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春归 作者:姑娘别哭   文案: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软糯糯的春归与阿婆生活在山里,不问人间,不谙世事。   直至一日,救了那个人,芳心暗许,那人却不知去向。下山寻他,看到他坐于战马之上,神情冰冷,再不是自己曾救的那个穆军爷。穆宴溪轻轻推开愣着的春归,递给她一袋银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袋银钱足够姑娘富足一生。”打马离开,未曾回头。   是在回京后某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想起那个名唤春归的姑娘,心里竟起了一丝向往。   再见已是三年后,春归下了山,阴差阳错成了一个商贾小贩,在无盐镇过着平淡写意的小日子   大将军请命出征西凉驻扎无盐镇,发现春归改头换面,成了小面馆的掌柜   舔着脸问春归:还记得我吗?   春归:敢问军爷姓名?   大将军:........这碗面多少钱?   春归:十两银子   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名为春归的姑娘,**了小秀才,勾搭了朝廷要员,又跟一个风华绝代的戏子私奔。大将军恨得牙痒痒,死死抓着她:“怎就不能跟了我?”   “你不好玩。”   山中岁月长,人间行路难.无盐镇留不住王孙贵族,除了你。   排雷指南:   1、女主前期有点傻,不是脑子不够,是什么都不懂.男主前期有点渣..   2、男主慢热,后面独宠女主。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爽文 复仇虐渣   主角:春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无盐镇留不住王公贵族,除了你 =============== 第1章 青丘岭奇遇(一)   这是座奇山。绵延数百里,半坡繁花遍野,半坡林深树茂。晌午的日头直直倾泻下来,在山顶形成一道虹,如是奇观。一头通体雪白的鹿在繁花间奔跑,须臾便到了山顶,又俯身冲进林子,跑到一处终于停了下来,低头用鹿角顶了顶一个巨大的芭蕉叶。   仔细看,叶下居然有人,露在叶子外面的胳膊和小腿,莲藕一样。过了许久才慢吞吞掀开芭蕉叶,坐了起来。上身着一件青碧色肚兜,下身是一条兽皮短裙,如瀑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双眼清澈灵动。   少女歪着头看了看小鹿,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小鹿似是听懂了一般,鹿角蹭了蹭少女的手臂。她拿起一旁的木叉,轻快的跳了起来,手指架在口中吹了一个哨子,飞奔起来。   好似林中仙子。   这座山叫青丘山,这道岭叫青丘岭,这条山脉绵延数百里,在大齐最西处。奔跑的仙子在大山最深处,手中的木叉扔出去,一只野鸡扑棱棱飞起来,又扑棱棱掉了下去,挣扎几下,没气了。   少女利落的用柳条将鸡爪子捆起来,搭在肩上,向回走。这会儿日头向西斜了斜,青丘岭开始泛起一丝寒意,拍了拍小鹿的头,带它快速跑了起来。   突然听到一声异响,她猛然站住,四下环顾,在回身的瞬间吓了个半死。一头猛兽靠着树站着,身上满是鲜血,眼内闪着寒光。   定下神来一看,不是兽,像是山下的人。少女的神色变了变,这青丘岭上常年不见人,她每日穿梭如履平地。这人是怎么到这来的?阿婆说过,山下的人比兽还可憎几分,是以每次下山去无盐镇,都是来去匆匆。缓缓向后退了两步,看到那人的浓眉皱着,眼睛始终盯着她,捂着自己的腹部缓缓倒了下去,怕是死了吧?   少女试探的向前走去,走到他面前,把手指放到他鼻下,微弱的气息流向手指,还活着。这下犯了难,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又浑身是血。罢了!任他自生自灭吧!站起身要走,脚踝却被抓住,低下头看着那人的眼睛睁开一道缝,幽幽的看着她。用力向外挣了挣,他不知用了什么蛮力,死活挣不开。少女的唇努了努,似是泄了气一般说道:“放手,救你。”男人的面色似乎动了动,嘴唇用力张开,含糊不清道了句多谢,昏死过去。   弯下身去查看他的伤情,盔甲裹着也看不清,想了想,动手去解他的盔甲,折腾出一身汗,终于脱了下来。又去解他的衣扣,看到他的胸口急速的起落,腹部深深浅浅三处伤痕,许是傍晚温度见凉,他袒露出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常年在山上过活,难免被小兽攻击,每每受了伤,都涂些草药,再用布料包好,过些日子便痊愈了。这样想着,用牙撕扯了他的衣裳,紧紧包在他的伤口上。而后简单为他穿上衣服,唤了一声鹿儿,趴在一旁的小鹿站起身,任她把那人的上半身放在它背上。一人一鹿,把人折腾回草庐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阿婆站在小径上伸着脖子望,远远的看见少女,心终于放下。扯开喉咙喊了句:“春归诶~~~”这一声喊,回声袅袅,愣是在山间绕了一圈。   原来她的名字是春归。   春归看到阿婆,忘了小鹿背上的人,蹦蹦跳跳跑上去,把野鸡递到阿婆手中。那人从小鹿背上摔了下来,好在小鹿不高,摔的不狠。阿婆已是花甲之年,却耳聪目明,看到小鹿背上掉下一个人,心里惊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着春归。   “他,受伤了。”春归因着极少与人接触,与阿婆在一起,也是阿婆说的多一些,是以她说话,总是不成句。   阿婆走上前去,看到他身上穿的铠甲,心道这是个军爷,怕是山下打仗受了伤。又回头看了看不明所以的春归,马上要入夜了,山里豺狼虎豹出没,上天有好生之德,既是已经救了,也不能把人扔在外面。   “搭把手,把人抬进去。”阿婆冲发呆的春归摆了摆手,春归连忙走上前去,跟阿婆一起把人架到了屋内。   把人放到草垫上,春归去打水,又找来前些日子采的大蓟,捣碎,复又伸手去解那人的衣裳。却被那人抓住了手,他的手滚烫,春归小声对他说:“不杀你,救你。”不谙世事的少女,心里却是通透。男子似是听清了,缓缓松开了手,他的眼始终没有睁开。春归的手指微凉,碰到他高热的肌肤上,令他舒服了几分。   大蓟刚敷到患处,就见男子胸腹上的肌肉滚了滚,春归手顿了顿,不知怎的,脸竟有些发烫。好不容易敷完了药,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屋内,掀开肚兜看自己盈盈一握的纤腰。   阿婆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有些好笑的问春归:“这是在做什么?”   “肚子,不一样。”春归的纤指朝外指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她一直与阿婆一起,没这样近的接触过男子,刚刚看他的腰腹,与自己竟是大有不同。   阿婆闻言笑出声,食指戳了戳她脑门:“他是男子,你是女子,自然不同。你记住阿婆的话,世上的男子会伤害女子,你救他归救他,不能与他走的太近。听懂了吗?”这些年带着春归,男女大防的事并未教她很多,而今想来是自己疏忽了。   春归并不知阿婆的走的太近指的是什么,只得懵懂点头。   阿婆叹了口气,春归年已二八,山下的女子这个年纪也该相看人家了。可春归与自己这个老太婆在一起,与孤女无异,哪里那么好嫁人。想到这里,又叮嘱春归:“以后阿婆帮他换药,你呢,不许近他身。”   这下春归听懂了,阿婆的意思是不要理那人,春归连忙点头。   到了夜里,外屋传来一阵响动。阿婆睡的熟,春归担心有山兽,披着衣服推门去看,那人站在屋中央,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在月色下有些瘆人,眼睛却是出奇的亮,看到春归后,眼中的光愈发繁盛。   穆宴溪看到月光中站着的女子,微批着一件粗布衣裳,深色肚兜随着呼吸起伏着波澜,短亵裤遮不住两条修长白皙的腿。他脑海中飞速将今日之事思虑一番,深山老林里怎就跑出了那样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莫不是敌方的女探子?要使一出美人计?   这样想着,身子微微向后倒了一下,站不住一般。春归哪里会顾虑那许多,两步跑上前去揽住他的腰:“受伤,躺着。”她的身子柔软馨香,饶是受了重伤的穆宴溪也禁不住这样撩拨,元气都聚到下腹那一处,生生的疼。他就势躺下,状似无意般把她揽在身上,双眼紧紧盯着她的脸: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现如今,西凉倒是下了大价钱,找来这样的绝色来施美人计。倒是想将计就计,本就不是什么柳下惠,他的手若有似无的抚过她的腰间,肤如凝脂,腰身只手可握,让人想狂狼一番。但身上的伤不允许,只得颓然将手放在身侧。   “斗胆问姑娘要口水喝。”伤口扯着疼,他开口时嘶了一声,好在久经沙场,这样的伤从前也经历过,忍起来不难。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春归的脸,这女子直到这会儿都没意识到她穿着不妥,端着水小心翼翼走到他面前,一双眼晶亮,没有任何隐藏。穆宴溪微仰起头,任她把水喂到他口中,终于是舒服了一些。   “怎么称呼姑娘?”朦胧中听到她阿婆唤她春归。   “春归。”   穆宴溪点了点头,此刻清醒了,便能闻到脸上的血腥味。“有劳姑娘帮我净个脸。”他乐不得春归在他眼前再晃一晃,带兵镇守无盐镇大半年,除了偶尔去醉红楼听个曲儿,极少与女子往来。这春归一张脸透着仙气,身子却是人间的,触手可及。探子就探子了,待自己痊愈了,先狠狠惩治她一番,再看她是否可用,不可用,在无盐镇上找一处宅子养着。这人还是不能受伤,好歹是王公贵族,从前没有过的龌龊心思此时一股脑涌上来,八成是受了伤人傻了。话说回来,当时让她救自己,怎么就没想过她会是探子?   春归拧了帕子递给他,他的手举起来又颓然的放下,抱歉的看了看她。她倒是懂事,赶忙为他擦脸。   帕子擦过的地方,露出细致的皮肤。这人长的与无盐镇上的男子不一样,无盐镇上的男子,大多皮肤黝黑粗糙。待一张脸擦完,春归哇了一声,忍不住说了句:“好看。”眼神五分垂涎五分坦荡,不见一丝娇羞。   穆宴溪不动声色,腹诽道:还有这样的探子?   “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休了一个漫长的假期,终于舍得开这篇新文。在这里提前感谢大家的收藏。   这个故事节奏不会特别快,坚决不换男主,哈哈哈! 第2章 青丘岭奇遇(二)   二人转头,看到阿婆站在里间门口,表情不悦的看着他们。   春归看到阿婆,连忙站起身:“阿婆,醒了。”用手指了指穆宴溪。   “嗯。”阿婆应了一声,走到穆宴溪面前:“依我看,这位军爷伤情无碍了。既是无碍,明儿一早收拾东西便走吧!”   穆宴溪好巧不巧,此时捂着自己的伤口痛苦的哼了一声,额前渗出大滴的汗珠。   “阿婆,他没好。”春归看他如此,出言为他求情。   穆宴溪听春归说话,终于感觉到了不对。自打下午见她,就没说过一句整话,似乎有些心智不全。   阿婆看了看春归,叹了口气,这些年白教她了。碰到事儿,还是看不清。眼前这人,城府颇深。“你先进去歇着,剩下的事儿我来帮这位军爷。”   春归开心的点点头,走了进去。   “怎么称呼军爷?”阿婆用帕子为穆宴溪擦手,动作麻利。穆宴溪趁着阿婆低头的时候,仔细打量了她,应当是花甲之年,眉眼慈祥,不像山野之人。   “鄙人姓穆,七品校尉。”穆宴溪说完感觉到阿婆的手忽然重了,他闷哼一声。   阿婆根本不在乎他是谁,自然也不在乎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穆军爷伤势很重,怕是要将养一段时日,需要老身帮忙送个口信吗?”   “眼下山下正在打仗,就是有心让阿婆送信,也不能这样做,太危险。”穆宴溪感激的冲阿婆笑笑。   阿婆抬眼看了看他:“擦好了,军爷歇息吧。有事唤老身。”   第二日春归起身,看到床边堆的衣裳,拿起来便套在身上。向来是阿婆准备什么她穿什么,只一样,她不喜身上有汗,夏日的时候穿的极少。今日阿婆准备了粗布长裙和长裤,一直拖到地面,春归有些不适,嘟着嘴出去找阿婆。   阿婆正在外间煮粥,火堆上的粥咕噜咕噜,本就觉着热的春归,看到那热气,忽然就出了一身汗。刘海贴在额头上,委屈的唤了声:“阿婆。”   阿婆起身看到春归的样子,知她嫌热,好言好语对她道:“这几日家中有外人,你不好再穿的那样随性,否则那位军爷也不自在。”   春归抬手拭去额头的汗,点了点头。回身看到穆宴溪已经睁开眼,侧躺着看她。他目光灼灼,眼里的内容春归不懂,但还是朝他笑了笑,这一笑,屋外的万千景致失了颜色。春归正笑着,猛然想起阿婆让自己离他远一点,收起笑容,小脸紧绷,转身去盯着陶罐儿里的粥。   穆宴溪愣住了,躺在那竟有一丝不自在。阿婆回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春归。她深知春归生的美,每每带她下山,都要用灶灰花了她的脸,不然总会招惹一些祸事。这穆军爷,丝毫不掩对春归的兴致。阿婆心里涌起一丝不悦,她舀起一碗粥递给春归:“喝粥,喝完了去捡柴。顺手再打只野鸡,采点野菜,阿婆晚上给你做叫花鸡。”   春归听到晚上要吃叫花鸡,一张脸笑开了。拿起碗吹了吹,仰头一饮而尽,末了用手抹了抹嘴,拿起一根筷子挽起头发,又紧了紧下裤的裤带:“阿婆,走啦!”   她走出去,鹿儿跑上去跟在她身旁,晨曦将她和鹿儿的影子拉的很长,花香逆着她的步履钻进穆宴溪的鼻子,一路向下,到了他的胸腹,沁人心脾。   这下只剩阿婆和穆宴溪二人,阿婆舀了一碗粥到他身旁:“家里清贫,早上只有粥,军爷受屈喝一口。”   穆宴溪感激的看了阿婆一眼:“多谢阿婆,阿婆受累。”说完张了张嘴,姿态娴熟,俨然是经年累月积攒的习性。阿婆舀起一口粥,送到他嘴边,这位军爷的长相这会儿完全能看得清了,难怪昨夜春归赞好看,一双眼自带三分春色,又不失凌厉;薄唇挺鼻,贵气浑然天成。绝非池中物。   阿婆喂他喝完粥,坐在他身旁打起蒲扇,姿态娴雅,愈发不像山中老妪。   “阿婆一直住在山上吗?”穆宴溪已恢复几分元气,说话自有一口真气足。   阿婆的蒲扇顿了顿,在他的面前挥了挥,赶走一只蝇子,而后才慢慢开口:“春归两岁起就带着她上山了。”   “为何?山下不好?”   “山下哪里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山上倒是清静些。”   “可是阿婆是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女娃住在山上,就不怕野兽山匪?”   阿婆听出来了,这位穆军爷是在试探她。不怪他,换谁都会有疑窦。山下的人与事太过伤心,而这些,都不必与这位军爷说。   “山上没有校尉想的那么可怕,山上的兽,有时比山下的人更通人情。刚上山那会儿,有一只头狼夜夜蹲在草庐旁,我不挑衅它,也不怕它。准备了家伙事,心想着万一它杀将进来,就跟它拼了。你猜怎么着?等了小半月,忽一日它来了,发出哀鸣。忍不住出去看,发现它的狼爪被猎人的夹子夹折了,它也命大,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死里逃生。我那时不知怎的,对它存了一些怜惜,开了门放它进来,救了它。自那以后,它还是夜夜来,却是为守着我们,一直守了十年,直到它老了死了。”阿婆摇着蒲扇说这些话,她的眼睛微微闭着,神情平静,好似说的这件事与自己无关。   穆宴溪想了想那情形,一个年过半百的阿婆,在山上带着一个幼儿,终年与野兽为伍,若这阿婆说的是真话,那当真是了不起的女子。   “倒是校尉,与无盐镇上见到的戍边军看起来不同。”阿婆起身去拿草药,穆宴溪该换药了。   穆宴溪笑了笑,二人看似相谈许久,其实半句要紧的话都没说,这阿婆不简单,自己自然是要防着:“阿婆觉得我与他们哪里不同?”伤口丝丝疼了一瞬,他忍不住开口咳了一声。   阿婆没有回答他,进门找来一件粗布衣裳,打了很多补丁,却极干净。阿婆的手顿了顿,用力将衣裳撕扯开:“待军爷伤好,把这些日子用掉的衣裳还给我们。”春归采下的药材,仅够二人换一些必备的物件,这些衣裳,撕起来心疼。   “好。待我痊愈,带着阿婆和春归下山,多买几身衣裳。”说了这么久话,他中气没那么足了,歪着头睡了。   再睁眼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春归正站在门外仰起头大口大口的喝山泉水,真是渴极,从嘴角淌下的水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流到衣襟上,活生生一幅仙子出浴图,她却浑然不觉。自己喝完了,也不忘一旁的小鹿,蹲下身去舀起一捧水递到小鹿嘴边。过了许久,才发觉有人看她,回头看到穆宴溪已经醒了,侧躺在草垫上,冲她笑。   刚刚阿婆在小径上迎她的时候,要她不许给穆宴溪好脸,春归是答应了的,于是瞪了穆宴溪一眼,瞪完觉得自己不够凶狠,又狠狠剜了他一眼。穆宴溪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伤口扯开了,生生的疼,他捂着腹部闷哼出声。   春归刚要上前,又想起阿婆说过不许近他身,便站在那歪着头问他:“疼吗?”   穆宴溪的汗珠大珠小珠落玉盘,点了点头,咬着牙说了一个字:“疼。”   “活该。”   “.………”   阿婆交代的事情自己都做到了,春归觉得自己棒极了,低头提了提自己肥大的裤子。   今儿春归在山里特地采了一些山参和黄芪,阿婆正在熬水准备给穆宴溪喝一些。火坑里埋着的叫花鸡传出诱人的味道,春归蹲在那一动不动的守着。阿婆唤了她三声都没有听到,还是阿婆的蒲扇打到她的头上,她才缓过神。   “阿婆,饿。”春归的小嘴憋了一憋,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阿婆扔给她两个饼子:“喏,先吃这个,叫花鸡还得有一趟水的功夫。”她们的水是从小溪边挑来的,从草庐到小溪边挑水,要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日子久了,二人就习惯用挑水的时间来计数,离吃饭还有两趟水的功夫,离起身还有一趟水的功夫…穆宴溪大概猜出一趟水的功夫是什么意思,但他不知一趟水的功夫究竟是多久,于是开口问道:“一趟水的功夫是多久?”   春归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人受伤了,脑子也跟着没用了吗?一趟水的功夫就是一趟水的功夫呀!穆宴溪被她看的莫名其妙,求救似的看着阿婆。   “一趟水的功夫,就是比一炷香再多一点的时间。”阿婆对穆宴溪解释道,穆宴溪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春归。   春归已经不看他了,专心致志守着那只叫花鸡。春归打小做事就一心一意,喝水就是喝水,打猎就是打猎,玩闹就是玩闹,守着叫花鸡…就是守着叫花鸡。   她眼里只有叫花鸡。 第3章 青丘岭奇遇(三)   穆宴溪伤重,不宜进食油腻,只能任由阿婆向他嘴里塞粥,一口又一口。平日里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的人,此刻却对着春归手里的那个鸡腿流口水。白净细嫩的小手握着鸡腿,染了一层鸡腿的油花,在暮色西沉之下泛着光。还嫌不够,偶尔还煞有介事的舔舔手指,不放过一丝美味。   他的喉结动了动,分不清此刻诱惑他的究竟是那个鸡腿还是她。只是那□□他的人,又分明什么都不懂,感觉到他的眼神,回头恶狠狠的看他一眼,身子向远处挪了几步,怕他抢她的鸡腿。   宴溪食之无味,递到嘴边的粥很久都没有张口。阿婆将碗放到他身旁:“校尉若是饿了,就唤老身。”说罢站起身走到春归面前,坐在二人之间,完整的挡住了穆宴溪的目光。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清楚,穆宴溪动的那点色心春归铁定不懂,这样的军爷行军打仗处处留情,不是春归的良人。是以对穆宴溪忌惮几分,心念着待他能走动了,就将他送走。   入了夜,宴溪因着平躺,后背有些许寒凉,他睁着眼无法入睡。他和部下遭了埋伏,在青丘岭下遇袭,寡不敌众,在僵持了许久后,终于现出颓势。眼下,援兵应当到了,收拾了那伙西凉的人以后应当就会寻他。自己伤成这样,若不是遇到春归,恐怕就葬身青丘岭了。思及此处难免郁结,微微叹了口气。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跟老头子叫板,请了命就来无盐镇,对这里一无所知的下场就是刚到这里,就险些丢了性命。   小鹿在外面叫了几声,听起来有些急切,宴溪的眼紧盯着内室,果然,春归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推开门的瞬间狂风吹的她向后退了两步,宴溪本就冷,吹了这一阵风,打了一个冷战。春归跑出门去,看到小鹿被吹的在地上打转,一把抱起它跑了进来,关上门。抱着瑟瑟发抖的小鹿摸了半天:“别怕,屋里睡。”   宴溪看着小鹿微闭的眼睛,透着舒服,不免有些嫉妒它。外面狂风刮的急,里面宴溪开始打起了哆嗦。本就有伤在身,又着了凉,这寒症来的猝不及防。春归安抚了小鹿站起身要回去睡,才看到他的异样。看了看里间,阿婆睡的熟,叫起来难免会有不适,可阿婆又不许自己理他,心里有些为难。   罢了。   走上前去,小手探到他额头,滚烫。又不放心一般,用自己的下巴去触他额头,阿婆说下巴碰到觉得热才是真的热。   正在发抖的宴溪顿了顿,她温热的下巴贴在他额头,让他有一瞬失神。这女子是真的傻。   “发热。”春归小声嘟囔一句,不知是冲他说还是冲自己。旋即站起身去一旁找草药,用火石生起火,为他熬药。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小鹿的头,指指宴溪,小鹿乖乖的躺到他的身旁。宴溪顿觉暖了许多。   若说这样的春归和阿婆是探子,宴溪是打死也不会信的了。他兴许单纯就是命好,性命攸关之际,遇上了这样的仙人。   春归煎好了药,小心翼翼捧到他身旁,盘腿坐到地上:“喝。”   宴溪忍着腹部的剧痛侧着身起来,手却是不听话,抖的筛糠一样,根本端不起碗。春归探了口气,按着他的肩头让他躺倒,舀起一口药,吹了吹,送到他唇边。   “多谢。”宴溪咬着牙说了这句,感激的看了她一眼。   一碗药下肚,宴溪身上起了一层细汗,面色也红润了一些。春归把自己的被子抱了出来:“给你。”   “不了。我用了,你便没有了。”好歹是个女儿家,生生冻这一夜恐怕受不住。   “跟阿婆睡。”春归喜欢跟阿婆一起睡,平日里只有响雷的时候才能进阿婆被窝,今儿个刚好借口去。她说着就把被子盖到宴溪身上,四周掖的严严实实。末了用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生病,睡觉。”   温热的掌心触到宴溪的睫毛上,好似一只蜻蜓在水面点了点。   到底身强体壮,三日后,宴溪就能下地走动了,但是走不远,只能走到门口,跟阿婆晒太阳。春归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归,每次回来,都带着野味和草药。白日里她不在,宴溪深觉无聊,与阿婆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小径。有时觉得自己竟像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小妇人一般。   又过了十日,宴溪基本恢复了,只要不大动,就无碍。   穿着阿婆找出的粗布衣裳,与阿婆坐在门口,远看与山民无异,近看又觉粗布衣裳到了他身上,竟似绫罗绸缎,生生好看了几分。又消磨了一整日。到了傍晚,春归回来了,嘟着嘴。   “这是怎的了?”阿婆宠溺的用手指点点春归的额头。春归双腿紧紧靠在一起不肯动,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宴溪极少见女子哭,他靠在墙上仰起脸,认真的研磨起来。春归的哭是无声的,但泪水汹涌,瞬间就湿了脸。在阿婆再三追问下,终于微微分开了双腿,裤子从裆下起被撕开,露出一大截白嫩的长腿,晃的宴溪的眼不自觉的闭了下。   “豹子,追我。”春归抽泣着说,日子久了,宴溪也能听懂春归的话了,是豹子追她,令她不小心划破了裤子。阿婆连忙挡在她面前,小声对她说:“阿婆这些日子对你说男女有别,你怎就在人前这样袒露呢!”   春归听阿婆责备她,哭的更凶。这条粗布裤子毁了,其他的衣裤用来给宴溪疗伤了,她没有裤子可以穿了。再过几日山上就冷了,没有裤子就不能出去打猎采药了。   “阿婆。”宴溪看了半晌,终于开了口。他痊愈了,说起话来中气很足:“我身子好了,明日带你们下山,去置备一些衣衫吧!”春归一听要置备衣衫,登时不哭了,眨着大眼睛看着阿婆。   阿婆回身看了看宴溪,他眼中一片清亮坦荡,看不出鄙夷的神情,便点了点头:“多谢穆校尉。”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阿婆和春归,是我的救命恩人。”说完看到春归破涕而笑,感激的看着自己。这女子怕是真的傻,她不知自己救的是什么人,也不求回报,几件衣衫就能让她感激。   第二日一早,三个人便起身梳洗,宴溪之前的衣衫阿婆已经给他浆洗缝补,穿在身上干净又合身。昨日穿在他身上的衣裳已经到了春归身上。因着衣裳太大,阿婆把裤腰、裤腿都帮她绑了起来,又用筷子挽住她的头发。春归低着头任阿婆摆弄她,发出咯咯的笑声。脖颈上的肌肤被粗布衣裳擦的微红,不自觉用手搔了搔。挠在宴溪心上一般。   再下来,就见阿婆在春归的脸上涂上了灶灰,本来好看的一张脸忽然就花了。   三人向山下走,春归路熟,走在最前面;阿婆脚程慢,紧随其后;宴溪特地走的慢些,用心记住了这条下山的路。这一走便是大半日,到了山下,已过了午后。无盐镇的城门被戍边军接管了戒备森严,要逐一搜身,搜到春归这里,用柳条轻轻抽了抽她的衣裤,确定没带兵器,又看看她的小黑脸和一身寒酸的打扮,摆了摆手让她进去了。到宴溪这里,侍卫都有些蒙了,面面相觑,刚要开口,看到宴溪一个凌厉的眼风,瞬间闭了嘴,走到双手已摊开的宴溪面前搜他的身。   “成衣铺,让张士舟来找我。”宴溪低下头轻声对面前的士兵说,戍边军接管了,证明朝廷援兵到了,他没有出面的必要,山上水土养人,他准备再去山上躲一阵子。   进了城便听见春归的肚子叫了两声,宴溪思虑再三,对阿婆说道:“阿婆,我有些饿了,我们先找个馆子填饱肚子,再去买衣裳可否?”   阿婆看到春归的眼睛瞬间被点亮,着实不忍心拒绝,点了点头:“多谢穆校尉。”转而想起什么似的:“刚刚城门口的侍卫不认识你?”   宴溪摇了摇头:“不是我所在的那一支队伍。”   “哦。”   “这城里有一家小馆子,味道不错。咱们去吃罢?”这下宴溪是对着春归说。自那晚自己发热后,春归没与他直接说过话。二人都是通过阿婆传话,这会儿是春归饿了,宴溪觉得还是直接对她说好一些。   春归眼神晶亮,鸡啄米一般的点头。拉了拉宴溪的衣角:“走,要吃。”   宴溪笑了笑,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在春归身旁为她带路。春归走了几步,想起阿婆在后面,连忙转过身去搀住阿婆:“阿婆,一起。”   三人走进小饭馆,刚找到地方坐下,一个声音便响起:“穆大人?” 第4章 青丘岭奇遇(四)   宴溪抬头,看到三张桌子远的地方,一个身着朱砂色对襟长裙的女子站在那里,梳着流云髻,珍珠花簪在额前垂下,眉眼清丽含情,垂首之间顾盼生辉。   宴溪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青烟姑娘,站起身迅速走到她面前:“借一步说话。”二人走出饭馆,站在那里说话。春归透过窗看那女子,衣裙好看,人也好看。但她也只看了一眼,跑堂的伙计端来一盘盘精美的吃食,春归有些呆了。从前和阿婆来无盐镇,饿的时候也只是啃两个饼子,春归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桌上满满的摆了那么多。看了看阿婆,又看了看窗外的穆宴溪,不知他何时才能说完话。香味直冲进口鼻,春归忍的好辛苦。终于坐不住,站起身走出去,对着穆宴溪说道:“吃饭。”   小脸上是汗水混着灶灰,别提多狼狈。青烟偏头看了看春归,耳坠子晃了几晃,别提多美。转身朝宴溪笑了笑:“那小女便告辞了。”欠了欠身,离开了,身影袅袅婷婷。   三个人都饿极,这一桌子菜伙计还没来得及报菜名,就已是风卷残云一般,杯盘狼藉。春归感到餍足,看向宴溪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   吃了饭站起身奔成衣铺子,春归亦没有进过成衣铺,进去了才发觉,这世上好看的衣裳竟然有那么多,但打猎捡柴都稍显累赘。   “阿婆,您老和春归一起去挑衣裳,咱们多备几身,别担心银钱,我在门口等你们。”宴溪说完走出去,看到张士舟身着常服,已在等他。看到宴溪,眼睛红了红:“将军。”   宴溪朝里使了个眼色,对他说道:“朝廷的后援已经到了,这一仗打完了,西凉也得喘喘气。里面那两人住在青丘岭,你去查一查。”   张士舟点点头,而后拿出一封信递给宴溪:“穆老将军的信,因着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将军的消息,我差点…”宴溪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张士舟忍不住咳了声。   “你小子别说丧气话,跟着本将军这么多年,可觉得本将军是个短命鬼?”   “那倒不是。”   “给老爷子回信,就说我一切顺意。这仗无输无赢,待摸熟了这青丘山,再战不迟。”   “那将军您呐?”写家信这等事都由人代劳,将军怕是有大事脱不开身。   “我在青丘岭上住着挺好,再回去住些日子。”说完朝张士舟摆了摆手:“滚吧!别耽误本将军好事。”   张士舟看着穆将军一身粗布衣裳,补丁打了几层,人却神采飞扬,便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慢着!”宴溪突然唤住他:“去小馆子把刚刚的帐付了,再给我一些银子。”现如今他身无分文,想来也有一些寒酸。张士舟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宝递给他,宴溪满意的点点头:“滚吧!”   说罢推门进去,恰巧看到春归穿着一身青色罗裙出来,罗裙的腰部束着一根流苏带,将她柔美的腰身衬托的一览无遗。再抬头看她那张小花脸…宴溪忍不住笑出声来。   春归听到宴溪笑,以为是自己穿的不好看,转身跑进布帘里,再出来,身上还是那身破布衣裳。   “为何换了?”宴溪轻声问她。   “不好。”春归摇摇头,眼睛却未从罗裙上移开。宴溪心下了然,转身对阿婆道:“阿婆,咱们不急。今日若回不去,就在镇上住下,你们慢慢挑。”他说完找了把椅子坐下,修长的腿把成衣铺的门挡个严严实实。   成衣铺的掌柜看着眼前这人,总觉得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看他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不像是能买得起的人,倒像是来铺子里大放厥词捣乱的。但再看他那一身难掩的贵气,又不像普通人家的男儿。是以闭了嘴,低头拨拉算盘。   阿婆看了看天色,的确是晚了,若是上山,碰到山兽,得不偿失,便点点头。她只给自己挑了两身短打扮的粗布衣,挑好后便坐在宴溪身边,看春归犯难。   春归没自己选过衣裳,觉得这些衣裳都极好,但打猎采药都不便,于是也挑了几身衣裤,递到宴溪怀中:“要这些。”那些好看的绫罗绸缎,愣是没有多看一眼。   宴溪看着春归,暗自思忖,这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呢?那些好看的衣裙,平常人家的女子逮着机会一定会多置办几身,她呢,倒是心不黑。   宴溪把那些衣裳送到掌柜的面前,转身也为自己挑了身粗布衣裤,又挑了几身罗裙,让掌柜的算账。   “这个,不要。”春归拉住宴溪的衣角,指了指那几件衣裙。   “不是给你。”宴溪不想与她在这里拉扯,直接堵了她的口。   “哦。”   三个人出了成衣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无盐镇地处西凉与大齐交界,山水纵横,入了夜,便见河边的竹楼亮起了灯笼,一盏连着一盏,那灯笼倒映在水中,亮成了一条天街。   山上没有这样的风光。   春归看愣了,眼睫毛扑棱扑棱的,转头对阿婆说道:“阿婆,好看。”她凭栏而立,晚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无盐镇的夜与山上的夜截然不同,山上的夜静谧,这里的夜喧嚣。不知为何,春归看着眼前路过她身边的这些截然不同,突然生出一些惧意。她不自觉的向阿婆身边靠了靠,手微微抖着。   宴溪的眼从目前的万家灯火移到春归身上,看到春归的怯懦,不知为何,心里竟起了一丝怜惜。他不动声色向春归那里靠了靠,春归感觉自己的右臂有一丝暖意,偏过头看到他的侧脸,看着远方,似是无意。但她心内还是感激,也是怪了,没有怕过山兽鬼神,却怕这人来人往。伸出手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算是谢了,宴溪的嘴角扯了扯。   宴溪也不大懂春归的惧怕,他自幼养尊处优,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做了大齐的大将军,身边从未断过人,就连晚上就寝,门口也有人守着。伸手拍了拍春归的肩:“只是人而已。”   阿婆听他这样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这个穆校尉,乍看城府颇深,但相处久了,发现他心不坏,至少身上没有那些达官显贵的烂脾性。与他们在山上,吃糠咽菜,没皱过眉头;平日里看自己干活,也会搭把手,手脚麻利;这会儿对春归说的话,显然是看透了春归的胆怯,在安慰她。   “阿婆,咱们今晚就在无盐镇歇脚吧?镇上晚上有集市,热闹有趣,我带你们转转。”宴溪对春归当真是生出了一些同情,他身边的女子,均是名门闺秀,他在那些女子身上,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怯懦。   阿婆点点头:“也好,咱们在哪里歇脚?”   “前面有一家客栈,咱们现在就去放东西,歇息会儿,待夜深了再出来。”宴溪说完在前面带路,春归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春归心内有些难过,她觉得在这热闹的人世间,只有她和阿婆两个人,无盐镇这样大,她和阿婆却只能安守青丘岭那一隅。   春归哭了。 第5章 青丘岭问情(五)   阿婆已经睡下了,她偷跑出来上了屋顶。客栈的屋顶比别的房子还要高一些,终于得以看清,那条蜿蜒的无盐河整整绕了无盐镇一周,星河璀璨。不知怎的,就落泪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下巴埋在臂弯里,看着远处的景致愣神。   宴溪本想带她们去集市玩,却看到她们的屋内已灭了灯,忽觉落寞。一个人走出客栈,抬头望星空,却望到屋顶上那落寞的小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也爬上屋顶,坐到她身旁。   “春归倒是会找地方,这里看风景果然美。”他出言打破了宁静,顺手为她披一件衣裳。   春归偏头看到他,朝她笑了笑,表示谢意,接着愣神。   像今日这般与她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宴溪难免想多说一些:“春归从前常来镇上吗?”他声音透着温和,笑容点亮了半面天。在京城的时候,他在王公贵族中是出了名的善解风情,每每到了人多的场合,名门闺秀总愿多看他几眼。今日他不大能分清这样谄笑的自己与京城的自己是不是同一人。   春归默不作声,他不甘败北,一鼓作气,又冲了上去。   “还饿吗?午后吃的晚,这会儿我肚子倒是叫了。”   春归的肚子也适时的叫了,不早不晚,约好了一般。阿婆说不是嗟来之食,倘若是他提议要吃的,那便不是嗟来之食了吧?   “不饿。”春归想了想,还想端着几分。   “那你陪我去吃可好?我一个人着实无趣,还些微担忧自己的身子没完全恢复,万一倒在路上,就很惨了。”说完摇着头苦笑了声,苦肉计用的炉火纯青。   春归点了点头,小脸一本正经:“好。陪你。”话音刚落就跳起来,她脚下的瓦片动了动,宴溪连忙站起身揽住了她。   “等会儿,脸。”春归指了指自己的脸,还没涂灶灰,阿婆说过不涂灶灰不许见生人。   “你这相貌惊为天人,为何下山要用灶灰涂了?怕别人看到你美若天仙?”这会儿阿婆不在,宴溪终于逮着机会来与春归将一些道理,世上多少女子希冀自己生一张天下无双的面容,她却好,要藏着。   宴溪这样一说,春归倒是愣住了。她并未想过阿婆为何让自己涂花脸,只知下山要涂脸,这些年,一直如此。但最让春归想不通的是,他竟然说自己美若天仙?美若天仙的,不该是无盐镇上的女子吗?比如午后遇到那个。但她不想去思索这些晦涩难懂之迷,只是点点头:“不涂,走。”手一摆,率先下了屋顶。宴溪紧随其后,下去后两步赶到她身旁:“你不要离我太远,集市上有市偷。”言罢看了春归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可偷的,迅速改了口:“还有很多土匪,专抢良家女子。”   春归听到有土匪,心里有一些惧意,向宴溪身侧靠了靠。宴溪把手伸到她面前:“这样吧,你拉着我,不会丢。”   春归有些为难了,阿婆说不许与男子有肌肤接触,他伤病之中是一回事,而今又是另一回事。咬着嘴唇柳眉微皱,犯难。   “不拉着,被山匪抢走,谁照顾你阿婆?”宴溪觉着此刻的自己简直有些厚颜无耻,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但他面上神色未变,皱着浓眉看她,仿佛自己刚刚说的,句句属实。   春归一想,的确,若是真被山匪抢走,谁照顾阿婆?阿婆又不能打猎,又不能采药..啪!把自己的手拍到了宴溪手上,她常年劳作,力道大的狠,饶是习武的宴溪,也被这一下打麻了手。身子微微弯了弯,伤口好似也疼了一下。   “下回…不必如此…隆重…”他回握她的手,也奇怪,常年劳作的女子,手却比自己想象的细致,握起来又不是其他女子那般无骨,是恰到好处的舒服。春归有些不自在,把手往回抽了下,宴溪是费了心思的,自然不能让她轻易抽回,手劲重了重,轻声对她说:“山匪!”春归心内一惊,又与他紧了几分。宴溪心满意足,顿觉眼前处处顺眼。   无盐镇地处西凉与大齐交接,民风本就开化,在闹市里,随处可见紧紧依偎的男女,春归是第一次见,看了这里看那里,不够看。   也有人对他们侧目。这对男女,女子灵动清澈,男子威武贵气,两人的粗布衣裳亦挡不住他们的天作之合。   “没见过这对小夫妻呢!”一旁卖冰粉的老伯对客人嘟囔一句。宴溪充耳不闻,拉着春归向那人群里钻。   各种吃食的香气钻进他们的口鼻,是春归最先缴了械,在一个猪脚摊前站住了脚。那猪脚炖在陶罐里,咕噜咕噜冒着香气,手指在宴溪的掌心搔了搔,看了看猪脚,又看了看宴溪。宴溪了然,要了两份猪脚,就着陶罐的热气,二人一人一只,吃的热火朝天。吃了猪脚,又直奔粉面摊,春归看着那一罐红通通的面汤直了眼,在山上没吃过这样的味道,有些好奇,冲着摊主说道:“要大份。”   “我也要。”宴溪不甘示弱,连忙跟上。春归有生以来第一次食辣,第一口下去,便觉得口里着了火一般,紧接着是腹部,火辣辣。她辣出了眼泪,吐着舌头用手扇风,在地上跳着脚,宴溪看她窘迫的样子,笑出了声。笑毕,不忍心,去旁边的摊位打了一碗酸梅汤递到她手中:“快喝,解辣。”   春归将信将疑,仰头喝了一口,酸甜沁人心脾,又连连喝了几口,果然不辣了。又不长记性,去拿那碗辣子面,直吃的大汗淋漓,一张小脸红扑扑。宴溪看着她如此,心内突然生出一种餍足,沉睡了十几日的兽,突然又跑将出来,这个色胚,他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句,对这样的女子怎能忍心下手?她这样的人,就该在青丘岭上,不食人间烟火,世上任何俗物,都配不上她。   “好吃吗?”宴溪用指腹擦了擦她唇边的油渍,轻声问她。   春归连忙点头:“好吃。”末了又补充一句:“山上没有。”   “给你带回一些可好?”宴溪说完不待她回答,便转身塞给摊主一小块银子,对他说道:“把这个汤底给我们一些。”摊主被这一小块银子晃了眼,连忙弯下腰从摊位下面拿出几个成了型的辣子块:“这些贵人都拿着,够吃好久。”   宴溪点点头,道了句谢,拉着春归的手,给她买了一些酸果子消食。   春归心满意足,步履慢了下来,看着河里的小船起了兴致,指了指:“坐船。”   “好。”宴溪有求必应,拉着她上了一艘小船,让船家在岸边等着,撑着船带她在河面穿梭。河道上看岸边,又与岸边看河道不同。那两岸的灯火都映在河面上,映在二人的脸上,身上,本就与众不同的人,此刻更是光芒万丈。   “春归,你阿婆可为你相看人家?”宴溪没由来问出这句话,把自己都惊了一下。   春归摇摇头:“不嫁人。”   “为何不嫁人?这世上,除了庵里的姑子,哪个没嫁过人?饶是庵里的姑子,也尽是嫁人以后才去做姑子的。”   “嫁人后?”春归难得用这样的语气,眉头皱了皱:“要做姑子?”她说的不好,但表达的很清楚,既是嫁人那样好,为何还要做姑子?亦或是,嫁人就要做姑子吗?这两层意思,无论那一层,分明都是呛了宴溪一句。   宴溪没想到春归会呛他,剩下的长篇大论生生堵在口中。她说的不无几分道理,但又不甘败阵,想了想说:“你说的对也不对,嫁人,是每个女子都要做的。嫁人生子,人伦常情。你好歹来了人世一遭,就不想经这样的事?”他说的隐晦,说白了,女子来人世一遭,就算不嫁人,男女之事总该经一经,京城的女子,哪怕不嫁人,也不会误了与男子谈情。   “嗯。”春归嗯了声,朝水中扔了一块石子,石子在水面上跳了十几跳,终于沉了下去,她咯咯笑出声,随手又扔了一颗。自顾自玩起来,把宴溪忘在了一旁。   宴溪朝河面看了看自己隐约看的清的脸,有些许郁气,何曾被人这样冷落过?尤其是女子。可是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子面前,你动什么心思都不管用,她压根就不接招。   刚刚起的那些色心,又一点点偃旗息鼓。   “多谢你。”春归忽然笑着对他说,她的笑,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 第6章 青丘岭问情(一)   “多谢你。”   宴溪听到春归这样说,顿觉无地自容。   “你想在无盐镇安家吗?我可以帮你。”他那点脏心烂肺,此刻又蠢蠢欲动。若是她想在无盐镇安家,自己倒是可以置办一个外宅..这样想着,下意识的看了看她,发现她正歪着脖子不知想什么。于是宴溪若无其事站起身,两条长腿支在船上,忽然用力晃了一晃。春归坐不稳,向一侧倾,被宴溪迅速拉到了怀里。   二人都愣了,宴溪是愣自己竟用了如此卑劣的手段,春归是愣这个人的怀抱与阿婆不一样。宴溪毕竟久经情场,很快反应过来,一手环住春归的背,一手轻轻放在她头上。春归的头在他怀里动了动,嘴里嘟囔了一句:“臭。”   …………   宴溪猛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净过身了,什么诗情画意都消失无踪,一张脸红到脖子。从前总是笑张士舟一操练就脸红脖子粗,现在好了,自己没操练,倒是比张士舟更甚几分。缓慢的推开春归,转身摇起船桨,一直到岸边都没说话。   “回吗?”春归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不开心。   “回。”宴溪把船还给船家,付了银子,转身在前头走。走到了客栈对春归道:“你先去睡罢!我还有一点要务处理,明儿一早我回来找你。”说完又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春归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她心内没有那么多曲折,于是摸了摸她的头:“上去罢!”   春归点点头,转身跑进去了,落荒而逃一般。刚刚宴溪抱她,她不知怎的,心跳的止不住,脸一直烫到现在。进到屋内,看到阿婆还在睡。阿婆就这点好,一旦睡了,就不易醒。打春归记事起,就是如此。   躺回床上,一双大眼睁的溜溜圆,不能闭眼,闭眼就是刚刚宴溪抱着她。用被子蒙住脸,不管用,蒙住脸,那被子就是宴溪的怀抱。她腾的坐了起来,气呼呼的!这个人!怎么回事!   她这里折腾,宴溪那里已经到了红楼。无盐这样的小镇,因着地处西凉与大齐交界,民风甚是开化。就连烟花之地,亦不逊京城。他刚走进去,老鸨便迎了上来,绕着他走了一圈,打量再:“呦!穆大人!您回来啦?”   穆宴溪消失许久,红楼里的姑娘都在惋惜这么好个大人怎么年纪轻轻就战死了,还是青烟午后回来说起,才知他还活着。   宴溪点点头:“青烟姑娘有客吗?”   “在接客了。”老鸨眼神暗了暗:“给您安排一个别的姑娘?”   “不必。你帮我个忙。”宴溪顿了顿,这话该如何开口,罢了,自己银子使到位就是爷,管他呢!“给我找间空房,备一桶热水,和一身衣裳。”说罢扔她一块银子,找了张椅子坐下。   老鸨一听,穆大人这是想泡澡,这有何难。拿着银子转身就去安排了。   宴溪脱了衣裳跨进浴桶,才觉自己活了过来。刚刚那点羞臊,随着热气蒸着,一点点散了。闭着眼睛任汗水流了一头一脸。伤口已经痊愈了,在水中还是略有不适。他给自己搓了澡便出来了,拿起桌上的酒擦了擦伤口,和衣躺在床上。身子脏的久了,冷不丁脱了泥,竟有些不适应。翻来覆去睡不着,烙饼一般。   出来大半年,竟有些想念京城。想京城的什么呢?想京城大街小巷飘着的茶香吗?不是,无盐镇也有茶,碧蓝飘雪,味香醇厚;想京城掩面而笑的女子吗?也不是,无盐镇的女子纤腰轻摆,风情更甚。那想京城什么呢?大概是京城的女子,不会说自己臭吧?   这样想着竟笑出了声,一个笨丫头,竟说自己臭!   这样翻腾一夜,第二日起的时候,竟还神清气爽。大步走出红楼奔客栈,准备带她们回去,到了客栈竟发现她们走了。   宴溪站在客栈门口,好一阵没有回过神。她们带着那几身衣裳走了,擅做主张买的那几身衣裙留下了,竟没有多拿一样东西,也没有跟自己告别。他仔细想了想,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她们一直有礼有节,不图回报。终于明白自己想念京城什么了,京城人更好相处,别说相处半月有余,就是半日,日后也可以叫出来一起喝场大酒,醉那么一次。无盐镇不一样,青丘岭也不一样,青丘岭的人予你大恩,分文不取,你不必感念他们恩德,因为她们,根本不想与你有瓜葛。   那怎么能成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不想要,我必须给。宴溪想了想,抬腿向山上追去。他行军打仗,没有认不清的路,何况下山的时候特意记了的,这一路狂奔,连口水都没喝,追了一个时辰,才看到林子深处,一个女子挎着布包,搀着老妪,缓慢的走。   “阿婆!”宴溪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看二人惊讶的回过头。   “阿婆怎的没打招呼就走了。”宴溪几步追上去,看着阿婆。   “我想着校尉的伤不宜上山,何况校尉还要带兵打仗,便不想给校尉添麻烦。”阿婆早上起来拉着春归便走了,救人一命,送到这里,两不相欠,足以。没想到宴溪会追上来。   “阿婆,我还是要拖累你们一段时日。”宴溪说起慌脸不红心不跳:“敌人在追杀我,山下不安全。请阿婆再收留我一段时日。”他言之凿凿,教人挑不出毛病。   阿婆有些犯了难,她转头看看春归,春归正蹲下身玩脚下的青草,没听到他们说话一般。又看看宴溪,他正企盼的看着自己。叹了口气:“山上日子清苦,校尉委屈了。”   宴溪连忙跟上去:“不委屈,山上水土养人,我住了这么些日子,俨然有了精神。我喜欢与阿婆在一起。”说完拉过春归肩上的包袱,一并背到自己身上。   这绵延的青丘山脉,不知藏了多少好东西。他不想打劫,但是若想在这打仗,必须得摸清楚。春归在这山里跑,像一只小兽,这山里没有她不知的地方。宴溪有宴溪自己的打算,一边是为着大齐,一边也是为着自己。为着自己什么呢?大抵是为着身处山中不知岁月长吧?   三人边走边歇着,春归的小脸又落了汗。她打小爱出汗,不喜热,自打无意救了宴溪后,整日里包裹的严严实实,整个人都汗哒哒的,久了,也便习惯了。伸出手抹了把汗,这样一抹,刘海便七横八横在额头。   宴溪看了她一眼,扑哧笑出了声。转身对阿婆说:“阿婆,春归是水鸭子。”他这么一说,倒是把阿婆逗笑了。阿婆看着春归那一头一脸的汗,有点心疼:“待会儿,咱们在小溪边歇一会儿吧?”   春归连忙点头:“阿婆,洗澡。”   “不许,上了山再玩。”   “哦。”   三个人磨磨蹭蹭终于回到了青丘岭,小鹿一夜没看到他们,听到声音,竟自己用鼻子拱开了门跑了出来,跑到春归身前用自己的鹿角使劲儿蹭她。春归忙弯下身抱着它,好一顿揉搓,小鹿终于不那么闹腾了。春归把阿婆送进门,转身便走,阿婆自然是知晓她要去冲凉,连忙冲她喊:“慢一些。”   这青丘岭上常年无人,春归自己玩惯了水,脚程又快,是以阿婆从不担心她。   春归撒着欢儿跑到小溪边,褪了衣裳便跳了下去,她白皙的肌肤在清澈的溪流中若隐若现,无边无尽的群山,山间这一条小溪,小溪中这一个丛林仙子,在水中犹如一尾小鱼,怡然自得。   春归跳进了水中,终于觉得自在。这一路与宴溪一起,汗就没停过。不知为何,看到他会不自在。才隔了一个夜晚而已。清晨阿婆说回山里,不与宴溪告别,春归的心内有一丝难过,见了他,又万般不自在。她站在水中,任温热的溪水包裹着她,这溪水也像他的怀抱,温热,宽广,令人静不下心。   春归爬上岸,拧了拧头发,穿上衣服躺在岸边,睁眼闭眼都是宴溪。她用力甩了甩头,还是不行,宴溪挥之不去。   气的她跳起来向草庐跑,还没跑到草庐,远远的看到宴溪蹲在那逗小鹿玩,他的笑声传的老远,你还笑!春归几步冲上去,冲到宴溪面前,一把推倒了他。   宴溪是习武之人,但此刻没有防备,即便有防备,春归的速度那样惊人,在他来不及躲闪的时候,被她推了个四脚朝天。他躺在地上急速的喘了几口气,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跳起来要跟春归干架,却见她已经冲进了草庐,摔上了门。   留宴溪一个人站在那,思考良久,忽然扯开唇,笑了。 第7章 青丘岭问情(二)   宴溪抬腿跟了进去,看到春归的头发还低着水,双手在后背叠着,小脚在地上一点一点,似是遇到什么难处。   宴溪走到她跟前,故意虎着脸:“你推我做什么?”   春归背过身去不理他,她不知用了什么,发上的香气直飘进宴溪的鼻子。这香气不同于其它女子身上的,清新雅致,再看她红扑扑的小脸,宴溪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真是瞎了心了。   宴溪蹿到她面前:“问你呢,推我做什么?”   春归再转过身去,她发梢的水珠甩到了宴溪脸上,他的心痒了一瞬,顿觉口干舌燥,看向她背影的目光炽热了几分。春归如芒在背,撒着腿跑了出去。   好不容易捱过这晚,第二日日头还没升就穿戴好要出去,走到外间,看到宴溪已梳洗完毕,站在门口等她。   “我与你一起去吧?咱们一起多存一些山货,眼看着要入秋了 ,天气凉了,打猎捡柴采药都不易了。”伤好的宴溪风采更甚从前,他站在门口,让晨曦都艳了几分。   “不。”春归被他晃了眼,摇了摇头:“阿婆,不许。”   “我昨晚与阿婆说过了,阿婆说可以。”宴溪的确是与阿婆打过招呼,但阿婆不许。不过这会儿阿婆睡的实,料想春归也不会喊阿婆起来问个究竟,于是扯了个谎。“走罢!”他说完甩着手走了出去,步履却很慢,感到身后的小人跟了上来,才扯了扯嘴角,继续走。   春归脚程很快,这片林子好似她的天宫,翻个筋斗就十万八千里,就连宴溪跟着她,都有些微喘,跟着她一直向高处爬,约么两个时辰,到了青丘岭的岭脊处,春归忽然停下来,小手指着远方,对他喊了句:“看!”   宴溪抬起头,无边的光浸染这尘世,一望无际的花海在夏末绽放华彩,花间氤氲着水汽,蝴蝶从这里飞到那里。原来这青丘岭,繁花半坡,林深半坡,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青丘岭了!宴溪的眼竟有些濡湿,大齐的山河,这都是大齐的山河!   春归走进花海,随手摘了一枝花插在耳边,回头招呼宴溪:“你来!”   她的笑漫天漫地向宴溪扑来,让他猝不及防,无处可逃。只得讷讷的迈出腿跟着她,看她走到花间,拨开四下的花,一个木箱藏于其中。从怀中掏出不知何时塞进去的香囊,在木箱四周绕了几周,而后打开木箱,拿出一个蜂巢!宴溪从未见过这等景象,这女子,会酿花蜜。   “等。”春归让宴溪在这里等,自己去到一旁,折腾了许久,一个小小的陶罐,满满的花蜜。她的手指伸进去蘸了一点,塞到口中,香甜无比,满足的闭上眼睛。   想起什么一般,又蘸了一点,把手递到宴溪面前:“甜。”笑靥如花。   宴溪愣住了,这样狂浪大胆,直白的引诱。不,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想让他尝尝那花蜜。宴溪思忖良久,慢慢低下头,从她的手指上,吃下那一口蜜。他的唇刚刚挨上去,春归却猛然抽回自己的手指。刚刚突如其来的异样,让她分了神。诧异的看着宴溪,仿佛他对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宴溪没有抬起身,此刻,春归正仰着头看他。她眼神中的不解、疑窦、惊诧统统入了宴溪的眼,似她指尖的花蜜,让人欲罢不能。他的头猛然倾向前,春归下意识想躲开他,却被他的手按住了脑后,宴溪从她的唇边吃走了那一点蜜,而后抬起头看着她的小脸:“送给别人吃的东西,不可再拿回去。阿婆没教过你吗?”   春归咬住自己的唇,她直觉自己被欺负了,眼里盛了一汪水,只要眨眼,就会泛滥成灾。   宴溪突然想起他经的那些女子,若他这样上前,那些女子大抵会伸手揽着他的脖颈,生怕他抽身太快。也遇到过不经人事的女子,被他这样调戏,红着脸用秀拳轻锤他的胸膛,而这一个,竟是要哭了出来。   他连忙向后站了几步,转身喊道:“鹿儿,快跑。”上阵杀敌没做过逃兵,这会儿落荒而逃,真是别开生面。最可怕的是,还没跑几步,就感觉到两只手掌用力的推在他后背上,堂堂大将军,在这诗情画意之地,被一个弱女子,推了个狗啃屎。   他趴在那久久不起,不是不能起,是不想起,昨儿一次,摔个屁墩儿,今儿一次,摔个狗啃屎。这要是被自己那些部下知道,还不得笑掉大牙?这女子不能惹,也不好惹,自己身高腿长,放眼天下,跑得过他的人没几个,这女子,竟这么快追上了他?   宴溪趴在那思索良久,终于想通,这青丘山青丘岭都是她的地盘,她在这里活了十几载,如履平地。倒是不丢人。于是若无其事翻过身坐起来,一头一脸的土。   春归见他脸上的土,有些后悔了。自己打小也没伤过什么人,眼前这个算是第一个了。蹲下身把脸凑到他跟前:“对不住。”俨然忘记了刚刚发生什么,只是记得自己推到了他。   宴溪听她竟然说对不起,假意瞪了她一眼,把手伸给她:“拉我起来。”   春归接过他的手,把他扶起来。宴溪就势靠在她肩上,若无其事的问她:“你的蜜呢?”   春归侧了侧身子,一罐蜜稳稳的用柳条拴在腰间。宴溪的手指刮了刮她鼻尖:“你倒是聪慧。”   二人走到树林那一侧,宴溪起了好胜心,觉得自己不能在打猎上输给她。于是有意跟她比试,春归不晓得这是在比试,只当是他在跟她玩,于是二人你一只我一只,不亦乐乎。不出两个时辰,宴溪的肩头就挂满了猎物。   “饿。”春归看着他肩上的猎物,眼睛转了转,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兜,拿出一小块盐巴,递到宴溪手中,又指了指他肩上的野兔:“吃。”   宴溪明了,二人拾了柴起了火,将野兔架在火上烤。春归又是春归了,守着野兔就是守着野兔,眼睛一眨不眨,时不时吞吞口水。   待烤好,宴溪有意逗她,拿起野兔就跑,春归急了,在后面追他,却撞进他的怀中。二人都静了下来。   “想不想吃?”宴溪在她耳边轻声问她。   春归盯着野兔子,点了点头。   宴溪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这里。”   春归大抵是饿傻了,乖乖凑上去,在他脸颊印了个吻。宴溪心满意足,拉着她靠着树坐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吃掉了那只野兔。   吃饱了,春归的困意也上来了,芭蕉叶子盖在脸上,睡了。   宴溪端详着她的怡然自得,何其难能可贵。这世上那么多脏污,她于这青丘岭上,保有难得的良善清白,也算幸事。在她身旁躺下,掀起她的芭蕉叶也盖在自己头上,睡了。   这山中一日,疏忽而过。二人满载而归,兴高采烈向回走。待下了岭,奔草庐走,宴溪听到身后沙沙作响,停下来对春归说:“我去如厕,你在这里等我。”   向后走了数十步,看到张士舟带着人蹲在树后等他。   “这是将军要的。”张士舟拿出一张空白的舆图递到宴溪面前。   “嗯。”   “我们就跟着将军罢?”万一宴溪出了什么事儿,张士舟可没法跟朝廷交代。   “不必。”宴溪想到有人跟着他和春归,有些不自在。他的部下不知他的脏心烂肺,他也羞于让他们知道。对他们来说,大将军在山中迷惑一个女子,就是搂草打兔子,顺手的事儿。但他们不知,他们的大将军,根本迷惑不了那个女子。宴溪想起狗啃屎的窘迫,抬起腿踢了张士舟一脚:“滚!”   张士舟嘴贱,跳到一旁:“我们是担心那女妖伤了将军,她那一把,可把将军推的不轻!”身旁的士兵不敢笑,脸紧紧的憋着,憋的青紫。   宴溪瞪着张士舟,果然,自己的部下看到了。他的脸晴了阴阴了晴,眼眯着透着寒光,有要杀人灭口的意思。吓的张士舟躲到其他人身后,侧着脸说:“属下知晓将军是在用苦肉计。”算是给宴溪一些面子。   宴溪狠狠瞪了他一下,扔下一句:“给本将军去旁的路画图,别让本将军看到你!”转身走了。   这山上的暮色四下,二人经历这一日好似熟了一些。远远的,看见阿婆站在小径那里等着他们,待他们走进,责备的看了春归一眼。   “这么多野物,可以晒干了隆冬时候吃。”阿婆自言自语道。   “阿婆,这些日子我跟春归多打一些回来,这样天冷了,不愁吃的。”宴溪适时的补上一句,不待阿婆点头,就挑着扁担去溪边了。   大有要在这山中一辈子过活之意。 第8章 青丘岭问情(三)   宴溪与春归,日日早出晚归,眨眼便过了十日。   秋来了。   这一日一推门,一阵寒意袭来,春归哆嗦了一下,连忙回身找了件兽皮裹在身上,她这一打扮,倒真像一只小兽了。也没忘记宴溪,找出一件也给宴溪披上,宴溪人高马大,那件兽皮裹在身上跟女子的肚兜一样,倒是多少管事。二人迎着风透着寒,披星戴月走了。   今日走这条路,之前春归从未带他走过,从一片林子穿出去,走一条小径,在小径尽头,左转进林子。那片林子,脚下盘根错节,头顶叶子连着叶子,一丝缝隙没有,显然是一处深山老林。   倒是比之前暖了一些。   春归在前面快速的走,不知走了多久,宴溪甚至有些疲累,终于得见天光。又是一条小径,纵向天边。抬头看了看日头,差不多未时了。   “春归,今儿不打猎不采药了?”宴溪有些纳闷,追上在前面疾走的春归,小鹿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不。”春归没有停下,他们要快些走,这样夜深前还能赶回草庐,若是脚程慢,就要明儿个了,不能让阿婆担心。   “那咱们去哪儿?”宴溪被她搞得摸不清头脑,微喘着问她。   春归停下来,指指他身上的兽皮:“太小。”宴溪明白了,这女子,看他批的兽皮太小,带他去寻兽皮,看这架势,是要带他打一头兽?好家伙,宴溪想到这竟隐隐有些兴奋,摇头晃脑的冲到春归面前:“是去打兽?”   春归看他的傻样子,笑出了声:“不。”   转身走了。   二人低头继续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林子里一块空地,平地起了一座庵。那座庵,远远的看上去,被林子包围着,颇有遗世独立之姿。春归走到门前,抓起木门上的铁环叩起了门,叩门声在林子里响了又响,直冲霄汉。   过了许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稍等。”又过了许久,庵门开了,一个年老的姑子开了门,看到春归,脸上顿起了一丝暖笑。   “施主。”她双手合十,朝春归施礼。   春归亦十分虔诚,双手合十向她回礼:“比丘尼。”她回过礼后从怀里掏出一包盐巴塞到那老姑子的手中。盐巴,无论在大齐还是西凉,都是紧缺之物,春归却给了她一包,可见春归与她,感情不浅。   宴溪还在思忖,春归已经随那姑子从里院牵出两匹马,给了宴溪一匹。   “走。”春归对他说,不待宴溪反应,她已出了庵,翻身上马,宴溪连忙追了上去。   春归竟然会骑马,宴溪与她并肩而行,转头看到她的神情,小脸紧绷着,机警的看着眼前。宴溪的心荡了一荡,果真是个奇女子。   二人片刻不歇,终于在日落前到了一个山坳。此刻山坳里三两户人家,炊烟袅袅。春归远远的打了声哨子,一个男子推开木栅栏,把手架在额前看了看,而后笑了起来。大声喊:“这是谁家的小女儿!”   春归下了马,刚把马拴在栅栏上,就被那壮汉抱起来扔向了天空。从屋里又出来几个人,看到是春归,都围上来,围成一个圈儿,春归被越扔越高,她的头发在风头翻飞,整个人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玩了好一阵才歇下来:“小女女,你怎么来了?”   春归在地上晃了几晃才站稳,拂了拂脸上的发丝,指了指宴溪:“兽皮,天冷。”   那壮汉认真的打量了宴溪,与他们山里人不同,这男人面皮白净,看着还算斯文,又看了看春归,心眼这怕是阿婆给春归相看的人,阿婆眼光倒不赖。于是转身进去,拿出一张巨大的兽皮,走到宴溪面前:“来,这位哥儿,我帮你穿上。”   宴溪任那壮汉扯下他身上那件小兽皮,给他裹上那件大的。他看了一眼兽皮的皮毛和纹路,是虎皮。从前听闻山中的汉子,各个英豪,能打虎,总想见见真人,今儿终于得见阵容,再看那汉子,眼神中竟带着敬畏。这兽皮,在初秋的傍晚山间,裹在身上,一股热气缓缓蹿进了身子,无比熨帖。   “小女女想吃什么?”壮汉给宴溪裹完兽皮,转身问春归。   “不,回去。”春归拍拍他的肩膀:“改日。”   而后上了马,走了,没有一句客套。宴溪抱歉的看看大汉和山民,他们似乎习惯了一般,转眼便散了。   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二人骑着马赶路。这一整日只吃了两个饼子,这会儿是真的饿了。但春归归家心切,一路都没有作声。到庵里还了马,已近戌时,待穿进那片密不透风的林子,偶尔会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透着瘆人。宴溪倒是不怕,他担心春归怕,走到春归身旁,拉住了她的手:“有我。”   林子里黑漆漆一片,二人看不清对方,只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宴溪伸手揽住春归,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这一日,她不言不语,一个女子,翻山越岭,只为给他找一身兽皮,再是冰块的心,这会儿也会化了。   这些日子,自己那些登徒子的脏污念头,与今日的春归比起来,简直应下地狱。打今儿起,不能那样对她了,这样一个剔透的人,不能被自己污了。宴溪感觉怀里小人的顺从,觉得可惜了,哪怕她有一点,有一点不好,自己都能对她下狠手。就这样想着,出了林子,一阵狂风灌了二人的口鼻,裹挟着冰雹。   这山里就是如此,一日分四季,脸说变就变。二人定是不能赶路了,春归对宴溪喊了句:“跑。”便在前面跑了起来,片刻便进了一个山洞。她打起火石,在洞中找到一些干柴,支起了火。   二人坐在火边,听着山洞外冰雹砸在树上的声音,恶狠狠不留余地,想毁了这人世一般。春归的脸有一些惨白,她打小怕打雷下雨,今儿这冰雹,来的这样急,阿婆又不在身边,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无助。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去,这样能好一些。   宴溪从未看春归如此,思虑良久,才明白这女子是怕了。于是轻声问她:“春归,你怕吗?”他的声音伴着噼里啪啦的篝火声,带着一丝暖意。   春归埋在膝间的头点了点,抱着膝盖的双手又紧了紧。   宴溪的心,疼了一下。他坐到她的身边,拉起她,把她拉到自己的怀中。轻轻拍她的头,对她耳语:“别怕,我在。”   春归在他的怀中,感觉无比温暖和安全。   篝火炙烤着他们,渐渐的,便觉得奇热无比。宴溪脱掉了自己的兽皮,回身看到春归的脸已经通红了,小声问她:“热吗?”   春归点点头,也脱掉了自己的兽皮,终于好过一些了。她贴着宴溪紧紧坐着,此时静下来,才觉得了饿。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饿。”她的小嘴憋了憋,又舔了舔唇:“渴。”   又渴又饿。   宴溪何尝不是,他看了一眼外头,夜色那么深,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冰雹的声音。   “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去给你找水。”宴溪担心春归害怕,小声安抚她,而后拍了拍她肩膀,站起身,走到洞口。   伸出手,冰雹打在手上,生疼,他生挺着,终于接了满满一捧,转身回到洞中。自己拿起一个放到口中,山里的雨干净,这冰雹,竟不比山泉水差。又递到春归面前一颗:“喏。”春归看了看,开心的咧嘴笑了笑,一口叼住他的手指,含住那颗冰雹。   宴溪的心飞了起来。   也是经过事的人,却被这小小的一个动作诱惑了,比那些女子在面前轻解罗裳还要更甚几分。他慌忙逃到洞口,外面的寒气浸的他渐渐清醒,刚刚身体起的躁动过了许久才平复下去。   “还吃。”那罪魁祸首却在身后要求还吃,宴溪回头看了看她,篝火映着她的脸庞,粉嫩白皙,粗布衣裳之下露出的手腕纤细柔弱,微张着唇,看着他,对他说还吃。   他转过身,向雨幕中走了一步,冰雹砸在他的脸上,生疼。又向后撤了一步,但身子已然湿透了。他又伸手接了一捧冰雹,走到春归面前,示意她伸手接着,放到了她掌心。而后坐到一旁。   湿透的衣裳裹在他的身上,紧绷的肌肉轮廓右眼可见,春归吃了那一捧冰雹,抬眼看了这一幕,不知为何,竟咽了咽口水。而后觉得不妥,偏过头去。   这雨,下的这样肆无忌惮;山洞中的二人,各怀鬼胎。   从前为他疗伤,看到他的胸腹,竟是管中窥豹。而今这雨,让他原形毕露。春归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真的是与自己天壤之别。在她还未意识到之前,竟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身上的肌肉。   ………   作者有话要说:  日子太苦了,明天吃点肉吧? 第9章 青丘岭问情(四)   宴溪的眸色猛然变深,他身体里的兽咆哮了一声。抓住那只造次的手,看着她:“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阿婆可有教过你,男子的身体不宜乱碰?”他步步为营,春归寸步不让。换了旁的女子,直接就地正法,可她不行,她是春归.她什么都不懂...   宴溪眼睛闭了闭,向一旁移了移.恰巧此时,炸了一声响雷,春归叫了一声扑进了宴溪怀中.宴溪的心中也炸了一声响雷,他的手摊开,许久不曾放下。   想推开春归,春归却在他怀中摇了摇头,把他抱的更紧。   “春归...你现在放开我,兴许一切还来得及.”宴溪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叫嚣着春归抱紧他,这样他便有理由更进一步.色字当前,前头心里那些迂回曲折眼下所剩无几.   “春归…”宴溪出声唤她,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她因着怕,眼睛微闭着,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此刻的宴溪是春归的救命稻草,她打小怕的东西就那么几样,这响雷一声一声炸在耳边,每炸一声,她的睫毛都抖上一抖。宴溪的心像暴雨中飘零的叶子,上上下下飞来荡去,春归的唇是这片叶子的归宿。   叶子找到了归宿,而春归,抓紧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她微睁着眼,看着面前这个人,恐惧消失了,她抬起自己的手抚上他的面庞,如平日抚小鹿的头那般,是在谢他。宴溪所有的退路都没了,他的手移到春归脑后,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唇齿之间有草庐前那条小径上常年飘着的青草香气,顺着这香气,便能走进草庐,草庐内,是这人世间最好的去处。第一眼见她,他身负重伤,血流了那么多,伤口扯着疼,却对那眼前身着肚兜的仙子动了色心,这些个日夜,与那色心决斗,他活了二十多载,没对任何一个女子动过如此不堪的念头,没用过任何不堪的手段,所有的女子都是心甘情愿,他把自己所有的坏都用在了春归身上。   这个吻细致而绵长,时而温存,时而激烈,春归顺着他,由着他,她心里知晓这样不好,这样不对,这样有违阿婆的教诲,但她此生从未任性过,只有这一刻,她想违背阿婆,她是真心喜欢与宴溪这样,不仅喜欢,不知为何,她觉得不够。   她的拳头在宴溪的后背轻轻的擂了擂,宴溪怕她不甘愿,终于停下这个吻,微微抬起头看着她,等候她的发落。   春归的呼吸急了急,她顺从自己的本心,沙哑着声音说道:“校尉,不够。”想来,她竟从未问过他的名字,也兴许他说过而她不记得。   那句不够彻底摧毁了宴溪,他的内心满是惊叹,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对他说不够,怎么会不够,很快你就会觉得我给的太多。   “春归,你可知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宴溪即便再乌糟再不堪,也不愿落得诱拐民女的罪名,他强忍着悸动,问她。而眼前的女子却摇摇头,不懂。   “你我现在所做之事,会把你从女子变成妇人,而很多人,要成亲以后才能行这种事。”   春归听到成亲二字,心里惊了一下,她不要成亲,成亲就不能与阿婆在一起,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不成亲。”   “对,我不能与你成亲,所以我们不能继续方才的事。”宴溪说着,向一旁侧了侧身子。   “不成亲,要继续。”春归平日里懒得说话,她觉得说话很累,说了这六个字便觉辛苦,也不知宴溪懂不懂她的意思。宴溪自然懂,他获得了她的首肯,他没有诱拐民女,这女子心甘情愿。   把春归揽进自己的怀中,终于得意放开手脚驰骋。   宴溪的每一个举动,在春归那里都是新奇的,她闭着眼想起青丘岭的春日,那片林子绿了,那片花海绽放了,那些蜂儿飞来了,那只小鹿去追蝴蝶了,春天与麦子,都是新的。自己也是新的。   自己酿的蜜没有他的吻甜,是的,他的吻,不仅在她唇上,在每一处,她的眼有些濡湿,是新的,春天、花海、林子、蜂儿、小鹿、蝴蝶、自己,都是新的。春归爱着春天,也感激眼前这个人。   而宴溪,为这女子的主动与顺从惊叹,他从前不信,有些女子无师自通,今日终于得见,这女子,竟如此聪慧,仿佛她生来只为这一刻。   “春归,阿婆教你背过诗吗?”宴溪呢喃着问她,春归没有说话,在心中点了点头,阿婆教过,阿婆教过很多诗。   “你可知作诗讲求起承转合,我遇见你可谓起..你救我可谓承…”宴溪让自己慢下来,他希望春归记得他的话:“我们被困在山洞里可谓转,接下来..便是合…”宴溪吻住了春归的痛呼,这世间姹紫嫣红,从前宴溪觉得每个女子都是一种颜色,而这一刻,他看到一整个春天。   …………   暴雨终歇,春归在一片温润中睁开了眼,看到眼前空无一人,她穿上衣裳出去找,看到洞口被树枝堵住,折腾了好久,才走了出去。   阳光裹挟着微风,打在春归身上,她打了个哆嗦。放眼看去,林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地上一排浅浅的脚印,是下山的方向。   他下山了。   春归什么都不懂,春归心里一片清明。阿婆教自己背过诗,阿婆说写诗讲求起承转合,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   不渊永,这首诗就做的不好。春归抬腿向草庐跑,她要跟阿婆说一声,她得下山去寻他。他对这青丘山青丘岭一无所知,万一被豹子老虎叼走了怎么办呢?   急急跑到草庐,看到阿婆站在小径前,伸着脖子向远处看,看到春归后,一颗心似是放了下来,向她迎了几步,抱住了她。   “阿婆,冰雹。”冰雹拦了她回来的路,请阿婆不要怪她。   阿婆点点头,又向远处看了看:“校尉呢?”   “下山,我得去。”春归有些焦急,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当然懂,阿婆拍了拍春归的头:“去吧,要当心,快去快回。”转身捧来一些灶灰,涂在春归脸上:“下了山,不要与人随意搭话,找得到他便找,找不到便回来,他是贵人,无盐镇留不住他。”   “好。”春归应了声好,不知为何,瞬间哭出了声。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哭。   “去吧!”阿婆心如刀绞,拍了拍她的头,她的春归长大了,体会了人生第一道苦。想来是自己不称职,教她的太少。   春归转头向外走,这一条下山的路,她一年也走不了几次,每一次都是下山急,上山急,永远匆匆。今日更急更匆匆,她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他千万别被豹子老虎吃了呀!过了一会儿,经过那个山洞附近,才发现脚印七七八八,竟有七八人那样多,是被山匪劫了吗?她摸了摸怀中的草药,是阿婆给她防身用的,这些草药,不够放倒七八个山匪,可怎么办呢?她这一路风尘仆仆,面上蒙了新的灰,狼狈至极。   可是那些脚印,蜿蜒曲折,竟一直到山下,春归顺着脚印走,直至脚印消失,她置身于一条石板路上,周围是无尽的喧闹。她闭了闭眼,这尘世的喧嚣又将她击中了。   “哇,那些军爷真是威武好看..”一个女子从春归身旁经过,与身旁的人小声念了一句。   军爷,校尉就是军爷,她揽住那女子:“军爷,在哪儿?”   那女子看着眼前这个寒酸的小花脸,皱了皱眉,不奈的指指远处:“喏,那边,要归朝了,在排兵。”   春归撒腿就向那里跑,归朝是什么?这两里路,人挨着人,她怕极了,但想到宴溪可能在那里,便觉得一切怕都消失不见。终于看见前面一片空地上,成千上百的军爷都站在那,有三个人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最前面的那人,不怒自威,他的眼神凌厉的扫过四周,大喊一声:“开拔!”   他的嗓音响彻无盐镇的上空,拉紧手中的缰绳,身下的马匹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叹声。   “果然是大将军,气度不凡。”   “这可是穆老将军的儿子,虎父无犬子。”   春归茫然的看着他们,不知他们说的究竟是谁。直至看到一个一个男子跑到他的马前,大声说道:“将军,急报!”才确认,原来他是大将军。   春归想向前走,与他说几句话,问他接下来要去哪儿,何时归来,却被一个士兵拦住了:“无干人等,不得入内!”   春归才不管,这世上怎么会有不让人走的地方,她用力推了那人一把,猛然冲了过去。   宴溪听到人群之中的喧哗声,回转过头,看到向自己跑来的春归,顿觉无地自容。没想到她会追过来,夜里走得急,不忍心叫醒她与她话别,想写封信给她,又料想她不识字,只得封住洞口以免她被虎狼所伤。   还没反应过来,春归已经到了他的马前,大声问他:“要走?”后面追上来的士兵看到这个情形停住了,想来应是大将军的故人。   宴溪愣了愣,点了点头:“收到急召,今日归朝。”看到春归困顿的神情,料想她听不懂,朝张士舟伸了伸手,张士舟连忙将一个布袋子交到他手中。   宴溪下了马,将这个布袋子放到春归手中:“感念你和阿婆的恩德,这一袋银钱,足够你与阿婆此生富足无忧。”   春归捧着布袋,他说是银钱便是银钱,她不在乎。只是看着他问他:“何时归?”   “归朝后朝廷另做安排,此生怕是不会再来这里。”宴溪不想骗她,想到此生不会再见她,心里顿觉些许遗憾。想去拍拍她的头当做安慰,没成想,春归却向后退了一步。   “大将军?校尉?”临了了,春归最在意的竟不是此生是否会相见,而是他曾说的话,可是真话。张士舟听的一头雾水,宴溪却明了。他点点头:“抱歉骗了你和阿婆,我是大齐国的大将军,不是校尉。”   春归看着他,从前阿婆说山下的人会骗人,她是不大信的,今日却是信了,山下的人,就连自己是谁,都不讲真话。   “银钱你拿好,若是有难处,就去找他。”宴溪指了指身旁的张士舟,此番归朝,张士舟带队守在这里。他不管春归是否听懂,上了马,最后看了一眼春归,她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于是说道:“保重。”   保重。   宴溪的马从春归身旁走过,马蹄溅起的灰打在春归的裤脚上,她低着头向后退了退。此刻心中的钝痛痛得她喘不过气。此生怕是不会相见了..阿婆从未说过,人与人之间,聚散竟是这样容易。   阿婆还说什么?他是贵人,无盐镇留不住贵人。   春归抬起头,看着他坐在马背上渐行渐远,他的脊背挺的笔直,却覆着一层冰霜。昨夜还冲进雨幕为她找水的人,今日竟那样远了。   她转身穿过人群,再也没有回头。 第10章 青丘岭遗梦(一)   宴溪正走着,听见有人唤他,是春归吗?他迅速的回头,看到青烟站在街边,朝他招手。他的眼从青烟脸上划过,看向很远的地方。石板路上,一个身影,正朝远方走。她并未追过来,亦没有为他送行,青丘岭上的女子,竟是如此拿得起放得下,倒是自己,刚刚那一瞬,显的有些小家子气了。   “穆大人。”青烟的手攥着一方帕子,走到马前,把帕子递到他手中。“大人此去,山高水长,小女没什么可送大人的,这是小女亲手绣的帕子,若大人不嫌弃,便拿来抹汗,旧了便扔了。”   宴溪看着那方帕子,一对鸳鸯栩栩如生,揣进自己的怀中:“多谢青烟姑娘。”打马要走,却听到青烟唤他:“穆大人!”   宴溪勒住马,看着她。   “大人,还会来无盐镇吗?”青烟知他不会来了,却不死心,总觉得还有盼头。   “不会来了。”宴溪笃定的说,大齐幅员辽阔,这青丘山一脉,张士舟守着足以,若是他日西凉来犯,自是有别人驰援,很难再请得动他。   青烟的眼中起了雾,她微微欠了欠身:“送大人。”   宴溪点点头,又下意识朝那条石板路看了看,春归已走到尽头,再转个弯,就要出城了。大将军心怀天下,领兵打仗,难免会有露水姻缘,散了便散了,自己留下了银子,不算愧对她。这样想着,猛然扬起马鞭,打马朝城外飞奔。无盐镇的一花一草一木从他眼前快速掠过,他没有驻足,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   这条上山路,春归走了那么些次,唯独这一次,寸步难行。她脑中混沌,总觉得有什么在心间堵着,无数次用力捶着胸口,捶到自己喘不过气,却无济于事。她停下来,听到山间的风声穿过树林快速吹来最终打在耳鼓上,是青丘岭的声音。夜已深了,豺狼虎豹都该出来了吧?她抱着那袋银钱,哦对,自己还有一袋银钱。   如果今夜没被狼叼走,就是老天觉得自己命不该绝。春归想起草庐内的阿婆,不行,得快些回去。抱着银钱拔足狂奔,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刀,这是阿婆教她防身的。   