钟某明白,此事自会奏与圣上,京城里内,劫掳官眷,殴伤妇孺,亦非我一家之事,必要重肃风纪方可!”   绕了一圈,罪名还是在周家这边的,既然这碗水怎么都端不平,还不如砸了,刘副指挥史有气无力点了点头,算是默许让池小秋出去了。   三人坐上了马车,还不等钟应忱问,池小秋便揩干净泪,笑颜逐开:“这事,算是闹大了罢!”   她一直记得钟应忱说过,若是旁人上赶着要开罪她,便让旁人开罪得死死的。   她十分得意:“周家人其实不敢打我,本是要围过来捉了我便走,可他们一个个看着精瘦,这样不经打,等我把旁边街上的人都引过来时候,就打得…嗯…有点重…”   高溪午抚掌大笑:“妹子,你这把子力气甚好,十分解气!”   池小秋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有些心虚,这节骨眼上闹上一场,又打得这么重,别是添了麻烦罢。   “再遇这样事,不必留手,”钟应忱平静中含着几丝冷意:“周家老爷子还是闲了一些,已经病倒在床还有这样心力。”   不多加几把火怎么对得起他这样殚心竭虑,从池小秋下手来找麻烦?   高溪午笑有些僵,缩了缩脖子坐得远了些。   好像…好像…有人要倒霉了。   到了第二日,还未到开堂审案之时,便有人拍响了钟家的门:“钟大人,刑部有人投案!”   周家的龚姨娘前一日从公堂回来,只过了一晚上,一大早便着一身素服,跪在了刑部大门口。   刑部尚书同大理寺卿都已上了年纪,几天不得安眠,本来十分困乏,硬是让她这一举动给炸醒了神。   “你…你…”刑部尚书惊得话说不囫囵,花了一会时间才捋直了舌头:“你是说,周家大太太和小公子是你杀的?”   “正是,”堂上都各有异色,最冷静的竟是龚姨娘,仍旧是同昨日一样的态度,不疾不徐道:“当日,是我买通了船上的仆从,半夜放贼人上船,本是要将主母和小公子杀了,不想惊动了丫鬟叫嚷起来,只得凿船放水,淹了整船人灭口。”   十几条人命让她几句话淡淡说来,并没什么波动,却让人无端胆寒,而这干脆劲也让人有些疑心。   大理寺卿干着嗓子问:“你为何要…”   龚姨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竟好似十分奇怪的样子:“自妾入周府,老爷十分宠爱,早早便有了身子,有了一个哥儿,安安稳稳长到三岁,偏在小公子落生一日咽了气,大人若是妾,会如何猜测?”   她半偏过头,看向钟应忱的方向,竟让人听出些挑衅之意:“昨日不是听这位大人说,找着了冬绣?一问她不就知晓妾所言是真是假?”   怒意慢慢从骨骸深处奔腾而起,钟应忱紧紧地,紧紧地盯住她。   他长在周家十几年,竟不知龚姨娘有这等成算。   便是已经决意要做周家脱罪的踏脚石,也要将脏水泼到阿娘身上! 第190章 堂前逼问   一过数年, 生活的风霜磨人,将当初娇嫩的小丫头磨成妇人模样,也只能仔细看才能窥见当初一点轮廓。   她日子过得显然苦, 深蓝的布裙洗得褪色, 被拉上堂时十分惊惶, 等刑部尚书再用力一喝,更是抖成一团, 什么也说不出来。   “龚氏是如何雇人杀害主母和小公子的?快些道来!”   “说!”   偏生审案两人急于结案,声声逼问, 更是让冬绣惶急, 只知道胡乱点头摇头,根本做不得证。   “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问。”   刑部尚书冷冷看他一眼, 不做声, 钟应忱便当他允了。   “冬绣,周大兴登船送周家主母上京之前, 可留了什么东西, 或是什么话与你?”   越是过得不好,越是难忘曾有过的珍惜, 众人紧盯之下,冬绣发怔的一瞬间,好似当初的春花秋月好时光重在她身上焕发生机,又在下一息萎落, 更加瑟瑟。   她上堂前,便已知道会说些什么话, 可也知道,这话一说, 那个当初许了终身的人,不管出自何因做出的事,都要重拾到这白日烈阳下被反复捡视。   “兴哥…周大兴走前半个月,总是叹气,同和我悄悄说过,这回上京上头赏了个差事,若是做成了,便能拿了赏钱求了恩典带我出去,置上几亩地当老爷太太。后两日又托前院的金奴儿给我送了个包裹,里头都是金银玉首饰,我原吓得不行,不敢收,他觑了空寻我过来,再三许了说是龚姨娘赏的,莫要声张便好。”   此次她作证指向的人,是堂上都属意想要推入的方向,自然没什么人打断,冬绣胆子便大了许多。   “后来,他跟着主母上了船,便没了信儿,直到十几天之后,老宅才传过来消息,说寨子的人杀了太太大哥儿和整船的人。