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权臣小娇妻总是失忆 作者:越十方   文案:   晏映嫁给了清冷帝师谢九桢,每天都在为迷倒他而努力。   奈何先生定力太强,晏映再衰三竭,屡战屡败。   终于某天发现,原来先生心里有个白月光,而自己不过是白月光的替身。   伤透心的晏映怒而离去,不料失足跌倒,重伤昏迷。   一觉醒来,晏映哪里都正常,唯独忘了自己的夫君谢九桢。   世人皆知谢九桢薄情寡幸,独来独往,从来不曾把谁放在心上过。   只有他身边的人知道,夫人出事后,那人孤绝双眸中压抑不住的慌乱和疯狂。   为了留住晏映,谢九桢开始漫漫追妻路,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即便是重新让晏映爱上自己,一觉过后,晏映又会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本文又名《我那可爱的夫人为何总失忆》   《夫人又双叒叕失忆了我该怎么办》   《大人的努力今天也白费了呢》   总之,这又是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惨还是男主惨。   SC,HE,失忆后会有点虐男主,总体上是个小甜文(相信我!),文里大部分人都可可爱爱!   排雷:男主事业心重,对男女之情无感,传言的白月光只是路人视角以为的,男主除女主外对任何一人都是理智的一批。有年龄差。架空背景,大乱炖。   【再排雷,男主跟女主宗族有血仇,但男主不会迁怒女主,接受不了误入】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甜文   主角:晏映,谢九桢 ┃ 配角:预收文《公主和她没用的男人》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生今天也在真香。   立意:无论再来多少次,她都会是映照他一生的光。 ======================== 第1章 美人媚。   青山雾霭,泉涧叮咚。洛都郊外山路上,长长车队纵行。   中间一辆马车金盖顶,蜀锦帘,四角上坠着占风铎,风吹玉振,同泉水交融。   麟麟马蹄声便被搅碎了。   天际澄清如镜,黎明时分,天地都是一片墨蓝色,车里一盏灯忽明忽灭,将两道人影映得虚浮摇曳。   马车内足够空旷。   女子跪坐在地,双手撑在身前,一声压过一声的呼吸急而促,车外铃音祸耳,她粗浅的意识越发不清晰,却怔怔地看到身前有道人影。   青白里衣,玄色道袍,金线银勾,修长手指从宽袖中伸出,手中正攥着一本古书,车晃了一下,他丝毫未动,抬手将书撩过一页。   晏映脑中混沌,却没挡住那摇晃,嘭地一声撞到了旁边的车壁上。   这一撞,她上移视线,看清了那人。   风清远山长眉,薄唇轻阖,他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掩了满目深邃,不说话时,便压着周身寒气,像是个脱离尘俗的仙人。   晏映仔细辨认那人的模样,潮红的脸颊上如明霞般,点漆黑眸中淌着水光,她轻吟一声,下意识向前挪了挪,嘴上唤着:“先生……”   这是她的先生。   嘉安三年,为了促进统一北方的大胤下御各大世家融合,齐心向胤,皇帝下令在洛都组织办学,所有士族贵胄都要送族中子弟去洛都进学,晏映便是其中一个。   洛都三年,她时常看到那道青衫寡淡的身影,翠松堂前温润如玉,讲经训礼,却又不亲近任何一人,眼中俯瞰世界。   他怎么会在这?   她现在又在哪?   晏映脑中一疼,伸手扶额,却碰着一手潮湿,她低头一看,微弱的灯光下,手指上的汗水发出粼粼的光,还有血色……   她渐渐失去知觉了,只感觉到浑身潮热,心头却冷得发怵,为寻温暖,她伸手胡乱抓去,摸到那段宽袖,像久旱遇上甘露,她膝行向前,环住那人精瘦窄腰,嘴上喃喃:“先生……”   思绪交缠,在清醒和沉沦的分界。   晏映闭着眼睛,捧上那人的脸:“我是做梦么?”   如是梦,一切就可清楚了,在梦里怎样放肆都不为过。   晏映毫无意识地大胆起来,不知何时坐到他的腿上,直直地挺起腰身,曼妙婀娜的身姿本该叫人挪不开眼去,但就那人,偏就一丝神色变化都没有。   她眸中迷离,额头的左边一道弯月伤痕,是道新伤,血迹斑斑,巴掌大的脸,面容狼狈又妖娆,勾人的媚态如调皮的狐狸般,在这样一个昏暗的角落,越发张扬了。   “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就在她快要俯身抱住他时,谢九桢忽然握住她手腕。他眼眸轻抬,目光似夜色,声音微沉。   晏映却已经全无意识了,她只是任由他握着,皓腕上的衣袖滑下,露出白皙手臂,探出头去,寻找深切的热烈……   谢九桢终于皱了皱眉。   车内忽然传来一声闷哼,而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驾车的星沉和鸣玉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神色迷惘,鸣玉想要挑帘看看,却被星沉按住手背,朝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里面这才传来吩咐声。   “回城后,先去晏府。”   鸣玉和星沉相互看看,也没问哪个晏府,应了声是,便继续驱赶马车了,一路上,里面再也没传来别的声音。   晏府。   红日炎炎,晒得人汗流浃背,本该是平静的一日,晏府上下却一片兵荒马乱。   府中下人脚步匆匆,脸上布满急色,不急是不可能的,府上二小姐前日去卧佛寺上香,回家途中竟然糟了歹人挟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已经过了一整夜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晏老爷知道小女出事后,压下一切消息派人外出寻找爱女下落,一整夜都没睡,两眼熬出了黑眼圈。晏老爷的夫人舒氏以泪洗面,他一边要安抚夫人,一边又担心女儿,急得眼睛都红了。   偏偏这么巧,也不知是哪里抖漏了风声,这一上午,洛都竟然传遍了晏氏女郎城郊被掳的事,说成什么样的都有,绘声绘色,引人遐想。   大胤皇帝出身草原,对男女之防名节贞操本看得没那般重要,可自昭武帝南迁洛都以后,受中土影响,对此越发看重,加上晏府的老爷晏道成出自平阳晏氏,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家里发生这样的丑事,为保全整个晏氏的名声,那二小姐回来也会没命。   自从嘉安六年昭文帝突然暴毙,太后辅弼幼帝继位垂帘听政以来,洛都城就再没发生什么大事,晏道成虽然无官无爵,却也是出自大族,这等风韵之事向来是最好的谈资,暗处的人都等着看好戏。   临近正午,一列马车悠悠驶进都城。   长长的车队在西街分开,只剩一辆马车继续前行,最后停在了晏府门前。   鸣玉看了一眼星沉,翻身下马,走到台阶上,抬高了下巴对门房道:“去通知你们老爷,告诉他我家大人到了。”   门房一看这人如此狂悖无礼,心中也有几分气:“你家大人是谁?”   鸣玉刚要高呼,被星沉拍了下肩膀,便将话咽了回去。星沉一手提着衣摆上前,举止彬彬有礼,道:“是任中书令兼太傅的定陵侯谢大人。”   他温文有礼地说了一通名称,门房一听差点昏厥过去,定陵侯谢九桢洛都城内谁人不知?昭文帝驾崩后幼帝继位,身为天子帝师的他除了太后便是他最大,在洛都可谓只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连小皇帝说话都没他好使。   这样的人,他哪敢将人挡在门前呢?   门房急忙弯身应是,转身跑去传话。   晏道成正在安抚舒氏,他三十有七,却还是个长身玉立的俊朗男儿,顺着舒氏后背时,声音温如细雨:“菀娘,你放心,映儿一定会没事的,我已差府中下人去找了,一定会没事的!”   他劝着,又像在安慰自己。   舒氏抹着眼泪,泣不成声:“我应该跟她一起去的,卧佛寺那么远,我却让她一个人去……”   舒氏自责,晏道成看着也心疼,便握住她的手:“你正生着病,怎么能怪你呢?映儿回来了,见你病倒的话,一定会更难过。”   舒氏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变,反握住他的手,止住哭泣,认真地看着他:“映儿若是回来了,你一定得护着她!千万别把她送去做姑子!”   “你想什么呢!”晏道成板起脸来,“我怎么会这么做!”   “你不会……可是晏家那边……”   晏道成眸色一顿,露出几分嫌恶来,冷道:“大不了回平阳去,洛都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也不愿意呆!”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的急促的敲门声。   “老爷,外面来了谢大人,说要见老爷!”   二人一怔,都有些不明就里,晏道成看了一眼舒氏,拍拍她的手,转身去将门打开。   “你说谁来了?”   “定陵侯……”   晏道成皱了皱眉,“定陵侯怎么来到我府上?”可看门房也一脸不解,知道他也不清楚,便急匆匆走了出去,他无官无爵,这等人物当然该他亲自接见,可他莫名就有些犯怵。   到了晏府门口,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稳了稳心神才跨步走出去。在门前等候的星沉看到有人来了,走到马车前低头道:“大人,人出来了。”   “恩。”里面只轻轻应了一声。   晏道成站在石阶上,见人连车都不下,心里有些抵触,他施施然走过去,弯身拱了拱手:“不知太傅大人光临府上,有失远迎——”   “晏五爷。”那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低厚,似乎夹杂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冷酷。   晏道成一怔,低着头皱了皱眉,等着那人继续说话,可是等了良久,那人都没再出声。   “我路上捡了个东西,似乎是晏五爷丢的,所以特地送至府上。”   很久之后,谢九桢的声音才又飘出来,晏道成仔细听着,反应了一会儿后忽然脸色大变,急忙抬头,眼里不知是怒火还是狂喜。   他正要说话,车帘忽然挑开来,一身玄色道袍的人怀里抱着个昏昏欲睡的女子,面容清冷地走下马车。   晏道成脸色已十分难看。   谢九桢怀里的人,正是他那失踪不见的小女儿,此时狼狈地窝在那人怀里,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额头上还有一块伤口,已经起了血痂,他看了就心疼。   晏道成急忙脱下自己外袍,盖到晏映身上,颤抖的手压抑着怒火:“谢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谢九桢神色未变。   “你想让我在这里跟你说?”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晏道成知道府门之前绝对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周遭怕是有好多双眼睛看着呢,只得压下怒气,将女儿接过来抱在怀里,偏了偏身子。   “谢大人,请。”意思是让谢九桢进去详细说。   星沉却突然走上前来,恭敬地站在谢九桢身后:“大人,咱们回城已经耽搁了,还得快些到宫里跟太后娘娘回话。”   谢九桢却是抬头看了看晏府的牌匾。   两个字写得方方正正,笔触规整。   在晏道成紧紧盯着他的目光下,谢九桢抬脚走了进去,只留下淡淡一句:“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我开文啦!   新故事,争取甜!   带着晏映和九爷来啦!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第一章 评论有红包!   → 第2章 美人误。   晏道成将女儿安置到绮绣阁,连忙让人去请大夫,一番安排之下,耽搁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答应留下来详谈的谢九桢反倒被他晾在了正厅良久。他去的时候,桌上的茶已经不再冒热气了,里面的茶水满满的,谢九桢未动一口。   他旁边的那个随从倒是有些不耐。   晏道成紧了紧眉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严肃一些,谢九桢虽然是当朝手可遮天的权臣,可事关他女儿的幸福,他也不能谄媚露怯。   他走过去,对谢九桢略失一礼,虽看着举止斯文,口气却甚是冷硬:“让谢大人久等了。”   谢九桢身居多个要职,又有爵位在身,洛都之人对他的称呼各式各样,小辈多喜欢唤他“先生”,像晏道成这样的,不喜欢侯爷长太傅短地拍马屁,就干净利落的一声“谢大人”。   他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不是怕了他。   谢九桢却不甚在意这个,只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   这下倒是让晏道成犯难了,闷狐狸以不变应万变,他若非开门见山,恐怕谢九桢是不会跟他多言语半句的。   晏道成决定不再跟他虚以委蛇,直言问道:“谢大人可否说清楚,小女怎会在你车上?头上还受了伤,衣衫……衣衫也不整。我只听到随她出府的下人回话说她被歹人掳了去,小女既然是大人送回来的,大人可知那些歹人是何身份?”   他一肚子问题,一个不漏地都问了出来,几乎不给人喘气的机会。   “我看到她时就是这样,”谢九桢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荡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在路边,身边没有歹人。”   鸣玉和星沉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一个简单的举动却被晏道成捕捉到,他心底闪过一抹疑惑,目光审视起来:“哦?就这么巧吗?”   谢九桢不接他的话,只笑道:“你有空问我,不如去查查令爱得罪过谁。”   他话一出,晏道成心头一震,已是察觉到其中深意,映儿这次被掳或许不是巧合,可是他们全家离开洛都多年,去年为了给他父亲奔丧才迁回来,又能得罪谁呢?   晏道成心绪混乱,那边谢九桢已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谢大人,你可否再指点一二!”见人有要离开的架势,晏道成有些稳不住了,开口急道。   星沉忽然站了出来,对晏道成拱了拱手,笑容温和:“晏五爷,这真的不关我家大人的事,令爱昏于林中,我们正好路过,大人认出这是晏家小姐,便急忙加紧时间赶路,将人送了回来。至于是谁下此毒手,令爱又遭遇了什么事,待她醒来,你一问便知。”   他如此解释,虽有漏洞,却也说得过去,谢九桢睇了他一眼,不再解释,转身便走。晏道成脸色一急,横下心来,几步抢上前去,伸手做了阻拦。   “晏五爷,这是什么意思?”鸣玉脸上不快。   晏道成犹豫许久,才青着脸咬牙道:“劳烦谢大人送小女回来,晏某感激不尽,只是今日之事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大人亲送小女回府,也一定被人看到了……”   他顿了顿:“晏某有一不情之请……”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一下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谢九桢转头看了看他:“你想让我娶了你的女儿?”   映儿声名有损,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晏道成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若真如他所说,这事跟他没有关系,人家送人回来就已经是恩情,他怎么还敢得寸进尺?可是……   “成亲只做权宜之计,晏某并没要让大人负责的意思,避过这次风头,晏某再将人接回平阳就是,绝不会纠缠大人……”晏道成说到这个地步,已十分卑微,谢九桢却是突然一笑。   笑里有着淡淡的嘲讽:“你是怕晏氏族人?”   晏道成一僵,面色有些挂不住。   他的确是怕晏氏的人,平阳晏氏家风极严,家族有戒律堂,就算逃到平阳,也不一定能躲过,可要是有谢九桢在前面挡着,事情就好办多了。   但他心中也有顾虑,谢九桢这个人,深不可测,能以如此年轻之龄就站在如此高的位置,他不信他是一个光明伟正之人。   晏道成着实是犯难,这副犯难的样子都被谢九桢看在眼里。   “我不会娶她。”   谢九桢突然说了一句,语气没给人丝毫余地,晏道成正愣怔的时候,他转头看向他,眼眸如深不见底的黑渊,像是警告。   “晏五爷,你也不会希望我娶她的。”   晏道成浑身僵硬,感觉有一条蛇缠在他身上,谢九桢说完转身就走了,两个随从急忙跟上,这次再没有人阻拦。   那句话不停地响在他的耳畔,像是威胁,又像是讥讽。他忽然觉得,谢九桢的背影,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谢九桢一路从晏府走出来,脚步未做停留,等到马车前时,才顿了一步,转身吩咐两人:“今天的事,所有人问起,还是那副说辞。”   二人互相看了看,躬身应是。   谢九桢转身上了马车,里面传来声音。   “去宫里。”   星沉和鸣玉不再多说,垂头赶马,心中却多有不解。   实际上在晏道成那里说的话,都是假的,人的确是大人抱回来的,可他们也不知前情。回京路上他们在隐龙山山脚下的客栈停靠,大人本可早一日归京,却在那里耽搁了一天,大人独自出去,回来后,怀里就多了一个人。   不过,隐龙山上就是卧佛寺。   到底是不是他家大人做的呢?他们也不知道。可是大人行事也不需要他们过问,只听吩咐就可以,不然,会死得很惨……   皇宫里,幽静大殿内香烟袅袅,一人高坐凤椅上,华服曳地,端庄雍容,她交叠着双手放在膝上,看着珠帘之外的清冷身影,唇角微微勾起。   “谢卿此去如何?”   谢九桢垂着头,不向上看:“定州确有一人,形貌长相肖似昭武皇帝,时间地点对得上,想必,就是昭武帝遗失在外的孩子。”   太后姚氏妙莲虽然已垂帘听政一年有余,如今却只有二十一岁,她十三岁时便跟随先帝赫连珏,饱读诗书胸怀沟壑,赫连珏治理朝政时她常常跟在身边,治国手腕不逊男儿。   大胤朝虽然也提防外戚独大,可如今幼帝只有六岁,太后临朝也是不得已之举。   可这幼帝若是多出一个叔叔,怕是又会生出许多枝节。   姚妙莲不动声色:“人怎么样?”   “是一个傻子。”   “傻子?”她一怔,眼中多有怀疑,凝视了谢九桢半晌。   “是,听说是小时伤寒损了脑,变成了一个傻子。”   里面久久没有出声,谢九桢也便不动,过了一会儿,珠帘内传来姚妙莲的声音,已是说了另一件事:“听说你在隐龙山歇脚来着?”   “臣一路上舟车劳顿,在那稍作歇息。”   “晏家的女儿是你救起来的?”   “举手之劳。”   坐上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她迈下长阶,玉手挑起珠帘,那隐蔽在幽暗之中的面容一下鲜活起来,红唇明睐,右眼角下一点痣,风情万种。   她笑开了:“亦清是个这么好心的人吗?”   她没再继续靠近,魅音却钻进人心里,谢九桢向后一撤,还是那副模样,不僭越,不放肆。   “先师教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姚妙莲眉间蹙了蹙,眼睛瞥到旁边屏风后面闪过一道人影后,她恢复了神色,甩了甩袖:“退下吧。”   谢九桢躬身:“臣告退。”   殿门打开,人走之后,内侍又将门阖上,姚妙莲看了看屏风后面的人,转身回到凤椅上坐下:“定州那个,还是派人解决了吧,不管真傻假傻,死了便一了百了。”   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她走过去,恭敬地应了声是,然后开始给她按揉肩膀。   “阿嬷,你说,亦清救她,会不会是因为我?”   人前她是统御天下的太后,人后似乎变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妇人顿了顿,才道:“谢大人同娘娘感情甚笃,看见一张差不多的脸,应是不忍心放手不管。”   姚妙莲脸上有些遗憾:“原本要毁了她的,现在看看,留下她也未尝不可,或许还会很有趣!”   妇人没再应声。   ——   浮光掠影,灯火摇曳,一江春水涟漪成皱。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交缠相拥的影子,忍不住向前探寻,越发现那人的脸如此熟悉。   不就是她和先生吗?   晏映忽然醒了,梦醒时分犹如坠入深渊,她心中又惊又怕,被子里的手禁不住发抖。缓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刚才的梦,脸颊逐渐染上一抹红。   “唔……”她捂上自己的脸,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声音一出,床边守着的人才惊醒过来,晏映还在排解心中羞涩,手忽地被人握住,继而传来惊喜的声音:“映儿,你醒了!”   床外一顿叽了咣当的杂音,晏道成匆匆走进来,看到床上的人,也满面惊喜,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急忙吩咐下人:“去!叫大夫过来一趟!”   晏映脑中懵懵的,看到眼前娘亲握住她的手低泣,问道:“娘,你怎么了——”   可是她刚要起身,头疼如针扎一般袭来,她又结结实实躺了回去,这才发觉额头上缠着一块布。   “我怎么,受伤了?”   舒氏红着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询问:“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晏道成也发觉出此时状况有些不同寻常。   晏映全然不知,她捂着额头,仔细想着意识消失前发生的事:“我去卧佛寺上香……在客斋想吃炖鸡汤……可是寺庙里没有……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了?”晏道成着急。   晏映闭着眼,想了很久,最后颓然地睁开眼:“我、我不记得了!”   看爹娘着急的眼神,她也知道定然是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加之身上有伤,她已有七七八八的猜测,眼中顿时冒了雾气:“爹,娘,我是不是——”   舒氏想要安抚她,不忍让女儿知道自己的处境,看她受苦比自己受苦还心疼,恨不得代替她才好。   可是这种事是瞒不了的。   她看了晏道成一眼,他走过去,蹲到床边上,握住女儿的手,温声说道:“你上香归府时,在隐龙山碰上一窝强盗,强盗把你掳走了,其他人都没伤,碧落她们回来告诉爹爹,爹爹才知道。”   “好在你被路过的定陵侯谢九桢救下了。”   “映儿,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爹爹始终向着你。”   晏道成说着,心中有几分哀凉,不管晏氏那边派来谁要带她女儿去戒律堂,他拼死挡着就是!   谁也不能动他的女儿!   可是一脸怔忪的晏映在听到“定陵侯谢九桢”六个字时,如遭雷击。   她忽然想起那个梦,那真实的触感,她只记得两人相依的温存了,她、她甚至还坐在先生腿上!   恐怕不是梦吧……晏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爹爹,认命地落下泪来,心如死灰。   “爹爹,我是不是跟先生……共赴巫山云雨了?”   她说得极其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晏映:呜呜呜我完了我竟然对先生……   作者:女儿你没有!你清白的!那个狗男人把你打昏了!   晏映(愕然抬头):这种时候还打昏我,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谢九桢:???   →感谢在2020-04-22 23:11:16~2020-04-23 23:2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吃火锅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美人忆。   晏映想着梦中的事,害怕得不敢看人,两人听后却是脸上大骇。   晏道成以为爱女吃了亏,是那个道貌岸然的谢九桢骗了他,起身便要出去找他算账,舒氏却比他先冷静下来,拉起女儿的手,眼里都是严肃。   “映儿,你告诉娘,身子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屋子里除了父母二人,就是急着焦头烂额却没机会说话的婢子碧落,舒氏突然认真起来,眼角虽还通红,坚定的神色却莫名让人安心。   晏映尽管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可再不懂事,今年也是二八年华,寻常人家的女郎有的都已经嫁人了,她自然听懂了舒氏更深层的意思。   晏道成也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询问自己女儿这样难以启齿的事,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唯有弄清事实,才好准备下一步该怎么走。   晏映反应过来,动了动身子,缓缓呼出一口气:“除了脖子和额头有些疼,别的地方都安好……”   她是还未嫁人的少女,倘若真的被人夺去清白,自己也能感受到的,刚刚是被那个梦吓坏了,才妄自下了定论。现在想来怎么也不可能,先生那样谪仙一般的人,怎会任凭她骑在腿上盘着腰身?   一定不会的,多半是她瞎想。   晏道成和舒氏听她这么说,心中也松一口气,女儿什么样他们心里清楚,知道她万不会拿这种事撒谎,现在看来多半是虚惊一场。   “五爷,大夫来了!”外面突然传来下人的声音,碧落反应快,连忙将门打开,大夫背着药箱进来,先跟晏道成见礼。   晏道成讨厌那些繁文缛节,胡乱摆了摆手:“大夫快快,小女醒了,你再给看看,她好像昏迷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   舒氏给大夫让地方,起身站到一旁去,晏映因为不记得那些可怕的回忆,虽然处境岌岌可危,却显得十分迟钝,也没有伤心欲绝,大夫坐过来了,她就安安静静地把手放在床边。   大夫问了些问题,又看了看她脑后的伤,眉头皱得死紧,看得晏道成心急火燎。   “大夫,怎么样?”   大夫走到桌子旁边,慢条斯理地把脉枕放回药箱里,摸了摸胡子,写下一篇药方,转身交给晏道成:“令爱身体无恙,后脑也是皮外伤,只是这失去记忆着实有些稀奇,也许是后脑的伤所致,也许是遭遇危险身受刺激所致,这个……在下现在也不敢妄下定论——”   晏道成听着说来说去屁用不顶,便要发作,舒氏急忙将他按下,回头温声问道:“对小女可会有什么影响?”   “目前看来,还不会,这是安神的药,吃一剂下去就没事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在下还是应该多来复诊几次,每隔三日我会再来看看。”   舒氏笑笑:“那就劳烦大夫了……碧落,带大夫去胡管事那支诊金。”   碧落应是,遥遥看了晏映一眼,转身带着大夫退下了。   舒氏闭着眼抚了抚胸口,走回到床前,握着晏映的手坐下,眼中都是庆幸和安抚,手却不自觉地发抖:“映儿,别怕,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晏映知道,娘亲只是在安慰她,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她心中清楚后果。为了不让娘亲自责和担心,她还是冲她笑了笑。   第二日,大家都绝口不提此事,只让晏映安然养伤,也不让她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   晏映一静下心来就开始回忆卧佛寺发生的事,却越想越头疼。一个人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她就找来碧落,碧落从小跟着她,最得她宠信,私下没人后就握着她的手哭,似是也被吓得不轻。   哭过之后,碧落给她梳理回忆:“是一些蒙面的汉子,好像就是冲着二小姐来的,他们掳了你便走,却放过了我们,我跟清月去追,可怎么也追不上,只好回府报信。二小姐,都是我们不好,我们太没用了!”   碧落比她还要小一岁,胆子不大,说罢又哭了起来,晏映拍了拍她手,眼里却有些犹疑,她怎么都感觉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想起来。   “说起来,二小姐那日有些反常。”碧落忽然道。   “怎么?”晏映心中一动,眼睛看向她。   碧落皱了皱眉:“我们入寺之后,小姐说天色不好,怕是会下雨,吩咐我们晚一日再走,可是那天拜完佛回来,小姐好像很着急,让我们即刻便离寺。”   “我……我真这么说?”晏映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碧落也很惊讶:“小姐连这件事也不记得了?”   晏映平下心来,扶额细细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我只记得说天色不好,晚一日再走……”现在想来,此事着实诡异。   如果是她突然改变了注意,一定是因为寺中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那么着急离开,可惜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碧落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她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倒霉,才在下山路上碰上了采花贼或者山贼,没往深处想,也没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奴婢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爷?”   晏映点了下头,神色郑重起来:“得让父亲查一下,当日寺中都有什么人,看来这件事绝不简单。而且,我才出事不久,你们嘴也严,城里却很快就传开了消息,怎么想都不对劲。”   眸中隐蔽锋芒,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姻缘是终身大事,可她也没觉得那般遗憾,名节清白是女子的命,但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外人的嘲笑更伤不到她。   可是自己凭白受了这样的罪,若真是因为有人害她,她一定要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   碧落得了命令出去,刚刚打开门,晏映就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碧落也笑着回过头来:“是大小姐回来了!”   晏映靠在床上,眼睛顿时亮了亮,不等她说话,一个玲珑女子便匆匆走了进来,云鬓珠钗,眼中温情,飞眉却有几分凌厉,她直直走过来,满眼心疼:“小妹!”   “阿姐!”   晏晚嫁人早,姐妹两个很久没见过面了,她夫家不再洛都,怕是听说这件事后就紧赶慢赶过来了。晏映在爹娘面前还好,忍着害怕难过不让他们担心,可是一看自己的阿姐就忍不住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还不忘跟碧落招手:“你先去跟父亲说……”   碧落转身出去了。   晏晚攥着她的手,没出阁时她最疼这个妹妹,现在看她额头包着白布,脸色苍白,惹人疼惜的模样,心里又气又怨:“爹娘都跟我说了,那贼人真是可恶!若是抓到他们,非得给他们抽筋扒皮才好。”   晏映抱着阿姐哭过才觉得舒坦不少,又把自己心中的猜测跟她说了,晏晚没有疑惑,反而眼中谨慎:“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本就怀疑京中传得这么快,是有人从中作梗……小妹,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晏映摇了摇头:“这次回京,我没怎么出去过,之前在皇宫进学,那些人也不知我身份,都以为我是二弟。”   看妹妹愁眉苦脸的模样,晏晚也决心不再强迫她再想这事,横竖她过来就是安抚她的。   “你别想了,爹爹不是木头,他会去查的,大夫说你要静养,戒思虑,戒忧惧,一切有我们呢。”   晏映看着阿姐,眸中闪着光,心中温暖,她出了这样的事,家里没一个人嫌弃她,反而都挡在她身前,在洛都这样的地方实在难得。   “大哥在国子监,也听到风声了,只是一时回不来,二弟在豫州营,不好去信,我让爹娘瞒下了,不然他又该猴似的跑回来,回来也帮不上忙。”晏晚给她解释,怕她觉得大哥和二弟不关心她。   晏映笑了笑:“我知道,他们回来也没用,又不能跟我说体己话,阿姐回来就好啦!”她抱着晏晚胳膊蹭了蹭。   看小妹还能抱着她撒娇,晏晚心中安定不少,她拍拍小妹的肩,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对了,听爹说,是定陵侯给你救回来的?”   晏映浑身一僵,慢慢离开阿姐的怀抱,脸上有些不自然,声音也小了很多:“我也不知道……是爹说的,我不记得了。”   晏晚不知道谢九桢那天在正厅说过拒绝的话,却知道小妹进学三年回平阳后,经常跟她说起这个传说中的帝师谢九桢。她隐了隐眸光,偏头看着晏映:“小妹,你不是说,洛都三年都没人认识认出你是女子吗?定陵侯怎会知道你是晏家的,又送到爹爹府上?”   连晏道成都没发现的破绽却是让晏晚一下点了出来。   晏映紧了紧手心,不敢看阿姐。   她心头酥酥痒痒的,又想起那日阴云细雨。   少女初长成,她天癸突至,污了衣摆,张皇无措之际,好不容易瞒过所有人,寻了地方换衣裳,却被那人打开房门。   翠松堂书阁耳房,平时绝不会有人去,偏就那日巧合。她隐在屏风之后,抱着衣裳不敢出声,屋里暗沉,只有淡淡光影,而她玲珑身段早已投在屏风上。   “先生,还是让学生进里面找吧,《让县自明本志令》的真迹上次是学生放的。”   她抱着身子,一整颗心都要跳出来,心中已经绝望了,只得紧紧闭上眼睛,却忽然听到外面一把清雅如风的嗓音。   “不必,我还要找一些别的孤本,你先下去吧。”   “是。”   她听到门“吱呀”一声关上,却能感觉到人并没有离开,正心惊胆战之时,那人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还不快将衣服穿上!”   晏映激灵一下,赶紧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才看到他一身素白衣袍挺立,背对她,如明月清风。   “小妹……小妹!”   晏映忽然被阿姐的叫声惊动,急忙从回忆里逃脱了出来,再抬头时,已看到阿姐眼中的审视,她动了动眼珠,心中急转:“也许是入城时刚好听说我被人掳走的事,所以先生来找了过来?”   她装作不知,心中却明镜一般,先生知道她的女儿身,也见过她本来面貌,认出她是不难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她只是不想牵出那日发生的事……毕竟,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   “原是这样啊——”晏晚刻意拉长了音,快要把晏映的心都提出来。   “如是这样,那定陵侯也是个良善之人,不知你身份便救下了你,想必心是软的。”晏晚说着,余光偷偷瞥了她妹妹一眼。   晏映出神般点点头,脸上有羞赧的笑:“先生是好的。”   “那让你嫁给他好不好?”晏晚忽然吓唬她。   可这话一说出来,晏映竟然没有羞涩了,只是谦虚地摆摆手,像是真事一样推阻道:“不行不行,先生这样的人,我怎敢想——”   “小姐!小姐!不好了!”   她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碧落焦急的声音,门一下打开,碧落跑得急了,脸色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道:“本家那边,大爷和三爷带着戒律堂的人过来了,说要抓小姐去庵堂出家!”   作者有话要说:  映映:先生这样的人,我怎敢想?   谢九桢忆起那日她火热娇躯,凉笑:我看你很敢想。   今天突然发现这本CP叫“真硬”CP,我突然就带颜色了。   ???奇奇怪怪的巧合(挠头)   →感谢在2020-04-23 23:27:05~2020-04-24 23:1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配拥有姓名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美人敬。   碧落话刚说完,晏晚和晏映脸色俱是一变。   原还侥幸觉得宗族里的人会放他们一马,没想到戒律堂的人会来得这么快,连大老爷和三老爷都亲自来了,看来是抱着必将把晏映带走的决心,也不给晏道成留丝毫情面。   晏道成十九岁离京,在平阳娶妻舒氏,他们几个孩子生在平阳长在平阳,和宗族关系淡薄,可以理解,但晏道成怎么说也是家里的五爷,哪怕留一点体面呢?   晏映翻开被子要起身,她还穿着中衣,额头上的布还未拆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眼中却十分坚定。   晏晚瞪了碧落一眼,碧落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不该这么冲动把这件事告诉二小姐。晏晚拉住妹妹,赶紧挡在她身前,劝道:“你这时候不该出去,大伯父和三伯父再怎么无礼也不至于闯到内院来,你出去就是给他们机会,前面就交给父亲吧!”   实际上,戒律堂的人就算是闯到内院来也没什么可指摘,这是家法。   晏映白着脸,纤弱的身躯却有种难得的风度,只道:“我总不能心安理得地躺在里面任由你们为我出头。”   “何况,阿姐,你知道父亲性子的。”她看着晏晚,态度坚决。   他们的父亲,平时是个好说话的主,一旦被逼急了,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晏晚何尝不知道,她也明白妹妹的心意,他们家的人,从来都是互相为对方着想,谁都一样。   “碧落,给我更衣!”晏映朝前面喊了一声,这声底气十足,不容丝毫犹豫。   晏晚却忽然按住她的手,眼中幽光闪闪:“别,你披一件衣裳,就这样去……”   晏府前厅,两个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身后跟了许多冷眉寒目的壮汉,手中拿了长长的棍子,一脸煞气,正是晏氏戒律堂的法执。   晏道成和舒氏都皱着眉,看着来势汹汹的人。   “五弟,这是族中规矩,为兄也没办法,你将侄女交出来,我们也不会把她怎么样,送到晏氏祠堂,给她绞了头发,一辈子为宗族祈福诵经,也算弥补了今日的过错,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局了。”   晏道忠白面黑须,眼下有淡淡青色,看着虚浮无力,他是晏家大爷,晏老太爷去了之后他就掌管全族,在朝任左仆射,也算身居要职,但和曾任中书令的晏老太爷没法比。   剩下那个一团和气的人也忙跟着附和:“是啊,五弟,你就相信大哥,虽然这辈子只能长伴青灯了,可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在祠堂里做姑子,总好过在外面庙中受苦吧。”   晏道成越听越有气,尤其是这冠冕堂皇的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更是让他没由来地厌恶:“映儿没有失去清白之身,这事也不是她的错,有何过错要弥补?她在隐龙山遭袭事有蹊跷,我已派人详查,大哥三哥身为他亲叔伯,难道重中之重不是查清真相为晏氏找回公道吗?”   晏道忠冷哼一声:“有没有失贞,不是你说的,而是外面的人怎么想,真相要查,戒律堂她也要去,此事容不得你不允,这是规矩!”   “规矩?”晏道成反问一句,连连冷笑,“女郎受了委屈,本身无错,却要被送到祠堂毁去一生,这就是规矩。男人们聚在一起吸食五石散,玩弄良家妇女时,这又不是规矩了,牵扯到自己利益,只一句法不责众了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呸!”他照着前面狠狠吐了一口,“规矩,不过是束缚无力反抗之人罢了!”   晏道礼见五弟如此狂放无礼,还向他们吐口水,顿时脸色变黑,指着他道:“你可不要混为一谈混淆视听!侄女的事怎么能是她一人之事?戒律堂若不立规矩执整家风,外人定要以为晏氏门风败坏,损失的是整个晏氏的威严,族中还有尚未婚娶的小辈,你叫他们今后如何议亲?”   拿族中小辈来压人,着实起了效果,晏道成果然脸色铁青,被堵得说不上话来,舒氏看他僵直着脊背面色纠结的样子,心中知道他的难处,便上前来,向两位兄长行了一礼。   “我们夫妇二人也知族中难处,名声之事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祠堂礼佛,我们夫妇二人着实放心不下,不如兄长放我等归去,回到平阳,我们自会立佛堂让她清修,也算认下戒律堂的惩处了,这样可行?”   两人已经退无可退,这个决定也着实有些无奈,可没想到身前两人还是不满意,他们对视一眼,冷笑一声:“回到平阳,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诚心督促侄女清修,或许一时心软,就让她嫁人了也不一定,难不成我们还会把她抓回来?”   晏道成一听他们所言,就知道今日之事绝无可能善了,或许他们惩戒族女是假,逼他作出更绝的决定才是真!   晏道成胸中憋着一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当初离开洛都的原因,他向来就是跟父亲,跟整个晏氏都格格不入,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书中教他做个光明磊落的人,族规也是这样约束他们,可事实却总是与圣训背道而驰,偏偏世人还认为他是错的。   他忽然将身旁的小案踹开,转身拿了墙上挂着的长剑,拔开剑鞘扔到一旁,对着二人道:“今日我在,谁敢拿人!”   晏道礼怒目而视:“五弟,你疯了不成?竟敢对兄长动剑!”一旁的晏道忠却像早就预料到一样,他走到剑刃那里,笑道:“你这样做无所谓,可六郎跟十一郎的仕途,也许就被你毁了,这样你也甘心吗?”   晏道成手上一顿。   他二子于族中一个行六,一个行十一,一个在国子监,一个在豫州营,一个从文,一个习武,胸怀大志,能入仕,都是因为晏氏门庭。   舒氏却不犹豫:“他们虽不在这,我生的儿子我却知道,把映儿推出去,才会一辈子都不甘心。”   隐在帘后的晏映一震,眼中已迷蒙一片,再也看不清正厅的人了,她握着竹帘一角,被攥坏的木竹扎到她手心里,冒出血来。   可也不是手疼,是心疼,可也不是伤心,是欢喜。   她向前一步,撩开竹帘,晏晚一时没拉住她,她就这样拖着单薄病体走了过去。   “爹,娘,你们不用这样。”其实她后路都已经被堵死了,就算全家都回安阳,这辈子可能也嫁不了人,晏映觉得没什么的,她也不是那么想嫁。   “你回去!”晏道成骂她,赶她,心中却也觉得无可奈何。   那两兄弟看好戏一般望着这里,正要吩咐戒律堂的法执拿人时,正厅外面突然有一名男子小跑着过来,到了跟前不住行礼,最后站到晏道成那边,低头道:“五爷,外面定陵侯又来了!”   众人一怔,还不待他们反应过来,男子接着道:“还有宫里的张公公,也在外面。”   晏道成茫然收起剑,张公公是太后身边的红人,跟谢九桢一样通通都怠慢不起,虽然不知道来人究竟为何,眼下绝不是接见外人的好时候。   他硬着头皮:“快请!”   虽然不是好时候,但能把现在剑拔弩张地气氛打破,也未尝不是好事,起码,大哥和三哥不会当着外人面拿人。下人领命的功夫,他赶紧走到小女儿身旁,跟她比划:“你快进去!快去!”   晏映听说先生要来,顿时有些无措,下意识就要躲开,可是大伯父和三伯父虎视眈眈,她又不想留下爹娘受委屈,扭捏不走的功夫,谢九桢已被带到正厅了。   他一身素淡白衣,衣摆上用黑线绣着竹纹,说不出的恬淡雅致,忠礼二人都是急忙行礼,对谢九桢不敢嚣张。   而那张公公就落后几步才到。   晏道成劝不回女儿,正着急,看人过来了,先是问礼,两位都是他得罪不得的,却不知怎么的,就先问了谢九桢:“定陵侯来此所为何事?”   谢九桢自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抬头看了晏映一眼。   晏映浑身一惊,只觉得背后汗都出来了,她竟然下意识走到谢九桢身前,为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双手奉上前去:“先生请用。”   谢九桢做了晏映三年老师,此礼不重,合该如此,只是两人师生关系只有晏家人自己知道,那两个却不知,所以一头雾水。   谢九桢看了看茶水,都已经冷了。   他却淡淡“嗯”了一声,接过来,当着所有人面喝了下去。晏道成眼皮跳了跳,还记得那天他来的时候,桌上摆的茶可一口没动。   “很好,礼仪不废。”谢九桢喝完,不忘点评一下。   晏映只觉得松一口气,得了先生夸赞,心中竟然有些欣喜。   晏道忠看了看自己三弟,心想,这人难不成是给侄女撑腰的?可他一个外人,有何立场撑腰?   正想着,谢九桢已放下茶杯,抬头看向晏道成,回应他之前问的那句话:“那天的事,我改变主意了。”   晏道成定在那处,一时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之后,眼中浮现狂喜,他向前一步,焦急问道:“当真?”   谢九桢神色不变,也不顾旁人脸色,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我无六亲,家中无人做主,求亲的事只好自己来做,你不会怪罪吧?”   又看向晏映:“那日多有得罪,虽是情非得已,但到底让你名声有损,谢某愿意负责。”   他没抬自己的身份,就说了“谢某”。   众人都有些不敢相信,纷纷瞠目结舌,晏映却觉得脑中空白,身子微微一晃,似羽化而登仙。   晏晚扶住她。   “这?”晏道礼眨眨眼,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上前,劝阻道:“大人也不必如此吧!”   人又不是他掳的,清白也不是他污的,他有何理由负责?   晏道成直想把他三哥嘴给撕去。   这时候,那个被晾了很久的张公公突然咳了咳,晏道成怕谢九桢反悔,赶紧上前去,想要把这个话题岔过,忙问:“公公又是什么事?”   张公公拿着拂尘,细眼瞥了瞥周遭,语气甚是高高在上:“太傅大人既然亲口说了,倒是显得我有些多余。”   晏道成一怔:“何解?”   张公公突然正了正脸色,高声道:“传太后懿旨,晏氏女郎晏映,品貌佼然,性情淑珍,特赐良缘,配于定陵侯,择日完婚。”   众人又是一震,晏道礼几乎脱口而出:“怎可能!”   张公公回身看了他一眼,眼中暗沉:“晏三爷,慎言。”   晏道忠抓住三弟的胳膊,示意他别再说话,心中却思量起来,这赐婚懿旨下的不明不白,任是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别说他侄女清白有失,就是干干净净,身份地位都绝配不上谢九桢。   可谢九桢偏偏就答应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晏映,这个侄女在平阳出生,晏老太爷丧礼上,她长了疹子一直白纱覆面,所以即便是他们也没见过她的容貌,现在细细看去,竟然觉得熟悉……   他忽然一惊,抓着三弟的手也收紧,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自己也不敢相信。   可是不管怎么说,倘若真让晏映嫁了定陵侯,五弟的身份肯定跟着水涨船高,他就万万压不住了!现在有太后懿旨,他也没办法再拿戒律堂来压,家法,哪大得过太后懿旨?   晏道成那边已经给了张公公赏钱,开始送客了,应付走张公公,他又看向自己的大哥和三哥。   晏道忠收起眼中寒意,忽然笑了笑:“既然太后都这么说了,侯爷也亲自来求亲,戒律堂的事就算了,为兄在这里也恭贺五弟。”   晏道成讪笑一声,眼里都是讥讽,他说什么来着?规矩只是管束无力还手之人的,欲强则弱,大哥前后两幅面孔,看得他甚是恶心,顿时也不欲多说,转身大手一挥:“送客!”   晏道忠脸色一变,却碍于谢九桢在这,只得咽下这口气,带着三弟和戒律堂的人离开。   正厅终于清冷下去,谢九桢也已将茶杯中的冷茶喝完,晏映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一样,机械地走过去,又给他续上一杯茶。   “婚期怎么定?”谢九桢忽然一问,竟吓得晏映手上一哆嗦,壶嘴的茶洒到桌上,她自知失态,暗骂自己一句,趁人不在意,用袖子将茶渍擦去。   晏道成哪成想谢九桢会单刀直入这么快,赶紧上前:“不急不急,三书六礼要慢慢来,何况映儿有孝在身,除服就要十一月了,婚期怎么也要定在那之后。”   晏映还没从这件事上回过神来,现下终于相信先生不是在说笑,心中犹有不解,就直接问了出来:“先生为何要娶我?”   谢九桢看她。   “你可还有另一条路走?”   这话不无讽刺,却不是晏映想听到的答案。   “先生只是为救我?”   谢九桢停了片刻,垂下眼去,声音如晨钟厚重:“讲《谏逐客书》时,堂上之人都侧耳倾听,唯原随舟频频起身,不时高谈阔论,直抒胸臆,那时,我说过什么?”   晏映一顿,细眉紧了紧,似是努力回想,继而眼中一亮,却又萎靡下去,她作了男儿礼,躬身道:“先生说,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   “明白了?”谢九桢抬眼。   晏映拱了拱手:“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两人这一问一答,竟看得几人目瞪口呆,眼下哪是快言亲事的两个人该有的谈话,这分明是家里请了西席,师徒二人的对答。   但是竟然很和谐。   谢九桢点了点头,再没话说。   古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晏映拿他还当先生,三年里刻进骨头的尊敬自然一时难以更改,而且刚才先生的话也让她听出别的意思,心里莫名有一股失落,她便退到一旁,缄默不语。   晏道成看女儿魂不守舍的模样,转身看了看舒氏:“菀娘,你先带着她们下去吧,我有话要跟谢大……谢九桢说。”   他说着一顿,又急忙尴尬地改口,眼下两府就要结亲,他快要成为谢九桢的岳父了,还一口一个谢大人怎么能行?   舒氏若有所思地带着两个女儿下去了,人都走后,晏道成只觉心头火燎,脚底像踩着针板一样,他咳嗽一声,给自己打气,然后看着谢九桢道:“不管怎么说,今日还是谢谢你了。”   “帮了我们家一个大忙,不然映儿真的要被戒律堂的人带走。”   谢九桢突然抬头看他,眼中似有深意:“若我不来,你当如何?”   两人身份虽然已有转变,可谢九桢对他的态度还是没有丝毫转变,这让晏道成心中十分不满,不满归不满,他也确实没东西可压得住他。   “只能跟宗族断绝关系了。”他道。   断绝关系,就是被革出族谱,逐出家门,此后就是个无祖无宗的人,世家公卿里这等惩罚都是除死之外最严重的,毕竟成为庶民,一切都就不一样了。   谢九桢笑了笑:“你倒是很有魄力。”   晏道成听出一丝嘲讽来,眉头微微皱了皱,不过说得再多,现在好在有他出面,映儿不至于落到宗族手里,他心中还是感激他的。   “小女自出生以来,就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宠坏了,多少有些娇纵顽劣,还望你多担待。”这句话是出自真心,晏道成朝他弯了弯身,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失落。   映儿的婚事实在不算好,他有些愧疚,又很舍不得。   谢九桢受了这礼,然后站起身,不置一言,开始向外走。   “晏家,你还是会断绝关系的。”   行至远处,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让晏道成着实怔在那处,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失忆前面也有好多糖,大家不要慌,说了是个可可爱爱的小甜文,最虐的地方也不会虐到哪里去的,不要被文案吓到呀!   本作者在此保证,男女主只有彼此,身心皆是!   希望多来点反馈,怎么感觉谢九桢大家呼声不高啊,这样后面出现修罗场时我很担心谢大人的处境(挠头)   →感谢在2020-04-24 23:10:08~2020-04-25 22:3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楂糕枣泥饼 20瓶;肉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美人惑。   晏映绮绣阁后就发怔走神,别人说什么都好像没听到一般,俨然已是个呆愣的傻子,晏晚了解她的心思,脸上浮现出神神秘秘的笑,把母亲“请走”,丫鬟赶出去,将门一关,挨着她坐到旁边,把她的手拽过来放到桌上。   “都流血了,你忍忍,我给你上药。”晏晚说着,一边给她抹药膏。这是晏映在竹帘后偷听时伤了手,虽然伤口不深,但应该还是很疼,可是她在这上药,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处理好伤口,晏晚给她倒了一杯水,兀自说着:“本想让你扮得可怜些,想着这样大伯父和三伯父能放你一马,却没想到他们这么不讲情面!”   说到这里,晏晚愤怒地拍了下桌子,连桌上杯里的水都抖三抖,那人却仍然没有反应,甚至一眼都没往她这瞟。   “还好有谢大人,大人真是好手段,闷声不吭求来了太后懿旨,这下外人再想背地里议论可不敢说了!”   晏映急忙转过头来看她:“阿姐觉得这懿旨是先生求来的吗?”   晏晚抿着唇角笑笑,就知道一提到谢大人她会有反应,果不其然。之前还只是心底里有猜测,不敢肯定,现在她可以直接断言,自己这个小妹对谢大人绝对是特别的。   “不管是不是谢大人求的,总之你逃过一劫,接下来只等父亲去查到底是谁害你就好了,其他的全不用管。”   晏晚刚刚见了那谢九桢一面,心里顶满意,看着就觉得他是个风清朗正的君子,况且还是帝师,倘若德不配位,是不会做得这么高的。   晏映眼里却有犹豫:“先生做事总有他的理由,可是……”   “可是什么?”   那时在正厅,晏映敬茶,问他为何要娶自己,是不是只为了救自己,先生却叫她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问的事别问,想来那个“真相”绝对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了。   事实是这样最好,先生的身份地位可保她不受妄议蜚语,她哪里可以挑剔。   晏映想清楚了,心里安慰自己,对阿姐摇了摇头:“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而且……我一直敬他是授业恩师,现在突然……”   晏映说着有些羞涩,脸颊也红了:“我还不太习惯——”   “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映儿,你其实是喜欢他的,对吗?”晏晚眼神狡黠,看她不住闪躲也不肯放过她,一定要她直面这个问题。   晏映哪会想到阿姐这么难缠,忽然被问了这么直白的问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待她平静平静心情细细想时,嘴边绵浅的笑却隐而不见。   “我不止是喜欢他……”   不止是喜欢,还很敬畏,很尊重。心里更深角落里的,是她很难准确言说的一种情感,像是心疼。   就像那次在翠松堂后院的梅树旁,银雪覆顶,漫天鹅毛,他身披狐裘站在风雪里,只一个背影伫立,明明身正骨直,却享无边孤独。   晏映看了很久,发觉他肩膀在震颤。   那一刻她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细密扎过一般,她想不出永远沉稳自若握瑾怀瑜的先生会有某个时刻,背着人在角落里哭泣。   当他红着眼睛露出跟他不相匹配的嗜杀神色回过头来时,晏映吓得一怔,然后落荒而逃。   “我不止是喜欢他,”晏映多了些坚定,重复一遍这句话,说得比之前有底气,她看了看自己阿姐,“我对先生更多的是好奇,虽然我知道那很危险。”   晏晚没想到天真烂漫的小妹也有心思这般深沉的时候,洛都进学三年,让她脱胎换骨,她觉得这里多少一定有那个谢大人的功劳。   她宠溺地揉了揉晏映脑袋瓜顶:“笨蛋,好奇就是动心的开始啊!”   “你要努力呀!”   宫里发生的事总是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就会人尽皆知,太后颁发的懿旨也很快就传遍了洛都,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晏五爷远离京城多年,一无地位二无人脉,就算脱胎于六大世家之一的晏氏,这样的身份也不该配上定陵侯才是。   可是又有人背地里议论,说谢九桢贫寒出身,靠着救先帝一命才有今日的权位,实则真若论起来,谢九桢的身世一点也配不上晏氏。   可这话到底只敢偷偷在心里说。   第二日大夫又来复诊,见晏映都已经能下地了,便让他们都放心,就等额头上的伤痊愈。   那伤口也不深,并不会留下疤痕,结果大夫刚走后不久,晏府管事就癫癫跑去给绮绣阁送东西,晏映拿到精美玉盒里的伤药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定陵侯托人送过来的,是极品伤药紫菁玉蓉膏,送药的人说二小姐额头和手上的伤用这个抹抹,不出几日就能好了,也不会留疤!”管事圆脸满是喜气,似乎是觉得二小姐被未来夫君如此看重也跟着与有荣焉。   晏晚从后面走过来,眼里有惊奇:“竟连手上的伤也发现了,谢大人很有心啊!”   晏映听出阿姐调侃的语气,默默将伤药收起,想着应该是她给先生奉茶时发现的。   这是对她的关心吗?晏映抚了抚跳动的心。   管事没走,还是一脸笑意:“老爷让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前厅,好像有事要说。”   正厅里面,晏道成正在给舒氏按手,脸上阴云密布,一点也没有欣喜的表情。自从昨天谢九桢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离开后,他就一直在想其中深意,可却百思不得其解。   一半是不懂他为什么说自己一定会跟本家断绝关系,另一半,是不懂他为什么对晏氏有种敌意。   舒氏也一直没说话,夫妻两个沉默对坐,一个手按完了,又默契的换了另一只手,安静而和谐。   “正清,你说,映儿嫁给谢九桢,是一桩好姻缘吗?”很久之后,舒氏似乎是想不通了,开始出声问晏道成。   正清是他的字,两人成亲十八年,私下里她一直唤他的字。   晏道成也正在被这件事烦扰,一时不知该怎么把心中担忧说给她听,反问她:“你觉得呢?”   舒氏收回手,眼中幽深:“总觉得,他是不是年纪有些大了……映儿才十六,他都二十有七了。”   没想到两人担心的根本不是同一码事,晏道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见舒氏摆手,又把茶杯推给她,道:“我也嫌弃他年长,不过么,嗯,长相瞧着还不错,以他这个年龄坐到中书令的位置,已经实属罕见了,我爹,我爹也四十多才当上中书令的。”   舒氏白了他一眼:“我哪里仅仅只说年龄的事,我是觉得,他二十有七还未娶亲,事有蹊跷。咱们才回洛都不久,对朝局不了解,对他也不了解,谢九桢私下里为人,府上有无小妾,外面有没有养什么外室都通通不知,到时候映儿睁眼瞎嫁过去,受委屈怎么办?”   这就是女人的心思了,男人未必会想那么多,可是被菀娘这么一提醒,晏道成顿时也觉得该为映儿考虑考虑,他沉下脸来,道:“我派人去查查,你说的对,不能让映儿稀里糊涂嫁过去。”   谢九桢这么大了,身边没有女子作陪,想来想去都不可能,舒氏越想越堵心,晏晚嫁得早,这个小女儿她本来想多留两年的,到时候再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疼她爱她的人,像他们夫妻两个一样此生唯有彼此,那才是幸福的一辈子。   现在却有些奢望了。   正想着,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手,一抬头,就见晏映挽着她阿姐进来了,舒氏立马换上笑脸,瞬间没了之前的愁云惨淡。   “爹娘,有什么事?”   舒氏一手拉一个女儿:“是好消息,今晚你们大哥回来!”   ——   月华初上,夜凉如水,小小晏府灯火漫照,最后一道菜上了桌,腿脚勤快的管事小跑进来,脸上洋溢喜气:“老爷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迷蒙的夜色里就走过来一个人,那人身穿青色暗纹织锦长袍,眉清目秀,温润似玉,单手提着衣摆走上台阶后,他脚步加快许多,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最先走到晏映身前,不等晏晚喊“大哥”,他先开口。   “映映,你没事吧,让大哥看看。”   晏归宸当初也在皇宫进学,翠松堂日讲解散后他没跟着晏映回平阳,而是直接入了国子监,因此跟这个妹妹也是聚少离多。   可晏映还不等感动,听到那声称呼后却变了脸,把晏归宸的手给推开,娇声道:“你别叫我映映,多难听呀!”   晏归宸背过手,看着她笑:“看来是没事了。”话音里尽是宠溺,说完,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她身形消瘦不少,额头上也有伤,到底眼中还是多了些心疼。   他却不说破,只是调侃她:“唤你映映怎么了,哪里不好听?”   晏映颦眉,万分嫌弃:“我也是个女郎,映映,硬硬,像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就是不好听。”   “那要怪爹跟娘了。”   “大哥——”   “好了,你别一回来就拿你妹妹寻开心,去洗漱一番,过来吃饭,一会菜都凉了!”舒氏过来打圆场,一家人热闹气氛又像从前一样了,晏归宸听到舒氏的话,转过身给父母行礼,没了取笑小妹时的顽皮,一板一眼弯身。   “父亲,母亲。”   说完又抬眼看了看晏晚,冲她扬了扬眉。   晏道成两子两女,不拘无束,性格却都个顶个的好,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亲密无间,互相宠着护着,甚少争端,夫妻两个常以此为骄傲。   至于本家那些人……不提也罢。   晏归宸洗漱后又换了一身衣服,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很随意。   晏归宸道:“等到婚期定下,我给二弟去信,让他赶在小妹成婚前回来一趟,父亲觉得意下如何?”   如今唯一一个还没回来的就是家中老幺晏归麟了,他如今只有十四岁,却喜欢去军中闯荡,晏道成借晏氏之名送他去军中历练,虽无荫恩,军营那些人看在晏氏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他。   豫州无战事,所以夫妻两个还算放心。   晏道成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吃下一口白饭之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儿子:“翠松堂进学,映儿是跟着你一起去的,家里属你呆在洛都时间最长,依你看,谢九桢是个什么样的人?”   言语中,似是对他还不放心。   晏归宸放下竹筷,看了晏映一眼,然后回过头,道:“先生超凡入圣,高山景行,儿不敢妄议。”   说完,他脸色有些怪异:“先生就要成为我的妹夫了,说出来还是不能相信。”一面尊重,一面又觉得这样的身份转换有些刺激,晏晚深以为然,也跟着点头,只有晏映默默扒饭,什么也不说。   可惜晏道成不是想听这个,他握紧了手,思考着该怎么把话说清楚:“倒不是问你他的德行,就是,你有没有见过他身边……或者私下里有没有穿出过什么……风流韵事?”   “爹!”晏映听不下去了,把饭碗砸到桌上,脸已羞得通红,她顿时觉得食不言寝不语还是挺好的,怎地她爹爹今日这般爱说人闲话?   晏道成笑笑:“爹也是为你好。”   “这个爹请放心,儿不敢保证吧,起码儿在京期间,从未听说过先生有过不好的传言,唯一的一个……”他顿了顿,笑着摇了摇头,似是觉得不可信,“都是信口开河,无凭无据,不值得多虑。”   晏道成看儿子有犹豫,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可是看女儿气哄哄的样子,决定不再说了,还是私下去查比较好。   一顿饭吃得相安无事。   过了一月,晏映额头上的伤已好全了,光洁无暇,一点疤痕都没有,除了没想起被掳那日的事,身上并无其他异常,大夫就不再来复诊了。   晏晚已经嫁人,不能在家里呆太久,已经早就回她夫家了,晏归宸也回国子监继续修业。   让人不安的事,卧佛寺的线索中断了,晏道成只查出当日在卧佛寺上香的确实有一个贵人,可那贵人封了口,无论他怎么花费力气都查不出背后之人,能有此能力的,六大世家之人都有嫌疑。   但晏道成也不能断言到底是谁,本想让谢九桢帮忙查查,但他其实也并不相信谢九桢,在完全信任他之前,这件事暂且搁置。   婚期倒是定得很顺利,谢九桢请了媒人之后,一切都进行地井井有条,最后将日子定在了十二月初六。   自从晏谢婚讯传出之后,晏府就多了许多拜帖,晏道成不喜应酬,已守孝为名全都推了。可是除服过后,这理由就再也不能拿来搪塞别人。   十一月二十五,出自淇州郭氏的淇阳侯幼子抓周,宴请洛都各世家公卿,听说要大办。淇州郭氏原本是岐州郭氏,为避昭武帝名讳改命淇州,连着爵位也一起改了,郭氏有一女嫁昭武帝为后,之后郭家才兴起,至今已是鼎盛大族。   这样的家族派来请帖,晏道成推都推不掉。   好像怕他们不去似的,晏氏本家那边早早就停了马车在门口等候,催得可紧,晏映自己坐一辆马车,跟着晏氏的人一起去,心里却不太高兴。   碧落看她不开心,就问:“小姐有什么心事?”   她身边两个丫鬟,一个是从小跟着的碧落,一个是在洛都城郊救下的清月,那孩子少言寡语,不怎么说话,不像晏映跟碧落那样好。   晏映沉着脸道:“伯父们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我,不知道他们这次怎么会刻意亲近我们。”   “因为谢大人的关系吧。”碧落说道。   晏映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正忧心时,突然听到车壁外面传来“笃笃笃”三声,她一怔,挑开车帘一看,外面似乎并行了一辆马车。   “是我。”那人声音冷清。   晏映怔了怔,心也差点跟着要跳出来。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有红包! 第6章 美人悟。   “先生?”   一阵冰冷寒风突然灌进,将晏映那声失了镇定地轻唤搅碎,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太失态了,有些羞恼,也不知那声音落没落到那人的耳朵中去。   正忧心时,她忽然听到一阵清脆铃音,寒风吹拂加上马车的摇晃,让那声音多了几分梦幻,晏映被引去神思,顿时觉得脑中有些恍惚。   “南梁萧绎的《遗武陵王》,可还记得?”谢九桢的声音又传来。   晏映正玉手挑帘,混沌的思绪骤然被那人低沉的嗓音打断,她怔了怔,急忙回过神来,心里下意识就默念《遗武陵王》的内容。   “你小心。”   晏映还没来得及回应,对面的马车忽然加快了速度,在她眼前经过,然后在前面的岔路口转弯了,目的并非是跟他们一样要去淇阳侯府。   不见人影后,晏映便将车帘放了下来。先生自始至终只说了三句话,明显是为了告诉她什么才刻意在她马车旁慢行的,她绞着手指,脸上一点不自在的神情都没了,眼中埋着深沉幽芒。   “回首望荆门,惊浪且雷奔。四鸟嗟长别,三声悲夜猿……”   晏映朱唇微阖,嘴上默默念叨着这首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忽然眸光一冷。   车中两个丫鬟都听到谢九桢留下的话了,碧落却一脸茫然,不清楚《遗武陵王》是什么,也不清楚小姐为何神色暗沉,听她默念好几遍,忍不住出声打断:“小姐,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是梁元帝萧绎于荆门之西大败武陵王萧纪后写的诗。”   不等晏映回答碧落的话,一向少言寡语的清月居然开口了,她看着年龄十四五岁,正值妙龄花季,声音却低哑沉厚,有种难言的沧桑感,她一开口,倒是让两人愣了愣,眼中都是夸张的震惊之色。   “清月,你也知道这首诗?”   她捡到清月时,她正在被野狗追,衣衫褴褛,身上都是脓疮伤疤,也不知在外流落多久。从前她不说话,晏映只觉得她是受苦太多了,心中落下阴影,再不敢亲近人,好在她平时干活跑腿都挺伶俐的,所以晏映就把她留在了身边。   清月点了点头,一双凤眼望过来,又惊吓地低下头去:“只是听人说过……”   碧落瞟了她一眼,一边摸摸她的肩膀一边看向晏映:“那个梁元帝,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   “兄弟两人对阵荆门,殊死搏战,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萧纪败后求和,梁元帝却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萧纪最后在乱军中毙命。有人说,他是为了表达自己残害手足的不忍之心。”   晏映黑眸深邃,声音透着寒冷:“我却觉得他在用这首诗告诉自己的弟弟,荆门在此,我亦在此,可是你说过就过的?”   “这个梁元帝,未免也太过狠心。”碧落叹了一句,眼里都是好奇,“那后来呢?”   她真当在这听故事来了,晏映不禁莞尔,心中却不忘先生临走时留下的那句“你小心”,他不是会说无用之话的人,他一定是想用这首诗提醒她什么,从前在翠松堂进学时先生就爱打哑迷,如今还是一点儿没变。   想到这处,晏映心怀顿时轻快许多。   “梁元帝守住荆门杀死手足,却又受北胤与南禹的围攻,孤立无援兵败身死,再后来,南梁后裔忍辱负重,在青州东山再起,建立东楚,历经四世之后,就被咱们大胤的昭武帝灭国了。”晏映认真给碧落上课,碧落却听得一头雾水,只会拍手叫好。   “很复杂的感觉,小姐,你什么都知道,你真厉害!”   晏映被人夸,心中还是颇为受用,只是想到自己在翠松堂听先生讲这段历史时,被各地揭竿而起的割据势力弄得甚为头疼,现在想来也觉得苦不堪言。   先生讲这段史时一定也很艰难,他那时还感染了风寒,比平常虚弱许多,真是我见犹怜……   “小姐,到了!”碧落把晏映的神思拉回来,踩着软凳下车,就看到晏府的人几乎快要堆在郭府门口,附近停了各式各样的马车,可见淇阳侯今日的抓周宴办得有多大。   听说是淇阳侯的继室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清月扶着晏映下车,见她左张右望,忽然在她身旁低声说了一句:“淇阳侯素来与晏老太爷交好,两府是世交。”   晏映脚步一顿,多看了清月一眼。她当然也知道两府交好,可清月提醒的这一句,明显是别有深意。   刚要细问,舒氏已走过来了,后面还有晏氏本家的人,晏映不常和她们来往,只记得几个人的样貌,时不时往这边瞥,眼里都是鄙夷的那个,她记得最清楚,就是三伯父的幺女晏萍。   她们都觉得晏映长在平阳,像乡下来的村妇一样,她们看不上眼。   晏氏在平阳发迹,在平阳兴盛,如今的平阳在他们眼里却成了眼界容不下的小地方,说来着实可笑。   晏映随母亲落在后面,进了淇阳侯府的大门后便有人引路,晏道成不跟她们一起,在中途就分开了。   舒氏身为晏家媳妇,总不能格格不入不跟本家人在一起,于是小辈们聚在一处,年长一辈的人聚在一处,开席之前还要好好逛一逛侯府的园子。   郭氏的人是东道主,自然要一直领着,不然有外人乱走,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   领着晏映这帮小辈的是淇阳侯的四女郭芙梅,离了长辈之后女郎们都纷纷活络起来,也不端着贵女的架子了,眼睛时常往晏映这边瞟。   “听闻妹妹过不久就要成亲了是吗?夫家是定陵侯!定陵侯虽然位高权重,但似乎大妹妹不少呢……”那女郎不知是什么姓氏的人,特地凑过来妹妹长妹妹短来取笑她,洛都不乏一些年龄差距偏大的姻缘,但多是娶继室,像晏映这般还是少的。   所以她们有些看不起,大约是觉得晏映贪图富贵,嘲笑她姻缘不好。   “滕六,你也不能这么说,这桩婚事是太后娘娘定的,我阿妹又有什么办法?”帮她说话的人是晏萍,虽是这样说,却又好像将她推到了风口上,果然就听滕六噗嗤笑了出来,声音发冷:“原来是妹妹委屈啦,我不体谅,我的错,妹妹也不要伤心,日子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天的!”   滕六,听姓氏就知是出自六大世家的清河滕氏,这敌意也不像冲着晏映来的,而是整个晏氏来的,滕晏两家不和,洛都早有传闻,郭家却还把他们往一起凑,不知是为什么。   “那就,借姐姐吉言。”晏映软软地施了一礼,全不把她的话往心里去,那滕六变了脸色,像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   这点花样,终究还是太搬不上台面了。   “好热闹!你们这是往哪去?”   有个男声忽然闯入众人耳中,大家弃了这场闹剧,纷纷回头看去,就见前面的平湖柳岸旁走过来几个人,都是公子做派,有个人,手中还拿着折扇。   也不怕冷!   大多数贵女们都用手袖遮住脸,偏过身子去,虽然也要偷偷看一眼外男,但矜持的样子得做出来。   大胤男子盛行风流潇洒不拘小节的做派,女子们却一个个画地为牢,越发活回去。前朝时,女郎们出闺阁都不会被人说三道四,而今却大不一样。   这点上实在不如南禹。   “二哥,”郭芙梅迎上去,“你怎么带着外男进来了!”   被喊作“二哥”的人笑了笑,瞄了一眼后头的遮脸的女郎们,道:“弘文说起咱们府上那条热溪,寒冬而不结冰,实属罕见,正要去那边行流水宴,父亲已经答应了,你要不要来!”   郭芙梅有些犹豫,那人又道:“有下人们跟着,还有那么多双眼睛,你怕什么!”   兄妹两人商量起来,晏映觉得无趣,偏头看侯府的平湖,这侯府真是大,又有湖又有溪,后面还有个小山头,足足赶上十个晏府。   正感慨着,忽觉身前有道人影,碧落推她,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大哥——刚才他隐在那些公子背后,她都没看见他。   “一会儿要行流水宴,外面冷,你披上这个。”原来是晏归宸怕她冷,才拿了披风给她,听大哥的意思,是早就决定要办流水宴了。   给她披上披风的时候,晏映听到大哥在她耳边说:“淇阳侯想为儿子择妻……”   晏映眼睛睁大,抬头看了看他,怪不得一个抓周宴也要弄得如此声势浩大!   正想着,晏归宸身后突然蹿出来一人,那人冷不防跳过来,把晏映吓了一跳,不等看清人,先闻其声。   是集愤怒、不解、惆怅、怨念、悔恨为一体的声:“晏二,你骗人的本事厉害啊!”   一时之间,许多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晏映被盯得如坐针毡,她眨了眨眼,顾不得旁人的眼神,先是讪笑两声:“呵呵,是原师兄啊……”   晏归宸变了脸色,一向温顺的双眉都立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原随舟的胳膊,低声威胁道:“别给我妹妹惹麻烦!”   相州原氏,最不拘一格的二公子原随舟,当初翠松堂进学时,三人关系最好,不过,三年里原随舟都把她当作二弟,怎么现在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晏映瞪了一眼大哥。   晏归宸只当作没听见,紧紧拽着原随舟要离开。那人剑眉星目,疏朗俊逸,常常挂着恣意的笑,看到晏归宸如此紧张,赶紧伸手打住:“行行行,我不在这找她算账好了吧!”   他压低了声音,没什么人能听见,晏映呼出一口气,又感觉到他射来锐利的视线,仿佛说“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郭芙梅跟他二哥似是商量好了,人们都跟着她们往回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晏映不好赔罪,只好偷偷合十双手,给原师兄告饶。   原随舟冷哼一声。   为了避嫌,晏映也不跟大哥走在一起,只好跟着晏萍。刚才的事晏萍看了大概,在流水宴上落座之后,她凑过来:“你原来认识原家二公子?”   晏映顶替自己二弟进学的事不能说,一来女子同男子一同学习容易惹人非议,二来,她就要嫁给谢九桢了,乱了师生本分,更是有违伦常,被追问,她也不着急,只是跟晏萍笑笑:“原二郎跟大哥是至交好友,自然是知道我的。”   “原来是这样。”晏萍适可而止,不再多说。流水宴开始后,有兴致的人开始吟诗作赋,京中贵女通常都是有些才情的,这点场面难不倒她们。   晏映蛮喜欢这种场合,为躲原随舟的视线,只得把头往晏萍那边瞥,却看到了她身边有两个贵女在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定陵侯也来赴宴了!”   “怎么可能,定陵侯跟淇阳侯有过节,从不往来,怎么会来赴宴呢?”   说完,那两人齐齐一怔,竟是一起扭头看过来,视线好不明显!晏映顿觉脸上火燎。   难不成、难不成还是为了她?   “妹妹怎么不喝酒,这是果酒,喝了也不上头的。”   晏映来不及羞怯,只是一下子想到了先生提到的《遗武陵王》那首诗,眼前晏萍笑得和蔼可亲,像是真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   她知道先生是什么意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失忆之前的过程其实是很重要的!先生的往事,身世,境遇,为人,都会在各种各样的方面体现出来,还有映映的可爱,可爱,可爱,也会在各种各样的方面体现出来,文章背景有些繁复,可能大家不喜欢,哈哈哈哈我只能告诉你们——   忍一忍!   →感谢在2020-04-26 23:59:54~2020-04-27 23:1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耳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耳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美人祸。   席上的击鼓传花玩得正在兴头上,家世地位不及淇阳侯家的那些女郎们,都卯足了劲想在郭二郎面前出风头,晏映这边反而就不太活跃了……   要么是看不上这些矫揉造作惺惺作态的女郎们,独坐饮酒的,比如滕六,要么是身份低微长相又普通,不去讨嫌的,比如说闲话的那两个女子,再比如,身上有婚约而刻意避嫌的,像是晏映。   晏萍则不一样,她时不时瞥向郭二郎时眼中是带着爱慕的,却跟她坐到一块,强自逼迫她饮酒。   晏映看了看被她满上果酒的玉盅,托住宽大的袖子拿起,突然说了一句:“王家那个女郎颇有些才情,刚刚即兴吟的那首诗真妙,怪不得郭二郎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漫不经心说了一句,晏萍像是池中被石子惊着的鱼儿一般,下意识回首去看,那王娘子笑得含羞带怯,郭二郎却正在跟旁边的公子谈笑风生,并未被美人迷了眼去。   晏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看到晏映正用自己的酒盅跟她案上那个相碰,跟她道:“我酒量不好,最多只能饮一杯,姐姐为我斟酒,我哪受得起,这杯就当敬姐姐的吧!”   她说完,以手袖掩口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了,没有丝毫犹豫,晏萍巴着眼看她喝下去,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垂下头抿唇笑笑,也将自己那杯酒咽下。   流水宴另一边,晏归宸的脸色不太好看,席上各花争相斗妍都没分了他的心,一杯酒下肚之后,他将酒杯重重放到桌上,压声道:“行远,你不该这么无礼!”   原随舟收回视线来,紧着眉看了他一眼:“我都道歉了还不行吗?明明是你们兄妹两人将我骗得好苦,若不是我到豫州那边游历,恰巧遇见了你二弟,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晏归宸光明磊落,从不撒谎骗人,只这件事让他抓住了把柄,脸上愧色一闪而过,半晌过后,他叹了口气,道:“这件事算我对不住你,但二妹没办法,她只能瞒着所有人,若被人知道了,她得招惹多少非议?你体谅她一下,今后不要再给她惹事了,你一个男子,没什么,她是个女郎,经受不起。”   原随舟心里也清楚,他只是有些气不过,甚至还感觉到一丝丝委屈,就像他全心实意地把晏氏这两人当作生死之交,而他们却当他是个外人。   尤其是在听说太后为两人指婚,那人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师娘之后……原随舟抬眼,忍不住往那边去看,刚才为止她一直在闪躲视线,大概是心中对他也过意不去吧。   可这一挪眼,竟然让他看到别的状况。   原随舟的手按到晏归宸的肩膀上,下意识半站起身:“你妹妹怎么了?”   晏归宸一怔,茫然地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发现对面引起了一小阵骚乱,被几个女郎围在一起的晏映正扶着额头,身形有些不稳,东倒西歪的,如果不是有碧落和清月扶着,怕是直接跌到地上。   晏归宸拂开原随舟的手急忙走过去。   “玉枢!”原随舟喊了一声,那人也不回应,他停了动作,最后剁了一脚,也跟着追了过去。   “怎么了?”晏归宸过去之后便问,那些围过来的女郎赶紧避了开,他扶住晏映胳膊,眉头一皱。   晏萍笑笑:“妹妹不胜酒力,喝了一杯就醉了,这会连站都站不稳。”   晏归宸是知道自己妹妹有这个毛病的,什么酒都碰不得,进学的时候因为误喝了一口酒还出过糗,差点让原随舟发现她的身份,此后就滴酒不沾。   今日却醉成这个样子……   原随舟站在他后面垫脚望了一眼,像是看热闹的猴儿。   郭芙梅身为主人,早早就过来了,听晏萍这么说,便过去扶住晏映,笑着道:“这在宴上是常有的事,不打紧,兴是喝得急了,去小榻上躺一躺就好。”   说罢,她给丫鬟使眼色让带路,便要拉着晏映走,刚走出一步,晏映就睁开眼睛,勉力停下脚步,身子还是向一边歪:“郭四姐姐,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得舒舒服服睡一觉,今日就不打扰了……我还是回去吧……”   晏归宸下意识跟原随舟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不解。   郭芙梅还在犹豫:“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像是我们侯府怠慢了……”   “咱们两府是世交,都会体谅的,这次是妹妹太不小心,贪杯了,侯府不要怪罪才是。”晏萍说话得体,将责任往晏家这边揽,给足了东道主面子,只是惹得晏归宸皱紧了眉头。   “哪里的话!”郭芙梅拍了拍晏萍的手,“那这样吧,我差人准备个小辇,给妹妹送出去——”   “这不是太招摇了,别人该笑话我们晏府了,四姐姐可否通知我们的马车去后门等着,我扶妹妹出去。”   郭芙梅想了想,应道:“也行!”   旁边的晏归宸刚要说话,却觉得手心一疼,他顿了顿,下意识将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晏萍接过晏映,让侯府的人在前面引路,疾步匆匆离开了,郭芙梅也转身去张罗马车的事。   原随舟眯着眼睛,看着脚步混乱的晏映偎在那人身上,煞有思量的眼神却慢慢变了。   娇小的身躯,拢在披风之后的腰肢窈窕婀娜,连她脑后散下的那撮乌发都妩媚动人……一只手忽然按住他肩膀,原随舟恍然惊醒,然后急忙板正脸色,转头对晏归宸严肃道:“不对劲!”   对,不对劲!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行远,”晏归宸盯着前面,眉头微皱,“拜托你一件事。”   ——   扶着人从后门走出去后,果然有马车在等候,那马夫笑着把脚踏放上,殷勤地点头哈腰:“小的没来迟吧!”   却只得到一声冷冷的回应:“做好自己的事!”   说话的人裹着黑色斗篷半遮着脸,看起来阴森可怖。   马夫急忙闭上嘴,牵着缰绳不说话了,神色悻悻地看着她们将烂醉如泥的人扶上马车,半晌之后,里面传来一句“走吧”,马夫这才拉着缰绳,马蹄声嘚嘚,渐行渐远。   马车离开后,隐在后门角落里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郭芙梅等了许久都不见晏萍回来,心中隐隐有些着急,就派人去后门那边看了看,下人回来复命之后,她神色一下慌了,丢下宾客去找自己母亲。   与此同时,一个慌里慌张的丫鬟闯进了前院,在晏家大爷身边耳语几句,惹得人频频侧目,晏三爷假模假样地走过去,问他:“大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就看到晏家大爷失望又愤怒地看了一眼晏道成,然后去跟淇阳侯告饶,说是要提前离席。   宾客们都疑惑不解,看着晏家人神情肃穆地离开,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心中忍不住猜测,可看淇阳侯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又觉得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事。   只得收回心思,继续偷偷观察突然到访的谢九桢。   今日他会来赴宴,是众人没有想到的,淇阳侯与谢九桢其实没什么过节,但洛都人氏都知道,谢九桢从不跟郭家人往来,他们也在私下里猜测过两府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却不得其解。   正盯着,谢九桢突然起身。   没有跟淇阳侯有任何交集,也没留下任何话,他竟然直愣愣地自顾自走了。   淇阳侯脸色有些不好看,可也忍了下去,有人看到,淇阳侯在盯着谢九桢远去背影时,那副黑沉的脸色忽然变得有趣起来,像是嘲笑。   “马上就要沦为洛都笑柄了,看你能撑到几时!”   这句话却是没人听到。   晏家人匆匆离席,却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京城之内最负盛名的玉仙楼。玉仙楼原来是个清馆,里面卖艺的有,唱曲儿的有,甚至连说书的都有,后来成为世家弟子们寻欢作乐之处,里面的人越发放纵大胆,也就不再像原来一般清雅恬淡了。   一个贼眉鼠眼的人从楼上跑下来,到晏道忠跟前,小声说:“就在上面!”   晏道成满眼不解,对这等地方露出一丝嫌恶来,他看了看大哥:“我们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哼,我们晏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不为族中做事也就罢了,还要给家族蒙羞,一桩好好的姻缘,就要被你那水性杨花的女儿毁了!”   玉仙楼的客人都被赶了出去,有世家子出现,也会卖晏氏几分薄面,给人腾地“唱戏”。   晏道成眉头皱得死紧,听他侮辱自己女儿,已经忍不住要一拳打到他脸上:“到底怎么了!”   “你自己上去看看!”晏道忠甩了甩衣袖。   本来心中没什么想法,可一想到方才在侯府时,有下人说映儿不胜酒力,先离开侯府了,他心中也跟着震颤。映儿不能喝酒,他知道,映儿先行回府,他也放心,婚期临近,好事将成,他也不会怀疑有人要对自己女儿做什么。   就算要做,也不会是晏家人。   晏道成瞪了几个兄弟一眼,扒着木梯急忙上楼,几间屋子门口只有一间站着人,他走过去,将门打开。   甜腻的熏香味,凌乱罗帐,衣衫不整躺在床榻之上的男女,门推开的那一刻,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似的,两人都悠悠转醒,一个揉着眼睛,一个按着鬓角。   “啊——”然后是一声凄厉的叫喊。   床上醒来的男子一双黑眸黑沉,眼中藏着嗜血的狂悖,他伸手抓着女人的脖子,声音冷如寒霜,像对着一个死人:“你是谁!”   晏道成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可回过神来后,眼眶之中已是无尽的怒火。   “放开……放开我……”   晏萍不停地拍打身前的人,满目不敢置信。   晏府门前,女子下轿,玲珑身段隐在宽敞的披风之后,有种朦胧的美,她理了理衣摆,脸上尽是和煦的笑容,却在看到门前停着的另一辆马车之后,莫名僵住了脊背。   晏归宸从后面走过来,不明所以:“妹妹,怎么了?”   晏映没说话,只是看着前面,良久之后,马车里才传来声音。   “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听见声音,晏归宸也正了正脸色。   晏映回答先生问话时,总会摒弃一切乱人心的想法,变得规矩又刻板:“想要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马车里沉寂一会儿,很久之后才有声音。   “做的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原随舟,相州原氏,字行远。   晏归宸,平阳晏氏,字玉枢。   谢九桢,哪也不是,字亦清。   →感谢在2020-04-27 23:18:27~2020-04-28 23:5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肉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美人计。   “做得不错。”   谢九桢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让晏映顿时忘记呼吸,眼睫轻颤,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抓住披风一角,扭捏地像只猫儿。   若不是得了先生提醒,她也不会处处提防着本家人,提防到晏萍为她斟的一杯酒都不敢喝。   晏萍无事献殷勤,平时连看她一眼都满是嫌弃,又怎会为她斟酒呢?所以她才突然提到王家娘子,用郭二郎做遮掩,晏萍满心焦急回首望去时,她换了两人的酒杯。   晏归宸看两人这样一问一答,颇像早有预谋似的,心中不解,黑眉蹙起,上前搭住晏映肩膀,低声问:“怎么回事?”   可不等晏映回答,马车里的声音却是将他叫住。   “玉枢。”声音里透着一丝淡漠跟疏离,好像永远都是那个衣不卷尘的夫子。   晏归宸一凛,已放下手,尽管人未露面,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弯下身鞠了一躬:“先生。”   “明日你就不要去国子监了。”   谢九桢说完,晏归宸又是一怔,眼中浮现不解,便直言问道:“先生可否为学生解惑?”   晏映站在一旁,将大哥的言行举止都看在眼里,越发觉得他压不住人忝为兄长,两人已有婚约,用不多久他就要当先生的长辈,怎能还如此唯唯诺诺呢?   晏映审视着大哥,却不知自己也是一样,一点也没有即将为人妻子的觉悟。   谢九桢的声音传出来:“你入国子监,是靠晏氏荫恩,倘若没了这个靠山,今后又当如何。”   他这么一提醒,晏归宸就知道关键所在,今日的事,就算他妹妹能咽下这口气,他自己也能咽下这口气,可他们的父亲母亲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   家丑不可外扬,父亲却不定会逆来顺受。   晏归宸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不得不认清这个现实:“父命不敢违,若一定如此,我也毫无怨言。”   谢九桢沉默良久,才道:“洛都京郊有座琼林书院,如果你去无可去,或可去那一试,便说是我引荐地就好。”   晏归宸一顿,琼林书院他也略有耳闻,世间之人能入得了国子监的终归凤毛麟角,各地开办书院乃是正常,可这书院竟然能得大胤帝师亲自推荐,莫非……   “时候不早了。”谢九桢打断他的思绪,话音刚落,马车已调转方向,日落西山,天色渐晚,他突然终止这场对话,马车慢慢驶远了,像要跟远方的天地融为一色。   很快这条冷巷就没了声音,仿佛那人从未来过,直到晏映再也看不见,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心中还有一肚子的疑问要问先生,却只顾着盯马车了,现在人已离开,她也找不到人解惑——大哥明显比她还要迷糊。   晏归宸收起心思,让下人把马车牵回去,同晏映一起往里走,心头是满满的怀疑:“今日的事,先生给你提醒了吗?”   晏映点点头:“在去往侯府的路上,先生提到《遗武陵王》,警醒我提防本家人。”   这个手足相残,或许不指代她和晏萍,而是父亲那一辈人的恩怨。   晏归宸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不明白郭晏两姓联手做这个局,去毁了她妹妹的清白,再毁了这一桩姻缘,到底图谋什么?   两人走进正厅,将房门一关,晏归宸心中仍是后怕:“若不是看到你神志清醒地说了那句话,我跟行远还真的以为你是喝醉了。”   晏映摇摇头,眼眸中跳跃着灵动的俏皮:“我把酒杯换了,她喝得是我那杯,那杯酒她下了迷药,最后也算她自食恶果。不过我还是留了一手,换过来那杯,我也没喝,偷偷倒袖子里了。”   晏归宸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扶你时发觉你袖子湿湿的。”   然而明悟之后,他还是皱紧了眉头,眼中露出几分责备:“既然已经知道她有加害你之心,为什么不直接跟大哥说?你还掐我手心不让我说话,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晏映吐了吐小舌头,抱着大哥的手摇了摇:“我也是想要看看他们到底要耍什么阴私的手段,到头来还是内宅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她抚了抚自己肩头的头发,垂下头,眼中满是讥讽:“还好赶车的马夫跟玉仙楼接应的人都不认识晏萍的长相,想来是怕被人找上来,为了摘干净自己才故意不用亲信,而是雇佣了一堆舔刀口子过活的人。”   她已醉酒为由给人可乘之机,晏萍却不知道她那时是假装的,去后门之前,晏萍自作聪明把自己其中一个丫鬟留下,等着一会儿去报信,待到她药性发作时身边只剩下一个,被清月三下五除二就打晕了。   晏映还想着自己这边三个人,对付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却没想到清月如此生猛,照着那人后脑勺就是一拳。   晏归宸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面上仍不甚赞同:“那若是在侯府后门就露馅了呢?你待怎么办?”   晏映朝他眨眨眼睛:“大哥不是跟在后面嘛。”   对面的人看到自己妹妹撒娇卖乖,心中颇感无奈,她一直就人小鬼大,主意多,胆子也大,不然也不会坚持顶替晏归麟来京城求学。   既然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责备的,何况还是那边的人先动手,就算他涵养再好,心中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爹跟娘都没回来,想来是发现玉仙楼的事了。”晏归宸说罢,走到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晏映将脖子上的系带解开,脱下披风放到一旁,神色悻悻,有些萎靡不振:“本家的人到底想干什么,看来也只有等爹回来再问了……”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晏归宸,眸中歉然:“如果爹爹真的一冲动,不跟本家往来,大哥跟二弟的将来都要受我的影响了。”   晏归宸却是摇了摇头:“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你也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莫非……大伯父真正要针对的,是那个人吗?”晏映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没人再回话,只余下无休止的静默。   玉仙楼,混乱的房间都已收拾整齐,几人站在一处,同坐在桌旁的锦衣男子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有人低头哭泣着,嘤嘤的低泣搅地人心烦。   男子已整理好衣衫,再不是刚才那副衣衫半解的模样,搭在桌上的手正把玩着酒盅,狭长双眸里带着笑意,却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狠戾。   “晏仆射,可否给小侄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小侄最近缺女人,上赶子送人来了?”   男子看着面容年轻,二十左右的年纪,说话却分外不客气,桀骜难驯,晏道礼正安慰自己的女儿,听到他这么说,气得要说话,却被一脸阴沉的晏道忠拦下。   “世子莫要生气,今日的事怕都是误会,晏氏绝不会纠缠世子,会把她带回去好好管教的。”晏道忠笑容得体,说话的语气也让人舒服,明明利用了别人,却轻描淡写一句“误会”。   汝南王世子穆迁,在京中就相当于一个孤立无援的质子,他父王原本是南禹人,在昭武帝时期降于大胤,为安抚人心才赠了一个爵位。穆家手中有兵权,为人猜忌,虽然身份尊贵,可在京中这些士族人眼中,出身寒门即为低贱。   穆迁为人乖戾孤僻,贪杯风流,常年混迹玉仙楼等青楼楚馆,今日之事就算传出去了,也没什么人会相信他的话,且他在太后跟前本就招嫌,为了安然做好这个世子,他应当不会跟晏氏过不去。   晏道忠原本也只是想以此离间谢九桢和汝南王。   顺便毁了晏氏跟谢九桢的姻亲关系。   穆迁忽然从凳子上起身,嘴角含笑,双眸沉迷:“晏仆射说的哪里话,本世子虽然风流多情,却从来是个负责人的人……”   他走进晏萍,修长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笑道:“我玩过的女人,当然只能入我的世子府。”   晏道礼愤然将他手挥开,穆迁也不气,只是偏头看向晏道忠:“怎么,晏仆射还想把人带回去?”   这声音里尽是讥讽,像是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晏氏想要退一步,可现在是穆迁不愿意退了,他看笑话一般看着晏氏的人,把他当作棋子加以利用,还想抽身而去,哪有那么容易?   穆迁反客为主,倒是让晏道忠没想到,原本出现在这里的应该是五弟的女儿,偏偏出了这等差错,现在已无法挽回,他只能尽力弥补。   “世子看这样如何,今日的事终究不光彩,不管因何造成,已成定局,为全两家颜面,正巧萍儿还没嫁人,咱们就走正常婚娶流程,如何?”   “大伯父!”   “大哥!”   晏道忠和晏萍显然都不同意,穆迁也不生气,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才道:“做妻嘛,我心有不甘,做妾我倒是很愿意。”   “你!你这个无耻之徒,臭流氓!我死也不会做你的妾!”   晏萍哭红了眼睛,只觉得天都塌了,嘴上骂穆迁有多恶毒,心里诅咒晏映就有多恶毒,都是她!都怪她!   晏萍话音刚落,房中一下子陷入寂静,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也就是因为这寂静,旁边房门打开的声音犹如响在耳边,继而是一阵绵长的呵欠声,慵懒又惊奇:“穆世子,你又戏弄了哪家女郎了,人家都说了不做你的妾,别逼人家了!”   这声音,是原氏二公子,原随舟!   他怎么会在这!   众人一惊,万没想到肃清玉仙楼后还会有他人在此,门外那人说着就要来开门了,晏道礼急忙去堵上。   穆迁眸中一顿,复又露出了然的笑意,他看向晏道忠:“晏仆射意下如何?”   看他的样子,今日不答应就不能善了了,穆迁只要跟原随舟说明原委,这件事就瞒不下,况且晏萍被毁去清白已是事实,再无可能嫁入好人家,倒不如先平息了穆迁的怒火。   他看了看伏在三弟怀里哭泣的晏萍,心中已有决断,却不能当着自己三弟的面说得太直白,只好对穆迁拱手道:“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世子可否挑个日子,来晏府共谋此事?”   穆迁不说话,只是过去将门打开,趴在门边听墙角的原随舟一下子露了原型,掩饰地咳嗽两声:“穆世子,热闹啊!”   “岳父大人既然这样说,小侄怎么也要给几分薄面,”穆迁说话恶心人的功夫是十足的,临走时还不忘看一眼晏萍,“萍儿,那你等着我。”   说完,跟原随舟一起离开了,随风而入的还有两人的谈话声。   “穆世子要娶晏家女郎?”   “纳个小妾。”   一问一答把屋里的人气坏了,晏道忠阴沉着脸,却还要安抚晏道礼,让他先带人回府,容后再议这件事。   而从始至终晏道成都站在一旁,没有多说一句话,脸上也没丝毫变化,像在酝酿一场雷霆暴雨。   人都走了,房中只剩下二人,晏道成只要一句解释:“为什么?”   而晏道忠没什么可解释。   他要毁了这桩亲事,也要趁机踹走这个跟他离心离德的弟弟。   “不是你一直看不上晏氏,想要离开吗?”晏道忠冷笑一声,“父亲很早就交代过我,你叛逆无道,我行我素,早晚有一天会毁了晏氏!”   晏道成猛得闭上双眼,一下子就想起十八年前,父亲冷着脸,当着他的面,将他那个亦师亦友的故人,亲手杀死在雪夜里。   那是困扰他十八年的噩梦,而今梦醒,一切都没变,晏氏还是这么肮脏。   “你害怕我,”晏道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大哥,“我也看不起你。”   “晏氏曾碰过一次我的底线,这是第二次。”   “我不再是晏氏族人了,所以,别再招惹我。”晏道成最后睨了一眼他,然后在晏道忠错愕的目光下,转身离去。   晏道成没坐马车,他有些颓然地走在街上,舒氏应当已经从侯府回家了,而他心中烦乱,不太想回去。   直到在黑夜的尽头看到一辆灯火通明的马车,车前别了两盏灯笼,瞧着有些不配那顶尊贵的马车。   谢九桢撩帘走了出来,似乎等候多时。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雪花在灯影中纷飞,晏道成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可是越清楚,他就越心惊。   “你……你是……”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是婚后生活啦,先生到底有怎样的过往呢?   →感谢在2020-04-28 23:57:35~2020-04-29 22:3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qi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美人撩。   冬雪漫漫,长夜无尽。   三人守在正厅等着,门窗紧闭依然能听到外面呼啸的寒风,像困兽于林中发出惨痛的悲鸣,听得人心中发怵。   却只有一个人还能心安理得地打瞌睡。   舒氏看到自己女儿撑着头昏昏欲睡,时不时磕下头,隐去眼中担忧,神色一软,温声道:“映儿,不然你先去睡吧。”   舒氏等一干女眷都是从淇阳侯府直接回来的,回府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何事,虽然心中愤懑,对本家之人深恶痛绝,但在儿女面前还秉承着一贯的冷静。   越是情急之时她反而能稳下心神来,晏映在这点上倒是很随她。   晏映听到母亲的声音,才慢慢回过神来,刚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晏道成踏雪而入,一身风霜,连眼睫上都缀满了冰碴。   舒氏最先站起来,连忙走过去:“怎么样?”   晏道成抖落身上的雪,转头看了看晏映,像是要给她一个交代一样:“穆世子不愿吃这个哑巴亏,一定要纳晏萍为妾,大哥……哼!晏道忠不肯同意,可是正巧原家二郎也在那,把话听去了,他不想节外生枝,看来也只能听从穆世子的意思。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活该!”   晏道成虽读圣贤书,说话却毫不留情面,语气中的讥讽轻蔑不加掩饰。   舒氏吃了一粒定心丸,知道恶人有恶报,心中石头总算放下了,倒是两个孩子听说“原氏二公子”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   原随舟果然够义气,不负所托。   “如果不是映儿发现得早,一旦落入那个穆世子手上,怕不会也是这个结局?有违太后懿旨,上头也会怪罪,跟谢府的亲事也告吹了,咱们今后在洛都还如何安身立命?不就是逼着咱们走吗?做这等腌臜事也太狠毒了!”   舒氏心中是越想越后怕,穆迁在大胤是声名远扬,没哪个世家贵女愿意嫁过去,更何况是做妾,简直是糟践人。   她还没想到挑拨谢九桢跟穆氏关系的层面上。   晏道成冷然一笑:“何止是逼我们回平阳,怕是到时候借着得罪太后的名义,会直接逐我出族谱,永远断了咱们这一脉的人的仕途,才能永不翻身,再也不能给他们造成威胁。”   舒氏怔了怔:“咱们能给晏氏带来什么威胁?横竖都是一家人啊?”   晏道成理解舒氏的疑惑,他心中又何尝不是无法理解,或许是当年的事隔阂太深,他始终未能走出叛离家族那一步,可家族却早已把他当作叛徒。   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要扼杀在摇篮中。   他长长放出一口气,一瞬间忽然觉得如释重负:“我已经跟大哥说,今后再也不入晏氏门了。”   三人皆是一惊,可惊讶过后,又都露出理解之色,晏归宸向前一步,丝毫没有惋惜:“明天起,我也不再去国子监,算日子,二弟也快回来了,军营那边倒是比国子监好说。”   贫寒之人无法过活也会去军营之中卖命,没了士族身份,晏归麟在军营只是受不了特别待遇,但一腔热血犹有抛洒的余地。   晏映却一直没说话,虽然知道他们的心意,可是这件事怎么看都像因她而起。   “映儿,不关你的事,”晏道成好像发现了女儿的心思,他说到一半垂头掩眉,想起方才雪夜里自己的一时恍惚,错把谢九桢当做了故人,尘封的回忆也逐渐瓦解,他忽然抬头,“这里面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以后父亲会给你解释。”   晏道成的话让晏映一怔,可看父亲不愿多说的模样,她便紧了紧唇,没加细问。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晏映就被吵闹声惊醒,撩开床帷,碧落焦急地在房中走来走去,见晏映醒了,才慌慌张张掩去神色,站好行礼。   “怎么了?”   碧落欲言又止,似是不知该不该明说,上次她把大爷跟三爷来的事直接告诉小姐,事后就被大小姐训斥了一顿。   “到底怎么了?”晏映听着嘈杂之声越来越大,心中也开始不安起来。   清月看碧落纠结,替她回道:“是晏氏族人,老爷和两位公子被逐出族谱,从此不是晏氏门庭的人,咱们住的地方也是晏氏房产,他们要收回,将我们赶出去,正在前院闹得不可开交。”   晏映睁大了眼睛:“竟然……”   竟然如此无耻!   背地里暗害他们,明里也要践踏他们的脸面。   晏映气结,让碧落赶紧给她梳洗,可是头发刚梳到一半,前院忽然来人了,似乎也没有了吵闹之声,清月把门打开,发现是舒氏身边服侍的大丫头篮彩。   “老爷和夫人让小姐收拾一下东西,今日就搬离晏府。”   晏映扶着头上没插好的步摇,急忙走过来:“父亲同意了?”   篮彩也是神色懵懂的模样,又气又愣,吞吐道:“老爷让小姐不用担心去处,说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让小姐安心收拾便可,也不用着急,本家那边宽限了三日。”   宽限三日,难不成还要她跪地磕头道谢不成?晏映腹诽一句,心头却疑惑不解,或许父亲早就预料到今日,所以在外置办了房产?   可是等她坐着马车到新住处时,才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府邸要大他们住的“晏府”十倍有余,门口低调庄严,门前两座面相凶狠的镇宅石狮子,巧夺天工,上边还未置额匾,看着似乎空置了很久,又地处洛都黄金地段,周边两侧都是煊赫门庭。   左边一看,五军都督府,是相州原氏。   右边一看,魏王府,更是皇室贵胄。   而对面呢?   定陵侯府。   晏映以为自己看错了,特意擦了擦眼睛细细看,可烫金大字“定陵侯府”她还不至于认错,如果说有一个人会在她落魄时接济她,这个人是她先生或许也不足为奇。   但也不必要用一座这么宏伟显赫的府邸接济!   晏道成却是望着大门看了很久,眼中有抹不去的怀念和愧疚。昨夜风雪喧嚣,谢九桢言及晏氏会驱逐他们,他能解他们燃眉之急时,晏道成心中满是感激,可是今日到了这里,他却连踏进里面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是别处,哪怕只是一进的小宅,他也可以接受,可是这个地方,他没脸进去。   晏道成转身便要走。   “怎么,这里有何不妥?”   清冷声音一出,晏映立刻打了个哆嗦,谢九桢不知何时已站到他们身后,白衣伫立,与雪地融为一色,黑眸深邃淡漠,虽是看着他们,却又像是未曾把他们纳入眼中。   晏道成轻咳一声,隐藏脸上情绪,走到他身前,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想到,这礼会这么大。”   “恕我受不起。”   谢九桢抬眼看了看晏映,将那人看得脊背僵硬,复又收回视线,淡淡道:“这座府邸,是先皇赠予我的,你被晏氏逐出家门,在洛都声名尽毁,成为笑柄,要想女儿风光出嫁,面上总要过去。”   他顿了顿,眉头轻皱,又道:“我已找不出第二个府邸来安抚你们。”   这模样倒像是他们嫌弃谢九桢找的这个地方一般……曾经的清河王府,东楚后裔御史中尉萧彦清的府上,他怎好意思嫌弃?   晏道成垂眼深思,他的确因为女儿风光出嫁那句话而有所犹豫。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助我们?”晏道成忽然抬眼,这次眼中充满怀疑,“太后懿旨,你似乎也不必一定要遵守,以你的地位,尽可以用别的理由来推托。如今我们逢难,你又不惜以先皇赐予的府邸相救帮扶,我实在……”   “有什么问题吗?”谢九桢不太高兴了,眉头拧紧,有些不耐,“我说过会负责。”   晏道成一怔,半晌后无奈地笑笑,终归是他自己的心魔,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真让他女儿在破落的小宅院里出嫁,他恐怕一生都过意不去,谢九桢究竟要做到何种程度才会让他放心呢?   “如此,多谢大人了。”还没礼成,谢九桢依然比他尊贵,晏道成没了之前的敌视与猜忌,真诚地施了一礼。   谢九桢让了让身,没受。   下人将一车车行李运进去,等到东西收拾差不多了,晏道成见谢九桢还没走,便犹豫着上前,假装客气客气:“可要进去坐坐?”   谢九桢收回视线,抬脚上前,也不推拒:“也好。”   本是试探地说说,没想到谢九桢竟然真的答应了,晏道成捉摸不透这个人,摸摸头跟着走进去。   到了里面,那人忽然止步,转身看了看憋着忍着不出声的晏映。   “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晏映一愣,下意识低头走过去,弓了弓身:“先生请讲。”   还是俨然把自己当成一个学生。   晏道成扶了扶额,要说话,被舒氏拉住,连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带进去了。   白墙青瓦,梅香四溢,左侧的梅园淡雅清致,一条青石板路蔓延无尽头,应当是受他吩咐,整座府邸已被人修整过了,地上的雪也清扫干净。   谢九桢向前走去,并未着急说话,晏映想了想,也跟上前。   “先生,你有什么话说?”晏映声音温软,情急之下带了平阳口音,听着让人莞尔。   谢九桢慢下脚步,伸手撩起一支梅,指尖上沾了细雪,他轻捻手指,道:“卧佛寺听到的那件事,你不必在意,只要在我身边,便没人能伤得了你。”   晏映偏头看着他,眼中美景被朦胧的银色日光搅晃,竟然有些看痴了,等到那人说完话,她才回过神来,脚步一下顿住。   “卧佛寺听到的事……”明亮清眸眨了眨,她眼中疑惑,“我听到什么事了?”   谢九桢也随她停住,转身看了看她,清冷双眸中难得露出几分探寻:“你不记得了?”   晏映摇了摇头:“我额头上受了伤,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难道在寺中,我真的听到了什么隐秘,所以才会有人——”   她急忙掩住唇,心中后怕,父亲说连他都查不出背后之人,说明这人不是六大世家,就是更高的存在,倘若被她听到了秘密,恐怕真会丢了命……所以,先生此举是为保护她,并不仅仅是护她名声?   “那马车上的事,你也不记得了?”谢九桢忽然问她,除去眼中探寻,唇角竟然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晏映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大了水眸想要瞧清楚,谢九桢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记得也好,有些事,不知道才能保命。”   “那先生,对我……”晏映知道先生没对她坦白,可眼下她有更加好奇的事,她勾着衣服,那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咬紧了唇不敢继续问下去。风吹梅枝,雪花散落,她立在风雪中有些萧瑟。   越萧瑟越惹人眼。   谢九桢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眸色一暗,他忽然走过去,解下狐裘,长臂绕过一圈,带着些青草香的温暖覆上她肩头。晏映僵直了身子,等着先生退后,可他为她披上狐裘之后,竟然没有离开,两人近在咫尺,他衣上熏香比梅花扑鼻。   晏映整个人被他笼罩,心头扑通扑通跳,阿姐说她就要成为先生的妻子,所以,不应该再秉持学生作态。   她忽然抬头,踮脚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触之即离。   温热的柔软让谢九桢位置一怔,眼中隐隐错愕,两只手不知该不该放下,晏映红了脸,心头顿时有些后悔,可又不想露出后悔的神情,便仰着头,眸中氤氲水色。   “我亲错了吗?”她问。   谢九桢久久未说一句话,他紧了紧眉,转身向梅园深处走,脚步竟然有些难以察觉的紊乱。   作者有话要说:  谢九桢:把媳妇放对门,故事更容易发生!哈哈哈哈!   真正的谢九桢(皱眉):作者别站在我身后替我配音。   →感谢在2020-04-29 22:38:05~2020-05-01 23:0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楂糕枣泥饼 6瓶;淡淡地忧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美人羞。   雪后初晴,天地间白皑皑的一片开始慢慢消融,梅枝上挂着冰菱,倒映晨光倩影,梅园古朴宁静,她站在那处,像嵌在一幅画里。   化雪时空气比之前还要冷上几分,晏映抱着汤婆子,身上还拥着那件长到曳地的狐裘,雪白毛领随着呼出来的白气轻轻颤动,鼻头被冻得有些发红了,她却看着梅枝痴痴地笑。   寒风凛冽,那人的唇倒是热烈而滚烫。晏映脑中闪过先生近在咫尺的脸庞,漆黑双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也不知是因她的偷袭,还是因他的刻板守礼。   到最后也没回答她那句话。   她到底亲错了没有?   晏映忽然掩唇一笑,明艳的容颜去出水芙蓉,她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眼中尽是温软笑意。那日若不是看到先生“落荒而逃”的背影,晏映都想不到先生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旁边的碧落和清月对视一眼,眸中都有几分不解,自从搬进新府邸,小姐每天总要来这梅园里走走,也不将整个园子逛遍,只停在固定的这棵梅树前,望着梅枝痴笑。   冬日阴寒,她却每日如沐春风,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咱们去前面看看吧!”晏映看够了,忽然转身,声音轻快,不知心怀什么喜事。   碧落圆脸憨憨的,没什么心机,心里好奇就真的问了出来:“什么事让小姐这么高兴?”   晏映扭过头笑了笑:“算日子,外祖一家快要到了!”   舒家是书香门第,舒氏父亲任平阳太守,膝下只有一女,因此对舒氏和她所出的这些孩子都极尽偏爱。晏映长在平阳,心里对舒家人更亲近一些,他们这一支出了晏氏族谱,在洛都就是举目无亲,成亲那天如有舒家人相送,她心中就了无遗憾了。   这两日有关晏氏的传言也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本都在说晏家家主将自己五弟逐出族谱的事,后来又传出汝南王世子要纳晏氏萍娘为妾,众人更是猜测纷纷,都隐隐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必定有什么联系。   当事人却没功夫给他们作答,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种丢脸的事,他们也不好意思对外说,晏氏这两日都闭门谢客,就是害怕好事者登门拜访踩他们脸面。这边风风火火筹备婚事,那边闭上眼睛当做不知。   更多的想要嘲笑晏道成的人,却看到谢九桢不仅没嫌弃晏映,反而将名下豪宅相赠,以便让他们安身。新宅挂上新匾额,照旧是“晏府”二字,反而比本家那边还要气派。   成亲前三日,晏府源源不断的嫁妆开始抬入谢府,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惊掉了下巴,万没想到被晏家清扫出门的晏道成竟然如此殷实,整整六十四抬嫁妆,比之六大世家出嫁的贵女也不遑多让。   再有三日,就是婚期了,舒氏来人,他们看着也体面。   晏映把手拢在袖中,来了兴致想要好好逛逛这梅园,竟不想走得腿都发酸了,还是没走出去,忍不住叹道:“这座宅邸快要赶上淇阳侯府了吧,先生不愧为帝师,在洛都这等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大的府邸!”   “这里,原先是清河郡王府。”   清月嗓音暗哑,有种超脱常人的冷静,晏映闻声一顿,缓缓转过身,眼中满含震惊:“这里……竟然就是清河郡王府?”   看到清月点了点头,晏映默默收敛神色,只喃喃说着:“怪不得……”   “小姐,清河郡王府怎么了?还有,清河郡王是谁呀,现在还在吗?”碧落头顶小问号,对什么都好奇,看着两人讳莫如深的神情,就她一人呆呆傻傻,忍不住问道。   晏映不知想到了什么,暗暗唏嘘,半晌后她看着碧落笑了笑,道:“上次跟你说那首《遗武陵王》的诗时,不是提到了梁元帝么?后来梁元帝的后人在青州称帝,建立东楚,被昭武皇帝灭了国。东楚最后一个皇帝萧彦章宁死不降,自焚而死,他弟弟萧彦清却归顺于朝廷,昭武帝赐他清河郡王的爵位,居于洛都,还任他为御史中尉,监察武官,后来……”   “后来怎样?”碧落急问。   晏映却抿嘴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旁边的清月回道:“后来,清河郡王牵扯到了太子谋逆案中,在昭武帝南下伐禹时,太子意图发动宫变占领洛都,被魏王和……当时任侍中的晏老太爷发现,被当场斩杀。太子自知东窗事发,在昭武帝班师回朝前饮下毒酒自绝,清河郡王府的内眷入掖庭,男子斩首斩首示众,无一活口。”   碧落听得胆战心惊,几乎能想象到当初太子谋逆案后血流成河的画面,晏映却是忽然抬起眼眸,审视地端详着清月:“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清月急忙低下了头:“奴婢生在洛都,这些事情耳濡目染的,听得多了,就知晓了,却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她说得谦虚,实际上与流传下来的说法别无二致,可若只是一个京郊流窜的乞丐,当然不该说起这些事来数如家珍,晏映一直没怀疑过她的身世,如今却不得不提防起来。   正想着,远处突然奔来一人,正是胡管事。   “小姐!小姐!小少爷回来了!”   晏映回身,眼睛顿时亮了亮,没想到二弟会赶在舒家人来之前先到,她心中记下清月的事,提裙往回走。   没了晏氏排行,晏归麟是真正的二公子了。他一路舟车劳顿,身上是在军营时穿的铁甲,剑眉横斜,皮肤麦色,透亮的眸子有些张扬,脸上稚气未脱,陌上少年一般。   晏映一路跑回来,站到门前,一看到晏归麟转身,“噗”地一声笑,没忍住,急忙用手捂住嘴。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将晏归麟上下打量着,忍俊不禁:“二弟,你怎么黑了那么多!”   晏道成和舒氏都在,晏归宸也刚好从房中赶过来,看到这个许久未见的二弟,也是好生欣慰:“二弟,你健壮不少!”   晏归麟从前跟晏映长相最是相近,那也曾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娃,他心气高,表面上对自己的长相不甚在意,其实分外在乎,也想像大哥那样俊美无俦,刚回来就被兄长和阿姐调侃,他耳朵红红,瞥向一旁。   “军中天天练兵,没几天就练成这样了……”   不等别人说话,他搔搔耳后,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晏映:“阿姐,你要嫁人了!还是嫁给谢九桢!”   晏映脸色一变,伸手打了一下晏归麟的嘴,紧张兮兮地扒着他肩膀:“你小声点,别如此无礼,我是代你进学,论理,你该叫他‘先生’!外面也这么叫,别再露馅了!”   晏归麟回来就被阿姐揍,心中颇为不服,浓眉皱起,想了想,嘴硬道:“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我应该叫姐夫才对吧。”   晏映脸一红,赶紧别开眼去,声音渐渐变小:“你愿意怎么唤就怎么唤嘛,我不管了……”   晏归麟一看她这副神情,一脸天崩地裂的样子,捂着头喊道:“完了完了,他竟敢把我阿姐迷惑成这样,究竟是何方神圣,我要看看他配不配得上!”   他多呆在军营,对谢九桢的印象全靠别人口舌相传,军中之人,常把天子之都里玩弄权术的人贬得不值一提,哪怕谢九桢是帝师,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因此就没晏映和晏归宸那般尊重。   “行了,别这么一惊一乍的,你刚回来,风尘仆仆,一身臭汗味,快去洗洗!”晏映嫌弃地推他,晏归麟立马忘了那件事,举起胳膊嗅了嗅,小声嘟囔:“哪里臭了……”   一家人笑笑不说话。   入夜,晏归麟知晓了父亲被逐出族谱的事,和晏氏暗害他阿姐的始终,气得差点没掀翻了桌子,拿上佩剑就要找本家人算账。   他的脾气跟晏道成一脉相承。   晏映却不着急,就对他的背影道:“发怒泄愤是最简单的事,你现在冲出去,兴许能把大伯父他们都杀了,但绝对得不到一句解释,而且还把自己搭进去。倘若你能踩翻本家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那才是真本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少年顿住脚步,半晌后往回走,朝晏映扬了扬眉:“你不委屈?”   “怎么?”   “你若委屈,做弟弟的,怎么着也得替你出一口气啊!”少年将剑一抗,潇洒不羁,“出气是出气,报仇另算!”   这么说完之后,晏归麟还是走了,第二日安然无恙地回来,只笑笑不说话。后来听说那天晚上晏府遭了贼,一整夜鸡飞狗跳,晏萍还说自己见到了鬼,差点得了失心疯,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外祖一家是跟晏晚同时赶到的,再过一日就是婚期,府上张灯结彩,临到要嫁人了,晏映才开始紧张起来,又害怕又兴奋,又胆怯又惆怅。   成亲前一晚,晏晚陪晏映睡觉,屋里点着红烛,她怎么都睡不着,把阿姐拽起来,期期艾艾地看着她:“阿姐,我怕……”   晏晚是过来人,最懂这未出嫁的小姑子的心思,轻轻一笑,问她:“你怕什么?”   “怕先生……不喜我。”晏映低下头。   晏晚将妹妹的羞态看进眼里,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顶,宠溺道:“先生若喜你,你还是会害怕,怕先生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厌你,先生告诉你他会一生一世待你好,你也还是会害怕。”   晏映不太懂:“为什么?”   “跟一个人相伴到老,就是会怕的……”晏晚眸中闪动烛光,唇边蔓延笑意,“爱一个人,就是时时心怀忧惧,又时时欢喜。”   她把晏映说得心中一疼,本能地抗拒,又本能地期待。爱不爱先生,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走投无路时,上天非要她选择一个人嫁了,这个人若是先生,那她甘之如饴。   晏晚忽然松开她的手,从枕头底下摸索,对她笑得神秘:“有件事儿,比爱不爱的更有趣!你要不要听?”   晏映刚点头,手中就被塞上一本册子,她低头翻开,眉头渐渐皱起,越看越脸红,越脸红越看,露骨的画,缠绕的身,她看着看着,竟然忍不住将画上的两人想象成她跟先生……   晏映秉承着勤学好问的原则,红着脸坚持看完了整本避火图。   晏晚凑她耳边轻轻道:“这就是成亲之后最有趣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晏映:我要把这些都牢牢记下来!   作者:为什么?   晏映(摸下巴):先生想必是不会接触这些的样子……   作者:谢九桢唉~映映讽刺你老处男唉~   → 第11章 美人嫁。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晏映却在床上燥得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火燎燎的画面,直冲得她气血上涌。   明知先生不可能那样,却总是忍不住去想,晏映觉得自己一定疯魔了,如此,跟那些个贪图貌美容姿的登徒子怕不是一路货色?晏映心虚,气恼自己□□熏心,从床上惊坐起,捂着砰砰乱跳的小胸脯就开始默念《道德经》。   《道德经》顺完三遍,才心如止水,随即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倒头要睡,可才刚沾着枕头,就被人从床上拽了起来。   晏映欲哭无泪,无奈被拎到妆台前,眨眼之间,好日已到,全福夫人过来给她开脸,晏映娇贵,竟疼得她哇哇叫。   叫完之后更是没有力气了,晏映只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像是要原地登仙一般。   没一会儿晏映就歪起了身,施上粉黛,还昏昏沉沉点头,全福人梳头要说吉祥话,特地嗓门大些,竟也没把她叫醒,晏晚和舒家那边的舅母看着了纷纷捂住唇笑她,她也全然没注意。   雕金顶珠凤冠压在头顶上,她便不点头了,只耷拉着脑袋,恨不得要缩到妆台下面去。   全福夫人看吉时差不多要到了,又瞧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笑道:“娘子这个样子,在花轿上保准得睡着,不得把新郎急死了!”   全福夫人说了句笑,本是借玩笑话让晏映惊醒着点,可她还是低着头,束好的凤冠也跟着摇摇欲坠,全福夫人新奇极了,抬头看了一眼舒家舅母,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哪里有出嫁女的样子,心真是大呀!”   晏晚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是什么德性,走过去,弯身凑到她耳边,轻道:“先生来啦!”   声音未落,晏映猛地抬起头,鹿眼清澈透亮,再没有一丝睡意。   那全福夫人跟舅母就拍着手笑开了,一时间闺阁之中都是笑闹声,好不热闹。晏映反应过来,知道阿姐在逗弄她,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多时,外面传来高喝:“定陵侯迎过长安街了!”   “过临朝门了!”   “……”   “过旬阳道了!”   一声挨过一声,像是要把人心逼到嗓子眼里去,晏映提起精神,过了旬阳道,可就快要到晏府门前了!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蹭地从席上站起,全福夫人圆脸祥和,笑着按下她肩膀:“你可不能着急呀。”   晏映差点结巴得说不出来话:“我我……不不着急!”她真不是急着要嫁出去。   说完她转身去找舅母和阿姐,求救似的看着她俩:“我不急!”   “来了来了!定陵侯到门前了!”她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人声,晏映一怔,然后迅速坐回去,背影对着门,坐姿静雅端庄,跟方才手忙脚乱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舅母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见,心里暗暗想着,明明两府挨得这么近,先生却需要高坐骏马在城中转一圈,他那样的人,除了开朝和日讲,哪在外人面前这样露脸过?   一想到清冷出尘的先生穿着红艳艳的喜服,被傧相簇拥着来迎亲的样子,她就满心都是好奇,仙人被这凡尘俗礼束缚住,也会染上人间烟火气吗?   她这正想着,外面的情况又被报上来。   “二公子和大姑爷把侯爷挡在门外边了,让侯爷作催妆诗,作得满意了才让进!”碧落是个小活宝,两头奔波给众人传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晏映暗暗担心,先生作多了论政研礼的诗赋,催妆诗定然一首都没写过,能作得出来吗?正担心时,碧落却已经飞快过来回话了。   “别掩镜台照秋容,不堪黛眉点朱砂。”   “小楼红袖东风怯,舆中灯暖心无涯。”   舆中灯暖心无涯……   晏映听完,心忽地漏跳一节,眼前闪过光影,竟不自觉地想起那日羞人的梦境来……旁边的阿姐神情迷惑:“前三句多少能明白意思,这最后一句,何解?”   她们虽然也读诗书,却品不出来其中深意,也不知好坏。   不待她们多想,前院的门已被破开,看来侯府那边是用强了,全福夫人一听见吵闹声,急忙把盖头给晏映罩上去,将团扇往她手中塞,嘱咐道:“娘子,团扇可不能掉呀!”   晏映也来不及答话便被簇拥着出了绮绣阁,去高堂拜别父母。   盖头下视野狭窄,两眼前一片红彤彤的,让她觉得莫名恐慌,直到盖头下方出现一双方头黑舄,黑舄一尘不染,干净地就像他那个人。   她抬头,眼前人影迷离。   晏映张了张口,想要唤“先生”,又觉不妥,唤别的,又太早,踟蹰之时,一只手握住了她手腕,轻柔的力道引她向前,不紧不慢,莫名让人安心。   她不说话了,任凭那人牵她入了高堂。   晏道成和舒氏早就在里面坐着了,舒氏笑容温和,反倒是最该撑住场面的晏道成扁着嘴,一双眼圈通红,大概是哭过。   谢九桢权势滔天,但礼不可废,晏道成看着他一撩衣摆似是要跪下,竟然觉得屁股底下长了刺,一时坐立难安。满堂宾客也屏住了呼吸,帝师跪天跪地跪祖上跪皇权,今日要给一个刚被逐出家门的庶人磕头,这等场面哪是常能见到的?   但谢九桢就真的做了,没有丝毫迟疑。   众人心道,这谢九桢再怎般位高权重,对岳家是上心的,从议亲到现在,都让人挑不出错处。   晏道成亲手将他扶起,心中已经认下了这个女婿,然后看向晏映,双眼又红了一圈:“映儿……”   他又转头去看谢九桢:“映儿从小被宠着长大,你莫要欺负她——你若是欺负她,就算是天子之师,我也绝不放过你!”   那后半句,已然是强硬的威胁。   晏映鼻腔一酸,赶紧咬住唇。   她爹爹不算是个胆大的人,也总是对先生露怯,可是一旦涉及到她,便会毫不畏惧地挡在她身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就是嫁给天王老子,也觉那人配不上这心尖尖。   晏映忍着泪意,忽然听到身旁的人说了一句:“岳父放心。”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帝师之风,那就是一句简单的承诺,无关典故与教训,声音一出,她心头所有生出的毛燥胆怯都随之沉寂。   被大哥背上了花轿后,晏映握着团扇瞪大着眼睛,不想自己真在里面睡着惹笑话。也不知多久之后才停下,喜娘唱着贺词,有人将轿帘撩开,她看到一束光,然后那只手便将她带出花轿。   定陵侯府要比晏府还空。   晏映第一脚踏进侯府大门时,就有这种感觉。   成亲礼节繁琐,到最后,晏映只知道喜娘说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入了新房,她坐到喜床那一刻,只觉得全身上下犹如散了架一般,可听到喜娘说“掀盖头”,她还是急忙拿起团扇遮住脸。   烛光彤彤,将人影拉长,平静的心忽然又起褶皱,她抓紧衣裳,等着那人掀开她头顶红绸。   谢九桢手执秤杆,立在她身前,轻轻撩起盖头一角,他手上一用力,盖头落下,那把美人扇却遮住容颜,自他那看,只得看到瓷白的额头点上的花钿。   他搁下秤杆,微微向前倾身,伸手将美人扇一拨,那双含羞带怯的水眸立刻朝他望过来,粉琢玉雕,盈盈秋水,视线相撞的那一刻,谢九桢好像忘了起身,瞳中映着灯火闪动。   晏映却急忙低下头,偷偷眨了眨眼睛,先生玉容,多看一眼都觉贪心,她乱了心神,不知该作何神情,只好先垂头躲过去。   沉寂过后,有一只手覆上来,轻拍一下便离开。   “等我回来。”   温柔声音入耳,叫她一时恍惚,刚抬头,却见他已转身走了,留下的这句话太引人遐想,晏映一时也不知先生是何意思,心上像是被人抓挠,疼痒难耐。   她扭了扭身子,想要缓解一下僵直的脊背,清月看见了,问她:“小……夫人可要将凤冠拆下?”   桌上还有合卺酒,礼未成,她就脱下这身打扮有些不太好,她便摇了摇头,又端坐良久。   成亲熬人,最煎熬的还要属新嫁娘。   直到夜深人静,前院的喧闹声已散去,晏映阖着眼皮,突然听到门声轻响,急忙睁开眼。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逐渐靠近,晏映慢慢抬头,看到先生时,只觉得他与白日离开时无甚不同,眼中没有酒意。   碧落清月笑着退下了,屋里只剩两人。   不知是他吩咐好的,还是侯府本就无人,这新房除了她们好像就再没旁人进来过。   谢九桢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时,晏映才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清冽酒香。   可他迟迟没有动作。   晏映脖子都僵了,也不敢偏头看他,就问:“先生,咱们喝合卺酒吗?”她声音微弱,娇中带着些诱人的妩媚,让人骨头都跟着酥了。   谢九桢却皱了皱眉:“你,唤我‘先生’?”   晏映没看到他神情,只低着头回道:“我叫习惯了……”看了三年的脸,刻在骨子里的敬畏,一时改口自然不太轻松。   “也好。”   谢九桢并未多说,他起身走去桌前,将合卺酒拿了过来,晏映盯着其中一杯,顺手拿起,两人手臂交错,同时将杯中酒水饮下。   晏映趁机偷偷瞄了一眼先生,原来他眼睫那么长,鼻梁那么挺……她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他,想到今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机会,她眉眼弯了弯。   喝了合卺酒,谢九桢起身去洗漱,晏映也抓紧时间将笨重的凤冠摘下来,青丝放下后,头顶顿时觉得轻巧许多。没一会儿谢九桢就回来了,他换了一身衣裳,身上有淡淡皂荚香。   “先生。”   “嗯?”   谢九桢回来后手中就多了一封信,听到晏映唤他,便抬头看过来。   晏映向后挪了挪:“妾身去沐浴。”   谢九桢眸光隐动,只道:“去吧。”   晏映挪了挪脚步,还不走,谢九桢知道她还有话说,就静静等着她,谁想到她脸颊却渐渐红了,扭扭捏捏地看着他:“那先生等我回来!”   鼓足勇气后一气呵成,一气呵成后人赶忙逃跑了,谢九桢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他刚才跟她说过的话,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催妆诗是作者瞎编的,完全瞎编!   →感谢在2020-05-02 22:42:14~2020-05-04 01:5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耳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美人困。   岁暮天寒,万物凋敝,天地之间之余潇潇的风声,静谧而隐蔽。   谢九桢看完了手中信函,两指轻夹,放到喜烛的火芯上,纸张很快化成灰烬,他垂眼看着,直到火星快燎到手指的时候,突然松开。   新房里摆满了红烛,屋外张灯结彩,金黄的灯火轻轻摇晃,他立在光芒万丈之下,眼中却藏纳着无尽幽暗,孤影绰绰。   他站了很久,久到肩膀上似是落下了一层尘,站成一尊石像。晏映让他等,他竟然真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样静静地等。   凉月如水,夜未央,人却迟迟没回来,他眉头微动,偏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一眼耳房的方向。   “笃笃笃。”突然有人敲门。   谢九桢收回视线,转身将门打开,星沉站在外面,恭敬地低垂着头,手上捧着一封密函:“大人,是昭阳殿来的,有些紧急。”   伸手接过,谢九桢将之拆开,由上而下扫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他什么话都没说,看完之后重新折好,又递给星沉。   谢九桢负手向前,星沉急忙跟上,行出几步远,他又突然停住脚步,侧身对星沉道:“你在这等着。”   “哦……是!”星沉有些没反应过来。   谢九桢说完转身往回走,路边灯盏明耀,恍若白昼,他进屋后关上门,将光线隔绝,耳房那边光亮幽暗,他顿了顿身,抬脚向里面走去。   青色帘帐之后是一方琉璃纹兽屏风,喜服置在旁边的檀木架上,还有女子穿的小衣……谢九桢的视线从上面挪开,站了片刻,才发现里面半点水声都没有。   他忽然绕过屏风走进去,刚一进去,脚步便停住,里面的人头软软地歪在浴桶边沿上,竟然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花瓣铺满水面,浮动的水光反射在那人微湿的脸上,似是一场无声的引诱,不加遮掩。   谢九桢紧了紧手,忽然转过身去,然堪堪抬起的脚却始终未迈出一步,他只要这么唤一声,晏映身边的两个丫鬟就会过来的……   安静并未持续多久,谢九桢回身走过去,伸手撩了撩水面,水已温凉,再待一会儿该受凉了,他已经进来这么久,都没见人醒来,可见这一日是真累了,对他一点也没防备心。   或者不仅仅是对他没有防备之心?   谢九桢拿了置物架上的浴巾,弯身将浴桶里的人抱起,长袖伸进水里已被染湿,敷贴着肌肤有些不舒服,他用了力,怀中人出水便醒了,只是眼眸还有些朦胧,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下意识搂紧他的脖颈。   晏映未着寸缕,水汽带走热量,让她感觉全身袭来一阵寒冷,可看到先生更加寒冷的脸,她的神情一下僵住。   谢九桢很快将肩头的浴巾拉到她身上,遮住春光,然后抬脚向外走去。   “先生……”晏映握在他怀里,脸上红得快要滴血,明明是她让先生等她,结果自己洗着洗着却睡着了,先生是等不及了才进来找她的吗?先生也会等不及吗?为什么先生这样抱着她,神情却还是令人捉摸不透?   晏映心中都是问题,却一个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下意识收紧自己的双臂。   到床前,谢九桢将她放下,不等他动,晏映赶紧拉过床边的锦被钻进去,像个泥鳅一样光溜,罩住头后只露出一双鹿眼,盈满水色,看着他。   “下次别在浴桶里睡了。”谢九桢隐隐皱着眉,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嫌弃,只是语气照旧是从前那般,犹如斥责。   晏映点了点头。   她还在想着,是不是让先生久等所以生气了,该怎么哄好先生时,谢九桢给她掖了掖被子,声音温和许多:“累了就睡吧。”   说完起身要走。   晏映眨了眨眼睛,急忙抓着被子从床上坐起,脸上有些错愕,急道:“先生去哪?”   谢九桢顿住脚步,转过身:“有些事情要处理。”   先生贵为太傅,幼帝尚未掌权前,他身上政务繁多,可纵使是一朝天子,新婚之夜大抵也不会去处理政事吧?   晏映看不出他眼中神情,他也好像从来不会露出自己的感情,那淡漠的样子,让人瞧不出是真的有事情要处理,还是根本就不想跟她同房。   “可是……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晏映先生嘟囔一句,暗暗咬住唇,“留我一人在新房,是不是不太吉利?”   大胤婚娶有这样的风俗,新婚三天,新房里是不能空人的,夫妇两人要住满三日,男人才可以去别的姬妾那里睡。爹爹告诉她,没查到先生有什么妾室通房来着。   不知她这么说,会不会把先生留下……   谢九桢顿了顿,眼中略带疑问地看着她,半晌后才开口:“那你也要过去?”   “嗯?”晏映没反应过来先生是什么意思,无辜地眨了眨眼。   谢九桢看出她的迟钝,眉头微皱,道:“你不是不想一个人?”   晏映瞬间醍醐灌顶,先生意思是带着她一起去处理政事,这样就不会留她一个人独守空闺了,是吗?   反应过来的晏映欲哭无泪,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啊,新婚拜天地却扇礼合卺酒之后,不该是入洞房吗?怎地先生能清心寡欲到如此地步,放着一个娇滴滴的新娘子不搂入怀中,偏要去对着那冷冰冰的案几?   晏映垂下头,青丝如瀑,滑落肩膀之下,细白的藕臂支撑着上半身,颇有几分欲拒还休的姿态。   谢九桢眸光暗了暗,又抬脚走了回去,到床边坐下,按着晏映肩膀,让她躺下,晏映不明所以,乖乖照做。   “你刚才就睡着了。”   晏映是有些不精神,却嘴硬道:“我不困……”   “闭上眼。”谢九桢不给她解释那么多的机会。   “哦……”   晏映的确很困,被先生这么一横,就心虚了,赶紧闭上眼,闭上眼后,眼前有道虚影,可以看到他并没有急着离开。   也许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晏映想着,慢慢便进入梦乡,很快就睡得香甜了。   谢九桢确认她睡熟之后,又替她紧了紧被角,转身出去,轻轻将门关严。   星沉还在原地等着他,连姿势都没动半分,看着大人走过来,他一眼就看到大人身上的水渍,连衣袖都湿透了,也不知刚才回去做什么了……时下正是数九寒天的,这样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大人用不用换身衣裳?”   谢九桢刚走过去,就听星沉如此说,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才发觉自己竟然忘了衣服已经湿了……   没顾他,谢九桢继续向前走。   “派些人手,盯紧了魏王府。”   星沉一听说是正事,赶忙紧了紧脸色,应“是”,迟疑一下,又问:“是因为定州那个人吗?”   谢九桢想起刚才被他烧掉的那封信,定州来函,他下令保护的昭武帝流落在外的那个皇子意外失踪,数月后出现在魏王府,已是属实。   他知道姚妙莲不会放过那个人,所以才加派人手暗中保护,这种情况下让人跑了,并且在逃过姚妙莲追杀的同时还入了魏王府,可见那人的“傻”,并非是像他想象的那样。   谢九桢没回答星沉的话,突然转身对他道:“找机会,把他杀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不加任何感情色彩,可就因为这样,才更显冷漠无情,星沉背后一冷,赶紧低头应了。   这一夜睡得极为安稳,晏映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她揉揉眼睛,下意识叫碧落,碧落远远地答应一声,很快就进来了,替她撩开床帷,笑意盈盈地行了礼:“夫人。”   这声夫人把晏映唤清醒了,她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在晏府了,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了,她已经嫁作人妇,成为别人的妻子了,可是……晏映摸了摸床边,是凉的。   “先生一夜都没回来吗?”   碧落却摇了摇头:“大人是后半夜回来的,天不亮就起身了,又走了。”   “去哪了?”   碧落无奈笑笑:“这个……奴婢怎么会知道……”   正说着,清月走过来了,到近前屈了屈身:“外面有人等着夫人召见,都是夫人没进门前曾服侍大人的。”   晏映心里咯噔一下:“是通房还是……”   难道父亲查错了?   清月摇摇头:“只是栖月阁原来的下人,几个洒扫的三等丫头,两个管事,一个管着小厨房的妈妈,再有,就是有一个掌大人衣物的一等丫头。”   听她这么说,晏映松了一口气,只要没那些乌七八糟的女人,她就能省一肚子心,要是出嫁了还天天跟旁人一样在内宅争斗,她不如不嫁人的好。   先生这么多年来都孑然一身,府上也很干净,她不用拈酸吃醋就是最大的幸事,这么一想,昨夜未能同房的遗憾就减少些。   或者她一开始就有如此预感,心里清楚想要拿下先生没有那么容易?   先生为救她,也许心中并没有多余的感情,那些情与欲,于先生来说实在是沾不上边的关系,实际上,昨夜他的言行举止都能算作温和,起码说明先生不讨厌她。   只要她努努力,仙人也照样会被她拉入凡尘吧。   晏映心思活络,面上却装得一本正经,她抬了抬手,碧落去扶,坐到镜台前,她背对清月道:“让他们等一等,我梳洗过后再见他们。”   她初来乍到,府上有许多事都不清楚,是要好好跟那些人了解一下。   早膳过后,不见谢九桢的踪影,晏映吃完饭,在栖月阁外间召见了府上下人,问了一些有关侯府的事,发现定陵侯府上下非常简单。   谢九桢平时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前院的揽月轩,除了衣食起居,基本不去内院。府上还住了一些门客幕僚,这些人在内院也见不到,可见侯府前后院界限分明,重中之重都在前院。   谢九桢身边有两个心腹,一个叫星沉,一个叫鸣玉。星沉管着前院的所有客卿,才华满腹温文尔雅,鸣玉则负责府上防卫,据闻是一个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高人。   这两人晏映都认得,当初皇宫进学时,时常能看到他们跟在先生身侧。   “还有一点,夫人可一定要留意,”管事神情严肃,仿佛接下来所说的事是至关重要的,“望月阁有一个女人,得了失心疯,是早年大人带入府中的,虽然常常口出妄言,但大人很纵容她,如果夫人见到了,那人又对夫人不敬的话……夫人最好宽而谅之,别惹了大人不快。”   “女人?”晏映一下竖起全身刺,黛眉微蹙,紧张起来,“什么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更新,五一假期结束啦,本章留言有红包。   你一言,我一言,明天映映笑开颜。   为了吃掉先生而努力!   →感谢在2020-05-04 01:58:38~2020-05-06 01:2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楂糕枣泥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美人泪。   管事答话含含糊糊,似是对望月阁的女人也不甚了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晏映瞥到站在一旁的粉衫丫鬟欲言又止,随意问了几句便让他们退下了,只留了那个丫鬟。   “你是管着相公衣物的?你刚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晏映坐在檀木玫瑰椅上,在小几上半靠,她身材娇小,脚底离地还有一寸,虽是梳了妇人发髻,可依然像天真烂漫的小娘子,也不似高门大户出来的媳妇那般端庄典雅,瞧着多了些娇俏妖娆。   对面人迈着碎步行到中央,规矩地行了一礼:“回夫人,奴婢名唤绵绵,也不算掌管大人衣物……只是夫人未来之前,大人的衣食起居都由奴婢负责。”   绵绵瞧着也不大,大概刚过双十年华,长相平常,只是眼角那颗泪痣有些显眼,倒是让人一眼就能记住样子。   “绵绵……是‘涓涓乱江泉,绵绵横海烟’的‘绵绵’吗?”   晏映口中轻轻念了一遍那个名字,想起前朝大文豪鲍明远的诗句,忽觉眼前一亮,只是虽然嘴上这么问,却知道大多卖身为奴的丫鬟都没读过书,想着不过是巧合罢了。   绵绵却莞尔一笑,屈身回道:“不是,是取自‘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里的‘绵绵’。奴婢原来本不叫这个名字,太后娘娘将奴婢遣到侯府前,说奴婢原名清苑犯了大人忌讳,所以就临时改了一个。”   这话中包含信息太多,倒是让晏映一怔。   谢九桢字亦清,他还没坐上中书令的位子前,京中许多高他一辈儿的人都直呼他“亦清”。现在么……倒是不会了,谁见着都会恭敬地喊他一声“大人”或是“侯爷”。   因犯忌讳而易名的事还说得过去,只是晏映万万没想到这个绵绵来头这么大,竟然是太后娘娘遣来服侍先生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这桩亲事的由来,虽然隐龙山被掳才是根源,可最后能成就这次姻缘的却是太后颁下的那道懿旨。   先生贵为太傅,却终究是个外臣,太后何以对先生内闱之事如此关心?   晏映心中不免怀疑,笑容却不变,她坐正了身子,问她:“你是从宫中出来的?”   提到皇宫,绵绵挺直了背,语气也比之前多了些骄傲:“回夫人,奴婢原来在昭阳殿当差,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   “哦?”晏映好像很有兴趣,双眸亮闪闪的,“既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却被派到深宅内院里,只做些掌管衣阁的小事,你不觉得委屈吗?”   绵绵神色一僵,笑容便定在脸上,赶紧低下头去。   太后身边服侍的人,不是谁都能做的,通诗书,知礼义,胸中也要有些墨水,不仅能帮助太后协理六宫,有时甚至能接触到朝政。   别说是到侯府,就是去王府后宅伺候人都算辱没了,她怎会心甘情愿埋藏在这里呢?   晏映心中谜团越来越多,千丝万缕连成线,纠缠不清,眸中的笑意也渐渐变成了审视。   绵绵觉得如芒在背,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怎么会觉得委屈呢,大人为天子之师,芝兰玉树,惊才艳艳,能服侍大人是奴婢的荣幸!”   绵绵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激动,晏映睁大了眼睛,悄悄向后挪了挪,那语气听来莫名叫人觉得不舒服,她正了正脸色,也不让她起来,问道:“方才管事提到望月阁的女人时,你似乎有话要说,她怎么了吗?”   见晏映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她也不纠缠,低着头回话:“奴婢是想提醒夫人,秋娘……哦,就是那个女人,如有冒犯夫人的地方,夫人也切莫要发落她,还有,定要派些人手,将她照顾好了,要是伤了碰了,大人会怪罪的。”   她说得煞有介事,好像那个人才是府中最不能得罪的,比她还金贵似的,晏映心头有些不高兴,虽然相信先生为人,却难免怀疑两人的关系?她没见着那个秋娘,下意识觉得那人是个曼妙亮丽的小娘子,是被囚禁在深宅内院里的菟丝花,微微攥紧了手心,她又问:“她美吗?”   绵绵顿了顿,点头:“美。”   “相公待她极好?”   “是。”   “难不成她是——”   晏映有些急了,离了椅子站起身,话刚说至一半儿,谢九桢忽然挑帘走了进来。   她顿住话头,抬头一看,先生逆着光,刚进门便带来一阵寒风,冷得她下意识紧了紧领口。谢九桢脚步一顿,似是没想到屋里会跪着一人,看到绵绵后,先是皱了皱眉,又看向晏映:“你们有话说?”   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回避。   晏映赶紧走过去,让绵绵退下,这会儿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况且见着先生一面太不容易,只好将秋娘的事暂且搁置。   人退下了,她抬头看着谢九桢,笑意盈盈:“先生用饭了吗?”   “用过了。”   谢九桢穿着一身玄色道袍,黑压压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晏映偷偷遣碧落去沏茶,一边去接他脱下来的外袍,隐隐约约嗅到一股铁锈味,让人分外不舒服。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先生眉目间似有深深压抑的戾气,不像从前一般清正隽逸,而且面色也很疲惫。   晏映想起昨夜他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又出去了,当是没睡好。   “先生用不用再睡会儿?”晏映问,瞄着那人的神色。   谢九桢坐到里间的软榻上,一只脚搭上去,还未拖鞋,就这样向后仰躺下去,姿容随意率性,跟以往的先生很不相同,晏映瞪大了眼睛,追着走了过去:“先生去床上歇着吧,这样躺着多不舒服……”   她还没说完,温厚的手掌心就将她握住,晏映心里一空,低头看了看,谢九桢还是闭着眼,抬起一只手拉着她,指尖还轻轻蹭着,像是爱抚。   晏映那话就吞了进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背上痒痒的,她整只胳膊都僵住动弹不得了,也不知先生是什么意思,她只好轻眨眼眸,静观其变。   谢九桢忽然从软榻上坐起来,只是仍旧没放开她,他抬头,白皙姣好的面容就是一些女子见了都要自惭形秽,晏映被美色所惑,赶紧咬紧了唇让自己清醒一点,强迫自己别像那日梅园似的,唐突了先生。   “你知那日,我是怎么救下你的吗?”   谢九桢开口了,寒冰一般的双眸中映着眼前人的影子,竟还带了一抹笑,只是那笑也不纯粹,仿佛藏些别的什么……   晏映摇摇头:“父亲说,先生是路过。”   之所以摇头,是因为她也不信这样的说辞。   先生的意思好像是要告诉她真相了,所以她有些着急,手心微微汗湿,却没直接问出来,而是等着他说话。   “若我不在,那个贼人便会毁去你的清白,他还喂你吃了药,”谢九桢忽地将她拉近一些,晏映没防备,身子失了重心,手一下按在他肩膀上,连心也跟着荡了一下,“马车上发生的事,你真记不得了?”   晏映伏在他身上,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谢九桢说完这句话后似乎笑了一下,沉闷的笑声像是嘲讽,她一下就想起那日让人脸红心跳的梦境。   不,或许不是梦,狭窄逼仄的马车,氤氲昏黄的风光,疏影斜斜,慢顿摇晃,她缠着先生的腰身,低头撷香……   晏映脑中轰地一下,赶紧远离谢九桢数步,脸颊红红,羞恼又惭愧,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那天……是真……真的?”   一下逃离了禁锢,竟然觉得身前空荡,谢九桢闭了闭眼,抬手向她招了招:“过来。”   过来,两个字夹杂着淡淡的倦意。   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神情从始至终都平和,没有大的波动,像是一颗毫无感情的顽石,撞不破摔不碎,晏映觉得他有些危险,可还是下意识抬脚走了过去。   谢九桢睁眼,双眸深邃如渊,却笑道:“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话有些熟悉,晏映觉得脑袋翁翁地疼,好像有千万个人在她耳边说话一样,可她分明感觉到一丝讥诮,晏映急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   “那你……是认出我了?”   谢九桢又抓住她的手,这次带了些力道,晏映下意识挣了挣,他却只抓得她更紧,他眸中翻涌的黑潮似要将人吞没,那是她第二次在他眼中看到不加掩饰的煞气。   谢九桢忽然放开她。   晏映愣愣地抬着手,还有些惊魂未定,只觉得自己好像逃过一劫。   软榻上坐着的人扶了扶额头,脸上似有痛苦之色,良久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   那声音恢复了往日清冷。   晏映没想到他会道歉,他前后像变了一个人,全然不是她印象中先生的样子,谢九桢猝然起身,晏映下意识让开,那人向前走了几步后,又折了回来,执起她的手腕,上面一道道指印泛红,因为疼痛,眼中也逼出了泪水。   谢九桢眸色暗了暗,缓缓放开她的手,对她道:“当初你父亲说的,便是让我提亲帮你避祸,风头过后合离就可,如今晏家已脱离本家,你也不必再害怕晏氏的戒律堂。身为侯夫人的义务职责你大可无视,在府上随性而为就好,什么时候过腻了,对我说,我自会放你归去。”   他声音沉沉,冷漠绝情,晏映听着心中大骇,哪里知道父亲有没有跟先生做过这样的承诺,如果做过,父亲为何不说,还是他现在后悔了,不愿意要她了?   这分明是划清界限的态度。   谢九桢不待她说话,转身要走,临到门前,又停住脚步,回头对她道:“府上的人说什么话都不要信,除了我,记住了吗?”   晏映咬着内唇,忍着酸意,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才刚说了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话,又若无其事地叮嘱她,她才不想听。   晏映转过身,伸手蹭了一下眼睛,哑着嗓子道:“记住了。”   却还是乖乖应下。   只是因为背过了身,她没看到先生望着她,忽然软化的眼神。   谢九桢走了之后,一日都没有再回来,晏映让清月去前院问问,清月来回话,说他在揽月轩睡下了,竟然为了躲她躲到了前院去,让新房就留她一人。   晏映心中有气,再不管他,倒头就睡,第二日被碧落叫醒,才想起今日是三朝回门。   晏映不情不愿:“难道我一个人回去吗?”   “大人已经在门口等着夫人了。”碧落道。   晏映一惊,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赶紧让碧落为她梳妆,准备妥当后出门,刚出去就看到谢九桢站在石狮子前。   还想着昨天独守空闺的事,她心中火气翻涌,见着先生了也不说话,再无从前那般尊敬,她向前走,半分眼色也不给他。   谢九桢在后面看着她,虽然还是一身笔挺,嘴角却紧紧抿起。   结果到了晏府,晏映偷偷问晏道成有关承诺的事,晏道成紧着眉,想起谢九桢将女儿送回来的那日,他好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这,他果真那么说?”晏道成心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九桢:等你哪天腻了,跟我说,我自会放你归去。   晏映:你记住今天的话啊,写下来贴脑门上,别到时候不承认,撂爪就忘!   谢九桢:……   →感谢在2020-05-06 01:25:47~2020-05-08 00:0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吃火锅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美人抱。   ==回门==   晏映一看父亲的眼神就明白了。   即便先生说得不全对,也绝不是信口开河,她本是满怀欣喜与憧憬地嫁过去,想着要与他相伴终老白首齐眉,不料挨了当头一棒,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人的一点真心。   晏映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一想到今后她要在冷冰冰的栖月阁过没滋没味的苦日子,她这说着眼泪就要往下掉,晏道成一看顿时慌了,不知该跟女儿作何解释。   “映儿,你别哭!爹真的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意思——”看到晏映猝然抬头用幽怨的眼神瞪着他,晏道成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都怪爹不好,当初他送你回来时,爹爹因为怕了晏氏戒律堂,曾跟他说过,希望他能上门提亲,不需要他负责,只等避过这次风头再合离就行。”   晏映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爹爹怎么能这么说?”不管怎么样,谢九桢当初都是她的救命恩人,父亲这样得寸进尺,实属冒犯,太不知礼了。   晏道成见着刚还委屈难过的女儿转头就为那个谢九桢说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愣了半晌,忽觉心头怅然若失,嘴上囫囵一通,最后道:“他当时便回绝了!”   晏道成又重复一遍,强调道:“一口回绝,半分余地没留!”   晏映怔了怔:“那后来……”   “对啊,所以后来谢九桢亲自上门提亲,爹爹就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加之那日我们迁入府上之前,爹爹亲口问他,他言自己会负责,我这才肯放心将他交给你。”晏道成说罢,脸色已变得深沉莫测,冷静下来后,他心里便只想着女儿的幸福,倘若是这个结果,他有必要再同谢九桢好好说道说道。   “我亲去找他!”   “等一等!”   晏道成要转身,却被晏映叫住,她垂着头,眼中深埋思量。父亲告诉她来龙去脉后,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便可以解释开了,比如来提亲那日他对父亲说的话。   她昨日见谢九桢,便觉得他有许多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那好像是隐藏在一副皮囊下的另一个灵魂。他改变主意将她娶进来,却又不碰她,给她最周全的呵护,可态度也冰冷如霜,还有那个莫名其妙颁下的懿旨……   这里面全是谜团。   “映儿,怎么了?”晏道成害怕女儿想不开,毕竟她没遭到过这样的冷落,因而眼中都是担忧。   没想到晏映反而笑着仰起头,再也没有之前的落寞不甘,她站起身,语气轻快许多:“这事儿最糟糕的情况,无外乎先生不喜欢我,但他肯救我,给我们栖身之处,说明对我应当没有恶感。”   晏道成紧着眉,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你想……”   “爹爹,这件事你先不要管了,我想自己努力试一试,试试看先生会不会改变主意……爱上我。”她有些不好意思,缓缓低下头,这些话她更愿意跟娘亲和阿姐说,跟父亲说的时候,还是有些抹不开面。   晏道成一看就全明白了,自己这个女儿恐怕不是现在才突发奇想,或许她早就对那个谢九桢芳心暗许了。   可是看着女儿羞涩扭捏满怀心事的模样,他又不忍心说些让她失望的话,只得在心底里埋怨自己没用,半晌后,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晏映的肩膀:“如果受了什么委屈,记得一定要回来跟爹娘说,不管他是天师帝师,敢欺负我女儿,我就一定会让他好看!”   “岳父大人。”   晏道成刚说完话,背后就传来低沉的声音,像是风吹进棺材缝里的幽冥声,他吓得一哆嗦,手骤然缩了回来。   晏映看到自己父亲的脸色有几分崩塌,变幻莫测,煞是精彩。   “咳咳!”晏道成背过手去,清了清嗓子,把多余的忌惮害怕都一并清走,话音却走了形,“嗯……那什么,你不是在前厅,跟菀娘……跟你岳母说话呢吗?”   看着自己父亲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晏映额头上直冒冷汗,她怕再待一会父亲会腿软得直不起身,闹出更多笑话来,赶紧上前,拉着谢九桢的袖子,冲他笑道:“先生这边来,妾身有东西给你看!”   她笑得灿烂,一双水眸弯成月牙,像雨洗过的碧蓝天空一样澄澈,清早还对人爱搭不理,现在又冰释前嫌,仿佛忘记了所有不快一样。   谢九桢神色微微愣怔,被她拽着向前走了几步。   “父亲!饭好了差人唤我们过去!”   晏映不忘回头嘱咐晏道成。   过了一道拱门,两人走上回廊,晏映一直拉着他走在前面,没发现谢九桢越发沉敛的双眸,他似乎刻意不看周遭,只将一双眼睛印在晏映身上,隐在袖中的双手青筋浮现。   “去哪?”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听不出波澜。   晏映指着前面那幢小楼阁:“那是妾身的闺房。”   她来这里住下没几日,不如绮绣阁留有她的烙印深,可也终究是她最最隐私的地方,不可示于人前,往往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入内,至于夫君……当然也算作最亲近的人。   她想要了解先生,窥探先生,占领入侵先生的领地,那么首先,她也要让先生多多了解她,强迫地拽着他进入自己的领地。   然而谢九桢驻足良久,都没有再向前,他看着前方的小楼阁,两只脚像扎根到地上一般,目光有些遥远。   “怎么会选择这?”他问。   晏映顺着他的方向去看,那是一方僻静天地,不被世间尘俗打扰,选择住处时,她一眼就挑中了这里。   “若说原因,也没什么,就是看着便很喜欢。”眼缘这种东西,总是说不清的。   一阵冷风吹来,檐下坠着的有些生锈的铜铃叮咚作响,更似在悠远仙尘之外,天地都变作渺小,晏映下意识抱了抱手臂,觉得有些冷,便回头问道:“先生要进去看看吗?”   那模样,就像店小二招呼路过的商旅一样:“要不要进去坐坐?本店什么菜式都有!”   丝毫没有请男人入闺阁时该有的羞涩。   谢九桢看了一眼她单薄的外衫——刚才出来时,她没来得及穿披风。   “走吧。”谢九桢淡淡说了一声,先抬脚步。   晏映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总觉得那身融于天地的白衫看着有些落寞孤寂,她晃了晃头,跟着走了进去。外头天色阴沉,屋中便更幽暗一些,谢九桢刚踏进去,脚步便是一顿,他皱了皱眉,扭头看了看她:“有灯吗?”   里面尚且没到不可视人的地步,晏映却没多想,走到琉璃灯盏前,将灯点着了,里面立时落下一层温厚的暖光。   房中飘着幽幽清香,绯色软帐垂下,内室一派旖旎芬芳,晏映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眼睛不住地往旁边瞥,她把先生带过来,能干什么呢,现下一句话也不说,气氛顿时沉寂下去。   谢九桢在房中扫了一眼,屋中陈设被人改换过了,已有女子闺房的模样。   “先生,”晏映忽然闭着眼默念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唤他,她抬脚走过去,站到谢九桢跟前,头微微仰着,眼中都是坚定,“父亲已经跟我说了,不管先生怀着什么心思……你说过的话,我不同意。”   暗室幽光隐没,身前被女子气息笼罩,谢九桢直直站着,没后退,就任凭她靠近。   晏映望着他,坚定的神色渐渐变得焦虑起来,半晌后眼中布满羞赧,她不肯低头,急道:“你……你说句话呀!”   她都说她不同意了,先生难道不应该给她一些回应吗?   谢九桢垂眸:“你想我说什么。”   他声音冷清,永远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晏映不信邪,心头起了歹念,她忽然伸手揽住他脖子,将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强迫他弯下腰。   晏映眼中闪过一抹促狭,贴在他耳边娇声道:“先生,妾身想亲亲你……”   且娇且媚声音如一池春水,荡着碧波万顷,被微风吹皱,炙热的呼吸划过肌肤,那双深色眼眸忽地一黯。   晏映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凭借先生的动作揣测他的心,可惜先生一动不动,她有些急了,抬脚向上一蹦,整个人挂在谢九桢身上,可惜自己力气小,搂不住,就要摔下去时,那人忽然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她的……   晏映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双腿环着先生的腰身,她可没想做这样露骨的姿势,一时骑虎难下,又不想露怯,就红着脸,捧着先生的脸。   谢九桢抱着她,一时间,晏映反倒高出他许多,三千青丝垂下,遮住周身幽光,他看着她,想不出她接下来还会干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明明脸上已羞得红透了。   晏映忽然垂下身,贴着他面轻道:“先生,我亲亲你好不好?”   她真是胆大包天了,这里是她的闺房,到了自己地盘上,真是什么都敢想。   谢九桢撩了撩眼睫,幽芒暗涌下是一双深邃双瞳,将人摄入,就再也无法逃走那般。   他却凉声问她:“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尾音轻挑,说出来的话竟然有些邪狷,让人不寒而栗。   晏映双眼映着彤彤灯光:“你不就是先生?”   “不是。”   谢九桢忽然倾身,将她放到桌上,脊背贴上冷硬的桌面时,他的人也压下来,明明一袭白衣,却犹如乌云泼墨,晏映下意识撑住他的肩膀,那张快要覆上的唇,堪堪停在上方,四目相对。   “夫人,侯爷,老爷让奴婢唤你们去前厅用饭。”   外面传来清月的声音。   晏映眨眨眼,急忙推开谢九桢,慌里慌张地跳下桌子,整理微乱的衣衫,心却如擂鼓。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刚刚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顿时觉得呼吸都停滞了。   谢九桢绕过她,好像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走吧。”   “你!”晏映抚着一阵混乱的心口,“你是不是吓唬我?”   刚刚将她放在桌上时的眼神,真是把她吓到了。   谢九桢转身,看了她半晌,倏然温和一笑:“你怕我吗?”   晏映被先生突如其来的笑意惊得怔了怔,然后坚决摇头。   谢九桢笑意更深了:“那你躲什么?”   晏映声音渐小:“父亲……喊我们用饭……”   谢九桢隐去笑意,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那就去吧。”   这一顿饭吃得甚是消停,晏映扒着饭头都不抬,加之有谢九桢在,舒氏两人心中还拿他当外人,也不敢造次,便安安静静用饭,真真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   晏映总觉得先生在故意推开她,用那种威胁警告的方式,好像他身边有多危险,她靠近就会万劫不复一样。   先生不像她看到的那样霁月清风。   临走时,舒氏把她叫到一旁,也不知在父亲那边听说了什么,神神秘秘地给她传授自己的经验:“如果想让他记住你的好,就要把你的付出渗透在方方面面,吃的,穿的,用的,任何东西都要留下你的影子,久而久之,他自然就离不开你了。”   晏映眼前一亮,欣喜地看着舒氏:“娘,我这就回去了,你把这些都写在纸上,回头差人给我送过来?”   两府就对门,倒是方便。   舒氏拍拍她的手:“娘回去就写!”   从晏府出来时,天色暗了许多,星沉外头候着,见人出来,连忙将手中提着的灯笼递过去。   “大人。”   谢九桢接过,鸣玉从对面牵出一辆马车,正往过走,晏映一看,忙回头看他:“先生要出去?”   谢九桢点头:“进宫。”   “这么晚了……”他刚新婚,不必上朝,公务都不用管的,晚上却要进宫,晏映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边星沉也有话说,见晏映说话,张了张口又闭上了,谢九桢却不管晏映,转身看向星沉:“怎么?”   星沉垂头:“大人吩咐的事,鸣玉没办成。”   鸣玉也急忙请罪:“属下失职,请大人降罪!”   晏映见他们果真是在说正事,便不再插话,安静地等他们说完。   “那人身边加大防备,衣食住行滴水不漏,想来已经料到有人会出手。”星沉知道鸣玉的性子,做什么都不愿解释,便替他斡旋道。   谢九桢并未生气,让两人起来,转头看着晏映:“你回去吧,外面冷。”   晏映也不好强留住他,不让他去做正事,便紧了紧狐裘,轻道:“那先生早些回来。”   谢九桢点了点头,掌灯走上马车,马儿嘚嘚前行,星沉和鸣玉坐在偏头驾马,拐过一个弯儿后,里面传来谢九桢的声音。   “不必再派人暗杀赫连珑了。”   星沉一怔,微微偏过头:“可若是让人知道他的身份……”   “没事,”谢九桢似乎笑了笑,“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晏映看不到马车了才拥着狐裘进去,往栖月阁走时,不禁想起娘亲的话,或许是她太着急了?这种事该循序渐进得好?她揉了揉额头,忽然留意到路边灯盏,一排排沿着青石路向前,也太多了些。   “侯府为什么这么多灯盏?”   碧落看了看,也满是疑问:“奴婢也发现了,侯府每条道上两边都立着灯,每五步就有一盏,夜里走着也灯火通明呢!”   晏映想起之前在闺阁里,谢九桢也是让她点灯,出门时,星沉轻车熟路地递过来一盏明灯,她以为的梦境,那个马车里,印象中也是灯火氤氲。   难不成。先生喜灯?   晏映摸不着头脑,只好暗自记下,回去之后歇了一觉,迷迷糊糊起来发现外面已大黑了,谢九桢还没回来,她也实在困得厉害,不管许多,继续闷头睡。   第二日起来,才知谢九桢不是没回来,而是睡在了前院。   梳洗过后的晏映撑着头想,觉得他总不回来睡觉也不是个事儿,见不着面,怎么让他身边都是她的印记?晏映披上狐裘出门了,行到前院却被鸣玉拦下,眼前就是揽月轩,她只是想进去看看先生,没想到这个冷面侍卫油盐不进。   “没大人吩咐,任何人都不可入内。”   “那先生在里面吗?”   “无可奉告。”   晏映有些生气了:“我也不能告诉?”   鸣玉看着,微微一哂,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对不住,这是大人的吩咐——”   “归麟……啧,晏映!”正说着,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声音煞是熟悉。   晏映头皮一紧,也不管鸣玉挡着,抢一步上前去,迎面看到原随舟,急忙给他使眼色:“原师兄,你不能这么叫我。”   原随舟刚从碎玉轩出来,没想到会碰上晏映,刚望见她时有些得意忘形,心头一喜,下意识叫了她二弟的名字,便笑道:“我也是习惯了。”   晏映紧张道:“你也不能直呼我闺名,于理不合!”   原随舟一听,脸色变了变,很不乐意:“咱们是什么关系?怎么于理不合了,三年同窗,你骗我不说,现在嫁入高门了,就看不上我了?”   说完觉得自己这话太有歧义,又换了个说法:“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结果换了个更有歧义的。   他说这话时,谢九桢刚好推门出来,完完整整都听了去,眸色暗了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看了吗,人家小辈玩得挺好,你老人家就别凑热闹了。   谢九桢:…… 第15章 先生酸。   原随舟是个明朗张扬的人,喜行远,广交好友。翠松堂同窗三年,京中子弟有个圈子,互相抱团,没人看得上从平阳来的晏氏两“兄弟”,包括本家也是。但原随舟从不在意外人看法,也不屑世俗眼光,常跟他们兄妹二人混在一起。   在晏映心目中,原随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随心所欲,率性而为,是个值得结交的好友。   在好友面前伪装欺骗,晏映心中也过意不去,因而原随舟一拿这话逼问她,她便偃旗息鼓,蔫蔫地垂下头:“原师兄,你别说这样的话,进学三年,你帮了我和大哥不少忙,若非我有苦衷,万不会这般欺瞒于你,之前一直也没有机会说——”   晏映后退一步,如男儿般抱了抱拳:“还请原师兄原谅则个!”   见晏映突然如此正经,原随舟也怔了怔,一双手悬在半空中,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他知道晏映是误会他的意思了,实际上之前的事他早已不生气,只是这两次相见,她都一副刻意疏远的模样,让他心中不快而已。   她是先生的正室妻子没错,但她也是他放在心上的至交好友,世俗目光,男女有别,他知道彼此万不可能回到当初那般,只是不要全部抹去当初的情意。   原随舟心里甚是别扭,看着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心里就空落落的,他摸摸后脑,试图转移这个话题:“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我已经不生气了……那什么,你有没有看到我送来的贺礼?是一对上好羊脂玉做的手把件,你喜欢的兔子形状,挺可爱的。”   晏映眸中亮了亮,立刻来了兴致:“我还没来得及清点那些贺礼,是兔子吗,两个都是?”   “嗯,一个坐着,一个卧着,眼睛是红宝石嵌着,栩栩如生,我在多宝阁挑了好久才相中它,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原随舟说到这里有些得意,眼中焕发光彩,竟然一时忘记自己在哪,颇有聊开的架势,却不想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   “行远。”   谢九桢站在门前,一双黑眸看不出情绪,他一出声,两人皆是一怔,一个回身行礼,一个好像才发现他在那站着,笑窝深深,迎头走上前去,两人倒是异口同声:“先生。”   说完,原随舟狐疑地看了一眼晏映……不是已经成亲了吗,怎地还管自己夫君叫“先生”?   谢九桢没看晏映,只是目色沉沉地睨着原随舟,声音像从寒潭中淬过的刀刃一样:“方才交代过你的事,都记下了吗?”   晏映见先生没理自己,悻悻地站到一旁,垂头摆弄狐裘系在颈前的带子。   原随舟扬了扬眉,不明先生的意思:“记下了,怎么——”   “去办。”谢九桢打断他。   原随舟一僵,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先生这样子怎么看都像下逐客令的意思,他瞥了一眼晏映,心里哀叹到底不是从前了,他连跟她好好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先生催他快走,原随舟当然不能硬留在这,只好弯弯身告辞,又对晏映点了下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手心。   是告诉她别忘了回去找手把件,晏映轻松接收了他的意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原随舟这才转身离开了。   晏映喜欢玉器,被原随舟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是该好好清点一下那些贺礼,有些迫不及待了,便没在意先生的神色。   “你怎么过来了?”   谢九桢的声音忽然从高处传过来,晏映站在阶下被吓了一跳,猝然抬头,反应过来之后,总觉得他方才的语气多了几分不耐,像是不愿看到她一样。   鸣玉忽然走过来,拱手请罪:“是属下失职,放夫人过来了,请大人责罚。”   晏映偷偷瞪了他一眼,心中颇为不服气,并非是因为鸣玉不让她进来,而是他那种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态度让她讨厌。   仆随主人,或许这些都是先生默许的,也或者是先生潜移默化的态度影响了他的属下。   “揽月轩是我处理公事的地方,经常会接见一些外男。”谢九桢看着她道。   晏映想起在翠松堂藏书阁里那日,她被先生发现了女儿身,还无辜被先生训斥一通。   “为什么要女扮男装?”那时他的声音冷厉严格,把本就吓破魂了的晏映问得嘴上打结。   “因因为,女郎不能去翠松堂进学,可我想来看看,当世最厉害的大儒文豪都是什么样……”   她心虚不已,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可那时先生是怎么说的呢?先生义正言辞地反问她:“我何时说过不收女郎?”   晏映被问得一愣,的确没有规定说只收男子,可是谁又敢破这个规定,先生仿佛懂她心中所想,又道:“我开办的日讲,我说了算。”   先生也是一个不为世俗礼教禁锢的人,他就是那时在晏映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怎么今天又信誓旦旦地说“有外男常来”,暗示她不该乱了规矩这样的话?   晏映心中堵闷,但她本来过来也只是想看看先生在做什么,没想同他理论男女之别,现在自讨没趣,也没了兴致,怏怏地屈了屈身,垂头道:“那先生忙吧,妾身不打扰了。”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转身便走,谁人都知道她不高兴了,连鸣玉都能看出来,觉得这个夫人太爱耍小性子,年纪小又不懂事,大人怎么会喜欢她呢?   谁知晏映刚往回走了几步,就被谢九桢叫住。   她回头,他眉心微锁,顿了一下,才道:“过来。”   声音沉沉,却多了些无奈。晏映慢慢转过身,本想就这么走掉的,可先生又好不容易允她接近,难道不是天赐良机?晏映挪着步子,又走了回去,谢九桢转身入内,她也跟着进去,留下鸣玉在门外惊掉下巴。   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了?鸣玉遮手望天。   晏映一进去,就闻到扑鼻的墨香,揽月轩坐北朝南,窗多,颇为亮堂,里面陈设清新雅致,东侧是书房,文房四宝摆放整齐,处处都显示一丝不苟,让人一入内就忍不住沉下心来。   谢九桢走到案牍旁,对研墨的星沉道:“你先下去。”   晏映这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人。   星沉看到晏映时也是一顿,然后便恭谨地低头退下了,他看晏映时眼神要比鸣玉友善许多,长相也更文雅些,晏映看他就很顺眼。   谢九桢坐到案后,拿起一旁的空折子,在上写着什么,晏映将书房转了一圈,才发现先生竟然不顾她开始处理公务了,顿时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先生把她叫过来,然后就什么都不做,让她干看着吗?   屋里暖洋洋的,晏映没一会儿就有些热了,她把狐裘解下来,放到置衣架上,找个地方坐下,开始支着下巴看先生。   她无所事事,眼睛却一刻不停地追随着谢九桢,从眉目,到鼻梁,从薄唇,到领子上滚动的喉结,秀色可餐这个词,安到先生身上,她才可心领神会。   谢九桢执笔写字,笔速疾迅,将折子写满了,再看时才发现错了好几个字,他放下笔,有些烦躁地掐了掐眉心。   连有心事的样子也好好看,晏映轻轻掩唇,正笑得开心,却不想重新拿笔写折子的先生突然跟她说话。   “翠松堂进学时,你同原随舟交好?”谢九桢没抬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晏映忽然一惊,以为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回话时底气不足:“我和大哥对洛都不甚熟悉,原师兄帮助我们良多,所以我们关系最好……”   “原师兄,”谢九桢将笔一搁,抬头看过来,“以后不要这么叫了。”   晏映微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是不打自招,容易被有心人记下,她偷偷进学的事就会露出马脚。   “我知道了。”晏映答得痛快,心中思量着,这件事以后是要注意些。   “还有,以后,别再唤我‘先生’。”   晏映忽然抬头,就看到谢九桢眉头皱着,薄唇轻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思绪忽然慢了下来,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我唤什么?”   夫子?师座?   谢九桢横舒一口气,呼吸忽然变重:“你说呢?”   晏映脑子打结,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脸上立时就红了,又不知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便咬了咬唇,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夫君……”   她声音糯糯,含着蜜糖一样。   谢九桢微微垂眸,眼睫翕扇,执笔继续写,只给她一声“嗯”当作回应,低头时却缓缓勾起了嘴角。   “会研墨吗?”谢九桢问他。   晏映正觉羞涩,怎么也适应不了这声“夫君”,喊得她自己头皮发麻,腻得不行,听他这么说,赶忙点头,提裙走过去,开始给先生研墨。   屋中书香四溢,红袖添香,时间过得很快,晏映竟也不觉得累,一边研墨一边看谢九桢写的内容,有时嘴上还轻轻念叨着,谢九桢并不防备她。   “科举……先生想重开兴庆年间推出的科举考试吗?”谢九桢一封奏疏写完,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昭武帝在位时,为广纳天下英才,实行过科举制充实官场,可惜后来政权坐稳,士族手中权利过大,对科举制的实行多有阻挠,到底没施行下去,就不了了之了。   谢九桢抬头看她:“怎么?”   看先生云淡风轻的模样,晏映眸中闪过急色,道:“那先生岂不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说完,看到谢九桢睇了她一眼,就改口:“那夫君大人岂不是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还是叫不出口,便投机取巧加了个“大人”,以示尊敬。   谢九桢笑了笑,搁下笔:“接着说。”   晏映眨了眨眼睛,似乎从先生眼里看到了鼓励的神色。   “科举不视出身,便给许多寒门子弟入仕的机会,近些年来各地书院林立,能才辈出,反而士族中人腐败无能华而不实,让寒门子弟同他们分饼子,他们一定会向上次一样用尽心思去阻挠的。”   朝堂之中,要改旧制哪有那么容易,常常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谁提出来,就是站在所有士族人的对立面,不成靶子才奇怪。   加之谢九桢本就出身贫寒,涉及到自身利益,又有谁能站到他这边?   谢九桢目光幽深,看了她半晌,才低下头去:“成与不成,总要试试才知道。”   晏映看他已有定论,便不再多言,且这件事在她心目中也是支持的,并非因为她现在已被逐出晏氏,就是放在从前,她也觉得本事比门第更重要。   她只是怕先生处境会变得危险。   “明日起,你便来揽月轩吧。”   谢九桢忽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8 22:25:21~2020-05-09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皮卡丘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先生急。   谢九桢轻描淡写一句话,竟让晏映心花盛放,喜不自胜,但她也不好在先生面前太过放肆,只是抿嘴轻“嗯”一声,然后便继续研墨了。   中午两人在揽月轩用了午饭,谢九桢吃饭时不说话,连一丁点声音都不发出,晏映知道他规矩多,也只好藏起狐狸尾巴,装作安安静静慢慢吞吞的样子,端庄优雅地吃完了碗里的饭。   谢九桢下午要出府,晏映目送他离开,等人走后,忍不住轻舒一口气,她发觉在揽月轩一上午比在翠松堂学一整日还要累。   但先生是那种克己复礼的人,她跟在身旁也下意识提起十二分精神。   晏映回内院后便让碧落去找原随舟送她的手把件,在软榻上歇个午觉,醒来时已近黄昏,跟碧落问起贺礼,碧落歉然地搔搔后脑:“大人位高权重,大婚那日前来祝贺的宾客快将门槛踏破了,没来的也捎来了贺礼……实在太多了,奴婢翻了一下午也没找到。”   晏映没想到这么难找,可回过头细细想想也能理解,先生除了在朝为官,在京中许多莘莘学子心中也是令人敬重的存在,这么一想贺礼的数目大概是难以想象的。   “回头让管事清点一下,列好清单给我看看。”晏映嘱咐碧落,碧落点头应下,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晏映跟前。   “是大人身边的星沉送过来的,说是晏府的信。”   晏映接过,恍然想起昨日回门时跟母亲说的话,立马打开,一看果然是母亲的字迹,娟秀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招数详尽又齐全,晏映眼睛一亮,赶紧坐下仔细研读,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看得津津有味。   晚上谢九桢还是没回来,晏映派人去问,得知他又从前院睡下了,碧落来回话时神色怏怏,敢怒不敢言:“大人总睡在前院,一日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府上会传出闲话的。”   晏映和衣躺下,想着母亲信上的内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内心充满期待,跃跃欲试。况且先生已经准她去前院了,这是个好兆头,日子是一天天过下来的,感情都是在朝夕相处间慢慢升温,至于旁人看法,实在与她不相干。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晏映早早起身,天刚蒙蒙亮,她便钻进了小厨房,舒氏信上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那是一句老掉牙的话,却自有它的道理在。   “夫人,万一咱们做的不好吃怎么办?大人会不会发火?”   晏映没进过厨房,即便在平阳时,她也是一个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粗活累活是没干过,碧落心疼她要下厨,又害怕她做不好,更招嫌。   晏映却神秘地笑笑,点了一下她鼻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娘亲说,做得好不好吃不是关键,关键是要让对方看出你的心意来,知道你的辛苦与付出,在对方心里落下好,就已是成功了一半。”   碧落听得似懂非懂,晏映已经整装上阵了,大刀阔斧折腾了一早上,本以为会搞得一团糟,没想到竟然意外地顺利,连厨娘都万分惊叹,尝了尝味道也是极好的。   结果晏映却有些不满意。   她看了看桌上热腾腾的羹汤和蒸饺,又张开手臂看了看自己,干净地不染一丝纤尘。   “夫人,怎么了?”厨娘有些不解。   晏映沉默着走到和面的面板前,抓起一把白面粉蹭到自己身上,还在脸上划了一道,看得碧落目瞪口呆,想要上前制止:“小姐!”   情急之下都忘了叫“夫人”了。   晏映提着食盒,冲碧落笑了笑:“你还是没懂我刚才说过的话吧,做得太好了,旁人只会觉得你轻松胜任,不会念你的好的,所以,要露出一点点破绽。”   她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清月适时走过去给她披上披风,两人走出去,留下碧落一个人在那琢磨,却也转不过弯来,只好作罢,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厨娘颇觉新奇,跟旁边的妇人笑道:“咱们的这个夫人瞧着不大,却很有趣呀!”   到了前院,鸣玉跟星沉都在门外守着,见晏映过去了,纷纷行礼,一个举止自然,一个挤眉弄眼,大概是看她衣着不整,有些惊奇。   晏映看着星沉:“先生在里面吗?”   “在。”星沉答得简练,让出路来,晏映把两个丫鬟留下,走上台阶轻轻叩响房门,不久后里面就传来谢九桢的声音。   “进来。”   晏映呼出一口气,提着食盒推门而入,她刚进去,鸣玉就凑到星沉跟前,小声说道:“夫人这是故意讨好大人了吗?”   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屑跟嘲讽,星沉瞄了他一眼,他没发现,继续嘟囔:“也是走运,今日大人没吃早饭,平日里这会儿早吃完了……”   星沉无声笑笑。   晏映推门进去,抻着脖子往里看,就见谢九桢还是昨天那副模样,坐在案牍后看着折子,头也没抬。   里面烧了熏香,除了书香气又多了分清甜,竟然有些醉人。晏映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里面多了一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齐全,还放了厚厚一摞书籍,看着很古朴的样子,应该有些年头了。   她也没在意,走过去后将食盒放在谢九桢的案牍上,迫不及待地打开,语气里尽是不加掩饰的炫耀:“夫君大人用过早饭了吗?这是妾身特意一早下厨为您做的,一碗鲜鱼羹汤和玲珑蒸饺,您常常味道?”   谢九桢放下折子,先是抬眼看了看被端出来的热腾腾的早饭,视线一路向上,最后跟她的目光撞上,神色未见什么波澜。   晏映走了一路,早已经忘了自己脸上还有面粉了。   “都是你做的?”谢九桢轻声问了一句。   晏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便看着对面的人把托盘挪到身前,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像往常一般,不说话不出声,什么反馈都没有。   太像一块木头了!晏映忍不住心中控诉。   他吃饭很快,不到一刻钟就吃见底了,晏映看到没剩下什么,便知道东西就算不合先生意,应当也是不讨厌的,微微松了口气。   却一点儿喜悦的心情都没有。   谢九桢用清茶漱口,让人将食盒拿下去了,见晏映还站在案前不走,抬头看了看她:“怎么?”   晏映撑到最后就想得他一声夸奖,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她怎么好意思亲口说出来,便闷头“哼”了一声,脸上都是小情绪,也不理他,绕到案前,继续昨天的活儿——研墨。   她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失望又委屈,谢九桢手腕搭在案牍上,瞟了一眼别处,嘴角暗暗扬起。   他冲晏映招了招手:“过来。”   听到先生这话里好像有轻快的笑意,她抬眸看了看他,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两人距离本就很近,还过去做什么?   晏映试探地迈前一小步,一双亮丽黑眸像是会说话,谢九桢忽然抬起手,温热的指腹在她脸上蹭了蹭,长袖上荡着书卷清香,他的每一分动作都温柔得恰到好处。   晏映一下便怔住了。   “你就是这个样子来送饭的?”   晏映想起自己故意在脸上抹了道面粉,心里“嗯”了一声,想着,可不就是这样子过来的,就为了让你看到。   结果自己却忘了,她羞愧地红了脸,只觉得被他摸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   好在效果都一样。   “你觉得好不好吃?”晏映突然开心了,好奇地看着他。   谢九桢放下手,点了点头:“比府上的厨娘做得好吃。”   “你喜欢吗?”   她眼中尽是探寻,探寻中还含着一丝逼仄,仿佛不听到他一声真心实意的夸奖不肯罢休,谢九桢转过身,她又颠颠跑到前头,俯身扒着桌子:“你喜欢吗?”   像日光一样耀眼,像春花一样绚烂,像烈焰一样灼人,是逃不开的暖意,而他藏在任何角落,仿佛都无法躲开。   谢九桢凝了她半晌,那两个字在唇齿中轻碾过才出口。   “喜欢。”   晏映只想得到这声夸奖,却不成想她已经得到了更多的“喜欢”。   不等她欢欣鼓舞,谢九桢已快速挪开眼,指了指旁边的书案。   “这是给你准备的。”   晏映一怔,回身看了看。   “今日起,你就在那里读书,上面摆着的,是你都要看完的,每日我会考你上面的内容,记住了吗?”   晏映眼前一黑,头顶恍若砸下个晴天霹雳。   她昨夜还幻想,先生准她去揽月轩会做什么,却万万没想到满心期待的独处会跟翠松堂进学时没什么不同。   不,甚至更让人窒息,每日考校,每日!   被先生夸奖的喜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吧。”谢九桢一槌定音。   晏映脚下扎根了,一步也迈不动,幻想被打碎,变成了无休无止的噩梦,被逼着读书跟自己心甘情愿去学压根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先生。”   “你就是先生。”   “我再也不唤你夫君了!”   晏映接连说了三句,一句比一句愤恨,谢九桢停下手上动作,一向深沉的眼中竟然有些错愕。   结果说完,晏映还是乖乖走过去,坐下翻书,动静超大,全身上下都写着“赌气”二字。   谢九桢忽然低下头,闷声咳嗽两下,他偷偷抚着心口,良久后才轻哂一声,再去看折上的内容,竟然有些看不下去。   晏映坐下后就变得很安静,一翻开书便进入了忘我状态中,先生那边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正午时分,下人摆好了饭,晏映一边捧着书卷一边吃饭,吃完后自己回到书案那边继续,时不时地皱眉,又伏在案上写写画画,一丝眼神都没分给别人。   申时三刻,外面已是日落西沉,屋里点了灯,人影绰绰,谢九桢放下笔,向外看了一眼,沉寂良久,忽然道:“天色已晚,你若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晏映头也不抬,拈了一颗松果放到嘴里,继续看书:“不累。”   谢九桢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外面响起敲门声:“大人,原二郎在外请见。”   是星沉的声音。   谢九桢看了晏映一眼,见她恍若不知,只一心抛在书里,顿了顿,便道:“让他进来。”   原随舟推门而入时脚步还很快,看到晏映的时候堪堪停下脚步,颇有些不敢置信,刚要出声询问,谢九桢的声音已传过来。   “事情办得如何?”   原随舟一怔,急忙转过身,对谢九桢行了一礼,笑道:“先生放心,听闻先生有意开设武恩科,他们都很积极,尤其是砚时和景瑞,他们脑袋不灵光,吟诗作赋不行,功夫却个顶个的好,如果朝廷给他们机会,他们一定万死莫辞!”   谢九桢点了下头,又问:“依你看,若真开武举,谁能拔得头筹?”   原随舟想了想:“我觉得是砚时,我就没见他败给谁过,而且他也不是光有个把子力气,先生见过他,不是也觉得他是将才吗?”   “你明日将他叫来。”   原随舟听后微顿,随即明白过来:“先生是想拿他跟鸣玉比一比?”   “不行不行,他应当打不过先生身边的鸣玉。”原随舟急忙摆手。   谢九桢刚要说话,一旁安心看书的人终于有动静了。   “原师兄!”晏映好像才发现屋中多了一个人,“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原随舟笑说:“我过来好一会儿了,你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看起书就两耳不闻窗外事?”   晏映放下书卷,抻了抻胳膊:“看太入迷了,对了,你过来做什么?”   “我跟先生说点事,”原随舟看了看她身前桌案,好像在找着什么,“那对手把件,你找着没有?”   “贺礼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找不着。”晏映也有些遗憾地回着。   两人这样一问一答,说得好不热乎,正把干巴巴坐在椅子上的谢九桢晾在那里,一句话也插不上,眉头几次紧锁,待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明日把陈砚时带过来,”谢九桢声音冷冷的,把两人的话打断,语气中有几分不耐,“我还有事,你下去吧。”   紧接着便是逐客令。   原随舟以为自己太聒噪,惹了先生不快,原来在翠松堂时,先生便常常因此斥责他,他摸摸后脑勺,不敢再惹怒先生,弯了弯身告辞,临走时冲晏映笑了笑:“你让管事小心着点,玉器金贵,别打碎了。”   “知道知道。”   人走了,晏映有些意兴阑珊,案上的书已经看了大半,她脑袋晕乎乎的,着实不适合再继续看下去,便跟谢九桢道:“先生,我累了,我走了。”   她说着,一边去拿置衣架上的披风,也不等谢九桢答应,转身走到门前,刚要推门,她便听见椅子腿挪动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她身后停下。   “走吧。”谢九桢也拿了外袍。   晏映背对着他,轻抿唇角笑了笑。   娘亲说的话,果然还是有用处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九桢:媳妇太可爱了我该怎么办?   晏映:别cue我,沉迷学习无法自拔。   谢九桢:……   今天也是晏映的千层套路把男主套上的一天。欧耶!   →感谢在2020-05-09 23:59:25~2020-05-11 00:1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肉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先生吻。   寒月如冰,浮云摇晃,凛冽的风在地面上掠过,带起一阵肃杀喧嚣。   晏映娇小的身躯笼在黑色披风里,低头踩着灯影投落在地上的斑驳,寒风萧瑟,她却也没走得太急。   只因先生在这里。   两人并肩而行,臂膀时不时轻蹭碰撞,又触之即离,默契的沉寂间,好像每人都多了一分小心翼翼。   晏映低垂着头,笑意绵浅,忍不住心头雀跃。   娘亲信上说得果然没错。   她与先生之间,只隔了层薄薄的纸,往日的淡漠疏离总会在平常相处间逐渐瓦解。但倘若她一味追逐靠近,逼得太紧,纸面被蛮力戳破,反而会将人推远。一旦她突然安静下来,去做自己的事,那人反而会突然受不了没有她的存在。   这是若即若离的美妙。   虽然不知道先生内心是不是真的松动了,但他抛下一桌公务,突然要跟她一起回栖月阁,晏映只当自己做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沿路灯火明亮,为寒冬添了一丝暖色,晏映心中美滋滋的,几次想要用不安分的小手牵住先生,却又暗暗提醒自己切不可急躁以致前功尽弃,只得拽紧披风。   “先生。”   谢九桢脚步顿了顿,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晏映见他没有皱眉,似是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心中便松了一口气,指了指路边的灯。   “侯府里为什么立了这么多灯盏?”   她嫌路上太过无聊,总要找些话的,一时不知说什么,见着一路光亮明耀,就趁此把心中藏了很久的疑问说了出来。   她伸手指着路边,风正灌进她袖筒里,晏映赶紧收回手,搓了搓掌心,吹口热气暖和暖和,谢九桢却没回答她那句问话,只是眉眼深沉地看着她瑟缩的肩膀,反问她:“你冷?”   晏映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谢九桢又问:“那件狐裘呢?”   “我让碧落拿去洗了。”晏映把手抵在下巴上,小声回着话。其实她还有别的保暖斗篷,只是早上走得急,没顾得上穿而已。   她刚说完,眼前晃过一道黑影。   谢九桢突然拉住她两只手,包裹在自己掌心中,他掌心温热,将冰霜风雪都阻隔,暖流好像能直淌进心里。晏映怔怔地回头看他,肌肤相触时心中有种曼妙的疼痒感,让她舍不得挣脱。   谢九桢却不说话,只是向前走着,侧脸还是如山一样,沉稳坚毅。   她与先生做过很多事,马车上,梅树旁,闺阁里,但只有这一次,是先生主动牵着她的。   晏映睁圆了眼睛,突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周身温暖而安静,她忽然觉得,如果能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挺好的。   亲娘说有这样想法的人内心都老成,也许她忽然从那一刻开始有了想要跟先生一起变老的期盼。   每一步脚印都走得那么踏实,晏映心里暖洋洋的。   回到栖月阁后,两人在里面用了晚饭。谢九桢比她吃得快些,先去耳房沐浴了,晏映看他清雅背影,被勾起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让清月去给她找一身轻薄的纱袍。洛都尚美,喜欢一切光鲜亮丽的华物,晏映虽然不常穿,也总有几件压在箱底,都是穿上了便能叫人挪不开眼去。   谢九桢回来后,身上卷着湿漉漉的清淡香气,晏映抱着衣裳,一路小跑到他跟前,煞有介事地说道:“先生,您先等一等我,今日读书,我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跟先生请教一下。”   “什么问题?”谢九桢抬了抬眉。   晏映眨眼,冲他神秘笑笑:“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怕谢九桢一会儿又回前院,所以故意这么说,又怕他继续追问,便自己抱着衣裳颠颠跑远了。   谢九桢看着她背影,神情似有松动,眉梢眼角好像都漾起一丝笑意来,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他驻足片刻,回身走到床边坐下,手掌下是光滑柔顺的丝质锦被,春闺留香,都是她身上的气息。   他忽地垂下眼,眸色有一瞬变得黯淡无光,指尖微微蜷起,好似在挣扎和克制。   也不知过了多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谢九桢忽然睁开眼,眼中清明润泽,至清则无情。   有道绮丽绰影施施然行来,半干的青丝散至身后,妃色轻纱将玲珑有致的身姿遮挡,时隐时现,因娇羞而飞霞的脸上被彤彤灯火映照着,青涩间犹带着撩人的妩媚。   酒不醉人人自醉。   谢九桢将膝头的衣裳攥了攥。   晏映心也跳得很快,身姿虽窈窕,她却知自己已经僵硬地不能再僵硬了,连步子都忘了该怎么迈,尤其在看到先生面不改色的神情时,她直想干脆转身走掉。   男人是俗人,俗人免不了喜好美色,美色当前,无人可抵挡,先生既然是男人,又岂可免俗?   她鼓起勇气,眸中水色潋滟,一直行到谢九桢身前,却因脚步太乱,一下踩着曳地的纱裙,身形一踉跄,一下子扑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行为,那动作,都跟设计好了似的。   晏映搂着先生肩膀,嘴一瘪,想要钻进地缝里去,给她笨的!   准备好的话竟然一股脑都忘光了,晏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也不想起来——先生身上的气息太诱人了,先生的怀抱也很暖,先生抱着她的动作都很温柔,她舍不得离开。   谢九桢一手扶着她腋下,一手轻放在她腰上,柔顺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在他脸上扫过,有微凉的水汽。   “你有何问题要问我?”   晏映正纠结时,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她一怔,僵硬地偏过头去:“嗯?”   现在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吗?   诚然她之前是留下了那样一句话,可如先生这般玲珑剔透的人,怎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呢?纵然是他真的不解风情……那她,她,她其实也没有问题要先生解惑来着,借口罢了!   可看先生无欲无求的模样,晏映真被他打败了,任何旖旎的小心机对上先生这样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击垮,企图让先生开窍,真是痴心妄想。   气结的晏映甚至开始质疑起先生来。   他为什么事到如今身边都没个女人,该不会是个……吧?   晏映心里生出了奇奇怪怪的心思,越想越诡异,心中羞涩荡然无存了,她索性不再硬撑下去,顺势向下一坐,坐到谢九桢的一条腿上,伸手搂着他脖子:“今日读到前朝曹子建作的一首诗赋。”   谢九桢皱了皱眉,随着她而移动视线:“然后呢?”   晏映低眉,轻声念起诗中内容:“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书上注解说,他以美女喻君子,通篇说采桑女无良人相伴,日夜嗟叹,其实在说自己怀才不遇。妾身不知,何以如此笃定,为何就不能是表面那层意思?”   谢九桢声音清冷:“探知作赋人的心境,要结合他作赋时的处境。”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几分:“你在翠松堂学了三年,何以连这种问题都要问?”   学生提出了愚蠢的问题时,谢九桢不会发火,只会用冷硬的语气将之堵回去,让人自省,且会无地自容。   晏映忽然抬头,媚眼如丝,浓情似水,嗓音娇滴滴的,却又有一丝烈烈愤然:“是啊,先生既知借作赋人的处境来揣度他的心境,怎么我说出的话,先生一个字都听不懂呢?”   若非他不是个聪明人,晏映也不会这么生气,偏就他是一个聪明人,才让晏映心中恍惚,他究竟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装作没听懂。   谢九桢不曾看过她这个样子,竟然一时无言,只深深地望着她的眼。   晏映紧了紧手臂,交缠的体温越发热烈,她坐在先生怀里,看见他望她的眼神,从没像此刻这般大胆过,连底气都足很多。   “先生是真不懂吗?”   她一问,谢九桢的眼神便晃了晃,仍旧不答。   晏映眼睫轻颤,忽然仰起头,压上那张红艳薄唇,这次她没有触之即离,而是带了些情绪,像是报复又像是泄愤,仿佛一心要拉高高在上的人跌下神坛,那滋味很美妙,她下意识抓紧了先生的肩膀。   可下一刻,她忽觉腰上一紧,隐忍而克制的理性如决堤的洪,那人掐着她纤腰往怀里带,瞬间占据了主动。   晏映被困在他两腿之间动弹不得,力量处于下风后便无意识闪躲,她犹自在震惊先生的回应时,他已经揽着她后颈,闭上双眼,气息掠过红唇,鼻尖,眉眼,只剩呼吸交缠。   她没曾想象过这样的画面,或许想象过却无形,没有实质的感受,而此刻的先生全然抛却了那些矜持内敛,甚至有些专横凌厉,像是个残暴的君主。   他掐着她的地方已经有些疼了。   “先生!”晏映终于忍不住,在他顷刻离开的呼吸间喊了一声,那人才忽然一震,手上力道终于减小些,亲吻也温柔许多。   不同于狂风骤雨般的掠夺,怜惜的轻抚如春风南渡,晏映被抱着翻了个身,后背已挨上柔软的锦被,热浪如潮,灯影重重,她意识被分散得干干净净,只是下意识扬起脖子。   谢九桢压着她手腕,听到一声细碎的轻吟,他忽然睁开眼,看到身下之人的模样,眸中黯色渐渐淡去。晏映发觉他忽然不动了,也慢慢睁开眼,见先生撑着身子看着她,眸中有些不解。   “怎么……”她声音如水中拂过一样,软而清,包裹着所有欲望。   谢九桢轻轻皱了下眉,忽然闭眼叹息一声,然后挨着她躺下,再没有任何动作。   晏映没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了床顶良久,半晌后油然睁大了眼,偏过头看着谢九桢。   先生那叹息,那眼神,该不会真的……不然这时候停下,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晏映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问吧,怕伤先生自尊,不问,她心头又实在七上八下,遥想那日在马车上,她被喂了媚药,行动全不受控制,也是坐在先生怀里,仍能清白不损,也是难以置信。   “先生……”晏映轻轻开口。   谢九桢却不回答,只是拉住她的手,良久之后才说了一句:“睡吧。”   她怎睡得下?   晏映心头烦乱,侧着身看他,对面的人本是在闭眼,却忽然睁开眼,偏过头来,伸手摸了摸她后颈,轻声问她:“疼吗?”   晏映从没见过先生这样的眼神,有些后悔和胆怯,深藏怜惜和心疼,晏映忘了方才的猜测,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又道:“不疼。”   谢九桢将她带到怀里,轻轻抚了抚美人后背,在她耳边哄道:“睡吧。”   晏映忽然就没脾气了,睡吧,也就只能这样,也许是被身前人忽然低落的情绪感染,她也断了那些念想。   结果躺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没睡着,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她睁开眼,轻轻碰了碰先生的肩膀:“我去把灯熄了。”   谢九桢不松手:“不用,点着吧。”   “亮着灯,我睡不着。”   谢九桢沉默片刻,忽然坐起身,低声说了一句:“我还是去揽月轩吧。”   晏映看他作势要走,下意识把他按住:“不用,我能睡着。”   谢九桢看了看她,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晏映心中思绪万千,一些被遮挡住的细枝末节好像忽然能看清晰了,关于先生身上的秘密,那些不为人知的弱点。   不能跟她同房算一个,剩下的……   “先生,”晏映拍了拍谢九桢的背,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是不是怕黑?” 第18章 美人猜。   灯影缭绕,风声阵阵。晏映猝然问出那句话之后,是漫长无际的沉默。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这么毫不顾忌地就问出来。   她印象中的谢九桢,是高山幽谷之间的一滴清泉,不染世俗凡尘,是三千学子眼中敬畏仰慕的先生。在朝堂上手握重权却不卑不亢,成为洛都士族中异军突起的传奇之人,背后无人相扶却能屹立不倒。   这样的人,好像没什么是他害怕的。   若他害怕了,又能因为什么呢?   那一瞬的沉默好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认,或者说躲避,晏映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身旁的人特别需要安慰。她不求那声答案了,只是向前凑凑,摸到先生的手,轻轻捏住他的手指。   她感觉到指尖相碰时对方似乎轻颤一下,晏映闭上眼,轻轻说道:“先生,我想做你眼中的光。”   你若怕黑,我照亮你。   也许现在看来,还有些不自量力,但那是她此时能想到的,唯一能安慰他的方式。   她没得到回应,就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规律的呼吸声渐起,对面的人才缓缓睁开眼。   昏黄灯火映照下的双眸深不可测,如波涛翻涌的深海,他望着她,像是在努力烙印一样,墨色瞳孔中,那人是唯一的暖光。   谢九桢拨了拨她滑到鼻翼的碎发,头慢慢靠过去,然后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威武语气在她耳边轻喃。   “不许骗我。”   晏映这一觉睡得实,竟然日上三竿才醒来,伸手一摸床铺,冷冰冰的,她晃了晃神,一下从床上坐起,碧落闻声赶过去,以为她发了噩梦。   “几时了?我是不是迟到了?得去揽月轩读书!”晏映一看窗外的日头就知自己起晚了,翻身要下床,正找鞋子时,碧落笑着回道:“夫人不必着急,大人今日上朝前留下话了,夫人只需每日午时过后再去揽月轩就行。”   晏映在翠松堂时吓怕了,谢九桢不是那种暴躁跋扈之人,通常也不发脾气,但他只要睇你一眼,背后就跟生了刺一样难受,别说她了,就是学堂上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家子弟,也万万不敢迟到。   现在她已经不在翠松堂进学了,留下的阴影依然相当深刻,听到碧落这么说才松一口气,揉了揉睡麻的肩膀,她起身坐到妆台旁要梳头。   碧落刚拿起梳子,就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晏映从铜镜里看到绵绵低眉顺眼地走过来,给她行完礼后,就走到床边开始收拾床铺。   诚然她是侯府下人,但晏映嫁进来之后,她是第一次过来伺候人。之前听闻她曾是宫中女官,晏映心中多少有些别扭,所以也不会刻意招她进来服侍。   绵绵翻开锦被,在干净的褥子上扫了一眼。   “你从前是在宫里伺候太后的,我怎么好让你做这种粗活,清月!你来把床铺收拾了,该洗的拿去洗。”晏映转过身,叫外间摆饭的清月,清月放下手里的活走进来,那绵绵已经抱了满满一怀被褥,冲她笑道:“奴婢既然已经入了侯府,夫人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怎敢挑剔主子呢?”   晏映看着她,眸光微闪,脸上却笑得灿烂:“那就辛苦你了,我嫁过来,身边的碧落和清月用着最得力,可能冷落了你,等相公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将你调到前院去,还照往常一样服侍相公。”   碧落皱了皱眉。   绵绵却摇头道:“奴婢入府便一直在栖月阁,这里都熟悉了,两个妹妹若是有哪里不懂的都可以问我。前院那边,寻常人是不能过去的,大人对府中下人管束很严格,前院还养着客卿,都没有女侍。”   “是这样啊,”晏映睁大眼睛,好像有些惊讶,“那你就还留在这里吧。”   绵绵顿首,抱着被褥退下了,人走后,碧落扶着晏映的肩给她梳头发,嘴巴撅得老高:“小姐,你也太没有防备了,怎么能把这么危险的人往大人身边塞呢,若她是个不老实的,惦记大人怎么办?”   碧落知道得不多,有此顾虑是正常,她是晏映的丫鬟,当然事事为她打算,晏映却是不甚在意,倘若绵绵有胆量爬床,先生也不一定能收得了她,毕竟先生……   而且她入府这么长时间,是先生身边最近的女侍,要真有这心思,早就显露出来了,何必等到她嫁进来呢?   晏映虽不至于担心,但自己的小心思却是有的。   “我倒是不害怕她惦记爬床,只是她身份太过特殊,留在栖月阁有什么好呢?”她曾以为绵绵是太后派过来监视先生的眼线,先生位高权重,不被太后猜忌是不可能的,可若真是这样,听到晏映说要送她去前院时,不该那么冷静才对。   晏映想不透这其中深意,索性不再庸人自扰,洗梳过后,她在外间吃了早午饭,碧落把管事清点的贺礼单子递上来,一脸茫然:“奴婢把册子翻遍了,也没看到原二公子的贺礼,五军都督府倒是有来送礼,只不过送的是一尊开过光的送子观音,奴婢去看了,没有什么羊脂玉的手把件。”   晏映转头看她:“怎么可能?”   原随舟虽然性情张扬喜欢捉弄人,但这种事没必要骗她吧。   碧落也十分不解:“是真没有,不然夫人看到原二公子时再问问,是不是准备了,但忘记送了?”   晏映转头一想,好像也有这个可能,原随舟时常迷糊,是个马大哈,说不准就是忘了。   “那你也再去管事那看看,以防万一,再清点一遍吧。”晏映吩咐,碧落领了命,要去传话,刚要踏出门槛却被晏映叫住。   晏映低头想了想,去东次间的书房写了一封信,脸颊红红地交给碧落,亲自嘱咐她:“让门房把这个交到二弟手上,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普通家书,千万别让爹娘知道,要直接给二弟,知道了吗?”   碧落也不问信上内容是什么,左右两人是亲姐弟,传递书信是没事的,何况两府挨得这么近,这躺差事简单,她轻松应下,出门办事去了。   因为清月之前的谈吐,晏映对她有些警惕,这种要事便不敢交给她,可是平日里相处,晏映又觉得清月是个好姑娘,只是心中藏着秘密。是秘密还是伤疤,她也不敢妄下定论。   当初在破庙旁救下她时,她那副模样,看在人眼里是真心疼。   晏映还是希望清月能亲自找她说。   午后日光暗淡,风有些大,碧落跑回来时带了一身寒气,搓着手在暖炉旁取暖,兴致勃勃地看着晏映,嘴不停下。   “夫人,今日我出去,听说外面发生了一件好大的事!京城里都在议论呢!”   晏映抱着汤婆子,为先生给她的那件狐裘抚平褶皱,动作甚是怜爱,也没太在意碧落的话,随口一应:“嗯,什么大事?”   碧落暖了手,颠颠跑过来:“说是魏王殿下,找到了昭武帝失落在外的皇子,身份确凿可信,只是是个傻子,太后娘娘听说后,立马将那个皇子召进宫了,说是要封王呢!”   “又是流落在外?”晏映停下手上动作,狐疑地转头看着碧落。   不怪她加个“又”字,只因当初继位的昭文帝赫连珏也是昭武帝流落在外的皇子。   昭武帝本来立过一个太子,是郭皇后所出,深受宠爱,可惜后来卷入了谋逆案,昭武帝听闻京中巨变从边境赶回去,太子已经饮下鸩酒无力回天。太子虽犯大错,昭武帝却顾念最后一份情意,仍将他按太子之礼下葬。   但从此后,大胤就没有可继承大统的皇子。   景和十五年,在后宫一手遮天的郭皇后病逝,昭武帝突然从南禹接回来一个少年,并称是自己的血脉,便是后来的昭文帝赫连珏。民间都传言,是郭皇后善妒,残害昭武帝身边的妃子,才致使赫连珏流连在外多年。   晏映虽然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若那人身份属实,现在突然被召回京城,显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幼帝本就根基不稳,太后垂帘听政,私下里反对的声音也不少。   微妙就微妙在这个找回来的皇子是个傻的……按辈分,他是幼帝的皇叔,倘若是个头脑正常且胸怀沟壑的能才,幼帝的皇位便岌岌可危。   而这个人,好巧不巧还是魏王找回来的。   晏映收起心思,眼珠一转,起身将汤婆子放到碧落手心里,自己披上狐裘,又把汤婆子拿回来:“走,去前院。”不懂的事,向先生请教或许会更好,只是不知先生会不会告诉她。   晏映刚赶去前院,正巧看到了才刚回府的谢九桢。他应是刚刚下朝,身上还穿着紫色补服,沉敛庄重。晏映站在廊下,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原随舟,另一个不认识,身着白衣怀中抱剑,有点像江湖上的侠客。   谢九桢先看到晏映,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原随舟。   原随舟被看得莫名其妙,但他也很快就发现了晏映,眸中一亮,却也不敢越过先生上前,偷偷跟晏映挥了挥手。   晏映走下回廊迎上去,本来要跟先生行礼,一看到原随舟的动作,黛眉微耸,紧了紧狐裘毛领,抬头看他:“你那日是不是忘了送礼了?我让人找了好几遍,也没看到什么手把件。”   原随舟眼睛一立,横道:“不可能!”   随即又萎靡下来:“不可能吧——嗯,我想想,我没送吗?我记着我送了呀,怎么会没有呢?要不我回去再找找,你也再找找?”   旁边那个白衣男子看得一愣一愣的,想不明白原随舟怎么跟侯府内眷如此熟悉,便推了推原随舟:“这是……”   原随舟性情耿直,从来没那些个弯弯绕绕,更没注意别人的眼色,刚要开口介绍,谢九桢忽然拉住晏映手臂,将她往后拽了拽,淡淡睇了她一眼。   晏映立刻绷紧身体,眨眨眼睛低头退到他身后了,原随舟终于留意到两人动作,发现自己多有不妥,便悻悻地摸了摸鼻头,恭敬向她行礼:“师母。”   原随舟比她还年长一二岁,这声“师母”听着让人浑身不舒服,说罢那个白衣男子也颇为震惊,震惊过后不忘紧跟着行礼:“师母!”   晏映不想被这么叫,偷偷撅嘴看了看冰川一样的先生,谢九桢终于开口说话。   “你若参加武举,便是天子门生,今后不必再叫我先生了。”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砚时将头压得更低了:“先生知遇之恩,学生无以为报,不论将来如何,先生永远是先生。”   晏映偷偷张望他面容,细细观察,忽然灵关一闪,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陈砚时,是陈氏族人,当年翠松堂进学,他只学了一月有余,听闻是陈氏族中不受宠的庶子,主母厌恶他,便强行让他停了学,当时堂下议论过很长时间这件事。   晏映怕被认出来,便又往谢九桢身后躲了躲。   谢九桢突然回头:“你先去揽月轩读书。”   晏映一怔:“那你呢?”   “先生要让砚时跟鸣玉比武!”原随舟欠欠地插了一句。   谢九桢顿了一下,随即向她点了点头,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晏映张了张眼睛,一听这话,双眸立时变得光彩照人,她兴奋道:“比武?我也想看!”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半小时,我自罚三杯,你们随意。   → 第19章 美人坏。   晏映瞪着一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双眸像碧蓝如洗的星空一样,让人不忍拒绝。   但谢九桢还是不为所动:“进去。”   晏映有些失望,先生的语气向来都是不容置疑,她却还想再挣扎一下,手从温暖的狐裘里伸出来,捏住谢九桢的袖子,鹿眼水漉漉地看着他,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谢九桢完全将她挡住,背后的两个人都看不到晏映的动作,因为看不到,就更引人遐想。陈砚时虽然知道先生已经娶亲,却没想到新夫人这般娇俏可爱,不说话时不可方物,一开口让人骨头都软了。   先生那样不解风情的人,可能招架得住?   陈砚时不禁为这个小小的师娘捏一把汗,心里多了几分同情,唯有旁边的原随舟像是猴儿似的,不住地踮脚张望,想要看清两人到底在干什么。   谢九桢一直没说话,晏映也不知道他吃不吃这一套,心里有些没底,可又实在想跟去,便只能装得更可怜些,声音压在细嗓里,娇娇柔柔的,求他:“先生,就让妾身跟去看看吧……”   后面两人都听见这句话了,对视一眼,又赶紧移开,一个红着脸摸耳朵,一个抱着剑假装咳嗽。   谢九桢看着眼前垂下头的人,压低了声音,听着有几分暗哑:“你以为这样对我有用?”   晏映一激灵,感觉先生语气中的危险,赶紧放开他的袖子,乖巧地退后一步,看着脚尖,心有不甘地摇了摇头。   谢九桢看了她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转身向前走:“走吧。”   那声音听着多少有些无奈,晏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先生拉着向前,心里满是疑问,所以这套对先生其实是有用的是吗?   陈砚时和原随舟也紧忙跟上。   定陵侯府西侧有个练武场,鸣玉早早就在台上等着了。寒冬草地无新绿,看着一派萧条,还好晏映披了那件狐裘,手里怀抱着汤婆子,倒是没有那么冷。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上头,注意都被两人吸引去了。   陈砚时带了兵器,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他常常怀中抱着,定是宝贝得很,鸣玉却是赤手空拳,只一个人抱臂站在那边,胸有成竹。   陈砚时大方地笑了笑,并没有觉得鸣玉此举是在羞辱他,反而恭敬地向他抱了抱拳。   双方见礼过后,陈砚时一改嬉笑的态度,先发制人,飞速执剑上前,鸣玉眼睛都没眨一下,侧身一偏,便轻而易举躲过这次攻击。   晏映看得认真,虽然平时不太喜欢鸣玉,也总忍不住为他叫好。两人战斗虽然胶着,但她能看出来鸣玉始终游刃有余,应该是借比武刺探陈砚时的实力,还忽悠得对方觉得他们是旗鼓相当。   “先生今日朝堂上可顺利,朝臣们对武举制反应大吗?”打到一半时,晏映忽然张口询问谢九桢,视线却不离练武场。   谢九桢偏头看了看她,眼中没有惊讶,反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你怎么知道?”   “突然复辟科举考试,士族一定会群起而攻之,很难施行下去,遇到的阻碍也不会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就是先推出武举试水,虽然也会遭到阻拦,但一定没文举反应大。先生让鸣玉来试陈砚时,是把武状元的头衔压在他身上了?”   洛都名门世家多年来安逸享乐,抵触用兵开疆拓土,若不是南禹内部也混乱不堪自顾不暇,两国边境也不会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无人愿意从武打仗,军中职位多有空缺,士族之人都不愿揽这样的责,若开武举,不会直接分割他们的利益,所以的确是个折中的好办法。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一定也会有人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大胤局势便会一发而不可收。若给寒门兴起的机会,士族衰落便是必然,因此武举试水只是相对来说阻碍小一些,但也没那么容易。   陈砚时的身份就非常巧妙,他并非出自寒门,但他因为各种原因,也不受家族荫恩,很难在洛都出人头地,对于他这样家族不受宠的庶子来说,武举是一个很好的出路。   “你平日里无事,都是在想这些?”   谢九桢忽然打断她的思绪,晏映回过神来,不知先生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她,大胤对女子多有束缚,除却内宅之事一概不允许插手,像太后那般已是特例,若不是新帝年幼,也万万轮不上她。   她大概是跟先生学了三年,有些得意忘形了,自从恢复晏映的身份,直到嫁过来,身边总是有人提醒她的身份,连先生也总是时不时提点她。   听到身边没有声音了,谢九桢偏过身看了看她,见她低垂着头,怏怏不乐地摆动袖口,就像在翠松堂藏书阁的那个耳房时一样,被戳穿了身份,就这样沉默不说话。   他皱了皱眉:“我训斥你了?”   晏映猛然抬头,然后晃了晃脑袋。   “那你委屈什么?”   晏映垂眼:“我怕先生不喜欢我跟你说这些……”   谢九桢看着她,感觉像个小猫儿一样,敏感又脆弱,都不能说一句重话,谢九桢无声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以说,”他直视前方,“但只能跟我说。”   晏映一怔,转头看他,刚要说话,练武场上边已经比试完了,原随舟在对面拍手叫好,晏映回过头去看,就看到鸣玉把着陈砚时的手,将剑刃抵在他脖子上,陈砚时一动也不敢动。   他比试输了,额头上都是汗,呼吸也不稳,但眼神很火热,也没有输了比试的羞愧,鸣玉放开他后,他立马行了一礼:“多谢鸣玉前辈指教!”   原来他已经看出来鸣玉在试探他。   这一场比试对他来说绝对受益匪浅。   鸣玉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就跳下练武场,站到谢九桢身后不说话了。   陈砚时和原随舟也走过来,谢九桢看了看他,眉头松展许多:“打得不错。”   “先生过奖!”陈砚时好像得到一句天大的夸奖一般,忍不住脸上笑意,低头谢过先生。   原随舟心中也高兴,刚要恭喜他几句,谢九桢已将视线移到他身上,神情也严肃很多:“今日之后,你父亲或许过限制你的自由,不让你和他们来往了。”   原随舟一顿,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回道:“先生放心,我会注意的。”   谢九桢也没多余的话要嘱咐,便让鸣玉送两人离府了。两人回到揽月轩后,晏映坐在书案后,刚看了几个字,就忍不住看向先生。   “听先生的意思,原氏也是站在世家那边的,那原二郎为先生奔走,是不是有些危险?”   原随舟是个特立独行之人,思维非常人能理解,但要跟家族唱反调,下场或许就跟他父亲那样。   谢九桢放下书册,眸光深深:“你担心他?”   晏映抿了抿唇,担忧多少还是有一些的,毕竟他是她和大哥在洛都唯一的好友,谢九桢见她迟疑,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只道:“是他自己选择的。”   “那先生相信他吗?若他是……”晏映说到一半声音没了,自知这样猜忌朋友不太好,心中有些后悔,但还是忍不住为先生着想,倘若原随舟最后还是无法割舍家族亲人,反戈一击,这样的冷箭往往是最难防的。   谢九桢却冷声道:“我也没有那么相信他。”   晏映抬头,神情错愕。   她隐隐约约觉得心上被刺了一下,有些抵触听到这样的话,想不出自己别扭的原因,她笑了笑,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今日我听碧落说,魏王殿下找回了先帝流落在外的弟弟,可是真的?”   谢九桢淡淡“嗯”了一声,已收回视线。   “那人还是个傻的?”   “嗯。”   “是真傻还是假傻?”   谢九桢一顿,转过头看她,见她如此感兴趣,唇角微杨,循循善诱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晏映一听先生这么说,便觉得自己的猜测有戏,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绕过书案走过去,眉飞色舞地看着他:“他是装傻的吧,不然魏王将他找回京城又有什么用?是想把傻王爷当作一颗棋子,以此震慑太后,让太后忌惮他?”   谢九桢却有些惊讶:“你觉得魏王有野心?”   晏映点了点头,对他知无不言:“我是听父亲说起过,可父亲说得隐晦,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当年太子谋逆案,好像与他有牵扯……可这事就太隐秘了,说来怕是会招惹杀身之祸,父亲也不会告诉我。”   谢九桢听后忽然垂下头去,眼睫盖住一片幽深,像翻涌的暗潮,有一股无声的危险,晏映下意识就噤声,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后,谢九桢挥了挥手:“去看书吧。”   “是……”晏映乖顺地走回去,总觉得先生在她提到那桩旧案后变得尤为阴沉,她不再说话,闷头看书,一日时间悄然走过。   晚间,谢九桢又跟她回了栖月阁,晏映知道他隐疾,这一夜非常老实,第二日醒来时先生已经去上早朝了。她却没找别的乐子,而是梳洗整齐,披上厚厚的斗篷,出了栖月阁后,鬼鬼祟祟地去了侯府的竹林里。   清月和碧落在外头把风,晏映拢着衣领站在墙根底下,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正辨别时辰,墙那边突然传来规律的敲击声。   “阿姐——”那边的声音很是小心翼翼,压着嗓音唤她。   晏映一听是晏归麟,兴奋地敲回去以作回应,墙上有块转头松动了,晏归麟扣出去一块儿,露出他一张脸,表情霎时怪异,第一句话就是问她:“阿姐,你让我给你找这种药做什么?怕人误会,我还得偷偷去找,可费劲了!”   晏映耳朵红了,却不跟他多做解释,只是把手伸过去要东西。   晏归麟乖乖递给她,猝不及防来了一句:“难道是姐夫要用?”   晏映急了:“你别管!”   “肯定是!阿姐,这种事你还替他瞒着!”   “我警告你,别告诉爹娘,也别说出去,我也没有确认,要不是阿姐不在京城,我也不会找你,这不是看你比大哥嘴巴严么,你别让我失望!”   晏归麟一听阿姐夸他,心里飘飘然,得意地“嗯”了一声,然而还是很愤恨:“他自己有毛病自己不会去看吗?还得阿姐托我来办这事,那神医给我这药时,看我眼神可奇怪了!”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重点没抓对:“阿姐,我得劝你一句,为了你今后的幸福,你还是找机会跟他和离吧,男人不行怎么行!”   晏归麟是行伍之人,在军营呆了一段时间,荤话说得那叫一个顺溜,晏映却开始不好意思了,她拿砖头把洞堵上,骂了他一句:“你给我少学这种腌臜话,还有,这种药你也不许瞎用,要是被我知道了你在外面风流快活,我就让爹爹打断你的腿!”   晏归麟在墙那边控诉她:“怎么给你办事,最后反而骂我?”   晏映“哼”了一声,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小玉瓶,也觉得烫手,可是一想起自己已经在先生面前出过一次糗,让先生看到过她那副样子,她就不服气。或许是奇怪的胜负欲在作祟,她也想要赢回来一局。   “这个……怎么用?”   晏归麟声音从那边传来:“就着水内服即可,那大夫说了,甭管多柔弱无力,吃下去保管生龙活虎,叫人欲罢不能,连京城里的魏王爷都总去他那买呢!”   晏映早就听不下去,转身离开了。   “阿姐……阿姐!你听呢吗?阿姐?”   作者有话要说:  谢九桢风评被害呦~ 第20章 美人心。   晏映回了栖月阁有一会儿了,一直趴在桌上盯着那个精致的青色玉瓶,动也没动过,时不时唉声叹气长吁短叹。   碧落端着绣笼过来,神色不解,好奇地看着她:“小姐盯着它看好长时间了,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呀,给谁吃?”   晏映回过神来,一把将玉瓶收起,她替先生瞒得严严实实的,谁都没告诉,碧落随口一问,她忽觉脸上滚烫,转过身去支支吾吾道:“就是清热解毒的金银花露罢了,没什么……”   她走到妆台旁,将抽匣拉出来小心翼翼放进去,心里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用,后面的碧落挠挠头,小声嘀咕:“这还是冬天呢,备金银花露做什么?”   那是夏天祛暑才吃的。   晏映当然不会回答她,她假装没听到,转身走回去,一本正经地从桌上的绣笼里拿出一个空白的花棚子,装模作样地左看看右看看。   绣笼里面有很多绣样,她看着看着便觉眼花缭乱,不知该如何下手,碧落很快就将疑问抛之脑后,一脸新奇地凑过来:“小姐怎么突然对女红感兴趣了?平时这些玩意,你碰都不碰的。”   晏映点了点头,有些苦恼:“娘亲信上说过了,先生吃的穿的用的,最好都出自我手。可是我不会做衣裳和鞋子,那些也太费时间,我只能从最简单的开始,所以想先给先生绣个香囊。”   见小姐对大人这么上心,碧落有些气不过。老爷夫人从小宠着她,从不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嫁到侯府来,小姐是厨房也进了针线也碰了,偏偏她还一点没看出谢九桢究竟哪里好了,他对小姐一直都冷冰冰的。   “碧落,你会绣什么花样?”晏映捣鼓手里的花棚子,忽然抬头问她。   碧落一怔,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绣工不好,只会描一些花花草草的样子。”   晏映闻言低下头,旁边的清月却忽然开口:“夫人想要绣什么样子?”   “鸳鸯,我想绣一对儿鸳鸯。”晏映比出两根手指弯了弯,像是鸳鸯浮水的模样。   清月笑得温和,将花棚子拿过来,对她道:“那我先给夫人描个样儿吧。”   听她那么问晏映就觉得她是会的,待她拿着炭笔在上面勾线,简单两划就能看出她一定擅长刺绣,半盏茶功夫,两只鸳鸯便活灵活现地相偎浮水,看着娇憨可爱。   碧落也对她刮目相看,忍不住赞道:“没想到你描样子这么好看!”   清月抿唇笑了笑,把花棚子递过去,可惜晏映拿了针线却不知该怎么下手,清月又手把手教她如何穿针引线,好在晏映不是笨的,被指点一二就已经摸清门路。上午时光流逝,花棚子上的鸳鸯已见雏形,她动作越发娴熟,清月眼中也颇有几分惊奇。   “这种绣法当初奴婢也学了很久呢,没想到夫人这么快就会了。”   她很少提及自己的从前,晏映手上顿了顿,侧耳等她继续说,可惜清月说完这句话又恢复原来的沉默寡言了,只在她线差点挑错的时候提醒一下。   碧落的注意力都放在晏映身上,“溢美之词”丝毫不吝啬。   晏映听碧落夸赞她,也觉得刺绣没什么难,可是一开始打的那些小心思就无疾而终了,她将花棚子往桌上一搁,神情颇为苦恼。   “小姐,怎么了?”碧落不知她为何生气。   晏映叹了口气:“我这么简单绣出来,先生便不知道我的辛苦,我想象中的画面就不会出现。”   碧落和清月互相看了一眼,罕见地异口同声问道:“什么画面?”   “就是……”晏映绞着手指,好像陷入美好的幻想之中,“娘亲给爹爹绣荷包时,经常不小心扎到手,爹爹每次发现了,总要捧着娘亲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吹,要是先生也能这样——”   她不说了,掩唇笑笑,面上染了两朵绯红,笑完之后她面色一变,眼神立刻变得凶狠起来,她抓住桌上的针,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的手指,比划来比划去:“要不我也扎一个,看看先生心疼不心疼!”   “可是好疼啊!”   “呜呜呜我不敢!”   晏映趴在桌上,手上还攥着针,怎么都没办法下手,碧落好笑地皱了皱眉,把晏映手中的针抢过来:“这又是夫人给出的主意吧?”   “可是啊,小姐,你何必要伤了自己让大人心疼呢,这是小姐的心意,大人如果真把小姐放在心上,怎么都会感念小姐的好。”   晏映慢慢将头抬起来,目光有些怔然,仔细想想碧落的话,似乎说得也对,反而是她在钻牛角尖了,若要这么卑微才能换来对方一句心疼,得是要将姿态放得多低。   她就是不确定。   “那你说,先生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呢?”   晏映心情有些低落,扒着手指垂头,感觉自己的患得患失都被碧落戳中了,这问题更像在问自己,别人谁也给不了她答案。   正安静时,外间传来一声响动,晏映一抬头,就看到谢九桢撩开水晶帘走了进来,他一身素衣白裳,眸中雾霭朦胧,晏映反应慢了一瞬,赶紧把桌上的花棚子藏到背后去,惊诧地看着他:“先生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   他应是在前院换了官服,这一身打扮像是要出府。   谢九桢走进来,两个急忙丫鬟行礼,他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晏映背在身后的手,声音清冷:“我一会儿要出府,你今日不必去揽月轩了。”   说罢,他转身要走,晏映一急,将他叫住:“先生晚上还回来用饭吗?”   谢九桢偏头看了看她。   “你自己吃吧。”   也没说回不回来,就一句淡淡的“你自己吃吧”,晏映心头一堵,眼见着先生背影消失在门外后,把背后藏着的花棚子往桌子上一扔,色厉内荏:“我才不要送他这么好看的鸳鸯!”   被碧落点醒之后,她忽然不想再像娘亲说得那般去讨好他。   说完她转头去看清月:“先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清月一怔,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   她最怕先生将那些话都听了去,可若真听了去,先生还对他那副态度,她就该直接卷铺盖走人!晏映有了情绪,再坐下来绣那两只鸳鸯便张牙舞爪许多,相依相偎变成了怒目相视,仿佛下一刻就要咬死对方似的。   太阳落山后屋里的光线就暗了,晏映绣得眼睛疼,便将花棚子放起来。有心等先生一起吃饭,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晏映自己用过晚饭,沐浴过后,舒舒服服地躺回床上。   灯影轻轻摇晃,她怔怔地看着床帐,心想自己还是没出息地为先生留了亮。   也不知等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声轻响,门被缓缓推开,她一下睁开眼睛,眼中的惺忪睡意一下跑得干净,她撩开床帐向外看。   是先生。   谢九桢走时穿得是白衣,回来时却换了一身玄色金纹麒麟绣锦袍,压着一身寒气,背后是浓浓暮色。   他转身将门关上,然后走了过来。   晏映穿着白色里衣,翻身下床,刚踩上脚踏,就闻见浓郁的酒气,一双水眸向上抬,谢九桢正挡住光,垂眸看着她。   “先生喝酒了?”晏映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不快。   “嗯。”   谢九桢黑眸深邃,瞧不出半分迷离,没有酒意,应是还没喝醉,晏映放下一半的心,披上衣裳起身:“我去叫下人给先生熬一些醒酒汤。”   刚与她擦身而过,手腕忽然被握住,晏映脚步一顿,紧着肩头的衣裳转头看他,却只能看到灯光隐映下的侧脸,万千情绪藏于眼眸之中,像一只受了伤,在林中独行的野兽。   “不用了。”   谢九桢松开她的手,坐到床上,闭着眼睛拍了拍床边:“过来。”   他总是对她说这两个字,就像招呼猫儿狗儿一样,晏映觉得他还是有些醉了,声音都比平时沉了几分,一出口便让人心中胆战,她挪了挪步子,贴着床边坐下去,离得他远远的。   谢九桢眼睛都没睁,再次拍了拍床边:“过来!”   这次语气加重许多。   晏映一激灵,那颗心差点从喉咙中蹦出来,她恼羞成怒,边动作迅速地挪过去边吼他:“过来就过来,你吓我做什么!”   她红唇一嘟,又怂又刚,因刚才的惊吓眸中染上一层水雾,楚楚可怜,谢九桢看了看她,伸手蹭了蹭她眼角。   他指腹温热,动作轻柔,竟然让晏映有些恍惚,谁知道他前后脸色变得这么快,可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晏映一下慌了神。   “你知道不知道,这府上所有往来书信,皆要由我亲自过目?”   晏映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后躲。   “你替我买药了,是吗?”   先生眼神如刀锋般锐利,也不知是生气了还是生气了,简直让人避无可避,晏映哪里知道她的小动作全都被先生看在眼里,这下被当场揭发,她直想钻进地缝里。   “先生……我去给你端醒酒汤!”晏映起身便要跑,刚抬屁股就被大力拽了回来,她一下叠到先生怀里,心中暗道糟糕,除了给二弟写的信,娘亲写给她的“如何让先生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手札一定也被他看过了。   晏映感觉之前的自己像是脱了衣裳在先生面前晃悠,还自以为是地觉得先生着了她的套。   原来都被人看在眼里。   “那瓶药,你要给我用?”谢九桢抓着她手腕,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晏映想要挣扎起身,腿却被夹住,怎么也动弹不得,听到先生这句话,她一下回过闷来,明明有问题的是先生,怎么她还觉得不好意思了呢?   她眉头一立,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不然呢?难道我用?”   谢九桢一哂:“你也不是没用过。”   “你!”听他又拿隐龙山的事取笑她,晏映心中有气,又觉得委屈,“也不是我愿意的,都是那该死的贼人,为什么偏偏要找上我,我犯了什么错了?如果不是倒霉,谁想要嫁给先生?你又冷又木又无情又无趣又不解风情,简直没有心!”   委屈渐渐成了控诉,哭腔越来越重,还在那人怀里扭来扭去,谢九桢终于忍无可忍,掐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将她往怀中一揽。   “你不想嫁给我?”   晏映贴着谢九桢的身子,声音一下就变小了,胸口扑通扑通乱跳:“我……”   她怎么不想,她觊觎先生好久了。   晏映不怕说出自己的心思,她推着谢九桢的胸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脸,娇纵都刻在骨子里:“我想,朝思暮想,偷偷地想,却不敢招惹先生。可若先生瞧不上我,我便不想了,再也不想了,你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4 23:09:56~2020-05-16 01:2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楂糕枣泥饼 30瓶;旧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美人疼。   晏映尾音刚落,忽觉手腕一疼,她嗔着咬紧嘴,眼中立刻被逼出盈盈泪水来,箍着她腰身的手也用了力道,那双直视她的双眸染上无尽寒霜,霎时涌入黑暗。   她被那样可怖的眼神吓得一怔,眼梢滑落一滴泪,美人遗珠,周遭静得仿佛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谢九桢看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一颦一笑都烙印在心上,却山海相隔,沟壑中是永不填平的谨慎和理智。   但他似乎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寒冷悄然褪去,他忽然低头,薄唇落在她眼梢处,轻轻含住温热的泪,晏映一震,眼中抹不去的怔忪和惊恐,他唇似火,燎过全身,轻触的柔软中带着一点贪恋,晏映忍不住颤着身子,下意识向后靠。   谢九桢按着她后背,又将她扣过来,呼吸骤然加重了几分。   他抵着她额头,将眼睛轻轻闭上。   “我没病。”他柔声说了一句,嗓音暗哑,气息拂过,有淡而清新的酒香,听着便有些醉了。   晏映脑中混沌,耳根红得滴血,她贪图先生难得的温存,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却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她被推至床里,后背压着新铺的锦被,有一丝丝凉意。   身后灯影轻晃,扣着她手腕凝视她的人却覆上一层阴影,晏映微微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喃喃唤他:“先生……”   他说什么?   他说他没病。   他跪在她身上,深凝不移的目光像是要将她吸入,晏映转眼间就将方才的心情都忘了,紧张地望着他的脸,心脏扑腾扑腾地跳。   “那……既然先生无碍,”她抿了抿唇,仿佛鼓了巨大的勇气,“我们是不是……”   她一心要暗示,暗示都成了明示,浑然天成的娇媚嗓音一出便像邀宠,她有些懊恼地闭上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可她的的确确就是馋先生身子。   也许先生就是不喜欢她吧,所以才无论如何都不肯碰她,上次他们都那样了,先生还能稳住,晏映觉得今夜多半也是戛然而止,她认命地闭上眼。   谢九桢眸色渐深,如永夜无边,他突然放开她右手,晏映倏地睁开眼,看到他摸上自己的侧脸,指尖撩过她的额头,掌心覆上黑发,像抚摸珍藏的宝玉一般,缱绻温柔,声音却透着凉凉的威胁。   “我给了你机会,”他俯下身,在她嘴边亲了亲,“现在没了。”   晏映僵着身子,猜测他话中意思,却忽然感觉到腰上一热,他的手不知何时伸进她衣服里了,晏映感觉痒,翻身往旁边躲,可她四下被禁锢着,还能躲到哪去?   他动作轻柔,指尖却像刀锋一样,所到之处无不引起战栗,晏映忍得难受,时而发出轻吟,谢九桢抱着她身子,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嗓音说着话,安抚,又像警告。   “我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干净高洁的谪仙。”   “不管觉得我多可怕,都不许离开,记住了吗?”   晏映恍恍惚惚睁开眼,发现他鬓角有细汗,身上还飘着清淡的香气,他从来都是这样。其实她早就知道他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了,那年在梅树下,他回首时猩红的眼眸,涌动着恨意和杀气,像孤狼一样。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她也会害怕,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因此逃开。她若要逃开,就不会嫁进来。   她不知道先生在害怕什么。   晏映忽然伸出手臂抱紧了他,算作一个回应,逐渐加深的亲吻落在脖颈上,她情不自禁地高仰起头,在他后背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轻轻呢喃:“不是也没关系……”她怎样都喜欢。   可是她好像会错了先生的意思。   谪仙是会禁欲忘情的,至疏的冷漠有时也是一种温柔,最亲密的触碰却能带来痛苦的折磨,先生固然不是谪仙,也不是常人。   他身体力行地用实际告诉她,那些警告威胁的话都不是危言耸听。   晏映感觉疼,疼到骨子里。红罗软帐摇晃,重影也跟着摇晃,求饶的话几度被搅碎在哀吟声里,断断续续的哭声蔓延……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世界才逐渐恢复平静,晏映哭得嗓子都哑了,一身湿汗粘腻不堪。她觉得一点都不美妙,只记得先生伏在她身上时那声克制隐忍的闷哼了,她不知道他是痛苦的还是愉悦的。   晏映累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自然没力气去看他,却忽然感到身子一轻,谢九桢将她抱了起来,往耳房那边走。   她搂着他脖子,把脸往里埋,偶尔抽噎一下,谢九桢目光有些暗淡,看她怏怏的模样,眼中多了几分歉意。   回过神来,就是她咬唇隐忍的样子,哭腔细软,折腾地没了力气,好在回过神来了。   “疼吗?”   谢九桢把她放到浴桶里,撩开她的头发,终于撇去了终日的冷漠,眼里有些心疼。   晏映一碰到热水就清醒了,恍然想起自己已经跟先生做了真正的夫妻,虽然她的小身板好像不是那么硬朗,扛不住被翻红浪,但美梦成真的心情还是很美妙的。   她向下藏了藏,水面上只剩下一个脑袋瓜,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可是,”想起刚才的画面,她仍觉得心有余悸,从浴桶对面游过来,她扒着木桶边缘,吞吞吐吐地看着他,“以后……都那么疼吗?”   她可有些受不住啊。   谢九桢怔了怔,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迟疑片刻,摸了摸晏映的头:“是我不好。”   他好像比之前温柔多了,语气都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宠溺。   晏映听他道歉,哪里还在乎答案,也没反应过来先生根本就没回答她,像个孩子一样紧紧盯着谢九桢,喜上眉梢,追问道:“先生是不是喜欢我了?”   “我喜欢先生喜欢得紧,先生也一样吧?”   “那你可不能像之前一样凶我咯。”   晏映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吝啬表达,胆子不大,却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她就像洒下的耀眼日光,能让一切黑暗都无所遁形。   然而谢九桢只是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回答。   晏映觉得让先生摆脱那样的严厉大概很难吧,只好退了一步:“那允许我还嘴行吗?”   下意识忽略了先生没有回答喜不喜欢她的问题。   须臾之后,谢九桢才回道:“若你自觉没错,尽管顶撞。”俨然又是教育的姿态,晏映砸吧砸吧嘴,不说话了。   洗净身子之后,晏映觉得清爽许多,谢九桢将她抱回到床上,也去沐浴一番,回来刚要和衣躺下,门外就传来鸣玉的声音。   “大人!太后娘娘传来懿旨,说陛下忽感风寒,要大人即刻进宫一趟!”   晏映都要睡着了,被鸣玉的嗓门吵醒,不知为何,她一听到“太后”两个字就有些不安。谢九桢皱了皱眉,下床穿衣,已准备要进宫。   幼帝年幼,身体虚弱,感染风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谢九桢身为太傅,自然过去看看的,晏映刚要坐起身,谢九桢已经穿戴整齐,推门出去了,什么话都没留。   晏映觉得他怎么都应该说些什么再走,听说宫中有事,就这样抛下她走掉了,她有些气恼,躺了回去,结果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她便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尤其是下身,简直难以启齿。床边没有人,她好像也得不到什么安抚,顿时觉得心里冷冰冰的,还有些酸涩。   问了碧落才得知谢九桢一整夜都没回来。   初经人事的喜悦跟先生不在身边的失落交织,最后反而让她闷闷不乐。也不知小皇帝的病有没有大碍,她心头挂念着,便让碧落出去打听,一听说今日早朝是照常进行的,放了一半的心,另一半因为先生彻夜未归而高高悬着。   绵绵又进来整理床铺,目光移到床边换下的被褥时神色一怔,晏映发现她的异常了,便问她:“怎么了?”   绵绵赶紧回过神来,将不干净的被褥抱起,冲她弯了弯身:“没什么,是奴婢昨夜没睡好。”   说着,她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晏映总觉得她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心中一直隐隐约约有些担忧。中午谢九桢就回来了,晏映迎上去,着急问道:“陛下怎么样?先生守了他一夜吗?”   谢九桢点点头,脸上有淡淡疲色,他一夜未睡,早朝还到了中午才散,不累才怪,晏映不打扰他了,让他去床上睡会儿。   未时三刻醒来,他净了脸之后就去了前院,晏映还得读书,自然也跟去了,在揽月轩看了一下午文章,两人就这样各行其是,一切照旧,什么变化都没有。   这跟她预想中的场景有些不一样,她发现自己好像也并没有多走进先生的心,还有他的神色,永远都是毫无破绽,她看不透。原本以为昨夜过后他会对她打开心扉,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晏映心情低落,一直到晚间。她期待先生会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先生什么都没说,快要安寝的时候,鸣玉又来敲她房门,只是这次声音焦急许多。   “大人,秋娘又闹起来了!”   晏映还没反应过来“秋娘”是何许人也,谢九桢已匆匆走了出去,连衣服都忘了披。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先生如此慌张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她来了她来了,她开着婴儿车来了! 第22章 美人迷。   十二月十二日,流落在外多年的赫连玷重回皇宫,太后感念其同为先帝手足,虽痴傻蠢笨,但到底是皇室血脉,同朝臣商议后,封他为福王,另居长宁宫。   可福王智如幼子,畏惧陌生,哭着闹着不肯入宫,只得先在魏王府住下。   昭阳殿紫烟缭绕,袅袅如丝,姚妙莲坐在珠帘后头,双手叠放,端庄优雅,珠帘轻轻摇晃,风华半遮,若隐若现,看着她的人双眼都渐渐痴了。   魏王的视线不加掩饰,近乎僭越地望着她,眼中痴缠贪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洋洋得意来。   殿中宫人都已被她摒退,只剩两人相对,姚妙莲端着太后的架子,不曾变了脸色,也没有半分紧张和胆怯,她开口问他:“魏王叔来寻哀家所为何事?”   魏王乃昭武帝的亲弟弟,年龄却相差甚远,他正值壮年,眉宇间是岁月沉积下来的稳重成熟,此时,又多了分野性和张扬。   他但笑不语,忽然迈动步子,朝姚妙莲走了过去。   手指掀开珠帘,他看着姚妙莲微微皱起的眉,笑容里多了几分玩味:“你是真冷静,还是害怕在我面前露出破绽,而故意装成这个样子?”   姚妙莲手心一紧,便看到那人撩开珠帘后仍不停下,款款走上前来,直到她身前停下,半弯身子,逼近她的脸,眼中觊觎之色一览无余。   “你还是害怕了。”他伸手抚上她的脸。   姚妙莲骤然变了脸色,将他的手推开,终于不再强装冷静,眼中怒火燃烧:“魏王叔自重,哀家如今是大胤太后!”   魏王不生气,反倒嗤笑一声:“你是太后又怎样,本王碰不得吗?”   姚妙莲怒目而视,他真是无法无天了,罔顾礼义伦常,说出这样的话简直大逆不道。魏王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语气不紧不慢:“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先你一步保住赫连玷?如今他在我手里,皇位便在我手里,连着你也在我手里……”   他拉住她的手,她挣扎,他却更用力,狠狠地将她从凤座上拽了起来。   姚妙莲不肯服软:“一个傻子,也值得我费那么多力除去吗,你未免也太高看手中的筹码了吧。”   “我若说,他不是个傻子呢?”魏王一把揽住她的腰,手向下探去,沉迷地看着她神色变化,唇角微微勾起,“看来你孀居多年,是真的谨守本分,我还以为,你定会跟谢九桢颠鸾倒凤呢。”   姚妙莲按住他胡作非为的手,眼中多了几分冷色,似乎因为他提到了某个名字,便让她更加冷静下来。   “就算赫连玷不是个傻子又怎么样,你难道还要利用他造反吗?”   魏王偏头一笑,神色不屑:“那位子,我不感兴趣,相比皇位,我更想要你,赫连玷只是一枚棋子,我想要推他上去,他就能上去,我想要拉你下来,你就得下来——”   “你在痴人说梦。”