春归向草庐跑着,这青丘岭是自己的家,青丘岭常年没有人,阿婆说,没有人能耐得住寂寞,在山上住,首先要抗住的,就是寂寞。终于到了草庐,她收起那柄短刀。看到阿婆坐在灯前,她的头发一日之间全白了。春归不知阿婆这一日经历什么,只是觉得她似乎很难过。   “阿婆。”春归扬起笑脸,把那袋银子放到阿婆身旁:“阿婆,银子。”   阿婆看到那袋银子,忽然泪流满面。她哽咽着问春归:“哪里来的银钱?”   “校尉。”他不是校尉,他是大将军。春归不知大将军究竟是什么,但她不想让阿婆知晓他骗了她们。   阿婆感觉到身旁的银钱烫了她的身体,她微微向一旁挪了挪。春归笑的像花一样,但阿婆可以看到她眼角的忧伤。伸出手抱住春归,再无言语。   春归一夜未睡,天明之时,听见阿婆的的方向传来呕吐声,连忙起身掌了灯,看到阿婆扶着床沿,急速的喘着气。   “阿婆,阿婆。”春归唤她,把手放到阿婆的额头上,滚烫。阿婆从未病过,春归忽然很怕,抖着声音唤阿婆。   “阿婆没事,兴许是吃坏了东西。你去睡。”阿婆推了推春归,不想让她害怕。春归被阿婆推走,站在那看着阿婆痛苦的皱着眉头,咬着牙不发出声音。春归心痛急了,回床下拿出那袋银子系在腰间,不顾阿婆的反对,背起了阿婆。   小鹿看到她走,撒腿跟了上去。   这一路又是狂奔,阿婆头靠在在春归肩上,咬着牙不吭声,她痛的快要失去知觉。春归的汗流了一头一脸,她不敢去想,若是阿婆去了会怎样。   “阿婆,别死。”春归感觉背上的阿婆气息越来越弱,她痛哭着说:“阿婆,别死。”   阿婆用力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别哭,阿婆没事。”   这是此生最难走的一条路,从草庐到无盐镇,春归从未觉得像此刻这样漫长。她疯了一样的跑,跑到小医馆的时候,老郎中正在晒草药。看到春归和她背上的阿婆,连忙站起身:“你阿婆怎了?”   “阿婆,痛。”春归放下阿婆,哭着说:“救救她,求你。”   老郎中手搭在阿婆的脉上,又让阿婆张了口,顺道问春归:“你阿婆,何时起这样的?”   “天亮。”   “幸好你跑的快,我给你抓药,你拿到后院去煎了。”老郎中起身抓了几味药,放到春归手中:“快去。”   看着春归走进后院,才回到屋内,看着阿婆蜷在那,低声责备她:“这是起了什么急症?”   阿婆捂着肚子默不作声,她的春归受了情伤,那人扔下一袋银子走人了。阿婆恨自己,怎么就没看清他,那些日子他与春归一起进出,把草庐当成自己的家一样,阿婆以为他对春归是动了真情的,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看不清事。阿婆有苦难言。   春归端着药进来,把碗捧在手中,小勺子舀着汤药,担心阿婆烫到,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喂到阿婆口中。郎中趁着这个时候,仔仔细细的打探了春归,从前阿婆带着她来卖草药,总是灶灰涂了脸,看不清本来面目。今日兴许是下来的急,没有涂灶灰,一张小脸惊为天人。待春归阿婆喂了药,给盖好被子,从腰间解下那一袋银钱,放到郎中的书案上。   “药钱。”那袋银钱绑在她的腰间,坠了这一路,也让春归的心跟着沉了一路。想必这些银钱不是好东西,阿婆昨晚看到它也躲开了它,刚过了几个时辰就病了。不能留。   郎中看到春归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子扔到书案上,砸的书案哐当一声。他好奇的走上前去,打开布袋子,里面沉甸甸的十几个金元宝,眼睛顿时睁的老大,狐疑的看着春归。这些金元宝,无盐镇上的人家,一辈子,用两个,就足以过活。这十几个不是小数目:“你…做山匪了?”   春归摇摇头。   “你把这些给我做什么?”郎中又问她。   “救阿婆。”   “救你阿婆,不需要银子。你收起来!”郎中有些生气,你以为我行走江湖救死扶伤是为着银子吗?为着银子早就可以去世上任何地方逍遥快活了,是为了高兴!乐意!   春归看那金元宝,犯了难。   “郎中收了吧!”阿婆突然开口说话:“这些银子,我们受不起。郎中不要就拿出去给穷苦人家分了。”   郎中气的胡子竖了起来,没见过这样的婆孙俩!拿出去给穷苦人家?无盐镇上最穷苦的人家就是你们!就是你们在山上那个破草庐!他不爱与她们掰扯,拿起银子,转身走了。都是脑子不好使的,一家人凑到了一起,从老的到小的。春归眼睁睁看着郎中拿走了银钱,想起宴溪把它递到她手中的神情,他说这些银钱足够你和阿婆富足一生,那神情春归从前来无盐镇经常会看到,是镇上的人看她和阿婆的神情。   没有这袋银钱,便不会再想他了。   春归坐到阿婆身旁,用手拍着阿婆的后背。从前她病了,阿婆就这样拍着她哄她入睡,春归觉得自己这样拍阿婆,阿婆也会入睡吧?   “阿婆。”她想了想终于开口:“不上山。”是的,她不想上山了,今早这一遭,她怕了。草庐离镇上那么远,万一有一日,阿婆病了,来不及看,春归不敢想,她的唇动了动,又说了句:“不上山。”   “不上山你怎么过活?”郎中藏完银子回来,听到春归说不上山,开口问她。   春归偏着头想了想:“采药,打猎。”   “住哪儿?”   “………”   把春归问住了,她茫然的看着郎中。郎中叹了口气,朝她摆摆手:“你过来。”抬腿走了出去。   春归跟着郎中向后院走,后院,方方正正,刚刚煎药的时候她来过。郎中带着她走到其中一间屋子:“这几日,你住这间。”又走到另一间:“你阿婆,住这间。你阿婆眼下病着,一时半会儿也不能上山,你待她好了再与她商议后面的事。你住我这不能白住,我问你,你识字吗?”   “识字?”春归摇摇头。   “那你便帮忙煎药吧,从这会儿起。”   春归在医馆一刻不得闲,从前院到后院,眨眼间鼻尖就黑了一块。她小心翼翼端着药到前厅,给来看医的人喝,看医的人就着她的天人之姿下药,感觉病一下就好了。才两个时辰的功夫,医馆前厅就有几个青年男子,说自己有急症,要在医馆里煎药服药。   郎中的手搭在他们的脉上,均匀得狠,拿起掸子就把他们赶了出去。   春归不知郎中为何要赶人,摇了摇头去煎药,心道这老头脾气倒是不小。   入了夜,爬到屋顶去看灯,郎中的屋顶自是不比客栈的高,只能看到眼前这条街巷,春归抱着膝盖坐在那,头顶是银河璀璨,脚下是熙来攘往,她坐在屋顶,独身一人。   却没有哭。   只有在此刻,周身空无一物,才突然认清:他走了,不会回来了。   是的,这句,他没有骗他。 第11章 青丘岭遗梦(二)   春归是被小鹿拱醒的,接连三日。她睁开眼,看到小鹿站在她床头,睁着圆眼睛向她讨水喝。离开了林子,小鹿也不自在,昨日想着把它送回山里,可是春归转身向回走,到了医馆一回头,小鹿也跟在身后,显然是不想走。   喂了小鹿水,便去看阿婆。阿婆将养了这几日,终于好了一些。看到春归进来笑着向她伸出手:“你来。”   春归走过去,倚在阿婆肩头,阿婆的温度让春归觉得无比温暖。   “春归,阿婆问你,你那日说不回山上了,可是因着阿婆?”阿婆想了几日,春归总要下山的,总不能让她在山中与自己那样熬着,自己年岁大了,还能活几年?若是她走了,春归一个人在山上,还不得变成野孩子?   “不是。”春归摇摇头,说道:“吃的,用的。”她的意思是山下吃的用的都比山上好,阿婆能听懂,但她知道,春归不是因着这些,说到底,还是为着自己。   “如果咱们在山下,你便不会像在山上那样自在了。你愿意?山下的人,有的人人心好,但有的人人心恶,你怕不怕?”   “愿意,不怕。”   阿婆拍了拍她的头,从腰间拿出一团麻布,一层层打开那麻布,一只翡翠镯子的柔光闪了一闪。   只见那翡翠镯子几近透明,不搀一丝杂质,圆润清亮。   “好看。”春归蹲在床头,小心翼翼拿起那镯子,仔细的端详:“阿婆,好看。”她竟不知阿婆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   “嗯。”阿婆看着那镯子,眼中不明的情绪闪了闪,这些年带在身上,很少打开来看,四十载已逝,有些人大概永远不会来了。   她站起身,找郎中讨了两件女子的衣裙,给自己和春归换上,婆孙二人,突然点亮了这个医馆。郎中绕着她们转了两圈,嘴里啧啧啧几声,转身去配药了。   阿婆带着春归走出去,迎面的人看到他们,指指点点。春归有些瑟缩,紧紧跟在阿婆身旁。阿婆的自责又深了些,拉住了春归的手:“既是要在这镇上过活,就不能怕这镇上的人,他们看你,你便看回去,不要怕。”春归点点头,看到有人看她,迅速的低下头,想起阿婆说要看回去,立刻抬头表情凶狠的看回去。倒是奇怪,春归看回去了,那人倒移开了眼。   春归咯咯笑出了声:“阿婆,管用。”   二人走到一个小铺子,阿婆对春归说:“你在这里等我。”   春归点点头,站在外面等阿婆。街上的人总是看她,她刚刚跟阿婆学了一招,别人看她,她就眼睛一瞪看回去,那些人都迅速撇开头走了。只有一个人,看了她一眼,她眼睛一瞪,那人笑出了声。春归猛然想起宴溪,在草庐里,躺在草垫上,看着自己,自己瞪了他两眼,他笑出了声。   春归眼睛有些红。那人以为是自己惹着了她,隔着一条马路宠着她弯腰作揖,倒是把春归逗乐了。看春归笑了,那人才放下心来,朝春归摆了摆手中握着的书卷,算是作别。   阿婆出来了,扬了扬手中的小布袋:“阿婆带你去吃好吃的。”二人在无盐镇上走了一圈,最后挑了一个小二楼。上了楼坐在窗边,刚好看到河道上往来的船只。   “春归,阿婆想着,咱们要在无盐镇上安家,必须有活计。阿婆会做面,不如,咱们就寻个地方,卖面条?”   春归一听要卖面条,连忙点头。从前可是要逢年过节才可以吃到阿婆的面,若是开了面铺,岂不是能天天吃到?美哉。她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阿婆捏了捏她的脸,二人低头吃东西,不再做声。   回到医馆,跟郎中说了要开面铺,郎中摸着自己那一把胡子赞许的点点头,而后指指门   口:“喏,无盐镇属我门前地方大,没人管。你们就在西面搭个棚子。”   阿婆瞅了瞅,医馆人来人往,郎中在无盐镇又有声望,面铺开在他门前,能顺心不少,于是点点头:“租这里,要多少银钱?”   “这个嘛…”郎中摸着胡子,煞有介事的思索:“一日三碗面你们管。”   “就这?”   “就这!”   “中。”阿婆不愿与郎中客套,连个谢都没说,扯了块破布围在腰上,转身就进了小厨房。春归喜欢闻草药的味道,跟着郎中去抓药。   她站在郎中身旁不说话,伸着脖子聚精会神的看。郎中看了看她,拿起一种药材递给她:“这是什么?”   春归捏起来,放到鼻下闻了闻:“羌活。”   “这个呢?”又递给她一种。   “荆芥。”   “桂枝。”   “柴胡。”   “天花粉。”   “.…..”   这些草药与春归在山上采的时候截然不同,但她通过味道可以闻出来,基本说个□□不离十。郎中的嘴角几不可见的扯了扯,这女女倒是有天分。可惜话少了些,看着总像是不灵光的。他放下手中的药材,把双肘支在面前木桌上,煞有介事的问春归:“春归,喜欢这些药材的味道吗?”   春归连忙点头:“喜欢。”在山上采药的时候,总是会放到鼻下用力闻一闻,有时也会放进嘴里吃上一点,倒是没有出过事。   “那你可知这些药材,每一种有什么用处?”   春归摇摇头。   郎中笑了笑:“那每日我教你一种如何?这样日后你就可以照料你阿婆,为你阿婆简单医病了。”说的很好听,其实是想骗个徒儿。   老郎中究竟是谁,没有人了解。大家只知晓无盐镇有个神医,似乎是从其他地方云游来的,喜欢无盐镇,便在这里扎了根。其实老郎中姓薛,大齐少有的姓氏,大齐的国医都姓薛。他的身世,他不说,无盐镇上的人也不问,生了什么病来老郎中这抓个药,药到病除;若是老   郎中不给抓药,那就穿戴整齐,回去坐在棺材板上等死。   他没收过徒儿,有一些镇民把孩子送到他这,想跟他拜师,他前后左右打量人家一眼,说两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把孩子往这送了。薛郎中收徒有讲究,先看眼,一双眼清澈坦荡的,由眼观心。说白了,从医是大德,救死扶伤是大善,眼中有杂质的人,干不了;看了眼,再问问医理,光有良善还不行,还得有天分。   这春归,薛郎中是看上了。   你看这女子,身着一身素裙,站在那一排排小抽屉前,拉开这个闻闻,拉开那个闻闻,自动报起了药名,自己逗自己玩上了,薛郎中笑了。   二人泡在这屋里许久,郎中有一搭无一搭的与春归说几句话,比如这苍耳子,祛风除湿,用于风湿痹痛,风疹瘙痒;这陈皮,行气化滞。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春归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过一会儿薛郎中再问她说了什么,春归三两字就答了。倒是没错。   阿婆在小厨里做完了饭,过来叫他们吃。看到春归头埋在一个抽屉里,不知在鼓捣什么。刚要开口,却被薛郎中烂了出去。   薛郎中清了清喉咙:“我看春归天赋异禀,想收来做徒儿。”   “大齐没有女子行医的。”   “无盐镇有就成。”   “随你。”春归乐意就行。   三个人围在小桌边吃饭,薛郎中是要喝两口的。他的小酒盅里是自己泡的药酒,尝了一口阿婆做的猪手,啧啧,手艺不减当年。一口肉,就一口酒,喝的美滋滋。春归没喝过酒,看了他的小酒盅一眼又一眼。   “不许喝。”阿婆发觉她的眼神,出言警告她。   “怎么就不许喝?外面的女子,像春归这样,早就会行酒令了。”薛郎中不喜阿婆管春归管的太严,转过身拿过一个小酒盅倒了一点酒放到她面前:“尝尝。人生五味,酒,是辛。”   又给阿婆也倒了一杯:“喏,千杯不醉。”又想起阿婆还未痊愈,把那杯酒倒自己嘴里了。   春归看了看薛郎中,又看了看阿婆,学着薛郎中仰头而尽,酒辛入喉,捂着胸口咳嗽许久,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再仔细咂咂嘴,倒是不难喝,又把酒盅递给薛郎中:“还要。”   终究是第一次喝酒,三杯下肚,脸便红透了。似青丘岭上冬日里开的梅花,娇艳欲滴。   “阿婆,困。”站起身向自己的卧房走,走的七倒八歪,一路撞的叮叮咣咣响。   进了卧房,还知道关上门,躺在床上,热的不行,脱了衣裙又脱了肚兜,脱了个赤条条,钻进被窝,闭上眼前说了句:“舒坦。”   这一睡,便不知今夕何年。   青丘岭,远去了。 第12章 无盐镇伊始(一)   面铺开张这日,薛郎中搞到几个大炮仗在面铺前一字排开。无盐镇的人喜欢凑热闹,把个面铺围个水泄不通,就等着听那几声响。春归早早便站在那儿,捂好耳朵,风吹动她的裙角,像一幅年画。   薛郎中看人差不离了,拿出火舌子,炮仗将无盐镇震的抖了三抖。人群散了,面铺里三三两两做了人,每人自己挑一块牌子,扔到阿婆面前,阿婆看一眼牌子,便开始做面。春归负责跑堂,她头上系一块湛蓝的方巾,腰间绑着一个钱袋。   这些日子郎中和阿婆教她认钱,大大小小的银钱总算是可以分得清楚。端着面放到桌上,冲着食客规规矩矩说一句:“十钱。”揣了钱到钱袋子就算结了。   一个书生面相的人穿过小街走了进来,看着春归笑了笑,把春归笑的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眼下春归瞪人,已是炉火纯青了。但阿婆今日说不许春归再瞪人了,开了面铺,回头把食客瞪跑了,面铺就开不下去了。春归整了整神情,朝书生笑了笑,看他拿起一块牌子轻轻放到阿婆面前,而后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一本书随手翻看。   春归看他与别人不同,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是那日冲自己作揖赔罪的人。无盐镇就这样大,许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春归端着碗到他面前,说:“十钱。”那公子,拿出十钱银子,也不似别人一样扔到桌上,而且放到春归手心之中,担心自己失礼,手指翘了翘。春归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打量他一眼,便走了。   转身看到几位军爷站在面馆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打头的那人春归见过,是那一日站在宴溪身旁的人。张士舟自然也认得春归,拿着将军那么一大袋金元宝,明明可以锦衣玉食了,却开了面馆。   “不吃?”春归开口问他。阿婆说,做生意,不能结仇,要与人为善,何况自己与他,无仇无怨。   “哦,吃。”张士舟看了看身后几个兵,刚刚下了校场,想着去喝顿酒,看到新开的面铺,想着先填个肚子。后面几个兵,自然也认识春归,他们在山中跟着她和大将军那么些日子,就连那日他们在山洞…思及此,几个人都有些不自在,直挺挺坐下,不敢造次。   这几个兵这样规矩,本有心调戏春归的小镇男子,看看那几位军爷,又看了看春归,不自觉收了收姿态。大家吃过面,放下碗筷,匆匆便走了。坐在角落那位公子,吃过后站起身,朝春归鞠了一躬:“有劳。”春归没见过这样多礼的人,也学他鞠了一躬:“有幸。”驴头不对马嘴,那公子又笑出了声,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收住笑。   他走出面铺,走进医馆。薛郎中见他进来,朝他点了点头:“欧阳先生又来抓药?”   欧阳敬一苦笑着点点头:“家母前些日子抓的药用完了。”   “可有好转?”   “好些了。多谢郎中救命之恩。”欧阳年方二十,是无盐镇上的教书先生。他身着一身干净的长衫,下摆处有一个补丁。却不觉他寒酸,只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落了难,对他不自觉要恭敬几分。   “过些日子,该进京赶考了吧?”薛郎中掐指算算,前两年他便该去了,但因他母亲的身体耽搁了。今年,应是赶得及。   敬一没有作答,看郎中为他抓药,而后拿出一吊银钱放到柜台上。郎中看了看他,随手拿过一个铜板,其他的推了回去:“今日医馆行善,来抓药的人,只收一个铜板。”   说完转身去摆弄药材,不再理他。敬一冲郎中的背影道了声谢,拎着药出去了。   薛郎中回头看了看他,多好的儿郎,可惜生在那样的人家。他撑着自己的腰向外走,过了饭口,面铺吃面的人少了,阿婆正在数钱,春归双手支着下巴看着阿婆。   “如何?”郎中拍拍衣裳走了进来,瞄了瞄那些钱,这么辛劳一辈子,恐怕也挣不出一个金元宝。   “甚好。”阿婆看着眼前那一小堆铜钱,十分欣慰。   “饿。”春归忙活半天,这会儿闲下来觉得肚子饿的紧,抱歉的看着阿婆。阿婆连忙起身说道:“都忘记给我的女娃娃做碗面了。”   片刻功夫三碗面端了出来,三个人一人抱着一个大碗,吸溜溜吃了起来。周郎中吃着吃着念叨了一句:“美的狠!”把阿婆逗笑了。   春休吃过面站起身,对阿婆说:“带小鹿,上山。”   阿婆点点头:“快去快回。”   话音还没落,春归已经带着小鹿跑出了几米远。一人一鹿,向城外跑去。小鹿喜欢山里,春归也喜欢山里,他们每日都要逮着空挡去山脚跑一跑。今日刚要山脚,便见着一人跟在那,朝无盐镇的方向望。   那人身着一身华服,眼睛漆黑漆黑,深潭一般。看到春归带着小鹿从面前这条小径跑过来,微微侧了身让他们过去,待他们放了风回来,远远的看到那人的背影还是站在那。   阿婆说不许春归随意与人搭话,于是带着小鹿从林子里绕了过去,快拐进城门下意识回身望了望,那人已经消失了。   ==============================================================================================   宴溪这一路,快马加鞭一步不敢耽搁,到了将军府,直奔父亲的书房。   穆老将军已年愈古稀,一头银发用玉簪高高束起,白须浓密向下,精神矍铄。看到宴溪进来,风尘未尽,递他一方帕子让他擦脸。   宴溪接过帕子抹了脸,而后开口说道:“朝廷急召回宫,给父亲请过安后,还得进宫。”   “不必进宫了,是我请皇上给你下诏的。”老将军说罢从桌上拿起几张小像递给宴溪:“开口,哪个顺眼,你看好了,明日叫媒婆去提亲。”   宴溪一听愣住了。自己当初为了逃婚,也为着赌气,请了旨便去了青丘山。父亲倒是学的快,一道旨又把他召了回来。   他不好忤逆父亲,拿起那沓纸假意端详起来。京城的名门闺秀,自己都掌过眼,愣是被画师画的一个都不认识。   “这些都是哪家的女子?看着颇顺眼。父亲看着替儿子选,儿子没有二话。”说完起身把这沓纸轻轻放到书桌上,面色如常,看不出半分情绪。   “没看上?”穆老将军自是了解自己的儿子,自小打京城圈子里混,眼光高,一般的女子入不了他的眼。   “儿子不敢。”宴溪耷拉着肩膀与父亲打马虎眼,那些女子自己的确是看不上,平日里说笑玩闹可以,若是真娶回来,三纲五常的套着你,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敢请旨去无盐差点没了命,还没有胆量娶个媳妇了?”穆老将军吹胡子瞪眼,他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丝毫没有办法。   “上次,父亲为儿子选的人,着实是吓人。这次倒好,根本看不出是谁了。”说白了,宴溪不想娶妻,他一个人自在惯了。   “那你看看这个,可心不可心。”穆老将军把一幅画拍在桌上,紧紧盯着宴溪的脸。画上的人宴溪看清了,是清远公主。之所以叫清远公主,是因为她母妃不招太后待见,常年在行宫呆着,一年只许中秋后回京,呆到出了年,就得走。是以皇上赐她清远公主,大抵有一些愧对之意。   宴溪的脸红了一红,从前,他动过求娶清远公主的念头。清远与京城的女子不同,你在她面前,玩闹不起来,她只肖在你面前一站,你便会把所有的心思偃旗息鼓,只为好好与她说会儿话。   “那便这个吧?”穆老将军看宴溪的神色,猜到他大抵动了念头:“明日我去与皇上说。”   “父亲再等等。”宴溪出言拦住了父亲,他在青丘岭有了一遭露水姻缘,不知为何,这一路心里都不大舒服,总觉得对不住春归。她懵懵懂懂,自己一走了之,也不知她眼下如何了。“过些日子清远公主就回京了,待她回京后,儿子当面问问她。嫁娶之事,还是要从心,不然娶进门,也不会痛快。”   穆老将军看他吐了口,心道好事将近,也不再逼他,于是拉把椅子到桌前,命人沏了壶茶:“你且与我说说,这一次去无盐,是什么情形?”   宴溪把青丘山一带的布防详细的说给父亲听,又把自己绘制的舆图拿出来给他看,独独没说自己受伤这一段。他不说,穆老将军也不问。二人钻研起行军打仗,转眼就到了深夜。   宴溪回到房中,关上门,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猛然想起他抱着春归,春归脱口而出的那个臭字。跳进浴桶内,闭上眼睛。温热的水泡着身体,无比舒适,宴溪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一路风尘尽去,还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春休》求收藏呀~以下是文案:   琉璃问眼前的林戚:“丞相,容我问你一句,究竟为何是我?”   林戚眼中的深潭绿了又绿:“只能是你。”身后喜幔垂地,红烛滴泪。   琉璃慢慢走至他身前,轻吻他的唇角:“今日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我本应卸下伪装,谎言本应落幕。为何是我?只因我与丞相的心中明月永寿公主如出一辙,只因丞相想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用我换回你的永寿。”   怒气聚在林戚的眼中,他欲伸手抓住眼前人,却忽觉身体无力,倒在她的肩头。而她,一把短刀毫不犹豫刺进他的胸口,在他耳边轻笑出声:“去他妈的母仪天下!去他妈的永寿公主!”再用力,短刀尽数没入他胸膛。   林戚的血与她大红的嫁衣融为一体,她拔足奔向永夜。   多年后,淮南的红楼中,老鸨轻佻的问面前端坐的男子:“这位爷看上了哪位姑娘?”   淮南王伸手把她拉入怀中:“你。”   我命由我不由天,也不由你   排雷指南:   1、女主不是哭哭唧唧小绵羊,男主也不尽然是心狠手辣黑心大灰狼   2、女主前前后后共杀了男主三次.. 第13章 京城是非地(一)   宴溪一出府门,便见一个人候在门口,月白的长衫,批了一件鎏金的薄夹袄,一派风流倜傥。   “宋兄。”宴溪拱拱手,来者是武将宋为,太傅之子。明明文采卓越,却考取了武将。   宋为亦拱拱手:“清早听家丁说穆将军连夜归来,想来也好久不见,特来邀穆将军小酌一杯。”   在朝堂之上,宋为是宴溪的部下,但私下,二人却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   宴溪笑了笑:“早上刚醒,身上的浊气还未去,眼下怕是喝不动。河边找个亭子坐上一会儿,喝会儿茶罢!”   “说到亭子,穆将军怕是不知,永安河边上建了一个茶楼,五层楼高,那茶楼里,说书的,唱戏的,杂耍的,应有尽有,十分热闹。不如今儿个就去那散散心如何?”   “那感情好。”宴溪笑了笑,跟在他身旁,边走边说话。   京城的深秋,金黄的叶子铺了一地,女子们头戴各式头面,身着各式披风走在街上,看到哪个出挑的男子,都敢望上那么一眼。宴溪和宋为二人并排走一起,惹得无数女子侧目。   “穆将军出征数月,归来风采依旧。”宋为看那些含羞带笑的女子,打趣宴溪。   宴溪倒是正派了些,只挑了几个极好看的看了几眼:“我看她们似是对宋兄颇有几分意思。”   说着话,新建的茶楼便到了。宴溪抬眼望过去,五层楼的茶楼,果然气派,大清早就喧闹异常。   “这是谁家的产业?”京城为官的人,家里多少都会开一些铺子,但大多假借旁人名义,地调行事。穆府在京城有一些武行,倒是不低调,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穆家的产业,但穆家不欺行不霸市,讲求和善,这些年倒也攒下了名声。   “你猜?”宋为冲他眨了眨眼,要他猜。   宴溪抬了抬头,看这金碧辉煌,地处永安河边,敢这么大动静的,只有一人。他手指朝上指了指,宋为拍了拍他肩膀:“聪明!”   二人进了茶楼,挑了个雅间,看永安河清早的水市。不知何时起,京城学起了西凉,也搞起了水市。小商贩撑着船,把个货品整整齐齐摆在船头,自己则带着蓑笠坐在船尾。逛水市的人在码头上租个小船,摇着橹,晃晃悠悠去赶集。这水市上,听的最多的不是叫卖声,而是“你怎么摇船的?”“看我不打你个旱鸭子!”一根船桨扔过去,二人就打起来了。   二人坐在楼上,一盏茶的功夫,看了五起掐架,把他们笑的喝不进茶。   “你说怪不怪,这水市,明明没什么生意可做,这些人每日还要图这样的辛苦和热闹。”宋为捏着茶杯送到唇边,对宴溪说道。   “大概就是因着热闹。这世上,有人喜欢冷清,有人偏好热闹。人各有一好。”春归和阿婆,就是喜欢冷清。在山上待那么些年,也没想过下山。   “无盐镇热闹吗?”宋为忽然问他。   “为何这样问?”宴溪有些不明所以。   “西凉这些年不敢大动,但偶尔也会在青丘山一带闹一闹,昨日早朝,皇上想派个人去那边守着,否则把边塞要地丢给张士舟一人,难免有些草率。但是要派人,显然动用穆家的人有些大动干戈,是以,我请战了。”宴溪终于知道为何宋为一大早就来穆府等他,他要开拔了,总该事先了解那一带的情况,这点,倒是比自己当时负气请战好了许多。   “既是这样,我把之前画的图给你,你早晚有用处。两日后你来穆府拿,我让老爷子找人临摹一份给你。”对于国事,宴溪向来正义,从不遮掩。   “感谢穆将军。我出征,但每日需向朝廷递折子,是递到穆老将军那里。换句话说,我远走他乡,命是在穆家手里。还望穆兄关照。”宋为举起茶杯,与宴溪的碰了碰,以茶代酒。   “无盐镇,是个好地方。”宴溪顿了很久,忽然开口说了话:“山好水好人好。”   “怎么个好法?”   “怎么个好法要宋兄自己体会。”宴溪想起春归那双无辜懵懂的眼,若说那是一场露水姻缘,那晚再好,这么些日子也早该过去了,然而宴溪却还没过去。也不是多留恋,只是觉着自己有些不堪了,羞于对任何人提起。   宋为的眼望着窗外,有些濡湿:“不瞒穆兄,这次去,我不想回来了。昨日请战,多少也因着如此。”他说的话,宴溪自然懂。太傅是什么人,心狠手辣,生生逼死了宋为的生母,宋为打小想离开他,不想活成他的样子,他从文,他便从武,他的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他便想逃出去。哪怕把性命交于他人手中,也不愿经自己父亲的手。   宴溪无法安慰他。他生在穆府,是父亲老来得子,家里人都宠他,没被宠坏,已经是自己定力好了。探过身去拍拍宋为的肩:“不回来便不回来,但每年还是要回来与兄弟喝顿酒的。”   宴溪与宋为厮混了一日,到了傍晚,找了个馆子喝了顿大酒,二人晃晃悠悠出了馆子,迎面而来一顶轿子,看起来似乎不是官家的,互相看了一眼,侧过身,想给轿子让路,没成想轿子却落在了二人之间。   一只纤细的手打起轿帘,一个女子开口说话,声音含着水一般好听:“穆将军酒量精进了?”   宴溪顿了顿,这个声音他识得,清远公主。   宋为也听出了清远公主的声音,从另一侧绕过来,弯了弯身子:“给公主请安。”   清远公主的轿帘打的开了些,露出一张艳美绝伦的脸,她的丹凤眼落在宴溪的衣领上,又向一旁看了看:“轿子坐累了,有劳穆将军送本公主进宫吧!”说罢轿子停下,清远公主袅娜下轿。宋为识时务,欠了欠身,告退了。   宴溪侧身做出请的姿势,让清远公主先走,他依礼跟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走了片刻,便与下人拉开了距离,清远公主忽然转过身,紧盯着宴溪。   宴溪也停下,看着她。   “穆将军还记得本公主的本名吗?”清远公主忽然开口问他。   “记得。木柔。”   “唤我的名字。”木柔猛然向前踏了一步,宴溪不自觉向后撤了一步,二人都愣住了。   “你…在躲我?”   宴溪不知该如何答她,刚刚那一步,在自己意料之外。他喉结动了动,唤她的名字:“木柔,你是公主,我是臣,你我理应三尺远。”   木柔听他这样说,笑出了声音:“何时起,穆将军讲求礼节了?”她说这话,宴溪自然是懂。那年上元节,是他掀了她的面具,吻了她脸颊。也是那一瞬,动了求娶她的心思。   但眼下,宴溪有些偃旗息鼓了。他对娶亲毫无兴致,这些年在外领兵打仗,自在惯了。这些话,自是不能与她说。于是欠了欠身:“公主,您到了。”   木柔回头看,偌大的宫门就在丈外,可不是到了?朝后面招了招手,下人抬着轿子小跑过来,深深看了宴溪一眼,上轿进宫了。   宴溪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京城与青丘岭不同,青丘岭的繁星仿佛触手可得,而京城的星高高挂在天上,只得远观。   不知为何,竟长叹一口气。   回到府中,看到父亲母亲坐在院中赏月,便教人搬了把椅子坐了过去。   穆老将军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了皱眉:“喝了多少?”   宴溪竖了根手指:“一坛。”   “一坛喝成这样,是我儿不中用了,还是现如今酒太厉了?”穆夫人伸手敲了宴溪的头,责备他胡说,宴溪笑了笑。穆夫人仔细端详了自己的儿子,不晓得为什么,觉得他这遭回来有些不同。兴许是看过了生死,沉稳了。   宴溪冲穆夫人笑了笑,而后转头问穆老将军:“父亲,宋为要出征,到底怎么回事?”   “你问这做什么?”穆老将军眉头一斜,怪他多问。   “他是我知己好友,问一问不为过。”   “太傅将他母亲的坟,移出了宋家祖坟。他这样做,怕是要与太傅断绝关系。宋家的事,你我都不必管,也不能管。”想起太傅,穆老将军也有些鄙夷。   “哦。”宴溪有些心疼宋为,但确如父亲所说,宋家的事,旁人不便插手,但是自己的事,自己还是可以插手的。“父亲,儿子今日仔细想过了,婚事还是放一放。听闻北边不清净,慢的话过了年,快的话下个月,就该出征了。这会儿娶亲,多少有些鲁莽。”   “是鲁莽,还是不想娶亲?”   “不想。”   啪!宴溪话音刚落,穆老将军的手就拍在了桌上。这些年,宴溪的婚事成了他的头等大事,眼见着年岁一年涨过一年,让他抬个偏房也不愿,找个通房也不愿,倒是在外头花名不少。想到这,穆老将军就气不打一处。   穆夫人连忙帮他顺气,朝宴溪使眼色。宴溪连忙站起身:“儿子喝多了,去醒酒。”   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呀~~ 第14章 京城是非地(二)   宴溪刚进卧房,穆夫人便敲起了门:“我儿睡了吗?没睡起身与母亲说会儿话。”   穆夫人比穆老将军小了整两轮,生宴溪那会儿差点没了命,把穆老将军心疼坏了,打那之后没让她再怀过。   宴溪听到母亲的声音,开了门,把母亲迎进来。   穆夫人找了把椅子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宴溪。把宴溪看的边躲边抱怨:“母亲这是做什么?”   穆夫人笑出了声:“我看我儿这次归来有些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是以仔细瞧瞧。”   “这里不同。”宴溪指了指自己的胸腹,那里新增了几道疤,狰狞可怖。   “为娘说的不是这,依为娘看,我儿心里有人了。”穆夫人的脸始终没离开宴溪的脸,看他是不是有风吹草动。   然而宴溪,笑出了声音:“母亲为何这样说?”   “因为你抗拒娶亲。从前你抗拒娶亲,会跟你父亲迂回,而今,你太过直白。把你父亲气的到现在还没顺过气。”穆夫人说的是实话,穆老将军在外面越想越气,就这么一个儿子,为官为民挑不出毛病,单单花名太多,从前常常有大人告上门来,说宴溪勾搭自家闺女。穆老将军有苦难言,只想着娶了亲就消停了,他倒好,三番五次拒亲。到眼下,二十有四了,还是孑然一身。那些幕僚们明面不说,私底下不知多少难听的话。   “儿子与母亲说实话,儿子就没有娶亲的打算。常年行军打仗,有今朝没明日,娶一房放在家中,打仗有牵挂。若是娶了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在外面打仗,她耐不住寂寞,给儿子戴顶绿帽子,岂不让人笑话?”这些话在宴溪心里不知打了多少次腹稿,眼下出口成章没有一丝停顿,眼神灼灼,跟真的一样。   穆夫人果然当真了,眼睛一红,眼泪就下来了,用帕子拭眼角:“都怪你父亲,当初让你从文,你父亲非要你继承衣钵,这下好,刀尖上舔血,为娘整日里提心吊胆。”   宴溪看母亲哭了,连忙哄她:“儿子错了。儿子明白,父亲着急儿子的亲事,无非是担忧穆家无后。等这两年打完仗,儿子一定把亲事提上日程。”   “清远公主也不成?为娘看你前些年,对她倒是有那么些意思。前几日,木妃差人找额娘谈过,说清远公主过了年就满十八了,该嫁了。”   “清远是公主,儿臣高攀不起。听几个驸马爷说过,娶了公主,每日早上睁眼,得先跪床上给公主磕三个头,儿臣弯不下那膝盖。”这话纯粹是驸马爷之间打趣说的,宴溪也是当玩乐听的,没成想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惯会胡说!”穆夫人的手指点在宴溪的额头上:“为娘没听说过这些乌糟的。你今日就跟为娘说句实话,那清远公主,你当真不想娶?”   “当真。”宴溪说完,看母亲的神色变了变,担心她在父亲那不好交代,于是口气软了软,摇了摇穆夫人的膝盖:“娘,你从前不是也说过吗?您打小不想成亲嫁人,结果嫁给了父亲。这娶亲大事,不能逼迫,船到桥头自然直。儿子眼下不想娶妻,但没准那日看到个女子就非她不娶了,因缘际会,那都是天注定的,咱们不能忤逆老天爷的意思,会遭雷劈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看到穆夫人神色缓了下来,才算把心放到肚子里。   “那好罢!但为娘把话与你说在前头,你看上的女子,家世财力可以不如穆家,但也不能相差悬殊。大齐民风开化,但婚姻大事却看重门第,你别给你父亲添堵。”穆夫人对此还是有点担心,怕宴溪跟她打马虎眼,又把话挑明了:“这么说吧,家世必须为官,管他是是什么芝麻官。行事必须端正,琴棋书画多少懂一些,必须清白。懂了吗?你娶的正房,未来是要到场面里去的,拿不出手不成。”说完了看宴溪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一掌拍他脑门上:“听清了没!”   宴溪揉揉自己的脑门,苦笑了声:“听清了。儿子有分寸,母亲放心。”说罢打了个哈欠:“儿子今日进了好些酒,这会儿有些睁不开眼了。”   穆夫人宠溺的笑笑,站起身:“你快睡罢!你明日还要与你父亲一起早朝,成亲的事为娘自会劝你父亲,但你日后也要收敛点,别与他硬碰硬。”   宴溪点点头,起身为母亲开门,看着母亲走出很远,才将门关上。   此刻他酒劲有些过了,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无法入睡,干脆披了衣裳起身推开窗赏月。还能听到前院里母亲在小声劝慰着父亲,不大能听得清到底是如何说的,只听到最后父亲粗着嗓子说了句好吧。宴溪嘴角挑了挑。   想起什么似的,回到书桌前拿起一封信,是张士舟写给他的。打开看,密密麻麻写了足足有五页,可见这小子在无盐镇有多憋闷。信中倒是没说什么,无非是兵练的如何,在哪里又与西凉人起了摩擦…没一句正经的,他看了半晌眼睛酸了,拿起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几个大字:“日后来信,百字以内为宜。”你写多了,老子也不爱看。又没什么文采,跟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扔下那封信,又望着窗外发呆。想来是今日这酒没喝到位,从酒馆出来,再找个地儿听听曲儿,兴许这会儿就能睡着了。生生在窗前站了一夜,第二日困意来了,又该随父亲早朝了。收拾妥当便上了轿。   宴溪最不喜上早朝。朝廷上好些个屁官,每天拍着脑子想一些烂主意,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宴溪经常在早朝上跟他们干架。平日里穆老将军管着他,但在早朝上干架可从来没说过他,有时下了朝还会帮他回顾回顾,今日这架,哪里干的不好,日后该如何精进。久而久之,宴溪在战场上威名赫赫,在朝廷上也变成了霸王。   今日穆府的官轿一停,穆家爷俩下了轿,便看到好些个候在宫门外的大人往这看了一眼,表情有些瑟缩。宴溪才不管那些个,挺直身体,朝他们微微点头,而后随父亲向前走。大齐早朝也有规矩,文官三列,武官三列,按品阶自前向后站。父亲自然是位列第一排,在第一排的,还有父亲从前的几个部下,现如今也算告老了,但早朝却次次不落。宴溪站第二排,宋为站第三排。   宫门打开,大人们依次进入。远远的看着一排长的整整齐齐的春笋,偏偏有三个冒了尖儿,到近处一看,是穆家父子和宋为,端的是从容淡定,气质卓然。   宴溪许久不在京城,行礼后头瞄了一眼皇上,他坐在龙椅上,听着大人们奏本,嘴角微微扯着,不知揣着什么坏。   兴许是知道宴溪今日要早朝,奏本的大人们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折子来奏,也不说什么有建树的话。宴溪低着头听着,昏昏欲睡。   忽而听到青丘山三字,猛然行了神,耳朵支棱了起来。原来说话的人是户部的赵大人,大意是为了补充粮库,青丘山一带的山民每年有四成时间配合守军耕种。说到这里,听到宴溪咳了一声。   赵大人停了停,狐疑的看看宴溪。按说今儿这折子,与兵部关系不大,也没触他逆鳞,属实不应当啊!   “臣,有一事不明。”宴溪弯着腰出列,话音刚落,就听见皇上说了句:“讲。”抬头看了眼他,嘴角的笑意更深,怕是等了许久。   宴溪将身子挺直,面向赵大人,赵大人心里哎呀一声,还未开口,就输了三分。   “请问赵大人,这青丘山有多少户山民?”   “四百余户。”   “男女各多少?老少有多少?”   “.…………”   “再请问赵大人,配合守军种地,户部去打仗?”“再请问赵大人,耕种一年可以出多少粮食,够多少人吃?”宴溪的接连发问,问的赵大人一愣又一愣,宋为心里为宴溪叫了声好!   他之所以跟宴溪投缘,就是因着他天不怕地不怕,刚直果敢,朝廷上那些老大人,宋为看着也不顺眼,无奈自己性情温和,吵架吵不出那些弯弯绕。不像宴溪,怎么吵都能赢。   皇上在龙椅上清了清嗓,和起了稀泥:“依朕看,此事二位爱卿似乎都有道理。不如下了朝,你二人再私下辩一辩,谁赢了听谁的。”明眼人都听出来了,皇上这是拉了偏仗了,跟穆宴溪吵架能吵赢的,除了他爹和圣上,还能有谁?   赵大人回了声:“是。”不再作声。   宴溪站回去生闷气:你知道青丘山什么样吗?你去过吗?你知晓青丘山住的什么人吗?你让人帮你种田,叫征佣,连份银都不给,这不是把人赶的走投无路吗?就你这种王八蛋,就该把你扔到山里去喂狼!   直到散了朝,还没消气,揪住赵大人又训了一顿,才跟着穆老将军去永明殿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15章 京城是非地(三)   宴溪在永明殿刚坐稳,便被父亲支出来了。出了宫门,在路上走,偶尔碰上一个女子上前递帕子,他收了在怀里,却觉得那帕子烫人的狠。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京城很无趣。   转身进了宫,直奔永明殿。进了大殿,还未等皇上开口,直直的跪下了:“皇上,末将请战出征!”   文华帝顿了一顿,看了眼穆老将军。   “爱卿,想去哪里出征?”今日在早朝上,文华帝听着宴溪口诛赵大人,觉得十分痛快,一时之间还不想放他走。但眼下,北线快到冬季,北胡子到了冬季闹得很,常在大齐北线边境作威作福烧杀抢掠,不派个人还是不行,刚刚正跟穆老将军商议此事。   “去北线收拾胡子!”宴溪有些想念北线的冰天雪地,那个地儿冷归冷,好在痛快。这早朝上了一日就腻了,何况有皇上在,那些无脑大臣也闹不出多大动静。   文化帝没接他的话,给穆老将军递了个眼神,而后清了清嗓子:“爱卿刚打西边回来,又受过伤,眼下派你去北边,欠妥。不如爱卿回去跟穆老将军商议一番。”   “不必商议,想去便去罢!只一样,若是吃了败仗辱我穆家名声,就把你逐出家门。”穆老将军了解的儿子,他若想走,根本留不住。   “谢皇上,谢父亲。末将回去排兵,三日后启程。”他磕了个头,顿觉轻松。北线历来是大齐的要塞,北线常常战半年,歇半年。宴溪这次远征,抱着与宋为一样的决心,不打的他们五年翻不了身,绝不还朝。   回到府中收拾行囊,想起打青丘山回来,包袱还没拆过。便坐在地上,拆开衣包。赫然看到春归带着他翻山越岭讨的那件兽皮,伸手摸了摸,她倒是狠绝,一要就要了件顶好的。拿起来穿在身上,顿觉通体温暖,怎么也不舍脱下。推开门去院中绕着围廊走,逢人便问:“来,看看小爷这身兽皮。”下人们搭眼看了看,这兽皮没什么稀罕的。但想起主子对东西挑眼的狠,无缘无故的不会拿出来显摆,于是围着他认真的研磨了起来。这一研磨,不得了。有明眼人不可置信的问道:“这…是巨兽吧?”宴溪的眉头挑了挑:“见识不错,赏。”转身走了,在院子里走了有半个时辰,捂出一脑门汗。   穆夫人看见儿子裹着件兽皮在院子里里里外外的走,一头一脸汗,终于忍不住上前拦住他:“这是撒什么癔症呢?你不热吗?”   宴溪擦了擦额前的汗,凑到穆夫人身前:“母亲看看儿子这身兽皮,好看不好看?儿子要去北线,就靠着这身兽皮护体了,提前适应适应。”说罢挺直身子让穆夫人钻研。   穆夫人搭眼看了看,好东西,京城独一件。开口问他:“哪儿来的?给你父亲也搞一件,他年岁大了,这两年愈发的畏寒。”   “没有了。”宴溪又抹了抹额前的汗:“父亲想穿,去永安河水市上淘两件,京城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说罢转身走了。   穆夫人觉得宴溪哪里不对劲,跟着他往卧房里走。眼见着宴溪脱下了兽皮,用手掸了半晌,小心翼翼折起来,放到包袱里。   “谁送的?”   “无盐镇上淘的。”   “哦。不想跟为娘说说?”   “说什么?”   “说说无盐镇遇上了什么人,诸如此类。”   宴溪起身看了看母亲,她眼睛睁老大,写满好奇。宴溪伸手将她往外送:“父亲快回来了,您得去小厨看看午膳备的如何,就别跟儿子这闲聊了。今儿收拾完出征用的东西,明儿后儿还得排兵。”   无盐镇上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忙活,就到了三日后,该出征了。上到城墙上领命,看到清远公主也站在那。目不斜视的从她身旁经过,听到她轻唤了声:“宴溪,保重。”   宴溪顿了顿,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领了命便下了城墙。   京城的百姓最喜欢看穆家人出征,有老人家看了五六十年,从前是穆老将军,坐于战马之上,俯首仰面均是大齐国威;而今这穆将军,比他父亲更威武几分。有怀春少女,按着砰砰跳的心口,恨不能随他去了。   宴溪朝百姓挥挥手,扬鞭打马飞奔而去。   =============================================================================================   张士舟也在跑马,不过是在追西凉人。听说穆家人走了,西凉人兴高采烈截了朝廷的军粮,好在是投石问路,就那几车粮,但张士舟心里过不去,这些西凉狗惯会欺负人。   但追着追着便把人追丢了,他带着满腔怒气回到镇上,路过春归的面铺,脑子忽然动了动。抬腿便走了进去。看到春归正在忙活,便坐在角落里,吃了面也没走,一直到最后一个食客离开,才朝春归笑笑。   春归觉着他笑的怪难看的,便忍不出咯咯笑出了声。张士舟脸红了红:“姑娘,我有求于你。”   “?”春归歪着脑袋不知他这样说为哪般。   “西凉人劫了我们的军粮,跑的比我们快,这山里你比我们熟,能不能请姑娘帮我们看看线路?”   “哦。”春归听懂了,他们追不上西凉人,想抄近道。“这会儿走。”这些日子春归说话有了很大长进。前些日子因着顽童嘲笑她说话不利索,还哭过一鼻子。   “多谢姑娘。请。”张士舟带着几个人随着春归进了山。因着穆将军的关系,他们在春归面前始终有些拘谨,跟在她后面,大气不敢喘。   春归走的飞快,后面几个人紧紧跟着她,生怕跟丢。走了许久,春归指着一条几不可见的小径:“这里,下山。”   张士舟让两个人下山探路,他送春归往回走。   春归抹了抹脸上的汗,心急阿婆没人帮忙,丢给张士舟一句:“你太慢。”撒腿就跑了,丢下张士舟愣在那。   春归回到面铺,看到欧阳先生已坐在角落,看到春归回来,站起身朝她点点头:“姑娘出去了?”   春归点点头:“上山啦!来吃面?”   欧阳脸红了红,嗯,来吃面。   欧阳母亲身体不好,他自己不大会煮饭,春归和阿婆的面馆,价格很实惠,能吃得起 。他下了私塾便来吃一碗面,再给母亲带回一碗。阿婆心疼欧阳,每次都为他的碗里多加一颗蛋,欧阳感念阿婆,常常会在吃面后教春归识字写字。每日一个字,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   今日讲的是“晴”字。欧阳用指尖蘸了水,在桌上写了“晴”字。   而后看了看春归,春归小脸凑过来,认认真真的看这个字,纤细的手指跟着在桌上写,嘴里还跟着读“qing”。顿了顿,说了句:“雨晴烟晚?”意思是是雨晴烟晚的晴吗?   欧阳笑着点头:“是。”春归会背诗,但不识字,教她认字的时候,她偶尔会背出一句诗,问他是不是那个字,□□不离十,很少出错。有时也会想,起初春归连话都说不利索,那背诗的时候呢?转眼又一想,这世上的人,谁没点自己的苦楚,春归与阿婆相依为命,打小在山里,是她的苦。自己呢,没有父亲,寒窗苦读十几载,照料病弱的母亲,空有一腔抱负无处施展,是自己的苦。   “一晴方觉夏深?”欧阳的神思还飘着,春归又问了一句。她搜肠刮肚回忆自己背过的诗,生怕搞错了。当然也有些炫耀的意思,今日先生还没夸呢!   欧阳连忙说了句:“是,春归真是聪敏。”   春归如愿以偿,甩了甩自己的辫子,下巴仰的老高。   阿婆在面案前抬眼看春归那得意的样子,笑出了声。   渐渐的,食客多了。欧阳该走了,他拿出二十钱放到桌上,端着给母亲买的那碗面走了。春归跟在他身后喊了一句:“明日认字!”   欧阳回身冲她点点头,随即笑了:“还认字。一定来。”   到了晚间,面铺歇了,春归和阿婆回到医馆,阿婆会帮薛郎中洗衣裳,春归则被郎中抓住认药材药性,有时还有意让她抄方子。   春归不识字,自然不会写字,抄一副方子要一两时辰,鬼画符一般。有时她抄完,举着那张纸,再看看郎中的原本的方子,会咯咯笑一通。从不嫌烦。   今日抄着抄着方子,竟忽然摔下了笔,嘴一撅,回到自己的卧房关上了门。阿婆正洗着衣服,看着春归气鼓鼓从身旁过去,脸上还挂着泪珠,站起身要去,被薛郎中拦下了。   “你不要去。”   “为何?”   “她欠缺的东西多,若想精进,必须过这一道。你去安慰她无济于事,反而依赖你。”薛郎中一直在暗处观察春归,她抄着方子咯咯笑,但有时会凝神许久,那是挫败。从前在山上,每一次她都熟,做的事也是她喜欢的事,日复一日。而今下了山,做的事是她不擅长的,是无到有,从零到一,何其难。   春归回到卧房,趴在床上,小脸皱在一起。   她想回山上去。 第16章 无盐镇小画(一)   春归想回山上的念头,只那么一下,便倏的一身,散了。起身出了卧房,看到阿婆和薛郎中,羞赧的笑了笑。   日子还是照常过,起初阿婆和春归下山的时候,镇上的人难免会背后议论,对阿婆倒是没什么。对春归,百般好奇。   常有好事的老妪趁着吃面的档口问阿婆:“春归多大啦?相看人家了吗?”   阿婆常笑着摇头:“二八一十六了,没有相看人家。”   那老妪便会看着春归的天人之姿,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女女长的真俊,像画上的人,可惜话少了点。”说的倒是不直白,但阿婆知晓她们的意思,她们觉得春归脑子不大好使。   镇上的男子则直白很多,每日来吃面,若是人多了没有位置,就站在外面等。本来镇子就小,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会闲聊几句。这闲聊,竟有些切磋的意思。切磋什么呢?自是切磋这面铺的娇娘子,会成为谁家媳妇。   那个黑脸的后生好似不经意说起自家的染坊,已经将生意做到西凉京城。   那个子矮的嘴撇一撇,说道我们家的当铺最近收了好些稀世珍宝。   ………………..   春归碰到听不懂的,就会探出身子来问,比如这一日问的是:“当铺?”   那男子看春归与他搭话,连忙点点头:“对,当铺。听爹爹说个把月前收了一个镯子,那镯子,价值连城。”   春归摇摇头,她不是问这个:“什么是当铺?”   当铺公子愣了下,竟然有人不晓得什么是当铺,颇有些高傲的说道:“当铺,就是穷人把东西送过来换银子。”   “镯子?”春归又问。她想起阿婆有个镯子。   “对,镯子。爹爹说那镯子是玻璃种。”当铺公子还想说什么,春归已经缩回身子走到阿婆的面前:“阿婆,镯子呢?”   阿婆指指自己的腰间:“这儿呢!把这碗面端过去!”   春归哦了一身。   她对那些男子说的都不敢兴趣,她喜欢看美人,可惜面铺里从不来美人。   这一日却例外。   春归正收拾碗筷,抬眼看到一个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身着一件酡色夹袄,下身一条月白裙,额前坠着一颗红玛瑙,耳边荡着一朵红色的绒花。再看眉眼,风情之中又带有几分忧郁,直教人移不开眼。   春归认出是那日,在小馆子外与宴溪说话的女子。   青烟看着春归,她在红楼里,常年人来人往,认人功底极深。初次见她,她小脸上满是灶灰,看不出多美。今日她一张脸素净着,梳着两条粗辫子,看你的时候坦荡清亮,凡尘里难得一见的妙人。   她拿起一块牌子放到阿婆面前,而后找个地儿坐下。无盐镇的男子谁人不知青烟姑娘,有人按捺不住,开口与她打趣:“青烟姑娘中午不接客了?”   青烟看了眼那人,给多少钱自己都不愿为他弹首曲子的人。便把手掩在唇边笑了笑:“看这位爷说的,您在这吃面,我那自然就没有客。晚上开张了,给您唱一曲《琵琶行》。”   那位爷从没点成过青烟的曲儿,听她这样一说,表情滞了滞,借口走了。不过是为了吃碗面看看美人,被另一个美人软刀子戳了,面子挂不住。   春归喜欢美人,刚刚听那人说的似乎也不是好话,于是把面放到青烟面前,冲她安慰笑笑。   青烟感受到她的好意,亦回了一个笑。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放进口中。她吃相极好,涂着蔻丹的小手指微微翘着,微张檀口,一根面条吃进去,唇边不染分毫。春归有些看傻了,一句好看脱口而出。   青烟扑哧笑出了声,抬眼儿看着春归:“这位姑娘是想看我把这碗面吃完才肯走吗?”   春归脸红了红,连忙摇头,转身跑到阿婆身旁。   之前青烟听说有个仙女下凡了无盐镇,今日闲来无事便来瞧瞧,结果看到了春归。一个美而不自知的姑娘,对人没有分别心,心里不免对她有了几分亲近。吃了面走出面铺,想了想袅袅婷婷的停住,转身朝春归唤了声:“你来。”   春归听到青烟叫她,几步跑到她面前,笑着看她。   “你叫什么?我叫青烟。”   “我□□归。”   “我平日里住在红楼。”青烟的玉手向红楼的方向指了指:“喏,就最高的那处。”   春归指了指医馆:“我住这儿。”   而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咬着唇等青烟说话。青烟看她局促的样子,笑出了声:“听说你来无盐镇没多久,得空你来找我,或者我来看你也成,我带你在镇上走走。”   “嗯!”春归连连点头。她没跟别的女子一起玩儿过,生怕青烟不来,拉了拉她的衣角说道:“一定要来呀!”   待青烟走了许久,春归才进到面铺,走到阿婆面前:“阿婆,我有好友。”前两日薛郎中说人生在世,没人能孑然一身,总有三两好友。还问春归,下山这么久,有好友了吗?春归每日除了小鹿、阿婆、薛郎中,就只有跟欧阳先生学字,并没有好友。今日,天上掉下来个好友,还长的那样好看。   阿婆看人亦没有分别心,那青烟为人持重亲和,与人说话不卑不亢,阿婆亦不讨厌她。便拍拍春归的头:“我的春归真厉害,这么快就有了好友。”春归点了点头,撒腿跑进医馆:“郎中,我有好友。”   薛郎中抬起埋在草药堆中的头:“哦?你的好友是谁?”   “我的好友叫青烟,她住在红楼。”   郎中笑出了声,那青烟来抓过几次药,虽是青楼女子,但又不似青楼女子。夸了夸春归:“春归果然好眼力,你的好友那样出挑。”春归听郎中夸她,顿觉十分舒心。眼下自己也有了好友,感觉与这镇上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了。   “但是春归,你要记得,与人相交,要有分寸。”薛郎中担心自己的小徒儿交友不慎,难免唠叨几句。   “分寸?”薛郎中说的分寸,春归不懂。   “分寸便是不可太近,亦不可太远;不可害人,又要防人…..”薛郎中说了一大堆,转身看见春归眼睛睁的老大,讷讷的说了句:“不懂。”他拿笔杆戳了戳春归脑门:“榆木疙瘩,不懂算了。你跟我说说,你觉得你的好友哪里最好?”   “好看。”春归还是沉浸在青烟的美貌之中无法自拔。   “.………你阿婆喊你。”薛郎中跟春归也聊不出什么,把她打发走了。   无盐镇上的日子,与山里那样不同。山里的日子有苍劲的风骨,无盐镇的日子平淡中带着写意。然而日子再满,心也有空的时候。每当春归夜半时分爬上屋顶,数天上的星星,她都会向最远的地方望一望,一直望到天的尽头。   最欢喜的时候,便是晚上与阿婆凑在煤油灯下数钱的时候。一块块铜钱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春归总会在这个时候搂住阿婆的脖子说一句:“阿婆,我喜欢铜钱。”阿婆便会塞给她一些铜钱:“喜欢就拿去。”春归就真的收了,塞在自己的床下。每日睡觉的时候便想着,自己是睡在铜钱上呀!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富有的人了!   那日入了夜,春归正与阿婆数钱,听到医馆前院传来一阵喧闹,春归和阿婆连忙穿好衣裳去看,一个人扛着另一个人,鲜血低了医馆满地。   “来帮忙。”薛郎中扯开那伤口看了看,抓了几味药给春归,让她去煎药。   春归在小厨伸着脖子听前面乒乒乓乓,她心中一阵慌乱,端着药出去的时候,看到阿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把刀架在薛郎中脖子上,而薛郎中浑然不觉一般,正在给他人施针。看到春归进来便说:“把药放下,出去。”   “哦。”春归应了声哦,却听那受伤的人说了一句:“站住!”   春归回身仔细看他,这一看,不得了,这不是那日在小径上站的那人吗?眼睛瞅了瞅那人,又瞅了瞅那把刀,怎么还能动手呢?她生气的把药啪一声放到桌子上,还哼了一声。   她哼的那一声,是几岁的女娃娃佯装生气时的声音,所有人都愣了,包括那受伤的男子。还不待他们反应过来,春归走上前,用手捏住架在薛郎中脖子上的刀片:“拿开。”   说来也怪,那握刀人竟真的把刀移开了几分。受伤的人摆摆手,那刀,终于收起了。   春归把药端给薛郎中,而后坐到阿婆身边。   “有劳各位,今日为我医治之事,还望保密。”那人是对折着郎中说,眼却看着春归。他想起这女子了,那日站在小径上,挡住了她和小鹿的去路。   “放心。老朽行医数十载,江湖规矩,懂。”说罢放下那人的衣裳,又去抓了几副药交给他的拿刀的人:“不送。”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春休》求预收啦~~~一个我曾杀你三次,但你竟然爱上了我?的故事....哈哈 第17章 无盐镇小画(二)   无盐镇鱼龙混杂,这样的事薛郎中显然见怪不怪,送走了那二人,回身问春归:“怕不怕?”   春归摇了摇头:“不怕,生气。”既是有求于人,又怎能动刀呢?她想不通。山上那些猎户,你送他一点草药,他送你几只兔子,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从未这样恶过。   “这有什么可气的,咱们行医之人,都要经历这种场面。今日这两人,还算善的,也有那不善的,你救完他,他还要杀你灭口。”薛郎中朝阿婆挤了挤眼,他说的确有其事,但碰到的机会极少,其实是吓唬春归,让她以后切不可那样鲁莽。   “杀回去。”春归听薛郎中这样说,更生气了。为何要坐以待毙?   薛郎中语塞,向阿婆求救,却见阿婆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褶皱:“我春归说的没错,那便杀回去。”   说完拉着春归走了。   折腾这一夜,几乎到了天明,第二日春归起身的时候眼底还有一丝乌青。头靠在阿婆的肩头耍赖:“阿婆,头晕。”   把薛郎中逗笑了,转身拿出几味药,泡了水递到她面前:“喏,喝。”   春归仰头一饮而尽,味苦覆甘,好喝。   “喝出来那几味药了吗?”薛郎中冷不丁问了春归一句,春归瞪着大眼睛,恨不能再吐出来重喝一次。   “想!”   “哦。”把眼睛闭上去品口中的余味,试探的说道:“三七…枸杞…黄芪……当归…”   薛郎中一听,孺子可教。拍拍春归的脑袋,走了。   春归这一碗还魂汤喝下去,困倦一扫而光,冲着阿婆喊:“阿婆,我能挑三担水!!”   这一日门前不知怎了,过了好些个兵,张士舟骑着马向城外跑,片刻又骑着马跑了回来。看到春归勒了马:“中午备一百碗面。”这次朝廷派的守军多,兵营还没搭起来,没地儿吃饭。镇上的馆子挨个通知了一遍,到春归这,担心她们忙不过来,只派了一百碗。   春归嗯了声,而后伸出了手:“饭钱。”   “朝廷还能欠你的不成?”张士舟抱怨了句,从身上拿出一块碎银子:“这些足够,甭找了。”春归眼下已经认钱了,知晓他给的只多不少,眯着眼睛笑了笑:“再会。”   没头没脑。   中午用薛郎中的板车推了面向兵营走,他们就扎根在山脚下,没有落石的地方,小鹿跟在她身边,跑跑跳跳。   到了兵营,被拦在了外面,于是放下板车带小鹿去撒野。过了好一阵,才有一个大头兵出来,看到春归,脸竟红了红,嗓门也小了几分:“这边。”春归跟着他进去,才一瞬,军营就乱套了。   这些人,从京城到无盐镇,一路四千多里路,日夜兼程。到这会儿,已经累的直不起身。哪成想,来送饭的是这样的女子。好歹是在京城见过世面的,却齐刷刷看着春归和小鹿。忽觉这一趟来的值。这无盐镇的女子,竟是这样与众不同。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响哨。春归以为那人在与她斗哨,立马放下板车,把双手架在唇上,吹了一段连哨。吹完了扬着脸儿笑盈盈的看着他们。大头兵们忽然发出了整天的笑声。   宋为正在帐中与张士舟说话,听到这段连哨,起身向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身着厚夹袄,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女子,正咧着嘴笑。初冬的暖阳笼罩她周身,春归熠熠生辉。   “那是?”指着春归问张士舟。   张士舟看了一眼:“那是面铺的丫头。”他不是多嘴的人,自然不会说宴溪与春归的那一段。   “把东西接过来吧,外面乱套了。”宋为说罢又看了眼春归,当真是与京城的女子不同。这样想着,随着张士舟出了营帐,站在门口看着她。   春归把面一一摆出来,阿婆做的面,放了这样久,仍旧根根精神,看着就透着好吃。士兵们面前摆着那许多饭菜,竟没有撼动他们,直接奔着春归这里,春归一碗一碗递给他们,看他们狼吞虎咽,片刻就干掉一碗面,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一百碗面,转眼间盆干碗净。   都看着春归,春归也看着他们。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没吃够?”   “嗯。没吃够。”折腾这么些日子,也没吃顿像样的饭,这碗面,汤是汤,面是面,浇头是浇头,挑不出任何毛病。   春归很为难,歪着脑袋问张士舟:“那怎么办呢 ?”   张士舟也犯了难,回身看宋为。   宋为倒不知那碗面究竟多好吃,只觉得自己的部下饿坏了,于是对春归说:“劳烦姑娘,再备一百碗。”   “好。”春归点头,而后向张士舟伸出了手。张士舟翻了个白眼,谁让你准备你跟谁要钱,老盯着我做什么?又从怀中拿出一块碎银子,喏。   春归笑着把碎银子揣进腰间的布袋,拍了拍小鹿的脑袋:“走!”一人一鹿,踏着枯草,走了。   宋为笑了声:“这无盐镇倒是有些意思。”   “这女子是个山油子。”张士舟想起她带着宴溪绕山那些日子,对宋为说道:“这青丘山,青丘岭,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这样厉害?”宋为向远处望了望,人早都不见了。   “当真是厉害。”   “那可是咱们的座上宾。”   座上宾成,床上宾可不成。好歹是穆将军沾过的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可以跟别人,但若是跟了穆将军身边的人,那将军得多糟心。说到底,张士舟还是穆宴溪的人。顾全着将军的颜面。想是这样想,自然不能说出来。   “你说前些日子,西凉人劫了咱们的军粮。后来可追回来?”   “没追回来。”   “那咱们也劫他们一批。”宋为这样说,与张士舟对视一眼,笑出了声。   张士舟有些意外,这个宋将军,怎么与在京城的时候不同?刚到无盐镇,就要劫西凉的军粮,感觉离了太傅,整个人都欢脱了。   “怎么?初次见我?”宋为修长的手指撩开自己的衣扣,乍看竟有一丝魅惑。转而笑出了声。   张士舟不知宋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将椅子向远处移了移,满脸戒备的看着宋为。心里叹了一声,还是穆将军好,他碰到事儿踢你两脚,比眼前这个看着你诡笑强。   “将军这一路没经过什么事儿吧?”张士舟小心翼翼的问他:“看着与在京城时不同。”   “经了。”宋为拿出手中的折子,递给张士舟:“穆将军没跟你说吗?我逃离苦海了。从此在这西线扎根了。”   “太傅同意了?”张士舟虽说官阶低,但与宴溪宋为常年一起混在军营,自然是相熟一些。   “与他无关。”宋为听到太傅二字,心中紧了下,他用力拍了一把张士舟的肩膀:“好好做兄弟,不许提他!”   “好好好。”二人正说着话,外面又起了一阵喧闹。   宋为低头系自己的衣扣:“这么快做好了?”站起身来看,果然是刚刚那个女子。   “她叫什么?”他一边向外走一边问张士舟。   “春归。”   “嗯。”宋为走到账外,站在那,看部下去疯抢那些面。那名唤春归的女子,嘴里咬着一根枯草,正看着狼吞虎咽的士兵们笑。她的小鹿乖乖的趴在她脚下,偶尔用鹿角蹭蹭她的裤腿。   “这儿的女子都是这样?”宋为看着春归,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好像心智不全。   “这是独一份。”张士舟想了想,伸手指了指春归:“这个脑子不够数。无盐镇上就这么一个傻子,其他女子要多水灵有多水灵。”张士舟不知怎的,就张口扯出这么一段闲话来。说完自己都想给自己嘴巴,好好的一个春归,让自己说成这样,那还是人吗?但一想到穆宴溪,心一横,算了,不是人就不是人。这春归爱跟谁跟谁,跟朝廷里的人,就不行。   “我说的么,看着是不大灵光。”春归那双眼,没有任何隐藏,看你一眼,你恨不能马上躲开。宋为正这样想着,看到春归歪着头望了他一眼。他好像做了坏事被抓个正着一般,慌忙移开了视线。   春归忙了这一天,着实有些累了。推着小板车走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恨不能睡在路旁。正走着,张士舟从后面追了上来。   “我帮你罢!”他接过春归的小车,把小鹿也抱到小车上,把春归看的一愣一愣的。   张士舟看春归累的毫无精神,忍不住对她说:“春归姑娘,穆将军走的时候让我照料你。这两个月天天跟西凉狗斗,也没得出空来问问你。”   “哦。”春归听到他提起宴溪,轻轻哦了一声。宴溪就是她每晚坐在屋顶看的最远的那颗星,回不来了。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穆将军走时给你留的银子不够吗?怎么还开起了面铺。”张士舟一直想不通,那十几个金元宝,足够她在无盐镇置办几处产业,富足到老了。她却偏偏与阿婆开起了面铺。 第18章 无盐镇小画(三)   “他姓穆吗?”春归没有答他的话,没头脑问了这么一句。   张士舟被她问的有些摸不清头脑:“穆将军跟你们一起那么久,你不知他姓什么?”   “他叫什么?”春归还是没有答他的话,又问了一句。   “宴溪。”   “哦。”穆宴溪,春归在心里念了一句。那会儿阿婆有问过他的名字吗?他走后,春归没再与阿婆提起过他。“成亲了吗?”春归想起在小船上,他对她说成亲是人生必经之事。   张士舟没想过春归会问这个,顿了顿,答道:“大将军还没有成亲。他手中握着百万兵权,婚事要由皇上和穆老将军定的。第一要看的是门第,其次是才情,最终是相貌。”他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住了口。有些无措的看着春归,春归没做错什么,她心善救了大将军,是大将军起了色心,这点大将军不对。张士舟有点同情春归。   春归抬头看了看天,对张士舟说:“要下雪了。”   张士舟亦抬头看了看天,跟方才一样,分毫不差,不知怎就要下雪了。他还没有得到答案,自是不会轻易放弃:“你遇到难处了吗?将军留给你的银子呢?被歹人骗了去?”   “阿婆病了。”春归又想起那一日,心里在油锅里滚过一般:“看医了。”   “那么多银两看医?”   “对。”   “那你还需要银子吗?将军走时说遇到难处让我帮你。”   “不要。”春归从张士舟手中接过板车,目光炯炯:“不要他的银子。”顿了顿:“不要提起他。”又顿了顿:“不要与他提起我。”   春归觉得现如今的自己真的很好,可以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说这么多话,没有感觉累。“要下雪了。”春归的下巴朝军营的方向抬了抬:“快回去。”   推着小鹿走了。留下张士舟一个人发愣。他行军打仗这么些年,也难免会有露水姻缘,有时从一个地方开拔,看着那女子为自己送行,总会想这一生都不会见了,她会想起我吗?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日子总是要过的,你走了,就随那阵风那片云去了,可能某一天会想起自己吹过一阵温柔的风看过一片很美的云,但是知道那阵风那片云不会回来了,就不会怀有痴念。像春归对大将军,她说不要提起他,不要与他提起我。两不相欠了。   穆宴溪。   回到医馆,看到薛郎中坐在那看书,走上前去抢走了他的书,咯咯笑了几身。而后跳起来一屁股坐到上:“郎中,门第是什么?”   “你问这做什么?”薛郎中收起眼前的东西,问春归。   “我不懂。”   “门第…就是家世,就是…在这个世上,有多少人听你的。”   “手握百万兵权呢?”   “…..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一般这种人,都是狠辣角色。”薛郎中行医数十载,权臣见过,显贵见过,那些人,没有一个是纯碎的良善。   春归听薛郎中说完,跳下桌子,拍拍屁股,走了。   阿婆在后面追着她问:“去哪儿?”   “红楼!”   红楼,在无盐镇最繁华处。之所以叫红楼,是因着它漆着红漆,傍晚起便燃着数百个红灯笼,照的半条无盐河一片通红。   春归站在红楼外面突然有些害怕,但阿婆说了,不能怕。于是抬腿走了进去,老鸨正在迎客,看见进来一个姑娘,愣了愣,看清春归的长相后,立马走上前,好声好气问春归:“这位姑娘,是来讨活计的吗?”   “?”春归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说道:“我找青烟。她住这。”   “她接客呢!要不你这边坐会儿?”老鸨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向大茶壶使了个眼色:“还不给姑娘看茶?”   这感情好,还有茶喝。春归坐到椅子上,好奇的打量着红楼。   此时阿婆和薛郎中站在红楼门口,朝里看了看,看到春归竟然坐下了,阿婆要进去,被薛郎中拦下了:“你急什么!且等等!”   春归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站起来走到老鸨身旁:“青烟接完客了吗?”   “没呢…..”老鸨指了指面前走动的男人:“这些,都是青烟要接的客。你若是着急,可以帮帮她。”   “如何帮?”   “这…”   此时一个男子恰巧走到春归面前,看到她一张粉嫩的脸,忍不住伸过手来想捏一把。春归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背到他身后,疼的那人嗷嗷叫。   老鸨连忙拉着春归:“小姑娘,快松手。看你年纪不大,力气倒不小。”   “他要打我。”春归对老鸨说,与你无冤无仇,上来就直奔人家面门,拧你胳膊已近算轻的了。薛郎中在外面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丫头…笑死我了…”   “他没有要打你。”老鸨用力掰着春归的手指:“他是看你讨喜,跟你打招呼呢!你快放手吧我的小祖宗。”   “哦。”春归放开那人,伸手捏住了老鸨的脸:“我也喜欢你。”   二楼上站着看热闹的人终于忍不住笑开了,有记性好的人嘟囔了一句:“这不是面铺的姑娘吗?”一旁的人点点头,管它是哪儿的姑娘呢,太好笑了简直。   那老鸨被春归捏的脸红一下白一下,再看这姑娘的眼,没有恶意,似乎真的是喜欢自己。这可如何是好,碰上个脑子不好使的。   青烟听到动静出来,看到春归正捏着老鸨的脸,扑哧一声笑出声。快步走下楼梯:“春归。”   春归看到青烟,连忙松开手到她面前,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讨喜,要捏脸。”   青烟知晓春归的单纯,明白她刚刚被误导了,也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对,但是,只可你捏我的,我捏你的。”   春归点点头,松开手,拉着青烟的衣角:“去玩吧?”   青烟看了看天色,自己该接客了,可是实在舍不得不理春归。转身对身旁的男子说:“这位爷,一曲《凤箫吟》,五两银子,都给妈妈。可以吗?”   那人连等了青烟几日都没等到,今天能听到《凤箫吟》,自然是同意,连忙点头,随青烟上楼。   约么半个时辰,青烟下来了,把银子放到老鸨手里:“今日我告假了。”   拉着春归出去了。   两位女子手拉手走在街市中,青烟喜欢看首饰,春归喜欢看玩乐的小东西。看到卖糖葫芦的,青烟问春归:“吃不吃。”春归点点头,青烟低头从贴身口袋里拿铜钱,抬头却见春归已经将两个铜板塞给摊主。   “我有钱。”春归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小口袋,她带了十几个铜板。薛郎中说对好友要慷慨,慷慨的意思是要与好友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   青烟眼红了红:“多谢。”她孤身一人十几载,除了红楼的客人塞给她银子,还从没有谁,这样待过她。“你看这个好看不好看?”她从袖口拿出两只簪花,是一朵红梅,把其中一个别到春归耳边,另一个别到自己的发髻上:“买了两个,咱们一人一个。”   “嗯嗯!”春归笑着点头。   “这无盐镇呀,大得很。夜里只能在街市走,街市有灯。白日里,可以去其他地方看,有染坊、有书屋、有古董铺子,总之好玩的地方很多。下一次,你白日里来找我,或者我去面铺等你,你忙完了,带你去逛。”青烟不能夜里出来,今儿是头一遭,春归去找她,她不忍心叫她走。但是以后若是再出来,老鸨可能就不乐意了。   “好呀!”春归开心的点点头,她的好友想的真周到。“书屋。想去书屋。”她看欧阳先生和薛郎中每日都要看书,也想给自己选一本书。   “那你明日等我,明日我带你去。”   阿婆和薛郎中跟在不远的地方,感觉心中的石头落了一些。   “这青烟,从前来抓药的时候就觉着她与别的青楼女子不同,今日一看,是个剔透人。”薛郎中摸着胡子说道。   “嗯。”阿婆也觉着放心了一些。   春归回到医馆,看到阿婆和郎中正在下棋。她还没见过阿婆下棋,只见阿婆坐在那,一颗棋子落下去,薛郎中一把掀了棋盘:“不玩了!”   “怎还输急了呢!”阿婆直起身,摇了摇头向后走。春归看着薛郎中吹胡子瞪眼,用手指搔了搔自己的脸:“羞羞。”   撒腿跑回自己的卧房。   屋内没有掌灯,外面圆月高悬,月光透过窗纸落到地上,又转身散到屋内各处。春归的眼落到窗上,穆宴溪,他的名字很好听。   穆宴溪,手握百万军权。   穆宴溪,身居高位。   穆宴溪的婚事,要由皇上和穆老将军定。   穆宴溪,看重门第。   对,我不能与你成亲,所以我们不能继续方才的事。这句他也没有骗他。他们的确是不能成亲。   春归没有想嫁他。   春归不想嫁给穆宴溪。   春归与穆宴溪相忘于江湖。   只是为何,偶尔听到你的名字,心还会痛呢? 第19章 命悬于北线(一)   宴溪的兵马浩浩荡荡,到了敖鲁古雅已是凛冬。山河浩远,天地寂静。   只是冷。   宴溪将那件兽皮裹在铠甲里,多亏了它,还能保持自己大将军的体面。在部下们冻得牙齿打颤的时候,还能昂首挺胸的教训他们,要有大齐军威,不得瑟缩。   他身边跟着的校尉叫严寒,宴溪看看这天儿,又看看身边的严寒,心道你爹倒是会起名。   “扎营!”他大喊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马头。   待喂了马,营地已建完,他走进自己的营帐,脱下铠甲烤火。   他的脸已然完全看不出从前的俊美,整个脸肿了起来,面上一层厚重的黑皮,唇也皴裂了。烤火的双手,因着长时间的骑马和挨冻,骨节粗大。宴溪是要打北胡子的,却先从相貌上变成了北胡子。   严寒在帐外喊了声:“报!”   “进来。”宴溪张嘴说话,唇刺痛了一下,他抿了抿,又喝了口水,才好了些。   严寒拿着一个信封,递给宴溪。又看了看宴溪的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牛油。您抹点吧!”   “哪儿来的?”   “前些日子在牙克石歇脚,那的婆娘送的。”严寒在牙克石有个相好,是几年前出征结下的。   “不抹。”宴溪推开严寒的手,这些东西太女气,宴溪用着别扭。   “哦。”严寒叹了口气,大将军是真不爱惜自己的那张俊脸,眼下除了那副身板和一身气势,真的不好找相好了。北路的女子喜欢白净的男子,大概是因着这边的男子各个如熊一般。   宴溪不再说话,拆开信看了看,老爷子火线驰援十万兵马,年后到。   他烧了信,看着严寒:“你在牙克石的相好,是上次出征时被你扔下的那个吗?”   严寒咧着嘴乐了:“大将军记性真好,是那个。”   “都过了这么些年,还能跟你?”   “也费了些周章。大将军比我懂女人,这女人心里有你,你去找她,她扭捏几下,也就从了。我也有碰壁的时候,那是心里一点都没有我了。”行军打仗,除了研究战术,就是女人。宴溪平日里不跟部下扯荤话,但是严寒,与自己相熟些,说话也没那么介意。   “嗯。”宴溪嗯了一身,脱下身上的兽皮,把它扔在板床上,回头看了一眼。   “这次出来,没见大将军留情。”严寒小心翼翼的试探,从前也与宴溪一起出征过,那时他也是个中好手,大家都了解大将军不喜狎妓,女人大多是地方官送的。但这次出来,地方官送的女人几乎都被大将军退回了,就留下过那么一两次。   “不入眼。”宴溪从前就挑女人,眼下更挑了,看着顺眼的女子少之又少。   “大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回头叫兄弟们帮你留意。”严寒是真替他着急,这行军打仗本就清苦,再没有那点乐子,日子久了,就憋坏了。   严寒这样问他,他脑子突然蹿出春归那张小脸,得这样的才行,但这样的世间少有。他掰开一块馍扔给严寒,也往自己口中送了一口,就了口水,咽了。   “上次来,看到过北胡子的女人。与咱们大齐的女人不同,蓝眼睛,卷头发。将军…见识过吗…”严寒纯粹是因着好奇,也不好问的太直白。   宴溪自是知晓他问的什么,仔细想了想,竟然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兴许平淡无奇。”   他站起身,推开帐门,一股劲风钻进来,他猛的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了看星河浩荡:“要下雪了。”这北地每天飘雪,这几日算是稀奇,连续三日没有雪。   “得嘞。末将出去准备。”严寒站起身走了出去。   北胡子最喜搞雪夜突袭,下雪的夜晚,他们呼天抢地的冲过来,把人杀个片甲不留,宴溪吃过一次小亏后,就不再上当了。他们一路追着胡子到这里,胡子很可能会杀个回马枪。宴溪看着那些胡子,不像单纯的胡子,猜是大汗的人。但他眼下还没有证据。年前只能先这样迂回着,待年后,援兵到了,宴溪准备全面包抄。   是夜,雪落漫天漫地,雪地里有蓝的绿的眼睛。宴溪吹了营帐的灯,裹上兽皮和铠甲,轻轻推开营帐门,猫着腰走了出去。大雪落在人身上,瞬间就白了头。   他走到严寒身旁,把严寒埋在雪里的肩膀拉出来:“如何?”   “有动静。”   “嗯。前哨回来了吗?”   “回来了。”   “好。”宴溪伏低身体,隐了呼吸,几个营帐里传出拼酒的声音,还有笑声闹声,那是他们留给北胡子的陷阱。   一个人影从面前滑了过去,宴溪他们一动不动;紧接着几十个人滑了过去,宴溪他们一动不动;紧接着几百个人滑了过去,在营帐间散开。宴溪的手摆了摆:“收网。”射出了第一箭,一个胡子应声倒地。瞬间千万支箭飞了出去。胡子中了埋伏。外围的胡子朝着宴溪他们的后背冲了过来,一条火线上了天,大齐的第二层包围收了网。   这一仗打的快,不消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严寒押了两个人到宴溪面前:“活的。”   宴溪看了看那两人的眼睛,问他们:“能听懂我说话吗?”那两个胡子眼神懵懂,宴溪看出来了,这两人是真听不懂。   他嘟囔了一句话,那两人听懂了。点点头。   “把他们带下去吧!”宴溪朝部下摆手,而后对严寒说道:“你来。”   严寒跟着他进了帐。   “听懂我刚刚跟他们说的话了吗?”   严寒摇摇头。   “我对他们说,明早处死,今晚给他们机会写信给家里。你让人看着他们,不要打骂,唱两首大齐的民歌。最好哭几声。一个时辰后,给他们送纸笔,两个时辰后,给他们送热酒和肉。切记不可与他们说话。”宴溪叮嘱严寒:“一定要演的像。”   严寒听出来了,大将军这是要杀人诛心。笑了笑走了出去。   宴溪拿出小酒壶,饮了口酒,烈酒辣的他嘴唇生疼。皱了皱眉,又干了一口。心知这一夜又交代了,抱着酒壶,坐在椅子上发呆。小时父亲带着他去坝上学熬鹰,那会儿熬鹰,几天几宿不睡,就像眼下这样。北胡子性子烈,若是抓了他们硬来,转眼就能死在你面前。得慢慢来,一点一点,撕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一旦他们吐了口,明年开了春,就有了打的借口。   一个时辰过去了,那两个俘虏拿到了笔墨纸砚。   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们的酒和肉送到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崩溃了…在里面大吵大闹。   宴溪后面还备了四五种手段,他猜到了第三步就可以了,因为北胡子打仗,从来都是把凶狠厉害的放到最后,这些日子与他们斗的,小兵而已。   宴溪站起身缓缓踱出营帐,走到关俘虏的帐前,大声问自己的部下:“这是在闹什么!”   里面的北胡子听到他的声音,用力摇着身体,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宴溪走了进去,看到那两双蓝眼睛,已经泛红了。是怕了。   他走到他们面前,用北胡子的话问他们:“怎么了?”   “你要杀要剐痛快一刀!”其中一个胡子开了口。   “我们大齐,不兴在夜里杀人。容易招小鬼,得等到天亮。”宴溪表情真挚,抱歉的看了看他们。随即拿起他们的家信:“你们没写?”   “不写。”   “好吧,既然不想写,就不写了。”他唤人进来,收起笔墨纸砚。而后坐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   那两个胡子从宴溪的身上看到了浑然天成的贵气,还有势在必得的决心。   “你是谁?”另一个胡子开口。   “你们来我这里抢掠。却不知我是谁?”宴溪笑了笑,他的脸看不出昔日风采,但他的眉眼却神采依旧,那笑意从他眼里荡了出来:“我是大齐国的大将军。你们既然不想写信,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你们的…同伙?”   “没有。”   “那好。”宴溪站起身,看了看他们:“你们是绿林好汉,我敬重你们。再来几壶好酒,为你们送行。”说罢作势向外走。   “等一等!”胡子急了:“你放了我们。”   “哦?”宴溪的浓眉挑了挑:“为何?”   “我们…知道你们想端了胡子的老巢,我们带你们去。”   “那感情好,但眼下,天太冷了。我的人不想动了,委屈二位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何况我们来,也不是为了胡子。”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他们一眼,再次作势要走。   “等一下!”那人忽然站起身,脱下了衣服,一个图腾贯穿他的身体。那是大汗部下都有的图腾。   宴溪点点头:“睡吧。来日方长。”   要一个图腾,死了脱下衣服带着尸首即可,宴溪要的是彻底的臣服。   这个鹰,还得熬几天。 第20章 命悬于北线(二)   三日后,宴溪问严寒:“那两人怎样了?”   “关着呢。每日吃吃喝喝,没什么惧意。”严寒不知大将军在想什么,明明那晚审过了,那两人也招认了,但大将军似乎还有其他打算。   “带出去放放风,离的远些。每日都带出去。”宴溪交代了一句,关上营帐门看书。   北地难熬,那大风呼天抢地的吹来,营帐被吹的呼呼作响。看一会儿书手就冰凉,塞进兽皮里暖一会儿,再拿出来接着看。   鹰熬了十几日,跑了一个。严寒在宴溪面前抹了抹汗,生怕被大将军拖出去砍了。却见宴溪嘴角动了动:“跑了好。少一个省些粮食。”跺着步走了。   临近过年的时候,宴溪受伤了,右臂中了一箭,好在没有毒。这算是很轻的伤了,虽是绑着绷带,但并不影响他走动。   他们已经打到了根河,再向外就是大汗的地界。在根河驻扎好,炊烟一路吹到河对岸。忽查大汗派人来请过两次宴溪,都被宴溪婉拒。他见过几次大汗,在京城见过两次,在边境见过一次。这个人面相敦厚,但行事狠绝,杀了四个兄弟,又吞了十几个部落,才做上了大汗。那是鸿门宴,宴溪还不准备与他直接相见。但厚礼却叫来使带回去了,是送给大汗女人们的顶尖丝绸。   根河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有蓝眼睛的北胡子、有善骑马射箭的鞑靼、还有蒙古的守军。这些人不知何时混在了一起,显然都是大汗的人。距离宴溪驻扎的地方不到两里地的小镇子,更是各色人等齐聚。   宴溪和严寒换了当地人的衣裳,准备去镇子上趟路。还未出帐,就被狂风暴雪卷了回来。他转身裹上兽皮,冲严寒摆摆手:“走。”   严寒没有兽皮,才走几步就冻的直哆嗦,看着宴溪身上那身兽皮直羡慕。身后远远跟着的侍卫,眼睛都不敢错,愣是睁大了眼睛跟了一路。   顶风冒雪终于到了镇上,找了个馆子坐下,点了几两肉和两碗面条。宴溪的脸比前些日子更甚,黑头黑面,凶神恶煞。小二倒是见怪不怪,放下肉还跟宴溪攀谈了几句:“这位爷的兽皮成色真好。”   宴溪扫他一眼,嗯了一声。   “爷打哪儿来?”宴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做声。   严寒拉过小二:“你来。”塞给小二一块碎银子:“让爷们喝顿清净酒。”小二一看银子,两眼发光,连忙点头哈腰的撤了。   “还疼吗?”严寒看着宴溪的伤口,大将军受伤了,是他失职。但大将军一句怪他的话都没说,严寒觉着有些过意不去。   “行军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别跟个娘们似的。”宴溪瞪了他一眼,好久没吃过热乎的面条了,挑了一口放进口中,顿觉通体舒畅。“一会儿吃了东西,你让人去摸摸这镇上的街巷,住的什么人,每日多少商队打这路过,都是什么商队。”末了叮嘱一句:“别惊动地方官。”   严寒感谢大将军好些日子没说过这么些话了,连忙点点头。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凑到宴溪跟前:“这镇上有家妓院,听说里面有一些异族女子,蓝眼睛,白皮肤,黄头发,极美。”   “你交了差可以去找乐子。”宴溪对部下不会那么苛刻,临近过年了,万事皆休。   “您不去?”   “不去。”宴溪低头专心吃面,兴许是连日征战,他对所谓的情爱升不起兴致。这种事,若是去青楼,给了银子,倒是痛快,但是感觉自己野兽一般;若是找个女子,细水长流,他还没那个心情。脑袋长在刀尖上的人,就这么着了。   旁边那桌坐着几个络腮胡汉子,一直盯着宴溪的兽皮。其中一个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兄弟,这身兽皮不错。你出个价,我们要了。”   宴溪头都没抬,扔了句:“滚!”   一个拳头砸到他面前的桌上,正吃着的那碗面洒了一桌子。他看了一眼严寒:“走吧!”   站起身准备走,那个说话的汉子拿出一柄短刀刺向宴溪,他迅速闪躲,兽皮被划了一个口子。   宴溪看了一眼那个口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打向那个汉子。行伍之人,打架自是不会手软,何况宴溪打小学的是大齐国顶尖的功夫,一拳就把人撂倒,而后坐到那人身上,没有绷带的左手迅速的出拳,几拳下去,那人脸上就开了花。   这一切发生太快,对方随行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想去围住宴溪。严寒哪能让大将军再吃亏,冲了上去,跟他们打了起来。   刚刚那柄短刀划在那兽皮的时候,宴溪的心里刺啦响了一声,有点心疼。那么好的兽皮,让你他妈的给毁了,老子今儿个不弄死你,算老子白活。   打完那个人还不过瘾,冲上去跟严寒一起把另外几个人一并收拾了。小二的藏在柜台后面,看着前面翻飞的桌椅听那几个汉子的哀嚎,庆幸自己刚刚管住了手,没有伸手去摸他的兽皮。   宴溪这一架打完,右臂渗出了血。也不觉得疼,就是觉着心情不好。   他走到小二面前,把小二从柜台后面揪出来:“有会做针线活的吗?”   “有有有。”小二连忙点头,转身跑上小二楼,叫下一个女子。   那是个异族女子,蓝眼睛,白皮肤,黄头发。   “要缝什么呢?”说的是大齐话,看人的目光,三分妩媚,三分羞涩,剩下的四分,是算计。   宴溪脱下兽皮,放到她手中,指了指那条小口子:“多谢。”   而后坐到椅子上等着,他身材笔挺,又不似北胡子那般虎背熊腰,坐在那堂堂正正。那女子看了宴溪一眼,捧着兽皮坐到了宴溪身旁。倾身到宴溪身前,指着兽皮上那道口子:“是这里吗?”   宴溪点了点头。   她用唇濡湿了线头,穿在针孔里,动手缝那兽皮。那兽皮极软,但很有韧性,针很难穿透。她倒是手艺好,缝过的地方像没破过一样,宴溪的心里舒服了一些。待最后一针缝完,递给宴溪,严寒递给她一块儿碎银子,二人起身要走。   那女子却拉住了宴溪的衣角,她把银子塞进宴溪的手中,摇了摇头:“不要银子。要你陪我喝杯酒。”   一杯酒,不算什么事。宴溪坐下来,任那女子为自己斟了一杯。   刚要举杯,却见那女子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轻轻的摩挲了一下:“不要这样喝,要喝交杯酒。”   倒是有几分意思。   宴溪眉毛挑了挑,站起身。交杯酒自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喝,他随那女子上了二楼。   女子的房间在二楼的左边,她推开门,宴溪闻到一股香甜之气。随她进去,她缓缓关上门,走到宴溪面前,举起杯:“请。”眼睛紧紧的盯着宴溪生怕他遁逃。   宴溪举起手臂,微曲身体,任她的胳膊穿过自己臂弯,她缓缓饮了那口酒,头又向前凑了几分,唇停在宴溪的唇边,微微张口:“留下。”   宴溪有些情动,任她又向自己靠近了几分。二人的呼吸都重了些,女子的唇在宴溪的脖颈上放肆,宴溪忽觉失去了兴致。他微微后退一步:“多谢。告辞。”   却听那女子轻笑出声:“穆将军竟然不记得苏雅了。”   苏雅…宴溪回身仔细看了看她,果然有几分面熟。   “将军的体魄还那样好吗?”苏雅看他的眼神,知他忘记自己了。出言提醒他。那是几年前,他随他的父亲来到根河,在这里,与苏雅有过露水姻缘。   宴溪终于想起来了,那时自己万般荒唐。   “不好了,身子倒了。”他拉开门走下楼,严寒看到他诧异的睁大眼睛,这么快?一直跟在宴溪身后,直到走了许久,才忍不住开口:“将军…我还以为要等上许久…”   宴溪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太闲。今晚你放夜哨。”   入夜的极寒冻的人迈不开步,只有身上裹着兽皮拿出,透着暖洋洋的热气。这兽皮果然能救他的命,天寒地冻,没有它,该多难熬。到了营帐里,脱下它,找了根棍子支在了床头。   随手翻开张士舟的信,这封信应是两月以前写的了,还是洋洋洒洒几页纸,没什么值得看。宴溪看了两遍,扔火里烧了。   从前战时勇,休时闹,一刻不得闲。而今,自己竟是变成了喜欢寂静的那个人。在这营帐里,听外面大风摇着营帐,大雪压倒了枝头,一听就是一整宿。   极偶尔,会动一些欲念,但他懒得自己动手,去风雪里站片刻,欲念也就烟消云散了。有时会自嘲,再这样六根清净,怕是要出家了吧?抱着双臂躺在床上,受伤的那只胳膊此刻有些疼,他感觉自己发热了。透着冷。   “来人。”他大喊了一声,严寒跑了进来,看他额角渗着汗,整个人却在抖,把手放到他额头,滚烫。   撒腿便出去了,随军的郎中此刻已经睡了,被严寒从热被窝里拖了出来。到了宴溪那,神色变了变:“受伤后见风了?”他语气有些严厉,死瞪着严寒。   “打了一架…绷带开了…”严寒仔细回想,是的,见风了..   郎中一巴掌拍在严寒头上:“你脑子不够用吗?若是今日有事,你我都得诛九族!”撒腿跑回营帐,去寻药!   作者有话要说:  经与编辑大大商议,《春归》将在2月23日本周日入v,感谢我那为数不多的贴心宝贝们~~~   余生很长,请多关照呀! 第21章 命悬于北线(三)   郎中好一阵忙活,又是施针又是喂药又是艾草煮水擦身,宴溪终于渐渐有了些起色。他一口老气倒上来,瘫坐在椅子上。   一旁的严寒直跟着抹汗,大将军在外一向不大惹事,今日也不知怎了,那人一刀划下来,他突然疯了一般冲了上去。现在想想也是后怕,这北线苦寒之地,穷山恶水出刁民,各个都是不要命的主,倘若今儿个再碰上几个江湖老手,那恐怕就要吃了大亏了。   宴溪这烧退了两天,期间一直说梦话,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偶尔能听到蹦出一句父亲,一句母亲,偶尔说兽皮,离我兽皮远点…剩下的便是些呓语。待他烧完全退了睁眼的时候,已是年三十。   严寒正在一旁守着他,看到他睁眼,用手顺了顺胸口:“我的将军诶,您终于醒了。您不知道这几日把我和郎中吓成什么样,脑袋揣在□□里,就等着上头来要人头了。”   “我怎么了?”宴溪抿了抿唇,嘴唇干的厉害,生生的疼。严寒连忙拿来水,用小勺子舀了一口一口喂他:“您可真是吓死我们了。大半夜喊了一声来人,我进账的时候,您已经烧糊涂了 。叫了郎中来,说您受了伤又招了风,那是极要命的。”   “哦。”宴溪听明白了,自己这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没写折子说这事吧?”   严寒从腰里拿出一个折子,差点哭出来:“折子末将写好了,就等着您一咽气就递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被宴溪一抬手给了一巴掌,这才住了口。   过了许久想起什么似的,对宴溪说:“老大,有一件事儿末将想了两天了。那天好好的 ,也没伤着您,您怎么突然就急了,还要人命一般。”   宴溪想了想,自己也不知因着什么:“看他犯恶心,想净净眼。”   “哦。”   正说着话,郎中端着药膳进来了:“饿不饿的,都得进一点食,不然不易好。”   “扶我起来。”宴溪还真是那么点饿,被严寒扶起来,端过碗,转眼就见底了。把碗递给郎中:“再来点。”   郎中满意的点点头:“好嘞。”   “这几日可发生什么要紧的事了?”宴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到底是身子强健,这会儿已然不疼了。   “要紧的事倒没有,大汗派人送来一百头羊,说大将军帮他打北胡子,有功劳,聊表谢意。”宴溪冷笑了声:“这孙子倒是会做人。还有吗?”   “还有,那日给大将军缝衣裳的那女子,来过一次。站在大营外,让我轰回去了。这是她该来的地儿吗…”   “还有吗?”   “张校尉来信了。这倒不是什么打紧的,他那西边离咱们这,山高皇帝远,都是一两月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他倒是好,天天给大将军写信,难不成西边没仗打?”严寒打小跟张士舟互看不顺眼,二人在一起,就不停的拌嘴,这会儿一个西一个北,也止不住他唠叨张士舟。   宴溪抬了抬手:“把信拿来。”   严寒把信拆了递给宴溪,宴溪拿着信,又是厚厚的几页,洋洋洒洒,没有重点。宴溪看了两遍,把信丢给严寒:“烧了。”   不远的镇子上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宴溪起身听了听,问一旁的严寒:“过年了?”   “是,过年了。”   =================================================================================================================   这是春归在无盐镇过的第一个年。她大清早就爬起来,看薛郎中写对子。薛郎中写的方子别人看不懂,写的对子更是天书,阿婆站那看了半天,撇撇嘴,走了。   春归眼下也识了许多字,趴在桌子上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个字:“这是…盈?”薛郎中气的抬起笔杆子打她的手:“你快起开吧!跟着欧阳先生学了那么久字,还是这么不开眼。笨死狗说的就是你。”   春归不服气:“这不是盈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薛郎中自己写完的字转眼自己也不认识了,他有点气急败坏,明明落笔前想好了对子的。在那生闷气的当口,春归拿出了一张红纸,大声说道:“我来写!我写个福!”她大笔一挥,大滴的墨滴在纸上,啪嗒一声,嘿嘿笑了两声,又拿出一张纸。这回倒是涨记性了,只浅浅蘸了墨,歪歪扭扭落笔一个福字。写完了举起来啧啧称赞:“春归写的真是太好看了。”   外婆看她站那自夸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朝春归摆摆手:“春归,你来。”   春归连忙随阿婆去她的卧房。   阿婆打开布包,拿出一条朱红渐变绣花对襟襦裙,又拿出一条雪白的围脖:“过年啦,要穿新衣,我们春归生的这样美,自然要穿好看的衣裳才对。”   春归看着新衣裳开心的要落泪了:“阿婆,我太喜欢新衣裳了。”   “那你穿上给阿婆看。”阿婆帮春归脱下她那身旧袄子,套上这身襦裙。本就生的美,此刻更填几分艳丽。春归转了一圈,裙上竟有玄机,随着她转圈,裙底的莲花璎珞底散开来,开了人满眼。   春归提着裙子去找薛郎中,还没进门先喊了出来:“郎中快看,我有新衣裳啦!”薛郎中与另一人同时回头,竟是欧阳先生。   欧阳来为母亲抓药,哪成想看到焕然一新的春归,心又突突跳跳了起来:“北方有家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薛郎中听到欧阳口中讷讷念的这句诗,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好看吗?”春归的笑把医馆点亮了,她又转了个圈。   “好看。”欧阳先生红了脸,拿起那副草药,从医馆落荒而逃。   “春归,你来。”薛郎中也朝她摆了摆手。   春归连忙走过去,把脖子伸到薛郎中面前。   “这个给你。”他从袖口掏出一支毛笔递给春归:“以后可以不必用蘸水在桌子上写了,你有一杆笔,可以写任何你想写的东西。”这支笔,薛郎中也舍不得用,上等纯羊毫毛,笔杆上雕着远山沁雪,意境了得。   “写信?”春归想了想,时常看到有人去找欧阳先生写信,一封信,十钱银子。要是自己会写信,也可以赚很多钱。   “若是想写信,一是要多识字,二是要练字。看来你以后要跟欧阳先生多请教,才会精进的快。”薛郎中打心眼里喜欢欧阳先生,他除了命不好,哪里都好。他日子清苦,但心里不苦,这样良善的人,若是娶了春归,定会对春归好。   “识字,很多;练字,很久。”春归叨念着就拿起字帖去临帖了。她一坐下就如老僧入定一般,握笔的姿势很端正,落笔却乱了套,自己写了许久,直到一个人拍了她的头。回身看,是张士舟。   张士舟看春归竟是看傻了眼,心里念着到底是大将军,眼光好到这种程度。忍不住上前拍了拍她的头,再看她写的字,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士舟好歹也算名门之子,受过琴棋书画教习的,看到春归的写的字,比自己五岁时还不如,笑的前仰后合。   春归的眼睛写满疑惑,等张士舟笑完了问他:“笑什么?”   张士舟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总不能说你写的太难看吧?“你写的是什么呀!这笔..”正说着,薛郎中的扫把就打他身上了:“谁教你这样说话的!再笑我们春归试试!”   张士舟连忙正了正神色,对春归说:“春归,今儿个过年了。我来送你东西。”   “骗人是小狗。”张士舟总是捉弄她,春归不大相信他会送自己礼物。   “你看这个。”张士舟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匕首:“你那把旧了,送你这把防身。”   春归拿起那把匕首看了看,上面不知雕的什么,只觉得奇怪,又看了看下面,似乎是有一排小字,根本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她嘟起了嘴:“这是什么呀!”   “这是什么?这是价值连城的匕首!你不懂就算了!”张士舟气的白了春归一眼,要不是大将军走之前让我照顾你,你以为我爱跟你生这闲气呢?这么好的东西你看不出好来:“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啊!”   春归连忙揣进怀中:“你走开!”   张士舟作势要抢,春归扯着脖子喊:“郎中!”   薛郎中扯着扫把又来了:“你找打是不是?”   张士舟撒腿跑出去,这个医馆的人都惹不得!   春归一睁眼收到了三份礼物,这对她而言,是从未奢望过的。她站在医馆后院不停的转圈:“阿婆,我好开心。”   “开心你别甭转了,小心一会儿头晕!”   春归不听阿婆的,又转了几十个圈圈,停下的时候,果然晕了,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但她的笑声却传的很远:“阿婆,我好开心呀!”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起初不懂,自己珍视一样东西,是因着与那样东西有关的人 第22章 无盐镇暖春(一)   青丘山的春天到了。春归午后去山脚遛小鹿的时候,会瞧见山花大片大片的开,鹿儿最喜欢花,卧在山花之间,用鹿角把山花顶个稀烂。春归站在那看小鹿撒欢,笑的前仰后合。   春归也喜欢花,采了几只编成一个小花环扣在头上,轻轻摇头,落下一两片花瓣,自己给自己下了一阵花瓣雨。玩的乐此不疲。   宋为骑着马打山脚经过,远远的看着一人一鹿在林子里撒欢,想起是刚到无盐镇那日,来军营送吃食的女子。这几个月带着张士舟跟西凉干了几架,从没有功夫去镇上,自然没有再见过春归。今日一眼就能认出她,可见她留给人的印象有多深。   今日春日懒散,想着出来跑跑马透口气,没成想竟是看到有人更懒散。他笑了笑,轻磕了马肚子,朝春归走去。   春归听到马蹄声,回身看一个男子坐于马上,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她怕是歹人,拍了拍小鹿,一人一鹿,向后站了站,眼神警惕。   宋为看出春归的警惕,开口与她说话:“姑娘给军营送过面。”   春归盯着宋为许久,着实是想不起他究竟是谁,茫然的点点头:“哦。”转身带着小鹿要走。宋为在这青丘山无盐镇除了军营那些糙汉子,并未结交什么人,自然也没什么机会与人说话。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下了马追上去:“张士舟说这青丘山,姑娘无一处不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听他提起张士舟,那属实是朝廷的人。于是站定了听他说话。   “我想请姑娘替我压一趟镖。”宋为说话之时,春归的眼一直看着他,那双眼里闪烁的光着实炫目,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再也不是京城那个风流倜傥的宋公子。的确是有一趟镖,压到三百里外的青岩镇,里面是朝廷的军饷。   “你叫什么?”春归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宋为。”   “做什么的?”春归眼睛盯着宋为,生怕他说谎一般。   “我是…驻军统领。”宋为本想说自己是将军,想了想,换了个词。统领听起来不吓人。这姑娘看着还像上次一般,脑子似乎不大灵光。倒也不是不灵光,只是她看人之时没有隐藏,一双眼那么清亮亮,让人心慌。   “多少银钱?”春归晓得押镖是什么,无盐镇上有镖局,青烟带她去看过,镖局里一辆一辆小马车,上面蒙着黑布,青烟说里面都是一些要紧的东西。押镖的人都得会些功夫。“我不会功夫。”   宋为笑出了声:“姑娘不需懂功夫,姑娘带我们走一条安全的路即可。至于银钱,一趟镖,十两银子如何?”宋为大概知晓行情,故意少说了些逗她,想看她是不是真的傻。   “三十两。”春归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在宋为面前比了比。这是与青烟学的,青烟说世上的人花钱买东西,其实就是以物换物,总想着自己的物可以多换一些。春归学了许久才学会,但她也分人。要与山上那些猎户以物换物,春归总是拿出自己最好的。   那三根手指,葱白一样,伸在宋为的面前,委实让他的心滞了一瞬,顿失讨价还价的本领。倒是不傻。“好。明日姑娘还在这里等我,我带着镖队来迎你。咱们这一个来回,少则四五日,多则六七日,姑娘要与至亲说好。”   宋为想的这样周到,换来春归灿若艳阳的笑。她头上的花环颤了颤,两片花瓣落在了她的鼻尖上,她甩了甩头想甩掉花瓣,却有更多的花瓣落下来。气急败坏的拿下花环扣到小鹿的鹿角上:“走吧!”还不忘回身跟宋为说一句:“回见!”   回到面铺,看到欧阳先生没来。凑到阿婆身旁问她:“先生呢?怎么没来?”阿婆摇摇头:“不知。”   又跑去问薛郎中:“今儿欧阳先生来抓药了吗?”   “没来。怎了?”   “说好的今儿要认字的。”春归的小嘴嘟了嘟。   薛郎中被她逗笑了,手指在她头顶敲了敲:“我带你去寻一寻。”春归连忙点头。   欧阳先生的家,住在镇子最西边,无盐镇上的人格外讲求风水,大户人家都住正北,坐北朝南。穷人才会住西边。薛郎中带着春归,打听了几个人,终于站在了一个破败的栅栏门口。   “欧阳先生在吗?”薛郎中扯着嗓子喊了一嘴。   欧阳先生推开门出来,他家的门很矮,他要弯着腰才能走出来。看到薛郎中,也看到薛郎中身旁的春归,表情顿了顿,心内也痛了痛,下意识掩住了屋门。   “今儿没来。”春归喜欢认字,自打认了字以后,每次与青烟出去,都会去书屋淘一本书。有些字她认得,有些字她不认得,但是也能坚持把书读完,渐渐的,认的字便多了。心里格外感激欧阳。   “今日家母身体不适。”欧阳跟春归解释,他们日日相处,他知晓春归有多纯良,有多好,自己的那点心思在面对春归的时候,难免自惭形秽。只能偷偷想她念她。   “怎么了?”薛郎中推开栅栏走了进去:“我去把个脉。”他看出了欧阳的难言之隐,转身对春归说:“你跟欧阳先生在这里等我,你不能进去,以免过了病气。”   “哦。”春归站在那有些无所事事,欧阳先生走到春归面前,对她说道:“今日,咱们在这地上识字吧?”他找出一根树枝,写了一个“貧”字。问春归:“这个字,念贫。贫家灶冷炊烟晚,待得邻翁卖药回。”说完看着春归。   春归想了想:“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她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了,说完看着欧阳等他确认。欧阳有些动容,伸手拍了拍春归的头:“春归是顶聪慧的女子,世间少有。”她的头发缎子一样,被春日的阳光晒的很暖。   春归笑了笑站起身:“今日学会了。”心满意足。   欧阳站起身:“你在这里等我,我有东西给你。”他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又出来了,拿的是一个墨块。“这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做的墨块,你每日练字,想来很废墨。”说来可笑,竟是送不出一样像样的东西给自己心上的女子。   春归连忙结果,塞进衣袖:“这个好,喜欢!谢谢先生!”   薛郎中走出来,对欧阳说道:“你跟我来医馆,我重新给你母亲写个方子。”欧阳看着薛郎中的面色,轻声问他:“家母是不是?”   “不至于。”薛郎中摆摆手:“你随我走吧!”他在心里想着该如何对他说,这个病,熬到今天,属实是难得了。长则一年,短则半载,也该走了。   三个人默默走在去医馆的路,无盐镇就那么大,这三人,大家都认得。看他们走在一起,难免会议论:“面铺姑娘八成是许给欧阳先生了吧?”   “这么一看,倒是般配。”   春归耳朵好使,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没做声。   到了面铺,已经有几个人了,连忙帮阿婆忙活。得空对阿婆说:“阿婆,我要去押镖。”   阿婆煮着面的手抖了一下:“你要做什么?”   “押镖。一趟三十两。”春归笑意盈盈。   “跟谁去?”   “张士舟。”春归想着阿婆没见过宋为,张士舟与宋为是一起的,那自然他也要去。   “阿婆不同意,太险。”   “阿婆,我想去。”春归摇着阿婆的手臂:“只去这一次。”   “不准。”阿婆十分坚决。   春归有些沮丧的低下了头,待面铺收摊,带着小鹿就向军营跑。营地里好些人还记得春归,她的响哨打的比旁人都好,看到她来了,便站下问她:“你找谁?”   “我找宋为。”   “哦,找宋将军的,去通报。”   春归听他们说宋将军,还在想,将军跟统领是一回事吗?   过了片刻,士兵出来把春归带了进去。张士舟刚好也在宋为的营帐里,看到春归来了,站起身给自己倒了碗热水,随即又坐下听他们二人说话。   “不能押镖,阿婆不许。”春归言简意赅说明了来意。   宋为心里明镜一般,什么人家会同意女子去押镖呢?自然是没有。但他表情变了变,眉头皱了起来:“那怎么办呢?”   他那点心思自然没逃过张士舟的眼,什么镖需要女子去押,山里那些路这些日子摸的这么清楚,舆图就摆他案上呢。   “她阿婆不让她去,真是为了咱们好了。不然这个榆木疙瘩还不得坏事?”张士舟放下碗,看了春归一眼,这女子属实是不能太美,太美了什么人都招。若是有一日自己娶亲,头一条就不能娶这美若天仙的。   张士舟这样多话,让宋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张士舟若无其事的回看宋为一眼。春归不懂他们二人之间的互动,担心天黑了阿婆着急,便说:“我不能去了。抱歉。”   转身向外走:“回见。”   宋为瞪了张士舟一眼,起身送她。还出言安慰她:“无碍的,你是女子,阿婆担心你的安危是正常的。”   春归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心疼那三十两银子。三十两银子,得卖多少碗面才能赚回来。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宋为还想与她说些什么,她已经带着小鹿跑了。回身看到张士舟站在营帐口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今儿个有些奇怪。”宋为问张士舟:“你不是话多的人。”   “大将军也不是四处留情的人。”张士舟把话挑明了说,认识春归这么久了,就算不是为了穆将军,他也不会让春归跟宋为。穆将军不能娶春归,宋为就能了?他说他离开京城要在这里扎根了,就他那太傅爹,不定会使什么坏。春归跟了他,还不如给穆将军做小呢!至少穆将军家宅清净。   “你这话我不懂。”宋为的确没明白张士舟的意思。   “您听我慢慢道来。”张士舟在心里打着腹稿,准备掰开了揉碎了跟宋为说。 第23章 无盐镇暖春(二)   “将军您看我说的对不对,这春归,是小镇姑娘,打小在山里长大的。将军是京城名门出身,堂堂太傅之子。您能看上春归吗?不能。您说让春归帮咱们走镖,无非是看上了春归的美色,您说我说的对不对?”相处这么久,张士舟俨然把春归当成自己妹子了,这么个执拗又爱犯傻的姑娘,万一再被宋将军来个露水姻缘,今儿和了,明儿散了,那岂不是就毁了?   “你说的对,也不对。”宋为坐下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张士舟插科打诨也能打发时间。   “哪里对,哪里不对?”张士舟看到宋为坐了下来,手支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   “本将军的确是看上春归了,你说我看不上她,不对;你说我看上了春归的美色,亦不对。”宋为喝了口茶:“我看上了她纯洁良善,看上她日日那么喜庆。你说我名门出身,太傅之子,对。但谁说太傅之子就不能看上小镇女子了?这些都不对。”   “那什么对?”   “春归是小镇女子,这点,对。但本将军在京城,看够了那些大家闺秀惺惺作态,看着春归这样一个集天地灵气于一身的女子,心里舒坦。”这点宋为说的是实话,看着春归就觉得心里舒坦。   “.………将军当真看上春归了?”张士舟一双眼睛瞪的铜铃那样大,这下他难办了。看上美色了,那容易,美的女子那么多,看上别的了,那就不好办了。集天地灵气于一身?倒是这么回事,宋将军不瞎。   “看上了。”宋为决定逗一逗张士舟:“不仅看上了,我还想娶她。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门。”   “.………….”张士舟觉得头疼:“太傅能同意?”   “我与他断绝关系了。我现在除了用他的姓,旁的与他都不相干。”   “你刚见过她一面…”   “一见钟情,一面足够。何况,我们见过三次了。”   “不可!”张士舟猛然站起身:“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春归她…春归她…她是穆将军的人!”张士舟终于说了实话,看到宋为的表情一滞:“您别不信,穆将军之前来这里,受伤了,她救的。一来二去二人就生出情愫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那你的穆将军怎么没带她走?”宋为想到与宴溪一起坐在永安河边喝茶,他说无盐镇的好你得自己体会,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神情?仿佛无盐镇有他的牵挂一样,还有那次在朝堂上,赵大人奏了一本与他丝毫不相干的折子,他训了赵大人。为什么呢?现如今倒是想明白了,因着那折子里提到了青丘山。   “穆将军…铁定不能带她走,他们铁定不会再见了,但若是宋将军与春归有什么瓜葛,我替你们别扭。”张士舟说的是实情。他急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用手抹了一把。“春归做错什么了,要被你们两个大将军玩弄?我在这无盐镇,见她次数多,这女子当真是奇女子。咱们京城的名门,哪家后院干净?春归真嫁了,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宋为笑出了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你小子怎么诋毁她,你放心吧,没到那个地步,逗你玩呢。我看着她好玩,跟京城的女子不同,没旁的心思。”   “当真?”   “当真。”宋为稍觉遗憾,打小,就羡慕穆宴溪。他家世好,命好,人又出类拔萃,在那些官宦子弟中,属他出挑。而今,竟连有过的女人都让他羡慕。他叹了口气:“你放心,穆将军碰过的人,我不会碰 。”   他们说话的时候,春归已经回到了医馆。看到薛郎中在打坐,过去盘腿坐他对面,伸手揪了揪他胡子。薛郎中滋了一声,睁了一只眼,看她小脸儿有些苦,便问她:“怎么了?”   “想去走镖。”她心心念念那三十两银子,但阿婆不许。   “你阿婆刚刚跟我说了,女子走镖,的确是不安全。我也与她说了,不能总是这样管着你。   但我问你,你想去走镖,若是遇险了该如何?”   春归皱着眉想了想:“得自保。”   “是了,你得学会自保。”薛郎中站起身,跺了跺脚,打坐久了,有些麻了:“阿婆给你防身的药是我从前给她的。但那远远不够,你还得学好些东西。”   “嗯!”春归点点头。她跟在薛郎中身后,看他拿出几味药,配在一起,又听他说道:“今儿跟欧阳先生认字了吗?”   “认了。”   薛郎中想起他们二人蹲在栅栏外,头挨着头在地上写字的样子,笑出了声。欧阳哪里都好,只是家境清贫,春归倒是不在乎家世,但春归在乎什么呢?他又端详了几眼春归:“春归我问你,欧阳先生教你识字这么久了,你觉得他人如何?”   “人很好。”春归仔细想了想欧阳笑意盎然的样子,他读书写字的时候极专注,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打扰他。   “嗯。”薛郎中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住了口。欧阳对春归的心思,他看在眼里;但春归对欧阳,他说不准。   春归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拿出那块墨:“您看,欧阳先生给的。”   薛郎中拿过来仔细瞅了瞅:“他自己做的?”   “是。先生说自己做的墨,写字好看。”春归从薛郎中手中接过那块墨,放到桌上:“今晚我试一试。”   眼下春归写字规整一些了,依稀能看出小楷的轮廓。她坐在灯下,挽着衣袖,认认真真的临帖,一缕头发掉了下来,被她捋到耳后。也能坐得住,写起字来,一两个时辰不会起,有时自己还拿起来端详一番。   端详过后,拿出一张纸,准备写信。写给谁呢?当然是好友青烟。   好友青烟:见字如面。我的书看完了,咱们去书屋吧?写完了,找个信封一装,出门了。来无盐镇久了,她终于明白红楼是什么,明白青烟是做什么的,但这丝毫没影响青烟是她好友这件事。青烟待她极好,常常拉着她,讲一些她从未听过的事,青烟还送她一支笛子,她说春归梳着两条麻花辫在山中吹笛子,那一定是人间最美的事。   红楼的灯笼挂的老高,已经有醉酒的客人站在河边扶着栏杆吐,春归已然见怪不怪。青烟说不许她进红楼,说里面的男人女人都是豺狼虎豹,要她每次来,都站在门口,让别人传话。她今儿个逮住一个毛头小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看脸也就十三四岁,个子却老高。听说春归要找青烟,上下打量了春归一眼,走了。   过了一会儿,青烟出来了,看到春归在等她,连忙跑了两步:“你今儿怎么来了?夜里不临帖了?不背药性了?”   春归绕着青烟转了两圈,发觉她的好友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得把自己的信塞到她手中:“我会写信啦~这是我写给你的信。”说完担心老鸨出来追青烟,推了推她:“你快回去。一会儿老妖婆该出来啦!”   青烟点了点头,要对春归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捏了捏春归的脸:“你说的对,她就是老妖婆。你快回去罢!夜里起风了,仔细别着凉。”拿着信进去了。   青烟第二日没来,第三日没来,第五日没来,春归没等来青烟。到了第六日,春归扛不住了,她与阿婆说了声便向红楼跑,到了红楼,又看到那个毛头小子。   春归与他说话:“可以帮个忙吗?”   那人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的看着春归不言语。   “我找青烟。”   那人还是站着不动,春归终于看出了,他不是善类。往后站了两步:“红楼不许找人了吗?”   “不许找青烟。”那个细高个子神秘的笑了笑。   “那我要进去。”   “女人不能进去。”   春归瞪了他一眼,撒腿跑了。跑回医馆,看到欧阳先生恰巧来拿药。拉住欧阳:“先生,跟我走。”   欧阳被春归拉着手,一路跑到了红楼。   “先生,进去,找青烟。”欧阳站在那,他知晓红楼是什么,他没进去过。   “青烟出事了。”春归急的眼泪在眼里打转:“帮我看看她。”   欧阳用手摸了摸袖中的银子,点点头:“你在这等我。”转身走了进去。   白日的红楼没有那么热闹,姑娘们都在睡觉。有一些跑堂的是无盐镇长大的,自然认得欧阳。   “先生怎么来了?”   “我想听青烟弹个曲儿,听闻青烟姑娘,琴技天下第一。”欧阳想了一个极佳的借口。跑堂的点点头,青烟的琴技,是天下第一。   “先生是自己人,我就跟您直说了吧,青烟不能给您弹琴了。”   “为何?”   “她…”跑堂的左右看看,趁四下无人,在欧阳先生耳语了几句,临了了说道:“不能说,说了就没命了。”   欧阳点点头,道了句多谢便走了。看到春归踮着脚在那张望,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   “青烟呢?”   “走吧,我回去与你说。”欧阳拉住春归的衣袖:“回医馆说,乖。”   春归的眼泪落下来了,她的好友铁定是出事了。到了医馆,把春归拉到后院,才开口说道:“春归,眼下外面不安全。青烟不能出来了,打西凉来了贵客,住在红楼里。”   “那为何青烟不能出来?”   “青烟,她受伤了。”   “受伤了?受的什么伤?”春归的眼里盈满泪水,那日她出来,就觉得她似是不对劲,当时为何不拉住她问问呢?   欧阳看春归落泪,心里一阵心疼。青烟受的什么伤,如何受的伤,这些他也不尽然清楚,但他能想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常在街上看到红楼的女子带着面纱,那不是不想人看,是怕人看。世上有春归这样善的人,自然也有厉鬼一样恶的人,欧阳单单想到这点,便觉得痛。   他没有对春归说这些,春归有阿婆护着,一颗心那样清澈,欧阳怕这世上的脏污辱了她的眼。   “我想见她。”春归用衣角擦了眼角的泪:“我想见她怎么办呢?”   “没人能见她..除非…”欧阳想了想,红楼和西凉人最不敢得罪的人,住在城外。   “除非什么?”春归抹干眼泪,焦急的看着欧阳。   “我看有几位军爷常来面铺吃饭,或许咱们可以去找他们帮忙。红楼可以拦着平民百姓,但还没有胆量拦着朝廷的人,尤其是戍边军。”欧阳尽量把话说的浅显易懂,春归听明白了。她要去找张士舟。   “我这就去找他们!”拔足奔出医馆,奔向了城外!   一刻也不能耽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夜十二点一过,更万字肥章~~~ 第24章 无盐与最北(一)   春归跑到军营的时候, 日头已经落了, 营地内的人看到春归, 连忙上来问她:“春归姑娘, 怎么了?”他们只见过三两次春归,却不知为何,感觉与她格外相熟。   “张士舟在吗?”春归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生怕青烟出了什么大事。因为哭过, 这一路风尘, 小脸儿已经花了。   “我去叫校尉!”一个大头兵自告奋勇的跑了。   张士舟出来的时候,看到春归正仰着脖子等他,看到他那一刻,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眼里竟然有一丝...哀求?张士舟忽然觉着自己厉害极了。   “这是怎么了?”他清了清喉咙, 一副此刻你来求小爷,小爷一定要高高在上的欠揍德行。   “随我去红楼。”春归话一出, 张士舟惊掉了下巴。再看春归的神色, 分明说的是正事。   “去红楼做什么?我是正人君子, 不去红楼。”   “是青烟。她…出事了。”春归咬了咬唇, 说是出事了, 可自己并未亲眼见到,生怕张士舟问出了什么事。   张士舟听到青烟的名字,哦了一声。青烟他是识得的,穆将军喜欢听她唱曲,说她唱的曲儿比京城闺秀还要胜上那么几分。再看春归的小样儿, 脸已经有些惨白,不像是在逗弄自己,于是对她说道:“我们夜里不能擅自离营,我去跟宋将军打招呼,你在这里等我。”   春归连忙点头,片刻后,看到宋为跟着张士舟一起出来了。   “有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也在红楼,我与你们一起去吧!”宋为翻身上马:“骑马快些。会骑马吗?”轻声问春归。   “会。”春归连忙点头。   “张校尉,给春归也搞一匹马。”   张士舟真不含糊,给春归搞了一匹战马,战马驯的好,但也性子烈,认生。看到春归噗了一声,春归也没管那些,翻身上马拉紧了缰绳:“我们快走罢!”   宋为看了她一眼,夜色四合之中,她那张小脸儿紧紧皱着,前些日子带着小鹿在山脚撒野的欢喜劲儿都不见了,看来是真的担心了。马倒是骑的好,一匹很生的马竟然很听话。   三人打马扬鞭,抄近道到了红楼。   张士舟看了看红楼门前络绎不绝的人,小声叮嘱春归:“你与我们一起进去,但你不许说话,不许乱看。”红楼里那么些污秽,春归若是看了,还不定什么反应。说完看春归焦急的盯着里面,叹了口气:“走罢!”   这是春归第二次进到里面,上一次,在这里闹了笑话。她跟在宋为和张士舟身后,看宋为进门后,撩开衣摆坐在了椅子上。老鸨是不认得宋为的,但认得张士舟,看到张士舟站在宋为身旁并未坐下,心想这是个位高权重的。连忙哂笑着上前:“这位爷,想听曲儿还是?”   宋为朝她摆了摆手,老鸨脸向前靠了靠,听宋为对她轻声说道:“要青烟姑娘。”老鸨一听青烟姑娘,又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春归,知晓是春归捣的鬼,竟然能请得动军爷,这小女子也算是厉害。   她面露难色:“爷…不满您说…青烟身子不便,怕是不能接客…”   “是吧?”宋为站起身,对张士舟说道:“听说红楼来了几位贵客,这里的人知情不报,让府衙抓进去问一问吧。”   “爷请慢,容我去问问…”老鸨看宋为那一脸坚决,今日见不到青烟怕是不会作罢,风月场合里混着的人,是看得懂眼色的。这位爷,惹不起。又看了一眼春归,转身上了楼,看那几人已经不知所踪,松了口气。   “爷,这边请。”老鸨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春归跟着他们一起上了楼,走到青烟的房间,推开门,看到一个人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   春归走上前去,轻轻拉开被子,看到已是奄奄一息的青烟。瞬间落了泪,轻声唤她:“青烟…青烟…”   青烟睁开眼看到是春归,张口说了一句:“对不起,不能陪你去书屋..”说罢眼泪便落了下来。青烟何时哭过,这几日死去活来的时候,亦没落泪过,看到春归这一刻,却哭出了声。   春归的手轻抚到她满是淤血的脸上,心疼的要死:“青烟,我带你去医馆。”她抹了把眼泪扶青烟起身,宋为和张士舟忙背过身去。他们内心的震惊无法言表,是在战场上见过横尸遍野的人,却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被折磨至此。春归给青烟穿上衣服,要带青烟走,老鸨上前说道:“看完医还是要回来的,否则..”   老鸨话还未说完,就被春归一把推了出去:“你走开!”她恨恨的看了一眼老鸨,今天她想拆了这红楼!   张士舟从未见过春归如此,他自然不能任老鸨欺负春归,拦在春归面前:“你们这红楼,我看是要关门了!”   老鸨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宋为,他的脸色不好看,自然不敢多言,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青烟带走。   到了医馆,薛郎中的手搭到青烟的脉上,感觉那脉象已是十分孱弱,连忙起身抓了几味药给春归:“快去煎药。”又对青烟说:“都说男女有别,但我是郎中,此刻不作数。得罪了。”解开青烟的衣裳,看到身体上大大小小的刀伤百余处,还有檀香烫的伤口,还有…牙齿咬的伤口。薛郎中做了几十载郎中,见过各种狠辣的手段,今日面对这女子一身的伤时,也红了眼睛,他颤着声对青烟说道:“受苦了。”   青烟已没有力气说话,她的泪盈盈挂在眼角,摇了摇头。   春归端来了药,一口一口喂到青烟口中。想问她疼不疼,可是怎么会不疼呢?春归的心太疼了,怎么会有女子要受这样的罪呢?喂她喝完药,拿出金疮药为她上药,青烟闭上眼睛,对春归说:“谢谢。”   “嘘,别说话。你先歇息。”转身出去了,对阿婆说:“阿婆,红楼要人命。”阿婆点点头。   “我去跟他们说,青烟不会再回去了!”春归转身要出门,张士舟却跟了上来。   “我问你,你可知女子不能脱离青楼?”张士舟多少担心春归吃亏,这会儿自然不能放她一个人出门。   “青烟说过,可以赎身。”   “那你可知青烟的身价?”张士舟觉得春归太过天真,依青烟那一身绝技,是这一带的名妓,岂是一般人可以赎得起的?除非,动武,把人抢出来,但那就坏了江湖规矩。   “我现在去问。”春归头也不回的往红楼走,心里堵的喘不过气。到了红楼看到老鸨,径直问她:“为青烟赎身,多少银子?”   老鸨愣了愣,随即笑出声:“青烟是你一个面铺女子赎不起的。”说罢伸出一个手掌,在春归面前晃了晃。   “五两银子?”   老鸨大笑出声,转而正了正神色:“五个金元宝!”   张士舟听她这样说,恨不能撕了她的嘴。若不是自己有军籍在身,今儿个就砸了这家妓院!他觉得窝囊极了。   春归恨恨地瞪着老鸨,青烟说,以物换物,世人总想让自己的物多换一些。可惜,青烟不是物品,青烟是她的好友。她转身离开红楼,又奔医馆。到了医馆,直接跑到薛郎中面前,对郎中说:“郎中,我要借钱。”   “借多少?”   “五个金元宝。”郎中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内院,片刻后拿了五个金元宝进来。   宋为坐在医馆的椅子上,看他们出出进进,直至郎中拿出五个金元宝,他才意识到,自己今夜经历了什么。无盐镇上,一个普通的医馆,竟然有五个金元宝?看了看张士舟,他也一头雾水。   然而宋为还是按兵不动,看着春归把金元宝塞进腰间,又拉着张士舟走了。   宋为忽然对无盐镇起了无尽的兴趣,不是为着逃离父亲而起的兴趣,而是,今晚,他真正亲历了人间疾苦,目睹了人间至恶,转眼又看到了人间至善,这让他瞬间觉得与无盐镇近了几分。   “薛郎中哪里来的这么多金元宝?”张士舟想不通,忍不住问春归。   “阿婆看病的。”这是阿婆看病之时给薛郎中的,薛郎中收起来了。他日日不离医馆,肯定还在手中。   想来是穆将军给的那些银两:“那你如何还他?”   “先赎青烟。”春归的意思是走一步算一步,她刚刚想了,这镖是一定要走的,不仅走镖,她还可以做别的事,早晚会把这五个金元宝还上。   张士舟看她那样认真,心中暖了一下。穆将军走的时候,以为这些银子会让她富足一生,可她没有用过,都塞给了郎中,转身选了一条很辛苦的路,与阿婆开了面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将军也有算错的时候,他以为他这些银钱可以买来心里的安宁,他错了,若他此生有机会得知真相,一定会羞愧万分吧?这么好的女子,哎,张士舟叹了口气。   与春归到了红楼,春归掏出金元宝,看着老鸨。老鸨刚要伸手拿,被张士舟拦住了,他眼睛一瞪:“卖身契!”   老鸨着实舍不得青烟,青楼的女子谁没受过委屈,就算青烟这次的确是被歹人虐待了,但好歹命还在。多少女子是当场就没命了的。何况从青烟身上赚了那么些银子。但是军爷她惹不起,眼下就算青烟走了,来日也能想办法弄回来。哪个青楼没有靠山?哪个青楼女子可以真的脱离苦海?   她假意叹了口气,上楼拿下了青烟的卖身契,递到了春归手中。春归把卖身契揣到怀中,看着老鸨说道:“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张士舟还想说些什么,听春归这样说,用手指指了指老鸨,随春归出去了。   折腾了一日一夜,当春归走进医馆看到熟睡的青烟的时候,一颗心终于得以放下。她把卖身契放到青烟的枕边,转身走了出去。走到宋为面前,对他说:“多谢。”又转过身对张士舟说道:“多谢。”   宋为站起身,甩了甩自己的衣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营地。姑娘早点歇息吧!”   夜深人静,打马过街声音极大,难免令人觉得骄横,不像白日里,有急事,心里能过得去。他和张士舟牵着马慢慢走着,想起什么似的,问他:“知道是什么人把青烟折磨至此吗?”   张士舟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想想,咱们进门,老鸨的神态,甚至有阻挡之意,是谁给的她胆子?大齐的人,在这无盐镇谁比咱们大?谁不得看咱们眼色行事?”   “西凉人?”   “嗯。西凉的“贵客”。”宋为加重了贵客两字,他拿到密保,知晓贵客来了,住到了红楼,却没想到贵客是这般下作,折磨的又是青烟,被春归赶上了。又找了他们,这一切,都似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这些西凉狗,真的让人恶心!”张士舟啐了一口。看到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被□□至此,这一晚有好些次想将红楼夷为平地。   “早晚收拾他们!”   “嗯。”   张士舟和宋为快到军营的时候,春归已清洗了一番,坐在了青烟床边。她看着青烟的眉头紧锁,时而摇着头,似是碰到了梦魇。拉住她的手,生生陪她到天明。   当青烟睁开眼,看到眼前的春归,猛喘了几口才开口:“春归,我是在梦里吗?”   春归笑了:“哪里有这样美的梦。”   青烟的眼转了转,把春归的手拉到心口:“你救了我,春归。”   春归摇了摇头,她把卖身契拿起来,在青烟面前摊开:“你看,红楼关不住你了。”   青烟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卖身契,又看着春归,泪如泉涌:“春归..”   “嘘…快睡吧!”春归用手蒙住她的眼:“我去卖面条啦~”   春归站起身,看着青烟躺在那,觉得很踏实。她觉得那五个金元宝花的值,哪怕十个,也值。她的好友青烟,终于脱离了苦海。   春归抹了抹眼角的泪,此刻这青丘山、青丘岭,这无盐镇的春日,太美了。   ==============================================================================================================   北地也迎来了春天,只是这春天与无盐镇大不相同。北地的春日,春风不要命的吹,裹挟着尘土呼天抢地,能把虎背熊腰的北胡子吹上天。这会儿,谁都顾不上打仗,把营地加固了,日日待在帐中。大风吹半个月,猛地于某一个夜晚鸣金收兵,第二日一早推开门,和煦的阳光照在地上,干枯的草上上开出了几朵花。   宴溪在帐中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简直像一种自我修行。日日晨起后站在帐内扎马步,约么半个时辰,部下把粥端进来,喝一碗粥,便开始看书。四书五经打小就看过了,在那些官宦子弟中,宴溪的文学也算出挑的。再翻看一边,当消遣。到了午后,脑子活络了,便拉着严寒他们研磨战术。傍晚后,再扎会儿马步。入了夜,便躺在床上,听那狂风呼号,胡思乱想。   这半个月修行,对宴溪来说,最大的变化是,他的面皮白净一些了,打眼一看,就是一个孔武有力的英俊后生了。   他出了帐,看到地上冒出的那几朵花,蹲下身采下一朵,放到马背上。马儿抖抖后背,花又落到他的手上,轻笑了声。此时远处起了一阵劲尘,由远及近。宴溪定睛看了看,几千匹蒙古马。严寒手举了举,又放下,冲宴溪点了点头。宴溪走入帐内。   贵客顶着狂风走这些日子,可见真的是急了。刚坐上一会儿,马蹄声就到了营地前,转眼肃静一片。   一个声音响起:“大汗来见穆将军!”   宴溪站起身推开帐门,大笑着向大汗走去:“哈哈哈我的大汗,几年不见,大汗还是如此精神!”走到大汗面前,依礼弯了腰,起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大汗笑的比宴溪还大声:“去年冬天派人来请大将军,无奈大将军要务在身。本王只得亲自前来。”   宴溪回身看了看大汗身后的人:“大汗这一来,当真是声势浩大。”   说着话就进了营帐,摒退左右。   “本王开门见山了,朝廷增派那些兵马到底是要做什么?”大汗与穆老将军打过交道,也与宴溪打过交道,深知穆家人不好惹,与其迂回,不如直说。   “剿匪。”宴溪为大汗拉开椅子,又转身拿了两个碗,一人倒了一碗砖茶:“北胡子常年在我大齐边境闹,民不聊生。不瞒大汗,这次,专门来缴北胡子。朝廷下了死命令,北胡子一日不净,本将军一日不得归朝。”他目光诚恳,言之凿凿,自己险些信了。   大汗缓慢的仰头喝了手中的砖茶,没有接他的茬,转而问他:“穆将军来剿匪,朝廷竟然没给将军配上等的茶?将军连像样的茶都没有,怎么不与本王说?”   “好茶自然带了一些,无奈没想到北胡子竟是比想象的闹得凶。原本以为三两月就能打完,却拖拖拉拉打了半年。打这半年,又发现,这北胡子就像这草原上的地鼠,打了这个洞,那个洞又钻出一只。这教人如何打?”宴溪说完将口中的茶叶吐了出来:“喝了这许久,发觉这砖茶也不错,就是茶沫子太多。”   大汗闻言笑出声,若宴溪是自己的部下,他一定赏他无数的女人马匹羊群和草场,他着实不讨厌他。但他也心知,宴溪说的北胡子是什么。这些年外面的气候越来越恶劣,好的草场越来越少,牧民开始挨饿。蒙古人,没有地盘,就要抢地盘。但大齐的地盘,不敢明抢。只能联合北胡子闹一闹,把百姓吓走,百姓走了,地就空出来了。这么搞了几年,大汗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没想到穆家儿子来了,本以为是小打小闹,眼下却是越打越厉害,还从朝廷调了十几万兵马过来。探子说那些兵马眼瞅着就到了,大汗坐不住了。   宴溪看了看大汗,大汗这个人,深藏不露。你看他对着你笑,那双小眼睛也在笑,但他心里就是有一些心思让你看不到。他又起身为大汗倒了茶:“话说回来,这砖茶喝的惯,终究不是我大齐的铁观音、碧螺春、碧潭飘雪,在我心里,还是差着行市。这北胡子一打完,我二话不说,立马归朝。”又苦笑了声:“但眼下这情况,三两年打不完。我所说的打完,是我撤兵归朝了,这里没人再闹了。”   不闹是不可能的,我那么多部落的兄弟姐妹们无处可去,没穿没穿,他们没法生活,本王这大汗就做不消停。大汗叹了口气:“本王也深受北胡子困扰,若是穆将军真的能收拾了北胡子,也算为本王十几个部落造福。”   宴溪听出来了,他不服,要打。里里外外,把北胡子卖了。打,宴溪是不怕的,他出来前就想过,这一仗得打个三两年。   “大齐军队对这里多有不熟,若是想打,还得大汗的人在。”宴溪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有点逼上梁山的意思。   大汗眼光动了动,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只得拖延:“穆将军说的极是,待本王回去,与部落首领商议。”   你的部落首领恐怕也做了北胡子的首领了!宴溪笑了笑,站起身:“这北地的春日,与京城的春日大不相同,咱们出去走走罢!”也不等大汗说话,打开帐门。严寒等在外面,正与大汗的随从瞪眼。看到宴溪出来,微微后撤了一步。   二人在草场上溜达,手下却剑拔弩张。二人都装作没看到一般。   是大汗先开了口:“晚上本王做东,请穆将军喝顿酒,吃顿肉,再请一些女子歌舞助兴。如何?”   官场上的事,宴溪驳了会落下口实,点点头:“多谢大汗。”   入了夜,天冷了起来,宴溪把兽皮裹在里面,披上褂子,站在帐门口,看到大汗的人已在一里开外燃起了篝火。依稀可见他们抬着整羊架在火上。   严寒咽了口唾沫:“这北地,别的不说,羊肉真是一绝。若以后回京,恐怕要念它一阵子。”   “朝廷短你这口羊肉了?”宴溪训了他一句,每年过年,北边进贡的羊,都会分给文武百官。严寒家怎么着也能拿到半只。   “末将家里人多您又不是不知道,朝廷赐那半扇羊,一顿就吃完了,有时还不够吃。倒是太傅家里,夫人小姐公子,都不大吃东西,有一回家丁回来说,皇上赐的羊,他们吃不完,又不敢送人,悄悄埋在院子里。不知听谁说的。”严寒真的是被憋疯了,逮着个话茬就没完没了,听的宴溪一愣一愣的,这都哪儿跟哪儿。   “你这么爱吃羊,一会儿坐我身旁,使劲吃。”宴溪看他眼里冒着光,也觉得他有些可怜,赐他随座。   “那感情好,我先替将军试试毒。”严寒说完拍拍胸脯,把宴溪逗笑了。   “我看你,就是个饿死鬼。”   “我是饿死鬼,将军是阎王吗?”   宴溪一脚踢过去:“滚。”   大汗倒是不含糊,整整一百头羊,架在几十堆篝火上,还有整牛,都按牧民的风俗端了上来。宴溪抬眼望了望,自己的部下,虽也喜好这羊肉,但都吃的不多,保持着警惕。他拿起刀割了一块儿放进口中,这羔羊肉极嫩,入口即化,只是怎么吃着没有青丘岭上的叫花鸡香?愣了一下神,怎么想起叫花鸡了?明日叫部下搞两只鸡裹了泥埋上。   正想着,听到大汗拍了拍手,一群蒙古女子欢脱的跑了上来。夜里这样冷,她们倒是穿的不多。欢快的蹦跳,身体有波涛隐隐在动。偏头看了看严寒,明显是看进去了。再看看自己的部下,能抵挡美酒和肉的诱惑,却在这些女子面前失了神。他向远处望了望,今日怕是不妙。一个女子向他走来,在他眼前转了十几圈,而后坐到了他腿上。大汗的人发出呼天抢地的声音,宴溪看清了,是苏雅。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宴溪应当把她抱入帐中了。入乡随俗,他拍了拍苏雅的背,示意她站起身,而后打横抱起她,直奔营帐。   营帐内很暖,宴溪放下苏雅,转身去关帐门。再回身之时,苏雅的衣裳已拉到肩膀,斜倚在他的床上。轻轻移了移腿,风光尽显。   “我的将军,那日的交杯酒还没有喝完,今日咱们喝完它如何?”苏雅眼神妩媚,朱唇微启,而后紧紧的咬住,扬起脖子,一只手高高举着一个酒壶,喝了一个高山流水。那酒,顺着她的唇流到她的脖颈而后是身体,肚兜湿了,衣内的瑰宝若隐若现。   倒是好风情。只是宴溪没有动心。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着苏雅:“你把衣裳穿上,本将军问你话。”   苏雅站起身缓缓走向他,一件件剥自己的衣裳,到宴溪面前的时候,已所剩无几。“我们这样说好吗?”抓住宴溪的手。宴溪也想试一试,到底是不想,还是身子倒了,把手交予她,过了片刻,他缩回了手。   “将军…”苏雅见过从前的宴溪,自然不懂如今的他,难不成是打仗伤了?这样想着,看他的眼神便多了一些同情。   宴溪站起身,背过去:“你现在穿上衣服,咱们说几句话。”   苏雅点点头,终于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乖乖的等宴溪开口。   “你与大汗相识很多年了吗?”上次大汗送的女子就是她,这次仍是。   “有十年了。”   “你的眼睛,与北胡子一样。”宴溪抬起苏雅的脸,去看她那一双蓝眸:“你平日住在哪儿?”   “镇上。”   “那你前些日子,去金河做什么?”宴溪是做了功课的,那女子不简单,像一个诱饵投在水中,等她上钩。   苏雅听宴溪说到金河,眼睛瞬间睁大,嘴唇抖着说不出话。   “本将军来替你说,你是大汗抢来的,他先霸占了你,而后将你转赠他人。不仅是本将军,还有很多其他男人。你日日受大汗掌控,只因你的家人在大汗手中。你父亲,曾是北胡子的首领,被大汗联手其他人打败了,眼下你父亲,关在金河。我说的对吗?”宴溪把话说得如此清楚。   苏雅流泪了。   大汗待女子凶狠,提起大汗,她有十足的恐惧,又听宴溪提起自己的家人,不免悲从中来。   “我既是与你说话,就是想救你。”宴溪坐下来,缓和了口气,给苏雅倒了一杯热水:“喝吧,你衣裳湿了,会冷。”   苏雅抖着手接过那杯热水,此时丈外响起大汗的声音,宴溪突然说了句:“叫。”   苏雅愣了愣,随即会意,娇滴滴的叫了声,婉转莺啼,分明是此刻情浓万分。   “继续。”   待大汗的声音远了,宴溪叫苏雅停下。“你想好,我开口说救你,一定会救你,只会成事,不会败事。”   “你为何要救我?我是弱质女流,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要你回金河,去见你的父亲。”宴溪把头凑到她耳边,与她耳语。过了许久,苏雅点点:“多谢你,恩人。”   宴溪站起身:“不必客气。睡吧!你明早再出账。”   苏雅有些为难,这个人与从前判若两人,从前在床上像兽一样的人,而今却是如此不近美色。“是苏雅不够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宴溪笑了笑:“从前行军打仗荒唐惯了,而今年岁不小了,该收心了。”他说的是实话,这次出来,什么样的罪都遭过了,有些事反倒是透彻了。兴许父母是对的,索性自己眼下玩心不重了,倒是适合找个女子成亲,这辈子也就稳妥了。“你睡吧!”宴溪低下头,拆开张士舟写给他的信,这小子,一日一封,倒是不间断。只是有时相距甚远,不能保证所有的信都能送到。张士舟在心中提到了宋为,说他在青丘山一带打开了局面,说宋将军离开京城后变了一个人一样。   宴溪终于想给张士舟回一封信,拿起笔,愣了半晌,始终没落下去。最终还是放下了笔,撕了那张染了墨的纸,和衣趴在桌子上。竟然睡的很熟,一夜无梦。   待他张开眼,苏雅已经走了,大汗和他的人,昨夜的酒还未喝完。他走过去,看到大汗的脸喝的通红,走到宴溪身边,用力的拍他的肩膀:“兄弟!”   宴溪笑了笑,回他一句:“兄弟。”   上了战场,看你我还是不是兄弟。   几日后,朝廷的增援到了,宴溪远远的看着那战马上坐着的人十分熟悉,待近了一看,竟是自己的父亲!从没有人与他说过,这次增援,竟是父亲亲自挂帅出征!宴溪红着眼睛,唤了声:“父亲。”   穆老将军看到儿子的脸斑驳的不成样子,一阵心酸。但面上还是斜他一眼:“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我联手,尽快了了此地的事,回京找个女子成亲!”   宴溪点头,拉着父亲走进营帐。穆老将军进去一看,是真苦,比自己当年还苦,活该,谁让你非闹着要剿匪。   “怎样?”他直奔主题。   宴溪坐在对面,把眼下的情势事无巨细的与父亲说了一遍,穆老将军一边听一边点头,自己的儿子果然接过了衣钵,做的比自己想的还要好。北胡子已然收敛了,但大汗不得不打。宴溪的办法好,要带着北胡子打大汗,让他们彻底翻脸。同时他还把北胡子与大汗之间所有的联络密语都摸的明明白白,只待端了他们的老巢。   “为父问你,你觉得这一仗,多久能完?”他问宴溪。   宴溪思考良久,方才开口:“儿子算了算,最快,到明年秋天。”这就两年过去了。这一出来,发现日子真的不禁过,还没怎样,多半年就过了。“这是说胜了,若是败了,儿子就在这一辈子了。”   “惯会胡说!”穆老将军一拍桌子:“你能败,你爹能败?你也不看看你爹是谁!你爹吃过败仗吗?”穆老将军气的吹胡子瞪眼:“还没开仗,就先说丧气话,哪里像我的儿子!”   宴溪笑出了声,冲严寒使了使眼色,严寒连忙上前:“叔父,您别气了。侄儿问问您,我爹托您带信给我了吗?”   “没带。”穆老将军看了一眼严寒,他爹也是个不省心的主,前些日子又纳了个妾,严寒他娘跟他爹闹了许久,闹出好些个笑话。他爹灭火还来不及,哪里有功夫给他写信。   “哦。”严寒哦了声,叹了口气,对宴溪说道:“还是大将军好,大将军打仗,穆老将军能亲自来。不像我,在外打仗,父亲不闻不问。”   宴溪用力拍了他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伤春悲秋。走吧!让我爹睡会儿,咱们去张罗一桌子菜,今晚先喝它个痛痛快快,明日就去收拾那些孙子!”   严寒连忙站起身,随宴溪出去。   宴溪觉着此刻的自己,的确是值得羡慕。宋为常说,真希望他是穆老将军的儿子,被穆老将军打骂,但到了紧要关头,必须拿命护着。   父亲这么大年岁,从京城到北地,又要与自己一起熬到明年,这不是护犊子是什么?他怎么不去青丘山,怎么不去淮南,为何偏偏要来这里?还不是因着自己在这里!这份恩情,宴溪懂得,也会记得。   “大将军,要我说,我爹要是像穆老将军这样,我什么都听他的。别管他让我娶谁,让我做什么。”严寒跟在宴溪的身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说的宴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的看着严寒。   严寒怕挨踢,连忙把话说清楚:“其实我们都知道,大将军是为了逃婚,才急急忙忙奔北地来的。大家伙都在议论,穆老将军给大将军选的人铁定不会差,大将军怎么就看不上?”   “你看上你娶。”宴溪知晓自己三番五次逃婚,的确愧对父亲。刚刚看到父亲的那一刻,也感到后悔。但他还是排斥成亲,或许,待回去了,便娶一个父亲替他寻的女子过门,让老人家顺心吧?   不知为何,一想到成亲,心里就堵得慌。他推了一把严寒:“你去看看小厨备的什么吃食,我去那边透口气。”   他站在草场上,草地已经绿了一些,花也多开了一些,春日微风抚在他脸上,远处的羊群咩咩的叫。低下头看这些花,怎么看都觉得没有青丘岭那片花海好看。那又能如何呢?北地就是北地,青丘山就是青丘山,京城就是京城。自己身在朝堂,手握百万兵权,就是要把大齐的安危置于一切之上。   他回到帐中,拿出那件兽皮,这件兽皮,护了他一冬天。从前打仗,没有它,也扛过来了。打开布包,把它塞到了最下面。而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这一走,就是一年半。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入v啦。谢谢我的天使们~~~今天V章留言有红包派送哦!   接档文《春休》也开始存稿啦,个人感觉很值得收藏哈哈哈哈   同时预告一下我的第一本现言《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文案如下:   年少时你问我:什么是爱呢?   我笑着望你,没有说话。   十六年后你问我:什么是爱呢?   我笑着望你,没有说话。   你大抵不懂,我没有说话,但望着你的目光,是爱。   这小半生,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   这小半生,痛一回梦一回,笑一场醉一场,所盼皆是你。   你若问我为什么爱你?   爱你年少时为我写的诗,爱你在大雨滂沱夜晚为我送的伞,爱你在早春四月的教室中藏在我书桌内的信,爱你在离别的照片里,快门按下的那一刻笑着转头望我。   爱你成年后遗世独立,爱你经历世俗还保有的少年姿态,爱你活的温暖炽热。   是的,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   第一本现言预告:   1、跨越十六年的双向暗恋   2、男女分别后十六年,再见人生已近中年,成年人的爱更美好对吗?   3、把这个故事送给我最好的朋友,替你写下的这个结局,你还满意吗? 第25章 京城春三月   宴溪这一仗足足打了近两年, 把北胡子和大汗牢牢阻隔在大齐以外。待他和穆老将军班师回朝, 京城的初春来了, 皇上特赦他于家中休沐三月, 让他褪一褪身上那层黑皮。宴溪的确是疲惫,整整睡了三日,才略微缓过来一些。   穆府与从前大有不同, 这次回来, 看到府内走动的丫头都换掉了。眼下这些, 各个水灵透亮,看到宴溪的时候含羞带怯,微低着头。宴溪呢,也不打笑脸人, 人家冲他笑, 他便点点头。穆夫人总是在暗处观察他,看他多看了哪个丫头一眼, 想着不娶正房, 先找个通房也未尝不可。起初穆夫人见宴溪不反对, 还觉得有戏, 日子久了, 见他对谁都那样,与他闲聊起哪个丫头,人名和脸统统对不上,这才知道,自己儿子, 是哪一个都没看上。   穆老将军一到夜里就问穆夫人:“怎么样?什么时候能抱孙子?”   穆夫人一听他这样问,恨不能扒了他的皮:“你怎么不自己问你儿子去?”手指点在老将军眉心,也不知到底是跟夫君生气还是跟儿子生气。   “他不是认识那么多些纨绔子弟吗?明儿个差人去找找,带他去名门闺秀多的地儿,好好一个男子汉,还真能六根清净不成?”穆老将军想了想,出了个馊主意。   接下来穆府便热闹了,三天两头有人来拉着宴溪,要么去听戏,要么去逛园子,要么去赏花。宴溪呢,兴致恹恹,但也不好驳人家的情面,便跟着去。那一日,户部赵大人的三公子来找宴溪,说京城来了一个杂耍班子,邀他去看。也顺道邀了府尹家的千金。府尹家的千金宴溪从前见过几回,倒是不生分,二人站在那里看杂耍,偶尔笑着说几句话。府尹千金从前常站在街边看宴溪出征或归朝,对宴溪是有几分心思的。看宴溪的时候,难免会带有几分羞怯。   看杂耍的人多,你挤我一下,我挤你一下,府尹千金被挤的站不住脚,宴溪低头拉了她一把。抬头的功夫忽然愣住了,对面的人群里,有一张小脸儿,跳了上来,又落了下去,一双眼里装着整个京城的春天,是春归。怎么会是春归?不知为何,宴溪一颗心忽的飞了起来,这两年那点修行全破功了,一股热气自脚底传到了脑门,让他有一些眩晕。春归怎么会在京城,他急急穿过杂耍班子走到对面,拨开人群,哪里是春归,没有春归,看错了。他站在那,顿觉世上很空。   府尹小姐和赵三公子赶过来,赵三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这是怎了?找什么呢?”   宴溪摇了摇头,转身便向穆府走。方才看到的那张小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按理说那只是一段很短的姻缘,再往短了说,一夜而已,自己刚刚那是怎么了?他想不通,回到府上,回到卧房,关上门,躺在那冥思。   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整洁的卧房瞬间就乱了套,穆夫人进门看他脸色铁青,赶忙问他:“我儿这是怎了?”   “母亲,我的兽皮呢?”   “你的兽皮?你回来那晚接风宴,送给严寒了啊!你说严寒跟你打了两年仗,一直觊觎你这件兽皮,当做赏赐给他了。”   “?”宴溪想起来了,那晚他喝多了,不知怎的想起那件兽皮,顺手送诶了严寒。那件兽皮自打让他放进包袱便没有拿出来过,第二年冬天那样冷也愣是没有拿出来穿。严寒一直问他:“兽皮呢?”他喝多了,慷慨的把兽皮送了人。   他为什么要把兽皮送人,那件兽皮有什么错?   …   宴溪埋着头就向外冲,穆夫人在后面喊他:“你去哪儿?”   宴溪没有说话,直奔严府,严寒听小厮来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穆将军可从未来府上找过自己。披了件衣裳就出去了,看到宴溪负着手站在那,脸上神色不佳,极不佳。他迅速想了想自己犯过什么错,没有。于是挺直了腰杆走上前去:“穆将军,听说您最近日日赏花逛园子,怎么得空来严府啦?”脸凑上去,谄媚的很。   “那日酒醉,我把兽皮送与你。”宴溪没与他打哈哈,开门见山:“你还给我。”   “哪里有赏人东西还要回的”严寒有些不满,那件兽皮他羡慕了两年,那日宴溪赏给他,把他高兴坏了,回来搂着睡了一宿。   “我用其他东西换。”宴溪知道这样反复,是自己不对。   “用什么?”严寒想明白了,大将军肯拉下脸放下身段来要,这件兽皮绝对不一般。终于逮着个机会与大将军讲条件了,可得好好端着。   “皇上正在拟这次出征的赏赐,怎么赏赏谁,自然是本将军定。你,官进一级,加赐良田百亩。”宴溪说的极认真,担心他不信,还加了一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严寒的眼睛瞪的老大,好家伙,跟着穆将军,果然有肉吃。他嘿嘿笑了两声:“您等着。”屁颠屁颠去卧房拿兽皮,跟加官进爵封地比起来,兽皮算什么?   把兽皮放到宴溪手上,谄媚的问他:“穆将军,原本准备怎么赏我来着?”   宴溪皮笑肉不笑咧了咧嘴:“原本,也是准备这么赏。”末了,拍了拍严寒的肩膀,跟爷讲条件,你还得再练几年。   宴溪抱着那件兽皮回到穆府,穆夫人看到儿子这样一声不吭急吼吼出去,竟是为了兽皮,扶额哀叹。   宴溪回到房中,将兽皮挂起来,死死盯着。   他看不懂自己了,这都过去几年了,怎么刚刚心就那么飞起来了?   穆夫人进来,看到宴溪奔着那件兽皮用劲,再不了解也该明白这兽皮怎么回事了。她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开口道:“两年多过去了,成色还这样好,当真是顶好的兽皮。”   “嗯。”宴溪嗯了一声,刚刚那个跳起来的女子,那张小脸儿,还有眼中的盛放的光,此时映在了兽皮上,这几年偶尔会想起青丘山青丘岭,但极少会想起她。这会儿倒好,满脑子都是她。莫不是哪个相像的人?派家丁去找找。对,去找找。最好有一个相像的人,父亲不是说不成亲抬个通房也成吗?找到了抬个通房,这魔怔劲儿就过去了。   “母亲,儿子准备抬个通房。”宴溪站起身对穆夫人说道。穆夫人惊愕的张开了嘴,拉了拉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没听错,儿子准备抬个通房。但是抬谁,儿子自己定。”   “成。左右是个通房,你喜欢就成。无碍。”穆夫人一拍手,高高兴兴出去了,管它正房偏房通房呢,只要生了娃,都是穆家子孙。   宴溪看着母亲跑出去,又坐下身来,端起手边的茶碗,这会儿倒是有一些悠然自在了。   =====================================================================================================   春归跳起来看杂耍,看到对面一个人,比别人高半头,正笑着与身边的女子说话,柔情万千,那女子被人挤的站不住脚,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这两年春归已经很少想起他,但她记得他的脸,是穆宴溪。他应是成亲了吧?又看了一眼他,太黑了,像头黑驴。转身拉着薛郎中急急的走:“郎中我们快出城罢!再不出城城门就关了。”   本就是来京城走镖,看到杂耍的凑个热闹,哪成想碰到了他。春归想起那时他坐在马上说的那些话,心里嗤了一声,说好的此生不见就是此生不见!看见也当看不见!拉着薛郎中急急出了城,找到镖队,一行人稀稀拉拉慢慢悠悠奔西面走。   “你刚刚看见谁了?”薛郎中问春归,他年岁大了,但眼不瞎,刚刚对面人群里的人他见过,几年前来过无盐镇,是朝廷的大将军。   “看见狗了。”春归骑在马上,马儿走的慢,她看起来摇摇晃晃,自在的狠。这两年她说话愈发的利索,兴许是前些年说话少,这一说就要了人命,有时与人拌嘴,能把人噎的半死。张士舟每回来医馆,都是黑着脸走。   薛郎中看见春归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出了声。是不是狗不晓得,他刚刚转身慢,看到那位大将军正迈着长腿往这边来。这么一想,两人倒是不简单。   “你想好回去怎么跟你阿婆说了吗?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我看你头上是长了反骨。”薛郎中坐在马车里,向她丢了一块儿石子。刚好丢到春归的头上。   春归捂着头回身冲薛郎中努了努鼻子:“这一趟镖一个金元宝,怎么就走不得?”   “都说了,就当做是我为青烟赎的身,与你无关。你做什么非要还我金元宝?”那些金元宝本就是你的,但薛郎中不敢说这话。从前倒是说过两次,春归和阿婆立马跟他急了,好似那金元宝不是好东西。   “要还的。”春归伸出两根手指冲郎中比划:“还了两个,还有三个。”薛郎中早就知晓,春归对那些金元宝有执念,她破不了执,正如欧阳破不了痴。   叹了口气,看春归两条粗辫子搭在身前,辫子上自上而下簪着一排报春花。这几年,她变也没变,变的是做人做事机敏通透,不变的是良善纯净。   春归回身望了眼京城,这京城,当真是比无盐镇繁华。但若是问哪里好,春归仔细想了想,无盐镇好。是的,无盐镇最好。   她扬起马鞭,打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啧啧,男主真是徒劳无功。哈哈 第26章 京城夏六月   宴溪并未找到那个与春归肖似的女子。他带着家丁, 京城京郊走了个遍, 连个人影儿都没摸到过。偶尔有一日, 看到前面一个女子, 背影像极了春归,唤了一声,那女子回头, 看到宴溪掩面而笑, 吓了宴溪一跳。   宴溪有些魔障了。   穆夫人见天问他:“想好了吗?抬谁?虽说是通房, 但咱们礼数不能差,该备的东西得备着。”   