我又慌又怕,那包东西也不敢藏在屋里,趁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放在外头收着,没过几天,窦姨娘同老爷回来,趁着没人时唤了我进二门,问了许多话,总和周大兴脱不开干系。”   她大胆觑向旁边的龚姨娘,见她半垂着头,神色淡淡,竟无半点分辩之举,可仍让冬绣想起当初那半个时辰的寒意,打了一个颤。   “我装傻,总说不知道,龚姨娘问不出什么,只得放我回去,等我回了屋子,才看见箱笼让人翻了个遍,过得几天,姨娘房里的丫头私问前后院的人,有没有见过几件金银首饰,我便晓得不好,偷使人捡个地儿把那东西都埋了,找个由头让我娘接我回家嫁人,走得远远才好。”   刑部尚书忙问:“那包裹可还在?”   冬绣忙磕头道:“后来我放心不下,寻空回去挖了出来,不敢出脱,重藏起来,里头东西都还在!”   堂上便着龚姨娘房里丫头来认,凤儿只看了一眼,便跪地道:“正是姨娘原先在老宅时常梳头用的点翠银插梳,这个玉镯子还是老太太在世时候赏的,后来姨娘说带在路上,兵荒马乱的不知丢在哪里了,让咱们几个去找,也没见着。”   刑部尚书心中松了口气,从卷宗尸格来看,这周大兴是妥妥的内贼,而今有物证又有人证,证实指使周大兴的便是龚姨娘,此案便可作结了。   他便虚虚按了一下惊堂木,问龚姨娘道:“你买通仆役,勾结山贼,杀害主母小公子,此罪你可认?”   龚姨娘叩头有声,波澜不惊的模样:“妾知罪。”   刑部尚书喝问道:“此事可有同伙?家主可知?”   龚姨娘轻笑出声:“老爷说得好时,是个平和的,说得不好,最是无用,只要有人伺候有酒吃,旁的什么也察觉不出,大公子到底是他亲生子,妾如何愚蠢,也不会让他知晓。”   此时,刑部尚书已将周大老爷从牢里提了出来,若真按龚姨娘说的,这也是个可怜人。   正房夫人因妒将他长子害了,小妾出手又将他嫡子杀了,只他被瞒得密不透风,还无故被传上堂来走了一遭,让旁人猜忌唾骂。   因此他问话也很客气:“周于安,龚氏说得这些你可知情?”   这会,只要不想将自己搅弄进人民案子的,都会说不知情,周大老爷也不例外。   “我…实不知…怜儿她有这样主意…”   他遮掩神色的功夫并不到家,硬是偏过头去不看龚姨娘,面上却不由自主透出痛惜愧怜,余光不由自主往旁边瞄去,连名字都叫得同往日一般情意绵绵。   这次,连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都有些发恼了,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上道,脑子里进水的蠢货,他俩百般要拉他出泥潭,周大老爷却自个往下坠,一个接着一个挖坑。   好在龚姨娘是个知事的,她转身凄然看他片刻,重重顿首,哀求道:“妾走至这一步,全是自己糊涂,辜负老爷厚爱,幸而两个小主子都是长在主母膝下,又是老爷骨血,自然同妾不是一般心性,还求老爷照看。”   可周大老爷的脸色全然不由自己控制,竟是掩面泪垂:“你…好生去罢!”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坐在上首的刑部尚书默默咽下一口血,便想要结案。   “周家龚氏,谋害主家,罪在不赦…”   “且慢,大人,此案还有些不明处…”   “钟大人!”刑部尚书加重了语气:“龚氏已然认罪,又有冬绣为证,还有何不明?”   “下官不明的,便是龚姨娘话里的蹊跷处。圣上极看中这案子,若是推敲存了些漏洞,朝会上分说起来,大人也难做。”   钟应忱于此事上全无恭谨之态,左都御史跟着和稀泥:“这话…也有理。”   锦衣卫默不作声,显是站在钟应忱这一头的,刑部尚书只得缄口,一扬手。   要问赶紧问去!   钟应忱转向龚姨娘:“龚氏,你起意杀害主母,必定不是为了妒罢?”   已经要豁出性命了,还要被讥讽质疑,龚姨娘也起了火性儿,冷笑道:“大人年轻,怎知道女人妒起来,便是自己没了命,也得争个恩宠高低,更何况是旁人的性命!”   “可本官所知,那谢夫人自嫁入周家,远不如你得宠,主母逝去这五六年间,龚姨娘甘于妾位,从不许人提什么二房夫人之语,想来也不在意这名分,妒字由何而起?”   钟应忱咄咄逼人,不给她辩解机会,便转而问冬绣:“你既在周家长大,自然十分清楚,不知周家大老爷待太太和姨娘如何?”   冬绣老老实实道:“龚姨娘是在太太进门前便收了房的,才一年便有了哥儿,老爷正经办了酒,全家都改口做姨娘,太太也没说什么。后来太太生大公子那一日,正是七月十五,老爷便有些不喜,连看都没去看,刚出门去便听说姨娘屋里的小哥儿同丫头玩藏人,失脚跌进井里头,连惊带吓又呛了水,便没了,老爷忙着照看龚姨娘,总得有半个月不曾去看过太太和大公子。”   