姚妙莲不为所动。   “是吗?”魏王回过头来,笑容莫测,他欺前一步,将姚妙莲逼回到凤座上,整个身子压下来,“比如说,幼帝其实不是我那个好侄儿亲生骨血,这样,你也觉得自己能坐稳太后之位吗?”   姚妙莲勃然变色,面容瞬间变得苍白,她怔怔地忘了反抗,甚至连问一句他为何会知道这个秘密的胆量都没有,魏王在她耳边亲了亲,轻笑:“我们为何不联手,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上呢?”   他说着,像是蛊惑,又是赤.裸裸的威胁,他的意思很明确,在开口第一句话时就表明了自己的目的,是她太自大了,竟然被人抓住了最致命的把柄。   可她若为权利生,今日必当心死,全力逢迎取悦他。   姚妙莲闭上双眼。   子时刚过,姚妙莲忽然从梦中惊醒,郑歆闻声赶来,将灯火点着,担忧地看着她:“娘娘做噩梦了?”   姚妙莲抓着被子,转头看到寝殿之外的那个凤座,眼前便浮现白日里的荒唐,顿时觉得腹中恶心,扶着胸口干呕几声,郑歆见状,紧忙伸手顺她后背。姚妙莲眼中含泪,握住郑歆的手,愤恨又绝望:“阿嬷,是我做错了吗,上天要这样惩罚我?”   她只不过不愿放下手中的权力,为了能够垂帘听政,不落人把柄,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从来不做出格的事,甚至心中那个人,都妥善安放好,不敢逾矩,却在今日被赫连嵘毁于一旦。   还是以一种近乎侮辱的方式。   那她一直以来谨守本分还有什么意义?   “娘娘,你不该这么想。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择手段乃是常理,手握大权的是娘娘而不是他,娘娘何不换个角度想,不是魏王威胁了娘娘,而是娘娘利用了他。”郑歆在她旁边劝说。   姚妙莲脸色几度变幻,想起赫连嵘曾亲吻她,她便翻江倒海得难受。   她忽然抓住郑歆的胳膊:“你让亦清入宫来,现在就让他入宫!”   郑歆面露苦色:“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了,宫里也落锁了,而且无理由宣召外臣入宫,会遭人闲话的。”   “就说皇上害了风寒,要他入宫守着,不管什么方法,快去!”姚妙莲疯了一样,推着郑歆身子,无法,她只好出去下令,快到丑时,谢九桢才姗姗来迟。   明明是说皇帝感染风寒,郑歆却将他带到了昭阳殿,还避开了其他宫人。   谢九桢一身玄色锦袍,融于浓浓夜色,手上提了一盏灯,灯光照得前身发烫,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去,殿门忽地被关上。   窗前月下有道落寞倩影,青丝垂下,白衣宽袖凹显腰身,谢九桢放下灯盏,眸中深色幽幽。   女子忽然转过身来,看到他伫立在那儿,眼中一亮,快步走了过来,在快要相碰时,谢九桢让开身子,动作干净利落,脸上仍是没有任何神色。   他好似不知道姚妙莲的用意,弯了弯身:“太后半夜召见,所为何事?”   既然没见着皇帝,他已经知道那多半是个借口了。   姚妙莲见他闪开,眼中几分错愕,可又一想,自己什么都不说便行此举,怕是将他吓到了,遂整了整脸色,柔情脉脉地看着他:“亦清,你可还记得当初的那些日子?”   “先帝还是太子,你为太子伴读,我们一起在翠松堂听先生讲经,我只是小小女侍,有幸跟随服侍太子,那段日子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像个满怀心事的少女,眼中含笑,说起旧日光景脸上都是喜色,暗示中带着期待,盈盈望着对面的人。   可谢九桢始终垂着头,不曾把她的神色放在眼里。   姚妙莲眼眸一颤:“亦清,你是不是怪我,当初选择了先帝而不是你?”   她上前一步,手快要抓到他,谢九桢却向后退,看在姚妙莲眼里,像极了因心中不忿而导致的疏离,不忿的话,是不是证明他心中还有她?   “亦清,你若心有不甘,现在也为时不晚,先帝已经故去,彻儿还小,如今是我姚妙莲独揽大权,你为当朝太傅,整个大胤都攥在我们两个手中,就算我们做什么,又有谁敢指摘呢!”   姚妙莲大声说道,眼中满是狂妄,再也没有方才的纯真烂漫。   谢九桢本是垂着头,忽然抬眸,眸中被霜色侵染,好像能一瞬间将人看破,姚妙莲一怔,被他的眼神吓到,向后退了一步。   “太后娘娘似乎对臣有些误会。”   “误会?”姚妙莲眯了眯眼。   “臣从未对娘娘有过任何企图。”谢九桢直起身,深邃的眼眸里不见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件跟他毫不相关的事。   姚妙莲脸色有些难看:“当初,你对我那么好……若不是求而不得,你为何答应娶了跟我长得那么像的晏氏女?”   “难道,不是娘娘下的懿旨吗?”谢九桢竟然笑了笑。   “你可以拒绝。”   “臣为何要拒绝。”   姚妙莲一怔,似乎不敢相信他会这么无情,心中一急,她道:“亦清,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只是……知道陪不了你,所以才将她放在你身边,做个念想,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魏王殿下今日在昭阳殿留了许久,臣可以问问,殿下同娘娘都说了什么吗?”   姚妙莲脸色一僵,所有的话都已经说不出口。   谢九桢不再多言:“臣告退。”   他问完问题之后不求回答,转身便走,如此干净决然的举动让姚妙莲措手不及,所有旖念都消失不见,她忽然开始恐慌。   昭阳殿一定有他的眼线。   而他不求答案,是因为心中已有答案,莫非昭阳殿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握在掌中吗?   她固然喜欢他,但她也怀疑他,防备他,忌惮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都像是暗示与威胁,做到这么高的位子,他求什么呢?他安于现状吗?他有更大的野心吗?   姚妙莲愣住了,甚至连让他站住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谢九桢出宫后,在马车上睡了一会儿,星沉问他是否要回府,他说不回,于是就一直等到了早朝。   早朝散去他才回府,本想在揽月轩小憩一会儿,没想到脚还是不自觉地迈向栖月阁的方向。   一看到晏映,满身的疲惫便袭来,他好像才终于可以卸下所有心防安心睡一觉儿。   但晏映似乎不太高兴,情绪一直不高,午后去揽月轩读书,她也一直闷闷不乐,谢九桢第一次觉得头疼,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他太过放肆了,才惹了她不开心。   本打算睡前问一问,鸣玉却来敲门,谢九桢一听说秋娘又闹起来,便什么都不顾了,连衣裳都忘了披,就匆匆赶去望月阁。   晏映从没见过先生如此失态过,他一直都镇定自若,遇事从不慌乱。那秋娘究竟什么人,她也突然开始好奇起来。   晏映披上狐裘,又拿了一件先生的厚氅,跟着去了望月阁。   她曾听府上下人说过,秋娘得了失心疯,是个疯癫的女人,她想象中,该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脏兮兮的模样,可到了望月阁,她见着秋娘真容,却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眼波若秋水,红唇皓齿,梳着一丝不苟的髻儿,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如雪夜里绽放的红芍药一般,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即便她眼角已有细纹。   她去的时候,秋娘正用力推开谢九桢,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手上拿了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脖子。   她哭着也是美的,只是迟迟下不去手,晏映仿佛能看懂她的眼神,那大抵是怕疼吧。   她昂着头,眸中含泪,悲切地望着上面,好像能看到很远,嘴上哀声唱着: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歌声凄婉哀怨,晏映竟然觉得鼻中酸涩,心里微微泛疼。   她一遍一遍唱着,不肯将剪刀放下,下人们不敢上前去夺,连谢九桢都无法近身,他只能低声劝着:“把剪刀放下。”   那声音有些疲倦和无奈,这样的场景他也许见过很多次了吧,可秋娘依旧没理他,自顾自地唱着,晏映抿了抿唇,走上前去,向她伸出手。   “划伤这里,很疼很疼的!你把它给我好吗?你念的那首诗,我也会,但我不会唱,你能教教我吗?”   她声音温柔,像是哄小孩子,秋娘真的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她,谢九桢也看过来,神色有些复杂。   秋娘怔了怔,面色一喜,她突然将剪刀一扔,大跨步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将她抱得紧紧的。   “我好喜欢你!”她大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秋娘唱的是西晋傅玄作的诗《车遥遥篇》。   关于皇室怕你们弄不清楚,我这里给梳理一遍。   昭武帝赫连岐,有三个儿子。   太子赫连玥牵连谋逆案自绝。   二皇子就是昭文帝赫连珏,也就是文中的“先帝”,他的皇后就是姚妙莲,他死了之后传位给赫连彻,也就是文中没有出场的幼帝。   三皇子赫连玷是那个傻子。   魏王赫连嵘是昭武帝的弟弟。   基本上一家子没什么正常人_(:з」∠)_   下面推荐预收,可不看跳过(求你还是看看吧)   《公主和她没用的男人(重生)》   心狠手辣人美会撩渣公主X高岭之花口嫌体正直公子   禹国老皇暴毙,新帝年幼,权臣野心难消,长公主姬娆顺应时局,收揽政权,成为新朝之主。   下令清理政敌走狗裴家时,裴三公子捆着手脚跪在污泥上,双眸倨傲,不肯降尊泥尘。   公主见他生得好看,兴致大发,特地饶了他性命,带回宫去,供她日日赏玩。   裴公子自此过上了屈辱不堪、风中凌乱、自尊心日渐崩塌的生活。   【小剧场】   裴公子刚被带进宫中那日……   暮色沉沉,烛火幽芒,丝雨落下窗台,裴致背抵墙,听着门外几声嘲笑。   “公主带回来的奴儿不听话,关他几日,断了吃喝,合该老实了……”   人影略过后,裴致移回目光,看到身前的女子正笑意妖娆,眸似霜花,撩起他前额汗湿的发。   “不是不愿意本宫碰你么,怎的生出这么多汗?”   惑音入耳,裴致高傲的眼眸,有一瞬跌宕。   裴致这辈子听过最伤人的话,就是公主醉酒后揽着他,眸中泅水,看着他又不像看着他。   “十三,你是我的,我要你的身子,你的忠心,你的命,但我不要你的爱。唯爱这东西,最轻贱,不值一提。”   她说完这话,哂然一笑,笑容里都是轻蔑。   却不知那时,裴致疯狂想揉她入怀,身子给她,忠心给她,命给她,爱,也全给她。   【一个互相救赎也共沉沦的故事】   ——正经文案——   元和六年,禹国灭。   覆灭三百年鼎盛王朝的,是公主的夫君。   他夺了皇位,娶了新欢,杀了公主,走上至尊之位。   然后   元和三年,公主重生了。   排雷:   1.男主不是前世夫君,前夫追妻火葬场骨灰都给你扬了那种。   2.公主上辈子太悲催了所以重生回来一开场就黑化开大,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不是好人,见色起意强取豪夺还不走心,全场最强谁哔哔谁死,介意勿入。   3.【高亮,男c女非c,女主前期渣,介意勿入】   4.男主身份在女主面前天然低,一生身心皆归女主所有,忠贞无二,虽然,他时常心口不一,但没用,女主天然克他。男主不是真的没用,会一点一点成长起来。   5.HE。   →感谢在2020-05-17 03:54:43~2020-05-18 04:4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楂糕枣泥饼 10瓶;一把青 5瓶;被承包的小猪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美人心。   秋娘跑过来时, 晏映吓得身子往后躲,却没想一下子被她抱了满怀,扑过来一阵淡淡的花香气息, 将她整个身子包裹。   晏映怔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凭她抱着, 其他人也是一脸震惊,就连面如冰块的先生, 神色都有些松动。   她能从别人的神情中读懂秋娘这般亲近人绝非常事。   晏映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咣当”一声。   碧落去扶被门槛绊住, 跌落在地的清月,关切地问她:“清月,你没事吧?小心点……”   谢九桢往那边看了一眼。   察觉到有视线移过来, 清月急忙搭着她的手起身, 一边摇头一边垂下眼睛,手却不停地发抖。   晏映也听到了背后的动静,却顾不上回头问清楚。秋娘一直抱着她,亲昵地蹭着她的头发, 眼中是难掩喜欢。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人, 这会儿又不停地咯咯笑,她开心地放开她, 像个孩子一样说道:“我好喜欢你,我们一起玩吧!这里的人都好无趣, 也没有你好看, 她们怕我,还嫌弃我,我不喜欢,我喜欢你, 你嫌弃我吗?”   她虽疯癫,说话却一点也不颠三倒四,甚至还能看出旁人对她的态度,晏映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有些可怜,之前的猜测嫉妒都抛诸脑后了,她扶着她肩膀,真诚地看着她:“喜欢呀,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我这个人很俗气,就会以貌取人,只要好看的,我都喜欢!”   “真的吗?”秋娘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她把晏映的手推开,胆怯地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蝇,“我很美,但是我很脏,你真的不嫌弃我吗……”   晏映怔了怔,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除了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她全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处:“哪里脏了——”   她还没问完,谢九桢忽然走了过来,当着她的面拉住秋娘的手臂,脸上黑沉一片,眸中是难以压制的怒火。   “够了!”他沉声喝道。   晏映吓了一跳,下意识瞪圆了眼睛看向谢九桢,她还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周身空气都停滞了一般,在翻涌压抑着雷霆之怒。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可秋娘偏不怕他,她奋力挣脱谢九桢,好像被他碰一下都难以接受,如同遇见了蛇蝎猛兽般避之不及。晏映见再挣扎下去非得受伤不可,急忙上前,把谢九桢的手掰开:“先生,你会吓着她的!”   谢九桢如雷击一样猛然放开了手,向后退了两步,他怔怔地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震怒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恢复如常。   可晏映总觉得在他眼中看到了受伤痛苦的神色。   秋娘开始呜呜地哭起来,无助地抱着肩膀,晏映回过头,将她身子扳过来正对自己,温声道:“是他不好,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他不会凶你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秋娘停止哭泣,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看着她:“他不听话,你替我打他!”   晏映一顿,转头看了看先生,她哪有胆子打他,先头他是她老师,现在他是她夫君,哪一个都是打不得的,可是看秋娘又要哭,晏映赶紧连说三声“好”,走过去,对谢九桢使了使眼色。   “啪!”   她打了一下谢九桢的后背,声音听着很脆。   下人们就更不敢出声了,纷纷低下头,谢九桢拧眉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是复杂。   晏映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能趁这个机会打一打先生这个闷木头出一口气。她看着秋娘,问:“这样行了吗?”   秋娘点点头,偷偷冲晏映招手,晏映走回去,她一把拉住晏映的袖子:“你叫什么?”   “我叫晏映。”   “映儿,”秋娘弯了弯眼睛,拉着她手晃了晃,“你真好,我还能再看到你吗?”   望月阁距离栖月阁不远,除了下午要读书,她其实有大把空闲可以挥霍,但他还是看了看谢九桢。   秋娘是他很在意的人,晏映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和她亲近。   谢九桢静静地看了二人许久,最后轻轻点了下头,算是默许,晏映一喜,扭过头来看着秋娘:“可以,我可以每日都来陪你!”   “但是现在天色太晚了,你得先睡觉,这样明日我来时,你才不会呼呼大睡。”   秋娘刚要欣然拍手,就听见晏映后面那句话,她悻悻地放下手,虽然不舍,可还是点了点头。   下人得了眼色,拉着秋娘回房休息,秋娘一步三回头,像是离别的妇人舍不得自己远行的夫君似的,晏映不停朝她挥手。   正厅中一下变得安静,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谢九桢忽然抬脚走过去,弯身将地上的剪刀捡起来,在手中打量一番,再开口时寒气逼人。   “是谁把剪刀带进来的。”   望月阁的下人闻声扑通跪了下去,趴伏在地不敢说话,唯有一个长相清秀的丫鬟求饶道:“大人下令过后,望月阁的利器都收起来了,就是竹筷都不敢让秋娘子用,更不会拿进来什么剪刀,还望大人明察!”   晏映刚进来时心中就有疑惑,秋娘这个样子明显不是第一次,就该仔细着点,收起所有能伤到她的东西才是,没想到先生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可剪刀还是出现了,就说明是有人刻意为之。   晏映仔细地看了看谢九桢眼中的剪刀,发觉有些熟悉,她走过去,将剪刀拿过来,放在手中比量比量。   那枚剪刀柄上用红线缠着,是怕硌到手,晏映用过的,都用红线再缠一层。   这把剪刀是她的。   谢九桢看着她,沉默不言,但眼中有审视,晏映将剪刀收起来,冲他福了福身:“既然是内院发生的事,理应由妾身负责,这件事就交给妾身去办吧,妾身一定给相公一个交代。”   她微垂着头,低眉顺眼,在外人面前像极了一个举止大方得体的主母。   谢九桢的眼神却顿了顿。   “按你说的办。”半晌后,他低声说了一句,擦过身离开了,晏映眨了眨眼,追着走出去,想要把胳膊上搭着的厚氅给他披上,奈何自己个子不够高,只好叫住他。   “相公,外边冷,把这个穿上吧,别受凉。”她从来没如此操心别人过,自觉已经想得够周到了,倘若有心的人,该给她一声夸奖,或者一句谢谢。   可是谢九桢什么都没说,把厚氅接到手里,转身便走,背影消失在蔓延的灯影里,看方向,他不是回栖月阁,而是去了前院。   晏映心中忽然堵了千斤巨石,有种云雾弥漫,而她置身其中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的感觉。她等了一天,觉得先生该跟她说些什么,她第一次嫁人,第一次同心爱的人有了鱼水之欢,可是好像一切都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快乐,不温存,什么都没有改变,先生没有像她爹爹一样,对娘亲嘘寒问暖。   反而是她一直在关照他。   晏映抿了抿唇,有寒风吹过,身上披着狐裘也不觉得温暖了,她加快脚步,自己回了栖月阁。   侯府中的灯一直都是亮着的,黎明之时才会熄灭,府中的小路被灯火覆盖,为风声鹤唳的冬日平添了暖意,谢九桢却一眼也没看周身的光亮,他直直向前走着,脚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乱。   鸣玉有些担忧:“大人,您——”   “闭嘴。”谢九桢烦乱地喝止了他,再没有一贯的风度。   揽月轩就在前面,谢九桢快步走了进去,进门之后便回身将门关上了,鸣玉被挡在外边,脸色焦急,想要冲进去,却又不敢,只好在门外徘徊。   星沉不知从哪里赶了过来,鸣玉见着他像遇到救星一样,跟他商量:“用不用把魏仓公请过来?大人情况不太好。”   星沉眯着眼:“大人刚从望月阁回来吧……他让你请魏仓公了吗?”   鸣玉摇头:“是我想要自作主张。”   “那还是算了吧,”星沉沉吟片刻才道,他看了看揽月轩,“这么晚了,不一定能把他请过来,何况大人应该不想惊动别人,咱们在外面守一晚吧。”   魏仓公又叫魏济,是掌管大胤粮仓的太仓长,有一手枯骨生肉的医术,华佗扁鹊再世,洛都人都尊他一声魏仓公,但他性情古怪,并不是谁请都会出手的。   鸣玉点了点头,同他一起站在门外值守,时刻仔细着屋里的动静,但并未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便觉得大人已经睡下了。   谢九桢坐在灯下,屋中最亮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手,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然后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右手抚着胸口不停地喘气。   只要一闭眼,就有令人窒息的黑暗袭来,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话。   杀人,杀人,杀人。   好像他人生从此只有这一个目的了。   谢九桢按着胸口,忽然摸到脖颈上垂下来的带子,是身上披着的厚氅。呼吸终于渐渐归于平稳,眼中躁动的狠戾也消失不见,背后的汗微微发凉,像从鬼门关有过一遭,他轻轻笑了笑,往后躺下。   再闭眼,眼前都是那个娇俏妩媚的影子,对着他笑,对着他嗔,对着他哭喊求饶。   谢九桢躺在地上,拥着温暖的厚氅,渐渐睡着了。   栖月阁的人却并没有熄灯安寝。   晏映回去之后,便紧锁房门,把所有人都摒退,只留下清月一个人,她坐在桌子旁,手边是那把剪刀,身材虽娇小,却有一丝不怒自威的气势。   清月紧着手站在她身前,脸上惶惶不安。   “清月。”   “在!”   晏映看着她:“我把你从城郊捡回来,从来没过问你的身世,是害怕你有什么难言的过往,问你则是揭你伤疤,我已经为你考虑得够多了。”   清月跪下去:“夫人美意,奴婢全都知道!”   “那你还是不想说吗?”晏映看着她,见她沉默迟疑,肩膀抖得厉害,不知是害怕还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之前几次,我观你谈吐非凡,便知你绝非寻常乞丐,但你姓甚名谁于我来说并无关系。只是今日你见到秋娘时脸色大变,已被先生看在眼里,加上望月阁突然出现一把剪刀实属诡异……”   晏映把剪刀扔到地上:“你看看,这是从栖月阁出去的,我不想怀疑你,但是你总要给我个说法,只要你解释清楚为何看到秋娘会那么慌张,先生那边,我自给替你周旋。”   清月猛然抬头:“夫人不怀疑奴婢?”   “怀疑不怀疑,取决于你的解释。”晏映冷声道。平时见她笑惯了,突然严肃起来竟然也让人背后发冷。   清月却知道晏映留她一个人在这,就是给她机会,其实心底里是相信她的。   “那剪刀不是奴婢偷走的。”   晏映没出声,等她继续说,清月犹豫很久,才微微叹了一口气,决计不再隐瞒。   “奴婢是从掖庭逃出来的。”   晏映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掖庭属宫中建筑,里面多是一些因家中犯事而没入掖庭的女眷,寻常宫人到岁数即可放出宫去,可这些罪奴却是不可。   从掖庭里逃出来,被抓住是肯定会赐死的。   清月抬头看她,眼中含泪:“奴婢不说,是怕夫人会因此而赶我走,可每日跟在夫人身后,奴婢一直战战兢兢,从未睡过一天好觉,就怕有一日东窗事发,会牵累夫人……”   晏映直视她,眉头紧紧皱着:“可有人会认出你?”   清月摇了摇头:“能认得奴婢的人,都在掖庭,平日出不了宫。”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有些场合我就不会带你出去了,”这种事情半分马虎不得,好在她在洛都不常出去,大抵也只有去淇阳侯府上赴宴那一次,“今后你最好还是待在侯府里,哪也别去了。”   清月苦着脸等待晏映责骂,却没想到只得到一句叮嘱,有些难以相信:“夫人不怪奴婢,不赶奴婢走吗?”   她如实相告,已做好了离府的打算,却没想到晏映对她这么好。   晏映摇了摇头:“这事我还是同先生商量商量,倘若他容不下你,我便把你送到父亲母亲身边,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   清月一听,大为感动,俯身磕了三个响头,再说话时已有些哽咽,晏映扶住她,细声问她:“那你又怎么会认识秋娘呢?”   清月擦了擦眼睛,稳住情绪,声音不太确定:“其实奴婢也不敢认定就是她,但她的容貌太过美艳,按理来说,奴婢不会认错……”   “你把她认成谁了?”   “奴婢刚记事起就在掖庭了,景和六年,我才只有六岁,可却记得很清楚,那年京中发生一件大事,有许多罪奴都没入掖庭,我就是那时遇见的她。”   “你是说,秋娘也是掖庭出来的?”晏映眼中满是震惊。   “如果奴婢没认错,应该就是她。”   清月顿了顿,犹豫一瞬,又道:“而且不仅如此,她的身份更为复杂些……”   “怎么?”晏映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景和六年,京中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太子谋逆案,太子自绝,陛下未牵连太子府的人,可身为同党的清河郡王府却遭灭门之祸,当时,王府很多女眷被打入掖庭,秋娘也是其中一个。”   晏映追问:“她是谁?”   “应当就是郡王妃。”   晏映脑中“嗡”一声,觉得眼前的景物都有些虚幻,身上一阵阵发冷,就像窥探到了什么隐秘一般,让人觉得恐惧又不安。   清河郡王萧彦清的妻子,为何会出现在定陵侯府?   她忽然想起,原来的清河郡王府也是先生的宅邸,如今还让给了她爹娘暂住。   会这般巧合吗?   “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说!”晏映回过神来,连忙问她,心中惴惴不安,好像被毒蛇缠绕着一般。   清月道:“她刚入掖庭时,身边有人护着,可是纵使之前再怎么风光,进了里面就是罪奴,谁也不比谁金贵,加之有宫人刁难,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只得像我们这般做苦力。”   “她爱美,不管多累都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起初我们这些孩子很羡慕她,常常得空去找她说话,她也很温柔,会教我们写字,认自己的名字,还会给我们念诗,遗武陵王的典故就是她教我们的,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晏映知道后来很有可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不然她现在不会变成疯疯癫癫的样子。   清月果然变了脸色,神色不忍道:“掖庭是宫中最混乱的地方,一些腌臜事从来不少,她貌美,在人群中异常惹眼,很容易便被人记住。有一次,她被一个地位高于我们不少的内侍带走了,回来后又哭又笑,把自己关在房门里沐浴,怎么都不肯出来。”   “难道……”晏映白了脸。   清月知道她也猜到了,恨恨地点了下头:“我那时小,什么都不懂,听别人背后议论,说她被强迫着做了内侍的对食,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她笑过。久而久之,人们也渐渐忘记了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个阉人的玩物,后来有一天,她就突然在掖庭消失了。”   晏映听了她的话,心中难受,好像能感觉到那种绝望之苦,从云端跌落泥潭被人羞辱,会多么痛苦,简直难以想象。   无怪乎她变成如今的样子。   “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清月点了点头,回道:“大致记得,是景和十五年,那年郭皇后病逝,陛下接回在外流落的太子。”   赫连珏回京时,谢九桢便跟在他身边,那他应当也是景和十五年来到洛都的,或许秋娘的失踪跟他有关系。   可是,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晏映想不通,也不敢想,秋娘是先生的什么人,在先生心里有多重要,她只要一深思就会头疼。   任御史中尉的萧彦清被发现意图谋反,被当场斩杀,死前,魏王,淇阳侯,还有她祖父,都在场。   若真论清楚,她祖父手上,一定沾了萧彦清的血,还有之后的案情查办,亦有她祖父的参与。   晏映挥退清月,自己去床上躺着,却怎么都睡不着。她是景和八年生,往前推,父亲晏道成该是景和六年回的平阳,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父亲背弃族人,十六年都不肯回去,直到祖父去世才回京?   跟清河郡王的案子有关系吗?   先生呢,他到底是谁?   晏映心中烦乱,辗转反侧,浑浑噩噩睡着了,却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先生拿着剑要杀她,看她时眼中满是恨意。   她从噩梦中惊醒,才发觉外面已经亮天了,日头高挂,几乎快要到正午,她没想到自己会睡那么久。   额头上都是汗,她回头一看,枕头上竟然有一圈圈水渍,她蹭了蹭眼角,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竟然那么害怕。   晏映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声响动,门被打开,碧落匆匆走了进来。   她神色焦急:“小姐,你醒了!”   晏映看着她:“怎么了?”   “府上来了一位姓张的公公,说太后召见,让小姐即刻去宫里。”   “张公公?”晏映记得,之前去晏府宣读太后懿旨的公公也姓张,如果没错,太后突然召见她做什么?   晏映顾不得多想,急忙穿衣,坐到镜台边上时问碧落:“先生下朝了吗?”   “大人还没回来。”   早朝未散,太后此时应该还在重华宫垂帘才对,外面那个若是真的张公公,太后的旨意应当早就下了,这时候来叫她,是特意避开先生回府的时间?   晏映揣着疑惑,梳洗过后换了一件得体的衣服,匆匆赶去前院,一看来人真的是张公公。   也许是让他久等了,脸色十分难看,对她也颇为不耐。   “夫人真是人好等啊,我还以为要等到日落呢!”张公公说话阴阳怪气,晏映听着很不舒服,但脸上也没表现出来,只是问他:“不知太后召见所为何事?”   “夫人也不必紧张,太后娘娘在宫中寂寞,找个人说说话罢了。何况夫人与太傅大人的婚事都是太后定下的,按理说,成亲过后,你们二人应当去宫里谢恩才是。”   晏映一怔,不知道还有这么个礼,先生没跟她说,她也想不起来还要谢恩这码事。   “如此,是我失礼了。”   “太后娘娘宅心仁厚,不会怪罪的,夫人,这便跟我走吧?”张公公显然也不想再在这里啰嗦,利落地转了话头,晏映本想耽搁一会儿看看先生会不会回来,现在看来是等不及了。   她随张公公入了宫,有人将她引到了昭阳殿,大殿之上金碧辉煌,同低调淡雅的侯府很不一样,有种令人难受的压迫感。   太后不在,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宫人将她带到偏殿,宫人举止大方,恭敬地跟她说道:“前朝还未散,夫人在此歇息一会儿,太后娘娘散朝之后就会过来了。”   晏映笑看她:“不知姑姑怎么称呼?”   对面的人弯了弯身:“奴婢姓郑。”   她虽自称奴婢,能在太后身边侍奉的人地位绝不会低,一听说“郑”这个姓,晏映多少有些了然,她应当出自郑氏。郑氏虽不如六大世家那般兴盛,但在大胤也是个名门望族来着。   “劳烦郑姑姑了。”晏映客气地施了一礼。郑氏同姚氏有裙带关系,往上推几载,姚氏也曾经是一方霸主,同东楚萧氏一样,是西梁皇姓,后来被昭武帝灭国,姚氏全族都归顺于大胤。   到现在,姚氏也同郑氏走得近。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声音,是太后回来了,晏映从椅子上站起身,下意识往外看,正当午时,天上日光耀眼,她进来时背光,晏映看不清楚,先跪下行礼。   “平身吧。”   这声音听着很是年轻。   晏映想起,姚氏妙莲虽贵为太后,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没比她大到哪去,但她嫁给先帝很早,十三岁跟随先帝,十五岁封为贵人,如今幼帝六岁,她也不过才二十有一而已。   年纪轻轻就能垂帘听政,晏映心中还是甚为倾佩的,她起身,看着地面,随着姚妙莲走到椅子上安座转动身子,待她落座之后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可是这一眼,竟然让她呆立当场。   晏映眼前一黑,像是头顶落下惊雷一般,针扎一样的疼,她踉跄后退,耳边嗡嗡响,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碎片一样的画面涌入,她抚着头,眼前是一幢小小的窗,投过窗子,从里面传来浅浅的说话声。   “你也远远得看了一眼,她是不是跟我有些相似?”   “奴婢差人打听了,是晏氏女郎,瞧着,倒是同娘娘有几分相像,就是缺了神韵,同娘娘是万万比不得的。”   “能遇见一个这样的人真是稀奇,你说,我若是把她送给亦清,让他时时看着她就能想起我,好是不好?”   “娘娘想让她代替绵绵?”   “对了,还有绵绵……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又不想了,我在宫里都有那么多身不由己,连心爱的人都得不到,为何要让她得到?哎呀,阿嬷,我现在想起有一个顶着我的脸在外面无忧无虑的人,我就嫉恨,我想毁了她,让她身败名裂!”   貌美如花的人说出的话竟然如蛇蝎一般狠毒,她就是被那两个阴私的人暗中谋算吓着了,才打算连夜离开卧佛寺,却没想到还是没躲过。   太后,亦清,先生……   原来她的婚事是这么来的吗?   后来的指婚是因为太后又改变主意了,只是要将她放在先生身边当个替代品。她是心头血她是朱砂痣她是白月光,从始至终都与她晏映无关,是那两个人的恩怨纠葛,为何要将她在从中摆布?   “晏夫人,你怎么了?”姚妙莲好心的关切传入耳,倒像真的担忧一般,晏映却觉得万分讽刺,并且觉得恶心。   潮水般涌入的回忆让她一下子回到现实,困扰许久的疑问也都迎刃而解了,她抬头看了看坐上之人,黛眉如远山,笑眼妩媚,要说像么,确实有几分相似。   只是她眼角缺了一颗泪痣。   原来绵绵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派到先生身边啊。她早该想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思的是远道不可相见的夫君。   “臣妇,方才起得猛了,所以头有些晕。”晏映垂着头,弯身告罪,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姚妙莲望着她,眼中细细打量,在她低头时,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妒忌……听闻绵绵说,她跟亦清同房了,就在她召他入宫那晚之前。   她原以为亦清会把这个晏氏女郎当作一个摆件,永远都不会碰她,可他跟她同房了,却拒绝了她!   姚妙莲不可忍受。   “你过来些,让哀家好好看看你。”姚妙莲笑了笑。   晏映走过去,堪堪在她身前停下,姚妙莲笑着叹了一句:“真是个妙人!”   “多谢太后娘娘夸奖。”晏映羞怯怯地低下头。   姚妙莲拉住她的手,让人赐座,像是闺中手帕交一般,对她煞是亲近,温柔道:“你可知哀家为何要将你许配给定陵侯?”   晏映眼眸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她摇了摇头:“臣妇不知。”   “哀家一见着你,就想起自己来,也会想起当初那段时光。你不知,定陵侯还是太子伴读时,就已有大家风范,常常把传道授业的夫子们说得哑口无言,那时哀家还是太子身边的侍女,什么都不懂。哀家很感念定陵侯,没有他,哀家现在也不会临朝听政。”   她刻意说“你不知”,好像在向她炫耀一般,晏映没经历过先生的那段时光,不知道太后说的是不是真的,可是先生逢人便想教导几句却是不假。   晏映扬起唇角:“不知太后娘娘以前有没有见过臣妇?”   姚妙莲笑容僵了僵,她说了许多,她却只记着第一句。   “见过,只是你不知罢了。”   “原来是这样,”晏映没有追问,眼神一下飘远,好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相公的确喜欢教人读书,不瞒太后娘娘,臣妇在家中时最不喜学习,也没读过什么书,顶多是一些《女戒》《女训》之类的。嫁到侯府之后,相公却专门在他的书房里为我安排了一张桌子,每日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读书才行,一刻都不能松懈。”   姚妙莲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看着晏映,眼中只剩冷光,方才的客气一丝都留不下。   这样扎心的话,让人不忍想象的画面,姚妙莲一转眼便没了兴致。   姚妙莲忽然站起身,走到一个木架前,伸手摸了摸上面摆放的一个青釉刻花莲瓣瓶,动作甚为怜爱,她轻道:“去年寿辰,我收到一个莲花瓶,心中特别喜欢,可惜一次意外,我将那瓶子打碎了,找了宫中最厉害的工匠都补不上,无奈之下,我只好让他们照着这个样子再烧制一个。”   “可是啊,”她忽然转过头,看着脸色发白的晏映,“不论再怎么像,它也是一个赝品,我看着它,总是能想起原来那个莲花瓶的美来,反而更加认定眼前这个是假的,心中越发不稀罕。”   “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   姚妙莲的眼睛闪过一抹精光,有些玩味地看着她,似乎很期待她的答案。   晏映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她说她是赝品,永远也比不过她,用一个莲花瓶来做羞辱。   但她还要装作没听懂。   “知道太后关于莲花瓶这个故事的人,也许就像太后一样,看着后来者怎样都不顺眼,但是臣妇瞧着这莲花瓶,做工精美,质地温润,是个上上品,臣妇很喜欢。”   “那你现在不就知道她是赝品了么,还很喜欢?”姚妙莲哑然失笑,反问的话却没得到回答,晏映低垂着头,当作没听到,话说到这个份上,两边的人都能确信对方听懂了自己的话外音。   姚妙莲没了笑容,不再假装做戏,朝她挥挥手,神色淡淡:“你退下吧。”   目的已经达到,再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郑歆走到晏映身前来,给她带路,出了昭阳殿,她才轻轻呼出胸中郁结的那口气,突然恢复的记忆让她心慌,可刚才在殿上,她根本没时间平复情绪。   如今出来了,她反而有些想哭。   晏映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皇宫的,浑浑噩噩出了宫门,连侯府的马车都忘了找,只低着头向前走,碧落在她后面叫她,她也全然没听到。   “你想走回去吗?”   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冷而沉,像玉碎一样,晏映转身,看到谢九桢正站在不远处。   他穿着官服,应当是下朝之后就没离开,一直等在这里。   晏映想起昨天夜里担心的事,想起太后跟她说的话,觉得鼻腔发酸,眼睛也渐渐红了,谢九桢见状,从马车前走过来,眉头微微皱了皱。   “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晏映赶紧垂下头,用袖子蹭了下眼睛,她觉得先生过来问的第一句话不应该是这个,他应该问她怎么了,而是太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随便说了会儿话……”她轻声回答。   谢九桢看了她半晌,而后拉着她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   “以后再有召见,你可称病不去。”   晏映听着,像是害怕她知晓什么似的,在刻意逃避。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谢九桢扭头看了她一眼,就见她低头,情绪很低落的模样,仔细想想,好像从昨日开始便是这般。   莫非还在生他的气,怪他太不怜惜她?   马车驶回侯府,谢九桢看她无精打采脸色苍白,便免了今日读书,让她回去休息,晏映没说什么,乖乖回了栖月阁。   她一个人坐在软榻上想了很久,先生对她其实很好,除了平时冷了点,凶了点,木了点,强硬了点,忽视了点,别的也还挺好……   这难道不就是对一个替身该有的态度吗?   晏映好像忽然认清了这个现实。   她刚开始嫁过来,最遭的情形无非是先生不爱她,他不爱她,她或许还有心气让先生爱上她,可是倘若先生心里存了别人,就像姚妙莲说的,越是看她,越是认定是假的,越会不稀罕。   她枯坐一下午,剪不断理还乱,可知道自己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也没有结果,像是突然想通了,她决计找先生问一问,于是赶着夜色去了前院,却在揽月轩吃了一剂闭门羹。   星沉无辜地看着她:“大人下午又进宫了,最近朝中在探讨武举制,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只是该在什么时候以何种形式来考核,还没有说清楚,所以最近大人会特别忙……”   星沉好像是害怕晏映多想而刻意解释周全一样,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晏映就只听见第一句话。   忙归忙,总有忙完的时候吧,晏映好像一刻也等不了,她不信邪,提着灯笼走到府门之前,在浓浓夜色下,凛冽的寒风中,等着谢九桢回来。   她觉得她一定要问清楚,哪怕是得到肯定的答案也没关系,或许先生已经不喜欢太后了呢,他们二人身份悬殊,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只要先生接纳她,未来总有细水长流的日子可供她走进先生心里。   她计划得很好。   可是晏映等啊等,等到月亮都快降落,等到寒风把她的脸都吹木了,灯笼里的烛火早就熄灭,等到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   她还是没等到他。 第24章 美人伤。   晏映坐在台阶上, 哆哆嗦嗦地抱着肩膀,紧扣着衣服的指尖泛白,被风吹动的发丝拂过, 毫无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茫然无神的双眸才恢复些光彩,她抬头看了看天, 墨蓝色天空碧波如洗,星辰都变暗淡了, 有几朵云浮动, 天边的红日冒出半个头。   好像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一样。   门前值守的护卫都看傻了,不知道夫人为何要挑灯在这里枯坐一夜,碧落也跟着站在旁边等, 请她回去的话说得嗓子都干了, 连鸣玉都看不过去。   晏映就是拧啊,她非要在这里等着谢九桢不可,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求一个答案,谢九桢彻夜未归, 是被太后叫到宫里去, 什么事儿白天讨论不行,偏要彻夜未归?   她脑中闪过诸多猜测, 每一个猜测都让自己的内心倍受煎熬,她在这等着, 无非就是想见到他时, 可以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一句,知道不知道有人还在家里盼着他回来。   晏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坐得久了,腿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 碧落眼疾手快,急忙去扶。稳住身形后,她远远地看了一眼长街。   静得像是一幅壁画。   对面的大门忽然被推开,惊讶的叫喊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阿姐?”晏归麟正迈过门槛走出来,身上背了一个包袱,不知要做什么去,他看到晏映站在这里,眼里都是诧异,瞪着眼珠子走过来,看了看她发白的脸,“这么早,你在这里做什么?脸色也很难看,阿姐,你生病了?”   晏映没想到会碰上二弟,神色几度变化,但她不想让二弟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就强颜欢笑地看着他:“我没事……你背着包袱做什么,要出京吗?”   晏归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有事瞒着,心头闪过疑惑,嘴上却回答道:“大哥不是去琼林书院读书了吗,娘亲给他做了几双鞋子,让我送去,正好我也去那里看看他。”   晏映听到书院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恍然想起之前在晏府门前,先生亲口将这个地方推荐给大哥。琼林书院声名在外,和先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推行科举制的同时,他也在为自己拉拢门生收拢势力。   大哥的将来或许还要仰仗他。   “阿姐……阿姐!”晏归麟唤她,眼神越发不对劲。   晏映回过神来,收起那些杞人忧天的想法,看了看他:“你呢?什么时候回军营去,在京城待的时间不久了吧,豫州营那边可会放你这么长时间的假?”   “对了,忘了跟阿姐说,”晏归麟挠了挠后脑勺,“我不去豫州营了,京中最近疯传的消息,阿姐也听说了吧,如果明年春天真能举行武举,我想下场试一试。”   晏映眼皮子一跳,脱口而出:“你也要试?”   晏归麟扬了扬眉,拍了一下自己胸脯,胸有成竹道:“我去试,没准拿一个武状元呢!”   身后的鸣玉忽然捂嘴咳嗽一下。   晏归麟也没在意,说完之后扶着晏映肩膀,眼里都是憧憬的光:“说起来,还是要谢谢姐夫,不是他连连上书,许多人都不会有这个机会出人头地,这些日子父亲常跟我夸姐夫,我对他也有很大改观!”   鸣玉默默翻了个白眼,有些听不下去大□□弟如此狂妄无礼的口气,他家大人天下第一好,哪里需要别人改观。   晏映眼中却翻涌着万千波涛。   她忽然开始意识到自己由于地位低微而产生的身不由己和无奈。隐龙山被太后暗算是这样,赐婚的懿旨是这样,淇阳侯宴席差点受辱是这样,一直以来,她因为“结果不坏”而并未觉得有多绝望。   她面前摆着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因为恰好是她想选的,所以她可以欣然接受,而今她要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先生,才发现她的桌上根本没资格出现这个选项。   她已经拖累家人够多了……   晏映把他的手拍下去,再抬头时眼里都是嫌弃:“你就不要这么狂妄自大了,大胤人杰地灵卧虎藏龙,比你厉害的有的是!你若真想拔得头筹,现在就该勤学苦练才是。”   “我知道我知道……”晏归麟不想听这些,随意摆了摆手,转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拉着晏映走到角落里,故意避开侯府的人,神秘兮兮地看着她,“阿姐,上次给你的药用没用,效果如何?”   晏映一怔,脸上发热,耳朵也渐渐红了,可是现在再提这件事,就变成了她的伤心事,连同那一晚的亲密,如今想来都不堪入目,先生从不怜惜她,也不珍爱她。   她推晏归麟走,头压得低低的:“你快走吧,别来我这烦我!”   晏归麟以为她害羞了,逗得哈哈大笑,却没再提这码事,对面偏门有人牵着一匹马出来,他看着了,回头冲晏映挥手:“阿姐,外面冷,你别在这里吹风了,快回去吧!”   他说完,翻身上马离开了,晏映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眼睛发涩,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晏映心事重重地回了栖月阁,本想赶快躺下睡一觉,回去后却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人。   秋娘正坐在屋子里面摆弄她的绣笼,还好清月在,把针线剪刀都收起来了,她只是翻来覆去看那个已经缝好的鸳鸯香囊。   听见声音,她抬头看过来,脸上先是一喜,然后又愤然立起眉头,指着她大声道:“你骗人!”   清月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晏映,对秋娘有些无奈,不知拿她怎么办好。   晏映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收起来揣进袖子里,压下所有情绪,耐心地看着她:“怎么了,你生气了,气我昨日没有去找你?”   秋娘嘴一扁,神色委屈:“你是不是嫌弃我,所以骗我?”   她是说好了第二日要去陪秋娘,只是起得晚了,太后又接她去宫里,恢复记忆后一直心绪烦乱,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晏映强自笑了笑,语气虚浮许多:“对不起,是我忘了,但我绝不是嫌弃你……”   秋娘身世遭遇本就可怜,若是放在她身上,她都无法确信自己能活下去,所以对着秋娘时,她总是下意识变得温柔小心。   秋娘仔细看着她的脸,忽然变了神色,伸手去扶她的胳膊,焦急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晏映没想到她能看出自己脸色不好,但她吹了一夜的风,现在确实有些虚弱,就点点头:“嗯,我身体有些不适,不过没事的,睡一会儿就好了。”   秋娘松开她的手,垂头看着自己脚尖,好像在纠结什么,半晌之后,她抬头望向她,仿佛在下一个很是艰难的决定。   “那,你先歇息,我……我可以改日再来找你。”   晏映怔了怔,心头淌过温暖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柔软,秋娘并不像一个疯子,她只是封闭了内心,忘记了一切不快乐,变成了最纯真最善良的孩童模样。   秋娘不忍打搅她了,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栖月阁,晏映实在无力应付任何人任何事,送走她后转身回了房里,连衣裳都不脱,直接歪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竟然睡得很安稳,晏映醒来时还有些失落,她很想沉浸在睡梦中。   耳边拂过书页翻动的声音,也有淡淡灯光照在脸上,晏映觉得眼睛痒痒的,轻轻揉了揉,转过头的时候忽然一顿,她看到先生正靠在床边看书,手中翻动的古籍,好像跟记忆中马车里他看的,是同一本。   也许是这一面等得太艰难了,突然看到他出现在这,晏映的心没有开始那般激烈了,反而平静无波。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谢九桢也刚好放下书看她。   他的眸子还是那样深邃无底,她猜不透,也堪不破。   “听鸣玉说,你昨夜在府门前等了我一整晚,”谢九桢先开口,眼中藏着深深的探寻,“为什么要等我?”   他的不解和疑惑太明显了,晏映也觉得自己昨晚的做法有些傻乎乎,傻到她现在想起来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看着先生,水眸中倒映着灯火的影子,因为才刚醒来,容姿慵懒,低浅的声音里有几分漫不经心:“先生去做什么了,为什么彻夜未归?”   她问了,又好像并不在意。   谢九桢察觉出她的态度,微微蹙起黑眉:“去处理一些事情。”   “在宫里?”   这次她声音里多了一丝讥讽,轻佻的语气让人不舒服,谢九桢忽然抓住她手臂,眯了眯眼:“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   随即又道:“我跟你说过,除了我说的话,别人都不要信。”   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晏映转开眼,将他的手拂开,这样一甩袖子,一个将鸳鸯绣得歪七扭八的香囊从里面滚了出来,谢九桢一顿,俯身将它拾起,紧着眉头看了看,问她:“是给我的?”   绣着鸳鸯,也有他的字,晏映否认不得。   “那先生便留着吧。”她一边说一边下地,语气淡淡,仿佛只是转手了一件毫不在意的物件,谢九桢眉头皱得更深了。   晏映如幽魂一样散着发,忽觉得腹中饥饿,便让碧落去准备点吃食,去耳房沐浴过后,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她没喊先生,自己大快朵颐起来,吃饱之后才觉得精神许多,凉茶漱口后,她摸着滚圆滚圆的肚皮回去,发现先生还没走,颇有些惊讶。   “怎么先生今日不去揽月轩睡吗?”   那语气像是在下逐客令赶他走。   谢九桢已经脱下外袍,身上只着了白色里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今夜要在这里休息,偏偏她要有此一问。   “你不想我在这?”谢九桢皱眉看他,问得话有一些不确定,这样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如今的晏映当然感觉不出来。   于是他便看到晏映走过来,弯身整了整床铺,随意应付一句:“先生请便吧——”   她刚要摆正枕头,手腕忽然被人大力握住。   “你到底怎么了?”谢九桢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冷漠,暗藏汹涌波涛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看到晏映露出疼痛的表情过后,他才松开手,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有这么难以察觉吗?   晏映气得想笑,刚要说话,手腕又被握住,这次他动作轻柔许多,谢九桢将她拉到身前,指腹轻轻蹭着她的手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垂着眼,说出的话没有起伏,却莫名让人心疼,可晏映更多的是震惊,一是震惊先生还有这样的弱点,二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   谢九桢继续往下说。   “所以那天晚上,没能顾及到你,是我不好,”谢九桢抬眸,眼中深不可测,“但我提醒过你很多次,就算现在怕了我,后悔了,也晚了。”   晏映一怔,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话,他在为他那晚的粗暴而道歉。   可她气得又何尝只是这个,晏映忽然甩开他的手,情绪异常浓烈:“先生要说的,就只有这个?”   她从宫里出来,他就只问别人,她等了他一夜,他也没有一句关心,曾经的时光没有她的参与,她不在意,想的是跟先生过好以后的日子,可是她分明在他那里感觉不到一点温情,都是冷冰冰的。   晏映越想越心酸,挤压了许久的委屈一涌而出,之前的漠然也好,平静也好,如今通通都稳不住了,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又觉得太没面子,一边掉一边蹭。   “你……”谢九桢微微睁大了眼睛。   晏映抽噎着打断他,问道:“先生,你喜欢的是我吗?为什么一直是我付出而你一直都没有回应?你把我当作别人吗?是我不够好吗?昨晚上你去了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你只有我一个女人吗?”   她想到哪便说到哪了,再也不顾及害怕他,全然是哭诉的样子,说得极为心酸和委屈。   谢九桢站起身,将她揽到怀里,掌心在她后脑轻抚,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晏映一怔,她止住哭声,愣愣地靠在先生怀里,控制不住地抽噎一下,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别哭了……”   他揽着她肩膀,过了一会儿又重复一遍,轻哄时温柔又无奈,好像她哭是他在疼一样,谢九桢松开些怀抱,直视她的眼,那双眼眸中藏匿的情绪,她不知道该不该算作是深情。   他忽然靠近,在她眼角落下一吻,湿湿凉凉的泪痕被温热的唇印覆盖,晏映心中一颤,下意识闭上眼睛。   他好像在用事实回答,深刻而热烈的呼吸咫尺交缠,不同于上一次的掠夺,他始终很轻柔,轻柔又小心,一手揽着她腰肢,一手轻抚她头发,然后慢慢撬开她的牙关,在香甜中不断探寻。   晏映一下便溃不成军,她沉沦在他的温柔里,沉沦在为她炙热的情动里,烛光包裹着两人,在地上投落出一道影子,难舍难分。   她再睁眼时,天已蒙蒙亮了,潮水一般的回忆涌上来,她慌里慌张地坐起身,令人羞愧难当的画面在眼前一页页翻过,她急忙捂住脸。   没脸见人了!   她为何这么没定力?明明一腔怨怼,怎么轻而易举地就被一个吻击溃了呢?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怎么了——”   “啊啊啊啊!”晏映正自怨自艾,突然听到人说话,被吓得连声大叫,随即觉得声音有些熟悉,扭转脸一看,才发现先生正躺在她身侧。先生里衣半敞着,露出紧致胸膛,看着她的眼神微微惊诧,是叫人欲罢不能的美色。   “你怎么……”怎么在这?这话问得有些蠢,到了嘴边又被她咽回去,急忙改了口,“你怎么没去上朝?”   天可怜见,这还是她第一次早晨起来看见先生躺在身边,也无怪乎她被吓成那样。   谢九桢低声回道:“今日休沐。”   原来是休沐,那他今日一天都有空闲了。   晏映抿了抿唇,觉得他看过来的视线太过灼人,便偷偷抢过来锦被挡住身上春光,心中仍旧对昨夜那样不清不楚的事感到丢脸。   “小姐!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   她正纠结时,门忽然被打开,原来是碧落听到她的叫声赶过来,却在看到床帐里的情形后闭上眼,僵硬地转身要走出去。   她显然也没习惯清早时在寝房里见到大人。   晏映为缓解尴尬,急忙叫住她:“碧落,你过来给我梳头。”   她下地坐到镜台边,碧落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存在,屋里比以往要安静许多。   晏映垂着眼,心中隐有思量……   用过早饭过后,谢九桢还是没走,像昨晚上一样靠在床边看书,晏映交代碧落几句话,碧落跑出去了,她走到谢九桢旁边坐下,对他道:“秋娘房中的剪刀,其实是我的。”   谢九桢翻书的手一顿:“我知道。”   “你知道?”晏映瞪大了眼睛,然后紧接着追问,“那你知道是谁偷了去,要给我泼脏水吗?”   谢九桢把书放下,抬眸看她:“不是你说要给我个交代吗,怎么反而问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晏映在他眼中看到一丝笑意,正觉奇怪时,门被人推开了,绵绵从外面走进来,到了里面,先给二人行礼。   “不知夫人唤奴婢来有何吩咐?”行完礼后,绵绵看向晏映。   自她进来后,晏映就板正了脸色,神情严肃:“前两天望月阁发生的事相比你也知道,秋娘那里多出来一把剪刀,最后查出是从我房里出去的,你可知道?”   绵绵跪下身去,惶惶不安地看着她:“夫人是怀疑奴婢?”   但她的惶惶不安又像刻意为之的一样。   “清月和碧落都是我的陪嫁,别人则进不来这里,唯有你,我不能相信。”晏映说得斩钉截铁。   绵绵磕头求饶:“奴婢比夫人要来得早,对大人忠心耿耿,何况奴婢跟秋娘又没有仇怨,怎么也不可能是奴婢,还望大人明察!”   晏映冷声道:“你们三个人,总有一个是真凶。”   “奴婢没有理由谋害秋娘,或许是有人看她不顺眼,眼里容不下她,又知道她疯癫,想要借机除去她罢了,如果是奴婢,何必要等到今天动手?”她三言两语就祸水东引,外人看着,也许晏映才是嫌疑最大。   她却不紧不慢道:“你是太后身边的人,我本不该怀疑你,说到这里我就有些奇怪,那日太后召我入宫,与我话家常,言谈之中似是对侯府颇为熟悉,好像在侯府放了一双眼睛似的。”   绵绵低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晏映回过身来,看着谢九桢:“相公,我说要查清楚,可实在找不出什么证据,事实就摆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处置呢?”   她娇滴滴喊了声“相公”,好像在撒娇,故意把这个问题抛给他。   谢九桢看了看她:“你没有证据?”   晏映心中一惊,点了点头。   他又转头看了看绵绵,沉吟片刻,开口道:“既如此,不能认定是你,你先下去吧。”   “是!”绵绵惊喜抬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揭过,赶紧起身告退,晏映眨了眨眼睛,看着绵绵走出去,火气一下就涌上心头,转头怒视谢九桢:“先生就这样放过她?”   她是故意来这一出,就想看看先生怎么处置,如若不偏袒,定罪不说,怎么也要仔细审问一下吧!   谢九桢看着她的眼睛:“你刚才为何提到太后?”   晏映一顿,神色更加愤怒:“太后对先生如此关照,连贴身服侍的下人都是她差遣的,若她真是太后的眼睛,府上又有什么秘密可言?”   她说得义正辞严,其实只是讨厌绵绵把房中事说给太后听——太后不一定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谢九桢却哂然一笑:“你也知道她是眼睛了。”   晏映一怔。   “既然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多加防范就好,把她处置了,太后还会再派人来。”谢九桢给她解释。   晏映难以置信:“她就这么在意先生?”   谢九桢沉吟片刻,才道:“她不放心我。”   晏映心中隐隐约约有种痛痒的感觉,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她理解成别的意思,她又垂头不说话了,思绪有些恍惚,不知昨夜的深情是不是真的,而且,先生好像也从来没正面回答过她的问题。   谢九桢见她沉默不言,似乎不太高兴,便将手上的书放到里面,迟疑片刻,问她:“你想不想出府走走?”   晏映忽然抬头:“出府?”   “嗯,我跟你。”   晏映看着他,总觉得自己在悬崖边上,后退才有出路,也总是无法拒绝他说的每一句话,踌躇半晌之后,她还是答应了。   谢九桢带她去了一个酒楼,正值寒冬,楼顶四处开阔,有风,很少有人来,他把顶层包了——不包的话也没人会上来。鸣玉星沉守在楼梯口,那里暖和多了,晏映坐在桌案旁瑟瑟发抖。   这个地方选得真是绝了。   酒楼处于洛都中心最繁华的地方,晏映看了看外面,不得不说,在顶层俯瞰整个都城,有种把一切踩在脚下的感觉,景色甚为怡人。   除了有点冷。   谢九桢坐在她对面,喝了一口酒,也随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外面,轻道:“我常来这里。”   “很壮观。”晏映说话时牙齿打颤,谢九桢笑了笑,把火盆往她那边挪了挪。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出来,虽然有些冷,可是心中还是很欢喜,从前是他一个人来这,现在带着她来了,是不是说明她在他心里不一样?   晏映扭头看他:“除了我,先生还有没有跟别人来过?”   谢九桢一怔,随后轻轻点了下头。   “是谁?”晏映立刻皱起眉头。   “赫连珏,”谢九桢说着,看她眸中有不解,又加了一句,“先帝。”   晏映这才反应过来,眉头渐渐舒展开,只是心中微微疑惑,先生怎敢直呼先帝的名字。   谢九桢垂头添了一杯酒,温酒冒着热气,旁边煮沸的水云雾弥漫。   晏映觉得先生的模样看着有些落寞。   “先帝对先生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虽有君臣之分,但其中应该也有很深的情意。   谢九桢却是垂眸笑了笑:“不止。”   不止?不止是什么意思?   晏映感觉先生今日带她过来是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一定是些他平日里绝对不会对她说的话,她心头一热,忽然来了兴致,刚要继续追问,就听到楼梯那边传来噔噔噔的声音。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偏头一看,就见星沉沉着脸跑过来,到谢九桢身后,贴耳对他说了几句话。   晏映隐隐听到了“太后”、“陈氏”的字眼。   她心里一慌,就见谢九桢突然站了起来,转身要走。   “先生?”晏映唤了他一声,谢九桢这才顿住脚步,像是刚想起她来,吩咐道:“你先随鸣玉回府。”   对,是吩咐,就像对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人说话,从来不会过问对方的意愿。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真是傻了,怎么就忽略了自己的定位,还因为先生带她出来而高兴,她哪会想到旁人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先生把她抛在这里独自离开呢?   晏映忽然走上前去,抬头看着他:“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要你非去不可?”   谢九桢本要走,看到身前的人忽然沉下的脸色,眉头渐渐皱起:“宫中有事。”   “是太后吧?”晏映冷声说着,将狐裘裹紧,离了火盆,她鼻头冻得发红,瞧着楚楚可怜,“如果我不让你去,你会不会抗一次旨?”   星沉在旁边瞪圆了眼,有些震惊地看着晏映,谢九桢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晏映避开了他的视线,发觉自己还是怂兮兮的,连直视她都不敢,她其实也并不是叫他抗旨,如果他哄一哄她,这次也可以放他走。   他总叫自己信他,不要信别人,可他也从来不回答自己的话。   晏映忍着泪意,抬头看向他,这次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你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不及她知道得多,那日在宫里,她说我是赝品,一辈子都没办法替代她……”   “她很喜欢你,因为我而嫉妒发疯,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只有先生的想法才最重要,可是今天却发现并不是这样,她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叫走,可我什么都不是,就连希望先生留下的一句话都要斟酌许久。”   “我不知道今天的伤心还要再发生多少次,我一次都受不了,我会回平阳,跟爹娘一起,谢谢先生当初搭救,晏映无以为报,无论是休书还是合离书,先生只管送过去就好了,先生自去忙自己的大事吧,晏映不打扰了,告辞!”   她说完,用袖子蹭了一把眼睛,绕过他便走,很是决绝,一旁的星沉也没想到夫人会把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挑明了说出口,还一副“我不奉陪”的模样,可见是真伤心了。   谢九桢却在她擦身而过时抓住她的手腕,回身看她:“你说的是真心话?”   晏映甩他的手,怎么也甩不开,只得激他:“我骗你做什么,你和太后郎情妾意,是我多余,我还要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呢,但愿能成真。”   虽然是故意讥讽的话,可她直呼太后,声音不小,很可能被人听去,星沉脸色都变了,谢九桢忽然上前一步,一双黑眸摄人,声音沉甸甸:“能不能别闹了?”   晏映一震,刚刚压下去的委屈一下子都涌出来,说得再多有什么用呢?先生看不懂她的心,不知道她害怕什么讨厌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或许知道也不在乎。   “你滚吧!我讨厌你!”晏映挣着他的手,情急之下一下骂了出来,谢九桢脸色一变,竟真的放开了她。   这一放手,晏映得了机会转身便走,她眼里有泪,眼前一片模糊,只凭着感觉下楼,匆忙之间脚下忽然踩空了,她没稳住身形,向前扑了下去。   下面发出连续撞击的响声,然后是碧落惊呼的声音。   还在顶层呆站的谢九桢一怔,急忙快步走到木梯口,看到下面的情形时,一向沉稳如山的脸竟然有些崩塌,几乎拼凑不出他从前的样子来。   下面有惊叫和哭声,而刚才还跟他发脾气的晏映,正白着脸倒在地上,前额撞得血光淋淋。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呦呦,谢九桢的苦逼追妻路马上就要开始了。   放心心,映映只是会失忆,不会有性命之忧。   →感谢在2020-05-19 05:43:55~2020-05-20 08:1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夙愿 10瓶;Kielly 5瓶;11 2瓶;黑色白兔子、阿秋、我欲乘风归去、墨懿玄清、羡鱼、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美人醒。   楼下乱做一团, 酒楼的掌柜见到有人从他们楼上摔下来,还见了红,脸都吓白了。   星沉眼中震颤, 尚未反应过来时,就看到他家大人动了身,快步走下木梯, 脚底踩在木板发出噔噔的声音,有一丝慌乱, 背影瞧着全然没有从前的沉稳镇定。   只不过是吵个嘴, 最后怎么会变成这副局面呢?   谢九桢提衣跑下去,看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再没有任何光彩,双眼紧紧闭着, 也不会对他哭笑吵闹, 血淋淋的伤痕刺痛着他的眼,他将人从碧落那揽到自己怀里,轻轻地晃了一下。   “映儿,映儿……”   他声音微微发颤, 藏着深深的后悔和恐惧。   怀里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安静沉浸的模样仿佛要就这样睡下去,谢九桢眸中忽然闪过一抹痛色, 像是有什么在拉扯着他的理智,他晃了晃头, 将不适压下, 拦腰抱起怀里的人便向外走。   变故发生得太快,来时还好好的,去时却这样慌张收场,星沉跟着下楼, 赶紧拉住要出去的鸣玉,对他道:“你拿着侯府腰牌,去太仓府请魏仓公!”   鸣玉脚步一顿,想着大人还没发话,他让他贸然去请魏济是小题大做,便有些犹豫:“大人还没说……”   “大人早就顾不上了,”星沉了解谢九桢的性情和弱点,亲眼见着夫人在他面前受伤不醒,还能保持理智都是奢侈,他推他,语气加重几分,“快去!”   鸣玉踉跄一步,终于不再辩驳,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正值午后,洛都街市上繁华热闹,晏归麟牵着马走在长街上,嘴里叼了一根枯草,晃晃悠悠地左右张望。往回赶路骑了半日的马,回城后便下来放松放松,刚走没几步,就看到前面的鹤颐楼前停了一辆马车,甚为熟悉,眯眼一看,果然是定陵侯府的。   他眼睛一亮,牵着马走过去,想着他阿姐或许在里面,刚想上去打个招呼,还没走到马棚,就看到里面匆匆走出来一个人。   晏归麟笑脸便僵住了,瞬间脸色大变,他扔了缰绳,跑上前去,看到谢九桢怀里的阿姐一副狼狈虚弱的模样,又惊又怒:“怎么回事!”   谢九桢呼吸急促许多,这么被人一挡,他脚下有些不稳,闭眼顺了一口气,他一言不发,绕过晏归麟便往马车那边走。   晏归麟胸膛起伏,又担忧又生气,可也不能阻拦他,阿姐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是要赶紧看医的,他也想上马车跟着一同回去,可没来得及赶上,谢九桢已经命人驾车离开了。   晏归麟急忙去牵马,要翻身上去,动作却有些犹豫,他转身走向碧落清月两个人,沉声问道:“你们两个知道怎么回事吗?”   碧落刚要开口,星沉忽然上前,冲晏归麟施了一礼:“回二公子,是大人与夫人在鹤颐楼看风景,下楼时夫人不小心踩空了,从上面摔了下去。”   碧落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觉得星沉掐头去尾是在为他家大人开脱,愤愤不平道:“明明是你们大人跟我家小姐起了争执,小姐情绪激动,才会不小心摔下楼梯的,我看着小姐摔倒前还在哭呢!”   晏归麟一听,剑眉竖起,胸中已怒火中烧,他狠狠瞪了星沉一眼,拉着缰绳翻身上马,在闹市上御马狂奔,追到两府门前时,正好看到谢九桢抱着他阿姐从车上下来。   他飞身跳下马,三两步走过去,抢上前,冷脸道:“把阿姐给我!”   谢九桢紧着眉,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看也没看他,继续向前走。晏归麟听了碧落的话,认定了是他惹恼了阿姐,给她气受了,夫妻之间起了争执,向来都是女子处于下风,说不定就是谢九桢推她阿姐下楼的呢!他想到这里,哪还顾及许多,转身把住谢九桢肩膀,没想到这一拍,那人自己卸了力,向下坠去。   晏归麟脸色一变,眼疾手快上前把阿姐接住,再抬头时却发现谢九桢满头大汗,一脸痛苦之色。   虽然心有疑虑,但他还是最紧张自己阿姐,只是原本想好责骂的话被他咽了回去,晏归麟抱着阿姐急忙回了对面的晏府。   星沉紧随其后,见自家大人在府门之前半跪,手杵在地上摇摇欲坠,急忙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   谢九桢攥着拳,眸中压抑的狠绝如潮水中褪去,星沉将他扶起来,仍是一脸担忧:“大人……”   天际阴沉沉的,云层密布,将本就暗淡的日光遮住,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雪,空气中呼啸的风更加刮人皮肉了。   大人的情绪总在冬天时变幻莫测,受不得一点刺激,有时会忽然变得阴鸷狠戾,六亲不认,杀人不留情,让人自心底里泛起阵阵凉意,即便跟了大人那么久,他仍不免害怕。   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   谢九桢静立片刻,黑眸归于平静,他转身走向晏府,同时问身后的星沉:“魏济去请了吗?”   星沉心头一紧,想着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忙回答:“已经让鸣玉去请了。”   谢九桢轻出一口气,敛眉沉默,半晌后幽幽开口:“派人去宫里回话,今日我不能进宫。”   “可陈砚时的嫡母……”   谢九桢忽然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让她去闹。武举不能施行,姚妙莲比我更着急。”   星沉不说话了。   实际上今日的事他最清楚,世家不愿推行武举,让陈氏家主夫人充当出头鸟,进宫去太后面前“闹”,本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太后心血来潮,以此要挟大人进宫而已。   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理由往往千变万化,侯府的动向总是能很准时得传到太后耳朵里,以前大人低调行事,无所谓陪她玩玩这样的把戏,遂了她的意,就是侯府里太后安插的眼线都不曾拔除。   但今日大人却要“抗旨”了。   谢九桢撩袍登上台阶,右脚刚要踏入门槛时,微不可见地顿了顿,迟疑过后,他还是迈了进去。   晏道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女儿出嫁过后第二次回家,会是被人抱在怀里满头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   “怎么回事!”爱女半年里受了两次伤,伤口还次次都这么骇人,晏道成心疼得紧,又不明缘由,只得追问晏归麟。   “映儿不应该在侯府吗?怎么是你把她带回来了?”   晏归麟把晏映放到床上,脸上满是怒气,晏家的女儿在侯府受苦了,他才不会管什么门第高下身份有别,转头看着父亲,愤而说道:“我回城时,在鹤颐楼碰到谢九桢,他正抱着阿姐,听碧落说,阿姐跟谢九桢有争执,哭着要走,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碰到了头。爹,一定是那个谢九桢给阿姐委屈受了,我一定要找他算账!”   晏道成一听,却没有儿子一样义愤填膺,反而是先沉下脸来,却什么都没说。府上的大夫很快就到了,额头上的伤血肉模糊,看着着实骇人,好在血已经止住了,净水洗过之后,大夫看了半晌,连连叹气。   “这……有些严重啊……”   父子两个一听脸都青了,晏归麟向前一步:“我阿姐怎么样?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   大夫摸了摸胡须,神色严肃:“小姐摔下楼梯时碰到了头,以致昏迷不醒,看出血量却不多,如若真的如此就该谢天谢地,怕就怕颅中有积血,瘀而不散,恐有性命之忧。”   这话听得十分吓人,父子二人面色更加难看,晏道成刚要说话,管事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又惊又喜:“老爷,姑爷把魏仓公请来了,正在前厅,说是给小姐看伤!”   晏道成一听“魏仓公”的名头,脸上一怔,忽而闪过喜色,魏济是大胤大名鼎鼎的名医,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传言大多夸张,但他的确医术高明,那大夫听后也满是震惊,震惊中又十分倾慕:“魏仓公若能来,一定有办法救下小姐了!”   “快请!”晏道成顾不得许多,急忙吩咐管事把人带过来。   不一会儿人就到了,一个身着褐色宽袖长袍的男子嘟嘟囔囔地走进来,他尚在而立之年,眉宇间却有轻浮之色,嘴上两道黑须,神色十分不情愿。   后面就跟着谢九桢。   晏归麟脸色一变,可想到魏济是他请来的,不好现在就发作,只好把气咽了下去。晏道成迎上前,急忙把人往里带:“魏仓公这边请,小女就在里面。”   魏济铁青着脸:“我是你府上下人么,随叫随到任凭差遣?谁生病都要找我,我岂不是要累死!”   晏道成一顿,以为是在跟他说话,魏济看向他,表情正常许多,往里探了探头,语气也很随和:“人在哪呢,哦看到了,我先把把脉。”   前后两幅面孔把屋中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魏济虽然不情愿,可坐下后就认真看了起来,谢九桢走了过去,脸色暗沉,问道:“如何?”   “我是神仙吗这么快就看出来?”魏济顶了他一句,然后又觉得他站在旁边十分碍眼,挥手赶他出去,“我看诊时不喜身边有人,你们都去外厅等候。”   晏道成这才发现魏济是只对谢九桢无礼。   但大夫发话了,他们只好照做,一屋子人都退出去,只留了两个下人听候吩咐。   看病这种事他们再着急也帮不上忙,只能交给大夫,对晏道成来说,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问清楚。   前厅里站满了人,鹤颐楼滞留的碧落和清月也已经回来了,晏道成站在正中,面色郁结,众人都神情沉重,他低头看了看地上,想了片刻,忽然转身面对谢九桢。   “麟儿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了当时的情形,但我还是想亲口问问你,鹤颐楼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鸣玉张了张嘴,似是要说话,星沉知道他的性子,说话开口即是添乱,赶紧出手把他按下。   谢九桢抬眼,里面不见波澜,他凉声回答:“只是个意外。”   那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任是谁听了都不会不生气,晏归麟上前一步,指着他道:“分明是你把我阿姐惹哭了,害她从楼上摔下来!”   谢九桢回眸睇了他一眼,只一眼便有无形的压迫,晏归麟心中一震,却不挪开眼,就是害怕也要瞪回去。他性情跳脱,天真张望,思之甚少,只知道一心偏袒自己阿姐,也没深想撕破脸皮之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晏道成却不然,他心里想了很多。如果映儿没嫁人,他不会有丝毫迟疑,二话不说就用扫帚将人赶出去,可他还记得回门是映儿跟他说的话。   他沉吟半晌,才开口:“我的女儿,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从没受过委屈,因此养的娇纵任性些,我是知道的……”   晏道成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但映儿不是个无理取闹之人,既然是发生争执,双方都有错处,你能不能告诉我,摔下楼梯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九桢沉默不言,正厅的气氛一下就降到了冰点,晏道成点了点头,道:“好,你不说,我问问别人。”   “碧落,你说。”   碧落平日里话最多,也最向着她的小姐,在鹤颐楼时都愤愤不平,此时却有些慌张,她看了清月一眼,突然扑通跪下,吞吐说道:“奴婢,奴婢和清月当时都在楼下,听得并不真切,只知大人和小……夫人发生了争执,夫人还提到了‘休书’,说要回平阳,之后——”   “之后怎样?”晏道成脸色已十分难看。   清月却忽然当着众人的面把正厅的门给关上了,然后也挨着碧落跪下,碧落这才哆哆嗦嗦道:“之后,奴婢就听到,夫人说什么祝大人和太后百年好合……”   她这话一出,父子二人才知道清月刚才为什么要关门,晏归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脸色几度变换,如此惊世骇俗的话,两个丫鬟不可能捏造,若是真的,就不仅仅是争执那么简单了。   晏道成怔怔地转过头,看着谢九桢,眸中震惊到无以复加:“这……是真的?”   成亲之前,他特地查了谢九桢在洛都的关系网,害怕他在外有风流债,给晏映气受,却发现他出奇的干净,但倘若碧落说的话不是信口开河,太后……太后他是万万查不出来的。   这门亲事似乎也是太后颁了懿旨定下的。   星沉见大人不说话,急得站出来解释:“晏老爷,这件事其中有误会——”   晏道成脑子从来没转得这么快过,几乎是下意识就问了出来:“当初在隐龙山的贵人,莫非就是……太后?”   他看着谢九桢,忽然立了眼色,上前一步,逼问道:“映儿在隐龙山遭遇的歹人,是不是就是太后的人?让我女儿遭受不白之冤,被你救起,她再颁下赐婚懿旨,用我女儿替你们不清不白的关系做遮掩是不是?”   他将心中猜测说出,发现竟然能自圆其说,许多原来不明白的细枝末节都清楚了,若这些都是真的,那他女儿岂不是太可怜也太倒霉了?   谢九桢终于不耐地皱了皱眉,道:“不是。”   晏道成已经不信了:“太傅大人在洛都手可遮天,一定能查出来当初是谁害了映儿,你敢去查吗?”   谢九桢不接话。   晏道成轻轻点了点头,当作默认,想起回门时女儿跟他说的话,他知道映儿是真的很喜欢谢九桢,而这种喜欢,也许在翠松堂进学时就开始了,只是他从来没在意过。   真心喜欢的人跟别人有瓜葛,还逼她说出回平阳这样的话,映儿一定是真的伤心了。   他想了半晌,才低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将她交到你手里时,她还是完好无损的,当初在晏府,我强迫你在先,是我做错了,既然从头到尾都是错的,现在纠正也不晚。”   谢九桢袖口一动,嘴角轻扯,刚要说话,管事来敲门,声音满是欣喜:“老爷老爷!小姐醒了!”   众人一惊,随即脸上狂喜,晏道成急忙打开门,其他人也跟上,他们到时,晏映正坐在床上,额头上包了一块布,双眼发红,见着晏道成就哭了:“爹爹,你说我怎么那么笨啊!”   她委屈地忍着眼泪,又像哭又像笑:“走个楼梯都能摔着,还摔得这么疼,我要气死了!”   跟过来的人都是一怔,怎么都感觉这不像是伤心欲绝的人会说出来的话,晏道成心道幸好,挨着床边坐下去,颤巍巍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敢用力:“还疼吗?”   “疼啊!”晏映喊到,然后转头看了一圈屋里的人,她神色正常,只在目光落到谢九桢身上时一顿,眼中有打量,思忖,惊诧,还有点惊艳。   就是没有熟悉。   谢九桢突然迈步走过去,高大的阴影落下来,他眸中有温柔和庆幸,可晏映却往后躲,她偏了偏头,指着他问晏道成。   “这人是谁呀?”她神色困顿,眼中疑惑都真真的。   看得众人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晏映对先生起初是见色起意,她是那种比较潇洒的人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当断则断那种,如果没有失忆的话,她也会说走就走的,所以就算不失忆也会是先生回去追她。   先生呢就是细水流长那种的,晏映给他的温暖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是潜移默化的那种,失忆后才是真正的谈恋爱剧本哈哈哈。   周五我要上夹子,所以周五更新在晚上11:00,弥补我更新会晚,这章评论有【红包】。   →感谢在2020-05-20 08:13:46~2020-05-21 05:3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昨夜西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黄酱、2108572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美人精。   晏映神情疑惑又无辜, 直把在场的人问愣了,弄得晏归麟下意识以为他阿姐是故意要让谢九桢难堪,才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 可晏道成对这个画面太熟悉了,之前不是就有过一次?   他心中一惊,急忙指着站在床前的谢九桢:“映儿, 你不记得他?”   晏映坐在床上,病容柔弱, 透亮的水眸平添几分春姿绝色, 她微微皱起黛眉,上下打量着谢九桢,众人都将视线移到她哪里去, 忍不住屏住呼吸, 等她回答。   那人也是一样。   谢九桢长身玉立,一双眼睛紧紧攥着她。   “不记得。”晏映摇摇头,别说记不记得,她连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不记得”三个字一出口, 谢九桢眉头拧紧, 偏头看了魏济一眼,眼中仿佛有道锐利的刀光。   晏道成一看这比上次更严重, 连朝夕相处的人都不记得了,连忙拍了拍自己:“爹爹呢, 你还记得爹爹吗?”   晏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轻笑出声:“怎么可能不记得,明明是我摔了一跤怎么还把爹爹摔傻了呢?”   晏道成一看自己女儿还有心情开玩笑,疑惑越来越大,又指着晏归麟问, 晏映正常作答,最后把一屋子里的人问了一圈,她谁都记得,却唯独不认识谢九桢,这下连他都觉得女儿是故意为之了。   转了转眼睛,晏道成抬头去看魏济:“魏仓公,这……”   魏济早就被谢九桢看成筛子了,只是一直没说话,见有眼神飘过来看他,他拱起嘴想了想,又看了谢九桢一眼,静静走过去,挨着床边坐下。   “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摔伤的吗?”   晏映也察觉出有些不对劲,狐疑地看了父亲一眼,小声道:“脚滑……”   “在哪摔的?”   “鹤颐楼。”   “你去鹤颐楼做什么?”   晏映一怔,这个问题将她问住了,她试着去回想,可是脑中光影掠过,都是碎片,怎么也拼凑不成完整的记忆,越是回想思绪越乱,头也针扎着一样疼。   她忽地抓紧锦被,低头喊痛呼一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忍不住。   父子两个一看晏映哭了,都变了脸色,晏归麟快步走过去,把魏济拉起来,挡在晏映身前:“阿姐想不起来就不要逼她想了!我长这么大都没见她这么哭过——”   “麟儿!”晏道成沉着脸即时喝止他,若是不提醒他,还不知道他会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怎么过分的话。   谢九桢再怎么说也是当朝太傅,他们也早已不是晏氏族人,就算要算总账,配不配得上跟他叫板还另说,想要让事情顺利解决,当下要冷静才是……   晏归麟顿了一下,悻悻地站到旁边。   将后面的人亮出来,久而未动的谢九桢才终于迈动步子,他走上前来,面下一层雾霭朦胧,瞧不出什么情绪,到床边,他半跪下身,将晏映蹭脸的手拿下来,让她看着自己。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晏映低头看了看他,觉得他不应该沉着一张脸说这么温柔的话,他给人的感觉就像凛冽的风,刀刃一样寒光逼人,她心头有些害怕,将手偷偷从他掌心抽出来。   “你到底是谁呀?”她轻声问了一遍,茫然神色滴水不漏,就算要演,也演不出这么真的。   谢九桢觉得掌心空空,连着心头也跟着失落,看到她醒来,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下,可她竟然忘了他。   谁都记得,只不记得他。   谢九桢看着她,轻声回道:“我是你的先生。”   “先生?”晏映扬起明亮的眸子,有几分好奇,“教我读书写字的先生吗?”   翠松堂三年,谢九桢教授的是更深更广阔的东西,跟认字的夫子还不一样,谢九桢刚要说话,对面的人又萎靡下去,轻轻锤了锤头:“可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清了呢,心也很乱……”   她又将手放到心口上,敛眉想了想,眸中遗憾,半晌之后她抬头笑笑,笑容中有几分无所谓:“不过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她语气豁达,像是没觉得忘记一个人是什么大事,豁达得有些残忍,谢九桢收回手,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晏映发觉自己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有些不高兴,低沉压抑的空气中漂浮着躁动与不安,她向后挪了挪,目不转睛地回应他的视线,除却害怕,似乎找不见别的,谢九桢袖中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鸣玉站在最后面,他跟星沉本不该过来,只是晏府太乱,没人顾得上他们两个,因为跟在谢九桢身后,也没人敢阻拦,所以二人一直在门口听着。一看里面的人都这么沉默,说了半天也没人说到点上,急得他心头火燎,忍不住道:“大人其实是——”   “映儿!”晏道成急着把鸣玉的话打断,起身按着晏映肩膀让她躺下去,又给她盖好被子,“你才醒来,一定还很累,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   晏映是觉得很累,而且浑身疼,她乖乖点了点头,拉着被子转过去身去,闭上眼睛便睡了,什么眼神也没留给别人。   鸣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晏道成打断他的话,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就是干脆顺水推舟,不想让夫人知道二人的关系,他甚为疑惑,觉得晏家现在什么都没有,背后亦无靠山,是哪来的底气要跟他们大人撇清关系。   是他家大人不想再被晏家拖累声名才是!   想到这,鸣玉索性也不说话了,他巴不得大人趁此机会赶紧休了夫人,年纪小还不懂事,难堪主母。   晏道成把清月和碧落留在房中,走到谢九桢身前,抬起一只手:“咱们前厅说话。”   又转向魏济:“还有魏仓公,请。”   女儿失忆到底为何,他还是要弄清楚的,他只是不想在晏映面前提起。谢九桢默着脸,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背过身去的人,然后转身走出去。   众人回到前厅,魏济捧着下人递上来的热茶润了润嗓,神情放松,看着晏道成说:“她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擦些伤药将养两天就好了,根本用不着来请我。”   先头那个大夫说得骇人,晏道成还提心吊胆的,不敢轻易相信:“既如此,小女怎么会又失忆呢?”   魏济放下茶盏,眉头微挑:“听你意思,是说之前还有过一次?”   “这……不瞒您说,之前隐龙山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想必魏仓公也听说了,那次小女就是伤了额头,把事情经过都忘了。”   魏济轻轻点了下头,转身看了看谢九桢:“是听说过……”   谢九桢神色有些不耐:“有话就说。”   魏济咳嗽一声,唇角勾起,转头看向晏道成:“令爱的情形实属罕见,但魏某也不是从来没遇见过,令爱隐龙山遇袭,受了惊吓,把经过忘记很正常,这次摔下楼梯,之前也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受了刺激。换言之,她忘记的都是她绝不愿想起来的回忆,所以刚才魏某问话时,她才会情绪失控,忍不住哭泣。”   “就是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呢?”他顿了顿,拿起茶杯,用杯盖扇着上面热气,意味深长地问道。   晏道成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越想越火大,他闷闷喘着粗气,这等丑事说也不能说,提也不好提,涉及当今太后,让他怎么给女儿讨回公道?那边坐着的人更是不好惹的。   魏济被他这么一吓,茶杯差点没飞出去,灼热的茶水洒到袖口,急得他赶紧放回桌面上。   “怎么可以让她恢复记忆?”   谢九桢终于开口了,问出了一个明明最重要却谁都没有问的问题。   魏济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或许也不是对这句话感兴趣,而是对他的态度感兴趣。   他笑了笑:“方法是一定有的,只是也许对她来说并不好,因为刺激而失忆,你也可以刺激她想起,这过程会有些痛苦,你刚才也看到了。”   晏道成忽然站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他似乎在下一个重大决定,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让映儿回去,是一条出路,可他本就做错一次选择了,晏道成开始自责起来,觉得弄成今日这个结果都是他的错。菀娘还在病中,他不敢告诉她,对谢九桢,他从来没把他当作女婿来看待,也从来没忘记过自己与侯府门第之间的鸿沟。   晏道成停住脚步,闭了闭眼,而后睁开,他走到谢九桢跟前,弯身行了一礼。   “当初多亏大人出手相助,映儿才得以保住名声,我们全家也可以在洛都站稳脚跟。”   谢九桢动也没动,只是拧眉看他,魏济像是在旁边看笑话。   “只是,小女嫁过去之后,听碧落和清月说起,近些天时常愁眉不展,而且……大人似乎也不喜她。既如此,前尘过往不如都一笔勾销,我也绝不会将大人的事说出去,待她伤好些,我们便搬离京城,从此山高水远,两不相干,这样可好?”   晏道成为了女儿,已经将姿态放到最低,他也没什么筹码和凭借跟谢九桢谈条件,一早就把晏归麟挥退,也是因为不想他在这坏事。   “我的什么事?”谢九桢忽道,他站起身,强大的压迫感让晏道成心惊,“我的什么事要让你替我隐瞒,岳父不如说清楚。”   晏道成暗地里咬牙:“魏仓公还在这里,真要说得那么绝吗?”   魏济一怔,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匆匆走出去:“看来我留在这不合适。”   晏道成没想到他这么有眼色,差点没泄气,可是映儿的事一步也不能退,他就觉得是自己女儿受了委屈,以后不可能还跟谢九桢在一起过日子,太后那尊大佛在头顶上压着,映儿哪还能有好果子吃?   晏道成横下心来,看着他道:“大人既然娶了小女,想必对她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刚才情形你也看到了,映儿是真的很委屈,我作为她的父亲,自然不忍伤害她,相信大人也是这样,不如就放过我们吧。”   硬的不行来软的,坚决不退缩一步。   “放过你们?”谢九桢眸光一暗,眼中波涛翻涌,“你似乎总是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很简单,以为逃出洛都就能把一切都解决了。”   晏道成面色一白,似乎被戳到痛处。   “玉枢在琼林书院进学,晏归麟也期望明年能参加武举,你的三哥,正盼着你有朝一日失势,把之前的仇都讨回来,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谢九桢冷笑一声,忽而转身,背对他道:“我以为是你要求我护着她,原来你这么笃定就凭你们能应付一切。”   “那就如你所愿。”   谢九桢留下这句话后,迈出门去,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晏道成却有些狼狈,儿子的仕途,他虽心有遗憾但不至于太过绝望,可谢九桢突然提到了晏道礼,却是让他心头震颤。   因为上次的事,晏萍被迫做了穆迁的妾,一顶小轿偏门入,他们一家被恨得咬牙切齿呢,之所以一直风平浪静,难道还能是顾及他?   他们是顾及谢九桢呢。   晏道成坐到椅子上,愁苦不已。   天空中飘起了雪,风声阵阵,鹅毛纷飞,谢九桢出了府,遥遥看到魏济站在雪中,好像刻意等着他。   谢九桢无视他,直直向前走,身后跟着星沉和鸣玉,自然也目不斜视,魏济没想到他理也不理自己,有些着急,尴尬地追了上去。   “我真没想到,你会让鸣玉把我请来医治她。”   他追了上去,也没人阻拦,到了谢九桢跟前,他慢下脚步,跟他并肩而行。   雪花飘落肩头,带走暖意,心底一阵冰凉。   谢九桢顿住脚步,挥手示意,星沉和鸣玉便退后几步,不再上前了。   他继续向前走,声音冷淡得就像天空中坠落的雪花:“没有别的办法让她想起来吗,不那么痛苦的办法。”   魏济一笑,笑容中有几分戏谑,他转头看他,眉眼弯弯:“你是真心的?”   见谢九桢没说话,他便回头,看向前面,轻道:“刚听说你要娶她时,我还以为这是你的计划,用另一种方式报复他们呢,可今日看你神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亦清,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你喜欢她,是吗?”   谢九桢停下脚步,将肩头的雪扫落,语气已埋藏着无尽的冷意:“你想要说什么?”   魏济一哂:“说什么?没什么,我就是想,如果我是你,就是把所有晏家人都杀了,都难解心头之恨,亦清,你别忘了自己回来是要做什么,如此优柔寡断,感情用事,怎么可能达到你的目的?”   谢九桢看了他半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在蕴藏着一场交锋,一个锐利,一个随意。   他转身向前,声音已归于平常:“她于大局毫无关联。”   魏济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你心思幽沉,看似冷情实则重情,就凭这两三日的相处,万万不会让你做到这份上,想来答应赐婚时你就已经沦陷了吧,那便是更早……”魏济掐着下巴想了想,“是在翠松堂时?怪不得你一直不戳穿她的身份。”   谢九桢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魏济悻悻住口。   “来都来了,”魏济沉默半晌之后,脸上没了戏谑之色,变得正经起来,“我去看一看你母亲吧。”   谢九桢停住脚步。   “她最近有情绪失控吗?”魏济问道。   “有。”   “怎么不叫我?”魏济挑了挑眉,神色不快,“你知道的,情绪波动对她没有好处,如果你想她多活两年——”   “她很快就恢复了,”谢九桢看了看小路两边的梅花,“母亲好像,很喜欢她……”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才停下,晏映起了个大早,虽然身上还有地方疼,可是精神头却异常的好,之后几日都如此,到了年关,她身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近来就是照顾生病的母亲,没事逗逗弟弟,在房里画画,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惬意。   但她总觉得府上的人都神神叨叨的,老是看着她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模样。   父亲也常常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像是心里藏了什么秘密,她不知道最近晏道成过日子犹如过油锅一样煎熬,自那日谢九桢留下狠话之后,他就日日担惊受怕。   合离了,他怕晏氏族人找他麻烦,不合离,他又不想女儿再受委屈,每天都得过一天算一天,就怕谢九桢领人上门把他们都赶出去。   眨眼到了除夕,在府中憋了很久的晏映想要出去逛一逛,让碧落给她准备了男装,晏映换了之后照镜子,看着里面雌雄难辨的人很是得意。   “当年我在翠松堂三年都没被发现,多厉害!只是现在同窗们都长高了,我却还这么矮,再像之前那样肯定不行了。”   碧落和清月对视一眼,交换眼色后,碧落上前给她整理衣领,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连翠松堂的先生都没发现,可见小姐还是有几分英气的。”   其实她只是妆相如男子,照着她二弟那样上妆,晏映笑了笑:“先生一天看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记住我一个。”   “那小姐记得先生吗?”   “记得啊,”晏映点了点头,两人立刻浑身一震,继而又听她说道,“但是翠松堂的先生也挺多,日讲停止后我就都忘光光啦。”   她拉着衣摆,把窗子打开,一脚蹬上去:“那天府上不就来了一个先生?长得还怪好看的,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是平阳时教我功课的,还是翠松堂的?”   说完一用力跳了出去,平稳落地,她拍了拍手看着碧落:“你还记得吗?”   碧落张了张嘴,点头:“是翠松堂的先生,不过,他有官位在身,是当今太傅大人,被封定陵侯。”   这几日一直没人跟晏映说这码事,碧落半试探地说出来,晏映却是眼睛亮了亮:“什么?他就是谢九桢?”   “小姐知道他?”   “怎么不知道,大胤会有人不知道他吗?我就是好奇,他怎么会当了我的先生,完全不记得了……”晏映敲了敲脑壳,然后无所谓地挥挥手,“管他呢,咱们出去玩咱们的!走!”   碧落一怔,随后和清月也一起跳了窗,她发现小姐真的很神奇,有关大人的事全然不记得,甚至还会安插到别人身上,就像现在住下的府邸,在小姐认知里,是原氏二郎赠予他们暂住的,根本就没大人什么事。   几人跳了窗之后,从房后迂回,避过了护院的眼线,正打算挨着墙根偷偷跑到偏门时,晏映听到一声异响,然后头顶被人遮住了光。   她一抬头,发现墙上有个人要往下跳,她慌里慌张地向后躲,那人跳下后狐疑得转身看她,眼里都是惊诧。   “你怎么在这?”   晏映看着原二郎,扑通扑通的心还没平复,顺了顺呼吸后她瞪圆眼睛:“应该是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才对吧?”   原随舟一摸后脑勺,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他之所以疑惑,是觉得晏映此时应该在侯府而不是这里——他不知道晏映失忆的事。   “抱歉,我为了躲开我爹,翻了你家的墙。”原随舟拱了拱手。   晏映看他这么正式,嘴上咕哝一句:“没事,反正也是你家的墙……”   “什么?”原随舟没听清。   晏映刚要说话,碧落赶紧上前来推她:“小姐小姐咱们快走吧,一会儿被老爷发现了!”   这么一被打岔,晏映也反应过来,赶紧弓下身子向前走,原随舟跟上来,心头疑惑有那么大。   “你怎么这身打扮,也偷着出府吗?”   “对啊,你不也是?”   “我可不是去玩的!先生有事情吩咐我,我去玉仙楼找砚时他们。”   “玉仙楼!”晏映什么都没听到,就听见这三个字,眼睛亮了亮,“我也去,咱们快走!”   原随舟被拍了一下后背,全身一僵,觉得香气扑到了他身上,怔怔地看了她背影好久,晏映走出去好几步远,没听见声音,又回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你?”   原随舟一激灵,赶紧回过神来,拍了拍自己的脸,快步走过去,英眉一皱:“你怎么胆子这么大了?现在可不比从前,被人发现了你去玉仙楼那样的地方,名声就毁了,先生也不会放过你。”   晏映心想这跟先生有什么关系呀,先生手伸这么宽呢?   “怎么可能发现,我在翠松堂时不也没人发现?”   原随舟要开口反驳,返回来一想她说得也对,可是仍然不肯放心:“先生让你去?”   碧落和清月两个在后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晏映皱了皱眉:“先生哪管我这个,我爹管我还差不多。”   原随舟砸吧砸吧嘴,看她希冀的模样,终于耐不住,点了头:“行吧!”   先生既然都不管,那他挡着做什么?   两个人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竟然也能顺利地交谈下来,碧落和清月觉得诡异极了。   两个人偷跑出府,外面竟然有准备好的马车,上去之后,晏映好奇地看着他:“为何要躲你爹爹,我出不来还好说,你怎么也出不来?”   原随舟摆了摆手:“父亲不让我跟寒门子弟来往,说失了身份,最近武举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想让我避嫌。”   晏映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你也不要太忤逆你父亲,他也是为你好。”   原随舟皱眉抬头看她,心说我现在替你夫君办事好不好,不忤逆他父亲怎么行。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玉仙楼已经到了,晏映先他一步跳下去,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牌匾,兴奋道:“上次来时还是两年前呢,这里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啊。”   她和大哥跟原随舟来过这里几次。   原随舟也想起那段日子,却觉得有些惆怅,莫名失落,晏映不管他,已经迈步走了进去,原随舟赶紧回过神来追上,看她往西边走,下意识拉住她胳膊,然后又触电般松开。   晏映回头看他:“怎么了?”   原随舟觉得脸上烧得慌,赶紧移开视线,指了指东边的楼梯:“在这边,走。”   他僵硬地在偏头带路,奇怪的气氛把眼中弄得无所适从,静静跟在后边,转了几个弯,最后在一个偏僻的门前停下。   原随舟推开门,已是一脸笑意:“对不住,为了躲我父亲来晚了——”   他刚进门,声音就顿住,看到里面排排坐的人恭敬得板正身体,好几个人还对他使眼色,原随舟顺着视线转头,就看到里面还坐了一个人,玄色锦袍,一身寒气,生人勿近。   他赶紧躬身:“先生。”   不等他继续说话,屁股后边就挨了一脚,他向前扑去,同时听到晏映不耐的声音。   “你在磨蹭什么,快进去呀!”   静坐的谢九桢眉头一抬。 第27章 美人绝。   原随舟行礼已经是突然见到谢九桢之后下意识的反应, 更没想到后面的人会直接给他一脚,他张开手臂向前扑出去两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回身跑到门前把人影挡住。   嘴里“呜哇哇哇”地怪叫着。   虽然开头讲好了是晏映自己愿意来的, 可是见到先生本尊就在这他还是莫名怂了,原随舟惊慌失措地把着晏映肩膀将她推出去,说话都变了音:“内什么兄台你你你认错人了, 我们要在这里讨论正事请你离开吧!”   不管先生有没有看到,反正先努力混过去再说, 原随舟想着, 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站住。”   谢九桢就那么两个字,便让原随舟的脚粘在地上,怎么也拔不起来。   一屋子的人神情怪异又莫名其妙, 只有陈砚时在听见刚才的声音后若有所思。   晏映看着原随舟僵住身子, 还故意挡在她身前,以为屋中发生了什么,更加好奇,左右探头向上跳, 想要看看里面到底怎么了。   这一跳起来, 看清楚原随舟脑门上汗淋淋的,不胡闹了, 赶紧掏出袖筒中的手帕:“原师兄,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啊, 我刚把你踹疼了?”   说着就要给他擦。   “要在门口站到什么时候, 还不进来!”   屋里传来一声轻喝,难掩不耐的声音掺杂了一丝怒火,把在座的寒门子弟都吓的一怔,从来没见过云淡风轻的先生如此凝重过。   晏映也被吓的一抖, 眉头微微蹙起,怎么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   原随舟拿住晏映蹭他额头的手帕,感觉脖子上横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剑,先生的怒意他不可能没听出来,便认命地闭了闭眼,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他把晏映拉进来,一把关上门,然后转身便跪下,动作行云流水。   “先生息怒!是我要带她过来的,还请先生不要怪罪她……”原随舟膝盖软得很,可说出的话却是为晏映开脱,自己挨骂几句,总比先生回府后对她发火好。   晏映一看原随舟如此紧张,心里也咯噔一下,可是待她看清楚茶案后面席地而坐的人那张脸,惊慌一瞬间化为乌有,甚至还扬起几分喜悦。   “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九桢怎么也在这,原随舟也想问这句话,玉仙楼碰面,他也只是跟在场这些人联络一下感情,希望他们将来可为谢九桢所用,根本用不着本尊出面。没有先生在这,他们就能放松许多,喝点小酒听听小曲,让嫁人后困于后宅的晏映也能趁机潇洒一下,岂不快哉?   “你带她出来的?”谢九桢没回答晏映的话,反而是问跪在地上胡思乱想的原随舟。   后面那些交头接耳的人都忍不住好奇心,互相询问着突然出现的人是谁,只有陈砚时嘴角抽筋,暗叹原随舟大胆。   原随舟硬着头皮回道:“是……”   晏映看他如此惧怕前面那人,想起碧落说过他就是当朝太傅谢九桢,想必官威也是压人的,不像别的先生那般宽心大度。   那她也不能让原师兄一人背锅啊,晏映心想,遂把原随舟挤过去一点,也假模假样地跪到他身边,对谢九桢行了一礼:“大人,你不要怪罪他。今日是除夕,我想着街上一定挺热闹,就出来走走,我们两府挨着,正巧在路上碰到,索性结伴而行了,没想到会误了大人谈及正事。”   她改了口,不再喊“先生”。   原随舟却一脸茫然地转头看她。   这个语气这副说辞是怎么回事?淡淡的疏离之间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陌生,怎么看着也不像夫妻之间该有的交流。   不止他懵,后面的陈砚时也懵了。   晏映还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满屋子里唯有谢九桢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胸中像堵着一口巨石,上无法上,下也下不去,说,说不得,无视,似乎也无法无视,眼前的人失忆了一切照旧,偏就他似乎停在了旧日的光影里。   气氛一下陷入了无休止的安静,静得人心发慌,晏映偷偷看了原随舟一眼,看他额头上还有汗,用袖子在额头上虚虚蹭了蹭,示意他擦一擦,这番小动作都被谢九桢看在眼里。   “起来吧。”他忽然道。   那声音里透着一丝浅浅的无奈,让原随舟以为自己听错了,仿佛刚才的压抑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犹犹豫豫站起身,旁边的晏映却突然拍了拍他肩膀。   “既然你们有要事相商,我还是先避开吧,”说到一半,晏映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外,“一会儿你办完正经事,来老地方找我,走了!”   谢九桢眉头一皱,老地方?   原随舟觉得她疯了,先生不在还好说,先生就在这,她怎么还敢当着他的面约他去老地方消遣?虽然他挺想去的……   “不了不了!一会儿谈完事,还是让先生把您送回去吧。”原随舟冲她挤眉弄眼,连忙摆手,说完还弯身作了作揖。   晏映脸色沉下来了,瞪了他一眼:“跟谁说‘您’呢?没得把人叫老了,阴阳怪气的。”   说完瞥了一眼谢九桢:“大人怎么好送我呢,都是有家室的人,你莫要胡说!”   原随舟给噎得脸都青了,越发觉得不对劲,晏映还得替他遮掩,恭恭敬敬给谢九桢告罪:“大人不要见怪,原师兄张扬惯了,说话没把门,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学生就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说完,她拍了拍袖子转身,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走到门前,手刚要推门,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唤她的名字。   “晏二。”   晏二?跪坐的寒门子弟们脸色一怔,头脑从没像现在这样转的这么快过……洛都晏氏他们几乎都认识眼前这个只可能是刚刚被逐出宗族的晏氏又是排行第二还是个乔装打扮的女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先生娶进门不久的晏二小姐了!   众人不喘气得进行了一场脑内推理,知道一部分内情的原随舟和陈砚时都发觉晏映状态不对了,明显像不认识谢九桢一样,难道是两人在瞒着他们打什么哑迷?   特别无辜的晏映顿住脚步,转头看了看谢九桢:“大人还有何吩咐?”   谢九桢轻出一口气,伸手按了按眉心,似乎颇为困扰,半晌后,他才放下手,拍了拍一边的席位:“过来。”   声音是众人从未听见过的轻柔,仿佛怕重了就将小猫崽吓跑似的。   晏映当然是一脸莫名其妙,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大人商议正事,我坐在那听干什么。”   “无妨。”又是轻飘飘一句。   晏映摸了摸脑门,看了原随舟一眼,随即弯眉一笑,开开心心走过去:“行,那我就在这等着你,省的我一个人,也没意思。”   她是对原随舟说的,说完就在谢九桢示意的那个位置坐下了,手肘抵着桌子捧着脸,看着一屋子人,丝毫不见一点怯意。   原随舟疯狂想问她到底怎么了,可是看到谢九桢忽然沉下的脸色,他便咽下所有疑惑,坐到陈砚时旁边,紧紧攥着掌心的东西,状似不经意地塞到了袖子里。   “武举的时间已经下来了,明年春进行初选。”谢九桢开口,声音沉沉,那些寒门子弟都挺直身子准备洗耳恭听。   晏映一听果然是正事,偏头看了看他,她的目光异常耀眼,再怎么无动于衷似乎也不能视而不见,谢九桢声音便停了一瞬,回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唇上并未涂口脂,有些干。   “口渴吗?”   晏映一激灵,赶紧把捧着下巴的手拿下,似乎捕捉到了他视线的落点,脸上微微一红,下意识摸了把嘴:“不渴,不渴。”   谢九桢身前有一盏茶,听她说不渴,还是把茶杯往那边推了推:“渴了就喝。”   准备洗耳恭听的大伙们都泄了气,心想先生这是故意在他们面前表示自己跟小师娘如何恩爱非常吗?   晏映觉得谢九桢眼神太过奇怪,视线飘过去,不跟他对视,拿起茶杯轻啜一口,又垂着眼放下。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没察觉到这是谢九桢身前的茶盏,里面的茶水已经被他喝了一些了。   谢九桢满意地回过头来,看向那些眼巴巴的门生:“接下来,会有人不遗余力地阻止这次武举。”   “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吗?”有人发问。   其实这两日他们也听到些风声,武举初选就定在明年二月。   近来南禹虎视眈眈,两国交界常有争端,大胤境内也时常有势力雄起,动乱不断,可偏安一隅的洛都士族们却不愿从军入伍,贪逸享乐得过且过,没远见的人也希望让那些寒门去替他们送死,所以也有一些世家是支持武举的。   既然已经板上钉钉,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拦?   谢九桢却凉凉说道:“没到最后一刻,不算尘埃落定,在朝廷论成绩授官之前,你们要先保证自己活着。”   众人一凛,这才明白谢九桢说的是什么意思,倘若有人不明里阻碍武举推行,而是暗中下绊子,派人将他们杀死致残,就算最后顺利进行了,留下的也不会是他们的人。   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那怎么办?就算是砚时,一个人也不可能跟世家抗衡,他们要是真有心暗害我等,我们躲也躲不过啊。”   “有个去处可保你们周全,”谢九桢顿了顿,忽然垂头在桌案上扫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在晏映身前,把她刚喝过的茶盏端起来,“只是你们要保证不多过问,不起疑心,全心信我,我会让鸣玉把你们安排妥当。”   说完,他低头要喝,晏映眼睛都直了,伸手制止他:“等等等等大人!”   “嗉……”一声清亮的啜水声,看得晏映僵成石头。   谢九桢转头看她,面无波澜:“怎么?”   他镇定得仿佛是她在小题大做一般,晏映撑着桌案半站起身,拦也没拦住,脸已染上粉红色,她偏头看了看别人,发觉那些人也是面无表情,好像刚才先生喝了她的茶并不是什么大事一样。   难道真是她反应过于大了?   晏映收回手,提着衣摆继续坐回去,压下升腾的热气,对谢九桢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没事,您开心就好。”   真绝了,这个太傅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人?用别人用过的茶杯,都不嫌弃吗?虽然她也不值当嫌弃,可好歹……也要注意一下吧。   晏映这边腹诽,谢九桢已经转过头去,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说话也没有凉飕飕的感觉了。   “你们意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要么是一点背景都没有,要么是在家族里丝毫不被人在意,如果没有先生扶持提拔,这辈子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先生说要保护他们,他们怎么还会推诿呢?   “任凭先生吩咐!”众人拱手齐声道。   说话的人自然不包括原随舟,他身为相州原氏二公子,其实一辈子都不用愁,他也不用参加武举,之所以这么卖力,一是因为先生吩咐,二是为自己的至交好友陈砚时争取。   几人齐声表中心,原随舟只是怔怔地看着前面,目光落到托腮沉思的美人脸上,竟然一下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还是谢九桢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   “既如此,就退下吧。”谢九桢也没别的要说,看来今日亲临此处就是为了提醒他们这件事。   众人站起,行完礼之后就打开门出去了,晏映见状,急忙起身,颠颠地跑到落到最后的原随舟跟前:“原师兄,要不要去听秦淮南的曲儿?”   原随舟就要出去了,被她的声音叫住,堪堪转过身,眉头皱得死紧,用仅可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你是不是生病了,怎地今日如此奇怪?”   晏映一怔:“怎么了,你不喜欢听了?”   “不是,”原随舟无奈了,凑过去小声道,“你要想听,咱们下次,下次——”   “行远。”谢九桢的声音幽幽传来,原随舟急忙立正站好,就见谢九桢从地上起身,慢慢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谢九桢睇了他一眼,而后看向晏映:“你先出去,我有事吩咐他。”   晏映一看是在赶自己走,也不逾距,给原随舟使了个眼色就开门出去了,然后还贴心地给两人关上门。   谢九桢无奈地叹了口气。   原随舟躬身:“先生还有何事吩咐?”   谢九桢静默半晌,忽然伸出手来,冰冷的两个字从他嘴中吐出:“拿来。”   像钉子一样一下就钉在原随舟心上,他全身震颤,瞬间明白了先生是在跟他要什么,困于心间那些不愿被人触碰的心思,好像扒光了让人看一样。   他觉得喉咙发紧,心虚地从袖中拿出刚才藏起的手帕,放到谢九桢掌心上。   这样的举动是在越线,他心中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去做,可是松开手帕的那一刻,他又觉得有些后悔,很不舍的让手心离开那团柔软。   原随舟一直不敢想自己的心,知道晏映就是跟他同窗三年的晏二时,晏映已经跟先生定亲了,那时心头涌起的失落都化为被欺骗的愤怒,于是他生气发火,想要跟晏映算账。   可是见到她那一瞬间,所有愤怒又都消失不见了,完完本本地变回失落与不舍,还有面对现实的无能为力。   他晚了一步,虽然也不是他的错。   而此后那些阴私的心情,只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然后自欺欺人,装作不在意。   这一刻的手帕却仿佛暴露了他所有的真心,原随舟忽然咬了咬牙,想要把手帕拿回去,谢九桢却握紧手心,将手背到身后。   原随舟豁然缩紧双眼,看着自己抓住一团空气的手,胸腔中的心在迅速下坠。   “你走吧。”谢九桢轻道。   他抬头,似乎看到面前的人皱了皱眉,他什么都清楚,只是肯给他留一分薄面,再怎样任性妄为,原随舟也知道觊觎先生之妻是不伦之举,绝非常人能容。   他忽然转身,将门打开,有些跌撞得逃了出去,晏映正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美人跳的折腰舞,突然听到开门声,转身一看,却发现原随舟看也不看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一样白着脸离开了。   “原师兄!原师兄!”晏映不知发生何事,一边唤他名字,一边要提衣追上去,手臂却忽然被攥住。   晏映回眸,发现是谢九桢。   “大人,”这一愣神,原随舟早已跑没影了,晏映看了一眼玉仙楼门口,“原师兄怎么了?他好像有些不对……”   她脸上难掩担忧,对原随舟是真心实意在关心,可落在谢九桢眼里却异常扎眼。那样无辜又纯真的一张脸,其实从来都没变过,她行事随心所欲,率性潇洒,说忘就忘,一点都不犹豫。   谢九桢忽然上前一步,将她逼到栏杆角落:“你怎么会记得原随舟?”   晏映定定地看着他,觉得他双眼摄人,却又有一丝浅浅的落寞,她后背抵着栏杆,退无可退,小声回道:“我们是同窗啊……”   谢九桢知道她不明白自己在问什么。   “大人,”晏映握住他手腕,强行掰开他的手,又整了整自己衣冠,自顾自地说着,“您这样可不行,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在外头要注意些。”   她这样的话说过两遍,像是在暗示什么,谢九桢眉头跳了跳,反问她:“什么家室?”   晏映摸了摸自己手臂,偏头看着别处,脸上红红的:“就是已经娶妻,在外便多有不同,我喝过的茶水您怎么还能喝呢,何况我还没出嫁呢……”   她没束胸,也没上妆,虽穿了男子衣服,任是谁都能看出她是女郎。   谢九桢觉得眉心噗噗跳,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我娶谁了?”   晏映一听,眯着眼想了想,陷入沉思之中,谢九桢见了,发觉也许可以这样引导她想起从前,又继续说了一句:“你好好想想,我娶谁了。”   晏映敲着额头,刚才那些话都是她脱口而出,是潜意识里的东西,可要仔细深想,又不一样。半晌之后,她胡乱地摆了摆手:“是谁我忘记了,总之她是一个举止优雅落落大方有倾城之容颜及佐世之才华的人,这样的妻子可遇不可求,大人莫要辜负了。”   谢九桢听着她那一连串的溢美之词,眼睛微微睁大一些,顿时觉得更加头疼了。   不仅忘记了他,还捏想出一个人来,而这个人,似乎说得就是她自己。   谢九桢又揉了揉眉心。   “大人莫要辜负她啊!”晏映还在强调,嗡嗡的声音在谢九桢耳边回响,他闭着眼睛,忍了片刻,说了句“好”,再睁眼时,眼前人已经走出好几步远了。   晏映冲他挥手:“大人记住今日的话啊。”   说完,一溜烟跑没影了,谢九桢看着她消失在门外,心中隐隐约约泛起酸涩,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   她仍记着成为他妻子的模糊的自己,可是此时此刻,对于他“已有妻室”的事实,却毫不在意。   她不喜欢他了。   晏映追着跑出去,看到来时的马车还在,碧落跟清月候在一旁,她走过去,追问道:“看到原师兄了吗?他好像有些不对劲——” 第28章 先生心。   问了碧落和清月, 只说原随舟白着脸匆忙离开,并不知道去了哪里,晏映觉得定然是那个可怕又奇怪的谢九桢说了什么重话, 伤害了狂放高傲的原师兄那颗脆弱不堪的心,以致他心情崩溃,才丢了她独自离去。   这会儿不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里锤墙呢。   晏映虽然不放心, 但也不至于太过担忧,原随舟这个人就是忘性大, 什么情绪都来得快去得也快, 受了先生批评这样的事应当能自己妥善调整好。她遣了原府马车让他们先回去,带着碧落和清月在这条街上又逛了逛,等到日落时分才回府。   偷偷回到闺阁换完衣裳, 正好舒氏身边的篮彩过来了, 说大公子已经回府,前面开始准备年夜饭了——晏晚在夫家过年,除夕不在京中。   晏映没被发现,松了一口气, 回头嘱咐两个人:“就说我在房里睡了一天, 可不要给我露出马脚啊!”   碧落忙点头,显然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清月才在晏映身边呆一年有余, 之前晏映因为守孝异常收敛,后来又匆匆嫁到了谢府, 如此有失体统的事甚少做过, 所以她不知小姐这样胡来。   她现在倒是有些理解小姐为何敢冒名顶替二公子来洛都求学了。   天生反骨,胆子和主意都不是一般的大!   晏映收拾妥帖后才赶去前院,舒氏刚从病中恢复,就已经把阖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除夕团圆佳节,府上新挂了栩栩如生的花灯,一派喜气洋洋。   晏道成为了不让女儿烦恼,封了所有人的口,没人提那些晦气的事,他也藏起所有不安和忧虑,陪着一家人吃了顿和和美美的年夜饭,看到女儿又像没出事前那样开心喜悦,突然觉得多少苦咽下都值了。   晏映兴高采烈地拉着大哥二弟出去放烟花,一桌子饭菜变成了残羹冷炙,晏道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底尽是担忧。   舒氏知道他担心什么,捧着热茶喝下一口,才幽幽说道:“不然咱们就搬离洛都吧,这样提心吊胆,命都握在别人手上,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晏道成有些后悔,当初如果不是他意气用事远离京城,手上但分有个把权力,何至于落到如今这副任人宰割的境地。   “那天听谢九桢的意思,似乎也同意合离,咱们这边反而有些骑虎难下,三哥因为玉仙楼那件事一直怨恨我,怕是就等这个机会呢。”晏道成叹了口气。   舒氏却有些气不过:“明明是他们心怀鬼胎,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罢了,为何要处处跟咱们过不去?”   理是这个理,其实从始至终他们都没做错什么,可是道理如果有用,这世上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不公平的事。若想过得恣意快活,手中还是要有权势和地位,有跟人叫板的资本,晏道成觉得自己仿佛走到一条死路的尽头,又无法回头,心底着实难熬。   晏府花灯缤纷,有人却愁云惨淡,谢府灯火氤氲,里面也照样没有一点喜气。   栖月阁上下光亮耀眼,投落的影子摇摇晃晃,除夕夜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以前更加清冷些。   星沉觉得,自从夫人离开侯府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了生气。   谢九桢在望月阁同秋娘用了年夜饭,屋里只有两个人,却用了两张桌子,中间像相隔了一条忘川。秋娘从来不跟人亲近,也不让任何一个男子靠近,其中包括身体里流了她一半血的谢九桢。   秋娘是他的母亲。   在阖家团圆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可是对面的人却不认识他。   