起初宴溪还信心满满:“想好了,找到人就抬。”渐渐的心气就没了,直至六月, 终于肯与穆夫人坦白:“不抬了。”他话语间有掩不住的失望。   穆夫人愣了。高兴了好几个月, 这可好,空欢喜一场。拉了把椅子坐在宴溪面前:“儿呀, 你与为娘说实话, 你心里, 有人吗?”   宴溪不知该如何与母亲说, 自己三年前, 在青丘岭有过那么一段露水姻缘,自己以为已时过境迁。却在那一日忽然又惦记上了。   穆夫人看他的表情变了几变,笑了笑:“为娘知道了,我儿心里有人。”   宴溪听她这样说,又摇了摇头:“不算有人。”终于肯开口与母亲说了:“三年前, 我在西线受伤,被一个女子所救。相处了个把月。归朝后就去北线出征,这几年也没怎么想起过,那一日在街上看到一个人,很像她。她单纯,不谙世事,儿子骗了她,心里愧疚。”   “你怎么骗人家了?”穆夫人听宴溪说他骗了人家,打心里是不信的。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与女子一起,向来是你情我愿,没用过乌糟手段。   宴溪想起那时的自己觉得恶心:“儿子对她起了色心,让她以为儿子是真的。走的时候留下了一袋银钱,儿子后悔了。太侮辱人了。”   “.…….”   穆夫人单听儿子说,都觉得这是人做的事儿吗?心里骂宴溪一句糊涂!丢人!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   “儿子想去青丘岭看一眼,与她说清楚。”   “西线宋为守着呢!再说了,这事儿岂是说就说清楚的?”穆夫人想起宋为也是头疼,这几年朝廷下了三道诏书让他回京复职,他死活不肯,美其名曰西线离不了人。把皇上气的半死。   “无碍。儿子去看一眼,不影响他。他左右也是儿子的部下,儿子去视察不为过。”宴溪想了有一些日子了,离开青丘山的时候把话说那么死,说什么此生不会相见了,这下好,食言了。   “你去。但你别与你父亲说这档子事,会气着他。你了了愿就回来,这些年过去了,她年岁应当也不小了。在无盐镇那样的小地方,怕是也该嫁了。”穆夫人想了想,山野女子,对男子应是不会那么上心,听闻西边民风开化,比京城还甚,让他去一趟也好,把亏欠的还了,心里没有愧,回来也该成亲了。   宴溪听到母亲说春归年岁不小了,这个年纪也该嫁了,心里竟是十分堵的慌。   “是。”宴溪站起身:“那儿子现在去找皇上请命出征。”还是要找皇上,皇上没圣旨,自己走的名不正言不顺。   到了宫里,皇上正在批折子。他跟宋为生了几年气,一听宴溪说要去西线,立马拍了大腿:“去!马上去!不仅是视察,还要动静再大些。这样,朕下一道换防令,让他去东线,去之前来京复职。”帝王是要面子的,让你回来你推了三回,这下好,都有台阶了。   “那末将需要在西线待多久呢?”宴溪听皇上说要换防,便思忖自己这一去要去多久。   “一年吧。一年后回京。爱卿觉得如何?”   “得令。”宴溪给皇上行了礼,回府收拾东西。朝廷的急召应是会比宴溪脚程快,宴溪估摸着与宋为没法照面了,两年多不见,还真是有些惦记他。   他收拾行李,穆夫人在一旁看他,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我儿才回来几日,又走了。”   “这次又不是去打仗,没有危险。您要是想儿子,就去看儿子,或者儿子中间找机会回来一次。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宴溪拿起帕子为穆夫人拭泪。   “那你要多加小心,凡事不要强求。你过去做的再不对,这一次千里迢迢,也算尽心了。不管结局如何,都不许再怪自己。清远公主这几年也还未嫁,等你回来,若是看不上别人,为娘再替你想办法。”   “母亲。”宴溪打断穆夫人:“成亲之事,回来再议。您儿子是赫赫大将军,还怕讨不到媳妇吗?”   穆夫人被他逗笑了:“惯会耍嘴皮子!你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穆夫人说完话,叹了口气出去了。   宴溪站在卧房内想了许久,把那件兽皮装进了包袱。他这十年,南征北战,有些地方走了,就没再回去过。离开无盐镇的时候也想着,大齐幅员辽阔,自己该去的地方那么多,此生应是不会再回无盐镇了。这十年,他去哪儿,从不由几,这一次竟是这样任性。又想起临走的时候,回身看春归,她走上那条小径,头都没有回。见了她该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妥。她若是嫁人了,见都不该见她。   宴溪脑中乱了一夜,第二日出发的时候,眼底一片乌青。严寒来送他,一个爷们,竟然哭了:“穆将军,你怎么不带着我?张士舟那个王八蛋能有我贴心吗?”   他这么一说,倒是把宴溪逗乐了:“你赶紧把泪给我擦了!一个爷们像什么话!这回换防,你跟着宋为,争取来年再晋一阶。”说罢把严寒推了推:“爷要出征了,你别挡着道。”   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他那张脸已经养好了,兴许是之前伤的久,这次一好,风采竟是更甚从前。街边传来一阵骚动,京城的女子们又按捺不住了。这是她们日思夜想的大将军啊!竟又要走了!   宴溪并未侧目,一整颗心都在无盐镇,很不能马上飞过去,与春归说个清楚。   这一路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一刻不歇,二十日后便到了青丘山,张士舟带着人迎出来二十里,看到宴溪远远的骑着马过来,浓密的黑发和身上的银色常服随风飘了起来,仙人一样。张士舟心内真是生了妒,都是行军打仗,凭什么穆将军就能越打越好看?正神游着,宴溪已到了他跟前,手中的马鞭甩了过来,张士舟立马跳了开来:“我的将军诶,怎么上来就抽人?”   “看看你小子还像不像从前那样机灵,可别在这青丘山呆傻了。”宴溪笑着对他说。张士舟打小就与自己亲,他离开青丘山把他留在这,他万般不愿,不是恋着京城,是不想离开宴溪。自打宴溪走,他每日一封信,从不落下。   “末将这两年是愈发的出众了,就等着大将军把我调回京城,让皇上赐宅子和地了。严寒那小子就是运气好。”严寒升迁了,张士舟自然不服,说着还哼了一声。   宴溪看他那一脸酸样,笑出了声:“上马吧!回营地慢慢说。”   “不回将军府?”朝廷给宴溪在无盐镇是备了将军府的,宴溪上次来受伤,没怎么住过。这次换防一年,接到朝廷急召后,宋为就命张士舟给宴溪收拾出来了。   “先去营地看一眼。”他们的营地在城外,绕一小段路就能上青丘岭。他想今日去草庐看看,这事自然不能对张士舟说。浩浩荡荡到了营地,看了看宋为住过的营帐,饭都没吃一口,就对张士舟说:“本将军去跑跑马,你不必跟来。”   张士舟一想那哪儿成呢?万一再伤着了没法跟朝廷交代,就带着十几个人死气白咧的跟上了。一群人人骑着马上了青丘岭,宴溪还记得那条通往草庐的路,穿过一大片迷宫一样的林子,出了林子继续向上走,马儿不爱走了,便跳下马拴在树上,派几个人看着,继续前进。路边的景致都没有变,仿佛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山洞还是那个山洞。站在山洞那看了半晌,那个雨夜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涌上脑海,令宴溪有些眩晕。   张士舟终于明白了,大将军哪里是来跑马,是奔着找人来的。那春归是这青丘山青丘岭是这无盐镇独一无二的女子,大将军怕是觉得一年换防日子太枯燥,想找人解闷子来了。   张士舟虽然跟宴溪好,但是跟春归也不差。这两年跟她混熟了,感觉这女子就跟自己亲妹子一般。这种情况下,他自然是不能助纣为虐。   “将军您出来跑马,怎么还把马扔下了呢?”他开口打趣到。   宴溪没作声,又看了一眼山洞,继续向前走,前面是那条小溪,阿婆常与春归说一趟水的功夫两趟水的功夫…越向前走脚越沉,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向前走走散散心。”宴溪把他们留在身后,独自向前走。心却砰砰跳个不停,若是见了面,该说什么呢?他推开草庐的栅栏,四下望去,小鹿不在,阿婆也不在。一般白日里春归会去打猎,阿婆会在屋内。站在门口清了清喉咙,半晌才发出声音:“有人在吗?”   许久都没人应声。不得已推开门,看到一片衰败颓唐。   草庐里空无一人,结满了蜘蛛网,再向里走,卧房里,春归的床上放着几年前自己为她买的那几身襦裙,已被老鼠咬的面目全非。   宴溪的心痛了一下,春归,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穆狗终于忍不住来了无盐镇。我们小镇女子可不是好惹的~~~哼   接档文《春休》我的宝贝们真的不考虑收藏一下吗?哈哈哈   同时为我的第一本现言《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做个预告呀~   以下是文案:   年少时你问我:什么是爱呢?   我笑着望你,没有说话。   十六年后你问我:什么是爱呢?   我笑着望你,没有说话。   你大抵不懂,我没有说话,但望着你的目光,是爱。   这小半生,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   这小半生,痛一回梦一回,笑一场醉一场,所盼皆是你。   你若问我为什么爱你?   爱你年少时为我写的诗,爱你在大雨滂沱夜晚为我送的伞,爱你在早春四月的教室中藏在我书桌内的信,爱你在离别的照片里,快门按下的那一刻笑着转头望我。   爱你成年后遗世独立,爱你经历世俗还保有的少年姿态,爱你活的温暖炽热。   是的,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   第一本现言预告:   1、跨越十六年的双向暗恋   2、男女分别后十六年,再见人生已近中年,成年人的爱更美好对吗?   3、把这个故事送给我最好的朋友,替你写下的这个结局,你还满意吗? 第27章 无盐镇重逢(一)   回程的路上, 宴溪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张士舟偷瞄了他的神色, 天阴欲雨, 连忙打马先走, 美其名曰趟路。   宴溪回到将军府放下马,对张士舟说:“我累了,歇了。你回去罢, 明日我去校场。”   张士舟连连点头:“那您歇着, 末将退了。”出了门才想起将军这次竟然没跟自己叙旧, 可见将军心里有事。他这样想着,步子就踱到了医馆。   已经有一些夜色了,医馆里点着昏暗的油灯随着张士舟推门晃了又晃。正在抓药的春归回过头,看到是张士舟, 笑了笑, 把药递给他。   “喏,宋将军走之前要的, 我分日配好了。你给你的大头兵们服下, 预防腹泻。再过一个多月秋天就到了, 可别像去年一样。以后你日日派人来拿, 要连服半月。”春归说完又转身去抓别的药, 等了半天没听到张士舟出去的声音,回过身看到他胳膊支在柜台上,笑嘻嘻的看着她。   “?”春归歪着头等张士舟说话,他憋不住话,卖一会儿关子自己就会和盘托出了。   结果张士舟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春归, 转身走了。   到了深夜,宴溪爬上将军府的屋顶,看无盐镇的夜景。无盐镇有山有水,与京城大不相同。上一次这样看夜景,还是在客栈的屋顶,与春归一起。而今她会在哪儿呢?走之前与张士舟说照料她,今日张士舟对她只字未提,宴溪也拉不下脸问他。   就这样坐了许久,觉得冷了,才下了屋顶回卧房睡觉,这一睡,竟是日上三竿。小厨的早点已经凉了,那个叫权叔的管家看到宴溪起身了,连忙叫丫头拿去热,被宴溪叫住了。   “甭热了,我去营地吃。”这会儿去营地,倒是能赶上午饭了。他穿上铠甲牵着马出门了。白日里街上人多,宴溪走的慢,偶尔看看街边的景致。又改了主意不想去营地,特地向镇子西边走,兴许春归眼下住在这里,阿婆年岁大了,山上不好瞧病,山下多少方便,二人应当不会是那种豪掷银两买一处大宅子的人,镇西住着普通百姓,破败一些。仔仔细细找了一日,并未找到。镇西的人看他牵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难免猜测这位爷的身份,也有记性好的,小声对别人说:“这是朝廷的大将军。”   第二日天还未亮,宴溪便骑着马出城了,天黑透了才回来。一连几日,里里外外的跑。到了第五日,睁开眼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才起身。天已经擦亮了,依稀可见院中下人们在忙碌。他穿好铠甲去马厩,牵了马出来。权叔在门口等他:“将军今儿在府里用饭吗?”   “不用。多谢。”宴溪说罢跨上马,街上没有什么人,他打马往营地的方向走。远处似是一家面铺开的很早,他的马闪电之速跑过,宴溪的眼却瞄到一个人。待他反应过来已是一百丈开外,勒紧缰绳回转马身,又跑了回去。   晨曦之下,那个面铺的大锅氤氲着雾气,一个女子正在摆桌椅,她的两根粗辫子垂在身前,辫子上簪了一排野花,头上裹着一块儿湖蓝的方巾。宴溪的心腾腾的跳了起来,他的马跑到面铺前面长嘶了一声停了下来,那女子抬眼扫了一眼马儿,又低下头去做活计。   是春归。   她抬眼之时,宴溪觉得呼吸滞了一滞,当她的眼扫过马身扫过他,没做任何停留,仿佛刚刚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她,不记得他了?   宴溪跳下马,把马拴到路边,而后走进了这个面铺。面铺里有着热气,比外面温暖几分,面香扑鼻。镇上的人还没起,面铺里没有客人。宴溪找了一处坐下,一直看着春归。看她何时能认出他。   春归回身看到他,朝他笑了笑:“太早啦,还没开门。要等一盏茶的功夫。”而后拿起一个箩筐放到宴溪面前:“军爷看看想吃什么,拿出来,放到后面的小箩筐内。”手指了指另一处的箩筐,而后转身继续忙碌。   宴溪愣住了。他想过很多次与她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她不记得他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许久,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写着肉丝面的小牌子,放到那个箩筐里。却看到案板后面一个人在忙碌,满头银发,听到动静抬头看他,是阿婆。   阿婆笑了笑,说了句:“军爷稍等片刻。”而后继续低头揉面。阿婆也不记得他了。   宴溪突然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她们压根不记得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身后却传来一声娇喊:“军爷小心!”   是春归抱着一大摞碗想从他身边绕过去,宴溪连忙站定,确定两人不会撞上后,侧了身子到一旁,让她过去。她放下那摞碗,又转身跑出去,跑到隔壁的医馆,转眼间又抱出来一摞。本就爱出汗的人,两趟下来,鼻尖已渗了汗珠,感觉到宴溪在看她,冲宴溪抱歉的笑笑。   “还有吗?我帮你。”宴溪终于开了口,却是这样一句。   “军爷心肠真好,还有,走吧!”春归心内嗤了一声,面上还挂着那抹笑,带着宴溪走进医馆。医馆内一个老郎中正在抓药,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春归带着宴溪走到医馆后院的一间小屋,整整齐齐的摞着三排碗。   “有劳军爷。”   “无碍。”春归挡住了半扇门,他拉了拉她的衣袖,把她向外拽了几分,而后走进去,抱起了一摞碗。来来回回三次,妥当后坐在刚刚选好的位置上,看着春归。   “不记得我了?”她笑还是那样笑,眼神还是那样干净,然而还是有一些东西不同了。宴溪终于开口问她。   春归歪着头,认真的打量宴溪,好似真的认真回忆了一番,半晌才开口:“敢问军爷姓名?”   宴溪被她这一问,不知从何说起,苦笑了下,再看她,她的目光中似有星辉斑斓,笑意盈盈等他回答。只得缓缓说道:“穆宴溪。”   “哦。”春归点了点头,而后又皱起了眉头:“不记得有姓穆的军爷来过。”   宴溪还想与她说些什么,听到阿婆那边敲起了梆子。春归连忙跑过去端起面条,小心翼翼放到宴溪面前:“军爷您的面。”   “多谢。”最近这几日连日出去找她,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眼前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唤起了他的口腹之欲。拿起筷子要吃,却见春归还站在那,望着他。   “?”   “您还没付钱。”春归看出宴溪的疑窦,连忙说了一句,末了还冲他笑笑。   “哦。”帮你搬了三趟碗,竟然还要钱,果然是不傻。“多少钱?”宴溪眼下终于静下心来了,左右人也找到了,自己要在无盐镇呆一年,记不得自己反倒好,没那么束手束脚。在这一年里多关照她,把欠的债还上就两清了。前段时间那点魔障的劲头这会儿消的差不多了。   “十两银子。”春归还是笑着,面不改色心不跳。   宴溪却差点将下巴惊掉,一碗面,十两银子!感情你开的是家黑店!再看看她,笑的花一样,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等着他掏钱。   宴溪修长的手指伸进自己的袖口,拿出银子放到桌上,看春归娴熟的拿起来塞到腰间的布袋里,转身走了。   春归不是春归了,她不再是那个在山野间奔跑的不谙世事纯净无辜的女子了,她变得市侩。宴溪顿觉遗憾,那碗面吃了很久才吃完。放下碗筷,看了一眼春归,站起身,牵着马,走了。   “你可真敢开口。”阿婆笑着责备她。刚刚抬头看到宴溪的时候,忽然想起在山上,他日日帮自己劳作,令阿婆以为他心里有春归,想与他们一起留在山上。那时阿婆是喜欢宴溪的,觉得这个男子真好,不仅皮囊好,待人也温柔敦厚。直到他离开,才了解他的虎狼之心。这样的人,与其相认,不若相忘,免得日后尴尬。   “要少了,应该要五十两。左右他有的是银子。”之前听张士舟说朝廷要换防派新的大将军来,春归没有多想。朝廷有六位大将军,都是他的部下,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刚刚他打马经过,春归就认出他了,还想着不行就去走镖或者出诊,每日避开他出门的时辰。哪成想他调转马头回来了,还问她记不记得他?恬不知耻。   宴溪的马一路向军营跑,风呼呼的吹到他的面上,面皮清醒了,心却还是堵着。远远的看见张士舟下了校场正向营地走,他夹紧马肚子向张士舟冲了过去,还没到他跟前,手中的鞭子就甩了出去。张士舟速度再快,也还是让鞭稍抽到了。他捂着屁股莫名其妙的看着宴溪,后者正坐在高头大马上围着他极速的转圈。   转了好些圈才停了下来,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旁的大头兵,恶狠狠瞪了张士舟一眼:“你给我进来!”   张士舟好些年没见宴溪发这样大的火了,莫名其妙的跟进去,站在角落里偷偷瞄他。   宴溪站在那喘了许久才顺过那口气,而后问张士舟:“我问你,我临走的时候让你照料春归。你照料了吗?”   “.………照料了啊!”张士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照料了她开面铺!”   “她自己愿意。”张士舟十分委屈,就那春归,倔的要死,十头驴拉不回来,她想做什么自己管的着吗?   “那我问你,我到的的那日,去后山,往草庐去,你不知道我去做什么吗?”宴溪生的气是你明明知道我要做什么,却还瞒着我,让我跟个二傻子一样,里里外外跑了那么多天。   “不知道啊!”张士舟眉毛皱成了一个八字,一句不知道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表情还是为自己叫屈。   宴溪狠狠瞪他一眼,不说话,坐在那生气。过了半晌语气才缓和下来,对张士舟说道:“你过来,坐着。我问你话。”   “哦。”张士舟拉了把椅子坐在大将军对面,两个男子身高腿长,又都穿着铠甲,这营帐内顿时显得装不下旁人。   “春归何时开的面铺?她这些年做什么了?许配人家了吗?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末将这些年常去打仗,跟她不是很相熟。面铺呢,开了近三年,她好像在跟医馆的老郎中学了医。至于许配人家,末将真的不清楚。只是有时去医馆,会看到镇上的一个教书先生常与她一起…”张士舟说到这顿了顿,而后接着道:“看着倒是般配,男才女貌…”既然二人聊到这了,张士舟决定多问一些,打探清楚也好给春归报信。显然刚刚二人见过了,但是见过了,发生了什么,自己全然不知。若是说错了话,容易坏事。   看宴溪瞅着地面发呆,小心翼翼的问他:“老大,您来换防,找她做什么?跟了您那么些年,也没见您翻回去找哪段姻缘..”   “与你无关。”宴溪心里一阵一阵的反复无常,刚刚看春归娴熟的收起自己的银子觉得失望,这会儿听说她有相好的人又觉得难受,一想起她抱着一大摞碗鼻尖的汗珠又觉得心疼,她笑盈盈的看着你又令他通体发热。说不清道不明。   “哦。”宴溪嘴严,他若是不想说,你没有任何法子让他开口,张士舟只得哦了一声,随即起身:“末将一会儿要去趟镇上,眼看着秋天要到了,去年部下们闹肚子折腾坏了,今年提前在医馆配了药,每日去取。您刚打镇子上来,不如就先歇着?”张士舟一般都夜里不忙的时候去取药,今儿特地想早点,问问春归怎么回事。   “不必。”宴溪听说要去医馆,立马站起身,刚刚在春归那受的那口窝囊气还在心里憋着,迫切的想再去与她切磋切磋。“走。”   “.…………”   “本将军问你,你在她的面铺吃过面吗?多少钱一碗?”宴溪冷不丁问张士舟这么一句,让张士舟愣了愣,大将军问的问题倒是奇特:“十钱?”   “十钱?”宴溪的眉头一立:“你确定是十钱,不是十两银子?”   “一碗面十两银子?那是吃大户呢吧?真真的黑店。”张士舟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将军这么问肯定是有原有啊,马上闭了嘴不说话。心里默默祈求春归大妹子,你可千万别给小爷惹麻烦。   宴溪的嘴角不可见的扬了扬,刚刚那点心堵一瞬烟消云散。几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藏的滴水不露,差点骗过本将军。你看本将军怎么跟你算这笔账!他心中斗志昂扬,与刚刚截然不同,在马背上怡然自得,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对张士舟念叨:“你给爷慢点骑,风光这般好,你急着投胎吗??”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在盘算该如何与春归斗法。   到了医馆,看到面馆正是忙碌的时候,里面座无虚席,外面有人等着。宴溪在进医馆前,看到外面站着的那些男子看春归的目光,心中嗤笑一声,到底是小地方,有个长得过得去的女子就当做一景。再看春归,脸上挂着笑,因着忙碌一张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刘海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当真看不出美来。这样想着,又看了一眼,才走进医馆。   张士舟正在与薛郎中说话,看到宴溪进来便对薛郎中说:“这是朝廷一品大将军。”   薛郎中听到后,要出柜台行礼,被宴溪拦住了:“别多礼。”而后找了张椅子坐下,看了看薛郎中。上回来无盐镇没仔细瞧,今儿再看,这薛郎中竟是跟宫内的薛太医有一些肖似。难免又研磨一番。   中途不断有人来瞧病,是以营地的药,稀稀拉拉配到了午后,也还没配完。春归在面铺忙完,准备去后院带小鹿去山脚放风,一脚踏进门,看到宴溪坐在椅子上。他姿态闲适,正捏着茶碗喝茶。两条长腿把个去路挡的严严实实,看到春归进来,眉头挑了挑。   春归朝他笑笑,看到张士舟也在,瞪了张士舟一眼。你知情不报,等着瞧吧!转头对薛郎中说道:“我带小鹿去山脚放风,回来帮您配药。”走到宴溪身旁等他抬腿,等了许久也没他有动作,轻轻开口唤他:“这位穆军爷,劳烦您让让道。”   宴溪嗯了一声,腿却还是挡在那。   春归看他慢悠悠喝完那碗茶,才撤回腿,笑着说了一句:“我看军爷的腿脚似乎有些不利落,兴许是年岁大的缘故,稍后给您配副药。”所有的人,宴溪、张士舟、薛郎中都愣住了,齐刷刷看向春归,以为听错了。最纳闷的是张士舟,春归一口一个穆军爷,是不认识穆将军怎的?再看她的神态,还真像不认识一般。   宴溪心内好不容易消散的郁气这会儿又聚了起来,说谁老呢?你现在倒是牙尖嘴利。冷着脸不看她。春归跑进去把小鹿放了出来,小鹿向外冲,冲到门口,突然站住了,掉转身体跑到宴溪面前,前蹄搭上宴溪的膝盖,用鹿角轻轻顶他的下巴。它还认得宴溪。   宴溪有些动容,蹲下去摸它的头,你倒是记性好,那时没白疼你。红着眼抬头看春归,你还装作不认识我吗?   春归好似没看到他的眼神,对小鹿喊了一句:“不走就不去了呦!”小鹿一听,连忙跟着春归跑了出去,宴溪想追出去,却听张士舟喊了一声:“哎呦,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沮丧哈哈~上了三次夹子,垫底了三次,有点惨了...我觉得我可以开本书写写如何在夹子上垫底了...   为了不被数据影响,保持愉悦的心情,我删除了晋江app,以后每晚统一看回复.   最后化悲痛为字数吧!稍后还有一更. 第28章 无盐镇重逢(二)   宴溪闻声回头看张士舟, 发现他正捧着一副药:“哎呦, 将军, 这副药闻着真好闻。”   宴溪再怎么着也该看出来了, 自己的老部下叛变了。有意思,无盐镇有几分意思。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张士舟,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一言不发, 接着喝茶。   大概一个时辰左右, 春归带着小鹿跑回来了,看到宴溪竟然还在,默不作声把小鹿送回后院,自己去帮薛郎中配药。   她动作要比郎中还利落些, 一张方形油纸平摊在那儿, 转身去抽屉里拿药,手很准, 放到小称上分毫不差。宴溪看着她, 心里在想她这三年, 究竟是如何过的呢?变得牙尖嘴利心思缜密, 还学了医, 跟自己开口要十两银子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   春归感觉到他探究的眼神,抬眼望他,朝他笑了笑,落落大方,没有一丝闪躲。倒是宴溪, 在她的笑容之下自惭形秽,微微移开了眼。   她的长睫毛在垂眼抬眼之间忽闪着,辫子上簪着的野花散花着幽香。来之前宴溪本是想与她斗法,这一刻倒是偃旗息鼓了。本就是自己做的不对,与她斗什么法?她要装作生人便装作生人好了,她要十两银子就给十两银子好了,随着她,顺着她,自己问心无愧即可。   想到这里站起身,走到张士舟身旁,与他一起站在柜台前看他们抓药。   这三年宴溪过的兵荒马乱,极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无所事事的待在一处。这会儿倒是觉出一丝慵懒,看向春归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但是看张士舟,却带着刀,你给爷等着,今儿个有你好受的!   张士舟两条腿快站不稳了,将军的盛怒已经兵临城下了,只得一个劲儿朝春归使眼色,指望她救他一命。春归却只当没看到,活该。   药配完的时候已是傍晚,面铺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了。宴溪站直了身子朝张士舟摆了摆手:“走罢!本将军请你吃十两银子一碗的面。”说罢迈着长腿一脚跨出医馆,左拐进了面铺,在小箩筐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块写着酸汤面的牌子扔到阿婆面前的竹筐,看到阿婆在看自己,朝阿婆笑笑,回到位子上,对张士舟说道:“眼下不冷不热,单吃一碗面又怕吃不饱,这会儿要是有二两烧酒一只烧鸡,就圆满了。”   张士舟自然明白,连忙站起身:“末将出去走走。”   面馆里吃面的人认识张士舟的居多,看他在这位军爷面前这样恭敬,自然猜到这位军爷位高权重,是以安安静静吃了面便走,心里还思忖着,这面铺倒是厉害,网罗八方来客,上到朝廷要员,下到镇子里的穷书生,各色人种,一应俱全。   春归感觉到今日的沉闷,应是坐着的那位带给大家的压迫感,想与他说道说道,端着面到他面前,还未开口,便见他的手伸到袖口,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到桌上,看着春归彬彬有礼的开口:“有劳姑娘。”态度十分谦卑诚恳,让春归话到嘴边的逐客令咽了下去,谁没事跟银子较劲?把银子揣进袖小袋子,不去理他。又过了片刻,张士舟抱着烧鸡和小菜还有一坛好酒回来了,笑嘻嘻坐在宴溪对面:“老大,喝点?”   宴溪唇角动了动:“那便勉为其难喝点。”话是这样说,动作却相当快,把杯子递到张士舟面前。这几年他不大喝酒了,偶尔喝一口,不觉得好喝便作罢。今儿个不知怎的,想喝点。想到这里抬眼看了看在暮色中忙碌的女子,兴许是那个女子下酒。   张士舟感觉到了宴溪的心猿意马,也回身看了看春归。她正笑着与食客说话,笑容点亮了这个简陋的面铺。   回身与宴溪碰杯,二人你来我往,一坛酒很快见了底,张士舟又起身去买了一坛,二人从暮色微露喝到夜色深沉,面铺里没有人了,期间张士舟帮春归收起了桌椅,只剩他们这一桌。酒喝完了,宴溪站起身,看到春归坐在医馆门口等着收摊。便走到她面前:“耽误你了,我们收吧!”他酒量好,喝了这么些还没感觉到微醺,这种差一点就好的感觉吊在那,让他不上不下。   “多谢。”春归起身要进门,却感觉自己被什么拉住了。回头看到宴溪伸手拉着她的衣角,看着她,突然开口说了句:“对不住。”也没说对不住什么,为什么对不住。   春归笑了笑:“无碍的,军爷银子给足了,想坐到几时都可以。”   “我说的不是这个。”宴溪知晓春归下定了过去一概不提的决心,心中不免羞愧。那时的自己的确是龌龊了,他微微松开春归的衣角,但怕她就此跑掉,手还是微微握着:“春归,过去的事,你不想提,那咱们就不提。你不必装成不记得我的样子,那时再短,也有个把月,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不会就那样忘的一干二净。我知晓你眼下有心上人,也不会把你怎么着,我来这里换防,是朝廷要求的,不是自己要来的。你不必躲着我,我就在这里待一年,这一年,好好善待你。”宴溪想打死自己,这一趟到底为何来的如何来的,春归不晓得,自己还不晓得吗?都想好了来日方长,喝点狗尿就什么都控制不了了,一派胡言。   宴溪说的每一个字春归都听进去了,是朝廷要你来的,你身不由己。但既然来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要图个表面的圆融。过去你做的不好,良心过不去,趁着在这里这一年,好好补偿,也算对得起自己。春归都听进去了,却觉得可笑。你想与我说清楚,可是我根本不想提,这可如何是好?   她向后退了一步,看衣角从宴溪的手中脱落,再抬眼目光一片清明:“军爷说的春归真心是听不懂,春归不晓得军爷在无盐镇遇到什么事儿了,但那毕竟是军爷自己的事儿。只是以后军爷最好还是不要动手,哪怕是抓住我的衣角也不成。男女毕竟有别,无盐镇小地方,被别人看到了,于你于我都不好。”春归说完话向里走,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他说道:“最少五尺距离,若近了,别怪我不客气。”   宴溪从未听春归说过这么些话,她那张粉红色的唇一开一合,声音不似从前一般憨直,而是委婉动听,但说出的话,绵里藏针,不见得多用力,就是能在你心上扎那么一下。她的态度明白清楚,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你我两次相欠,最好别相见。他没有再说话,看着春归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转身朝张士舟摆摆手:“夜凉如水,找个地儿温点酒,不不醉不归罢!”   他们刚刚说的话张士舟都听在耳中,这几年看着春归从刚下山什么都不懂,到现如今过的这样舒心自在,见过春归的聪明果敢,也见过她的至真至善,张士舟打心底觉得穆将军不该再打扰她。   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向来不多话。   “去那家老酒馆吧?从前您常去的那一家,厨子还是那个。”   “不去。”那家老酒馆最后一次去,是带着春归和阿婆。“算了,回去歇着吧,不早了。”他摆摆手向府中走。刚刚觉得这酒喝的不上不下,结果风一吹就醉了。宴溪有些站不稳,抬头看月亮,晃的。傻笑了一声,酒说到底还是好东西,喝了酒,便觉得这天地万物顺目顺心。回到府中倒头便睡。   那边春归还在帮郎中配药,不知怎的,抓起一把药放到小称盘中,差着许多分量。薛郎中看她这样魂不守舍,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今儿自己做了一整日看客,这春归与大将军之间,怕是有些旧情,这也就能说得清那十几个金元宝了。   “烦恼吗?”郎中开口问她,听他这样问,阿婆也放下拿着手中的活计看着春归。   春归鼻子皱了皱:“不提他。”   春归不觉得烦恼,避之唯恐不及,他却巴巴的贴上来了。春归心里生出一些反感,但又说不出为何反感。   扔下东西回屋和衣躺着,这一躺就到了天擦亮的时辰。   起身穿上青烟为自己挑的衣裳,青烟说,但凡春归穿过的衣裳,无盐镇上的女子都会争相去买,成衣铺里的生意就会好。是以她每回做了新衣裳,都要求春归穿上。春归对穿衣没有那么多讲究,舒服最要紧。   今天这身是件海棠色斜襟夏裙,纯棉布料外罩着一层薄纱,右边的衣袖着绣着大片海棠。春归本就生的好,穿上这件衣裳更是称的整个人娇嫩欲滴。只是做起活计来有些束手束脚。正站在发愁,宴溪已经栓好马站在她身旁。   “我来帮你。”他今日没有穿铠甲,一身常服在身,比昨日多了几分自在。挽起衣袖便去抬桌椅。春归不想与他周旋,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看他忙碌。   她看不懂穆宴溪。 第29章 无盐镇重逢(三)   晨曦初露, 面馆热气升腾。春归没有与宴溪说一句话, 宴溪也没有与她说话, 忙完后点了一碗面, 坐在那里等着。   阿婆起身看了看宴溪,他坐在那稳若泰山,又看了看春归, 满脸的坏心情。敲了敲梆子, 宴溪的面好了。   春归听到梆子声把面端到宴溪面前, 宴溪从袖口拿出十两银子放到桌面上。春归没有拿,而是说了句:“二十两。”宴溪抬头看她,她满脸怒容,兴许是觉着自己这样来帮她过于唐突了。笑了笑, 又拿出二十两放于桌上。没有一点脾气。   春归把银子放到小布袋中, 转身走了,一眼也没有看他。宴溪吃过面, 打马便走。   整整三日, 天不亮他便来, 帮春归把一切归置好, 而后点一碗面。那碗面, 一日比一日贵,到了第三日,已涨到了五十两。   宴溪不在乎银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银子,穆府除了京城的镖局, 还有俸禄,还有父子俩每回出征朝廷的赏赐,他把自己的钱悉数交于母亲保管。第三日他付了五十两银子后,出口拦住了要离开的春归。   “春归。”   春归回身看他,看到他展颜一笑,不得不说他的皮囊真是好。春归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因着他的那身皮囊失魂落魄的日子。若说那时究竟有多属意他,好像也没有,他走了,她难过那么一阵子,日子照过,后来便很少想起了。这些日子还没好好看过他,这会儿倒是仔细端详了一番,黑发整齐的向后束起,天庭饱满,一双眼深邃而晴朗,这倒是稀奇。   宴溪感觉到春归对他的端详,突然问她:“好看吗?”   “尚可。”春归点了点头:“不及某人。”   “不及谁呢?”宴溪身子向前倾了倾,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劳烦姑娘坐下,我与姑娘说说这面钱的事。”   这是嫌要的多了?那你大可不必再来。春归把椅子拉远一些,坐下,笑盈盈的看着宴溪。她眼中的狡黠令宴溪心头一颤。“穆军爷请讲。”   宴溪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过了半晌才开口:“我呢,在这里驻防一年。这一年里,我都会住在将军府。将军府的厨子做饭我不爱吃,不及阿婆这一碗面。”说到这里停住,看春归的反应,她正歪着头,等着他继续说。“有劳姑娘帮我算算,我在这里吃一年面,大概要多少银子,我一次付清,免得每日都要想着带银子。”说罢拿起筷子,今日吃的是酸汤面,阿婆的面筋道有嚼劲,汤汁酸爽异常。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等着春归给他回话。   “穆军爷一碗面够吗?”春归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他一碗够不够。   宴溪摇摇头:“昨晚回府晚,没心思用膳,这会儿倒是饿得很。”   春归点点头:“那一会儿我再去端一碗面,算我送给军爷的。军爷吃完面,就走,以后不要再进这个面铺。军爷前脚踏进面铺,后脚我就关了它。”春归说完站起身,看着宴溪那张脸闪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忽然笑出声:“人活着,就是图个痛快。穆军爷想豪掷千金在我这里吃面,不满您说,我还真没看上您那点银子。要我说怎么能活的痛快?那就是您打今儿起,出了这个面铺,再也别来。您看看您能成全成全我们这些贱民吗?”   宴溪从来没想过,春归会这样说话。三年前那些日子,她不喜欢说话,宴溪与她穿林子,常常会逗她说话,她说不出来的时候会急的满脸通红,在地上跳脚。宴溪也曾看她说不出来堵住她的唇,对她说说不出来,那便别说了,我懂。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春归有一日会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完全不顾你的颜面。也对,对她来说,何必顾及自己的颜面?   直到这一天宴溪才明白,这趟无盐镇,真的来错了。有些人,在心里念着比见了好,以为见了可以赎罪,倒是给人家徒增了烦恼。他默默吃完最后那口面,站起身。他的马就拴在街边,他尽量没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堂堂大将军,什么阵仗没见过,一个女子的奚落而已。然而心里还是难受了一下。   翻身上马的时候想到的是,三年前那一夜自己不告而别,春归下山寻他,他坐于马上,那时他的姿态高高在上,以为堂堂男子汉心怀天下,斩断一段露水姻缘就如斩敌人首级那般容易。最后才发现,自己那点龌龊,真的会遭报应。春归,就是他的报应。   宴溪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军营,看到张士舟正趴在地上挖着什么,走过去踢了他一脚:“做甚呢?”   张士舟听到宴溪的声音连忙抬头,指指一旁的一株花草:“闲的无聊,看看能不能种活。”   “哦。”宴溪也弯下身与他一起刨坑,二人的头顶着头,张士舟不敢太放肆,微微向后撤了撤,看到穆将军的神色十分奇怪。料想早上可能在春归那受气了,于是赶忙低下头接着挖。心里却想着,春归这气人的本事真是见长了,把穆将军都气到了。   宴溪挖了许久,把那株花拿过来放进去,一点点埋了了根部,又起身端了盆水,浇了浇。末了问张士舟:“还有吗?多种点,这样看着不荒凉。”   张士舟本来就是给自己解闷子呢,听宴溪这样说,只能跑出去寻花草。留宴溪一个人在那发愣。她今天把话都说成那样了,自己若是再去,就有点没脸没皮了。何况依她现在的性子,兴许真能把铺子关了。怎么性子这么烈?从前那个软糯糯的女子多好?让人我见犹怜。这可倒好,让人望而生却。一边发呆一边想她说那番话的样子,真狠。   过了一会儿,张士舟回来了。抱着几株花草,二人又开始刨坑。谁都没有想到,马上就入秋了,他们种这些花草有什么用?入了秋下了霜,一夜就死了。管他呢!眼前最重要。   “有我的信吗?”宴溪算了算,母亲的信也该到了。她总是喜欢担惊受怕,最重要的,母亲八成会问他与春归的事,找到了吗怎么样之类,倒不是真的多关心自己的儿子,纯粹就是深宅大院日子太无聊,给自己找点乐子。就跟他与张士舟在那刨坑一个道理。   “有一封,一会儿进营帐拿给您,这会儿又是泥又是土的,没法看。”张士舟说话间又抬眼看了看宴溪的脸色,发现他跟刚刚一样,还是阴着天。“老大,您这回来跟从前不一样了。”张士舟终于鼓足了勇气说话。   哪儿不一样?”   “从前您好听个曲儿,这回来这么些天,也没见您张罗。您从前也不是话少的人,与咱们在一起,也有说不出完的话,这回来,您不大说话了。”张士舟拍着脑袋想该怎么把话转到自己想说的话上头来。   “还有吗?”听张士舟聒噪,令宴溪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于是问他。   “有是有的..从前您哪里帮女子做过粗活,别说女子了,您在穆府,什么时候干过活,这几日日日去春归那里干活,春归又不给你好脸…您图什么呢?”   “不去了。”宴溪没有回答张士舟关于他图什么的问题,而是径直说:不去了。还怎么去?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以后见了她最好也要远远的躲开了。   “不去了??”张士舟看起来很惊讶,但心里属实是高兴了一下。那春归这几年再精进,也算不过穆将军,他带兵打仗什么招数没用过?万一再使点什么阴招呢?   “不去了。”   “为啥?”   宴溪听到张士舟问为啥,终于抬起了头:“我问你,刚刚我说不去了,你是不是心里挺高兴的?”   “.………”能看出来?   “你不用回答,我心明镜似的,你倒戈了,如今与她是一头的。但你如实告诉我,为何我说不去了,你那么开心?”张士舟跟宴溪走南闯北,不知一起打过多少仗,也是过命的兄弟。不论何时,张士舟都竭力维护自己,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兄弟会叛变。   张士舟站起身,蹲太久了有点累,这一站又很晕,直挺挺在宴溪面前倒下了。宴溪伸出手拉了他一把,让他不至于摔的那么狼狈:“看你那出息!”   张士舟嘿嘿笑了两声,缓了半天才开口:“您走的时候说要我照顾她,她哪里需要照顾?下了山,住在了医馆,转头就开了面铺。跟秀才识字,跟郎中学医,这些年没停下过。这都不打紧,谁还没有过求知若渴的时候?最难能可贵的是,您的银子她再难都没有用过,只用过一次,青烟在红楼被西凉人折磨的只剩一口气,她拿出了五个金元宝为青烟赎了身。这两年为了还上那几个金元宝,一个弱质女流,去走镖。”春归这一路走的太辛苦,张士舟说着便有些动容:“将军您家世好,未来的夫人也一定是名门闺秀,这点你我心明镜似的。您到春归面前,其实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难道要取回家里做小吗?这样的女子,去大宅子里做小,可惜了。话又说回来,春归心里没有您,您去了,反倒给彼此徒增烦恼您说是不是?”张士舟真的是为了春归好,也为了穆宴溪好,两个根本不可能的人,还瞎凑在一起做什么?若是哪一日谁真的动了情,那苦楚,谁都受得起?   “她没动我给她的银两?”   “没有。只有一次,用来救人了。但她正在还。”   “她去走镖?”   “对,为了还上那五个金元宝,她去走镖。”   宴溪心里突然有些鄙夷自己,三年前那一走,以为一袋银两一了百了。那时的春归怎么样呢?抱着那袋银子没有看一眼,而是问他将军?校尉?这个女子在乎的从不是那些世俗的东西,是自己当时为何要骗她。   很多从前不懂的事,这一刻突然全懂了。包括春归,从前不懂她,眼下,全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化悲愤为字数,今日还是两更,稍后还有一更 第30章 不若不相见(一)   春归发现:穆宴溪消失了。   自打那日春归说了那番话后, 他便消失了。他消失了, 春归便舒坦了。午后遛完小鹿去青烟那里拿衣样子。   给青烟赎身后, 二人合开了一个成衣铺。起初只是一个很小的作坊, 二人备了一些衣料,青烟亲手做衣裳。过了一些日子,春归去别处走镖, 每回都会带料子回来。她们的衣料成色好, 加之青烟做出的衣裳十分好看, 渐渐的客人就多了。大概过了半年左右,二人正经租了一处铺子,又招了几个针线活好的老妪,生意更加红火了起来。   春归到的时候青烟正在画衣样子, 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宣纸, 各色的水彩摆在手边,下笔很谨慎, 过许久才会加一笔。春归静静的站在她身旁, 把阿婆做的酱肉放在她手边。   青烟闻到肉味儿抬起头, 看到春归。立马放下笔去拉她的手:“你今日怎么来了?”   “阿婆做的酱肉, 要你吃。”春归拿起一把小刀, 割下一块儿酱肉塞到青烟口中。青烟满足的眯起了眼睛:“阿婆的酱肉真是一绝。”边吃边夸。   春归忍不住也给自己切了一块儿,太好吃了:“阿婆偏心!”   青烟嗤嗤的笑出声,想起什么似的问她:“瘟神还来吗?”   “不来了。”她问的是宴溪,后来春归与她说起过与宴溪的事,着实出乎了青烟的意料, 一个看着那么堂堂正正的人,却在男女之事上这样糊涂。春归不想提宴溪,这几年她识人多了,更见不得宴溪在她面前隐忍。感觉就像一只狼隐藏了自己利齿。无论说什么都对着你笑,好像他生来没有脾气。   春归又不傻。他堂堂的大将军能没有脾气吗?无非是从前做错了事,良心过不去,又或者根本就是日子无聊,想再拿自己逗一次闷子。   青烟看她似是不开心,拉了拉她的手道:“昨儿一个姑娘来取衣裳,手里拿着一个糖人儿,看着十分好吃,我便多问了一嘴,原来是打蜀地来了一个捏糖人的先生就在这条街拐角。咱们去吃好不好?”   春归一听说有糖人儿吃十分开心,一个劲儿点头。又想到自己的书看完了该买了:“那你还要陪我去书屋。”   “那感情好,现在就去。”青烟与做活计的阿婆交代了一句,便拉着春归出门了。   这两位女子,一个温婉一个欢脱,都生的仙人一般,无盐镇上的人都识得:一位是面铺家的姑娘,一位是成衣铺的掌柜。也有人记得青烟过去的事儿,但大家都闭口不提。谁还没点糟心的事,向人家姑娘伤口上撒盐,不地道。   正走着,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青烟姑娘。”   二人闻声回头,看到一个男子站在那里,他的头发半灰半黑,一身赤金色长袍拖到地上。青烟的手瞬间冰凉。春归察觉到她的异样抓紧了她,微微向前探了半步,挡在青烟身前。   “请问公子何许人也?无盐镇上没见过。”春归这几年随人走镖,江湖上的规矩也懂一些,先问姓甚名谁。   那人听到春归这样问他,嗤笑了声,拖着长袍向她们迈进一步:“青烟姑娘,好久不见。”他的眸子中闪过一道猩红,似是着了魔。   青烟的手渗出的冷汗,湿漉漉的紧紧攥着春归。春归从未见青烟如此过,心里大概了然那人是谁了。“西凉不好呆了吗?”春归瞪了那人一眼,拉着青烟走了。过了半晌,回头看那人,已是消失不见。   青烟惊魂未定,虽已时过境迁,但当时的恐惧已在心内深深扎了根。是这个人,他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坐在一旁看着。青烟犹记得那刀片划在身上的感觉,还有那檀香烫在身体上的灼烧感,还有那活人在用力撕咬皮肉的感觉..   “春归…我不想吃糖人儿了…”此刻这烈日之下,好似人人都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将她拆吃入腹,那些在深夜中经历的恐惧,也将白日吞噬了。   “不吃了,我们去面馆好不好,阿婆给你煮面吃,薛郎中有几日没见到你了,今早还在跟我念你。”春归不敢留她独自一人。   “好。”青烟含着泪点头,她抓着春归的手一直在抖。春归心痛极了,宋将军说过,折磨青烟的那几个西凉“贵客”不好惹,要青烟日后看到他们后立刻报信。而今他们又来了,为何而来?   春归把青烟交给薛郎中后就直奔军营,宋将军才走没几天,他们就来了。来就来了,还来吓青烟,这群西凉狗是要做什么!春归生着气,一路跑到军营,大头兵看到春归来了,连忙开门问她:“怎么了这是?”   “我找张士舟。”   “张校尉正在将军帐里商议军情。”   春归听到张士舟与宴溪在一起,止住了脚步:“劳烦您帮我通秉一下?”   大头兵连忙点头,向里跑去。   宴溪正在与张士舟商议如何对付今日城里出现的这几个“贵客”,听到大头兵来报一个叫春归的姑娘求见张校尉,愣了一瞬,朝张士舟摆摆手:“你去罢!”   张士舟得令前往,看到春归站在那,满面怒容。   “怎么了?”   “是西凉人。折磨青烟那个西凉人来了!”   “你在哪儿看见的?”   “刚刚在街上。”   张士舟一听事关重大,自己不能决定。便试探着问春归:“这事儿得将军做主,你方便把刚刚的情形当面与穆将军说一下吗?你要仔仔细细的说,不能遗漏任何细节。”   “好。”春归不假思索点头,事关青烟,她不能意气用事。   这个营帐宋为在的时候,春归来过那么一些次,宋为给了她几趟镖,春归为了感谢他,采来名贵稀有的药材送给他。今儿个里面的不是宋为了,是穆宴溪。   宴溪看到营帐的门开了,春归跟在张士舟身后,顿觉无地自容。怎么说呢?在懂得春归以后,突然发觉自己在她面前,如蝼蚁一般。他一直觉得自己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觉得自己顶天立地,然而在春归面前,却乌糟至极。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看着春归。不知她这趟来是为什么,兴许是那些扎心窝子的话还没说完,今儿想起来,再补上几句?   张士舟感觉到二人之间紧张的氛围,咳了一声:“春归,你把刚刚的事情对大将军说一遍好吗?你见过什么人,什么样,说了什么话?”   “好。”春归点点头,面向穆宴溪,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刚刚与青烟在买糖人儿的路上,被一个人叫住了。他身着赤金色长袍,头发半黑半灰,对青烟说好久不见。”说完看着张士舟,青烟的事张士舟是知晓的,张士舟点点头。   “眸子,是什么颜色的?”宴溪忽然开口问春归。   春归仔细回想了一瞬:“是黑色的,但会有猩红的流光。”   “嗯。”宴溪点了点头,转头问张士舟:“还有什么内情是本将军不清楚的?”   张士舟连忙把三年前青烟的遭遇对宴溪一五一十的道来。   “那家红楼宋为查过吗?背后是谁?”红楼做的俨然不是皮肉生意,换句话说,那家红楼,不知有多少西凉的探子。宋为刚走,宴溪来了也不足一个月,他们便来了,可见是奔着宴溪来的。   “查过。这红楼是淮南的一个富贾所开,十几年前他来这里游山玩水,看中了这块地方,便开了一家红楼。平日里,这红楼都由老鸨打点。除了青烟那回,没出过乱子。”   红楼那么些女子,为何要是青烟?那些西凉贵客千里迢迢来这里,就为了折磨一个头牌?还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这次又要特意在青烟面前现身?这些统统说不过去。宴溪凝神思索,过了许久,才站起身:“多谢春归姑娘来报信,下次若是再遇到,怕是还要劳烦姑娘。”说罢从身旁拿出一个小圆球放到桌上:“下次再遇到他们,就把这个放到天上。一会儿让张士舟教你用。不要与他们多说话,尽量别说话。夜里把医馆的门关好,青烟最好不要离开你的视线。”宴溪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叮嘱了一遍,而后站起身:“让张士舟送姑娘回去吧!”   宴溪把自己与她拉的很远,那一日张士舟说的对,既是来了给她徒增烦恼,莫不如不相见,若是迫不得已相见,还是远着一些好。   春归道了声谢,便与张士舟向外走,穆宴溪一直送他们到账外,看着张士舟与她并排消失在视线中,于内心最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张士舟与春归向外走,这会儿才得空问春归:“青烟如何了?是不是吓着了?”   春归点点头:“她一直抖。”   “你别急,西凉狗这两年被我们打够呛,眼下穆将军来了,他们更不敢怎样。其实今日我们已经得到探报了,你来之前,我与穆将军正在商议此事。我们人已经撒出去了,一旦他们敢在咱们地头撒野,瞬间就能收拾他们。”   “哦。”春归哦了一声,回身看了看张士舟:“我不大了解,你们穆将军与宋将军比起来,哪个更把百姓放心上?”   宋然想了想:“这事儿我得公平点说,穆将军父亲是朝廷元老,为人正派,穆将军这点随穆老将军。有一年秦岭闹匪患,屠了一村的百姓,那次穆将军杀红眼了。宋将军为人温和,御敌讲求迂回,穆将军则相对强硬。”   “那若是有人来欺辱大齐的女子,你们管不管?”春归指的自然是青烟,今日那人,显然没准备放过青烟,他那一身邪佞骄傲的姿态,春归现在想起来不免有些后怕。   “这点你得信穆将军。”   “哦。” 第31章 不若不相见(二)   青烟病倒了。连发三日高热, 春归找了一个女娃在面铺帮忙, 自己则每日照顾青烟。青烟睡睡醒醒, 睡的时候也不是真的睡, 是烧的昏沉,醒的时候看到春归坐在身边,便会笑一笑。   春归看着青烟, 顿觉自己何其幸运, 打小有阿婆护着, 如今又多了薛郎中护着。她没有问过青烟的身世,一个被卖到青楼的女子,身世又能有多光鲜呢?叹了口气,为青烟换了一方帕子。   薛郎中走进来对春归说:“欧阳先生回来了, 在外面等你。我在这看着青烟, 你去与欧阳说几句话。”   春归听说欧阳回来了,连忙起身出去, 看到欧阳站在那里等她。   欧阳的母亲前两年去世了, 他伤心了好一阵子。那时他常常在面铺一坐一整天, 帮着阿婆干活, 只有与阿婆和春归在一起, 他才会觉得温暖。后来他开始准备科举考试,一路过关斩将,再过两月便要出发去京城准备来年的春闱。   欧阳看到春归出来,温柔的笑笑,忽然抬起手示意春归站下, 春归愣了愣神,站在原地看他。   只见他一只手伸进怀中,胡乱摸了一阵,另一只手却从身后拿出来,手中赫然是一个糖人儿人。春归看到糖人儿笑了起来,伸出手要去拿,却被欧阳藏到身后。   “要考你,考过了才成。”欧阳有意逗春归,春归被糖人儿诱惑着,只得点头。   “这糖人儿很甜,有什么诗写过甜?”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春归张口既来,跳到欧阳身后抢过了糖人儿。   “春归还是那么厉害。”欧阳看着她,不自觉生出几分温柔。   “先生还走吗?几时走?”欧阳这两年随一个大户人家去了别处,每月有几日会回无盐镇。大户人家给的银钱多,他在凑去京城赶考的盘缠。薛郎中几次三番要借银子给他,都被他婉拒了。   “不走了。”欧阳不想与春归说盘缠的事,他算过,眼下手中的银钱,如果紧一点用,是够到京城的。既是如此,还是回到无盐镇做两个月先生,否则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春归和阿婆。   “哇!不走了好,那先生晚上留下与我们一起用饭吧?阿婆给你做好吃的!”春归说不清自己对欧阳的感情,她喜欢与欧阳一起,这几年二人细水长流出一种默契来,薛郎中总是怂恿春归嫁给欧阳,可是春归不知为何,内心总会有一丝犹豫。   “嗯!”欧阳点点头,而后看向后院:“郎中说青烟病了,眼下如何了?”   春归将那日的事与欧阳说了一遍,欧阳凝神想了很久,他直觉这件事不简单,按理说,恩客是不会如此纠缠一个青楼女子的。   “我进去看看她罢?”欧阳常与青烟讨论诗词歌赋,这女子有一颗玲珑心,只是可惜了命途多舛。   “你去看,但别叫醒她。她刚睡。”   兴许是听到了声音,青烟睁开了眼,看到欧阳来了,笑了笑,唤了声:“先生。”   欧阳亦朝她笑了笑:“你快睡罢!晚上我在这里用饭,到时你若是能起来,我给你看看我新写的词,还得劳烦姑娘帮我填个曲。”   青烟点点头,又昏昏沉沉睡去。   欧阳回身看了看这间医馆,满是人间烟火气。他苦了二十多年,所有的甜都在这里。又抬眼看了看春归,她正低头吃那个糖人儿,兴许糖人儿是真的好吃,她舔一口便会嗤嗤笑一声,活像一个七八岁的幼童。   他其实想过要与春归说清楚,说说自己这几年心里那点千回百转,然而每当他回到家中,看到家徒四壁,那些话又生生的压下去。于是总是想着,待日子不这样难了再说吧!总不能要春归与自己一起受苦,她已经够苦了。   春归感觉到欧阳在看她,朝欧阳努了努鼻子,欧阳笑了声,出去找薛郎中说话。   薛郎中正在抓治疗腹泻的药,兴许是马上要入秋,镇子里腹泻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今儿个来的这几个,捂着肚子差点解在医馆里。看到欧阳出来,便指指面前的椅子:“你坐在那里等我,我还得一阵子。”   说完接着忙碌,这时张士舟进来了,看到欧阳,朝他点了点头。“营地里草药不够了,郎中可否借点给我们?”张士舟直奔主题,今日不知怎了,好些个兵腹泻。   “怎了?”薛郎中放下手中的药,营地里的郎中是京城带来的,薛郎中见过,医术了得。药草不够的时候会来他这里借,但很快就会还上。二人也一起对过方子,今年营地里止腹泻的方子二人就一起对过,最后在医馆抓的药。   “今儿营地里好些人腹泻,不知原因。”张士舟眉头皱着,十分苦恼,兴许是吃错东西了。   “之前配的药,他们服了吗?”   “按时按点服的。”   郎中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不正常。营地与镇子相隔甚远,怎会突然有这许多人腹泻?   “有什么不对?”张士舟看到薛郎中的神情,觉出一丝不妙。   “兴许是有问题。”薛郎中把今日医馆的情形说了,张士舟突然想起白日里穆将军说过,西凉人喜欢用毒的事。   “我去请将军!此事不宜耽搁!”张士舟说完撒腿就向外跑,翻身上马回营地,一刻不敢耽搁。这西凉狗若是真用毒,真是找死了!   到了营地立马把情况对宴溪说了,二人骑着马就向医馆赶。   到了医馆,看到春归也在帮郎中抓药,她忙的一头一脸的汗,抬眼看到宴溪,当做没看到到,迅速沉下脸去。   “郎中。”宴溪看到春归的神情,觉得无地自容,但还有要紧的事,于是走到薛郎中面前,轻声对他说道:“请郎中把今日瞧病的人情况与我仔细说一下。”   薛郎中不敢儿戏,仔仔细细一字一句说与他听。宴溪听着便皱起了眉头,看向张士舟:“那几个人,今日都去了哪儿?”   “在河边的馆子喝茶,一整日。”   宴溪在医馆的地上踱步,西凉人喜欢用蛊用毒,但今日来医馆瞧病的人,并不住在一起,营地也是在城外,若是用毒,这毒该是在哪里投的?   “是毒吗?”春归突然开口问宴溪,这些年她随人走镖,也见过很多江湖事,听说过用毒。   宴溪看着春归,点了点头:“兴许是毒。只是这些人在不同的地方,营地也在镇外,想不通是如何投的毒。”   大家都陷入了思考。   过了许久,春归开了口:“这些人吃的不一样,用的不一样,只有一样东西,他们是一样的。”   她看着宴溪,宴溪也看着她,二人同时开口:“无盐河。”   是了!是无盐河!无盐镇的人和军营的人,都饮无盐河的水。宴溪想通了,势必要去看看,他对春归说了句多谢,便带着张士舟出去了。二人刚要奔河边走却听到春归在后面唤他们:“我也去。”   张士舟看了看宴溪,等他发话。   “我与郎中学医,略知一二。”春归心系着无盐镇的百姓,她想帮忙快些找出答案,与无盐镇的百姓比起来,她与宴溪那点恩怨根本算不得什么。转身跑回医馆后院,对欧阳说:“先生,我有要事出门,您等我。”而后又急匆匆跑出去。   “走吧。”宴溪转身在前头走,春归跟在他身后。   几人走到无盐河边,看着流淌的无盐河水,这条河养育了无盐镇的百姓,也养育了岸边的人,如今,却是暗藏杀机。   三个人顺着河道向上游走,仔仔细细的看河边的情况。   转眼便入了夜,宴溪点燃了火把,河边风大,三个人被冻的瑟缩。他看了看春归紧紧抿着的唇,分明是冷了,却咬着牙不吭声。脱下自己的外褂递给她,看春归没有伸手接,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道:“得罪了。”而后为她披上。   怕春归说他,迅速的走到前面,为他们带路。春归披着那件外褂,觉得不自在,眼下又那么冷,穿也不是,脱也不是。营地里的援兵也到了,大家在这夜色中将无盐河翻了个底朝天。快要天亮的时候,一个大头兵突然指着一块石头叫了起来:“这里!”他们奔过去,牛皮纸上还残存着白色粉末。宴溪看了看春归:“有劳。”   春归走上前去,捞出来放到面前,轻轻闻了闻,而后转向宴溪点点头:“是。”   宴溪突然很生气也很庆幸,生气在于竟是真的有人投毒,庆幸在于投的不是剧毒。他铁青着脸色喊了一句:“收兵。”   张士舟感觉到了宴溪的怒气,忙跑到他身边:“接下来怎么办?”   “把那个交给衙门,让他们的人去验;让守城的士兵把这几日无盐镇所有向这个方向往来的名单给我们;让探子把那几个“贵客”的行踪全部摸清楚。”   “好。”张士舟得令后连忙去办差,他临走前对春归说:“天还未亮,你跟紧点,别落单。”   宴溪听到张士舟说的话,故意放慢了脚步。再走镖学医,也终究是个女子。夜黑风高的,万一摔到了或是有个别的什么意外,宴溪无法对自己交代。感觉到她就在身后跟着,便不再改变速度。一行人就这样匀速进了城,回到了医馆。   大家折腾了一夜,都有些筋疲力尽。面铺已经开张了,大锅里冒着袅袅热气。一个大头兵咽了咽口水嘟囔了一句:“来碗面条就好了…”   宴溪看了他一眼,转身对春归说:“让他们进去吃口东西吧,我来结账。”   春归站在那没做声。   宴溪又加了一句:“我不进去,你放心。”他这样一说,反倒显得春归有些小气。   她转身走了,不再理他。大头兵们瞬间把面铺塞的满满当当,春归累了一夜,有些睁不开眼,端着面碗的手有些打晃。宴溪站在医馆门口对着面铺的大头兵喊:“自己去端`!”而后转身进了医馆。   他也饿的狠,却没有一口吃食。春归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头来也没赏他一口吃的。   他苦笑了声,扔下一百两银子,走出医馆,奔将军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稍晚些还有一章,今日争取更...三章? 第32章 无盐镇惊魂(一)   无盐河投毒这事, 在无盐镇掀起了轩然大波。   像无盐镇这样的小城, 地处大齐西凉边界, 几十年前战火纷飞。老人们犹记得那时清早推门, 看到街巷上横尸遍野,最长的一仗打了五年。当时宴溪的父亲挂帅出征,在青丘山, 从二十五岁打到了而立之年。   年轻人不大知道曾经的事了。老人们却记得, 那时大战之前, 也有人在无盐河投了毒。但投的是剧毒,要人命的。有些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开始有人收拾家中细软, 准备逃生了。也有人会劝说准备逃跑的人:“去到别处能怎样呢?日子还是很难熬啊!你看看当年带兵打仗的是穆老将军, 而今这里来的是他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且再等等吧!”不安的心倒是的得以安抚,但大多在屋内不出门了。   衙门的通缉在午后便贴了出来, 只说缉拿凶徒, 还有画像, 并未说缉拿的是谁。宴溪派人把方圆五百里内的城镇都设了暗哨, 撒下天罗地网。但眼前要紧的是, 无盐镇的人该喝什么水?是随军的文郎中想到了办法,那毒性,大概七日可消散,在这期间,可以配了解药送到各家各户。但配解药, 目前的药草完全不够,还是得上山去采。   说道采药,宴溪就想起一个人,她在山野之间穿梭,这青丘山就像她的眉眼,完全随她的心情而走。此时她若在,定能事半功倍。   “你去挑三十人,然后去医馆,请春归帮忙带你们去山上采药。”宴溪对张士舟说,春归心里装着无盐镇的百姓,这事她一定会尽心尽力。   “你呢?”   “我不去。我在这里守着。”宴溪说罢坐在椅子上,低头看探子写来的密报,不再抬头。   “要给银子吗?”张士舟突然想起,从前营地里叫百姓帮忙,都会给银子,这次不知该不该给。   “她若要,就给。从我私账里出。”   张士舟笑了笑:“妥嘞!”   到了医馆,看到春归正在收摊,昨儿折腾一夜,阿婆担心一夜,二人都没有睡好,这会儿有些腿软,索性就先收摊了。看到张士舟带着一群人过来,愣住了,说道:“今儿没有面了。家里存的水用完了,我和阿婆也没有力气了。”   “嗯嗯。不是吃面的事儿,是…”张士舟看春归站在那直晃,于心不忍。但一想到满城的百姓等着用药,狠了狠心:“现存的草药不够了,得去山上采一些。可是我们不认得,想看看你能不能带我们去。”   春归听他这样说,扯下腰间的小钱袋塞给阿婆:“能。”   “走。”   说罢上了张士舟牵来的马便走了,径直去了那片密林。密林密不透风,她带宴溪去讨兽皮的时候,曾经走过这里。那里因着潮湿阴暗,是采药的绝佳去处。一群人折腾到那天,天黑了。春归叫人支起了火把,带着他们在林子里穿梭,到了后半夜,看了看各人手中的药材,算了算量,差不多够两日。   “咱们下山吧,山上露重。这会儿若是病倒了,镇子里未必有足够的药。”春归拉着张士舟对他说:“明儿一早,换一批人来,只留三两个认识这几种草药的。”   张士舟点点头,举手喊了句:“收兵。”   带队向山下走,夜里的深山,此刻安静极了,他们走过之时,惊起无数的鸟扑棱翅膀飞起来,嘶哑的叫声为这夜平添几分恐怖。   春归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瞬间觉得有些头晕,她冲后面喊了一句:“捂住口鼻!”而后缓缓倒在了地上。已然来不及了,三十几人瞬间被放倒。春归心知他们中了迷香,从袖口拿出一颗药丸塞进自己口中,渐渐感觉到自己神思清明。她闭着眼睛,静静的等。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似是兔子在草地上散步,一步两步三步,走走停停。待那声音走进,春归听到一声嗤笑:“大齐的猪。”分明是那一日在街上,叫住青烟的声音。她随各路师傅走了三年镖,这江湖有多险恶她心中清楚的狠。感觉到有人上前缚住了双手,而后被头朝下扔到了马上。身上的血液一瞬间都涌到头顶,春归起了一阵眩晕。   “你确定这女子管用?”另一个声音开口问道。   “有没有用,试试便知。”说话的人冷笑出声。   春归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感觉到天亮了,晨曦透过斑驳树影照了下来,她被从马上扛了下来,扔到了地上。扔的很重,屁股摔的很疼,但她忍住没发出声音。   “药性还没过?”   “还有一两个时辰。”   “嗯。那咱们先出去看一看。”   春归听到那两人走了出了出去,她微微睁开眼,看到不远的地方,张士舟也瘫在那里。   “张士舟…张士舟…”轻轻出声唤他,看到张士舟的眼皮动了动,嘴里发出一声:“嘘…”   春归连忙闭上眼睛,又过了片刻,听到张士舟对她说:“真没想到会跟你死在一起。”而后轻笑了声,都这个时候了,他倒是生出了一股子壮士扼腕的悲凉。   “那是你的荣幸。”春归已解开了自己的双手,她去走镖,学的第一个本领是用毒解毒,第二个本领是解绳索。爬到张士舟身旁,帮他解开了绳索。   “你这镖没白走,江湖本领倒是学了不少。”张士舟白了春归一眼,而后问她:“知道是谁抓了我们吗?”   春归点点头:“那声音我认得,西凉“贵客”。”   “嗯。你还记得来时路吗?”张士舟不想让春归死在这里,他一个男人,什么都受得住,若是再让春归遭受青烟一样的痛苦,于他来说,生不如死。   “月黑风高,依稀记得。”春归是在青丘山长大的,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认得。   “你听我说,一会儿你我假死。待人走近,我弄死他们,你跑。”   “你为什么不跑?”春归小声问他。   你是不是傻?你觉得我们两个都能跑吗?难道不需要一个人拖住他们吗?张士舟要被春归气死了。二人听到有响动,立即分开了。   春归其实有一点感动,她跟张士舟拌了几年嘴,紧要关头,他竟然让自己先跑。说到底她心中是有一些怕的,青烟说过,那个人,喜欢折磨女子,尤其是绝色女子。春归觉得自己不算绝色女子。   脚步声近了,一只脚踢了踢春归的身子:“睡的倒是死。”   春归慢慢的睁开眼睛,看到眼睛站着那个男子,他在看到春归后眼眸中的猩红闪了一闪。随即蹲下身子,伸手握住了春归的下巴:“那一日没仔细看你,今日再看,果然绝色。”   你瞎了吗?春归心里嗤他,笑了一声。   “笑什么?”   “笑你相貌堂堂,却魔鬼心肠。”   “你不怕我?”   “怕你作甚?你有山间的老虎厉害吗?”春归坐起身子,他说她绝色,春归心中觉得今日在劫难逃了。但她不想在这个畜生面前显出胆怯,那会让她瞧不起自己。   “稍后别求我,记住,咬紧牙关,别求我。”那人突然用力捏住春归的下巴,他目光中的狠厉划破春归的皮肤。而后猛然甩开春归,大笑出声。   “你也记得,别求我。”春归不想在言语上输给他,她缓缓向一旁移了移身子,目视前方。春归曾随猎户一起去山上打过大兽,她深知一旦你怯懦了,野兽便会迅速撕碎你。只要你还有斗志,野兽就不敢轻易上前,因为它还有与你周旋的兴致。   张士舟也睁开了眼,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无法判断这里到底有多少人,因此不敢轻举妄动。那个“贵人”他们探了几年,贵人的父亲几十年前曾败在穆老将军的手下。而今他们卷土重来,大抵是为了雪耻。   赫连家族是西凉国的名门望族,即便赫连老将军多年前败了,亦不影响他们在西凉国的声望。赫连云飞是赫连老将军的次子,他打小就有怪癖。西凉人盛传他在五岁时,用刀划一个下人,直至毙命。西凉国女子谈赫连云飞色变。   赫连云飞向外摆了摆手,三个黑衣人走了进来。他指着其中一人,又指指春归:“喏,开始吧!”说罢慢慢向后坐在椅子上,眼中的猩红更深。   那人听到后点了下头,而后缓缓向春归走去。他手中捏着一把极小的刀,春归看了看,这是当初划青烟那把吗?她心中涌起无限的厌恶和憎恨。春归的眼直直的看向赫连云兰:“这把刀划在女子的身上,让你觉得痛快吗?”她突然笑出了声:“所以你不能人道是吗?”春归说完这话,看到赫连云飞的眼睛忽然变红,他猛然站起身冲到春归面前,一个巴掌打在了春归的脸上!春归被他打的头晕目眩,她晃了晃自己的头:“所以你当真不能人道?”   “婊子!”他痛骂出声,夺过下人手中的刀向春归冲去,正在此时张士舟跳了起来冲向了那个黑衣人,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把短刀扎在了那个人的脖颈上,那人瞬间倒地。   赫连云飞并未听到后面动静,他眼中只有春归,他的短刀划过春归的胳膊,看到里面渗出了血,他发出了一阵阴冷的笑声。春归突然向赫连云飞洒出一把白色的粉末,赫连云飞捂住自己的眼睛发出哀嚎。   “杀了她!杀了这个婊子!”赫连云飞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还有一更哈,穆将军要暴走了 第33章 无盐镇惊魂(二)   赫连云飞的惨叫声让门外的守卫一拥而入, 团团围住了张士舟和春归。   张士舟紧紧护在春归面前, 他对春归说:“咱们也算过命的兄弟了, 今儿不管谁活着出去, 记得好好活着。”他跟着穆宴溪十余年,还是黄毛小子流鼻涕的时候就与他上战场了,死倒是不可怕, 但得看怎么个死法。   “咱们谁都不会死。”春归悄悄塞了一团粉末到张士舟手中:“我数三个数, 扬起来, 捂住口鼻。”她定了定神色:“一,二..”   三还未出口,一支暗箭便射了进来,紧接着一个人破窗而入, 冲到了赫连云飞面前, 一拳正中他面门,赫连云飞防备不及倒在了地上。   “将军!”张士舟认出穆宴溪, 唤了一声, 穆宴溪回身看了眼春归的胳膊, 再一次冲到赫连云飞面前, 照着他的脸连出几拳。春归胳膊上的血还有她肿着的脸刺痛了穆宴溪, 他完全不管别人,屋内乱成了一团。   “住手!”一个衰老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宴溪嘴角动了动,赫连老将军来了,宴溪装作没听到, 突然抓起赫连云飞的手用力折断,赫连云飞惨叫了一声,昏死过去。   宴溪站起身来,看着一个老者缓缓走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赫连云飞,眉头隐隐皱起。宴溪扯起衣角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而后把春归拉往自己身后。   “来者何人?”他装作不知,看着老者问道。   “你果然与你父亲很像。”老者紧紧盯着穆宴溪,大齐的穆家是他心头的刺,他纵横沙场一辈子,却在大齐屡屡碰壁。   “来者何人?”宴溪的手抬了抬,他心头的火气还没有消,只要他的手动一动,今日屋内的西凉狗全都命丧于此。   “赫连宇。”老者缓缓报出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赫连老将军,幸会。赫连老将军来西凉,可有通关文书?”宴溪直指要害,有通关文书算名正言顺,没有便是窃国之罪。   赫连宇的嘴角动了动,朝下人点了点头。下人上前递给宴溪一道通关文书,宴溪的眉毛挑了挑。   “既是有通关文书,那便是我大齐的客人,赫连将军,得罪了。”宴溪抬了抬手,而后用脚踢了踢地上昏死的赫连云飞:“这位,也是赫连将军的随行吗?”他惯会装糊涂,赫连云飞的手怕是接不上了。他来大齐的地界撒野,总该给他一点教训,何况他刚刚骂春归的话那般不堪入耳,又用那只脏手伤了春归。   赫连宇漂了一眼赫连云飞,这个儿子是他的心病,他不知他这次为何要来大齐,为何要在无盐河投毒。“是老朽的儿子。还望穆将军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春归听说要放了赫连云飞,想开口说话,却被宴溪拉住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好。既然赫连将军开口,晚辈自然会放了他,但他此生,不得踏进大齐一步,否则,杀无赦。”宴溪说完,拉着春归向外走,外面,两伙人站的齐齐整整。   是夜深之时,穆宴溪突然心生不详的预感。他率队上山,看到躺了一地的人,没有春归和张士舟,心里轰的一声,是自己要春归带他们上山的。慌乱之中,看到春归洒在地上的银粉,顺着银粉一路走到了这里。听到春归说话的声音,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春归甩开宴溪的手,他把赫连云飞当做筹码送给了赫连宇,他根本没想过赫连云飞这种人还会卷土重来。再来之时,一旦得手,便会变本加厉的折磨她和青烟。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把她和青烟放在心上。穆宴溪永远是穆宴溪,家国利益高于一切。   “你受伤了,要包扎。”宴溪从身上扯下一块料子,递给春归。   春归并没有接,而是看向张士舟:“有劳了。”自身上扯下一块衣料,递给了他。张士舟心里叹了一声,这两人…走上前去,为春归包扎。   宴溪感觉到春归对他的抗拒,却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指了指前面那匹马:“你骑那匹回去。”   春归没有回应他,翻身上了那匹马,独自离去。   宴溪紧紧跟在她身后,赫连云飞不能死在大齐。若他死在大齐,双方难免会交战。届时定会生灵涂炭,但这些他不能对春归说。他与春归立场不同,他想的是大齐,春归想的是青烟。她纤细的背影写满了生气和拒绝,折腾了这两日,头发已经蓬乱,索性拆开了辫子,用手指顺了头发。她披散头发的样子让宴溪想起三年前,在青丘岭,她的发尾常常扫过他的脸庞。   就这样默然无声到了兵营,宴溪对张士舟说:“你带人送春归回去,快去快回。”一个人打马进了校场。   “春归,将军是如何找到咱们的?”张士舟不解,问春归。   “他如何找到咱们的,你为何不去问他?”   “好歹也是过了命的兄弟…你以后别噎着我说话了啊!”张士舟听出了春归的怒气,小声告饶。   春归想了想,的确不能迁怒于张士舟。刚刚若不是穆宴溪冲了进来,她会趁乱夺过赫连云飞的刀杀了他。春归是与猎户打过大兽的人,有些兽一旦卷土重来,就会加倍的报复你。她看了张士舟一眼,他嬉皮笑脸的,正在哄着自己。   春归扑哧笑出了声:“太丑了。”   “你说谁丑呢?”   “说你呢,张士舟!你这样,在京城是不是讨不到媳妇?”春归说完咯咯咯笑了起来。   “胡说八道!小爷走哪儿都有人追着!”张士舟一听春归质疑他的魅力,有些急了。   “好好好。那无盐镇怎么没有女子追你?”春归一句话问的张士舟哑口无言,他恨恨的瞪了一眼春归,打马在前头走了。   春归真的有些累了,她到了医馆,直奔后院,进了卧房便睡了,这一睡睡的昏天暗地,再睁眼,已是第二日傍晚。醒了便觉着肚子饿,直奔面铺,看到青烟正在帮阿婆忙,连忙跑过去:“你快进去!”   青烟笑了笑:“我的高热退了,神清气爽,也要出来透透气呀!”眼睛向下,看到春归的伤口,连忙把春归拉到一旁:“这是怎么了?”   春归把她拉到一旁,对她说:“青烟,那个人短时间内不会来了。”而后把前晚发生的事与青烟仔细说了,青烟的眼角渗出了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春归:“你怎么知道他不能人道?”   春归脸红了红:“走镖的时候,听那些人说,有一类人,因着不能人道,惯会折磨别人,折磨的越狠,他们越舒心。”   青烟点了点头,她是卖艺不卖身的,那人折磨得她那样惨,却从未让手下动过其他的,兴许真的是不能人道。   二人这样说了会儿话,便都觉得好一些。春归吃了两碗面才觉得自己缓过了精神,支着胳膊对着街上发呆,看到一个人目不斜视的牵着马过去,不是穆宴溪是谁?连忙把头转过去,不想见他。   宴溪远远的看见春归坐在那里发呆,前日分开的时候她是带着气的,这会儿倒是看不出生气了,但是小嘴嘟着,显然不那么开心。他有心上前与她解释为什么不杀赫连云飞,猛然想起她说的他前脚踏进面铺她后脚就关了它的话。那一日在那间山间小屋里,是见识了她的狠绝的,她一定会说话算话。   宴溪不想再闹不愉快,来无盐镇这些日子,每一次见她都要缓几日心里才会舒坦,到了后来,能躲着就躲着,能不见不见。想来还是不见她的时候最好。   装作没有看到她,牵着马打面铺前过,脚步特地快了一些,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堂堂大将军,竟这样怕一个小女子,话说出去是要糟人耻笑的。   到了将军府,净了身,披着衣服上了屋顶。这些日子他夜里常在屋顶坐一会儿,无盐镇与北地不一样,北地荒无人烟,北地的夜晚,只有天上群星作伴,而无盐镇的夜晚,除了天上的群星,还有街巷上熙攘的人群。坐在这个屋顶,可以看到西面一点的院子里,一对老夫妇正在举杯邀明月,老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的老妪哈哈大笑;向前一点的地方,卖糖葫芦的商贩周围围了一群小孩子,他们跳着嚷着要糖葫芦;向东一点的地方看,面铺炊烟袅袅,那个小人正在忙碌,她看人顺眼的时候,会转身再端一碗面汤。   宴溪定睛看了看,一个身材颀长身着长褂的人走进了面铺,与春归说话。他从怀中不知掏出了什么高高举起,春归似是很喜欢,跳着脚想拿到。穿着长褂的人笑了起来,他的手在春归头上拍了拍,把那个小物件递到她手中。   后来二人走出面铺,站在街边说话。那人总是担心春归会被人撞到,不时的伸手把春归向里侧拉。   宴溪晚上常在这里看,那个人常常会在傍晚找春归,他们一说话就是一两个时辰,他们说一两个时辰,宴溪就看一两个时辰。他甚至觉得那画面很美。这趟无盐镇来对了,自己的心魔消了。张士舟说的对,既是不会有结果,就不要往一起凑,若是哪一天真有哪个人动了情,都是消不了的疼。   宴溪算了算,还有十个半月,自己便可以回京了。回去真的可以娶妻了。   与春归说话的人,临走前又拍了拍春归的头,春归目送他很远,才回到面铺。