钟应忱追问:“那时府里便有传言,说那小哥儿是太太下的手么?”   “大人说笑了,龚姨娘能抬上来,还是太太点的头,小哥儿一向是龚姨娘照看,那日太太正生着哥儿,哪有什么气力再管其他的!且已有了个公子,又哪里要去害个没长成的哥儿。倒是…”   冬绣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大老爷:“倒是大老爷,总说大公子命格不好,克死了自家哥哥,因说得多了,老太爷还下手管教过,太太便也冷了心。”   周大老爷方才只顾悲泣,并未留意话题此刻又绕到了自己身上,依旧在拿袖子拭泪。   龚姨娘却敏锐地觉察到这问话的人,语中何意。   命案要紧的是寻到真凶,余者便没那么要紧了,可这个隐在暗处看不清面目的御史大人,每一句话都是要将她起初所言犯案因由,追问得干净明白。   谢氏已然故去,还有谁会更在意她的名声?   一种可怕的猜想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钟应忱并不给她再去细思的时间,一个个问题紧跟着抛出,如尖刃利矢,不留丝毫喘息之机。   “昨日审案时,秋大曾说,庐阳县令审案时,大老爷着人打制长刀伪冒物证,将此案草草做结,这样大事,总非姨娘一人能做主遮掩得过罢?”   龚姨娘冷笑:“我既是老爷宠妾,费些银子,总能使得动老爷身边的体己人罢?有有什么疑惑的!”   她说得仍旧理直气壮,可钟应忱一番梳理,早已有旁听的觉察到了不对,锦衣卫中便有人问:“笑话!你一个妇人,能使得动小厮,难道还能左右庐阳县令办案不成?”   钟应忱从暗处跨步出来,不去理会龚姨娘陡然悚然惊恐的神色,将两张单子放于案上。   “此次往庐阳,本官又着人重新查验沉水的船只,与当日周家定船时下的单子相比对,却有件趣事,这上头定下的官船明明是大件杉木,可做整船骨架,可当日的沉船却是数根小材以铁环束之,偏那铁环缝隙极大,是故意做了让人方便撬开的。”   钟应忱将那订单按在桌上,抬首直直望过来,两目对视之际,龚姨娘觉察出了久违的胆寒。那双眼睛,明亮,剔透,有神,跳跃着森冷逼人的寒焰,像极了记忆中的谢氏。   钟应忱慢慢逼问:“龚姨娘那时未曾当家,总不至于,连定船的事,也是你做主过问罢?”   他转向惊恐愤然的周大老爷:“这上头的字迹,大老爷可愿一一比对?”   “若是不愿,也是无妨,当日大老爷生怕案子结的慢了,便是着人造伪证也要将这杀人罪责推与山匪,可怎么忘了,那杀了满船人的山匪,便是死在了横县当日你们下榻的客栈后山里,埋人的时候,并没搜查干净,竟还落了些东西。”   钟应忱掏出一枚田黄印,慢慢抬手,露出下头刻的字。   “元竹客人,不正是大老爷十八九岁给自己起过的诨名么?”   这些话,在他心里滚动了许多遍,一旦有了迸发之机,便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哪怕周大老爷指着他翕动嘴唇连声恨道:“孽障…孽子…”,哪怕龚姨娘勃然变色,他都不曾有过多余的情绪,只是将自己拿到的所有证据,一桩桩一件件,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尽数呈了出来。   周大老爷没有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泰然处之的本事,指着钟应忱方破口大骂两句,便让喝令堵住了口,只能呜呜作声,拿着要杀人的眼神死盯着钟应忱。   此刻连堂上的人都看出了不妥之处,钟应忱同平时相比,太过激然,而周大老爷刚才叫的那句“孽子”又好像指示着什么。   可去年,钟应忱的身份是皇帝使人对了黄册亲自查定,不管如何,都再翻不去波澜,只得将一些猜疑咽到肚子里,权作不见。   要帮同僚出脱,也没有引火烧身的道理,刑部尚书心中叹了口气,目示左右将周大老爷重又押了起来,去了堵口的碎布,却对他能分辩清楚不作什么希望。   果然,周大老爷又哭又笑,疯了一般。   “为何不早早将你淹了,大师说得果真不错,灭家克宅,灭家克宅,害了全家,害了全家啊!”   从早上闹到了晚上,本以为能顺利作结的案情,竟然又打了好几个结,转回到了周大老爷身上,刑部尚书两指按着太阳穴,断了要保周家的想法。   便是对不住周家,也并非他之过,自家人闹了这样没人伦的事来,还养出周大老爷这样的蠢货,他若敢保,下一个入狱的便是自己。   一旦想明白了,刑部尚书对着钟应忱的口气就和缓许多。一边命左右将周大老爷,龚姨娘都尽数押起来,一边对着钟应忱叹气。   “十几条性命,确是凄惨!谢家已敲了登闻鼓,告到了圣上面前,自然不能不知前后因由,便草草做结。我看此案,钟御史倒是查得详细,不知可有些别的线索,能将此事捋得清楚明白?”   他也能看得明白,这哪里是让都察院和锦衣卫来做监察,分明是顶着由头,让钟应忱介入此案。   既是要做个挡箭牌,倒不如更清闲些,且——   刑部尚书看了一眼方才那二人所跪处,不论如何,能做出这样事的人,着实令人发指,他听着已是灰心,倒恨不得将此事尽快砸实了。   此时虽有物证,却还缺了口证,瞧着周大老爷疯疯癫癫的样子,哪里说得清事来?他也不能将这样的因由呈到朝会上作结罢。   钟应忱笑得和和气气:“两位大人辛苦这两日,不妨多去休息,此事便交由下官罢。”   所有的过程,仍是他推理之后的猜测,仍有不通之处,总要听那两位粉墨登场,说个清楚才是。 第191章 装神弄鬼   周大老爷渐从混沌中清醒,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衣裳湿哒哒黏在身上,他哆哆嗦嗦站起来, 拨起哗啦啦一阵水声。   他茫然走了两步, 脚底湿滑,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嗳呦一声歪倒在地, 口鼻浸水,使劲呛了好几回, 等他手忙脚乱把自己撑起来时, 呸得吐了口唾沫,从鼻子根到嗓子眼都火辣辣的。   周于安发恼喊了几声,忽想起堂前对质的事来, 惊出一身冷汗。   莫不是被关进了水牢?   可已折腾到这个时候, 还不见狱差前来,手下摸着的石头还能触到秀致的轮廓, 明明是园子里才有的太湖石。   水里太冷, 周于安管不得那么多,脚往上踩手向上扒, 眼看便要离水了,冷不丁脚上一滞,明明四下无物,这股大力毫不费力将他拖倒在地, 生生磕上水底石头,痛得他一时抽气, 重又在水里淹着扑腾了一遍。   “你就是那个杀妻杀子的周于安?”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明明质地清脆, 却带着缥缈之意,可并不妨碍周于安听出她隐含轻蔑的好奇。   “啧啧,你已困在了许多个冤魂梦里,还想着挣出这洗天池再去投胎不成?结了这天大的仇怨,魂不散,你怎能出得来,倒不如好好享用罢!”   不管周于安咒骂也罢哀求也好,女子说完了这话,四下便归于死寂,四下皆是水,任凭如何跋涉也再挨不到岸边,忽然一声锣响,倒像是哪里的折子戏打算开演了。   像是平空有两人站在头尾,一个往下生拔,一个向下似拽,直让他寒意透骨悚然僵立在水中,想跑也动不得,两股战战,只因又响起的鬼魅之声。   “徇哥儿,这是昨儿新挑出的李文公注,你要是今个能早睡,这书明天就给你看。”   “…知道了母亲。”   船浆破水的声音渐起,船夫鼾声渐起,只有时不时轻巧的脚步声才能听出,有几人未眠,想是在守夜。   周于安上下牙齿不由自主格格作响。   这分明是谢氏的声音!   俄而忽有一人惊呼:“都起来!船漏了!”   接着便是许多人踏着船板惊慌跑动声,间杂着几句高呼:“堵不住了!快放小船下水!”   周于安瞬间明白了,这是何时的情景。   船在慢慢倾覆,第一人的惨呼响起,长刀砍入血肉,扑哧作响,尸体砸入河里,溅起一身的水,无数声死去前的哀嚎凄惨难闻,不断有人在绝望呼喊。   “救我啊!”   “救救我!”   “我不想死啊!”   其中,属于谢氏的声音愈加分明,一改平日的清冷,夹着滔天恨意:“是谁害了我们?”   更多愤然的声音回应着。   “是他!”   “是周于安!”   “是他害了我们啊!”   黑影憧憧游弋不定,哭声凄惨,周于安连退两步,忽闻到周身一股腥味,他拔出手来,惊恐发现,四周竟是一片血水!   忽有两手箍住他的腿,生了根一般将他往水中拽去,耳边尤有号哭:“是他雇的凶,凿的船!他死了,我们便能脱身了!”   周于安一时胆裂魂飞,一边没命地挣扎,一边惶然大叫:“不是我雇的,是阿怜!是阿怜啊!”   那股誓要将他拖入深水中的力道丝毫不见松减,用力扒住石块的手连指甲都翻了,剧痛,却也难以抵挡,最初那个女声又轻笑出声。   “都要死了,还扯谎哪!既是在她们梦里,不曾解冤,她们怎么放得过你去?却从没见过困死在游魂梦里的人,今儿便能长长见识。”   周于安欲哭无泪,一面将手抠进石缝里,一面使劲踢蹬着腿,挣扎道:“怎…怎么解冤?放过我去,情愿日日刻香名做道场!”   那女声愈加惊奇:“他们不是在问你么?冤死的人不知因何死去,郁愤难平,阴司也无法。他们费了许多劲才找着你上身,还要欺瞒,你倒不如分说明白,好过受这魂魄啃噬之苦。