洛都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了遮掩身份,谢九桢不能跟她相认,只能予她安稳,然后将她藏在望月阁。   他有时会庆幸秋娘不记得他。   寂静的房中偶尔发出几声碗筷轻碰的响声,因为他的压抑,对面的人好像在刻意放轻动作,却不知这样的小心翼翼都被他看在眼底。   那个丫头好像也是这样。   谢九桢突然搁下筷子,垂眸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在一瞬间变得索然无味。他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闷闷的,听着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无缘无故想起晏映,无缘无故想起每日同他用饭时她的一举一动。   刚刚听到那个丫头亲口说把他忘掉时,他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因为同样的事已经经历过一次。   可是这样的钝痛是缓慢而绵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侵袭。   秋娘默默咽下口中的羹汤,抬眼看着他,犹豫着问道:“你笑什么?”   秋娘不常跟他说话,所以听见她的声音时,谢九桢有一瞬的愣怔,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眼中落下一片幽芒:“没什么。”   “你不开心?”秋娘异常好奇,皱着眉追问他,虽然确确实实听到了他在笑,可她却能感觉出他并不开心。   谢九桢慢慢擦了擦嘴,从凳子上站起来,他自始至终沉着脸,忽略了她那句问话,拿上置衣架上的外袍穿上后,对她弯了弯身,然后转身要走。   “等等!”秋娘忽然面露急色,也跟着站了起来,声音放大许多。   谢九桢转头看她,就见秋娘有些迟疑,眼神忽忽闪闪,又不敢跟他对视了,她小声道:“映儿……什么时候可以……再来看我?”   她垂着头,声音听着有几分可怜,好像在祈求什么。   谢九桢神色复杂,转过身面向她:“你喜欢她?”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秋娘从来没有这样眷恋一个人过,望月阁所有服侍她的下人,秋娘都不曾亲近。   她像个孩子一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为什么?”谢九桢试探一问。   “因为,映儿很好,而且……”秋娘顿了顿,伸出手指指了指他,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温柔来,“你,也喜欢。”   谢九桢浑身一震,眼睫轻颤,心里好像忽然被什么敲击了一下,有种疼痛的感觉,他紧着眉心,不知道这是不是冥冥中的牵引。   她虽然不记得他,却无意识偏向他的喜好,是这样吗?   人在历经磨折之后忽然性情大变,将所有过往都忘却,一定是因为那段回忆太过痛苦了,遗忘即是保护。   谢九桢宁愿她永远都不认识自己,也不想她重新回想那些痛楚绝望,宁愿她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一样,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在望月阁永远做个爱美放肆的娘子。   他想得这么清楚,这么冷静,为什么一涉及到晏映,就全都推翻了呢?   谢九桢转身出去了,推门的动作有几分慌张,星沉一听见响动之后急忙过来掌灯,在旁边为他照亮。   大人的脸色看着十分可怖,星沉收紧了呼吸,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到了揽月轩,谢九桢看到满案的公文,眼中有几分倦色,再看到旁边空着的桌案,焦躁更甚,他揉了揉眉心,转身坐到里间的软榻上,径直躺下去,左脚随意踩上去,行止有些放纵随意。   “赫连嵘今日又进宫了?”他似是随口问了一句。   星沉静静在旁候着,见大人小憩,本要告退,却没想他闭着眼问话,顿时一怔,急忙回道:“是,申时末才出宫。”   作为大人的亲信,洛都中布满的眼线递上来的所有消息都有他过目,所以他知道的也很多。   至于魏王跟太后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他当然也清楚。但看魏王这般行事如此不管不顾,京中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也只是时间问题。   关键是在他印象中,太后一直是对他家大人有非分之想,突然委身于魏王,要么是深宫寂寞,要么是魏王手上握有她的把柄。星沉觉得多半是后者,所以这些时日加大力度从中探查,却一无所获,没有着落的事,他自然不会跟大人提。   谢九桢却忽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他幽幽地看着前面烛台上的灯火,眼中烦忧剪不断。   “那天在鹤颐楼,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星沉微微一怔,好久才反应过来大人在跟他说什么,以往的日子,大人就像在身前竖起一座高墙,无人可探知他的心事,他也不会跟任何人谈及自己的私事,他常常觉得大人过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今日竟然破天荒地开口了。   如果鸣玉在这,恐怕直接就否定了,可是星沉性情内敛,他话少,却总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大人如果不生气,属下便说了。”   “说。”   星沉动了动身子,准备好说辞,才躬身道:“夫人虽然年纪小,却并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那日在鹤颐楼,夫人情绪如此激动,也许只是长时间的积压,一并发泄出来而已。恕属下无礼,大人不屑于解释的那些,恰恰是夫人最关心最在意的,大人将夫人娶进门后,夫人进了厨房,绣了香囊,嘘寒问暖,什么都做了,然而大人却一如既往。”   “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释怀的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意识自己长篇大论说了许多,都是在贬低大人,遂绷紧身子,等待大人降怒。   然而谢九桢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前方,好像在思索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些她不愿思及的过去,如今细细数来,似乎都变成了他铁石心肠的罪证。   “后院的绵绵,杀了吧。”他忽然开口。   星沉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杀了,再送回宫里。”   “大人——”   谢九桢伸手制止,一副不再多说的模样:“你先下去吧。”   星沉欲言又止,可也知道大人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他只好领命退下,出去时将房门关好。   谢九桢坐在软榻上,轻轻闭上眼睛,眼前忽然晃过了许多虚虚浮浮的画面。   嘉安三年,朝中组织进学,所有世家子都要前往翠松堂听学。   那日檐外丝雨缠绵,淡薄日光透过云层,他是看着晏映抱着衣服躲到里面去的。   翠松堂三千学子,每日过目之人数也数不清,但他却记住了她的背影。   平阳晏氏啊,早在最初牢牢记在心中。   犹记得黑暗中,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有人按着他的头在他耳边轻述:“魏王赫连嵘,淇阳郭氏,平阳晏氏……你一一记着,将来定要以血还血,为萧氏报仇雪恨!将他们统统杀了!”   忠心的奴仆在他耳边说了三天三夜,像是唯恐害怕他忘了家族的血海深仇一样,说到喉咙嘶哑,再也发不出声,最后在他身侧气绝而亡。   这样的因缘,他怎么可能忘记。   但翠松堂初遇时,他也只不过敛了一身郁气,淡淡瞥了晏映一眼,然后擦身而过。   可在书阁前,他却迟疑了。谢九桢发觉她不像在书堂上一样安静沉稳,抱着衣衫鬼鬼祟祟潜入书阁的模样,瞧着着实有几分……几分诙谐。   鬼使神差地,谢九桢走了过去,他打开房门,一下便看到屏风之后那道玲珑有致的身影,心头震颤。   的确是在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她是女郎。   把身后跟着的学生挥退,谢九桢抬脚走了进去,那人抱着肩膀缩成一团,连影子都在发抖,他不知她怎么胆子这样小,却还敢女扮男装来皇宫里进学。   谢九桢的语气便加重了些:“还不快把衣裳穿上!”   那人一激灵,而后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谢九桢听到她情急之下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像个被踩着尾巴的小猫崽,嘴角忍不住牵起。可意识到自己笑了之后,他忽然僵住脸色,而后背过身去,抚平自己那一刻忽然松懈下来的心。   许久之后那人才抱着衣裳出来,谢九桢嗅觉极好,在她走进时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心中恍然明白她为何会藏到此处换衣裳。   他心血来潮问了一番话,她答得哆哆嗦嗦,可仍旧要将心中所想尽数相告,谢九桢一时也不知她是勇气可嘉还是胆小如鼠。   谢九桢忽然不想再跟她共处一室,推门而出时,晏映却小心翼翼地叫住他:“先生!”   谢九桢的手停在门上。   “先生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我还想……继续在翠松堂听先生日讲。”   谢九桢蜷了蜷手指。   其实以他的身份,就算破例收了一名女郎,也没人会说什么,然而回应的话却被他咽了回去,谢九桢什么都没说,推门离开了。   此后,晏映每日提心吊胆,恐怕他公布自己的身份,害得她没学上,于是自己书房三天两头出现新奇美味的水果糕点,都是她故意讨好奉上的。   那时只要一踏进皇宫的翠松堂,那抹身影总是毫无预兆地落到他眼中。   在堂上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她不逊男儿,甚至要比大部分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出息得多。然而堂下,她又会变成一条灰溜溜的泥鳅,无孔不入,倾尽一切讨好他。   或者说是贿赂,更准确些。   其实后来她都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暴露她的女儿身了,可她仍乐此不疲。   谢九桢从没想过自己黯淡无光的人生会猝不及防地闯进这样一道身影,进而沉溺在普通人的欢喜里,忘了她姓什么。   嘉安六年,孝文帝赫连珏病逝,日讲停止,看着空寂无人的翠松堂,谢九桢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天意如此,好像他人生中根本不该被照进阳光。   回京守孝是早有准备,隐龙山再遇却是始于偶然,看她哭着喊着拍打将她掳走的歹人,谢九桢眉目染霜,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杀意。他杀了歹人,救下她,怀里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   回京的马车上,听到她急喘的呼吸,谢九桢才知她被喂了药,他只知道自己目光微乱,掌中捧着的书,上面的内容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可她睡去时,他又莫名感觉怀中冰凉。   谢九桢将她送回府,在晏氏牌匾下站着时,有那么一瞬间,黑暗中耳边一遍遍重复的呓语声又再次响起,牵扯着他血液里流淌的无尽杀意。所以当晏道成求他护住晏映的名声时,被他一口回绝了。   可是他回去后,却整夜里辗转难眠。   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柔软的身躯,吐气如兰,她身上滚烫,眼波里荡着水纹,她倾泄的发丝好像就落在肩膀,微凉的指尖在慢慢划过脖颈……   谢九桢忽然睁开眼,闯到耳房里浸入凉水才慢慢冷静。   冷静后,他的心便又沉了下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他早该知道的,细雨缠绵,瞥见她抱裳钻进书阁那日,他便不该推门进去。   如此,是不是就可以少了这许多烦扰。   第二日,他亲自上门提亲,只是没想到姚妙莲也会颁下赐婚的懿旨。   那日过后,他像是被漩涡吸住,无法挣脱,此后夜夜不再被她娇影束缚,却总是梦见黑暗洞中那个腐朽的尸体,血肉模糊地扒着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忘记萧氏流过的血。   直到有一日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他差点割了鸣玉的脖子,魏济来看他,看他狼狈的模样,还有心情调侃他,说他们母子两个,一个傻,一个疯。   谢九桢疯不疯,他自己是知道的,大多数时候都能克制住杀人饮血的心,可是晏映,他却不敢拿“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话来下注。   他有些后悔了,却又不愿意松手,想着便是为保全她的性命与声名,护她在侯府安安稳稳过后半生,无人敢欺她辱她,这样也好。   然而成亲之后的日子,却并非他所想。   她仍旧像从前那样,一边敬畏他,一边不懈地伸出爪子招惹他,他退一步,她进三步,从来不知道他有多危险。   她从舒氏那里取经,让晏归麟给她准备医治男人的药,给他做饭,绣香囊,说喜欢他,在夜里抱着他,扬言要做他黑暗中的光……   谢九桢不可能长此以往的继续忍下去,以致原本的打算再次落空。   他偷偷跟魏济要了镇定心神的药,想要在她面前稳住情绪,虽然常吃对身体不好,可他也不想伤害她……   他以为做这些就够了。   然而星沉说他做得过分。   他独坐于室,闭眼时掠过她摔伤昏迷的画面,手指骤然抓紧了膝盖,心里痛得一滞,她在翠松堂时最喜欢笑,害怕时笑,高兴时也笑,欢喜地叫他“先生”,笑容如春花般灿烂。   可那些日子,她的确常常愁眉苦脸。   谢九桢知道了,是他不够疼她。   或者他在害怕什么,而刻意躲着她。   鹤颐楼她大骂他时,自己也不该说重话,原以为事后总能解释清楚的,他要将他年少时,归京后,所有她不曾参与的时光都悉数告诉她,让她不要再那么患得患失。   然而她摔伤后,一下子将他忘记了。   什么解释,什么误会,什么迂回曲折,她都不会再听,也不会在乎。   谢九桢手上就握着这么一根稻草,即将脱手的时候,所有理智和沉稳都尽数崩塌。   没有他的存在,晏映依然是府上最无忧无虑的二小姐,有家人,有挚友,有兴趣爱好,有所有正常人该有的一切。   谢九桢却忽然发现,没有晏映之后,他的人生里再次只剩下黑暗和仇恨了。   他忽然睁开眼睛,推门而出,星沉守在门外,被一声巨响拉回思绪,然后他便看到大人跌跌撞撞地闯入风雪中。   嘉安六年的除夕,入夜后又下雪了。   谢九桢出了侯府,在阶上顿住脚步,周遭的声音全部消失,他只看到晏映捂着耳蹲在墙角,等待烟花在天空中绽放。   她将漫天飞舞的雪都染上了颜色。   谢九桢一步步走过去,脚步逐渐加快,快到近前时,他几乎是一下便将站起身的晏映搂入怀里。   之前在晏府留下的话,他食言了,谢九桢无法如他们所愿。   合离,放她离开,都不可能。   回去拿炮竹的兄弟二人刚刚出府,就见到这一幕,晏归麟认出谢九桢的背影,扔了炮竹便要冲上去,却被晏归宸按住手臂。   晏映觉得脑中晕乎乎的,突然站起身后,她气血上涌,眼冒金星,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人拥着一身风雪将她揽入怀中,冰冷刺骨,晏映被冻得回过神来,发觉有人抱着自己,一把将他从身上推开。   “你……”晏映自知被人占了便宜,脸色发白,用了吃奶的力气推人,谁知道看清那人的脸后,却着实怔了怔,“你怎么……是太傅大人!”   晏映涨红了脸,想起白日说过的话,她才叫他不要辜负自己的妻子,晚上就敢这么招惹她!   晏映几次张口,脸上满是忿忿之色,那些太过难听的话她都说不出,最后只是抱着手臂,朝他骂了一句:“你……你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晚了几个小时。   主要是码这章时涉及到前面的剧情,好多小天使是跳着看的,怕你们看不懂,所以来来回回改了好久。   就……如果还是看不懂的话,我也没办法了_(:з」∠)_   → 第29章 先生套。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那一茬的烟火都已在夜空中绚丽绽放,一纵即逝的热闹都归于沉寂,便显得那声娇滴滴的叫骂异常刺耳。   瞬息白昼, 刹那间降下浓浓夜色。   谢九桢被推得向后踉跄一步,风雪灌入怀,满目凝滞的神情笼罩在阴影里, 在空中搁置的双手久久没有着落。   那声叫骂却引来一声放肆大笑。   晏归麟也是反应好一会儿,才爆笑出声, 他拍着腿, 气恼一扫而光,倒是没想起来自己阿姐这样的性子,断然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没失忆前或许还对谢九桢旧情难灭, 隐而不发, 如今就当他是陌生人,怎么还能忍下这样的纠缠。   晏归宸却回头瞪了他一眼,将他扯到身后,行下台阶走到晏映身边, 对谢九桢弯了弯身:“先生。”   晏映一看大哥来了, 急忙跳到他身后,拉着大哥手臂偷偷探出头来, 皱眉望着谢九桢。   雪簌簌下落,天空中的烟火时而绽放, 寂静过后, 热闹一遭追着一遭,却都好像跟谢九桢没有关系,他缓缓垂下手,长袖遮住了微不可见的颤动。   他上前一步, 并未理会晏归宸的礼节,而是直直看着晏映,眉头轻纵,低声问道:“吓到你了?”   当街抱了未出阁的女郎,那是多大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名节尽失,怎地转眼间他就能这么冷静?晏映不满地瞪着他,紧紧扯着大哥的袖子,她平时是任性张扬了点,可不代表谁人都可占她便宜!   谁知谢九桢却不等她回答,闭上眼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是我认错人了。”他哑着声音说道。   三人都是一怔,兄弟两个下意识交换眼色,内情他们都清楚,他们只是惊讶权势滔天的太傅大人竟然会低声下气地跟晏映说对不起。   晏映更在意的是他解释的那句话,任是谁听了这样的理由都会觉得可笑,甚至觉得他是在故意推脱。可是她一向上看,在门前红灯笼的映照下,撞上那双眼眸,她忽然发现他眼眶红了,伫立在那,像隐入无边的落寞里。   他神情这样悲伤,眼中有失望和疼惜,倒真像深情不悔地抱住心爱之人,分开之后却发现那人不是时该有的表情。   晏映咳嗽一声,慌慌张张低下头去,被这么哀怨的神色一弄,反倒让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明明被占了便宜的是她来着!   好在这条寸土寸金的地界没什么人,应当也无人看到这个画面,晏映垂头哼唧几声,不看他,却朝他摆了摆手,含糊不清道:“既然是场误会,那就让它过去吧,咳咳,雪下大了,大哥,麟儿,咱们回府吧……”   说罢拉着两人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谢九桢便静静站在雪中,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门良久,直到肩上落满了雪。   星沉一直在侯府门前站着,终于看不下去,撑伞走到他身后,规劝道:“大人,咱回吧……”   他出来时没披衣裳,穿得单薄,在外面站久了肯定会染上风寒,以往发生这样的情形时,夫人就会来给他送厚氅了。   唉——   谢九桢忽然“嗯”了一声,却不是回答星沉的话,他怔怔望着晏府的方向,眼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一声声轻叹。   “急不得。”   急不得,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转身回了侯府。   晏映逃回晏府后,眼前还是时不时晃过谢九桢悲伤的双眸,她忍不住好奇,终于开口问她大哥:“太傅大人的妻子怎么了啊,为什么我看他一副受了情殇心中悲痛的模样,还情绪失控到认错人的地步?”   晏归宸顿住脚步,神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旁边的晏归麟却忽然拍拍手捧腹大笑。   事发突然,且驴唇不对马嘴,可晏映总能用自己的思维解释清楚,认定一个合理的猜测。   在她眼里,谢九桢存在,他正头娘子也存在,却都跟她晏映没有丝毫关系,晏归麟忍着笑意擦了擦眼角,隐去所有表情,认真地拍了拍她肩膀:“其实,谢九桢的正妻离他而去了,所以他才会那么落寞。”   晏映长长“喔”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晏归宸见二弟随口胡诌,暗地里瞪了他一眼。晏归麟摸摸鼻子看天看地,假装没发现。   除夕夜要守岁,只是晏映白天出去疯玩一天,夜里便没有精神了,坐在床头上直磕头,昏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各府开始走动起来,只有晏府门前冷情。如果外头传出二人佳话,或许还会有人拉下脸来打关系,现在不仅没听说两人恩爱,还传言夫妇二人在鹤颐楼有争吵,要不要来晏府走动,他们也要掂量掂量。   晏映头天睡得足,早早就起来给父母拜年。外面爆竹声阵阵,到处是新春的喜气。一家人都不喜逢迎交际,无人来拜访,倒是乐得清闲。   饭后说话时,舒氏提到大女儿:“信上说,年后周家要搬到京城,巡礼初入尚书台,周家便要举族搬迁,看来今后是有意要在洛都扎根了。明天虽是省亲的日子,但她忙着家中大事,怕是要等到正月末才能回来了。”   周家虽然不能跟洛都世家公卿相比,但也有其根基在,祖上出过几个名士,这次郡守推举,试着把周巡礼举荐上去,没想到竟让他过了考核,还入了尚书台。   “这是好事,等巡礼过来,咱们备好酒席为他们接风洗尘。”晏道成说。   周巡礼如果有出息,他们脸上也有光,他当然不会因为女儿无法回家省亲就生气,左右过不多久晏晚就会回来,以后在京城住下,说不定两府还能更亲近了。   一想到这,晏道成忽然又记起,他们现在似乎也不是能在京城长住的情况,晏映和谢九桢的事拖拖拉拉到了年后,到底该怎么解决,他还在犹豫……   正想着,府上下人突然来传话,说太傅大人谢九桢就在门外候着。   晏道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不成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人这就领人要将他们赶出去了?今天是大年初一,若真赶这个日子翻脸,谢九桢心胸气量未免也太小了些!   他气腾腾地站起身,瞥了一眼晏映,想让她先避避,没想到谢九桢就只是让那人通传一声,不等晏道成请人就自己闯进来了。   或许“闯”字用得也不对,这里本身就是谢九桢的宅邸!   晏道成看着来人拎着衣摆走上台阶,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一边给舒氏使眼色一边迎上去:“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他这问话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在晏映跟前装作与谢九桢毫无瓜葛,得了他的暗示,一屋子人回过神来,行礼问安,顺便道声过年好,都跟着演起戏来。   舒氏本意想趁乱拉着晏映偷偷退下去,却不想谢九桢目的明确,他匆忙对晏道成点了下头,便匆匆走向晏映,开口询问:“你还记得秋娘吗?”   众人皆是一怔。   秋娘何许人,他们并不知道,但看谢九桢问出这句话时眼中有急切,想着这定然不是个寻常人,他突然提起这人来是做什么呢?   晏映却眸光微动,听见“秋娘”二字后脑海中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一闪而过,她有些站不稳,杵着桌子后退一步,谢九桢下意识要伸手扶她,却被晏归麟抢先。   “阿姐,你没事吧?”   晏映晃了晃头,轻轻回了一句“我没事”,然后拂开他的手抬头去看谢九桢,两眼眯了眯:“我记得……她怎么了吗?”   谢九桢心头轻轻松一口气,却还是紧着一张脸,回道:“她不吃饭,吵着要见你。”   晏映皱了皱眉,一段回忆涌上心头,她的确记得自己答应过秋娘,要每日都去陪她,可不知怎么,这些时日她总是想不起来,若不是谢九桢提醒,她一点都不会记起。   秋娘是个可怜人,她自己许下诺言却撂爪就忘,秋娘一定很伤心。一想到这,晏映也顾不上许多,拿上碧落手臂上搭着的披风,急忙问他:“秋娘现在在哪?”   “你跟我来。”谢九桢神情严肃,一点瞧不出破绽,正要转身带人走,吃瓜看戏的一家人终于回过神来了,晏道成赶紧上前拦住二人,神色有些古怪。   “映儿,你做什么去,快快回房吧,别给谢大人添乱。”晏道成给晏映使眼色。   可晏映却是一脸认真,她走上前拍了拍父亲的手,乖巧道:“父亲,我答应过秋娘要陪她的,这些天都忘了,我真该死……您放心吧,我不是去添乱,一会儿就回来。”   晏道成哪里是担心晏映捣乱,他是担心谢九桢意图不轨,以前是他高看他了,没想到也是个会说花言巧语的小人,三言两语就把她不知内情的女儿骗走了,果真是好手段!   他看着傻乎乎的女儿,没法解释清楚,晏映也不等他答应,着急匆忙地戴上兜帽闯进雪幕里,一边催促谢九桢一边加快脚步,恐怕耽搁了时辰。   见着阿姐就这么跟人走了,晏归麟心中着急,拿着佩剑便追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问他,他没好气道:“阿姐去了对面。看门的说什么都不让我跟进去,打也打不过,这可怎么办好?”   这可怎么办好,晏道成也急得心头火燎,一向强硬果决的谢九桢突然玩起这样的把戏,把他打得措手不及,若他直接翻脸还成,现在这样,他一点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用意。   …   晏映跟着谢九桢入了侯府,左右不过几步的距离,她着急见秋娘,竟然比谢九桢走得还快,而且不用人引路,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望月阁。她心中也开始怀疑起来,为何明明没来过,却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那么熟悉。   正想着,她突然听到头顶一声轻唤,抬头望去,就见秋娘一身红衣立在阁楼上,向她开心挥手,晏映见她并没有哭哭啼啼,悬着的心放回到肚子里,也回应地招了招手。   秋娘忽然关上窗子,身影一下子消失不见,片刻后,她便听到咚咚的脚步声,秋娘提着裙子跑下阁楼,开心地冲她飞奔而来,不管不顾地将她抱了个满怀。   “映儿!你果然来了!”秋娘笑容艳丽,语气却活脱脱像个半大孩子,晏映拍着她肩膀,没在意她说的那句“果然”。   她放开她,眼中都是歉意:“秋娘,对不起,说好了要陪你的,结果我就只顾自己玩……”   秋娘却不听她这些话,一脸心怀鬼胎的笑,拉着她便向旁边跑,直把晏映拽了个踉跄,秋娘松开她的手,跑到雪堆里,抓起一捧雪就砸到她身上。   “啊!”晏映没躲过,冰凉的雪粒钻进了衣领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这雪扔得猝不及防,晏映站住脚步,一下子沉下脸来。   秋娘本笑得开心,见她垂眼沉默,站着不动,挪着步子走过去,小心翼翼问她:“你……你生气了?”   到了跟前,她刚要蹲下身看看晏映的表情,却被大力推倒在地,两个人在雪中滚成一团,就听到晏映阴谋得逞的大笑,一点也不顾及自己女儿家的身份,秋娘也是个调皮捣蛋的,两个人你来我往,战况胶着。   晏映撒欢了,满眼都是秋娘,等到她玩尽兴了,拉着秋娘从雪地上站起身时,余光瞥到一卷黑洞洞的金边衣角,吓得激灵一跳。   “哎呀,”晏映真心被吓到了,捂着自己胸口,视线向上挪,“大人,你怎么还在这?”   她声音里有几分埋怨,觉得这样的闺中玩乐男子若是识相就该避开,而且想着自己刚才放纵的模样都被他看到眼里,心里有一丢丢不舒服——怪丢脸的。   谢九桢却不看她,而是转过头看向秋娘,声音低沉,像是命令的口气:“今日够了,回去休息。”   秋娘眨眨眼睛,在晏映手心里捏了捏,竟然真的乖乖听话走了进去,临进门是朝她挥了挥手,影子一闪便没影了。   晏映又忍不住训斥他:“大人好好对她说话!”   谢九桢这才睇了她一眼。   没了那些记忆之后,她对他也不再慎畏,行事大胆不少。   看着晏映水润的眼睛,他忽然别过头去,淡淡说了声“知道了”,抬脚便往院子外走。   晏映忽然发觉这个人很是心口不一。   她跟上前去,同谢九桢并肩而行。侯府白茫茫一片,雪地闪着银芒,让心也跟着静下来。   晏映偷偷弯起唇角,不知怎么地就笑了,她忽然回神,掐了掐自己的脸,抬头去看谢九桢,见他并未发现,松了口气。   这一抬眼,她看到他眼中幽暗神色,忽然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晏映掩唇咳嗽一下,心中思量片刻,吞吞吐吐道:“那个,事情我都听说了……大人也不必太过介怀,情情爱爱这样的事,我不懂,不过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大人的妻子既然不顾世俗礼教都要弃你而去,想必是真的不爱你了。大人何不潇洒一些,痛快放手,也许还有更好的人等着您呢?”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一个年纪刚及十七的人,竟然给当朝太傅上了一堂课,说出去怕不会笑掉大牙。   谢九桢却是顿住脚步,低头看她,神情有些怪异:“你在说什么?”   晏映全当他是不好意思承认,这样的事说出去是有些丢人,她自认为知晓了谢九桢的秘密心事,过来人一样凑近几分:“二弟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大人思念夫人如痴如狂,可夫人却离您而去,您心里一定不好受,昨夜把我当作您夫人了,有所冒犯,我也能理解,可是大人可不能总这样。抱我也就抱了,这要是抱了别人,一定赖上大人不走,非要您负责才行!”   她一副老成语气,还一本正经地说出“抱我也就抱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让一向清冷出尘的谢九桢也忍不住蹙紧眉头,神色不知该怎么摆好。   他揉了揉眉心。   事情好像越发复杂了。   而这副神情在晏映眼里则都是苦恼。   晏映觉得应该给太傅大人一些时间,慢慢理顺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缠才是,所以不急着听他的答复,抱着手臂向前走。   寒风刺骨,刚才在雪地里撒野,弄了一身雪水,现在被风一吹,冷得她打寒战,谢九桢看见她发抖的背影,上前拉住她手臂:“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回去。”   晏映拧眉看他,不悦的神色也动人心魄,她扯回自己的手臂,见鬼一样看他:“我家就在对面,不远的。”   她疯了吧,在侯府换衣裳,回去父亲母亲问起怎么解释?再怎么恣意妄为,她还是有点分寸的。   谢九桢皱了皱眉:“那就先回屋里烤烤火,等衣服干了再回去。”   这倒是可以,走了这两步,的确冻得她牙齿打颤,晏映点了点头,谢九桢将她带到了揽月轩。   晏映挨着炭炉坐下,伸出手去取暖,谢九桢挥退下人,坐到对面,拿着火钩子轻轻戳了戳,见对面的人戒心全无,安静又认真地烤火,他垂下眼来,将火钩子放到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响。   晏映抬头看他。   “你可知,你父亲最近并不好过。”他幽幽开口。   晏映微怔,眼底里都是茫然:“父亲?父亲怎么了?”   “因为玉仙楼的事,你父亲被逐出族谱,你三叔仍旧怀恨在心,想要伺机报复,”谢九桢慢慢抬起双眸,眼底深不可测,“你们在京中没有靠山,将来要怎么活下去?”   低沉压抑的声音好像一只手攥紧了晏映的心脏,她也跟着紧张起来,皱眉望着谢九桢:“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竟然还要报复我们。”   “没有士族身份和宗族势力,在洛都寸步难行,加上你大哥和二弟的仕途渺茫,别人若想动你,你们不会有任何能力反抗。”   晏映知道他说得都是事实,只是神色却越发怀疑起来,她狐疑地看了看谢九桢,轻问:“那大人,有什么看法?”   谢九桢静默片刻,脸上不见波澜,让人看不透,晏映心头痒痒的,想要追问他,就听他忽然开口道:“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来翠松堂进学。”   晏映一顿,想了想才回道:“麟儿不想进宫读书,他不去,就浪费一个名额,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顶上?”   “只是因为这个?”   晏映忽然站起身,在房中走了走,她攥着手,考虑这话该不该说,可是太傅大人问到这了,她其实心里痒得厉害,想要把心里话都说给他听。   晏映回身,清澈透亮的眼眸看向他:“其实不是,我就是想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女郎只能入私学,认认字便好,无才便是德,就算才华横溢满腹笔墨,到头来也只能在内宅看账本,无聊时写写小诗。我不明白,所以就想去看一看,是不是那些东西男儿学得女郎学不得,是不是男儿能学会女郎却学不会。”   “结果,好像并不是这样,”晏映锤了一下手心,“有些人,白白浪费了好身家,浪费了男儿身,蠢笨如猪,还不如我好!”   “可他们出来却能毫不费力地做官,你说我气不气!”晏映义愤填膺地坐回来,脸上满是怨怼。   谢九桢忽然轻声笑了。   “那你想不想随便嫁给别人,将来就在后宅看账本?”谢九桢笑着问她。   晏映当然是不想,可她也没有太后姚氏那样的地位,就算不想又能如何呢,今后逃不开这样的局面。   “都是命欸。”她幽幽怨怨叹了口气,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谢九桢引她说那么多,就是想让她看到自己,结果都说到这儿了,晏映却自怨自艾地叹了一句了事。   终于还得是他亲口提醒她。   “为什么不求求我?”   晏映一惊,抬眸看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谢九桢声音放得轻柔许多,眼里也多了一分笑意:“你求求我,我可以帮你。”   “做你的靠山,保你全家性命,为你兄长和二弟铺路,让你不用去后宅看账本。”   “如何?”   他接连说了几句话,最后一个问句抛过来,都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晏映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美好得像是假的。   倘若能有太傅大人做靠山,那又有什么可愁的呢?   可是她仍然不放心,或者说,不敢相信太傅大人会对她一个无名小卒另眼相看。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呀?”晏映垂下头,心里却想着,自己有哪里值得他去利用吗?   谢九桢难得弯了弯唇角,眼中浮现温和笑意。   “因为,你是我最心爱的学生。”   虽然忘记了他,但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全都一字不差。刚得知她女儿身时,他问她为何要女扮男装,她那时还只敢哆哆嗦嗦地回答,再后来,谈及相同的问题,她仗着他庇护,已敢如今日这般高谈阔论。   谢九桢起初,就是想遂了她的心意,揽月轩放了一张书案,原就因为她说过,不想成日在后宅看账本。   晏映张大了水眸,在听到那声“心爱的学生”时,竟然忍不住颤了颤,她大为感动。   如此不拘礼数,心胸宽广,开明通透的先生,实在太难得了,谢九桢的形象一下子在她心中高大起来。   晏映郑重地站起身,扫了扫膝上不存在的灰尘,拎着裙摆直直跪了下去,然后对着谢九桢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学生,谢过先生赏识!”   这是拜师的礼数。   谢九桢的神情僵了僵,眉头缓缓纵起,脸色有几分不自然。   事情,好像又朝着更复杂的地方发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九桢:我想的不是这样的。   作者:你想的什么样?   谢九桢(扶额):总之不是这样……她拜师了(顿住)作者:先生夸映映是最心爱的学生,映映进而拜师,有毛病吗?   谢九桢:那我该怎么说?   作者:说她是你最心爱的女人!(疯狂摇晃他)   谢九桢(再次扶额):那她定然会背地里骂我见异思迁不要脸。   作者(沉思):好像是这样哦。   →感谢在2020-05-25 01:11:26~2020-05-26 02:1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只途径了盛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rry谣 22瓶;咕咕王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先生藏。   衣上的湿寒之气都烤干了, 身上一片暖烘烘的,晏映心头喜滋滋的,一直眉眼弯弯合不拢嘴, 开心藏也藏不住。   不管谢九桢有什么目的,这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机会,能学到东西固然是好, 但最重要的还是能替家人分担困难,常人哪能得到这秘样的机会?还多亏他不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   更何况……能得到大胤帝师谢九桢亲口夸赞“你是我最心爱的学生”, 那得是多大的荣耀。   晏映感觉自己坐在云端之上, 都要飘飘然了。   天色不早,晏映准备回去,跟谢九桢告退之后, 她退到门边, 刚转身开门,肩膀就覆上温暖。她一扭头,发现身上多了件厚实温暖的狐裘,一呼气, 雪白绒毛就被吹出个小坑, 柔顺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   “先生?”晏映微微抬头,诧异地看着谢九桢, 自从拜师之后,她就改口了, 心里认定了谢九桢是除他父兄之外尊敬的男人, 因此言语上也拘谨许多,恪守规矩。   谢九桢为她披上之后就挪开手,只淡淡说了一句:“穿着吧。”   他伸手推开半扇门,风雪一下子灌进屋子里, 晏映烤了半日火,身上都暖洋洋的,此时一着风,更觉冷了,她下意识紧紧狐裘,要推阻的话便给她咽了回去。   晏映乖巧得屈了屈身:“谢先生垂爱——”   说到一半发觉“垂爱”这个词用得不好,容易让人误会,皱着眉停住嘴,赶紧改口:“谢先生垂怜……”   好像还不如“垂爱”?   晏映心中大骇,一口气没提上来,呛到了嗓子,开始不停咳嗽,索性不加那些乱七八糟的解释,躬身哑声道:“谢……谢先生!”   因用词不当而出糗实属不该,枉她刚被先生夸奖,晏映低着头,不敢看他嫌弃的神情,却听先生什么都没表示,只轻轻说了一声“走吧”,便先她一步踏出门槛。   晏映一怔,反应上来急忙跟上去。   外面风大,日头隐没,小路两侧已点上灯,晏映拥紧狐裘,不给留一丝缝隙,正跟寒风较劲时,鸣玉突然捧着一个盒子走过来了。   谢九桢伸手,将她往身后挡了挡。   “大人,人已经解决,是直接送到宫里去吗?”   晏映不知那盒子里是什么,隐在谢九桢身后探出半个头来张望,却忽然听到他冰冷的声音,赶紧站直身子垂下眼。   “你亲自去,太后若问起,就如实解释。”   鸣玉身子一震,语气有些迟疑,求饶似的抬头去看谢九桢:“这,大人……”   拿着太后那边绵绵的人头去宫中“献礼”,说不准就回不来了,太后一怒之下直接命人将他斩杀怎么办?   “你就说,发现她与魏王府有往来,她不会杀你,”谢九桢吩咐完,不再看面露难色的鸣玉,转身唤晏映,“走吧。”   晏映应声,划着小步子跟上,只当没听到刚才两人的对话。虽然已经正式拜师,但先生府上的事,她还是应该保持距离才是,而且有句话不是说吗,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她还是紧要自己的小命。   出了侯府,晏映发觉谢九桢还是没停下,以为先生亲自送她出府还有些受宠若惊,结果发觉先生好像本来就是要去晏府,晏映低头,收起小心思。   “知道怎么跟你父亲说吗?”谢九桢忽然问她。   晏映点了点头,没觉得这有何难,到了待客正厅,她看到晏道成一早就在那等着,应当是整日没离开。   别人倒是不在。   “父亲!”晏映唤了一声,晏道成急忙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迎上去,将女儿上下打量,又忍不住多看谢九桢两眼。   但看女儿笑得眉眼弯弯,也不像受了委屈,他稍稍放下心来,拉着她往里面走:“你怎么去了这么晚?”   晏映但笑不语,扭头瞥了一眼先生,颇有些得意自豪地回头,握着晏道成的手:“父亲,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先生答应收我为徒了!我跟在先生身边做事,既能学到很多,还可以庇佑家人,别人看在先生面子上,也不会欺辱咱们的!”   她一说完,晏道成脸色大变,赶紧甩开她的手:“不行!”   晏映也没想到父亲反应会这么大,神色一僵,有些无措:“为什么?”   能得先生赏识已很难得,况且她还是女儿身,错过这次,将来还哪来第二次机会呢?却不知晏道成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跟着谢九桢”这几个字上,和离不成,谢九桢怕就是用这些话将她拴在身边,好让她一直做名不副实的正妻,背地里再去跟太后姚氏恩爱缠绵去!   晏道成脸色黑沉,却又不能跟晏映解释,只能强硬挥手,背过身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晏映长这么大,做什么事都跟家里人有商有量的,但就算是顶替二弟去翠松堂进学的事,父亲母亲都没有阻拦过她。晏道成这么一横,声音震得她心砰砰跳,晏映下意识就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有些委屈地垂下头。   谢九桢忽然上前,拉着她转过身来,见她果然红了眼。   “是我与你父亲之间有些误会,不关你的事。”他深深看着她,忍住想要为她擦一擦眼角的冲动。   晏道成听见声音后赶紧转身,一看自己把女儿吓哭了,也知道刚才他说话太重,心头有些后悔:“映儿……”   谢九桢却轻轻推她一下:“你先出去吧,我与你父亲有话说。”   晏映抬眸看了看先生,又看了看父亲,想着也许先生比她口才好,能说动父亲呢,她弯了弯身,转身出了正厅。   人走后,谢九桢一身清雅之气便消失不见,他随便找了一个椅子坐下,玄色锦袍压不住他脸上冷冽,与刚才那个温声温气对晏映说话的谢九桢判若两人。   晏道成皱了皱眉。   他心中烦乱,因一日担忧已被搅得身心疲惫:“大人到底想要怎样,那日离开时,你不是已经答应要和离了吗?”   其实晏道成没什么好怨恨的,谢九桢为今带给晏家的好处比不好要多,他也知道那日鹤颐楼女儿失足摔倒,也并非谢九桢故意。   他其实更多的还是惧怕,谢九桢密不透风,未知的东西总是更让人恐惧。   谢九桢抬眼,在桌上拿了一盏茶,茶还冒着热气,似乎新上来没多久,上好的碧螺春,一掀杯盖就是醇厚的茶香。   “她既然嫁与我,便生生世世是我的人。”谢九桢看着茶杯上头氤氲的水汽,一双沉寂黑眸看不清其中深意,如宣告,又像威胁,少了雍容气度,反多了些侵略的狠意。   晏道成心中咯噔一下,颓然地垂下手,终于露出几分无奈:“大人,既然不喜她,何必一定要将她困在身边?就当是我求你,放过映儿吧!”   他说罢要行大礼,谢九桢的声音却飞快传来。   “谁说我不喜她?”   晏道成动作一顿,抬头一看,便见对面的人眸中含霜,却多了几丝温情,那脱口而出的反问,更像是确认。   晏道成脸色更难看了:“可太后——”   “我承认过我与姚妙莲之间有私情吗?”   他又是将他打断,唇齿之间皆有寒气,冷得晏道成全身上下僵硬得动弹不得。太后的名讳,无人敢叫,而谢九桢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语气何其随意,忍不住让他多想。   而这语气中,绝没有一丝怜爱。   晏道成心中含糊了,也想起谢九桢的确一直没有承认过,他那时刚听说这件事时心中惊骇,下意识就认定,这会仔细想想,才发觉很多事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你觉得我会伤害她,”谢九桢垂下眼帘,喝下一口清茶,又将茶杯放回桌上,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幽芒,“其实是你们保护不了她。”   晏道成脸色一僵,似是被戳到了痛处。   谢九桢坐在椅子上,整了整衣袖,声音里有几分讥讽:“我早就说过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你当初没有避世离京,说不定现在坐到仆射位置的是你,一个小小的晏三爷又怎么能压制住你呢?”   “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晏道成忽然挥动手臂大声喝止,转身背对他,顶上来的气焰却难以下咽。   谢九桢却轻道:“或许也不是懦弱,只是愧疚,避开晏氏族人,会让你觉得心中好过些,撇清关系,罪恶感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道成豁然瞪大眼睛,心头埋藏多年的隐秘仿佛都被人看穿了,他急忙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谢九桢站起身,挺拔的身躯比晏道成还要高半头,黑压压的气势袭来,竟然让人喘不过气。他进一步,晏道成便下意识后退一步,看着那双眼睛,他越发觉得熟悉,可是,这不可能啊,不可能是他心中想的那人。   谢九桢忽然停下脚步,闭眼顺了一口气。   “你想不到我还活着吧,”他换换睁开眼睛,眸中如死水一潭,“晏世叔。”   晏道成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霎时变得漆黑一片,虽然早有预感,可还是在他叫出“晏世叔”三个字时,愧疚无力的绝望铺天盖地袭来。他一声没做过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只那一件,他至今仍无答案。   晏世叔,这世上只有一个小孩会这么唤他。   而今,小孩已经长那么大了吗?   “你是……萧大哥的孩子?”晏道成眼前模糊不清,泪水倏地滚落,他握住谢九桢手臂,上下打量着他,又欣喜,又内疚,声音哽咽,“你还活着?你怎么活下来的?”   那个埋藏在他心头多年的秘密,压抑了十八年,终于可以宣泄出来了,可是谢九桢未必愿意看到他老泪纵横的样子。   他拂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而这一步,就像无形的天堑一样,划出泾渭分明的距离,晏道成一下就冷静了,眼前的人,别说对他有再见的喜悦,恐怕是怨恨更多吧!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当年之事,我也有苦衷……”   兴庆十二年,昭武帝挥师南下,定京洛都,一举将东楚灭国,东楚最后一个皇帝在宫城内自焚,熊熊火焰像末路英雄的哭嚎。   萧彦章并非亡国昏君,两军交战,无情厮杀,他只不过是那次输了而已。   昭武帝与他惺惺相惜,不肯杀他,在攻进皇城时招降,扬言只要他肯归顺,可加官进爵重重封赏,保他一生无恙,但最终只看到漫天火光飞舞。   他宁死不降,他生前最宠信的兄弟却降了。   晏道成那时看不上他。   收降东楚大军之后,昭武帝给了他清河郡王的爵位,更授予御史中尉的官职,尽管京中无一人瞧得起萧彦清,他却依然尽公职守,默默做着手中的事。   而这些人里,唯一敢直言唾弃的也只有晏道成。谁知道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接触得多了,他竟然发现萧彦清为人清正,是个耿直率真的男人,布防禁卫的御风山前,他第一次问出心中疑惑。   那时萧彦清只是笑着回答:“皇兄希望我好好活下去,我也不止为我一个人而活,我平生没有远大志向,只想守护好妻子儿女,皇兄临死前为我铺好后路,我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   六年时间,晏道成从一个半大孩子长成翩翩少年,萧彦清教他良多,为人,处事,武功,兵法,亦师亦友,他知道他绝非无能之人,他也从无不臣之心,忠心事君,一直以来恪尽职守。   “中州动荡多年,百姓民不聊生,如果有人能建立功业统一中州,未尝不是百姓福祉,只可惜,轮不到我们东楚了。”只有跟他私下交心时,他才会偶尔显露出那份遗憾来。   晏道成开始明白他为何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那些人跟他终究想的不是一样的事。   可惜萧彦清不能在马上护住天下,他到底是东楚后裔,昭武帝不可能分给他半分兵权。   直到景和六年,收拢北方势力的大胤与南禹对峙,昭武帝带兵南伐,在边境停留半年之久。洛都无君,一直是太子赫连玥代理朝政,他却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想要趁昭武帝南伐之际控制皇城,精心谋划了一场政变。   谁知政变前夕,竟然被萧彦清发现,那时晏道成无所事事,常跟在义兄身边,却没想到会一起撞破太子密谋大事。   萧彦清当机立断,命人将太子野心八百里加急传书于陛下,本以为无人发觉,却不料太子还有同党,丽阳门前百余禁卫死伤惨重,只逃出一个传信之人。晏道成一直护在萧彦清身侧,还以为自己定然会命丧在此,直到他看到包围圈外那张熟悉的脸——他的父亲也在对面。   那一刻心中刚刚建立起的东西开始趋于崩塌,晏道成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感受,失望有,痛苦有,还有一种让人崩溃的撕裂感,父亲让他,拿着手中的剑,在背后捅向萧彦清。   不用父亲开口说,他能读懂父亲的眼神。   然而在他愣在那里时,逆贼并不管他是不是晏氏五公子,无差别攻击,萧彦清为了救他,身上挨了数刀,好不容易跟他对上视线时,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的是……   “快走!”   快走,不用管他。   萧彦清大抵是个好人,东楚后裔的身份无法更改,他只是在尽自己所能,做好一个臣子,做好一个丈夫,做好一个父亲,然后在那个雪夜,他不负忠君护主的职责,不停在战斗。   最后死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晏道成被父亲带回家了,他浑浑噩噩被关在房中许多天,他想着外面可能已经大乱,太子说不定坐上皇位,此时正在皇宫里论功行赏。   他后来才知,萧彦清派出的报信之人逃出生天,把太子谋逆之事传到了昭武帝耳中,原本计划被打破,太子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被关在府中的那几日,郭皇后为了保住郭家满门,亲自送了太子一杯毒酒,一场动荡尘埃落定。   他一边庆幸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一边害怕晏氏会因此受牵连,可当他知道,昭武帝回京之后,下的第一个命令是诛萧氏全族时,满心都是不敢相信。   当日手上沾了萧彦清的血的人,魏王赫连嵘,淇阳侯郭简,还有他的父亲,一口咬定是萧氏怂恿太子谋反,就连派出去传信之人都改了口,说萧彦清才是罪魁。   唯有当日在场的晏道成知道真相。   可他不能说。   当他闯出暗无天日的书房,一只脚快要踏出晏氏门庭时,他父亲连拦都不拦,只是满眼讥诮地看着他的背影:“予你性命的不是萧氏,予你衣食的不是萧氏,今日你为了外人,走出晏府大门,是会把他的族人救下……”   “可明日刀下亡魂,就会变成晏氏全族。”   “你也要去吗?”   晏道成的脚怎么也迈不动了,因为他知道父亲说的话都是对的,他不该为了一个外人而致全族不顾,可是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萧彦清护他时,肩上背上的刀伤,都是血淋淋的。   他那时对他说的是“快走”,父亲却在今日威胁他别走。   本该效忠大胤的士族意图谋反,本该袖手旁观的东楚人拼尽全力守护皇城,最后尘埃落定,反判了萧氏死罪,晏道成听着,感觉多少有点讽刺。   他终究没踏出那道门,心里安慰自己就算他踏出去了,父亲也会将他抓回来的,但他其实清楚,是自己妥协了。   义兄的妻子当时正怀着身孕,义兄的孩子当时只有九岁,他并非是掩盖了一个事实真相,他也把那些无辜的人送进了刀口。   “我也……我也有苦衷……”   这句话,他跟任何人说,也许别人都能理解他,只是眼前的谢九桢,或许不想听。   他喊他世叔,可是血案过后,他连他的尸体都不敢去收。   谢九桢看着他,神情没一丝变动,他只是沉沉地开了口:“你的苦衷与我没有关系。”   晏道成抖着嘴唇,望见他漆黑的眼眸,只感觉一片死寂,他觉得他本可以一直瞒下去的,可他现在说了,简直就像要让他死个明白一样。   “那你今日过来说这个,是为什么?你想要我的命?映儿……难不成你为了报复我,要对她——”   “你想多了,”谢九桢皱了皱眉,闭眼打断他的话,神情有几分不耐,“我只杀该杀之人。”   他睁开眼睛:“何况你现在已经脱离晏氏了。”   晏道成沉思片刻,忽然瞳孔一震,抬眼看他:“难道说,玉仙楼的事——”   “你只需要知道,若没有她,我不一定会放过你。”谢九桢不紧不慢道。   “为了映儿?”晏道成眉头紧蹙,“你对她可是真心?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儿疙瘩?你将一切都说了出来,让我怎么放心把女儿交给你?”   “我回来,是让那些人付出他该付的代价的,你可以把晏映视作一块免死金牌,没有她,我一定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来。”谢九桢最后睇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可他这样的话根本不能让晏道成放心。   “明日我会派人来接她,如果她不再,你知道后果。”   谢九桢说完这句话后就离开了,脚步不染尘,像从没进来过,晏道成却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不管他心中有没有恨,他对他的折磨已经达到了。   晏道成已经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住下去,他急忙回了后院,想要和舒氏商量尽快搬离这里,大年初一,晏府折腾了大半夜,行李都装箱了,结果连府门都没出去。   每个门口都多了不少人,都不是属于他们的,晏道成已经知道,这多半是谢九桢的手笔。   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地盘,他可以为所欲为。   初二一早,星沉果然来接晏映过去。   因为被拖起来收拾行李,晏映一晚上没睡好,她也不知父亲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其实连舒氏和两兄弟也不明白个中缘由,星沉过来时,只有晏道成一人面色难看至极,纠结之色溢于言表。   晏映倒是很颓丧:“初二就要过去啊……”   她以为怎么也要等过完年。   星沉恭敬回道:“夫……二小姐快些吧,大人等着了。”   晏映见星沉过来接,以为先生跟父亲讲好了,自然不推脱,她穿上那身狐裘,拜别父母,晏道成欲言又止,想要喊住她,可晏映转头就走了。   终究就在对门,晏映肯定不会依依不舍,她跟着星沉过去,直接被带到了揽月轩。去的时候,谢九桢正在用饭。晏映起得迟,没来得及吃,一进去就闻到了香味,话还没说,肚子先叫起来了。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   谢九桢看了一眼星沉,星沉急忙吩咐下人准备一副碗筷。   “坐下吧。”谢九桢神色无常,瞧不出喜怒,晏映却觉得他心情似乎不错,便笑吟吟地脱下狐裘,坐到对面。   “先生是怎么跟父亲说的呀?”她拄着桌子,好奇地看着他,一双鹿眼泛桃花,盈盈脉脉,全然不知自己这样看着别人有多危险。   谢九桢生平第一次吃呛着了,不住咳嗽,晏映赶紧去给他倒了一杯水:“先生快喝了顺顺!”   以前两人用饭时,晏映从不多说话,也许是怕他生气,也许是不想惹他厌烦,总之是紧跟着他的喜好走。   失忆过后,她却更像自己了。   谢九桢接过水喝下,平复之后,他才回道:“误会解释清楚了,自然无碍。”   下人正好拿了碗筷过来,晏映便止住话头,赶紧去填饥肠辘辘的肚子,偶尔跟谢九桢夸几句味道好,谢九桢也全都附和。   用过早饭,谢九桢带她去了揽月轩的书阁。   “你喜欢什么,就拿来看。”他指着一屋子的书说道。   晏映瞪圆了眼睛,揽月轩的书阁一眼望不到头,她甚至怀疑这里的藏书比皇宫还有丰富,像找到了宝藏一样,她兴高采烈地冲进去。书阁里不全都是书,还有一些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直让她看花了眼。   到了一个角落里,她忽然被一个小物件吸引。晏映把怀里的书放下,拿起那对儿随意摆放的手把件,眼里满是喜爱。   兔子形状,可爱,圆润,还名贵,做工精美,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最主要的是,这个手把件的风格跟其他藏宝大相径庭,她简直无法想象先生会收藏这样的物件。   谢九桢本站在门前,见里面没有了动静,便迈脚走进去,一眼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脚步顿时加快几分。   到了跟前,他将两个手把件一把夺过去。   晏映急忙抬头:“唉?那个!”   “书找好了?”谢九桢背过手去,皱眉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唉。   可以站在任何人的角度。   终究是意难平。   →感谢在2020-05-26 02:11:43~2020-05-27 03:0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下了一整夜的雨,明天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美人遇。   晏映喜欢玉器, 喜欢兔子,喜欢摸起来光光滑滑冰冰凉凉的东西,那手把件一入眼就让她挪不开腿了, 因此先生抢过来时她下意识便去够,都忘了在她意识里那根本不是她的东西。   “书找好了?”谢九桢问她,晏映一听见他的声音便回过神来, 急忙放下手去,将手背到身后, 局促地点了点头。   谢九桢见她那么喜欢, 薄唇微阖,神色似有犹豫,晏映已经整理了挑选的书籍, 规规整整地抱在怀里, 神色无常地跟他道:“先生,咱们走吧。”   手心一动,快要说出口的话被他咽了回去,他勾了勾手, 东西已经隐藏在袖子里。垂头瞟了一眼, 见她怀中最外面那本书封上写着《秦域志》,便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了一本, 放到她怀里。   “这本是胤朝开国后新修的地志,感兴趣的话, 可以多看看。”谢九桢说完, 转身推门出去了。   晏映扁了扁嘴,也跟着走出去,她怀中书籍摞了很高,几乎快要末过头顶, 看不清前面的路,脚下迈步十分小心。   谢九桢走出几步远之后才发觉后面的人没能及时跟上,转头看了看,见晏映正试探地下台阶,小脚轻轻在下一级台阶上点点,才放心走下来。   这两日时不时落下小雪,地上有薄薄一层冰,极易摔倒,谢九桢赶紧转身走过去,什么都没说,将所有的书都接了过来。   晏映怀中一空,讶异于先生的举动,没注意脚下,脚底一滑,她身子不稳,下意识向前抓,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牢牢将她扶住。   谢九桢的掌心是温热的,握着她手臂时,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上面的纹路,晏映跟那双眼睛对视上,心中一荡,脸热得滚烫。   她急忙垂下头,平稳走下台阶,不住地给谢九桢弯身:“多谢先生!怎敢劳烦先生!还是让学生自己来吧!”   刚刚的碰触如蜻蜓点水,却在心头里泛起阵阵涟漪,晏映自知是她太过轻浮,对一切绝美的事物都无法阻挡。   但那种旖念万万不行!先生是师长,何况心里还有别人,最近刚受了伤,她怎能乘人之危?   谢九桢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下意识站远了许多,刻意拉开距离,仿若视他为洪水猛兽一般,便觉得她是讨厌自己刚才碰了他……   谢九桢缓缓垂下眼帘。   “走吧。”他没把书还给晏映,抬脚向前走去。   冷风袭来,晏映看着擦身而过的先生,不知是不是寒风的关系,总觉得身上冷了许多,她蹭了蹭胳膊,跟着走出书阁。   定陵侯府是洛都数一数二的豪宅,可是府上下人却少得出奇。现在正值年初,各府来回走动,最是热闹的时候,晏府暂且不提,在京城里如日中天的定陵侯府竟然也这么冷清,倒是让晏映疑惑不解。   听闻府上的幕僚也都回乡省亲了,只剩下鸣玉和星沉还跟在谢九桢身边,本来应该有个女主人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结果也抛下他离开了。   纵使有再多的权力又怎么样,高处不胜寒呐,晏映心中啧叹,再看先生时总多了几分怜悯,说话时忍不住变得柔软,再柔软些。   但先生全没有悲天悯人的意思,似乎天生就是孤高独立的人,一点也没体会晏映的良苦用心。在侯府的几日,晏映被逼着看了许许多多的经义名篇,每日酉时先生还要亲自考校,答错了就罚她留堂。   有时太晚了,晏映不愿意折腾,索性就直接睡在揽月轩。但她害怕传出闲话来,重新换回了翠松堂的衣装,打扮得跟晏归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束胸勒得紧,常常喘不过气来。   谢九桢经常望着她竭力呼吸新鲜空气的样子欲言又止——其实没人会说她什么闲话,她本来就是他的夫人。   可是为了让她安心,谢九桢也只好顺着她心意随她折腾。   初五过后谢九桢每日都要上朝,晏映会趁那时去望月阁陪秋娘玩。相处下来,秋娘已跟她十分亲近,今日更是神秘兮兮地拉着她去了寝房,一双灵动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快要把晏映看毛了。   “怎……怎么了秋娘?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秋娘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痴痴道:“真好看……”   真好看。   秋娘如此不拐弯抹角地夸赞她,让晏映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害羞地垂下头,想说“你也好看”,结果秋娘忽然抓住她的手,笑着道:“我想跟你说个人,不知你喜不喜欢?”   晏映茫然抬头,看到秋娘的神情不同以往,眼波中都是温柔笑意,不像个疯子,也不像个幼稚的小孩,就如正常人一般。   她鬼使神差地问:“谁?”   秋娘端详着她,一刻也不肯挪开眼去:“我的宝儿。”   “宝儿?”晏映瞪大了眼,“宝儿是谁?”   “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秋娘理所当然地说着,忽然站起身,像打开话匣子一般,一边来回走一边说,“他生下时脸圆圆的,是个小胖子,我和他父亲都没想好要给孩子取什么名,便宝儿宝儿地叫着,索性就当他的乳名了。只是孩子大些,就不让我喊,那么大一点儿就面皮儿薄……”   秋娘用手比量着,却忽然神情僵住,她张了张口,怎么也说不下去。晏映还记着她的身世,也知道她口中的“宝儿”大抵就是清河郡王的世子,而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晏映眼中闪过一抹哀色,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萧氏是不是罪该万死,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便是蚀骨焚心的痛,可能一辈子也无法释怀。她不想让秋娘继续想下去,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拉住秋娘的手。   “等到天暖和些,你想不想去放纸鸢?”   一听到纸鸢,秋娘立刻忘记那些不快,回握她的手,不停地摇头:“要放要放!你说话算话!”   晏映见她这么好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下午换好衣裳去揽月轩时,她心头思量许久,还是把秋娘反常的情形跟先生说了。   她没说自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只说秋娘好像恢复一些记忆,变得如正常人一般,可是这样的状况时好时坏。   谢九桢听闻之后便沉下脸色,怔怔地看着案面良久,她只能看到他长长的眼睫,好像将满眼的忧伤遮盖了,晏映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但知道秋娘在先生心中的位置一定很重要。   晏映忽然很想了解他的过去。   “我知道了。”半晌后,谢九桢才开口说了一句,话题戛然而止,似乎不打算在继续多说。   他摆了摆手,示意晏映去看书,可是等了很久那人都没动弹,谢九桢抬头,就见她攥着袖口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   “怎么了?”   “先生……”晏映看着他,捏着袖子的手指都泛白了,“我明日,可不可以,请一日的假?”   原来是要请假。   谢九桢不知为何,心头一空,脸上却毫无表情:“为什么?”   实在是这几日没得空闲休息,她觉得头昏脑胀,快要支撑不住了,但其实更因为她闷得不行,想要出去撒撒欢,可是这样跟先生说的话,多半会得来斥责。晏映赶紧装作柔弱的样子,伸手撑了撑额头。   “这两日我常常觉得头昏,食欲不振,也许是我太过用功的缘故……”说罢,弱风扶柳似得往旁边一倒,谢九桢急忙起身将她扶住,眉头渐渐纵起。   “怎么不早说?”他声音加重几分,眼里都是担忧,竟然丝毫不加掩饰,还伸手去探晏映的额头。   其实她只是故意踉跄一下,没到站不住的地步,却不想先生如此紧张,紧张得有些过头了,晏映受宠若惊,矫揉造作的模样也装不下去了。她若无其事地拂开先生的手,低头眨了眨眼睛:“先生不必担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呵呵……”   谢九桢的手在空中停滞半刻,又默默收了回来。   晏映尴尬地笑着,觉得自己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先生一定很快就会识破她的戏码,想要出府快活一番的计划终归要泡汤。结果等了一会儿,谢九桢却松口同意了。   “准你一日假,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晏映惊讶地抬起头,没看到先生眼中有怀疑的神色,急忙又做出虚弱无力的神色,对他弯了弯身:“谢先生体谅……”   谢九桢颔首,重新坐回去,捧着案上公文批复,晏映瞧他没有多问,赶紧扭身跑回去,这一下午她的心便像长草了似的,恨不得赶快到了酉时,插上翅膀飞回去。   也许是玩心激励,她今日回答先生的提问简直如行云流水,顺利地把她自己都吓到了,看到先生点头之后,她强忍住心中雀跃,直到出了侯府才开心地跳起来。   晏映走后,谢九桢让人将魏济叫了过来,这次行事在暗中,魏济过来时披了一身黑色斗篷,揽月轩灯火通明,他看着沿途的灯盏会心一笑,推门而入后将兜帽摘了下去。   “怎么又叫我过来?”他开门见山。   谢九桢将晏映白日里的话跟他说了一遍,听过之后,魏济沉吟半晌。   “这可不好。”   谢九桢看着他:“怎么不好?”   “你觉得,她若是想起往事,身子受得了吗?她现在本就非常脆弱,倘若连心里都千疮百孔,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魏济说话很直白,全然没有一点隐瞒,他也不会为了委婉一些而故意说轻了让谢九桢放心。   他觉得,病情这种事,说得越清楚,往后就更容易接受最差的结果。   谢九桢仰起头,在椅背上轻靠,闭着眼不知道想着什么。   魏济发觉他脸色也不好,整肃了脸色问他:“你最近有心悸吗?”   谢九桢睁开眼,平静地看着魏济,其实那日从晏府回来后,他夜里便常常心悸,无法入眠,枯坐整夜,看到天亮才会稍觉心安。静默半晌,他回答:“没有。”   魏济这才松一口气,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扬了扬:“赫连嵘请我去给他那个傻侄儿看病了。”   谢九桢掠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怎么,你不好奇赫连玷到底是不是个傻子?”   谢九桢神色不变:“我去定州见过他,那时他便装疯卖傻,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为了逃脱姚妙莲的追杀,后来才知,原来他搭上了赫连嵘。”   魏济恍然大悟,向后靠了靠:“原来你早就知道。”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还以为自己会给他带来一个惊天大秘密,结果是他想多了。   沉默片刻,魏济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转头看他,眼中高深莫测:“不过,赫连嵘可未必知道。”   昭阳殿内,瓷器锦屏碎了一地,枯枝败叶零散地躺着,内殿一片狼藉,软榻上的人玉手端着茶杯,似是太过愤怒,终究忍不住将热茶抛了出去,差点洒在收拾碎片的宫人身上。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郑歆垂着眼,见那宫人吓得眼圈通红,想哭又不敢出声,下令让她们都出去,宫人们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她这才安抚怒火中烧的太后:“娘娘不必担心,说不定魏王殿下只是用魏仓公吓一吓您。”   姚妙莲冷哼一声,眼中光芒锐利:“我知道,他就是想提点我,如果我对他有一点儿不忠,他就会推那个傻子上位……可我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   说到这,她眸中寒意一闪:“还有亦清,他竟然把绵绵杀了,还亲自命人送到我跟前,是我太纵容他了,才会让他这么嚣张!”   郑歆也面色不善:“娘娘为何要放过那个侍卫呢,胆敢恃主妄为,当日就该直接拿他开刀才是!”   姚妙莲面色幽沉,气势一下子弱了,她撑着额头叹息一声,心中烦忧。   “你听他说了什么吗,他说绵绵与魏王府有勾结……我之前就一直疑惑,赫连嵘怎会知道我跟亦清之间的事,”姚妙莲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如果真是她,死不足惜!一个绵绵倒是还不至于让我跟亦清撕破脸皮。”   “那娘娘又何必如此动怒呢?”   姚妙莲坐正身子,脸上怒火褪去,慢慢归于平静:“心头肉也好,互相利用也好,我只是讨厌有人站在我头上。亦清心思深沉,我常常看不清他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总是藏着几分忌惮,想必他也能察觉到。倘若不能为我所用,一旦脱离了掌控,不如亲手毁掉的好,如果他再这样无法无天下去,我真的要考虑怎么拿捏他了……”   “至于赫连嵘——”姚妙莲提起这个名字,面色又开始纠结起来,她恨声道,“我真想把他杀了。”   郑歆当然是不说话,这种时候,只要静静听着就好。   晏映得了一日假,自然是半个时辰都浪费不得,清早起身用过饭,就匆匆出府了。她这边刚出府,揽月轩的谢九桢立刻就得到消息,刚刚穿上朝服,他皱着眉等人说完,想起昨日她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不住轻哂一声:“我是不是太好骗了?”   星沉哪敢接话。   “多派些人暗中保护她,”半晌后,谢九桢叹息一声,“别让她发现了。”   “是。”星沉领命,转身走了出去。   晏映在原府门前等了许久,最后还是一个小厮跑来传话,对她欠着身说道:“我们二公子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去了,二公子让小的传话,说谢谢您还想着他。”   晏映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就想跟原随舟去听听秦淮南的曲儿,没想到那小子居然不去。但是也没准是真的身体不舒服,晏映便对那小厮道:“既如此,回去好好照顾你们公子吧。”   她转身上了马车,马车走之后,那小厮摸摸头,小声嘀咕着:“侯夫人要约我们公子出去玩,这……怎么还如此光明正大?还好我们二公子虽然混,但没混到这种地步。”   他摇摇头回去了。   晏映去了长隆街,直奔玲珑阁。玲珑阁是洛都数一数二的玉器坊,很多达官贵人都到此处挑选定制玉器,上次她在揽月轩书阁看到那对儿兔子之后,心痒得很,也想买个差不多的——她总不好跟先生要。   玲珑阁生意兴隆,晏映进去后就看得眼花缭乱,若是真逛一圈,她恐怕忍不住将整个玲珑阁都搬走,索性忍痛割爱,直接去寻了掌柜的,把自己心中意属的玉器描述一遍,看看有没有差不多的。   那掌柜的抚了抚胡须:“以前倒是有过一对,坐兔和卧兔,上好的羊脂白玉,正符合小姐心意……但是让五军都督府的二公子买走了。”   晏映一听掌柜的形容,跟那日她在先生那里看到的一样,顿时面露疑惑:“原二公子?”   “正是。”   晏映皱了皱眉:“这兔子样式很常见吗?洛都人手一份?”   掌柜的笑了笑:“哪里的话,那对儿手把件是我特意让工匠定制的,整个大胤只有两个而已,绝无可能人手一份。”   晏映怔住了,那东西若真是原随舟买下的,为什么会在先生那里?是他送给先生做礼物的吗?   “说起来,原二公子来我这里挑选时,特意说了只要兔子形状,好像是要做新婚贺礼,就是那个……”掌柜的敲着脑袋,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定陵侯府?”   “对对对,就是定陵侯府。”掌柜的忙不迭说着,却不想晏映听到这句话后神色一黯,原来先生那么紧要的东西是新婚贺礼,之所以随意放在书阁,是因为夫人离开他,他怕触景伤情吗?   唉,真是可怜的先生。   晏映多了几分同情,瞬间也没了买手把件的兴致,她让掌柜的去忙,打算自己在里面随便看看。   先生这么思念弃他而去的夫人,该怎么能让他开心一些呢?晏映边看边想着,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不小心撞了上去。   说是撞上,其实也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没想到对面的人很是惊恐地惊叫一声,把晏映的耳朵刺得针扎一样疼,她有错在先,急忙道歉。   可道歉说了一半,她却顿住了。   对面的女子也停止叫喊。   晏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晏萍,淇阳侯宴席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听说她做了穆迁的小妾,在汝南王世子府过得不错。玉仙楼一事是她自作自受,晏映讨厌她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多加关注。   晏萍也没想到会遇见她。   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霎那间变得异常狰狞,晏萍愤恨地看着晏映,往事浮现,屈辱不堪的回忆直冲头顶,都是因为眼前的人,才叫她被穆迁当作玩物一样羞辱。她原本也能风光大嫁,穿正红,做正室,结果都因为她毁了。   想到这,晏萍恨不得撕碎了她,她也果真要这么做,不顾当下场合,她扬起手便要往晏映的脸上扇去。   晏映自然不是傻的,她正提防着呢,见晏萍扬起巴掌,她紧忙向后退去,随便拿起旁边的一个东西挡住。   “啊!”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   晏映眨眨眼,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随便拿的是一盆仙人球,上面的刺密密麻麻的,有长有短,错落有致,而对面的人正捧着手哭嚎,一下惊动了玲珑阁的所有人。   掌柜的急忙跑过来。   晏映见着,急忙把手里的仙人球扔掉,背过手去装没看见,想要趁机溜走,天知道她刚才绝对不是故意的,她哪在意玲珑阁里都摆了什么盆栽。如果故意的话她应该用仙人掌去党——那个刺更硬一些。   “晏映,你给我站住!”   晏萍当然不肯让她走,当着众人的面喊出了她的名字。   见多识广的,已经认出这就是当今太傅大人的夫人,那掌柜的也频频擦汗。   晏映回身,皱眉看着晏萍:“你想怎么?”   她尾音轻扬,是挑衅的语气,全没把晏萍放在眼里,别说她现在只是穆迁的一房小妾,就是从前的身份,晏映也不想给她一点好脸色看!   晏萍气得脸都发紫了,早就没了世家女的好气度,被抬到世子府之后,她就像任人踩踏的漂萍,成日里跟一堆小妾争风吃醋,早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冲上前来,还想逞凶斗狠,却不想这次扬手时,却被身后的声音吓得全身僵硬。   “萍儿,你在做什么?”   那人是询问的语气,却莫名多了几分寒意,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心慌,晏萍缓缓放下手,转身看向来人。   穆迁正抱着臂笑。   晏映是认识穆迁的,翠松堂他偶尔去过几次,但他们不熟,况且晏映现在是女儿身。   晏萍看着穆迁,回过神来后嘴一扁,眼泪说来就来,她跑过去,挨在穆迁肩膀上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声音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世子爷,妾身被人欺负了,是妾身没用,损了世子爷的脸面,呜呜呜……”   她倒是挺会,不说自己受伤,就说穆迁的脸面。   晏映颇有些敬佩,晏氏嫡女,一朝变作他人妾,就能这么快忘掉那些尊严,做低伏小让人看笑话,这都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晏萍了。   穆迁拍了拍晏萍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却是跟晏映对视上,挑唇笑了笑:“说说,是谁欺负你了?”   他这么看过来,明显就是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晏映不知怎么的,看到他的眼睛就有些害怕,跟先生那种冷戾的寒意不同,穆迁给人的感觉更不可一世,万物皆可玩弄。   “就是她!”晏萍转过身来指着她。   她一伸手,穆迁看到她手上的伤了,心疼地握住,在嘴边吹了吹,压住她伤口了,晏萍也不敢出声,只能赔笑。   穆迁揽着她肩膀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掌柜的知道晏映的身份,怕她在自己店里受委屈惹了侯府不快,赶紧上前来打圆场:“世子爷有所误会,这是定陵侯夫人,方才小的都看着呢,是世子爷的……的……”   他“的”了半天没“的”出来什么,晏萍已是变了脸色,但还是晏映反应更快些。   “可不能瞎说,”晏映以为掌柜的是为了帮她,信口胡诌她的身份,赶紧否认,“我哪里是什么侯夫人。”   “晏二。”   她刚说完,穆迁突然来了一句,他笑看她,眼神很是肆无忌惮,晏映一听这个称呼微微愣怔,虽然不管男儿身女儿身时她都是行二,可是她就是觉得穆迁把她看穿了。   穆迁忽然放开晏萍,向前走了一步,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进,他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当初要不是你,我也不能得萍儿这样的美人。”   “可是,我今日看了,发现自己好像还是亏了。”   晏映豁然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没有觉得每章花的晋江币太多了,如果大家不想破费我可以少更一些(来自一个日六千快要头秃的咕咕)。   →感谢在2020-05-27 03:05:50~2020-05-28 04:1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美人醉。   那日玉仙楼, 晏映是将计就计,但不管怎么说,穆迁也算是所有环节里最无辜的一个, 所以晏映是听出他那句话里的怨气和威胁的。   只是见他方才在大庭广众之下跟晏萍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到底是顺水推舟难得糊涂还是不情不愿,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出来。   晏映退后一步,躲过那一身沉敛的龙延香, 索性一根筋装傻到底,接着他的话回道:“世子爷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   穆迁背着手,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琉璃眸光彩漫溢,因她的刻意闪躲好像又多了几分兴趣, 他在旁边名贵的玉器珍宝上随意扫了一眼, 漫不经心道:“听不懂无所谓,只是你伤了我爱妾的手,是不是理应还回来?”   晏萍一看世子爷有意为她找回公道,脸上喜色闪过, 却不敢表现出来, 只是低浅地啜泣着,怨毒地看着对面的晏映。   掌柜的急得满头大汗, 有心为晏映周旋,可又知道穆迁在京中威名, 那就是个祸害, 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明知会得罪别人,也会先让人伤筋动骨。   何况侯夫人又这般貌美,他真怕穆世子在他的玲珑阁里做出令人唾弃的事来。   晏映没觉得穆迁眼神有什么不对, 她认定他是因为上次的事心中记恨,才会在这里寻她麻烦。若是以前,她一定会趋利避害,能躲过就躲过去了,今日也不知哪来的底气,不甘示弱地看着他,反问:“世子爷想让我怎么还?”   穆迁莞尔一笑:“你伤了萍儿的手,自然也要还她一只手。”   他笑着说出最恶毒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不寒而栗,晏映却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她看了看暗中窃喜的晏萍,眼里掩饰不住地厌恶,冷笑一声:“世子爷的爱妾先扬手要打我,把我的心吓坏了,按照穆世子的逻辑,是不是应该先让她还我一颗心?”   穆迁顿了顿,似是没想到她口齿这般伶俐,眼底的讶然掠过,他没忍住轻笑出声,身后的晏萍一听到这笑声立刻僵直脊背,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   他笑过之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毫不在意地看着晏映:“是不是我把她的心剜出来,你就能还我一只手?”   晏映一怔。   两人争端,多是逞口舌之利,可穆迁的模样根本不是在开玩笑,大有她一答应,他就会把晏萍当场挖心的架势,就连他口中一口一个“爱妾”的晏萍本人都惨白了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穆迁上前一步,高大清健的身躯压下来,给人一种无形的魄力。   “你怕了?”他笑问道。   晏映哪里是怕,眼前的人就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凉薄如此,怪不得在京城里没有朋友,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没了方才那股据理力争的气势,晏映抬头便笑:“世子爷果真英明神武公平公正大义灭亲,实乃人中典范!在下佩服,并感念世子爷如此高风亮节,决定不予追究。咱们就各退一步,让她的心放在她那里,我的手长在我身上,各自安好,你看如何?”   晏映不愧天天应付喜怒莫测的谢九桢,这脸变得比说书的都快,小嘴叭叭叭叭,将人脑子都转晕了,掌柜的和那些看热闹的心说这就完事了吧,一个侯夫人,一个王府世子,难不成还真让对方下不来台?   没想到穆迁偏偏反其道而行,他道:“我看不好。”   “你既然这么夸了我,若做不到,岂不是徒有虚名?”他看着晏映,一双琉璃瞳好像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让人挪不开眼去。   晏映没想到他竟还会顺杆爬,决心不想善了此事,她一时骑虎难下,想着穆迁再怎样心狠手辣,在这里杀了晏萍怎么都不可能吧……心里流转之际,那人却忽然抬手,晏映反应快,闪得也快,及时让开一步。   穆迁看了看自己摸了个空的手,无声笑笑。   “或者我不要你的手也行,用别的换,怎么样?”   他的话一出,晏映顿时沉下脸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从始至终都是为了捉弄她。根本不是为了晏萍,也不是视人命如草芥无所顾忌,他更不会挖晏萍的心剁了她的手,他就是想看自己窘迫的样子。   晏映心中火起,想到他方才轻浮的动作,浑身一阵恶寒,正要说话,玲珑阁的门忽然被一个身影挡住,那人影一出现晏映就看清楚了,顿时闭上口,眼神有些漂浮不定。   “先生……”她轻轻嗫嚅一句,众人都没听到说什么,只是看她变了脸色,顺着视线往过看,便看到一个散着凛冽寒气的人站在那里,面色不虞。   谢九桢沉着脸走过去,无视其他人的视线,也似乎没看到穆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走到晏映身边,皱着眉道:“挑什么,耽搁这么久?”   晏映见他官服都没换,一身绛紫袍垂地,精窄的腰身上封了个玉带钩,多了些凌压他人的威严,一看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昨日说谎,今日就被抓包,心虚得都没听清谢九桢在问什么,便赶忙低头认错:“学生知错,还望先生轻罚!”   那掌柜的懵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谢九桢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轻出一口气,转身将晏映挡在身后,目光在晏萍身上扫了一眼,最后落到穆迁身上。   视线交汇,穆迁作为晚辈,自然是要行礼的。   可他只是笑笑:“我以为太傅大人公务繁忙,想不到还会到这种地方来闲逛。”   “穆世子倒是清闲。”谢九桢不冷不热地顶回去。   “那是自然,我只是一介无权无势的落魄世子,平日里也就能陪陪爱妾,比不得大人权高位重。”   “既然是这样,就更该谨守本分才是。”   猫在谢九桢身后的晏映一下子愣住了,她原以为先生出现在这她一定完了,结果发现先生似乎是来给她解围的,解围也就算了,一向清冽沉默的先生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人斗起了嘴!   对!就很像是在斗嘴!   她挪出一小步,果然看到对面的穆迁面色难看,她努力了那么久对方都只是漫不经心,结果先生一两句就让人变色了。   先生果然是先生,知道如何戳人痛处。   半晌后,穆迁才缓和了脸色,他看了看躲在后面不出声的晏映,见到那脑袋撞上他视线又急忙缩了回去,嘴角牵起一抹冷笑。   “你欠的东西,就暂时先放在你那,早晚有一天,我会来跟你换的。”穆迁伸手抹了下唇,眼中精芒闪过,他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了,晏萍见他不顾自己就走,也急忙追了上去,一场闹剧这才停歇。   晏映松了口气。   可隐隐觉得那个穆迁好像不会善罢甘休。   晏映边想着,边摸着下巴,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转身往后门走,却不想刚走出两步,阴村村的声音就传到她耳朵里。   “站住。”   晏映的脚啊,就不听话,软趴趴地抬不起来!人自心底里对师长的敬畏大抵是与生俱来的,何况还是在自己犯了错的情况下。   她转身乖乖走过去。   “先生我错了。”   晏映小声嘟囔着,认错态度不怎么端正,可还是很轻而易举就低头了,谢九桢看着她低浅的眉眼,莹白的脸上露出兴致缺缺的情绪,好像都是因为他出现她才会变成这样似的。   谢九桢一进来之后,来买玉器的人都不敢再光明正大地看热闹,三三两两走开,周遭一下子又嘈杂起来。   他低声问了一句:“你来买什么?”   晏映见他并没因为她装病而责骂她,心头还有些疑惑,她抬起头看了看先生,发觉先生果真没有生气,便如实回答道:“上次在先生书阁里看到那对儿手把件,我瞧着很欢喜。可是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便想着来玲珑阁看看,有没有差不多可爱的,没想到遇上了晏萍和穆世子。”   “你真的那么喜欢?”谢九桢皱了皱眉。   晏映看到他面色不快,心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呀,表面上却道:“嗯,仔细想想,好像也就那样,我再看看吧……”   她说得敷衍,谢九桢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说假话。   “你等等。”他留下一句话,转身将掌柜的引到了别处。   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晏映只看到他频频点头,像小鸡崽子一样,不一会儿,谢九桢便走了回来,神色一如往常,瞧不出变化,他轻道:“走吧。”   晏映回头瞥了一眼掌柜的,他笑意盈盈地给两人行礼。   她狐疑地转过头,心中好奇两人说了什么,可看先生的模样,她又不敢再招惹,便点了点头,随他走了出去。   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鸣玉侯在边上,一看就是下朝之后都没回府便直接过来了,晏映看谢九桢上了马车,心想莫不成他是有什么要事,结果凑巧遇到了她,才给她解围?   想着,她恭敬地对马车弯了弯身:“先生去忙吧,学生便不送了。”   马车里的人呼吸顿住,很快就传出来不耐的声音:“上来。”   晏映面色僵了僵,无奈地看了看星沉,心想先生这还是发作了。可是她现在是女儿装扮,上先生的马车也不合适啊,正犹豫着,里面的声音又吓得她一激灵。   “等我下去请你?”   行!她一个早已名节尽毁的人,有什么好怕,是先生冰清玉洁,要担心也该是他担心才对。晏映也不是泥捏的,被他这么一横也来了脾气,拎起裙子踩着脚凳,噔噔噔上去,掀起帘子一屁股坐到里面。   方才那模样颇有要把马车踩塌了的架势,任是谁都能瞧出她的情绪来。谢九桢动了动唇,见她望着车帘的方向不看过来,想了想,袖口一动,他伸出手去,在晏映眼前摊开掌心。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玉润剔透的小兔子。   晏映眨了眨眼,好奇地转过头看他。   谢九桢放轻了声音,有几分小心和无奈。   “给你吧。”   轻哄声入耳,让晏映一时间忘了反应,她以为他要训斥她,却不想掏出了她觊觎良久的宝贝,献到她跟前。   这这这?   晏映急忙伸手推辞,把谢九桢的手推了回去:“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想要?”   晏映又挠头:“倒也不是……”   一不小心说了真话,她摆手补救,真诚道:“学生虽然眼皮子是有那么丁点浅,但是道理还是懂的,这宝贝是原二公子送给先生的新婚贺礼,我怎么可能收下,先生也不可以转赠,这于理不合。”   她说得句句在理,只是这东西原本就是她的,谢九桢当初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便让人将东西扣下,晏映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心中是有气的,却不知气从何来。   大抵是见她跟原随舟如此亲近……   这等小气的行为,他从前不会做也不屑做,可是现在……   “先生若害怕睹物思人,倒是不如还将东西放回去,时间久了,也就不想了。”   晏映又开始脑补奇奇怪怪的虐恋情深来。   谢九桢刚刚犹豫着收回的手又伸了过去,这次他直接把晏映掌心摊开,将东西放上去。   “这就是你的。”   晏映低头去看,想不到还有不想要硬塞给她的人。   “还有,”谢九桢看着她,幽深如渊的眼眸中露出几分郁色,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说,“我没有睹物思人。”   晏映看他极其艰难的模样,想着这样的心事被人发现应当挺难为情的,她同情地看着他,把东西收到袖子里,打算先赶紧把这件事揭过:“那学生先替先生保管。”   说完不自然地笑笑。   一时间,车内陷入安静,晏映无所适从地偏头看了看,甩着袖子问:“先生这是要做什么去?”   言外之意,就是先生忙你的吧,我不打扰了,马上下车走人。   可谢九桢却反问她:“你要去做什么?”   晏映要去的地方可多了,只是不能跟先生细讲,她机灵地眨了眨眼睛,道:“我就是随便出来看看,没相中合适的,打算要回去了。”   谢九桢眯了眯眼:“你上次跟行远说的‘老地方见’,老地方是哪里?”   他虽然语气无常,可晏映莫名就听出几分阴森诡异来,背后汗毛耸立,她僵硬地笑了笑,搔着自己的脸:“是哪呢?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地方,就是——”   “去春香楼。”谢九桢打断她的话,直接对外面的星沉道。   晏映赶紧回头看他,眼中露出惊恐来,外面的星沉显然也有些犹豫,半晌之后才应声,马车稳稳当当地动起来。   春香楼就在玉仙楼旁边,可却是个比玉仙楼更混杂的地方,那可是正正经经的青楼啊!   “先生,怎么,您要去,把我先放下去呗?”晏映开始无与伦比。   谢九桢偏头掠了她一眼,声音带着丝丝寒意:“你不是想要听秦淮南的曲儿吗?”   是啊。   “没有,没有的事,秦淮南是谁,我听也没听说过。”晏映摆弄自己的裙子。   “你跟行远听得,跟我听不得?”谢九桢继续逼问。   那能一样吗!   晏映心虚得不行,关键先生还穿着一身压迫人的官服,简直像升堂审问她一样。原随舟是她的朋友,朋友之间做做刺激的事,那叫乐趣,先生是她的师长,师长陪她逛青楼,那算怎么回事!   这传出去可不得了。   “先生这样的人,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晏映给谢九桢分析利弊,“让言官知道了,参您一笔总不好。”   借口!言官自己说不定都是春香楼的常客。   谢九桢整了整袖子:“无妨。”   这两个字真的无解,晏映见他是铁了心的要去,也无可奈何,她抬眼看了看先生,从头打量到脚,最后小声劝道:“先生要不换身衣裳?”   哪有穿得这么正式逛青楼的?   谢九桢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在这里换?”   晏映垂头。   得,当她啥也没说。   玲珑阁距离春香楼不远,也就隔着两条街,很快就到了。马车停下,谢九桢撩帘出去,晏映屁股像粘在上面似的,就是不想动,先生一定是疯了,她更疯了,她刚才应该跳车跑才是!   心中哀哀戚戚后悔不已的时候,帘子被人撩起,露出一道光。   谢九桢看着她道:“没有人,下来吧。”   晏映一怔,狐疑地弯身走过去,露出一颗脑袋看了看外面,果然没发现什么人——而且这里也不是春香楼的正门。   她行下马车,跟着谢九桢入了一道平平无奇的门,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后,她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莺莺燕燕的调笑声,到了一扇门前,谢九桢忽然停下脚步。   晏映险些撞到他,赶紧回神,不敢再东张西望。   将门一推,谢九桢走了进去,里面香气扑鼻,紫纱垂动,颇有意境,晏映跟在他身后,一眼就看到了屏风前抱琴的女子。   “秦淮南!”   晏映面色一喜,刚要迈脚走过去,意识到先生还再这,又把腿收了回来:“咳咳,想不到在这里还能见到名动京城的秦淮南,真是,巧。”   那女子蒙着白纱,身材玲珑曼妙,对着二人屈了屈膝,轻道:“这里就是春香楼。”   “嗯?”晏映惊讶,就见谢九桢已经坐了下去,并沉声给她解释:“京城中有些人不想让百姓看到他来这种地方,所以会选择掩人耳目的手段。”   晏映听明白了,也跟着跪坐下去,想必这里连通春香楼,一般人进不来这,怪不得她刚才听到奇怪的声音。   只是……   先生怎会对此事了若指掌?莫非……   “你喜欢听什么?”谢九桢忽然问她。   晏映一怔,急忙回过神来,哼哼唧唧半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先生逛青楼的场面,心中高大宏伟的形象顿时缩小不少。她还以为他深情不移,是个衷情的人呢,没想到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白头吟》!我要听《白头吟》!”   秦淮南愣了一下,人到青楼里点曲儿,都是些香艳的词,讲情情爱爱的居多,谁也没有点过骂负心汉的,毕竟,来青楼里的哪个不是把娇滴滴的妻妾扔家里寻快活呀,哪里有人会自己骂自己。   “这……”她犹豫着看了看谢九桢。   谢九桢面无表情:“她想听,就这个吧。”   “是。”秦淮南应了一声,把琴放下,伸手抚动琴弦,刚一张口就是凄绝婉转的声音,晏映开始还注意先生的神色,后来全沉浸在琴音和歌声里了。   晏映最是入戏,又气恼又伤心,好像她就是卓文君似的,恨不得撬开负心人的脑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庸脂俗粉。   一曲毕,秦淮南按住琴弦,声音戛然而止,晏映抽抽两声,用衣袖点了点眼角,对她道:“秦姐姐,你唱的真好。”   秦淮南垂下头:“我只不过是弹了寻常一曲而已,是听的人用心了。”   秦淮南是春香楼的头牌,但却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有些清冷高傲。   晏映点了点头,抬手道:“秦姐姐再弹个欢快些的吧。”   一直不说话的谢九桢终于回头看她:“你跟行远来,也是听这些?”   晏映方才那叫指桑骂槐,原随舟虽然喝酒闯祸逛青楼,但他是个好男孩,她自然不可能点曲骂他。但看先生从始至终都没明白她的意思,只感觉这小心思没用对地方,很失败,她点点头,当作回应,又认真听曲儿去了。   谢九桢微微皱眉。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晏映用手比划个圆,在嘴上碰了一下:“还会小酌两三杯。”   桌子上的东西都是事先摆好的,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只是两人都没动而已,谢九桢听后,将袖子挽了挽,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晏映正沉迷声色无法自拔,眼前冷不丁出现一杯酒,她回神看看,见谢九桢正眉眼清冷地看着他。   她哪好意思让先生斟酒。   晏映赶紧来事,把酒杯接过来放桌上,然后拿起谢九桢身前的酒杯,为他满了一杯酒:“先生,请!”   谢九桢垂眸一看,把酒杯端起,刚放到嘴边,看她不动,目露沉色:“你怎么不喝?”   晏映是知道自己那点流量的,一杯倒不说,还会撒酒疯,她出过糗,此后就再也不沾酒了,也不知现在有没有长进……   想着,她心思还真有些萌动。香醇美酒谁不喜欢呀,何况长者赐不敢辞,晏映目光彤彤地看着酒杯,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深吸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先生的酒杯。   “那……干?”   谢九桢肯定是不会回应的,他只是身体力行地仰头把酒仰头干了,晏映犹豫一瞬,也有样学样。酒刚入口,便感觉有冲鼻的辛辣,晏映忍着咽下,一下呛出了眼泪。   谢九桢见状,伸手顺着她后背,晏映身上痒痒肉多,那手刚放上去她就下意识躲开,还忍不住笑出声来:“痒!”   她咳嗽两声,乖乖坐好,但脸上热得慌,眼前的景物也越发模糊,晏映伸出手做深呼吸动作,警告自己要清醒一点,谁知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歪向一旁。   她的模样把谢九桢和秦淮南都吓到了,谢九桢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将人拉回来,那人顺势就倒他怀里,侧脸贴着他胸前衣物,却好像能感觉到透过来的灼热感。   谢九桢眸色一黯,咬牙道:“你就是这样跟他饮酒作乐的?”   晏映热得不行,也不知道先生在说着什么,她扒了扒自己的衣领喘气,那动作相当不拘小节,秦淮南立刻就站起身了,她低头告退,赶紧走了出去。   谢九桢根本没功夫理她,他黑着脸,把晏映脱了的衣裳穿上,将她拦腰抱起来。   这次他深刻怀疑上次隐龙山里她到底是吃了春.药还是喝了酒。   晏映身子腾空,本就觉得飘飘欲仙,这下更开心了,她抱着谢九桢的头蹭了蹭,感觉到一丝凉意便更加变本加厉……冰块啊,真舒服,她心里想。   谢九桢已经走到里面,弯腰把她放下去,可是怎么都起不来,晏映紧紧搂着他脖子,也没有别的动作,就是挨着蹭,好像很是享受。   谢九桢撑着床边,呼吸近在咫尺,春风撩拨心弦,心上涌动的妒火和欲.火都让人难以忍耐,他不知道原随舟与她之间还做了什么事,她一醉便是这般吗?如此轻佻随意,之前的那些也只是心血来潮吗……   梅花连屏,投映到琉璃上的那道影子,忽然向下一沉。   他尝了一口她唇上那抹清冽的酒香,带了这惩罚意味的,加深呼吸的纠缠,晏映发觉抱着的东西不凉了,开始变得跟她一样灼热,顿时就不喜了,将人往外推。   谢九桢按住她的手,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发现身下之人的挣扎,他的吻忽然变得轻柔许多,带了些循循善诱的教导意味,细碎的轻吟声慢慢弱了下去,被吞进交缠的唇齿中……(只是亲了亲)   卯正,晏映被人喊起来。   天还灰蒙蒙,晏映昏昏沉沉的,有些懵,她抚着额头坐起来,眼前忽然闪过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她猛然睁大了眼睛惊叫:“不会吧!”   碧落一脸茫然:“怎么了小姐?”   “我们不是,我们不是出去玩了吗?”晏映回头看她。   “是啊。”   晏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新的:“我怎么回来的?发生什么了?衣服谁换的?”她三连问,越问越着急。   碧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小姐这么害怕,也跟着害怕:“是太傅大人送回来的……小姐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衣服是我给换的……”   一听到“太傅大人”四个字晏映脑子就炸了,喝到不省人事就更加让人浮想联翩,她不知道脑中留存的那些记忆是不是真的,心中悔恨起来——以后,再碰酒,她就是猪!   “星沉来接小姐去侯府了……”碧落小心翼翼道。   晏映一听,赶紧回过神来,急忙让碧落给她梳妆,有事没事,总要当面问问才知道,倘若真是她轻薄了先生,先赔礼道歉服个软,应当死不了吧。   她用不用杀人灭口啊啊啊啊!   晏映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一路赶去揽月轩,她一身风流倜傥,脚下生风,到了门口才想起来现在先生应该还没下朝,她着急也没用,便轻轻推门进去,垂头丧气地往自己位置走。   “酒醒了吗?”   背后忽然传来犹如鬼魅一样的声音。   晏映一下就没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男人,女人投怀送抱时推不开,反客为主的时候力气反倒比女人大了,啧啧啧,薛定谔的力气!   ps:什么都没做!就是亲了一下,然后男主就把女主抱回去了,这是脖子以上吧,为什么锁了?非要备注一下让所有人都知道男主不行吗?(抓狂)   →感谢在2020-05-28 04:17:53~2020-05-29 09:5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餅。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娜娜丝小面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106709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先生疼。   她才刚把心放肚子里, 冷不防一听那声音,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冰凉。晏映慢慢转过身, 就看到谢九桢一身素白长袍,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剪刀,颇有闲情逸致地修剪盆栽上的枝叶, 此时正偏着身凝望她,似乎已在这等候多时。   晏映又想起来, 今日休沐, 先生应当不上朝才是。   她垂下头,低低地唤了一声“先生”。   谢九桢把剪子放下,拿起一旁的白巾擦了擦手, 才走过来, 眸光在她玉冠上一顿,声音透着几分凉意。   “清醒了吗?”他又问一遍。   晏映咬了咬牙,头皮一阵发麻,先生这身雪巅之姿, 干净出尘, 可每次一开口就让人莫名害怕,来之前她都为自己打好气了, 真的相对而立,她还是忍不住打退堂鼓。   可是, 人总得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   她抬起头, 灵动双眸像是会说话般,晶莹地闪动光芒:“先生,昨日,学生是不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谢九桢静静看了她半晌, 忽然偏过头去,眼中藏着些许波澜,瞧着耳朵还红了一块。   晏映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谢九桢已经绕过她去了里面,坐到整洁干净的桌案后头,拿起上面的热茶喝了一口。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晏映转身跟着进去,听到这个声音后脚步顿了顿,心想我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到底有没有轻薄他,给她个痛快不好吗?   但表面上她还是恭恭敬敬:“先生请讲,学生一定知无不言。”   谢九桢的食指敲了敲杯托,垂眼向下看,掩盖住不应在他脸上出现的焦灼,似乎在揣摩着话该怎么说,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久到晏映以为自己酒还没醒,刚才是她幻听了。   但她显然不是幻听。   谢九桢开口:“你之前喝醉时,是什么样子?”   他抿了抿唇,将茶杯拿起,装模作样地放在嘴边,也不喝,只是阻挡神色,又加了一句:“跟行远出去时,也醉过吗?”   晏映想破头也猜不到先生现在是何种心态,她只是断定自己昨日出了糗,先生才会一再追问自己从前露出的丑态,大概也是另一种关心?   想起自己之前就因为醉酒被大哥和原随舟嘲笑过,她真是悔不当初,晏映一副不愿回想的模样,连连叹气,但因为答应先生要知无不言了,她只好如实回答。   “说来,说来也实在不好意思,我酒量一直不好,却贪杯,之前有过一次,我跟大哥,还有原二公子,去醉仙楼吃酒,结果一杯就醉了,就感觉浑身热!大哥说我抱着锦瓶就不撒手,别人怎么拽也不行,最后还把人酒楼特别名贵的花瓶打碎了,为此,我遭受了许多白眼呢。”   谢九桢听着她说话,从愁眉不展到脸色缓和,最后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暗自较了一整晚的劲,现在终于放心了。   他点了点头,把茶杯放回桌上。   晏映回答完,抬眼看了看他,见他没什么表情,便皱了皱眉,小心问道:“昨日……我是不是又这样了?还有,有没有冒犯先生?”   谢九桢收敛了松弛的神情,凝神看过去,沉声道:“如有冒犯,你当如何?”   晏映一听,心中大骇,恐怕自己脑中的记忆碎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这对大胤人来说,着实不是一件小事,若是被人发现了,丑事一桩不说,她还得为全名声嫁过来。   先生心中已有所爱之人,她总不好强迫。   晏映急忙躬身,结巴道:“如有冒犯……如有冒犯……先生可否饶了学生今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唉,她应该自己给自己点一曲儿《白头吟》,这样的话是人话?   但她心里还为自己狡辩着,这也是为先生好,先生肯定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就娶她。   谢九桢却皱紧了眉头,才刚放轻的心情又归于沉寂,对面的人似乎对这样的事及其推拒,恐怕惹上什么麻烦一般。   他道:“我若说不呢?”   不?不行?不能放过她?   晏映竖起耳朵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自从那日从鹤颐楼摔下,她发现自己总是咯噔咯噔的,这胆子越吓越小,可再害怕,也得承认错误。晏映扑通跪下,非常诚恳地求饶:“是学生的错,不该贪杯,污了先生清白,先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先生大肚能容,又圣人气量,想必一定不会跟学生计较,学生还小,做事难免有冲动糊涂的时候,何况论初衷,我也不想这样的……”   谢九桢被她这一跪弄得一怔,然后听她从真诚认错又变成了推脱狡辩,胸中郁结的气恼都一下消失不见了,他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膝盖是真软,胆子是真小,性子是真让人怜爱。   他拿她也是真无奈。   其实本就是他的错,昨天那副情形,是他没把持住,好在最后回归理智,否则今日会更不好收场。   他之前就决定好了,不管晏映有没有想起来,他都不会再拘泥从前那份不美好的记忆,既然她一想到他就心痛折磨,不愿想起曾经,不如让她就如现在这般快快乐乐的好。   在此之前,他当然也不会动她。   他总有办法让她重新喜欢上他。   “你起来吧,”谢九桢看着她抖抖索索的肩膀,眼梢微不可见地弯了弯,语气温和好多,“昨日你喝醉后就睡了,什么都没发生。”   “啊?”晏映茫然抬头。   谢九桢又眯起眼睛:“倒是不知你误会了什么,为何会如此紧张。”   晏映捂了捂嘴,傻乎乎信了先生的话,就以为是自己做那种梦了,根本不是记忆,一时脸上火燎,她木木地站起身,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唯恐冒犯先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更没有肖想先生,您可千万别误会!”   谢九桢看她紧张的样子,心情也跟着变好,只是脸上依然泰然自若,他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去看书吧。”   “是。”晏映逃过一劫,不想再在先生面前丢脸了,赶紧灰溜溜地跑回到自己位置上,摊开书籍,作苦思冥想状,时不时看一眼先生在干嘛,就这样混过一上午。   午间,晏映饿了,等着吃饭,谢九桢却带她出了府。   侯府外面备了马车,谢九桢也换了一身黑压压的玄袍,看起来是办正事的样子。晏映偷偷摸着肚子,不知先生为何要带她出去,也不知去哪,忍着前胸贴后背的饿意,她跟着先生钻上马车。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车身微微摇晃,晏映穿着男装,束胸扎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拘谨地坐在边上,凉风吹过来时便觉得清爽许多。   这些动作都被谢九桢看在眼里,默了半晌,他忽然道:“以后,你不必严格按照翠松堂时的打扮来,即便是女子妆扮,也没人会说你什么。”   晏映扭头,脸上大喜,可是很快又苦下脸来:“那样岂不是会传出不好的闲话?”   谢九桢无动于衷:“有我护着,你怕什么。”   他这句话自有力量,让人听了倍感安心,晏映此时才想起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乃定陵侯,当朝太傅,手握权势,门生无数,有这样的人在背后撑腰,倘若她恃宠生娇,在洛都横着走都没关系。   她终于知道昨日她哪来的勇气敢顶撞穆世子,原来是潜意识里觉得她是先生这边的人,一个无法无天的世子没什么好怕。   可是感动归感动,她可不会仗着先生撑腰胡来,何况这也不是先生护不护着的事……   “先生好意学生心领了,只是我也不能太过胡来,不然以后就不好嫁人啦。”   晏映笑得甜蜜,没看到谢九桢神色一顿,紧跟着眉峰便蹙起,语气里透露出一丝威胁的意味:“你还想嫁人?”   这话说的,难不成她孤独终老哦。   晏映嘴角抽了抽,还维持着盈盈笑意:“一般不都是要嫁人的吗,当然,如果没人娶我,我也不强求——”   正说着,马车剧烈晃了一下,晏映没坐稳,直直向前扑去,谢九桢见了,连忙伸手扶住她,却不想手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虽然已经缠得很紧了,可那里还是与别处不同,是两个坚硬的小包子。   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愣,相互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呆滞。   反应过来之后,晏映赶紧拍开他的手,转过身背对着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仔细着点!”谢九桢也紧着眉头,对外头呵斥一声,无辜的鸣玉被当头一棒,心里有些委屈。   “是……”   这一路两人都再没有一句话,晏映始终是背对着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还有红透的脸,直到饥饿感将尴尬打败。   马车最后停在一个寻常的酒楼前,洛都地势繁华,饮酒作乐之处数不胜数,晏映下了马车后抬头看了看,发现这个地方她还真的没来过,门店也并不大,并不热闹。   谢九桢领她走了进去,最后在楼顶的一间房停下。   他将门推开,晏映在后头跟着,探出脑袋看了看,发现里面也只是寻常陈设,连贵重一点的摆饰都没有。   最里面有张四角方桌,上面摆好了美酒佳肴,香气四溢。晏映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闻着味就走了过去,她还以为这是先生给她准备的,正要坐下开动,冷不丁地有个阴森诡异又熟悉的声音闯进她耳朵里。   “你来晚了。”   晏映闻声顿住,偏头一看,才发现窗前站了一个人,逆光而立,虽然看不清样貌,声音却是前不久才听过的。   穆迁看着谢九桢,视线在桌子前面呆住的那个身影上瞟了一眼,又笑道:“怎么这次还带了个尾巴?”   晏映赶紧转过头去,背对着他,下意识不想被他认出身份来。而且心头挤满了疑惑,她不知道昨日看起来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今天怎么就突然见面了,而且穆迁语气多有不同。   谢九桢安坐,就坐在晏映旁边,对她低头说了一声:“饿了就吃吧。”   她不明就里,哪里有心思动筷,目光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美食,心中却忍不住各种猜测。   谢九桢从始至终没理穆迁,穆迁也不意外,他收起折扇走过去,在两人对面坐下,才刚落座,便看清了晏映的样貌,嘴角的笑意一僵,他抬头去看谢九桢。   “原来是故意带给我看的。”   穆迁勾了勾唇,眼中几分玩味,见晏映埋头不说话的模样,突然兴致大发,语气充满讥诮:“只是今日的场合,你带一个女人过来,多有不妥吧,何况……她还是晏家人。”   晏映一怔,所有不安窘迫悄然褪去,敛眉抬头看他。   他知道她的身份。   穆迁留意到她的视线,并不遮掩自己的兴趣,笑着看她:“在翠松堂藏了三年,你倒是挺有本事。”   果然知道她的身份。   晏映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既然先生带她来见穆迁,多半与先生有关。她转头看向谢九桢,忽然感觉搭在腿上的手被人拍了拍,似有安抚的意味。   谢九桢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终于开口说话:“既然是你自己提出的合作,凡事也要收敛一下,不该插手的事别动,不该碰的人别碰,这点很难做到吗?”   穆迁抱臂向后靠:“太傅大人这是生气了?”   他摊手,有些无奈:“从始至终都是我比较无辜吧,在玉仙楼睡了一觉,怀中突然多出个蛇蝎美人,从此日日夜夜都要提防着她。你毁了我名声,我当然要讨还。”   他这话是对谢九桢说的,可晏映听了却有些奇怪,那日明明是她和大哥做局,把晏萍和穆迁坑了,跟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谢九桢道:“我可没让你纳妾。”   穆迁呵地笑了一声:“先生,到你嘴边的肉,你会让她飞了吗?”   “我看你是乐在其中……”晏映小声嘟囔一句,拿起桌上的筷子,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她虽是小声,穆迁却能听清楚,他不知羞耻地笑了笑,点头:“本世子就是乐在其中,要怪也只能怪他们惹到我头上。”   “你今日叫我出来,到底何事?”谢九桢纵起眉头。   穆迁见他一句话都不想让自己跟晏映说,明了地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再说话时笑意却没了。   “你真的这么相信她?”   谢九桢没心思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穆迁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他带她来,显然已全然交付信任,固然有刻意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带她多见见世面吧……   竟然这么用心良苦。   他整肃了脸色,不再拖延,低头摆了摆身前的酒杯,沉声道:“赫连嵘这些年来之所以隐忍蛰伏,是因为他没有子嗣,知道自己夺权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可最近不知怎么的,竟然转性了,不仅跟太后勾搭上,还暗中调动兵马,我看,这洛都是要变天了。”   他若无其事地叹息一声,好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晏映却听得心惊肉跳,句句都像掉脑袋的祸端,什么魏王,什么夺权,什么勾搭太后,什么调动兵马,这是造反吗?   另外,魏王都能当太后父亲了吧?   她顿时觉得食难下咽,抬头看了看谢九桢,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听到这种隐秘,将来被人杀了灭口怎么办?   “不好吃?”谢九桢注意到她的视线,扭头低声问她。   晏映无奈摇摇头。   “噗——”穆迁一口没忍住,差点把酒喷出来,他咽下去后放声大笑,语气充满嘲弄,“先生,你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他喊“先生”时,没半分尊重,咬字的声音甚是讥讽。   谢九桢面色微沉,露出些许不耐来:“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穆迁莞尔,琉璃瞳闪过一丝深意:“他都在你掌控中,我知道。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想听到明确的回答。”   “说。”   穆迁看着自己手指,漫不经心道:“小皇帝的身世你也知道,我想问问太傅大人的意思,将来大仇得报,是想辅佐他上位呢,还是取而代之,自己坐皇位?”   “啪!”   酒杯被碰倒,轱辘到地上摔成两瓣,像断头一样,晏映惊恐地钻到桌子底下,假装捡东西,心底却在流泪。   她这是听到什么了啊?   取而代之,意思是先生想要造反?   谢九桢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桌子底下拉出来,皱眉道:“摔坏了,就不要拣了。”   晏映急忙拂开他的手,不敢跟他对视,默默点头,继续吃碗里的饭。   “太傅大人不想说?”穆迁并没有放过这个问题,他也不在意两人在他面前的小动作。   谢九桢回过头来,反问他:“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两人视线相接,暗潮涌动,每个人的野心都不加掩饰,穆迁有此一问,却不想他选择任何一个答案。他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而已。   不论选了哪个,将来都有可能变成敌人。   现在么,却是没必要闹得太不愉快。   穆迁弯唇笑了笑,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二月开武恩科,我们的人就能慢慢渗透到军中了,过不久可能有仗要打,此前,能拔除掉一个敌人是一个,大人可有想好先拿谁开刀了吗?”   说话时,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晏映,眸中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谁知他话音刚落,突然传来“嗖”的一声,利箭卷动破风声飞射而至,穿过纸窗钉在桌子上。二人面色一变,飞快动身。谢九桢拉着晏映往旁边的柱子后面躲,穆迁一脚踢翻了桌子,以桌子当盾,第二根羽箭接踵而来。   “你来时屁股后面不干净啊!”穆迁骂了一句。   谢九桢将晏映按在怀里,隐蔽身形,沉声回道:“是你引来的。”   晏映怎么想到吃着吃着饭会有箭射过来,她嘴里还有块鸡肉没吃完呢,现在嘴边都是油,先生为了保护她却毫不嫌弃地任她往上蹭,这让晏映大为感动,甚至都超过了害怕。   她想推开他一点,谢九桢却按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别动。”   晏映果真不敢动了。   紧接着又射进来四五支羽箭,穆迁推着桌子前行,到了窗前,忽然伸手推开窗子,从小腿上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对着外面连射三箭,第三发出去时,外面传来一声痛呼,然后是人群尖叫的声音。   晏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要探出头去看,被谢九桢又拉了回来,他看着穆迁,问道:“几个人?”   穆迁已经藏回到桌子后面,他拿着小□□,珍视地哈了口气,在上面蹭蹭,随意道:“不知道。”   “反正被我弄死一个。”   话音刚落,鸣玉和星沉就闯了进来,二人执剑,赶来护主了,谢九桢却沉着脸道:“去查是谁动的手。”   外面有个人被射杀,从阁楼摔到地上,已经引起骚乱,就算还有别人在,恐怕已经逃走了,但鸣玉和星沉还是领命退下。   穆迁站起身,把桌面上插着的羽箭□□一支,在手里端详片刻,笑道:“这制式,是神机营的。”   大胤大部分弓箭都是由神机营建造,制式全部相同,知道出处,反而不好查是谁在背后动手。   谢九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一口咬定:“是冲着你来的。”   “我在京城谨守本分,可没得罪过什么人。”   晏映听了后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谨守本分这个词可跟他没有关系,亏他好意思说。   “不过,倒是也有怀疑的人……”穆迁摸了摸下巴,突然抬头跟谢九桢道,“今日就到这吧,此地暴露,下次是不能来了,我会命人告诉先生,以后在哪见面。”   交谈被迫终止,怕是一会儿就有府衙的人过来了,不宜久留,谢九桢点了点头,拉着晏映走了出去。   刚出酒楼的大门,就看到对面有百姓围在一起议论什么,晏映知道大概是那个暗中偷袭的贼人,不想看到他可怕的尸体,便快走几步。   谁知道就在这时,空中又传来一声哨音,不知从哪再次射来一支羽箭,竟是冲晏映而来!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闪躲,甚至连惊叫都来不及出口,然而一道身影比箭还快,那人抱着她转了个圈,她却清晰地听到利箭没入□□的声音。   晏映抬头,发现扶着自己的先生闭眼发出一声闷哼,那支箭正好射在他左肩上,已经穿透过去,箭尖上都是血。   “先生!”   晏映唤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谢九桢却忍着疼痛,将她护在怀里,快步往马车地方走,刚上去时,晏映听到头顶又传来飞箭的声音,这次是从酒楼射出去的。   “快上去!”谢九桢推着她上马车,自己也跟上去,刚掀开车帘,忽然眼前一黑,直直向前倒去。   晏映急忙接住他,又不敢碰他肩膀,急得眼前模糊,不知为何心也跟着疼,她忍着泪意,把谢九桢翻了个身,摸了摸他额头,又去看伤口,哽咽道:“没有发烧……没有下毒……还好还好!”   车外面很快传来鸣玉的声音。   “大人怎么样?”   “快回府!先生中箭了!”晏映稳着声音吩咐道,外面的鸣玉二话没说翻身上马,驾着马车便扬长而去。   晏映又惊又怕,心中愧疚自责,那箭是冲着她来的,最后却让先生给他挡,还受了伤,若是先生有个好歹,她怎么能心安?   正一筹莫展之时,一只手忽然碰到她的脸。晏映感觉眼角一阵凉意,睁开眼,发现先生在看着她,指尖为她蹭着眼泪,声音不再如从前那般低沉压抑,轻柔如柳絮,温润似流水,眼波里都是她的身影。   “别哭了。”   他第一次这么温柔地说话,像在耳边呓语,将人一切不安的情绪都抚平,又如宠溺的轻哄,拉长的气音虚浮无力,声音却有重量。   晏映撇了撇嘴,眼圈通红,她小心地扶着先生,另一只手不知道往哪放,看着他皮开肉绽的伤口,她强忍着哭腔,问道:“疼吗?”   “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小谢老师中箭受伤请问你有什么看法】   原随舟:泻药,刚下飞机,老师伤到哪了?心脏还是大脑?重不重?会不会终生瘫痪?看法,我能有什么看法,倘若他不能给映映幸福,当然我就要冲了。   穆迁:个老狐狸,呸!   →感谢在2020-05-29 09:50:50~2020-05-30 07:3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子爱吃窝边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先生问。   马车疾驰而去, 嘶鸣声震彻长街,众人都围观更大的热闹,没人瞧见角落里发生的小插曲。   穆迁站在窗边, 一手拿着小□□,一只手扶着窗楞,半扇身子藏匿在阴影里, 他望着那那辆匆匆远去的马车,流光溢彩的瞳眸里藏着一抹玩味的笑。   “看来这个晏二在谢九桢心里果真意义非凡啊……”他一边说着, 一边把制造精巧的小□□折叠好, 插到腿侧绑着的革带上,衣袍落下,与常人无异。   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人, 正低垂着头听凭吩咐, 对于主子的感叹他并不会接话。   过了一会儿,穆迁转过身,拍拍手拂去灰尘,撩袍便出去, 边走边道:“天子脚下当街行凶, 情形十分恶劣,府衙来了就说本世子不仅受了惊吓还受了伤, 让他们务必快快查明真相,给本世子一个说法。”   他说得张狂, 将袖子一挥, 两手背到身后,从另一扇门出去了,心腹还要留下处理善后,躬身相送:“是。”   慢慢悠悠驶离的马车刚好同姗姗来迟的府衙擦肩。   京兆尹赶到现场时才发现有人当场摔亡, 脸色大变,他派人将看热闹的百姓驱散,自己提衣匆匆上楼。屋里一片狼藉,羽箭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他走过去拔出一支,看到箭头上刻了一个“神”字,像拿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赶紧将东西扔开。   ·   定陵侯府,下人来去匆忙。   晏映站在不远处,看着星沉端着一盆清水,边壁上搭着一块染血的白巾,游离的鲜血正将清水搅混。她看着心惊肉跳,紧紧攥着手指,忍不住向屏风那边探出头去。   投落在屏风上的那道身影一动不动,坚毅又冷清,他受着伤,拖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晏映看着心疼,却也毫无办法。   大夫说箭伤了肩胛骨,本是减去箭头后将箭拔出就可以,但他却迟迟不敢动手,害怕失手以致先生废了手臂。   鸣玉已经去请魏仓公了。   晏映在屏风外徘徊,焦急不已。星沉换了一盆清水进来,看到夫人还在这里犹豫,不禁出声询问:“夫……郎君怎么不进去?”   “我?”晏映吓得一顿,回身看了看星沉,“我岂不是有些不太方便……”   星沉往里面点了下头:“不会的,有你在,大人也能心安许多。”   