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是欧阳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膨胀了, 竟然想四更????! 第34章 无盐镇初秋(一)   无盐镇的秋说来便来了。秋天来了, 欧阳先生该走了。   然而, 欧阳先生的家里遭贼了, 他攒了两年的盘缠一日之间全没了。在家中躺了整整三日, 春归和薛郎中找来的时候,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从前脸上的神采消失了。   这是春归第一次进到欧阳先生的家,他的家里, 竟是意外的整洁和干净。然而当欧阳起身看到薛郎中身后的春归之时, 他觉得此生所有的期望全部消失了, 自己的尊严被生生摔到了地上。   从前他可以藏着掩着,可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一切还有机会,待自己高中,再来娶她不迟。然而现在, 他没有办法高中了, 他的盘缠没了。   “春归,你出去等我一会儿可以吗?”薛郎中想单独与欧阳谈谈。   春归点了点头, 她把从面铺里捧出来的那碗面放到欧阳的面前, 她生生捧了一路, 从烫手到冰凉, 那碗面放下的时候, 她看到欧阳眼中有泪光闪动。春归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我不想让她来。”欧阳看春归关上了门,对郎中说话,他的泪终于是流了下来。   郎中递给他一块帕子,他大抵能够明白欧阳的心情,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 是带着自尊的。那种自尊便是即便自己已是捉襟见肘,仍愿在见她的时候为她带去一朵花、一串糖葫芦、一块自己研好的墨,仍愿让她以为与自己一起,还是有盼头的。然而现在,这种自尊扫地了,那女子看到了他全部的窘迫,他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欧阳,你还有机会。”薛郎中把面条推到欧阳面前:“吃了这碗面,梳洗干净,拿着我借你的银子,即刻启程。”   “我不要。”欧阳不愿开口与人借钱,那简直太难捱了。   “欧阳我问你,你这一生受了这么多苦,有没有哪一刻可以令你觉得,尊严是最无用的东西?”薛郎中问他。   欧阳摇摇头,他只剩尊严了。   “或许是有朝一日,你因着觉得自己窘迫迟迟不与春归开口,而她最终嫁于别人的时候。那时你会觉得,此刻的尊严算什么?你属意的女子从此与你再无可能了。”薛郎中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元宝,放到欧阳面前:“你想想我说的话,究竟什么更重要。”而后站起身,走出了欧阳的家。   “先生怎么样?”春归站在栅栏外,想进去瞧一瞧,被薛郎中拉住了:“回去吧,做一桌好菜,为欧阳先生送行。”   “真当真吗?”春归开心了起来,她眉眼间的喜悦在秋日的暖阳中跳了一跳,跳成一道和煦的天光。   “当真。走吧!”薛郎中看着她的模样,笑出了声。他在人间走了这么一遭,见过各形各色的痛苦,无盐镇上的最深刻,而春归的最轻描淡写,却最动人。   春归跟在郎中身后,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她跳两步到郎中身旁:“郎中,如果欧阳先生高中了,我算不算名师出高徒?”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铁定算的。欧阳先生教了那么多孩子,但夸她聪慧夸的最多。“如果欧阳先生高中了,我们会不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越想越离谱,欧阳听她这样说笑出了声:“你是鸡还是犬?”   “我嘛…都说我生的美…那我应当是凤凰了!”春归说完开心的大笑出声。   到了医馆就与阿婆商量:“阿婆,我们晚上叫青烟来,一起给欧阳先生送行好不好?”   “好呀..”阿婆看春归如此开心,自然也开心:“阿婆做一桌子好菜,你再去买几坛好酒,今晚呀,咱们不醉不归。”   春归最喜欢不醉不归了,自打三年前跟薛郎中沾了酒,她便有些欲罢不能,常常在晚间,与郎中喝几口。今晚得买几坛女儿红,要二十年的!这样想着便出了门,一直向前走,走到了酒坊。酒坊家的儿子觊觎春归好几年,今儿见春归又来打酒,连忙跑了上来:“春归,来打酒?”   把春归问愣了:“不打酒打什么?”   酒坊小子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啥问题,摸了摸脑袋笑出了声。   酒坊掌柜的看自家儿子那没出息的样子,走过来一脚踢他屁股上:“滚一边去!癞□□想吃天鹅肉!”   春归看他被踢了,咯咯笑出了声。笑了许久才伸出三根好看的手指:“我要三坛女儿红,二十年的!”   “买这么些酒,家里要宴客吗?”   “欧阳先生要去京城考状元啦,为他践行!!”春归恨不得整个无盐镇都知晓欧阳去考状元的事。   “哦哦哦!”酒坊掌柜的连忙点头:“欧阳先生可以的,欧阳先生一定会高中的!”   春归听他这样说,更开心了,抱着三坛酒便向医馆走。到了医馆,发现阿婆已经开始腌肉了,连忙放下酒对阿婆说:“阿婆,我去找青烟。”   一溜烟跑了。   春归喜欢这无盐镇的秋天。跑在路上的时候,偶有一片叶子落到头上,分量很轻,轻到有一丝痒。也不必拿掉它,就让它在头上挂着,好似这秋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那秋。   到了成衣铺,看到青烟正举着一件衣裳在看,看到春归进来连忙说:“你快来试试,这件衣裳不难做,又好看,肯定可以卖的好。”说罢便往春归头上套,果然,好看至极。青烟满意的点点头,把衣服折起来:“一会儿把衣裳拿走,明儿就要穿。”   “嗯嗯。”春归点头,而后说道:“现在就走吧?晚上给欧阳先生践行。”   “欧阳先生要走了吗?”   “是的,薛郎中说欧阳先生要走了。”春归想起薛郎中的笃定神情,她是信郎中的。   “那好,咱们快走。”   待春归回到医馆,看到薛郎中站在那发愣,看到春归回来,把脸转过去不说话。   “郎中你怎么啦?”   薛郎中叹了口气,对春归说:“不必为欧阳先生送行了,他刚刚来过了。这会儿已经出城了。”   “.…..”春归看看青烟又看看薛郎中:“不是明日走吗?还没给他践行呢!”   薛郎中大抵明白,欧阳之所以不见春归,是因着他觉得最后那一面太过狼狈,他没有勇气与春归亲口告别。   “我还没给他践行呢!”春归这样说着,突然冲出了医馆,向城外追去。   这一追,一刻没有停歇,明明已是秋高气爽,却是跑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脚底的烟一路跟着她,一直跟到十里外。终于看到了一个背影,他背着一个包袱,身子颀长,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   “欧阳先生。”春归喊了一声,看欧阳回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春归,你怎么来了?”欧阳向前迈了几步到她面前。   “我还没给先生送行呢!”春归说着竟觉得有些委屈,自己忙活了这大半天,他却连一口肉都没吃上,一口酒都没喝上。“阿婆做了酱肉。”   “春归…”欧阳的眼睛通红,他从未在春归面前失态过。从前想过离开无盐镇,但一想到离开无盐镇,别处就没有春归了,便舍不得走。这个女子他惦念了三年,这三年,最难的时候,在母亲走的那段日子,是每晚念着她的名字入睡的。这个女子,是他唯一的甜。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把春归拉入怀中:“春归…我该如何与你说呢?春归…我…”   “别说。”春归在他怀中落了泪:“我懂。”都说春归傻,春归哪里傻,朝夕相处三年多,从他拿出那块墨块起,就知他对自己好。好是会上瘾的。春归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但她知道他对她的好,她是眷恋的。   “春归我要走了。”欧阳轻轻的推开春归,刚刚那一个拥抱,在他看来已是奢侈了。欧阳的理智告诉他,此时不该有承诺。承诺在此刻,是最无用的东西。他轻轻为春归擦去泪:“春归你记得,要每日读书写字。腹有诗书气自华。无论多难,记得读书写字。”   春归点点头:“我喜欢读书写字,我这几年读了好多书,以后也会读书。”   “我知道,春归最聪慧。春归你回去罢!我要走了!”欧阳向后推了推春归,而后转身离开。他的步子很大,去京城这条路,有几千里。他必须用自己的双脚亲自丈量。   春归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才回过身去。是的,为先生践行了。先生一定会高中的。   她这样想着,竟也觉得离别没有让人那么难受,甚至心中还有一丝欢喜。慢慢向回走,这一走,竟走到了天黑。远远的看到了城门,两匹马从她身旁飞奔而去,跑出几十丈远后其中一匹掉转马头向她奔来:“春归,这么晚你去哪儿了?”是张士舟。   “去给欧阳先生送行。”   “哦。你上来吧,我捎你回去。”张士舟下了马,让春归上马,他牵着马小跑。   “你们要去哪儿?”刚刚过去的时候,春归看清了,前面那个是穆宴溪。她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有时他从面铺经过,目不斜视。也算是个有皮有脸的人,没有过多纠缠。   “京城给将军送了一车好酒,将军叫我去他府里尝尝,说今晚不醉不归。”张士舟光说起那些酒,就会流口水。谁不知道穆府里的藏酒京城第一?   “什么酒?”春归爱喝酒,听他说起酒,竟也有些馋。   “说是好些种,竹叶青、荔枝酒、菊花酒、屠苏酒、桂酒、杜康酒.. 说是一样拿了五坛。”张士舟伸手抹了抹口水。   “你们是来打仗了还是来当酒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四更~~~~晚安呀 第35章 无盐镇初秋(二)   张士舟听到春归竟质疑自己和大将军, 有些不乐意了, 大声对春归说:“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和将军刚刚打了胜仗, 喝点小酒庆贺庆贺怎么了?”   春归扑哧笑出了声:“你们每天在军营里泡着, 去哪儿打胜仗?”   张士舟一听,这事儿跟她掰扯不清楚,梗着脖子说了一句:“行军打仗你不懂, 我不跟你掰扯。我们打了什么胜仗也不能跟你说。”   张士舟自然是不能说, 他做事还是靠谱, 将军安排了探子在西凉追着赫连云飞猛揍了一顿,约么他三五个月缓不过来。若不是赫连老将军安排了绝世高手,这会儿赫连云飞的脑袋应该搬家了。要说这穆将军从前不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这回不知怎么了, 对赫连云飞穷追不舍, 生生要把人弄死一样。用的还是江湖手段。   “那你别跟我说,我问你, 我想要几壶你们将军家的酒, 你说这事儿怎么办?”春归太喜欢喝酒了, 可是无盐镇的酒坊, 就那几样酒。她去走镖的时候, 在别处喝过荔枝酒,当真是好喝,甜丝丝的。刚刚听张士舟那么一说,就有点馋了。   二人这样说着话就到了城门,守城的士兵看到张士舟和春归点了点头。进了城, 就该慢下来了,张士舟说话不那么喘了,想了想:“你想喝酒,怎么不自己跟将军要?”张士舟呛她,料她也办不出这种事儿来。前脚把人训的跟孙子似的,后脚就跟人要酒,那不是泼皮无赖吗?   “你当我不敢?现在就去将军府。”春归梗着脖子,我还怕了你个狗将军不成。哼。   张士舟看她那样,也没与她较劲,带着春归就奔将军府跑,到了门口,朝春归摆手:“来,咱进去要酒。”他那双眼睛闪着贼光,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都到了门口了,春归才觉出不合适来。这要了酒,就又该有牵扯了,就那口破酒,不喝能怎么着?剁了脚转身跑了。   张士舟在门口哈哈大笑,看春归跑远了才走进去。   宴溪正在命人往酒窖里搬酒,听到张士舟进门开口问他:“你笑什么呢?”   “春归。”张士舟想起春归那个怂样忍不住又笑了一阵,笑完了才说话:“春归这个酒鬼,听说老大这有好酒,想来要几坛,人都到了门口了,撒腿跑了。”   宴溪听张士舟说春归是酒鬼,站起身来看着他:“她喝酒了?何时的事?”   “何时的事我不知道,只知道这两年她傍晚常跟薛郎中喝几口。”   “.……..”宴溪听到这个愣了半晌,才开口说道:“把她能耐的。”   在院子里摆了酒桌,拿出三坛酒,好酒好菜的透着爽利。喝了几口就觉得浑身热的慌,左右也没外人,二人脱了上衣接着喝。这一顿酒算是喝透了,张士舟喝的抱着廊柱子叫娘。宴溪酒量好,喝透了也没事儿人一样,就是走路有点晃。   抬头看了看天,夜深人静,明月高悬。她倒是有眼光,看不上本将军,看上本将军的酒了。叫了小厮,挑了几坛适合女子喝的酒,抱着去了医馆。这一路走路晃的厉害,酒却一点没打,到了医馆门口,把几坛酒在门口一字排开,跟小厮说:“你跟这守着,别让别人抱走了。明儿早里面的人看到了,你就走。”   交代完转身走了。   回了将军府,看到张士舟不抱着廊柱子喊娘了,正在吐,撇了撇嘴:“出息!”刚刚走这一趟,酒劲儿散了些,困意上来了,回到卧房内,和衣睡了。   春归早起打开医馆的门,看到门口一字排开的几坛酒,抬眼望了望,没找见人。打开瓶塞闻了闻:“娘诶,这也太好闻了吧?张士舟这个狗东西还真是办了点人事儿。以后可得对他好点。”欢天喜地把酒抱进去,对薛郎中显摆:“郎中你看,顶尖的好酒,晚上叫青烟来,咱们得喝几口。”   薛郎中也打开塞子闻了闻,果然好酒,无盐镇没见过。倒是从前在京城喝过。看了一眼春归,她正对着酒坛子傻乐,估计在寻思晚上用什么菜下酒。   正在这时,张士舟捂着脑袋进来了:“郎中,给我来副药醒酒。”兴许是昨晚喝的太多了,又掺了酒,早上睁眼觉得头痛欲裂。将军倒是厉害,他睁眼的时候将军已经走了。   “你刚起?”春归看他这副样子,不像是能起早来送酒的人。   “对啊,不然呢?”   薛郎中看了一眼春归,他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了,送酒的不是张士舟,另有其人。只见春归小脸一阵白一阵红,辫子一甩出去了。   把张士舟弄的一愣:“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郎中看破不说破,给张士舟泡了一副醒酒茶:“喝吧,喝完了坐一会儿就能好。”而后便去忙了。   张士舟想起什么似的,坐了一会儿便出去找春归。   “春归,我给你偷几坛酒出来如何?我知道大将军的酒窖在哪儿。”张士舟谄媚的与春归说话,其实是有求于春归。   春归抬眼看了看他:“你又犯什么坏呢?”   “您这话怎么说的?我是那种人吗?”一下就被春归看透了,张士舟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大将军酒窖有多少酒?”春归逗他。   “大将军的酒窖..”张士舟的双臂摊开,想了想又放下:“这么说吧,这次是穆家的镖局从京城亲自押过来的,一整车。穆夫人心疼儿子,生怕儿子这一年受苦。除了酒,还押了好些别的东西。”   “比如呢?”   春归纯属是没话找话,她想看看张士舟到底能憋多久。   “比如…绫罗绸缎,那都是上等的料子,还找人画了衣样子,说是在这边找个功夫差不多的绣娘,就能做出极好的衣裳来;再比如,上等的太平猴魁,叶上带着红丝线,拿起来沉甸甸的;再比如..”   “噢噢噢噢。”春归一直点头:“这些我都没大见过,你说这么热闹我也想不出个样子来…”   “回头我给你偷点出来。”   “我看成。”把你厉害的,还敢从你们将军府上偷东西出来。春归边说话边干活,手里的活计一点没耽搁。张士舟跟春归闲扯这么久,终于还是崩不住了。他向春归靠了靠:“春归,青烟最近做什么呢?”   “成衣铺里忙着呢。”   “哦…你能让青烟帮我做身衣裳吗?”张士舟问过青烟,青烟说不做男人的衣裳,把他搪塞回来了。他出来好几年了,家里倒是派人送来一些衣裳,但他穿着都不称心,老觉得青烟做的好看。   “不能。”春归逗他,看他神色变了变,才正经问他:“你为何要青烟给你做衣裳?镇子上不是还有两家成衣铺吗?”   “那两家成衣铺做的衣裳不入眼,我就喜欢青烟做的衣裳。”张士舟有时去成衣铺转悠,还没站稳就被青烟请出来了。哪里还有机会跟她说做衣裳的事儿。   “青烟不给男子做衣裳。”春归知道,青烟现在没法面对男子,给男子做衣裳,免不了要量体裁衣,她心里别扭。春归不想让青烟做她不愿意的事。   “求你了…春归…”张士舟双手合十做出祈求的姿势,把春归逗乐了。她知道张士舟这人除了嘴欠点,没坏心。青烟也不讨厌他,兴许这事儿说说能成。   “我今儿个问问她,要是她愿意,我就带你去量尺寸。”   “好好好。”张士舟看到春归吐口了,开开心心走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身衣服,心想小爷可算能把你扔了。   到了晚上,青烟来了,他们在面铺里留了一张桌子,阿婆做了好菜,摆了满满一桌,春归把那几坛酒拿了出来,脸颊上的笑涡很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好多人。”   青烟闻言笑出了声,她用手指点春归的额头:“你可是读了好多书,眼下会改句子了。”   “我可厉害呢!”春归抓住青烟的手,作势要咬她,阿婆和薛郎中在一旁笑出了声。   “你还别说,我们春归改的诗很好。”阿婆捏了捏春归的脸:“眼瞅着就要中秋了,春归改的有意境。”   “可不是!”春归听到阿婆夸她,也很开心。把头靠在阿婆肩上:“喜欢过节。”   “嗯嗯,那咱们中秋的时候,还这样过。”青烟摸摸春归的头,对她许诺。   春归开心的直点头,拿起一坛酒:“咱们喝酒罢!”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薛郎中端起酒杯滋了一口,咧着嘴丝了一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好~~酒!”   春归连忙跟了一口,学着薛郎中丝了一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好~~酒!”   其他人笑出了声响。   这声响传了很远,传到了将军府的屋顶。宴溪坐在屋顶,听着面铺传来的笑声,想起在京城的穆府,父亲母亲也常常坐在院中赏月。那时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总是在赏月之时与父亲闹不愉快。   穆家镖局押的这一车酒,倒是便宜了那个小丫头。她喝起来真是一点不含糊,一杯又一杯,三坛酒一个晚上就见了底。宴溪定睛看了看,她似是有些醉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冲另外三人抱了抱拳,又摇摇晃晃走进医馆,不一会儿出现在医馆的后院。   宴溪的眼睛猛然睁大,他看到春归在后院开始解扣子,刚走到卧房门口,外裙已经脱到了地上,内里是一件白色的中衣,月光皎洁,柔软的衣料随着微风贴在她的身体上。她边解中衣的扣子边推门,在她回身关门的时候,宴溪看到她鹅黄的肚兜..   门关上了,宴溪的眼终于清净了。   就你那点酒品还想喝酒?爷就是把酒窖砸了,也绝不再让你沾到一口我穆家的酒!   他气的半死,差点从屋顶上摔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膨胀继续,今日还有两个肥章~~~   接档文宝贝们真的不考虑收藏一下吗 第36章 无盐镇初秋(三)   第二日宴溪到营地的时候, 张士舟正在练兵。严寒那个傻小子来了一封信, 说来年回京复职的时候要跟自己比练兵, 这小子眼下春风得意, 张士舟自然是不服。你看我不把你打成死狗!回头看到大将军正往营帐走,耷拉着脑袋,有点颓废。   冲着部下喊了一句:“给爷狠狠练!”转身跑了。   进了营帐, 看到宴溪正仰着脖子揉脑袋:“老大这是怎么了?”   宴溪的眼底有一丝乌青, 显然一夜没睡。这事儿该如何说?告诉张士舟自己昨晚看到一个女子醉后行为无状吗?憋着嘴没说话, 只丢给他一句:“老子酒窖的酒,今早让管家入库了。少一坛唯你是问!”   喝完酒脱衣裳,这是在家里,若是在外头呢?吃亏可怎么办!想起来就生气。   张士舟上来就被训了一顿, 心里还犯着嘀咕:老大怎么知道我要偷他的酒?   正说着话, 大头兵来报:春归来找张校尉。   张士舟下意识看了穆宴溪一眼,发现宴溪火气好像又大了一些, 但还是朝他摆摆手:“去吧!”   “得令!”张士舟撒欢儿着跑了出去, 看到春归站在营地外等他。“怎么样?”   “不行。”春归摇摇头:“青烟说了, 你太丑。她想起你, 就做不出衣裳了。”   张士舟的脸迅速的垮了下来, 大早上被老大训了一顿,转眼又被青烟嫌弃了。   春归看张士舟这个样子,突然笑了起来:“逗你的!等傍晚她不忙了,带你去量尺寸,布料你得自己带。”   张士舟喜笑颜开:“得嘞!”   想起老大似乎没带几身厚衣裳, 穆夫人只寄来了料子,总归还是要找人做。于是试探的问春归:“将军..也没带足够的衣裳…能不能…”   “不能!别得寸进尺啊!”春归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傍晚的时候,在面铺等张士舟,远远的看着他与宴溪一起走过来。宴溪看得春归站在那,没有要避开他的意思,便对春归点了点头。脚步不自觉快了一些,怕她揪住自己训一顿。   “穆将军。”倒是春归落落大方叫住了他,宴溪听到她唤他,停下来看着她。   “张士舟要去铺子里做衣裳,你去吗?”春归笑着对他说话,却让宴溪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去还是不去呢?   倒是想去,自己确实该添衣裳了,母亲送来的衣料之前还想着该如何做。点了点头:“多谢。”不知为何,说了一句多谢,耳朵脖子却红了。好在是傍晚,别人看不大清楚。   春归带着他们向成衣铺走,他们二人都不说话,张士舟也不好说话,三个人就这么安静的走了一路。到了成衣铺,看到青烟已忙完了。准备一个软尺给春归:“你来帮忙量吧?”   春归了解,点点头,对张士舟说:“你来。”   张士舟站在春归面前,摊开手量尺寸,春归上上下下量的十分仔细。张士舟偷瞄了一眼青烟,看到青烟站在那看着他们,有些局促。发现张士舟在看她,迅速的转过脸去。张士舟不知怎的,突然脸红脖子粗。   春归感觉到张士舟的异样,抬眼看了看他,这下明白为何他要请青烟帮他做衣裳了,感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曲线救国呢!   拿着尺子的手重了重,张士舟哎呦一声,吃惊的看着春归,发现春归冲他挑了挑眉。   宴溪看到这三个人之间的互动,笑了笑。他坐在门口的位置,傍晚了,成衣铺子没有人。他的长腿挡住了整扇门。来了无盐镇两个多月,只有今天最舒心。他发现只要闭上嘴,不乱说话、管住自己的眼睛,不看她,自己的处境就能好一些。   正想着,春归朝他摆了摆手:“到你了。”她声音与几年前大有不同,说话的时候软绵绵的,极好听。   宴溪站起身站到她面前,低声说了句:“有劳。”而后摊开了双手。感觉到春归的手轻轻的环住他的腰,而后在他腰间移动,他的心跳了跳。刚刚还在嘲笑张士舟没有出息,这会儿换自己脸红了。微微低下头,看到她正低头看着尺子,刘海沾在他的衣裳上。宴溪不敢喘气,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惊扰了她,破坏此刻的宁静。   春归依稀记得他的身量,但今儿一量,发现他比自己印象中还要高一些。低下头记了他的尺寸。抬头对他说:“好了。”   宴溪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多谢。”   “料子谁出?”春归把尺寸给青烟,站在柜台前面,突然开口问他们。   “料子?”张士舟想起了,自己没有衣料子:“要么我在这里挑?”   “我那里有衣料子,送你一些吧?”宴溪对张士舟说道。母亲送来许多,三年都穿不完。   张士舟连忙点头:“多谢将军。”   “既是料子你们出,那便是画衣样子和缝制费用了。”春归拿起小算盘开始拨拉,而后问他们:“做几身?”   张士舟看看宴溪,那要看老大赏几身料子了。   “每人三身。”既是要做了,就做的足一些。三身也够换洗,不然到时紧紧巴巴不像回事。   “好的。”春归又拨拉一阵算盘,而后抬起头看着他们:“算了一下,大概五百两银子。”青烟看了半天热闹,终于这会儿忍不住笑了。这春归,摆明了要宰宴溪一道,她近日不定有什么事儿要用银子。   张士舟嘴张的很大,五百两银子?外面五十两都用不上,到这就要五百两了?刚要跟春归掰扯,却听宴溪说了一句:“好。”从衣袖间拿出一张银票放到柜台上:“这里是三百两,你们拿去钱庄对,剩下的二百两,做完后再付。”   春归拿出银票看了看,没错。笑盈盈的收起来:“还是京城的客人痛快。”   “那便有劳二位了。”宴溪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刚刚低头看她,这会儿脖子有点痛。尺寸也量完了,得见好就收,别回头又闹得急头白脸的,不好收场。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朝青烟点点头,也没看春归,推门出去了。推了门径直奔将军府,他得给家里写封急信,让他们备几千两银子出来,这趟出来就没带多少银子,他本就没什么花销,就带够日常用度的了。哪成想这无盐镇的女子要起价来这样狠。刚刚用三百两银子冲了脸面,说做完再付其余的,眼睛扫了一下春归,生怕她说不行。她要真说不行,自己身上的银子还真不够了。   好险。   正急匆匆走着,听到张士舟在后面喊他:“老大!老大!”   他站住脚,心里紧了一紧:“怎么了?”   “春归说您还得回去一趟。”   “回去一趟做什么?”他向后退了一步,有意要逃。   “春归说,忘记量您的腿长了。”   “哦。”一颗心放下了,向回走感觉利索了许多。   到了成衣铺,规规矩矩站在那:“有劳。”   春归蹲下去为他量腿,量完了对他说:“听闻将军府有很多好酒,将军可否赠与我们几坛?”说是赠与,有点明抢的意思。说完眉毛还扬了扬。   青烟再一次笑出了声。穆宴溪这次来,她与他接触不多,但从前的穆将军可不是这样的,从前的穆宴溪,谁敢让他吃瘪,他会报复回去的。眼下再看他,被春归收拾的服服帖帖,竟是一点抵抗都没有。发现春归瞪了自己一眼,忙正了正神色,低头假意画衣样子,脖子却伸的老长,生怕错过什么。   “喝完了。”宴溪言简意赅,将军府的酒你别想了,你酒品不好,回头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喝完了?”春归声音扬了扬,分明就是不想给。   “喝完了。”   “张士舟说穆府送来上百坛酒,大将军是用酒泡澡了吗?”春归上次喝过那些酒,感觉还有点瘾,总想再喝一次。一直拉不下脸,今儿得着机会了,好不容易拉下脸了,他竟然说喝完了。   “对,泡澡了。”宴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可以给你银子,酒肯定不成。但突然想到,她有了银子,哪里买不到酒?于是缓和了一下说道:“还剩几坛,准备今儿与张士舟喝了。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赠与姑娘一坛。”一坛倒是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哦。”春归看了看张士舟,又回头看了看青烟。张士舟这人嘴贱,但是心不坏。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替人去死,他们两个是一起过了命的。倒是可以看看值不值得托付。“你们今儿喝酒,备了什么下酒菜?”   “?”穆宴溪愣住了,这问题打哪儿问的呢?过了半晌才答:“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信口胡诌背了套菜谱,反正你也不去吃,你管的着么?   “这么丰盛。”春归突然回头对青烟说:“青烟,咱们去将军府蹭个饭好不好?”   “………”   所有人都看着春归,不知春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士舟也不懂,但他的眼中竟有一丝感激。春归知晓自己在做什么,这几年自己入了世,青烟出了世,她话越来越少。打前段时间看到赫连云飞后,看到男子会抖。这是心病,得治。   怎么治呢?眼下只有张士舟能治了。他看青烟的眼神,不像是纨绔子弟看青楼女子的眼神。那眼神,再傻的人都能看懂。   是心疼和爱慕。   作者有话要说:  张士舟这个傻白甜,真是傻白甜啊... 第37章 无盐镇初秋(四)   青烟愣了一愣, 她有些为难。现如今, 只喜欢两件事, 春归与独处。与春归一起之时, 是真的开心;独处之时,是真的平静。   看到春归满是期待的看着自己,咬了咬牙:“好。”   春归放下手中的活计:“那我们走罢!”   春归吓到了宴溪。宴溪刚来无盐镇的时候与她说句话, 都要被她呛死。这会儿她主动提出去将军府, 他心里竟有一丝忐忑, 生怕春归是在逗他玩。张士舟在他身边悄悄问他:“今儿这唱的是哪一出?”   宴溪怕虽怕,好在胆子大:“无论唱的哪一出,咱们都别接招。她像头小兽,不定哪一下惹毛了冲你呲牙。”   “是冲您呲牙吧?春归对我好着呢!”张士舟俨然已忘记将军今日豪掷五百两银子为他制衣的事, 只是觉得春归在的时候, 将军似乎有那么一点好欺负?   宴溪目光幽幽瞪了他一眼,张士舟连忙见好就收向前跑了两步:“春归, 将军府的私库可好玩了。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看看。”俨然当做自己家里了。   宴溪负着手跟在他们身后, 手心里全是汗。这会儿把她赶走还来得及吗?   到了将军府, 张士舟算是轻车熟路了。“走走走, 带你们去酒窖看看。”   “成吗?”春归突然看向宴溪, 问他。这是礼数,两人再有什么过节,到了人家家里,不经允许就四处乱窜,有点说不过去。   宴溪没想到春归会问他, 愣了下,随即点点头:“让张士舟带你们去罢!我去换身衣裳。”说完径直走了,回到房内迅速洗了洗,今儿泡了一整天校场,浑身是汗。   洗完了才想起私库的钥匙在自己这里,于是急匆匆向私库走,去追他们。到了私库,看到三人正趴在窗户向里看,姿势动作一模一样,不禁笑出了声。“是我的疏忽,忘记给你们钥匙了。”他说罢掏出钥匙去开门。   所谓的私库,只是母亲担心他受苦,让镖局送来的一些物件,吃的用的居多,还有一些小玩意儿供他消遣。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里面有些黑,张士舟怕她们摔到,连忙挡在青烟面前:“慢点儿,等会儿。先缓缓再向里走。”   春归甫一进门,便闻到酒香扑鼻。鼻子吸了吸,奔着酒味就去了。   果然是酒鬼,宴溪自是知道她要什么,在身后掌了灯,随她一起去。春归还没见过在家里私藏这样多的酒,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瓶身上贴着酒的品种,果然够喝一阵子。   “不是用酒泡澡了吗?”春归想起他刚刚搪塞自己的话。   宴溪看了她一眼,缓缓的说:“酒后易乱性,女儿家还是少沾酒为妙。”像你这样醉酒脱衣裳的更不该沾酒,否则吃了亏自己都不知道。   “我酒量好。”春归伸手指了指:“喝那坛好不好?”   宴溪把灯伸过去一瞧,她倒是会挑,一坛陈年花雕:“成。还想喝哪坛?”   “那个。”春归手一指,宴溪便走过去把酒抱下来,春归一连指了四坛酒,还想指,被宴溪拦下了:“四人四坛够了。多了喝不完。想喝下次再来喝。”   “哦。”   宴溪把灯递给春归:“你来掌灯吧,我抱着酒。”   “好。”   二人抱着酒向外走,看到张士舟和青烟正对着一件衣裳说话。宴溪想开口,春归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住嘴。二人不做声的走了出去。   “你看这件衣裳的针法,是藏针缝,缝完了一点痕迹看不出。这个很费功力,女子要练很久。”青烟盯着面前那件朝服研究许久,那是宴溪上朝要穿的,这次出征被穆夫人塞进了包袱,担心万一有什么场合用得到。   “那你会缝吗?”张士舟声音很低,有一次在街上看到青烟,大声唤了她一声,青烟跳了起来面色惨白。打那以后就不大敢跟青烟大声说话了。   “我自然是会的。我开成衣铺的你忘了?”青烟低低笑了声。   “哦对,你是成衣铺掌柜的,自然什么针法都会。”张士舟偏头看了一眼青烟,她与春归不同,春归的美是那种灿若艳阳的美,她呢,她是如那轮皎月的美。她的轮廓在油灯之下,没有一丝突兀的棱角,透着无尽的温柔。   “我这人很糙,我那几件衣裳你不用费心缝制,别累着,有件穿的就成。”张士舟看过青烟制衣,一板一眼丝毫不差,想来应当是很累的。   “那可不行,打我们铺子里出来的衣裳,就没有将就这一说,必须要很好。”青烟不同意张士舟的说话,低声纠正他。   “那好。那你给我做一件最好看的,要穿上能比我们穆将军好看的。”张士舟觉着自己就这点出息了,平日里话那么多,到了青烟这却哑了。   “那倒不难,你本来也不丑。”青烟还在研究那针脚,顺口这样一说,却说的张士舟的心忽一下飞了起来。   “当真?”他凑近了一些问她。   青烟感觉到张士舟离自己近了一些,浑身升起一起不自在,慌忙站起身:“咱们去喝酒吧!”   “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话?”宴溪和春归坐在酒桌前,下人已端上了几道菜。   “……”春归不知该从何说起,干脆不说话。那坛花雕生生诱惑着春归。春归立即缴械,你赢了你赢了,拔掉塞子,先给宴溪倒了一杯,而后是自己。倒是懂礼节。   “好喝吗?”之前闹成了那样,宴溪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与她坐在一起喝酒,想来还是要感谢母亲,她说要送酒给他的时候,他还笑母亲是多此一举。   春归点点头,好喝。一口酒下去,脸瞬间红了几分。宴溪看着那张小红脸,心里升起一股温柔:“想喝的话,下次再来喝。你若是不想见我,就让张士舟赶着我不在的时候带你来。”   宴溪说话留着几分,从她口中说出不想见自己,还不如自己说。春归头偏着听他说话,他却只说了那一句就停下了。   春归还想问他什么,看到青烟和张士舟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张士舟刚刚与青烟一起,紧张的出了一身汗,这会儿俨然像水洗过一般。   “这么热?”宴溪看着他的惨状,皱了皱眉。   张士舟点了点头:“热,太热了。”   春归给他倒了杯酒:“来,去去火。”   宴溪看她这股劝酒的手法,今日似乎是奔着张士舟来的。不动声色把酒拿到了自己那边,担心张士舟出丑。   张士舟呢,今日倒是矜持,喝了那杯之后,再也不肯喝。青烟眼下滴酒不沾,最终竟成了宴溪和春归对饮。他们俩也没什么话,各饮各的。   春归有几次故意踢了张士舟,要张士舟与青烟说话,可是张士舟不知怎了,竟是一句话不说。酒过三巡,他突然站起身来,对青烟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青烟点了点头,看着春归。春归有意让他们独处,便坐在那里:“我还没有喝完,你们先走。”   到这里宴溪全看明白了,春归想撮合张士舟和青烟。不然打死她都不会来这里,是今日在成衣铺看到了张士舟暗生的情愫,又恰巧赶上这样一个时机。自己刚刚那些忐忑变成了深深的失望。倒是不介意被她利用,只是觉得对自己失望。明明知道她心里有欧阳,还因着她要来将军府胡思乱想。   他起身送他们出去,看他们走远后进了院,对下人摆摆手:“收了吧,散局了。”而后看着春归:“叫人送你回去?”   “我自己可以。”春归站起身,今儿着实没少喝,扶着桌子晃了一晃,险些摔倒。宴溪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她,仅仅是双手握住她的手臂,没有多靠近她一分。宴溪深知,酒后所有一切都不作数,若是近一点,明日她想起,又会多恨自己几分。“备轿。”转身对下人说。   “不坐轿,我自己走回去。你甭管了。”春归说完向他双手抱拳:“告辞。”   她当真喝多了,感觉很热,还未走出将军府便开始解扣子,解到第二颗的时候被穆宴溪握住了手:“你当真醉的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   春归的眼直了直,仿佛听不懂他说什么。   宴溪叹了口气:“得罪了。”而后一个掌风劈在她脖颈上,春归晕了过去。   扛起春归向医馆走,边走边想该怎样与阿婆解释,后来一想:“为何要我来解释?又不是我利用别人又在别人家里醉倒。”   这春归看着细条条一个人,怎么扛着的时候分量这么重?   你可别吐本将军身上。   你倒是好心,一心一意撮合别人,又把自己的心上人送走了,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子。   春归在宴溪肩上转醒,感觉到天旋地转,迅速闭上了眼睛,嘴里嘟囔一声:“贼人,劝你快点松手,宋将军来了你就完蛋了。”   宴溪的身子顿了顿,宋将军?宋为?   “宋将军能拿我怎样?”宴溪试探她。   “宋将军会拧掉你的狗头!”嗯,对,你真是长本事了,前一刻是欧阳先生,后一刻是宋将军。转而劝自己,她喊谁与你有什么关系,早都说好了互不相干的。   终于到了医馆,把她放在医馆门口,伸手叩了门,而后迅速闪身到一旁。开门的声音响起,传来阿婆的声音:“你个死丫头!”   宴溪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让你利用我,这回有你好受的。   转身走进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回事,怎么还想更一章呢?喝红牛了吗... 第38章 无盐镇中秋(一)   衣裳做好了, 穆宴溪和张士舟却消失不见了。   春归去军营找过一次, 大头兵摇摇头, 不晓得大将军和校尉去哪里了。春归倒是不担心他们的安危, 只是想着剩下那二百两银子何时可以到账。那三百两已经让青烟存起来了,剩下这二百两,春归准备寄去一百两给欧阳先生, 另一百两再去盘一家店面。   到了冬季, 面铺坐在外面吃面的人就少了, 医馆旁边的那家铺子空了下来,春归想着盘下来,这样冷的时候便可去到里面。春归也想过,盘一家店铺, 花销也就大了, 阿婆的酱肉做的好吃,可以卖各式的酱肉。   她都盘算好了, 就差穆宴溪那二百两银子了。   临近中秋之时, 春归早起摆桌椅, 看到一个人打着马经过, 到了面铺这里夹紧了马肚子想冲过去, 不是穆宴溪是谁?   “穆宴溪!”春归放下桌椅突然大吼了一声!吼声可以传到城外去,听起来甚至有些凄惨了。穆宴溪再想装聋作哑此刻也不成了,直呼自己的名讳了。调转马头慢悠悠折了回来,也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的看着春归。   春归一看他就气不打一出来, 拖了把椅子站了上去,虽然还是比穆宴溪矮了一截,好歹气势上不弱了。眉毛一立:“衣裳做好了,什么时候来拿?”   宴溪哦了一声,这事儿有些难办,母亲的银票还没有到,怎么着还得有十日。堂堂大将军捉襟见肘,说出来贻笑大方。还想跟她再打会儿太极:“这些日子有公务在身,改日让张士舟去取。”   “何时取?”春归听见改日,火气又大了一些。   “再过十几日吧,眼下实在腾不出空。”   “那剩下的银子呢?”春归感觉穆宴溪要赖她的帐,直接问他银子的事。   宴溪愣了愣,拐弯抹角的果然是为了银子?“银子待取衣裳的时候,让张士舟带给你。总得验了货才能给银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将军说得对,既然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刚好大将军和张校尉今日在军营,午后我去送衣裳,顺便取银子。”   “.…………”穆宴溪感觉自己走投无路了,还想与她周旋一番:“我们一会儿就要走了。”   “你是不是想赖账!”春归忽然伸出水葱一样的手指指向了宴溪的鼻子,二人都愣住了。宴溪脸红了红,感觉一口气憋在了心口,过了好久才顺过来:“我是堂堂大将军,还能差你这二百两银子不成?”   “那你现在就给!”   “.……………”宴溪郁结,真想就地把春归法办了。“午后来军营吧!”扔下这句就跑了。   到了军营就把张士舟揪进了营帐:“我问你,你有没有二百两银子?”   “啊?”张士舟愣住了:“二百两没有,我的俸禄都是父亲帮我领的,五十两有。”   “嗯。你现在出去,给我凑二百两银子出来。”宴溪这口气受的,都过了这么半晌了,还是觉得胸闷。真是碰到一个混不吝,十几两银子能下来的活,她要你五百两,五百两就五百两吧,还追着你要帐,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   张士舟脸突然凑到宴溪面前:“堂堂大将军,拿不出二百两银子?”说完便跑,宴溪手中的毛笔扔到了他屁股上,甩他一屁股墨水。   约么两盏茶的功夫,张士舟终于回来了,拿着一个布袋子,兜着二百两银子,放到宴溪的书案上:“喏。”又拍了一张纸:“这是欠条。”   “.…………”   春归来的时候宴溪面色还未放晴,看到青烟点了点头,目光直接从春归脸上跳过去了。春归才不管呢,捧着衣裳笑嘻嘻到他面前,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将军您试试?”   穆宴溪看她就感觉她像那山间的狐狸,看着好看,放屁极臭。   架子必须得端足了,必须一雪前耻。手臂微微摊开:“有劳。”   春归心里嗤他一声,若不是那二百两银子没到手,本姑娘才不伺候你!表面的笑却还是那样:“得嘞!将军身量好,穿什么都好看。”说完帮宴溪脱下他的外褂,将那身衣裳套在他身上。青烟说之前从未用这样好的料子做衣裳,竟然有些舍不得下手。青烟说的时候春归没仔细听,这会儿认真看了看衣料子,果然是不大一样。   宴溪做了一件酡红色对襟大袍,他本就生的高,又生的白,酡色一衬又平添了几分贵气。青烟单独给他做了一条黑色云纹腰带,在正中镶了两颗珍珠。这衣裳哪都好,就是暗扣多。春归在心里抱怨了一声。   从腰间系到脖子,春归微凉的手指轻轻擦过宴溪的脖颈,他不自觉吞了口水,突然不自在了起来。   “好了么?”声音有些喑哑,感觉似是在催促一般。   春归系暗扣系的鼻尖渗出了汗珠,还得陪着笑:“劳烦将军再等等,越是名贵的衣裳越繁复…”   “我看是你手艺欠妥。”穆宴溪打断了她,等到这会儿,终于把早上那口恶气出了。看到春归眼睛一立,他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忍心再为难她,特地向后退了两步,自己低头瞧了瞧:“青烟姑娘果然是好手艺 ,这件衣裳我很喜欢。我估摸着另外两身也不会差,就有劳春归姑娘帮我套上试试大小即可,不必一颗一颗扣子系了。毕竟…大家都挺忙的…”   春归听出来了,穆宴溪得了便宜还卖乖。为五斗米折腰,卖乖便卖乖吧。笑着拿出另外两件,为他一一试了。   到了张士舟,春归直接把衣裳扔给他:“来,套一下,试试合身不合身。”   “你不帮我试?”张士舟不满意了,凭什么大将军就能她代劳,自己就要自己试。   “剩下的二百两银子,你来付吗?你来付的话,我现在就帮你….”春归话还未说完,张士舟已经穿上了衣服,对着青烟说:“真好看,青烟姑娘手艺天下第一。”又转向宴溪:“多谢大将军赏末将衣裳。”推的干干净净。   衣裳也试完了,宴溪手指指了指书案上的布袋子:“喏,剩下的银子。”   春归伸手拿起银子,皮笑肉不笑对穆宴溪拱了拱手:“多谢将军。”朝青烟摆摆手,真有一些江湖女侠的意思了。   宴溪看着她欢脱的样子,目光不自觉温柔了些,对张士舟说了句送客,便转身忙自己的事了。   张士舟送春归和青烟出营地,春归想起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便问他:“你们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张士舟表情滞了滞:“打仗去了.”   “哦..这几日还走吗?”春归又问他。   “应是不走了。”   春归点点头,对张士舟说道:“我要去走一趟镖,你若是不去打仗,就帮我照看一下青烟好吗?”   “你管的真多,还是照顾你自己吧!”张士舟呛了春归一句。   春归没有多说话,她知晓张士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春归这趟镖,是去荆州。她没去过荆州,想借着走镖的机会去看看。镖局之所以找她,是因着这趟走的都是山路,春归擅长走山路,经她手走的山路镖,没折过。是以人家给了高价,请春归走一趟。这也是春归着急要盘铺子的原因,她必须在走之前,把事情安排妥当。   既然要去走镖,自然要看舆图。她看舆图,是宋为教的。那时她赎了青烟,对那五个金元宝耿耿于怀。偶然一日宋为来面铺吃面,与她聊起走镖,宋为愿意多付银子,只要春归肯走。那时只当是天上掉了馅饼,后来才明白,那是宋为有意帮她。   头几趟镖是跟宋为一起走的,宋为要运送军粮,需要一个镖师。春归对请求上熟,但除了青丘山就对路就不灵了。于是宋为拿出舆图,一点点教她看。春归聪敏,走了两趟镖,便把舆图看的明明白白了。   再后来,宋为不知从哪儿找了两个江湖高手,教春归解绳索和用毒。他在无盐镇三年,整整帮了春归三年。临行之时,春归与他喝了顿大酒,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兄弟,把宋为叫的哭笑不得。   宋为要走,百姓们很伤心。无盐镇没有留下过哪个朝廷要员,那些武将在这里,短则三月,多则半年,便走了。只有宋为,一呆就是三年。他沉下心待在这里,自然关心这里百姓们的安危。到后来,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他都能如数家珍。   想起宋为,春归才想起还欠他一个人情呢。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还给他。   春归拿着舆图,认认真真的看,从无盐镇到荆州,一千里地,倒是不远。然而这一路山形险峻,山匪多。这样一看,这趟镖还真是有些险。   舆图看了一整夜,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有些蔫蔫的。宴溪骑马从面铺经过,破天荒下了马,站在面铺外面与她说话:“张士舟说你要去走镖?”   “嗯。”   “去哪儿?”   “荆州。”   “你缺银子是吗?”   “缺。”   “我给你。”   “不要。”   “走镖太险。”   “与你无关。”   宴溪听到这句与你无关就明白自己又记吃不记打多管闲事了,翻身上马夹紧马肚子就飞出去了,都出了城,越想越不对,掉转马头又回到面铺。   “你知道荆州有山匪吗?”   “知道。”   “你知道十年前,朝廷以为将军死在荆州的山匪手下吗?”   “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还敢去荆州走镖吗?”   “不敢了。”   嗯。宴溪听到不敢了,心满意足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北京阴雨绵绵,兴许能睡个好觉~~晚安啦 第39章 无盐镇中秋(二)   对无盐镇的人来说, 中秋是极特殊的节日。每年只有这一天, 朝廷会开放城门, 让西凉人来这里探亲。   无盐镇这个地方, 地处边境,百十年前镇上的年轻人去西凉讨生活,却因着战火被隔在了西凉。几辈人过去了, 后人还记得自己的根在大齐, 祖先也在大齐。于是辗转托人来寻亲, 终于是寻着了,便觉得此生终于有根了。   几十年前穆老将军大胜,赫连宇提出休战,穆老将军提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让西凉的大齐人, 生时可以在中秋这天回大齐团聚, 死后尸归故里。   中秋这日面馆休业,春归早早起来看到薛郎中正在修理他那撮白胡子, 嘴向上撅着, 拿一把小剪刀, 一点点的剪。春归悄悄走到郎中身后, 猛的拍了一把他后背, 把郎中吓一哆嗦:“你讨打是不是?”   春归咯咯笑出声,把脸儿凑过去:“郎中,你今儿要见什么人吗?”   薛郎中接着修剪他的白胡子,没有接春归的话。   春归觉得稀奇,搬了把椅子盯着郎中看, 把郎中看的万般不自在,终于把剪刀一扔:“我看你就是闲的。对,今日家里来客人,你也去换身好看的衣裳来。”   “我长这么好看,穿什么都好看。”春归不想换衣裳,一会儿她要带着小鹿和青烟上山,入秋后山果熟了,红通通挂在树上,别提多喜人。摘一颗放到嘴里,酸甜可口,她们要摘回来晒果干做果酱,冬日里就有吃食可以解闷了。   “你一会儿上山,仔细点人。今儿个打西凉来的客人多,万一来几个浑水摸鱼的,你们俩吃亏。”阿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叮嘱春归。   春归连忙点头,走过去抱住阿婆的肩膀:“我们就去几个时辰,晌午就能回来帮阿婆准备晚上的吃食,还能帮郎中招待客人。”   “你别把我的客人吓跑就万幸了。”薛郎中看春归那一脸坏笑,心里发毛。   春归朝郎中眨眨眼,去后院把小鹿放出来,对着阿婆和郎中喊了一句:“我走啦!”风一样的跑了。   青烟这几日给欧阳写的词谱了曲,走路的时候还在哼唱了一段,而后问春归:“好听吗?”春归连忙点头,伸出大拇指:“天下第一。”   青烟笑出了声,想起什么似的,问春归:“春归,我教你弹琴好不好?你看你的手指这样好看,会弹琴的话,日后闲来无事也可以解闷。”   春归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行。”   “你行。”青烟拉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手指纤细,指腹柔软,这样一双好手不学琴可惜了。“要学。”   春归拧不过她,只得答应。二人说着话就到了山上,抬头看到那些果子瞬间笑逐颜开。   “青烟,你在下面捡果子,我爬树摘果子。”春归长在山上,三两岁起就喜欢爬树,这树上看的远,尤其眼下这个位置,整个无盐镇一览无余。   她伸手摘了果子扔给青烟,青烟用衣袖擦了擦,咬了一口,汁水四溅,朝春归连连点头:“太好吃了。”春归也摘了一个吃,哇,好吃。又摘了一个让青烟喂小鹿。吃够了才开始扔到箩筐里。   深秋的林子一片火红金黄,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风,把树上的叶子吹的洋洋洒洒,落在女子和小鹿的身上,犹如坠落凡尘的精灵。   春归换了几棵树,她们的箩筐快满了,再摘一些便可回去。一抬头,看到树叶掩映间,一双鹰眼正看着她。定睛一看,那人,她见过。是三年前,深夜来医馆看医的那人。   下意识看了看青烟,又看了看他。那人下巴向下点点,意思是让她走。春归连忙下了树:“我们走罢!我有些饿了。”   带着青烟和小鹿奔山下走。   到了山脚,看到张士舟和宴溪带着一队人马在巡逻。张士舟冲春归摆摆手:“你来。”而后冲青烟温柔的笑笑,青烟亦回他一个笑。   “刚从山上下来?”张士舟问她。   “嗯,我们采了果子。”春归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果子递给他:“你尝尝,好吃。”   张士舟跟春归混了好几年,自然知晓红山果好吃,拿过去咬了一口,真解馋。冲春归伸手:“给我们大将军吃一个。”   “十两银子。”   “你打劫呢?开口就十两银子。”张士舟算看出来了,这春归就是故意与大将军过不去,你不是有的是银子吗?那便什么都用你的银子换。   宴溪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在里面挑了一张,而后把其余的都塞进衣袖。他故意把动作做的很慢,你不是喜欢敲我的竹杠吗?你看,我有这么多竹杠让你敲。敲竹杠好,有来有往,还能看见她给个笑脸。之前写信问母亲要五千两银票,母亲以为他遇到什么事儿了,找父亲要了只鸽子放了过来,问他要银子做什么。他回了两个字:“吃面。”   把银票递给春归:“给本将军十个果子。”   春归验了银票,从竹筐里拿出了十一个果子:“送您一个。”你倒是会做生意。   宴溪嘴角扬了扬,把果子给身后的大头兵分了,自己留了一个,咬了一口,的确与其他平常果子味道不同,酸甜可口沁人心脾。   吃了果子,该说正事儿了。宴溪问春归:“刚刚在山上,可见了什么可疑之人?”   春归想了想问他:“什么是可疑?”   “可疑就是…不是镇上的人,见不得人,兴许带着杀气,兴许看着平淡无奇。”宴溪尽量把可疑之人的特质说的明显一点。   那人不就是可疑之人吗?春归眸光闪了闪,自然没躲过宴溪的眼。   “你来。”宴溪叫着春归向一旁走了几步,低声问她:“在山上见着什么人了”   春归不敢在这时打马虎眼,那人上次来医馆,还威胁薛郎中来着,能是什么好人,点了点头。   “在哪儿?什么人?”   “在树上。”春归把刚刚遇到的情形与他说了,又简单说了三年前的事,宴溪点点头。   “怕吗刚刚?”正摘着果子,看到一个人透过树叶盯着你,男子都会害怕,何况是女子。   春归如实点点头:“青烟还在树下,担心有事。”   “你都敢去荆州走镖,这有什么可怕的?”宴溪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春归刚刚差点以为他会安慰她,比如再掏出张银票什么的,结果说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把她气够呛。   宴溪走到马前,对春归说:“上马吧!送你们回去,今天别再出门了。”   张士舟也对青烟说:“上马吧?”青烟点点头,让张士舟扶她上了马。   春归还在想要不要上,听到宴溪说了一句:“你也要我扶你上马?”整个人被他举起来扔到了马上,动作丝毫不温柔。   “你!”春归眼睛一瞪。   “你什么你?”宴溪瞪回去,不理你你总以为本将军好欺负。不等她说话,拽着马就跑了起来。春归看了看他的发冠,束的倒是规整,鬓角高高的飞起,一身酡红的衣裳,跑起来像一团火。   “春归你可厉害了!大将军给你牵马。”张士舟在后面大声打趣到。大头兵们笑了起来,宴溪嘴角动了动,却没有笑出声音,怕春归一害羞跳下马。春归却大声哼了一句!   宴溪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也在看自己,心扑通跳了一声,迅速撇过头去。   终于到了医馆,春归下了马,宴溪对她说:“今日你在山上看到的人和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春归点点头:“那会是谁呢?”   “是谁都与你无关,进去吧!”春归看到的人,如果宴溪没猜错的话,是西凉的暗卫。再深猜的话,怕是一个暗卫首领。西凉在这时把暗卫送到大齐,铁定是有什么阴谋。恐怕是因着前些日子自己去西凉干那一票。   “再凶我!”穆宴溪今儿凶了春归两次,她忍了一次,这次才不忍。眼睛一立就要训他,他却没听见一般蹿上马朝春归扬了扬眉,走了。   青烟在一旁笑出了声:“你怎么老欺负他。”   “我没有。”春归哼了一声,背着果子进了医馆。   薛郎中的客人还没有到,他站在柜台里有些魂不守舍。看到春归进来连忙正了神色,生怕这小丫头嘲笑他。   “人还没到吗?”春归趴在柜台上问他。   “还没。兴许是迷路了。”   “无盐镇就这么大,怎么会迷路呢!要不我帮您出去找找吧?”春归看郎中的神情,似乎是有一些失望,提议自己出去找找。   “别找啦,你说的对,无盐镇就这么大,还真能丢了不成?”薛郎中站起身,对青烟说道:“新谱的曲儿给我弹一弹?”   青烟点点头,到后院把琴搬了过来。   春归也想坐下听曲,却看到穆宴溪折返回来,站在门口,朝她摆手。   “?”   “今儿医馆是不是有客人?”   “你怎么知道?”   他向一旁闪了闪身子:“医馆的客人到了。”   宴溪身后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拄着一根棍子,眼睛已经看不到了。似是感觉到春归在看他,朝着前方笑了笑。   春归看了看穆宴溪,确定他没有与自己玩笑,走上前去轻声问他:“老伯,您是要找薛郎中吗?”   那老伯点了点头:“是。”   “那您随我来。”春归伸手搀扶他,宴溪轻声对她说:“晚上,我可能要来医馆搭个桌。”   “?”   “这位老伯,亦是我父亲的故交。”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好,更完这章,还有两章~~~ 第40章 无盐镇中秋(三)   “是你父亲的故友, 又不是你的, 你来搭什么桌?”春归听宴溪说要来用晚饭, 心里直抵触:“待吃完了饭你来与老伯聊天, 不许在医馆吃饭。”今儿是中秋节,本就该是很亲的人在一起,你来凑热闹算什么事呢?   宴溪心绪黯然了一下:“好吧。我晚一些时候过来。”   春归不再看他, 扶着老伯冲里面喊:“薛郎中!您看谁来啦?”   琴声戛然而止, 薛郎中跑了出来, 看着春归身旁站着的老人。他不可置信的揉揉自己的眼,突然老泪纵横,上前抱着了他:“哥哥!”   那老人眼角也湿了,紧紧抱着薛郎中, 捶他的后背。   春归和青烟站在后面看着, 深觉动容,低头抹了抹眼泪。   中秋这日的无盐镇, 处处是这样的情形, 亲人分别几十年, 再见已是暮年, 光阴际遇都如此令人唏嘘。   薛郎中和哥哥站在门口哭了许久, 才相携着走进医馆后院。阿婆已把茶桌和点心备好,把春归和青烟支了出去,留薛郎中和哥哥独自说话。   春归和青烟坐在医馆门口晒太阳,小鹿躺在她们一旁。   青烟看春归的睫毛一抖一抖,透着困意, 笑了笑:“春归,咱们说会儿话吧?”   春归点头,一只手支在膝盖上,等着青烟开口。   “我不与你拐弯抹角,你不许生气。”青烟担心自己说的话会惹春归生气,先把话说在前头。   “我何时与你生过气?”   “那好,我问你,你是不是对穆宴溪余情未了?”这些日子青烟看着春归朝穆宴溪要银子要的那么狠,心中有疑窦;又看他们二人偶尔拌嘴十分热闹,老觉得他们两个似乎要破镜重圆。   “.…………”   “你怎么不说话?”青烟凑到她面前,把手搭在她膝盖上:‘其实无碍,余情未了也不丢人。’   “没有情。”   “那你怎么老是要银子要的那么狠?你不是那种喜欢银子的人。从前他给你的银子,你可是没有用过的。”   春归没有答她,而是朝她笑笑,站起身来溜达。溜达够了才在青烟身前停下,蹲下来与她说话:“青烟你还记得几年前你教我的道理吗?你对我说,做生意有时是以物换物,大家总想让自己的物多换一些。”   嗯。青烟点点头。那时她在青楼,深谙这个道理,是以她弹曲的价格日益飙升。   “那这几回,我与穆宴溪做的是不是生意?”   “是。”   “那不就是咯,我与他做生意,我的东西卖多少钱,是不是我开口要价,他认了即可?”   “对。”   “他愿做大头鬼,与我可有一丁点关系?”   “没有。”   春归摊了摊手,站起身。   “我与他,一丁点可能都没有。我又不是贱骨头,吃过一次亏,还要再吃一次。我心里有数。”   青烟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她失身于穆宴溪,穆宴溪临行前给她一袋银子,那银子她不能用,那是侮辱。眼下是在做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说的没有错,穆宴溪不愿意,可以不做这个生意。   “反倒是我要问你。”春归又蹲下来:“张士舟待你好不好?”   青烟听到春归提到张士舟,脸红了红。   “那日在将军府喝酒,张士舟送你回去,可与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那么长一条路,愣是什么都没说。”   春归听到这里哈哈笑出了声,张士舟这个木头,平日里闹腾那么欢,到了紧要关头却一句话不说。   “你笑什么?”青烟被她笑的脸红,伸手捏她脸。   “我笑张士舟是个棒槌!”春归说完又咯咯笑了,而后拉着青烟站了起来。   二人就这样闲聊,春归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以后,五六十年以后,二人的头发花白了,就这样坐在无盐镇的街边闲聊,这镇上的人和事,二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人生都走到那份上了,大概什么恩怨情仇都没有了吧?正如薛郎中和他的哥哥,只剩了牵挂。   春归正在胡思乱想,看到远处几个彪形大汉向这里走,她突然站了起来,在地上开心的不停的跳!那几个彪形大汉听到声音,看到了春归,打头的那个哈哈大笑,朝春归伸出了手,春归跑了上去,被他抱起来扔上了天空。笑闹声响彻天际,街上的行人都驻足围观,大家也被春归他们的快乐感染了,捂着嘴笑。   春归被扔了十几次,终于玩够了,才被放下来。   “旺达,你们怎么来了?”打头的人名唤旺达,四十多岁的样子。春归小时与阿婆转山认识的。后来阿婆常常带春归去旺达的家中,旺达把小小春归绑在肩膀上,带她去打猎。后来春归大了,阿婆年岁大了,不大能走那么远的路,春归每年会去看他两次。就算春归下了山,也没有断过。   旺达神情有些黯然,他看了看身后的人,对春归说:“春归,我们有几日没正经吃东西了。”   春归一听便急了:“那怎么能成呢?快进来,我去给你们做吃的。”   拉着旺达他们进了医馆。薛郎中看到进来几个彪形大汉,连忙停下与哥哥说话,站起身来招呼他们。他之前大概听春归说过,青丘山上有一户猎户,是打小带着春归长大的。   快速的将桌子拼完,围坐在一起。春归与阿婆给他们煮面条,青烟为他们端茶倒水。   “你们有谁受伤了?”薛郎中的哥哥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所有人都安静了,互相看着,没有回答。只有薛郎中会心一笑。   “谁受伤了?”旺达他们不大明白,一个瞎子怎么会知道有人受伤。旺达迟疑的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弟弟。   “过来我看一下。”   旺达的弟弟旺中乖乖走上前去,乖乖的的把手递给面前这个老人,任由他把脉。   薛郎中的哥哥,曾是大齐顶尖的国医,名为薛仁,因着行医仁心仁德,被大齐奉为医圣。四十年前,随当时的齐文帝出访西凉,被西凉人强行扣留。   薛仁把手搭上去,过了一会儿,慢慢的向上,摸到他心口位置。   “伤了四日?”   旺中点头说是。   “你伤的这样重,还能走到这里,算你命大。”对薛郎中说:“给他开方子吧,他必须马上平躺静养,方子里,需开强效止血凝血的药。”薛郎中自然懂薛仁的意思,忙起身开方子。春归听到刚刚的对话,忙把薛仁带到一间空房:“在这里躺下,一会儿我喂你吃面条。”   忙活了这一阵,面条终于做好了,每个人一大碗面,面上盖着阿婆做的酱肉和荷包蛋。春归端着面对旺达说:“旺中叔受伤了,你们今儿个不许走。就在这里将就着,今儿又是过节,晚上咱们要喝酒吃肉的。”   旺达感激的看着春归,认识春归之时,他二十多岁,只是觉得这女娃好看,被阿婆带着又可怜,是以对她极好。在山上做猎户,极少与人打交道,就春归这一个,他们疼了这么多年。没白疼。眼睛有些濡湿。   “旺达,旺中怎么受伤了?你们怎么下山了?为何好几日没吃东西?”薛郎中给旺中喂完药,坐回来看着旺达。   问到这个,旺达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西凉人进山了,要抓我们做壮丁。”   “西凉人为何来我大齐的山里抓壮丁?”薛郎中听到这个眉头皱了起来,旺达他们的位置,在西凉和大齐交界,向前一步便是西凉。又是在深山中,这些年与世隔绝。西凉人要去抓猎户做壮丁,事情显然不简单。   “我们不知道。只晓得已经有□□户猎户惨遭毒手了,男丁被抓走,女丁…被糟蹋斩首…”旺达眼睛红了,有些动容:“西凉人多势众,我们是打过大兽的,但是也打不过他们。跟着他们在山里周旋了好多日,直到旺中受伤…”   “春归你去哪儿?”青烟发现春归向外跑,连忙问她。   “军营。”春归管不了那么多了,西凉人去深山里抓人,旺中又受了伤,这事,是守军该管的事。她只有一个想法,那些糟蹋女子给女子斩首的西凉人,必须死。穆宴溪若是不管这事,她就写信给宋为,让真正爱惜青丘山的人来管。   到了军营,对大头兵说:“我要见你们大将军。”大头兵看春归的神色,知晓是有大事,连忙跑去通秉。   宴溪此刻正对着舆图凝神,几个校尉围在他身边,大家都不做声。听到大头兵来报,他抬起头:“让她等会儿。”   “等不了了。”春归推开门自己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泪珠。   宴溪许久没见她哭过,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张士舟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大家出门了,只留宴溪和春归。宴溪走到她面前,递她一方帕子,轻声问她:“怎么了?”   春归眼泪落了下来:“是旺达他们,就是之前带你去讨兽皮的那个猎户。西凉人去山里抓壮丁,男的抓走,女的糟蹋斩首,旺达他们逃下了山。他弟弟受伤了。   “何时的事?”   “许久了。”   “走!”他拉着春归向外跑:“带我见他们!张士舟!跟我走!”   急急赶到医馆,旺达极少见人,他记得宴溪,春归带他去过家里要兽皮。茫然的看着春归,春归对旺达说:“旺达叔,你把事情与他仔细说,他是大将军。”   “把你能想到的,都告诉我。”宴溪对旺达说。   旺达点点头:“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焦虑的看了看存稿,大概还可嚣张七八日。。 第41章 无盐镇中秋(四)   大概是三个月以前, 旺达他们去山中打猎, 看到一个猎人靠在树上奄奄一息。天下猎户是一家, 若是林中相遇, 要彼此帮扶。旺达把人救了回去,得知有一支不明队伍,带着利箭、毒药和兽夹, 抓捕猎人。至于为何抓捕, 他们不知。那人从青丘山南路一直跑到旺达他们那里。   青丘山绵延几百里, 旺达觉得那么远,便没有在意。   又过了大概两月,去几十里外的猎户家里交换食物,发现男丁不见了, 女丁身首异处, 身上都没有穿衣裳,旺达才意识到出事了。他回到家中准备收拾东西逃走, 却遇到了那伙人。   “那些人大概什么样?”宴溪听到这里, 终于开口发问。   “身着黑色衣裳, 蒙着面, 为首的, 长着一双鹰眼。”旺达仔细回忆。   春归听到鹰眼,突然睁大了眼,今日看到的人,就是鹰眼。她看向宴溪,发现宴溪也在看她。宴溪在想, 他为何不杀春归?按照他的行事狠厉,春归今日该是他的刀下鬼。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后怕。   “他们的武器呢?用什么?”   “用的驽和箭,还有兽夹。他们起初并不与我们正面交锋,而是向我们撒毒。但我们是识一些毒的,加之春归这两年给了我们一些解药,服了竟真的好用。后来他们才动用了武器。旺中受的是箭伤,不知为何,中箭后并未流很多血。”   “因为那箭头藏着凝血的剧毒,旺中的伤,是伤在内里。若不是今日到了这里,再过几日,便会暴毙身亡。”薛仁开口回答他:“刚刚家弟给你们抓的药,也不是普通的药,也有化毒的。”薛郎中听到这里点点头。   宴溪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他站起身对他们说:“军营还有事,我要回去安排一下。”点了点头,向外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被春归叫住了,春归小脸紧绷,皱着眉问他:“你管不管?”   “我是大齐的大将军,你说我管不管?”宴溪听到春归这样问他,多少有些生气。我与你之间,是我乌糟不堪,但那是我与你。你不该质疑我,作为大齐第一大将军,对大齐百姓的拳拳之心。   春归被他问的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要管。”   “那不就结了?”宴溪把缰绳递给张士舟,让他帮忙牵着马,他与春归,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春归,我问你,今日你看见那个人,现在想想怕不怕?”宴溪非常怕,刚刚旺达说那人长了一双鹰眼之时,宴溪几乎不能呼吸。若是他痛下杀手,这会儿世上已没有春归这个人了。   “怕。”春归如实答他:“三年前就不该救他。”   宴溪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三年前你和薛郎中救他救的对,否则你们三年前就没命了。我要说的是眼下,世上这样险恶,你确定你要去走镖吗?”   春归听到走镖,要开口说话,被宴溪打断:“我知道你那日是敷衍我,你说的对,你去不去走镖与我没什么干系,我也知道你这几日在偷偷准备走镖的事。我要对你说的是,你眼下被人盯上了,阿婆、薛郎中、青烟还有旺达他们,都被人盯上了。你确定你还要去走镖吗?你若去了,跟这些人,恐怕就是诀别。”   春归仔细听他说话,他说的话都对,春归听进去了。   “你不仅不能去走镖,你每日,不许离开面铺和医馆。我会派人保护你和青烟,你们二人,夜里最好住在一起。你能听我一回吗?”宴溪看着春归,在等春归给他答复和保证,不是敷衍,而是真正的承诺。   “能。”春归点点头,他说的每一句都对,这件事她得听他的。   “嗯。”宴溪听她说能,知晓她这次不是哄骗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旺达他们的事,我不仅会管,还会管到底。我是大齐的大将军,这些年征战南北,如若不把百姓放在心里,我把脑袋放在刀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们穆家不出怂人。你放心。”宴溪说完,看了她一眼,从张士舟手中接过缰绳,却见张士舟跑了进去,跑到青烟面前,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青烟,你晚上与春归住一起,不许乱走。”说完转头就跑。   留下一脸茫然的青烟。   “走吧!”宴溪对张士舟说,二人向军营疾驰。   春归从未经历过这样热闹的中秋,这么些人围坐在一起,大家唱歌跳舞举杯,不去想以后,只在乎今夜,只在乎天上那弯圆月,为世上的团聚而圆。薛郎中举着杯突然哭出了声音,在无盐镇守了几十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该死的世道。   春归和阿婆青烟靠在一起,阿婆今夜话很少。她满头的银发被月亮浸染了一层亮色,眼角有泪光闪动。   阿婆想起了那枚她当掉的镯子,那是这一世与那人最后的关联了。离别之时有想过,三年五载后兴许还能见面,怎知这一别就是一生呢?自己这一生,除了春归,什么都不剩了。阿婆捂着脸,哭出了声音。   就让这圆月在空中多挂一会儿,让这热泪温暖冰凉的夜晚。春归起身,为大家斟满了酒。   大概三更的时候,医馆响起了敲门声,春归起身去开门,是宴溪和张士舟。   “眼下方便与我父亲的故人说会儿话吗?”白日里宴溪问过春归,春归要他等他们吃完饭再来。宴溪和张士舟在军营忙到这个时辰,猜测他们已经吃完了。   春归敞开门让他们进来,把他们带到后院。大家还在喝酒聊天,宴溪进去后坐到了一旁。青烟轻声问张士舟:“你们吃了吗?”   张士舟摇了摇头:“在营地一直忙到这会儿,一整日没吃东西啦。”说完拍拍肚子:“你看,都瘪了。”   青烟被他逗笑了:“你坐着,我给你们拿些吃食。”   春归听到青烟这样说,明白青烟是顾着自己,不敢请他们上桌。单独拿吃食像怎么回事,又不是喂狗。   她起身加了两个小凳:“坐在这里吃吧!”   宴溪心里暖了一下,春归还是那个春归,心里像一团火,滚烫。   他坐到春归身旁,看着阿婆轻声唤了句:“阿婆,打扰了。”   阿婆始终忘不了宴溪不辞而别带给她和春归的伤痛,对宴溪点点头,沉默不语。宴溪心里十分难过,他无颜面对阿婆。当年阿婆和春归,把一整颗心捧出来放到他面前,是他辜负了。面前的筷子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也没脸拿起来。   “还不吃饭等什么呢!”春归突然开口呛他:“不吃饭怎么有力气杀西凉狗?”   这句娇喝穿过月色直达宴溪的心底,他的心砰的一声炸开了,是真的心动了。   他对春归,起初是包藏了色心的诱哄,离开她后是漫不经心的惦念,后来是想偿还的内疚,到了今日,终于是切切实实的心动。穆宴溪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体会到了切切实实的心动。   只是这心动来的太晚了。   宴溪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夹了撕好的叫花鸡。从前在山上,最爱吃阿婆做的叫花鸡,那时阿婆做好叫花鸡,会撕成三份,她自己极小的一份,春归中等大小的一份,宴溪最大的一份。阿婆的叫花鸡味道没变,还是那么好吃。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不喝点酒吗?”春归问张士舟。   张士舟连忙摇头:“不能喝,明日要排兵,后儿一早就要出征。”   “出征,是去哪儿?”   “抢人。”张士舟咽了口中的肉,喝了口茶水接着说:“大将军说抢了我们的给我们送回来,只多不少;占我们大齐的土地,给我们还回来,寸土必争。”   张士舟学宴溪说话,学的惟妙惟肖,在座的人都笑出了声。   “我是这样的说的吗?”宴溪偏头问他。   张士舟想了想:“哦对,少说了,大将军说了,这些西凉狗,是狗娘养的!”   旺达听到这句狗娘养的,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你们大将军,说话像我们猎户!”旺达举起酒杯,敬宴溪:“敬汉子。”   宴溪举起茶杯:“应该的。”   大家继续说着话,宴溪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薛仁:“这是我父亲给您的信,还有一句话他让我带给您,当年,多谢。”   薛仁拿着那封信,笑着说:“如今我瞎了,看不了信了。你替我转达你父亲,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过去的事不必挂怀,此生若还有机会,下盘棋,足矣。”他想起几十年前的他们,鲜衣怒马,快意人生。明白自己是痴人说梦,但这梦做了一辈子,说出来不丢人。   “一定。”   今日这无盐的相聚,穿越几十年,跨过了几代人。月色这样美,有什么是不能释怀的呢?宴溪看着春归,她正笑着与旺达说话。   宴溪无法释怀。   他伤了这世上最干净的两颗心,他无法释怀。他走到阿婆身边,在她旁边蹲下,对她说道:“阿婆,对不起。”   阿婆认真看着宴溪,看到他眼中真实的难过和悔悟,叹了口气,站起身:“阿婆乏了,先去睡了。”   宴溪还想说什么,却被春归拦住:“不许你与阿婆说话!”春归忘不了她去山下寻他,再回山上看到阿婆的头发,一日之间,全白了。全白了…很多事可以忘了,但很多事不能忘。   月色这样美,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   春归不能原谅穆宴溪。   作者有话要说: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写到这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一直想起这首诗....   ............................. 第42章 无盐镇小事(一)   天还未亮宴溪就身着一身戎装守在医馆门口, 等着猎户兄弟们。   阿婆和春归已经在准备面铺开张, 青烟也帮她们忙活。   宴溪的眼睛一直在春归身上, 这只小兽这会儿收起了獠牙, 忙的不亦乐乎。偶尔与青烟说笑几句,并不影响她做活。看到宴溪在看她,瞪了宴溪一眼, 不理他。   自打前日夜里到现在, 两人没说过一句话。   旺达他们准备好了, 看到宴溪已经等在那里,抱歉的说道:“刚刚在与旺中告别,久等了。”   “无碍。”宴溪笑了笑:“此去几多艰险,多谢你们愿意舍命相陪。”   “别说这样的客气话, 青丘山是咱们兄弟的家, 岂能容歹人占了去。出发吧兄弟!”旺达他们与春归一样,并没有什么等级观念 , 认准了你是汉子, 便称你一句兄弟, 认准了你是坏人, 便称你一句歹人。宴溪觉得这青丘山真是奇特, 世上最质朴的人,都生活在这里。   待旺达他们上了马,宴溪冲春归喊了一句:“春归!”春归回头看他:“?”   “你来。”宴溪朝她招手,春归不想去,但想到他马上要为青丘山出征了, 多少算个好人,便磨磨蹭蹭都上前去,扬起小脸儿问他:“做什么?”她脸上的汗珠还未消去,挂在额头和鼻尖透明的两颗。   宴溪心软了软,朝春归笑笑。从袖中掏出银票和将军府私库的钥匙:“春归,我上山了,这些东西没有用。你帮我保管好吗?等我回来你再给我,若是我回不来,你帮我拿出来,悉数散给这里的百姓。”   “这里的百姓才不稀罕你的东西,你自己好生回来吧!”春归伸手接过来,那么厚一沓银票,他也舍得托付,就不怕自己拿去糟蹋了。   她说的话听起来硬邦邦的,然而仔细回味,竟是希望他活着回来。宴溪不知怎的,突然伸手抹去她鼻尖的汗珠,怕她与他算账,扬鞭就走了,把春归的怒喝甩在了身后。   春归低下头看看手里攥着的那沓厚厚的银票,坐下仔细数了数,竟有六千两之巨,笑嘻嘻的对青烟说:“青烟,咱们买凶杀了穆宴溪吧?这样这些银子还有他私库里的东西就都归咱们了。”   青烟很认真的想了想:“我倒是真认识一个江湖杀手,只是不知现在写信给他来不来得及?”说完跟春归对视了一眼,二人哈哈大笑。阿婆从面案上抬起头问她们:“什么好事笑成这样?”   春归扬了扬手中的银票:“我们要买凶杀了穆宴溪,吞了他的财产。”   “我看行。”阿婆回了句后,又低头劳作。   春归朝青烟吐了吐舌头,而后把银票塞进衣裳里,继续干活。青烟冷不丁问了春归一句:“春归,你怕不怕?”   “.……怕。你呢?”   青烟想了想:“我不怕。”   “为何?”   “我觉得谁都没有赫连云飞可怕。我连赫连云飞这样的人都见过了,其他人,无非是痛快一刀或不痛快十刀…”青烟好一些了,提起赫连云飞不再抖了。她突然站到春归面前,很郑重的对她说:“春归,若是咱们遇险,你听我的,别管我,我护着你,你跑。”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不会自己跑。”春归听青烟这样说话有点生气。   “我没有胡说,你听我说,我从小长在青楼,什么苦都受过。我命贱,死不足惜…”   “我生气了。”春归眼睛通红,对青烟说:“我生气了。你别再说了。”   青烟不再说话,但她说的都是真的,她愿拿命护着春归,正如春归愿拿命护着她一样。   ======================================================================================================   春归做了一个梦,梦到欧阳客死他乡。梦里的欧阳攥着一本书,血滴答滴啊落在地上,溅起来又落下去。她尖叫着醒来,一头一脸的汗,无论怎么擦,都不干净。   这是怎么回事?回身去翻看欧阳写给自己的信,算算日子,应当是二十天以前写的。他现如今应当走到了鄂州。春归坐在那里愣了会儿神,才下了地。   一整日魂不守舍,终于到了晚上,忍不住将梦与薛郎中说了。   薛郎中想了想:“按理说,不会有什么事,你要是不放心,就找人替你瞧瞧。”   春归想了想,是了,还是要去瞧瞧。于是第二日找了一个食客,让他给镖局捎个话,让镖局的人来面铺一趟。   