前儿他们寻见那窦姨娘时,可是指了你出来,道那船是你凿的呢。”   她声音悠悠然,不似在说刑案之事,倒像是个听个故事,像风击银铃,那样好听,说得却是最残忍的话。   “不然怎的寻上你来?”   “不,不,不,不可能!!”周于安大睁着眼,不能置信。   怜娘生性柔顺,以夫为天,前日家里还悄悄传信,道龚姨娘会将罪责一力扛下,甘愿以身代罪,他百般忍痛才答应,如何能做出这样事体。   “你自出生以来,事事顺遂,不大读书仍旧勉强挂了桂榜,父亲一路高升,身边多的是曲意逢迎之辈,又有窦怜怜这样美妾,偏自娶了妻,倒不大将你放在眼里,待生了个儿子,时辰不详,愈发遇事不顺,屡试不第,竟有几次险些有了性命之虞,以至你日夜咬牙,怀疑是他偷了你自家气运,是也不是?”   如击玉敲金,这姑娘说话轻轻巧巧,悠悠道来,让他于心寒齿冷之际,怒火横生。   “凿铁环,雇贼人,杀满船,行贿赂,无怪这谢氏夫人到此时才攫你入梦,怕是没听见窦怜怜说时,都不知自己那窝囊夫婿有这样的本事呀。”   被背叛的屈辱压倒了一切,周于安咬牙切齿:“窝囊?我若是窝囊,便不该容她多年视我于无物,竟还能好好当着周家正头夫人!”   方定亲时,他也曾心怀缱绻,娇妻美妾,再得中举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却不想不过半载,谢氏待他越发冷淡,待长子出生,他本想私下同她商谈将此子记在她名下,却被勃然大怒的谢氏赶出了房门,还捅到了老太爷跟前,受了重重一顿责打!   直到她亲生子出世,周于安方才了悟,这母子二人分明是要来灭他周家的孽债!   又想起窦姨娘来,一颗心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不由恨声道:“怪道说蛇蝎妇人,浓情蜜意时便悄在佛前许誓,便受九天雷霆怒,七层地狱苦也愿助我,到报应来时,却将自家撇得干净!若不是她先雇了茂平寨的人,要除了那小孽障,我又怎会动心,冒险支使人手做下此事?”   他顿脚呜呜大哭起来:“蠢妇!误我啊!误我!”   四下里忽然亮了起来,周于安一个愣怔,便见身着官服的钟应忱缓步走来,并不去理会他咒怨怒骂,吩咐左右:“重捆起来,扔进牢里。”   又欠身向角落处走出的妇人道谢:“辛苦二位娘子,领了赏银,便可归家。”   为了原声仿出这一场大戏,她二人自在市集中被找寻而来,便苦心来练,光是要找到谢氏的腔调便费了许多神,着实不易。   旁边有人急道:“大人,还有龚氏…”   “龚姨娘?这样装神弄鬼的把戏,只能唬得周大老爷,她现下最想见的,可不是这个。”   钟应忱走得更近了些,俯视周于安片刻,微微一笑,俯身下去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缓缓,缓缓道出一句话。   “清客可曾算过,这灭了周家除你性命的孽债,便是…你。”   周于安现下罪几乎已定,旁人待他也不客气,几道粗绳狠狠勒了许多道子,不管他是疼是骂,堵住嘴动弹不得便好。   那一处不通终是解开了。   是时候该去见见龚姨娘了。   钟应忱走进房中的时候,龚姨娘并未有丝毫惊讶。她虽身着粗布囚服,头发依旧梳得妥帖,镣铐叮当响了数声,她两手交叠在膝上,静静打量了一番钟应忱,点头道:“原先曾想大公子长成后,该是何等人才,今日见来,果真不凡。”   钟应忱拂了袍角,坐到上位,十分年轻,却已有了主官的气势。   “我亦是想不到,龚姨娘还有这样手段。只是却想不通,既是已做到如此地步,又为何不顺势登了主母之位,倒让自家儿子记于别人膝下,日日在灵前烧香供果,年年道场不断。”   龚姨娘浅浅一笑,里头的苦意不浓不淡,正是旁人恰好品得到的程度。   “大公子自幼便聪明,只是终究仍是个男人,不知我们女人的想头。男子自可顶天立地,女子却只能如藤蔓柳丝,风来则转,树折无依,以夫为天,是女子命定的活法。所托乔木,便是朽坏,违心违意,又能如何?可人又非草木,生来还有良心,无法劝服,便只能借些身外闲事来欺瞒,却又欺瞒不过。这次,也是个了结。”   她低垂长睫片刻,又叹息似地望过来,多了几分释然:“报应该得,或早或晚,虽成全不得老爷,也能成全良心,便是件好事。”   钟应忱转着手中杯子,漫不经心道:“既是龚姨娘知晓,自身所托乔木已是朽坏恶臭之极,良心夜夜不安,又为何不将周大老爷劝回,重回正路呢?”   窦姨娘只是看他,像母亲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包容又讽然:“夫人有林下之姿,不过因一句‘不是郎君事’便惹了厌弃,妾不过俗人,如何敢劝?