他说罢端着清水走了进去,晏映也不知他为何会说谢九桢有她在会心安,尝试着迈出一步,最终下定心思偷偷地跟着走了进去。   谢九桢坐在床头,上身衣裳已经被剪开,露出紧致胸膛,男人宽肩窄腰,脖颈下锁骨上薄汗淋淋,肤白如雪,衬得左肩上的伤口更加狰狞。   晏映见着先生袒胸露腹本想躲避,可看清他可怖的伤口后却僵住了步子,心上忽地一紧,若不是为了救她,先生也不会受这样的苦……   谢九桢似有所感,轻轻抬眸,看人立在不远处,眼中含泪,一副自责愧疚的模样,他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在心里回转了一圈,才道:“我说了,不疼。”   晏映知道先生在安慰自己,大抵是看她太过胆小懦弱,被这样的事吓得哭哭啼啼说不出话来,受着伤还要顾及自己的情绪。若是还不体谅先生的用心良苦,她也太不懂事了。   晏映擦去眼泪,稳定心神走过去,将星沉手上沾过热水的布巾拿过来,弯着身,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她动作足够认真和轻柔,恐怕碰到他伤口害他疼痛,下手时不经意间咬紧唇瓣,黛眉微微皱起。   谢九桢静静看着她,谁都没注意到他蜷着的手指慢慢松展了,因为一直没拔箭,血流得不多,晏映清理好伤口,将布巾递给星沉,刚松了一口气,魏济便匆匆走了进来。   “你最近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三天两头——”魏济无所顾忌冲进来,发现有外人在,声音一下噎住。   他只瞧着晏映有些眼熟,此时她男装在身,如不是像穆迁那样早早见过的,都该像魏济这般愣住才对。   他微微摇了摇头,将心中的话咽下去,规规矩矩走过来,语气收敛许多:“让我看看大人的伤口。”   晏映急忙闪到旁边,给魏济让地方。他坐下后便摸了摸谢九桢的脉,同时身子凑近许多,在他耳边轻问:“这……”   “晏二。”谢九桢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意味不问自明,魏济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他掩唇咳嗽,冲他挤眉弄眼,然后抬高了声音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伤,于性命无碍,只是拔箭时会很疼,太傅大人一定要撑住!”   他回头随便指了一个人:“你,去给你家大人鼓鼓气,我拔的时候,你就握住你家大人的手,试着吸引他的注意力。”   被指着的晏映有些猝不及防,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你。你不愿意,想让你家大人疼死?”   谢九桢眉头微皱,面色有些难看,他没想到魏济会突然出这种阴招损招,大抵是想看他笑话,他沉下脸,咬牙道:“要拔快拔!”   话音刚落,手上一热,晏映已经走过去,挨着他膝边蹲下,将他的手包裹住,仰头道:“先生,你别害怕,也别看那边。”   谢九桢活到这个岁数,还没什么人跟他说“不要害怕”这样的话,他低着头,四目相接,犹如瞬间陷入泥潭,无法脱出身去。   魏济就趁这个空当,把着他肩头,将箭柄向后一握,他用了巧劲儿,箭身脱离□□发出“嚓”地一声,有血点飞溅。   他出手太快,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谢九桢发出一声闷哼,额头上立时又出了一层汗,魏济用干净的布将血水擦去,急忙让星沉再换一盆水来,就这样折腾到傍晚,伤口才处理完全。   上药之后才是最疼的时候,魏济包扎完,看谢九桢脸色不好,再探他体温,发现已经有些发热了,他赶紧写下药方让星沉去抓药。   晏映一直在旁边守着,晏府来人唤她回去,她犹豫过后,让人传话她今日就留在侯府,然后回到揽月轩继续照顾先生。   喝过药之后,谢九桢睡了一觉,醒来时烛火攒动,窗外凉风习习,门窗发出轻轻响动,他偏头一看,发现晏映正趴在他床头睡得香甜。   只是这个姿势多少会有些不舒服。   谢九桢坐起身,一下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发出“嘶”地一声。晏映的脑袋动了动,大概是听到了声音,她微微睁开眼睛,茫然地抬头看过来,见先生正坐在床上看着她,惺忪睡意尽数褪去,她晃了晃头,赶紧坐过来。   “先生,你怎么样?”   她语气里都是关切,像从前一样。   谢九桢张了张口,发觉喉咙干涩,无法发出声音,晏映像是看出他的艰难,赶紧转身为他倒了一杯水,走过来递到他身前。   谢九桢低头看了看,伸手接过,清水润过嗓子之后,他感觉好了许多,这才转头看着她,嘶哑着问道:“你怎么没回去?”   晏映是自请要照顾先生的,原本星沉也说不用她,可是她心中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先生,现在躺在床上的人就该是她。   “我……”晏映垂着眼,慢吞吞地回答,“我担心先生……魏仓公说先生这边,要有人守夜……”   谢九桢坐直了身子,将水杯放到床边的橱柜上:“你不怕自己嫁不出去了?”   晏映听闻,暗暗皱了皱眉,抬头看去,发觉先生嘴角埋着浅笑,才后知后觉他语气里也有一丝揶揄。   想起白日里马车的交谈,晏映知道先生在拿她寻开心,刚刚还满心的担忧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觉脸颊微烫,晏映站起来背过身去,模样像是在赌气。   “那我还是赶紧回去好了!”   谢九桢见她要走,面色一变,不禁扯到了伤口,扶着肩膀轻呼一声。   晏映赶紧停住脚步,跑回来焦急地看着他:“先生!你怎么了?”   她之所以这么着急,都是内疚感作祟,可看在谢九桢眼里,就像关心他这个人,晏映越是紧张他,他心里就越欢喜,越欢喜,就越发觉自己与从前不一样。   他从来没被一个人的喜怒而牵动心神过。   眼前的人如剔透玲珑的玉器珍宝,他唯恐将之碰坏了一角,所以要牢牢护在怀里。   可他往往就是那个最大的危险。   谢九桢忽然有些头疼,他按了按眉心,对晏映示意:“我没事。”   高烧过后的嗓音微哑,他唇无血色,看起来并不像真的没事。   晏映哪里还管刚才她还在赌气,此时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伤情。   “用不用再把魏仓公找来看看?先生的额头……”说着,她伸手去探了探,另一只手抚着自己额头,眉头慢慢松展开,“已经不烫了。”   “不用。”谢九桢因她的触碰眸光微闪,不经意地暗自垂下眼。   “哦。”晏映应了一声。   屋里一下陷入安静,风吹打窗楞,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先前谢九桢睡着时不觉怎样,现在他醒过来了,晏映顿时觉得无所适从。   她走到窗边,把发出声响的窗子关好,被冷风那么一吹,忽然觉得清醒许多。   “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身后突然传来先生的声音。   晏映一怔,慢慢转过身,神色有些茫然。   谢九桢靠在床边,里衣散开些,缠着的绷带露出一角。   他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今日跟穆迁见面……”   晏映听他提及穆迁,心头一颤,脑中忽地炸开,这才想起白日听到的那些话。   都怪变故发生太快,逃离酒楼之后,先生紧接着就为了救她而受伤,回侯府经历一阵兵荒马乱,到最后她也累了,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穆迁跟先生说的那些话,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可先生既然带她过去,一定是因为他想让她知道。   晏映低垂下头,语气有些犹疑:“先生信任学生,学生当感念知恩,心存欢喜,不该有所怀疑……”   谢九桢看着她,发现她身侧的手抓紧了衣裳,像是在为自己鼓气一样。   “只是君子立世,持身正气,俯仰无愧于天地,当言行思忠,请命为民,纵困守清明,亦有坚而不移之心,得方台明镜,自守乾坤。”   “先生所为,是否有违君子圣心?”   谢九桢呼吸似乎停了一瞬,灯光晃得那身影有些萧索,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暗中汹涌的波涛都藏于幽沉如渊的眼眸中。   雪巅顶峰上有风掠过,寒冽冽地剐蹭人心,那是对人的一种鞭笞。   他回过神来,问道:“这话,谁教你说的。”   晏映有些愣怔,似是想了半晌,才弯了弯身回道:“不记得了……”   谢九桢像是想起什么,忽而垂眸一笑。   她将他忘记了,当然也不会记得这是他说过的话,只是心中仍然恪守,将之奉为箴言。   “我非君子,当无圣心,只是,也未曾觉得有愧于天地。”   半晌后,才传来他寒凉之音。   他抬眸望她:“你呢,会追随一个这样的人吗?” 第35章 先生诉。   汝南王世子酒楼遇刺, 很快便传遍了洛都。   有贼人当场被穆世子射杀而死,但更多的歹人却逃离了当场,因为就现场留下的羽箭来说, 刺杀的贼人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京兆尹知道自己最近是太过清闲了,才从头顶降下一桩大案。他去时穆迁连面都没露就回府了,只留下侍从传话, 说他家世子受了惊吓,要京兆尹务必给个说法, 毕竟帝都京城里, 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实属令人发指。   这都不算,京兆尹最头疼的, 还是后来掺和进来的定陵侯府——据闻那日太傅大人谢九桢坐着马车路过, 正赶上贼人行刺,乱飞的羽箭惊扰了车驾,还差点伤及性命。   谢九桢第二日就称病不朝了,听说在府上连床都下不来。   太后震怒, 责令京兆尹立刻查办, 找出幕后真凶。   京兆尹心焦啊,他去时迟了, 人早就没影,只剩下神机营制式的利箭, 而能碰神机营弓箭的人, 又哪里是他好惹的。   不敢惹穆世子,不能怠慢谢太傅,也不能不听太后懿旨,胆小懦弱又无助的京兆尹只好硬着头皮, 亲去神机营探查。   自神机营所出弓箭,一弓十羽,登记在册,皆有出处,可京兆尹熬了三天两夜,眼圈都黑了,完全没在兵器册上查出这笔羽箭的来路。思前想后,京兆尹忽然心生一计,立即拍板而定,将此事上报给太后。   弓箭确实出自神机营,神机营却没有登记在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批弓箭乃暗中制造。在朝为官,所居职责之内行些方便,大多数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暗造弓矢却非小事,一不小心就会跟谋反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牵扯上。   京兆尹上书兹事体大,绝非他一人可以办成,请求太后另外委派能人,决心能拖一人下水就拖一人下水。   姚妙莲起初也只是以为这是下面那些人去除异己的手段,不管是穆迁还是谢九桢,京中怨恨他们的大有人在,可被京兆尹这么危言耸听一波,他立刻就警戒起来。   谁知道这批来路不明的羽箭是有一发还是一万发?倘若真有人在她眼皮子下行不轨之事,她绝不会姑息。   太后最终将此事交给了东郡公滕思柏。   滕思柏为清河滕氏家主,在朝任侍中,与尚书仆射、中书令同级,手中握有实权,只是因为大胤自昭武帝以来犹重三公,才比谢九桢矮了那么一截。   由他出面,当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压得住了。   “交给东郡公了?”   谢九桢正在换药,听星沉将朝中的事尽数禀报于他,说到这里时才有一问。   “是,有东郡公主办,京兆尹协助。”   谢九桢神情肃穆,眉梢棱角分明,他冷哼一声:“倒是不用让人上书推举了,省了许多麻烦。”   星沉微微颔首,没有回话。   “她还是不来吗?”半晌后,谢九桢忽然有此一问。   星沉怔了怔,明白过来大人在问谁,声音犹豫:“是……夫人说待她想好了答案再过来,会亲自回复大人。”   谢九桢闻言垂眼,不知为何,星沉觉得空气都流动得有些慢了,他偷偷瞥了一眼大人,发现他面色苍白,形容比之从前虚弱许多。他有伤在身,还压着不愉快,对恢复更不好。   星沉心中不免担忧。   药已上完,药性发挥时蔓延的疼痛渐渐扩散,谢九桢闭上眼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星沉领命,悄悄走了出去。把房门关上后,他才皱起眉头来,往里看了一眼,他匆匆转身出了院子。   ·   晏府的梅花快要开落了,花瓣经风一吹,四散零落,千回百转仍不肯落地,在空中婉转不舍。   晏映不知怎么的,这两日特别喜欢静静站在梅树下沉思,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心头冷热交织,又道光影忽隐忽现,既熟悉,又遥远。   她发觉自己不正常,是在摔到后醒来的第二天,府上人遮遮掩掩,身边人吞吞吐吐,纵然是个呆傻痴愣的人也早已发现不对。   加上她常常觉得脑中记忆混沌一片,抓寻不到头。起初没人告诉她,她也觉得不重要,所以不曾细究。   可是时间久了,她又开始好奇起来,那些脑中一闪而过的熟悉,究竟隐藏了什么,她很想弄清楚,可是每到这时就头疼。   之所以好奇,是因为她总觉得丢失的那些记忆跟先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在翠松堂三年,连只露几面的穆迁都知道,连名不见经传的陈砚时都记得,却偏偏对那个将她视为最喜爱之学生的先生没什么记忆,实在不该。   他对她不问缘由的保护,对她的好,都像是突然降落的,晏映欣喜之余,也不免惶恐。   先生心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大家到底在瞒着她什么,她很想知道。   而这一切自心底而生的探寻都因为那日的问话戛然而止。   先生将她带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却来不及询问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他坐观棋局,手掌生死,所行之事或许有违圣训之道,一朝落败,更有可能跳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心思烦乱,好像总是没办法做这个决定。   “映儿,你在这里啊!”   晏映听见声音,回身一看,才发现晏道成站在不远处,神色颇为不自然。   她这几日都没出过晏府,父亲总是旁敲侧击地过来问她那日发生的事,还有先生的伤。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赏花?”晏道成走过来,碧落和清月给他行礼,他随意摆摆手。   晏映偏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神色忽然转为认真,她看了看父亲微微闪烁的目光,低声回道:“没有赏花,在想事。”   “嗯,这梅花是挺好看的……”晏道成似乎都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地应了一声,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想事情啊!嗯……是不是在想先生的事?”   他终归还是要绕到这个问题上的。   晏映敛起神色,点了下头。   晏道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我听说他已经好几日没有上朝了,看来伤得不轻,也没有精力教导你。不过按理来说,你还是应该去拜谒一下,表示一下关心,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先生。”   晏道成之前对谢九桢绝对说不上亲近,但是自从知道他为晏映挡箭之后,态度便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晏映审视着看了他一眼:“父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突如其来的问话打得晏道成措手不及,他着实愣了一下,不解道:“怎么会这么问?”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女儿这些日子过得也很快活,从来没有对失去记忆的事起疑,他原本还很欢喜来着,却不想女儿在这等着他呢。   晏映垂下眼帘:“我知道父亲性情为人,如果有事瞒着我,一定是为了我好,所以一直没有询问,即便是心中有所怀疑。”   晏道成听她这么说,也板正了脸色。   晏映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就想问问父亲,那件事是不是跟先生有关?”   对面的人神情一下僵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这个表情,即便不回答,答案也能一目了然,晏映刚想追问,就看到他身后有人走来。   管家带着星沉正过来。   到了近前,星沉行了一礼。   “你怎么又来了?”晏映微微皱眉,神色有些不耐。   星沉垂头,低声道:“属下是来请二小姐,劳驾二小姐去看看大人。”   晏映这两日本来就躲着呢,她暂时不想对上那双能洞彻一切的眼眸,可是星沉今儿来请了两次,她心中又担忧先生情况是真的不好。   “先生怎么了吗?”   星沉看着地面,声音顿了顿,他没做过什么自作主张的事,言行都是洞悉了大人的意思后才去做,今日大人虽然没开口,他却是知道他想见夫人的。   那他也不算自作主张。   “大人病情反复,今日又有加深,昏迷时念着二小姐的名字,应当是想见一见的。”   “先生昏迷了?”晏映一惊,眼中满是担忧。   星沉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晏映见着,立刻拔腿就走,将晏道成和星沉都抛在身后,她脚步匆匆,出了晏府直接去对门,轻车熟路。   一路到了揽月轩都没人阻拦,也没人敢阻拦。   晏映到了门前,竟然有些近乡情怯,想要敲门,可是想起星沉说先生在昏迷,应该也听不到敲门声才是,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将门关好,晏映提着裙子,轻手轻脚地往里又,却不想跟坐在床头看书的谢九桢正好打了个照面,面色一下便僵住。   她的轻手轻脚看在别人眼里太像鬼鬼祟祟了,她甚至还看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先生脸上露出的疑惑。   晏映此时很想转身回去把星沉的狗头暴打一通。   如果先生问她为什么来,她应该会回答走错了,然后转身离开。   结果谢九桢只是把书放下,像之前那样唤她似的,带了一丝不容人拒绝的强硬,却更像请求。   “过来。”   那声音好像贴着晏映耳边掠过,如同喷薄的呼吸,让人心火燎原,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窸窸窣窣爬着,让人又疼又痒。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到了床前一步停下。   谢九桢看着她止步不前的样子,灵动的双眸里有闪躲和抵触,   “再过来些。”他温声轻唤。   晏映抿着唇,又微微挪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臂了,谢九桢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手心握住。   晏映一惊,吓得想要甩开他的手,可一看到先生是用受伤的那只手握她的,便又不敢太用力挣扎,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先生!”   “算了,”谢九桢垂着眼,声音有些突然,暗藏无奈,“你没有答案就算了,我不会逼你,只是别躲着我。”   她没感觉错,先生果然是在求她,虽然没有明着去说求饶的话,可身上每一分气息都像在跟她诉说着别走。   这样的情形有些熟悉,她在某个时候似乎也感受过。   好像是在梅树下,有双猩红又孤绝的眼眸望着她;又像是黑夜里,被灯火映照的沉默脸庞,因一句承诺而焕发光彩。   是一句什么承诺来着,晏映记不清了。   只是看着形容狼狈的先生,她有些心软,似乎做不到狠下心来推开他的手离开。   可是也不能总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不躲着先生,先生也该注意礼数,不要再这样了!”晏映硬下心肠来,固执地抽回自己的手。   之前拔箭时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现在两人都好好的,不用非得拉着手说话吧,她又不是还未及笄的孩童。   她抱着手在胸前,眼中难得掺了一丝怒火,也不知是因为先生的冒犯,还是因为他给的她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谢九桢看着她,眸中染上一层寒霜,神情有些萧瑟:“你不喜欢?”   “那是当然。”晏映急急回应。   “可是我喜欢。”   “嗯?”晏映怔住,一时间没明白先生话里的意思,他已经又伸出手,这次只是轻轻握住,趁她愣神时,将她往床边一带。   晏映立时就坐了过去。   谢九桢眸光如月似钩,修长的手指伸到眼前,替她理了理鬓角,他袖上有药香,还有一股子书卷气,近在咫尺的呼吸彼此交缠。   她还想不透昔日里不苟言笑的人,也会有如此温存的时候。   就在她快要沦陷时,晏映忽地回过神来,晃了晃脑,皱眉看着谢九桢:“可是,先生心头不是有个白月光吗?”   谢九桢动作停顿。   “谁?”   “前夫人啊!”晏映理直气壮,见谢九桢真就因为她这句话声音噎住了,心头还有些生气,既然已经有所爱之人,就应该跟别人保持距离才是,怎么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呢!   “我虽然地位卑微,全仰仗先生才能立足,可我也是有野心的,这一生只想嫁给一个心里有我,且只有我的人,绝不将就。先生若认为我是一个物件一个摆设,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可随时为您所用,那就错了,我拼死也不会妥协的!”   谢九桢听完这忠烈的语气,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怎么……总喜欢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情?”   鹤颐楼那次的质问是,误会他与姚妙莲之间有染,失忆之后,也不停地幻想着他的心事。   “编造莫须有?”晏映矢口否认,“我哪有?”   “根本没有白月光,”谢九桢怕她继续追问,紧接着便道,“有你一个,已经够了。”   晏映心头一颤,声音也发着抖:“先生……什么意思?”   她总是这样哆哆嗦嗦的,像是一只害怕惊吓的小兔子,犹疑不定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看着对方。   谢九桢颇感无奈,他发觉自己无论说了多少做了多少,对她来说仍旧不够。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晏映在那一刻,觉得呼吸都停滞了,大脑完全停止思考,在先生离开她时,她才像受了惊吓一般从床边跳起来。   她有些语无伦次:“先生是先生,我是先生的学生,怎么能这样呢!这也未免……可是……哎呀……唔!”   晏映捂住脸,似是觉得无地自容了,她转过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来无影去无踪,只是来时与去时心情大为不同。   她不知是震惊还是欢喜,额头上火燎燎的,在侯府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反正看了先生伤情并未加重,她目的达到,便急匆匆往逃回晏府。   这一路上捂着额头碎碎念,没注意前面的路,还没出侯府就跟人撞了个满怀,晏映磕得眼冒金星,缓和半天才清醒过来,对面的人差点就骂上了。   “你没长……是你?”   晏映看清来人,也是来了同样一句:“是你?”   但她神色要比那人单纯许多,再说话时语气有些埋怨:“你最近都做什么去了?我哪次找你都不在!”   原随舟愣了半晌,眼中有克制不住的喜悦,可是反应过来自己因为见她而欢喜后,他忽然变了脸色,垂头躲开她的视线:“没什么,只是有些忙。”   说完,他绕过晏映,打算匆匆离开,晏映一下就察觉到他的不对来,急忙拉住他胳膊:“原随舟,你是不是在躲我?”   她拉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似是能穿透,原随舟像被热水浇过一般,急忙拂开她的手,跟她划清界限:“还请师娘自重!”   师娘?自重?   晏映“啊”了一声,表情很是莫名其妙。   “我不碰你就是了!何必把我叫得那么老?”晏映拂了拂自己袖子,神色不满,“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女郎,担不得你一声‘娘’!”   这下唤原随舟惊掉下巴了。 第36章 美人知。   原随舟看着面前娇柔妩媚的小美人, 一双盈水秋瞳攫人心肝,脸颊因他一句话而气鼓鼓的,人正忿忿地看着他, 好像他说了什么人神共愤的话一样。   他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一阵寒风吹过,将身上鼓动的燥热驱散些,原随舟忽然觉得清醒不少, 他伸手摸了摸后脑,这才敢抬眼看她。   “刚才是我口气不好……可是你不让我喊你‘师娘’, 那我喊你什么?叫得太亲近了, 我怕先生不高兴……”   晏映斜眼看他,心想这原二郎莫不是脑袋被门夹了,怎地非要跟“师娘”这个称呼过不去?这又跟先生有什么关系?她猜不透原随舟的用意, 也不迂回,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你原先唤我‘晏二’,这不就很好吗?再说了,左右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不必这么认真, 更是与先生无关, 他还能管门生之间作何称呼?”   原随舟小声嘟囔:“可是你不仅仅是先生的学生,还是先生明媒正娶的妻室……”   那话经风一吹, 落在耳边有些听不真切,晏映凑过去一些:“妻室, 什么妻室?”   她这样一靠过来, 身上香粉的味道飞扑入鼻,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像是春熙下的花蜜一般,才刚被冷风吹理智的原随舟心头又狠狠跳动起来, 他赶忙伸出一只手挡在两人跟前,眼睛不停地看着别处,着急道:“你是!你是先生的妻室!我们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纵使你心无他念,可我……可我……”   可我并非问心无愧。   原随舟本想要这么说,但对面的人听清他的话音之后已是脸色大变,急忙挥手拍开他,又怕有人听到,刻意拉低了声音:“你!你说什么鬼话?我还尚未出阁,怎么成了先生的妻室?莫非你刚才……”   晏映本就心虚,还因为先生方才在揽月轩对她做的事而心绪不定,被原随舟这么一激,顾不得思考,下意识认定是他刚才看到了,赶紧瞄了瞄左右,看到四下无人,她松一口气,拉着原随舟去了廊下角落里,对他轻声道:“原师兄,好师兄,你千万别说出去,这里面有误会,先生与我真的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   原随舟完全不明白晏映的反应。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与先生是夫妻,哪里有误会?你让我别说出去什么?”   晏映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此时却一下怔住,原随舟说得笃定,那句话是清清楚楚传到她耳朵里了,他说她与先生是夫妻……那也全然不是玩笑的语气,晏映知他良多,认真时,是不会拿这等事捉弄人的。   她一下想起自己混沌的记忆,与先生有关的回忆都是在鹤颐楼醒来之后的,如果原随舟说得是真的,就完全可以解释最近发生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只是,为什么从来没人跟她说明原委呢?为什么都要骗她呢?   晏映忽然开始心绞痛,在她试图回忆起那些模糊不全的往事时,她扶着心口,缓缓蹲下去,胸前读者一块巨石,让她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原随舟发觉她状态不对,急忙对下身去,焦急道:“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伸着手,想要扶着她,却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晏映缓了几口气,一阵一阵的疼痛和心慌蔓延开来,很难受,可是又摸不到难受的源头,她艰难地抬起头看着原随舟,双眼红红的,像是要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一字一顿问道:“你没骗我,先生真的是我的夫君?”   那“夫君”二字仍是说得很不肯定。   原随舟点头,这一点头,便消除了晏映心中大部分疑虑。   晏映缓缓舒出一口气,向后靠了靠,背贴冰冷的石墙,丝丝凉意顺着流入心间,那疼痛才舒缓许多,她扶着额头轻叹一声:“怪不得我总觉得先生对我有些奇怪。”   “到底怎么了?”原随舟看她发白的唇瓣,眸色幽幽变暗。   晏映按揉额头:“可能是上次在鹤颐楼摔了一跤,把头撞坏了,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我醒来后也没人告诉我,若不是你,我还蒙在鼓里……”   原随舟双眼圆睁,不敢相信:“你是说,你失忆了?”   晏映点了点头:“只有这一种解释,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谁都记得,偏生不记得先生?”   原随舟心里忽上忽下,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喜悦,可是待他发现这种喜悦之后,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大的愧疚感,他看着晏映,见她面容发白,唇齿轻轻打颤,尾翘的睫毛遮着眼底大片神色,让人生怜。   他忽地伸手扶住晏映胳膊:“不管怎么样,你先起来,地上凉。”   晏映就着他的力道从地上站起,那扰人的心悸还未好,晏映扶着心口,眼前发昏,身子摇晃,原随舟见状,急忙拉住她,终于也变了脸色:“你还是回去找个大夫看看吧,我瞧着实在是不好!你若还是担心,就去找你父亲或者先生问个明白,这事总得有个解释,我是外人,知道的不多,也不该掺和……”   他面上愁云惨淡,似是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更没有身份帮忙,后面那句话声音就小了许多:“可是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晏映低垂着眼,心有思量,没留意他说的那句话,半晌之后,晏映忽然拂去原随舟的手,对他道:“你这是做什么去?去见先生吗?”   她神色恢复无常,看他时永远是眼神清亮干净,像一丝不染尘的明镜,原随舟心中多了几分自嘲,便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双手垂到身侧,疏离道:“二月的武恩科快要开了,我来跟先生商量一下细节——”   晏映握住他的手:“你见到先生,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提我已经知道他是……是我夫君的事,可好?”   原来在翠松堂求学时,初见,他看她只是一个纤弱单薄的世家公子,手无缚鸡之力,那一双眉眼清雅隽秀,莫名惹了他的眼。原随舟有心接近她,想要结交她当作朋友,才熟识些,就常常与之勾肩搭背,那时玉枢总是过来阻拦,他还不解,不明白玉枢为何把这个弟弟当姑娘一样护着,后来才知……   而今她反倒是忘了那些男女之间的顾忌,与他最难得的亲密,原随舟感觉着手背上传来的暖意,藏住心头的贪恋。   “好。”他回道。   晏映松开他,转身往外走,刚走出几步,后面又传来声音。   “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两府是对门,不远。   晏映扭头,冲他挥手:“不用,原师兄快去忙吧!”   她说完就跑开了,小脸虽然还有些发白,但脚步还算稳健,原随舟看着她背影渐渐消失,冷风吹过,心又凉了半截,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懂,而他可能永远也无法说出口,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一直快快乐乐的,可以永远无忧无虑。   如果是先生,一定能袒护好她吧。   他想着,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一身哀郁融于冬风之中。   晏映回去后没什么也没做,只说要自己静一会儿,她躺在跋步床上小憩,侧身看着床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再醒来时大汗淋漓,后背都湿透了,像在水中捞过一样。   她看了外面的天,夜色暗沉,有弯月挂在枝头。纷乱的回忆不论怎么努力都记不起来,能记住的只有摔下楼梯之前那种失望痛苦的感觉,她忽然睡不下去了,心头也堵着难受,站起身,拿上披风,晏映匆匆走出房门。   碧落正在守房,门突然打开,将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到小姐裹紧衣裳步入寒风中,手上连个灯都没打,她一边喊小姐的名字,一边拿起身旁的提灯追上。   晏道成都要和衣睡下了,刚刚躺下身,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舒氏转过身,倾耳一听,然后摇了摇他:“好像是映儿!”   晏道成也听到了,赶紧下地披上衣服,后宅的灯纷纷亮起,一阵兵荒马乱。他急急踢着鞋子走出去,刚推门就看到女儿双眼通红站在外面,模样瞧着十分可怜。   “怎么了映儿?谁欺负你了?”   晏道成说着嗓门就大了,晏映却直直走上前,截断他后面的话:“父亲,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我都听说了,我已经嫁人了对不对?先生是我的夫君是不是?可是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你们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了?”   晏道成一听说女儿的话,心里一惊,但惊讶没有看到她如此着急的触动大。   他赶紧拉着晏映入内,安抚道:“你别急,听为父慢慢说,我们不是有意要瞒你。”   舒氏也披着衣裳走出来,方才父女二人在门前的对话她已经听到,也了解是怎么一回事,跟晏道成对视一眼,两人双双叹气。   其实本来也没想能瞒多久,两人的大婚人尽皆知,整个洛都除了晏映自己没有不知道的,稍不甚有人说漏嘴,总会轮到这个场面。   晏道成本意是不想跟她提起那些伤心事,可是若因为隐瞒造成了映儿更大的不安,那反而不值当,他沉吟片刻,便将自己所知,用自己的理解给女儿复述一遍。   晏映自己不去想,只当故事听,心就不如之前那么难过,把来龙去脉都听了一遍,她立刻没了那些悲悲戚戚的神色,眼睛一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黛眉上扬,已有怒色:“什么!他竟然跟太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懂?   → 第37章 美人憨。   晏道成急忙去捂晏映的嘴, 跟她比个噤声的手势,煞有介事道:“别说得这么大声,当心隔墙有耳!”   晏映也知道不能妄议皇族, 一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是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肯想起先生,照她的性情, 当时一定是伤透了心,才会毅然决然离开。原来先生心头的那点不可磨灭的白月光, 也不是自己, 更不是她以为的“先夫人”,而是皇宫之中,那个他永远也不可能光明正大拥有的女人!   那他今日在揽月轩, 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还对她……   “映儿,映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身子不舒服?”晏道成见女儿突然沉默,以为她又像那日一样难受,着急问道。   舒氏也担忧地看着她。   晏映回过神来, 安抚地看着两人, 拍了拍他们的手:“我没事,只是一时有些生气。其实这些事, 你们早早就告诉我也没什么的,虽然着实令人难堪, 可是我也不想被人蒙在鼓里当玩物一样耍着玩!”   晏道成听着女儿话音里满是对谢九桢愤恨, 心思流转,他迟疑道:“其实这里或许有什么误会,你现在也知道内情了,有些事我跟你娘不好插手, 不如你自己去问问,女婿说不准有什么难言之隐——”   自从知道谢九桢的身份之后,他一直食不安寝,心头的那些愧疚自责即使过了十多年也丝毫没有消减,尤其又是听说谢九桢为女儿挡箭受伤,他更加过意不去,其实不论怎么说,谢九桢对他家来说已经仁至义尽,他不能苛责什么。   而且他还是萧大哥的孩子,应该不是玩弄感情之人。这段日子,他更是将映儿护得很好,没让她受一点委屈,除了不让他们搬离这里,别的没做任何强迫冒犯之举,若是真的心怀怨恨,想要复仇,以他的身份地位,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让他们生不如死,可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谢九桢在维护他们。   晏映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方才父亲的话,她全没听进耳朵去,只不住地点着脑袋,道:“女儿明白,明白。”   弄清了心里的疑惑,晏映告退,不再打扰爹娘休息,二人看着晏映心不在焉地离开,还是稍稍放心不下,舒氏扭头看着晏道成,神色不解:“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吗?你真的放心谢九桢?”   晏道成有些话没说清,此时只能用别的遮掩过去:“也不是真的放心,只是他为映儿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我有些震惊罢了。”   舒氏垂下头,低低说了一句:“我倒是有别的更担心的……”   “什么?”晏道成好奇。   舒氏抬头看她:“映儿嫁到谢府那么久,你可知二人有没有同房?”   晏道成紧张着脸,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是这么隐秘的事,顿时变了脸色:“这我怎么知道?”   可看舒氏一脸认真,他意识到夫人并不是拿这件事开玩笑,也渐渐沉下脸去:“你是说……”   舒氏点了下头:“就是这回事,现在的时间不前不后,瞧不出来,倘若是,咱们就要慎重考虑,是不是还要和离了——”   两人这边纠结着,晏映那边倒是心大,得知了内情,她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难过。先生娶她是为了全她名声,也给了晏府立足之地,让他们家的人不至于因为被逐出族谱而无容身之处,这些都是切切实实的好处,她当时只是太喜欢他了,才会那么失望,如今跳开这个漩涡,反而能冷静看待先生的心事。   毕竟是太后娘娘,怎么也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只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不好了!   晏映想到此处,烦躁地翻了个身,月光幽幽,干净寒冷的月光在床前抛洒,迷迷蒙蒙,心也随之安静下来,她闭上眼,呼吸渐沉。   第二日一早,星沉照例来请她,晏映装作不知,换好衣裳随他入府,没想到在揽月轩见到了外人。   京兆尹正跟谢九桢说话,听见有人进来后声音顿了顿,转头看去,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站在门口,风貌疏朗,神情微微怔忪。   谢九桢半靠床头,神色无常,他抬眼看了看,便招手让她过去。   晏映低垂着眼走过去,在床边停下,像是个听凭吩咐的仆从。京兆尹心头疑惑,他没见过晏映,更不知道眼前她男儿打扮的样子,还以为是像星沉一样的心腹,收回眼来,他继续道:“大人派人递到府衙的那支箭下官已经看了,并非出自神机营,跟那日酒楼上其他射来的羽箭不一样,大人看看,这两件案子是否还要并成同一案来调查?但不管怎么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查出来那日到底是谁伤了大人的。”   他恭身作揖,对谢九桢十分尊敬。   晏映听出来他是为那日酒楼行凶的事前来,涉及当朝太傅,他总要对案情进程有个交代。   可是,那支后来射向她的箭竟然跟之前的箭不是来自同一批人?   晏映皱了皱眉,心中不免升起疑惑,谢九桢却并未露出半分惊讶之色,他点了点头,道:“是否并成同一案不重要,京兆尹只需要尽快查出墓后主使。”   “下官明白。”   “神机营那边可有消息?”谢九桢又问。   京兆尹垂下眼,回道:“神机营那边是滕大人在查,毕竟有的人,下官震慑不住,查来也麻烦,听说滕大人已经有了眉目,下官还没来得及问。”   随即又想到自己需要从旁协助,这样一问三不知好像有些太不负责任,实则是侍中大人不让他从旁插手,他不过是乐得清闲而已,京兆尹矮了矮身子,接着道:“大人若还不放心,下官会吩咐下去,案情有任何进展都随即告知大人。酒楼行凶一案,太后也十分重视,责令我等十日内必须查出结果,下官不敢怠慢的。”   晏映一听“太后”二字,急急抬了眼。   太后也十分重视,是因为先生受了伤吗?   谢九桢注意到她的神色,却没点破,他看向京兆尹,半晌后道了声“也好”。事情都说完了,京兆尹也不再久留,告辞后离开了。   屋里剩下两人,又没由来得陷入安静,谢九桢换了个姿势,将胳膊放到腹上,牵动伤口,虚弱地咳嗽两声,晏映见状,去外间给他倒了一杯清水,双手递上前去。   谢九桢有些愣怔,伸手接过。   “听了京兆尹的话,你有什么想法?”谢九桢轻啜一口,喝了水之后脸色好多了,他将水杯放到旁边,看着晏映问道,眼中有些许深意。   晏映一顿,眨眨眼垂下头,小声道:“太后好像挺关心先生……”   她声音酸酸的,有一股莫名的醋意。   谢九桢眉峰一纵:“什么?”   晏映急忙仰起头,假装自己没说过这句话,正经道:“府尹大人说,射向我的箭跟酒楼里的箭制式不同,说明后来的那个人很可能只是浑水摸鱼,想要趁乱杀了我,或者事情赶巧了,总之,当时应该有两拨人。”   谢九桢这才点了点头:“你觉得是谁?”   晏映沉下脸,在床前走了两圈,思忖半晌,忽然面向他:“京城里想要将我处之而后快的,我知道的,有那么几个人,但是联想今日发生的事,就只有她最有可能了。”   谢九桢问:“谁?”   晏映笃定:“晏萍!”   这个名字一出,谢九桢脸上神色并未出现太大波澜,晏映还以为能看到他眼中的震惊,可是这个模样更像是早就知道了似得。   “如果是她,你怎么办?”谢九桢坐正了身子,伸手抚了抚自己肩膀,凝眸看着她。   晏映发觉先生最近憔悴许多。   她垂头小声道:“晏萍虽然只是一个小妾,但终归是汝南王府的人,我没什么证据,如果京兆尹不能抓到人,那我就没办法了。”   她说得十分落寞,谢九桢听着双眼微闪,道:“忍了这口气吗?”   晏映扣了扣自己的衣角:“我能怎么办嘛……”   她声音娇嫩,像是撒娇一样,让人听着心头一软,谢九桢叹了口气:“就没想到来求求我?”   晏映一怔,看着自己脚尖,双眉皱了皱,这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莫名耳熟,她抬眼偷偷看了看先生,小嘴嘟囔:“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劳烦先生……”   真是阴阳怪气的,晏映自己也觉得。   她就是想看看先生还想瞒到她什么时候,以为自己不知道他跟太后之间那点子不为人所知的事,就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继续骗她吗?   她才不上当,哼。   谢九桢也听出她今日语气不对了,闻言皱了皱眉:“你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多少也了解她一些,态度一旦转变,往往是她误会了什么,脑补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关系。   晏映抿了抿唇,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到。   谢九桢看她这副样子越发确定她在胡思乱想,可是心里又颇为无奈。   第二步棋已经布下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掀起波涛,而被波涛包裹的两人,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如从前一样。   他虽然很想把她留在身边,但就因为太在乎,才万事都小心翼翼。   谢九桢按了按眉心:“再过两日,你和你的家人就回平阳吧。”   晏映一惊,忍不住看向他:“为什么?”   “避一避祸事,”谢九桢放下手,隐隐皱着的眉梢有几分烦扰,“是为你们好。”   “晏萍的事,你不用担心,她也活不了多久了。”谢九桢声音里冒着嗖嗖寒气,虽是安抚人的话,却并没让人感觉到心安。   晏映忽然觉得那日在酒楼里发生的事,都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人都握在掌心之中,而面前的先生也越发让人看不清楚。   她有些害怕,脚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谢九桢留意到她的动作,也发现了她眼中的防备,那一刻的疏远和忌惮有些刺痛人心,他唯独不希望从晏映眼中看到那样的神情。   呼吸微顿,他隐忍地垂下头,攥紧的手背上青筋乍现,半晌之后,他伸出手来,沉声道:“扶我起来。”   晏映发觉先生神色不对,好像极为痛苦,虽然心中仍然害怕,但她还是走了过去。将先生扶起,那人一半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又想到清健的先生变得这么虚弱都是因为救她,虽然不清楚那日发生的事跟先生有没有关系,可到底是为她而伤。   谢九桢看她被他压得十分狼狈,慢慢站稳了身子:“扶我回栖月阁。”   栖月阁是内院,晏映自从失去记忆之后,还没回过那里,眼下先生让她扶他去内院做什么。   心上开始打鼓,脸颊也有些滚烫,她是知道两人其实是夫妻,但还不想跟先生坦白……总觉得,有些别扭。   “哦——”晏映应了一声,慢慢扶他出去,想着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先生这两日虽然偶尔唐突她,可还谨守底线,没做出更过分的事。   走在路上,白色日光挥洒如瀑,将人面映照得暖洋洋的,今日是个好天气。   谢九桢漫步走着,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晏映一怔,扭头看他,才发现刚才在揽月轩里,自己退后的那一步都被他看在眼里,脸上微微发热。   “那天的事,是先生安排的吗?”她低下头,轻声问道,本没奢望先生会回答,没想到他半分犹豫也没有,张口道:“有的是,有的不是,射向你的箭,不是我安排的。”   言外之意,射向穆迁的箭,是先生安排的?   晏映狐疑地转过头,看着前路沉思,一路上没再说话。   到了栖月阁,她把谢九桢扶到床边,将他安置好,她发现先生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吹了冷风。   谢九桢闭了闭眼:“将左边第二个抽屉里的药拿过来。”   怪不得要回来,原来药在栖月阁。   晏映应了声是,转身去找药,翻出第二层抽屉里果然有个小玉瓶。   “先生,吃几粒?”   “一粒。”   晏映倒出来一粒,又去桌子旁边倒水,发现水是凉的,本想让下人去上来一壶热水,谢九桢好似知道她的用意,道了声:“无妨……”   那声音有些压抑,也许是太过痛苦了,想要尽快服药。   晏映不敢怠慢,端着杯子走过去,看到先生紧闭双眼,她眼中担忧,把掌心的药送了过去,挨到嘴边,谢九桢直接服下了。他睁开眼睛,将水杯接过,仰头喝了一口水,脸色才稍稍缓和。   晏映有些不确定:“先生的箭伤,那么严重吗?”   谢九桢舒缓气息,看着她道:“不关箭伤的事。”   那是还有别的病?   晏映不清楚,也没再问,左右先生如果想告诉她,自会告诉她,她站起身,对谢九桢道:“先生休息吧,学生回前院了。”   她得回去看书,用功学习。   谁知刚要转身,谢九桢却忽然握住她手腕。   晏映一怔,急忙回头,却见他低垂着眼眸,仿佛有万千言语藏在心头,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一般。   她没有拂开先生的手,只是试探着轻声问他:“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倘若,我要毁了晏氏如今在京城中的地位,你会不会恨我?”   他声音如冰霜,让晏映一下僵在那处,无法动弹,想起那日两人在揽月轩的对答,先生野心深藏,似乎是不满太傅之位的,而晏氏,是他的拦路虎吗?   可是,她隐隐又觉得,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晏氏虽然是她的家族,可她自小生在平阳,又因为隐龙山和晏萍的事,对本家人没半分好感,如今更是毫无关系,跳脱开家族的桎梏,许多事情就可以冷静看待。   晏映神色无比认真:“如果先生有意陷害,我不至于恨,但会看不起先生,如果是晏氏咎由自取,那么便不是先生的错,自有礼法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谢九桢松了松手,似乎笑了笑:“你不怕引火烧身?”   “我跟晏氏已经没有关系了,当初是他们将父亲逐出宗族,这火怎么也烧不到我身上,”晏映顿了顿,“不过,如果是从前,我可能会委屈吧,明明没做错事,却要替家族受过,多少会心有不甘。可是转念想想,不管是衣食起居还是身份地位,都是家族给我的,没有晏氏,我现在什么也不是,还需要仰仗别人。这么一想,也就理解了,不能只接受家族给予的好处,而不承担这好处带来的风险,否则,岂不是太过蛮横无理了?”   谢九桢一怔,慢慢抬起头看她:“你真的如此想?”   “是。”晏映点头,斩钉截铁。   那是谢九桢没教过的东西,晏映心中最本真的理解,因这份理解,他忽然感觉心中一片坦途,甚至因为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干净澄澈的人而感到高兴。   仿佛于迷途中,得窥天光。   纵然不能人人如此,但只要有一个,都是天地间难得的珍宝,让人知道,这世间并非只有泥淖污浊。   谢九桢缓缓松了一口气,将手收回,搭在膝上,然而呼吸却并没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他忽然觉得眼前一晃,身子向前倾去。   晏映看到先生扑到地上。   她目露惊色,急忙去扶他,谁知那人伸手一拽,竟然将她带得跌倒,转而就被人压在身下。   谢九桢将乘足踢翻,眼前光影弥漫,声音像是在耳边停滞了一般,五感都变得迟钝,可是身上的灼热却愈发升高,压抑得十分难受。   身上的变化是最明显的,晏映一下就吓没了音,她看着先生逐渐变红的双眸,紧紧咬着唇,伸手去推。   谢九桢忽然握住她的手,沉着嗓音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晏映挣脱不开,脸都白了:“不是你说的,左边第二格抽屉里的药吗?”   谢九桢尚存一些理智,扭头眯眼看了看,很快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回过头,看着身下的人,慢慢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拿错了,是不是拿成了右边的第二格?”   他声音低沉,呼出的热气惹得她耳鬓微痒,忍不住战栗,她受不了这么低浅的说话声,头往旁边躲,那人却忽然收拢怀抱,将她紧紧裹在怀里。   晏映要哭了:“我也忘了啊,右边,右边的是什么药?”   谢九桢忽然含住她耳垂,笑声轻而沉,然后用此间最清冷禁欲的声音,对她说了那两个字。   “春.药。”   晏映脑中轰地一声全炸开,心底更是凉凉一片,她又羞又怒又悔,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了,可惜,现在是她要被生吞活剥了!   晏映着恼道:“先生房里怎会有这种东西!”   “这得要问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晏映曾以为先生不行时,准备过神奇的小药丸。   小药丸该登场时还得登场呀,哈哈。   → 第38章 美人再失忆。   他让她问问自己, 可晏映哪里记得她还藏过这么个东西,便是想上一想都觉得羞愧不已。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对先生是敬畏多过欢喜, 钦佩多过爱意,即便已经知道两人曾是夫妻,可心思又不能一下转变过来。   谢九桢这么说, 她当然不信,只当他是在推脱找借口。   她哪能是往屋子里藏春.药的人?   眼下屋中唯有两人, 她孤立无援退无可退, 他做什么都没人阻挡,顿时心中后悔,早知道就不该那么相信他随他过来, 说到底, 男人都是一样的,谪仙一般的先生都不可免俗!   晏映心中怨愤,身上却柔软无力,他攥着她手腕, 另一只手已滑到腰侧, 解了她的裙带。她猛然惊醒般,急着去推他:“等等……你等等!”   那声音像是能掐出水来, 更惹人怜爱。   她也不知道在让他等什么,倘若吃的东西真是春.药的话, 也等不了啊, 可是她不想这么不清不楚地就委身于人,记忆的事情没说明白,太后的事情也没弄明白,她有那么多顾虑, 那些顾虑都化作了不甘不愿的抵触。   谢九桢却置若罔闻。   他压着嗓音,在她耳边轻换:“映映,放松……”   晏映一惊,发觉他已经伸手探进衣里,指骨节正在腰线上滑动,就像猎人在欣赏猎物一般,有种迷人的危险,却更加引起了全身的警觉。   她一下失了声,紧紧咬住牙关,抵抗全身酥麻之感。   他像疯了一样,听不到她的话。   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晏映求救无门,只好手肘撑地想要支起身子,脱离他的禁锢,然而他的呼吸却很快追赶过来,热气贴着她香肌匍匐,她受不了这般肌肤相亲,娇躯一软,复又躺下,谁知脑袋竟“咣”得一声磕到木板上。   这声脆响如银瓶乍破,两人动作在那一瞬都停下了。   是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谢九桢抬头,云山雾霭似的双眸闪过一抹错愕,理智稍稍占了上风,他急忙伸手去抚她的后脑:“怎么样,碰疼了吗?”   他说话时有低低的气音轻拂扫过,温柔如风,有一丝丝心疼,终于不再只想着自己快活。   晏映心里本就满是委屈,这么尴尬地撞了一下,更是又羞又疼,她瘪瘪嘴,眼泪一下就涌出来。   “疼!”她说。   那模样似在说:“还不是都怪你?”   谢九桢也没想到她竟疼哭了。   心头一软,立马有些舍不得,他闭了闭眼,压下身上那团火,倒逼得自己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清醒些,他将她散开的衣服拢到一起,弯身把她又从地板上抱了起来。   怀里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着,胳膊却下意识环住他脖子。   晏映哭得眼泪汪汪,却是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呜呜……怎么不……不继续了?”   她也不是要故意提醒他。她只是好奇,因为先生身上还是很热,连抱着她时双臂都微微颤抖,那药效分明还没过,他却忽然停下,着实不可思议。   谢九桢转身将她放到床上,用被子将她包住,她水漉漉的双眸一直随他而动,香肩半露,更具风情。谢九桢眸色微黯,手上动作顿了顿,最终他又将被子往上拽了拽,彻底遮住满园春色。   “你不愿意,就算了。”谢九桢在床边坐下,顺着她的乌发而上,在她磕着的那里轻轻揉了揉。   晏映被他刚才的举动吓哭了,这时又看到克制隐忍的先生,一时有些愣怔,她吸了吸鼻子,垂眼看着锦被上那团富贵牡丹花,小声道:“现在这么好心,刚才做什么去了?”   她是真的埋怨,因为在她记忆中,还从未行过鱼水之欢,那样的场面于她来说都是第一次。先生不是她心上良人,何况刚才还半强迫,她如何能冷静?   可是如今先生停下来了,她竟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先生今日怜惜她,顾及她,中途放弃了,可明日呢?后日呢?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吧,到那时她该怎么办?好像也打不过先生啊……   晏映越想越委屈,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天降的婚事砸在头顶,她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还要被欺负,被欺负时只能寄希望于对方良心发现,虽然知道她也得了先生许多好处,但回过头来想想,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她选择的。   有点冤啊。   谢九桢见她又哭了,手一顿,微微弯下身去看她:“怎么了?”   晏映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鼻子,气哼哼地转过头去。   浑身乱窜的火苗让谢九桢没有那么多耐性,只是这一声跟着一声的啜泣着实催人心肝,他没办法呢,攥拳深吸一口气,又轻轻放出来。   “怎么了?”再问话时仍然刻意维持了温和。   他觉着是温和,可听在晏映耳朵里就不是。她觉得先生不耐烦了,心生害怕,一时更意识到自己卑微弱小又无助,结果反而壮大了胆子,她忽然转身锤了一下先生的胸膛,哭道:“你就知道欺负我,你怎么不去欺负你心上人?是因为她在宫里而我在你跟前吗?我把你当尊敬的先生,你却成了我夫君,夫君也就算了,你也挺好看的……可是!我还没找到如意郎君,还没遇上我的心上人,怎么就突然成了别人的夫人呢?”   她埋怨变成了哭诉,最后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可一个个小拳头却是扎扎实实落在谢九桢身上的,他任凭她打着,眼睛却慢慢眯起。   “你想起来了?”他凉声问道。   晏映感觉背后一凉,手上动作不自觉地停下,抬眼看着他,吸了一下鼻子:“没有。”   “那你在说什么?”   晏映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底给掀了,亡羊补牢地捂住嘴。   她摇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谢九桢忽然凑过来,将她捂着嘴的手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掰下去:“你真的想起来了?”   晏映想装傻充愣,可是在先生面前根本无所遁形,只好实话实说:“我可什么都没想起来……是原师兄告诉我的,我回去又问了爹和娘……”   说到“原师兄”时,谢九桢眸光顿时变得锐利,晏映赶紧瑟缩下脖子,然后声音就变小许多:“我知道是先生把我气得摔下楼的,还知道你跟太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九桢多少明白了些,掐了掐眉心,再开口时有些咬牙切齿:“怎么说的?”   晏映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   谢九桢边听太阳穴边跳,还不知道这样的误会要持续到几时,可是从晏映的语气中也能听出她确实没有恢复记忆,说话跟讲故事一样。   他忍无可忍地扶住晏映的肩膀,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声音:“我不喜欢姚妙莲。”   晏映还有些发愣,她向上看去,很是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遍这个名字:“姚妙莲是谁啊?”   谢九桢忽而泄气。   他叹了口气回道:“太后。”   “哦哦哦!”晏映恍然大悟,太后的闺名时人不常提,她虽听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也情有可原,随即才反应过来刚才先生说了什么,细眉一皱,“你不喜欢她,那为什么还把我气得摔到了呢?”   她显然不信。   谢九桢想起那天,每次都万分后悔,他静静看着她,轻声道:“是我不好,才会让你误会。”   “误会?”晏映一怔,紧皱的双眉并未松开,这世界还有比“误会”二字更暧昧不清的词吗?这岂不是相当于什么解释都没说。   “姚妙莲疑心很重,会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她怕我有一日会威胁她的位置,所以格外关注我。”   晏映眨眨眼:“只是这样?”   “或许,她也确实意属于我,”晏映眼撅嘴时,谢九桢又赶快道,“但我心里只有你。”   那句骂他的话便堵在嘴上,没来得及说出口,晏映张了张嘴,眼神忽然开始飘忽起来:“你说……我就信么?”   谢九桢轻笑一声,再说话时语气就有些寒凉:“我倒是也很好奇,你心中的如意郎君什么样,还想遇上哪个心上人?”   他忽然开始反客为主,把晏映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要声讨她,结果变成他挑她的不是了。   晏映心里也没数,其实先生已经算顶好的男人了,可如意郎君,当她看着心中欢喜才是。她不知先生是不是如意郎君,她只知道他算是一个好的老师。   “我……我……”晏映答不出来。   其实谢九桢也没想逼迫她,没有记忆,说再多都是徒劳,那些不曾刻在心头的画面,于她来说都是别人的故事罢了。   但总归,说清误会,重头开始,比形同陌路好。   “你可以慢慢想,”谢九桢抚摸她的头发,前一句话给了她莫大的温柔,然而后一句却加重了语气,“但那个人只能是我。”   怎么这么霸道,这么蛮不讲理。   可是他们两个本来就是夫妻,好像也确实该这样。   她只是不习惯,先生忽然用这样的口吻跟她说话,还有,平日里瞧着无欲无求的人,竟然也能做把手掌伸进女人小衣里的事。   想着想着,晏映就觉得被子裹着她太热了,尤其腰上那里,被他碰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   晏映将胳膊从锦被里伸出来,竟然生出一身薄汗,见了风,凉飕飕的,让人清醒许多。   谢九桢没有看她,他拄着膝盖看着前方,一动不动,不说话,但是也不走,那声威胁之后,他忽然沉寂许多。   晏映拉了拉他衣角:“先生,你有过别的女人吗?”   她觉得自己疯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么危险的话题,可是在先生跟她说明心意之后,她就非常好奇这个答案。   谢九桢还是没看她,声音变得低沉许多。   “有。”   晏映一惊,有种失望的感觉,问:“是谁?”   谢九桢道:“失忆之前的你。”   失望又统统收了回来。   晏映张了张口,心头像是滋生了无数根藤蔓,有种异样的喜悦感,又有些怅然若失,她喃喃开口:“这么说,我与先生已经……已经……”   “那不然呢?”谢九桢转头看她,“我又不是不行。”   晏映总觉得他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好像意有所指,可又不知道他暗示什么,只是在他转过头来时,她发觉他双眼变红许多,脸色也变得很不自然。   这……这药效还没过吗?   她都要跟先生谈完人生了。   晏映有些害怕,伸手去推他:“先生,要不出去坐坐?”   可这一碰,竟听到他“嘶”了一声。   晏映低眸一看,先生肩膀那里已经渗出殷红血色,是伤口又裂开了——一定是因为刚才摔倒后一番折腾,还给她抱到床上。   她急忙从被窝里出来,伸手撩开他肩上的衣服,眼中有心疼:“还好出血不多,得重新上药了。”   她不知她贴得太近,也不知自己从被窝里出来时,衣衫不整,冰肌玉骨现于人前。   谢九桢猛然攥紧了膝头的布料,声音哑得分辨不出原来的音色:“回去,盖上被子。”   晏映听他声音不对,还以为他是因为肩膀上的伤,呜呜在伤口上吹了吹,皱眉问他:“这么疼吗?”   谁知下一刻却被扑倒在床上。   谢九桢压着她,十指交扣,锁住她的手:“你不知道我药效还没过吗?”   晏映欲哭无泪,知道啊,但我看你伤口裂开了,一时情急忘了嘛!   谢九桢忽然低头,咬着她胸前的系带向外扯了扯,轻声道:“这药,是你买的,药劲,的确很大,映映,我忍不住了……”   先头他说话时都是威胁的语气,此时却带了一丝祈求的意味,晏映的心忽忽悠悠飘飘荡荡的,被他焚烧带起的欲.火也纷纷开始燎原。   刚才他将话都讲清了,心意也让她知晓了,那根刺也被拔除了,两人本来就是夫妻,好像,这样也不是不行?   晏映为自己飞快转变的情绪而感到羞耻,可是谢九桢的侵袭也容不得她拒绝,刚才在地板上时,药效只是初初发作,尚可忍耐,而长时间的压抑之后,犹如坝溃泄洪,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她该祈祷的是先生还能留有理智。   那带子系得太紧了,最后竟是被撕开的,被子也不知何时被踹到了地上,晏映闻着空气中有一股铁锈味,仍担心他的箭伤:“先生,你别用这么大力气……唔!”   可惜好心的嘱咐都被浓烈的吻吞进先生的肚子里了。   她以为自己要接受一场狂风暴雨的洗礼,没想到谢九桢再抱着她时,碰触已经温和许多,晏映毫无经验,先生也才两次而已,两个初出茅庐的人,不断探寻摸索。   他贴着她耳朵说:“映映,放松。”   他又说这句话。   晏映说不出话来,反而要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放松,放松,说着容易,做着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华初上,明镜般的天空散着三两朵云,入夜了,房里点上了灯,昏黄氤氲的光亮微微闪动。   谢九桢将人从耳房里抱出来,身上的汗都变成了花浴之后的潮气,怀中的晏映怏怏的,他却一身神清气爽。   他把人放到床上,又盖上被子,晏映睁开眼睛看了看,伸手扯着他袖子,谢九桢本要转身却做什么,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便作罢,也躺回到床上。   晏映过去抱住他胳膊:“先生,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喜欢我?”   她声音糯糯的,听着蜜一样甜。   谢九桢还没说话,她又迫不及待地追问:“是不是?是不是?”   他只好快快回答:“是。”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都不记得了,你跟我说说!”   谢九桢怔了怔,长时间没有出声。   晏映仰头看着他:“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谢九桢伸出手,将她揽到怀里,手指紧了紧力道,“也许是很久之前。”   晏映本来觉得他回答得有些敷衍,可是后面那句话又很认真,他说得不太确定,或许是这答案本就模糊。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总是循序渐进的,很难分辨出来是哪个时刻突然就爱上了。   就像她现在,她觉得自己也有一点儿喜欢先生了,但她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或许就是在朝夕相处时间里,一点一滴的好感将心填满。   她抱着他的腰,命令道:“先生今后只许有我一个人。”   她独占欲强,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也不喜欢用过的被别人再染指,眼下已经认清心意了,她就要提点提点先生。   大抵别的女人是不会对自己的夫君说同样的话吧。   谢九桢似乎觉得她幼稚的口吻有些好笑。   “好。”   晏映听出他的漫不经心来,道:“先生如果喜新厌旧,我也去找别的男人。”   抱着她手臂的胳膊紧了紧。   “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他低声道。   晏映笑了笑,不再说话,她觉得有些困倦了,便闭上双眼,呼吸声渐渐归于平稳,谢九桢低头看了一眼,发觉人已经睡着了,趴在他身上,像个乖巧的小兔子。   终于还是回到他身边了。   像是抱着这世间唯一一块属于他的珍宝,亦是这世间唯一予他的一缕光,是抚平他所有暴虐戾气的温暖,是他永不放手的救命稻草,是他除却仇恨之外,最明亮的那一部分。   他当然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晏映是他的全部。   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会更让人珍惜。   谢九桢抚着她的脸,觉得心上有灯火,即便周身再漆黑也无所谓,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月落星沉,日光浮动,浅浅的光亮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晏映觉得眼睛有些痒,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   枕头也一起一伏的。   晏映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醒了?”   这一声,把晏映吓得一激灵,反应过来后,她一瞬间往后挪了好远,直到脊背抵上床壁。   她看着床上的男人,眼睛瞪得碗口一样圆,震惊到失语,手指着他在空中乱比划,好久才爆发出一声掀翻房顶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是谁呀!”   刚刚还面无表情抚着肩膀的人此时一下从床上坐起,眼睛紧紧盯着她。   晏映够着枕头挡着他的脸,吓得声音都变形了:“你不要过来呀!”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我想到了鬼畜的步惊云(挠头)   →感谢在2020-06-03 01:28:59~2020-06-05 03:5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美人瞎寻思。   她正举着枕头, 竭力抵住他的胸膛,仿佛他是邪祟魔鬼一般。   伸手推拒时也垂着头,一眼都不敢看过来, 双臂忍不住发着抖,轻薄的里衣略微散乱,柔顺的黑发如瀑落在胸前, 遮住春色,但也就因这春色, 让她脸颊炙热, 满心的羞愧。   晏映想死的心都有了。   刚刚睡醒,脑中还一片混沌,她是未嫁之身, 醒来时身下却莫名躺了一个男人, 自己衣衫半解,可见之处就有紫紫红红的暧昧印记,这如何能受得了?   到底怎么回事?   谢九桢抚着肩膀,眼中犹有震惊之色。   肩上的伤昨日夜里就裂开了, 他又抱着晏映折腾了半宿, 事后她难得粘着他,不肯放他离开, 他便守着她睡下,到早间时就醒了, 醒后伤口处泛着疼, 像刀割火烧。   但都不及看到她这般模样时难受。   谢九桢试着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她的肩膀:“映映,你怎么了?”   可是手还没碰着,晏映就用枕头将他打开, 丝毫没收力气,用了吃奶的劲:“你给我滚开!登徒子!臭流氓!滚开!”   她一边打一边骂着,叫骂时带着浓烈的哭腔,受了委屈又十足难堪,她不知该怎么发作,只好把所有情绪都在这个男人身上发泄。   对一个女子来说最毁天灭地的事,莫过于如此。她认定了是眼前人图谋不轨,用了手段将她掳过来,这身上的每一个痕迹都是罪证,她都不敢想自己是如何惨遭蹂躏。绝望之际,挥动枕头时都下了狠手,坚决不肯让他靠近一点。   零星落下的捶打,最后一下正好打到了他的伤口上,谢九桢闭眼闷哼一声,忍住蔓延的痛意,听了她刚才的话,心中已有半分冰凉,而这无情的捶打也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一把抓住扬起的枕头,看着她的眼:“你……又不记得我了?”   他喉头滚动,似乎吞下了许多苦果,神色哀默。   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晏映心头一颤,动作便停了下来,可她失.身是真,如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顿时又回过神,想要将枕头扯回来。   可是枕头却纹丝不动。   她红着眼,放弃跟他抢夺,只伸手护在自己胸前,怨愤地看着他:“我不认识你!我怎会认识你?你这个登徒子,卑鄙小人!你怎么能……怎么能……”   她说着,抱着被子情难自己地哭了起来,心中的害怕跟羞愧绝望都只能用大哭当作发泄,那声音太催人心肝了,谢九桢一下就变了脸,可是他一靠近,晏映就伸手推他,哭着喊:“你不要过来啊!”   她正在奋头上,激动不已,谁说话都听不进去,也不准靠近,像遇敌的刺猬,竖起全身坚硬的刺。   谢九桢轻轻皱着眉,见她哭得小声些,伸手抓住她擦着眼泪的手:“映映,我是你夫——”   然而晏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他刚碰上她的手腕,她便骤然止住哭声,一边挥开他的手臂,一边爬到床的另一头,跌跌撞撞地跳了下去。   她没穿鞋子,光着脚踏上冰凉的地板,什么也不顾,逃命一般飞快地跑向门边,谢九桢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一下变了脸色,急忙起身追出去。   鸣玉正抱着怀里的木盒往栖月阁小院走,因为得了嘱咐,所以特别宝贝怀里的东西,不想刚刚踏进垂花门,就有一个影子撞过来。   他身手矫健,下意识侧身避开,还不等稳住身形,后面就传来主子的声音:“拦住她!”   可惜已经晚了,人已擦身而过。   鸣玉转头看到主子只穿了一件里衣,衣带还未系,寒冷冬风中露出紧致胸膛,再扭头,刚刚与他擦身而过的人,正在光着脚奔跑,同样单薄的衣衫随风飘摇,经风一吹,贴在身上,正勾勒出曼妙的轮廓……   “眼睛不想要了?”   他听到主子呵斥一声,背后一凉,赶紧闭上眼,转过身去。   谢九桢紧紧抿着唇,脚尖在地上轻点,终于动了真格的,在垂花门另一侧将人逮住。   他冷着脸,伸手抓住她手臂,晏映再也踏不出半步,没想到逃跑的计划就这样告终,她愤而转身捶打他的身子,下嘴咬,用脚踢,什么招数都使了,可人就是不放开她。   谢九桢弯身,一把抱住她双腿,将她整个人扛了起来。   “你放开我!放我下去!救命,救命啊!有人强抢良家女,有没有人救救我!”晏映捶打谢九桢的后背,不停地挣扎,那一声声凄厉的叫喊惹人心疼,连闭着眼只能听声的鸣玉都觉得手痒痒了。   要不是知道这是他家主子,他真的会出手暴打登徒子。   可是,这这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啊?夫人虽然失了记忆,可近来跟主子一直都相敬如宾岁月静好的……难不成,大人忍不住了,想要用强?结果夫人誓死不从,所以才跑出来?   鸣玉这头想着,谢九桢已经扛着人走到他身边,冷道:“去找魏济,让他马上来见我!”   鸣玉一惊,他很少听到大人如此动怒的一面。   “是!”他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刚走出一步远,谢九桢又道:“还有,派人把晏府的人请过来。”   鸣玉又应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赶紧转过身去,低头走到谢九桢跟前,眼下有两条腿在乱蹬着,他也一眼都不敢多看,将怀中抱着的木盒递上去:“大人,这是玲珑阁的老板亲自送来的。”   谢九桢一手搂着晏映的两条腿,一只手伸过去,将木盒拿了过来,脸上神色复杂。   终于做好了,可是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鸣玉转身出了小院,谢九桢二话不说,扛着人走回栖月阁。   晏映打得累了,嗓子也哑了,一点力气都不剩,连哭声都只剩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谢九桢终于放她下来,刚将人搁到床上,她便快速爬到里面,重新用被子挡住自己。   刚才的折腾都是白折腾。   这人怎么力气那么大啊?晏映腹诽一句,吸着鼻子,把头盖上,心底哇凉哇凉的。   她逃不出去,这人会不会永远将她囚禁在深宅里,日日夜夜折磨她啊?   谢九桢叹了一口气,伸手扯了扯她罩在头顶的锦被:“出来,里面闷。”   这声音听着和煦温柔,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是个张牙舞爪的登徒子,晏映心里疑惑,可也不敢露出脑袋,就怕他要做出格的事。   谢九桢又道:“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夫君。”   “骗人!”晏映蒙着被子反驳他,声音干脆,“我还没嫁人呢,哪来的夫君!”   谢九桢一顿。   才道:“是你把我忘了。”   屋中一下子陷入安静,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晏映慢慢放下被子,露出一双剪水秋瞳,想要偷偷打量他,却不想正跟他视线撞上,顿时有些慌张无措,眼珠乱转,不知该看向哪。   她听出那句话里满是落寞。   落寞得不像是出自这人的口。   他眉峰凌厉,鼻梁高挺,唇红齿白,下颔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瞧着没有一分破绽。这样的眉眼让人生畏,这样的人没人能伤得了半分,又何来落寞?   但他就是看着可怜。   说得都像是真的。   晏映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也不肯相信。   明明昨日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子,未言婚嫁,今日却莫名成了别人的妻子,这谁能接受得了?   “我为何会忘了你?我无缘无故地怎么会忘了你?分明是你蒙骗我,以为我好欺负吗?若是我爹爹在这,定要把你打得六亲不认,满地找牙,你信是不信?”   她壮大了胆子,竟然也敢逞口舌之利了,可是刚说完“你信是不信”就往后缩脑袋,下意识用被子挡住身体,把色厉内荏演了个活灵活现,端地是太怂了!   谢九桢呼吸重了几分,他又按了按肩膀,说话声有些发抖:“一会儿,你父亲就来了……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   晏映一听父亲要来,眼睛登时亮了亮,再看他时,发觉他脸色白了几分,隐隐皱着眉头,似在忍受疼痛,视线下移,很快她就发现他肩膀上的殷红。   “你……你流血了?”晏映放下被子,眼中满是惊讶,一瞬间就忘了两人的处境,爬过去要看他的伤。   然而爬到一半,她又生生顿住,踟蹰不前。   “不会是我打的吧……”她轻声说了一句,看着那渐渐殷开的鲜红,着实有些不忍。   谢九桢却没说话,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踝,晏映一惊,变了脸色想要踹他,却发觉他只是替她扫了扫脚心上的灰尘,又抱住揣到怀里。   她怔住:“你——”   谢九桢却问她:“还冷吗?”   刚刚光着脚出去跑了一圈,天寒地冻的,她早就没知觉了,现在却被阵阵暖意灼烧着,那举动太过亲密,她有些不知所措,急着要撤回自己的脚,谢九桢却不肯放手。   “还冷吗?”他又问了一遍。   晏映感觉出他话音里的威胁,瞬间觉得整个人都牢牢被他攥在手心里,不敢再挣扎了。   “不……不冷了……”她喃喃。   —   晏映彻夜未归,晏道成本就心急如焚,那天晚上他跟女儿说明了真相,还不知道两人有没有解开心结,侯府的人一过来请,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顿时更加心焦了,急忙跟着那人一路去了栖月阁。   到了门口,下人刚要通传,晏道成心里着急,直接将门推开。   刚进去,一眼就看到里间的床上,女儿抱膝坐在那,眼圈红红,可怜兮兮的。   “映儿!”他唤了一声。   晏映听见声响,往外一看,发现真的是父亲,小脚嗖的一下缩回来,下地就扑过去,她仍旧光着脚丫,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抱住父亲就呜呜哭了起来,声音那叫一个委屈,直把晏道成哭毛了。   他横眉看向床前的谢九桢:“你又欺负映儿了?”   谢九桢面色沉敛,没在意他那句苛责,反而是看着晏映毫无障碍地认出她父亲,神色变得更为复杂,他哑着嗓音道:“她情况不对。”   “怎么不对?”晏道成皱了皱眉。   谢九桢道:“她似乎又不认得我了……”   晏道成一惊,有些没弄清他话中的意思:“又不认得你?”   话音刚落,趴在他身前哭泣的人忽然断了声音,身子一软,晕了过去,晏道成眼疾手快,将人捞住,面色大变:“映儿?映儿?”   可晏映丝毫没反应。   晏道成赶紧将她抱起来,安置到床上。谢九桢刚才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晕倒,下意识要伸手去扶,好在晏道成反应快,才没把人摔着。   把人放下后,晏道成皱着眉头,看向谢九桢时脸色变幻莫测,语气又愤怒又无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九桢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所幸的是谢九桢不知道怎么回答,魏济很快就赶过来了,鸣玉亲自将他引到栖月阁,他进来前还骂骂咧咧的,说太傅大人将他一个太仓长当作了府上随叫随到的大夫,成了侯府的私人用品,骂谢九桢太霸道。   结果一脚踏进来发现有外人在,瞬间收敛许多。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晏府的人似乎在这里总是阴魂不散。   他走进去,视线快速扫了一圈,就知道鸣玉找他来看的并非是谢九桢,而是床上躺着那个。   “这次又怎么了?”魏济声音里多多少少有一丝不耐烦。   谢九桢按着他肩膀,语气暗藏威胁:“给她好好看一看。”   魏济瞟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掏出个帕子放在她手腕上,上来便直入正题。   把了一会儿脉,魏济的眉头几经跳动。   “怎么样?”谢九桢跟晏道成异口同声。   魏济“啧”了一声,抬眼看了看谢九桢:“气血亏虚,太过劳累,情绪一激动,就晕了。”   “你让她干什么来,累成这样?”魏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是故意问出这个问题,旁边的晏道成作为过来人,哪能听不懂他调侃的语气,顿时气结,恨不得揪着谢九桢领子狠狠摇晃摇晃他。   但他只是咳嗽一下,愤慨道:“你以后,还是体谅着她一点吧!我女儿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可经受不起折腾!”   作为岳父大人,能提点到这里已经很张不开嘴了。   谢九桢当没听到这句话,沉着脸看向魏济:“让你看的不是这个……她又失忆了,你能看出是因为什么吗?”   “什么?”魏济愣了一愣,“又失忆了?”   谢九桢点点头。   魏济收起玩笑神色,再次为她把脉,整肃神色,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良久后他歪了歪头,啧叹一声收回手,抬头去看谢九桢:“能详细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昨夜睡前,她还好好的,今日一早就不记得我了,看样子,似乎也只不记得我。”谢九桢张了张口,犹豫道。   魏济神色不变:“你们像上次那样吵架了?”   晏道成急忙看向谢九桢。   谢九桢摇头:“不曾。”   “这就奇了怪了,”魏济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着床上的人,“以前也见过一些失忆的病患,只挑着部分记忆选择忘记的也有,可是反复失忆的我却只见过她一个。”   魏济扭头看他:“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特别的地方吗?”   谢九桢沉着脸想了想,神色忽有一丝松动。   “她昨夜不小心碰到头了。”   魏济听闻,急忙俯身,将她的脑袋抬起来半分,伸手在后面摸了摸。   谢九桢欲言又止。   “的确有个小包,”他收回手,将人放平,神色仍然严肃,“只是也不能确定失忆就是由这个引起的。”   “那怎么办?依魏仓公看,小女可还有其他危险?”晏道成急急问道,比起记忆,他更害怕女儿性命有虞。   魏仓公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别的危险应当没有,你女儿除了身子骨虚弱一点,剩下都好……至于失忆这里,着实诡异,我得回去看看古书上有没有相应记载,再下定论。不过,失忆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唯一委屈的是被忘记的那个人。”   他看向谢九桢,视线在他肩膀上停留片刻,弯唇笑了:“另外,最该看大夫的应该是太傅大人您吧,胳膊不想要了可以留给有用的人。”   他语气多了几分咬牙切齿,任谁都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   晏道成这才发现谢九桢肩膀上有血迹。   “你——你怎么样?”他担心,却又有些说不出口,床上躺着的是心肝,床前站着的,也是让人忍不住心疼的后辈。   自从知道他真实身份后,晏道成对他的感情变得颇为复杂。   他犹豫半晌,道:“映儿我照看着,你去看看肩伤吧。”   谢九桢仍不肯放弃。   他看向魏济,问道:“真的束手无策?”   魏济摊了摊手:“或许是你当初伤人太深,以至于她说什么都不肯想起你,还要不停将你忘掉,现在是第二次,如果还有第三次,我就敢断定绝对是这样。”   谢九桢握着手里的木盒,久久没有说话。   不多时,魏济看了他肩上的伤,重新上过药之后,一再嘱咐他不要再动受伤的胳膊,最后留下几副安神的药就走了。   晏映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晏道成不好在别府内院过夜,将碧落和清月都遣过来照顾人。   夜里临走时,谢九桢把他叫住,神色肃穆,道:“过两日,我会着人安排你们回平阳,短期内不要再回洛都了。”   晏道成一惊:“怎么?”   谢九桢不打算多做解释:“以防万一,还是躲远些才好。”   “你要对晏氏动手?”他急忙追问。   谢九桢搓了搓袖口,偏头看他:“怎么,你要阻止?”   晏道成噎了一口,悻悻住嘴,他哪有本事阻止这种事,只是认清现实后,心中烦乱不堪。   谢九桢却道:“那日射向映映的箭,是晏萍指使人做的,她一直在派人跟踪她,想要除之后快,只是那日赶巧了,跟另外一波人混在了一起。”   “什么?”晏道成不知道这其中竟有晏萍的手笔,“你确定,真的是她?”   “随你信或不信。”   晏道成垂眼想了想,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半晌之后,他才终于点头,对他道:“我们回平阳。”   原本他和舒氏想的也是回平阳,那里有舒家人护着,他们或许比在洛都更舒服,这一走,他们跟晏氏就真的再也没有瓜葛了。   晏道成心情有些奇怪,与其说晏氏终于走向覆灭,倒不如说其实是他们额外快活了十八个年头。短短一年让他看透了太多,如果是之前,或许他还会垂死挣扎一下,为晏氏多做周旋,尽力补救,可是现在,却半分心思都没有了。   他们还想置自己于死地呢。   晏道成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要走,谢九桢却还有一句话没说。   “但是,晏映,你不能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都可以走,但映映必须留下! 第40章 先生说情话。   静室灯火缭绕, 金兽香炉上紫烟飘渺。   指尖在紫檀案面上轻叩,每一下都像按在人的心上,时间缓缓流逝, 更为他增添了一丝焦灼不安。   晏道成沉着脸,双眉横亘成巍峨的峰。   “你说的,是真的?”他终于开口, 微眯起眼,审视着对面的人, 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怀疑。   谢九桢收回手指, 那鼓噪的声音终于消失,沉默良久,他才冷声道:“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晏道成蹭地一下站起身, 然后不停地在他面前踱步,拳头在掌心上不断敲击着,似乎在用这些小动作消解心头的震惊。   他甚至不知该先问哪个问题好。   谢九桢刚刚对他说的事情,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 那是能动荡整个大胤的火.药, 稍有不慎就会炸得个粉身碎骨,他更没想到的是, 自己女儿居然会牵扯上这样的隐秘。   晏道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看向那个端坐在地面不改色的人。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她应该早就派人来杀映儿了, 以她的能力,映儿不可能到现在都安然无恙。”   谢九桢整了整袖口,轻道:“卧佛寺客舍外,她只是无意识听到了那件事, 姚妙莲至今还不知道那日隔墙有耳,她派人毁你女儿名声,也是因为别的事。”   “只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晏道成,“今日不知道,不代表明日不知道,一旦她发现那天你女儿其实是临时决定下山,一定会有所怀疑。依照我对她的了解,她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到时候,你有能力保护好她吗?”   晏道成脸色一变,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出肯定的答案。   他静下心来,缓缓吐出一口气,认真地看着谢九桢,说道:“所以,映儿其实是偷听到了两件事,第一个,是关于陛下的,第二个,才是太后因为两人容貌相像而不喜,要派人毁了我女儿的清白。可是没想到被你救下了,我女儿又因为伤了头记忆全失,忘了那日发生的所有事。”   晏道成背着手,向前走了一步,眼睛睁大几分:“那天你也在?你为什么去卧佛寺?”   他心中怀疑,觉得这其中发生的事也太过巧合,如果不是因为谢九桢也在当场,他又如何知道他女儿在外偷听,事后又刚好是他救了映儿……是不是真的“救”,或许还要另说,晏道成现在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却没想到,谢九桢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将他所有的疑虑都打消。   “卧佛寺,有我父亲的往生牌位,你觉得我是去做什么了?”他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任何色彩,像无底深渊,晏道成一下怔住,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他才喃喃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清河郡王萧彦清,死后白骨无人收,乱臣贼子,全族被诛,自然也没人立碑祭奠,而卧佛寺里,一个没有刻着名字的往生牌,则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寄托念想的归处。   那是他偷偷请人立的牌。   谢九桢似是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有一股浸透脊背的冷意,晏道成从来不敢小觑眼前的人,可每一次接触,都更让他为之胆寒。之前不明他的意图,他只觉得这人贪恋权势,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后来说清身份,得知他背负的血海深仇,他才知这个人究竟有多深不可测,可以一直隐忍蛰伏,不曾显露出半分真面目。   他洞悉一切的能力,或许在他面前,他早就毫无遮掩。   晏道成忽然有些无地自容,偷偷立牌的举动在他看来,或许更像只让自己好过的伪善,但他除此之外,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弥补的方式了。   也许他说得对,这么些年来,晏道成学会的,从来都只有逃避。   他萎靡地垂下头,不再同他对视。   “所以,你一开始,就怕我女儿会泄露这个秘密,才会一直留意她,对吗?”晏道成看着地面,眼神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并不是因为映儿肖似太后惹来杀身之祸,而是怕她找回记忆,被太后知道然后灭口,是吧,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为了保护映儿。”   谢九桢没有开口,挪回视线,看着身前干净的案面。   晏道成紧闭着唇,面容有些纠结,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忽而看过来,开口道:“其实当初我——”   “我只关心今后。”谢九桢打断他的话,眉目中露出几分不快来。   晏道成的话急急收住。   “晏映在我身边,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如果没有别的顾虑,后日我就会安排你们离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九桢语气强硬,几乎不容人拒绝。   他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因为那层关系在,他就算不管他们,都是合情合理,倘若还挑三拣四,晏道成也太不是人了。   “我没资格苛责你做什么,”晏道成攥着拳头,肩膀微微抖动,他活了这么多年,骄矜,脸面,傲气,在这个人面前好似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也便放下,他弯下身,行了一礼,“但还是求你,可以好好待我的女儿。”   他用了“求”这个字,姿态也压得很低。   却没看到谢九桢偏了偏身,并未受下这个礼。   “她是我的妻,”半晌后,谢九桢拧着眉看他,缓缓开口,“我自会好好待她。”   晏道成抬身,再未发一言,转身走了出去。他动作麻利,与其说离开,不如说更像逃离,屋里只剩下谢九桢一个人,他闭着眼静坐良久,伸手摸了摸袖口里的木盒。   其实不论他把晏映放在哪,他都有能力保护好她。   可是就在刚刚,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时刻将人放在身边,她还会把他给忘了,若是离了他,她更会将他抛到九霄云外。   万事极尽绸缪,都唾手可得,唯她像一柸沙,越是抓得紧,越会流失得快,松开手又会被风吹散,好像怎样都握不牢。   还是搁在眼皮子底下吧,这样更加心安。   —   隔日魏济来看诊,细细询问之后,发觉晏映的症状比之前减轻不少,虽然还是无法想起有关谢九桢的任何一件事,但已不会像从前那般心痛难忍,也不会胸闷头疼,算是个好征兆。   魏济觉得稀奇,他行医多年,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见过,却没见过像晏映这样,仿佛专门只是为了折磨别人的。   而谢九桢显然为此困扰。   魏济与他相交多年,亲眼见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所想要的,不是尽收囊中,就在尽收囊中的路上,还没见过他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如今却连一个小丫头都搞不定。   他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失忆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她都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是非要让她想起从前才行,眼下朝中改制才是重中之重,你可别为了儿女私情误了正事。搞垮晏氏之前,还为他们一家铺好后路,说实话,我觉得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魏济倚着门框,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干嘛还这样愁眉不展?”   谢九桢按了按眉心,露出几分不耐:“找不出医治之法,只会耍嘴皮子,有何脸面在这冷嘲热讽?”   魏济脸色一变,站直身子:“我是医者,又不是神仙,天天不给诊金指使我也就算了,现在又来质疑我的能力。你肯定也是这样对你家小娘子的吧,怨不得人家不愿意想起你,再这样下去,别说我,你就是把山长叫来,他也一样束手无策。”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没用的?”谢九桢神情冷了几分。   魏济笑了笑:“当然不是,我有何用意,你要自行领会。还有就是,福王殿下的病就要‘好’了,过来提醒你一下。”   他说完,迈脚踏出门槛,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脚步声渐行渐远。   —   第二日,晏府就已人去楼空,同日在朝堂上,东郡公滕思柏上书,说在京郊铁矿山的旁边发现一处私兵营,私兵营在地下,暗中冶铸的□□、甲铠超过万件,滕思柏带人查处时,铁矿仍在源源不断运往地下,而私兵营幕后之人,则直指尚书仆射晏道仁。   清河滕氏和平阳晏氏多有龃龉,两姓很少往来,族中之人私下里经常摩擦不断,此事刚爆出来时,有人觉得这是滕氏借机打压晏氏,故意将线索往晏家人身上引,纷纷上书请奏太后彻查京郊私兵营,切莫冤枉了好人。   姚妙莲却没听他们的话,直接下令查抄晏府,免了晏道仁的官职,将他抓捕入狱,并极力追缴私兵营建造的所有兵器,还一道追究了军器监、神机营的主管官员。   只是后续案情审理,姚妙莲并没有再交给滕思柏,而是交给了在朝中任职的姚家人。   私兵营的事吸引了朝臣们的大部分注意力,却不想二月份的武恩科还是悄无声息地来了。初试只在洛都及周边几个州府举行,还未扩大到整个大胤,参加武举的人需要先通过初期的笔试才可参加后续擢选。笔试有三,试策两题,最后为默写武经,三题都通过者,可在三月中旬参加洛都武试。   武举对应试者没有明确要求,寒门士族都可参与。   —   二月初,风色清暖,柳枝抽条,满园春意遮掩不住,探出墙头。还是那片竹林,还是那个墙根,还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晏映艰难地扒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吩咐身下的人:“慢……慢点……对,再往上一点,清月,碧落没劲了你帮帮她!”   “哦,好。”清月走过去,抱住碧落的腰向上抬。   晏映踩着碧落的肩膀,伸出胳膊努力去够墙头:“再来一点!就一点!”   侯府四面犹如铜墙铁壁,也就这里守卫松弛一些。她在里面憋了半个多月,今日春光正好,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去放放风的心情。可惜那人对她看得可严实了,不让她踏出府邸半步,晏映无法,这才下定决心瞒着他翻墙出府。   反正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干,她早轻车熟路了。   清月这边一用力,晏映终于够到墙头,她抱着砖瓦,看到外面狭长的巷子,仿佛看见了黎明时的曙光,眼睛亮了亮。   她啧叹一声:“不出去走一走,这大好春光都辜负了,多可惜!”   碧落举得辛苦,两腿都忍不住打颤,闻言忍不住拆台道:“小姐就是憋得时间太久了,想要出去,跟春光不春光的没关系。”   晏映被戳穿了心思,也不反驳,她努了努嘴,神情有些落寞:“唉,我就是命苦,本来一切好好的,一觉醒来,稀里糊涂嫁了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意快活,父亲原来虽然也管着我,可哪有太傅大人可怕?把我圈在后院里,哪也不能去,除了秋娘,谁也见不到,再过几天,我头上就要长出蘑菇来了!”   碧落向上看了看:“小姐这么害怕大人,为什么还要偷溜出府,万一被大人发现了,回来斥责小姐怎么办?”   晏映向上爬了爬,尽量不给碧落太大压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墙头,她害怕摔下去,动作十分小心,稳住身形后才回道:“没关系,咱们快去快回,他发现不了的。就算发现了,我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还能把我休了不成……”   晏映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墙下也没了声音,她偏着头若有所思,没发现碧落和清月怎么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把我休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可以让他把我休了,虽然名声传出去不太好,但是我的名节好像也不怕再糟践了吧。”   “把你休了,你去哪?”有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晏映笑了笑,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欣喜地拍了拍手:“去平阳啊!找我爹爹去,他这么疼我,应该不会把我赶出家门吧?平阳民风开化,女子二嫁也是常有的,到时候我再找一个合眼缘的心爱之人,嫁过去,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多好!”   “好么?”   “好——”晏映话音未落,忽然失了声,脊背一阵发凉。   她后知后觉地僵住身子,缓缓转过头去,就见竹荫下,假山边上,谢九桢负手而立,一身玄服压着周身凛冽寒气,碧落清月都躬身垂着头,小鸡崽子一样不敢抬头,后面跟着星沉和鸣玉,都一副“此乃真勇士”的表情看着她,就差给她比划一个大拇指了。   晏映骑着墙头,呵呵笑:“其实,我是说着玩的,你敢相信吗?”   谢九桢面无表情,明明是仰着脸,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眉头轻抬,反问她:“你想再找个什么样的郎君,说来听听。”   晏映骑虎难下,一时觉得屁股发麻,下面像长了倒刺似的,这么往下一看,就觉得脑子混乱,一阵眩晕,她抻着脖子闭上眼:“能让我下去说吗?”   谢九桢轻道:“你说完,我让你下来。”   这分明就是在威胁她!晏映咬牙切齿,心里把这个老男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平日里就知道冷着一张脸吓唬她,一点儿不懂得怜香惜玉。她哪是嫁给一个夫君,怕是嫁了个爹,这爹比她亲爹还严厉百倍!   晏映心知出府无望,索性破罐子破摔,她将心一横,竟真的开始说起来:“找个懂得怜香惜玉,小意温柔的,不会把我关在内院里,要分出时间来陪我,看着我便笑,也不能吓唬我,当然,年纪也不能大我太多……”   鸣玉不停地瞥着自家大人,面色焦灼。   晏映还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几乎每个要求都和谢九桢相反,那人的太阳穴不停地跳,终于忍不住将她打断,声音渐冷:“你还想不想下来?”   “你以为我不敢吗?”晏映朝他“哼”了一声,扒着墙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说着,就要往墙那边跳。   谢九桢没想到她性子这么执拗,一点软都不服,这么跳下去,很容易受伤,他面色微变,轻叹一口气,不再端着,撩开衣摆飞身上去,伸手揽住她的腰,将人往怀里一抄,轻而易举便将她从墙头上带了下去。   晏映还没反应过来,只闻到沉厚的龙涎香,手掌正贴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咚咚”的心跳声,腰身相触的地方,忽然变得异常敏感。   她赶紧挪开视线,将人往外推。   可是谢九桢却不松手。   星沉咳嗽一声,跟鸣玉一起转过身去,碧落想要替小姐说两句好话,也被清月拉住,不能上前。   “你……你放开我……”晏映觉得脸上火燎燎的,出口的声音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娇软无骨,如是撒娇。   “你想要出府,为什么不跟我说?”谢九桢揽着她的腰,刻意多用了一分力。   晏映被迫往前贴去,紧忙用手挡在两人之间,心也跟着砰砰跳起来:“你不是说,不让我随意出府么……”   “你自己不行,”谢九桢声音强硬,后面那句话却轻了许多,“但是可以随我一起。”   晏映腹诽:那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听他的意思,好像是准许她出去的,只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虽然期待值大打折扣,可是能出府,已经很不容易了,晏映转了转眼睛,抬头看他:“那你能带我出去?”   水眸灵动,像是会说话一般,让人无法拒绝。   谢九桢忽然将她放开,双手又背过身去,却偷偷地磨搓着指尖的热意。   “你想去哪?玉仙楼,还是春香楼?”   晏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你……你怎么知道?”   这两个地方,没一个是良家女子会光明正大去逛的,何况她现在是侯夫人,更不能出入那等烟花柳巷之地,只能心中想想罢了。   “我们一起去过,只是你忘了。”谢九桢声音淡淡。   他神色分明没什么变化,可晏映却听出一丝失望来。   失忆也不是她想的,晏映心中也万分无奈,看起来好像是她始乱终弃似的,其实她更无辜啊,一觉醒来,莫名多出一个面冷心冷的夫君,除了长相出众一点,别的地方没一处让她心动。   晏映摸了摸自己的心,那刚才她怎么了?   “我之前,”晏映垂下眼帘,声音有些吞吐,“很喜欢大人吗?”   她其实有些好奇,这些日子碧落会跟她说一些之前的事,但是听起来就像故事一样,晏映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自己是如何跟谢九桢相处的。   微风不燥,竹叶轻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谢九桢眉头微微皱起,竟然有些答不上来。   人是他决定要救的,亲事是他自己去求的,二人成亲,似乎是一路被他推着才水到渠成,也许对她来说,不是他,换成另外一个人,也便这么过来了,她并不一定非他不可。   晏映等了很久没听到声音,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他,察觉到他眼里的纠结,脖子一缩:“难道我是被迫嫁进来的?”   谢九桢转身向外走,晏映见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急忙追上去,忽左忽右地追问他:“大人从来没跟我说过从前的事,都是碧落跟我说的,听说我在隐龙山被人掳走,是大人救了我,为了我的名声才答应娶我,所以我既不喜欢大人,大人也不喜欢我对不对?那不如——”   “不如什么?”谢九桢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她。   她像个兔子一样左蹦右跳,被谢九桢清冷的声音一打断,顿时觉得脖颈一凉,讷讷地闭上嘴,绞着袖口轻道:“不如咱们去逛逛画舫吧……”   轻描淡写地跳过了那个话题。   谢九桢看她低着头,浅淡的眉眼如云山雾霭,虚虚浮浮,看得见,摸不到。   她好像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有多让人魂牵梦萦。   跟在后面的鸣玉忽然拦住三人,如临大敌一般看着前方,喃喃道:“别走了……”   下一刻,谢九桢忽而伸手,将晏映紧紧裹在自己怀里,她猝不及防,额头轻轻撞到他肩膀上,恍然无措地眨了眨眼,一时忘了推开。   头顶落下一分重量,谢九桢下巴抵着她的发髻,收紧了怀抱,温柔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嗯……”晏映乖乖地应了一声,等他后面的话。   他轻叹:“我只知道,这辈子我都离不开你了。”   晏映忽然觉得心口一疼,眼前立时染上一层水雾。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那句话莫名让人心酸,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发觉他应当不是个软弱的人,可他这样抱着她时,分明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软肉。   不是“我心悦你”,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离不开你”,一个人爱到什么程度,才能说“这辈子”,才能说“离不开”呢?   晏映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因为此时的她,似乎无法回应这么沉甸甸的感情。   “没有谁离不开谁吧,”她缓缓开口,“大人是不是,把我想得太重要了?”   谢九桢一怔,将她放开,再去看那双眼时,干净澄澈,但就因为太清澈了,一览无余,看不出任何情愫。   这或许就是他应得的吧。   谢九桢牵着她的手,未置一言,转身向前走去,晏映则任他拉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鸣玉五官纵成苦瓜的模样,啧啧叹了两声,问旁边的清月:“你家小姐,原来就这么不会说话吗?”   清月白了他一眼:“你家大人,该说话时不会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两人对视一眼,忿忿别开脸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九桢:我离不开你。   晏映:没有谁离不开谁。   鸣玉:你可闭嘴吧你。   清月:哈哈哈苍天饶过谁! 第41章 先生没头脑。   晏映爬墙弄了一身灰尘, 去栖月阁换了一身行头才出府,出府时鸣玉已套好马车,见她过来, 从马车后边拿出一个脚蹬子,妥善放置好,静候一旁时, 冷不丁地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又悻悻挪开眼去。   注意到他的眼神, 晏映狐疑地回过头, 就见清月和碧落都垂眼站在后面,脸上神色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甚至比从前还要乖巧。   “还不上来?”晏映刚要问话, 马车里便传来谢九桢低沉的嗓音, 她一激灵,缩了缩肩膀,转身提着裙子,踩着脚蹬快步走了上去, 一掀帘子, 就见那人正襟危坐,掌心搭着膝盖, 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晏映微微偏了偏头,怀疑刚刚在竹林子里头抱着她说情话的人不是他。   抛开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心思, 她乖乖走了进去。挑了个离他比较远的位置, 正准备坐下,屁股刚沾上软垫,马车就缓缓动了起来,她经不住一晃, 差点栽倒,所幸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反应够快,拄着车壁自己坐稳了。轻松化解危机之后,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回头一看,就见谢九桢离了座位,正要伸手扶她。   自古以来,英雄搭救美人都是常事,话本子里也是这样,艳质美人娇弱纤细,被风一吹就会倒,一倚一靠间便会传成千古佳话。   她的夫君眼看着就失去了一个接近爱妻的机会。   晏映尴尬地笑了笑,竟然实话实说:“我是不是反应太快了?”   她挠挠头:“不然就是您反应太慢了。”   谢九桢以前从来不懂她那些弯弯绕,也跟不上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可是相处久了,不知怎么,就能从她一举一动里知晓她心中所想。   只是个寻常举动,他哪有什么花心思。   谢九桢收回手,吩咐外面驾着马车的鸣玉:“让星沉御马。”   专心赶车的鸣玉被点了名,微微一怔,听出了大人语气中的不悦,扭头看了看星沉,疑惑不解,他小声:“我咋了?”   星沉神秘笑笑,接过鸣玉手里的缰绳和马鞭:“你挺好的”。   鸣玉更莫名其妙了。   —   晏映戳着膝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脚尖,经过刚才一事,车厢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静得她手脚像长了刺一样坐立难安。   她其实很不擅长同谢九桢相处,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跟他相处,两人虽是夫妻,可在她印象中,他们更像是陌生人,还没熟到可以相交甚欢的程度,晏映十分别扭。   不过大胤许多亲事都是像这样盲婚哑嫁的。   能得到一个像谢九桢这样手揽重权、德高望重还仙风玉骨的夫君,就是蛹打呼噜,她捡着了,该庆幸才是。   尤其是他还生得那样好看,眉骨挺翘,黑眸深邃,薄唇点血,比之女子还娇艳,刚才抱她从墙头上飞身而下时,有意无意地蹭过她的侧颈,温温热热的……   晏映晃了晃头,赶紧伸手探了探自己的脸颊,感觉一浪强过一浪的灼烫正烧着她的脸,燥热之气都要冲破车顶了。   “你在想什么?”   “在想大人的唇……纯种汗血宝马用来套车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呀?”晏映差点说漏了嘴,还好一瞬间被逼出急智,赶紧转了话音。   谢九桢微微皱眉:“那不是汗血宝马。”   晏映无辜:“竟然是我看差了吗?”   管它是不是汗血宝马,总之我只是转移一下话题。   晏映想要摸摸后脑,一碰到才发现自己梳着妇人发髻,不好弄乱了,又放回手。   谢九桢点了点头:“但府上有汗血宝马,如果你想骑,我可以教你。”   晏映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真的吗?”   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太激动了,她垂下眼板正身子,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再矜持些:“那固然是好。”   谢九桢语气不变:“御马术是求生之道,若有一日遇到危险,会总比不会好。”   莫名变成了说教的语气。   晏映想起碧落说过,她在翠松堂进学的三年,谢九桢每日都会开日讲,说他是她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也不为过。   虽然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晏映偷偷抬眼看向他,端正严苛的坐姿的确像个一板一眼的夫子,视线再往上移,她忽然一怔。   谢九桢微微转动肩膀,似乎那里不太舒服。   碧落说他之前受了箭伤,而且还是为了救她,她醒来那日,是亲眼看着他肩膀那里殷出血迹来的,或许是刚才将她从墙头上抱下来时又碰到伤口了?   俗话说,伤心动骨一百天,没那么容易恢复,且要养着呢。   这不,太后多次要他上朝,谢九桢都以伤重为由推拒了。   一想起这伤也是为她,晏映心里便过意不去,她挪过去一点点,小声询问:“你是不是肩膀疼?”   谢九桢一顿,扭头发现她凑了过来,干净的双靥上透着粉白,像夏天未熟的樱桃似的,睫毛密而长,却也遮掩不住眼睛里的关切。   只近了这么一点,他的心却好像忘了跳动。   “不疼。”谢九桢神色不变,轻轻回了一句。   “哦。”晏映准备给他揉一揉的,但他既然说不疼,她也没办法,姑且歇了这个心思。   晏映盯着他的肩膀,屁股又挪了回去,眼前浮现他抱着她飞下高墙的画面,忽然心生疑问,她抬眼看他:“原以为大人是个文臣,不通武术,没想到轻功那么好,大人功夫也跟轻功一样好吗?”   谢九桢发现她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了,靠着边缘,离他遥远。   “那边有风,”谢九桢拍拍自己旁边的位子,“坐过来些。”   晏映转头望了望,车帘安安静静地垂在那里,没见有风,可是他既然开口说了,她也不好意思推辞,便挨着他坐过去,两只手叠着,放到两腿之间,学他那样正襟危坐。   好像有些紧张。   谢九桢满意了,这才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曾在积室山求学,武艺都是在那里学的,山长一生从未败过,而我只得他七分真传,算不上好。”   晏映眨了眨眼,立马抬头望他。   谢九桢的身份,她都是从碧落那里听说的,大名鼎鼎的谢太傅,在没有踏足大胤之前,就好像销声匿迹一样,没人听说过他师从何处,世人对他的印象,也只是从他追随先帝开始。   他刚说的那些,晏映以前从未听过。   可是积室山的名头她却是知道的。   南禹西面有个世外桃源,就是积室山,积室山四季如春,人迹罕至,犹如人间仙境。它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山腰之上有座闻名遐迩的书院,继任书院的历代山长都有麒麟之才,从书院出去的人,在南禹都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甚至连皇室都会送皇子去进学。   如果谢九桢是从积室山出来的,不难想象他会坐到今日的位子。   可是这么隐秘的事,他怎么就轻而易举对她说了出来呢?   晏映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心跳得也很不安分,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大人难不成……是从清溪书院出来的吗?”   谢九桢没有迟疑,点了点头:“嗯。”   晏映心头一下火热起来,她抓住他的手臂,神色希冀地看着他:“那大人的老师,莫非就是声名赫赫的清溪居士孟鹤龄?”   “是。”   清溪书院,世人皆心向往之,可惜能得山长赏识,顺利入门的人实乃凤毛麟角,就连当年名震天下的翠松堂跟清溪书院相比,都不值一提。   而她的夫君,竟然师从清溪书院的山长孟鹤龄。   晏映实属羡慕,甚至都有些嫉妒了。   “我都没听碧落说过,原来大人的来头这么厉害。”晏映松开谢九桢的手臂,语气酸酸的。   谢九桢垂眸看了一眼:“除去心腹之人,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所以,不要跟别人说。”   晏映觉察出他话中的谨慎,好奇地抬头看他:“那你怎么会轻易告诉我?”   谢九桢看了她半晌,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以前怪我什么都不与你说,今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的手一探下来,晏映下意识缩了缩脑袋,他像摸小狗崽子似的,都要把她的头发摸乱了,可是掌心的温度却传递过来,一下一下,竟然有些舒服。   晏映垂着头,抓紧了自己的袖口,心怦怦跳着,像小鹿乱撞。他说她曾经怨怪过他,是不是说明她曾经对他抱有期待呢?她是不是很喜欢他,喜欢到想要将他的过去和今后都占据,喜欢到想要摸清他身上所有的秘密,洞悉他的一切,拥有他的一切?   如果她喜欢一个人,似乎是会这样的。   但她很不确定,因为她不记得。   她之前问过碧落,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谢九桢。   碧落跟她说,她跟谢九桢大吵了一架,意外失足摔下楼梯,后来记忆错乱,忘了他两次,今后还会不会再把他忘掉,连大夫也说不好。   其实她不是很想询问碧落有关从前的事,她莫名抵触,好像觉得知道了会不开心,隐隐认定了那些都是不快乐的回忆,所以这段时间来,晏映一边避着谢九桢,一边刻意让碧落闭嘴——虽然还是被迫知道一些,可是她对他了解真的不深。   今日却有些好奇了。   晏映抓住谢九桢的手腕,让他停止摸自己的头,安然放到他的腿上:“我想知道什么,大人都会告诉我吗?”   谢九桢看了看她握着自己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知道,大人跟鸣玉,谁更厉害!”   谢九桢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有些错愕地抬眼看她,晏映眼中有促狭,更多的是玩味之意:“我听鸣玉亲口说的,他是打败天下无敌手,大胤无人能出其右,他既然能做大人的护卫,是不是说明他比大人厉害?”   “比较这个,有何意义?”谢九桢皱了皱眉。   “我好奇呀,是你说的,无论什么都告诉我。”   谢九桢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有意搪塞过去:“我们没有交过手。”   其实他心中有底气,也有答案,只不过说出来,好像他刻意争锋似的,一个谦逊有礼之人,说不出“我更厉害”这样的话。   晏映长长“哦”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   那就是鸣玉更强,给大人留点面子,就不说这个话题啦。   晏映往后坐了坐,心情似乎变得颇为愉快,双脚忍不住荡来荡去。   谢九桢却觉得她话里有话,这一路眉头都未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的事有了着落,非常开心,本章留言就有小红包,福利福利,哈哈! 第42章 先生耍流氓。   金池烟波浩渺, 水光潋滟,春日一到,江面上的画舫也逐渐多了起来。大胤尚武, 但昭武帝晚年忌惮功高盖主,收揽兵权,下达了一系列政策让大胤修生养息, 此后大胤开始重文轻武,洛都更是纸醉金迷, 单就这一条江上, 醉生梦死的世家子弟就数不胜数。   晏映是爱玩的,但只当消遣,成日里瘫倒在温柔乡里, 聚在一起吸食五石散的人, 她都敬而远之,好在这次是跟谢九桢出来,她不用担心会在画舫上碰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大人,您还在病中, 昨个刚刚拒了太后, 您看,咱是不是将身份隐蔽一下, 低调一点,随便找个小画舫将就一下得了?”鸣玉在岸边, 看着金江之上最大的画舫, 讷讷地犹豫半晌,开口道。   谢九桢此时不想跟他说话,于是没有理他,拉着晏映走了上去。   鸣玉觉得自己今日被排挤了, 怔怔地转头去看星沉:“我又咋了?大人今日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星沉无奈笑笑,跟着上前,然后是碧落,最后是清月,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问:“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讨人喜欢吗?”   鸣玉当然不知道:“什么时候?”   清月无情道:“闭嘴的时候。”   鸣玉一怔,随即变了脸色:“清月妹妹,你怎么总是挤兑我?”   她分明长了一张娇小可爱的脸,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可爱。   清月皱了皱眉,偏头看他:“鸣玉弟弟,我出生的时候,你可能还在玩泥巴呢。”   说完,她转身跟着上了画舫,留下鸣玉一人开始风中凌乱——她刚才,叫他弟弟?一个看起来撑死了十四不到的小丫头,竟然叫他弟弟?   她到底几岁呀?   鸣玉喊了一声,急忙追了上去。   洛都最大的画舫,跟玉仙楼差不多大,虽然泛舟江上,多了些闲情逸致,但是里面却跟玉仙楼差不了太多。晏映喜欢听曲,便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坐下,那女子一开口,她便心道不好,这些个淫词艳曲,在花楼花船里都是极为常见的,可是今天她旁边还坐了个谢太傅,谢太傅还是她的夫君,再听着,那感觉就极为不同啊。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1]   晏映的脸红得滴血,她实在不敢抬头看了,忙拉着谢九桢的袖子,将人带出舱外。   什么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她以前可没听过如此露骨的!   经风一吹,她觉得燥热褪去些,再回头看谢九桢,他还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好像没听到方才的艳曲。   这人果真是毫无破绽呀!   晏映心思一动,往前凑上去一步:“大人以前登过画舫吗?”   也许是画舫里面的小曲唱得喜人,外面的甲板上并没有什么人,清月他们都离得远远的。   谢九桢摇摇头:“不曾。”   晏映听闻,心里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轻咳一声,正色道:“确实,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吟诗作赋是附庸风雅,弹词唱曲,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首,听腻了,就嫌烦了,还不如回去多读几本书。”   她在这给自己的不着调找补,谢九桢却微微挑了挑眉,道:“你也烦了秦淮南的曲儿吗?”   晏映摆了摆手,随声附和道:“那是不可能的,秦淮南京中第一名妓,艳压群芳,模样生得好,小嘴又甜,腻是不会腻的,倘若我是个郎君,定要把她带回家去,好生养着——”   她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嘴怎么这么快,又一脸惊恐地看着谢九桢:“怎么秦淮南你也知道?”   谢九桢道:“你带着我,去听过她唱的曲儿。”   “竟还有这等事?”晏映怎么会承认,“我其实跟她不熟!”   谢九桢却忽然上前一步:“你以前听的曲儿,都是这样的吗?”   晏映吓得后退,想要否认,可大抵是说不清楚了,这样一进一退之间,她已被逼到了画舫边缘。   “听是听,可什么臂儿唇儿舌儿是没有的。”   “你能听懂这词的意思吗?”   晏映诚实道:“大致能懂。”   谢九桢的脸色就变了,原本只是想逗一逗她,没觉得怎么样,看她羞涩垂头仓皇而逃,甚至是有些欢喜的,可是她却当着她的面说“大致能懂”。   自她醒来,他碰都没碰她。   有关他的记忆,她也都忘了。   那这“大致能懂”,又是谁教得她?   谢九桢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火来,将她逼到了角落里,伸手撩了撩她耳鬓发丝,覆唇上去,在她耳边问:“说来听听,你懂什么了?”   晏映被他弄得耳根发痒,腿都软了,这里是画舫,不是侯府也不是闺房,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行这样放浪之事,她推他:“大人,你起开点……”   “不说?”谢九桢不仅没起身,反而重重压了下去。   这下那四个人终于看不下去了,鸣玉抬头望天,低头看水,转过身去,嘴里叼着根芦苇:“怎么能这样,大人以前从不这样的,真乃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   清月红着脸,银牙咬了咬:“也不知是谁祸谁!”   晏映哪经受了他这么撩拨?后背都生出汗来了,谢九桢带了些惩罚意味的,故意在她侧颈流转,将碰未碰,却又难舍难分,晏映被困在圈里,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好求饶:“我说,我说不行吗?自然不是我无师自通,都是原师兄跟我说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九桢火更大了。   “他跟你说这个做什么?”谢九桢几乎是咬牙切齿。   晏映声音打着颤:“我那时女扮男装么,他见我那么喜欢秦淮南,常撺掇我为她赎身,将她收入房中,还故意说那些话逗引我,可惜,我是女郎嘛……”   得知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谢九桢放下一半的心,可仍旧气郁难消。   “以后没我的允许,你少跟他来往。”   晏映欲哭无泪:“我哪还有那个机会!”   谢九桢想趁着这个机会一并跟她说明白了:“还想着二嫁吗?”   别说二嫁了,就是下这个画舫她都得听谢九桢的意思。   “这不是要看大人您?您不休了我,我也二嫁不了呀!”晏映虽然怂,但怂也怂得有骨气。   