镖局的掌柜的常年行走江湖,江湖人称小飞龙,大概是因着他的镖队脚程快,做事稳妥,有飞龙之姿。小飞龙是个十分义气的人,一听春归说让他帮忙瞧欧阳先生,便把春归备的银子推了回来:“都是镇上的人,欧阳先生还教习过次子,举手之劳。我们的镖队明日就出发,是向京城运送一些贡品,脚程会比欧阳先生快,我们赶上他后带着他一些进京。如何?”   春归点点头:“这样再好不过,给掌柜的添麻烦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不麻烦。对了,我再多问你一句,荆州,不去了??”小飞龙多少有些遗憾,这三年带春归走过的镖,没折过一次。这女子心细胆大,于是沉着,福气又好,每每化险为夷。有她的镖,小飞龙最称心。   “不去了,阿婆年岁大了,眼看着要入冬了,面铺忙不过来。您等明年开春了以后,有合适的镖我再去如何?”春归也喜欢与小飞龙他们一起,自在快意。   “那成。荆州的镖我安排别人去走,等开了春,留一趟好镖给你。”小飞龙站起身向外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春归说:“你家这面铺鱼龙混杂,单我刚刚这一遭,至少发现有几个脸生的人不对路子。家里可是来了什么人?或者惹了什么事?”   春归摇摇头推他出去:“飞龙伯,你快走罢!我这里能有什么事!”   待人走了,春归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医馆门前假意歇息。小飞龙说的没错,静下心来看这熙攘的街巷,果然与往日不同。对面那个卖山果的,就从来没见过。还有那个算命的瞎子…春归怕也不怕。怕的是,这些人是奔着谁来的?目的是什么?这些全然不清楚,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不怕的是,穆宴溪临走前做了安排。在看他不顺眼,他做的事,春归还是放心。   这样坐了一会儿回到后院,看到薛仁正坐在那晒太阳。春归凑上去唤了声:“薛伯。”   “嗯?”   “你来的时候可有人跟着你?”春归着实是想搞清楚,外面那些人是奔着谁来的。   薛仁笑了笑:“有的。你看我这样其貌不扬又透着穷酸,西凉的人可舍不得把我搞丢。还有人指望我救命呢!”   “.………”   “外面有人是吗?”薛仁自然是懂春归的意思,这小妮子发现了外面的生人,想摸清情况。   “是,有人。我担心对我们不利。”   薛仁笑了笑,他的手指敲在桌上,对春归说道:“你无需害怕。只要我在这里一天,西凉的人就不敢动这里。跟着我的人,是西凉顶尖的高手。我若死了,恐怕整个西凉都得为我陪葬。”   “薛伯我不懂您的意思。”春归双手支在桌子上与薛仁聊天。   “薛伯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薛伯是西凉皇帝的御医,你薛伯死了,他西凉皇帝也活不成了。”   “都说西凉皇帝残暴,是真的吗?”春归想起坊间的传闻,相传西凉皇帝有怪癖,常年靠喝处子的血续命,所以他后宫备了好些个女子..   薛仁叹了口气,他若不残暴,自己这双眼是如何瞎的呢?   “不说他。”薛仁摆摆手:“我还能在无盐镇呆一些时日,你的医术还想不想再精进些?”弟弟收这个女徒弟真好,薛仁也看上了。可惜自己人不在大齐,不然一定会关起门好好教几年。   “想呀!”春归连忙点头,正说着话薛郎中进来了:“你不想!”而后转向薛仁:“她只能跟我学医,你教出来的徒儿,都歪了。”薛仁自然知晓他说的是什么,是京城那几个太医。笑笑不做声。   几个人正说着话,门口响起喧闹声,春归跑出去看,看到酒坊家的那个头脑不大灵光的儿子,拎着几盒子糕点走进了医馆。看到春归后突然咧嘴笑了:“春归,春归,我来提亲。”   “.……….”   “春归你没听到吗?我来提亲。”酒坊家的傻儿子其实不傻,只是每次与春归说话的时候,都是东一句西一句胡说八道,是以春归觉得他傻。   “你跟谁提亲?”春归把手背在身后,绕着他走了一圈,这傻儿子今儿个倒是舍得出手,买的糕点还真不含糊,镇上最贵的。   “你呀!”傻儿子凑到春归面前,对春归说:“春归,我寻思了,我才不管你家境如何。我家开酒坊的,有的是银子,你嫁给我,保证你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说的是情真意切。   “你爹呢?提亲怎么是你自己来?”春归这几年被提了几次亲,大概知道规矩。   傻小子哼了一声:“我爹说你生得太美,娶到家里是祸水。”   “你爹说的没错!”春归一巴掌拍他肩膀上,是用足了力气的,拍的傻儿子咳嗽了一声:“你爹说的没错!我真的是生的美!”   “别管我爹说什么,我打定了主意要娶你过门。”   “可是我打定了主意不嫁你怎么办?”   “你为何不嫁我?镇上还有哪个男子比我更好?”   春归朝他勾了勾手指:“你来…”   傻儿子把耳朵凑到春归跟前,听春归说了一句话,眼睛瞬间睁的老大:“你说的是真的?”   “嗯,真的!”春归点点头:“你还敢娶我吗?要是敢的话我不反对,但你得先去跟我夫君干一架!” 第43章 无盐镇小事(二)   酒坊小子耷拉着脑袋从医馆走了出去, 低头一看, 点心还在手中拎着呢, 转身又回到医馆, 往地上一放:“喏,你留着吃!”撒腿跑了。   春归在他身后笑出了声。   入了冬,日子一天天冷了起来。春归盘了医馆旁边的那家空铺子, 整日里忙着布置铺子。旺中的身子渐渐好一些了, 听说春归要在铺子里卖酱肉, 便自告奋勇去山中打一些兔子野鸡,这些东西酱起来味道不差,还能省些银子。   春归想着兴许该给铺子起个名字,想了好几日, 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铺子收拾好了, 匾还没有写。最后一咬牙,就叫阿婆面馆。   面馆开业这天, 无盐镇热闹极了。大家都在说, 快看那个山上下来的丫头, 在镇上折腾了几年, 竟然折腾出一个像样的馆子。酒坊的、染坊的、当铺的掌柜们都拎着东西来了, 是真心替春归高兴。   鞭炮噼里啪啦放了几千响,这生意就算是开始了。阿婆站在一排酱肉面前笑逐颜开,这趟山下对了,春归真的长大了。也亏得是在无盐这样的地方,民风淳朴, 春归没有吃什么亏,若是换个地方,怕是要吃一些苦。   入了夜,春归提起笔给宋为写信,前段日子,宋为来信,说他已到了东线。东线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们驻守的地方连着一片大海,大海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水,有些咸腥,那儿的人穿衣很少,他们靠去海里捕鱼为生。宋为刚到那里的时候,看到大海有些眩晕,还吐了几次,渐渐的就好了。在信的末尾,他告诉春归一个地方,让春归以后写信给他,告诉他无盐镇都发生了什么。   今儿春归的面馆开张了,是真正的面馆,她自然是要写信告诉宋为的。那时宋为曾对她说过,若想在一个地方安家,就要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春归学的本事越多,就越能活下去。宋为教了春归很多本事,春归很感激他。   春归在信中写了酒坊傻小子来提亲的事,写到了宴溪上山的事,还写了很多。一封信洋洋洒洒十几页,写完了感觉像是与宋为进行了一场漫长的闲聊,感觉好极了。   写过信掐着指头算了算,宴溪他们上山快有两月了。春归从前不懂打仗,她以为打仗就是在一个地方守着,宋为在的那三年,西凉没有什么大动作,偶尔有一些摩擦,十天八天就解决了。宴溪来了后,遇到这么些事儿,春归才明白仗是这样打的,动辄几个月,多则几年。像穆宴溪和宋为这样的人,大抵是永远不会有根了。   无盐镇下了第一场雪,起初是小雪,落到脸上凉丝丝的。春归和青烟戴好棉捂子和棉围脖,去买了几根糖葫芦,下雪的时候吃糖葫芦很应景。回到医馆,又将秋天晒的山果干拿出一些,阿婆的酱肉摆了一些,在医馆内开了门赏雪。   入了夜,雪越下越大,大有铺天盖地之势。郎中关了门,几个人在屋内烤火闲聊。   突然响起急切的敲门声,在这寂静的雪夜显的格外突兀。郎中看了看外头,示意她们不要出声,一人给了她们一把子药粉。而后才起身去开门。   一个雪球滚了进来,医馆的地上满是红色的雪。那人的脸被血糊个严严实实,乍一看分辨不出是谁。   郎中走到门外看了看,外面除了雪,什么都没有。连忙关了门,拿来帕子擦那人的脸。“天!”青烟低低喝了一声,竟是张士舟!   “快抬进去!”郎中赶忙对她们说道,几个人把人抬到屋内的小床上,郎中给张士舟脱了上衣,看到他的腹部,那么大一个刀窟窿,汩汩流着血。不知是谁伤的,也不知在哪儿受的伤。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张士舟这会儿真的安静了。   青烟忽然落泪了,张士舟临行前找到青烟,问她等他回来能不能嫁他。他说他父亲是三品京官,家里没什么大富大贵,就是兄弟姊妹多,不差他这一个。他说青烟若是愿意,以后跟他回京城,若是不愿意,他就留在无盐镇。青烟当时什么都没说,将张士舟推走了。这会儿再看他,与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天壤之别。青烟真的心疼了。   郎中为张士舟验了伤,好在没有毒,只是流了太多血,这会儿人已经没有反应了。边包扎边祝福春归去煮还魂汤,所谓的还魂汤,药性极强,可以让昏厥之人转醒。   春归煎好了药放在青烟手中:“你喂他喝。”   青烟点点头,舀起一小汤匙放到他嘴边,他不知张口,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情急之下端起碗灌进自己嘴里,贴着张士舟的唇,一点点哺了进去。药那么苦,青烟不觉得。她看着张士舟惨白的脸,无比动容。   她几岁起长在青楼,那样的风月场合,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十五岁那年,老鸨说青烟长的好,挂出了头牌,要待价而沽。无盐镇显有的几个大户出了筹码,老鸨不满意。最终是西凉的贵客,出了五百两银子。出了银子,人却消失了,要老鸨把人留三年。   三年后他来了,青烟差点没命。   张士舟是看到了的,那时的青烟有多狼狈。青烟很想问问他,为何是自己?为何不去找一个出身清白的女子呢?   她坐在张士舟的床前,没日没夜的照顾他。张士舟昏睡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傍晚转醒。   他慢慢睁开眼,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双臂在床边环了一个小小的圆,一张脸枕在上面睡着了。那眉眼,是张士舟从未见过的温柔。张士舟喜欢这张脸,像江南水墨,没有一分一毫尖锐。他的手指轻轻的从青烟的额头划过鼻峰最后落到她的唇上,青烟觉得痒,在他的手上蹭了蹭,而后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双笑眼。   她腾的红了脸,慌忙坐起身:“你醒了?还疼吗?”   张士舟摇摇头。   “你等着,我去找郎中。”青烟要站起来,却被张士舟拉住了手。   “青烟你别走,咱们说会儿话好吗?”张士舟说话的声音很低,他犹记得那次大声唤她,她惨白着脸。手稍微用了力,把青烟拉到床边坐下。   “等你好了再说。”青烟担心他说话多了伤元气,不要他说。   “万一我好不了了呢!”   “胡说!”青烟的手捂住他的嘴,眼睛红了:“不许你胡说!”   张士舟本意是逗她,却见她眼睛红了,连忙安慰她:“逗你玩呢,我命大的狠。有一次跟老大在西线,被几百头狼围住都能死里逃生。你别哭,我心疼。”手试探的伸向青烟的肩膀,轻轻的把她往自己怀中带。   青烟伸出手抵住他胸膛:“别。”   张士舟的手顿了顿,颓然的放下。   “你伤着呢,别碰到伤口。”青烟看到他的失落,连忙补了一句。而后将唇贴过去,在他的脸上轻轻点了点。张士舟捂着伤口,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感觉伤口扯开了,又龇牙咧嘴喊疼。   “叫你别动,还动!”青烟有些急了,红着脸凶他,她以为自己是在凶他,可那一口软绵绵的话,听到张士舟耳中分明是在撒娇,看向青烟的眼神又浓了几分。正了正神色,低声问青烟:“青烟,嫁我好不好?”   青烟没想到他醒来就要问这个,愣住了。   “我问你,嫁我好不好?”张士舟有些急了,他跟青烟捉了几年迷藏,他不信青烟不懂自己的心思。   “我..”青烟低下了头:“我是在青楼长大的…”   “我不在乎。我也没有多干净。我跟你说,我前些年特别荒唐,免不了有几个相好,跟你比起来,我真是乌糟透了。但是我现在好了,来无盐镇这几年,没犯过浑,我改了。”张士舟对青烟说道:“我一看见你,话都不敢说。起初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明白了,我心里有你。害怕在你面前说错话,害怕吓到你。”张士舟咳了一声:“青烟,我话说多了伤口疼,我不想说那么多话,你现在就答应我。不然我就一直说,直到把自己说死…”   张士舟还想说什么,却感觉一片柔软覆到了自己唇上,他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了,微微偏了偏头,试探的动了动唇,那片柔软是真的柔软,他感觉若是在战场上,跟青烟厮杀,还没动手他就投敌叛国了。   青烟听到他说死字,心里一阵紧张,慌不择路堵住了他的唇,接下来却不知该做什么。在青楼是学过的,老鸨带着几个女子,轮着番给你讲男女那点事儿,还有很多像那回事的物件,可讲归讲,与眼下还是两回事。她的心扑通扑通的跳,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却在这个时候,感觉到眼前的人的手忽然按到了自己脑后,自己尝到了从未尝到过的滋味。   伸出手抵住他的胸膛,想在他嘴唇的进攻之下寻找一片生机,却节节败退。慌乱之中碰到了他的伤口,听到他痛呼了一声,连忙推开他去查看,焦急的问他:“疼吗?”   抬眼却看到张士舟一双眼带着笑看她。这个人,从前没有正经的时候,一旦他正经起来,教人无处遁逃。   张士舟把她拉到身前,鼻尖蹭着她的,低声说:“不疼。”而后吻住了她。   这个伤受的好,受的正是时候,张士舟在心里说,没想到阴差阳错唱了一出苦肉计,却讨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美娇娘。   这个伤受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傻白甜总是被春归欺负也怪可怜的。给他发一块小甜饼吧~~   傻白甜学会用苦肉计了,可真把他厉害坏了 第44章 无盐镇小事(三)   张士舟醒了, 话也就多了起来。除了对着青烟说, 还要对着春归说。   “那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春归忍不住打断张士舟, 他说了许久, 从出征那天带着穆宴溪派给他的一千兵马和猎人兄弟进山,到后来在山里跟西凉人打了两个月伏击,到后来打的西凉狗叫娘, 绝口不提自己受伤的事。   张士舟神色变了变, 手一挥:“嗨!行军打仗哪里有不受伤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那你到底怎么受伤的?”春归穷追不舍。   “往事不堪回首…”   “怎么伤的?”春归一点放弃的意思没有。   张士舟哎呦一声, 蒙住了被子:“疼。”   他越不说春归越好奇,直到旺达的兄弟旺南踏进了医馆。旺南是穆宴溪分给张士舟的向导。   “张士舟怎么伤的?”春归在面馆里,看着狼吞虎咽的旺南,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旺南一口面还没咽下去, 听到春归问这个, 差点噎着,咳了半天才顺过气:“我们打完了穆将军交给我们的地界, 按照出征前的指示下山会和。那日下着雪山路很滑, 张校尉下马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我们之前做的陷阱里…”   “?”春归一张小嘴闭不上, 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 掉进了我们自己做的陷阱里..兄弟们把他弄上来, 看到血流不止,洒了金疮药就往医馆赶,还没到医馆的时候他让我们放下他,命令我们赶紧回军营,怕万一将军回来找不见人…”   “哦哦哦!”春归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自打那日看张士舟那样进门起,好些日子没有睡过觉了。担心旺达和穆宴溪他们是不是遭遇了不测,若不是担心阿婆他们,她都想进山去寻他们了。心放下了,又跟张士舟生了气,你个王八蛋怎么受伤的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笨就笨,谁也没有笑过你!   气冲冲去找张士舟,他正在喝药,自打跟青烟说明白以后,天天呆在医馆后院让青烟伺候他,一步都不走。春归伸出手指指着张士舟:“我问你!你怎么受伤的!”   张士舟一看这架势,知道瞒不住了,连忙冲春归递眼色,不想让青烟知道。   春归看了看青烟,心道算了,饶了你小子一回。吐了口气坐在那,轻声问他:“穆宴溪他们呢?走了这么多日子没有消息,是死是活?”   张士舟摇了摇头:“大将军出征前明明白白的告诉过我们,只准在自己那一片打,打过了就下山,不许恋战,不许找其他人。他说青丘山不比别的地方,万一换个地界,不熟,容易出乱子。”   “胡说八道!”春归一听气死了:“那西凉狗蹿到别的地方呢?”   “你不懂。我们已经把西凉狗围在里面了,他们跑不出去。只能在原地转圈。”   “那穆宴溪和旺达呢?为何到现在没回来?还有其他人呢?”   “行军打仗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命好能活着回来,命不好就死在战场上,大家都没把生死放在心上。”张士舟好言好语劝春归,本就如此,贪生拍死的也打不了仗,他们平日好兄弟,上战场前也都会说好,不许因私交贻误战机。   “嗯,你们厉害。”春归瞪了他一眼,回面馆了。   再不喜欢穆宴溪,还是不希望他死。他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何况还有旺达,旺达是打小带着自己在山里跑的人。   担惊受怕了几日,第二批人回来了。进城的时候都跟泥猴一样,春归站在面馆门口仔细的看他们,几乎没一个人不带着伤。连忙回医馆对郎中说:“郎中,咱们得去一趟军营,或者让他们来这,军营那个郎中忙不过来的。”   担惊受怕了几日,第二批人回来了。进城的时候都跟泥猴一样,春归站在面馆门口仔细的看他们,几乎没一个人不带着伤。连忙回医馆对郎中说:“郎中,咱们得去一趟军营,或者让他们来这,军营那个郎中忙不过来的。”   薛郎中向外瞅了瞅,的确是惨,把常用药装进竹筐,带了必要的工具,便与春归出门了。有几个认识春归的大头兵看到她,觉得日子美的狠,下了山就能碰到仙女,对着她打了长长的哨子,春归也回他们一个长哨,算是打过招呼了。   进了营地找到随军的郎中,三人坐在一个营帐里,让那些受了伤的大头兵挨个来瞧伤。有的大头兵,嬉皮笑脸的,一敞开衣裳,露出了刀伤,伤口已经溃烂了。春归心里一阵心疼。手上的动作轻了又轻,生怕弄疼了人家。   “春归,你心真善。”那个伤口溃烂的大头兵看着春归湿润的眼睛,忍不住对她说。   春归听他这样说,抬头笑了笑,低声问他:“疼不疼?你们当兵打仗的,都不知道如何包扎伤口吗?再这么烂下去,小命就没了。”   “我们知道的。可是山上没有那么些东西啊。我们习惯啦,这些都是小伤。”大头兵害羞的笑了笑:“穆将军部下,没有怂人。”   “嗯。你们都是勇士。”春归把他的伤口包扎完,给了他一包药:“一会儿煎了喝了,避免着风寒。今儿没带那么多药,明儿来给你们换药的时候再带明儿的汤药。不许吃辛辣油腻,不许喝酒,不许上校场。”春归把能想到的都叮嘱一番,才放他走。   薛郎中看了一眼春归,想起她对穆宴溪锱铢必较,逗她道:“今儿咱们该怎么收穆将军银子?”   春归想了想:“他那六千银票足够了。”一张脸严肃认真,根本看不出说笑。   薛郎中却笑出声,凑到她面前:“真要啊?你好意思要,我也不要意思收啊。人家为咱们出生入死,咱们事后跟人算银子,那是人干的事儿吗?”   春归小脸涨通红:“说了您就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今儿是行侠仗义呢,不收钱。”   “我的徒儿我不知道什么样吗?就知道你嘴硬心软,大是大非面前拎得清。”薛郎中对自己的徒儿非常满意。   二人这一忙活,就到了深夜,背着小竹筐被大头兵们护送会医馆,那阵仗别提有多大。春归紧着摇头不让他们送,他们紧着列了队必须送,生怕万一春归和郎中出了事,他们心里过意不去。   你看这人心,是不是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一分,他还你一分。久而久之,就开始其乐融融。这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城,还有人家没睡,听到外面的声音趴在门缝向外看,妈妈诶,这春归和郎中真是厉害,身后跟着一群大头兵。旁边的人嗤他,那是你不懂,那是人家心善,看到那些大头兵受伤了,背着竹筐就去给人瞧病了。换你,你能做到吗?那人摇摇头,难,太难了。   春归不知为何,心里一直慌乱。每日都会仔细瞧瞧街上的人,看看是不是穆宴溪和旺达。除了穆宴溪那一队,其余的小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那队,始终不见踪影。   春归忍不住问过张士舟一回,怎么不上山找?   张士舟说:“将军不许。”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熬不过春归,终于带着人去找了。五天后下来了,冲春归摇摇头:“青丘山太大,我们不能走远,万一出了事,这一带就完了。”   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多月,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无盐镇上开始有了年的味道,街巷上热闹非常。小年这天又下了一场雪,面馆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浑身是雪的人,在门口跺了跺脚。春归听到声音回身看,竟然是旺达!她冲了上去:“旺达叔!旺达叔!”   她这样一叫,食客都看旺达,把旺达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春归的头:“春归,你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才回来?这些日子你在哪儿?穆宴溪呢?”   “我们走的远了些,去端了西凉一个军营。”旺达对春归解释:“穆将军与我们走散了。而今不知道在哪儿。”   “.…….”春归的眼泪在眼里打转:“不是说画了圈不许出圈吗?不是说打完了就必须回来吗?他去端人家军营做什么?”   “那个军营,关了好多猎户..穆将军说要把人救出来…”旺达看春归哭了,有些手足无措。那日看她与穆将军针锋相对,怎么这会儿人没回来,她倒哭上了。本来想吃碗面,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吃了,拍拍春归的肩膀去医馆看旺中。   春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堵的什么一样,觉得透不过气。他跟大部队走散了,万一西凉狗再杀个回马枪,他铁定没命了。其实春归不懂,像穆宴溪这样的人,被抓到了是不会死的。西凉国巴不得抓个活的去跟大齐讲条件。只是这话没人敢对春归说,毕竟被抓活的,还不如死了。   张士舟也有些坐不住,整日愁眉苦脸。写给朝廷的折子一直捂在怀里不敢递出去。穆老将军年岁大了,若是知道大将军下落不明,不知该急成什么样。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穆夫人让镖局押了一车年货,这些年货是要将军亲自签收的。   春归生了一场病。她清早起床觉得头晕目眩,忽然就倒在了床上。阿婆看她没起,以为她冬日里喜欢赖床,日上三竿还不见人,就推门进去看。春归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手一摸额头,滚烫。嘴上不知何时起了指甲盖大小的燎泡。   连忙去找薛郎中。薛郎中手搭在她腕上,叹了口气,对阿婆说道:“急火攻心,吃下火的汤药看看能不能成。若是不成,我得给她施针。眼瞅着过年了,怎么还急火攻心呢?”   “没出息的。”阿婆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春归还没重新爱上穆将军呢,朋友们别着急啊。   未来三十章可真是热闹...无盐镇大聚会了要 第45章 风雪夜归人(一)   春归这一病, 病到了年三十。躺在床上蔫蔫的, 不想起来。被阿婆强行拖到医馆里帮郎中配药。   她嘴上的燎泡不知怎的碰坏了, 出了脓皮贴在嘴上, 不敢开口说话,一开口就生疼。脸色也不好,蜡黄蜡黄的。   “怎么跟个落了难的凤凰似的?”薛郎中向她丢了一颗枸杞, 正中她眉心。   春归鼻子努了努不说话。   “今儿年三十, 想不想知道今年我和阿婆送你什么?”   春归点点头, 意思是想知道,但看着没有往年兴致那么高。郎中苦笑了一声,这小丫头这次真是火上大了。   青烟抱着一坛酒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说了句:“好大的雪。”看到春归的样子, 走到她面前,摸摸她额头, 又摸摸自己的, 自言自语道:“倒是不热了, 只是这人怎么这么蔫?”   春归喝了口水润了润唇, 才敢开口说话, 只是不敢张大口:“年夜饭酒够吗?不够将军府有。”反正他说了,若是他死了,让她帮他散财。散财不着急,先帮他散散酒吧。   青烟看她那样笑出了声:“看你那点出息,将军府那点酒, 可算让你惦记上了。晚点让张士舟去拿。”   春归从袖口掏出钥匙拍在桌上:“喏,去拿。多拿些。”   “那晚上张士舟能来这里吃年饭吗?”张士舟一个人怪可怜的,青烟不忍让他一人吃年饭。   “当然能。”春归憋着嘴说话,发音含糊不清,但是依稀能听出说的是什么。   “那好,一会儿他来了我跟他说一声。”青烟一说起张士舟就会笑,春归看她就跟个二傻子似的。   “张士舟哪儿好,那么丑。”春归看青烟开心,也跟着开心,这会儿愿意说几句话了,开口逗青烟。   “张士舟哪里丑了…浓眉大眼身姿挺拔..就是黑了点…”青烟替张士舟抱不平,她眼下看张士舟越来越顺眼,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正经了些。   “嗯嗯,张士舟最好。”春归手指戳了戳青烟眉心,这有了心事的女子,看起来都像小孩子一样,青烟竟然也不例外。   其实他们都有心事,只是过年了,都想看着喜庆一些。私下里都在想,穆宴溪去哪儿了呢?穆宴溪还活着吗?张士舟不敢捂着宴溪的事儿了,昨儿折子终于递上去了,临行前叮嘱:别走太快,慢着点。总觉得大将军命不短,不至于这样就没了。   到了夜里,外面噼里啪啦响着鞭炮,算是真的过年了。医馆也放了焰火,是张士舟带来的,他说要冲冲晦气,几个人围着焰火,看它窜向空中,绽放出五彩的花,把雪花崩的四散,薛郎中看着满天的雪和焰火,笑出了声。张士舟拉着青烟的手,把她的围脖紧了又紧,怕她着凉。青烟不自在的向一旁躲了躲,这么多人看着呢!   张士舟才不管,自己的女人自己不疼,要别人疼吗?紧紧攥着她的手。   放了鞭炮开始煮饺子,满满一桌菜和饺子,春归吃了一个饺子又吃了几口菜就觉得饱了,给自己倒了酒。   穆家的酒就是好喝,等找到你的尸首,就把这些酒都搬过来,着实够喝一阵子了,春归恨恨的想。   恰在此时,一个人推开了医馆的门,带着满身风尘和寒气,春归听到声音出来看,看到一个胡子一尺长的野人。那野人身高腿长,一双眼看着春归闪着灼灼的光。春归觉得有些窒息,这个王八蛋。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一脸,流到唇上生疼,走到他面前向外推开:“你走!你走!”   宴溪不知所措的看着她,一双手抬起又放下,不敢碰她。他像山一样,春归哪里推的动,推不动不推了,把他的银票和钥匙拿出来扔到他身上:“还你!”转身跑了。   宴溪不知春归这是怎么了,只是觉着他的小春归气色不好,唇上还生了那么大个泡,想来是生病了。想去追她,却被张士舟抱住了。   张士舟抱着宴溪呜呜的哭出声来:“老大!老大你去哪儿了!我折子都递上去了,要给你准备后世…”   “……”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穆家的镖局还在将军府等着呢,跟我要人,说必须你签字。我哪儿敢说啊…搪塞两天了…”张士舟哭了半晌,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起身抹抹鼻涕,放开了宴溪。   宴溪抬眼看到薛郎中和阿婆都在看他,阿婆眼睛红了,说了句:“回来就好,收拾收拾吃年饭吧!”抬腿进去了。   宴溪朝薛郎中点点头,走进去问阿婆:“春归哭了,我能去看看她吗?”   “你去罢!”春归这些日子上了那么大火,阿婆知道春归担心宴溪,倒不是男女之情,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这孩子心善。   宴溪点点头,走到春归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刚刚看到春归哭,很想拥她入怀。宴溪有一些动容,这个女子这样傻,明明恨着自己,又这样担心自己。这世上还去哪儿找这样一个春归?   伸出手轻轻叩门:“春归,我进去成吗?”   “不行。”春归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刚刚看到宴溪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还活着真好,但是心里还是气,却不知为什么气。   宴溪装作没听到他那句不行,推门走了进去。春归随手朝他扔了个花瓶,他闪了个身,花瓶砸在门上,应声落地。   我的小兽。   宴溪看着春归坐在床上瞪着他,心里别提多熨帖,想了她这么些日子,这会儿这只小兽正瞪着他,好像要呲出獠牙吃了他。   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不吃年饭吗?”   春归抹了抹自己的鼻涕和眼泪,脸转向一边不看他:“不吃。”   “哦。”宴溪哦了一声:“你是不是担心我?”   “不是。你是死是活与我什么关系,我已经把你将军府的酒散了,接下来就是散财。你今儿不回来,明天财就散完。”春归站起身推他:“你出去。”   宴溪雷打不动:“不。你再推我我抱你了啊!”   春归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宴溪看到她这样忽然笑出了声。他的胡子那么老长,这会儿挂着水珠,别提多狼狈。像头熊!   “你这样没法吃饭,一吃饭都能挂着菜汤。收拾一下,怪吓人的。”春归出去端了一盆热水回来,还有一把剪刀。   “多谢。”宴溪感激的看了春归一眼,拿帕子拧了热水盖在胡子上,过了一会儿才拿起剪刀,一点点刮。太久没刮了,胡子又硬,剪刀的刀片方向没控制好,刮出了一个口子,疼的宴溪丝了一声。   刮了胡子,终于像个人了,回身朝春归笑了笑:“多谢。”   春归的眼睛肿的桃子一样,嘴唇又有燎泡,整个人透着狼狈,让宴溪心疼。宴溪有好几次想把她揽到怀中狠狠抱一抱,但心知她不愿意,只能生生的忍着。   “你病了?”忍不住问她,这刚几个月没见,就憔悴成这样了。   “没有。”春归不想理他,把帕子拧干,擦了擦手:“出去吃年饭,都等着呢!”   “哦。”宴溪打量了一眼春归的房间,窗口的花瓶里塞了一枝梅花。椅子上铺了一层兽皮,被子是水粉色,透着暖意。春归站在那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宴溪明知是自己多想了,仍旧想了一想。他冒出一个念头:“若春归是自己的小媳妇多好?”这念头一闪而过,张士舟来敲门了:“吃饭!”   他们走出去,宴溪看到桌上摆了一排好酒,分明是私库里的酒,抬眼看着春归笑。   “笑什么笑!”春归凶他:“都说了今日散酒明日散财,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呢?”   “没有没有。”他连忙摇头:“散得好散得好。那些酒放在私库里,没事儿的时候总想喝几口,有点耽误事儿了。趁早散了。”   没脸没皮。   薛郎中看这些年轻人有来有往,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呢!这样想着便提起杯:“过年了,走一个。”   大家都提起杯,宴溪跟每个人都碰了一下,边碰边说:“对不住,让大家担忧了。”到了春归那,春归迅速把杯子抽回,不与他碰,还在生他的气。   宴溪苦笑了声,看春归的目光就有几分求饶的意思,我知错了还不成吗?过年了,好歹给个好脸。   青烟在桌下踢了春归一下,朝春归使了个眼色,大意是过年啦,别苦着脸。   春归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因为穆宴溪一个人影响了大家的心情。于是正了正神色:“阿婆,吃完了还想看烟火。”   “那你先好好吃饭。”阿婆慈爱的督促她,她有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吃饭了,阿婆很心疼。   “得令!”春归夹了一大口肉想塞进嘴里,但在张口的瞬间发出一声惨叫,嘴唇疼的眼泪落了下来。   张士舟看春归的糗样笑出了声,宴溪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马闭了嘴。   春归捂着嘴放下了筷子,一双眼像两汪泉水,宴溪看着她,心里涌起无限温柔。   “京城送来的年货里,有烟火吗?”宴溪问张士舟。   “瞄了一眼,好多。”   “那我们一会儿去放烟火吧?感谢春归替我保管我的银钱和钥匙。”   青烟担心春归不想去,想要回绝。却见春归捂着嘴说:“好。”   阿婆和薛郎中年岁大了,不想折腾了,吃过年饭坐在医馆里守岁,四个年轻人一起去将军府放烟火。穆夫人果然是担心儿子受苦,整整送了三车年货,其中有一整车的烟火,够放到上元节。   宴溪抱了一些下来,排在地上,打了火石,烟火非常天空,像绮丽的梦。然后他并没有看烟火,而是一直在看春归。春归今日很狼狈,但在宴溪心中,如往昔一样美丽。   “穆宴溪,不管怎样,你得活着,不能死。”春归忽然开口对他说。 第46章 风雪夜归人(二)   “不管怎样, 穆宴溪, 你不能死。”   宴溪听到这句话, 眼睛有些湿了。大将军南征北战, 在沙场上杀伐决断,却被一个女子说的眼睛湿了。他从来不知自己的心可以这样温柔,对着一个人生不出一丝脾气来, 怕她哭怕她受苦, 然而她最大的苦, 竟是自己带给她的。   “你听见没有?你不许死。”春归转过身来看着他,她的眼睛消肿了,唇却肿了起来,看着都觉得疼。   “我命大, 你别担心。”宴溪安慰她。   “我没有担心你”。   “那你看见我怎么哭了?”   “.……”春归被他问的一愣, 扔给他一句:“不许说话!放烟火!”   宴溪笑了一声:“得令。”而后又去抱出了一排,给他心上的人放烟火。他其实有一些日子没有好好睡了, 带着几个人在山里转, 不敢睡也不能睡。本来已经累得直打晃, 与春归一起, 却舍不得睡, 再累也甘之如饴。   几个人放着烟火,又拿出一坛酒,一起守岁。青烟靠在张士舟肩膀上睡着了,春归和宴溪一人裹了一条被子上了房顶看星星。   “春归。”宴溪从怀中掏出一颗獠牙递给她,春归拿过去看了看, 是巨兽的獠牙,问他: “哪里来的?”   宴溪没有答她,对她说:“送你。”   “哦。”   “春归,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回京城了。”宴溪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个,后来反应过来了,他心里有春归,总得知道春归心里还有没有他,哪怕一点点。   “哇,这么快。”春归仰着脸看月亮,听到这句话没什么反应,仿佛宴溪说的是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   “这次我不会不告而别。”   “无碍,无论去哪儿,活着就成。”春归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下了屋顶。留下宴溪一个人对着漫天星辰发呆。心里是一点也没有他了,在她心里,他与旺达旺中薛郎中一样,是与她有关的人。与她有关的人,必须要好好活着。但不是她爱的人。   春归回到医馆,径直奔自己的卧房。穆宴溪没死,她一颗心放下了,一直睡了两天两夜,期间只起来吃了一次东西,再起来的时候,小脸显然已然恢复了神韵,整个人也神气了起来。跺着步出了卧房,看到薛郎中在打拳,像模像样的跟着打了一会儿,去阿婆的房间在她床上赖了一会儿,又去青烟的房里闹了一会儿,又去小厨房吃了阿婆给她留的饭菜,打了一个响嗝,拍着自己的肚子说了句:“舒坦!”   因着过年,面馆休业,医馆也没什么人,春归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终于是拿出了笔墨纸砚来练字,欧阳先生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每天都要读书写字。自己要像青烟一样,什么都会。青烟正在绣花样子,听见春归嘟囔的这一句,把头伸过来对她说:“要不要学绣技?”   春归看看那根小小的针,连忙摇头:“我做不来。”   “你答应过宋将军的。”   “.………那我试试?”   青烟把一块画好的花样子递给她,喏,这里这样绣,这里,该换颜色了,这里的针要这样走,你走的不对。二人愣是这样消磨了一上午。   春归欢脱惯了,做的最安静的事便是读书写字,这会儿要她绣东西,简直是要了命。但一想到跟宋为打的赌,硬着头皮挺了下来。中午听到阿婆唤她,借着由头便溜了,怎么叫都不回头。   到了午后,把自己关在屋内与小鹿玩,一直玩到傍晚。   到了傍晚,张士舟就来了。他如今在将军府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每日都回镇里住,为的是傍晚后能看青烟一眼,与她说会儿话。   “春归呢?”每回他来,春归都在一旁坐着不走,生怕他欺负了青烟。有春归在,二人也是规规矩矩的,都不敢多看对方一眼。一旦看了,春归就会撅着嘴说:“啧啧啧,这是做什么,还没成亲呢…”美娇娘就在眼前,张士舟抱也不能抱,亲也不能亲,干瞪着眼着急。今儿一看春归不在,高兴坏了,赶忙问青烟春归去哪儿了。   青烟嘴朝春归的房间努了努:“被我逼着绣了一上午花,累坏了。躲回房间了。”   张士舟坏笑出声,小声对青烟说道:“真好,明日还要她绣..”   “想什么呢!”青烟自然是明白张士舟的意思,羞红了脸。   张士舟好不容易逮着个瘟神不在的机会,自然是不能错过,一把把青烟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青烟,我们成亲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吹进青烟的耳中,她抖了抖,依偎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张士舟觉得心里的蜜要满溢了,抱着青烟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快点成亲,我有些受不住了。夜里总是想你。”声音越来越低,直到青烟发出一声嘤咛。   “色胚!”春归在窗外喊了一句,吓的张士舟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把青烟放到一旁想开窗与春归理论,窗刚开,春归就扔过来一颗石子,直奔张士舟面门。   “春归!”张士舟喊了一句,关上窗生闷气。   青烟在一旁捂着肚子笑,这个春归。   春归只是逗逗张士舟,二人正是你侬我侬之时,外人在总是多有不便,逗完张士舟便带着小鹿去街上买糖葫芦了。   过了年再等些日子就是上元节,无盐镇的人最爱过节,什么节都要过一过,就连中元节都不错过。   春归带着小鹿在街上溜达,傍晚的街市很热闹。手中的糖葫芦很甜,她吃了一根觉得不够,又返回想再买一根。走到那看到糖葫芦摊位前站着一个人,披着一身白色裘皮,笑着对摊主说多凝些汤,公子清俊无双,不是穆宴溪是谁?   他拿了糖葫芦,回头看到春归和小鹿,朝春归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而后问她:“吃吗?”   春归本就想再买一根,诚实的点头。宴溪转身又给她买了一根,而后二人一路在街市上闲逛。   春归吃着糖葫芦突然问了宴溪一句:“一般过年的时候,京城的客栈贵吗?”原来是因着欧阳,算着他应该到了京城了,不知小飞龙有没有找到他,不知他银子够不够。   “为何这样问?”宴溪不解。   “欧阳先生,应是到了京城了。”春归解释一句。   “没住过。”宴溪听到欧阳二字,心沉了沉,但他的确是没住过,家就在京城,哪里有机会去住客栈。   “哦。”春归失望的哦了一声。   宴溪转头看了看春归的神色,她说起欧阳之时,脸上有别样的光彩,心刺痛了一下,不再做声。   “状元难考吗?”春归又问宴溪。   “万一挑一。能考上状元的都是文曲星转世。你觉得你的欧阳先生是文曲星转世吗?”   春归点点头:“是。”   “.……….你这么信他?”   “自然。”   宴溪觉着今晚是不能聊天了,一口一个欧阳先生还怎么聊?   “我送你回去罢!”   “不必!”春归小手一挥:“我与小鹿自己走回去。回见!”冲宴溪摆摆手,走了,当真是没有一点留恋。   宴溪这一颗心,不上不下。他没暗戳戳喜欢过一个人,从前都是女子暗戳戳喜欢他。那时他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哪个女子上来递帕子,他都会温柔的笑笑,不笑就已经很勾人了,这一笑,那些女子更是受不住,心里对他的惦念就又会多了几分。再看他的时候,含着情带着俏。那时他以为,大概暗戳戳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   而今报应到了自己头上,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自己喜欢春归,竟是多看她一眼都不敢,生怕她与你恼了。她有心无心说一句话,你心里不舒服好些日子。   掐指指头算了算,再有四个多月就回京城了。宴溪有些恋战,总感觉这青丘山这无盐镇还有什么仗没打完。竟从心底里期待着西凉人再来招他一招。再咬一口糖葫芦,怎么这么苦,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叹了口气,忍着吃完。   回到将军府空落落,张士舟这个王八蛋自打有了青烟,搬到了将军府,却日日晚归。两人也说不上话。自己呢,到了时辰就爬上屋顶,像极了那些登徒浪子。   春归已到了医馆,在后院里与阿婆说话。她手中还拿着半串糖葫芦,递给阿婆吃一颗,而后给了小鹿一颗。   她坐下去与小鹿说话,小鹿用鹿角顶顶她,大概是听懂了。   张士舟出来了,身后跟着青烟。青烟一路送他到医馆门口,他左右看看没有人,在青烟脸颊上香了一口。这色胚!宴溪在心中嗤笑他一身。而后看着张士舟径直走到将军府,推开将军府门,与侍卫打了招呼,吹着哨子要回房,却被头顶掉下的东西砸到了头。哎呦一声抬头看到了宴溪:“老大你怎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宴溪拍拍屁股下了屋顶,站在张士舟对面,正色问他:“我问你,你与青烟这样亲热,你打算娶她吗?”   “当然娶!”   “正房?”   “对!”   “你爹能同意?”   “我家孩子多您又不是不知道,打小我爹就说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再说了,青烟可比我几个哥哥娶的媳妇强多了,你看看我那几个哥哥娶的,除了门当户对,做那些个事儿,还叫媳妇吗?”张士舟摆摆头:“老大您别管了,青烟若是不去京城,我就准备在这无盐镇呆着了。我也不跟严格那个狗东西较劲了,他升官就升官吧,再升官,婆娘也没我的好。”张士舟说完踱着八字步走了。 第47章 无盐镇女子   张士舟踱着步走了, 又踱着步回来了。   谄笑的到了宴溪跟前:“老大, 有件事儿我还真得求您。”   “有屁放。”宴溪刚刚听张士舟说要娶青烟, 明媒正娶, 觉得心里十分震惊。张士舟这小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要跟青烟成亲,总得跟朝廷递折子说这事儿。我寻思着,这事儿我说不好, 没分量, 得您帮我说。”   宴溪斜了他一眼:“你想让我怎么帮你说?”   “您就说, 西线战事频发,朝廷宜派一员大将终生驻守,您思虑再三,张士舟再合适不过。既是驻守, 总该在此处安家, 为他觅得一良人,聊表心意。”说完又想了想:“您再看看怎么说能让朝廷赐我一处宅子, 再赐点地..”   “你不回京城了?你不是说如果青烟愿意, 要带她回京城吗?”   “我想了想, 京城也没什么好, 整日勾心斗角。春归在这呢, 青烟铁定不愿回京城。我呢,在哪儿都是打仗。”说完一屁股坐宴溪边上:“老大你必须帮我,我跟你十几年了,还没给你添过什么麻烦,就这一次。”   “你爹那怎么办?”宴溪想到张士舟的爹, 虽是一个三品京官,但讲究多得很,人又很老派,张士舟这么做他爹那关他也过不了。   “甭管我爹,我不是说了吗?他儿子多。这些年除了替我领俸禄,信都很少来一封。我成亲,他来,我高兴,不来,不强求。”   “你想清楚就成。”宴溪拍了拍张士舟肩膀:“没想到你小子,是块硬骨头。”   “我最怂了,是因为遇到真心喜欢的了,不想负人家。再说,我跟老大不一样,我呢,就是一个校尉,身上没那么多担子。老大不成,老大要成亲,那得是天选之人。”张士舟突然想起春归,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春归的好,老大能看出来吗?   宴溪没接他话茬,起身向书房走,丢给张士舟一句:“过来研墨,给你递折子。”   二人这样一忙活,就要天亮了。眼下是过年,到处其乐融融,宴溪难得赖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起身后打了会儿拳,出了一身汗,十分通透,又去浴桶泡了会儿。消磨了大半日,才牵着马去营地。   刚到营地,便看到张士舟拿了一封信给他:“喏,家书。”   宴溪拆开信一看,母亲写来的。说进宫碰到了清远公主,闲聊了几句,清远公主今年有云游的打算,从京城到青丘山。过了年三十就启程,约么五月就到。母亲还在心中叮嘱宴溪,人到了,要好好招待。左右宴溪六月也要回京,不如二人一道。   张士舟看宴溪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料想有什么事。把头凑过去一看,娘诶,清远公主要来无盐镇?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清远公主二十了,再不嫁就困难了。说白了,这是皇上、穆老将军和清远公主达成共识了,放她出来这么一趟,搞定大将军,从此大将军就是驸马爷了!   “我怎么说来着?大将军要成亲,那得是天选之人。您看,天选之人千里追夫了。”张士舟觉得这是好事,大将军前几年就动过求娶清远公主的心思,只是当时有些阴差阳错。这会儿清远公主都主动追来了,堂堂公主千里追夫,无非就是给大将军一个台阶下。   宴溪把信收起来,他可以出征躲着成亲,但清远来了,他便躲不了了。不知怎的,觉得心绪烦乱。指了指营帐门对张士舟说:“你出去。”   一上午的悠闲自在全没了。宴溪心里憋着一团火,觉得这营帐也不顺眼,起身牵了马奔城里走。到了医馆下了马,推了门看到薛郎中在看书,春归在写字。她不知怎么写的,脸颊上沾了一滴墨,抬着毛笔迟迟没有落下,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轻走过去,看到纸上赫然写着欧阳两个字。   宴溪心里紧了紧,问春归:“写什么呢?”   春归笑了笑:“给欧阳先生写信呢!”   “嗯。京城送来的烟火我不放了,一会儿找人给你抬过来吧,你自己玩或者给小孩子玩。”   “那么多,都不放了吗?”春归一双眼睛睁的很大,显然是开心了。   “不放了。”   “哦。”春归哦了声,看了看宴溪,觉得他今日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   宴溪看春归,她的毛笔还拿在手上,脸颊上那滴墨也不知道擦,还咧着嘴跟你傻乐。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什么都不懂,还每晚跟欧阳站在街边说话,一说一两个时辰;什么都不懂,酒醉了知道用宋为威胁人。   “你不让我坐下?”宴溪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二人这么干瞪眼,她也不知给自己个台阶让自己坐下。   “小凳不是在那吗?”春归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小凳。意思是就在那呢,你自己不会坐吗?   宴溪不听她的弦外之音,兀自坐下了。拿起春归面前的书翻看,也不说话。   “.……………”春归看着他觉得他有点烦人,想赶他走又不好意思,毕竟他刚刚送了自己那么多烟火。那些烟火若是上元节那天放,镇上的孩子们不知道多开心。想了想,管住了自己的嘴,低下头继续写信。   春归其实很少给欧阳写信,欧阳一直向京城走,行踪不定,写了信他未必能收到。眼下小飞龙他们到了京城,京城接镖的地方春归知道,之前去过一次。就想着写给小飞龙,让他转交给欧阳。   想问问欧阳先生在京城吃的好不好,何时开始应试,有没有准备好…可这些跟流水账一样,没什么意思,体现不出自己的文采。拧着眉写两个字就把纸团了。   宴溪拿着书根本看不下去,对面坐着自己心上的人,然而心上的人在绞尽脑汁给别人写信。“不会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   春归点点头:“不知道该写什么。”   宴溪捡起她团的纸,打开看了看,字迹清秀工整,想来这些年没少下功夫。“看这字迹倒是不错,只是落笔还有些轻。你这样,先写几封练练笔,整整思路。”   “怎么写?给谁写?”   宴溪吸了口气,皱了皱眉:“我眼下倒是不忙,你给我写,我帮你看看。”   春归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办法。写的不好,欧阳先生会以为我没有好好练习。那我给你写。”说写就写,提笔在纸上写下穆宴溪三个字,下笔流畅如行云流水,这三个字写的极好看。宴溪脖子伸过去看了看,又缩了回来。   过了片刻,春归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递给穆宴溪:“写好了,你看看。”   宴溪一本正经打开信封,拿出信,赫然七个大字,不带一点水分,写的极好看:“穆宴溪是王八蛋。”   “如何?”春归把小脸凑过来,笑嘻嘻的问宴溪。   宴溪万万没想到,她写给自己的第一封信,竟是这么的…不拘一格。不动声色把信收起来,揣进衣袖:“落笔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在心里打了千百遍腹稿。”说完看着春归,她的小脸就在眼前,眼中闪着狡黠,刚刚捉弄人剩下的那点得意体现的淋漓尽致。“再练练,兴许就能出师了。”说完接着低头看书,让春归接着给自己写。   过了半晌,春归写完了。又把信装进信封,递给宴溪。   宴溪心知她写不出什么正经玩意儿,还是一本正经的打开信封,拿出信,嗯,这回字数倒是多了些:“穆宴溪是乌龟王八蛋。”   宴溪心里梗了梗,想拧掉面前这些小脑袋:“不错,比刚刚那封文采更甚。”说罢收起来,塞进衣袖。“我觉得你还得练练。”真诚的对春归说。   春归点点头:“那我再练练。”   沉下头去继续给穆宴溪写信,穆宴溪看她的小脸儿认认真真,眉头微微皱着,这回应当是用了心的。写的时间也就,写完了装进信封,递给穆宴溪。   经过刚刚两回,穆宴溪彻底知道春归写不出什么正紧玩意儿了,但还是一本正经的打开信封,拿出信,好家伙,这回是真用心了:“穆宴溪是世上最坏的乌龟王八蛋。”宴溪笑出了声,把信揣进袖口。而后正色对春归道:“我觉得你眼下,思路清奇,落笔有神韵,可以给你的欧阳先生写信了。就照刚刚给我写那几封信去写,准错不了。”   “那欧阳先生会不会不理我?”   “不会。欧阳先生不仅不会不理你,还会给你回信。”回信训斥你一顿,训斥的你体无完肤,让你以后再也不敢给他写信。   “欧阳先生会回什么呢?”   宴溪指了指春归面前的纸和笔:“递给我,我给你操练一下,你就知道欧阳先生会回你什么了。”   春归将信将疑的把纸和笔放到宴溪面前,宴溪心里憋着气呢,写三封信骂本将军,你真是当朝第一人。就属你本事最大,你看本将军怎么收拾你!   抬起眼看看春归,将下巴向一旁指了指,意思是你别看,一边呆着去。   春归连忙搬着小凳坐到薛郎中对面,与薛郎中说话,眼睛却不时瞟宴溪一眼。他写的那么认真,又写了那么久,不知写些什么。   过了半晌,宴溪把信塞进信封,朝春归摆摆手:“你来,给你的信。”   春归也一本正经的拆开信封,打开信,看到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对,穆宴溪是世上最坏的乌龟王八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将军漫漫追妻路开始了...然而清远公主千里追夫路也开始了.. 第48章 无盐镇女子(二)   春归拿着信笑出了声, 她站在那, 双手掐着腰, 捂着肚子笑了许久, 甚至脸上那滴墨都染着笑意。宴溪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春归不笑了,歪着头看他, 不懂他的意思。   宴溪又指了指:“墨。”   “哦。”春归伸手抹了自己的脸, 那块墨哪里是这样一抹就掉的?转眼就成了小黑脸儿。   宴溪叹了口气, 走过去,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脸。春归细腻的肌肤仿佛烫到了宴溪的指腹,他的眸色深了深。   春归意识到二人行为有些出格, 头向一侧偏了偏。   与春归在一起, 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张士舟从营地来到医馆, 一进门看到宴溪在这, 愣了一下:“您怎么在这?”   宴溪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别乱说话:“本将军在帮春归练习写信。”   “哦。”张士舟狐疑的看看宴溪, 又看看春归。春归倒是面色如常, 宴溪呢, 总感觉哪里不对。难道大将军还对春归有心思?!   “老大,晚上我要带青烟去小馆子尝鲜,就不回府上用饭了。您别等我。”张士舟的意思是到点了,您该回府了。跟春归这呆着算怎么回事?   “我也不回府用膳了。听说无盐河边新开了一个馆子,有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此处难得一见的果子, 我去尝尝鲜。”说罢看了春归一眼,她听到点心和果子之时,眼睛亮了一下。宴溪朝春归抱拳:“告辞。”作势要走,开了门出去,却没听见关门的声音。一回头,看见春归一条腿支着门,正回身拿她的兔毛斗篷,转眼间就披上了。   “你去哪儿?”   “我去无盐河边走走。”春归一边说一边带棉捂子,她倒是会照顾自己,棉捂子兔毛斗篷一样不少。   宴溪嘴角的笑意止不住:“那敢情好,顺路了。”   “对对对,顺路。”张士舟和青烟从后面赶了上来:“我们也去无盐河边,咱们一起。”他说完拉住了宴溪,让青烟和春归在前头走。   “怎么了?”宴溪看他怪模怪样的,问他。   “老大,您今儿在医馆呆了一下午?从军营出来就奔医馆了?”   “对。怎么了?”   “为何呢?”张士舟不解,清远公主要千里追夫,您还在这里勾搭春归。“您是不是对春归有旁的心思?”   宴溪看了一眼张士舟,自己的心思被旁人看出来了,多少有点不自在。张士舟惊讶的看着宴溪的耳朵脖子全红了,愣了。   “.……………您对春归…真的动心了?”那怎么能够呢,当年扔下一袋银子就走的人是你啊,怎么这会儿还吃上回头草了?穆大将军不是从来不吃回头草吗?   宴溪点点头:“对。眼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心里有人。”   “可您到了六月就要回京了,清远公主眼下又要来了..”   “我再说一遍,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活这二三十年,还没对一个女子这样过。我就想对她好,她心里有我没我我都不在乎。”怎么会不在乎呢?她按着一张纸提笔写信是给欧阳先生,换谁心里不难受?那能怎么着,谁叫自己心里有她。   ========================================================================================================   欧阳走到冀州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小飞龙的镖队因着着急便先走了。他在冀州呆了十几日,病好的时候已快过年。索性就在冀州多留了几日。   冀州虽是距离京城不远,却是一个很闭塞的小城。欧阳住的客栈在这个小城的城边,过了年,城里的人会串门。大人带着孩子去拜年,街上碰见人,孩子会规规矩矩的弯腰行礼,与无盐镇的孩子比起来,老成持重许多。   欧阳每日会推开窗透气,顺便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他吃的极简单,早上一碗清粥,一碟咸菜,一个馒头,晌午一碗面条,晚饭几颗花生。常年这样朴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爽。加之人很和气,令客栈的小二对他格外好。   这一日他在窗前写文章,一阵风吹来,吹散了他的纸,站起身想拦回来,却失手甩出了毛病。   “大胆!”楼下传来一声娇喝,他连忙站起身,把头探出窗外,一个红衣女子正抬头怒视着他的窗子。那女子的脸上,赫然是自己毛笔的黑墨。欧阳连忙对那女子作揖:“实在对不住,刮了一阵邪风。”   “是风邪还是你邪!”那女子显然气急,她身旁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人,各个精瘦高挺,看着他的眼神有一些杀气。   欧阳心道今日算是碰到煞星了。连忙跑出去,下了楼。刚出客栈又对那女子道歉:“姑娘实在对不住,我刚刚在写字。刮了一阵风,吹走了我的纸,想伸手去拦,又不小心甩掉了笔…”他态度诚恳,眸光清澈,看着就不是坏人。   那女子的怒气消了些,又抬头看了看窗:“大冷天的,你开窗写文章?”   “.……”欧阳愣了愣,这事儿说来话长了,但转眼看她,似乎是要探一个究竟的,于是叹了口气说道:“前些日子惹了咳疾,胸闷气短。尤其是每天这个时辰,不得不开窗。望姑娘见谅。”   那女子没做声,她身上有一股凌厉的贵气,会令人生一丝怯意。欧阳看了看她的脸,还没擦,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帕子已经有了毛边,好在干净。递到她面前:“对不住了,姑娘擦擦吧?”   红衣女子看了他一眼,拿过帕子抹了抹脸。他的帕子上有一股清新的味道,不是脂粉味,单纯就是一种味道,干净好闻。她擦过脸,将帕子递给身旁的人,那人收起了帕子。   “这家客栈人多吗?”红衣女子不与他纠缠前面的事,转而问他别的。   “眼下刚过了年,人倒是不多,很清净。”欧阳如实回答。   “嗯。”女子嗯了一身,对身旁的人说:“住这吧今日。”   身旁的人点点头,去客栈里面找小二。   欧阳站在那一时之间有些无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吧,还不知她是否还计较刚刚的事,不走吧,站在这着实不知还能做什么事。   风把他的长衫吹了起来,长衫的下摆,有两个破洞。   红衣女子看了看他长衫上的破洞,又看了看他,他没有一丝羞愧,十分坦荡。估计是穷惯了。   半晌后,进去的男子出来了,对她点点头:“安排好了,今晚住这。”   女子点点头,朝欧阳摆摆手:“你回去罢!下次当心。”   欧阳点头道谢,从刚刚起,无论他致歉还是致谢,均是态度诚恳,不卑不亢。让人平添几分好感。   欧阳道谢去弯腰捡回了那支笔,用手拂去笔杆的灰尘,仔细看了看,没摔坏,一颗心才放下来。这杆笔是春归送他的,春归说先生文采天下之一,值得最好的笔。于是拿出她那些日子攒的所有私房钱,买了支笔赠予他。   握着笔朝那女子点点头,回到了客栈。进了屋叹了口气,关上窗,重新写文章。因着刚刚的插曲,总是无法定神,心里有些后怕,若是这支笔摔坏了,心里不知该有多难受。   隔壁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而后便安静了下来。   入了夜,欧阳点了灯,开始晚上的诵读。他今日读的是《诗经》: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他声音本就温柔,加之语速缓慢,生生读成了情诗。读着读着想起教春归读诗时,春归摇头晃脑一板一眼的样子,忽然笑出了声。   想起春归就读不下去了,放下书,躺到了床上发呆。这时隔壁忽然响起了琵琶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有些悲壮又有些凄凉,他凝神听了会儿,从前听过青烟弹琵琶,这女子技艺不在青烟之下。听青烟弹琵琶,你想到的是世间情爱,隔壁的琵琶声令你响起家国大事。   想来弹琵琶的人,也有着家国抱负吧?   欧阳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第二日一早起来,收拾了行礼,准备退了房去往京城。在楼下碰到了昨日那个女子,他朝她点点头笑笑,而后轻声与小二说道:“劳烦你,退房。”   小二忙点头:“欧阳先生不多住几日吗?”   欧阳摇摇头:“住不得了,再住就耽搁赶考了。”   “我看欧阳先生器宇不凡,定能高中。”小二说的倒不是假话,他在这里开客栈,南来北往的秀才见得多了,书读得多人难免迂腐或恃才傲物,在欧阳先生身上,看不到这些东西,只是令人觉得舒服。   欧阳笑了笑:“多谢,尽人事听天命。”   他将房间钥匙递给小二,侧身到一旁等着。他还是一身长褂,日子久了,身上的长褂没有一身是好的。但他那样挺拔的站着,仿佛穿着世上最好的衣裳。   红衣女子的退房办完了,看了一眼欧阳,冲他点点头,问他:“去赶考?”   “是。”   “祝你高中。再会。”   萍水相逢,能这样落落大方说句再会,恐怕也是大家女子。欧阳朝她笑了笑,道了声再会。而后看那女子上了轿子,一路向西走去。   小二把找余的碎银子放到欧阳手中,欧阳亦对小二道了句再会。   这一路辛苦,终于是要进京了。 第49章 京城虎狼地(一)   欧阳终于到了京城。   冬将尽, 春将来。两季交替, 风奇大无比, 吹得人睁不开眼。他裹了裹身上的袄子, 按照之前小飞龙给的地址,找上了门。   小飞龙的镖队要一直在京城呆到4月,那时春闱已结束, 若是欧阳没考上, 就可与他们一道回无盐镇了。   小飞龙看到欧阳进门, 连忙上前问他:“欧阳先生身子无碍了?”   欧阳点点头:“休整了一些日子,终于痊愈了。”   “那也不能太辛劳,再过个十几日就要初试了,咱可得养好身子。”小飞龙格外担忧欧阳, 无盐镇的人在自己的镇子上互看不顺眼, 出了无盐镇就是一家人。何况这欧阳先生,在无盐镇教书, 把孩子们教的那样好。   欧阳道了声谢:“那就叨扰您了。我随便有个住处即可。”   说罢随着小飞龙向里走, 进了最里间的一间屋子。屋子干净整洁, 显然是提前打扫过。欧阳心里满是感激。   在屋内坐了一会儿, 便向外走。而今他有了住处, 还是要告诉春归一声,否则她会担心。与小飞龙打了招呼便出了门,京城格外繁华,这样的大风也没能把谁关在屋子里,大家都捂的严严实实在街上闲逛。   他看了看这京城, 也是有水有楼,只是这里的水与无盐镇的不同,这里的水少了一些灵秀,多了一些雄浑。走了许久,终于找到寄信的地儿,付了银子寄了信,便向回走。   他咳疾新愈,这大风吹的他嗓子发紧,有些疼。生怕再病起来误了春闱,一刻也不敢耽搁。   打东边过来一顶轿子,他看了看,不似寻常人家的轿子,似乎是顶官轿。又看路边的人纷纷退避,于是也跟着向后退了几步。   有人退的慢了,被轿夫一脚踢翻:“你瞎了眼了?!”话音刚落,鞭子就抽了上去。那鞭子抽的呼呼作响,打在人身上,甚至可以听到衣帛裂开的声音,欧阳在无盐镇没见过这样的情形,那鞭子声反复抽在他身上,抽的他头筋暴起。他站起身想与那轿夫理论,却被一旁的人拉住了。   他回身,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抓住了他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   欧阳咳了声,眼看着轿子越走越远。那人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问他:“公子不是京城人吧?”   欧阳摇了摇头。   那人叹了口气:“这事管不得。刚刚过的官轿是太傅府上的。”   “太傅这样跋扈”   “嘘…”那人连忙冲欧阳嘘声:“这位公子,这里是京城。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有些事当做,有些事不当做。你初来乍到,还是要保全自己才好。”他言语里透着真诚。   欧阳点点头:“多谢。”   那人叹了口气,又叮嘱欧阳一句:“不该管的别管。”才转头跑了。   就这样一个小插曲,让欧阳对京城顿失了好感。从前他觉得京城是天子脚下,本应比其他地方更懂礼数,更有章法,哪想到竟是这样的?欧阳还是天真了,他大抵是忘了有个词叫“灯下黑”,这天子脚下就是灯下黑。   走回住处,看到小飞龙,把刚刚的事与他说了。小飞龙笑了一声,对他说:“欧阳先生今日刚到,还没来得及与你说。这些日子我们待在京城,大概知晓一些。京城是分门派的,太傅一派、穆家一派、丞相一派。”   欧阳听到穆家,想起穆宴溪,于是问了一句:“穆家?”   “是。”小飞龙点头:“穆家三代武将,各个忠良,与穆家一起的,也基本是武将。现在在无盐镇驻防的穆将军,便是穆家的独子。”   欧阳想起穆宴溪,他的确是刚直果敢忠勇,配得上“忠良”这个形容。“那其他两派呢?”   “其他两派,太傅一派。太傅从文,大多是他的学生与他一起。现如今的太子,就是太傅的学生。之所以风头劲,是因着相传再过几年,当今圣上会退位,将皇位传于太子。”   “那太傅这样骄横,若是真的掌了权,还不民不聊生”欧阳想到这顿觉毛骨悚然,声音不免大了些。   小飞龙连忙拦住他:“在京城说话,万万要小心,隔墙有耳。”   欧阳自知刚刚大意了,点了点头:“那丞相呢?”   “丞相是外戚。皇后的哥哥,内外勾结,自然是也不弱。”   “太子是皇后的儿子,丞相与太傅却不是一派?”   “皇后不是太子的生母..”   欧阳终于明白了,听小飞龙说完才发觉,这京城门派,当真是复杂。   “很多人进京赶考,先拜师,所谓的拜师是指站队。你要去拜师吗?”小飞龙的想法是拜师还是要拜的,现如今看来,太傅的胜算多谢。小飞龙在京城有一些门道,可以使使银子。   欧阳摇了摇头:“不拜。”今日在街上,看到了这样的太傅,若是让欧阳弯下腰来做他的门生,欧阳做不到。   “不拜就不拜,咱们就凭本事,能上就上。”小飞龙拍了拍欧阳肩膀。   欧阳点点头,刚刚小飞龙说的人,欧阳只敬重穆家,他见过穆宴溪,而今又在京城听到穆家的生平,对穆宴溪和穆家又有了几分好感。   这京城虎狼之地,让欧阳在来的第一天,就生出了厌恶。   小飞龙看出欧阳的不快,对他说道:“欧阳先生,您从前在镇上教书,教的都是孩子,孩子天真不谙世事。我们走镖,哪里都去,见到的都是两面三刀。这京城,有好也有坏,好的是,在京城里,各色人等全都能看到,与这些人打了交道,日后咱们为人处世就会精进;坏的是,常与厉鬼为伍,日后难免也变成厉鬼。但我小飞龙看人准,先生您一定可以在京城立住脚,您也一定不会变成厉鬼。朝廷还是需要贤臣良将,不然为何大家斗得这样厉害,穆家三代屹立不倒?证明上头,眼睛不瞎。”   小飞龙这番话说的通透,欧阳听后心里一暖。是了,穆家三朝元老,到了穆宴溪这里,不但没给祖上丢人,反而把穆家的大旗举的更高。他们这样的根基,按道理说皇上会忌惮,但皇上没有,反而护着他们。说明上头的确不瞎。   欧阳觉得自己眼下想这些有点早了,他还没有应试,不知结局如何。如果真像小飞龙说的那样,需要拜师认门派,自己这样孤立无援,结果堪忧。   他站起身向外走,却看到一个小厮站在门外,看到他后问道:“请问是欧阳先生吗?”   欧阳狐疑的点点头。   小厮指了指身后的轿子:“先生,请。”   欧阳站在那里没动,而是问小厮:“请问是何人请我?咱们要去哪儿?”   小厮笑了笑:“先生与我走即可,不会有事。”   欧阳回身看了看小飞龙,小飞龙也是一脸狐疑。刚到京城第一日,就结交贵人了吗?   欧阳对小厮道了句多谢,便上了轿。   这一去是什么情形,会遇到什么人,他全然不知。但他深知,正如小飞龙所说,京城虎狼之地,鱼龙混杂,若真有人想害他,怕是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何况自己这样的西线边境小城男子,身上有什么可图的?   这轿子晃晃悠悠走了许久,停下后听到小厮说道:“欧阳先生,请下轿。”   欧阳下了轿,发现轿子停在一个朱门大院。小厮敲了敲门,一个老者开了门,打量了一下欧阳,放他进去了。   欧阳随着小厮,绕过大院的一进院、二进院到了三进院,他趁着夜色看了看,分明还有四进院五进院..庭院深深深几许?   在三进院的偏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欧阳走了进去,看到一块帷幔牢牢的遮在眼前,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听到一个含笑的声音问他:“可是欧阳澜沧?”   极少有人知晓欧阳的大名,他顿了顿,答了句:“是。”   那人笑了声:“欧阳澜沧,你进京赶考是为什么?”   “.……..”   “为何不答我?”   “因为我与你素昧平生,没到交心的地步。”你在暗,我在明,你问我为何来京,这与你何干呢?欧阳虽是从文之人,但血性还在。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有意思,有意思,欧阳澜沧说话,竟像极了穆宴溪。”   欧阳听他提到穆宴溪,愣了愣。   “我再问你一次,你进京赶考是为什么?”那人忽然正色问他,刚刚声音里的戏谑全都消失不见。   “为护我在意之人一世安稳。”欧阳说了这句,是了,他进京赶考,是因着他在无盐镇爱上一个女子,他配不上那女子,想考取功名,护她一世安稳。   帷幔之内静了许久,欧阳听到里面拍了拍手。他知道,谈话结束了。   那个小厮走进来,对他说:“欧阳先生,请。”   欧阳随他出了这间屋子,走出这深门大院,坐上了轿子。夜里的风吹的轿子呼呼作响,吹的欧阳耳鼓生疼。除了春归还有什么?大概是欧阳羞于与人提起的夙愿,他也想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像穆宴溪那样的人,立于权力之巅,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乌糟的世界。   他羞于提起这个,是因为他打小没了父亲,又常年照料病榻之上的母亲,是因为他每日捉襟见肘,遇到心爱的女子,送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有了这些做铺陈,所有的夙愿都显得那样渺小而遥不可及。   欧阳先生闭上了眼睛,这风,鼓的他耳朵生疼。 第50章 京城虎狼地(二)   “清远公主如今到哪儿了?”夜里穆老将军在床上躺着, 突然想起这个, 坐起身来问穆夫人。   穆夫人把他按倒:“而今应当是快出冀州了。你快别操心了, 好好睡觉不好吗?”   穆老将军哼了一声躺下, 想了想问穆夫人:“你觉着这次清远公主去无盐镇,能不能把咱们那个倔儿子搞定?”   “你也说了,你那是倔儿子。他不愿的事, 怕是没人能强迫他, 清远公主也不行。”穆夫人想起儿子这次去无盐镇的原由, 偷偷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找没找见那女子,现如今与那女子什么样。没回来信就是那么几句,儿子安好,勿念。儿大不中留。“皇上是怎么说的?”   “皇上说, 看清远的造化。若是她能让宴溪自愿, 那他便省心了。若是她不能让宴溪自愿,那只能强行配姻缘了, 强行配姻缘, 多少有些差强人意。左右皇上就是看上宴溪了, 今儿还跟我念叨, 宴溪不在, 他不爱上早朝。有些大人脑子不好使,上的折子他听着就跟儿戏一般,每到这时,就想念宴溪在朝堂上训斥他们的样子。”穆老将军说到这呵呵笑出了声:“这臭小子,还不是得了老子的真传。”   穆夫人见他这般, 也笑出声:“我儿呀,还真是像他老子,脚底下没有根,四处漂泊。”   “胡说!娶了你之后我不就有根了?”穆老将军把穆夫人揽到怀里:“兴许宴溪也还没遇到他的根。”   兴许遇到了,穆夫人心里说了一句。   “明儿我得进宫一趟,今日太傅进了个折子,说眼下没有战事了,想缩减军饷。我问他缩减军饷做什么用?他说不出所以然。我看八成是太子那边出了什么篓子,堵不上了,想动用军饷。太傅也是心狠之人,他的儿子就在前线,他也不在乎,若是缩减了军饷,怕是连饭都吃不饱。”穆老将军说起太傅就有些上火,今儿在朝堂上吵了那么大一通,吵的人脑仁疼。明儿必须进宫面圣,打仗大事岂容他儿戏?   穆夫人拍了拍穆老将军的胸口,又轻轻帮他顺气:“我看太傅这辈子就输在两件事上,一件是女人,一件是权力。他哪怕舍掉一样,都不至于这么无可救药。宋为多好的孩子,被他逼的回京述职,愣是没进家门。”穆夫人说起宋为就有些难过,宋为也算是她打小看到大的,他整日里跟在宴溪屁股后面,二人一起读书习武。那会儿他来穆府,穆夫人总是亲自做点心给他吃。可惜了,摊上太傅这么个爹。   “我看太傅那一枝儿,除了宋为也没哪个儿子能拿得出手。老大见天坐轿子在街上闲逛,谁让路晚点,轿夫的鞭子就抽上去,有一次我碰到了,当着百姓的面狠狠训了他一顿。他便记恨上了,在坊间散布谣言,说宴溪不举。”一说到这个,穆老将军更上火了。他散播谣言,若是宴溪成亲了有了后了,自然就破了。可是宴溪偏偏不争气!   穆夫人听到这个笑出了声:“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你与他那乌糟糟的人上心做什么?咱们穆家可不许那种人较劲,不值当的。”   二人这样闲聊着,竟是到了后半夜。天一亮,穆老将军匆匆梳洗了去上朝,在朝堂上又跟太傅干了一架,他们干架,丞相在那里闭着眼观战,这回穆老将军赢了。因为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觉得吵的他烦,说要扔铜钱,正面朝上算穆老将军赢,背面朝上算太傅赢。文武百官都知道,穆家父子天神附体,神明庇佑,扔铜钱从来没输过。今日一看,果然又是如此,竟是这种方式让太傅生生闭了嘴。   下了朝去给皇上请安,见了皇上便笑了:“这招用了多少年,您还不腻吗?”   皇上笑出了声:“朕就爱看他们吃瘪的样子,让你吵一吵,你也能消消火。”   穆老将军点了点头,坐在对面,与皇上喝茶。   “等今年六月,宴溪归朝了,就别让他走了吧?他在早朝上还能有点意思,他不在,那些大人们奏本是愈发的不像话了。”皇上是真想宴溪了。   “翅膀硬了臣管不了。主要还是要看西线的战事如何。年前端了西凉的军营,估计西凉很快要卷土重来了。就应当像北线一样,沉在那,恶狠狠打一两年,打老实了咱们也就舒心了。”穆老将军说起打仗来眉飞色舞,恨不得马上就去战场上。   皇上看他那样笑出了声,而后正色到:“你年岁大了,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日你不在了,宴溪在外打仗,朝廷上谁护着他?”   “.……..今儿怎么说起这个了?钦天监算出臣快死了是吗?”   “什么死不死的,这些事咱们都得先做打算。丞相与太傅相互制衡,穆家韬光养晦,但是若是你不在了,宴溪在外打仗,朕万一哪里疏忽,没人能护得了他。”皇上说的是实情。   穆老将军想了想,问道:“依皇上看呢?”   “依朕看,还是得找个人接班。”皇上的表情变了变,想起什么乐子似的笑了笑。   “找谁呢?穆家除了宴溪,没有别的儿子了。”   “宋为如何?你看着长大的。”   “宋为是武将。”   “爱卿说的对,宋为是武将。朕看他似是不准备再回京城了。于是朕帮你物色了另一个人。”皇上说完扔给他一沓卷宗:“你得空看看,靠谱不靠谱。若是靠谱,这事儿朕就悄无声息办了。”   穆老将军打开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单看履历,没有任何出挑之处。狐疑的看着皇上,发现他诡异的笑笑,于是又看了看。   来自无盐镇…无盐镇?那不是眼下宴溪驻防的地方吗?那就是与宴溪和宋为都相识。再向下看,清清白白,到了京城,没去任何一家门派。只是整日安静的在客栈里读书写文章。难得的“清净”之人。   “看着倒是好。”穆老将军单看着卷宗,就觉得这年轻人应当是很好的。   “好吧?那你去会会。”皇上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地址,给到穆老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别坏了这盘棋。朕看上他了,要他接丞相的班。要他护着你们穆家的赤诚之心。”   穆老将军连忙起身给皇上施礼,被皇上拦住了:“宴溪到底能不能做朕的女婿?”   “这…还是要看宴溪的….”穆老将军有些为难的叹了口气。   ==============================================================================================================   宴溪正在街市溜达。上元节将至,街市热闹非凡,单单是那些卖吃食的,就一家一家排到了一里开外。   夜里闲来无事,穿戴好就出来解闷。有几日没见到春归了,她不想见自己,自己也不好总是上赶着去找她,多少有些招人烦。   他找了一个小摊位,打了一碗甜汤坐在那慢慢喝,汤碗氤氲着热气,一口下肚暖洋洋,倒是适合这个时候喝。宴溪一口一口的喝掉甜汤,觉得心里熨帖一些了。站起身看到小鹿站在那看着他,连忙走过去蹲下身:“小家伙你怎么在这?”   小鹿似是听懂了宴溪的话,鹿角向一旁指了指。宴溪随它一起走,隔了几个摊位,春归正笑着等一份猪脚。   宴溪依稀记得春归是喜欢吃猪脚的,几年前与春归一起来街市,春归曾吃过。   “在等猪脚吗?”宴溪站到春归身旁,轻声问她。   春归转头一看,是宴溪:“你怎么在这?”   宴溪指指小鹿:“它带我来的。”   