大公子也曾与老爷共处十余年,竟不知他脾性?落到如此境地,是妾该得,至于周家三哥,能在夫人灵前供奉几年香火,已是福分,公子亦不必顾念。”   “三哥儿的事,姨娘不必多虑,毕竟周家骨肉,自有前程,”钟应忱将昨日从冬绣处拿来的包裹搁在案上,揭开一角。   “这一包东西,都是姨娘的私房,贴身首饰,如何会去了周大兴手里?”   龚姨娘的目光草草略过那包袱:“老爷并未当家,茂平寨的人却只认银子,除了我,老爷还哪里放心寻得别人去?”   “是么?”钟应忱加重了语气:“去雇凶,只得用这带了表记的首饰,自家美妾的贴身物件?”   周大兴是周大老爷的心腹,若此事周于安与龚姨娘合谋而为,又何需龚姨娘拿出贴身的首饰物件来送与周大兴?既是妇人私房,又有表记,于情有妨碍,于理易泄密,连后来找时都是自家丫头以丢失为由偷偷寻找,足以说明,当日龚姨娘从送出东西到想要收回东西,都未曾告知周于安。   而在周大兴收下这包东西的一刻起,便已注定,他不会走下那艘船。   既是死人,便谈不上泄密了。   只是龚姨娘并没想到,周大兴平时眼皮子浅,却将这难得的一笔钱财尽数给了冬绣,她以己之心度旁人之腹,本来格外自信,却不想留了一个疏漏。   一件事,缘何许了两回前程,接了两个命令? 第192章 一直都是   龚姨娘垂下眼, 略带苦涩:“老爷是妾夫君,家主定下的主意,妾不敢置喙。”   钟应忱扫过那个包裹:“龚姨娘这便是指认, 是大老爷胁迫于你, 将包裹交与他买通周大兴去雇凶杀人, 是也不是?”   “这……妾、妾不敢指认家主……”   “你只需说,是也不是?”   “妾……妾从未……”   钟应忱打断她:“是, 或不是?!”   龚姨娘泪盈于睫,低低的嗓音压出一个含糊的字:“是。”   泪珠一颤, 便随着这个艰难的回应落在她手腕上, 美人落泪,也是个好看的画面,可惜下一刻就被从门后冲出的人破坏了。   本来整齐上梳的发髻被迎头一个巴掌狠狠拍散了, 一连串的掌掴劈头盖脸地落在她保养得宜的面颊上, 留下可怖的印迹。   龚姨娘也是金尊玉贵在周家养了许多年,没挨了几下, 便已是眼冒金星, 动弹不得,嘴里一片血腥味, 只能一边用手努力抵挡着拳头,一边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去看那仍然挥拳打下的人。   “老…老爷……”   “蠢妇!毒妇!”   周大老爷力气有限,怒气上涌之下提拳狠狠打了几十下,已是手软脚软, 一边喘吁吁扶住桌子,一边仍旧指着她嘶声大骂不绝。   “我……我如此宠爱你!你在周家, 虽是二房,却比正头太太还要风光, 我竟是……竟是脂油蒙了心,竟信你真心实意!”   龚姨娘呕出一口血来,却冲着钟应忱冷笑:“大公子好算计,放出老爷来,便是要静观虎斗,坐收渔利么!”   钟应忱不言,心内却在冷笑。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龚姨娘还在费力提醒周大老爷,莫要中了他的激将之法。   可惜算了这么些年,竟不知周大老爷是甚样的人么!   果然,周大老爷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想起这些年的缱绻情深,一时都化作切骨之仇,又抬脚向地上狠命踢去。   “什么要解我困厄,背负孽债,说!是不是知晓我在后偷听你说话,故意拿此言来激我生出恶念!我只当你求佛供佛许多年,竟生了这等蛇蝎心肠,连我也算计在内!”   龚姨娘已知回天无力,无力伏在地上,大笑道:“我可惜便可惜在是个女子,不得顶立家业,做一番大事!你枉为男人,生在锦绣丛,却是个草包坯,又自私自利,自家做出的事连认都不敢认,只知做个缩头忘八!岂不可笑!”   一个道是龚姨娘挑唆自己生出恶念,才酿出这样恶果,一个道是周于安藏杀心已久,却推于妇人身上。旁边文书只顾埋头奋笔疾书,无暇感叹其他。   在河底里已藏了七八年的秘密,就在两人的互相攀咬中慢慢浮出。   周大老爷在心中酝酿已久的主意,便是从佛堂里无意听到龚姨娘的私语,才冲破了枷锁,滑向危险的边缘。   “信女龚怜怜,此番犯下大错,只愿解夫君困厄,同旁人无关,信女愿以身赎命,永受业火之苦,无轮回之机,也无怨尤。”   她一遍又一遍的求祷如此诚恳,让周大老爷心魂震动之余,竟起了推波助澜的念头。   毕竟,龚姨娘并不知,当日大师算出,周家同他的厄运,不仅仅应在这个生而不详的儿子,还应在这个生出孽障的妇人身上。   于是,已收了龚姨娘东西的周大兴悄悄被换了差事,原不过是伙同贼人将小公子劫走,这会又加上了谢氏一条性命。   