谢九桢一下给气笑了:“你还想着让我休了你?”   晏映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实在不行,和离也成。”   谢九桢一怔,眼中的光芒寂灭,变得暗淡无色,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语气终于多了几分认真:“陪着我,不行吗?”   好像在求她似的。   晏映其实也没那么抵触,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谢九桢挺好的,只不过她想跟心爱之人在一起,可是意中人还没找到,现在这样凑合过着,也没什么不可以。   “虽说是在画舫上,可这白日青天的,也太放肆了吧……不把人带到别苑去,要在这里快活。”   “巡礼,你这就不懂了,别苑那是金屋藏娇,画舫上,诗情画意,水天一色,咿咿呀呀的小曲儿,都是意趣啊!”   晏映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前面传来的窃窃私语,听那男子在议论自己,她本是羞臊得想要钻进地缝去,然而听到另一个男子唤那人名字以后,她动作一顿,把住谢九桢的手臂。   晏映探出头去,往谢九桢的身后看了一眼,几个翩翩公子站在甲板之上,隔着几步远,一边摇扇,一边偷偷看过来。   待她看清其中一人的容貌后,晏映肃起脸来。   谢九桢也听到背后的议论声了,本想要将晏映遮挡起来,却见她换了神色,似乎不太高兴。   “周公子洁身自好,怎么也到这画舫里寻欢作乐来了?”晏映躲在谢九桢身后,声音却不遮不掩地传了过去,她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有意让他做她挡箭牌,谢九桢便也真的不动,把她护在怀里。   声音惊动了那群公子哥。   周徊动作一顿,听到那声音似乎在说他,眼睛眯了眯,觉得这声音莫名熟悉。旁边的人却变了脸色,为他出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非议尚书台的人?”   他话音刚落,鸣玉飞身上来就踹了他一脚,鸣玉的一脚可不是普通的一脚,直接把人踹到水里了。   那人在水中扑腾,好在他会水,只是气得大骂,什么污言秽语都往嘴外边蹦。   周徊躬身,对谢九桢的背影施了一礼,语气还算平和:“我等方才出言不逊,多有冒犯,还请阁下恕罪。”   旁边有的人已经认出鸣玉来,吓得白了脸,急忙去拽周徊的袖子。   可惜没他的嘴快:“只是阁下的护卫似乎也太过蛮横无理,将人直接踹下水,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晏映露出身形来,对周徊笑了笑:“他也是为了维护我,我跟夫君到画舫上转转,不想污了几位的眼,扰了你们的好兴致。就是不知周公子,说什么带人到别苑去是什么意思,怎么,你们平时都是这么做的吗?”   那周徊看到晏映的模样,脸色刷地变白。   晏映继续问:“不知周公子家中妻子,又是否知道啊?”   “你是……晚儿的……”周徊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这词是宋徽宗的《醉春风》。   有才。   周徊,字巡礼,前面出现过名字,晏晚的家书上。   所以他是晏晚的相公,晏映的姐夫。 第43章 先生观虎斗。   周徊既然认出晏映来, 自然也便猜到了旁边站着的男人是谁,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方才他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哪会想到在金江画舫这等寻欢作乐的地方能看到称病在家的谢太傅, 一脚踢到了铁板上不说,妻妹逼仄的视线,简直让他无所遁形。   他急忙整肃脸色, 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对谢九桢弯身:“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在此, 多有得罪, 还请大人见谅。”   他才来洛都不久,进尚书台之前谢九桢就因为箭伤不去上朝了,因此一次也没在官场上碰见过, 按理来说, 他与谢九桢算连襟,有姻亲关系在,更亲近些。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尚书郎,当然不敢硬去攀亲戚, 更何况刚刚还得罪了二人, 只能把姿态放得再低一些。   那些随行的世家公子们早就认出鸣玉和星沉了,纷纷青白着脸站在一旁, 有的人已经怪起自己眼拙,先生的背影竟然都没认出来, 可是他们又怎会想到, 以往克己复礼庄重内敛的先生,竟然在花船上如此放纵自己。   谢九桢转过身去,没理会周徊施礼,视线都放在晏映身上。   晏映黛眉紧蹙, 心里已经升起一股无名火,其实在画舫上遇见他,本没什么所谓,他初来乍到,在洛都要交际要应酬,无可厚非,只是她实是想不到方才那番话会是出自他口。   周徊原是个温文有礼文采斐然的读书人,爹娘当初同意晏晚嫁过去,也是因为看他为人谦逊胸无城府,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才放心将女儿交给他。可刚才他说话的口气,与那些奢淫无度的世家子无二,言语间轻慢讥讽,叫人不敢相信这都是一个人!   他私下里竟然是这样的吗?   眼下还在画舫上,里面不多时走出人来,看到这样的画面总归不光彩,晏映也没戳明身份,算是给他留几分薄面。   晏映回过头,冷着脸看谢九桢:“让画舫靠一下岸,我想下去了。”   谢九桢看她不仅兴致全无,还多了几分怒气,敛眉点了点头,看了鸣玉一眼。鸣玉领命,过了一会儿画舫就靠岸了,晏映提裙走下去,临走时看了周徊一眼:“我有话想问问你。”   她是小辈,又是女子,这般跟自己姐夫说话已十分不客气,可周徊却什么都没说,径自跟上,那些随行出来游玩的世家子也想追上去,却被鸣玉拦住,说了几句话后,悻悻离开。   金江岸边的杨树荫下,微风浮动,光影斑驳,江岸风景美不胜收,晏映却无暇欣赏。   “姐夫出来,阿姐在家都知道吗?”晏映与他之间毕竟隔着一层关系,不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更不能以长辈的口吻训斥他,只好拐着弯问话。   周徊知道她的意思,垂着眼,不紧不慢说道:“二妹其实误会了,刚才我在画舫上说的话,也不过是学着他们的口气,想要融入到京城的圈子里而已,至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有数,也不会对不起你阿姐的。”   他比之前冷静不少,脸色也恢复正常了,又是印象中那个彬彬有礼的周巡礼,而且说话时神情坦荡,没有一丝闪躲之处,好像画舫上那个人才是他的伪装。   晏映眯了眯眼,细细地将他打量。   周家是个没落贵族,也曾煊赫一时,后来跌落云端,举家搬出京城,从此一落千丈。父亲常说周巡礼是个可造之材,他身上丝毫没有跌入泥尘的堕落之气,为人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得知他被推举到尚书台,父亲也是真的为之高兴。   虽然尚书郎在朝中地位尴尬,寒门摸不到,高门看不上,但却是个很重要的机会,周家若想要在洛都扎根下去,曲迎奉承,攀附世家贵族是个必经之路。她曾觉得周徊这样的人做不来这样的事,然而经他方才一席话,晏映要重新审视他了。   她轻出一口气,换上笑脸:“姐夫这么说,我就放心不少。我阿姐是个性情执拗的人,许多事眼里不揉沙子,姐夫为了娶阿姐,当初也费了几多波折,能有今日实在不容易,应该多珍惜才是。”   周徊也弯唇笑笑:“二妹说的是。”   他越是笑,晏映心中就越是不踏实,她心中一动,眼中目光流转,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姐夫来洛都很长时间了吧,阿姐却也没来看我,之前因为迁族的事,阿姐没回来过年,说正月底过来,现在眼看着都二月了……”   周徊脸上浮现一丝歉意:“刚搬到洛都来,家中许多事都仰仗你阿姐操持,本来想等忙过这一阵再去拜访岳父岳母的,谁知道又发生了那件事,你们姐妹二人身份特殊,我便让她先在府里避一避,等风头过了,再让她去看二妹。”   “那件事”指的什么,不用说也知道。晏氏被抄家,族人都在狱中,反倒是五房这里因为被逐出族谱幸免于难,且祸不及出嫁女,她和晏晚都不会被牵连。话虽这么说,谨慎小心一些也好,不然谢九桢也不会让爹娘先回平阳,现在晏氏蒙难,她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低调一点。   可这低调,不至于连亲妹妹都不去走动。   晏映自己因为记忆错乱的关系,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她这才发现自己对阿姐实在是疏忽了,阿姐不来看她,她竟然也不闻不问。   又或者是阿姐一直跟爹娘通信,其中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晏映回过神来,眉眼一弯:“既然是这样,那也无妨,我去看阿姐就是,姐夫回去跟阿姐说一声,明日我就去看她。”   周徊一怔,神色有些错愕,但他很快整理好脸色,并不阻拦,道:“那晚儿一定很高兴。”   周徊始终应付自如,她进一步,他退一步,言行有礼,张弛有度,晏映也不知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没有其他可寒暄的了,周徊便告辞,临走时又给谢九桢赔了一遍不是。   他走后,晏映扭扭捏捏行到谢九桢身边,张了张口,却犹豫不决。   “你想查一查他?”谢九桢猜透她心中所想。   晏映一怔,然后赶忙点头,眼神希冀的看着他。   谢九桢眼眸深邃,静静地忘了她半晌,就在她以为他会答应时,她听到他淡淡说了三个字。   “有条件。”   晏映微微一愣,偏着头看向他,虽知他是精于谋算之人,却也没看到他表现得这般露骨过。   “什么条件?”   谢九桢向前一步:“你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不要一直叫我‘大人’。”   晏映扬了扬眉,视线飘忽不定:“只是换个称呼,未尝不可……”   谢九桢似乎笑了笑。   “碧落说我以前都是唤您‘先生’,既如此,我就还是一如既往,如何?”晏映掌心贴着手背,冲他一揖,“先生在上,请受——”   “行了,”谢九桢按了按太阳穴,“你高兴唤什么就唤什么吧。”   他说完,向马车那边走去,晏映吐了吐小舌头,也转身跟上,紧随着他钻进车厢。   心里惦记着晏晚的事,这一路上她变得安静不少,谢九桢知道她还不放心,忽然开口:“你放心吧,周徊那边,我会派人去查的。”   晏映微怔,慢慢回过神来,谢九桢的话并没有给她多大安抚,反而让她心中不安更加放大了。   “先生说,如果姐夫真在外面养了外室,我阿姐怎么办?”   谢九桢神色不变:“这要看她的意思。”   晏映不说话了,她挑开窗格的帘子,看了看外面的风景,经风一吹,心思沉下不少。   第二日晏映起了个大早,吩咐府外准备好马车,她匆匆忙忙梳洗一番便要出去,走到前院时碰见了谢九桢,他不知是等在那里,还是刚巧路过。   晏映给他行礼,顾不上寒暄,想要赶快去周府,临要抬脚时,谢九桢叫住她:“需要我陪你去吗?”   他是当朝太傅,身份尊贵,她只是去看一看自己的姐姐,哪需要让他陪着,便随意挥了挥手:“不用不用,先生在府上安心养伤吧。”   说完,拎着裙子跑开了。   已经穿戴整齐,随时准备出府的谢九桢被抛在那里,孤零零地站了许久,鸣玉见状,走上前去,试探着问:“大人,不去周府了,接下来怎么安排?”   谢九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走进揽月轩,边走边整理袖口,脸色阴沉地可怕:“晏道仁在狱中可还安分?”   鸣玉听出他话音里的寒冷来,忍不住绷紧了神经,回道:“有跟魏王接触过几次,但一直没有喊冤,似乎是打算把这个黑锅背下了。”   谢九桢走到案边,铺开宣纸,一手抚着肩膀,一手执笔写字,闻言冷笑一声:“接下来就该赫连嵘去周旋了,最后肯定会保他们不死,晏家人最多判个流放,赫连嵘肯定许诺他们,等到时机成熟,还会让他们回来。”   鸣玉多有不解:“魏王不是跟太后联手了吗,为什么还要走这一步棋?”   “姚妙莲谁都不会相信,”谢九桢顿笔,宣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是个漂亮的“映”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他放下笔,看着那个字,唇角勾了勾,“赫连嵘也不会相信她。”   “既然貌合神离,又为什么站到同一条船上呢?”   只一个字似乎用了他所有力气,谢九桢抚着手臂坐下,向后仰靠,闭眼小憩:“都想把对方吞下,当然要凑近一些,才会张口。”   鸣玉似乎听懂了,他矮了矮身子,迟疑地看着座上之人:“那大人要等到晏氏的事尘埃落定了再上朝吗?”   谢九桢声音放轻许多,似乎已经半睡不醒:“该杀的人我已经杀了,现在是坐山观虎斗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9 06:12:25~2020-06-10 03:5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吃火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美人气死了!   晏映绕了大半个洛都才到周府, 碧落将她从马车上扶下来,清月去门房传话,不久之后就有人将她们引入。去正厅的路上, 晏映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这府邸规规矩矩的,既不豪华奢靡也不简陋寒酸, 品味格调都不至于让人看笑话,周家选这一处, 是有些眼光的。   她来看晏晚, 自然要先见长辈。周家这一支如今只有周徊官位最高,供养着一家老小,他父亲去得早, 只剩母亲健在, 同辈里有四个兄弟,他是最小。   晏晚最开始嫁进来时,家中大小事轮不到她操持,过得轻松恣意, 后来周徊越来越有出息, 话语权也越来越大,俨然成为家中说一不二的顶梁柱, 周老夫人就将中馈交到晏晚手里。   那时候晏映经常听她阿姐对她倒苦水,周家四兄弟, 想要一碗水端平很难, 她常常夹在中间难做,只是虽然在发牢骚,可语气是轻松愉快的,晏映觉得她阿姐是乐在其中, 毕竟她从小就厉害,好管着别人,性格都随了爹娘的长处。   正想着,管家已经将她引到正厅,晏映跨过门槛,一眼就看到里面的软榻上端坐的妇人。妇人看起来五十上下,脸上都是皱纹,头面是打造的精致金器,戴着黑褐色底的牡丹抹额,身上的绫罗绸缎一看就价值不菲,这一身出来,足够压下京中大部分妇人了。   只是,洛都其实也没人穿成这样。   晏映见过她一面,这就是周老夫人,当初两府结亲时,她笑得平易近人,一见面就将自己胳膊上的玉镯子撸下来给她了,很是大方。   可今日瞧着,怎么感觉都不对。   “老夫人。”晏映眼观鼻鼻观心,并没表现得太过热络,微微屈身行了个晚辈礼,周老夫人早就看到她了,偏要等她行礼问好之后再开口。   “是晏家二姑娘吧,一眨眼都长这么大啦,”周老夫人扬起笑脸,热情地冲她招手,“快过来坐!”   她也没犹豫,在周老夫人的下首坐下,屁股刚沾上椅子,就有下人来上茶,闻味道是上好的碧螺春,这周府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显露出财大气粗,晏映笑容可掬,开口却直奔主题:“我今日来,是看看我阿姐的,好久没见了,实在想她,不知阿姐现在在哪?”   周老夫人呵呵一笑:“前些日子府上事物繁忙,你阿姐累病了,徊儿体谅她辛苦,便让她在床上好好养着,这会儿正在风和斋,怕是还没起。”   晏映一听说阿姐病了,脸色变了变:“病了?病得严重吗?”   她说着已经起身,作势要往外走,周老夫人一点也不着急,眼中的神色似乎还在怪她小题大做。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累乏了,多休息休息就行,”她说着,伸出手,旁边的小丫头忙将她扶起来,“罢了罢了,你这么着急,老身这就带你过去看看。”   晏映怔了怔,换上笑脸:“老夫人不必起身,随便差个丫鬟带路,我自己去看看就好了。”   周老夫人已经先她一步出门,腿脚看着十分灵便,声音远远传来:“走吧!”   晏映皱了皱眉,抬脚跟上。   风和斋很快就到了,绕过回廊,晏映行下台阶,跟着周老夫人走了进去,刚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晏映心头一紧,直直越过周老夫人,将帘子撑开,就看到晏晚正靠在床头上,皱紧了眉头喝药。   “阿姐!”   晏晚一惊,手上抖了抖,抬头看过来,手上的药碗摔到地上,声音清脆,她面色苍白,眼中有震惊之色,似乎并不知道她今日会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晏映急忙上前,弯腰去拾地上的药碗,那碗碎了两瓣,好在里面的药都喝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些药渣,她刚捡起来,就有个丫鬟抢上前来。   “交给奴婢吧,您别弄伤了手。”晏映回头一看,周老夫人也已经跟进来了。   晏映拿着手帕擦了擦手,把碗递给她,然后便坐到床边,晏晚还是有些愣神,只是看着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了。   晏映心头一紧,忙握住她的手:“阿姐,怎么了?你不知道我今天要来吗?老夫人说你生病了,可把我急死了,你现在怎么样,还不舒服吗?”   周老夫人紧跟着张口:“是看着二姑娘太开心了吧!”   晏映隐隐皱了皱眉,握着她的手多加了几分力气。   晏晚这才破涕为笑,她掩了掩眼角,点头道:“是太开心了,我都不知道你今天会来。”   “我让姐夫告诉你了,他没说吗?”晏映语气多了一丝不快,周老夫人却道:“徊儿公务繁忙,兴许是忘了。”   公务繁忙,会去画舫上寻欢作乐?晏映心头对周家越发不满,尤其讨厌周老夫人总是插话,她胸中横着一股气,艰难压下,凝神看着晏晚:“你还没说,怎么会病了呢。”   晏晚精神怏怏,唇瓣发白,她从来都是眉飞色舞的,一双飞燕眉凌厉张扬,此时却收起了所有锋芒,变得柔弱不堪。   都没有从前的色彩了。   晏晚顿了一下,才道:“是累着了,没事的,你别担心。”   “我一直在侯府里,都不知道,阿姐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有爹娘知道吗?虽说嫁了人,可到底还是晏家的女儿,哪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晏映拽着她的手数落她,明里是埋怨她阿姐,却是说给周老夫人听的。   周老夫人却笑笑:“都找大夫来看过了,不碍事,歇几天就好了。”   晏映只看着晏晚:“阿姐,是这样吗?”   “嗯……”她垂下头,拍了拍晏映的手,“你就别担心了,我挺好的。”   她这样说着,可语气却并不像挺好的样子,晏映觉得阿姐有事瞒着她,便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她的陪嫁丫鬟绿乔,绿乔也是红着眼,看着她欲言又止。   不见绿茯。   晏映张望一圈:“怎么不见绿茯呀,她哪去了?”   刚提到绿茯这个名字,她就看到阿姐猛然瞪大了眼睛,情绪忽然变得激动。晏映反手握住她,想要追问,忽然听到帘子的响动,回头一看,就见两道人影先后走了进来,前面那个是一身官服的周徊,后面跟了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恭谨地低垂着头,手里搭着一个男人的披风。   外头下了零星小雨,这披风应该是周徊身上的。   女子一抬头,晏映脸色变了变,那不是绿茯是谁?   阿姐的陪嫁丫鬟,梳了妇人发髻,又拿着姐夫的贴身衣物,晏映这么一串,已经想到发生了什么,她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晏晚,用眼神询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可答案最终却是从周老夫人口中说出来的。   “嗐!二姑娘也别生气,这都是老身做的主,你大姐嫁进我们周家三年了,却还是没能生个一儿半女,我不说什么,徊儿也不在乎,可是外头经常传闲话啊,说你大姐善妒,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我也是怕你大姐难做,这才做主给绿茯开脸,左右都是你大姐房里的,以后生了孩子就记在晚儿名下养着,也不会生分!”   她笑着说,晏映却越听身子越冷,什么叫怕她阿姐难做?什么叫不会生分?   她腾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抬头看着周徊,气得声音都发了抖:“姐夫,当初娶我阿姐时,你是怎么向我爹娘许诺的?昨天你不还说绝不会对不起我阿姐吗?”   她声音很大,已然是质问的语气,周徊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二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晚扯了扯她袖子,双唇抿成一条缝,她打断周徊的话,对晏映道:“映儿,坐下。”   晏映不动,直直地盯着周徊。   周徊摘下官帽,看了一眼床上的晏晚,眼中似有疼惜之色,周老夫人见状,笑意终于隐去了,她冷哼一声,语气中满含讥讽:“这怎么能算对不起,要说对不起,也该是你阿姐对不起我们周家,开枝散叶,光宗耀祖,是你阿姐该做的,做不了,可不得找人替上!”   “娘!”周徊忍无可忍,出声制止她,“您就少说两句吧!”   晏映听着那些话一阵恶心反胃,好歹也是大族出来的,就算一落千丈,该有的教养怎么也该有,现在简直跟市井农家无异。   她赶紧回头去看晏晚,果然就见阿姐面色更白了几分。   被人这么明里暗里奚落,心里怎么会好受。   周老夫人被儿子横了一句,也委屈起来了:“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从前她蛮横善妒,你忍也就忍了,现在你已经入尚书台,未来前途一片光明,说不准就能青云直上,当上尚书仆射!某些人呢,也再不能拿高门贵女的身份压着你了!”   晏映怔住,扭头看向周老夫人,一脸不敢置信,脑子气得嗡嗡的,连人影都有些虚幻了。   她这下总算知道周家前后为何会变了个人一样了,原来是嫌弃他们背后没有了靠山,晏氏失势,她们再也没有名门身世。   所以就可以反踩着她们扬眉吐气了?   怎么是这样一家人! 第45章 美人气死了(二)!   周老夫人趾高气昂地瞥着晏映, 连头上别着的簪花都在摇曳,似乎终于有扬眉吐气的机会了,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她数落周徊, 却句句不离晏晚,也不知挤压了多久的怨气,现在忍不住了, 终于撕下那张虚伪的笑脸。   周徊面色一变,想要出声制止, 一直坐在床上默不作声的晏晚忽然开了口。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眼神空洞无光,落在沉香木架的莲花瓶上:“我自从嫁到周家,侍奉母亲, 体贴夫君, 主持中馈,用自己的嫁妆贴补兄长和嫂嫂们,什么时候目中无人过?”   她抬起头看着母子二人,一字一句问道:“我又什么时候用身份压过你们?”   晏晚红着眼睛, 衬着那张巴掌大的脸惨白, 额前散落碎发,面容憔悴虚弱。   她以前从来都是眉梢飞扬的, 行事利落果决,待人温婉大方, 晏映何曾见过她这样, 整个人气若游丝,如同萎靡枯败的花,黯淡无光,变成这副模样, 阿姐之前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晏映又心疼又气恼,她攥紧手心,右跨一步,将阿姐挡在身后,见那周老夫人横着眉头想要反驳,她顺了口气,看着周徊,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我竟不知,原来周家这么嫌弃我阿姐。”   她轻笑一声,笑容里有嘲弄,周徊眼神犹豫,张了张口要说话,她又偏头去看周老夫人,道:“是,现在晏氏遭逢大变,没了昨日风光,我们五房另立门庭,全家都是白身,比不得前途‘一片大好’的尚书郎!周家东山再起了,而我们日薄西山,风水轮流转。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姐夫上门提亲时说得口若悬河的模样,那时候周家上下无不极力促成这门亲事!结果到头来,姐夫要娶的不是我阿姐,而是‘晏’这个姓,和这个姓氏背后的势力对吗?”   周徊一震,当面被戳到痛点,脸上瞬间没了血色,羞愧难当,他也是读圣贤书的,何曾被人这么戳着脊梁骨指责过,但分有点良心的,这会儿就应该找个地缝钻进去!   晏映骂得不错,可周老夫人却不想自己儿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尤其是这个别人还只是一个晚辈小女子,她端着架子,冲地上呸了一声:“说那么多,不还是想贴上来吗,一个破落户,整得这么冠冕堂皇,真要心高气傲,有本事别在这赖着——”   她那一声“破落户”,让姐妹两个瞳孔一缩,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连绿乔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愤愤地瞪大了眼睛,若不是碍于身份,她都想直接冲过来给这老太婆一巴掌。   晏晚终于彻底没了希冀,她抬着头,神情冷漠地看着他们母子:“若我还在这里赖着,倒真如你们所说,是个破落户了。”   晏映早就动了真气,见阿姐这么说,急忙接上话:“姐夫不如写下和离书,然后去找相得益彰的高门贵女,周家,我们实在是高攀不起!”她一个形单力薄的小娘子,挺胸抬头立在晏晚身前,银牙一咬,却有着不可估量的震慑力,一步也不肯退。   谁都知道她绝非说着玩的。   “二妹,我——”周徊脸色变了变,似乎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一发不可收拾,他想要解释,晏映却狠狠挥了挥袖子,似是将他们当作灰尘一样抖落,偏过身子的时候,垂在袖中的手却在隐隐打着颤儿。   周老夫人撕破脸皮之后,再也没有一点旧情可言,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扭曲可怖:“和离书?要写也该写休书!你还以为是当初呢?有没有听说那么一句话,叫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不想着讨好我们母子两个,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我呸!”   周老夫人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留了,简直像个撒泼打滚的市井无赖,粗俗无礼,不堪入耳。   周徊看着晏晚越来越冷静的脸,心头一空,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狠狠地瞪了周老夫人一眼:“母亲!你别说了!”   他动了怒,周老夫人被儿子凶狠的眼神吓得一怔,下意识住了嘴,周徊急忙回过身去,冲晏映弯了弯身,低声下气道:“二妹,你不要冲动,母亲不会说话,她绝不是这个意思,晚儿嫁进来之后一直尽心尽力,我怎么会嫌弃她呢?”   他伸出三根手指,认真道:“我周徊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正妻都只有晏晚一人,若有违此誓,我周徊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徊儿!你这是做什么?”周老夫人脸色大变,急忙去拽周徊的袖子,连呸三声,“这种毒誓怎么能乱发,灵验了怎么办?”   周徊不为所动,仍然铁青着脸,他看了一眼晏晚,眼神微动,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对周老夫人冷道:“我说过的话,绝不会变,母亲,你若是为了儿子好,就不要再为难晚儿了!”   周老夫人把周徊当命根子一样宠,听到儿子发这样的毒誓,心疼得紧,明明是为他着想,却反倒挨了儿子的埋怨,儿子从来性情温良,不对她说一句重话,她堵了一口气,把这笔账都算到晏晚头上。   嘴角向下一扯,她抚着心口,开始蹭起眼泪来:“好啊你,现在连母亲都敢违逆了,你父亲去的早,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可你呢,为了一个外人,这么对你母亲!”   她一个年过五十的妇人,当着众人的面哭了起来,还哭得那么肝肠寸断,语气里满是失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周徊心上,他夹在中间,慌了手脚,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人……”晏晚忽然低声嘀咕一句,“原来我嫁进周家这么些年,终归只是个外人。”   晏映双唇一抿,一句话也没说,她忽然转过身去,把衣服披到晏晚身上,掀开被子,将她扶起来。这么一碰到她身子,晏映才发觉阿姐竟然瘦了这么多,顿时鼻子就酸了,可她忍着泪意,只旁若无人地吩咐几个丫鬟:“绿乔,你找着阿姐的贴身衣物带上,碧落,你去给绿乔帮忙,别的东西先放这,等会儿我会派人来收拾,嫁妆一箱不能少,知道了吗?清月,你劲大,把阿姐背出去。”   她这里紧锣密鼓地张罗着,周徊和老夫人都瞠目结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周徊,他上前一步,把人拦住:“二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看不懂吗?你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我现在要带我阿姐走,这么高贵的地方,我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我恶心。”   她转过身,对晏晚道:“阿姐,你上去,清月不会把你摔了的。”   清月半蹲着身子:“大小姐,你放心上来吧。”   晏晚却有些犹豫,她看着晏映,几欲开口,可面对她坚定的眼神,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在周家还是这种境遇,不知道妹妹在侯府又会是怎样,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她唯独不想拖累妹妹,如果就这样跟她走了,去哪?去侯府?那又算怎么回事!   周老夫人却以为晏晚是舍不得离开,本来还有几分惊讶,现在就只剩下轻蔑和鄙视了,她冷笑一声,看着姐妹二人:“劝你们还是别演戏了,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当老身是三岁小儿啊?”   晏映回头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您还是积点口德吧,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更要积德行善,稍有不慎,犯了天怒,命就折在这了。”   她说起话来气人的功力是不可小觑的,毕竟连谢九桢那样的都不免被她气着,别说周老夫人了,上了年岁的人最听不得别人咒她活不长,这话是真真地戳心窝子,她指着晏映,连说三声“你你你”,竟还是反驳不出来别的。   周徊脸色也很难看,可是眼见着自己夫人都要跟着妻妹走了,他又怎能无动于衷?他对晏晚是真心的,他知道晏晚也一样,这么多年来,晏晚对他一直尽心尽力,做到了一个女子竭尽所能可以做到的一切,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曲折,就这么分开,他不甘心。   晏晚爱他,必然也不会离开他。   “晚儿,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你别走……”他拉住晏晚的手腕。   晏映急忙上前来将他的手扒开,像是害怕他弄脏了自己的宝物一样,把晏晚紧紧护在身后,她横着脖子,与周徊对峙:“晏家把女儿交给你,不求你事事以她为先,起码要爱她疼她敬她护她,可你们是怎么做的?”   “二小姐,东西都收拾好了!”绿乔忽然走过来,故意把这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周徊终于无法继续冷静下去,他皱紧眉头,沉声道:“二妹在洛都举目无亲,你能把晚儿带到哪去呢?”   这话有几丝威胁的意味,晏映冷眼看着他,回道:“不劳你费心了。”   周老夫人却噗嗤一笑:“能带到哪去?自然是没有去处,虚张声势罢了!晏氏犯了大错,绝非太后能容,每一个顶着晏氏名头的人现在都是烫手山芋,你以为你这个太傅夫人能做到几时?”   她这话说得晏映一怔,控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了攥,眸光越发冷了下去。她确实不相信谢九桢,也不相信侯府会是她坚实的依靠,连深爱阿姐的周徊都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只几日的相处当然不会让晏映把自己全然托付给那个人。   她从踏进这个屋子里以来就一直在思索,思索怎么让阿姐不再忍受委屈,思索怎么样才能两全其美,她也在纠结,也会害怕,也有顾虑。   但这都不是忍气吞声的理由。   周老夫人还不就是仗着这一点拿捏她?   可惜她还是把一切都想的太过简单了。   晏映按着阿姐的手,将她扶到清月身上,然后直起身看着周老夫人,忽然扬起嘴角:“尚书郎距离尚书仆射那个位置还远着呢。”   “你在高兴什么?”   她笑意绵浅,却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威慑力,让人心惊胆寒,忍不住害怕。   周老夫人着实被她吓到了,心里却不停地安慰自己她只是虚张声势,像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一般,她上前一步,冷哼一声,说道:“你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还想着给别人出头,恐怕把人带回去就要露宿街头了吧,我就不信,谢太傅那样的人,会看上你这种破落户!”   “那你觉得,本侯会看上什么样的人?”   正当她说着,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不掺一丝情绪,周老夫人为之一震,后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晏映看着门前站着的人,背着光,一道虚虚暗影,瞧不出面容来,只声音是熟悉的。   她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鼻腔一酸。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始通勤,这两天真的又累又困,不是全职写文了,一天更不了六千了,尽量更新,大家见谅(鞠躬) 第46章 先生给撑腰。   谢九桢负手而立, 玄色暗云纹锦袍衬得身形颀长,神情寡淡无波,只轻轻一瞥, 便让人瞬间整肃脸色,如同在天山雪岭上刮过的刺骨寒风,背后霎时生出冷汗。   周徊瞪大眼睛, 脊背僵住片刻,急忙转身行礼, 将头压得低低的:“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到访, 有失远——”   谢九桢向前一步,跨过门槛,干净的衣摆在上面越过, 不染一丝杂尘, 他看也没看周徊,径直走到晏映身前,高大的身躯挡住光线,将眼前人纳入眼中, 眉峰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你出来太久, 我有些担心了。”他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毫无感情起伏, 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晏映慢慢抻长脖子看了看外面的天,看这天色, 她出来怕是还没到一个时辰, 哪里久了……   周老夫人这时候脑筋转得很快,已经猜到突然出现的人究竟是谁了。谢九桢在大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年纪轻轻就坐上太傅的位子,赐爵定陵侯, 又在晏老太爷后接任中书令,门生遍天下,德高望重,这样的人她得罪不起,儿子都要仰仗的人,她当然要笑脸相迎。   可是他入门时说的那句话却将她吓到了。   晏映是谢九桢的妻室,她不至于不知道,只是她一直觉得晏氏倒台,以晏映的身份早已经配不上当朝太傅了,她尚且看不上晏晚,那等高门又怎么会容得下罪臣之女?   可是看这情形,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晏映看到谢九桢之后,却比之前更收敛,她攥着手心,眼神飘忽不定,没了跟周老夫人对峙时的狂放霸道,连声音都小了许多,她微微垂着头,看着谢九桢胸前的云纹图案:“我……我与阿姐太久没见了,很是想念,所以想把阿姐接到府上待两日……”   她方才再硬气,那是因为谢九桢没有在这,周老夫人说得很多话她不在意,其实是过了心的,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回忆,这门亲事在她心中其实脆弱不堪。她一方面不想给谢九桢找事,一方面也不想让自己落到一个难堪的境地,所以话到嘴边就改了口,只字不提和离的事。   谢九桢如何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看着她垂头妥协的模样,胸中不知为何郁结了一股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或许她哭闹着跟他说明心中委屈他会更好受,或许她仗着自己的身份让他撑腰,他会更开心,总之,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他这么一沉默,犹如黑云翻墨,压得人心惶恐,那周老夫人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并不怎么和谐,而且那个丫头前后变化之大,更是印证了她觉得她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猜测,忽然来了底气,挺直了身子。   “大人您给评评理,大人的夫人虽然与我这媳妇是同胞兄妹,可也不能撺掇着两人和离啊,也不知是仗着什么,到这来二话不说就要把人带走,我们虽是小门小户,却也经不起被人这样踩着脸耀武扬威——”   “娘!”周徊扯了扯她的袖子,脸色已十分难看,周老夫人被他制止,声音一顿,刚要扭头看自己儿子,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道清冷沉寂的嗓音。   “本侯刚进来时,似乎听到了有人在说本侯的夫人是破落户。”   他转过身去,眸光微寒,如刀刃反射的幽芒。   晏映抿了抿唇,心头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她似乎从来没听谢九桢自称“本侯”过,好像还怪霸道的……   那边周徊赶紧冲上前,挡住自己的母亲,给谢九桢作揖:“大人息怒,母亲一时口快,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大人——”   “鸣玉。”谢九桢打断他的话,冷眼看了看鸣玉,门口的男子甩了下衣袍走进去,领命道了声“是”,忽然转身,扬起袖子照周老夫人的脸上一扫。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惊叫都没来得及,直接撞到了旁边的墙上,眼前星光闪耀,脸上也火辣辣的,她年岁大了,直接滑着墙坐到地上,周徊面色大变,赶紧过去扶她:“娘!”   眼前变故发生得太快,晏映和晏晚都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前面,不敢相信谢九桢竟然会让手下做来这种事。   鸣玉打完人还不算完,一脸嫌弃地扫了扫袖子,凶神恶煞般看着地上的周老夫人:“大人的夫人也是你能妄议的?这也就是我家大人心慈,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放做以前,你早就——”   要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鸣玉向来是最贴切的,夫人是大人名义上的妻子,也代表了大人的脸面,夫人被人这么欺辱,也就是欺辱大人,那他怎么能忍?   作为大胤第一高手,鸣玉的一巴掌可不是寻常人能接下来的,周老夫人捂着嘴哎呦哎呦地哭嚎着,突然伸出手吐了一口,和着血水,竟然有一颗槽牙躺在掌心上。   她一看,心中大恸,哭的声音更大了,周徊面色苍白,却只能低声安慰母亲,不敢顶撞鸣玉半句。晏映看着看着就明白了,他或许就是这样的人,懦弱无能,欺软怕硬,面对阿姐时不敢忤逆他母亲,面对他母亲时,又不敢忤逆谢九桢。   正想着,谢九桢忽然低头看她,问道:“解气了吗?”   晏映一怔,缓缓昂起头,就在刚刚,她都没觉得谢九桢是在给她出气,跟鸣玉想的一样,她觉得只是因为周老夫人骂她的同时也把谢九桢搭进去了,所以才会挨打,不想他会问这么一句话。   晏映静静看了他半晌,鹿眼婆娑,她忽然垂下头,拢了拢袖中的手,低声道:“不解气,我阿姐受了那么多委屈呢……”   谢九桢刚要张口说话,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抬头看他,小小地晃了一下:“阿姐身子弱,咱们快回去吧。”   她声音微弱,似是带了一丝祈求的意味,谢九桢低眸看了看她的手,点了点头:“好。”   晏映赶紧回头吩咐清月,几人作势要往外走,一直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绿茯见主子都要离开了,神色微微犹豫,她原本觉得跟着周徊更有前途,可是,二小姐在谢太傅心中似乎又不是那么无足轻重……   “夫人!夫人!”她一想到太傅大人的属下连老夫人都说打就打,顿时觉得自己的处境也很危险,便哭着追上去,想要重回晏晚身边。   谁知晏映却忽然回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现在已经是周家的人了,跟我阿姐再没半分关系,等到和离书送到府上,你便安心呆在周府侍奉婆婆跟夫君吧!”   周徊眼见着人要走,再也冷静不得,他放开周老夫人,提着衣摆跟上去:“晚儿!晚儿!”   晏晚搂着清月的脖子,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而是紧了紧手臂,卸下重担一样闭上眼。   任凭周徊在后面怎么喊,她都没有丝毫回应。   晏映似乎能感觉到阿姐心中所想,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无论怎么说,阿姐嫁给周徊三年多,一直以来恩爱非常琴瑟和鸣,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感情?   越是感情深厚,越不容易割舍,即便下了再大的决心,也仍旧会伤心难过,仍旧害怕自己在某一刻会回心转意。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阿姐?   晏映沉着脸,把晏晚安顿好,径直走上马车,回到侯府,将人安置在西院客居。   晏晚虽是亲姐,毕竟是女子,直接住到内院不合适,前院的许多门客和幕僚也陆续从家乡回来了,自然也不适合,只能暂且放到西院去。   好在侯府够大,挑一处僻静的地方安置人还是能做到的,晏映看着躺在床上的晏晚,再也没有了在周府时的趾高气昂。   她担忧地看着握着她的手,小声道:“阿姐,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那会儿在周家,我实在是太气了,我——”   “你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怪你呢,”晏晚拍了拍她的手,然后转过头看着床顶,眼神空空的,“是我对他失望了,你不说,我其实也想和离的……”   晏映皱了皱眉,心头升起一抹疑惑。   周老夫人在和风斋说的话是难听,周巡礼的态度也让人气恼,可是在晏映心目中,阿姐从来是个说一不二不甘心受气的人,可她如今的神情更像是真的伤心了,哀莫大于心死。   心都死了,一定是遭遇了更大的事。   她不再说话,安抚阿姐入睡,等她睡着了,晏映才招呼欲言又止的绿乔,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院中垂杨树下,晏映眉眼认真地看着绿乔,声音里多了一丝威严:“绿乔,你不能瞒我,阿姐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是我不知道的,她不让你说,对吗?”   绿乔眼中有泪,犹豫半晌,忽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小姐不让奴婢说,可奴婢实在忍不住了!那周家的欺人太甚,求求二小姐为我们大小姐做主吧!”   “怎么了!快说!”晏映一听果然有隐情,心又揪了起来。   绿乔说道:“姑爷和大小姐感情一直很好,原本老夫人对大小姐也很宽和,可是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晏氏被本家逐出族谱,老夫人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大小姐主持中馈,每日操持府上大小事务,早晨还要到老夫人跟前立规矩,站不能站,坐不能坐,伺候她吃喝,稍有怨言就会被罚到祠堂跪着。一开始姑爷还会去跟老夫人说道,可是老夫人就会一哭二闹,说从前是她把大小姐惯着了,才把大小姐惯成这么恃宠生娇的性子,还跟外人诋毁大小姐的名声……”   “岂有此理!这个……这个黑心肝的老妖婆!”晏映骂不出更厉害的话,更是发起自己的脾气。   绿乔接着说道:“后来到了年关,老夫人又借口迁族,不让大小姐回来过年,二小姐从楼上摔下来,大小姐着急想要进京,老夫人又装病把她留下,就这样好几次,屡试不爽!好不容易捱到举家搬进京城,本以为能见着二小姐了,老夫人又用迁族之后安顿各房的繁重事务牵制大小姐,谁知这次……这次……”   晏映将心提了起来:“这次怎么了?”   绿乔哭了起来:“大小姐操劳过甚,突然昏倒,结果请来的大夫说她已经怀有三月身孕,发现时,孩子已经没了!”   “你说什么!”晏映瞪大了眼睛,眼中怒火燃烧。   “奴婢说得都是真的,那大夫还说,大小姐本身宫寒严重,不容易怀上子嗣,这一胎特别不容易,还没保下,今后也许很难再有孩子了。可是老夫人非但没体贴我们小姐,反而还拉拢了绿茯那个贱.人,在这个时候给绿茯开脸,故意气我们小姐,奴婢真的……太心疼她了!”   晏映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一只手忽然抚上她后背,掌心温热,有力地将她托住。   晏映也不看身后是谁,只是红着眼看着绿乔,嘴角向下扯了扯,声音里已有哭腔:“阿姐怎么不跟我们说?”   绿乔看到那抹玄色衣摆,跪伏的身躯一僵,可她还是忍住胆寒,低声说道:“大小姐知道晏家出事了,顾及家人的处境,知道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的话,肯定会为了她去找周家人算账的,她不想连累家人,只想挑时间跟姑爷摊牌,自己解决……”   晏映闭了闭眼,知道这一切都是阿姐做得出来的。   阿姐顾及得也没有错。   她最怕自己明明气愤,难过,想要让他们以牙还牙,却没有办法付诸行动,也没有办法全身而退。   她知道自己弱小,无能,自己还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无人可倚,无人可求。   她不知道那人肯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我可以帮你。”谢九桢在她身后,温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2 00:46:24~2020-06-14 00: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招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美人坏心肠。   晏映站在杨树荫下, 微风徐徐吹来,掠影飒飒。透过枝头的日光拂照在脸上,落下几分晦暗难明的斑驳。   她觉得浑身都冷, 可那声音却带着温润的暖意。   听到绿乔说完阿姐这些日子以来受得所有委屈,她光是闭眼细想,哪怕不曾亲眼见过, 都觉得全身像浸透在冰冷的潭水里,被人摁紧口鼻, 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充斥着四肢百骸。   她也不知是难过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晏映一点一点理顺呼吸:“你先下去吧。”她看着绿乔, 朱唇轻启,声音如漂浮的柳絮随风而散。   绿乔向后挪了两步,瞥了一眼那黑色衣角, 躬身应是, 转身退下。   人走之后,晏映才慢慢转身,抬头看了一眼谢九桢:“先生怎么在这里?”   她眸光清亮,笑起来时梨涡深深, 眉眼弯成月牙,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也好像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   谢九桢皱了皱眉:“你不想找周家人算账?”   晏映垂了头, 霎时没了刚才的笑脸,她低低说道:“我能力太过低微了……”   “不是说了, 我可以帮你吗?”谢九桢重复一遍, 这次语气多了几分无奈。   他几乎能懂她的顾虑,也知道她并不放心自己,收敛了一身冰霜寒气,好像也没办法让她放下戒备, 选择全然相信他一次。   谢九桢拿眼前的人束手无策了。   谁知这念头刚刚一闪而过,胸前忽然落下几分重量,谢九桢低头,就看到晏映的头抵在他胸膛前,两手环住他腰身。   “先生,先别动。”   她轻轻说了一句,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谢九桢见状,心头一震,抬起的手僵直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   晏映看着脚尖,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缝,她不让谢九桢看她的脸,所以面朝地下,却又伸手抓住他身侧的衣袍,不让他后退,半步,就这样紧紧攥着。   明明在周家时都忍住了,明明撑了一路,明明在阿姐床前她还保持着冷静和清醒,可是当谢九桢在她身后出现,温暖的掌心抚上她的后背,安抚地跟她附耳说话,晏映忽然泛起酸楚来,满心都是委屈。   从来没被人这样羞辱过,从来没被人百般嫌弃过。   她这世上最好的阿姐,被人坑害至此,却连一声委屈都不敢跟她说。   凭什么会这样呢!   晏映咬着唇,低泣声却抑制不住地从口中溢出,她越是隐忍,那模样就越是让人心疼,谢九桢眸色微动,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在听到那哭声扩大之后,忽然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我不是……想求先生,是他们……欺……欺人太甚!”晏映吸着鼻子,将眼泪全蹭到谢九桢身上了,她哭断了气,断断续续地说着,却还一再强调自己不是仗势欺人嚣张跋扈。   “我知道。”   “他们害得……阿姐……姐这么惨,我想让他们,生不如死!”晏映顿了一下,“行……行吗?”   谢九桢摸着她的头发,温声哄着:“依你。”   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哭声止住不少,晏映换了个边,将另一半脸上的泪水在他身上擦干净,这次将他抱得更紧了,恨不得整个人长在他身上。   “那……先生可不可以把魏仓公请来,看一看阿姐的病?”   谢九桢轻声回应:“好。”   他温柔说着好,被阴影遮挡的面容阴晴不定,有股慑人的阴寒之气。晏映得到肯定的回答,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却久久不愿意放开手。   她忽然觉得这样抱着先生很舒服,很安心,也很令人贪恋。   —   晏晚夜里又醒过来一次,绿乔喂了些汤水便又睡下了。第二日魏济果然来上门看诊,对于谢九桢频繁让他来府上治病救人,并且不给诊金的作为十分唾弃,可仍乐此不疲地边骂骂咧咧边凑过来,一次也没拒绝过。   这次倒是有些不同,魏济踏进西院,一听闻自己将要看诊的人是个娘子,那嘴立马就闭上了。   晏映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将人引到正厅,想了想,还是让绿乔将床上的青纱帐放下来,这才把人带进去。   晏晚靠在床头上,容貌被纱帐挡住,隐隐约约能看出一道清丽人影,魏济扬了扬眉,了然一笑,回头看了看晏映:“夫人可否借手帕一用,在下出来得急,忘了拿,不隔手帕切脉,恐唐突了佳人。”   晏映一听他这么说,总觉得他油嘴滑舌的。他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才故意这么说,用以显示她的小题大做来取笑她。   要不是魏仓公是大胤第一神医,晏映也不一定要请他过来。   “不用了,我有。”   刚要让绿乔去准备个干净的帕子,晏晚已经将手从青帐里伸了出来,皓腕上搭一张绣着蔷薇花的锦帕,精致的蜀绣,似乎荡起余香。   魏济看着那手,微微怔了怔,随即挠挠头顶,眼神别到旁边去:“我的药箱呢?哪去了?”   他找了半天药箱,结果就在他的肩上背着。   晏映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大名鼎鼎的魏仓公了,怎地行为举止如此奇怪,甚至看起来还有些……憨憨的。   “魏仓公,您肩上这不是?”晏映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他一句。   魏济转着圈找药箱,闻声顿了顿,偏头一看,果然就在自己肩上。   “看我这脑子!”他拍了一下头顶,坐到床边,将脉枕从药箱里拿出来,搁到晏晚手腕旁边,抬头看了看里面。   “听闻夫人不久前小产过。”魏济开口即是雷霆乍现。   晏映和晏晚都是一怔。   “大夫说得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晏晚不知道自己妹妹已经知晓了,还想遮掩一下,晏映走上前,埋怨地看了魏济一眼,本以为这些话可以等他看完诊,出来单独说,谁知道他上来就是一嘴。   “阿姐,你就别瞒着了,绿乔都已经告诉我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自己硬撑着不告诉爹娘和我们呢?”   “这……”晏晚有千言万语,可惜最后都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她扭头瞪了一眼绿乔,什么都没说。   魏济隔着锦帕切了会脉,神情终于变得凝重几分:“夫人宫寒,不易得子,小产之后身体负担极重,更是雪上加霜。”   这话晏晚都听别的大夫说过了,虽然还是不免失望,可心里早有准备,因此并未如何动容。晏映倒是立起眉头,上前追问一句:“可有什么办法能帮阿姐调养一下?”   魏济摸了摸下巴,轻巧地点了下头,眸中却似有深意:“能!只要花时间,将身子调养好了,没什么问题!”   “呼啦”一声,青纱帐被人掀开,晏晚匆匆忙忙地从里面探出头来,眉眼掩盖不住满脸喜色,希冀地看着魏济:“大夫,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从来不说大话……”   她忽然露出真容,魏济回眸时只是寥寥一瞥,再回首时却整个人僵住,信心百倍的话声音越来越小。   反应过来后他扬了下眉头,眸光赶忙移向别处,轻咳一声,继续道:“我说能调理好,就一定能调理好,只是要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还有就是,需要我从头到尾跟诊。”   晏晚没听出他话音里的局促,只是整个人洋溢在喜悦里。魏济当场写了一个方子丢给绿乔,从西院出来时,脸上如春风拂面,晏映却始终沉着脸,走到侯府门口,她忽然把魏济拦下。   “魏仓公方才在房里,是不是有的话没说完?”她审视着魏济。   魏济弯唇一笑:“夫人何出此言?”   “你似乎,欲言又止,想说什么但又有些拿不准,是不是?”晏映问他。   魏济看了她一眼,随即眼中露出几分坦然的笑容:“的确发现了点值得怀疑的东西,不过这种事没有证据,就算是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晏映心头一急,问道:“是不是阿姐小产事有蹊跷?”   “就目前来看,确实是操劳过甚导致的滑胎。”   看到魏济坚定的神色,晏映脸色变了变,萎靡地垂下头去,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从袖口里掏出一枚手帕,手帕上有块黄褐色的污渍,不久前擦拭过什么。   晏映把手帕递过去:“这是阿姐曾经喝过的药,我抹了一些在手帕上,都是碗底的药渍……魏仓公可否能根据这手帕的药渍分辨出当初她喝的那碗药都加了什么料?”   魏济看了她半晌,才伸手接过来,模样还有些愣怔:“夫人是故意的么?”   晏映没回答,说是故意的,其实也不为过,当初她只是留了个心眼,听到阿姐生病便心生疑窦,隐隐约约觉着周家或许有人包藏祸心,这才随手一蹭,将手帕藏了起来……   魏济拿着手帕,搁在鼻头嗅了嗅,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晏映刚要说话,他已将东西塞到怀里:“我得拿回去仔细看看,有结果了,我会亲自登门告知夫人。”   晏映想着,或许也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随便闻一闻就能分辨出来的,可能有他自己的办法。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刚将魏济送出府,甫一转头,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二妹!”   晏映背着身,听到那声音便气得发抖,扭过头一看,果然就看到周徊正要往里闯,被侯府门口的护卫拦下,才没能进到里面,只是仍不死心地跟她喊着:“二妹!晚儿呢?我是来接晚儿回去的!”   晏映看他心急火燎的模样,不气反笑。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阿姐经受的那些委屈,晏映都快要被周徊这么焦急的神色感动了。   晏映走过去,站在阶下,抬头看着他,虽是仰望,却如睥睨之色:“你真这么着急,不如我现在就写下和离文书,劳烦你带去京兆尹,如何?”   周徊一介文弱书生,抵不过强壮的护卫,三四次都闯不进来,只得作罢,他着急地看着晏映:“二妹,你让我见一见晚儿,我会跟她解释清楚,绿茯的事是我错了,今后母亲再让我纳谁我都不会同意,这样可好?”   晏映眯起眼睛:“即便我阿姐再也无法为周家延继香火?”   周徊对天起誓:“我不求子嗣!”   晏映冷笑一声:“那你能让你母亲偿还我阿姐经受的痛苦吗?”   她说这句话时神色太过阴狠,让周徊一怔,没能及时回答。   晏映咬了咬唇,整理起袖口,敛眉道:“若不是你母亲百般刁难,阿姐也不会失去她得来不易的孩子,身子更不会受重创,结果阿姐滑了胎,你倒是收了绿茯的房……”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周徊,你跟我阿姐相伴三载,最了解她的性情,就算让你见她又如何,你们回得去吗?”   周徊心中一震,脸色刷地变白了,晏映的话戳到他心窝子上,虽然心底明明早就清楚答案,可他还是忍不住想来试一试。   其实有多喜欢绿茯呢,似乎没有,那就是个玩意罢了,母亲说可以为周家开枝散叶,他也就妥协了。   母亲态度的转变和苛待,他又是真的不清楚吗?好像也不是这样,只是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晚儿能应付来所有事,也便默认了。   他心中从来没想过要另娶新人,从没想过要跟晏晚和离,但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将她从他身边推开。   犹记那年大雨滂沱,歇脚的破庙外,女子一袭绯色纱裙靠在门边上,扬手挡着檐边滴下的雨水,媚眼如丝,望着他笑:“你躲着我做什么,不怕被雨淋湿了?”   可如今呢,好像再也没了那样蓬勃的朝气,没了那样摄人的张扬。   周徊有些颓然地垂下手。   晏映冷眼看着他,也不离去。   不消片刻,府外突然跑过来一个人,那人似乎是找周徊的,到了跟前便喊道:“大人!不好了!咱家走水了,整个后宅都烧了起来!火势太大,救不回来了!”   周徊一愣,脸色大变,他转身抓住那人手臂:“母亲呢?母亲如何了?”   “被救出来了……只是……”   “只是怎么样!快说!”   “老夫人身上着了火,烧的严重,现在还在昏迷不醒,大夫说凶多吉少……”   那小厮话音未落,周徊已经拎着袍子跑回去了,晏映望着他的背影,眸中有光亮闪动,半晌后归于沉寂,她收起神色,转身回了西院去陪晏晚,只字不提周徊来过的事。   周家起火,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派出了一队潜火军才将火势控制住,所幸没有殃及池鱼,里外里只有周府被烧得干净,什么都不剩。   周老夫人被救出来时就剩一口气,被大夫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只是伤了嗓子,咦咦啊啊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周徊又要照顾老母亲,又要置办新宅子,一家人挤在客栈里无处可去,尚书台那边直接告了假。   这些日子他倒是没再来侯府叨扰,晏映也下了命令,不许府上的人多嘴。   晏氏私造火器的罪名也很快就下来了,最终果然判了晏氏全族流放千里,府上所有财物充国库,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对一个鼎盛大族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晏道成被逐出族谱,反而是因祸得福。   晏氏流放出京后,谢九桢终于养好了箭伤,开始上朝。   晏映这些日子总住在西院,跟谢九桢相处的时间越发少,这天她从西院里出来,已近黄昏十分,破天荒地去了一趟揽月轩,却发现谢九桢还没有回来,正要离开的时候,府上下人来传话,说外头张公公到了,要接她去宫里同太后说话。   晏映摸不着头脑:“太后娘娘如何要找我说话?”   到了外面,张公公右手搭着拂尘,说话阴阳怪气的,听着就让人分外不舒服。   “太后娘娘想要找谁说话就找谁,还需要理由吗?夫人别磨蹭了,再耽搁一会儿,让娘娘着急了,都是罪过。”   晏映偷偷撇了撇嘴,学他扭捏的样子登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4 00:00:05~2020-06-16 02: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906371 3瓶;一把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美人惊坐起。   晏映想了一路, 也不知太后娘娘为何要召见自己,索性不再琢磨,靠着车壁闭眼小憩。   马车悠悠前行, 徐徐春风透过窗格上的锦绣帘,轻轻拂面,舒适惬意。   晏映睡了一会儿, 马车已停在宫门前,外面响了“笃笃”两声, 然后便是张公公细细的嗓音:“夫人, 到了,下车吧,咱们得快些, 别让娘娘等!”   他催促着, 语气里没有一点尊敬。   晏映坐在马车里纳闷,不知张公公对自己的敌意是来自哪里,莫非是跟那个周老夫人一样,觉得她没了晏氏做靠山, 谢九桢迟早会休弃自己?可是他好歹也是宫里的人, 一点礼数也不懂,虽说看碟下菜是处事常态, 终归掉价,还失了主子的身份。   她隐隐记得自己来过一次宫里, 也见过太后娘娘, 只是记忆有些混沌,加之才醒过来,脑子有些不清醒,她晃了晃头, 挑开车帘,张公公在那边还要催促,晏映见状,赶紧提着衣裙走下去。   真是不想听他的阴阳怪气。   行入宫门,巍峨庄严的宫殿错落有致,映入眼帘,让人心生敬畏,又陡然有种压抑的感觉,连定陵侯府都比这里多了些人气。   路上,一列禁军巡防行过,到跟前时停下来对张公公施了一礼,然后扶着腰间长刀整队离开,晏映看着禁军远去,眸光深深,倒是没想到这个张公公在宫中地位如此高。   “夫人,走吧!”   许是看她停下了,张公公有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出声提醒。   晏映收回视线,随他继续向前,过了第二道宫门就看到昭阳殿的金顶。后宫还要再往里一些,只是因为太后垂帘听政,要处理许多政事,因此一直住在前朝后宫的交界处,也就是昭阳殿。   张公公的催促引起了晏映的逆反心理,加之走这一路,她的脚磨得疼,步子就这么慢了下来,那人只管向前,没留意身后,久而久之,两人之间就拉长了距离。   晏映跺跺脚,看着旁边树荫下花岗岩砌的凳子就想坐下休息会,可是也知道自己不能那么任性,刚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忽然感觉腿上一重,她被个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没有防备,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小东西也压到她身上,摔下来时下意识抱住了她的腿。   晏映抬头,正好跟那双乌黑水灵的大眼睛对上。   “你……”   晏映张了张口,眼中满是惊讶,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穿得贵气逼人,胸前绣着张牙舞爪的黄龙,她打量到这就知道孩子的身份了,因此后面的话便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孩子把人撞到地上,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隐隐有些不安,可是转眼间又换了一副表情,小嘴一扯,匆忙从她身上起来,立楞着眼睛看着她,哼道:“你……你怎么走路不看着点,把朕撞伤了,你会没命的!”   他自称“朕”,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先皇留下的唯一子嗣,当今圣上赫连铎。   晏映见这孩子粉琢玉雕般的,煞是可爱,本来心生欢喜,可他出口便这么不客气,言语间娇纵暴躁,倒打一耙不说,还视人命如草芥……尽管是陛下,晏映也有些不快,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视线始终放在赫连铎脸上,没赔罪,也没反驳,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赫连铎乱了视线,赶紧垂下头来。   他一露怯,晏映忽觉头疼,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身上的毒,没有个十年八年是不会发作的,如今顶多是叫他身子虚弱些。”   “娘娘尽管把他养歪了便是,何必一定要陛下去死呢?只要陛下一天不能治理国家,娘娘就可以一日不放朝政,若陛下崩了,朝局陷入动荡,有心人生事的话,于娘娘也不利。”   “这有什么难的,我自然会让铎儿在死之前留下‘血脉’,他死了,哀家扶持新帝登基,一样可以把持朝政。至于有异心的人……总归是一定会有的,只要在这位子上一天,哀家就是如履薄冰!”   后面还说了什么,晏映却有些听不清楚了,她扶着额头,针扎似的疼,思绪完全陷入混乱,不知什么现实什么是幻觉,有些懵懂地大口大口喘息着。   小皇帝见人忽然变了脸色,面露痛苦地低头扶额,以为是自己将她撞疼了,骄矜的表情瞬间瓦解,他急忙蹲下来,小手放在膝头上,紧张地看着她:“我……我其实不是有意的,我不要你的命了,母后怪罪下来,我也会替你说好话!你还疼不疼,我我去找太医!”   他急得满头大汗,起身便要往回走,可是走出去一两步,又有些犹豫,转身回来,重新在她身边蹲下去:“我是偷跑出来的,如果被母后发现了,一定会……你是谁?你可以自己去太医院吗?”   这小皇帝去而复返,语气全然没了刚才的霸道,小心翼翼得模样甚至都让人心疼了,脸变得也太快,晏映本来头疼得厉害,都被他的模样逗笑了。   正要抬头说话,就看到两边岔路上分别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火急火燎的张公公,一个……   谢九桢怎么也在宫里?   “哎呦我的祖宗啊,娘娘在宫里等着,您怎么还这么磨蹭——这,这是怎么了?”张公公一路小跑到跟前,发现晏映旁边还蹲着个小团子,话头顿住,转而惊讶地问道。   虽没看到脸,他也知道眼前的孩子是谁。   赫连铎脸色变了变,急忙站起身来,眼神闪烁地看着地下,道:“这个妇人甚是奇怪,自己坐在地上不走了,朕问她话也不说,朕看她脸色不好,也许身体有恙,张公公不如叫个太医给她看一看。”   他虽只有六岁,看起来也有些惧怕眼前的人,可说出的话却通顺自然,让人挑不出错处——不仅故意把自己摘了出去,还让张公公给她找太医。   张公公瞥了晏映一眼,神色狐疑:“夫人,您这是……”   晏映被撞摔了一跤,如今又头疼,被小皇帝这么一说,倒像是她莫名其妙似的。   可她也觉察出来小皇帝的态度有些不正常,其实张公公出现后,他是在尽力维护她。   不知脑子里突然涌现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晏映刚要挣扎着站起身,没被注意的谢九桢已经走到跟前,他皱着眉,伸手将晏映扶起,对于刚出现的人,小皇帝和张公公都是一怔。   “太傅大人!”   “先生……”   晏映早就看到他了,却不知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宫里,被谢九桢扶起来,掌心相触,温热如火,她扭捏地抽回手,拍了拍自己衣裙上的灰尘:“夫君怎么也在这里……”   她的声音一出,谢九桢和小皇帝都微微睁大了眼睛,朝她看了一眼。   只是两人心情完全不同。   谢九桢眼中的惊诧一闪而逝,马上归于沉寂,小皇帝倒是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样,视线不停地在两人身上流转。   “我在重华殿处理一些事,”他淡淡答了一句,漫不经心地睇了张公公一眼,将后者看得心头一凛,收回视线,他看向晏映,“你怎么来宫里了?”   张公公抢上前去:“太傅大人,是皇后娘娘召夫人入宫的,说说话,没什么大事。”   他跟谢九桢说话时毕恭毕敬,跟自己说话却趾高气昂,晏映偷偷瞪了他一眼,又跟谢九桢点点头,伸手握住他手臂晃了晃,小声道:“妾身也不知为什么,但妾身没见过……没怎么见过太后娘娘,心底有些害怕。”   几日相处下来,晏映发觉谢九桢对晚辈还挺宠溺的,便跟他撒起娇来,想着能不能躲过这次召见,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在旁人耳朵里,小皇帝顿时将眼睛睁得更大了,张公公却很是为难。   “娘娘在宫里一定等急了,若是不去,到时候,太后娘娘怪罪下来,老奴……”   谢九桢垂头看着晏映,难得她这么亲近自己,还抱着他的手臂,眼里光亮灿若繁星,很久没看她这么乖了——好像也没怎么乖过。   谢九桢扒开晏映的手,就在她觉得求助无望时,手已经被他握在掌心中。   “我正好也有事要面见太后,一起走吧。”谢九桢淡淡道。   小皇帝捂住嘴,怔怔地看着两人相牵的手。   张公公面露难色:“这……”   谢九桢却不管他,转身看了看小皇帝赫连铎:“陛下是否也要去给太后请安?”   小皇帝面色一变,顿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谢九桢便沉声道:“既然如此,陛下需回去,将臣布置的课业完成,切莫再贪玩偷跑出来,让陛下身边的宫人急得团团转。”   小皇帝这才意识到谢九桢来的方向,正好是他偷跑过来的那边,重华殿跟他住的紫宸宫正好挨着。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小皇帝躬身低头,大人模样的行了晚辈礼,他虽是九五至尊,可谢九桢是他的老师,得此礼数也说得过去。   他刚说完,就有紫宸宫的宫人寻了过来,小皇帝被带了回去,临走时亦步亦趋地看了晏映好几眼,似乎还在担心她的身子。   晏映眸光微闪。   这次不敢再耽搁,一路到了昭阳殿,张公公带着人进去,刚开口说了声“娘娘”,装着滚烫热茶的杯子就被扔了下来。   “混账!接个人的事情都做不好,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谢九桢一挥手,将晏映罩住,免得飞溅的热茶伤了她,姚妙莲是背对众人,刚说完话,一转身就看到了谢九桢,顿时定住。 第49章 先生心思深。   自从跟赫连嵘有了首尾之后, 姚妙莲一直花心思应付他,没什么精力去管定陵侯府中的事,加之绵绵被根除, 她暂时安插不进去眼线,也便让晏映那个小浪蹄子多安生几天。   可不代表她就能一直这么放任下去。   她忌惮赫连嵘手中的势力,早就动了心思想要拔除他的爪牙, 晏氏跟魏王府同气连枝,是他手中非常重要的一枚棋子, 又因为晏映的关系, 她本就对晏氏一族没什么好感,这次正借酒楼乱箭行凶一事将之一网打尽。   可没想到谢九桢早就暗中安排了晏道成夫妇,摆明了就是要护住这一脉。   她本就因为这件事将赫连嵘得罪了, 若还是一意孤行, 将谢九桢推得再远一些,就算有乐都姚氏相助,她在朝中也会陷入尴尬的局面。   姚妙莲自知她垂怜听政六年,能一直安稳坐在这个位子上, 是因为朝堂之上有相当一部分臣子相信她在赫连铎成年之后可以还政, 退居后宫,而非真的信服她。   倘若她真的有能力, 也不必对赫连嵘百依百顺。   在朝堂上处处受制,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 草草判了晏氏流放, 姚妙莲心头正拱着一股火无处发泄。   今日叫晏映进宫来,就是想向她倾放怒火的,可谁知她叫张之先出去办事,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人, 好不容易听到通传声,一转身,还看到朝思暮念的谢九桢随美人一块进来了。   她丢的那盏茶不偏不倚,就是冲着来人去的,而谢九桢扬起的袖子,刚好全把飞溅的茶水挡住,他紧紧护在身后的,不是她,而是她讨厌至极的晏映。   晏映的确被唬了一跳。   她哪里知道太后娘娘脾气这么暴躁。   张公公不过是来得晚了些,太后竟然就发这么大的火,莲花地毯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这要泼在脸上,非得褪下一层皮!   晏映哪知道太后这是冲着她来的,还以为她是朝张公公发怒,至于晚来,似乎也是因为自己在路上耽搁了,害得张公公被太后这么训斥,晏映心头还有些过意不去。   这么一折中,对张公公阴阳怪气说话声的讨厌就和心头的歉意抵消了。   晏映扒着谢九桢手臂,同情地看了张之先一眼。   张之先也是后怕啊,那盏热茶几乎是擦着他的脸边儿洒过去的。   “亦清,你……你怎么过来了?”姚妙莲下意识出声询问,上前行了一步,怒不可遏的神情一下转为错愕,再变成慌张无措的担忧和懊悔。   那脸变得,也太快了!   不过晏映还不止惊叹太后变脸快,那人一说话,晏映眉头立刻挑了挑,捕捉到了让她好奇心顿起的词——那声“亦清”,叫得可真缠绵。   碧落平时跟她说些从前的事情,可是专门没提太后这茬,为的就是两人别再因为之前误会生出嫌隙,所以晏映不知道太后喜欢谢九桢。   晏映躲在谢九桢身后,神色千奇百怪,挤眉弄眼,饶是她不相信先生会做出这等事,可风韵犹存的太后娘娘唤他的名字时,满腔爱意昭然若揭,让她不得不猜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太后跟先生……   噗,太后竟然跟先生!   晏映拱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笑声。   谢九桢整理衣袖,向上面的人弯了弯身,只是那弧度,也瞧不出有多恭敬,声音更是冷硬阴寒:“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见着皇室之人,别管三七二十一,先见礼才对,晏映一看先生行礼了,也赶忙松开他衣服,慢半拍地站到旁边躬身:“臣妇参见太后娘娘。”   她身份是太傅夫人,自然要自称“臣妇”,可这话听在姚妙莲耳朵里就像在炫耀,心口马上堵了一口气,因谢九桢出现而慌乱的心情一下消失不见,她冷起脸,也不喊平身,将长袖向后一甩:“哀家并未召见谢卿,你来得不是时候。”   女人啊,变脸比翻书快,心肠狠下来,跟男人比也是不遑多让的,听到姚妙莲冷冽的声音,晏映忍不住腹诽。   莫非是两人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结果太后为了自己的地位抛弃了先生,心中喜欢却要刻意压制,相爱之人不能相守才会如此吗?忍不住关切,又要故意伪装冷漠无情的样子,让先生死心?   这么虐恋情深呢吗?   晏映想着正起劲,忽然就想起之前在竹林里,谢九桢抱着她说的情话,什么离不开她,让她别走,一辈子陪着他,多么温柔动听,多么含情脉脉,结果现在是怎么回事!   晏映急了,偏头狠狠瞪了谢九桢一眼——这个三心二意的负心小人!   “微臣有事启奏。”谢九桢沉声回了一句。   他注意到晏映的视线了,但是没有理会,也没法理会。   姚妙莲隐隐眯了眯眼,看了看两人,回身坐到凤座上:“赐座。”   张公公命人搬来两把椅子,姚妙莲的脸色更黑了,她说赐座是给谢九桢赐座,可没想让晏映这么舒服的,可是眼见着张之先都安排好了,她再出声,就显得太过于善妒小气。   实是没必要。   两人坐下,姚妙莲这才问:“谢卿有什么事要跟哀家说。”   谢九桢抬手,垂下眼眸说道:“三月武举,微臣听说福王殿下也要参与。”   提起这个,姚妙莲面色阴沉许多:“是,怎么了?”   “这次武举不分寒门士族,但福王殿下身份太过特殊,成绩太好,招人非议,成绩不好,皇室面上无光,微臣觉得不妥。”   姚妙莲也觉得不妥,可是前不久赫连嵘才刚跟她说完这事,其实他是直接让她给福王一个职位的,如今福王“痴病”的情况越来越好,已经和常人没什么分别,有一两个闲职无所谓,可赫连嵘张口就要福王去禁军当差。姚妙莲当然不肯,为此,赫连嵘没少在床上折磨她,她都没松口。   退而求其次,赫连嵘才提出让福王参加这次武试擢选——如果有个好名次,是会分配一些重要的武职的。   这些亦清当然都不知道,他怎么能猜到这是她与赫连嵘博弈之后的结果。   姚妙莲不动声色:“没什么不妥,换个角度去想,福王得了好名次,正显出皇室之人并非无能之辈,名次不好,也说明这次武试擢选公平公正,没有一点偏私之心,岂不是正好?”   谢九桢垂头:“太后所言极是。”竟然不再反驳。   晏映瞧着两个人,心想这是打什么哑谜呢?姚妙莲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也不想回想起赫连嵘,为了岔开话题,僵硬道:“谢卿身上的伤可好得完全了?哀家这两日上朝,常常见你偷偷去抚肩膀。”   晏映急忙把脸朝向谢九桢,那伤还没好吗?   太后果真是很关心先生啊,众臣商议国家大事时还有空注意先生的小动作。   晏映揪了一颗桌上果盘里的葡萄,放到嘴里,酸酸的,但也很甜。   好吃!晏映又偷摸吃了一颗。   谢九桢声音冷淡:“微臣已经无碍。”   姚妙莲当然知道他称病不朝只是为了避嫌,晏氏倒台之后他立刻就来上朝了,之所以这么问,也是有心让晏映听一听。   却见晏映在悠闲地吃着葡萄。   姚妙莲感觉一拳打在了软绵绵的枕头上,丝毫没有爽意,她期待在晏映脸上看到的神情,也并没看到,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看着着实让人火气见长。   姚妙莲忽然笑了笑:“谢卿如若还是身子不舒服,尽管在府上休息就是,不必挂念前朝。虽说哀家没了谢卿,就像缺了左膀右臂一样不太适应,可谢卿是哀家心腹能臣,哀家不忍看谢卿为了国事太过操劳,到时伤了身,就是哀家的过错了……”   她又转过头去看扒着葡萄皮的晏映:“谢卿如此,你也要尽心服侍才是,哀家观谢卿面色不好,如果你照顾不周,哀家身边还有人,也可以赐给你们,回去当下人一样使唤就行。”   她赐人是故技重施,像之前的绵绵一样,一箭双雕,晏映却不知道,心想派人来服侍先生,那感情好,她还不乐意整天寻思着怎么应付这个大冰块呢!   闻言她放下葡萄,面露喜色,刚要欣然点头,旁边的谢九桢忽然道:“微臣已习惯身边只有夫人了,且此乃微臣家事,不劳太后费心。”   这话说得很是不近人情,且对太后来说也不甚恭敬,偏偏谢九桢毫不在意会得罪她,拒绝得十分干脆,姚妙莲一口气堵在喉咙中,握紧了凤椅扶手,维持的笑脸几近崩塌。   晏映察言观色,安静地坐在旁边吃葡萄,心想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实则波涛汹涌啊,莫非先生生了太后的气,故意拿她来激怒太后,以此来报复太后的狠心吗?   那先生未免也太幼稚了!   可是自己住在侯府,家人也多亏谢九桢保护,多处都仰仗他,晏映是没什么立场去嘲笑谢九桢,想了想,她放下葡萄,认真地看着太后:“太后娘娘不必担忧,臣妇一定会谨守本分,好好服侍夫君的。”   谢九桢忽然扭头看了晏映一眼。   晏映冲他眨了下眼睛,不怕死地伸手拍了拍他手背,举止亲昵,似是刻意做出这番动作,收回手时,指尖还特意勾了勾,掠走他手背上的热量。   姚妙莲正好见着这一幕,气得脸色青白,银牙都要咬碎了,疯狂滋生的妒意浸染双眸,正在爆发的边缘,晏映瞥着,心里叨咕,心急了吧,后悔了吧,忍不住想要说出真心话了吧!   晏映觉得自己最多就帮到这了,接下来或许就是太后让她退下,然后跟谢九桢互诉衷肠,可谁知下一刻,姚妙莲忽然转过头,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怒意,一字一顿道:“谢卿既然已说完正事,可否先退下,哀家于晏氏有些体己话要说!”   晏映睁大了眼睛,怎么事情发展得有些不对劲?   太后不留先生,要留她。   她跟姚皇后又不熟,有何体己话要谈?   晏映寻思着自己刚才那句话定然是说错了,指不定踩到了太后雷池,让太后连心上人都不顾,却非要跟她独处,一时间终于有些慌了神,求救似的瞥了谢九桢一眼。   谢九桢把晏映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她转一转眼珠,他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下又无奈又好笑,本想看她继续随着自己的胡思乱想演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偃旗息鼓,向他投来知错的眼神。   她一服软,他就心软了。   谢九桢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垂首道:“天色已晚,臣不便打搅太后休息,夫人这两日身体不适,恐怕也没办法讨太后欢心,不若改日再说吧。”   他给晏映做挡箭牌,姚妙莲当然知道,闻言更加妒忌,咬牙切齿道:“哀家观晏氏面色红润,不像身体有恙——”   谢九桢看了晏映一眼。   傻乎乎的晏映还想着太后如何这么执着要单独见她,冷不丁被谢九桢这么一看,当即定住,头脑开始快速运转起来,她挑了挑眉,对他无声无息地“哦”一声,恍然大悟似的,赶紧去扶额头。   “唉,臣妇……臣妇突然感觉头昏脑胀,臣妇……”晏映跟忽然断了气似的,声音一下停住,身子软了下去,往旁边柔柔一靠。   谢九桢走过去,将她直接从椅子上拦腰抱了起来。   给姚妙莲看得一愣一愣的。   谢九桢抱着晏映,不紧不慢地跟她行礼告退:“夫人微恙,需要见医,太后恕罪,臣告退。”   说完,就抱着人转身向外走。   姚妙莲何曾被人这么戏耍过,她从前对谢九桢宽宏大度,关心偏袒,稳固他的地位,对他诸多逾矩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换来这样无情的对待,如此糊弄她,就像直接踩着她的脸面一样。   她再也忍受不住,将倚靠的案几上的东西都拂了下去,站起身指着他的背影:“谢九桢,哀家实在是太过纵容你了,竟让你狂妄至此,简直不把哀家放在眼里!”   背后的响动声太大,晏映一下就睁开了眼,她有些惊吓地想要探头去看看,谢九桢却低头看她:“现在害怕了?”   晏映当然害怕,那可是太后在发怒,而且明显是冲着谢九桢来的,一个不好,也许脑袋就掉地了也说不定。   看出晏映眼中的担忧和害怕,谢九桢顿住脚步,头也没回,看着前方,平静道:“比起微臣,太后恐怕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应对吧。”   姚妙莲一怔。   她陪读在先帝身侧时,曾有过一段时间偷偷关注着谢九桢,以这种口气说出的话,绝对有其深意。   “你知道什么了?”   她盯着谢九桢的背影,眼中有探寻。   晏映也静静地看着他。   是怎么用一句话就将太后这样喜怒无常的人牵着鼻子走的?   却见谢九桢勾了勾唇,脸上闪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那笑容在清冷面容下,竟然多出几分魅惑和野性来,与她之前看到的谢九桢全然不同。   “你搅乱了他的势力,以为他会善罢甘休吗?”谢九桢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抱着晏映径直踏出门槛,这次没再停留,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渐深的夜幕里。   姚妙莲怔怔地看着门口,身形有些踉跄,郑歆见着了,急忙去扶她:“娘娘!”   她双眼失神,静了片刻,忽然抓紧郑歆的手,神色慌张地看着她:“赫连嵘可最近有什么动作?”   郑歆摇头:“魏王府的消息一直都有送来,虽然福王情况渐好,也在准备三月武试,似乎对榜上的武职势在必得,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   “没有什么动静……没有动静才更让人担心,赫连嵘与我相处时,只气我不念旧情誓要整垮晏氏,却没表现出多大在意。晏氏的私兵营暗藏那么多武器兵甲,为谁所用,还不是为他所用,他怎么能这么镇定?”姚妙莲最最担心的还是赫连嵘这个不确定因素,他拿着她命门,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她从这个位置上拉下去。   可刚才谢九桢的语气,又让她生出另一个猜测。   一切都是因酒楼乱箭行凶之事而起。   姚妙莲此时才发觉出不对劲来。   她愤恨地咬紧嘴唇,眼中出现一丝阴狠:“哀家似乎,着了他的道了!”   出了昭阳殿,头顶已经繁星高悬,皇宫之中灯火映照,仿若白昼,但仍有光亮不及的地方,谢九桢脚步很快,快到有风拂过脸颊。   晏映窝在谢九桢怀里,心中有些不安,她搂着他脖子,轻轻说了一句:“先生放我下去吧……”   他箭伤刚好,不能这么劳累。   谢九桢却不理她,继续加快脚步前行。   鸣玉正在马车前面焦急得等着,见到宫门前出现一道人影,他急忙跳下马车,拿着马背上别着的灯笼就跑了过去,到了跟前,将灯笼抬高,声音里有些担忧:“大人,您怎么样?”   晏映听出鸣玉的语气不对,以为谢九桢又旧伤复发了,凝神一看,昏黄的灯火下他的脸色果然有些发白,额头上也渗出汗珠来,她忽然变了脸色,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跳下去。   鸣玉举着亮堂堂的灯笼出现,谢九桢脸色已好了许多,见晏映想要下去,垂头看了她一眼,搂着她腰身的手收紧一些:“别闹……”   他声音有些嘶哑,低沉的嗓音里不自觉地夹杂了一丝宠溺,晏映一听,果然不动了。   “先生流了好多汗……”她小声嘟囔一句。   谢九桢看了鸣玉一眼,鸣玉立刻掌灯引路,他抱着美人匆匆走向马车,将车帘挑开,里面灯火彤彤,温亮的光照得人脸朦胧。他将她安放好,才背抵车壁,仰着头闭眼,闷闷出了一口气。   晏映始终看着他,发觉先生今日有些不一样。   “下次姚妙莲再召你入宫,你尽管推了,有我在你面前挡着。”谢九桢忽然说了一句,他还是那个姿势,舒缓呼吸。   晏映张了张口,刚要说话,谢九桢又笑了一声:“算了,今日告诉你,也许你明日就忘了。”   晏映知道自己脑子有毛病,总是忘事,还把跟先生相处的回忆都忘了,可是她也不想这样的,听出他话音中有自嘲,就觉得自己被埋怨了,心里有一点点委屈。   “你说,”刚说到一半,就看到谢九桢睁开眼看了过来,一双幽深点漆黑眸摄人心魄,莫名让人心慌,她缩了缩脖子,声音变得小了许多,“你说,我都尽量记得……”   谢九桢没说话,深深看了她半晌,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马车在黑夜里缓缓前行,悠闲的马蹄声在街巷中扬起,又落下。   晏映被他的模样吓到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她本来想要在出宫之后跟他说什么来着,结果被他这么一吓,什么都忘了。   “我说的话,你哪句记得了,我说除了我之外,谁的话都不要信,结果你只不信我,我说不要再进宫,别听信姚妙莲的任何话,你也不记得,我说——”   谢九桢停住话音,轻轻闭了闭眼,发觉自己情绪有些失控。   晏映被他握得手腕有些疼,可是又不敢惹怒他。   但这一番话太像训斥了,先生的模样也有些可怕,她怯怯地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谢九桢放平心绪,松开她的手,在她脸上蹭了蹭,这次语气多了几分无奈:“我说过心里只有你一个,以后,能不能别再胡思乱想了?”   晏映被他看穿了,又被突如其来的温柔搅和得脑子一团浆糊。   “我没有胡思乱想……”   谢九桢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轻轻道:“我答应过一个人,在他死后,再给大胤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不久,我最多只能等两年,之后我会杀了姚妙莲。”   晏映眉心跳了跳,她能感觉到先生并非说话,那眼中的杀气让人胆寒,可是他的话,她有很多都听不懂。   谢九桢好像也不为了跟她说那些枯燥的事情,只为了后面那句话。   “所以,你别再编造我的故事了,我会杀了姚妙莲,我也不喜欢她。”   晏映懂了。   她点点头:“好嘛,不喜欢就不喜欢。”   可是这都是说了就会掉脑袋的话,先生竟然毫无保留的告诉她,晏映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觉,别过眼去。   谢九桢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吃下。晏映余光瞥到他的动作,赶紧扭头看他,有些担忧:“你是不是病了?”   他的脸色从出宫到现在一直很苍白。   谢九桢看着她,点头:“嗯。”   晏映握住他手臂:“是受了风寒吗?还是旧伤复发?”   “我不知道,”谢九桢一出口,晏映怔了怔,就听他又继续道,“我怕黑,没有光,我就会发病,严重时可能失去意识,发狂伤人。”   晏映忽地松开他的手,甚至想要跳下马车,离他远一点。   但是她还是忍住跳车的冲动,迟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在她印象中,当朝太傅,天子之师,谢九桢一直是让人仰望的存在,他无坚不摧,没什么可以撼动他,他不但不应该怕黑,他应该什么都不怕才对。   可是先生竟然有这样的弱点。   鸣玉在外头驱动马车,能听到里面低低的说话声,却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面色有些阴沉严肃。   谢九桢叹了一口气,忽然侧身躺到她膝头上。   晏映瞪大了眼睛,想要推开他,可看他形容憔悴,又不忍推。   “小时候,我被人追杀过,”谢九桢闭着眼睛,幽幽说着,也不知是跟他倾诉,还是自言自语,明明很惊心动魄的经历,被他说出来,就像与他无关一般,“穷途末路的时候,背着我逃跑的仆人,一起躲到了一座破庙的暗室里。”   晏映被他的话牵动心神,眼前莫名就出现了他描述的画面。   “为了保护我,他受了很多伤,一路逃亡,他早已失血过多,油尽灯枯。”   “为了救我,他拿他唯一的儿子抵命,誓死效忠他的主子,至死不曾背弃诺言。”   “我全家枉死,他告诉我要报仇,为了父亲母亲,为了族人,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在我耳边说了很久,很久……”   “暗室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他嘶哑的声音,还有他带血的手,掐着我的脸时留下的粘腻湿热感。”   晏映几乎能想象到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但我其实发现,他好像不止恨害了我们的仇人,”谢九桢似乎笑了笑,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也恨我。”   晏映心上犹如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似的,跳一下便疼一下,她好像能感觉到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慌感,还有来自内心深处的愧疚感。   那人将仇恨和自己的怨恨一并压到了谢九桢身上。   她原不知他还有这样的过去。   晏映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温柔地抚了抚他的眉眼,像是要将他的面容镌刻在自己心上。那应该是一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也是血淋淋的伤痕,可他告诉了她。   他对她说过,今后再无隐瞒,看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晏映想抱一抱他。   谢九桢覆上她的手,缓缓睁开眼睛,映着灯火,有氤氲水色。   “有个人跟我说过,我怕黑的话,她就照亮我。”   晏映有些相信了,或许她曾经,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先生。   “是我吧?”晏映冲他笑了笑。   “是。”   他其实不怕她忘了他,他最怕的是她重来一次之后,没办法再像原来一样爱上他。   但所幸,现在的一切还都向着谢九桢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不会再跟从前一样,很多事情闷在心里,不懂表达,不懂付出,不知道应该看到她的全部,进驻她的全部。   坦诚相待,绝无欺骗,任何事情都能加以利用,同情也好,心疼也好,仰慕也好,胁迫也好。   这世间的秘密很多很多,可以一直瞒到死的,才叫做秘密,永远不被对方知道,就不算作欺骗。   马车驶入无尽的夜色里,直到看不到影子。 第50章 美人沐春光。   自从那日谢九桢躺在她膝上述说往事后, 晏映总忍不住默默心疼他。   先生看起来运筹帷幄手掌乾坤,原来也有那么黑暗绝望的过往。她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爹亲娘爱, 手足和睦,什么苦都没吃过,遇事也总能化险为夷, 她几乎无法想象,若是自己被困在黑暗中三天, 被迫着接受所有愤怒和仇恨, 会不会一下子疯掉。   心腹仆人用自己的儿子换他性命,那是天大的恩情,可她若是先生, 未必肯承这样的情, 她宁愿自己直接死了,也不要一辈子背负愧疚不安,先生定然也是这样。   可是那种情境下,先生却未必能自己做选择。   仆人忠心不二, 断了儿子性命, 自己心有怨言,可到底救了先生一命, 人又早已经过了奈何桥,活着的人只能承受这一切, 孰对孰错, 本就没有定论。   她就是心疼先生逃脱不开这样的梦魇。   先生为何被人追杀,父母在哪,可有其他牵挂,晏映都没有再问, 她直觉那是个更加血淋淋的秘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怕了,还是莫名就有些抵触。   回了栖月阁,晏映沐浴更衣后,没有去床上歇息,而是让碧落给她准备好笔墨纸砚,她伏案写了良久,直到桌案边角上的蜡烛快要烧尽,她才打着呵欠,将纸叠好,放到袖子的暗兜里,自己爬床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是实在太困,索性不想。   周家自打出事后,周徊有好一阵子没再找阿姐麻烦,结果和离文书送到府衙之后,周徊又开始一次两次地到侯府打转,死活不肯签下和离文书。   晏映不知他在惺惺作态什么,倘若真的喜欢她阿姐,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容忍老夫人欺辱她,就不会答应纳了绿茯,更不会去花船上寻欢作乐。   托先生去查的事刚好有了结果,那周徊果然在外置了宅子养外室,又给晏映气得差点升了天,可她还得瞒下,不能告诉阿姐。   魏仓公说晏晚得静养,近期内别让什么杂七杂八的脏东西到她跟前污眼睛污耳朵,晏映只好假装不知道,还在阿姐跟前呵呵傻笑,哄她硬下心肠跟周徊和离。   阿姐是好劝的,她是个一旦决定了就说一不二的人,可到底在一起生活三年多,夫妻之间也有情意,她最无法理解的是周徊怎么就变成了那么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她是真伤心,伤心便劳神,劳神就无法安养身体。   魏济每日来上门号脉,倒是比以前走得还勤。   原来他也会定期来侯府给秋娘看诊,但秋娘的病是顽疾,而且治不好,魏济也只是稳定她的情况,争取不让病情再度恶化。   晏晚却不一样。魏济说她还有法子根治,必须根据每日的变化来调整药量修改药方,晏映又不懂岐黄之术,大胤第一神医魏仓公说的话她哪敢质疑,当然是请着供着让他给阿姐治病。   天天来?那便来吧,反正也不是晏映奔波,她也根本没多想。   阿姐现在正在伤心中,晏映心中却有思量,她阿姐现在都不到双十年华,有的人家姑娘大了,养到二十没嫁人也是有的,阿姐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先生不让她二嫁,阿姐却是谁都管不着的,给周徊守身如玉,那是笑话。   她阿姐那么好,值得更好的郎君,也值得有属于自己的骨肉。   晏映头疼周家怎么都不肯同意和离,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烦恼跟谢九桢说了。她其实也没想先生帮她,不过是发发牢骚。   谢九桢沉眉想了想,倒是没有犹豫:“此事不用你操心了。”   听那口气,好像他能给解决。   晏映看着他的脸,棱角分明,眉眼冷若寒霜,偏就看她时多了几分温润之气,先生对她好,还将自己心里埋藏的秘密告诉她,把软肋和弱点都示于她眼前,要说晏映没一点动心,都是假话。   她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心肠如铁。   先生肯帮她的忙,晏映自然心中欢喜,况且那关乎阿姐的终身大事,她总不能为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拒绝先生的好意。   晏映不会打肿脸充胖子,有多大的能力顶多重的担子,她手上没权没人,即便周徊只是个小小的尚书郎,她暂时也压不过,只要谢九桢发话给府衙施压,又有谁敢怠慢?   深宅妇人,天地无法跟外面世界的男人相比,这也是晏映一直要去翠松堂读书的原因。   谢九桢好像懂她的心思一般,示意下人将晚膳收拾下去,喝了一口清茶:“以后鸣玉跟着你,你尽管用他。”   晏映一怔。   鸣玉和星沉是谢九桢的心腹,两个人在外就代表了谢九桢本人,甚至一些朝臣都对他们二人客客气气,谢九桢随手就分了她一人,晏映有些没反应过来。   “鸣玉武艺高强,我不在的时候,他可以保护你,今后你也不用担心会在府上憋闷,愿意去哪就去哪吧。”   谢九桢说得随意,晏映的心却砰砰跳。之前她嫌侯府无趣,跳墙出去被抓个正着,无论说得再理直气壮,也是她任性了,“愿意去哪就去哪”,大胤实是找不到第二个男人对自己的夫人说这样的话。   “不过……”   谢九桢好像没说完。   晏映回过神来,心想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先生忽然这么好说话,定然有别的代价,正想着,谢九桢看着她,继续道:“除了上朝,其他时候,我可以带着你。”   晏映瞪大了眼睛。   她可没觉得谢九桢这话的意思是要牢牢将她绑在身边,限制她的自由。先生平日里公务繁忙,要见的人不是天子就是朝廷重臣,跟在他身边,见识和眼界能提升得不止一点半点。   她当然高兴。   “真的吗?”晏映跳起来。   “是真的。”   谢九桢也知道她会高兴,这样的话,他对她说不下三次了。   是她每次都没记住。   谢九桢发觉自己总在做重复的事,也总在说重复的话,眼前的人,对他陌生且疏远,好不容易才能拉进一点点距离,而这点距离,说不定哪天就会回到原点。   他若想要她,就要习惯这样的事。   不能着急,也要不厌其烦。   谢九桢站起身,语气一如往常般平稳冷静:“我去前院了。”   两人还没同房。   晏映不提,谢九桢也不会强迫她,每日在栖月阁坐一会儿,天色晚了,他就自觉地起身去前院,不打扰她休息。   可先生今日太让她感动了,又是承诺帮她阿姐,又是答应给她足够的自由,让她本就几近崩塌的防线逐渐瓦解。见谢九桢提出要走,晏映脸上一急,张口叫住他。   “外面太黑了!”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一出,娇娇嫩嫩的,好像太不矜持了。   晏映的脸马上就红了一片。   谢九桢停住脚步,回头,唇角微微上扬,却并不显露半分喜悦。   “我可以掌灯。”他平静道。   晏映就没话说了。   她有些恼羞成怒。   就是脑一热,她脱口说了那句话,现在叫她说得明明白白,希望先生在栖月阁留宿,她一个女儿家家的,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那就掌灯吧!晏映心里道,忸怩着垂下头。   先生挺好的,她似乎不排斥跟先生在一起,可之前的日子,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还信誓旦旦地说让先生休她,她欢天喜地去二嫁……   现在可怎么改口。   晏映低着头,没看到已经踏出门口的人又把脚收了回来,谢九桢匆匆走到晏映跟前,忽然将她抱了起来。   晏映冷不防一腾空,吓得赶紧抓住谢九桢的肩膀,稳住身形,她垂头一看,谢九桢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里映着佳人娇羞的影子。   谢九桢像抱孩童一样,揽着她的腿,将她举得老高。   晏映就知道自己被他看穿了,气得拍他肩膀:“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先生笑得有些不稳重,晏映都以为自己看眼花了。   “我今日,要睡栖月阁了。”谢九桢说得十分暧昧,晏映听了耳根子都红得滴血。   她可一点记忆都没有,对她来说,这可还是第一次……怎么就往那处想了呢?晏映赶紧摇了摇头,把那些羞人的旖念挥退。   “整个侯府都是你的,你自然是睡哪里都行……”晏映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谢九桢已抱着她往床边走去,给晏映吓得哇哇乱叫,不停地拍打他的肩膀。   “不行,不行,先生,我还没有沐浴呢!”   晏映开始打退堂鼓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松口,给先生可乘之机,尽量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嚷嚷着要去去沐浴。   谢九桢没把她放下来,而是直接转过身子,向着耳房走:“那好,沐浴。”   晏映看先生脚步都不带迟疑的,抱着她比提拉一个小鸡崽儿还容易,她怎么挣扎都无用,终于放弃抵抗,谢九桢看她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心头好笑,道:“你虽不记得了,但我们之前早已——”   “啊!好了!先生你不要说了!”晏映捂住他的嘴。   谢九桢没有手来抵抗,任她捂着。   掌心湿湿热热的,正是先生的唇,晏映意识到之后,赶紧缩回去。   谢九桢继续道:“当初,是你非要跟我同房。”   晏映就不应该放开手!   可是被他说出来了,她也无计可施,总归事情都发生了,她不承认也没用,晏映索性大胆起来,扶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水雾。   “怎么是我求着?先生不想吗?”   好像她上赶子勾引人似的,说出来多不好听。   没想到谢九桢却点了点头:“我想啊。”   他回答得这么痛快,反倒让晏映一怔,刚刚褪去潮红的她脸颊又觉得烧着慌了,可是又不甘弱势下去,便假装镇定道:“那时候不是都成亲了么,先生忍什么呢?”   “我怕伤了你。”谢九桢一本正经。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把晏映唬得一激灵,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不敢置信地看着谢九桢。   得是多粗暴啊,还会伤了她?   晏映顿时更不想让谢九桢在这睡了。   可是话说出去容易,收回来难,谢九桢好不容易等她松口,哪里有让她逃过去的道理,再也不耽搁,抱着她就近了耳房,晏映急得要哭出来了,她感觉自己被叼进了狼窝。   可是这次,晏映想错了,她一点也没感觉到粗暴痛苦,反而……反而还挺快活的。   第二日中午,晏映就拿到了府衙递过来的和离文书。   阿姐的事也成了!   晏映觉得如沐春风。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开奖,拜托那个天选之子一定要留言告诉我一下哈,我要沾沾喜气。 第51章 美人开窍啦。   晏映一想到终于把周家那一群恶心的人给甩开了, 心里就止不住笑,这一天里嘴角就没拉下去过。   她拿着和离文书去西院时,正巧碰上前来看诊的魏济——即便是没有晏晚的时候, 跟谢九桢交好的魏仓公也是说来就来,侯府的下人都知道他跟先生的关系,自然不会拦着。   几日相处下来, 两人也算是相熟了。   魏济可比晏映熟,毕竟他是看着晏映和谢九桢那个榆木疙瘩一路走下来的, 最初时他对晏家人都不喜, 还一度认为谢九桢放了晏氏一族的性命,只取一人报仇,是因为他被美色所迷惑。   后来见着多了, 他发觉晏氏某些人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起码这两姐妹就一个比一个有趣。   看着晏映笑眼弯弯, 喜上眉梢,魏济挑着眉,毫不见外地跟她搭上话:“什么事儿让夫人这么高兴?”   晏映心里畅快,看魏济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况且, 一个太仓长为她阿姐诊治跑前跑后,本就欠着情, 她心里是有感激的,也就不瞒着。   周徊为了让晏晚回心转意, 前前后后跑了多少趟侯府, 京中本就因为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根本不算是什么秘密。   “周徊同意跟我阿姐和离了!我正想着去给阿姐报喜!”   晏映踏进院子,脚步急促,魏济听了她的话却是微微一怔, 而后轻声叫住她。   虽然京城里谁都要叫魏济一声魏仓公,但他年纪并不大,比谢九桢还要小上一两岁,他却没谢太傅沉稳,对人说话时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嘴角却有几分恣意和邪气。   “你告诉你阿姐,确定她就会跟着你一起高兴?”魏济尾音一扬,也不是质问,甚至还带了一些漫不经心,可让晏映听着就是一顿。   魏济勾了勾唇角:“是你心里的喜事,可不一定是你阿姐的喜事。”   魏济一句话,给被喜悦冲昏了头的晏映当头浇了凉水。   她忽然回过神来,心里微微一哂,就像魏仓公说得那样,哪有把和离当作喜事的?周家人都是极品,周老夫人更是又毒又蠢,周徊就是一个见异思迁还自诩深情的负心小人,可阿姐在周家过了三年,哪一天不是付出自己全部真心的?   如今这真心错付,和离只是个了结,何喜之有?   晏映自己觉得和离是重新开了个头,山花还要迎来第二个春天呢,可她之所以这么轻松愉悦,是因为在周家生活了三年的人不是她,她也没有跟那些人有太多牵扯。   一脚漩进泥淖里了,扯出来时必然带了泥点子。   对周家人的失望伤心和不甘就是那些泥点子。   晏映满心的欢喜一扫而光,她又开始心疼起她的阿姐来,那么明艳的人,怎么就被周家这些人给祸祸成这样!   一把火,似乎还是没办法平息晏映心中的不忿。   魏济看她神色前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忽然出声笑了一下:“夫人表情也不用这么凝重。”   晏映就把和离文书揣到了怀里:“那我还是别告诉阿姐了吧——”   魏济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难不成你还能瞒着她?”   他声音全无之前恪守的尊敬,一下没在意,“夫人”二字也忘了称呼了,晏映在他眼里本就是个小丫头,即便嫁给谢九桢了,也还是小,但小也有小的可爱之处。   晏映往怀里揣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看他:“那依魏仓公之见,我该怎么做好?”   魏济抱起手臂:“和离书的事,你要告诉她,这是结果,于情于理她都该知道,但是你也要明白,你阿姐心里并不好受,你要注意自己的情绪,别让你阿姐为了照顾你的心思,还跟你强颜欢笑。她伤心,不是觉得可惜,这就是该伤心的事,懂了吗?”   晏映谦虚一问,魏济还真就把自己当作长辈“提点”了她一番——他是先生朋友,见识经历都比她多,心思也是细腻的,以长辈的口吻说几句话,晏映没什么不舒服。   就是这话听着很是奇怪。   她明白魏济的意思,是要她照顾阿姐的感受,并且理解阿姐心中的痛苦。   “魏仓公……怎么对我阿姐的事这么上心?”   晏映终于察觉出不对味来,说到底他跟阿姐只是医者和病患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隐秘的事都要跟她说了?   按理来说,晏映提到和离文书的时候,礼数周到的,就应该跟她礼貌笑笑,然后就不再向下说才对。   魏济下巴微微上扬,转身往里走:“你阿姐的身子状况跟情绪变化都有关系,我多嘴一两句,不唐突吧?”   唐突,是有那么一点唐突的!晏映心里想,却不说,跟着走上前,点头道:“魏仓公说得哪里话……”   魏济走在前头,随手摸了摸鼻尖,这丫头嗅觉挺灵敏,好在他反应迅速,及时遮掩,才没叫她看出端倪。   晏晚么,他是关心的。   不然也不会整日闲撑得往侯府跑。   那天踏进西院门槛,他一眼瞧着床上白没了血色的人,后一只脚差点没抬起来。   魏济也活了这么多年,却也没见过晏晚这样样貌的女子,她脸靥白如薄纸,神情怏怏,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机,眼波却还那样热烈。   晏晚不是娇媚的人,她的长相带着一丝侵略性,像月蔷薇枝上带着的刺,经历风雨过后,刺也没那么尖利了,却更惹人怜惜。   匆匆一瞥,晏映那丫头已经命人把青帐放下。   可他还是看着了。   魏济承认自己有那么点私心,晏晚的病情,根本不至于让他天天跑侯府,可他搭着帕子给人诊脉时,差点因为砰砰乱跳的心而看不出脉象。   他行医多少年,从来没出过这样的差错。   是晏晚太勾人了。   她便是坐在青帐后面,什么话都不说,只朦朦胧胧看着她影子,魏济都不忍挪开眼去。   他从前还嘲笑谢九桢被美色所惑,可谢九桢好歹还跟晏二在翠松堂有过三年时光,他自己可才见着人家一面。   魏济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见色起意。   可是他不否认自己的心思,他也不会觉得难堪,没和离之前,晏晚就是有夫之妇,他看诊调药,从不逾矩,也不会让人看出他的花花心肠,更不会显露半分真面目让晏晚为难。   他知道自己得循序渐进着来。   首先得等着周家那个瞎了眼的签下和离文书——他不签,魏济也有的是办法让他签。   再就是等着晏晚走出来。   他日日来侯府看诊,每次看到晏晚,她眼睛都是亮亮的,没有哭过的憔悴,也不会悲秋伤春,甚至偶尔还会说两句玩笑话逗趣,就好像她一点儿也不伤心似的。   但魏济是个冷静的医者,他能从各种细枝末节里知道晏晚并没有她表面上看得那么云淡风轻。   也许晏晚自己都不知道。   周徊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对她来说。   忘掉一个很特别的人,就要花费心思和时间,在心头上剜下一块肉来,疼着,还得忍着。   魏济还挺懊恼,怎么他早先不去平阳?怎么不是他先遇上晏晚?   周家失火,周老夫人被烧成重伤,有出气没进气,性命虽找回来了,可一只脚仍踏在棺材里。作为大胤第一名医,周徊当然来求过他,放在以前,魏济可救可不救,但那天他就去了,忙活一通之后,临走时,周家人不停地跟他拱手道谢。   却不知道周老夫人今后要受的痛苦,还多着呢!   魏济当然不算是个好人,虽然他是医者。都说医者仁心,难道病患就可以没有仁心吗?   晏晚身上的骨肉,是被她折磨没的,听说她盼这个孩子盼了三年。   那么明艳张扬的女人,嫁到周家当牛做马,就因为没了靠山,被这么对待。   没了孩子还不算完,在汤药里加料,想要让晏晚无声无息死在周家,周老夫人何其歹毒的心!晏映交给他的那只手帕,上面的药渣瞒得过别人,瞒不过魏济。   晏映之前问过一次,被魏济搪塞过去了。   她要是知道,晏晚也一定会知道,晏晚知道了,心里该有多伤心。   周老夫人要害她,就因为她对周徊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也不能够锦上添花。   杀人不过头点地,一招就死了,哪有什么痛苦,魏济有自己的方法让人痛不欲生。   行医不害人,山长曾这样叮嘱过他,只是魏济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不用医术,他也有一百种方法让周老夫人后悔活着,跟医者仁心没有关系,他就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周老夫人用药害人,他用药给晏晚报仇。   有错吗?   也许有,但是魏济不关心那些个。   造了什么孽,付出什么代价就对了。   魏济毫无负担,照例给晏晚把完脉,将手帕好好收起来:“药浴还是要继续泡着,每日都不能间断。”   晏晚眉头皱了一下,有淡淡的嫌弃:“魏仓公可否想个办法,别让药浴味道这么重?”   她觉得自己身上都是浓烈的草药味。   晏映在一旁站着,哪想到阿姐都跟魏济这么熟了,语气一点也不见外。   魏济扬了扬眉:“你喜欢什么花的香味?”   晏晚想也没想:“蔷薇花!”   魏济笑了:“这个不行,你本来就小产,又是宫寒体质,最好不要碰蔷薇花。”   晏晚没说话了,似乎有些失望,魏济看她的模样,眉眼一弯:“算了,这个你不用管了,待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不就是调香吗?原来在积室山上也不是没学过。   两个人又说笑半晌,晏映才有机会插话。   她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被她攥得起了褶皱的和离文书,眼睛盯着阿姐脸上的变化:“阿姐,周徊已经同意和离了,这是和离文书,今后,你就和周家没有关系了。”   晏晚眨了眨眼,将东西接过,她怔怔地看了良久,最终也没打开,只是双眼一下没了神采,语气却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终于等到了,可真不容易。”   她没有多少伤心,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变化,可晏映和魏济都能感觉到她此时不开心。   魏济心里是有火的,虽然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但他是个非常有自信的人,莫名觉得,晏晚早晚有一天会是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正在伤心,他怎么不火大,怎么不心疼?   魏济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过两日武试就要开始了,在玄武门那边,你想不想去看?”魏济突然问了一句。   晏晚回过神来:“我能去看?”   她有两层意思,一是问自己是不是能下地了,二是问武试那样大的场面,她如何能去看。   魏济点点头:“一直在屋里闷着,也不好,得出去放放风,至于别的……”   他回头看晏映。   晏映领会了他的意思,朝阿姐坚定地点着下巴:“阿姐放心,我一定挑个好位置!”   武试在玄武门搭台子,当然可以旁观,只是选个好位子却不简单,晏映觉得魏济这个提议又唐突了,可能哄阿姐高兴,她也不能说什么。   选个好位子,晏映哪有那个本事,当然是等谢九桢回来求他帮忙。   经过昨夜的事,彻底拉进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谢九桢也没想到这么快晏映就会有求于他。   那他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可以办到。”谢九桢道,神色如常。   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只是,你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两人是在回栖月阁的路上,晏映给他掌灯,影子拉成斜长两道。闻言,她停下脚步,古怪地看着谢九桢。   “先生这也要回报?”他俩不是夫妻吗?夫妻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谢九桢笑意淡淡:“我也不是圣人。”   不是圣人,没有大公无私的精神,就是要锱铢必较的。   晏映心头好笑,她没说话,挨过去,把着他手臂踮起脚,然后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还在后面跟着的鸣玉立刻顿住脚步。   谢九桢微怔,似是没想到晏映这么大胆。   但晏映浅尝辄止,放下脚时,他却食髓知味,追着加深了这个吻。   灯笼落地了,月色下,光影交缠。   鸣玉抬头望天: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失忆还会来哒,需要个契机。   →感谢在2020-06-22 23:59:45~2020-06-24 03:4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吃火锅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美人心黑了。   到三月中, 京中筹备多时的武举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进行了。先前几天都是小打小闹,没什么好看,若要优中选优, 从中择出今后的能臣良将,参加武举的人必须披荆斩棘站到最后才行,因此这场考试最有意思的都是在后面。   晏映也没那么着急, 她主要还是想带着阿姐出去透透气,晏氏流放的影响已经渐渐消歇, 当时没有牵扯到她们, 现在就更不会再旧事重提,她倒是也不害怕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这日,她乔装出府, 直接去了柳安街。   柳安街是京城有名的有名的花街, 春香楼就在这里,往日晏映来时,总要去里面看看秦淮南的,今日却独自坐在旁边的酒楼里, 饮了一盏又一盏茶, 时不时看向楼下。   对面是个大赌场。   她一身青衫,玲珑小巧的身形往那一坐, 压迫感是没有的,更像是哪家偷跑出来想要吃喝玩乐又不敢的少年郎。   小二见她坐了许久也不点菜, 白白占了最好的位置, 以为是黑心对头派来捣乱的,沉着脸想要将人赶走,刚往前走一步,楼梯处突然闪过来一道人影, 将人正巧撞上。   说是撞上,小二被弹得一屁股做到地上,那个一身黑衣的人竟然纹丝不动,小二气急,抬头要骂一句他不长眼睛,却忽然碰上他幽深凶恶的目光,登时就噎住了。   “起不起来了?”黑衣男子问他,眉头紧紧皱着。   “没、没事——”   小二吓得摇头,什么都忘了,男子眉头松了松,只是看他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继而不再耽搁,转身去了那个小少年的桌子旁。   男子躬身行礼,刚刚对他横眉冷目的,现在却对少年毕恭毕敬。   小二生了一身冷汗,知道那少年不简单,自己还差点把他当作捣乱的小混子,差点就得罪人了。   他擦擦屁股站起来,终于看到背对着他坐着的小少年露出了侧脸。粉粉白白的,迎日光一照,像镶了一道银边,笑时,眼睛弯成月牙,模样真是太讨喜了。   小二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要是早瞧见她的脸,也不至于怀疑人家是来捣乱的了。这样矜贵的长相,定然是哪家受宠的小公子。   “鸣玉,你别总板着一张脸,瞅你给人吓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晏映端着茶杯,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鸣玉,语气里有几分揶揄。   鸣玉恭敬地垂着眼:“属下自来就这样。”   “我知道,你一直跟着先生,肯定耳濡目染的,也不苟言笑,侯府死气沉沉的,他功不可没。”晏映撅着嘴“哼”了一声。   鸣玉就要说话了,夫人私下诋毁主子,他当然心中不喜。可是张了张口,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主子紧张稀罕夫人,那是有目共睹,他一个仆从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得跟着大人的想法走。   大人让他听夫人的话,他就不能忤逆。   鸣玉欲言又止,都看在晏映眼里,她弯着眼笑了笑,拍了拍桌子对面:“你过来,坐那儿!”   “夫——主子,这不合适。”   “让你坐你就坐,别婆婆妈妈的!”   鸣玉面色一僵,偷偷看了她一眼,最后乖乖地坐了过去。   晏映很高兴,眉开眼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想跟着我,现在这样忍气吞声忍辱负重,都是看在先生面子上呢,是也不是?”   鸣玉一顿,抬头正大光明地看着晏映,以前因为忌惮主子,他从来不敢看她的正脸,现在听她语气轻松地说出这些话,他心里有点异样。   就好像小心眼的心思被人发觉,让人抬不起头来,偏偏那人还心如明镜,并且并没把他的恶意放在心上。   晏映啜了口茶,他虽没说话,她也明了答案,却并不生气,抿着唇,好像在强忍笑意。   “你笑什么?”鸣玉看出她在憋笑,紧着眉头问了一句。   反正主子也不在这,他胆子莫名长大些。   晏映破位得意:“管你喜不喜欢,你家大人喜欢我呀,你气不气?可是就是没有办法!”   鸣玉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就是跟他耀武扬威来了,果然是个小丫头,小孩心性,不稳重,也难堪大用,这样的人,怎么站在主子身后,怎么配跟主子相提并论呢?   晏映将他的脸色看在眼里,解读地一字不差。   “你真是,我看府上的人谁都比你聪明,不通人情世故,空有一身好本领,又有什么用,连——”晏映说到这里不说了,神秘莫测地看着他,仿佛故意在勾起他心中好奇。   鸣玉心里那个痒啊,他知道夫人就是故意的,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知道那句话后面到底是什么。   “连什么,你说清楚。”   晏映笑着拍了拍桌子:“你其实知道我后面要说什么,连什么?连个媳妇都讨不着呗!你自己想想,你像是个能有媳妇的模样吗?”   “你!”就算是鸣玉,心里也想着今后能成家育子的,大胤被人说讨不着媳妇,就是诅咒人断子绝孙的恶言,他当然生气,可生气又不敢把晏映怎么样,只能瞪着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晏映拿了一个干果嚼着,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我不知道你哪里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知道,你大抵是心疼先生背负许多又要顾着我,我没法给先生帮助,就是个包袱累赘,让先生分神太多,很累。”   鸣玉见她突然认真起来,按在桌子上的手又慢慢放下去,他坐正身子,认真听着她说话。   “先生跟你不同,他从来不会看轻别人,也会接受一切合情合理的事物。我年龄不及他,阅历不及他,性情不及他,我没经历过太多风浪……但他不会如你这般一味否定,而是给我足够的时间长进,会教我,等我,引到我,所以他是‘先生’,而你终究只能跟在我后面做事。”   鸣玉被她的话说得神情僵硬,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不是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而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他挑明了说这番话。   在鸣玉心中,晏映绝不仅仅是年纪和心性上的差距让他反感,他其实更害怕的是主子对她一味的保护和宠爱,毫无节制的放纵会伤害所有人,而主子身边危机四伏,远没有到可以放松警惕的时候。   他需要理智,甚至话说难听点,他需要无情。   鸣玉觉得自己得把心中真实想法说出来。   “你说的那些,我都曾想过,”他抿了抿嘴,似乎在思量自己怎么说好,半晌后,他抬头,“主子是你的夫君,他以你为先,我是主子的心腹,我事事以主子为先。即便知道你有许多不足,但你能让主子开心,能让主子欢喜,我和星沉都乐意见得。”   “这是私心上,所以我其实对夫人并没有太多看法。”   晏映摸着桌角,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   “但其实假若没有夫人,主子在京城里会更轻松一些,不管夫人记不记得,心里清不清楚,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主子为了保全你,保全你的家人,做了许多妥协,而这些妥协他本不必理会的。还有就是……”   鸣玉紧了紧眉头:“将来有一天,若你成为他人威胁主子的软肋,我不敢保证他能一直选择理智的处理方式。”   晏映紧接着说道:“所以他派你来保护我了。”   鸣玉一怔,似乎在对面的人脸上看到了强撑的表情。   他偏过头小声嘟囔一句:“但我也无法笃定自己永远不会失手。”   晏映将桌子推过去一些,神色暗沉:“所以,到底是谁会这么做?”   桌边抵到身前,杯中的茶水洒了出来,顺着边沿流下,弄湿了他的衣服,鸣玉忽然有一瞬的恍惚,他发觉对面的人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   怎么就说到这里了呢?   夫人好像在套他的话。   “这些事,你可以自己去问主子。”鸣玉并不上当。   晏映神色没有变化,只是深深地看着他。去问谢九桢,她当然不会吝啬表现自己的好奇心,但她也必须要从别人口中知道点什么。   谢九桢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意在向她透露隐在的危险,可也同样有种害怕的情绪在里面。   他害怕她在别处听到什么,也许是某件事情的真相,也许是编造的谎言。   他同样也在否定她辨别真假的能力,划定她接受真相的程度。   换句话说,他心里有秘密,这个秘密是她不能知道的,他也不想她在别人那里听到。   自她醒来后,跟先生相处的时光大多是快乐的,她发觉自己好像喜欢他……不,其实是很喜欢。也许是从前的记忆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她对先生有依赖,会被他莫名其妙就吸引,她享受跟先生在一起时耳鬓厮磨的温存……她觉得自己有些深陷了,又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忆的病,而患得患失,忍不住害怕。   她几乎认定了先生是她后半辈子相守一生的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一直躲在先生的羽翼下,如果有阻隔,她去破除,如果有仇怨,她去消解,她想排除万难奔向他。   她觉得先生也值得一个这样的她。   “我可以问他,也可以问你,事实上,我会觉得你比先生更该告诉我这些事,因为先生就算再怎么纵容我,他第一想法还是保护我的安全。但你不同,鸣玉,对先生的事情,你足够理智,你对我也没有无谓的杂念,把先生身边的敌人都告诉我,我就会多一分警惕少一分鲁莽,你也不希望因为我的肆意妄为而让先生落入难做的境地吧?”   鸣玉发现自己被晏映绕进去了。   他被派到她身边,本以为最多也就是跑跑腿,陪着她闯闯祸,可晏映一席话无疑是在说更深入的东西。   先生不止是喜欢她,也看重她,这一点,鸣玉在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实际上,这个年纪轻轻的夫人很聪明,若她不是个女儿家,也许在官场上早就崭露头角。   世家子弟里面十个里可能八个都不如夫人。   鸣玉咳嗽一声,眼睛向下看:“太后,淇阳侯,魏王,福王,都有可能对先生不利。”   晏映唇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一下。   “还有汝南王府。”鸣玉加了一嘴。   “汝南王府?”晏映收起笑意,神色微怔,“穆迁?”   “对,穆世子。他性情多诡善变,喜怒无常,连主子也时常摸不透他的想法,虽然他如今在暗中与主子多有交集,但我觉得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夫人最好不要跟他有所接触。”   