小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春归揉了揉它的鹿角。   “付过了吗?”宴溪问她。   春归摇摇头:“还没到呢!”   “哦。”宴溪哦了声,从袖口拿出十个铜钱递给老板:“再来一份,拢共两份。”   老板哎了声,手脚麻利的忙活。   “这么晚你出来做什么?”以往这个时候,她应当是在写字或者帮郎中配药。   春归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饿了。这么晚你出来做什么?”   宴溪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也饿了。”而后笑出了声。后面上了许多人,宴溪担心他们挤到春归,便伸手挡在了她后面。老板终于做好了猪脚,装好了两份递给宴溪,宴溪一手拿着猪脚,一手护着春归,到了人少的地方。二人一人一份,坐在河堤上啃猪脚。   这猪脚味香醇厚,春归吃了还想吃。看到宴溪还有半份,伸手抢了过来继续吃。宴溪宠溺的看着她:“这样吃,还能保持身形吗?”   春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纤细有度,说了句:“无碍。何况我这样美。”说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宴溪,笑出了声。   宴溪也笑出了声。   春归啃完了猪脚,突然问宴溪:“你六月要走了吗?”   宴溪顿了顿,点了点头。   “接下来去哪儿?”春归想起之前宋为说换防,那会不会是他走了,宋为回来?   “接下来还没有定。”宴溪答了一句,而后问她:“如果我接下来还在无盐镇呢?”   春归想了想,朝廷的大将军在这里,这几个月无盐镇明显比从前更热闹了。大抵是因着宴溪在的缘故。于是点了点头:“能在这里也是极好。”   “你呢?如果我还在这里,你开心吗?”宴溪深深的看着春归,想看透她的心事。然而春归摇摇头:“我不知道。” 第51章 无盐镇情伤(一)   “不知道?”穆宴溪听她说出一句不知道, 差点将刚刚入口的猪蹄呕了出来, 气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春归没有答他话, 一根手指伸向宴溪的唇边, 快触到他嘴唇时突然停住:“这里,脏了。”   宴溪的脸腾的红了,拿出帕子抹了抹, 猪脚哪里都好, 只是吃过黏糊糊的。他深知跟春归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几年她真是精进了,不想答的话想着法的蒙混过去。   “那你希望我在这里还是宋为在这里?”宴溪忽然换了个问题,春归看了看宴溪,他还真是执着。   起身拍拍身后的衣裙, 朝小鹿吹了个哨子, 一人一鹿准备回医馆。   “我送你。”回医馆的路不近,因着小鹿走走停停, 二人徐徐前行。离了街市, 人影稀少, 渐渐安静了下来。   春归转头看了一眼宴溪, 他正低头看着小鹿, 鼻尖因着冷,微微发红。“你每晚坐在屋顶上看什么呢?”春归突然发问,令宴溪猝不及防。他像做了坏事被抓的孩子,顿觉慌乱。   “问你呢,你每晚坐在屋顶上看什么呢?”   “.…………”   “怎么不答我?”春归不依不饶, 眼内闪着璀璨的光。宴溪不自在的撇过脸去:“你怎知我每晚坐在屋顶上?”   “有一日面铺收摊,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发现远处的屋顶上坐了一个人,漆黑的夜里,黑漆漆一团坐在那里,怪吓人的。后来去将军府饮酒,发现那人是在将军府的屋顶坐着。猜着是你。”春归说的是实话,起初看见,还想着无盐镇怎会有跟自己一样的怪人,一到夜里就上房,后来才猜到那人可能是宴溪。   “你看到一次就算了,怎会知晓我“每日”都在屋顶上?”宴溪着重说了每日两字,对了,问题就出在这每日两字身上。他好似看到了春归脸红了,但一眨眼,这个人就站在那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你:“你看见有人坐在屋顶上下一日不会下意识再看一眼?万一是个歹人呢!”   “哦。”刚刚一瞬狂跳的心这会儿平复下来了,但还是忍不住逗了她一句:“知晓是我以后,你还下意识看屋顶?”   “.………”春归被他问的说不出话,情急之下伸出手用力推了他,转身就跑。   宴溪被推的一趔趄,突然想起在那片花海之中,他吃她嘴角的蜜,她气急了,也是这样推了他。宴溪不知怎的,起了一股冲动,想在这样的夜色中拥她入怀。他追了上去,猛然拉住了正在奔跑的春归,把她拉进怀中!   二人一瞬间都愣住了,宴溪满足了,温香满怀,他的小春归就在他的怀中,他觉得就算现在春归要杀了他他也认了。宴溪的怀抱结实而温暖,春归觉得自己有些眩晕,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推他,在他怀中挣扎:“放开!放开!”她像只小兽一般,在宴溪怀中对他拳打脚踢,宴溪咬紧牙关不松手,他活了二十多年,心没跳这样快过,那时在青丘岭,每日看着春归,会心跳,但那种心跳与现在不同,现在的心跳宴溪控制不住,只有春归能救他,只有春归能让他平静。   他紧紧抱着春归:“你听我说春归,听我说,让我抱你一会儿就一会儿成吗?”   “不成!”春归低低喊了一声,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结结实实的一口,没留任何余地,宴溪闷哼了一声,放开了春归。“你离我远点!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毒死你!”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带着小鹿跑了。   春归不知自己刚刚那是怎么了,怎么会在他的怀中起了眩晕,怎么会觉得那个怀抱很好?就是那个怀抱,前一刻抱着她,下一刻就变成了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大将军,对她说此生不会相见的话。她怎么还会信他!   回到医馆,径直跑回自己的卧房关上门,心里把穆宴溪骂了一万遍。王八蛋,你以为你是谁?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想抱我就抱我!心里骂着他,却猛然想起他刚刚的样子,恶狠狠的抱着她,好像要吃了她…春归的心有些乱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第二日一早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   青烟帮她梳辫子的时候轻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春归一想起来就来气,下意识看了阿婆一眼,没有说话。她不想让阿婆知道昨晚穆宴溪抱她的事,阿婆会担心。等阿婆出了门才开口:“穆宴溪昨晚犯浑,突然抱我。”   “.………他抱你做什么?想招惹你?”青烟仔细想了想,穆宴溪这次来无盐镇与从前判若两人,看春归的眼神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尤其是打他那次出征回来以后,在春归面前一点架子没有,每天被春归逗着玩也不生气。   “我怎么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好好的说着话聊着天,我推了他一把跑了,他突然追上来抱着我。我吓着了。”   “吓着了?”青烟笑出了声,蹲在春归面前:“他又不是没抱过你。”   “.…”春归有些急了:“你是不是向着他说话!”   青烟看她急了,连忙拍她肩膀:“逗你玩呢,穆宴溪是王八蛋。咱们以后不理他。”   “嗯。”春归嗯了一声,拉着自己的辫子不说话。   青烟看春归这样,担心春归再陷进去。自打与张士舟一起以后,青烟才知道一个男人真正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根本不是穆宴溪那样。穆宴溪四年前拍拍屁股走人,眼下又要离开无盐镇。这都不打紧,打紧的是,大齐顶尖尊贵受宠的公主将要来无盐镇寻他。他们二人是皇上和穆老将军眼巴巴盼着要成亲的,这世上谁能拗过自己的父亲?就算拗得过父亲,拗得过皇上吗?何况穆宴溪前些年是动过求娶公主的心思的。穆宴溪不是良人。   青烟觉得有些话自己不该说,但这是自己心疼的小春归,穆宴溪再好,都不是春归的良人,青烟不忍心她再被骗了去。她拉了把凳子坐在春归面前,拉过春归的手:“春归…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穆宴溪是有婚事在身的,他的婚事,是皇上亲指的,待他这次回京,二人就要成亲了。皇上指的,是清远公主。眼下,清远公主正奔着无盐镇来,到了四月,怎么也该到了。”   清远公主…正奔着无盐镇来…春归觉得自己可真傻,因着他昨日抱那么一下,一整夜辗转反侧。春归是动了心的,以为他与从前不同,现在才知,他还是他,他改不了了。他一颗虎狼之心,觉着在无盐镇的日子寡淡无味,寻个好骗的女子逗着玩。   “这件事穆宴溪与你说过吗?”青烟低声问春归。   春归摇了摇头:“他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是他什么人?与他亲近到那个份上了吗?”春归站起身:“以后别提他了,日子过得好好的,提这么个扫兴的人做什么?”   春归照了照水盆,又看了看青烟:“青烟你的发髻真好看。”   “你想梳吗?我帮你梳,我会梳几十种发髻。”   “不。”春归伸手撩起一捧水洒青烟脸上,二人咯咯咯笑出声。   “再过几日面馆和成衣铺就要开门了,咱俩就没这样清闲了。今日出去逛逛?”青烟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块碎银子,神秘的对春归说:“张士舟给的,说这两日咱们的花销他都请了。让咱们出去好好玩。”   春归看着这块儿银子笑出了声:“那咱们赶紧出门,今儿先去街上看杂耍,而后找家馆子吃饭,而后去新开的茶楼听书吃点心,最后去书屋买书。欧阳先生临走前给我的书单我还没有看完,等他回来查功课,没做完是要挨骂的!”说罢拉着青烟就往外冲,青烟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你慢点儿!急什么!”   二人笑闹着向外走,一出门看到宴溪等在那。他眼底有一丝乌青,似是没睡好。看到春归向前走了一步:“说句话?”   “这里说。”春归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拉紧青烟的手站着不动。   “单独说好吗?”   “不好。”春归的眼自始至终没有落到他脸上。   宴溪顿了顿,看了看青烟,脸有些红:“昨儿实在对不住,我..”   “你怎么了?”春归终于肯看他了,但那眼神透着远:“青丘山上的小兽每年都会发一次情,你是青丘山上的兽吗?”   “……”   “我看你连青丘山上的兽都不如。穆将军您看咱们这样成吗?你以后该干嘛去干嘛去,咱们互不相干。我看见你,是真烦。”春归也不知自己的嘴为何这样毒,但她觉得还毒的不过瘾:“不单是烦,每次见你,好些日子才能缓过来。我看酒坊家的二傻子都比看你顺眼。”说完看到宴溪的脸有一些红,兴许是挂不住面子了。好歹是大齐的权贵,为了那点色心逗弄一个女子,结果被女子奚落了,换谁都挂不住。   “春归你别这么说话,这不是你..”宴溪心里堵的要命,这与面子无关,这□□个月他在春归面前要过面子吗?是真的难受了。   “那我应该怎么说话?”   “.……等你不生气了咱们再谈好吗?”宴溪低声对她说,有些求饶的意思。   “那你等着吧!”春归拉着青烟就走,一点都没有回头。宴溪站在那许久,也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烟这个守门员出脚反弹了...穆大将军要吃苦了 第52章 无盐镇情伤(二)   宴溪在医馆门口站了许久缓不过神来, 春归刚刚的神情和言语深深刺痛了他。   他觉得自己像个没经过事的毛头小子, 两人明明几年前亲近过, 昨儿却因为抱了她那一下激动的一夜没睡。自己这些年修炼的够好了, 却在春归面前土崩瓦解,破了功了。   这还不算,这女人眼下说话怎么这么狠?像一把刀子, 专挖你的心口。什么叫连酒坊的二傻子都不如?酒坊的二傻子宴溪又不是没见过, 脑满肠肥、见人就傻笑、话都说不清楚的一个人, 自己竟然连他都不如!宴溪是真的气着了。是,自己不该冲动抱你,但你不愿意我也知道了,以后忍着不抱了好吗?非得说那些伤人的话。   站了一会儿觉得胃疼, 骑上马奔校场去了。   这会儿什么心情都没有, 到了校场,扔下马就进了营帐。   张士舟远远的看见大将军耷拉着脑袋进了营帐, 就知道准是又在春归那里受气了。张士舟眼下拿不准大将军对春归到底什么心态, 若说心里没有春归吧?一说起春归眼里就放光, 得空就泡在医馆, 春归说那么些难听的话他也不走;若说有春归吧?清远公主已经奔这边来了, 俩人注定是要成亲的,那春归怎么办呢?张士舟既然拿不准大将军的心思,就想让他离春归远点,没有春归就没有青烟,也没有自己与青烟的今天, 这做人还是要有良心的。这样想着就进了帐,看到宴溪捂着胃跟那坐着。   “老大,您这是怎么啦?”   “胃疼。你叫郎中来给我看看。”本来是隐隐作痛,兴许是刚刚骑马吹着风了,这会儿疼的有些受不了,额头上都是汗珠。   张士舟一看情况不好,连忙跑出去找郎中。郎中进来一看,把了脉,又看了看口舌眼睑,问宴溪:“大将军生气了?”   “没有。”宴溪不想跟郎中说这些,郎中随军时候长了,日子无聊,总想探究别人的生活。   郎中笑了笑,对宴溪说道:“您这胃痛,主要是因着“湿”和“气”。湿,是因着体内外邪入侵,湿邪进入身体中侵犯脾胃,身体湿气重容易阻碍脾胃气机,损伤脾阳;气,脾主运化,一旦生气,就会脾胃不和,行血不畅。我给您开个方子,让张校尉给您煎了,每日两次。切忌不能再生气了,再生气,这胃痛怕是无法根治了。”郎中说完起身去给宴溪抓药,张士舟也跟了出去。   剩下宴溪一个人在帐中,你看她,那么纯净良善一个人,心里有她能要了人命。这气哪是一天积下的,她不定什么时候说出一句伤人的话,当时只觉得气那一下子,这气却入了心,久而久之就有了心病。今儿她那一番话说的真是狠,再想着不跟她计较,也还是入了心,比从前更甚几分。还不如一个二傻子了!   宴溪躺到床上,蜷着身子捂着胃,豆大的汗珠向下滴,不仅如此,还觉着冷。把被子盖在身上,也还是不行。气归气,昨儿夜里抱那一下,到现在还记着。她的身子在自己怀中,软绵绵的,发上的花香袭人,还有她的小脸儿,烫人。都疼成这样了,还想着她,还想着有生之年还能抱一下吗?好像自己与她之间,就剩这点关联了一般。   其实春归这点气,到宴溪心里一下就没了。他走了心,但一想到出征回来,春归看着他小脸儿哭花了又觉得气都消了。真正气的是什么呢?是父亲和皇上,以为他们那点心思他不清楚,生生的放清远来无盐镇。这哪里是让她游山玩水,分明是来逼婚。这个气宴溪消不了,并且想起来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他觉得这场仗比以往任何一场仗都难打,以往的仗,大不了打输了战死了,但这场仗,打不好,就会失去他的小春归了。小春归是什么女子?那么多人惦记着,自己若是真娶了清远,她的小春归一看少了一块绊脚石,高高兴兴就跟欧阳成亲了。那哪成?宴溪眼下想不出这个局该怎么破,但他的小春归,只能是他的小春归。   张士舟端来了药,喂宴溪喝下。看宴溪牙齿打着颤,伸手摸了一下,娘诶,将军发热了。连忙又跑出去找郎中,郎中一听,怎还发热了?刚刚还好好的呢,连忙跑进来一看,可不,这大将军不仅是胃痛,还得了寒症。这寒症不比普通的风寒,来的急走的慢,身子骨不好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折腾个十天半月。郎中皱了皱眉:“得劳烦校尉去镇上医馆一趟,咱们这里药不够。”他拿起笔写了个方子递给张士舟:“快去快回吧!”   穆宴溪发了热,捂着被子哆嗦,张士舟取药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嘴唇都青了。连忙煎了药灌进他口中,按照郎中的嘱咐又不停的喂他热水。到了傍晚,起身吐了两次,昏昏沉沉睡了。边睡边想,我的小春归只能我疼,别人都不行。清远怎么来的怎么滚蛋!在梦里倒是横的狠,什么狠毒的招数都用过了,自杀、与父亲断绝关系、离家出走…但那梦的结果不好,自己都离家出走了,却见春归正在跟欧阳拜堂。   春归一边入了宴溪的梦,一边跟青烟在新开的茶馆听书。茶馆里人头攒动,她俩坐在角落里,看见坐在前面的人,使劲儿往说是先生脚下扔银子。春归觉得纳闷:“不是说看戏的时候才兴扔银子吗?眼下说书的也要了?”   青烟笑出了声,对春归说:“扔银子那几个,一看就跟说书先生是一伙的。不信明儿咱们再来看,还是他们几个。”   “.…….走镖的时候看见别处有这么捧戏子的,没成想在咱们无盐镇,还能这么捧说书的。见识了见识了。”春归一边说见识了见识了,一边盯着那说书先生看。说书先生说的的确是好,再仔细看吧,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但是在哪儿见过呢?说不清楚。   伸手推推青烟:“你看那说书先生,眼熟吗?”   青烟定睛看了许久,摇摇头。   春归看的眼睛直疼,也想不起来:“算了算了,兴许就是长着一张看着眼熟的脸。”二人坐了一会儿就拉着手回医馆了。到了医馆看到薛郎中正在配药,看她们进门了对青烟说道:“张校尉今儿不能来看你了,说穆将军病了,在军营照顾着呢!”   “早上还好好的呢,这会儿就病了?”青烟问郎中。   “应当是得了寒症,我看那郎中写的方子是治疗寒症的。”薛郎中把方子递给春归:“你看看,是不是?   春归知晓郎中又在考验自己,于是拿起来认真看了一眼:“这是什么寒症的方子,是治疗脾胃不和的啊!”   薛郎中一看小春归没中自己的圈套开心坏了:“我徒儿快出师了。”   春归哼了一声,走进柜台,帮郎中配方子抓药。   她眼下已经熟悉了全部药的药性了,还会自己写方子,望闻问切也学的七七八八,有时医馆来个看医的,她自己也能应付。薛郎中觉得自己这个徒儿收对了,她心善,给人瞧病的时候尽心尽力,一点不掺假。   “春归,旺中今儿送来了几十只兔子和野鸡,还没给他银子。你记一下,下次他来了给他银子。”阿婆叮嘱春归,旺中他们下山,至少要走两天,冲着这份心,也不该白拿人家的。   “旺中不要银子。给银子他就急。”春归想起上次给旺中银子,他气的摔门就走了。“要么阿婆咱们找些别的山上难找的东西,下次见了他给他带回去。比如衣裳啊,盐巴啊…”山上找盐巴很难,春归决定了,就给他们盐巴和糖果。   “那成。”阿婆咬断手中的线,把衣裳递给青烟:“青烟你帮阿婆看看,阿婆缝的好不好?”   青烟拿过来,仔仔细细的看:“阿婆真厉害,阿婆缝的东西,真细致,根本看不出坏过。”把阿婆夸的喜上眉梢。   “阿婆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绣的蝴蝶和小鸟,跟真的一样。眼下不成了,眼神不好了,绣一会儿看东西就成双成对了。”阿婆叹了口气,收起那件衣裳。“这春归是一点没随我,针线活一点不动。就连名门闺秀闲来都拿起针绣点什么,这一点针不拿的女子,恐怕就剩我春归一人了。”   “阿婆您冤枉春归了。春归这些日子跟我学绣花呢,虽然进度慢点,好歹也算有长进了…”青烟替春归说话,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那哪里是有长进了,头一次学什么样,眼下还是什么样。一让她动针线,她就嚷嚷头疼。   春归连忙点头:“可不是!眼下我这绣艺也算是厉害了。天下第三。阿婆第一,青烟第二,我第三。”   薛郎中听见春归又在自夸,笑出了声:“我看你不是天下第三,你是医馆第四。阿婆第一,青烟第二,我第三,你第四。”   “我还比不上郎中了?”春归听郎中这样说,明显不服。   郎中呢,向春归丢一颗枸杞,对她说:“你还真别不服,我要是不会缝缝补补,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哦。”春归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可是自己一看见那针线就头疼怎么办?   “你可是答应了宋将军的,下次见他送他十条亲手绣的帕子。”青烟出言提醒春归。   “喝酒了说话能作数吗?再说许是这辈子见不着了呢?”春归替自己开脱。   “人家宋将军可从未对你食言过,你丢人不丢?”青烟逗她,春归连忙从柜台走了出来:“我绣我绣,我现在就学绣!” 第53章 无盐镇情伤(三)   宴溪这一病病了五六日, 待他出营帐透气的时候, 发现青丘山竟然染了一层新绿。算了算, 可不, 眼看着就要出了年了。出了年可不就是春三月了。   透了气回到营帐,才发觉桌子上竟堆了几封信。随便拆开一封看了,竟是宋为。信里满是客套问他近况如何, 信的末尾说近来东线无战事, 准备过些日子来西线探望他。宋为?来西线?!你来做什么?还嫌不够乱?   宴溪单单想着应付清远就已经很累了, 还要应付宋为。这宋为是什么人?是春归醉酒念过的人。提起笔:“依朝廷安排,换防不足一年不得离退,安心在东线待着吧!”把张士舟唤来:“来,这个, 快马加鞭给宋为送去。让他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好好读清楚, 别惹本将军生气。”   又拆了一封信,是母亲的, 问他近来可好, 对母亲自然是要柔软些:“好的狠, 母亲再送些银票来?”   最后一封信, 是清远的。之前是从母亲口中听说她要来的, 而眼下,她亲自写了一封信给他。告知她目前她所处的地方,还有到无盐镇的时间。清远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准备好迎接我吧!宴溪想了想,把清远的信放在一边, 不去理会。   好几日没看到小春归了,想来她应当消气了。那日的确是自己孟浪了,不该招惹她。自己这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呢,抱她那一下做什么?她气的对。   宴溪这样想着,便觉着心里通透了些,打开帐门向外走,远远的看到张士舟在营帐外与青烟说话。想来是这几日张士舟照料自己,没能去看青烟。算了算,递上去的折子也快下来了,张士舟的父亲果然是一副爱娶谁娶谁的样子,眼下该备着成亲的事了。   他踱着步奔二人走去,青烟看到穆宴溪过来,稍微有些不自在。那日忍不住对春归说了清远公主的事,后悔了好些天,感觉自己多事了。   宴溪只顾着想他们二人成亲的事,并未注意到青烟的神情。   “刚刚算了算,朝廷的旨意应是要下来了。我跟皇上要了一处四进的院子,还有一座小山头,青丘山这地界也没有什么田地,给你一座山头自己折腾去吧。另外,我还请了旨,给你官进一品,以后每两年回京复职一次。这些都是我能说了算的,皇上盖个印就成。”话是对着张士舟说的,张士舟跟着自己十几年,眼下要成亲了,宴溪自然要对他有交代:“另外,你在这里成亲,自然是我来管,所有的出项都从我私库里走,刚刚已经给我母亲写信了,让她多备些银票送来。”   他想的这样周到,张士舟难免感动,眼睛一红马上要哭了一般,穆宴溪受不了他那娘们兮兮的样,训了他一句:“要成亲的人了,出息!”   而后对青烟说道:“青烟姑娘算算日子,算好了跟我说,我叫府里人帮你筹备着。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你们要成亲,必须是这青丘山一带最隆重的。”   青烟也有些感动,点了点头:“多谢将军。”心里想着这穆宴溪真是哪儿都好,有情有义是条汉子,怎么就到春归这里拎不清?   几个人正说着话,见春归带着小鹿向这边跑。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她换上了成衣铺制的新衣裳,一件嫩粉的披风,像那枝头挂着的春花,娇艳欲滴。   宴溪想起那一日抱她,她身上的花香,一下就脸红了。   春归没想到今日会碰到宴溪,本想转头回去,后来一想,怕什么呢?自己又没与他怎么样,是他龌龊。大大方方走到面前,对青烟说:“青烟,阿婆叫吃饭啦!”   青烟点点头,对张士舟说道:“那我先回去啦,明日再来看你。”   宴溪一直看着春归,她笑盈盈的看着青烟和张士舟,一眼都没看向自己。这是还没消气?看来那日的确是自己过了。   这样想着转头对张士舟说道:“咱们回镇里吃吧,这些日子待在军营,着实有些馋了。刚刚听郎中说他昨日出去,镇上新开了一家巴蜀小馆,味道极佳,里面的兔头、猪脚、冰粉都值得尝一尝。”其实是说给春归听的,春归好吃,以往不管嘴上多不饶人,宴溪这样一说,她就找辙跟去了,到了那属她吃的多吃的狠。   张士舟一听老大要请吃饭,自然高兴的不得了,拉着青烟说:“要不你和春归一起去?咱们有好些日子没坐下好好说过话了。”   青烟还没说话,春归先开口了:“青烟,你与他们去,阿婆做好饭了,我再不回去就凉了。”说完转身就走。   宴溪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心凉了半截,看来这次气的属实不轻。看了一眼张士舟和青烟,追了上去。   “春归,你等等。”春归一听宴溪叫他,撒腿就跑,她跑的快,宴溪是在青丘岭上领教过的,他脚程那样快,有时追她都费劲。何况这会儿自己的病刚好,跑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   春归当做没听见,两条腿跑的飞快,宴溪真的是被她惹急了,铆足了劲儿追上了她把她按在一旁的树上。二人跑了这一通,都有些喘不过气,宴溪死死按着春归,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问她:“你跑什么?!”他没有意识到,经历这几日的折磨和想念,自己的语气有多糟糕。   春归被他吼了这一句,突然觉得这个人真的无可救药了。你看他眼下这样子,好像对自己动了多深的情,好像准备与自己在这青丘山在这无盐镇痴缠下去。结果人家的天选之人已经在路上了。   春归笑出了声:“还不让人跑啦?朝廷也没说不许百姓在青丘山脚下跑啊!”这会儿她说话软绵绵的,甚至还带着几分顽皮,宴溪愣了愣,柔着声对她说道:“我要跟你说会儿话,你不许跑。”   “说吧!”春归点点头,指了指宴溪捏住自己肩膀的手:“先松手。”   “那你不许跑。”   “嗯嗯,不跑。”春归眼里笑意很盛,盛到宴溪的心颤了又颤。   “那日抱你,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以后不会了。”宴溪真心实意的道歉,他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眼下清远的事还未解决,不该就那样唐突她。   “对,你做的的确不对。今儿我把话与大将军说清楚,四年前,我不谙世事,在青丘岭被大将军勾搭了,但我没有怪大将军,为何呢?大将军生的好,体魄又好,女子第一次与大将军一起,不亏,但那是四年前。眼下,我对大将军一点心思都没有,是以大将军站的离我近些,我都难受。四年前的事儿,春归都忘了向前看了,大将军也忘了吧!何况我看大将军,也不是没经过事儿的人。大将军扮的这样深情是给谁看呢?”春归一直笑着说这些话,她说的时候心里绞着疼,到如今才看明白,四年后的自己照四年前相比,一点长进没有。终于知晓为何那时大家都说欧阳好,她自己也觉着欧阳好,却始终下不了嫁他的决心。症结在这呢!   这几日她前前后后全都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知道穆宴溪有多坏了。她有些瞧不起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在男女之事上这样龌龊。四年前龌龊便罢了,四年后还想卷土重来。   宴溪看春归的唇一张一合,说的每一句话都扎他的心窝子。他从前常笑别人谈情没有出息,动辄就红了眼。如今到了自己了,才发觉自己更没出息。春归说的每一句话都对,他无从辩白,只能默默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路给春归。   春归回头叫了声小鹿:“走吧!回去吃饭啦!快走呀!”   从宴溪身前路过,没有再回头。   宴溪站那很久,这几日在病中什么都打算好了,他是决意要与父亲和皇上斗一斗的,他想过,他不娶清远,若是他们不同意他与春归一起,他就终身不娶。他把每一步该如何走都想好了算好了,却没算好是他一厢情愿,春归根本不愿意。   抬眼看着春归,她带着小鹿越跑越远,宴溪的心轰然一声,塌了。   慢慢向营帐走,看到青烟和张士舟还站在那里,双双看着他等他说话。他颓然的摆摆手:“突然不饿了,你们去吃罢!”   宴溪缴械投降了。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斗的,哪怕春归与他说一句软话,给他一个眼神,他都能为了这个斗到底。但是现在,究竟为什么斗呢?为了一个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的人去斗,图什么呢?   他感觉脸上有些热,伸手抹了抹,竟是有泪。这简直太没出息了,这刚哪儿到哪儿,后头还得看她彻底爱上别人、嫁人、与别人双宿双飞呢!后头的疼还多着呢!   他用手抹了抹自己的脸,泪水却越来越多。那时在北地,他因着兽皮与人打了一架,严寒曾问他为什么,那时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那到划在兽皮上,像划在他的心上。现在全明白了,那兽皮就是春归。他小心翼翼护着兽皮,是护着在青丘岭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不知他爱着春归,他太迟钝了。   后来他对男女之事淡了,没了,他以为是自己修炼的好,直至那晚抱着春归,以及那以后这几个日子身体涌动的热,才知道哪里是修炼的好,是因为春归,他一心一意想要的,只有春归。   可是春归心里没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将军终于想明白了,然而误会也深了。明天青烟公主和宋为要登场了,再过几天欧阳在京城要一步登天了...   啧啧,大将军眼前一团乱麻,真替他着急 第54章 无盐镇情伤(四)   出了年, 春花红了, 青丘山一瞬间变了样儿, 远远看上去, 火红一片。春归去山上采了好些花,摆在面馆里,好好的一个面馆, 变成了花圃。来吃面的人总是笑着问她:“春归不卖面, 改卖花了?”一般这个时候, 春归都笑而不语。   入了春,小鹿不喜欢在后院呆着,春归就把它拴在面馆门口,旅人路过会觉得奇特, 那小鹿乖乖的趴在地上, 看到有人上前,会站起身与人亲热, 一点都不怕人。再看那面馆的窗上, 摆满了花, 顿觉有情致, 于是都愿进去坐一会儿, 点一份酱肉,吃碗面,听那面馆女子软糯糯的声音唤人。渐渐的,这面馆,竟成了来往旅人的落脚处。到了无盐镇, 不去阿婆面馆来碗面,白去了。   生意红火了起来,春归和阿婆忙不过来,索性又雇了人。   宴溪几次路过,看到春归在面馆中忙碌,她的辫子上插着山上采的花,远远望着好似把春天戴在头上,与去年在京城看到她是一模一样。有心想与她说几句话,最终都作罢了。春归那日说的话,像一把刀子刺进了宴溪心里,怎样拔都拔不掉,他不敢见她了。   春归有两次抬眼看到宴溪打窗前过,牵着马,目不斜视。看到了便看到了,春归没往心里去。跟穆宴溪不能往心里去,掰着手指头算算,人家再有两个多月就要走了,你跟他往心里去,那不是傻吗?   春归不傻小鹿傻。春归可以不理宴溪,小鹿不行。宴溪每回打面馆经过,小鹿都会站起身,冲着宴溪呦呦的叫,仿佛宴溪是它的同伴。宴溪只得听下来,到它面前,与它玩上一会儿,小鹿才会安静下来。春归因着这个训过小鹿两回,还有一日惩罚它不带它去山脚,但是显然没用,小鹿改不了了。   皇上的圣旨下来了,准了张士舟的婚事,并按照宴溪请奏的,赐了宅子和山,并官升一品。圣旨下来了,婚事就快了。青烟找算命先生算了日子,定在了五月初八。之所以定在这时候,是因着到了六月,宴溪该归朝了。张士舟想让宴溪也在。   宅子下来了,就要布置。青烟每日午后都会拉着春归去她的新宅子看,告诉春归这里要怎样摆,那里要怎样摆。她眼中的光日益繁盛,繁盛到春归看了,都忍不住想抱她一抱。春归着实替她开心,不停的淘各式的东西送到宅子里。就连床上的被子褥子,春归都重新做了四套,那一日搬着到了宅子,往卧房里一放,铺好床,自己试了试,哇,好软。   连忙拉青烟过来一起试,青烟也躺上去,哇,好软。   春归看青烟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她耳边耳语两句,青烟突然红了脸:“还没。”   “?你们整日在一起,还没?”   青烟干咳了一声:“还没成亲呢,不行,不合礼数。”她的脸红的像那青丘山上的春花。   春归问她:“那你不懂怎么办?”   青烟点了点她额头:“你操心的真多,我在青楼长大的,能不懂吗?只是没有伺候过客人而已,老鸨和姐妹们都教过的。何况还有张士舟呢…”   “哦…也对,张士舟说他早年间没少荒唐,他懂就成。你看我这心操的….”春归说完哈哈大笑,拉着青烟坐起身:“青烟,你快成亲啦,我替你高兴。你告诉我,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青烟想了想:“我想要我的小春归,觅得良人。”她说完眼睛有些红了,若说嫁人,本是高兴的事,然而她也舍不得春归。这几年二人形影不离,成了亲,感觉就会远了。她也与张士舟说过,成亲后不许他干涉自己与春归的交往,不许吃醋。   “你的小春归生的这样好看,觅得一个良人还不容易?你等着,最晚明年年底,你的春归就成个亲给你看!”春归言之凿凿,说完自己都笑了。   消磨了一会儿时光,春归就向面馆赶,镖局的人说有趟镖要与她商量。小飞龙还远在京城,镖局的二当家叫小飞豹,春归曾笑过他,人家是龙,你是豹,差着意思呢!小飞豹红着脸好久说不出话。为何叫豹呢?自然是跑得快。遇到什么事儿,带着镖队就跑,跟着他跑,山匪抓不住。   她好久没有去走镖了,心里也有一些痒痒,走镖的时候很好玩,山山水水无限风光,吃的东西也大不相同,春归喜欢走镖。   到了面馆,看到小飞豹正站在门口等她,于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旁。这趟镖呢,倒是不远,到蜀地,来回一个月,春归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不会错过青烟成亲的日子。小飞豹拿出舆图给她讲走的路,这沿途路好走,还有好多驿站,走这条路,没折过镖。春归也大概看了看,的确是不险,于是点点头,问小飞豹何时走。   “你若是时间上可以,咱们就三日之后走。”   “成。我安排安排,三日后咱们城门口见。”   送走小飞豹进门与阿婆商量,阿婆自然是没有意见,她希望春归多去走走,前提是不能涉险。春归把这一路要走的路、驿站的情况都与阿婆说了,阿婆才彻底放心。阿婆同意了,春归自然就可以走了。   三日过的飞快,春归一大早就起身,与阿婆他们做了别,背着包袱奔城门走。宴溪从后面打马过来,看到远远的一个女子背着包袱,不是春归是谁?   想了想,停了马,慢慢的朝她靠近。到了跟前问她:“你去哪儿?”他们有好些日子没有说过话了,这会儿宴溪冷不丁开口与她说话,吓她一跳。   她定了定神才回他:“去走镖。”   宴溪听到她要去走镖,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我说没说过不让你去走镖?”   “我说没说过我的事你少管?”春归可不怕他那个,直接开口呛了他。   “.……….”   春归看他不说话了,转身就走,小飞豹他们还在城门口等着呢,没时间与你在这里耗着。宴溪看她的背影,透着倔强,告诉自己她说得对,她去不去走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勒紧了马肚子从她身旁呼啸而过,须臾就没了踪影。   春归到了城门,看到小飞豹,与他一起再一次清点了东西,又说了此行的规矩,春归才拉过一匹马跳了上去。刚跳上去,就看到眼前一群大头兵骑着马跑了过来,到了镖队面前突然都下了马:“近日青丘山一脉不太平,上头有令,所有出城的人都要彻查!”   春归认得说话的那个大头兵,她下了马走到大头兵面前:“我们是去走镖,不是做旁的。是有通关文书的。”   “春归,别为难我们。”   小飞豹看春归似乎是有火气,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把她拉到一旁:“查就查吧,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跟他们较什么劲。”   春归哪里是跟他们较劲,是跟穆宴溪较劲。刚刚碰到他了,他说不许走镖,转眼间他的人就来了,这不是下马威是什么?   春归沉着脸站在一旁不说话,看大头兵们把镖车从里翻到了外,翻了半晌没发现什么。转头对春归说道:“可以了。去军营换新的通关文书。”   春归一听还要去军营换通关文书,一口气蹿到了头顶,翻身上马直奔军营。   到了营地没等通传就闯进了营帐。穆宴溪正坐在那儿写东西,看春归进来放下笔,厉声问他:“军营重地,是你能闯的吗?!”他自打刚刚听到春归要去走镖就憋着火,这会儿春归闯了进来让他更生气。   “你就是以权谋私!你凭什么查我们的镖车!你就是一个混蛋守军,在青丘山作威作福!”春归气急了,噼里啪啦根本不住嘴,宴溪听她说话觉得头要炸了,在她眼中自己竟是这种人。他不说话,把朝廷的官文拍在了桌子上:“现在就看!你不是识字了吗?自己看!”   春归瞪着他不说话。   “看!”宴溪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春归刚刚说那些话,对他来说是最大的侮辱。说他以权谋私,在青丘山作威作福。他为青丘山征战过,差点战死过,两次。说自己在这里作威作福!   春归拿起拿到官文,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盖的是京城的官印。她突然觉得有些羞赧,放下官文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宴溪本来气的要死,她一句对不起他就心软了。看着她低着头,要钻进地缝一般,一阵心疼。   “你去哪儿走镖?安全吗?”担心她是真的,然而她说的她的事与他无关也是真的。宴溪不至于那么混蛋。   “蜀地,安全。”春归唇动了动,回他。   “走吧,再晚了赶不到驿站了。”宴溪开口要她走,心里还有好多叮嘱的话想说,想了想算了,轮得到自己吗?   “多谢。”春归拿着通关文书出了营帐。刚刚真的太丢人了。   看到张士舟躲的远远的,知道刚刚自己闹的动静的确太大了,于是跨上马赶忙离开。   太丢人了。   张士舟看到春归走了,进了营帐看到宴溪在发呆,问了一句:“这是怎了?气势汹汹。吓死我了。”   宴溪抬头看了看他:“我都没怕你怕什么?有人硬闯军营你不拦着?下次她再这么闯,你就把她当成刺客给我抓起来关了你听见没有?”刚刚那点气都撒张士舟身上了。   张士舟连连点头:“得嘞!关起来,关起来!”   宴溪不再说话,这一趟镖,少说个把月。自己眼看着要回京城了,她却走镖去了,当真是一点不想见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稍后还有一章呀~~~~ 第55章 无盐镇情伤(五)   春归走了, 无盐镇空落落的。宴溪路过面馆, 看到小鹿趴在那, 孤零零的。宴溪觉着那小鹿与自己一样可怜, 都被春归扔下了。这下能体会四年前自己走的时候,春归是什么感受了。宴溪有些魂不守舍。这也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夜里睡觉, 梦到春归被山匪劫去做了压寨夫人, 醒来之时满头汗。   宴溪这里惦记着春归, 春归那里在逍遥自在。他们一连走了十日,到了一处叫蟒山的地界,忽然下起了春雨。春雨贵如油,把个蟒山浇的葱绿, 看着真是讨喜。但连下三日后, 山路就不好走了。人和畜生深一脚浅一脚,不定哪一脚就陷了进去或是摔个狗啃屎。春归摔了好几跤, 跟泥坑里滚过的人儿一样, 站起来抹抹脸上的泥, 哈哈大笑。   再向前走, 路被落石挡住了。小飞豹走上前去看了看, 不是山上的落石,是遭匪了。朝春归使了个颜色,春归了然。   这是春归第三次遇到匪,本来这条路不该有匪,然而现在路上的落石却挡在哪儿, 终于明白为何出城之时朝廷要严查。   她向后看了看,将袖中的毒粉悄悄放到掌心。抬头看看,山上山下没有一丝动静。过了片刻,听到兵器打斗的声音,心想着这伙动作太慢,等了这许久也不下上来。结果打斗声结束了,从山上下来几百个衙役,押着几十个山匪。   衙役们走下山,朝春归他们点点头:“最近这里闹匪,你们走镖要小心。”把路面上的东西搬开了,就走了。   小飞豹和春归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二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走吧,到驿站再说。”春归点点头,一行人又深一脚浅一脚的奔驿站走。到了驿站,春归终于可以洗洗那一身泥了,打了盆热水清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在床上躺成一滩泥,昏沉沉睡去。   到了夜里,听到周围似乎是有脚步声,还有人在轻声说话:“是她吗?”   另一人说:“是的。”   “在哪儿接头?”   “在西蟒山。”西莽山是春归他们明儿要去的地儿,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听着他们说话。毒药就在手边,眼下还不敢轻易动手,因着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他们这样来了,又不是大张旗鼓的打劫,似乎是有什么隐情。   微微睁开眼,感觉周围影影绰绰,怎么这么多人?不,不是人多,是自己中毒了,对方也会用毒。感觉到有人缚住了她的手脚,她想开口说话,但无论如何张不开嘴。这些人不是来劫镖的,是劫自己的。她清醒的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心里涌出了一些怕,从前遇到山匪,那些山匪就是奔着镖,大不了折了镖,但性命无碍。眼下这群人,是奔着自己来的。自己开罪过什么人吗?她迷迷糊糊的想着。   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开始走。   她听到外面有人闲聊:“这个货色不错,能卖个好价钱。要不是奔着多赚点银子,现在就想给她开了瓜,我还没碰过这么水灵的女子呢,仙人一样。”   “你快打住吧!这回的买家厉害的狠,又是点名要的她,咱们跟了这一路,别功亏一篑。一千两银子,不算亏。”   春归听明白了,有人点名要她,要把她卖了。她之前听说过江湖上有人专门做这偷女子的生意,偷来了卖到妓院去,从此那女子就永世不得安宁了。她动手解自己的扣子,这回的扣子绑的比从前难,她结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解开,此时已是一身汗。轻轻动了动身子找了个缝隙向外看,眼下还是深夜,漆黑一片。   马车一刻不停向前走,春归在自己腰间摸索出一把短刀。看来今儿要有一张恶战了,自己也是随旺达他们打过巨兽的人,还能怕几个小贼不成?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其实已经有些害怕了。毕竟是女子,又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外面一片安静。春归听到春雨落在车篷上的声音,滴答滴答真好听。   “带来了吗?”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刚刚绑春归的人说道:“带来了,验验吧。”马车被打开,春归一把刀插进一个人胸腹,顺手洒了一把毒粉,跳下马车便跑。只要能跑,就能活。自己是在青丘山长大的,没有人能跑的过她。   她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喑哑的狂笑,间或说了句:“有意思。”他的笑透过雨夜传到春归耳朵里,打的她心里冰凉。不能停。春归告诉自己,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她不停的跑,却看到前面有一个带着斗笠的人挡在了她面前,春归停住了,前后左右看了看,自己被包围了…他们提前埋伏好了。   一个人上前抓住春归,春归用力咬住他的手,鲜血顺着春归的嘴角流了下来,但那人丝毫没有反应,抓着春归衣裳更加用力,把春归提了起来。春归看到了他的脸,他半边脸烧伤了,整个人特别可怖。   “放下。”那个喑哑的声音传来:“放下,让她接着跑,我们来追。像在山里打猎一样。”他说完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笑…   “你是谁?”春归冷静了下来,睁大着眼睛想看清他的脸。   “我是谁?你来看看我是谁…”他摘下了斗笠,走到春归面前。无比眼熟,春归想起来了,是无盐镇新开的茶楼里那个说书先生。也是在这个时候,春归想起为何觉得他面熟了,他长的像赫连云飞。   “看出来了吗?我是谁?”他诡异的笑了笑,眸子中闪过一丝红光。   “你与赫连云飞是什么关系?”   “你倒是聪明。”那人没有回答她,而是用手抬起了她的下巴:“有人为了你,在西凉的永巷里斩了云飞首级,今日我要把你带回永巷,让你在永巷沦为妓沦为奴,永世不得安宁…但在此之前,让我尝尝穆宴溪的女人…”他说完,伸出手轻轻去解春归脖颈上的衣扣,春归想挣扎,但她被人死死按着,她恶狠狠的等着眼前的人:“我不是穆宴溪的女人。”   “嗯,你不是。穆宴溪怎么会要你,玩玩而已。”他说完轻笑出声:“我也玩玩儿而已。”终于解开了脖颈上那颗扣子,他的唇靠过去,春归一口咬住了她的耳朵,她用尽了力气,那人疼的尖叫了一声,掐住了春归的脖子…春归觉得自己要死了…她仿佛看到天光乍现,阿婆趴在那儿哭…   这趟镖不应该走的,她后悔了。应当听穆宴溪话的。   正在此时,春归感觉到掐住自己脖颈的人手松开,她终于能呼吸了,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春归听到他哽咽着说了一声:“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让你走镖?”   春归昏死了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房间内燃着火盆,火盆上放着一把铁壶,里面烧着热水,冒着热气。太熨帖了。   再向前看,一个人坐在窗边。一袭玄青色长袍,发冠高束,一张脸清俊无双。不是穆宴溪是谁?   穆宴溪看她醒了,放下书走到她面前,给她端了一碗热水:“喝。”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可怖,春归没见他这样过。端起那碗水一饮而尽,而后向后退了退。想开口道谢,却在开口之时发现喉咙剧痛,是被人用力掐过后伤到了。   宴溪看到春归皱了皱眉,她脖颈上有一圈深紫色的痕迹,对方是下了狠手的。   “疼吗?”沉着声音问春归,春归老老实实的点头。   “再喝水。”转身又为春归倒了一碗,春归想仰头干了,却听他说:“慢慢喝,小口喝。”   春归听话,果然慢慢喝,小口喝,喝完后把碗递给他。   他的怒气炙烤着春归,令春归不敢张口。她没有张口,然而她的眼神告诉他,她知错了。   宴溪在看到春归的眼神后,气更盛了。眼里的火苗腾的烧了起来,恶狠狠瞪了春归一眼后转身回到窗边。   春归累极了,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躺在床上又昏昏睡去。转醒的时候已是深夜,屋内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火盆似是刚刚熄灭,他呢?春归坐起身,看到在床边,一个人和衣躺在地上,睡着了。   春归抱起一层被子到地上,轻轻盖到他身上,又帮他掖好,掖到脖颈的时候,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幽幽的看着看着她,那双眼灿若星辰,生生穿过屋内昏暗的灯光照到了春归心里。   春归心跳不能自已,但她能管得住自己,撤回手回到床上。盖着被子躺下去。   她喉咙没那么痛了,这会儿似乎是可以开口说话了。于是试着轻轻咳了声,可以说话:“你杀了赫连云飞吗?”   那人说有人为了自己在永巷里斩了赫连云飞首级,春归知晓永巷是西凉都城里的一条巷子。宴溪在赫连云飞劫持他们后,消失过一段日子。   “嗯。”宴溪闭着眼睛嗯了声。   “为何?”   “犯我大齐者,虽远必诛。” 宴溪想了想,这样告诉春归。   宴溪想起杀赫连云飞前,他惊恐的问宴溪为何?宴溪凑到他耳边说:“因为你的脏手碰了我的女人。”我穆宴溪的女人,自己都舍不得冲她大声说话,你敢甩她一个巴掌,还伤了她,能让你活命,是我穆宴溪这辈子白活了。   于公,断你双手放你回西凉;于私,追你千里取你首级。   这就是睚眦必报的穆宴溪,你给我记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起,穆将军要迎来修罗场了...   提前发了这张,未来几天安心修罗场哈哈   晚安啦~! 第56章 齐聚无盐镇   烛火燃烬, 屋内一片黑暗, 宴溪听到春归咻咻的鼻息:“还疼吗?”于黑暗之中开口问她。   春归鼻子有些酸, 在被子里蹭了蹭, 脖颈火烧火燎的疼,头晕脑胀的说不出话。   宴溪坐起身,探出手在黑暗中摸索她的额头, 滚烫。“你发热了。”   起身开门对着部下说道:“把火盆燃上, 去请个郎中。”再回身看春归, 她一动不动,睡得沉。似是很冷一般,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宴溪把自己的被子拿上床, 为她加盖一层。   是在她走后, 噩梦惊醒,梦到她被抓去做了压寨夫人, 再也睡不着。张士舟等在门口递他一份密折, 赫连家来人了, 却于今日消失了。宴溪坐在那想了许久, 赫连家究竟是为谁而来?显然是冲着自己。   宴溪穿上衣服带着人连夜出城, 这一路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才追上她。追上了竟看到那一幕,宴溪心疼不已,这是遭的什么罪?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去走镖?好好在无盐镇呆着不行吗?那些牛鬼蛇神在无盐镇都窝着盘着, 出了无盐镇就原形毕露。   春归皱着眉头念了声疼,宴溪沉着声说了句活该。而后把被子帮她掖好,又去倒了碗热水,用汤匙一口一口喂到她口中。没照顾过人,第一回 做,显然有些手忙脚乱,不多会儿就忙出一身汗。   这一夜走马灯一样,郎中来了,郎中走了,煎药了,喂药了,喂水了,宴溪一边心疼春归,一边甘之如饴。从前母亲生个小病,父亲睡不好,整夜照顾母亲,宴溪那会儿不明白,为何会这样辛苦,辛苦便罢了,第二日父亲看母亲,又有一丝甜。这会儿宴溪明白了,生怕她不舒服,一刻不敢睡。心里的那丝甜是此刻与她一起。   春归到底是底子好,第二日一睁眼,就觉得自己可以活蹦乱跳了。她坐起身,看到穆宴溪正靠在窗边喝茶,茶桌上摆着几盘点心,两碗清粥。   “过来吃饭。”宴溪听到她的响动,招呼她吃东西。春归穿上鞋,看到旁边一盆热水和一方帕子,净了面又净了口,就走过去坐在了宴溪对面。   宴溪把眼前的吃食向她推了推:“吃吧,吃完回去。镖局那边我已经派别人去跟了,帮你走完这趟镖,我回去会跟阿婆说昨天发生的事,你以后走不走镖我管不了,阿婆能管。”宴溪学聪明了,跟她杠着有什么用,直接告诉阿婆,自己管不了她,阿婆也管不了吗?   春归听到他说要告诉阿婆,放下手中的点心,朝宴溪立眼睛:“你敢!”春归喉咙痛的要死,这句要敢让她咳了声,连忙喝口水压压。   “你看我敢不敢.”宴溪看春归与自己斗嘴了,知晓她没大事了,心情好了些。   “不许。”春归被宴溪拿住了这回,语气软了下来。   “求我。”   “求你。”   宴溪嘴角动了动:“快吃,快完向回走。”   “这么急?”春归开口问他,看宴溪神色动了动,她的心沉了沉。   “有急事。”再过十几日清远公主就要到了,宴溪必须赶在她到来之前回去。   “好。”春归把桌上的糕点和清粥一扫而光,而后站起身:“走罢!”   回程这十日,竟是不再有多余的话.到了无盐镇,还未进城门,就见张士舟远远的站那等着,看到宴溪和春归后跑了上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宴溪看他如此,低声问他。   张士舟笑了笑:“回府吧?”   “走。”说完转头对春归说:“我先走。”   春归没有说话,点点头。她看着宴溪的身影消失在春色中,默默低下了头。   “神神秘秘是做什么?”宴溪回身看不到春归了才开口问张士舟。   张士舟叹了口气:“那位到了,眼下在将军府呢,本来几日前写信来,说是还得再过些日子,结果昨晚,突然浩浩荡荡进了城,阵仗很大。到了城里要见您,我说您出去巡岗了,这才作罢。之前准备的宅子也没住,说新宅子没有人气,还想与将军叙旧,径直去了将军府。”张士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觉得累的慌,歇了会儿接着说道:“这无盐镇真是邪门,大家到了这都跟在京城不同,宋将军到这变成了话唠,老大到这整日千里走单骑,这清远公主到了这...放下了矜持...啧啧啧....”   穆宴溪的眼风劈到了张士舟头上,令他顿觉五雷轰顶,悻悻闭了嘴。   宴溪心中五味杂陈,清远公主虽不受太后待见,却是皇上的心头肉。皇上愧对她,自然什么都顺着她。不然也不会由着堂堂公主奔赴几千里来到无盐镇。   他在将军府门口站了许久,整理好思绪,才推门进去。府门一开,就看到将军府内挂满了彩色灯笼,一条红毯从门口直铺进二进院,宴溪回头看了眼张士舟。张士舟摇摇头,刚刚出去那会儿还不是这样呢。   “穆将军好久不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了出来,声音带着几分绵软又不失威严,拿捏的恰到好处。   宴溪弯下身子给她请安:“给公主请安。”   清远看着宴溪,想来有几年没有见到他了,他与从前相比,竟没有分别。不,有分别。从前的穆宴溪孟浪的很,看人之时三分情七分笑,他请安之时绝不会这样规矩的跪着,而是会抬起头用那双眼望着你。而今呢,你不说起来,他便一动不动。穆宴溪,变正派了?   “起来吧!”过了半晌,清远公主笑了笑,允他起身。宴溪站起身,看了看身后灯笼高挂、红毯铺陈、红烛摇曳,缓缓的开口:“想来是将军府简陋了,令公主见笑了。”   “穆将军不喜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想在哪儿改变都随公主的心,末将没有怨言。”   清远公主摆了摆手,下人有眼色的退下了。张士舟站在宴溪身旁没有动。清远伸出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指向他:“张校尉而今没什么眼色了,兴许是在外呆的久。”   “出去吧!”宴溪轻声对张士舟说,清远这次来,端足了架子,显然深谙皇权之道,知道眼下对她来说,什么最管用。   一时之间院内只剩下他二人。   清远微微向前跨了一句,踮起脚将唇凑到宴溪耳边轻唤了声:“宴溪。”温热的气息拂过宴溪的耳廓,令他微微后退了一步:“公主千里迢迢赶路,想必十分辛苦。今日不早了,让下人们伺候公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议如何?”   “也可。”清远公主点点头,向后退一步。宴溪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她抢了先:“在将军府前前后后走了一遍,看到冷清异常,就连穆将军的卧房也透着冰冷,叫下人布置了一番,将军不去看看?”   清远公主好歹是个公主,后宫的手段见得多,看人脸色也看得准。穆宴溪下一句要说的就是本将军去军营睡,清远直接堵了他的口。这次来无盐镇,是受了父皇首肯的,穆将军临行前也叮嘱了她,她名正言顺,只差穆宴溪点头。   宴溪感觉到刀已架到了脖子上,进退维谷。如若今日留在府中,明天城中谣言四起,如若离开,驳了清远的面子,就等同于驳了皇上的面子。转念一想,山高皇帝远,面子不面子的,能怎么着?   他向后退了两步:“末将今日还有要事在身,眼下需回到军营。何况末将与公主同住一个屋檐下,有损公主名节。公主且先安置,末将告退。”   清远看着穆宴溪笑了笑,你与一个山野女子同住一间客栈就不顾忌那女子的名节了么?然而她并未说出口,纤长的手指抚了抚一丝不苟的发髻,既是来到无盐镇,就没准备轻易回去。从京城到无盐,几千里都走了,还差这点日子不成?   晚风吹动她大红的衣裙,与地上的红毯融为一体,就那么站着目送穆宴溪离开。   春归回到医馆,看到医馆内温暖的烛火,阿婆低头在缝衣服,郎中在抓药,青烟在绣花,恍如隔世。推开门进去,屋内的人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是春归,突然笑逐言开。   青烟最先跑过来,抱住了春归:“春归春归,张士舟说你还得有些日子,你这次走镖怎么没给我们写信!阿婆每晚睡前都要与我念你,薛郎中说你没良心!”   春归听到青烟说这些,笑出了声音。她从包袱中拿出一对手雕小泥人,分明是青烟和张士舟的样子。是从蜀地向回走那日,在街上,春归看到手艺人在做,觉得技艺精湛,雕出的小人栩栩如生,便央求穆宴溪画了小像,要手艺人照着雕了出来。   “喜欢吗?摆在你们卧房里可好?”   青烟抱着那对小人爱不释手,用力点头。   又变戏法一般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竹笔筒,蜀地盛产竹,这笔筒外面刻了一幅蜀地风光,刀工了得,递给郎中。郎中举起来看看,果然好看。   最后是阿婆,这次走镖赚的银子塞到阿婆手中。   “我走这些日子,镇上可有好玩的事情发生?”春归坐在椅子上,灌了口大碗茶,问青烟。   “好玩的事倒是有一件...酒坊家的傻儿子跟当铺公子打起来了,二人打花了脸去衙门告状,被县令一人一通手板打回了家...当铺公子还成,死活没哭...酒坊家的傻儿子..一路哭着回了酒坊,好些日子了,没脸出门。”   春归想想那酒坊公子的傻样,的确是有趣,跟着青烟笑出了声音。   闲聊许久,春归准备睡了,青烟跟着她去了卧房,甫一关门就说道:“春归,清远公主到了。” 第57章 齐聚无盐镇(二)   春归想起刚刚张士舟的欲言又止, 原是因着这个。她笑了笑:“哦, 你见到了吗?如何?”   “进城之时轰轰烈烈, 没摆明了说是公主, 但看那阵仗就觉着不是平常权贵。轿子打成衣铺子前过的时候,她打起了轿帘,我看了一眼, 艳冠群芳。”青烟说的是实话, 清远与春归不同, 春归的美没有棱角,就那么清白纯净一个女子,让人看了心生亲近。清远公主的美是锋利的,她眉宇间的艳丽会逼的人睁不开眼。   春归想了想, 想不出艳冠群芳是什么样子, 用力摇了摇头,笑出声:“青烟你看我傻不傻, 你说艳冠群芳, 我用力想了想什么样是艳冠群芳, 可是我想不出来呀。哈哈。不管啦, 左右与咱们没什么关系, 你呢,赶紧去做你的大红嫁衣,我呢,得去会我的周公。”她说走进去关上了门。   这些日子与穆宴溪一起,二人恪守礼节, 竟是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说。夜里在客栈,二人一人守着一间屋子,春归竖起耳朵就能听到他的响动。想到他在隔壁,心生几分不自在,除非困极了睡两个时辰,其余时候都睁着眼胡思乱想。   今儿回到自己的卧房,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打了热水仔仔细细擦了身子,洗了头发,用帕子绞干了,才躺到床上,身还未翻一个,便沉沉睡去。这一睡可谓天昏地暗,醒来之时已近午后,不知为何,还觉得睡不够,翻身又睡去。再睁开眼,傍晚的金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在地上画了一幅斑驳的画。春归趴在床上,双肘拄在床上,双手托着腮,看那光影跳动,十分有趣。   看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起身,梳洗完毕,去面馆帮忙。   不知是谁在面馆门上拴了铃铛,一推开门就能听到铃铛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的,惹人侧目。食客看到春归,大声与她打招呼:“走镖回来了?这一趟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春归笑着答他:“待空闲了,我去说个书,仔细讲讲我这趟镖遇到些什么事。”   “得嘞!我们春归说书,一定很精彩。”一屋子食客笑出了声。   春归手脚麻利的将面碗和酱肉端给食客,刚刚还安静的面馆,因着她的归来热闹了起来。   “你们昨儿看到那个进城的女子了吗?听说是清远公主。”一个食客咽下口中的面,问其他人。   “看到了看到了,阵仗大的呦,果然是公主。她来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无盐镇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吗?皇上指婚将她和穆将军配对了,听说这回来,就是与穆将军商议成亲之事。一个公主,千里迢迢来找穆将军,着实不易。”   “听说二人在京城就很要好了,只是穆将军连年征战,这婚事迟迟未定…”   春归边做活计边听他们聊天,在她想通了看透了以后,听别人提起这些竟不觉得难过,还是那句,左右与自己没关系。不,说不难过是假的,春归不能骗自己,她透不过气。   玲儿叮当响,一个女子推门而入,身着枣红金丝长裙,流云髻上坠着一颗乳白珍珠,鲜红的唇娇艳欲滴。面馆因着她的到来陷入了沉寂。   早起侍卫将春归的所有的卷宗摆在她面前,她细细研磨了一整日,总结了四个字:乏善可陈。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总归是好奇,穆宴溪在这里的相好究竟什么样?清远长在宫中,打小看见父皇与各式女子周旋,清远觉得他辛苦,他却乐在其中。穆宴溪没有父皇的后宫,清远已很满足。她曾想过,若是成亲后他看上了哪个女子就抬回来。没有哪个京城权贵家里只有一房,穆府除外。她想的开,自然不会计较。   当她走到这家面馆,看到门口的小鹿跟一个要离开的食客撒娇,不免觉得有趣,这边远之地,果然有它独到的情趣,不然穆宴溪也不会一走几年。   推了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子,她的辫子上坠着一排春花,正笑着与食客说话,脸颊上的梨涡十分讨喜。不知为何,清远忽然计较了起来。   她扫了扫面馆,找了最靠里的一处坐下,朝春归摆摆手:“初来乍到,还得讨教一下,这面,如何点法?”   还未等春归回答,一旁的食客开口了:“在你面前的箩筐里挑你想吃的面牌子,放到阿婆面前的箩筐里,想吃酱肉的话,挑一块儿让春归切了。”   “春归是谁?”清远笑着问那男子。   男子指指正在忙碌的春归:“那就是春归啊!春归是无盐镇的仙女!”   “哦…来的路上听闻穆将军有个相好名为春归,可是那个春归?”清远有意这样说,比起大将军一心求娶自己的戏码,她更喜大将军移情别恋最终浪子回头,后者听起来似乎跟跌宕起伏一些。若想跌宕起伏,那便要所有人都入局,春归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镇上的人没听说过春归是穆将军相好,眼前这红衣女子一番话简直打破了他们的美梦,再看春归的眼神里竟多了一丝哀怨。   春归听她那样说,也有些意外。她还不确定这女子是谁,这女子便开始出口伤人了。她看了一眼红衣女子没做声,转身与阿婆说道:“阿婆,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呀?”   “去成衣铺取东西。”说完看了一眼红衣女子,推门出去了。春归想通她是谁了,昨晚青烟说清远公主艳冠群芳,她一双媚眼如丝,看人却凌厉异常,举手投足之间贵气浑然天成,她当得起艳冠群芳的美名,她与穆宴溪,当真绝配。   春归不傻,自然能感觉到她来者不善。但春归没有与她斗的兴致,自己与穆宴溪毫无瓜葛,她对自己的恶意来得蹊跷。欧阳先生说不必与他人争口舌之快,清者自清。   到了成衣铺,看到张士舟也在。张士舟见到春归,有几分不自在,想找辙离开。被春归抓住了衣袖:“干嘛去?”   “回军营。”   “你躲我?”   “我躲你做什么?”   “那你坐下我问你话。”春归拖过一把椅子,把张士舟按到椅子上,眼睛盯着他。   张士舟被盯的十分不自在,脸转向青烟求救,青烟只当没看到,该干嘛干嘛。   “今儿面馆来了一个女子,红衣裙,是谁?”   “?”张士舟愣了愣:“谁?谁去你面馆了?”   “你与我装傻充愣是吗?”   “不是。你说清远公主去了你的面馆?”张士舟惊讶的是这个,春归与大将军的事,公主怎么会知道呢?除非公主在将军身旁安插了眼线。“她去你面馆都说什么了?”   “她说她来的途中,听说穆宴溪有个相好名为春归,这个春归可是那个春归?”   “.……………”   “她是清远公主对吗?”   张士舟点点头。   “清远公主是皇上指婚给穆宴溪的对吗?”   张士舟又点点头。   春归也点点头:“你现在回去对穆宴溪说,他的夫人来到了面馆,散播谣言。问他管不管?”   张士舟感觉到了春归脸上的杀气,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给公主请安了吗?”   “她没说她是公主,我为何要请安?”   “.………”   春归其实心中是在气的,她想好了不再与穆宴溪有任何瓜葛,从蜀地向回走,一句多余的话没与他说。清远上门说那些话,多少有些冤枉了自己。她不怪清远,她怪的是穆宴溪,她与穆宴溪的事,只有那么几人知道,张士舟不是多嘴的人,青烟和薛郎中根本不认识公主,那就是穆宴溪自己招供了。   春归气在这里。   她对张士舟说:“劳烦你再跟你们将军说一声,她的夫人若是再上门欺辱人,我就背上行囊去京城告御状。”   “.……..”告御状,可真有你的。张士舟在心里念了句。这春归简直是个奇女子,他以为她会说出什么狠话,结果竟是要告御状。也对,普天之下,能管的了公主的,除了当今圣上还有谁?这样想着站起身,朝外走。却看到穆宴溪站在铺子外。   “春归,老大在外面,你自己对他说罢?”张士舟觉得自己得救了,刚刚春归要他带给老大的话,估计还没说完自己就要被老大锤死。   “不。你现在对他说。”春归不想与穆宴溪说话,她看都不想看到穆宴溪。转身朝里背对着他。   张士舟走出去,朝宴溪摇了摇头,大事不妙,把刚刚春归要他带的话都说了一遍。   宴溪没想到清远会去找她,清远来这里,是为着解决自己,她找春归做什么?她怎么知道春归的?宴溪觉得自己的头疼了起来。一直捂着清远的事没与春归说,是怕她误会。她与自己本来就远着,再加上一个清远,更是一点可能没有了。然而清远却去找了春归。   他走进铺子,走到春归身后:“春归,我与你说几句话。青烟姑娘,可否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青烟看了看春归,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外面关上了门。   “春归,刚刚有人去你店里闹了是吗?对不住。”宴溪低着头,看着春归脖颈上散着几根头发,他常常对着她的脖颈心猿意马。   “替你夫人说对不住吗?”   “她不…”   春归猛然站起身,看着穆宴溪:“恳请大将军不要再纠缠我了!你可知我烦透了你的日日纠缠!你纠缠我不算!你的清远公主还要来纠缠我!我们小镇女子就应当这样受辱吗??!!” 第58章 齐聚无盐镇(三)   春归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下山四年了, 在无盐镇这里, 几乎没遇到过坏人。人们从前会说, 春归真是一个好女子, 不知谁会有那样的福气娶回家;以后他们会说这春归迟迟不嫁,敢情是做了大将军的姘头。今日清远在面馆说了那样的话,昔日里目光带着暖的那些人的神情变了。都道人言可畏, 他们这些权势之人果然杀人不眨眼, 一句话便能杀人于无形。春归觉得人心可真险恶, 你没把她怎样,她却上赶着来找你,要伤你。   最难过的却不是这个,是穆宴溪。他在雨夜里救了她, 颤着声音说的那句话满是心疼, 看起来像真的一样。那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动摇着春归,他手忙脚乱的照顾, 他温柔的低喃, 厉声的责备, 那一夜倘若再长些, 春归可能会投入他的怀抱。春归一边告诉自己远离他, 一边忍不住望他。春归最难过的,自己千回百转越惦记的人这样骗她。   不知怎的,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穆宴溪百口莫辩,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一张嘴。然而春归说的每一句都是实情,清远公主的确是父亲为自己选的, 的确是皇上想指给自己的,她的确是为自己而来的..无从辩白。   春归刚刚在面馆里,在她觉得最安全的地方被一个女子侮辱了,那个女子是因着自己才去的。宴溪觉得对不起她。   春归哭了,他难过极了。这些日子有想过这条路很难走,没想到一开始便这样难。一开始就把人伤的这样重,后面还怎么斗?宴溪多奢望春归能信自己。   缓缓伸出手去想拍拍她,却听春归厉声说了一句:“别碰我!”因着流泪她的声音有一些沙哑,有浓重的鼻音,那三个字却再清楚不过:“别碰我!求你…”   “你听我说春归,不管你信不信我,我不会娶清远。我不会娶她。”宴溪的话哽在喉咙里,他想说我只想娶你,如果娶不了你,我就孤独终老。然而这话不能这样说,春归心里有别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不是在给她的心上枷锁吗?“春归你听我说,这辈子我谁都不会娶。我…”   “你怎么就不明白!”春归转过身,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娶她与不娶她,都与我没有干系。我只想你们都离我远一点。你能答应我吗穆宴溪?我与阿婆在这无盐镇立脚不容易,你不知道我们过的有多辛苦…”春归哽咽了:“你们一句话就可以毁掉我和阿婆四年的努力你懂吗?因为你是大将军她是公主…我真的只想你们离我远一点…”   宴溪心如刀绞:“我知道春归,你别说了。我懂。”宴溪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许久才抬起头:“我保证,她不会再去找你。”   “你发誓,你也不会再来找我。”春归看着穆宴溪,看到他神情中的痛苦,不了解他的人以为那是真的。春归让自己变得这样狼狈,就因着自己对他,始终狠不下心来。“你发誓,你也不会再来找我!你发誓!”春归突然用力捶着宴溪的胸口:“你发誓!你发誓!”她哽咽着捶他的胸口,仿佛要将他打碎一般。   “我发誓!”宴溪心口的疼让他受不住了:“我发誓!我再也不去找你。我发誓!”   天地之间一瞬之间归于寂静。   春归听到自己的心摔落到地上,四散开来,一瞬间归于尘土。   宴溪听到自己的心摔落到地上,四散开来,一瞬间归于尘土。   宴溪不想说话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深深的看了一眼春归,转身走了出去。他翻身上马呼啸而去,这春日的夜晚,本应月也温柔花也温柔,本应揽着心上的人在这街上走走,而今竟是一颗心碎的不见了。   打马径直进了将军府,府内那一片片红刺的他眼睛疼。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亲吻过清远的脸颊,他痛恨自己从前放浪形骸。恨自己以这残破之心遇到春归…   清远就坐在廊下,她看到穆宴溪走了过来,冲他笑了笑:“将军的相好与将军告本公主的状了?”   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宴溪,他猛然走上前去把她拉起来,眼睛里带着火,一字一句的对她说:“你给我听好,我穆宴溪,绝不会娶你!”说完用力推开了她,欲转身离去。却听到清远发出一声轻笑,宴溪回过头:“你笑什么?”   “本公主笑大将军,这样快就亮出了底牌,你的那些胜仗,究竟是如何打下来的?”说完顿了顿,走到宴溪面前:“既然大将军亮出了底牌,不如本公主也亮一亮本公主的底牌:本公主出京时,父皇给本公主配了一百轻武卫,本意是护本公主周全。眼下本公主发现了他们其他的用处,若是本公主在什么场合,轻呼一声,就那么一声,周围的人瞬间毙命。大将军纵横沙场十几载,可否帮本公主断断,本公主刚刚所言,是真是假?”   宴溪看到她眼中闪动的眸光,是挑衅,是戏谑。   他倾身向前,轻声问她:“清远你当真是嫁不出去了吗?”   “对,本公主嫁不出去。”清远抬起自己的手伸向月色,她指甲上的蔻丹在月光下闪着光:“父皇说我痴,母妃说我执,这二字我破不了。穆将军帮我破一破?”   清远说的对,自己的确是慌了,因着涉及到春归,让他慌了阵脚。这会儿才静下心来去想,前前后后百般因果。   他朝清远拱了拱手:“末将还有要务在身,失陪。”   清远亦朝他拱拱手:“回见。”   看他的背阴消失在月色中,才喃喃自语:“才说那么一句话就慌成这样。”清远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无盐镇比京城有意思多了。那个哭哭滴滴的小春归,使的一手好计谋,可比后宫那些只会使坏的娘娘们强多了。她将腿架在栏杆上,小春归,既然你这样会斗,不如本公主再陪你斗一斗?   这样想着朝身边人勾勾手,耳语了几句。   ==============================================================================================   春归爬上了屋顶。她有一些日子没有爬上屋顶了。   这个屋顶是她的草庐,刚下山的时候,常常坐在屋顶望着天上的星,最远的那颗是穆宴溪,是此生只可想念永不会再见的穆宴溪。   后来会写字了,分别找到穆、宴、溪三个字去临帖,她写别的字写的慢,写穆宴溪三字却最快最好看,写过了连忙撕掉,不敢让别人看到。   再后来,穆宴溪只是一个名字。她渐渐开始忘了,只是极少的时候会想起,曾有那么一个人,与自己一起在山野间奔跑过。   …………   穆宴溪来了,春归看到他打马经过,她刻意远着他,以为可以避开这个劫,没想到自己竟还是在劫难逃。   春归坐在屋顶,泪水模糊了双眼,是这个该死的穆宴溪,明知不可能,还一再招惹她。是穆宴溪该死..   一件衣裳披在了她身上:“夜色如水,佳人为何哭泣?”   青烟坐在她身旁,递给她一把花生:“张士舟进来每日要我吃花生、大枣、桂圆、莲子…他说要早生贵子。这个杀千刀的,亲还没成,就想这些乌糟糟的。”   春归破涕为笑,鼻涕糊了满脸:“吃这些真能早生贵子吗?”   青烟拿出帕子为她擦鼻涕:“都多大人了,哭的时候还是鼻涕眼泪一把,说出去丢人不?”   春归有些羞赧,向嘴里塞了一颗花生:“难道别人哭的时候,不是鼻涕眼泪一把吗?”   “我不是。我是两把。太难看了,所以我很少哭。”青烟说道。“所以你今日哭,是因着那个刁蛮公主去面馆气你,还是因着穆宴溪?”   “穆宴溪他…”提起穆宴溪,单单说起他的名字,又令春归哭出了声音:“我恨穆宴溪。”何时学会恨人的呢?大概就是此刻。   “嗯嗯,咱们一起恨穆宴溪!穆宴溪不是东西!”青烟拍拍她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对,恨他。”春归小声呢喃着,太恨穆宴溪了,穆宴溪根本什么都不懂,穆宴溪是世上最坏的乌龟王八蛋,再也不想见穆宴溪了。   穆宴溪呢?打马在山脚疯跑了一夜。   大头兵去向张士舟报告:“校尉,还跑着呢。”   “跑几圈了?”   “差不多十圈了。”   “下过马吗?”   “并未…”   张士舟叹了口气,走出去,靠着栅栏站着,看大将军一圈有一圈的跑马。跑了马还不够,下了马,在山脚狂奔。直至今日才看明白大将军对春归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将军是爱上春归了!只是很多事,不是他能左右。简直太痛苦了,还是自己好,品阶低,在家里不受待见,想娶谁娶谁…这样一想真是太同情大将军了!   “老大!老大你快抬头!”张士舟突然冲宴溪大喊,宴溪抬起头,一颗颗星星从天际划过,落进无边夜色中,这情形真是太美了。宴溪这样看着,竟是在想:我的春归,今晚也在看星星吗?我的春归不许我再去见她了,我不去见她,她会自在喜乐吗?   伸手抹了一把脸,冰凉潮湿。   “春归你快看!”青烟的手指指向天空,一颗颗星星从天际划过,落进无边夜色中,这情形真是太美了。春归这样看着,竟是在想:每一颗星都是穆宴溪,每一颗星都消失不见,每一颗星终将消失不见,只有夜色永恒。 第59章 齐聚无盐镇(四)   清远深谙宫斗之道, 起初是为着保护母亲。那时父皇与母妃感情甚笃, 母妃大有登天之势, 但因着母亲不懂算计, 一步步被小人离间,最终被送出了皇宫,每年只得在中秋后至次年清明带自己回宫里省亲。所谓省亲, 无非是太后看着还有清远这样一个公主, 一直流放在外会遭人话柄, 假意发了善心要她回宫以示宽宏,否则母亲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见到父皇。   清远打小谨小慎微,别的公主尚在母妃面前撒娇之时,她就已开始发奋, 回宫之时则敛了锋芒尽量乖巧。她聪慧, 父皇喜欢的东西她都暗自下功夫,到了父皇身旁, 总是不经意间流露自己的才情;对人和善可亲, 哪怕被人算计, 也是笑笑便罢。努力了十几年, 终于变成父皇最喜欢的女儿。   父皇深觉愧对清远, 又十分宠溺清远,就想把世上最好的给她,比如穆宴溪。   清远喜欢穆宴溪是真,他掀起自己的面纱,将一个吻印在她脸颊上, 轻声问她:“木柔,月色好还是我好?”   清远看着他晶亮的眼神,心神恍惚,好似被他下了蛊,那时她想,这个人如若做自己的夫君该有多好。然而还是有疑虑,自己要嫁的人,一定要是天选之人。母亲要重回后宫,自己要至高无上。清远不想再战战兢兢过活。这几年,穆宴溪锋芒毕露,在朝中威信无人能及,清远认定他了。   这趟来无盐镇,清远是做了打算的。不算穆宴溪在外面有多少姘头,她都可以接受,亦不会计较,她只要做她的将军夫人。可是那春归,站在面馆里熠熠生辉,看人的眼神带着纯净良善,仿佛从未受过伤,是自己羡慕的样子。说来可笑,堂堂公主,竟羡慕起一个小镇女子,穆宴溪对这样的女子怎会不入心?不入心他千里迢迢赶去英雄救美?从前清远想要穆宴溪的人和无比尊荣的地位,可眼下,她想要穆宴溪的心。   她深知她还是应该敛着,但她就是忍不住出口伤人。   穆宴溪消失几日不见,无盐镇风声四起。去街上走走,会听见百姓在低声议论。言语并不好听。   清远带着面纱坐在街边一处茶楼看景,看到一个傻小子与另一个傻小子打了起来,是因着什么呢?   另一个傻小子对那傻小子说:“你别做白日梦了,春归怎么会跟你?她是大将军的姘头!”   那个傻小子急了:“你放屁!春归来无盐镇这么多年,你见过她行为不端?你他妈真是瞎了心了,你娘病了没有草药,是春归上山采来的!下山的时候一身伤!”   另一个傻小子听到后愣了愣:“知人知面不知心…”话还没说完,那个傻小子就冲了上去,一拳打在了另一个傻小子面门之上,二人扭打了起来!