他亦是日夜不安,却又贪于可同冬绣厮守终身的承诺,不得不向前行,却没想到,整船倾覆之下,投河呼喊者甚众,匪寨中人本无道义,索性杀了满船,连他也化作冤魂一缕,再无回家之机。   可惜拿着满手鲜血前去讨账的两人却不晓得,敢掺和这样阴司事,便已是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又大叫大嚷要去勒索,索性让周大老爷添了一刀,匆忙埋在后山之中,权作了结。   至此,所有的线索都被串了起来,文书擦了一把汗,将笔录呈给钟应忱:“大人,这便梳理清楚了,明日呈给堂上两位大人,便可结案了!”   钟应忱淡淡点头,示意他们先行出去,又向仍在撕打的两人看去,这对恩爱了十来年的人此时已视对方如寇仇,下起手来亦是狠辣无比。   可还是不够。   他缓步至前,等着周大老爷喘息歇上口气的功夫,又问了一句:“大老爷可曾疑心,你几次三番或是无端食了毒果,或是乏力失脚跌入池中,巧而又巧,险之又险,偏都是在我同母亲多有得意之时,便没什么因由?”   他目光转向龚姨娘:“可怎么这么巧,你出事之际,多是龚姨娘伴着你,甚而舍命相救?说来,这差些送命,可总是差着不少呢!”   福至心灵,周大老爷陡然转向龚姨娘,目眦欲裂:“你……竟是你……!”   许多年郁郁惊惶的记忆冲了上来,仇恨蒙蔽心智,周大老爷大笑两声,随手抓住旁边半人高的烛台狠狠朝龚姨娘掷去。   正中前额,一时龚姨娘大睁着眼睛,赫赫作声,仆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再无声息,可眼睛却还是鼓涨着,死死瞪住他,不见闭合。   周大老爷却让眼前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瘫在当地一声声鬼叫,又骤然大笑几声,颠三倒四不知在说甚。   钟应忱站在暗夜里,静静看了许久,金乌越而烧出一团天火,第一缕晨曦照亮了堂前。   时光穿过七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托住了信州河水上悲凉无处安置的灵魂。   当日沉浸在冰冷水中唯一逃生的人,母亲用自己性命换了他一命的孩子,跋涉了七年的时间,从柳安到京城,终于为满船的冤魂,讨回了这一张诉状。   谢氏沉船案,让周家在京城臭名昭著,周老爷子原本便因受了一场气,又得了一场风寒卧床不起,等钟应忱登门“慰问”一番后更是病势沉重。   钟应忱只是慢慢将现下送与周于安的判决念了一遍,又将周为礼夺官返乡的诏书在他面前晃了晃,就足够周为礼气得昏头昏脑。   等到池小秋时,却知道周老大人是个最在乎本族声名仕途的,便另辟蹊径,又将市井里头的闲话说了一遍,言语刁钻,又声情并茂,连语气模仿得活灵活现。   “现下这事在京里头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道这周老大人没脸没皮,养下儿子做出这样天杀事来,竟还有脸坐在官位上,哎呀呀,圣上想起这一茬,怒气就更上一层啦,先把你老你一家子的官位诰命给捋个干净,往下三代不得科举,又应了谢家的上告,打算把周家家产清一清好还了人谢夫人的嫁妆——”   池小秋恍若没看见周为礼颤动扭曲的神情,满怀遗憾道:“可惜周家家财许是也不多,连着宅子都得抵了还不够,倒是这附近走街串巷的小贩高兴得不得了,打这案一出,凡在周家近处卖东西的店都要骂死了,旁人都道周家这般心黑,名声这般臭,沾染的东西都腌臜了——送都不愿拿,哪里肯买?等着宅子一还了,好歹能添些生意!”   池小秋便是在街头巷尾长大的,知道闲言碎语的威力,喋喋不休半日,等半瘫的周老爷子扭曲又扭曲,终于眼一翻,又气晕过去,才大松一口气,灌了一气茶,愤愤道:“累死我了!”   还有些遗憾:怎么没气过去呢?   没过两天,她便这点惋惜也没了,周老爷子再醒过来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躺在床上呜呜作声垂泪,让族人掩了脸匆匆从宅子里抬出来,塞上车一步也不敢停,生怕再迟一刻,车里就让臭鸡蛋烂菜叶给砸得坐不得了。   饶是这般,能收拢回的嫁妆原物也不到三分之一,钟应忱退回了谢家悄悄送来的大堆物件,只留了一块小小玉石,背后刻着一个字“露”,连同告书一起供在灵前。   谢氏的灵牌简简单单,写着她的名字,下首小小一行字“儿疏和供上。”   她活着时,数次感叹女子活在旁人口里,或是某小姐,或是某夫人,却不能堂堂正正被旁人叫出自家名姓,何其可悲。