穆迁跟谢九桢有交流?   晏映眉心跳了跳。   这些事她似乎有点模糊的记忆,可是并不完全,听说那次箭雨袭击,先生中箭,其中就有穆迁在场……   她收起心思,对鸣玉笑了笑:“多谢你告诉我。”   不管怎么说,两人似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打开天窗说亮话,比背地里猜忌诋毁好,鸣玉并不坏,他只是为谢九桢思考太多。   晏映也不生气,鸣玉追随了先生那么长时间,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万事将她排在最后,那最正常不过。   鸣玉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言谢,脸色有些不正常,声音小了许多:“夫人言重了,这是属下的本分……”   晏映不说话,扭头看着对面的那座楼阁,三月中,日头已见火辣,阴影处坐着,有风徐徐,倒是也十分惬意。   不多一会儿,对面的赌场的门口突然被丢出来一人,紧接着,接二连三的人涌出来,对那人拳打脚底,嘴上还骂骂咧咧的,神情十分凶恶,可是路过的人没有一个上前。   赌场门前,赌徒欠钱不还,这样的事太常见,只要不打死,府衙一般也不会管——能在京城里开这样大的赌场,背后绝对是有人支撑的。   “看来你做的不错。”晏映看着楼下的人笑。   鸣玉有被她的笑容吓到,心想那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夫人,怎么笑起来这么毛骨悚然。   他摸摸鼻头,悻悻地说道:“周家三爷好赌,才到京城多少天就忍不住了,我也只是略施小计,他在赌场上杀红了眼,很容易就中套了,现在都把周徊新买的宅子输进去了,啧啧,这下周徊算是完了。”   晏映支着下巴,百无聊赖:“这你就错了,他还可以来侯府求我阿姐帮忙。”   鸣玉斜眼看她:“不带这么不要脸的吧?”   “就是这么不要脸,”晏映笃定,半晌后,她幽幽说道,“周老太婆害我阿姐失去孩子,我也让她尝尝骨肉分离的痛,没烧死才是真的好,怎么能让她白白去死呢,总要等到把该偿还的都给偿还了再去见阎王才好。”   鸣玉听着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最毒妇人心啊,说得不过如此啊!   不过,主子也找他嘱咐过,周家的事,要做就做到极致,就算夫人什么都不说,他也会私下里给解决的……   过了一会儿,一身白衣的周徊已经赶了过来,他神情激愤,地上的周三爷已经被揍成猪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周徊跟赌场的人说了什么,最后却愤愤地看了周三爷一眼。   “这是知道自己连宅子都没有了。”晏映忍着笑。   即便兄长错误再大,他也不会看着周三爷被人打死,好面子的人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最后还是得亲自将人扛回去——人是不能现在就死的,得回府上喘息两天,让周老太婆亲眼看着。   晏映心情不错,掏出一锭银子放桌上,起身离开了。   鸣玉紧随其后。   回府后换上一身轻便的春衫,晏映去西院陪阿姐,她是不会拿周家的事去烦她,阿姐一辈子不记得周家人才好。   谁知正碰上魏济在那看诊,晏映看着水晶帘后的两人,眼皮跳了跳,鬼使神差地躲到门后。   “明日就去玄武门看比试,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的情况,不如我也跟去吧。”魏济面不红心不跳,十分自然地睁眼说瞎话。   晏晚的情况他已经控制住了,再有孩子也不是问题,还好周家那个老太婆给她下毒时间不长,不然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清理干净毒素。   “这样是不是有些太麻烦魏仓公了……”晏晚坐在玫瑰椅上,脸上已经多了几分血色,瞧着气色不错。   魏济收拾药箱:“不麻烦,晏娘子是我的病人,我本就该负责到底。”   “这样吗?”晏晚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遮盖了一片幽深,那声音有些忧郁,魏济一下就停住手,转头看她,本在琢磨她为何会如此低落,晏晚忽而又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魏仓公原来对病人,就是这么尽心尽力吗?我瞧着不像,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仰着头,神情也是张扬的,不像病中那么唯诺,反倒像一团火,将魏济一下子烧着了。   魏济被这么冷不丁地一问,是有些懵的,可是他转而就压下去心中纠缠的惊艳和胆怯,也不甘示弱地扬了扬眉:“怎么,晏娘子害怕二嫁么?”   晏映在水晶帘后面瞪大了眼睛。   她前脚还怕阿姐困于周徊的情网中出不来呢,后脚两人就?这就告白了?   好一个魏仓公,为阿姐的病忙前忙后,她还以为是医者仁心,屁个仁心,定然是看上她阿姐美色,迷得走不动道了吧!   两人还没发现屋里还有别人,晏晚手肘搭在桌子上,眸光微闪,却是笑了笑:“我怎么会怕二嫁?”   魏济面色一喜。   “可我要嫁,也不会嫁你。”晏晚跟着说了一句。   魏济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他也不着急,把药箱合上:“明日我会去找你,场上有你想见到的人,你可千万别因为躲着我不去,那么重要的时刻,没有你们两姐妹,他会少很多乐趣。”   魏济说着就要往外走。   晏晚终于急了,站起身将他叫住:“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不喜欢你,以后你也别来了。”   魏济一顿,久久没回应。   晏晚以为自己将他说动了,撑着桌子稳了稳身形——刚才起得太猛,头有些发昏。   “我不怕二嫁,什么名节声誉,都束缚不住我。可是我也不会嫁你,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知道我其实已经没事了,把话说开了,对——”   晏晚忽然停住话音,因为她看到背对他的魏济竟然转身大步向她走来,脸色阴沉得可怕,把她后面的话全都憋回去了。   走到近前也不算完,晏晚真没见过这么不懂礼数的人,她下意识往后躲,就这么被逼到架子床的床壁上,魏济忽然俯下身来,她急忙闭上眼。   可是等了许久,只等到一声带着促狭的笑声。   “你好像也不讨厌我啊?”   睁开眼,魏济正笑着看她,嘴角扬起,有种让人畏惧的匪气。   晏晚一下就红了脸,她有些恼羞成怒,挥着手锤打着他前胸,不住地推他。   魏济得了便宜,当然甘愿忍受她的脾气,笑呵呵地任她打。   “我还以为你得憋一段时间,想不到这么快就挑明了。”   晏晚听到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我看出来了?”   “废话,”魏济哼了一声,“我表现得这么明显,你是傻吗看不出来?”   晏晚从来没这么羞耻过。   “你一直看我笑话!”   魏济忽然摸了摸她的头:“你好好休息吧。”   他不再久留,背着药箱匆匆走了出去,强行结束了暧昧的氛围,晏晚瞪圆了眼,却没了发泄的出口,怔怔地坐在床上,眼圈渐渐红了。   踏出门槛的魏济一下子换了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像是下一秒就会将人撕碎。   晏晚不是口是心非的人,如果她喜欢自己,就一定会努力争取,可是刚刚她说谎了,她在下意识推开她。   到底还是被周家那个瞎眼的伤害了,有的人一旦受过一次伤,就会竖起坚硬的刺,将自己妥帖保护好,不准任何人靠近。   所以她才拒绝他。   魏济不是难过,他是生气,是心疼,是无奈。   他又不敢太冒进,他一样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她……   魏济心事重重地走出了侯府大门。   晚上,谢九桢一踏进栖月阁,就被晏映拉着走到床前,神秘兮兮地把门关上,然后狠狠把谢九桢按下去。   谢九桢一头雾水。   “咱家来狼啦!要把我阿姐叼走!”晏映说得煞有介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你们一边心疼先生一边哈哈哈哈哈啊,先生更惨了好吧(??ω?`)   →感谢在2020-06-24 03:40:59~2020-06-26 23:3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exy小甜饼 10瓶;晴转多云.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美人有点酸。   跟周徊和离的事, 晏映前后没少折腾,为此还开了金口求谢九桢帮忙,为的就是赶紧跟那大家子断了联系, 及时止损,将来她阿姐能无拘无束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她想得那样好,可今儿白天在西院无意中偷听到那些话, 她一下子就后悔了。   有种失而复得,结果马上又得而复失的感觉。   有种自己家辛辛苦苦种的白菜, 被猪拱了的感觉。   但她仓皇下逃回栖月阁, 自己想了一下午后,她发觉自己只是跟阿姐一样有些害怕了。阿姐与周徊的亲事并不是一门好亲事,周家人把明艳张扬的阿姐弄丢了, 晏映就怕阿姐会重蹈覆辙, 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可是魏济都能看出来晏晚的小心思,晏映没道理看不出来。   她不知道这段时间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魏济是如何勾引她阿姐的,只知道阿姐其实心中有些动摇。   只为了那一点动摇, 晏映觉得不容易, 也值得珍惜。她不会认为阿姐刚刚结束一段感情,不能这么快去接受别人, 她更怕阿姐因为那段不美好的回忆而错过正确的人。   正不正确,晏映也不知道。   她也觉得自己不应该现在去打扰阿姐, 再扰乱她的思绪, 晏映只好等着谢九桢回来,打算在他那里好好打听打听这个“魏仓公”到底是何来历。   毕竟在私下里,侯府的人对魏济都是很恭敬的,能得如此对待, 说明魏济和谢九桢的关系不凡。   晏映没瞒着谢九桢自己偷听到的事,反而在跟他控诉,把自己白日里的惊慌化作怨气一股脑向他倾泻。   “我以为他真是好心,每日尽心尽力来回奔波,还感念他辛苦,心里特别不好意思……哪成想,他根本就是看上我阿姐了,还藏得这么深,他是先生的朋友,这个责任先生要担一半!”   晏映三言两语把锅放在了谢九桢身上。   谢九桢处理完公务回府,连口茶都没喝,被拉到床上,先挨了一顿批,在晏映颠三倒四掐头去尾的叙述中,他终于弄懂了是怎么回事。   他端坐着,一句话也不插,静静地听晏映说完,神色微沉。   “你……你这么严肃做什么?”晏映见谢九桢面色越来越幽深,害怕这事儿还要更糟,不由得提起心来。   谢九桢并不是严肃,他只是觉得有点不敢置信,或者说是有点荒唐。   他清心寡欲许多年,只有一个晏映入了他的眼,可见他不是个精于感情之事的人,魏济频频出入侯府,他没有多想,就算想了,也不会想到他存了那样的心思。   晏映怨他引狼入室,谢九桢还真觉得自己择不开。   “你不喜欢魏济?”谢九桢终于开口了。   晏映一下怔住,正说她阿姐的事呢,怎么扯到她身上?她不知道谢九桢心里正想着,如果他的映映不喜欢魏济做她姐夫,那从明日起就不让他登门,此后也不许接近晏氏晚娘,让鸣玉去拦人,就算是魏济也打不过的。   谢九桢心里做下决定,晏映却还万分不解:“魏仓公喜欢的是我阿姐,关我什么事啊!”   她寻思着自己刚才也没说错整个故事的人物关系,又害怕谢九桢会多想,挪着屁股凑过去,一把抓住谢九桢的胳膊,急道:“先生是我夫君,我只喜欢先生!”   她既然已经认清自己的心,就不会偷着藏着,毫不吝啬地表现出来,谢九桢的眼睛稍稍睁了睁,这好像是鹤颐楼出事之后,她第一次这么露骨的说明心意。   谢九桢的心头暖了暖,暖的时候,还有点疼。   “我知道。”谢九桢轻声应了一句,目光都落在她脸上,好像怎么都看不厌。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看不上魏济,以后就不让他进门了。”   他的眉头松展开来,面色柔和时,就收敛了一身戾气,温和随煦,是个能让人整颗心都荡起来的男人。   晏映脸红了,暗道自己怎么这么肤浅,总是为美色所惑……   她听懂了先生的意思,明白了他是在意自己的看法,可是,魏济不是他的好友吗?对待好友会如此无情?   魏济要知道了会不会骂先生见色忘友啊?   晏映垂着头,尽量掩去自己脸上的红,摇了摇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就是想问问先生,魏仓公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若他品行端正,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我也不会说什么,况且,阿姐对他,是有些不一样的。”   谢九桢垂眸,看着她眼睫轻颤,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进来时没脱外袍,热。   他松了松领口,正色道:“魏济为人……你可以放心,周徊之流,还配不上跟他相提并论——另外,魏济与我,都曾在积室山受山长指导,积室山,不是什么样的人都收的。”   晏映听到积室山,稍稍松了口气。   “那他从前……从前有没有心上人,或是妻室……”魏济不比谢九桢小多少,却没听说有家室,晏映不知他过去,害怕阿姐只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谢九桢摇了摇头:“他在积室山时,醉心医术,后来来到大胤,也是孑然一身。”   晏映心头一动,小声道:“他,没什么隐疾吧?”   谢九桢眼波微闪,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当初他不跟她同房,她就是这么想他的。   世上男子大多好色成性,无怪乎她会有这种担忧。   可是具体真相如何,谢九桢当然没问过魏济,没问过,便是不确定,不确定的话他不会替人妄下定论:“我不知道,若你担心,我可以帮你问问清楚。”   晏映哪能让他真去开口,她也就是随口一说,这样直言不讳去问,多伤人脸面啊。   谢九桢知道的她的顾虑,摇头道:“他是医者,不会介意的。”   晏映想了想也是,而且比起魏济的脸面,当然是阿姐的幸福更重要,爹娘不在,阿姐得靠她操心,什么魏济魏鸭魏猫魏狗,她总得探探底,知道得越清楚越好。   可不能再踩进肮脏的泥坑里了。   晏映又问了谢九桢一些其他问题,他没藏着掖着,把魏济的缺点也说了出来。   “对付有仇的人,心狠手辣,用医术救人,也用医术杀人,山长便是因为这个,才没倾囊相授,只教了他五分,就让他下山了。”   晏映平日里,看不出魏济哪里心狠手辣了,但谢九桢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也并不认为这样有何问题。   她想了想,好像也什么问题:“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滥杀就好了。”   她也不是济世菩萨,非要普渡众生,恶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那要屠刀下的亡魂怎么安息?就算是周家那个被她设套陷害的三爷,也是没少受老太婆蛊惑欺负她阿姐。听绿乔说,他还曾经觊觎过阿姐,若不是阿姐厉害些,清白或许都不在了。   这三年阿姐受了多少苦,晏映都一一记下,让周家加倍奉还。   她心里念着周家人的不好,没看到谢九桢微微闪动的目光。   比起黑暗,人一定更喜欢光。他在她面前时,常常敛起一身的幽暗气息,吃了魏济给的药,也能控制住情绪。   只要不滥杀就好了。   胸口处正好有一封从泾北传来的书信,信上说,晏氏族人流放途径泾北,遇上滚石落下,死伤惨重。   晏映忽然摸上他的脸,笑容灿烂:“今日我问的,先生都答了,替我解决了一大心事!”   她忽然站起身,搂着他脖子,在他嘴边“吧唧”一口。   晏映亲完,转身就走,谢九桢没反应过来,神情竟然有些愕然,不一会儿,晏映端了一盏茶过来,两手奉上:“喏,刚才听先生声音嘶哑,是不是渴了?”   谢九桢紧了紧嗓子,仰着头看她。   他眸色暗了暗:“不是……”   声音竟然更低沉了。   晏映疑惑地端详他,刚要说话,腕上忽然覆上一只手,将她往床上一拽,茶杯应声落地,茶水溅得哪都是,她惊叫一声,眨眼间已经被压在身下,撞上那双情丝缠绕的眼眸,她方才知道先生为什么声音沙哑了。   晏映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呀,可是谢九桢这样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她就忍不住心头乱跳,脸上飞霞……人前,他是清冷寡淡的谢太傅,人后,他也有压制不住情.欲,抱着她抵死缠绵的时候。   人怎么能这样!   恍惚时,她好像听到先生贴着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别在把我忘了。”   他声音那么小,像是哀求,也像是命令,总之听着有些许可怜,晏映抱着他的背,想说自己不会忘呀,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忘了,今后也会爱上先生一个人,她就做他的小妻子。   可是那些话都被细碎的轻吟声掩盖了。   这一夜睡得非常安稳,晏映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她刚睁开眼睛,一下就看到谢九桢正幽幽地看着她,给她吓了一跳。   发现人醒了,谢九桢忽然握住她的手,却没说话。   晏映竟然在他眼里看出一丝丝小心翼翼。   她坐起来,反握住先生的手:“先生,你怎么了?”   她看到谢九桢面色一松,紧绷的身子也放轻了,目光柔和许多。   晏映一下子就明白他是怎么了,原来是怕她又把他忘了,所以才这么紧张害怕。   不知不觉的,先生竟然也会因为她有了这么恐惧的情绪,晏映有点心疼,将他抱了抱:“先生你看,我忘了你两次了,每次都能再爱上你,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只会对先生动心了,你别害怕,也别厌倦了我好吗?”   她大抵是这个世上最会说情话,最会安抚人的女子。   谢九桢要说什么,碧落进来了,两人只好依依不舍地分开。   碧落捂着眼睛想要出去,晏映把她叫住:“你去西院跟阿姐说一声,今日去玄武门,让阿姐准备准备。”   碧落应声走了。   她其实也是试探试探阿姐,昨日魏济说了那样的话,今日阿姐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要去玄武门,那大抵就是确实对魏济有意思……   用过早膳,出府时,晏映果然看到了晏晚。   晏晚眼神有些躲闪,晏映全当没看到,拉着阿姐上了马车。   谢九桢作为提出开设武恩科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在操持,早上用过饭就匆匆走了,他们姐妹两个倒是不紧不慢。   到了玄武门时,看热闹的人已经许多了。不光晏映她们感兴趣,别的贵族里也有喜欢这种场面的,尤其世家贵女们,都是些血气方刚的汉子,说不定还有长相好的,没人不喜欢看这种人杰们角逐争锋的画面。   晏映遮着日光遥遥看了一眼,正琢磨着先生为她准备的位置在哪,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穿红戴绿的小娘子。   晏映看着甚是眼熟。   “太傅夫人,是不是找不到位置了,随我来吧。”滕六娘笑意绵绵地看着她。   晏映想起来了,是滕氏六娘,当初在淇阳侯家见过一面,具体因为什么事情忘记了,她只记得这个滕六对自己冷嘲热讽。   晏映有些警惕:“不用了,我自己再找找。”   滕六笑笑,听出她话音里的抵触,并不生气,她上前来,走到晏映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是太傅大人托我照顾夫人的……”   晏映瞥了她一眼。   “之前……多有得罪,如今你已经脱离晏氏,我对你自然没有恶意了。”   晏映好像听出了什么,之前挤兑她,似乎是因为她沾了晏氏的光,所以被一并讨厌了。   可是凭什么滕六讨厌她她就要忍受,凑过来她就要挨过去?   晏映心中莫名有些烦躁,却盈盈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多谢滕六娘好意,现在比试还没开始,我想带着阿姐随意转转,就不麻烦你了。”   说完,看了鸣玉一眼。   鸣玉就想翻白眼,饶是他再木讷,也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醋意。   鸣玉乖乖带路,几人越过滕六就走了,滕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皱眉站了半晌,末了才松展眉头,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   “挺有脾气的嘛!”   她这样“不请自来”,定然是惹了晏映隔应了,可是也不至于将她放在心上吧,就算给滕六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肖想谢太傅啊……她今日就是来做个跑腿的,没想到还惹了人不快。   滕六压力有点大。   玄武门旁的擂台已经搭好,鸣玉带路,将她们带到了视野最好的地方,晏映四下一看,没有乱七八糟的人,省得她去应付,刚要安下心坐下,就看到滕六坐到了她旁边的席位上。   晏映心情就不美好了。   滕六如坐针毡,觉得自己得解释一下,她对她笑笑,笑容有些僵硬:“太傅大人怕有人扰夫人清净,所以做了这个安排。”   晏映本是心中不喜,听她这么说,神色微微缓和了,她偏过头看了对面一眼,淇阳侯的郭家四娘在高台的另一边遥遥相望,魏王府的仪仗离这里很远。   “鸣玉。”   鸣玉附身道了一句:“滕氏是能信的。”   晏映就懂了。   她记得滕氏的根在清河,侯府后院的秋娘原是清河郡王妃,滕六不喜欢晏氏……   好像有些清晰了,但仍旧有细枝末节的东西模糊不清,她莫名有些头疼,正好有人招呼,便心安理得地将冒上心头的猜测压下去。   “我是来看诊的。”魏济不知何时站在旁边,背着一个药箱。   晏晚将头埋起,紧紧咬住唇。   晏映看着魏济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心里就气呀,这人怎么能这么道貌岸然?要不是她偷听,现在保准要赞他一声“魏仓公辛苦”。   “魏仓公如此上心,还追到了这里……”   晏映装不知道,神色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魏济放下药箱,一边拿脉枕一边坦然说道:“都是我该做的。”   他好像一语双关,晏晚偷偷瞪了他一眼,魏济笑着看她:“晏娘子,把手放上来。”   晏晚恐怕妹妹看出端倪,不敢表现地太明显,只好把手腕放上去,这次魏济没有拿手帕盖上,而是直接覆手上去。   “你——”   晏晚要把手抽出来,魏济却先知先觉,用了巧劲将她的手腕叩在脉枕上,外人看不出来晏晚在挣扎。   魏济扬了扬嘴角:“晏娘子,你脉象不稳,什么事如此介怀,情绪跌宕起伏啊。”   晏晚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晏映坐在前头缩了缩脖子,真想捂住耳朵跳下去,这魏济果真不一般,连她阿姐都应付不来,她阿姐多厉害一个人啊,竟然反驳不出半句话来。   魏济不得寸进尺,认真把了会儿脉就将东西收起来了,却没说离开,做到了旁边空着的席位上——原来早有准备。   玄武门又不是晏晚家的,她也不能做主把魏济赶走,只好无视他,却总是无意识被那人的视线牵着走,正焦心时,忽然听到妹妹的声音。   “阿姐,在那!”晏映扭头唤她,手指指着下面。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参加武举的人群中一个面色黝黑,剑眉星目的人。   晏晚也笑了:“怎么又黑那么多!”   有点看不清,她起身走到栏杆旁,细细去看:“你怎么认出来的,我都认不出来了。”   晏映凑过去:“他刚刚朝我偷偷挥手来着。”   下面那个人似有所觉,仰头往这边看,然后露齿笑了笑,日光耀眼,衬得那牙齿又白又亮,像是能闪光一样,人憨憨傻傻的。   晏映不禁捂眼睛,才多久时间不见,她弟弟怎么变得这么傻了。   这人正是两人许久未见的晏归麟,晏氏出事前,晏道成和舒氏就被连夜送走了,晏归宸在谢九桢的书院里,倒是不必害怕谁来将他抓走,至于早就说要参加武举的晏归麟,则被谢九桢藏了起来。   如今换了个身份,终于出现在京城的武试上。   改头换面,还换了个身份,好在当初是晏映顶替他在京城生活三年,否则还真不一定能瞒过去。   这还是晏映后来在谢九桢那听说的。   武试开始。   按照笔试成绩排名,剩下这些人都是笔试成绩排在前头的,武试科目有马射、步射、平射、马枪和对擂,只有马枪和对擂是需要两两比试的。   先头比射箭,尚书台主管兵曹的官员根据成绩打分,晏映最关注的就是陈砚时和自己二弟。参加武试的人寒门子弟居多,剩下是在家族没有荫恩的人,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要数那个新找回来的福王殿下。   他虽是王爷,却是所有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唯唯诺诺地低垂着头,一有人靠近,就跟吓破了胆似的,赶紧躲到随从身后。   他的箭术成绩不好不坏,平射拿到了乙等优秀,马射和步射差点,只摸到了乙等低级,泯然众人。   但他一个傻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算好的了,别人本身也没寄予他多大希望。武试继续进行,很快到晏归麟上场,他上去时,晏映听到喊他的名字是“赵铁牛”,晏归宸笑得嘴角抽抽,晏映差点没滑到台下。   “这也太土了吧!”晏映不能忍受。   但其实那些寒门子弟里诸如这样的名字有很多,很多平民家里,奉行贱名好养活的俗话,不会给孩子起特别文绉绉的名字。   想起,肚子里也没那个墨水。   晏映也就是心里嘀咕两句,很快就被二弟的身姿吸引了,他在军营里呆过,骑射都是在战场上练就出来的,相比别人,多了几分沉稳,快狠准,有时就是因为一瞬间的犹豫,才会失了准头。   甲等优秀!   这已经算最好的成绩了!   晏映和晏晚心里高兴,却不敢太过张扬,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赵铁牛跟她们是素不相识的人,表现得太欣喜,该惹人多想了。   今日的武试落幕之后,两姐妹赶紧走下高台,不能多说什么,二人只好隔着人群对赵铁牛笑笑,赵铁牛接收到她们视线,又露出白白的牙齿。   人多眼杂,武试之后总有时间再见的,上了回去的马车,晏晚总是心神不宁,知道阿姐还在想魏济的事,晏映也不打扰。   晚上谢九桢回来,晏映没给他好脸色,安寝时,谢九桢想抱抱她都不行,晏映背对他,抱着被角缩成一团。   谢九桢神色茫然,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过。   他拍了拍晏映的后背:“映儿……你怎么了?”   晏映不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呢吗?   听到声音,晏映哼了一声:“先生跟滕氏关系交好,特地让滕六关照我,可你知道我跟她有过节吗?先生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她大摇大摆走过来,张口就是托你的情,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关系有多好呢!”   谢九桢听着听着,紧锁的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将人一捞,牢牢按在怀里。   晏映“哎呦”一声,拍他的手,羞红了脸:“您的手往哪放呢!”   谢九桢却搭上她侧颈,挨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我错了。”   晏映就不挣扎了。   其实她也不是生气,她就是心里酸酸的,她发现自己占有欲好强,就是在别人嘴里听到先生的名字都不成,尤其是女子。但是她也不会胡搅蛮缠,她甚至觉得自己这样闹一下,先生还很喜欢。   谢九桢是真的很喜欢。   晏映失忆之前也喜欢他,但那喜欢飘飘忽忽的,若有似无,像浮萍一样没有扎根。   而此时的喜欢,则让他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在乎。   谢九桢也不喜欢原随舟靠近她,也不喜欢穆迁注视她,甚至晏映总惦记着春香楼的秦淮南,也让他心里不舒服。   “你不喜欢她,明日我让她换地方,”谢九桢紧紧搂着她,闭着眼睛,能嗅到馥郁香气,他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解释,“滕氏为我所用,她在你身边,我放心。”   晏映被他呼出的气息抓挠地脖颈痒,心头也痒,忍不住躲:“不用,你跟我说清楚了就行!滕六挺好的,我甩了她一日的脸子,她也没有怨我,就是神色好像觉得我怪幼稚。”   谢九桢失笑:“没关系。”   晏映听出他的开心了,转过身搂着他脖子,屋里是不熄灯的,浅浅的灯火投射进来,在青纱帐上落下影子。   她也笑:“你瞧我这样,就是小心眼,我要了先生,别人多看一眼,我就吃醋,酸死人!你喜不喜欢?”   谢九桢该怎么说呢?   他没说话,只是将人紧紧扣在怀里。   昨日已经……要忍忍,不能这样毫无节制,他怕晏映经受不住,明日还要在玄武门观看一天。   不知怎么就睡去了。   第二日在玄武门又碰到了滕六,这次晏映没有甩脸子,笑着迎上去:“滕六娘,你今日将桌子挪一挪,咱们坐在一起吧!”   滕六脸上一怔,刚要说什么,背后就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挖苦声。   “滕六娘什么时候跟晏二关系这么要好了?二妹妹,虽然晏氏现在遭了大祸,可你也不能这么丢晏氏的脸啊,从前,晏家人可从不跟滕氏卑躬屈膝!”   晏映笑容不变,望向滕六身后,来人她也认识,是淇阳侯府的郭芙梅。   郭晏两姓交好,她看起来是在为晏氏鸣不平。   可是晏氏人下狱时,淇阳侯府可没出面,现在假惺惺的,是真心不平还是挑拨离间,显而易见。   可是晏映印象中,郭芙梅没这么张扬跋扈,滕六就在这,她干嘛惹人不快?还得罪她,不知道她现在代表的是谢九桢的脸面吗?   郭芙梅扫了晏晚一眼。   晏映眉头一跳,怕什么来什么,眼前有个人闯入视线,脚步还很急促,好在最后鸣玉顶了上去。   鸣玉将人拦下,那人一脸后悔之色:“晚娘,我知错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娘已经受到了惩罚,周家也大不如前,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面子上,能不能不要这么绝情?”   周徊,他真是脸都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害怕嘛,我说啦,总体是个开开心心小甜文,失忆了也甜,真的,不失忆更甜。   我家映映就是小甜饼本饼啦!   → 第54章 美人倒霉催的。   晏映老远看到他的影子, 就知道准没好事,可玄武门前人头攒动,大都是些达官贵族世家子弟, 她以为在外人面前,周徊会留着脸面不来胡搅蛮缠,却没想到他毫不顾忌, 偏就要惹人看笑话!   周徊脸上都是急色,视线一直追随着晏晚, 这边闹出了动静, 又引来了许多人围观——晏晚一直在侯府养病,不曾被外面声音叨扰,可两人和离确实在洛都闹得沸沸扬扬, 现在亲眼见着了, 都十足好奇,不自觉地就往过凑。   “我看周侍郎也挺长情的,这副样子不像薄情寡义之人,闹成这个样子, 真是不好收场。”   有人低声嘀咕一句。   那人声音不大, 却正好落到晏映耳朵里,她面色一白, 忍不住要辩解,却看自己手腕一紧, 晏晚拉着她, 对她摇了摇头。   晏映最怕的还是阿姐会被周徊恶心到,此时抬头对上她目光,才稍稍松一口气,阿姐脸上并没有半分难过和软弱, 反而多了几分不耐和轻慢,她大抵是不想再去看武试了,想要拉着她离开。   马车就在一旁,两人才要转身,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紧接着是郭芙梅满是嘲讽的声音:“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什么叫鸿运齐天了,周家宅邸失火,周大人生母病重,手足也遭难,周家最是艰难的时候,晏元娘却能独善其身,和离而去,住到定陵侯府上,不是运气好是什么?”   郭芙梅冷笑一声,声音落下,旁边的议论声开始越来越大。   本来外人就对两府的事一知半解,此时一听郭芙梅阴阳怪气的挑拨,还以为是晏晚铁石心肠,在周家最困难的时候抛弃周家,看向两姐妹的眼神顿时都有些不怀好意。   她们两个自小在平阳长大,不算京城中人,晏映嫁到侯府后也不善交际,肯为她说话的少,指指点点的人倒是挺多。   晏映都要提着裙子上马车了,闻言停住脚步,又重新站了回去。   太后身边的张公公说话就是阴阳怪气的,郭芙梅的语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个淇阳侯府出身的大家闺秀,有什么必要为周徊出这个头?说话时的语调还酸酸的,恨不得把她阿姐挤兑死。   晏映挺好奇周徊想要做什么的,现在却被郭芙梅吸引了注意力。   “嗯,你倒是对周家人的事很上心,也挺为周家人打抱不平,既然周家发生的事你都门清,怎么不问问周徊到底是为什么跟我阿姐和离?”晏映笑着看她,“你不问问他问问我也行呀,你这么关心别人家事,我体谅你这份心,也会事无巨细告诉你的。”   郭芙梅面色一白,神色有些不自然。   外人都听出晏映的话外音了,纷纷闭上嘴不再议论,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蠢的,都好奇周徊跟晏晚和离的真相,谁又开口当着人面询问了?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问为什么,因为与他们无关啊!   可郭芙梅又是站在什么立场质问的呢?   她只要一开口,就说明她跟那些沉默的看客不一样,具体哪不一样……   周徊始终看着晏晚,见她此时只是冷眼旁观,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心中又疼又怕。今日武试,他本是主持官员之一,不该擅离职守,可是一看到晏晚的身影,他就忍不住跑过来想要问一问。   自打那日她从周家离去之后,周徊就再也没见过她,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他仍不死心,觉得晏晚是因为这个妹妹才执意要跟他和离。   周家不停出现的变故导致周徊如今身心俱疲,而晏晚的态度就好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着晏晚,悲从中来:“晚娘,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回到从前吗?”   郭芙梅皱着眉,恨得咬牙切齿。   晏映有些看明白了,郭芙梅这是,看上周徊了?   眼睛没问题吧?   她最最讨厌周徊的一点就是,明明是他做错了,他却表现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受伤模样,博取别人的同情,将自己的过错抹去,别人不原谅他,反倒像别人不近人情了。   “从前?你口中的从前,就是任凭周老夫人欺辱我阿姐,就是对她的委屈不闻不问,就是趁她小产之际收了她最信重的丫鬟,就是一面深情款款,一面却出去花天酒地往外室是不是?”   晏映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微微昂着头,眼中的轻蔑一览无余,之前她在阿姐面前替周徊藏着掖着,是害怕阿姐伤心难过,加重病情,今日亲耳听到外人的议论,她还怎么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再不开口解释,外面的人都要戳着她阿姐的脊梁骨骂她没有良心了。   晏映攥着晏晚的手,试图给她一丝安慰,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徊。   谁成想,下一刻就忽然闯进一道人影,那人挥着拳头砸在周徊脸上,将人狠狠擂了出去,嘴上还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你这个狗杂碎!”   周徊摔倒在地,哇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来,那人追过去还要打,又跑过来三四个人,架胳膊的架胳膊,抱腰的抱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暴怒的少年拉开。   人一拉开,晏映就看清楚了,不是晏归麟还是谁?   他此前不知道被谢九桢弄到了什么地方去,人也黑了,身子也壮了,但并不知道晏晚和离的事——晏映连爹娘都没来得及告诉呢。   刚才应该是被他听到了那些话,晏归麟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可不像两个女子似的,和和气气地讨论,上来就是一拳头,若没人拦着,他非要把人打死才行。   可他不能现身啊!   晏映着急,看了鸣玉一眼。鸣玉心领神会,走到周徊身前,手抵着晏归麟胸口,将他轻轻一推,晏归麟一时竟然无法反抗,两人一推一挡之间就交了数次手,最后还是以晏归麟落败而告终。   周徊撑着身子坐起来,狐疑地看了晏归麟一眼:“你……”   他本想质问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可是看清晏归麟的模样,却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晏映赶紧上前:“这位郎君,你为我阿姐出头,我感激不尽,只是说到底,这终归是我们的家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无意将外人牵扯其中,周大人欠阿姐的,我自会讨还,就不麻烦您了!”   她说得不近人情,破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众人还不解,明明是为她们出头,怎么还惹了她不高兴了呢,只有晏归麟自己知道他哪里做错了。   刚才一时冲动,头脑一热,想都没想就出手,他根本没考虑后果,阿姐是怨他顾前不顾后。   “铁牛,你快给别添乱了!一会武试就开始了,你凑这个热闹做什么?咱们走!”有个人拉着晏归麟,一边给旁人使眼色,另外几个人忙点头附和,就要将人拉走。   晏映认出那人是陈砚时。   印象里是原随舟的好朋友。   晏归麟将头压得低低的,自知闯了祸,暗暗后悔,要是忍住冲动,武试之后,他日后有大把机会让周徊生不如死,现在强出头,反而容易将他自己搭进去。   周徊再怎么说,也有官位在身,岂是他能打的?   陈砚时给了他台阶下,趁人没反应过来,晏归麟便要离开,周徊却将他叫住了。   “等等!”周徊捂着脸,被打的地方红红一片,肿得老高,他显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晏归麟脊背一僵,骑虎难下,僵持时,一个男子忽然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他隐隐皱着眉头,语气十分不快,走到人群中,却是直直冲着晏晚过去。   “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人,今日还没号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魏济旁若无人地看着晏晚,说到一半,神色沉了下来。   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魏济,对他都客客气气的,毕竟是大胤第一神医,谁这辈子还没个病儿灾儿的,魏济性情古怪,不是谁都能请得动,不小心得罪了,日后真要求到人那去,他小心眼能治却说不能治怎么办?   可是这个对人不假辞色的魏仓公,今日怎么就对晏晚如此和颜悦色了?   晏映当然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场面已经够混乱得了,没成想魏济这时还来横叉一脚——虽然趁机解救了二弟。   他一来,晏归麟就被人拉走了。   “魏仓公!让您久等了!”   在众人好奇目光下,晏映只好赶在阿姐开口前走过去,状似不经意地随口解释一句:“魏仓公想要看热闹,阿姐却需要每日看脉,约定好了在观台那边……没想到耽搁了,让魏仓公好等,实在不该。”   原来是追着看病的,众人松了一口气,像魏济这样的神医,出现这般状况实属正常,如果是他们身上有顽疾,就是拉下脸来献殷勤也不是不行。   晏晚抿着唇,抬眸瞧了魏济一眼。   只一眼,如水上烟波,浩浩渺渺,魏济眉头松开来,嘴角慢慢扬起。   “请吧。”他伸手。   郭芙梅刚才多嘴,已经让人猜测了,此时不好再出头,周徊被打了一拳,面子里子都丢了,惹来不少人看热闹的目光,此时一颗心坠入谷底,眼中闪过几分愤恨。   旁的人就更没有理由把人拦下了。   滕六见状也跟在后面。   晏晚并着晏映走出几步,忽然停下,几人转过头看她,她紧着眉头,转身回到周徊身前。   周徊面露喜色。   “我本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可是你却好像总是听不明白。”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异常清亮,掷地有声,毫不留情地驳了周徊的脸面。   周徊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做的决定,轻易不会回头,当初嫁给你是这样,现在与你和离是这样,你要是觉得,我会顾念旧情,觉得我离不开你不行,觉得我还会回心转意原谅你,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大胤天高地远,这世上男子并非都是死绝了,你母亲觉得你是个金镶玉,在我眼里不过是臭石头一块,人不可能瞎两次眼,何况我已经知道你的为人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晏晚很久没有说这么长的话了,但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没减弱半分,从前是怎么肆意张扬,现在就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这样的话,就算是民风开放的南禹,也没几个女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和离都讲究个好聚好散,各奔东西,各自前程,可是女儿家往往是那个自怨自艾的,没人像晏晚这样硬气。   周徊已经被堵得话都说不出来,气的脸色青白。   晏晚却不管他态度如何,说完便转身,走到晏映身边,笑着看她:“你可放心了?”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有周徊还静静地站在那里,郭芙梅想要上前,又碍于身份,最终只能跺跺脚离开。   晏映回过神来,不确定地看着阿姐:“真的没事了?”   晏晚看着前方,声音淡淡地:“从他出现在这的那一刻,我就死心了,什么样的人,会说出他那样的话来?当着众人的面给我难堪,我若答应他,我意难平,我不答应他,外人又要骂我狠心,你说他没心机,他却在算计你,这样的人,我实在不敢招惹了。”   魏济不期然回过头来。   晏晚瞧见,好像明了他的意思,咬了咬牙:“我也不敢招惹魏仓公这样的人!”   晏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还是昨日的位置,这次晏映自觉地坐到滕六那处。阿姐虽然对魏济咬牙切齿,却并没有更明确的推拒,她若是真不喜欢,早就像对周徊那样对他了,万不会像现在这般,魏济说“看诊”,阿姐就递上去手。   “魏仓公……好像对晏娘子不一般。”滕六说道。   晏映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很了解魏仓公?”   滕六听出她的话外音,急忙摇头:“哪里哪里!”她是见识到眼前这位打翻的醋坛子的,不敢让人误会。   “魏仓公虽是神医,却从来没有追着别人屁股后面行医问诊,这个样子实属罕见。”   晏映眯了眯眼:“你对先生的人都很熟悉。”   她喝了口茶,接着道:“滕氏是先生的人吗?”   滕六没想到晏映忽然转移话题,说到谢九桢身上去,顿时挺直了脊背,手紧紧攥到一起:“我不知道夫人说得什么意思。”   晏映偏头看她,眼中有几分笑意:“你紧张什么?我既然敢这么问,说明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而且先生无论什么都不会瞒着我,你不说也没什么。”   滕六似乎松了口气,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夫人莫要再试探我了。”   虽然没有明说,却有几分默认的意思。   晏映回过头,看着下面的比试,不再说话。   今日进行的是马枪和对擂,需要两两比试,赢的人需要一直赢下去,才能拔得头筹,两人说了一会儿,就被下面的高呼声吸引,这样的对抗看着更有意思,显然比昨日热闹许多。   唯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福王殿下像打了鸡血一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竟然赢到了最后。   就连晏映的二弟都没有在马上赢过他,最后落败,晏归麟是个轻易不会服输的人,但福王将他从马上逼退落地的时候,晏映发觉自己二弟脸上的神情竟然出奇得凝重。   可见福王并非侥幸赢过他。   之前武试题目,福王很可能藏拙了,甚至更前面的文试,晏映记得,这个新封的福王,很可能连痴傻都是装的,前面一直隐忍,就是为了让太后放松警惕。   赢得武试第一名,就能在禁军中得到一个不低的职位。   武试还有最后一天,明日就能决出胜负,陈砚时暂时没有跟福王对上,谁能更胜一筹还是未知数,晏映以为自己会看到非常精彩的一番对战,却没想到第三日,马枪还没开始比试,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一个白衣女子跪在玄武门前哭哭啼啼,考官命人将她拉走,女子却奋力抵抗,几乎要将命都搭上去,好像有天大的冤情。   抵不过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考官迫于压力,只好温声询问,谁知这一问不得了,女子哭诉自己是良家女郎,被陈家庶子欺辱,丢了清白,跪在皇城边上玄武门前,要人为她做主!   陈家庶子,不就是唯一有希望跟福王匹敌的陈砚时吗?   晏映知道事有蹊跷,陈砚时又是谢九桢的人,见那官员犹豫,忍不住给他指条明路:“这位姑娘既然有冤,就该赶紧派人将她护送到京兆尹府去,让大人断案平冤,在这里跪着也无济于事,让人看着陈砚时,总归是跑不了的。”   官员听出关键,赶紧连声应是,刚要派人动手,那女子忽然飞扑过来,嘴里嚷着:“我不去!我不去!你们将我关起来,就不会再管了!我就要在这里讨个说法,不看到那个畜牲付出代价,我是不会走的!”   还好有鸣玉在,替晏映挡了一下,白衣女子才没伤到她。   晏映看她这副模样,更加确定了是有人故意让她来这捣乱,陈砚时是福王的威胁,就是魏王的威胁,谁不想让他赢,谁就最有可能做出这等诬陷人的腌臜事。   陈砚时是谢九桢的人不假,可是除了先生,一定还有人更不想福王坐享其成,晏映本欲再说两句的,现在却歇了心思,她示意鸣玉收手,打算带着阿姐离开。   今日恐怕没有比试可以看了,暗地里的人既然把人送到玄武门前,就一定有办法将事情闹大,到时候就不用她来出手了。   坐上回去的马车,晏晚眼神闪烁,似乎有心事。   “阿姐,你怎么了?”晏映瞧出她脸色不对。   晏晚一惊,急忙抬眸看她,却莫名心慌,又挪开眼去:“我是担心那个陈砚时……”   她说得心不在焉,晏映听出她只是随口敷衍,忽然心中一动,她笑开了眼,神秘兮兮地看着她:“阿姐是怕,咱们就这么回府,一会儿魏仓公找不到你吧!”   晏晚瞪了她一眼:“连我的玩笑你都敢开?”   晏映哪有什么不敢的?她看到阿姐没有因为周徊萎靡不振,开始认真纠结起魏济的示好来,她开心还来不及,姐妹两个在马车里闹作一团,一点儿也不在意玄武门前发生的事了。   马车在长街上悠悠前行,马蹄哒哒,突然,有飞石射来,鸣玉听到破风声,立刻警觉,他抽刀做了防御的姿势,却没想到飞石目标不是他,也不是马车里面的两个人,而是马!   马儿吃痛,扬蹄嘶鸣一声,后面的车厢跟着剧烈摇晃,紧跟着就在闹市上飞速驰骋。   车里面的人没有防备,双双撞到马车壁上,晏映后脑重重磕了一下,眼前一黑,然后便没有了知觉。   鸣玉骑上马背,用力去拽缰绳,可马儿已经完全发狂,被扯着脖子,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街边很多躲闪不及的人都受了伤。以鸣玉的警觉,不管马车,他就能马上抓到暗中使坏的人,可他当务之急是降伏烈马,保证夫人的安全。   正要将马头砍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影闪过,鸣玉抬头,就看到原随舟正坐在马鞍上,两腿夹着马肚子,抢过他手中缰绳,扬声喝喊一嗓子,三两下就把马儿降伏了。   原随舟回头笑笑:“你好像不太擅长御马?”   鸣玉刚想说什么,车帘忽然被掀开,晏晚急道:“快回侯府!二妹撞到头,晕过去了!”   原随舟面色一变,扭头扬起鞭子就落在马屁股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7 23:49:32~2020-07-01 01:2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吃火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美人再再失忆。   魏济去玄武门扑了个空, 观台上并没有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看到火急火燎赶过来的京兆尹和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哭泣女子,他多少猜到了人为什么不在这。   定然是姐妹两个觉得今日武试多半是进行不下去, 所以打道回府了——魏济看了眼魏王那边的方向,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寻常弱女子背后要是没有人, 能在玄武门前跪这么久?陈砚时是个拦路石,可那人不想激怒谢九桢, 最多也就是用这种事拖一拖陈砚时的后腿。   大胤对名声还是极为看重的。   只不过是争个名次而已, 没必要把陈砚时直接废了。   魏济正在一旁冷眼看着,还不等京兆尹的衙役将人带走,他却是远远看到鸣玉的身影。   说是远远看到, 不过眨眼的工夫, 鸣玉已经到了他跟前,满头大汗,脸色都急得白了几分:“魏仓公!快去看看……我们遇上惊马——”   魏济还在想什么事让鸣玉如此惊慌,一听说惊马, 骤然之间变了脸色, 鸣玉还没说完,他直接越过他的身子, 一把抢过来缰绳——鸣玉是骑马报信的,魏济夺了他的马向侯府飞奔而去, 心中挂念晏晚的安危, 哪里管后面追着马屁股跑的鸣玉。   “魏仓公!魏仓公!魏!”鸣玉轻功再好,也撵不上四条腿的畜牲,最后只好徒步赶回去。   到了侯府门口,魏济飞身下马, 直接冲了进去。府上有带路的下人,他提着衣摆,急急越过拱门,因为走得太急,没有听到转弯处的脚步声,视线中忽然闯入一道倩影,两人正撞了个满怀。   怀里的人失声喊了一句什么,魏济眼疾手快,下意识就去扶那人手臂,碰到她臂弯,也不逾矩,只是满是焦急的双眼亮了几分,不由欣喜道:“你没事!”   晏晚当然没事,虽然惊马时她也撞到了车壁,可就是疼了那么一小会儿,反倒是妹妹直接晕了过去,回府后她等了很久,着急魏济怎么还不过来,就想着出来迎一迎,没想到正好碰上。   这一撞可比在车上撞得还疼。   他的胸口莫不是铜墙铁壁做的吗?   晏晚揉着额头,顾不上寒暄,另一只手顺势握住魏济的手腕,将人往回拉,边走边道:“你快来看看,二妹刚才碰到了头,没了意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她是真的着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最怕看亲人受苦,说着说着就有了哭腔。人在这种时候总会显得脆弱些,就算是晏晚也一样,魏济低头看了看,她抓着自己的手都不自觉地握紧几分,还带着微微颤抖。   魏济收起笑容,换上认真的神色,他抓着她的手放下去,跟她并肩前行:“有伤口吗?”   晏晚摇头:“我看了,没有伤口,也没流血,只是磕出一个包。”   “谢……太傅呢?”   “我已经让人去寻了。”   “她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没有,就像睡觉一样安静,可是怎么都喊不醒。”   魏济扭头看她,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放心吧,有我在,你妹妹不会有事的。”   大胤的人都称魏济是神医,魏济自己却不那么看。在他眼里,人生老病死再寻常不过,医术再高超,像山长那般,碰到药石无医的人也终究束手无策,所以他从不会跟别人做保证,他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就是大罗金仙,更不会有闲心去在意病患的亲人是什么心情。   然而今日,看着晏晚为妹妹伤神,他竟然说出了自己最讨厌说的话。   晏晚也没想到他会安慰自己。   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晏晚不去想,避开他的视线,沉默着向前快走两步,前面就是栖月阁了,门口有个人正在来回踱步,脚步好不焦急!   “魏仓公!”   原随舟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眼就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魏济,他等了许久,终见喜色,迎上前去,想要将人往里带。   魏济见着原随舟,表情却很是淡漠,原随舟见怪不怪,浑不在意,他出现在这本就于理不合,厚着脸皮赖着不走,是为了知道晏映到底有没有事,魏济的态度他全当看不见。   魏济推门进去,碧落和清月正在给晏映擦脸,她脸上潮红,看着似乎发了高热,魏济面色一变,急忙走到床边,好在出来时就背着药箱,不用再让人去准备。   谢九桢是后脚到的。   他进来时,还差点被栖月阁的门槛绊倒,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形,然后径直冲到床前,站定。原随舟就在门口,谢九桢都没注意到他,原随舟睁大了眼睛看着先生的背影,他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有如此失了风度的时候。   先生总是那副沉稳莫测的样子,衣角不染尘,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破绽。   但今日却叫他看到先生最普通的一面。   好像有一只手拉扯着先生的衣角,将他从云端拽到了泥土里,染上了青草香,染上了烟火味。   而这一切,就是因为晏映吗?   谢九桢眸光深深,他进来后就一言不发,视线始终不离床上躺着的人,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低了,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惊雷一般,波涛汹涌。   还是晏晚没忍住,犹豫着开口问了出来:“我妹妹她怎么样……”   魏济叹了一口气,放开手站了起来。   “是之前的伤没好,”魏济没有吊人胃口,光是看谢九桢的脸色,他也不会自寻死路挑战他的怒气,“她脑中果然有瘀血,这几次失忆似乎也是因为这个,我之前给她开的方子有活血散瘀的,可是……”   魏济顿了顿,神色古怪地看着谢九桢:“若是开药,这瘀血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现在不宜用药。”   晏晚没明白:“为什么?”   “她有身孕了。”魏济看着谢九桢,硬着头皮道。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陷入了安静,晏晚面色一喜,转而又变成苦恼,而后面的原随舟却是怔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什么在静悄悄的溜走,有些心酸,又有些难过。   只有谢九桢面无表情。   半晌后,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可怖,把魏济都震得心跳停了一瞬。   “你知道我最想听的是什么。”   魏济咽了口气,暗中咬牙,但他知道眼前的人已经不正常了,根本不能跟他理论,心里快速运转一圈,他道:“我可以稳住她的胎气,尽量在孩子没生下来之前,让她体内的瘀血块不危及性命——”   “只需要保住她的命,别的可以一概不管,我不想听到‘尽量’两个字。”谢九桢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   魏济和晏晚都是一怔,前者挤了挤眉毛,不确定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不要这个孩子了?”   晏晚根本不相信谢九桢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跟周老夫人不同,大胤对子嗣尤为看重,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晏晚身上,她能想到周老夫人第一选择绝对会保全肚子里的孩子。   魏济却摇头:“这我真的保证不了。”   “她体质不算太好,这半年来又经历许多祸事,身心皆有损伤,小产对她来说也是走一道鬼门关。亦清,我是医者,既然要救人,我就会选择最好的解决办法,尽我所能,保她们母子平安。”   谢九桢却忽然皱起眉头,呼吸加重几分。   魏济脸色一变:“亦清,你——”   谢九桢抬手打断他,他走过去,撩起衣袍坐到床边,用手指背轻轻碰了碰晏映的脸,动作轻柔小心,又有几分贪恋。   晏映睫毛颤了颤,发出了浅浅的痛吟声,谢九桢的手往回一缩,她就睁开了眼睛。   是熟悉的床帐,是熟悉的被子,是熟悉的气息,夹杂着重重的龙延香,她脑中一片混沌,视线从那只手,慢慢向上移,看到那张脸时,才觉得有一分陌生。   众人见她醒了,都面露喜色,只有谢九桢幽幽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不容琢磨,眼中似乎混杂了太多情绪。   害怕,胆怯,躲闪,慌乱。   “你……”晏映想问他你是谁呀,可是看到他那张脸,竟然堵在喉咙里问不出来,仿佛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崩溃一样。   晏映张了张口:“你怎么了?”   一个撞伤脑袋躺在床上的人,问别人怎么了,说出来十分好笑。   只是没人笑得出来。   谢九桢给她紧了紧被角,温热的手指肚剐蹭着她的侧脸:“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终归还是自己轻声问出来了。   晏晚不记得,她乖乖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看到纳入整个眼睛的那张脸,有些微的失望,而那失望在渐渐扩大,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惹得她呼吸发紧,心也跟着有点疼。   不远处的原随舟皱了皱眉。   谢九桢没回头:“你们出去吧。”   他声音听不出起伏,至少晏晚无法看透这个太傅大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还想说句话,却被魏济扯了扯衣角。   几个人都走了出去。   晏映只是看着谢九桢,人都走了,她也没觉得害怕。   “那你是谁呀?”晏映撑着身子坐起来,她觉得自己还是得问清楚。   可她话音刚落,就忽然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谢九桢将她紧紧扣在怀里,呼吸落在她颈间,贪婪地吸着她身上的香气。   晏映好像感觉到他身上的冷冽,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坚实的后背,小声道:“你怎么了呀?你是不是在难过呀?没关系的,人生的路那么长,总有落寞失意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一句话。 第56章 先生变态了。   从栖月阁出来, 晏晚还有些没回过神,她攥着手心,眼中都是担忧, 前不久她才刚小产过,虽然和周家人再没有关系,可孩子是她一直祈盼的, 她也知道失去的伤痛。初初听闻二妹有孕,她连高兴都顾不上, 就已经忍不住害怕。   “魏仓公, 别的事,我断不会求你,可是二妹是我最疼的人, 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求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晏晚神情有些犹豫,也知道自己现在有些无理取闹了,她抿了抿唇, 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喃喃道,“算了, 你尽力就好,尽力就好……”   一边是心上人, 一边是至交好友, 魏济眯着眼睛,心说这病他不治也得治了,哪一个人他都不能让他失望,不然他自己也没法说服自己。   魏济轻笑一声, 无奈地按了按眼角:“晚娘,你放心,我就算遍寻古籍,累死自己,也不会让你二妹有事。”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魏济开始给自己安慰,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倘若连他都没有信心,晏晚这些日子怕是会更加担忧。身子本就还没好全呢,魏济不忍心看她继续消瘦下去。   晏晚被他唤了“晚娘”,一时微怔,抬眼瞄了他一下,又急忙低下头看着那人的衣摆。   她没有提醒,他就当她默认。   在后面面色古怪的原随舟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氛围了,他向前一步,看着魏济,眼中有几分不容忽视的认真,晏映醒来时的异样他还记得,可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察觉到异常,这就是最让他不解的地方。   “魏仓公,我为什么感觉小师妹好像不太正常?她似乎不认识先生了?”   原随舟好奇,便真的问了出来,魏济浅笑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眼中的笑意让人琢磨不透,总归不是那么和善。晏晚知道之前三年时间,原家帮了大哥和二妹不少,她自然对原随舟是感激的,所以没有隐瞒,便将晏映会时不时失忆的事给说了出来。   原随舟一时愣在那处。   他神情呆滞,怔怔地站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着急道:“只不记得先生吗?”   晏晚点了点头。   他记得上次也是,晏映谁都记得,对他的态度也从没变过,失忆就失忆了,为什么会捡着先生一个人忘?   鹤颐楼的事魏济也是一知半解,晏晚更不知全貌,这个问题没人能给原随舟解答,可原随舟脑子转得快,他莫名就觉得,晏映总是忘了先生,一定是因为她不想记住他,不想记住就是不喜欢,就是抵触和厌恶。   为什么会厌恶呢?一定是先生做了什么让晏映伤心难过的事。   原随舟不知道自己竟然猜对了七八分,有些浑浑噩噩地离开了侯府,他是还想继续呆下去,可是晏映已经醒了,有先生陪着,他又有什么理由赖在侯府不走。   栖月阁里,轩窗半开,落英随风而动,空气中飘荡着浅浅的香甜气息,幽静恬淡。晏映还被谢九桢抱在怀里,手上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刚醒来时她头有些疼,可是不等自己叫苦,就看到了更受伤的眼神,她竟然生出几分怜惜来,忍不住想要安慰他。   晏映是女儿家,男女大防她自然也是清楚的,但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被拉到怀里时,又害怕又羞涩,却又不想推开,仿佛身体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拥似的。   她把他忘记了,但她身体却很熟悉。   “人生总有要经历的坎,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晏映轻声说着,下巴一下一下地磕在他肩头上。   谢九桢眼中翻涌的情绪就这样被她温柔的嗓音摁下去了,没有像上一次推开他,也没有惊慌失措地逃跑,那颗紧紧揪着的心才稍微放松些。   他早有预料,而事实要比他想象中的好。   可他还是不肯放开她。   谢九桢有些恍惚,在听闻晏映有孕之后,就一直恍惚到现在,虽然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半分,只有在抱着她的时候,胸膛紧紧相贴,那颗胡乱跳动的心脏才好像安稳下来。   是喜悦的,却不知该跟何人说,怎么说。   上次她得知自己是他的妻子,不停试探他要和离,若是这次被她知道她有了身孕,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   谢九桢缓缓松开她,撞上那双灵动的眸子,心中颤了颤,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在为什么做准备——他已经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了,他接受那样的她,就要接受她总是会将他忘掉的事实,他需要一遍遍耐心地告诉她所有的回忆。   只属于她跟他的回忆。   谢九桢说着,晏映静静听着,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低沉的说话声,那声音飘到窗边,一遇上风就散了   晏映一次也没打断,她听得认真,直到谢九桢再没有什么可以补充,只得停下来看她神色变化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娇艳欲滴的红唇,向后退了退。   “我、我竟然——”   她竟然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谢九桢以为她是不肯接受这样的现实,眸光归于沉寂,了无生气,下一刻却忽然被晏映抓住了手腕。   她掌心干燥,只是有些凉,可轻柔的触碰却抚平了他心上褶皱。   晏映的眼睛都是光,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先生真的是我的夫君?”   “我真的嫁给了当朝太傅做夫人?”   “你不是在骗我吧!”   原来刚才的迟疑,是在消化这些无处发泄的疑惑和震惊呢!晏映当然不抵触,她一直就想说来着,这个自她一醒来就含情脉脉看着她的人,丰神俊逸,眉目如山,瞧着……瞧着就还怪好看的!   诚然她不是见色起意的人,也不会以貌取人,更不会……好吧,她其实就是这样的人。   说不出的,她看着谢九桢就好欢喜,好欢喜好欢喜!   谢九桢显然没想到晏映会这么快就接受如今的身份,这么容易就坦然认下所有回忆,他以为自己得多费一番口舌,或者像上次那么强硬,不管她承不承认自己的处境,都要将她固执地留在身边。   “自然是真的,我没有一个字骗你。”   晏映也不怕他会骗她,阿姐就在身边,有什么事可以向她求证,任何人都可以害她,阿姐不会害她。   她自己也希望这是真的。   “我竟然嫁给了自己的先生……”晏映还有些迟钝,轻轻念叨一句,又抱着谢九桢手臂,仰头望他,眼中秋水荡漾,“那我平时,是怎么称呼您的?”   是先生,就长她一辈,晏映下意识说了“您”。   谢九桢神色未变,只是沉默良久,半晌之后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夫君。”   “夫君……”晏映随着他唤了一声,声音软绵绵的,像是能掐出水了,她一张口就红了脸,又不想被看笑话,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眨了眨眼。   “嗯。”谢九桢心安理得地应着,目光还是那般看不透。   晏映觉得这人像一根木头似的,脸上每一分都被精雕细琢过,却永远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除了刚醒来时,她从他眼中看到了失落和难过,之后就像戴上了面具。   那一刻,她忽然又觉得他离得她有些远了。   晏映心中莫名掠过一震慌乱,她抱得更紧些,小心地追问他口中所说的那些细节:“我在隐龙山被人劫持,是夫君好心救了我,后来更是为了保全我的名声,亲自下聘过礼求娶我,我听着,像是一段佳话妙缘。”   “可是,你是真心喜欢我吗?”她看着他问。   晏映不是畏缩胆小的人,她一直这样勇敢,敢于表达自己的强烈的情感,也敢于问出别人羞于启齿的话。   喜欢不喜欢对他们来说是个禁忌,常常拿在嘴上说的人大抵都是轻浮的,晏映却不管,她总是那样直接,眼神逼仄得人无处闪躲。   谢九桢不需要闪躲,他深深地看着她,如果说一次两次的沉默造就了他今日的苦痛和折磨,那他就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摔倒一次。   “翠松堂的藏书阁。”   谢九桢缓缓开口,让晏映一怔。   他说话时嗓音很轻,像羽毛一样在耳边拂动,痒得难受,但他褪去一身凛冽寒气之后,没了生人勿近的气势,就更加让人沉溺,谁不喜欢温柔的人呢?   “藏书阁,怎么了?”   “我推开门时,就看到了屏风上挂着的衣服,还有一枚玉佩,我知道那是你。”   晏映“哦”了一声:“所以呢?”   谢九桢淡淡看了她一眼:“我带着人,直接离开也是可以的。”   “可是……”晏映的心开始砰砰跳了起来。   “可是我却鬼使神差地把人遣退,然后走了进去。”   晏映红着脸,眼里多了几分义愤填膺:“我那时、没穿衣服呢!”   “嗯……”谢九桢又那么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可分明叫她听出了按捺不住的笑意。   她以为太傅大人是高高在上遗世独立的仙人,不该有那些旖旎的想法。   谢九桢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双眸终于多了些许藏匿不住的炙热:“你看,我也许那时候就把你放心上了。”   晏映一怔,明明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回忆,在脑海里也只有拼凑不全的碎片,可她好像能看到似的,看到他如何纠结着离开,却在最后一刻还是抬脚迈了进去,她是不怎么懂,可是喜欢一个人大约就是一瞬间犹豫之下的选择。   晏映心里甜滋滋的,不再追问谢九桢到底喜不喜欢他了。   有的人,承诺一百遍,说一百句甜言蜜语,你却能感觉出敷衍和虚情假意。   有的人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是真心的。   晏映靠着谢九桢说了会话,眼皮开始打架,谢九桢将她哄睡着了,温润的脸立刻染上一层冰霜,让碧落和清月进来照顾,他匆匆去了前院。   星沉正在那里等他。   见人过来,他弯身看着脚尖,垂眸道:“大人,人已经抓起来了。”   谢九桢出了栖月阁,像弥漫的浓雾一样让人望而生畏,迷雾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渊,连出口的话都像磨好的利刃。   “在哪?”   “就在里面。”   谢九桢负手,一脚迈了进去,星沉赶紧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紧随其后。   揽月轩里把门一关,屋里的光线减弱,变得十分黑沉。   谢九桢罕见地没有让人点灯。   里面有个女子,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哭泣,听见有人进来,急忙抬头,看到谢九桢的模样之后忽然激动起来,不停地呜呜叫唤着。   星沉过去,将人嘴上的破布拿下去。   没了阻碍,她愤而喊出声:“谢太傅!你为什么要抓我?你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了是吗?这里是洛都,难道没有天理王法!若是被我父亲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劝你赶紧放了我!”   她一张口就说个没完,谢九桢闭了闭眼,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星沉见状,走过去,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嘴巴。   屋里瞬间安静了。   谢九桢这才开口:“是你安排人让马车受惊的?”   他没有迂回,单刀直入,那人被打了一巴掌,脑袋还有些发懵,反应过来后屈辱地流下眼泪,可是还不等她控诉,就听到这声毫无感情起伏的问句。   她汗毛耸立,直觉告诉她,倘若她承认,自己真的会死。   郭芙梅目光闪烁:“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谢九桢仍旧掐着眉心,他没有继续问,只是喊星沉的名字。   星沉一凛,不敢怠慢,忽然抽刀断了绑着郭芙梅的绳子,就在她以为谢九桢要放了她的时候,星沉忽然抓着她的手放在地上,用刀柄重重砸了下去。   “啊!”   郭芙梅痛呼一声,指尖传来的疼痛钻心似的,她感觉自己的手已经被砸成了一摊泥,她看也不敢看,谢九桢的声音又落下来。   “是你安排人让马车受惊的?”   一个字都没变,可郭芙梅分明察觉到这声音又加沉许多。   她已经疼得发不出声,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陡然生出的汗水落到地上,她努力从喉咙中挤出声音来:“我父亲……是淇阳侯……若是被他知道……你这么折磨我……他一定……啊!”   郭芙梅还没说完话,星沉第二下已经落下,谢九桢终于起身,他走到她身前,玄色衣摆上绣着银纹,庄重沉敛,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我本来打算再给你们一点时间,”谢九桢捏了捏手指,“但你们却急着送死。”   郭芙梅神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马上要死了。”   “谢九桢!就为了一个女人,你要跟整个郭氏为敌吗?”郭芙梅不顾疼痛大声质问,心中却已经后悔不已了,她没想到仙风玉骨的谢太傅,背后会这么狠戾疯狂,一边让人折磨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止不住地害怕。   谢九桢又掐了掐眉心,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了,你好像还喜欢周徊,不如让他一起下去陪你?”   郭芙梅大惊失色:“你疯了!”   就算他再怎么权势滔天,一个一品侯家的嫡女,一个正经的朝廷官员,在他口中却成了想杀就杀的存在。   谢九桢伸出手,随意摆了摆:“我不想再听到她说话。”   星沉领会,将刀在空中一抛,再落到手上时,顺势挥斩,郭芙梅的喉咙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血汩汩流出来,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谢九桢终于觉得清净许多。 第57章 先生抓包啦!   夜风清凉, 屋里涌动着无尽的燥热,青色帷帐后面的人似乎发了噩梦,不安地皱着眉头, 手紧紧抓着锦被,额头上香汗淋漓。   像迈入深渊之中,身子在不停下坠。   就在她快要淹没在恐惧中时, 有人轻轻推动房门,“吱呀”一声, 打破吞没人心的安静, 她忽然睁开了眼。   那人脚步声很轻,好像害怕吵醒她,一步一步, 让人听出些许温柔来。晏映适应了黑暗, 支着身子将床帐撩开,借着月色,她看见了谢九桢玉立清疏的身影,不知为何, 她觉得他好像跟离开时有些不一样。   晏映的心猛然一疼, 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她胡乱推开被子, 光着脚下地,连鞋子都来不及穿, 被脚踏绊了一下, 她踉跄着扑到镜台旁,抓着火折子吹着,手忙脚乱地将灯盏点上,她才轻出一口气。   屋里一下亮堂起来, 照亮了谢九桢略微错愕的脸。   “映儿?”他低低呼唤一声。   晏映这才回过神来,她扶着镜台,回头看着谢九桢,昏黄的灯火拂落在脸上,灯盏上的花纹映出隐秘的纹路,她融在夜色与光明的交汇处,看起来那么耀眼。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好像想起来自己刚刚做的噩梦。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血腥气夹杂着腐臭的腥味,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她,而她惶惶无措,晏映鼻头一酸,忽然跑过去抱着谢九桢。   她将头埋在他胸膛里,搂着他的腰身,声音轻飘飘的,抓挠人的心:“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就是觉得我应该点上灯,不然你会很难过,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一个黑洞里,但是好像又不是我……我在说什么,算了,反正我现在有点害怕!”   晏映语无伦次地说着,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索性直接放弃,紧了紧自己的胳膊,恨不得将自己绑在他的身上。   谢九桢眼中的戾色忽然消散,化为似水的温柔,他抬手抚着她柔顺的黑发,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可能你冥冥中记得,我怕黑吧。”   “嗯?”晏映猝然抬头,明睐如皓月映着柔光,眼里却满是惊诧,“夫君怕黑?”   谢九桢揉了揉她头顶,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珍视而虔诚,他轻嗯一声,又在她耳边道:“不过现在不怕了。”   晏映觉得耳边有些痒,额头上被亲吻过的地方像着了火,热燎燎的,她躲了一躲,声音细弱蚊蝇:“为什么呀?”   谢九桢闭眼,终于不再是那个困扰他多年的噩梦了。怀里的温软是真实的,仿佛能荡清心中所有的阴霾,她在他怀抱中笑,让他也能看到暗夜灯火,感受漫漫长夜的温度。   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这样了。   谢九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拉着晏映去床上,他觉得今日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晏映在他怀里闭着眼嘟囔:“我怎么闻到一股铁锈味……”   谢九桢又起身洗了个澡。   武举因为一个女子被彻底打乱,玄武门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件事根本不可能被摁下去,就算太后有心保住他,那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被陈砚时强占丢了清白,寻死觅活,还让他继续参加武举堵不住悠悠众口。   最终武试第一还是落在了福王头上,这是谁在一开始都没想到的。   太后不想让出禁军治权,企图挽救一下陈砚时,谁知道第二日那女子就吞金自尽,一下把无头案钉成了死案,陈砚时百口难辨,别说重新参加武举,可能还要被流放千里。   等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最终却功亏一篑,原随舟是看着陈砚时一路走过来的,他在家族中不受宠,不被重用,就是堵着那口气坚持到现在,然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女人就能毁了他的一生。   原随舟不太能接受,终于忍不住登了侯府的门,陈砚时说到底是先生一路推举,花费了时间精力培养,他不觉得先生会就这样忍气吞声,就算不能重回武试考场,起码不要让他流放,免颠沛流离之苦。   却没想到扑了个空,谢九桢不在府上。   原随舟在揽月轩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先生回来,他悻悻地垂头走出去,回头望了一眼内院的方向。   她应该还在那里,可是他却不能飞进去见她。   原随舟这两日心里总是烦乱不堪,像缠着一团乱麻,那些想法越是压抑就越是活跃,恨不得控制他的身子,占领他的理智,让他去做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齿的事。   也许不见面才更好些。   就在他心心念念看着房脊时,背后忽然传来娇俏柔软的声音。   “原师兄,你怎么在这?”   原随舟猛地回头,看到来人时瞳孔一缩,晏映眼中有惊喜,提着裙子快步走过来,丝毫不在意脚下的坑洼,他想起她已经怀着身孕,下意识叮嘱:“你小心点——”   说完又觉得自己多嘴,赶紧收回伸出的手。   晏映已经走到他跟前,微微昂着头,笑意不减:“那天醒来时我好像就看到你了,只不过我糊里糊涂的,脑子还有些不清醒。”   “听说是你制住发狂的马,救了我和我阿姐一命,还没有跟你说声谢谢!”   原随舟救人不求回报,但是从那天到现在,晏映还是唯一一个开口提起这件事,并跟他道谢的人。   晏映却转而换了一副口气,拍了拍他手臂外侧:“不过咱家谁跟谁呀,这样的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吧?”   原随舟把心里的感动压下去,咳嗽两声,眼神往别处瞥,看着地上的青青绿草:“你身子……没大碍了吧?”   晏映伸手,示意两人边走边说,旁边是一片梅林,现在这个时节没有梅香,只有青葱的绿叶,风吹得飒飒响,洒着午后清凉。   原随舟顿了一顿,抬起脚,低着头慢悠悠地走着。   “我觉得精神还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睡得比较多。”   原随舟心想,到底是双身子的人,他娘跟他说过,怀着他时也总是嗜睡,又想到晏映已经怀有身孕了,心里顿时又有些苦涩。   他忽然扭头看她:“你有没有听说郭家的事?”   晏映走在树荫下,将挡住路的梅枝抬起来,弯身越过去,语气好奇:“淇阳侯府?怎么了?”   “他家四娘不见了,淇阳侯府的人找了两天两夜,你猜最后怎么着?”   晏映一听是郭芙梅,想起那天在玄武门还曾跟她发生过口角,眉头微微一皱:“不见了?怎么会……最后怎么着了,找到了?”   原随舟沉默着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不自然,他僵着脸,犹豫一瞬,才道:“找到是找到了,就在淇阳侯府门前,可是,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听说手脚皆被砸碎,喉咙挨了一刀,失血过多而死,死相好不凄惨……”   晏映眉头皱得更深了,胃里翻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她急忙挥去脑海中的画面,强迫自己不去深想,可总感觉心里有种莫名阴寒的恐惧感。   “知道是谁做的吗?”   原随舟摇了摇头:“淇阳侯大怒,发誓要找到真凶,可是到现在了也没有进展,这件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你竟然不知道?”   晏映瞳光微闪:“我不知道啊……”   原随舟见她好似被吓到了,连忙放轻语气:“我说这些其实不是为了过来吓你,我其实……只是觉得时机赶得有点巧。”   晏映脱口而出:“时机?”   “嗯,”原随舟瞥了她一眼,“那天你发生惊马受伤,没两天就发生了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什么关联……小师妹,你跟郭四娘有过节吗?”   晏映顿了顿,飞快地眨了下眼睛,转身向前走着,低头想着什么,原随舟见状,也追了上去。   平心而论,晏映不觉得玄武门前跟郭芙梅的争执算什么过节,京中贵女都有自己的交际圈,看不过眼刺两句最正常不过,若是这般就要喊打喊杀,那洛都早就血流成河了。   可是郭芙梅或许与她没什么仇怨,却看不惯她阿姐呢?   原随舟见她不说话,咽下口水,忽然张口:“小师妹,你知道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吗?”   晏映停下,偏头看他,原随舟眼神有些闪躲,手指扫了扫鼻头:“我听说,你经常会将先生忘了,我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你当初嫁给先生是迫于无奈,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小师妹,听说一个人若是受了很大的伤害,就会忘记那个害她难过的人,先生有将你为什么会失忆的事告诉你吗?”   原随舟说得很快,似乎害怕被人打断,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了。   谢九桢没有告诉过她自己为什么会失忆,失忆又为什么会独独忘记他,她想着这两日的相处,只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人,偶尔会让人看不透。   “这,又跟咱们说的事有什么关系?”晏映扯着嘴角笑笑,有些刻意地略过那个话题。   原随舟看着她,眼中的畏缩和犹豫越来越淡,他忽然上前一步,拉进两人的距离:“先生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小师妹,郭四娘也许是先生杀死的,不是他动的手也是他派人解决的,我虽然敬重先生,但是……我觉得先生跟你,不是一类人。”   晏映听他说郭芙梅的惨死可能跟先生有关,心头颤动一瞬,背后生出一阵冷汗,她忽地想起那日晚上他身上的铁腥味。她心头微乱,向后退了一步,原随舟将一切看在眼里,手心都出了汗。   “你说这些,做什么?”晏映喃喃。   原随舟抿了抿唇:“小师妹,如果可能……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会跟我走吗?”   晏映一下怔住,纷乱的思绪也停滞不前,她微微张开小口:“什、什么呀?”   不是在说郭芙梅的事吗?   原随舟也乱了方寸,脸上红了一大片,他支支吾吾半天,心里也不免后悔。   他在说什么呀?为什么要说这些啊?   可是就像决堤的洪水,收也收不住,原随舟压抑那么久,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抓起晏映的手,呼吸快了几分,急切道:“小师妹,我、我其实、喜欢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想一直藏下去,带到棺材里,可我实在……我不想后悔。”   “我不求你有什么回应,但先生是个尖利的刺,两边都能伤人,他做事不留余地,早晚有一天会伤害到你的!就连流放的晏氏……”   晏映的脑袋已经乱成一锅浆糊,她怔怔地看着原随舟,后面什么话都听不清了,耳边只飘着那声“喜欢你”,他们同窗三年,晏映女扮男装跟他厮混在一起,从来没动那些歪心思。   可他忽然说喜欢自己。   晏映觉得脸上有些热,手也没顾得上抽回来,然而越过原随舟,她忽然看到他背后站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的面容遮挡在阴影里,看着有些可怖,冰冷阴鸷的眸光像是要将人吞噬,晏映猛地抽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先、先生?”   原随舟看到她惊恐的视线,觉得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作者有话要说:  晏映:先生你听我说,咱们有话好好说,呜呜呜   抱歉,好不容易周末结果大姨妈来了又生病,好难受,都用来躺床睡觉了,实在没精力码字。 第58章 美人小天使。   骄阳似火, 日光透过梅树枝叶洒下,落在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可晏映却感觉到目光所及的地方一片冰冷, 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脚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而这一步,让她发觉谢九桢的眸光又冷了几分。   原随舟知道自己做错了, 在晏映透过他唤那声“先生”的时候,那一瞬间, 他除了恐惧和震惊, 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了好多思绪。   他原本没想说那些话。   只是心中压抑久了,像困兽一样在找机会冲破囚笼,而他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机会。   他也没想要晏映答应他什么, 唯一后悔的是这些话会带给她困扰。   可是被先生听到了, 就完全不一样了。   原随舟转过身去,下意识挡住晏映的身子,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先生,不关她的事, 是——”   “鸣玉。”   谢九桢的口中蹦出两个字, 明明声音不大,却让人莫名胆寒, 将他后面解释的话无情截断。   鸣玉什么话都不用问就领会了主子的意思,实际上他现在头比谁都大, 主子这两日心情不好, 他跟星沉都老实眯着,谁都不好触碰主子的逆鳞,结果这原二郎竟然跑上门给主子找不快。   他上前,道了一声“得罪”, 两手抓着原随舟腰侧的衣服,轻而易举就将他抗在肩上,晏映“哎”了一声,不等她说话,原随舟就被鸣玉用手刀劈晕了,连个喊叫声都没来得及说出来。   鸣玉将人带走了,临走时凉凉地看了她一眼,留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晏映咽了下口水,抬头去看谢九桢。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从始至终都没挪动半分,晏映看不出他神情,却能感觉到刺骨的冷,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到了原随舟跟她说得那些话。   “先生……”   她喃喃开口,却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谢九桢忽然快步走过来,然后抓着她手腕径直向前走,脚步半分都不停歇。   晏映消瘦,身上都没有肉,被这么一拽,骨头硌着疼,泪花一下就涌出来了,她能感觉到谢九桢生气了,而且是怒不可遏,想要解释的话就在嘴边,她却有些心虚地咽了回去。   刚才的模样,叫人看到真的不免多想。   看那方向是栖月阁,晏映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虽然谢九桢一眼都没看她,晏映却觉得他还是放慢了步子,好像恐怕她跟不上一样。   到了栖月阁,清月和碧落都在里面,晏映被风吹得眼睛发涩,眼圈红红的,谢九桢也面色不善,两人都一眼就瞧出这氛围不太对,张口要说什么,谢九桢一脚踏进门槛。   “出去。”冰冷的语气让两人为之一震。   碧落和清月都不敢开口了,却担忧晏映,踟蹰不去,晏映只好给她们使眼色,扭捏半晌,两人终于还是出去了。   是她自己的错,晏映不想伤及无辜,可等人真走了,她又觉得背后嗖嗖冒凉风,心也跟着提起来,晏映回首眼巴巴地望着两人背影,刚要扭头,就听到门被狠狠关上的声音,然后下一刻她就被抵到门边,一副重重的身子猝不及防地压下来。   后脑覆着宽大的手掌,没有磕碰到哪里,却也动弹不得。   危险的气息骤然落下,晏映脑中一片空白,湿热的呼吸在颈侧喷薄而出,谢九桢弓着身,另一只手扣着她腰肢,下一刻颈肉就被咬了一口。   “夫君!”晏映惊叫出声,声音出口却像惊起的一汪春水,只是多了一丝哭腔。   谢九桢却没放过她。   “你打算怎么回答他?”   唇像刀刃一样,所到之处冰冷阴寒,发出致命的威胁,好像她只要说错一个字,命都会交代在这里似的。   呼出的热气一路向上,见她没有及时回答,气息骤然变得更加危险,像是惩罚攻占,隔绝了一切柔情和怜惜,晏映看着他像忽然变了一个人,心底涌出一丝不安和害怕,她忍不住伸手去推他,而这推拒的动作仿佛点燃了火苗,让谢九桢更加不快,又加重了力气。   她说不出话,只觉得连呼吸都快要被夺走了,晏映仰着头,手指抓着他的肩膀,也许是一路的压抑到此时才濒临爆发,她从最初的震惊害怕到现在的满心委屈,溢出的轻吟声渐渐变成呜咽,所有的坚持都溃不成军。   什么呀,问她问题却不给机会回答,哪有这样霸道的人?   她这一哭,谢九桢终于松了松手,抬起半扇身子,眼中有一丝挣扎。   晏映得了释放,大口大口地喘息,她低头咳嗽两声,不忘去推他,无力的抵抗将那人的意识驱散,又染上一层怒气,带了些清香的手忽然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   那是不可触及的黑暗,晏映瞬间顿住。   “你刚刚,是不是犹豫了,如果我不在,你打算怎么回答他?”   他的确是听到了原随舟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都听清楚了,因此晏映那一时的迟疑落在他眼中,就变成了犹豫不决。   可晏映的犹豫怎么是因为心中摇摆不定?她那时只是太震惊了,无法想象原随舟竟然会跟她说那样的话。   “我——”晏映想要解释,却忽然感觉下巴一疼。   谢九桢眉头皱紧,压下头颅,浑身都散发着凛冽的气息:“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既然嫁给我,就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准许,你哪也去不了,知道了么?”   “我曾经警告过你莫要后悔,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些话,手指尖却隐隐发抖,她们离得那样近,呼吸咫尺,近到能闻到对面人身上的清香,她也看到他幽暗的眼神,阴狠,却又有一丝恐惧。她看到他在奋力挣扎,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不断叫嚣。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她隐约记得,有个人曾在她耳边这样提醒过她,像是警告,却更像是无声的邀约,她知道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是,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希望你能接受。   晏映本来满心委屈,此时此刻,眸光忽然软下来了。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安静到呼吸声都听不到,晏映轻轻问他:“先生,你这么害怕我会离开你吗?”   掐着她下巴的手微微一松,谢九桢有些错愕,他放开她,向后撤了一步,那双漆黑眼眸幽色褪去,像是终于有了色彩似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赶紧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一口吞了下去。   谢九桢闭着眼深深呼吸两次,窗外有鸟雀清啼,午后静谧而美好。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下移,触及到她的手腕时,眸光一痛,有深深的悔意,谢九桢将她的手腕抬了起来,看着她轻问:“疼吗?”   被他抓出了红印子,看着触目惊心。   其实是疼的,可是晏映竟然一点也在意,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先生,然后鼻头一酸,带着哭腔问他:“夫君,你经常这样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会伤害别人吗?”   谢九桢以为她在怪自己,想起自己这一路对她的态度,差点就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而她还怀着身孕……   晏映还是微微仰着头看他,眼泪簌簌下落,却反手握住他:“世人大都以为先生是高山仰止的圣人,圣人无悲喜,胸怀能囊括四海百川,圣洁高贵一尘不染,所以能得世人仰慕,可先生不是圣人,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藏着?”   “郭芙梅死了,我今日才知道,那日马儿发狂,是她做的手脚吧,先生为我报仇,却又不告诉我,是怕我觉得你狠辣无情,疏远你吗?又怎么会,她与我非亲非故,要跟我作对,我难道会护着外人埋怨你吗?”   “你刚才吃的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先生会这样?”   晏映不感觉害怕,她只是心疼,先生生着气,思绪已经完全不受控制的时候,还能护着她的头,在她哭出声来的时候一下子停住动作,最后还找回理智吃了镇定的药,哪怕什么都不记得,她却从来不怀疑先生对她的感情。   晏映一下子抱住:“没人完美无瑕,但在我心目中,夫君该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是什么把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九桢被她这么一抱,只觉得怀里拥入馥郁芬芳,被光芒刺痛了眼睛,被温暖浇灌了全身,他何止是第一次这么无措,她却总有办法让他一次又一次沉入水中,甘愿永远沉溺在她的温柔里。   谢九桢忽然觉得眼睛一热。   晏映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没有喜欢原师兄,他跟我说那些话时,我是有些犹疑,我只是没想到原师兄会喜欢我,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入了别人的眼……但不管怎么样,我是谢九桢的妻子,入了再多人的眼也没用,我就是先生的人,我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害怕吗?”   她想,他大概是失去过很多人,所以才脆弱成这个样子,所有狠戾外表下的尖刺,都是掩饰害怕的伪装。   原师兄说他伤人伤己,或许的确就是这样,但晏映是个无畏无惧的人,她要么筑起铜墙铁壁也非要接近他,要么撞得头破血流,心甘情愿将他搂在怀里。   她要告诉他,不要害怕,哪怕是阴暗的一面,狠毒的一面,暴虐的一面,她都能坦然接受。   谢九桢好像听懂了她的心,眉头深纵,他闭着眼,掌心覆上她的后背,紧紧,紧紧将她圈在怀里。   “对不起……”   曾经最害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该庆幸的是他最终找回了理智,没有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举动,这时才隐隐后怕。   原随舟被打晕了丢回到五军都督府,醒来时天都黑了,他摸着脖颈起身,脑中还一团乱麻,忽然想起自己昏倒之前发生的事,他一下子弹跳坐起,然后下一刻就蹿下床。   被人挡住时,他才发现屋里还有其他人。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前。   原随舟顾不上其他,侧过身要离开,却又被父亲挡住去路。   “爹?”   “你还想去定陵侯府?”   原随舟一怔:“是……爹,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看是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是不是想求他救陈家那个庶子一命?陈十一郎跟你交情再好,终究是陈家人,他们自己都不着急,你奔波不停又有什么用!”原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原随舟本是想回去解释一下他跟晏映说的那些话,此时被父亲一说,立马端正了脸色,道:“父亲,你知道陈家不可能有为他求情的,说不定这件事就有陈家人掺和一脚,武举本就挡了许多人的路,有些人恨不得整个武举都取消了才好,这里面绝不仅仅是一个女子贞洁的事——”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纠缠其中?现在朝局都不明朗,你做个明哲保身的人不好吗,跟着谢九桢,将来若是他败了,你觉得自己能躲过一劫?”   原随舟眉头一立:“我从未想攀附谁,也没想过站在哪边替谁卖命,武举是为科考试水,是大势所趋,是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事,所以我去做了,并不是因为先生,如果是您提出了这个建议,我也会现在您这边的。”   原峥神色微顿,却并没有松口:“总之,我不准许你再去趟这个浑水,你不是代表你一个人,而是整个原家!现在新帝年幼,福王痴病治愈,俨然是个文武双全的能人,不管是太后还是魏王,都各有手段,将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原氏从来不参与皇权纷争,只做纯臣,这也是原氏的立足之本,你自己好好想想!”   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到门口时还吩咐了下人几句,看来已经决定好要将他锁在这里了。   原随舟并没有抵抗。从前他也一直跟着先生,父亲知道,从未阻拦过,今日却这么斩钉截铁,严禁他出门半步,莫不是朝中有风向在无声无息转变了,而他父亲嗅到了什么苗头?   原随舟揣度着父亲的话,若有所思。   可是父亲将他锁起来,原随舟就没有机会出去跟先生解释,他怕先生责怪晏映,心里着急却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的是,夫妻两个根本没有因为他的冒失而生了嫌隙,反而距离更近一步。   夜里,晏映伏案写着什么,半晌之后她收起笔,从书房走出来,先去耳房沐浴,挂着一身水汽回寝居时,谢九桢正坐在床边摆弄着一个木盒。   晏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吓他一吓,没想到谢九桢看都没看她,就开口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晏映笑眯眯地收回手,不正面回答:“你怎么出声了?我还要吓唬你呢!”   谢九桢真不知道她这么幼稚:“你的脚步声,我能听出来。”   晏映抿了抿唇,脸上微红,她凑过去看着谢九桢手中摆弄的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谢九桢抬头,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你打开看看?”谢九桢把木盒递给她。   晏映有些不习惯这样坐着,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结果好像更危险,她不动了,僵硬地接过木盒,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打开。   木盒里躺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质印章,印章是狐狸模样,同体雪白,像冰山雪狐一样,握在掌心里,温润圆滑,让人爱不释手,晏映看到就挪不开眼了。   “这个小狐狸,好可爱!”晏映笑弯了眼,恨不得碰着印章细细端详。   谢九桢抬了抬下巴:“看看下面。”   晏映一怔,翻开掌心,把印章倒过来,上面刻着是的字,是她的名字。   爱妻晏映。   看来是份礼物,送礼人和受礼人都一目了然,晏映心里甜丝丝的,却不好表现地太兴奋,不然显得她眼皮子浅似的。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谢九桢道:“行远曾送给你一对儿手把件,你很喜欢……所以我在玲珑阁定制了一枚印章,却没做兔子样,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想要送给你时,你正好失忆,忘了我,还光着脚跑出去,天寒地冻的,似是吓得不轻。”   晏映当然不记得了,闻言默了片刻,然后将印章递过来,冲他摆了摆:“行吧,那我以后不玩那对儿手把件了,这个狐狸印章,我很喜欢,这下先生心里可平衡了?”   谢九桢不说话,晏映就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赶紧逃到床里去。   谢九桢颇为无奈:“你小心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晏映就那么定住了。   “什么孩子?”她满头不解,冲着谢九桢眨了眨眼。   谢九桢更为无奈地揉了揉眼角,这几天事情太多,他似乎把这件事忘了,一开始他是害怕晏映接受不了所以没告诉她,之后晏映坦然接受两人已是夫妻的事,谢九桢却忘了跟她说……   是他的疏忽。   谢九桢拉着她的手,将她老老实实端坐在平整的床铺上,认真道:“你有了身孕,三个月了。”   晏映脑子一片空白,她捂住嘴,下意识问:“是你的吧?”   太突然了,晏映完全没防备。   给谢九桢差点气笑了:“还能是谁的。”   晏映哪知道啊,她不是失忆了嘛,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孩子,她一点实实在在的感觉都没有。   晏映懵懵地点点头:“我竟然……”   有孕了……   她觉得自己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呢,一觉醒来就嫁人了,然后还不等适应一两天,就被告知怀有身孕,晏映觉得自己人生过得像风一样快,走马观花似的,有没有可能某一天醒来,自己孩子都比她高了,绕着自己喊“母亲”?   晏映一激灵,被自己猜测吓到了。   谢九桢看出她的不安来,握紧了她的手:“怎么了,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晏映听出谢九桢话里的冷漠来,赶紧摇摇头:“不,哪有,我只是太高兴了!”   晏映机灵,怎么看不出来谢九桢其实对这个孩子并没有太大期待,这两日魏仓公每天都准时过来把脉,看来是她身子有问题,她当然不会觉得先生是讨厌她肚子里的孩子,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孩子或许威胁到了她的安危。   “还有就是,我有点恍惚,”晏映岔开话题,眯着眼睛,好像眼前都是迷雾一般,“我有点莫名其妙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她红着脸,扭头看谢九桢:“明明记忆里什么都没做过……夫君,你不觉得我有点亏吗?”   谢九桢挪开眼,声音微哑:“现在不行……”   晏映委屈巴巴地哼唧一声:“你看,多亏,那我不是还要等好几个月,明明都成亲了!”   谢九桢知道她在说什么,眉心隐隐皱了皱,眸光稍暗,他声音更低了,好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如果你想……”   晏映抖了一下,极不好意思但仍旧厚着脸皮栽到他怀里。   魏济看了多日医书,打算以药膳的方式入手,先改善晏映的体质,当然,入口的东西绝对不能对腹中胎儿有害。   陈砚时还是被判了流刑,谢九桢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本来应该是武状元的人戴着一身枷锁镣铐出京,无人相送,很是凄凉。   但晏映却知道谢九桢并不是放弃他了。   陈砚时离京的前一天,晏映见着许久不见的原随舟,谢九桢还在前院处理公务没有回来,原随舟大概是偷偷潜入府中,把晏映吓了一大跳。   暗夜中,借着昏黄灯火,晏映看到原随舟微红的眼圈,印象中,他从来都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曾这么脆弱过。   “小师妹,我明天就要走了,其实没什么,我就是过来看你一眼,那天,先生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他语气小心翼翼的。   晏映摇了摇头:“没有,夫君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他很疼很疼我。”   原随舟的眼神有些黯然。   “那就好,”他抬头,“你保重!”   说完,转身要走。   “等一等!”   晏映叫住他,原随舟脊背一僵,脚步顿住。他潜意识里非常不想停下,他甚至想快点逃走,可是能多听一听她的声音的想法又让他不得不僵在那里。   晏映还是说了:“原师兄,谢谢你那天说的话,但是很对不起,我今生今世只心悦先生一个人,虽然他不像世人眼中那么好,但却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夫君。”   原随舟背对着她,心像刀割一样疼,他想说,我只晚了那么一步啊,其实他更早的时候就喜欢她了不是吗?可是那时她是男儿身,他又怎么发现自己隐藏的内心。   终究还是错过了。   原随舟留下一句话:“没什么对不起的。”   是他喜欢她,她又有什么对不起的。   他消失在无边黑夜里,晏映有些惆怅,也不知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彼此又是什么样子了。   原随舟走后不久,揽月轩就被鸣玉敲开了门。   谢九桢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听见声音眼皮都没抬。   鸣玉硬着头皮道:“原二郎来了又走了,只是跟夫人说了几句话。”   他其实很不愿意传这样的话,就怕主子一个不开心把气撒在他身上,可是他又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要让他放原二郎进来,侯府的卫禁都掌握在鸣玉手里,他不放任,累死原二郎也进不来。要他说,这样的苗头应该掐死在摇篮里,何必要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试探呢?   “知道了,下去吧。”   鸣玉还在天人交战,谢九桢已经挥手让他下去了,鸣玉一下愣住:“主子您不好奇夫人都跟原二郎说什么了吗?”   他特地背得一字不差,等着主子问呢!   谢九桢似乎笑了笑:“可以猜到。”   鸣玉背后一凉,主子竟然笑了,他果真猜不透主子的想法。   他走到门边,刚要推门出去,却又被谢九桢叫住,这次,主子的声音变得沉敛许多。   “陈砚时的事,不要出差错。”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设置抽奖来着,有人中奖吗? 第59章 先生放弃了。   自从知道自己有孕后, 晏映一下子变得稳重好多,虽然那只是她自己这么觉得……   晨间飞鸟轻鸣,日光洒进屋内, 晏映听见窸窸窣窣衣料磨蹭的声音,昏沉地睁开眼偏头看去,发现谢九桢正背对着他整理衣襟。   她轻轻眨眼, 睫毛微微颤了颤,看着看着便有些不好意思, 印象中她好像从来没有服侍过夫君, 诺大的侯府也不用她管理,她每日在府中好吃懒做,要是在别的家族里, 这样的人早就被人淹死在唾沫星子里了。   晏映不得不感慨自己嫁了一个好夫家。   谢九桢虽然位高权重, 后宅却出奇得干净,更没那些恶心人的腌臜事。晏映正想着,谢九桢却不知什么时候发现她醒了,一边拉紧束腰一边走过来, 在床边的脚踏旁半蹲下身。   “今日下朝, 带你去个地方。”   晏映撑着身子,乌黑发亮的头发滑过肩头散落, 刚醒来,还带了着困倦和慵懒, 鼻音微重, 她“嗯”了一声,替他整了整衣襟:“去哪?”   谢九桢勾了勾唇,没回答,在她额角亲了亲。   晏映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脸上一热, 眼珠转了转,不再继续追问,转而问起晏归麟的事。   “也放到禁军里了,是个侍卫长,你要是想他,我可以找机会让你们见一面。”   “不用了,我知道他在哪当值就行,”晏映也不想仗着谢九桢去行这个方便,何况二弟刚刚入禁军,位子还没坐稳,此时去打搅他不太好,“他在军中生活过,豫州营的日子怎么也比京城煎熬,我不担心他。”   谢九桢听她这么说,便点点头,星沉一到栖月阁门口,他就戴上进贤冠离开了。   晏映就又躺下睡了个回笼觉,到了午时才醒,她梳洗过后去了望月阁,跟秋娘一起用了午膳。秋娘虽然疯癫,却并不完全痴傻,听说她肚子里怀了小宝宝,比她还紧张,直勾勾地盯着她肚子,半天挪不开眼。   “真好,真好……”秋娘总是重复这两个字。   晏映从望月阁出来,眉心紧锁,心头像是沉着一块巨石不上不下,莫名就觉得有些心慌。   其实每次看到秋娘时她都会这样,有时候话到嘴边了,又会被她咽回去,晏映有个疑问始终不解,但不知是害怕还因为什么,她一直埋在心里没说。   “夫人,大人在府外等着了。”   鸣玉的声音把晏映拉回现实,她猛地一抬头,就看到鸣玉躬身站着,想起清晨谢九桢临走时说得话,晏映“嗯”了一声,随他走出侯府。   星沉正在套马,谢九桢则站在马车边等着,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月白银丝长袍,有股脱离凡俗的超然,晏映把刚才的纠结都抛在脑后了,笑着走下石阶。   谢九桢扶她上马车。   “当初说要教你骑马,现在却不行了。”   晏映坐到车里,虽然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却浅浅笑道:“没关系,等孩子生下来,身子养好了,你再教我也不迟。”   晏映不着急,她最近阳光灿烂,每天开心得像朵花一样,就觉得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不贪那一晌之欢。   谢九桢坐在她旁边,好像清楚她心里想什么。   “瘀血清除之前,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度失忆,魏仓公跟我说,让我保护好自己的脑袋,夫君,我觉得我的头像铁一样,磕磕碰碰那么多次,竟然还完好无损。”晏映不由得感慨,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她自己笑自己,倒显得心宽。   谢九桢虽然也是这么想的,可到底有些心疼。   他提晏映理了理发丝,马车缓缓前行,很快就出了城。   也许坐马车太舒服,晏映没一会儿就阖眼睡着了,谢九桢本想跟她说什么,结果这一路就看她眼皮子打架了,看她困得不行,他也不忍打搅她。   结果到了地方,晏映也没用人叫,自己就醒了,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泥土香气,有山间清泉的玲珑声,马车停在一块满是泥泞的路上,她撩开帘子一看,雾霭弥漫,眼前一片模糊,犹如置身人间仙境。   晏映眯了眯眼,特意加重了呼吸。   谢九桢扶着她下马车,双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她满脸兴奋,扭头看着他:“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山间景色美不胜收,之前似是下过一场雨,齐腰高的青葱绿草坠着白露,潮湿的空气中涌动着丝丝清凉,晏映都想赖在这不走了。   “是一个朋友发现的。”   晏映顿了顿,她可很少听到谢九桢说起从前的事。   “夫君带我来这里,是想说什么吗?”   谢九桢低头看了看她,黑眸被雾霭染上一层鸦青色,他沉默半晌,才点了点头,道:“我曾在这里跟他把酒言欢,许下承诺要圆他一个心愿。”   他忽然拉着晏映的手腕,扒开丛生的杂草向前,前面是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再往旁边,就是鼎盛繁华的洛都都城,站在这里,能把整个京城踩在脚下。   她看到八角飞檐的皇城,看到高耸入云的鼓楼,看到鳞次栉比的豪门宅邸,看到的越多,心胸好似就更宽广,有时还会迷惑自己,让人觉得你好像真的就能把整个天下都攥在手中。   晏映心中一动,她歪头看了看谢九桢:“夫君口中的朋友,是不是先帝?”   只有九五至尊,天下之主,才喜欢这样的美景吧。   他看的不是山间雾霭,不是朝露晨曦,不是青草绿林,而是眼前的一片繁华。   谢九桢点了点头。   他收紧了放在晏映腰间的手,远山眉没有一丝褶皱,看起来像无欲无求的仙人,他不露悲喜,眼底也没有温度和欲望,就只是平静地询问她一个问题。   “你喜欢眼前的一切吗?”   晏映心头震颤,她明白谢九桢问的意思,然而再扭过头时去看山脚下的景色,迷雾越来越浓,她有些看不清楚了。   “喜欢,也不喜欢。”晏映点点头,又摇摇头。   “喜欢的是身边有人作陪,去看尽天下美景。”   “不喜欢什么呢?”   晏映沉下眼眸,轻声说了一句:“不喜欢站得这么高,感觉随时都会掉下去。”   谢九桢便将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   “那就不要了。”谢九桢轻飘飘的一句话,随风而散,落在晏映耳中分外不真切,她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谢九桢做出了怎样的决定,坐着马车回去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怔忪。   谢九桢跟她说起别的事:“五月十六,是陛下生辰,到时宫里会举办宫宴,你那时月份重了,就不要去了。”   晏映对这些事本来也不感兴趣,宫宴通常枯燥无聊,还不如在府上躺着舒服些,她点点头,想起刚才在山上说得话,忽而认真看着谢九桢:“夫君,你是不是——”   不等她说完,马车忽然停了,到了侯府门前,本该停得稳当,谁知却被人拦了一下。   鸣玉下马,跟拦路的人说了几句话,脸色骤然变黑,他回身走到马车旁边,低声道:“周家的派人来,说要请夫人和晏娘子过去,说……说这是晏老爷的意思。”   晏映一怔:“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少,哈哈感谢在2020-07-08 03:11:48~2020-07-08 23:5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先生翻车了。   “爹爹?”   晏映疑声问出来, 随即扭过头去看谢九桢,却发现他也是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显然并不知道晏道成回京了。   之前因为晏氏突遭横祸, 晏道成离京避难,距离现在也有些日子,但她爹娘是被谢九桢安顿的, 如若二人进京,谢九桢不可能不知道。   马车很快调转方向, 晏映不明所以, 父亲既然回了洛都,又为何去周家?也不知道那周徊会跟父亲说什么鬼话,阿姐和离的事晏映一直没来得及跟爹娘说, 虽然事出有因, 但在大胤,未经父母长辈准许私自和离,府衙是不会给批的。当初要不是谢九桢施压,晏晚的和离文书不会下来得那么快。   晏映有些担忧, 谢九桢似乎看透她的心思, 让鸣玉加快速度。   “大人和夫人一直没回来,晏娘子听说这件事后先去了, 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周府了。”鸣玉在外面说着。   晏映隐隐皱紧眉头,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说是周府, 实际上不过是个三进的宅子, 周家如今落魄,家底都要被少一辈的败光了,除了周徊在朝当官,其他人都没有个正经的营生, 进项只有周徊的俸银。马车停在周府门前时,晏映挑帘一看,还恍惚一下,周家落败至此,其实也不怪别人,以前要不是有阿姐操持着,周家早就不行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   就是这样,阿姐还捞不到好。   晏映想着就生气,忽然感觉身子一轻,她“唉”得惊叫一声,两手胡乱一抓,才发现自己被谢九桢腾空抱了起来。   然后谢九桢又将她稳稳当当地放到地上。   好像搬东西一样。   晏映眨巴眨巴眼:“我自己能下马车啊!”   谢九桢似笑似不笑地看了看她:“是我怕你摔着。”   哪能那么娇贵呢?晏映又不是一磕一碰就会碎的玉,也不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花。心里这么想,她却觉得心情开阔不少,随谢九桢迈进周府的门槛,晏映好奇地看着他的手臂:“夫君的力气可真是大!”   谢九桢“嗯”了一声,说话语气都是淡淡的,却就是有些刻意,道:“我功夫也习得很好。”   “比鸣玉好。”   晏映不知道他为何要跟鸣玉做比,鸣玉是他的贴身护卫,武功之高无人可比拟,不过先生说他更厉害,那他就更厉害吧,她倒是没有怀疑。   “那鸣玉可真得加把劲儿,身为护卫怎能没主子能打呢!”晏映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   鸣玉在后面有些汗颜。   有他什么事呀?做什么要扯到他?   谢九桢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忽然觉得失忆也有失忆的好。   三进的院子实在不必费多大脚力,晏映才走了没几步,就隐约听到争吵声,似乎是她阿姐的声音,晏映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近才听得更清楚些。   “我已经与你和离,今后再没有半分关系,周徊,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倘若你问心有愧,就自己在余生后悔去,千万不要来纠缠我,我跟你缘分尽了,要说还留下什么,兴许就只剩下恨,周徊,你别把我惹急了,让父亲来压我,这算盘打错了,我决定好的事,谁也不能更改,是我在周家卑微妥协惯了,让你忘了我原本的性子吗?”   晏晚说话时妙语连珠,极少停顿,所以别人想插.进话去也没有机会,她就是这样,真正要开始咄咄逼人的时候,谁也不能在她嘴上讨得了好。   周徊欲言又止:“晚娘……是我,是我错了,可和离的事终究要两方长辈知晓,原来爹都不知道你要同我和离,这种事怎能草率呢?”   “晚儿,这……”   晏映在门外听得急火攻心,万万想不到周徊会不要脸到这个地步,拿父母长辈来压人,纵使知道父亲不是迂腐不堪的人,她也被周徊此举恶心得够呛。   晏映直接将门一推,正好打断晏道成的声音。众人寻声一看,就见一个打扮清秀淡雅的女子走进来,她脸上未施粉黛,头上只别了一根通透雪白的玉簪,脸上却有摄人的气魄,眼波一扫,无人应声,最后的视线堪堪落到周徊脸上,她冷笑一声。   “你是当我们晏家都是蠢人傻子,一次次触犯底线欺负到头上来?若你真的疼惜阿姐,体谅她心意,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把你那不值一文的悔恨咽到肚子里,我还敬你是个斯文守礼的读书人,现在这样,不紧让人看低,还叫人恶心!”   晏映直接走到晏晚跟前,将阿姐护在身后,晏晚看着自己妹妹的背影,忽然就生出许多委屈来,心头却热乎乎的,她掐着自己手心,强迫自己不能在这里流露出一点软弱来。   晏道成看到自己两个女儿都如此愤怒,一时间更加糊涂了,他进京为的是别的事,却在中途遇见巡礼,想着他一直看重这个女婿,女婿邀他去府上吃酒,也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了。没想到一到府上就被告知两人早已和离,巡礼为此都给他跪在地上解释了,说晚娘对他有诸多误解,和离不过是一时冲动。   晏道成身为长辈,女婿如此恳切真诚,他自然是要把晏晚叫来说道说道的,可是不等他弄清两人到底所为何事而和离,晏晚看着巡礼就像看着仇人一样,劈头盖脸就骂了他一通,现在小女儿也来了,仍旧对周家人没有好脸色。   他似乎纳过闷来了,脸色瞬间变得黑沉,扭头去看周徊,低声喝道:“巡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徊脸色一白,看了晏晚一眼,然后直接跪了下去,刚要张口,门那边又传来响动,黑靴踏入,谢九桢拥门又了进来。   他跟晏映正好是一前一后。   晏道成看到来人,目光一震,脸上的神色数度变幻,复杂难言。   正当纠结时,与谢九桢的视线忽然碰上,那人凉凉一瞥,转而去看晏映,分明没有过多交流,他却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晏道成背后忽然生出冷汗来!   “岳父大人,请您听小婿一言,从前,是我对晚娘有所疏忽,我已经知错了,晚娘嫁给我,我对她一直是真心实意的,她不喜欢我纳妾,我就把绿茯发卖,今后再不会抬任何一个女子。她不喜欢侍奉母亲,今后母亲的一应事宜都不需她操持。她不喜欢管家,我再也不会拿那些事去烦扰她,还请岳父大人再给小婿一次机会!”   说着,周徊重重磕了一个头,抬起来时,额头上隐隐能看到血色。   晏道成收回视线,被周徊的举动弄得无所适从,他还不知他的真面目,一直都将他当作值得信重的后生看待,眼见着他这么狠心,心里多有不忍,晏映是知道自己父亲什么心情的,倘若知道阿姐因为这个畜牲失去一个孩子,周徊保不准不能这么齐全地跪在这里。   “巡礼,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纵使咱们两家姻亲不成,你也不必这么作践自己。”晏道成留了一层心思,已经不敢说让两人和好的话了。   周徊听了心中一沉,然而接下来的声音,却让他呆立当场。   “淇阳侯府的四娘死了,你知道吗?”谢九桢走到上座,随意坐下,他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看了看晏映。   晏映直愣愣走过去,满是探寻地看着谢九桢。   他竟然在这里提到郭芙梅。   周徊面如土色,不敢抬头。   谢九桢继续道:“她因为意属于你,视晏氏晚娘为眼中钉,想要除之而后快,所以派人暗中行凶,惊了侯府马车。”   晏道成已经皱紧眉头:“竟然有这样的事!”   谢九桢嘴边似有浅浅笑意,眼眸却异常冰冷,说出的话更似雷霆万钧,在周徊头顶狠狠劈下去。   “这件事,其实你事先知情吧。”   周徊猛然抬头,因为恐惧和震惊下意识做出的表情,没有任何准备,和谢九桢目光交汇时,他感觉脖子上被勒了一根绳子,在缓缓收紧,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无所遁形过!   晏映和晏晚也震惊了,两人听懂谢九桢的话,都不免一怔。   “周徊,你背后还有什么人?”   周徊脑中不停作响,谢九桢的话像一根针一样戳到他太阳穴里,他自知软弱无能,可这一生里,能将他吓得口不能言的人,除了那人便是眼前这位。   周徊并没有什么野心,他想要光宗耀祖,想要权势和地位,不用位极人臣,只要京城里无人可以因为他的家室出身就奚落他,仅仅只是这样。   所以晏氏倒台时,他起了休妻的心思,得知妻妹被当朝太傅看重,他又想挽回,知道挽回无望,而自己又得淇阳侯嫡女赏识后,他便想干脆去做侯府的女婿。   谁知郭芙梅会多此一举,去害晏晚惊马!当他得知郭芙梅被发现死在淇阳侯府门前,并且死相惨状时,他甚至吓得整夜未曾阖眼,就怕恶鬼找到他头上。   周徊背后没有谁,唯一值得说道的,无非就是某日一次意外相遇,那人拍了拍周徊肩膀,笑意深长地看着他,说:“说起来咱们也沾亲带故,可惜你现在已经跟晏氏没关系了。其实谢九桢很宠爱你那个妻妹的,别看晏家倒台了就觉得这门亲事没用了,说不定顺着这层关系,你还能搭上当朝帝师这样的贵人,不亏,是不是?”   那人眉梢恣意,笑得灿烂,可莫名就让人觉得胆寒,周徊回去细细想了他的话,却觉得十分有道理,才有后来日日登门去求晚娘原谅。   也因此跟那人走得更近一些……   周徊冷汗淋漓,恍然大梦初醒,才发现自己许多事情的步调竟然都是被那人牵着走。   而他更震惊的是,谢九桢从何处得来这样的怀疑?难道背后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谢九桢好像并不在意周徊的回答,他抬头去看晏道成,面无表情,声音也低沉:“周家人害得你女儿小产,今后也再难有孕,伤你女儿身在前,伤她心在后,这样,你也要说服两人和好吗?”   晏道成呼吸一顿,转而怒目看着周徊,他可从来没有听说晏晚小产的事,此时突然被告知,简直气急攻心,他先是看了晏晚一眼。   晏晚深呼一口气,点点头。   下一刻,晏道成直接一脚踹翻了周徊,信谁的话都没有自己女儿的话分量重,晏晚冲他点头的样子简直就像在他心上割肉,他捧在手心里养的女儿,嫁到周家来受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凭什么!   “周徊!你这个畜牲!”晏道成目眦欲裂,过来补了第二脚,还想再去拳打脚踢的时候,鸣玉看到主子的眼色,过去把晏道成拉开。   “放开我!放开我!看我今天不打死这个畜牲!”除了周老夫人没在,这屋里还有许多周家的怂人,从晏映出来时就不敢出声了,更别说现在还有谢九桢坐镇,鸣玉也就是敷衍地拉两把,晏道成的脚印都十足十地落在了周徊衣服上。   “岳父大人舟车劳顿也累了,不如就到府上休息几日吧。”谢九桢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将愤怒的晏道成从失控边缘拽了回来。   却不知为什么,这一句话就让晏道成瞬间找回了理智。   他还记得自己进京所为何事。   晏道成的脸黑得能磨墨,离京之前还能在他脸上看出一点愧疚来,如今已经毫无痕迹,更多的是畏慎,提防,还有冷漠失望,就如同在看一匹怎么也养不熟的狼。   在周家大闹一场,戏总有唱完的时候,周徊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人都走了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他其实没有昏倒,脸上身上的疼让他异常清醒,可他却怔怔地毫无动静。   周家大哥过来扶他,周徊好不容易从地上起来,赶紧抓住大哥的手:“大哥,你现在去……”   从周府回到定陵侯府,晏映总觉得父亲有些奇怪。   在马车上,晏晚已经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父亲,除了魏济……晏道成只恨自己没有多补几脚。   “岳父大人可以放心,犯了错的人,总会遭报应的。”谢九桢轻轻说了一句,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让晏道成心中一凛,此后马车上再没有声音,晏映看着这氛围着实不对。   一回到侯府,晏映直接就问他:“爹,您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京了?事先没有告诉我们一声,反而还被周家人半路截去,娘还好吗?怎么没跟爹爹一起回来?”   晏道成张了张口,先扭头跟晏晚道:“你刚小产,身子虚弱,先下去休息休息吧。”   这是明显想要把人支走,晏晚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她没有反驳,看了晏映一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谢九桢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脸上未见多余神情,晏道成便是看了他这副模样,心中忽然火起,连同在周家那里受的气,此时一并爆发。   “映儿……”   晏道成转身握着晏映的手,话刚起了个头,还不等说完,正好听到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是茶杯托碰上檀木桌面的声音,谢九桢紧接着道:“映儿有孕了。”   晏道成一顿,神色从惊诧到惊喜,再到犹豫不决的纠结。   那句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真的吗?”晏道成听出了谢九桢口中的威胁语气,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晏映隐隐皱了皱眉,但脸上的犹疑很快退却,她反手握住父亲。   “是!已经有三个月了,您跟娘都不在洛都,我也才知道自己有孕不久,还没来得及去信!”   晏道成目光渐渐柔和:“你身子如何?近来可要小心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跳脱了。”   晏映点头,有些无奈:“爹,我知道!”   “你先出去一下,爹有点事想跟亦清说。”   “什么事,我也不能听吗?”晏映说着,已经放开了晏道成的胳膊。   “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回头再告诉你。”   晏映不是痴缠的人,见父亲真不打算告诉她,就不再坚持,她回身看了一眼谢九桢:“那我先回栖月阁了?”   谢九桢却冲她招手。   晏映不明所以,迈步走过去:“怎么……”   刚说到一半,谢九桢的手已经摸到她的领子,替她理了理衣襟——马车坐了太久,有些衣衫不整。   他将她妥帖照顾得无微不至,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被他看在眼里,晏映任他整理好,弯着眼笑笑,然后回头跟晏道成摆手:“爹爹,你转过身去!”   晏道成一怔:“嗯?”   “别管了,转过身去,快点!”晏映多了几分撒娇的语气。   晏道成不明所以地转身。   晏映捧着谢九桢的头“啵”地亲了一口,然后逃也似的走出了前厅。   那声响谁能听不出来?即便是背过身的晏道成也知道女儿刚才干了什么,可他竟然没有一点羞赧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重的郁色,他黑沉着脸转过身去,谢九桢也已换上那副看不透的神情。   拿着茶杯又喝了一口,无人先开口说话。   最终还是晏道成忍不住,他向前一步。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晏道成连嘴上边的胡子都透露着怒火跟质疑,谢九桢放下手,缓缓地搭在膝头上,抬起眼眸望着他:“您想让我说什么?”   他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冷漠到让人心中发冷,彻底激怒了晏道成,他紧紧攥起拳头,眼中已有泪水:“流放路上,晏氏全族遭遇落石,死伤惨重!而尸体,无一例外地都是晏氏男儿!”   谢九桢眯了眯眼:“你的意思,这些都是我做的?”   “你敢说跟你毫无瓜葛!”晏道成大声将他打断,而后又弱了几分,“你明明答应过我,不动无辜的人。”   究竟有多无辜,晏道成自己也说不清,晏氏能得百年荣耀,说没有踩着清河郡王府的鲜血争得的,他也不会信,可是终究有太多人不知情,那些人或许跟他一样,知道了就不会妥协,知道了就不会允许自己再顶着晏氏的名声过活,不是所有人都困于污泥而肮脏不堪的。   也有干净的人,不是吗?   晏道成觉得眼前的人被仇恨蒙蔽双眼,更害怕的却是自己的女儿后半辈子要落在这样的人手中过活,他岂能放心?   “不动无辜的人,谁是无辜的人,你吗?”谢九桢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的嘲讽意味刺痛了晏道成的双眼。   “我,不是。”晏道成没法心安理得地说自己是。   但他仍然不能介怀,接着道:“当初你父亲为护我,不惜自己受伤,临到死也不愿拖累我,郭、晏两族和魏王做局害你全族被诛,滔天的冤情到如今还未得雪,你现在手握重权,要申冤不难,你要是想自己亲手报仇,也有这样的能力,我不能阻止你去让那些人血债血偿,可是,亦清,你娶了我女儿!你娶了晏氏的女儿啊!若是被她知道,你要她如何自处?”   “晏氏害你全族,你便杀了晏氏所有人,那映儿呢?你不怕她害怕你吗?”   谢九桢神色毫无变化,眼中没有一丝波动。   晏道成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帮你瞒着她,是吗?所以刚才故意让我知道她有孕了,你要挟我。”   看到谢九桢一言不发,晏道成有些崩溃,他伸手捂住脸,再也没有方才的趾高气昂,整个人萎靡不少,声音里满是无奈跟沧桑,他哭道:“亦清,我知道是你杀了父亲,我知道是你!”   “父亲位居中书令,他死后你就坐上这个位子了,没娶映儿之前你就开始一步步的复仇计划了,晏氏全族的事,也是早就预谋好的,既然你从来都没改变过心意,为什么还要救下我们,为什么还要娶了我女儿?事到如今,难道要我感激你不杀之恩吗?”   如果能回到从前,晏道成宁愿全族受苦,拼死也要捅出郭晏两族和魏王合谋做下的祸事,可他一人终归无法抵抗父亲,即便看到他那天将脚收了回来,依然关了他数日,直到萧家上了断头台。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纠结谁对谁错了,可人有天生立场,就如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谢九桢做到这么绝,晏道成已经看不到退路。   难道真的要顺了他的意,瞒映儿一辈子,让她睡在这个阴晴不定的人的枕边,不知什么时候,仇恨的藤蔓疯长滋生,又不知会不会伤了他的映儿,要一直这么担惊受怕下去吗?   晏道成只感觉到恐惧。   “是谁告诉你,是我杀了晏珩的?”谢九桢回手想拿桌上的茶杯,却不知为何,手上一抖,桌子边缘的茶杯落地,“啪”地一声摔碎了。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你只说是,还是不是。”   晏道成仍然期待在谢九桢口中听到否定的话。   谢九桢却忽然凉笑一声,冷到没有温度的目光上移,他看着晏道成,笑道:“我说我是清河郡王府世子,他还愣了一下,问我哪里来的清河郡王,我觉得他一点也没有悔改之心,哪怕一丝的愧疚也没有。”   “晏世叔,如果你是我,你会罢手,放过他吗?”   谢九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近。   晏道成忽然生出一丝危机感,向后撤步。   “谁都可以活,他必须死。”   谢九桢的声音浸透了门缝,落到人的耳中,让人莫名打了个冷战,门忽然被推开了,晏道成也没有料到,那个原本说要回栖月阁的人,现在正白着脸站在门口,目光涣散地看着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实在太忙太忙了……   实在抱歉。   本章评论有红包,聊表歉意。   → 第61章 唉T_T   亲手推开门的时候, 晏映其实有些后悔。   她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发生,轻手轻脚地离开揽月轩, 像跟先生说得那样,回栖月阁等着他,为他点一盏灯, 沐浴焚香后,手捧着一本《大胤地志》, 悠闲得盼他回来, 盼不到,就先睡下。   反正他也不会丢下她离开。   但她还是在恍惚之间将门推开了,她站在门槛后面, 身形消瘦, 苍白的脸惹人怜惜,对上那双难得露出惊慌神色的眼眸时,才忽觉心头钝痛。   如潮水一般的记忆涌上来。   她想不到自己恢复记忆是在这种场合下。   晏映扶着额头,眼前的一切霎时间陷入黑暗, 她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揽着她身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好像有人在喊她名字,可她也没法回应, 身子不由自主在下坠,就如同掉进了无底深渊中, 冰凉的水漫过头顶, 想要呼吸却不能,大口大口的水灌进喉咙里,怎么都挣脱不去。   直到耳边的呼唤全都消歇,她置身在一片荒芜沉寂的黑暗里。   隐隐约约, 她好像看到有人在哭泣,那人哭时没有声音,双眼空洞无神,怀中抱着一个尸体,恨不得坐成一尊石像。   一夜之间他一无所有,从此背着内疚和怨恨活下去。   她曾经以为先生是雪山之巅的千年寒冰,无瑕绝尘,可承受这世间最干净的一捧日光。   如果没有晏氏,没有郭家,没有魏王,或许本该是这样的。   那日翠松堂,先生立在梅树旁,霜雪冰冷,梅香四溢,他披着狐裘静默不言,转头时眼角的红却分外刺眼。   那是她第一次被先生狠绝的另一面恫吓住。   而今晏映才想起那是秋娘入府的日子。   可她那时,怎么就跑开了呢?   ——   晏映不知自己什么时候醒的,再睁眼时,月光透过轩窗照入,银华洒下,化作一片静谧,已经是深夜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见她睁眼,木然的脸色有了些许松动,晏映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里。   微微发冷,好像没什么温度。   晏映一时间似乎没有认出来他,跟往日的清冷绝尘不同,他清瘦许多,下巴上有青色胡茬,一张脸尽是疲色,双眸泛着红,好像几日都没合眼了,异常落魄。   “映儿……”看到她醒来,谢九桢足足愣了半晌,才喃喃出声。   她从未见过先生如此狼狈的时候,眼中的惊慌和恐惧几乎不加掩饰,晏映心上一疼,想问问他怕什么呢,可张嘴时却变成了另一句话。   晏映细细看着他,然后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   “你是……谁?”   谢九桢顿时怔住,他微微睁大双眼,其中有探究和疑惑,然而他最终垂下了眼眸,再次化成一滩死水。   晏映抓紧了被子,茫然地抬头看了看:“这里又是哪?”   谢九桢忽然闷声笑笑,他复又抬头,把晏映的手拉过来,重新握在掌心里,一字一顿道:“我跟你承诺过的,不论你忘记我多少次,我都不会厌倦,要一次又一次让你接受我。”   他的声音很温柔,如春风拂面,柔软的柳絮扫过脸颊,痒痒的,抓挠人心。   他一双眼眸深情不移:“我是你夫君,也是你先生,从前对你不好,所以你把我忘了。”   晏映静静听着,见他忽然停顿,就乖乖地“嗯”了一声,没有再把手抽回来,问他:“然后呢?”   “谢九桢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就是晏氏映娘,不管你记不记得,你就是我永远最疼的人。”   谢九桢替她理了理云鬓碎发,动作轻柔又小心。   晏映双眼一热,好似有泪在打转,就赶紧把头垂下来了,看着被子上的花团锦簇,她拼命眨眼,想要把泪意都压下去,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先生待她真好。   可晏映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两人之间横亘的沟壑。   她的亲人把他害得那么惨,而他又亲手杀了她的祖父,和那么多无辜的晏家人。   身体里流淌的血是阻碍,她既不知道先生心里如何想她,是不是一边纠结着血海深仇一边无法舍她而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重新看待先生。   她真不害怕吗?   起码有几次,先生眼中迸发的冷意,对如今的她而言,都像是克制不住的杀意。   她再不喜晏氏族人,终究无法割舍掉这层身份,纵使另起门户,纵使逐出族谱,亦是不可更改的血缘。   晏映无法抉择,于是只能逃避。   可是真当她将那句话问出来后,晏映才发觉之前失忆的自己究竟有多残忍,她把所有纠结和痛苦都留给了他,而她无忧无虑心安理得地做着先生的心尖肉。   从前是迫不得已的,现在却只是因为她自私。   “你饿了吗?”谢九桢忽然问。   晏映点了点头,没有看他。   谢九桢起身走了出去,晏映听到关门声,才终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又怕那人再回来,不停地用袖子擦拭决堤的眼泪。   门吱呀开了,哭声戛然而止,晏映抬头去看,却发现不是谢九桢。   是碧落和清月。   不知为什么,晏映似乎松了一口气。   “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碧落最先跑过来,蹲到床前看着她,眼睛都不舍得眨。   清月却看到晏映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哭过,有些欲言又止。   “你们知道父亲现在在哪吗?”   晏映趁着谢九桢不在,想要赶紧弄清现在的状况,不知不觉间,她对他已经有了一丝防备。   清月道:“大人把老爷安排在前院了,只是……谁都不能进去,老爷也不能出来。”   那就是被软禁了。   晏映心头一堵,莫名惊慌起来。想起那日他在揽月轩门外偷听到的话,先生的声音冷漠无情,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若不是她中途打断,后面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碧落却好像不知道这其中危险,握着晏映的手道:“小姐,你睡了好久,把我和清月都吓坏了,那日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小姐怎么突然晕倒了?”   “那日?”晏映皱了皱眉,“我睡了多久了?”   碧落答:“两天两夜。”   说完,又补了一句:“大人这两日衣不解带地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晏映一怔,才恍然明白先生为何看起来那么憔悴。   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心里酸涩又发苦,晏映担心父亲,掀开被子想要下去,谢九桢却已经回来了,下人上了丰富的饭菜,他方才出去果真是去准备吃食了,晏映看不出先生除了疲倦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便压下担忧,走到饭桌前坐了下去。   “吃吧。”谢九桢不动筷,只是看着她。   晏映被那道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无所适从,她低头用饭,想着该怎么不让先生起疑心,问出父亲的所在之处,没想到他自己开口了。   谢九桢将她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轻道:“你父亲这两日进京了,就在府上,若你想他,可以去看看他。”   晏映急忙抬头:“真的吗?”   谢九桢眼中闪过一抹郁色。   “快吃吧。”   晏映继续扒饭,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听先生的语气,好像并没有对他父亲如何,那之前就都是她胡思乱想了。   吃完饭,下人将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撤了下去,晏映一问才知已经是三更天了,现在这个时间去看父亲显然不合适,她去耳房沐浴更衣,将自己藏在浴桶里不想出去。   因为哭了一场,眼角总觉得有些火辣辣的。   先生不可能没看出她哭过,却没有多问一个字。   洗着洗着,她突然听到耳房的那边发出“砰”地一声,然后门便被撞开,晏映一下子从水中出来,尚来不及惊慌叫喊,就看到先生幽暗的眼眸,还有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他闯进来,身形甚至有些踉跄。   他说过自己功夫很好的,连鸣玉都不是他的对手,而这样的失误,显然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看到晏映安然坐在浴桶里,他眼中的惧色才散去,慢慢的,神情归于平静,谢九桢走到她跟前蹲下,手把着浴桶边缘,先闭了闭眼,又睁开,嘴角扯开一抹笑,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颤抖:“水凉了,出来吧。”   晏映抱着身子,脸上有水珠滚落,一片春意媚色,却谁也没有任何旖念,她看着先生,喃喃问道:“先生刚才……是怕我逃走吗?”   谢九桢眸光微颤。   他起身,不顾弄湿自己的衣裳,将晏映从浴桶里抱出来,水色潋滟,一片氤氲雾气,晏映搂着他脖子,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想说的话最终还是埋在了肚子里。   她发觉先生在害怕,这一夜,她几乎一直被先生抱在怀里,片刻不曾放开,只要她动一动,他就会马上收紧臂弯。   第二天醒来晏映才知道原因。   魏济说她这次晕倒很是凶险,肚子里的孩子险些没保住,倘若真的小产,还会危及生命。   谢九桢不是怕她离开,他是怕她出事。   晏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淡淡地听魏济说完那些话,魏济听说她又失忆了,搭脉时多耗费了一些时间,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晏映有些心虚,不知道魏济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在撒谎。   下午她终于得了机会去看父亲,只是先生也一直陪在身旁。晏道成就住在揽月轩边上,看到晏映安然无恙地站在他眼前,差点老泪纵横挥洒当场,可他碍着先生在这,其他的并没有多说,只说让她照顾好身体。   对她失忆的事只字未提,想来是先生事先已经打过招呼了。   所有人都在陪她演戏。   晏映并没有感觉有多放松,反而一直紧绷着神经,直到她听说周徊醉酒失足掉入河中溺亡的消息,那根紧绷的弦差点断了。   她知道是先生做的,那日回府时,他在马车上说的话还响在耳边。   “犯了错的人,总会遭报应的。”   可如今再回想起这句话,先生手中的绳子却不是勒在周徊脖子上,好像套着她脖子似的。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说到做到。   先生在她面前一个样,背后又是另一副模样,晏映已经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话说得总是没错的。   晏映偷来了三两日安闲自在的时光,终于还是被无情打破,那日她正跟谢九桢用晚膳,安静地只能听到银箸磕碰琉璃碗的声音,两人谁都没说话,门却被咣当一下撞开。   鸣玉直接闯了进来,急得双眼发红。   他是毛躁无礼,可还没到如此地步,晏映下意识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果然就听他道:“主子,您快去看看,秋娘有些不太对——”   晏映心里咯噔一下。   不等鸣玉说完,谢九桢已经撩袍走了出去,很快就融入夜色中,晏映紧了紧嗓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急忙提着灯追出去,走到门外,又回过头问鸣玉:“请魏仓公了吗?”   鸣玉有些失神:“请了……是星沉去的……”   晏映不管他,扭头离去,先生是真得着急了,他连灯笼都忘了提,所幸整个侯府都灯火通明,她不必担心他害怕,可还是紧赶慢赶地追了上去。   秋娘早些年受尽折磨,身体虚弱,不堪蹉跎,连魏济也无力回天,能做的就是尽量吊着她的性命,晏映一直知道,可她原来只当她是郡王府出来的罪妇,不知她跟先生的关系,也不知她的无辜。   自从昏倒醒来之后,晏映再也没去过望月阁。   她不太敢面对她。   到了望月阁,谢九桢才停住脚步,他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着晏映,眼里翻涌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辗转良久才道:“你回去吧……”   晏映一怔,谢九桢已经转身走了进去。   他,好像不想让她去见秋娘。   晏映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只知道有人在忙进忙出,然后魏仓公姗姗来迟,听说秋娘出事,他急忙被被窝里爬出来,连衣服都没穿好就赶过来了,到了望月阁,看到晏映站在门外踟蹰,他神色了然。   “你还怀着身孕,切记莫要折腾自己。”魏济告诫她,擦身往里面走。   晏映鼻子一酸:“可他不让我进去!”   魏济刚要推门,闻声一顿,扭头看了看她,见她一副委屈得要哭了的模样,眉头紧了紧,忽道:“他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说罢,魏济推门而入。   晏映张了张口,有风拂过,初夏的夜却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她静默良久,转身回了栖月阁。   在栖月阁等到半夜,晏映并没有去床上睡觉,而是一直坐在软榻上,直到听到门响,晏映才急忙从软榻上站起来,迎上来人问道:“怎么样?秋娘有没有事?”   谢九桢眉梢有倦意,却又冷了十分,没有想象中的回答,他静静站在那里,很久都不曾开口说话。   晏映怕了,紧紧抓着袖口。   不知过了多久,谢九桢才轻笑一下,那笑声不像欢喜,落在面无波澜的脸上,直叫人心头骇然。   他道:“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是我贪心,总叫她忍受折磨。”   他说得隐晦,可晏映都听懂了。   一时悲从中来,她不敢相信他的话。   “魏仓公呢,他不是大胤第一神医吗?”   谢九桢没有回应,他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总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魏济再厉害,也无法挽救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道理总是这样简单,可要真的接受时却很难。   晏映后退一步,感觉秋娘就像压倒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边滋生的愧疚在心中疯长,她明明好像没做错什么,可站在这里就是个错误,她甚至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以什么姿态来安慰呢?没有晏氏,或许他们一家都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自欺欺人的日子太累了,晏映是,先生也是。   她假装忘记一切来逃避他们本该面对的,于是先生也陪着她掩饰。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又怎么会被她蹩脚的谎言蒙骗呢?   他一直知道,只是不说破。   方才把她挡在望月阁门前,也不是因为她是晏氏的人而不让她进去,仅仅只是因为知道她在强装镇定,知道她心中的愧疚,知道她会为难,而阻止她去看秋娘奄奄一息的画面。   怎么能,到这种时候还在顾及她的感受呢?   晏映突然发觉自己留在谢九桢身边,是对他的折磨,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全她的心安。   可她不想再逃避了。   晏映想不到,她无法承受的竟然不是先生的恨,而是先生无处不为她着想的好。   “先生,”晏映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声音哽咽,却还在努力说清楚每个字,“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是我也知道,你一见到我,就会想起心中的仇恨,我们总要有一个人,忘了这些事。先生若忘了,对不起所有无辜枉死的人,我若忘了,对不起心中良知。”   谢九桢近乎愕然地看着她。   晏映忍着哭腔,露出一个笑容来:“先生,你让我跟父亲回平阳吧。”   对面的人变了脸色。   “你想离开我?”谢九桢眉头骤然锁紧,眼中布满戾气。   晏映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克制:“先生,我其实什么都没忘,那天的事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你心里也明白我在骗你,不是吗?”   如果她的任性换来的是两个人的折磨,不如各退一步,或许能各自安好。   “倘若先生真的能忘了我的身份,我就一直陪在先生身边。”晏映看着谢九桢,却见他眸光微不可闻地闪烁一下。   “可是并不会这样。”晏映笑了笑,越过谢九桢,想要离开,可刚刚擦肩而过,她的手腕就被握住。   晏映动弹不得。   维持那个姿势良久,谢九桢忽然从后面抱住她,他双手环在她身前,有些疲倦地将头搭在她肩膀上,声音却无奈又惹人心疼。   他平静说道:“母亲只有一两日的时间了。”   晏映僵住身子,她知道秋娘也许无药可医,却不知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谢九桢紧了紧手臂,近乎哀求地对她道:“所以你就不要离开我了。”   因为我只有你了。   晏映好像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刚刚硬起来的心,忽然又软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T_T今天不想取章节名了,我为先生流泪!   →感谢在2020-07-11 20:35:10~2020-07-14 02:5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美人流泪了。   夏风徐徐, 夜色微凉。   暗沉沉的乌云将月光遮挡,黑压压得似乎在酝酿一场风雨,连空气中涌动的微风都有些鼓噪, 拂照在脸上,带走一阵热意。   晏映的泪几乎被吹干了,她的眼睛发涩, 连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模糊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谢九桢的束缚的,她力量不及他, 大抵是看她挣扎得猛烈, 害怕伤了她,所以最终还是放手了,晏映冲出门外。   出了栖月阁, 没走多远, 她就发觉鸣玉在跟着自己。   鸣玉距离她不远,却也不近,平时护从人时都意气风发的,今日却有些小心翼翼。   晏映漫无目的地走着, 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清河郡王府门前。   自从她爹娘从里面搬走之后, 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住了,现在空无一人, 连牌匾也被卸下,无人看守, 也没有灯光, 在漆黑的夜里,隐秘得像是要将人吞噬。   她原不知晏氏跟清河郡王有这样的血海深仇。   晏映迈动脚步,提衣登上台阶,风甫一吹过, 朱红大门便发出嘎嘎的声响,她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可她想不到自己再回来的时候会是以这种心情。   牵着心口疼,她眼睛一热,赶紧掩袖蹭了蹭,里面没有一丝生机,但是院中的梅林长得那样茂盛,整个府邸都静悄悄的,她一踏进里面,就能听到跟心跳重叠的脚步声,这里不曾荒芜,只是没有人气。   先生不住在这里。   他明明可以回来,但却没有。   晏映走到那片梅树下,轻轻闭上眼睛,簌簌的绿叶被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能落到眼睫上,有些发痒,她恍惚间嗅到了熟悉的清香,有人拥着狐裘,将身上唯一的温暖覆到她肩上。   她忽然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空无一物。   先生并不在。   他不会追过来,她推开他时那么狠心,他说了祈求的话,语气那么卑微,位高权重的谢九桢人前如山不崩,独独在她面前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来,但她刚才那么无情。   先生不会追过来,他害怕自己会更加猛烈得反抗,他害怕自己会把她推的更远。   先生总是为她想得周全,所以鸣玉护在身后,而她可以在这里尽情冷静。   那先生呢?此时又在做什么?   会因为她刚才的任性而心痛吗?   晏映才发觉自己好像一直都是自私的,只要自己的快意,只要自己能心安。先生已经摒弃所有恩怨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了,晏映却还想要更多,她心心念念的那种干净纯粹的维系根本不可能存在,起码在她和先生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先生不管不顾地向她前进一步,她却因为恐惧这岌岌可危的关系而后退。   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仅仅是一丝温暖也想要用力握住。   先生没有退路,而她拿她的退路跟他赌……   晏映忽而转身,刚走出一步,迎面看见神情犹豫的鸣玉,他站在不远处,手紧紧扣着腰间的佩剑,欲言又止,眼中有晶莹的水色。   他张了张口:“夫人……你能不能,不要再怪大人了……”   “起码这个时候……”   晏映没见过他这么优柔的时候,好像满目的痛色都是因为心疼那个人,她初初嫁到侯府时,鸣玉看她哪里都不顺眼,后来因为先生的关系,他对她的态度才一点点改观,鸣玉对先生的忠诚超过一般的主仆情谊,他就像先生的亲人,知道得也更多。   晏映走过去,他急忙擦了擦眼泪,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是属下逾矩了,夫人当作没听到吧!”   “你是先生什么人?”晏映忽然问。   鸣玉一怔,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从惊讶渐渐变成了然,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坦白道:“我是自小跟着主子的长随,郡王府出事时,我不在府上,得以逃过一劫,后来过了好多年,我们才找到主子,找到他时,他受了很多苦。”   “受了什么苦?”   鸣玉偏过头,将视线落到石板路旁边的杂草上,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主子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为了逃避追杀,从北胤一路逃到南禹,夫人也能想到,他没有银钱,也没有保护他的人,颠沛流离,这路上会吃多少苦……有一家好心人救了他,姓谢,可是追兵到了,主子那时去山上采药,回来时,一家人都被杀了……”   晏映眉头一纵,下意识打断他的话:“好了,你不要说了。”   鸣玉紧紧攥着拳头,又回过头来:“主子能撑到现在不容易,他的身边总是不停有人离开他。”   “你觉得主子心狠,是没见过他被那些人逼成了什么样。”   晏映好像没法直视他的双眼,只好躲闪似的低下头,鸣玉却不管,继续说着:“世事总是这样造化弄人,主子漂泊不定,好不容易得到一至交好友,到积室山落脚,到头来却发现那人身上流着皇族的血,也是间接灭了萧氏全族的仇人。”   “主子一生孑然一身,能得交心的知己少之又少,赫连珏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等回到大胤时才告知。主子准备许久的复仇计划也因为他搁置,他其实比任何人心都软,总是一次又一次妥协。好不容易等到先皇死了,可是结果呢?”   晏映被他问得心头一震。   结果呢,结果他又娶了她。   这时间情谊怎么能是那么简单就割舍的。   不管是赫连珏,还是她父亲,又或者是她自己,总是无形中以情义相迫,逼着他就范,倘若不就范,难道就是无情无义的人了吗?   人究竟要善良到什么地步,可以坦然原谅杀了自己全族的人,接受给予自己无尽折磨与痛苦的人呢?   她无法苛责谢九桢什么,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也从来没有对不起谁。   晏氏一族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不是别人将他们推到火架上,也没人强迫他们去做构陷忠良,残害无辜的事。   晏映没有再说话,她就在原来的闺房里睡下了。   第二日晏映去找了魏济,他那时刚从望月阁里出来,脸上的笑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忧伤,他正满怀心事地向外走,却在不远处看到了晏映。   魏济脚步一顿:“你……不进去看看吗?”   他紧着眉,似乎对她的行为有几分不满。   晏映并不责怪他,只是略过那个问题,反问他:“秋娘如何?”   魏济白着脸,摇了摇头:“我已经尽力了。”   他的语气有种苍白的无力感,晏映眼睛发酸,却强撑着压下泪意,她抿了抿嘴,犹豫半晌,才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魏仓公,我知道,你是先生的朋友,你跟他回大胤,是帮他复仇的吧,那晏氏的事,你全都知道吗?”   魏济神色微愣,他没想到她会直言不讳地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从前谢九桢不提,他便也心照不宣,一直没在她面前表现出异样来。   其实心底里对晏氏是有些厌恶的。   只不过相处多些,才知道一个姓氏不能代表什么,哪怕是姓晏,也有干净剔透的人……   魏济想得有些远,却被晏映的声音拉了回来:“你说什么?”   晏映咽了口气,又重新问了一遍:“我问,你知不知道晏氏族人在流放路上被落石砸到,死伤惨重。”   魏济皱眉,脱口而出:“有这种事?”   晏映紧紧盯着他:“你不知道?”   魏济是何等聪明人,一下就看明白了晏映的神色,他转而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人,眸光微不可闻地闪了闪:“你怀疑是谢九桢做的?”   晏映不是怀疑,她那日在门外听说两人的交谈,对于这件事,父亲也只是提到一路,而后就说到了祖父身上,先生对父亲显然没有对她时有耐心,语气也更加抵触,他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但更让晏映在意的是,父亲又是如何得知这件事,连魏济都不知道,那就更有问题了。   “那魏仓公觉得,是不是先生做的?”   魏济隐了隐神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不直接问问你夫君?”   不等晏映回答,他又道:“是不敢,还是不信?”   晏映低头沉默不语,她垂着头,隐在阴影里的面容看不清晰,魏济也就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末了他低笑一声,抬头看着别处:“不管是谁做的,一定不是他做的。我当初就跟他说过,如果是我,把那些人全都杀了都不解恨,你猜他是怎么说的?”   晏映抬头,喃喃道:“怎么说的?”   “他说你于大局毫无关联。”   晏映微顿。   魏济笑道:“谢九桢呢,其实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他不曾迁怒于谁,你于大局无碍,他不动你,晏家的其他人也一样,他既然做到流放就收手,就说明原本他要走得也就是这一步。不然以晏氏的罪过,就是株连九族也不过分,他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何必要多此一举呢?晏映此时才发觉这件事里最不合理的地方。   她早就猜到那次和穆迁见面时遇到的行刺与之后的私造火器一案是先生的手笔了,既然能直接把晏氏在地上摁死,他就没必要容着魏王那边的人给晏氏打点到流放。   晏映心中好像有许多根线杂乱无章地交缠着,怎么也解不开,魏济看她低头沉思,轻轻啧叹一声,看着天上飘荡的乌云。   “谢九桢的名字,是山长取的,你知道是什么寓意吗?”   晏映回过神来,对他摇了摇头。   “九,数之大者,桢,筑墙所立两木,正也。山长寄予他厚望,也之他是难得一遇的正直之人,遭遇世间千般磨折,深陷污泥,亦能清正己身,不被世俗仇怨所累。”   是为,九桢,亦清。   魏济摇头:“但我真的很讨厌山长给他取的名和字,他太累了。”   如果可以,自当是快意恩仇更快活,谁不想做一个身无束缚之人呢?   晏映的心猛然震了一下,耳边响起轰鸣声,镇定下来后,就泛起一阵一阵的疼。   她本以为白衣似雪,皎洁无瑕,无欲无争的先生是伪装,却原来这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运筹帷幄的先生才是假象,要不是当初暗室里用生命相护的人让他报仇,要不是萧氏一族的鲜血不停叮嘱他别忘了仇恨,要不是秋娘的惨状,要不是那段颠沛流离生活的逼迫,他难道不想做个清正无尘风光韦正与世无争的好人?   有时候,善才是枷锁,会让人活得更痛苦。   晏映跟魏济道别,转头去找了她的父亲。   晏道成看晏映笑得绵浅,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谢九桢没有跟她过来,所以说话也就更大胆些。   他说:“映儿,你跟我回平阳吧,还有你阿姐,我们一起,以后再也不回洛都了!”   他还在纠结怎么跟晏映解释,晏映已经自己回答了他:“爹,我都知道了。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   她摇了摇头:“但我不走,我要陪着先生。”   晏道成张大了嘴,有些不敢置信,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握着晏映的手,规劝道:“映儿,你不要这么傻,我知道你心悦他,可他已经不是当初你喜欢的那个先生了!我们之间有血仇,他今天不怨你,明天不怨你,你能保证今后他永远不会因为横亘在你们二人之间的仇恨憎恨你吗?爹赌不起,爹不想下次再看到你时,你受一丁点伤害,映儿,听爹的话,跟爹一起走,行吗?”   晏道成的手都在发抖,他真心疼爱女儿,所以不会允许有任何差错,晏映当然知道他的苦心。   “爹,你待我真好,”晏映笑着,眼圈却红了,“我离开洛都,回平阳,我还有爹爹,有娘亲,有大哥阿姐,还有麟儿,我有这么多人对我好。”   “可爹爹,先生却只有我一个了。”   晏道成眸光一顿,似乎有痛色闪过,但很快他就回归理智:“可他——”   “可他心怀仇恨?”晏映打断父亲的话。   “爹爹,先生原来也有很美满的生活,有疼他爱他的父母长辈,他本不用被追杀,不用看着亲人惨死,不用漂泊无依被野狗咬,不用到现在都不敢以真身份示人……”   晏映的声音顿了一下,已经有些哽咽,但她还是握紧了父亲的手,轻道:“我若受了那么多,不敢说自己还会是一个心怀善念的人,爹,你就放任女儿这一次,他那么可怜,我心疼他。他喊你一声世叔,你也疼一疼他,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过了这段就好了,我保证甜,我还记得我是个甜文作者(不是)   另外,快去看看我专栏里另一本预收《公主艳煞》的封面!啊啊啊啊我真的太喜欢啦!花银子买的人设,一定要大大的显摆一把!   感谢在2020-07-14 02:56:03~2020-07-15 23: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先生哭了。   晏映站在望月阁外面, 踮脚向里面望了望,整个院子里很安静,能听到掠过的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 她紧紧攥着手,踟蹰良久,最终还是迈动步子走了进去。   望月阁门外没有人守着, 晏映推门进去,只看到简单的陈设, 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山水画, 隐没在山路间有道红艳艳的背影,晏映来过几次,却从来没有在意过, 现在想来, 画上的人应当是秋娘吧。   却不知道出自谁手。   屋里没有人,晏映看了看旁边的楼梯,脚步顿了顿,然后沿着扶手上了二楼。秋娘以前总是喜欢在阁楼的窗子外向她招手, 风吹动她的发丝和红衫, 时光好像能永远停驻在她最快乐的时候。   她总是那么美的,以至于晏映无法接受她形同枯槁一般虚弱地躺在床上, 眼中都是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消瘦苍白, 没有一点生气。   谢九桢坐在床边,肩膀塌陷下去,如同穷途末路的困兽,背影看着让人心酸。   她上楼时踩着木板吱呀吱呀得响, 可是谢九桢却没有回头看,晏映看着屋里除了二人之外再没有旁人,连魏济都不在,心知这可能就是秋娘最后的光景了,所以留两人做最后的道别。   秋娘听到声音,倒是先偏过头去看她,等到看清了她的模样,空洞的眼眸中好像终于焕发一点色彩,她扯开嘴角笑了笑,有些勉强地冲她招手。   晏映一怔,心中有千万跟丝线紧紧勒着她,可却没有表现出来半分,她走过去,在谢九桢身旁蹲下去,握着秋娘的手,还没开口,就发觉喉咙沉得厉害,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秋娘碰了碰她的脸,哑着嗓音问她:“怎么了?”   “有人欺负你了吗?”手指在她眼角处流连,温柔得像山涧细流,眼中淌着轻柔的光。   晏映摇摇头,抱着她的手贴在脸上。   她有点无法直视秋娘的目光,她身上所有的苦难几乎都因当年的那场冤案而起,而晏氏,是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若不是秋娘早已疯癫,忘记了前尘过往,也不记得她的身份,晏映现在连出现在她眼前都不敢。   秋娘笑了笑,把手从她掌心里抽出来,似乎要撑着床做起来,但她四肢无力,看起来有些费力,晏映急忙起身扶她,一边的谢九桢也犹豫着伸出手,两人对视了一眼,他还是那副沉敛静默的样子,眼中压抑的波动让人琢磨不透,晏映看了一眼,就把头偏过去了。   她有些心虚,不知道先生希不希望她出现在这里。   秋娘坐稳了,双脚踩在修鞋上,抬头看向窗子,幽幽说道:“外面是什么时节?”   晏映一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谢九桢开口回答了。   “孟夏。”   秋娘“啊”了一声,眼底有些失望,眸中的光立时就寂灭下去,她幽幽地叹息一声,声音似乎飘了很远:“看不到梅花了吗……”   没有人回应,屋子里陷入无休止的安静,而这种安静在摧残人心。   晏映发觉秋娘跟往常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太沉静了,少了往日的跳脱和疯癫,晏映心中生出一个猜测,开始砰砰跳动,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秋娘,已经有些后悔要进来。   秋娘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想去看一看梅园,”她还是看着外面,“扶我过去看一眼吧。”   她说着要起身,晏映收起混乱的心思,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谢九桢搀着她那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顺应她的脚步一点点向前。   在晏映印象中,先生的身边总是有一两株梅树,翠松堂是这样,侯府是这样,原来的清河郡王府也是这样。   而现在看来,喜欢梅树的似乎不是先生,而是秋娘。   秋娘口中的梅园,便是郡王府里面那一片梅林。   当两人扶着孱弱的秋娘站在梅树下时,晏映已经确信她恢复了往日的记忆,或者说,秋娘的疯病好了,在她死期将近的时候。   可她却还是像往常一样,对晏映温和地笑,对她没有一点推拒,也没有一点怨恨。   秋娘抬头看了看葳蕤绿意,有日光洒下,透过斑驳陆离的树叶,在地上画出一道道光圈,她眯了眯眼睛,轻道:“其实夏天时,这里的景色也很美,以后我死了,你就在坟冢旁边种一棵梅树,冬天时我闻着梅香,夏天时就为我遮一遮阴凉。”   晏映听她开始交代后事,难言的悲伤涌上来,心里揪得难受,旁边的谢九桢却声音清冷,只道了一声“是”。   秋娘忽然扬起嘴角,偏头看着晏映:“你说好要陪我去放纸鸢的,结果却食言了。”   晏映微怔,眼中疑惑渐渐化成抹不去的悲色,她点点头,却忍不住心中酸涩,把头深深垂了下去,秋娘摸了摸她的头,喟叹一声:“你哭什么呢?别哭了,嗯?我怎么会怨你呢,当年的事发生时,你都没有出生,又怎么能怪到你身上?映儿,我很感谢你,没有你,我一定会不放心留他一个人,现在好了,我知这世上还有人疼他,有人陪着他,我就没什么遗憾了。”   秋娘抱了抱她:“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你去陪他放纸鸢,就当了却我的遗憾了。”   晏映已经泣不成声,只能不停地点头。   哭过之后,秋娘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梅树,声音轻得像棉絮:“扶我过去坐会儿。”   晏映和谢九桢把她扶过去,秋娘靠着树干坐下,有些惬意地闭了闭眼睛:“景珩,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别叫那些仇恨蒙住了双眼,好好过剩下的日子,让娘放心。”   晏映抬头去看他。   景珩,是他原来的名字吗?   萧景珩。   谢九桢垂下眼眸,又道了一声“是”。   “也别把权利看得太重,自己快乐最重要。”   “是……”   “也不用觉得对不起娘,娘觉得最后能认出你来,娘很高兴。”   谢九桢突然不说话了,他抬头看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秋娘把他的手放到晏映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跟映儿好好生活,不要欺负她,好好保护她。”   晏映感觉手背一暖,握着自己手腕的温度却在悄悄溜走,秋娘已经靠在谢九桢的肩膀上,目光飘得有些远,不知落到了什么上。   谢九桢刚道了声“是”,就听到秋娘一声轻笑。   “好冷啊……今日的雪下得这么大……”   晏映瞪大了眼睛,看到秋娘望着前方,眉眼温柔,痴痴的笑,好像前面有什么人在等她一样,秋娘伸出去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她好像轻轻唤了一声什么,划过一阵风,正好将她那声呼唤卷走,只余下沙沙的树叶声,下一刻,周遭像停滞了一般,那只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最终无力得垂了下去。   晏映恍惚间转头,就看到秋娘笑着闭着眼,靠在谢九桢肩头,仿佛睡着了一般,在做一个很美好的梦。   晏映搂着秋娘的肩,慢慢靠过去,还没消散的体温仍带了些温度,她埋着脸,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对有些人来说,死是解脱,可对活着人来说,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和思念,晏映想着,如果自己没有磕坏了头,她一定会记得要陪秋娘去放纸鸢。   而谢九桢呢?   叫魏济强行用药吊着她的生命那么久,明知她痛苦,明知她不怨再活着,却依旧不肯放开,而这个不愿面对的时刻总要来的。   谢九桢向后靠了靠,握着秋娘的手终于卸下力气,他微仰着头,慢慢闭上眼睛。   秋娘的后事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没有白幡,没有灵堂,没有法事,从头至尾也没有声张,洛都不会知道侯府死了一个人。只是望月阁彻底空了,再也没有一个人,一身红衣靠在窗边,对阁楼下面路过的人挥手。   再盛大的丧礼是做给别人看的,可留给活人的痛楚却需要自己来消磨。晏映亲眼见着谢九桢是如何一点点料理后事,自打秋娘走后,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仍然有条不紊地处理侯府所有事宜,但晏映就是发现他在消瘦下去,原来刀削的下颔增添几分棱角,眉间的疲倦之色也越来越明显。   晏映知道他并没有表面上看到那般无动于衷。   如果哭过痛过还好,晏映最怕的还是如谢九桢这般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久而久之身体一定会撑不住。   他本就是沉默的人,秋娘走之后,他开口的时候更加少了。   他每天都让自己忙碌起来,见了很多人,召府中幕僚说了很多话,他似乎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什么,连后院都很少踏足,每天都歇在揽月轩。   晏映私下问了星沉,星沉满脸担忧,摇头无奈道:“主子不怎么休息,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   听了星沉的话,晏映终于忍不住,踏着月色,她独自一人去了揽月轩,遥遥看到里面点着灯火,里面却安静得可怕。   将门推开,晏映以为自己会看到谢九桢挑灯处理公务的画面,却不想入眼的是一尊雕像,他像是入定了一般在窗边枯坐,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褶皱,也不知维持这姿势坐了多久,连她走进来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晏映心里一紧,把灯随意放到旁边,迈着脚步快速走了过去,月光在他身上洒下一层银芒,柔和的光晕镶着边,少了往日高高在上的疏离,却更加孤绝,冷到无边,让人不敢靠近。   她匆忙走过去,伸手在他肩膀一碰。   “先生!”   谢九桢仿佛瞬间醒过来了,身子颤了颤,而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光彩都凐灭了似的,空寂漠然。   “你怎么过来了?”他轻问,声音还是温柔的,却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晏映看着他的模样,心疼得厉害,再坚硬的人,也有最脆弱的地方,这世上总有能伤人伤己的人和事,生老病死,没能能跨越的一道沟壑,先生是个人,怎么会不悲伤呢?   她走到他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指尖,在他面前蹲下去,仰着头看他,眼睛里的泪水却奔涌而出。   谢九桢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眉头轻轻皱起,抽出右手在她眼角蹭了蹭,声音温和:“怎么哭了?”   晏映覆上他的手,哽咽着道:“先生,我跟父亲说了,我跟他说,要跟先生在一起,在永远永远陪着你,不管你讨厌我也好,介意我也好,不管你会不会看到我就难过,就想起从前的血海深仇,不管我心里会不会愧疚,会不会胆怯,不管晏氏跟清河郡王府的所有新仇旧怨,我都想陪在先生身边,永远也不想跟你分开——”   她不停说着,眼泪也在不停地落,好像要将这些时日积压的所有悲痛都一起发泄出来。   或许就是造化弄人吧,非要在她跟先生之间竖起一道高墙,可是从始至终,晏映没有做错什么,先生也没有做错什么,这些往日为什么要成为她跟先生之间的阻碍?   谢九桢的神色慢慢发生改变,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想到晏映会突然跟他说这个。   “你……”半晌之后,谢九桢才开口,“你不会后悔?”   她那日挣脱他离开之后,谢九桢就再也没有强迫过她,他甚至做好了决定,倘若她真的无法坦然面对这些苦涩,哪怕心如刀绞,也会放她离开。   今后默默在她身后守护着,只要她安然无恙,恣意快乐地活着,他只要能藏在暗处看着她就好。   他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了,晏映却说要永远跟他在一起。   晏映用他的手抚着自己的脸,轻道:“后悔?我不后悔。”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谢九桢看着她,没说话,晏映自顾自地说着:“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冬日,在雪地里,梅树下,我看到你红着眼睛回头来,却因为心中害怕而躲开了。”   晏映抿了抿唇,细柔的嗓音因为哭腔而更加惹人怜惜:“我那时候,应该跑到你跟前,抱一抱你,跟你说,先生,你不要一个人难过,想哭就哭出来,你还有我呢。”   谢九桢正愕然时,她忽然站起身,把谢九桢搂在怀里,她抱着他的头,侧脸轻轻蹭着他头顶,发丝上都透着一丝冷意,她却在倾尽自己所有去温暖他。   “先生,你不要忍着了,秋娘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从前你一个人,悲伤无人倾诉,哭也没人安慰,所有事只能压在自己心底,但你现在有我了,我在这里,通通都听着。”   谢九桢被她搂在怀中,身子微微向前倾斜。   她站着,他坐着,她高出他那么一块,所以能如这般给予给他坚实的依靠。   这世上的人,总要相依相偎得才能活,一个人时,没有退路,也不惧生死,能赌上一切,输了不过推翻棋盘,奔赴黄泉,无牵无挂。   他曾是个疯到对一切都淡漠无情的人,包括自己,此一生除了坚持去做的那件事,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能牵扯他的生命了。   却原来,他也并非如自己想得那样冷漠。   晏映感觉自己腰上一紧,怀里抱着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渐渐起伏的呜咽声如林中孤狼的悲泣,在寂静的月色下,他第一次有了切实的倚靠,在他最心爱的人的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   是人都是脆弱的。   却没有多少,拥有可以互相舔舐伤口的人。   晏映只能把自己的怀抱收紧,再收紧,让他感觉自己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0-07-15 23:58:10~2020-07-19 06:4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美人被捉弄了。   晏映被早间嬉闹的鸟吵醒, 栖月阁檐下有鸟雀搭了巢,一到清晨就不停地叽叽喳喳叫,虽然每天被扰得不厌其烦, 她却没答应先生让人把鸟巢打掉。   皱着眉翻了个身,她半睁着眼去够被子,却感觉额头上落下一个湿湿热热的吻, 随即耳边漾起一道无奈轻笑:“你嫌它们吵,我叫人把它除了就是……”   晏映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奇痒难耐, 不得已睁开眼睛, 伸手推他,出口的话还带了几分慵懒:“不用……家雀儿搭个巢也不容易,每天听它们叽叽喳喳, 正好醒来看一看你……哎呀, 你起开点!”   说到最后她声音忽然拔高了,晏映瞬间没了睡意,坐起身子看着床前的谢九桢,脸颊红红的, 眸光似要滴水,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撩起自己肩膀上滑下的衣服,眼光好像在埋怨他。   谢九桢脸上有淡淡笑意:“不再睡会?”   晏映没好气地推开被子:“不睡了。”   被他这么一弄, 怎么还睡得下去?   谢九桢忍着闷笑一声,起身将腰上的玉带钩系紧。衣服一收腰, 就显得身形更加颀长, 宽肩窄腰,看着叫人好生遐想,晏映摇了摇头,驱散了心头升起的旖旎念头, 踩着鞋子下床。   “用早饭了吗?”晏映正经道。   谢九桢看了她一眼,脸都红得像海棠花了。   他略了一眼就垂下头,继续整理衣裳:“没有。”   晏映走过去帮他,替他正了正头冠,边道:“吃过再上朝吧,你别总是不用早膳,今天我醒得早,跟你一起吃。虽说这两日朝中事多,可先生也要仔细自己的身体,病了我可没精力照顾你。”   谢九桢应了一声,道:“我革带后面好像歪了。”   “是吗?”晏映皱了皱眉,伸出胳膊绕到他身后去,抓着革带摸了一圈,疑惑道,“没有呀,这不是挺正的吗?”   谢九桢横着手臂,任她在自己腰间摸来摸去。   “那是拧劲了。”   “啊?没有啊……”晏映又顺着革带摸了好几圈,整个人都是怀抱他的姿势,一边摸一边疑惑地嘟囔,终于在抬头时在他眼中捕捉到一抹促狭,晏映立了眉头,快速离开他的身子,瞪了他一眼。   “先生,有意思吗?”   谢九桢转身去了外间,晏映听到他正吩咐人摆饭,竟然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躲过去了。   气得晏映跺了跺脚,都多大的人了还骗她投怀送抱,这还是原先那个孤高清冷的先生吗?再说了,就算不骗她,她不也照样投怀送抱吗,那需要使这些坏心思……   晏映气着气着,又自己笑出声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几分安心的神色。   秋娘走了快有一个月了,先生好像终于能从阴霾中走出来,偶尔跟她开个玩笑,只要先生不再悲伤难过,她就是被捉弄再多次也心甘情愿。   喊清月进来给她梳头,晏映收拾好了之后才去外间,谢九桢正坐在饭桌旁等她,手里拿着一张书信,脸上神情郑重,不时皱皱眉头。   晏映坐过去:“有什么难办的事吗?”   谢九桢见她过来,把书信折好,又放回怀里,执起筷子:“边境有军报,说南禹有骚动,大军压境,近来也许会有战事。”   晏映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他:“南禹?怎么可能,他们那里比咱们还混乱,自顾不暇,哪有功夫挑起两国纷争?”   谢九桢神色淡淡的:“是汝南王传来的军报。”   汝南王穆天和一直镇守南境,若南禹有动作,他的确应该最先发现异样。   “你最近就是忙这件事都没时间用早膳吗?”晏映夹给他一块火熏鸭子片,“太后怎么说?魏王怎么说?”   谢九桢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肉,唇角的线条柔和许多,他鸭肉放到嘴里轻轻咀嚼,慢条斯理咽下去后,才道:“遣了豫州营的兵力前去增援。”   说罢转头看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她:“你怎么不吃?”   晏映眉头就横起来了,认真地看了桌子上丰富的菜色,面如土色,她咽了口口水,小声嘟囔:“吃不下……想吃,但是又想吐……”   谢九桢放下筷子,眼睛睁大几分,随即正色起来:“我下朝后让魏济过来给你看看。”   晏映摆手:“不用,这都是正常的。”   她差不多四个月了,开始害喜,对什么吃食都提不起兴趣,虽然会饿,可吃到嘴里胃就一阵翻腾倒海,还得把肚子里有的都给吐出去。   这两日尤其严重,晏映只能多吃酸的东西压下去。   “我让鸣玉去给我买了一些酸角糕,我吃完那个再吃饭就会好很多,这种小事就不劳烦魏仓公了。”   谢九桢目光下移,在她肚子上看了两眼,神色晦暗不明,晏映见了,伸手糊在他脸上,强迫他偏过头去:“您快吃饭吧,一会儿上朝该迟了!”   她现在胆子越发大了,这样无礼的动作都敢对先生做。   谢九桢拿起筷子,要夹菜时却顿了顿,他看着饭桌,轻道:“再过两日就是五月十六,陛下的寿宴,到时宫里会举办寿宴,我把鸣玉和星沉留给你,那天晚上,我没回来之前,你最好哪里都不许去。”   听他语气突然郑重起来,晏映也跟着收起笑意,脸上多了分认真,她沉默半晌,问他:“是要发生什么事吗?”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鸣玉的声音,他撩着袍子从外边一路跑进来,到了跟前才堪堪停下脚步,急道:“大人,魏王登门,说要见您。”   谢九桢沉下脸来,回头看了晏映一眼:“即使吃不下也要吃一些。”   晏映应了一声,谢九桢已经起身走了出去,鸣玉见状也急忙跟上,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垂花门那边。   “已经快要到上朝的时间了,魏王这时候过来是要说什么?”晏映嘀咕一句,听话地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吃了几口肉。   谢九桢这一走,到了下午都没回来,晏映歇了午觉之后吃了几口酸角糕,顿觉神清气爽,在栖月阁呆着无聊,便出去吹了吹风。   前不久晏道成匆匆回了平阳,舒氏身体不好,他不能离开太长时间,知道晏映留在谢九桢身边的决心,他便没有再强迫晏映跟他离开——何况他也没那个能力把晏映从谢九桢眼皮子底下带走。   秋娘离世,他后来也知道了,再多的顾忌都被心底埋藏的愧疚压下去了,晏映告诉他晏氏流放路上遭遇的横祸绝不是先生所为,晏道成虽没有亲口去问,却也多少相信了晏映的话。   但他父亲确实死于谢九桢之手,尽管是罪有应得,晏道成也无法迈过心里那道坎,只能叮嘱谢九桢照顾好自己女儿,无以面对,不见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晏道成离开,把晏晚也一并带走了,洛都是非太多,不是静养的地方,再加上他也不放心大女儿留在谢九桢眼睛底下晃悠,谢九桢或许能容忍映儿,那是因为映儿是他心爱之人,晏晚却不是,他怕她在侯府受什么委屈。   或许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晏道成却不敢放开手去赌。   晏晚走了,魏济也便不常来。   晏映的失忆症他一直在私底下多加钻研,为此看了许多本医书,她能感觉到自己每日用的药都有细微的变化,当然这些药材都是特别筛选过,不会对腹中胎儿有害。   晏映的确没有再失忆,不过,在那次之后,晏映多加小心,也没有再碰过脑袋,倒是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只是因为她没再摔伤头。   夜里梳洗过后,晏映靠在软榻上绞头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碧落:“几时了?先生还没回来?”   “回夫人,快到亥时了,没听见前院传来消息——”   她还没说完,晏映就听到一声门响,谢九桢挑帘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件黑斗篷,身上有一股冷冽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他刚走过来一步,就看到晏映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脚步顿住,他又转身出去:“我去沐浴。”   碧落收回目光,好奇地看了看晏映:“大人怎么这么急着去沐浴?”   晏映看着晃动的珠帘,轻轻开口:“先生怕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不舒服。”   碧落更疑惑了,什么气味闻到会不舒服?而且大人一向干净整洁,不像别的臭男人一样身上总是有股子汗味,他还一直带着夫人给他绣的香囊,一经过就能闻到馥郁沉敛的龙延香。   晏映冲她挥手,示意她退下,碧落便收起疑问,后退两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谢九桢就从耳房里出来了,他已经换了干净的一身,身上散发着清新的皂荚香,他走过来,挨着晏映坐下去:“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晏映纵起鼻子像小狗子一样在他身上闻了闻。   谢九桢哑然失笑:“我已经洗得很干净了!”   晏映抱着腿,收起自己狗鼻子的神通,回答他上一句话:“想等先生回来。”   谢九桢心里一暖,伸手在她耳鬓上抚了抚:“那以后,我尽量早点回来。”   没说叫她不要等他,而是承诺自己早点回来。   晏映弯了弯眼睛,往他怀里靠了靠,谢九桢却伸手一捞,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双手圈住她的身子,晏映整个人窝在他怀里,更像一只小狗子了。   她抬头看着谢九桢下巴上藏得很深的青色胡茬。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杀了人吗?”   谢九桢一顿。   晏映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这没什么可瞒我的,我又不是见不得血光的小孩子。”   谢九桢垂眸看着她,樱桃小口,鹿眼秋瞳剪水,娇媚玉成,却又满目的天真纯洁,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藏在羽翼下,呵护周全,不让她看到这时间任何一丁点血腥黑暗。   但她说得对,她从来就跟旁人不一样,不是寻常女郎,内心不是外表这样娇娇弱弱。   谢九桢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她,他只不过觉得这种小事不必跟她说。   “府上抓到两个魏王的眼线,我刚才去处理一下。”   魏王白天才来找过先生,晚上就处理了两个魏王的眼线,应当是魏王跟先生说话时暴露了什么。   “如何?”   “只是暗桩,还没开始动作,就被我发现了。”   看谢九桢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晏映也知道事情不大,把心放回肚子里,又问:“那魏王跟先生说什么了?”   谢九桢忽然从床榻上站起来,晏映觉得身子一空,下意识惊叫出声,赶紧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扒在他身上,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你怕什么,我难道还能给你扔出去?”   晏映自知窘迫的模样都被他看光了,又想起白天他也是这样捉弄她,气得脸上红红,恨恨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那你起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肚子里的孩子都要给吓出来了!”   谢九桢抱着她往床边走:“是我的错了。”   “自然是先生的错!”晏映还忿忿不平。   “你搂得紧些,我怕抱不动你。”   晏映一边收紧臂弯一边小声道:“我哪有那么重了……”   虽然最近害喜,但她的肉确实比之前肥了不少。   谢九桢一看她不好意思的模样,笑意更深了,将她放到床上,却连忙改了口:“没有,是我骗你的,你一点也不重,我抱得动。”   晏映不信:“那你干嘛说那样的话……”   谢九桢笑意不减:“不是想让你抱紧一点吗。”   晏映抬头,眸中盈盈水色荡漾,这人,怎么突然这么会撩人心弦了?   晏映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如同猎物遇到豺狼虎豹似的,谨慎地往里挪了挪:“先生,我现在还怀着身孕,着实不太方便……”   谢九桢眉头微皱,半晌后了然地松展开,眉向上挑了挑,有些咬牙切齿:“你又再想什么?”   晏映寻思着先生这么反常,莫不是素了太久,想要勾引她,去做那事了?   但先生好像又不是这意思,晏映一头雾水:“那你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突然……”   晏映“突然”半晌,也没突然个所以然来,谢九桢抱着她躺下,盖好被子,屋里的灯火照得亮堂堂的,隔着青纱帐晏映还是能看到谢九桢的面庞。   他比之前对她更加坦诚了,也不吝啬让她看清他的心,晏映其实心里知道,这样的转变其实是她带给他的,从前,他是一个沉默内敛,生人勿近的谢太傅,现在,他是只对他温存的先生。   他偶尔会很亲近她,依赖她,沉迷贪恋她身上的气息。   晏映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先生有了点烟火气,多了些人味。   “怎么突然这么喜欢我?”晏映直道。   谢九桢闭着眼,又睁开,点漆黑眸中一片澄澈,干净透亮,只能映出她的影子来。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含着缱绻柔情,又有一丝不太容易察觉的疼惜,他道:“之前是我不好,冷落了你。”   晏映一怔,才明白他的意思。   秋娘去后,他像个失去生机的枯木,沉寂了好些时日,但晏映从来没觉得那是冷落,倘若在这种时候她还一心要先生顾及到她,那她岂不是太娇纵胡闹了。   但他既然说这样的话,应当是从秋娘离开的痛苦中走出来了,何其难得。   晏映只有高兴的份,她挪到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以后可别这样了。”   她觉得自己眼睛热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该开心,却就是想哭。   总会过去的,这句话在一切都过去后,回过头来看来时路,大概就是她现在的心境吧,有感激,有侥幸,有欣慰,也有后怕。   晏映搂着谢九桢的腰,忽然昂起头:“所以,魏王白天里找先生,到底说什么了?”   她还记得刚才被先生岔过去的问题,可不能就这么被他蒙混过去。   谢九桢发觉她还想着这件事,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这么想知道?”   “嗯,快说。”   “他告诉我一件惊天隐秘,希望我能站在他那边,对付姚妙莲。”谢九桢随口道。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你们猜后面还有没有失忆。   我怎么感觉大家伙现在都偏向先生了,忘记你们23章左右都让我往死里虐先生吗?(挠头) 第65章 先生跟美人夜谈。   晏映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微微瞪圆了眼, 金黄的灯火在眼底晕开闪烁的光,煞有介事地看着枕头上敛起神色的谢九桢,满心的好奇。   谢九桢却没答, 抓着她的手腕往怀里带。   “睡吧。”   晏映觉得他胸膛的怀抱太热,顾蛹顾蛹身子离开他的束缚,夏夜里都要打着扇才不会出汗, 她可不想窝在锅炉里。   “先生,你说过什么都不瞒我的。”晏映侧着身子, 目光彤彤地望着他。   谢九桢觉得怀里有些空, 眼神也变得静默许多。   “这件事你知道,”他忽然侧身支起身子,伸手在枕头旁边拿出一面团扇, 轻轻在晏映头顶上摇着, 声音如细风一般,“是当今圣上的身世。”   那团扇上绣着的是一幅美人图,扇柄上坠了红穗子,美是美的, 让先生拿起来扇风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但头顶一下一下荡起的微风却将心底的燥热和夏日的暑气一扫而空,心情跟着开阔起来, 瞬间觉得清爽许多。   晏映看先生为她扇扇子的模样都看痴了,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嗯, 你刚刚说什么?”   谢九桢一直摇着团扇, 语气有几分无奈:“当今圣上的身世。”   晏映赶紧把杂乱的心思梳理好,黛眉轻轻皱起:“魏王也知道这件事了?”   “姚妙莲做的不干净,被赫连嵘抓到了把柄,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现在告诉我,是有了别的打算。”   晏映听得一头雾水,她虽然知道当今陛下非太后亲生,却不知道原因何在,而魏王又掺和进去什么。   她所知道的,都是那日在卧佛寺客舍外偷听到的,姚妙莲也只是随口提及一句,并没有多说。   “先生一直都知道陛下的身世吗?”晏映问出心头疑惑。   谢九桢眸光隐没,似是想到了很久远的事:“当年赫连珏被昭武帝立为太子,当时就给他配了一个太子妃,只是这个太子妃身子不好,没多久就去了。姚妙莲那时只是赫连珏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女,虽然出身西梁皇族,却也不过是阶下囚而已。”   他说到这,面色暗了暗,晏映才想起姚妙莲的身世跟先生有些像,都是皇族后裔,却都沦为他国砧板上的鱼肉,昭武帝在时各地纷争不断,他一路挥师南下,统一北方,武功盖世却也流尽鲜血,权力更迭是正常,但落到自己身上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晏映似乎能想到姚妙莲为何将皇权看得这么重。   她握住先生的手腕,把团扇从他手里抢过来,也给他扇了扇风:“然后呢?”   谢九桢被她的动作惊得一怔,随即眼神柔和许多:“赫连珏对姚妙莲起初是欣赏,后来就渐渐变成宠爱,他登基之后就封姚妙莲为贵人,没多久皇后就去了,他又封她为皇后。不过……姚妙莲成为皇后时年不及十五……”   晏映眼珠一转:“她不会是怕自己年龄太小,孩子会保不住,所以事先做好准备,留了一手?”   谢九桢的神情印证了晏映的猜测。   “姚妙莲很快就有孕了,但是生子那日却遇到难产,孩子没有保住,这个孩子是她从别的地方抱过来的。”   晏映觉得姚妙莲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在先帝眼皮子底下做这种欺君的大事,可是转念一想,赫连珏跟先生是至交好友,两人又一齐在积室山求学,能得孟鹤龄亲自指教的人,又能笨到哪里去?   但先帝已逝,他心理究竟是怎么想的,晏映也没办法扒开土去问一问。   何况她对先帝和姚妙莲之间的爱恨情仇没有兴趣。   晏映扇的风似乎大了一些,把谢九桢的头发吹一下一下飘起:“这个太后还真是胆大包天,为了权利什么都不顾,不过,她要是不爱权了,当初说不定就不会选择先帝,而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跟了先生了。”   她眼中带刀,目光也凉凉的。   谢九桢真是一点都不热了。   他把晏映的手按下,轻笑一声,声音里有几分无奈:“你还在介意这件事?”   晏映刚要张口,他就打断她:“别人作何想法,我管不着,我只知道翠松堂日讲前,再多颜色在我眼中不过皮下白骨,后来也只有一人纳入我的眼。”   晏映抿了抿唇,眼睛开始往别处飘,脸上也染了一抹红:“然后呢?”   谢九桢借着摇扇的风给她驱散脸上的燥热:“然后她就把陛下养大了。”   陛下是个傀儡,是姚妙莲用来固权的工具,在垂帘听政的这几年里,她觉得自己能有足够的时间把持朝政,为自己收揽更多心腹。   只是没想到这秘密会被别人发现,反倒成为威胁她的工具。   “魏王就是要利用这个对付姚妙莲吗?”晏映小声嘟囔一句,忽然想起她之前在皇宫里撞到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心里有些遗憾,“陛下似乎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晏映忽然认真起来,看着谢九桢:“陛下寿宴那日,是不是会发生大事?”   她抓住他的手腕,不禁加大了力道:“先生,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你,你一直所求的,到底是什么,你想把他们都打败,自己坐上那个位子吗?”   谢九桢神色微顿,他看着她的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争夺天下。”   半晌后,他才沉声回答。   他的声音很冷静,沉着的声线里透露着一丝漠然,就好像那些人人趋之若鹜的权利,地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皇位,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似的。   可那声音里更多的又是阴狠和狂悖,她甚至能听出先生心底的恨。   没想要争夺天下,想要的,不过是把所有身上溅到过清河郡王府的血的人,统统都杀光。   因为赫连珏,他给了大胤七年的喘息时间,如今一切都开始要收网了,也是他快要实现心底愿望的时刻。   这就是他此生的全部了。   晏映忽然觉得心里裂开一条缝,恍恍惚惚之间,仿佛有什么要从那里溜走,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她抓住谢九桢的手,轻轻说道:“先生,你记着,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很害怕谢九桢大仇得报之后就变成一张断了根的浮萍,这时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   她感觉出刚才那句话里,充满着不留一丝退路的疯狂。   谢九桢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句话,神色微微愣了愣,然后反手握住她,搁在心口上,闭上眼。   “好,我记得。”   晏映这才心安。   寿宴将近,谢九桢每天要见很多人,总是很晚才回来,晏映没法每天晚上都等到他,就在软榻上先睡着了,然后第二天就会发现自己躺回到床上。   如果不是因为怀有身孕,寿宴那日她也想去,但是不清楚那天会不会充满凶险,晏映身子还没有恢复好,去了怕是会给先生拖后腿。   先生要对付魏王,无暇顾及她,这是先生盼了将近二十年才等来的机会,晏映也不允许自己任性,给先生带来哪怕一小点变数。   只是日子越近,她越有种心慌的感觉,就像坐着一叶小舟在漫无边际的水上飘荡,前前后后都寻不到方向,心里也没有着落。   寿宴前夜,晏映做了个噩梦惊醒了,醒来时大汗淋漓,像是水淌过一样,可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梦里都发生了什么,正捂着沉压压的胸口呼吸时,谢九桢忽然走了进来。   他已经沐浴过了,乌黑的长发垂散在背后,消磨了一身清冷气息,反倒多了几分温柔和儒雅。   “怎么醒了?”谢九桢见到晏映坐在软榻上有些惊讶,在看清她苍白的脸色后面色瞬间变了,他快步走过去,双手扶着她肩膀,“哪里不舒服?”   晏映大口呼吸几次之后觉得胸口顺畅多了,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   谢九桢还是皱着眉:“府上有大夫,我让鸣玉叫来给你看看。”   这么晚了去请魏济肯定不行,但是侯府还是养着三四个医术精湛的大夫的。   晏映赶紧拉住他的手:“真不用,我做梦吓醒了而已,身子没有一点不舒服。”   她踩着鞋子下地,推着谢九桢后背,把他按在床上:“倒是先生你,这么晚了才回来,还是快些安寝吧!”   谢九桢拽住她的手:“真的没有不舒服?”   晏映网起袖子要蹲下:“先生是想等妾身伺候?”   见她真要动手,谢九桢忙把她拖起来,自己把靴子脱下,抬腿坐到床上,晏映也跟着爬了上去。今日暑气严酷,屋里放了四五个冰盆来消解暑热,她却一改之前的态度,直往谢九桢怀里钻。   让谢九桢有些受宠若惊。   他微微抬着手臂,不知该不该放下来,害怕搂着她太热。   晏映握在他臂弯上,闻到他发间清新的香气,沉默半晌,忽然道:“先生,你说,如果我再把你忘了,你还会跟从前一样不知疲倦地把我找回来吗?”   谢九桢慢慢放下手,掌心顺了顺她后脑,指尖划过柔顺黑亮的头发。   “会。”   晏映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将头闷在他胸膛里:“其实我也有错,我不该什么疑问都埋在心里,只顾着跟你打哑迷,现在想来,当初我真正介意的事,都是误会。结果一个不愿意问清楚,一个不愿意说明白,最后才闹成那个样子。”   谢九桢的声音从头顶飘来:“是我不好。”   晏映忽然抬头,清澈透亮的眼睛盈盈望着他:“那先生有没有想过,倘若我失忆之后,不会再喜欢先生了,你怎么办?”   谢九桢手上动作一顿,背光的脸被阴影遮住,一双眼眸晦暗不明,他没有说话。   晏映以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这个问题对先生来说太残忍了,记忆是一个人一生里最重要的东西,它牵连着沉甸甸的感情,如果记忆都没有了,最痛苦的反而不是那个忘记的人,而是记得的人。   晏映庆幸自己虽然总是不停地把先生忘掉,却每次都被他再次吸引,每次都重新爱上他。   但她不知道若有下次还会不会这样。   谢九桢垂下眼眸,浓密眼睫遮住了满目的偏执和冷意。   他道:“不管你喜不喜欢,结果都一样。”   晏映忽然觉得背后发冷。   她差点又忘了先生隐藏的另一面了,若她真的不再喜欢他,没准先生会造个金笼铁圈,把她关在里面哪也不许去,任她哭嚎求饶却无动于衷,晏映打了个激灵,突然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睡吧……睡吧……”她悻悻地拍拍先生后背。   就不该给自己挖坑往进去跳。   夜深人静,晏映很快就睡熟了,她安静地躺在怀里,像只乖巧的小刺猬,微微蜷缩着身子,谢九桢微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手指慢慢撩过一撮垂在脸上的发丝,他轻叹一声。   “我怎么舍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快要完结了!(也可能是胡扯)   先生晏映太好了简直天生一对,这种天造地设的感觉写《折腰》时候也有过,总之就是很小天使。   不过先生和晏映这样的情况,也完全可以引发出另外一个故事,稍微换一个人的性格可能就be了,你们喜欢看he还是be啊?   →感谢在2020-07-19 06:51:24~2020-07-21 02:1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吃火锅 9瓶;阿尝 3瓶;小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寿宴(一)   马车停在宫门外的甬道上, 车帘掀开,谢九桢从弯着身走出来,一只手提着衣摆, 车夫搭好脚蹬,他一步一步走下去,刚放下衣服, 背后就传来一声轻笑。   “先生今日来得有些迟了。”   谢九桢顿身回头一看,就见身着褐色银云纹锦袍的穆迁站在阴影里, 旁边跟了一个抱剑护卫, 眉峰冷漠地看着前面。   谢九桢显然没有要跟他搭话的意思,穆迁也不尴尬,他抬脚走上前, 好像跟眼前的人很熟络似的, 张头望了望他身后:“怎么,今天这么大的日子,先生没把鸣玉带在身边吗?”   云层厚重,天气有些闷热, 穆迁打开折扇, 扇了扇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做好你该做的事。”   谢九桢的声音不复往日清雅, 冷硬的语气如刺骨寒风,是威胁也是警告, 莫名让人心中一颤。   穆迁当然不是为了惹怒他才在这等着的, 见谢九桢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悻悻收起笑容,走到他身侧比了个请的姿势,谢九桢看了他一眼, 转身向宫门那边走。   寿宴会有许多王公大臣参加,因此皇城布防比从前要严密,宫墙外面的禁军随时行过。   穆迁看了一眼,声音不禁压低许多:“先生就这么肯定今天魏王会动手?”   两人并肩走着,到宫门处有禁军把守,穆迁身边护卫佩的剑是不能带进去的,还不等谢九桢回答他,他就已经去跟禁军统领理论去了。   结果最终佩剑还是没能带进去。   两人进了宫,远离那些禁军之后,穆迁嘴角一咧,摸着唇边啧叹一声:“连个防身的匕首都不能拿,一会儿不就等死吗?”   宫宴上有皇帝,前来参加宫宴的大臣不可能身上带着可以伤人的兵刃,穆迁不过是随口说一句,并不是真心担忧。   谢九桢觉得他有些聒噪,眉头轻轻皱了皱。   不知道映儿午睡醒了没,鸣玉有没有给她去买酸角糕。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在半路上跟穆迁就分开了,穆迁路上一直在跟他说着什么,谢九桢半个字都没听,也没有回应,岔路离开时头也不回,穆迁看着谢九桢背影,笑容似乎别有深意。   “还真是变了。”   谢九桢自然没听到他那声轻叹。   紫宸宫,赫连铎正坐在上首听太监跟他说寿宴上需要注意的事项,他靠着榻上矮几,因为个头太矮,两脚离地,在空中悬着。   太监说得东西太枯燥,他听着听着就要睡着了,忽然,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傅大人到”,他立马惊醒,赶紧端正身子,眼睛瞪得像驼铃一样。   谢九桢走进大殿,那太监也不再说了,转身先给谢九桢行礼。   赫连铎“啪叽”一下从软榻上跳下来,走到谢九桢身前,执了晚辈礼:“先生。”   论身份,他是君,谢九桢是臣,这礼数本来不合规矩,陛下才刚及六岁,还是个奶娃娃,虽是皇帝,政务轮不到他插手,有太后处理,他实在没什么威严。   也因此这点不合规矩的小问题都没人在意。   “你们先下去吧。”谢九桢话音落下,大殿里其他宫人都低垂着头恭敬退下,殿门关上后,他才转头看着赫连铎,眼中有幽幽深意。   ——   宫宴在祥麟殿举办,赫连铎是跟太后一起到的,他迈着小短腿走在最前面,尽管面色有些局促,仍然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没有那么紊乱。   到了龙椅旁,他转身吩咐开宴,然后由张公公抱着他坐上龙椅,姚妙莲则坐在旁边的凤座上。   寿宴上少不了歌舞,但赫连铎还小,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坐了一会儿便犯困了,若不是姚妙莲就坐在他旁边,他保不准就要歪头打瞌睡。   歌舞过后便是各大臣献礼,毕竟是给陛下送贺寿的礼物,每一件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赫连铎对这个还有些兴趣,便打起精神来,抻着脖子向下看。   轮到魏王时,他笑着走到最中央,对上面的赫连铎弯身拜了拜。   “陛下,臣给陛下送的礼,是一个人。”   本以为魏王要献上什么奇珍异宝,他开口却说要送个人,一时之间,宴席之上的大臣们都惊讶不已,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论辈分,魏王已经是赫连铎爷爷辈的人,他叫了声“叔祖父”,便从龙椅上跳了下去,走到魏王跟前,疑惑地看了看周围:“人?什么人?朕认识吗?”   姚妙莲也不知魏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觉心头有些不安,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没露出半分慌乱之色,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魏王叔到底准备了什么,快别卖关子了,让哀家也瞧瞧。”   魏王眼中闪过一抹锐光,瞥了一眼上面的姚妙莲,然后抬起手拍了拍,就见大殿之外,有个身形清瘦的女子莲步走了进来。   见是个女子,众人还以为魏王要献美,可陛下如今不过是个孩子,现在献美有什么用,待那女子走近一些,他们发现这女子已经梳了妇人发髻,虽然青萝布衣,却亦有倾城之色。   姚妙莲忽然从凤座上站了起来。   赫连铎看着那妇人,琉璃眸中隐着光,经灯火映照,闪烁不停,他看了半晌,才抬起脚步走过去,抬头问:“你是谁?”   他声音清澈,听来就只是满怀好奇地询问,姚妙莲却有些失了风度,慌乱之中行下台阶,将赫连铎的小身子挡住,满目怒火地看着魏王。   “魏王叔,这是什么意思?”她尚存理智,声音却咬牙切齿,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没死,不仅没死,还被眼前的人带到了宫里,站到了她跟前。   怪不得魏王能知道她的秘密。   众臣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看太后面色,魏王送来的“贺礼”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魏王却只是看着姚妙莲笑:“陛下说不定会喜欢。”   姚妙莲呼吸一滞,再也顾不上许多,转头怒喝一声:“来人!将这个人给哀家拖下去杖毙!”   她是当今太后,说话没人敢不听,话音刚落,就有人向那个妇人围过去,赫连铎在姚妙莲身后看着,紧紧攥着手心。   妇人却毫无惧色,也没有退后一步。   魏王忽然伸手挡在妇人身前,将侍卫拦下,抬头看向姚妙莲,扬声道:“太后这是做什么?臣献给陛下的寿礼可有什么不对?”   赫连铎走上前来,好奇道:“叔祖父,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吗?叔祖父为何要把她送给朕呀?”   “还不动手!哀家的话也不听了吗!”姚妙莲恨不得自己冲上前把那个妇人杀了,魏王却闷声一笑,虽是看着赫连铎,却抬高了声音,意在让整个大殿中的人都听到。   “因为这个人,才是陛下的亲生母亲。”   魏王说完这句话,大殿之上有片刻时间都无人作声,静得呼吸可闻,可下一刻则轰然爆发了惊呼声。   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很快响起议论声,赫连铎却还像个什么都听不懂的小孩子似的,转头看了看姚妙莲:“可是,朕的母后在这啊!”   “那是因为,太后不是你的生母——”   “你闭嘴!”姚妙莲怒斥一声,还在维持着她最后一丝理智,见对面的人笑意绵浅,她就知道他是早有准备,要在今日撕破脸皮,她不能让他如愿。   姚妙莲似乎冷静了下来:“魏王叔,有些话不能乱说,你说她是陛下生母,又将哀家置于何地?”   她走到那个妇人身前,笑着看她:“自从进来大殿,你还没有开口,冒充陛下生母,你到底是何居心?”   妇人抬眸,视线没有一丝躲避,可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反应。   众人这才发现她的不对。   赫连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魏王忽然打断眼下的沉默:“陛下生母已被太后娘娘毒哑,自然是不能说话,不过血缘是无法抹除的,太后既然不相信本王说的话,可敢跟陛下滴血认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1 02:12:29~2020-07-22 23:5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寿宴(二)   窗外骤然落下一道惊雷, 幽蓝的光亮将天空映照得恍若白昼,犹如巨斧一般将大地撕裂。   晏映心头一颤,从椅子上站起来, 将门打开,外面忽然涌进一阵狂风,夹杂着湿凉的雨点卷入, 雷声过后就是急促的落雨声,浇灭了夏日浮动的燥热, 浸透丝丝凉意。   大雨来势汹汹, 晏映抬头看着檐下雨帘,心头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星沉在旁边站着,忍不住提醒一句:“夫人, 小心别着凉了。”   晏映将门关上, 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盈盈灯火。   “几时了?”   星沉顿了一下,答:“回夫人,酉时刚过。”   谢九桢进宫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晏映在侯府等着, 却不能知道如今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进行到何种地步,一直心神不宁惴惴不安, 外面的雨简直像直接低落在她心头上。   她又回去坐着,右手紧紧攥着左手, 坐了一会儿还是站了起来, 在屋里来回踱步。   忽然,她听到一阵杂乱的声音混在雷雨声里,像是靴底砸动地面,盔甲的摩擦声, 隐隐在耳边发出轰响。晏映抬起头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去问星沉:“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星沉侧耳听了听,然后点头,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夫人放心,是自己人。”   与此同时,城北门的哨卡处,大雨将地面之上的鲜血尽数冲刷,苍白的脸贴在泥土上,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好像死不瞑目,尸体被随意地丢在旁边,有一身穿黑甲的人站在暴雨中,手中握着一杆长缨,偏头跟旁边的人吩咐着什么。   下一刻,城门大开。   铁骑踏着泥淖在黑夜中疾驰而过,却没有发出任何一丝人声,只有大地在微微震颤。御马飞奔的人皆身穿黑甲,被雨水冲刷后反射着锃亮的光,犹如从黄泉涌入的幽灵大军。   黑色铁骑顺着长街直奔皇城。   祥麟殿。   魏王赫连嵘嘴角扬起浅浅的笑,目光逼仄地看着姚妙莲:“你敢吗?”   他笑得张狂,早已卸下往日伪装,姚妙莲不知他为何要突然发难,如果是因为之前的晏氏,他也不必等到如今,明明他们二人在白日里才……   姚妙莲已经不敢去想魏王对她做的事,她本以为自己只要委身于他,就能暂时保住当今的地位,她虽有致命的把柄落在他手上,可当初他强迫她时,说得那么清楚,他说他只要得到她!   赫连嵘早年断了子孙根,膝下没有子嗣,拿来了皇位他又能做什么!   姚妙莲不相信他肯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她向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赫连嵘跟前,眼下局势将她逼迫到绝境,姚妙莲为想不到更坏的局面,她压低了嗓音:“你到底想做什么?把我拉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赫连铎用小手拽着姚妙莲的华服一脚,眼睛都红了,晃着手问她:“母后,叔祖父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母后……”   姚妙莲却视若无睹。   东郡公滕思柏是大臣之中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他瞪着眼睛看着前面,替众人问出心中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魏王殿下说此女为陛下生母,不知殿下从何得知,又有什么证据,倘若心口胡说,即便您是魏王殿下,也要为今夜的话负责。”   赫连嵘握着侍卫持刀的手腕,忽然加重力气,那侍卫惨叫一声,手中的兵器轻易被赫连嵘夺过,他拿起刀柄,手指在刀身上抚了抚:“本王就算骗了你们,你们又能如何?”   众人皱眉,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听赫连嵘如此说,姚妙莲刚要松一口气,忽然感觉下巴一凉,抬头一看,竟然是赫连嵘将刀尖对准了她!   “魏王!你难道想造反不成!”姚家人一看姚妙莲都被控制住了,终于忍耐不住,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怒目而视。   赫连嵘笑了笑,把刀尖移得更近一分,姚妙莲被迫仰起脖子,一动也不敢动,她始终用视线瞄着他,目光没有离开过。   赫连嵘接下来说了一句让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话。   “造反?造谁的反?皇兄故去之后,就让珏儿坐上了皇位,可惜我这个侄儿,至死没留下一个血脉,皇位上的人,实则是个野种!本王这哪是造反,我只是让皇位回到应得的人手里。”   刚才他说陛下生母另有其人,众臣心中还没对陛下的身世有任何猜测,最多觉得这不过是个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可现在赫连嵘却说陛下连先皇的骨肉都不是。   那就很耐人寻味了。   “赫连嵘!你到底在做什么!”姚妙莲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赫连嵘忽然收起手中兵器,踏前一步,伸手握着姚妙莲的脖子,将她强行拖拽到自己身前,一字一顿道:“我觉得你有点不识抬举,一边对我虚以委蛇,一边又联合别人想要除去我……姚妙莲,我真是太纵容你了,你以为我喜欢你,就对皇位没兴趣了?坐上那个位子,我照样能得到你,谁敢说我一句不是!”   姚妙莲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听不到他二人在说什么,看到当今太后被王爷这样掐着脖子说话,大臣们也不能无动于衷,谁知他们刚要动起来,大殿之上守卫安全的禁军忽然围列过来,抽刀搭在众人脖子上。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福王喝了一杯酒,垂着眸,好像这里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   但禁军是看他眼色行事的。   姚妙莲听了赫连嵘的话震惊不已,她艰难地摇着头,嘶哑道:“不……我……我没有……”   “没有?”赫连嵘靠近几分,身上散发着摄人的危险气息,“你敢说你没有?难道你没有背着我,跟谢九桢暗通款曲?”   姚妙莲的眼睛豁然睁大了几分。   是他!   她想要找寻谢九桢的身影,可惜赫连嵘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无法回头。   谢九桢还在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桌上放了一盘青葡萄,他尝了一颗,是酸的。   映儿一定喜欢,他想。   “我没有……你……被他骗了……”姚妙莲看着他,脸色已经被他掐得涨红。   禁军将整个祥麟殿都控制住了,或许,也控制住了整个皇城。   谢九桢忽然从席位上站起来,以刀刃威胁他的那个禁军见他有动作,刚要挥刀砍杀,他却先一步捏住了刀身。   禁军侍卫眉头一皱,用力抽,却纹丝不动。   谢九桢捏着刀刃向旁边一甩,整个刀飞射出去,锵地一声插在立柱上,刀尖没入五分,另一个侍卫也持刀上前,他反手握住那人手腕,夺了兵器之后横向一砍,随意地就像做了一个拂袖的动作,两人脖子上顿时多出一道流血的伤口,来不及叫喊,就直愣愣地向后躺下。   血溅了谢九桢一身,然他只是偏了偏,没让鲜血污了他腰间佩戴的香囊。   所有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的惊诧更甚恐惧。   谢九桢在他们眼中,从来都是高山仰止的圣人君子,即便深不可测,也与嗜杀冷血不沾边。   而他方才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却深深印刻在他们心里。   谢九桢将刀身归鞘,忽而向赫连铎招了招手。   赫连铎不知何时走到青衣女子身旁,拉着她躲到谢九桢身后。   赫连嵘放开姚妙莲,眯着眼看他:“谢太傅这是……”   谢九桢却轻笑一声,笑声里毫不掩饰轻蔑,犹如撕开一张面皮,如果从前的谢太傅是冷而内敛的无欲无求,现在的谢太傅就是张狂无羁的一匹孤狼,他仍旧冷,那冷渗透到骨子里,目光所及之处都生出凛冽寒气。   竟不知谢九桢是这样的人!   谢九桢始终没有多看一眼赫连嵘。   他只是低头对赫连铎笑了笑。   “你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吗?”   赫连铎摇了摇头。   谢九桢指着龙椅:“他想推翻你,自己坐上去。”   赫连铎抿着唇,不说话了。   谢九桢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鸳鸯锦帕,虽然跟香囊上的绣样明显不同,却能从针脚看出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擦了擦手上的鲜血,冷硬的侧脸看不出一丝情绪。   “那你知道这里都发生过什么吗?”   赫连铎仍旧摇头。   “乐都的朝山王自立为帝,国号为胤,四皇子赫连岐在众多皇子中拼杀而出,继承皇位,娶河间王女郭氏,第二年诞下太子赫连玥。”   “兴庆十年,昭武帝南渡屿江,芫嫔有孕,被郭皇后陷害,流落乱军之中,此后昭武帝除太子之外再没有子嗣,郭氏在京中做大。”   “兴庆十二年,昭武帝迁都洛都,围困东楚国都三月有余,在东楚最后一个国君兵败自焚后,大胤彻底一统北方。东楚皇族后裔萧彦清归顺朝廷,被封清河郡王。”   “景和元年,大胤与南禹依屿江南北分治,景和六年春,昭武帝带兵南伐,在洛都的太子同魏王密谋造反,不料被清河郡王发现,却反被诬陷,消息传到昭武帝耳中,昭武帝当即放下军务回朝。”   “郭后自知太子谋逆罪没有回旋之地,毒杀太子之后亲自请罪,河间王降等为淇阳侯,虽保住家族却伤筋动骨,百年大族不复往昔。”   “真正的罪魁祸首,魏王,平阳晏氏,却躲过了那次祸患。”   “景和十五年,郭后病逝,昭武帝接回远在南禹的亲生骨肉,并立为太子,景和十六年,娶太子妃甄氏,同年昭武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年号为嘉安。”   “嘉安元年,纳西梁王室姚氏为妃,诊出腹中为死胎,逼迫侍女青衣与侍卫交合,二年生下一子,同年甄后病逝,立姚氏为后。”   “嘉安六年,赫连珏暴毙而亡,太子年幼登基,无力参政,则由大臣辅政,太后姚氏临朝。”   “你听懂了吗?”   谢九桢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听进去,他像在翠松堂一样,悉数大胤朝发生过的所有大事,他又知道一些正史之中不曾记载过的,让人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甚至到最后戛然而止的时候,大家还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清朗的奶音忽然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赫连铎点了下头,说道:“听懂了。妻非妻,妾非妾,子非子,君非君,臣非臣,忠非忠,善非善,权,势,情,爱,义,仁混杂不堪,一通乱史,无数个笑话,就是这里,过去,现在,将来也许不断会发生的事。”   赫连铎说着,却看了看青衣妇人,眼圈逐渐红了。   谢九桢伸手落在他小小的肩头上。   “那你怕了吗?”   赫连铎摇摇头。   “如果今日这里的人都死了,就没人知道你的身份,你看,所有人都向往那个位子,但是没人能坐长久,今日你坐,或许明日就换我坐,强者拉人入泥泞,自己站上去,皇权更迭自是如此。可你要记住这里发生的一切,才能始终提醒自己,你要做那个与众不同的人,才是世人畏慎的强者。”   赫连铎攥紧了手,他看着谢九桢,艰难地抬着头,犹如仰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他觉得他是站在方外的人,看清了这世间所有欲望,他无求,又或者说所求更多。但更深层的东西,已非他所能思考的了。   他只是觉得先生在用今日发生的事教会他什么。   审视,清醒,不能忘却。   “哈哈哈哈哈哈!”魏王却忽然笑了。   “谢九桢,你莫不是一个傻子,他不过六岁小儿,何况不是皇族血脉,你跟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然而更多的人在意的却是他最开始说的那句话。   “他说什么,要把我们都杀了?” 第68章 寿宴(三)   “谢九桢, 你还在这里故作镇定什么?现在整个皇宫里都是我的人,我想杀了你,易如反掌。”   赫连嵘说完, 在大殿上扫了一圈,大有谁敢抵抗就将人就地格杀的威胁意味,有人脖颈上就横着刀刃, 生死一线时家国大义都可以抛之脑后,但又不愿意直接俯首称臣, 便将头一偏, 躲过他的视线。   赫连嵘轻蔑地笑了一声。   “禁军的人被你做了手脚?”姚妙莲已经有了这个顾虑,自从福王接手禁军之后她严加防备,为的就是不让今日的画面出现, 没想到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见赫连嵘笑而不语, 姚妙莲脑中思绪如电光火石般,有什么一闪而过,她转而扭头去看一直沉默不言,垂首站在旁边的张之先一眼, 嘴唇轻轻颤动:“是你……”   姚妙莲在宫中最信任的人除了郑歆就是张之先, 而禁军那边,她一直都是交给张之先负责的。   福王要大张旗鼓将人都换成自己的, 以张之先的能力福王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张之先慢慢抬起头,看着姚妙莲, 笑得和蔼可亲:“太后娘娘, 您终归是个女人,手中握着大权又有什么用呢?终日里胆战心惊的,生怕别人把您从上头拽下来,归顺了殿下, 您今后就再也不用害怕了,反正已经是殿下的人了,让殿下拿了这皇位岂不是更好!”   张之先笑着说话,每个字却都像毒蛇吐血信子似的,让人感觉背后浸透凉意。姚妙莲见他将自己与赫连嵘的丑事就这样不加遮掩地说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像他吼着:“闭嘴!你闭嘴!”   事实上来参加寿宴的臣子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窥探别人的隐秘笑话别人的丑事了,他们更担心的是当今的局面和自己的小命。   可姚妙莲却不一样,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扒光了站在这里让别人看,一贯的高权在握的姿态不允许她就这么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谈资。   她几乎是疯了一般,挣脱束缚,想要将张之先撕碎,却被赫连嵘先一步推倒在地。   凤冠经不住震荡摔在地上,她下意识闭上眼,不想看到别人见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时是何神情。   惊雷乍现,轰隆的声音似乎要穿透殿顶砸下,狂风骤雨肆意妄为,大殿一瞬陷入安静。   赫连嵘笑着向前走着,他踏上台阶,走到龙椅前面,伸手在扶手上面摸了摸,继而转身坐下,目光如炬地看着前方。   他已经等不及了,他也没什么好等的。   “你们的族人都已经被禁军控制住了,如果现在归顺本王……不,如果现在尔等归顺朕,朕保证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否则——”赫连嵘拉长了声音,许多人都感觉自己脖子一凉,好像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断头的模样。   沉默是更艰难的抉择与拷问,就在这时,大殿之上响起一个轻狂的声音。   “福王既然是昭武帝的血脉,这皇位好像怎么都轮不上魏王殿下你吧?”穆迁的手指轻轻挡住横在脖子上的刀身,还是一贯的懒散模样。   赫连嵘面色一黑。   “穆世子,别妄想要挑拨离间,我膝下无子,百年之后皇位自然是他的。”   穆迁笑了笑:“还要等你死,他要是不愿等你死呢?”   穆迁的话气得赫连嵘呼吸一顿,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福王一眼,却见他始终端坐在那里,垂头喝茶,好像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与他无关一般,那副姿态冷静到过头了。   赫连嵘心思微乱,这个人从他把之接回来开始,就好像一直难以让人看透,既然能装疯卖傻忍辱负重,就说明他心智绝非一般人,欲望野心他都有,就如穆迁所说,倘若他不愿意等呢?   这样的人岂能长留?   赫连嵘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暗自下定决心,刚回过神来,却忽然感觉到眼前银光一闪,他惊悸之下赶紧偏过头,那一击堪堪蹭过他的耳朵,落在肩膀上。   刀刃狠狠劈裂肩骨,赫连嵘咬紧牙关,起身重重踹了那个偷袭之人胸膛一脚,见还有第二个倒戈相向的禁军向他袭来,转身绕至龙椅后面,捂着肩膀的伤口:“你是什么人?”   变故横生,被挟持起来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摸不清眼前的状况。   “筹谋多时,终是为他人做嫁衣啊!”穆迁忽然扬声讽刺一句,赫连嵘犹如被点醒一般,再次看向福王,只不过这次是满眸怒火。   福王终于抬起头来,有些无奈道:“皇叔,我也不想的,但我真的不愿意等太久。”   他撑着案几站起来,隐藏在暗影中的脸庞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从前他总是低着头,无时无刻不再掩藏自己的野心,今天终于有机会露出真颜了,他迫不及待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   谢九桢摸摸赫连铎的头。   “你看到了什么?”   赫连铎眼睛发亮,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映着不一样的清澈,先生发问,他心中闪过了许多答案。   贪婪?欲望?背叛?   他想了很多,最后只说了两个字。   “愚蠢。”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赫连铎刚刚说完这两个字,大殿的门被轰一下撞开。外面是喧嚣疯狂的暴雨,在倾泻的水光闪着粼粼银色,黑夜中忽然涌入一批身穿黑甲的人,雨色冲刷后,肩甲反射着光,却仍然没能洗刷浓重的血腥气。   突然闯入的人让福王为之一怔,他边退后边看着门口,忍不住跟身边的人低吼:“什么人!这是怎么回事!”   “属下……属下不知……”   他不知,有人却是知道的。   眼前的人身披黑甲,腰佩弯月刀,眉含煞气,犹如暗夜狼群,年纪大一些的,马上就想起当年让人闻风丧胆的黑甲军。   那是东楚皇属军中最勇武嗜杀的一支,独留三千人困受孤城,昭武帝却用了将近三月时间才将之完全攻下,更是损失了数不尽的兵力。   眼前的黑甲就像是回忆重现,有人甚至惊讶得失了声。   却见为首的那个径直走到谢九桢跟前,单膝跪地:“属下来迟,请主上恕罪!”   一句话,惊醒在场所有人。   连龙椅之后的赫连嵘都长大了嘴,看着下面的谢九桢。   “你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九桢却不看他,而是低头看着身前的黑甲军:“去侯府了吗?”   “主上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将整个侯府保护起来。”   “嗯,”谢九桢淡淡地应了一声,“把这里的情况都解决了吧。”   “是!”   一声令下,殿中禁军便看到那些黑甲军直奔他们而来,急忙开始招架。   谢九桢提着刀慢慢走上去,身边不停传来厮杀声,他却充耳不闻,只是看着上面神色惊慌的赫连嵘。   “你到底是谁?”   实际上他心中已有猜测,黑甲军只听命东楚皇室之人,虽然当初昭武帝灭了东楚,可黑甲军令却连同萧彦章一起葬身火海,昭武帝心中对这股势力又觊觎又害怕,所以才始终忌惮着后来的清河郡王萧彦清……   他之所以敢将祸水东引,也无非就是了解自己皇兄其实一直想要灭掉萧家。   可是……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谢九桢行上台阶:“死的是仆人的孩子。”   “偷梁换柱?”赫连嵘开始害怕,他紧紧抓着龙椅背,眼睛盯着谢九桢手中的刀,“当年杀了你们全家的,不是我,是皇兄!最后也是皇兄定了萧家的罪!你该报仇的人不是我!”   “那你怕什么?”   他横起刀身,拂去上面的血迹。   赫连嵘后退,颤颤巍巍地挪动脚步,脚底下却像生根了似的,怎么都拔不起来。   他连肩膀上的疼都忘了。   黑甲军既然能站在祥麟殿,说明他们已经将整个皇城控制住了,手中的牌都已经打尽,唯一剩下的就是淇阳侯那边。   赫连嵘往旁边一瞄,心顿时凉到谷底。   既然谢九桢是萧氏后裔,他又怎么会放过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淇阳侯郭家?   正一筹莫展之时,福王忽然飞身跳上来,扑到他身边按了墙壁上一处,墙体转动起来,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主上!”   “追。”   谢九桢并不见多少惊慌,声音毫无起伏。   雨夜中,最后剩下的残兵护着两人逃跑,已然到了穷途末路,本以为还有一线生机,却不想谢九桢根本没给他们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黑甲军将之团团围住,给谢九桢让出一条路,他背着手走过去。   赫连嵘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你如果有黑甲军护持,何须等到今日才复仇?”自知死期将近,赫连嵘竟然变得心如止水起来。   谢九桢回答了:“我答应过别人,再给大胤几年的喘息时间。”   赫连嵘竟然笑了:“你换了一个名字,做了大胤的臣子,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大胤的人了?”   一个要复仇的人,怎会有这般好心!   谢九桢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他不置可否。   正僵持时,后面的福王忽然一把拉过赫连嵘,伸手掐上他的脖子,只要他一用力,就会掐碎他的喉骨。   “谢太傅,我帮你杀了他,今后再也不觊觎皇位,你放我一命,如何?”   谢九桢无动于衷:“我当初给过你一次机会,是你没有把握住。”   “那是我有眼无珠,现在我知道了,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皇位让给你,我只要活着就好,我一个人掀不起大风大浪,谢太傅难道还害怕我一个人会卷土重来吗?”   谢九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才闭眼摇了摇头,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来。   “铎儿说你是愚蠢的,他果真没说错。”   话毕,福王一怔,还没弄懂他的意思,却忽然看到眼前人影一闪,来不及反应,他便觉得喉咙一凉,然后是“噗呲”一声,有什么在他身上汩汩流走,他扭头一看自己挟持的赫连嵘,他脖颈上有一条逐渐扩大的血线。   谢九桢把手中的刀扔到地上,心头有些空空的,好像骤然从他身上抽走了什么,身后是两声身子砸地的“砰砰”声,他却看都没看,眼睛有些无神。   然后呢,然后该做什么?   他忽然有些慌乱,紧着眉转身,雨水没一会儿就将他身上浇透了,微颤的睫毛坠着细小的水珠,下属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好像也没听进去。   谢九桢微微昂起头,天上也没有明月。   应该在秋娘离开之前,把人头送到她眼前的,他想,然后心上便传来隐隐的疼痛。   谢九桢从衣袖中掏出药丸吞下,才觉得好受些。   祥麟殿那边已经归于平静了,所有大臣都还是从前的位子,脖颈上换上了弯月刀,战战兢兢地,也不敢说话。   殿门大开,谢九桢径直走了进去,此时此刻,无人敢出声,每个人似乎都在等着他像之前的赫连嵘一样,登上台阶,走到龙椅前面,然后转身端正坐下。   那不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吗?   然而谢九桢没有。   他走进去,赫连铎迎上前,小声地喊了一声“先生”。   “先皇临死之前留有遗命,让我辅佐新帝站稳朝堂,在座的各位心中可还有什么疑义?”谢九桢的目光在大殿之上扫了一圈,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震惊不已。   就差临门一脚了,最后一刻,他忽然收起锋芒,要继续扶持赫连铎。   明明皇位已经唾手可得。   可是刀架在脖子上,就算真的有疑义,又怎么敢说呢?   何况对他们而言,赫连铎继续坐在皇位上,对大胤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今日发生的事全当作梦境一场,一切照旧,大胤不至于再陷入动荡不安的局面之中。   稳住民心与朝堂。   至于赫连铎到底是不是先皇的骨肉……   魏王和福王绝不可能还在这世上了,赫连皇族再无后人,赫连铎不是也得是。真有想要取而代之的,哪怕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这个胆,也不是现在就要反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趴伏在地,对赫连铎恭敬跪拜。   赫连铎从前以为大臣们说这句话时都是真心的,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他看了看谢九桢,仿佛要在先生那里得到肯定的眼神,但先生却并没看他。   他想起之前先生跟他说过的话。   “再多的威严尊贵我都可以给你,但坐稳那个位子,却需要靠你自己。”   赫连铎清楚,这些人之所以肯俯首称臣,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厉害,他们怕的是黑甲军手中的弯刀,和先生眼中对一切人命的漠视。   但先生真的会为了他杀那么多人吗?   赫连铎自己也不敢肯定。   先生在玩弄人心上,远远超过他站在能理解的范畴。   他只清楚一点。   先生现在能站在他身边,是真心信任他。   赫连铎看了那个青衣妇人一眼,那是他的母亲,却从来都没有陪在他身边哪怕一日。   他曾经贵为天子,也不过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没有任何权力。   而今他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他想先生也是这样吧。   赫连铎转身,迈着小步子,亦步亦趋地跑到龙椅前,他爬上去,然后端端正正坐稳了。   “平身!”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罪妇姚氏,欺君犯上,为稳后位,致使朕与亲生母亲骨肉分离,罪无可恕,朕要赐死她!”   赫连铎下了他第一道旨意。   就算他不说,姚妙莲为一定会被处死的。   黑甲军控制着姚妙莲,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之前一直神色怏怏沉默不语,听到这句话后,却忽然疯狂地咆哮起来,恨不得冲上前去把赫连铎咬死。   谢九桢忽然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亦清……”姚妙莲不再发狂了,她冷静下来,看着谢九桢的眼神中仍然有希冀。   “亦清,我知道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你一定懂我的,我不过是喜欢权力,论智谋才学,我哪点比不上他们,不过因为我是个女子,女子要得到权力难如登天,如果我是个儿郎,绝不是现在的局面——”   她说到一半,待看清谢九桢的眼,咬字一下就停止了,她皱了皱眉,仿佛看到了那人高高在上的讥讽和不屑。   又或者说是漠然。   姚妙莲不是个真正的傻子,扪心自问,事到如今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实力配不上她的野心。   当魏王第一次强迫她的时候,她就该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她的高位不取决于自己的能力,不过是因为别人的施舍。   又或者在更早之前,为了成为皇后,她藏起自己的真心爬上赫连珏的床。   有什么是靠她自己得来的?   好像都没有。   亦清在做赫连珏伴读时,还偶尔会提点她一两句,当她成为姚贵人,他再看她时,眼中只有淡淡地冷意和漠然。   原来他早就看不起她了。   谢九桢眯了眯眼,他站在她身前很久,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看了一眼赫连铎。   关于姚妙莲心中在想什么,谢九桢并不关心,他只是由她看到了自己内心中深藏的恶念和侥幸。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杀了赫连珏,他不知自己最终会不会出手。   就像,如果不是穆迁在晏氏流放的路上做了手脚,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善罢甘休。   这世间总是不缺捅进后心的刀子,单看怎么用,握在谁手上。   一场寿宴在子夜终结,赫连铎迎来他真正的生辰,但谢九桢没有恭祝他什么,留下黑甲军,他匆匆出了皇宫,好像一刻也不能停歇似的,他一路上快马加鞭。   烈马在雨夜中奔驰,雨水溅落,马蹄踏着一个个水洼向前,义无反顾地,直奔着定陵侯府的方向。   快到侯府门前时,他忽然在雨帘中看到一个影子。   灯笼悬挂在两侧,投落氤氲光芒,雨幕里有蒸腾的水汽,让那人的身影变得朦胧虚幻。   谢九桢拉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马身堪堪停在侯府门前的石狮子旁,他翻身下马,一身凉意,好像灯光的暖色都没法将他包裹。   晏映撑着伞走下石阶,脸上浮起的笑意好像成了照亮他一生的灯火,谢九桢忽然想起自己在手刃仇人之后那个困扰于胸的问题,而今全都迎刃而解。   晏映将手中的伞撑高一些,替他遮挡风雨,脸上有些心疼:“怎么就这样骑马回来了呢?雨这样大,染了风寒如何是好?”   谢九桢接过伞柄,眉目深深,声音温润似水:“那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晏映就答:“我觉得先生会赶回来。”   她抱住他的手,像是唯恐他会如何似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想在这里等你,让你知道还有人在等你。”   她多怕啊,怕他一报完仇就像断了根的浮萍,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的心。   谢九桢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他一身风雨侵透全身,冷冽如刺,可仍在尽力汲取温暖。   “我知道,”他闭上眼,好像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将身上背负的所有都放下了,就这样抱着心爱的女人在怀里,声音淹没在雨声中,不停地呢喃着,“我知道……”   谢九桢那夜过后果真生了一场大病,魏济看过之后,轻叹一声,安抚晏映让她不要担心:“这事压在他身上太多年了,你应该能想到他这么多年来过得有多难,他不是个能言善谈的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久而久之困守成疾。现在诸尘皆了,从前的隐患都显现出来了……”   “不过你放心,与性命无碍,这对他来说也好,生过这场大病,病去仇怨也去,从此心中只剩清明了。”   晏映听他说先生没有性命之忧,放了大半的心,谢九桢昏昏沉沉过了三日,黑甲军就在皇城之外守了三日,仿佛要震慑谁一般,没人敢在黑甲军面前叫板。   第三天,谢九桢终于清醒了。   从床上坐起,脑中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他扶着额头,听到门那边响了一声,微微偏头,就看到晏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撞上他的视线,先是惊诧,而后浮满喜色。   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先生,你醒了!”   谢九桢看她走到床边,把水递给他,他接过来漱了漱口,用手帕擦了擦嘴。   “皇宫里怎么样了?”   晏映微微睁大了眼睛。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看起来真是很冷静呢!   “有传闻中的黑甲军在,没人敢造次,”晏映把杯子放回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着谢九桢,神色有些古怪,“对了,太后……姚妙莲自缢而死了。”   谢九桢“嗯”了一声,又揉了揉眉心。   晏映坐过去:“怎么,还难受吗?”   “我睡了多久?”   “三天!”   “怪不得。”谢九桢笑了一声。   “怎么了?”晏映不明所以。   他抬起头,眼中没了从前化解不开的幽暗,柔情似水般的眼眸前所未有的澄澈,他道:“怪不得,我饿了。”   晏映碰上他的目光,心头忽地一颤,怔了有一会儿,她才红着脸道:“已经吩咐下去准备晚膳了!”   “还有呢?”   晏映眨眨眼:“还有什么!”   见她坐得越来越靠后,谢九桢笑着把她捞过来,喷薄的热气洒在她脖颈上,痒得人心里难受,晏映惊叫一声,伸手拉住衣服,挣扎着躲开:“先生!你怎么能这样!”   刚还说他醒来之后特别冷静呢!是她错了!   谢九桢微抬起头,眸中覆上一层暗色,他昏迷三日,脸色白得可怕,却更衬得红唇如血。虽是病中,力气也没有丝毫减少,动作也没收敛。   “我怎么了?”他挨着她耳边问。   晏映的身子颤了颤,坚决扯着衣服,都要气哭了:“你才刚醒……你从前哪里有这么急不可耐的时候?太可怕了,先生,你还是我的先生吗?”   “那是我错了,”谢九桢亲了亲她耳垂,“竟然让你对我有了误解。”   晏映知道逃不过了,使出撒手锏:“魏仓公说我胎位不稳,不宜行·房。”   她义正辞严地看着他。   谢九桢终于被她的认真逗笑了,抱着她亲了一口:“我只不过是想抱一抱你。”   鬼才信!   晏映不挣扎了,靠在他胸膛上,她听到咚咚的心跳声,强烈而有力,他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不像之前一样死气沉沉的。   “我打算扶持赫连铎。”   “嗯。”晏映早就知道他的打算了。   “等他坐稳这个位子之后,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晏映小声嘟囔:“我就想在京城老实呆着……”   “那也行。”   晏映没问谢九桢为什么不去够那个唾手可得的位子,他这一生太累了,下半辈子只想过得轻松一些。   他骨子里大抵就是个当先生的人吧,比起自己当皇帝,更有兴趣的或许是培养出一代明君。   为什么没早些动手?   晏映之前也想过,除了对赫连珏的承诺,先生也许只是想等小皇帝长大一点。   她没什么野心抱负,对皇后这样的身份也不屑一顾,比起那些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东西,跟在先生身边是她毕生所求。   在这里,能学到所有她期望学到的东西。   而他还是她的夫君。   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   晏映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了,谢九桢放开她,眼中有些疑惑。   “先生,你实话说,是不是在翠松堂时,就把我放心上了?”她手指抵着他胸口,隔着衣物,痒到心头上。   他又想起翠松堂分别后再见,马车里她媚眼如丝,如小蛇一般缠在他身上,如果不是把她弄晕了,最终会发生什么,他也不能保证。   那时他就拿她没有办法了。   又怎么会是一时的情动呢?   “也许是吧。”   还好他醒悟得不是那么晚,还好他肯坦诚自己的心。   谢九桢把“也许”两个字去掉,又郑重地说了一遍。   “是。”   晏映笑得温柔,没说“你怎么早不说”这样的话,她觉得,那段昏暗的日子,跟自己内心拉扯的日子,对真心的诘问和质疑,对下决心的那份犹豫,这些都是必经之路,必不可少的。   对她是这样,对先生亦然。   好在他们经历这么多,仍不变真心。   晏映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胸膛,甜甜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   世间唯一幸事,我心悦你,你心悦我。   两厢情愿,刚刚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