在她去后,便安安静静只做一个谢寻露,也好。   池小秋在牌位前摆了个小方桌,栗子炖鸡软软糯糯,沙软咸香,姜醋嫩白菜酸中微辛,爽脆开胃,蟹肉烧麦里馅鲜香,外皮筋道,薏仁小米粥软嫩黏滑,清淡醇和,她一边将碗筷都搁上,一边念念叨叨:“阿娘,好好尝尝我的手艺啊!”   一头趁着钟应忱仍在垂头凝思的时候,往方桌的抽屉里头塞了个册子。   册子太大,抽屉太小,她压了又压,好容易才把抽屉关上,只是外头看着仍有些不对,她只得心虚似的拉了拉桌布,好盖得更严实些。   “近日天天忙,也该累了,”钟应忱接过池小秋手中盘盏,轻揉了揉她手腕,拨去她额前碎发,轻声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再陪陪母亲。”   池小秋听话点头,悄悄阖上门,轻手轻脚走远了。   钟应忱等她走得远了,才从袖中拿了一卷书出来,郑重呈在案前,又默默伏在垫上磕了一个头,正要离去,却望见池小秋方才呆的地方,有一处桌布微微撑起,像被什么顶了起来。   他蓦然想起方才池小秋攥着桌角时的心虚,好奇心起,便把屉子一抽,里头好容易塞进去的册子翻了个身,直接掉落出来。   池小秋可从不看什么偷偷摸摸的书。   钟应忱将册子放在桌上,翻了几页,怔在那里。   半晌,他才轻拾起自己的那一本,整整齐齐摊开,正放在池小秋那一本上方。   两册书相对,有画有字,一个稚嫩可爱,一个老练潇洒,写着一样的故事。   “永明九年八月二十三日,儿遇着一人,名小秋。”   “九年八月,阿娘,这是我第一次见着钟哥儿,虽说饿了不少时候,干巴巴的,可眼睛生得还是很好看。”   “永明十年二月十二日,正是新春,天寒地冻,半月无食,幸有小秋,夺山鼠一只,得续一命。”   “十年二月,阿娘,钟哥儿很厉害,旁人抢了我们的粥去,钟哥使了个主意,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还换了一只山鼠回来,他凶巴巴的,硬是留了大半只给我,可我也很聪明,骗他吃了留与我的那一半。”   “永明十年四月,儿闲谈方知,小秋擅厨,是个姑娘。”   “十年四月,阿娘,钟哥难得笨了一回,喝酒都喝不过我!”   ……   “永明十四年十月三十,母亲,儿忽有一念,若还能有娶亲一日,盼是小秋。”   “十六年十月,阿娘,你的儿媳妇过门啦!”   “永明十七年七月十五日,时值生辰,望母亲应儿一愿,佑小秋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十七年七月,阿娘,钟哥儿的生日,当然要保佑他长命百岁,好好吃饭!”   在最后的一页,池小秋写了一行大大的字:“阿娘,要记得保重身体,不要担心钟哥啊,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他的!因为——”   “他是我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啊!”   一双不安的手出现在他眼前,池小秋又羞又恼,捉着那册书使劲想要藏起来,可又不敢使劲怕折了纸,只能跺脚生气:“画得又不好看,谁让你拿出来的!”   钟应忱止不住要笑,眼中却忍不住湿意。   池小秋一抬起眼来,便停住了,顿了顿,蹭进他怀里:“好了好了,看了就看了,不就写了一句喜欢,我都不害羞,你急什么!”   好像要为自己找回场子,池小秋明明脸上发烧,却依然叉腰气势十足发问:“难不成,我便不是你喜欢了很久的人?”   钟应忱紧紧抱住她,一边笑着一边转起圈来,声音大大的:“是!”   池小秋张开手,大声笑问:“一直都是?”   “永远都是!”   插入书签   --------------------------------------------------------------------------------   作者有话要说:   菜名参考:《调鼎集》   ---------------------------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终于结束了。   首先要向追文的小伙伴们致歉,因为我自身的原因,常常推迟更新,总是让大家等待,非常抱歉。   谢谢各位喜欢这个故事,一直追文,或者帮忙推文的小伙伴,在我画下柳安镇的地图时,便在想,对作者而言,笔下的故事能给人带来一些美好的心情,就已经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