打的那样热闹,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要你说春归坏话!要你说春归坏话!”   清远坐在那看他们打架,周围站了那么些人,竟没人上去拉,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二人打了多久,百姓看了多久。后来二人打累了,傻小子站起身来对另一个傻小子说:“春归对咱们多好,你心里清楚。莫听那些闲言,你自己亲眼见了?”   另一个傻小子点点头:“春归是咱们的好友,咱们得护着。莫听闲言,保护春归。”   二人说完,抱抱拳,一人向一边,走了。   清远的眉头挑了挑,这春归普普通通一个女子,在无盐镇根基竟是这样深。   无盐镇当真是与京城不同,这会儿的无盐镇,春日将休,花开满城。空气中的馥郁馨香令人沉醉,清远用力吸了吸。她知晓自己做错了,她不该沉不住气,她就该像从前一样收着敛着,她不应亲自动手去对付春归,她应当借刀杀人。   这样想着,眼中的笑意盛了盛。有几日没见穆宴溪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这样想着,叫人备了轿,晃晃悠悠向军营走。路过面馆的时候,打起轿帘看了看,那只小鹿卧在面馆门口,一个食客正摸着它的头与它说话,透过窗向里看,春归正与一个食客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仰头笑出了声。   你看这春归,辫子上插的那一排小花倒是不落俗套,一身普通衣裙也能穿出别样风情,不施粉黛却娇嫩异常。最打人的还是那双眼,看人之时没有羞怯和躲藏,就是直直看着你,认真听你说话,眼里闪动着光。穆宴溪倒是不傻,找了一个与名门闺秀大不相同的女子,他倒是会挑。   春归正说着话,感觉有人盯着她,透过窗向外看,看到清远打起轿帘在打量她。她朝清远的方向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继续去忙其他。倒是不恨清远,为何呢?清远亦是女子,是穆宴溪要明媒正娶的天赐姻缘,她对穆宴溪有着占有之情是在所难免。只是她斗错了人。她该去找穆宴溪的,症结在穆宴溪身上。   再回身的时候,清远的轿子已经走了,春归叹了口气。   清远想起刚刚春归向自己点头,这个女子果然深藏不露。自己那一日在面馆那样说她,她竟还能对自己点头,那点头竟也透着真挚,不似宫里的娘娘们,前脚与你逗,后脚与你笑,笑的时候透着虚假。这春归果然是段位高。   到了军营,亮出了腰牌,大头兵们慌忙弯身请安,竟是不敢多看她一眼。径直走进穆宴溪的营帐,看到几个人围着他,不知在商讨什么。看到她进来,都知趣的借口出去了。张士舟收拾好舆图要随其他人出去,却被清远叫住了。   “听闻张校尉要成亲了?”她突然这样问他。   张士舟愣了愣,看了眼宴溪,而后才回她:“是。”   “她是做什么的?”清远拿起面前的茶杯,啜了口茶。   宴溪抬眼看了看张士舟,替他作答:“成衣铺掌柜。”   “不,本公主问的不是这个,本公主问的是,在开成衣铺之前,是做什么的?”清远做足了功课,穆宴溪你必须跟我走,你恨我也罢厌我也罢,离了这无盐镇,咱们有一辈子时间痴缠。   张士舟和宴溪都不说话,二人都看着清远。   清远手上的大红蔻丹令宴溪作呕,从前为何觉得这女子能入眼的?你看她坐在那,像极了宫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娘娘,自己从前真是荒唐。   “刚刚来的时候,看到无盐河边有家红楼,红楼挂着的头牌真是美。但小厮说,不及当年的青烟姑娘一半美。下人多嘴问了一句,青烟姑娘是谁?小厮嘴努了努,喏,就是那被人赎了身成功离开青楼做了成衣铺掌柜的青烟啊!本公主一听,这不是在侮辱人吗?成衣铺的掌柜那可是我们穆大将军上了折子替张校尉请的婚,怎么会是青楼女子?我大齐官场竟堕落至此,堂堂校尉要明媒正娶的妻子竟是青楼女子?”   清远看到张士舟的脸色由青变白,对了,就是这样。   转身问穆宴溪:“大将军你来说,这事儿要是朝廷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宴溪朝张士舟摆了摆手:“你先出去,我与公主有话说。”   张士舟青着脸出去,刚刚清远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刺痛了他,青烟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姑娘,被她这样侮辱,他杀了她的心都有。   张士舟出去了,穆宴溪看着清远笑了笑:“木柔,从前觉得你好,是因着你生的好,你那一张脸,艳冠群芳。”   清远听他唤自己的小名,心软了软。自己呲着獠牙与人斗,无非是因着这些年穆宴溪一而再再而三的闪躲:“而今呢?”   “而今,那张脸还是那张脸,怎么人就不是那个人呢?”   “许是大将军不了解,木柔一直是这样的人。”   “是,你说的对,但是木柔,本将军不想娶你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   “大将军想娶什么样的人?”   “本将军不想娶咄咄逼人之人,在外征战本就是刀尖上饮血,进了家门,一碗清粥一口小菜,一个温顺的妻子笑脸相迎,不然在外那般凶险,在内还要斗智,这一生可如何过?”这句宴溪没有骗她,他所希冀是平常人家的幸福。如张士舟和青烟一般,如当年在青丘岭,自己和春归一般。当然春归并不温顺,她生起气来就是青丘山上的小兽,然而她的心是暖的,无论你走多远,这份暖都包围着你。   清远在穆宴溪眼中看到了难得的真诚,她坐于凳上不再说话,等着穆宴溪接着向下说。   “张士舟与我一起征战十几年,是替我死过的人。你在深闺之中兴许不大能理解,男人之间,过了命的兄弟,从此就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张士舟成亲的折子是我一笔一笔写的,是我亲自让人递给皇上的,他的宅子和山,还有官阶,是我亲自请赐的。张士舟这门亲事了了,我也了了。这是你要的结局吗木柔?你要的结局是得不到就要毁掉吗?”穆宴溪把道理一字一句讲给清远听,她的手已经伸向张士舟了,她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后面不定还有什么事。她要的,穆宴溪清楚,她惶恐了二十一年,想嫁与穆宴溪带着母妃在后宫翻身,穆宴溪不会娶她,但眼下也不准备与她硬碰硬。她的执念太深,做起事不计后果,穆宴溪准备稳妥着来。   “你要的结局是得不到就要毁掉吗?”穆宴溪又问了她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要是真的惹到青烟,春归绝不会坐以待毙了。谁说我们春归软糯糯任人宰割?呲出牙咬死你。 第60章 齐聚无盐镇(五)   宴溪问清远的话, 也是一直困扰清远的症结所在。她不能毁了穆宴溪, 毁了他, 大齐少了大将军, 父皇多少会怨怼自己;她要的是穆宴溪与自己一起,从此双宿双飞。   这样想着,笑了笑:“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本公主即不想毁了你, 也不想毁了自己。咱们这次相见, 还没好好说过话,倒是搞的脸红脖子粗闹了不愉快,我来无盐镇就是为着你。”清远换了自称:“今日与你把话说清楚,我已到了成婚的年纪, 父皇问过我, 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我看上谁了,首当其冲想到的便是你。你眼看着就到了而立之年, 还孑然一身, 这在京城, 也是少见。不管你承认与否, 我之于你, 你之于我,都是命中注定的天选之人。前些年,若不是你匆匆出征,咱们也该修成正果了。不过无碍,有些事儿不管过了多少年, 都变不了。”   她站起身走到穆宴溪身前,手搭在他胸膛,微微靠近他:“穆宴溪,你别忘了,你对我,是动过心的。”而后轻轻推开他,站远了些,看穆宴溪的表情。   他神色始终如常,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一旦沉下心来,就看不出他的想法了。清远知晓这个人,想要他心甘情愿与自己走,必须斩断他所有后路,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会卷土重来。   “往事不可追。”穆宴溪沉着眼看面前的自己的双手,而后抬起头:“你要明白,往事不可追。你我之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再纠缠没有意思;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就算拗得过自己的父亲,也拗不过皇上,但婚姻大事,如若带着恨和厌恶,这对你我都不公平。说到这,想必公主已明白末将的意思,种善因结善果,这是世人亲验的俚语,最有道理。”   “那个春归,对你种了哪些善因?缘何结出了你这善果?”清远想起春归那双眼,真美啊,恨不能挖出来装在自己脸上。   “我不是春归的善果,我与她之间,你不必再问。问了,我亦不会对你说。我以后不会再见她,我也不许你再去扰她。这句,我放在这里。春归,青烟,张士舟,以及所有其他人,你若滥伤无辜,我会鱼死网破。”   清远听到这句鱼死网破笑出了声音,她自然信他会鱼死网破。穆宴溪是谁?南征北战之人,死都不知死过多少次,这种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清远知晓。   她站起身,向外走,临出门前回身说了一句:“大将军想要鱼死网破,我父皇、穆老将军、穆夫人,还是我,都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孰是孰非,且不要妄下定论。走走看,看临了,到底是谁爱着大将军愿为大将军肝脑涂地,谁弃大将军如敝履,与旁人双宿双飞。还没到最后呢,咱们都等等瞧。大将军说的话,本公主听清了也听懂了,打今日起,本公主不会再找他人麻烦,前提是大将军不再避着我。我来无盐镇这些日子,大将军可是还未尽地主之谊,这待客之道,丝毫没有穆夫人的风骨。”   穆宴溪听懂了,这是要台阶下了,要他与她演一出琴瑟和鸣。   “这无盐镇没什么好吃食,公主若是感兴趣,今晚就在这营帐外,生了火,烤了羊,自得其乐吧!”他不想回无盐镇,回无盐镇,就会经过面馆,就会忍不住去瞧春归,瞧了又怎样?她心里没有自己,自己眼下坚持的,无非是不想混沌活着。已然恨自己从前荒唐,自食恶果,今后不能再荒唐了,否则他日春归会想,自己当初委身的人,怎是这样一个乌糟之人?不能让春归再后悔了。   “好。那天擦黑之时,本公主来与将军饮酒。”说罢出了营帐,远远的看到张士舟在校场练兵,这无盐镇当真是有魔力,一个青楼女子竟也能把朝廷要员骗的团团转,摇身变凤凰飞上枝头。既是答应了穆宴溪不去招惹他们,便不去招惹他们。左右后面也是环环相扣。   这样想着,缓缓踱出营地,上了轿。   “人到哪儿了?有消息吗?”   “刚刚得到消息,至多十五日,人便到了。”   “好。”掐指算算,过了十五日,人到了,该收网了。   清远坐在轿中闭着眼,刚刚穆宴溪说的话,令她触动。从前她以为,穆宴溪那样的男人,在乎女子家世才情,毕竟他是穆家人。穆家在大齐立了三代,是权臣,亦是忠臣。然而他所求竟不是这样,一碗清粥一口小菜,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他可真会戳心窝子,他不如就说:“我所求之人不是你,是春归。”他对春归,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是动了真心了。   清远想到父皇,父皇后宫那么多女人,他可曾对谁动过这样的真心?似乎没有过,父皇没有偏爱,与母妃好那几年,似乎也没断过宠幸其他妃子。在父皇身上,没见到过穆宴溪这样的神情。   轿子晃晃悠悠进了城,又路过那家面馆,她摆了摆手,轿子停了下来。打起轿帘看了看,这会儿面馆里没什么人,春归和小鹿都不在。她摆弄手中的镯子摆弄了许久,探出头向外看,看到远处跑来一人一鹿,那人跑的真快,两条辫子在身前摆动,一身葱绿衣裙翻飞,她身旁的小鹿鹿角上套了一个花环。在后宫,在京城,女子这样奔跑都属无状,被长辈看到,是要受责骂的。   她跑近了,清远也看清了,一张脸因着奔跑晕了一层酡红,刘海贴在汗哒哒的额头上,狼狈异常。清远觉得自己的眼被灼伤了,这就是穆宴溪所爱之人。她把头缩回轿子,轻轻说了句:“走罢!”   春归带着小鹿跑回来,看到一顶轿子停在面馆前,这轿子她认得,早上打这里过,也停了这一会儿。她不大明白这公主什么意思,停这一会儿到底能做什么?   转身走进面馆,阿婆看她又是一头一脸的汗,扔给她一条帕子:“叫你慢点叫你慢点,你天天搞的这样灰头土脸,看以后谁还敢要你?”   “没人敢要正好,与阿婆自在一辈子。”   薛郎中刚好推门进来,他瘫坐在椅子上,朝春归指指:“你来,给我揉揉。”   年岁大了,站的久肩膀和腰会疼,春归连忙走过去:“不是说了一会儿我来抓药吗?你又逞能!”   “我这不是闲来无事动弹动弹吗?哪成想站了一会儿竟然这样疼。”薛郎中龇牙咧嘴的,趴在桌上让春归帮他按。春归这两日看着好些了,前几日整个人掉了魂一般,他和阿婆急坏了,也不敢问。后来听青烟说了清远公主的事,才大概明白。   阿婆偷偷抹了两回眼泪,薛郎中好生劝着:“人这一生,哪能没有情劫?你像春归这样大的时候,就没为谁伤心过吗?随她去吧,人没事儿就成。”   春归手劲儿大,薛郎中又恰巧吃劲,这么按了一会儿当真缓解了,站起身溜达溜达,朝春归伸出了大拇指:“我徒儿果然厉害,名师出高徒这话真不骗人。”   春归听他这样说,咯咯笑出了声:“我师父都老不中用了,还名师呢!”   说完撒腿跑出去,到医馆抓药。   到了春季,无盐镇的女子常常会起疹子,那疹子起满脸,别提多吓人。前两年薛郎中配出了好用的药,疹子刚起,一抹就好。但这药不好配,要抓了药,煎好了,捣成药泥,是功夫活,也是体力活。春归心疼薛郎中,于是每日都会来做这药。   药刚煎好,刚要开始捣泥,就有三三两两女子蒙着面纱走了进来,坐在那里等春归。春归抬头朝她们笑笑:“要等两盏茶的功夫呦!”   女子们点点头,坐那闲聊。   有一个年岁大一些的女子,好意问春归:“春归,还没许人家呢?”   春归摇了摇头:“不急。”   那女子说道:“不是急不急,大将军毕竟是大将军,没听说哪个大将军能明媒正娶一个山野女子的。你还是得早做打算,别等了。我看镇东头那家不错,开着几家铺子,家里夫人刚刚过世,眼下要找个填房..”她话是好话,听起来也是好意,但是听在春归的耳中,竟那样刺耳。   春归抬头看了看她,笑着问她:“前些日子您不是还带着酒坊家儿子来提亲呢吗?怎么这会儿换人了。”   那女子有些犯难:“酒坊家的说…算了…不说了,总之,我刚刚说的人家你想想,在咱们无盐镇,也能衣食无忧。咱们女人图什么,不就图个安稳嘛!”   “酒坊家的说我名声不好是不是?”春归停下手中的活,她煎药捣药,这会儿手黑黑的,笑着看那女子。   那女子被说中了,脸红了红,她没有坏心,也是因着喜欢春归,才瞎操这个心。眼下公主到了镇上,虽未摆明了说是公主,但明眼人都知身份不俗,这春归跟公主争,还未出手,胜负便知。也只是想劝着点春归,不该做的梦别做。小镇女子,安身立命即可。   春归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摘下面纱。”   她红着脸摘下面纱,因着痒,又略显不自在的搔了搔。春归轻轻把药涂在她脸上,小声嘱咐她:“都这会儿了,还不老实在家呆着。保媒这事儿晚几天再做又不会饿死,你看看你的脸,是不是操心操的?”   其他人听春归这样说都笑出了声,这春归哪儿都好,刚刚这媒婆话说的那样令人不舒服,她也不恼。   她们跟那媒婆想的不一样,春归是咱镇上的女子,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不能配了大将军了? 第61章 齐聚无盐镇(六)   春归近来爱上看青烟做嫁衣了。   你看她坐于灯下, 一头乌黑的头发被烛火映出了光, 手指在大红的布料上翻飞, 如一只蝴蝶在花丛间徜徉。   春归趴在桌上看着青烟, 时长冒出一句:“真美。”这一日也是看痴了,呆呆了说一句:“真美。”   青烟笑她:“哪里美,只是一个绣娘。”   “不, 哪都美。”春归起身看了看青烟走线, 她的嫁衣绣的七七八八, 眼下还剩金色走边。   “嫁衣好美。”她叹道。   “这么喜欢,待你成亲的时候,我给你做一身更美的好不好?我们春归穿着嫁衣,那情形想都不敢想, 天地黯然失色。”   “.………”春归顿了顿:“青烟, 你是不是跟张士舟待久了,我怎么觉着你好似被他附体了一般…举手投足都是他…”   “那是好还是不好?”青烟拿眼斜 她。   “我总想掐死张士舟。”   “.……….我们张士舟不是挺好吗?你掐他干嘛!”青烟替自己男人说话, 一点不脸红。   春归最中意晚上这段时光, 二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若是青烟出嫁了, 这到了晚上, 阿婆睡了,只能自己一人消磨时间了。   正说着话,外面响起笃笃敲门声,二人立马随郎中出去。郎中示意她们向后站,以免遇到贼人。站在那沉着声音问了句:“谁?”   门外没有说话, 薛郎中过了许久,才拿掉门栓,缓缓的开口。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银色长袍的公子,身长玉立,淡然宁静,在月光下寻了春归的眼,笑着对她说道:“春归,是我。”   春归打刚刚起就愣住了,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宋为呢!她尖叫了一声跑向了宋为,到他跟前急急站住,拉住他的衣袖:“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宋为任她在自己面前胡闹了一通,才开口:“要回京城复职,提前出来个把月,绕到这里来看看你们。”   “那你何时走?”春归看到宋为简直太开心,她转身进门为他端茶倒水,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好吃的都摆在他面前。   宋为喝了口茶,歇了会儿才开口说道:“之前本想直接回京,眼下东线没什么仗好打,跟朝廷递了折子,请旨来这里看看,顺便跟穆将军请示下一次换防的事。”   “下一次换防?也就是说你要回来了是吗?”青烟轻声问他,她希望宋为能回来,宋为回来,好歹能照应着春归,不让她动辄伤心。   宋为点点头:“我想着回这里,在无盐镇待久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   “那穆宴溪呢?他换去哪里?”青烟这句是替张士舟问,他与穆宴溪感情好,一定会关心穆宴溪去哪儿。   “穆将军应当不需要换防了,皇上想留他在身边。”宋为话说了半句,宴溪回去后应当成亲了,以后便是驸马爷了,更高荣耀加深,似乎是无需再征战了。下意识看了看春归,她坐在那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春归,你的绣艺学的如何?”   “好极了。”春归连忙点头,而后冲青烟眨眨眼。   宋为笑出了声,这个小春归,还是不会说谎。他站起身:“哎,这一路风尘仆仆着实有些饿了,不知无盐河边这会儿还有没有吃食?我去看看,改日再来看你们。”说完作势要走,听见身后桌子椅子乒乓响了一通,他嘴角的笑意止不住。还没走出去就被人拽住了衣袖:“宋将军人生地不熟,我带你去。”   “我可熟了…”宋为有意逗春归,说完这句看到她眼睛一瞪:“这一年无盐镇多少变化!”   “好好好,请吧!请春归姑娘带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春归在前面带路。   二更已过,无盐河边仍旧喧闹。从前二人也这样逛过无盐河,宋为总是给春归买一些她爱吃的吃食。今儿还是如此,二人一人一份猪脚,一份酸梅汤,边走边逛。   被人撞了一下,猪蹄蹭到了脸上,在唇边沾了一滴浓稠的汤汁。宋为笑了笑,拿出帕子:“过来。”   春归将脸转向他,任由他擦去。回身的瞬间看到清远正拉着宴溪,而宴溪,在看着他们。春归有整二十日没有见过宴溪了,她分辨不清穆宴溪表情中的内容,眼不自觉的移向他们二人的双手,清远恰在此时将自己的手轻轻移向穆宴溪手后。   宋为的手还在春归的唇边,他顺着春归的眼神望去,看到了穆宴溪,不动声色的继续帮春归擦掉那滴汤汁。而后笑着走到穆宴溪和清远面前,刚要请安,被清远拦住:“不必。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身份。”说起来言之凿凿,好像在城中散播谣言的人不是她一般。   宋为笑了笑转向宴溪:“大将军,近四年未见,可安好?”   宴溪的眼终于从春归的脸庞移开,本以为从前的疼已经很疼了,却没有刚刚那一下疼。   “尚好。不是让你直接回京复职吗?怎么绕路来无盐镇了。这无盐镇的风光当真值得你如此留恋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春归,那么些日子没见她,她倒还是那样,没有一丝哀愁。自己真是报应到头了,这些日子每日想她想的发疯,强迫自己不去见她,她呢,没事人一样。   “无盐镇山好水好人好,恳请大将军准许我下轮换防还来这里。”眼下的形势宋为看出来了,清远千里寻夫,要宣告天下穆宴溪是她的人;穆宴溪想法不明,但他眼里只有春归。自打得知清远要来的时候,宋为就担忧春归会被欺负,她傻,没有进攻性,若是穆宴溪再有什么顾虑,那小春归只有受委屈的份。宋为可不许小春归挨欺负,他要把这滩水搅浑。   “下轮换防具体是什么情形眼下还未定,待我回京后与皇上和兵部商议。但宋将军,显然是不能来无盐镇。我寻思着,按照皇上的意思,宋将军下轮,该去北线了。”宴溪在气宋为,他刚刚放在春归唇边的手太刺目了,令他受不住。你再看春归,她显然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专心致志对付那杯甜汤。   清远笑了笑:“宋将军若是想来无盐镇,本公主可以与父皇说。刚刚看宋将军对身旁的女子,倒是上心。兴许会像张士舟一样,再结出一段好姻缘来。”   “公主还未见过春归?”宋为问清远,不待她回答,便朝春归招手:“春归你来,给你介绍二位贵人。”   春归磨磨蹭蹭走上前去,任由宋为把手搭在她肩膀,宋为热络的说:“这位,是清远公..姑娘,这位你应当见过了,穆将军。”   春归朝他们点点头,穆宴溪的眼放到宋为的手上,他眼风凌厉的扫过宋为,宋为反而笑了:“眼看着今日不早了,大将军和清远..姑娘应是还要闲逛。我与春归先行一步,明日去军营向大将军复职。”   说罢拉着春归的衣袖转身就走,不动声色的问春归:“怎样?解恨吗?”   春归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像孩子一样。”   “怎么就孩子一样了?我问你,我不在的时候,清远有没有欺负你?”宋为打小就对清远看的透,清远不好惹,看起来温柔贤良,其实内心里睚眦必报。她来无盐镇,能不欺负春归才怪。   “她欺负我作甚,我与她不熟。再说了,我有那么好欺负吗?”   “好好好,你最厉害。”宋为说完沉默了好久,才又问春归:“你跟穆宴溪,这一年来怎样?”   “?”   “有没有进展,你不是惦记过他吗从前?”   “穆宴溪是王八蛋。”春归不想说自己与穆宴溪之间的事,只是扔了这样一句话。   “他再王八蛋,你心里也有他。刚刚你的眼神我看的清清楚楚。只是你最好离他远一些,而今他与清远的婚事是举大齐朝廷观望之事,你离的越远越安全。”宋为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教春归,春归再激灵,在男女之事上也算不谙世事。刚刚穆宴溪看她的眼神宋为全看在眼里,穆大将军何时这样看过一个人?   “我看他什么眼神?”春归有些茫然,她不知自己看穆宴溪是什么眼神。   宋为笑了笑,指了指春归心口的位置:“你看他什么眼神,你自己若是不清楚的话,就问问你的心。春归,我从前就与你说,与人袒露心事不丢人。你现在告诉我,你心里有穆宴溪吗?”   春归转过头去:“没有。”她说着没有,却脸红了,是被人看透心事的羞赧。   宋为笑了笑:“没有就好,既然没有,那咱们就说没有的。穆宴溪这次回京,铁定要与清远成亲,向他这种地位的人,可能以后不会再征战了,换句话说,再过几日,他走了,你与他,此生都不会相见了。从前我问过你,穆宴溪走后你可曾有后悔的事?你说你后悔那时没有打死他。现在我再问你,倘若这次穆宴溪走了,可有什么事令你他日想起来后悔?”   春归要开口说话,却被宋为拦住了:“你无需现在说,你现在说的,都是搪塞之词。你不敢正视你的心,因着那颗心里满是恐惧。当夜深人静你坐于屋顶去遥望你平日里望着的那颗星时,再去想,可有什么事会令你他日想起来后悔。”   说完摸摸春归的头:“快进去罢!他们铁定在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所剩无几,我感到深深的惶恐。好在周末还有两天时间,可以赶稿....   宋为小天使终于上线了~~ 第62章 风起无盐镇(一)   春归爬上了屋顶, 看星河浩瀚, 她的身影在屋顶缩成小小的一团。宋为问她, 若是穆宴溪走了, 可有什么令自己他日想起来后悔,她想了许久,并未找到答案。感觉到身旁有人上了屋顶, 轻声说:“青烟, 天都快亮了, 你还不睡?”   那人没说话,在她身旁坐下。春归转过头,看到一张坚毅的侧脸,正抬头望着星空。感觉到春归望着他, 侧过头朝春归笑了笑。   “我食言了, 我发誓不再来找你,但我食言了。”宴溪有些动容:“我发的誓是什么?是倘若来找你就五雷轰顶吗?那我宁愿现在就…”   “不许说。”春归制止他, 不许他说那样的话。   “哦。”宴溪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问她:“宋为来了, 你开心吗?”   “开心。”春归说的是实话, 宋为待她那样好, 再见到他当然开心。   宴溪不知该说什么,他抬头望着星空,身旁坐着春归,此刻已经很好了,还求什么呢?   “春归我要走了。”   “何时?”   “再过几日, 张士舟成亲后就走。”   “哦。”   “下次换防,让宋为来无盐镇好吗?我看你与他很好。”   “再好不过。”   “我走了就不再回来了,你会念我吗?”   “不会。”春归坚定的摇摇头,我念你做什么,你说来就来,说走就去,无盐镇怎么留得住你这个大将军?   “嗯,对,别念着我,不值得。你看我这个人,乌糟糟的,恐怕是你遇到的男人中最差的一个,甚至都没有酒坊的二傻子好。”宴溪自嘲的笑笑:“其实我觉得有些遗憾,好像从未让你看过我好的一面,我在你面前永远那么狼狈。其实仔细想想,我好像的确没什么好的..”   “你走罢!”   “我爱你,春归。”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春归。”   “无耻!”春归喊了一声坐了起来,看看周围的光,竟是做了这样真实的一场梦?竟做了一场这样的梦!梦里的穆宴溪说爱着她,穆宴溪这个王八蛋,敢在梦里说爱她!春归捂着自己的心口,那股狂跳还未过去,只觉得周身气血上涌,她下了床在地上踱着步,脑中一团乱麻。   那个入她梦的穆宴溪正在营帐中发呆,宋为的帕子停在春归的嘴角,春归笑着望他,宋为的手搭在春归的肩上,这些令穆宴溪久久缓不过神来。   清远今夜突然说要拉着他去无盐河,并以青烟威胁他,说递给父皇的关于张士舟亲事的折子已写好就在手中,他不愿与她撕破脸,随她去了,竟看到这样的情形。   宴溪这才明白,清远做了多大的一个局,她在来无盐镇之前,究竟做了多少功课。远在东线的宋为竟也成了清远的局中人。   清远真是又聪明又糊涂,聪明的是她把后宫的手段带来了无盐镇,糊涂的是,她并不知无盐镇这些人,根本不吃那套。   春归看清远,还不如看手中的猪蹄认真。   宴溪想起春归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多了几分得意。自己爱着的女子就是这般不同,任你如何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你折腾的这样厉害,你就是跳梁小丑。   我的小春归。   宋为来了,清远已打出了一张牌,但宴溪还不准备动,他想等等看,清远还有什么底牌。与清远斗,既是与皇上斗,宴溪多少也有一点想明白了,皇上久在宫中无趣了,用这样的手段逗宴溪玩。为清远指婚是其一,逗宴溪玩是其二。   宴溪想到了这一层,也不急了。张士舟的事,皇上不可能不知道。这军营不定有多少他的人,他既然准奏了就证明他不在意。想到这,宴溪渐渐觉得通透了些。站起身在营帐里踱步,每一个夜里都这样难熬,白日里还能与人说说话,到了夜里,营帐里只有自己。心里全是春归,越想春归,越觉得营帐很空。   正思忖之际,听到响动,有人在外面问他:“穆将军睡了吗?”是宋为。   宴溪咳了声:“进来吧!”   宋为推开营帐的门走进去,看到宴溪后呵呵笑出了声:“穆将军看我这是什么眼神?太凶狠。”   “凶狠吗?”宴溪反问他,搬了把椅子给他:“坐下,歇个脚,明天就滚回京城。”   “不。”宋为笑着回他一个不字,而后看着他:“四年前在京城我问过你无盐镇如何,你让我自己体会。我体会了,我爱上了无盐镇,不想走。你成不成全我?”   “你换防去哪儿是皇上定,与我无关。”山高皇帝远,有本事你自己问他去。   “我写过信给皇上了,皇上说你是大将军你做主。咱们二十几年的交情,怎么就不能让我留在这?回头你去京城抱着公主做驸马爷了,我难道不能在无盐镇抱一个小家碧玉吗?”宋为看着穆宴溪变幻的表情觉得有意思极了。从前看穆宴溪,就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而今再看他,汉子有了心事,尤其当自己说到抱小家碧玉的时候,他的表情,别提多精彩。   “你看上无盐镇哪个小家碧玉了?”宴溪问他。   “我看上的小家碧玉你认得。不瞒你说,我与春归,情投意合,我要留在无盐镇哪里也不去。我要在无盐镇扎根,与春归成亲。”宋为越说越离谱,但他觉得还不够,他还想浇一把火。   “你是朝廷要员,你与张士舟不同,你不能在无盐镇扎根。”穆宴溪压着火气与宋为说话。   “为何不能?那我若是辞官呢?辞官了朝廷还管不管我在哪里扎根?”   “宋为!”宴溪的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简直要吓死宋为了。   “这是做什么发这么大火,凭什么张士舟可以在无盐镇成亲,我宋为就不可以?都是你的部下,我还是将军,难道还不如一个张士舟了?”   “你出去。本将军命你明日返京等候述职,不得在无盐镇停留一日。”   “好吧。那我只能带春归走了。”宋为起身向外走,他嘴角的笑意很深。   宋为的那句“我与春归情投意合”刺痛了宴溪,从前宴溪觉得自己爱着春归即可,她与谁一起自己都不会干涉,今日才发现,他内心无法接受春归与任何人一起,除了自己。这样的占有欲太可怕了。宴溪被自己吓到了。   睡不着了,这觉还怎么睡?他推开门出了营帐,追上了宋为。   “宋为我问你,你会好好待春归吗?护她一世周全,许她一世安稳。你会吗?”宴溪自知自己不是春归的良人,是的,春归值得更好的人。对于春归来说,所有的权势、地位她都不在意,最好的人,是她爱的人。她爱一个人,那些统统没有关系。宴溪从很早就懂春归了,只是直到此刻才愿意放手。   “为什么不?春归那么好,我自然会护她一世周全。”   “你发誓。”   “我发誓。”   “好。”宴溪转过身:“我现在去写折子,这次回京复职后,你来西线。”他走的飞快,片刻就进了营帐。   宋为皱了皱眉,这…与自己预想的有些不同。到底哪里错了呢?做月老真是很难。看来还是药性太弱。   这样想着就着月光踱着步奔城里走,眼下也没有地方可以落脚,好在有张士舟,他那个宅子,离将军府想来不远。不知张士舟看到自己什么反应?   站在门外哐哐敲了门,许久听到一个含混的声音:“谁啊?”   宋为嘴角撇了撇,张士舟还是那样抠门,竟是连个下人都没有。   张士舟开了门,看到门口站着的宋为,惊掉了下巴:“穆将军不是说不让你来吗?我给你信的时候不是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了吗?穆将军不让你来无盐镇惹他生气。”   “晚了,我已经惹完他生气了。”宋为随张士舟走进书房,找了把椅子,一条腿翘上了桌子。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对手雕的小人,伸手指了指:“那个,春归送的吧?”   “你怎么知道?”   宋为笑了笑:“我就是知道。”   张士舟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刚刚说晚了,已经惹完了是什么意思?”   “你别管了。”宋为头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你最好给我找间客房让我先睡一觉,我为了赶路,好几日没有好好睡觉了。”   “哦….城里没有客栈吗?你来我府上做什么?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无盐镇捣乱。我还不了解你?一到无盐镇就跟中了邪一样。”是四年前,张士舟与宋为说不许与穆将军的女人亲近,宋为倒是恪守礼节,起初只是给春归介绍生意,慢慢的拉着春归喝酒,再往后找人教春归一些江湖手段,再往后,二人喝多了会拍着对方肩膀叫兄弟…   张士舟想想那几年,似乎也算快意。正想着听到宋为说了一句:“对,我就是来捣乱的。清远公主来者不善,我再不给你的穆将军鼓鼓劲儿,他还能有斗志吗?你还是盼着我来吧,你真希望清远公主做你穆将军的夫人?那以后可有你好受的了。”   张士舟听到宋为提起清远公主,眼睛一立:“今儿都是自己人,我跟你说实话,以后别跟我提她,提起她我就头疼。你知道她如何说青烟吗?她说青烟是青楼名妓,不配嫁给朝廷要员。这是人说的话吗?我看青烟可比她强多了,至少青烟不恶毒!”张士舟说起青烟眼睛就亮了几分,宋为笑出了声:“你小子,惦记人家几年,还真修成正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爱你》余秀华   夜里睡不着,想起这几年最喜欢的一首诗,送给大家。晚安~~~ 第63章 风起无盐镇(二)   宴溪迟迟无法落笔, 一只手抬在眼里, 眼睁睁看着墨滴在纸上, 又晕染开来。他不停的问自己, 是否愿意就此离开无盐镇,离开春归?一想到再看不到春归,心就绞着痛。   他放下笔跑出营帐, 上了马驰进夜色无边。他想见春归, 想问问她, 在她见过这样糟糕的自己后,是否还愿给彼此一个机会?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   马儿奔进街市,在寂静的夜中发出一声嘶鸣。宴溪抬起头, 看到屋顶蜷着的那一小团身影, 是他日思夜想的春归。春归正望着他,她的眼透过夜色望进他心中, 在他心里凿了一个小窟窿。宴溪本来有好些话想对她说, 却在见到她以后无法开口。只要看着她就觉得够了。   决定是在这一瞬间做下的。春归的目光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要他在天地混沌之中奔向光明。   二人就这样望了许久, 更深露重, 屋顶泛起寒凉,春归打了个冷战。   宴溪终于开口说了话:“回去吧,凉。”   春归却一动不动,刚刚二人默不作声,春归却觉着他们比以往任何一次交谈都深入人心。穆宴溪目光抚慰了她的心伤, 令她不想走。   “傻不傻,凉,快回去。”   “不。”   宴溪的马不耐的在地上转圈,他看了看远处,一个人影闪了过去,仰起头笑着对春归说:“我要走了,你快回去。”   春归耐不住冷了,又乏又冷,还是看着宴溪不动。宴溪叹了口气,跳下马,将马拴在路边,爬上屋顶,坐在她身边,脱下外褂披在她身上。   “春归。”宴溪出声唤她。   “嗯?”   “我有些话想对你讲..”宴溪试探着与她说话,那日二人闹成了那样,他有些担心自己会给春归带来困扰。   春归转过头看着他,一言不发。宴溪心里的伤口刚刚才开始愈合,这会儿春归这样看他,好似在拿手指搔伤口,又痛又痒。“别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   “哦。”春归转过头去,看着下面那条街。   “春归,有些话我想对你说…想说很久了…”宴溪顿了顿:“四年前我们相识之时,我是一个乌糟不堪的人,那时见你生的那样美,令我见色起意。离开的时候又给你扔下了一袋金子...我以为我拿得起放得下,后面那几年却开始想你,直到去年三月,被人拉着去看杂耍,看到一个女子肖似你..我的心跳的那样快,终于知道我完了。千里迢迢来无盐镇见你,其实并不是为了赎罪,而是因为…”宴溪停住了,他没对一个女子说过那样的话,不知自己会不会吓到春归,停了许久,才咬了咬牙继续说:“是因为我爱你,春归。我心里有你,只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只有你…”宴溪说到这竟有些脸红:“我从前随行放浪,眼下所有的事都是我自食恶果。但我还想为了自己去斗一斗,为了让你他日想起我来,不觉得曾跟过穆宴溪而觉得恶心,所以我还想去斗一斗。我不会娶清远,我也不会娶别的女子,我…”还想说什么,伸手扳过春归的肩膀,却看到她脸上泪水滂沱。   春归做了一个梦,梦到穆宴溪说爱她,那个梦那样真实,令她整夜无法入睡。梦醒了,穆宴溪竟然真的坐在她身边,说爱她。   “我不说了,你别哭。我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穆宴溪有些慌了,怎么又把她弄哭了?心疼的手忙脚乱,想替她拭泪,又不敢:“你别哭,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再说一遍?”   “…哪一句?”宴溪颤着声问她,心中的战鼓擂起来了,擂的震天响。   “爱我那句。”春归看着她,泪水覆盖下的脸庞泛起了红晕,宴溪的手搭上去,滚烫。   “我爱你。”   “我不爱你。”春归拿掉宴溪的手,爬下了屋顶。她心跳的不能自已,生怕自己多呆一刻就万劫不复。独留宴溪的手生生顿在那里。他苦笑着抽回手,你爱我或不爱我,都不影响我爱你。   他爬下屋顶,跳上马,狂奔而去。   宴溪打马回将军府,府门打开,便看到清远坐在廊檐下,似是整夜未睡。   “去见你的小春归了?”刚刚探子来报,穆宴溪在医馆前,与春归对望许久,而后上了屋顶,小春归哭的梨花带雨,大将军手足无措。这样苦情,戏文里都不敢这样写。清远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境,按照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她应当让轻武卫去屠了医馆,然而她不能那样做。轻武卫是父皇的人,她若做出那样的事,就不是因爱生妒了,而是因爱生魔,自己敛了这么些年,受了这些年苦,全都不作数了。   宴溪没有答她,而是在她对面坐下:“再过两日,就是张士舟和青烟成亲的日子。咱们也不必再等了,他们成亲第二日,咱们就启程归朝。”   “你舍得离开你的小春归?”清远心内嗤笑一声,你穆大将军大体是把我清远当成傻子了,你心里如何想的我不清楚吗?若要你离开你那个白痴一样的春归,还不要了你的命?   “公主大概误解了末将的意思,末将是说,末将亲自护送公主归朝,面圣辞官。”宴溪说完看着清远,笑了笑。所有人都以为穆宴溪生于穆家,扛着大齐的安危,穆家人从不出逃兵,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此来威严宴溪。   清远愣住了,她咬了咬红唇,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护送公主归朝,面圣辞官。”宴溪换了称谓,看到清远的神情,他觉得这个局,破了。清远再如何心机深沉,也不敢拿她父皇的宠爱冒险。“我再把话说的清楚一些,多年前,我曾唐突过公主,那时的我,乌糟不堪。没成想公主记了这么多年,我觉得对不住公主。这一切错都在我,公主想要如何惩罚我,都可以。只有一件事,我绝不会娶公主。”   “你想清楚了?”清远没想到穆宴溪会说出辞官的话,她所有算计的前提都是穆宴溪不愿也不能放掉他的身份、地位、穆家的尊荣,然而他说他要辞官。“你说你要辞官,你可问过你的父亲母亲?你觉得他们会同意你这样做?”   “不如回京城试试?”穆宴溪站起身,朝外走,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清远说:“有一事我要提醒公主,这无盐镇,不是只有皇上的轻武卫。公主说皇上赐公主那一百轻武卫能瞬间叫人毙命,那得看他们碰到谁。碰到我穆家军且试试看。春归以及她身旁所有的人,包括无盐镇,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公主别怪末将就地举旗造反。”宴溪把话说的绝,一旦他下定了主意,就没有人可以改。   说完径直出了将军府,此刻天色已亮,这一夜,过的兵荒马乱,然而宴溪却丝毫不觉疲累。打马来到张士舟府上,用力叩他的府门。   张士舟已起身正在煮粥,拿着烧火棍来开门,看到满脸笑意的宴溪。“老大?”   “吃了吗?”宴溪绕过他向里走,赶上宋为揉着眼出来:“宋将军来无盐镇享福来了?太阳照屁股还不起?”宴溪嗤他一句,搬了把小凳坐在院中。   “正煮粥呢!”张士舟怕他二人打起来,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大家看一眼我煮的粥,粘稠适中,米香四溢,这是得了我们青烟的真传,再配上阿婆的酱肉和酱菜,今儿就齐活了。”   “一口一个青烟,你臊不臊?”宴溪踢了张士舟一脚:“赶紧端来,爷饿死了。”   宋为在一旁不说话,看着生龙活虎的宴溪。他与昨日大不相同,昨日像个七老八十的人,暮色霭霭没有生气,今儿呢,倒是意气风发。   “折子写完了?”宋为开口逗他。   “什么折子?”宴溪与他装糊涂。   “昨晚说好的,我留在无盐镇,照顾小春归。你写折子上表这件事。怎么,过了一夜,全忘了?”   “本将军的春归凭什么要你来照顾?下次换防你老老实实滚去北线,北线好,冬日大雪封账,三五日不用出门。”宴溪说到这,笑出了声。   张士舟端来了三大碗粥,还有酱菜酱肉,三人一人一碗,吸溜着喝粥。   “你这粥还真得了青烟的真传,粘稠适中,米香四溢。”穆宴溪夸他。   宋为不接茬,还是缠着宴溪:“说好的事,还能说变就变?”   “对,说变就变。你能拿我怎么着?”宴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想起昨日他放在春归唇边的手就来气。   “倒是不能怎么着,谁叫你是大将军。”宋为心知自己这趟局入的好,把穆宴溪盘活了。穆家三代为朝廷尽忠,到了穆宴溪这里,因着至高无上的尊荣,婚姻大事却不能随心。这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宋为最为瞧不上。是谁说一品大臣明媒正娶的就必须要是那名门闺秀?这世上名门闺秀很多,春归却只有一个。宋为从前担忧穆宴溪这次来无盐镇,会与春归结出恶果,直至昨日看他们二人之间的眼神才明白,那哪里是恶果?分明是善果。没想到你穆宴溪也有今天,该。   “张士舟后儿成亲,你备好厚礼了吗?”宴溪问宋为:“你别空着手啊,好歹是个将军。”   “你真说对了,我真的是空手来的…”   “空着手好意思喝我这粥?”张士舟一听空手,不乐意了。要抢宋为的碗,三人笑出了声。   “张士舟成亲第二日,咱们就回京。”宴溪对宋为说自己的打算。   “这么快?我还没跟我的小春归续完旧。”宋为故意气他。   宴溪瞪他一眼,继续说:“到了京城,我去辞官。清远这一趟来,奔着要我低头,这头我肯定不会低。大不了鱼死网破。总之我不会娶她,我不会再伤春归的心。”   “谁说你伤春归的心了?春归心里又没有你。”宋为不怕死的回他一句,要他明白,你不要春归,自然有人要。春归这样的女子,不知多少好儿郎惦记着。   “.………”宴溪不做声了。过了半晌说道:“春归心里有没有我不要你管,我有她就成。他日她若觅得良人,我决不拦着。”   张士舟看了宴溪一眼,今儿早上这顿粥喝的,喝出了这么些惊天巨幕。这要是跟青烟说了,不定惊成什么样。还是晚点告诉春归,总觉得好戏还没看够,想再看些日子…这样想着嘴角堆起坏笑。 第64章 风起无盐镇(三)   穆宴溪走了, 清远在将军府的廊檐下一直坐到午后, 她没有料到穆宴溪会破釜沉舟。这几个时辰, 她前前后后思虑许久, 总觉得这事,不该就这样了了。   穆宴溪说他能放下大齐放下百姓,清远是不信的;穆宴溪会为了春归彻底与他父母翻脸, 清远亦是不信的。到了午后, 清远朝身旁的人摆了摆手:“纸笔拿来。”她拿起笔, 第一封信写给父皇;第二封信写给穆夫人。   穆宴溪能不能放下,且再向后看看。   “千里加急。”将信递给一旁的人。   =======================================================   春归坐在面馆门口发呆,被穆宴溪扰乱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五月的风抚在她的衣裙上,几根发丝散乱在脸庞, 小鹿在她身旁拱拱它, 该去山脚啦!春归站起身,拍了拍小鹿, 走吧!   刚走两步, 就听到一个女声出言唤住她:“春归且留步。”   春归回身, 看到面前站着清远。她似乎偏爱红, 衣裙、簪花、蔻丹都着红, 她的明艳与这条破败的街形成鲜明的对比。   “春归。”清远唤她,脸上带着笑,这笑来的这样突然,让春归愣了一愣。   “?”   “你要去遛小鹿吗?”清远指了指小鹿,蹲下身来摸它的触角。也是奇怪, 这小鹿,与食客们玩的甚好,独独清远摸它,它向后退了退,满脸警觉。   春归把小鹿拉到身后:“请问清远姑娘有何事?”   “是清远公主。”清远忽然正了神色,她的笑一瞬间消失不见:“是清远公主。”说完站起身看着不明所以的春归:“无盐镇不兴给公主请安吗?”   “公主驾到!”护卫突然喊了一声,路过的百姓愣了愣,突然齐刷刷跪了下去。清远一直看着春归,突然意味深长的问她:“不跪?”   春归看了看一旁的邻里街坊,不想闹的太难堪,何况她本就应当对公主行礼,于是缓缓跪下行了大礼。   清远的嘴角扯了扯,对着护卫指着小鹿:“那头鹿我很喜欢,把那头鹿给我抓来。”   春归心里一紧,清远是什么人,她见识过一次便清楚了。轻轻对小鹿说了句:“跑。”小鹿看了一眼春归,撒腿就跑。护卫紧接着追了上去,清远提高了声音:“抓不到,就射杀。”   春归猛然抬起头,小鹿跟了她八年,这八年来,风里雨里守在她身边,与亲人一般。   清远看着春归满眼的杀气,笑出了声:“怎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动不得区区一头鹿是吗?”她的手缓缓举起,十几个轻武卫蹿了出来,亮出了手上的箭。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很会说话吗?这会儿你倒是不说话了,昨夜,在月色下勾引驸马爷的人不是你吗?”清远故意将驸马爷三个字说的很大声,一旁跪着的百姓悄悄抬起头看了看春归。   “你的鹿我要定了,至于驸马爷,你若是喜欢,可随时找他。依你的姿色,抬个通房不为过,随是比不上妻妾,好歹也算是攀了高枝。”她说的每一句话春归都听进去了,春归心里的痛无法言说,从前人说皇权可怕,春归没见识过,也没想象过,眼下,她知晓了。那些箭正明晃晃对着小鹿,就算小鹿跑了,他们进了山,撒下天罗地网,小鹿一样跑不掉,不仅小鹿跑不掉,其他的小生灵,也跑不掉了。   “我与穆宴溪没有任何关系,你别动我的鹿。”春归沉着声音对清远说。   “穆宴溪是你一个小镇女子该叫的吗?叫穆将军或是叫驸马爷。”清远纠正春归,她就是要让春归知道,她与穆宴溪,就是不可能。   “民女与驸马爷没有任何关系,请公主放过民女的小鹿。”春归弯下身去,她的手微微有些抖,忍住没有哭出声   清远看着此刻跪在自己脚下的春归,心头思绪万千。从前自己最恨权力压人,皇祖母送母妃责令母妃出宫之时用的是权力,父皇特许她们母女每年回宫一次用的也是权力,眼下,自己□□归跪在自己的脚下,也是权力。她蹲下身去,伸出去抬起春归的下巴,这小女子不施粉黛,肌肤却是这样细致,当真是个妙人。   “春归,你恨我么?”   “不恨。”   “不恨就对了,去恨穆宴溪。是他招惹本公主,就像他对你一样。你大概不知,当初动了求娶我念头的人,是他。他没与你说过吧?他也没与你说过他在京城的那些相好吧?各个都是如你这般鲜嫩好看,各个都情深义重。穆宴溪,惯会骗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女子。”   春归没有抬眼,她想起昨晚穆宴溪说那番话,分不出真假,也不想分出真假。春归信命了,每当她想与穆宴溪走的近一些,总会横生出枝节,他倒是没事人一样,自己却被伤的体无完肤。   “你的小鹿,本公主留给你,毕竟,除了这家面馆和面馆里的人,你也不剩什么了。本公主与穆宴溪回京成亲,他日若是他还愿意,我便着人安排来无盐镇接你回去做通房,若是他不愿意,本公主自会打点你今后的日子。二十个金元宝,够你一生荣华富贵。谢恩吧!”   春归的唇动了动,许久才发出声音:“谢公主。”   清远直起身子,看到远处一匹马,疯了一样向这里跑来,复又低下身去,把唇凑到春归耳语道:“你的将军来了,想想你的小鹿,想想医馆里那些人,想想宋为。想想…欧阳。”春归听到她提起欧阳,猛然抬起了头,看到她一双眼闪着戏谑,眉头挑了挑。   “你在做什么?”穆宴溪看到眼前的情形,又看看春归,他眼中盛满愤怒。   “驸马爷来的晚了些,本公主与春归姑娘交了交心,这会儿已经谈完了。”   “公主称呼错了,我不是你的驸马。”   清远摇了摇头:“本公主建议大将军不要这样武断,不要妄下定论。”说完凑到宴溪身旁:“你且想想,若你脱掉这身铠甲,可还能护着你想护着的人?”说完笑出声音。   “我对你说过,要你离春归身旁的人远一些,你好像没有听到我懂我说的话是吗?”宴溪的手突然抬了起来:“穆家军就位!”   宴溪的眼通红,春归今日在街市上受辱,简直比他自己受辱还要令人难过。   “送驸马爷!”春归想起清远说欧阳的名字,欧阳远在京城,举目无亲,京城虎狼之地,她不能任由此事闹得这样僵,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送驸马爷!”   宴溪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身看着春归:“你说什么?”   “民女说:送驸马爷!”春归心里难过极了,昨晚在屋顶,他说他从前是乌糟之人,眼下报应来了。可是这报应却报应到自己头上了。   清远笑出了声,她伸出手将宴溪的手拉下来:“驸马爷还是不够冷静。”说完转身上轿,晃晃悠悠走了。   百姓们站起身,看看宴溪又看看春归,彼此推了推:“快走快走!”   一条街转眼就剩了宴溪和春归。   今晨的喜出望外踌躇满志,这会儿突然变成了痛彻心扉。他看着春归,轻唤她的名字:“春归,你刚刚唤我驸马爷?我不是与你说过吗?我不会娶她,我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大不了解甲归田!我愿在这无盐镇上守你到老!转眼你就叫我驸马爷?”   “昨晚将军说的话,春归听进去了。但春归说的话,将军显然没有听进去。春归说,我不爱你。将军看看这无盐镇,穷山恶水,距京城几千里,无盐镇可以或几千年几百年,也可一瞬间消失。将军当真护得了无盐镇护得了我吗?如果将军当真能护得了,那刚刚的事,又是如何发生的?”春归向后退了一步:“你我从最开始就是错,到了现如今,错上加错。很多事,根本不由你我。我只想在无盐镇过我写意的小日子把酒话桑麻,将军自当去征战沙场金戈铁马,春归与将军,注定不是同路人。”   宴溪的泪落了下来,他伸手拉住春归:“你别这样春归,你为什么不能信我?”   春归挣脱他的手:“刚刚,那些侍卫,举起箭对准了小鹿。这小鹿,与我一起八年了,你是知道我有多在乎它。春归多谢将军对春归的抬爱,但将军,是成大事之人。若是痛,一阵子就过去了。”   春归看着宴溪的泪,这是她爱的男子,伸手抹去宴溪的泪:“回京城吧,把我把无盐镇当成一场梦。”她突然哽咽出声:“回去就别再回来了。”推了宴溪一把:“回去吧!”   转身向山脚跑去。小鹿跟了自己八年,阿婆把自己养大,欧阳、青烟、薛郎中,这四年与自己风雨同舟。每一个人都是春归无法割舍的。她不能拿这些人的性命开玩笑。青烟马上就要做张士舟的新娘子了,她的大红嫁衣那样好看,衣边是她一阵一阵绣出的金线,春归不能毁了这一切。   她向山脚跑去,泪与汗混在一起,到后来分不清什么是泪什么是汗。   宴溪看着春归越跑越远,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动了废掉清远的心思。清远这种人,与后宫里的娘娘们没有差别,在她眼中,人命如草芥,离了皇上的眼,她可任意妄为。清远错了,这世上没有哪条命可以任由她那样轻贱,没有哪个人完全的没有尊严,她今日大错特错了!   一回身,看到宋为站在他身后,迅速的撇过脸去。   “难受吗?”宋为问他。宋为本就对清远十分厌恶,这会儿这种厌恶已是到了不可忍耐的地步。   “废掉她如何?”   “废掉一个她还有很多个她。”   “那就彻底让皇上明白,他的皇子公主,必须做好人,才能治好国。”   “我觉得穆将军说的对,要不要我给我的太傅爹写封家书?”宋为问宴溪。   宴溪点点头:“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不重要,春归下一章是要暴走了~~~   过了十二点就更呦~ 第65章 风起无盐镇(四)   春归在山上找到瑟瑟发抖的小鹿, 小鹿跟了春归这么多年, 早已通了人性, 刚刚那个场面吓到了它。看到春归, 发出呦呦的叫声,靠在春归怀中抖了很久。春归不断的安慰它:“没事的没事的…”小鹿竟哭了,它圆圆的鹿眼上挂着泪滴。   春归心痛极了, 拿出一颗果子给它:“快吃罢!吃了就不怕了。…   春归生平第一回 迫切的想教训一个人, 这个人拥有至高的权力, 在无盐镇这样的地方,用她的权力吓唬这里的百姓,这是不对的。这样的人,应该得到教训。春归对小鹿说道:“小鹿, 咱们去找一些伙伴好吗?”   小鹿点点头。   春归在山上跑到傍晚才下山, 到了医馆,把身上的两条短尾腹拿出来, 薛郎中见状走了上来:“你搞这么些剧毒的蛇做什么?”   “害人。”   今日的事薛郎中是见到的, 春归他也是了解的, 拍了拍春归的肩膀, 走了。   春归把蛇放好, 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之时,夜已深了。她站在院中,喂蛇。打小在山里长大,这些生灵与春归都亲, 它们知晓春归不会害它们,故而在春归这里安心的住了两晚。直至青烟和张士舟大婚那日。   春归换上喜庆的衣袍,将蛇盘在身上,轻声对它们说:“给你们吃饱喝足了,你们休要乱动。到了合适的实际,会放你们出来。”   青烟看春归如此,问她道:“你觉得她会来闹吗?”   “不来闹就不是她了。今儿是你和张士舟大喜的日子,没人能破坏。”   “春归..你不要管我们,我不想你受伤。她闹就随她闹,我受得起侮辱。你忘了吗?我是从青楼出来的。”青烟劝她。   “你不懂,她不是侮辱你就算了的人,依她的性子,若是她今日不顺心,你和张士舟就没法成亲了!   青烟正在篦头发,听到春归这样说,回身看她。   “好好篦你的头发,别管了。”春归打好了主意,今日我要先发制人。绝不让你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去践踏别人的尊严。   待青烟穿好了嫁衣,春归也熟悉完毕,她今日穿着青烟特地为她缝制的胭脂色薄纱夏裙,梳了一个飞天髻,整个人俏皮又艳丽,青烟看的眼睛直了,直道春归太美了。   春归照了照镜子,果然是美。既然这样美,今日对她动手的时候便轻些。   二人正说着话,张士舟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人了,他身后,是宴溪和宋为,还有一些要好的大头兵。   门口鞭炮噼里啪啦的放,张士舟坐在马上乐开了花,但春归不给他们开门,死活要张士舟掏银子,一群人闹了半晌,春归才搀着青烟出来。青烟头上盖着大红的盖头,春归在一旁笑出了两个梨涡。   宴溪看的有些愣怔,今日的春归略施粉黛,竟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媚。   “别看了。”宋为的马鞭在宴溪眼前晃了晃:“你忘了镇上的人眼下如何说你二人的?”   宴溪收回了眼,不敢再看春归。   张士舟的宅子,此刻一片欢腾。他的父母并没有来无盐镇,于是便叫宴溪和宋为充当父母,对着他们拜了天地。一群人热闹非凡,正当要将青烟送入洞房之时,外面传来一声“公主架到!”   青烟的手抖了抖,春归安慰的拍了拍她,二人向里走去。   清远一脚跨在门槛内,一脚跨在门槛在,感觉腿上刺痛了一下,低头看,什么都没有,而后继续向内走,所有人都起身给清远请安。她抬了抬手想说起来吧,却发现手上没什么力气,颓然的放下手,跟在一旁的护卫看公主好像不对,问她道:“公主,可有不妥?”清远摇摇头,倒是没有不妥,只是没有力气。于是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了青烟和春归进了洞房。   因着张士舟在无盐镇没有什么亲朋,院中只摆了五桌酒,宴溪、宋为、阿婆、郎中、春归、清远等人在一桌,丫头走过来请清远落座,清远点点头,在起身的瞬间轰然一声倒在了堂前。眨眼间,轻武卫已跳到清远的身前护住了她。   首领弯下腰去把手指探在清远的鼻下:“气息均匀。”又伸手为她把了脉,脉象虚浮。想来是这几日连日操劳,疲累所致。   “那该如何是好呢?”宋为开口问了一句,轻武卫首领宋为和宴溪在宫内是见过的,若不是因着这趟差事,几人私交也不算差。首领想了想:“为避免给大家带来不便,我们先行护送公主回府。”   “好。有劳。”宴溪点头,任由首领们把清远搀到轿内。轿帘落下,一只蛇吐着信子在清远的胸前咬了一口,隔着衣襟的那一口,而后迅速顺着轿子窗口爬了出去。因着是夜里,所有人都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口,不见得有多疼,但是清远还是喘了一声。   到了将军府,护卫和丫头把清远搀进了卧房,由她睡去。   那头,在酒席上,张士舟不敢多饮,一个劲儿给在座的宾朋道歉,大家都心知他是想洞房,于是齐齐逗他,不许他走开。   宴溪一直忍着不看春归,却是徒劳。没回当他发现之时,他的眼已在春归脸上。春归被看的不自在,匆匆吃了几口东西,就进去陪青烟了。   推开卧房的门,看到一片红通通。青烟披着盖头端坐在床边,她身后的床上铺着花生等玩意儿,之前青烟说过,张士舟说吃这些可以早生贵子。   春归从怀里掏出刚刚为青烟偷的鸡腿,坐在她身边,撕下一块儿从盖头下面伸进去,递到她口中:“你得吃一点,不然一会儿没有力气洞房。”   “.……………”青烟羞的答不上话,只得乖乖张口吃东西。   “怕不怕?”春归突然开口问她,看到青烟的头在盖头下摇了摇又点了点。   “倒是不用怕,起初是疼,后面..可能会好一些。”猛然想起与穆宴溪在山洞的那个夜晚,穆宴溪极尽温柔,令春归并未感觉疼的受不住。   正胡思乱想着,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进来,张士舟在喜婆的指导下掀了青烟的盖头,张士舟看到今日的青烟,比往日更美几分,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眉心点了一朵梅花烙。张士舟看傻了,呵呵傻笑出声。   大家看张士舟如此,瞬间哄堂大笑。有大胆的人把青烟从床边拉起,闹起了洞房。   大头兵闹洞房闹的十分厉害,春归看了一会儿便觉得脸红,低低说了句无耻!宴溪的眼一直在春归身上,听到她说无耻,微微笑了笑。想起那一日在山洞中的二人。那时真好,宴溪想到这忽觉心中难受的紧,与宋为打了招呼便骑马回了军营。   这洞房闹了许久,待众人散去,独留他二人之时,已近三更。   张士舟打来一盆热水放到架子上,拉着青烟的手坐到镜前:“你且坐着别动,我帮你净脸。”说罢用帕子沾了热水,在青烟的脸上温柔的擦,帕子擦一处,他的唇吻一处,这一擦,竟擦了许久。   “打今儿起,就是我张士舟的小媳妇了。承蒙不弃。”   青烟捂着嘴笑了笑,又点了点他额头:“承蒙不弃。”   二人笑出了声。张士舟又去打了水,把青烟的脚从鞋履中释放出来,解了她的裹脚布,把脚放入水盆中。张士舟的手覆在她的脚上,帮她轻轻按摩,渐渐的,竟开始不规矩起来。就那一双脚,生生被他啃骨头一样吃了一遍。   青烟低声训斥他:“快停下。”   张士舟笑了声:“不。”而后猛然抱起她,置于床上。   床上摆着的花生、大枣、桂圆、瓜子咯到了青烟,她痛呼了一声,口中却被张士舟塞了一颗大枣:“今儿这些每样都要吃一口,到了明年这时候,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没正经。”嘴却被张士舟堵住了,二人久久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听到张士舟有些急的说:“这样是不是就正经了?”   帷幔落下,一室旖旎,间或听到青烟三两声轻喘嘤咛,或是张士舟的狂言浪语,这一夜竟是可以这样消磨.....   春归随阿婆和薛郎中回到医馆,薛郎中把春归拉到一旁,轻声问她:“今儿那毒…”   “我投的,看不出来。让她那么睡几日,待她睁眼,已经随他们回京城了。眼不见心不烦。”春归小声对郎中说:“她今日铁定来者不善,大婚之日都图吉利,若是被她搅了,一生都不顺遂。”   “干得漂亮。”郎中朝春归伸了伸大拇指。   春归笑了笑,不仅让她睡了,还给她种了麻子,到京城能好就不错了。   春归这样想着,这几日的抑郁一扫而光。猛然想起宋为要走了,自己答应送他的帕子还未绣完,连忙拿出来,点灯熬油的绣。   这一绣,竟是绣了一整夜。待第二日出门之时,看到百姓们站在街边。春归拉住一人问:“这是作什么这一热闹?”   “大将军提前归朝啦!”   春归愣了愣,之前记得他们要走,却忘记了正是今日。她站在医馆门口,看到宴溪和宋为身穿铠甲坐于马上,他们身后跟了一顶轿子,想必是正在昏睡的公主。   人群骚动起来,大家都朝他们挥手,春归站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宋将军!”   宋为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春归站在那,连忙下了马,走到她面前。   “宋为,你还回来吗?”春归问他。 第66章 风起无盐镇(六)   “宋为, 你还回来吗?”春归轻声问他。   宋为回身看了看穆宴溪, 他坐在马上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但那耳朵却支棱了起来。有本事你别听啊!看着倒是高高在上, 却被那耳朵出卖了。故意提高了音量说道:“要回来的,大将军说了,今年换防, 西线还归我, 以后年年归我。”   “真的吗?”春归脸颊的梨涡笑了出来:“若是西线年年是你, 那无盐镇百姓可有福气了。酒坊家的小傻子”,春归说到这压低了声音:“酒坊家的小傻子说,他若是成亲了,生了儿子也叫宋为。”   “.……他又不姓宋。”宋为被春归逗乐了。   “要不说他傻呢!”   宋为笑了几声对春归说道:“你好好开你的面馆, 至多半年, 我铁定是回来了。希望再来之时,可以看到你和阿婆都很好, 面馆生意做的更好。”   “嗯嗯!”春归点点头, 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口拿出一条绣了一半的帕子, 脸皱了起来:“这个送你, 与青烟学了许久, 但我好像真的没有天赋,照着花样子还绣的这么糟糕…”   宴溪回过头看到春归塞给宋为一条帕子,突然生了无名大火,沉声说了句:“宋将军,该启程了。”说罢转过脸去, 他发现他跟春归生不起气,春归一会儿让他难过的落泪,一会儿让他心里忐忑,一会儿让他惊讶,自己才是那个酒坊家的傻小子,被一个小春归逗的跟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一样。   宋为哦了一声,打开帕子看,一朵歪歪扭扭的春花,好似春归春日里戴在辫子上的那种,只不过有些蔫,忍不住笑出声,把帕子塞进袖子:“这帕子绣的不错,像你春日里戴在辫子上的花,只是你戴的是清晨的花,饱满鲜嫩,你绣的是傍晚的花…打了蔫…春归我要走了,还像从前一样,到了地儿给你写信。你呢,要保重。”   春归点点头,看宋为转身跳上马,再看看穆宴溪,正在马上坐着,笔直挺拔,目视前方,没有回头。这次他离开,应当真的不会回来了。自此他在京城,她在无盐,山高水长,不复相见。想到这里,看着他的背影,眼睛红了。   穆宴溪的马走了几丈远,前蹄跳起来嘶了一声。百姓都望过去,想看看大将军怎么了。只见穆宴溪跳下马,跑到春归面前,春归愣怔的看着他,还未说话,穆宴溪手中的短刀就伸向她的辫捎,割断她一缕头发。   “你..”   “给我。”春归想说什么,却被穆宴溪打断,他直直朝她伸出手:“给我。”   “什么?”春归不明就里的问他。邻里都看着春归与宴溪,一个红着脸的大将军,一个红着眼的小掌柜,这些日子二人就跟那戏文里写的一样,闹的一出又一出,再傻的人也该看出来了,大将军对春归可不是逗着玩而已。   “你的帕子,给我。”宴溪手中攥着春归柔软的发,那头发在他手中,搔的他手心有点痒。   “不!”春归眼睛立了起来,剪人头发,还要人帕子,又不是定情。   “我自己翻了啊!这么多人可不好看。”宴溪作势上前要翻她衣袖,顺道威胁她:“快点!”   春归转头看了看,这会儿大家倒是安静了下来,都看着他们。春归丢不起这个人,连忙从袖口掏出帕子丢到穆宴溪身上:“给你!”一双眼瞪着他,脸却红成了青丘山秋天长熟的山果。   宴溪嘴角挑了挑,把帕子摊开,那一缕头发放上去,牢牢的裹严,塞进自己胸口。而后才看着春归:“这么想让宋将军回来?做白日梦呢?除了本将军,看谁敢来无盐镇!”   春归还在为着帕子和头发的事儿失神,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待她反应过来,穆宴溪的手已经伸到她脸颊上,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把身子向前凑了凑,轻声对她说:“等我。”眼望着春归,似一潭深水,要把人吸进去。   “啊?”春归圆睁着眼,今儿真是有点被穆宴溪吓到了。   “啊什么啊!”宴溪的手在她头顶揉了揉,又去捏了捏她的脸,笑出了声:“等我。”这个傻春归。   穆宴溪转身跑了,经过那个媒婆的身旁时,媒婆说了句:“哪个心跳的这样砰砰响?”听到的人哄笑出声。   春归突然明白了穆宴溪的意思,他说要她等他,他说无盐镇只有他能来..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甜,整张脸腾的红的像猴屁股一样。   春归脸颊细腻的触感还在宴溪的指尖,她的小脸滚烫滚烫,是因着自己脸红了。宴溪觉得无比的甜,不自觉笑出了声。   听到宋为在一旁咳了一声:“大将军刚刚有些无状啊..”显然是在嗤笑他。   宴溪瞟了他一眼道:“你别再打西线的主意了,这次换防,好了说让你去东线,坏了说让你去北线,你若是再如此跋扈,就让你去鹑阴吃沙子。鹑阴那个地儿,若干年前倒是随老爷子去过一次,啧啧,真不错,张口说话,闭口嘴里就是一盘菜,嚼着咯吱咯吱响..”   “将军好一手以权谋私啊!”宋为笑出了声,忽然问他:“你说,待过些年咱们老了该如何?”   “你我常年在外戍边,能不能活到老还不一定。你就莫操这些闲心了!”宴溪说完看了一眼身后的轿子:“那位早上是什么情形?怎么今儿一点动静没有?”   “问过护卫了,说是今儿早上还没醒,让丫鬟收拾了一下抬到了轿上。什么都正常,只是睡着,兴许是这些日子累到了。”宋为其实心里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春归跟薛郎中学医,自己也找过人教她用毒,大体是担忧清远会搅合青烟的大婚之日,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她投了毒。但他也只是心里这样想,并未去求证。清远睡着挺好,免得她醒了又开始闹人。想到这里宋为又对宴溪说:“你觉着清远坏吗?咱们打头里仔细想想,她除了在言语上要逞强,来无盐镇这么久,杀过一个人吗?”   宴溪又回身看了一眼轿子:“倒是没要过人命。但她恶语伤人不比杀人强多少,从前看不出她是这样的人,这回见识了,让人恨的牙痒痒。且再看看,若是无药可救,就依咱们商议的;若是还有救,就罢了。”   宋为点点头:“其实儿时我就知晓她表里不一。那会儿在宫女子中,属她看着乖巧。可是有一回后宫宫宴,我那个太傅爹不知怎的,非要带着我去,在宫门口听见她在训斥下人:你们若是办砸了,休怪我不客气!那口气,竟是比宫里的娘娘们还厉害几分。”   “你从前怎么没与我说过?”   “我觉得你能降住她,女子再强,也有能克她的人。她在你面前,何其娇俏可人。”   “.……….”   ====================================================================================   宴溪和宋为已经消失不见了,春归才转身进门,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少了一截的辫子,心里骂了一句穆宴溪王八蛋。阿婆看她那个样子,笑了笑不做声。   过了半晌看她还在发呆,才催促她:“你快去收拾一下,一会儿青烟要回门的。”   春归这才想起来,跳起来准备换衣裳,却见一个身着藏青色衣裤的人推开门走进来,那人春归见过,是清远的护卫。   她蹙了眉看他,只见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子,放到柜台上:“公主前两日拿出来的,说走这日交给你,愿你此生觅得良人,这些算你的嫁妆。”   春归狐疑的打开布袋子,沉甸甸二十个金元宝。心道你们京城权势倒是有意思,总喜欢在临别之时赠人金元宝。忍不住被气的笑出了声。   把那布袋子推给护卫:“劳烦把这个带回给你们公主,她与穆将军之间的事,与我无关。我与穆将军之间的事,与她无关。她没必要给我一袋银子。何况,我不缺银子。”   护卫似是有些意外,思忖着该不该把金元宝带走。   春归叹了口气,又将布袋子向他推了推:“带走吧!我与你们公主已经两不相欠,没必要再牵扯出一袋银子。”   护卫愣了一下,怎么就两不相欠了?公主来了之后可没少欺负你。但他也不想追究,把布袋子绑到腰上,朝春归拱拱手:“后会有期。”   “您可别来了。无盐镇小地方,容不下公主这尊大佛。”说完朝他拱拱手,送他出门。转身与阿婆一起进小厨房忙活,到了傍晚,青烟和张士舟来了。   张士舟笑嘻嘻的把春归拉到一旁,递给春归一封信:“喏,大将军让我交给你的。”   “他怎么不自己给我?”   “你话都跟他说到那份上了,他敢亲自给你吗?”张士舟今儿因为大婚没参与排兵,自然不知晓上午发生的事儿。   他敢剪我辫子捏我脸,还不敢给我送信了?春归有些想不懂穆宴溪,那天在街上,两人闹成了那样,他今儿竟然跟没事人一样跳下马来找她,她说的话他是一点没听进去。看着还有一些踌躇满志的意思。他是真不知以后等着他的是什么还是知道了准备得过且过呢?   “你怎么不看?”张士舟脖子伸在那,好几次想偷着打开瞧瞧愣是不敢。这会儿得着机会了,想光明正大看看,她怎么还揣怀里了?   “你走开!”春归斥了他一声,再讨厌我叫青烟了啊!   “看看怎么了…”   “青烟!青烟!”春归赶不走张士舟,就扯着脖子喊青烟,青烟正在小厨里跟阿婆说话,听见喊声连忙跑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张士舟欺负我!”春归的嫩手指向张士舟,嘟着嘴闹起了脾气,张士舟哭笑不得看着青烟:“我冤枉。”   “你冤枉什么你冤枉!”青烟瞪了一眼张士舟:“不许欺负春归!”转身又进小厨了。   春归咯咯笑出了声,朝张士舟伸了伸舌头跑了。   薛郎中耳朵立着听他们胡闹,心道这些孩子倒是有趣,前些日子还闹得急头白脸生不如死,这会儿倒是笑开了花。这样想着也跟着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苦了好些章,发点零碎的糖..大将军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很坚定了。   然而情路坎坷~这一生不知要经历多少离别..   好在结局是HE。哈哈哈哈   宝贝们~快去收藏我的《春休》和《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啊! 第67章 无盐镇惊情(一)   是到了夜里万籁俱寂之时, 春归才趴在床上掏出了那封信。眼下穆宴溪是精进了, 还晓得给自己留一封信。又想起白日里, 他粗糙的指腹掐在自己脸上, 还有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的那一句等我。   春归把头埋进被子,差点憋死自己。到了这会儿,前些天的痛全都不见了, 竟然还有些相信穆宴溪, 他说要她等他, 是真话吗?隐隐期待起来。过了许久才想起那封信,拆开来看,看了几句便红着脸气呼呼把信摔到床上:“登徒子!泼皮!无赖!”   那个媒婆如何说的:“哪个心跳的这样砰砰响?”春归捂着自己的心口,是自己心跳的这样砰砰响啊!   又过了一会儿, 忍不住把信拿来看完。边看心中边想, 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臊吗?先是对她说“还未开拔, 就已想你念你担忧你”, 又说“那日你说那样狠的话, 我却恨不能把你揽进怀中”, 还说“你要我别回来, 说你对我无情,就是嘴硬。别不承认,那晚屋顶对望,就是定情”,呸!谁跟你定情!最后还威胁她:“要你等我, 你就必须等着我,如若跟他人眉来眼去,看我回来不好好惩治你!”堂堂大将军,看着威武挺拔,写起信来竟这样肉麻,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王八蛋!把所有能想到的骂人的词汇都在心中骂了一遍,而后红着脸平躺在床上,又想起他那句温柔笃定的“等我”。   眼下他走了,前段日子那些兵荒马乱全跟着走了,才能静下心来想与他之间发生的事,想起那个夜里,他把她拉进怀中,她听到他心口的跳动声,比此刻的自己还要响。   怎会不等你?毕竟心里念的都是你。   春归满脑子都是宴溪。   =============================================================   清远是在归朝途中第二日清早醒来的,她睁开眼,看到自己似是在一顶摇晃的轿中,轻声问一旁伺候的丫头:“这是在哪儿?”   丫头一听连忙上前:“公主您醒啦?咱们在归朝途中了。”   “?归朝?”清远坐了起来:“到了归朝的日子了?”   “是呢公主,咱们前日出发的。”丫头不知公主这是怎么了,回她话也是小心翼翼。   清远愣了愣神:“我睡了多久?”   “公主您睡了两日多…兴许是前些日子睡得少,这一觉算是睡好了,竟是连翻身都没有...”丫头还未说完,清远就冲外头喊了一句:“停!”   宴溪听到清远的声音,与宋为对视了一眼:“醒了。”   宋为点了点头。   二人下了马,立在马前等清远。她果然下了轿,这会儿刚睡醒,头发蓬乱,眼角还有眼屎,从前的气质全然不见,多了几分烟火气,看着倒像个人了。   她怒气冲冲到他二人前,瞪着穆宴溪:“谁给你的胆子给本公主下毒!”   “?”宴溪被问的一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我为何会睡这样久?”   “...公主为何会睡这样久,扪心自问即可,问末将末将属实是不知。”   宴溪这样一说,清远也不知该如何问责他,她隐约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沉着头思考良久,总之是吃了个哑巴亏。恨恨的瞪了宴溪宋为一眼,转身上了轿。   宋为给宴溪使了个眼色,二人上了马,向前快骑了几步,确保后面的人听不到才开始说话。   “你觉得公主是中毒了吗?”宋为问宴溪。   宴溪想了想说道:“之前不觉得,刚刚她跑过来问,我才觉得似是哪里不对。莫不是本将军的小春归给她投了毒?”   宋为笑出了声:“你终于想明白了,这样温和的下毒,除了你的小春归还能有谁?八成是担心她在青烟成亲的日子胡闹,干脆下了毒让她闭了嘴,也泄泄自己的火气。”   宴溪笑出了声,想象春归一本正经的准备给清远下毒的样子,铁定是一言不发皱着眉头在那研磨,一派认真。笑过了才对宋为说:“我的小春归应该不止给她投了一种毒…”   “你也看出来了?”宋为忍着不敢笑的太放肆,清远的左脸上生了几颗小麻子,过不了今日,应当就是满脸了。宋为忍的肚子疼,赶紧打马快跑了几步,到了前面放肆大笑。   宴溪也忍不住跟了上去,堂堂两个大将军在马上笑的直不起腰,真有你的!春归!你可真是不吃亏。   果然到了傍晚,他们已在驿站准备歇脚,听到清远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丫头就来敲宴溪的门:“大将军大将军!”   宴溪开了门,装作狐疑的问:“这样慌张无状是做什么!”   “公主她…”小丫头有些急了,抹了抹眼里的泪:“公主她脸上生了麻子,大将军快帮忙找个郎中吧!”   “你们不是带了随行的郎中吗?”宴溪立着眉头问她。   “随行的郎中…千万万算,没算出公主会生麻子,药匣子里没有治麻子的药啊…”   宴溪状似为难:“这可如何是好?驿站附近荒无人烟,这样,本将军稍后亲自出去找找,你先回去安抚一下公主。”   丫头点点头走了。   穆宴溪关上门,给自己泡了壶茶,坐在凳子上翘起二郎腿,慢悠悠把茶喝完,才起身出门,叫了宋为,二人出门寻医。   “附近倒是有个镇子,看了一下差不多二十里,奔波了这两日,总感觉肚子有些空。”宋为意有所指。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极。总不能饿着肚子寻医,万一你我之间哪一人饿坏了,得不偿失。”宴溪说完朝宋为挑挑眉。   “大将军所言极是。”   二人到了镇上,找了家小馆子,坐了进去,要了壶烧酒,慢悠悠吃了起来。   “有没有想过到了京城如何与穆老将军和穆夫人说?”宋为问他。宴溪的家世宋为清楚,穆夫人也不是门名闺秀,但那是因着当时穆老将军新鳏,对门第降低了要求,即便如此,穆夫人的父亲也从六品。据说当时穆老将军求娶穆夫人,也是历尽了坎坷。穆夫人比穆老将军小许多岁,又生的貌美,不知多少公子等着求娶。   宴溪想了想:“我母亲疼我,不会与我硬着来,我父亲,不好说。得智取。”   “如何智取?你能智取穆老将军?”宋为想了想穆老将军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感觉这老爷子没法智取。   “咱们不聊这个。”其实宴溪有想过,最后会与父亲闹到不可开交,父亲老派,虽为人正直,十分在乎穆家的名声。在他看来,宴溪必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才对得起穆家的血统。宴溪也曾想过,不行就娶春归做偏房,大不了自己这辈子不要正房,但那念头一闪,心就痛的要死,自己的春归这样好,凭什么给自己做小?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更别提与春归开口。话说回来,小春归到底愿不愿与自己一起还不一定,到眼下为止,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给她写的信不知她看了没?   “你呢?太傅给你寻人家了?”宴溪想起宋为与自己年纪相差无几,像他们这个年纪还孑然一身的名门子弟,没有谁了。   “我那个太傅爹才不会管我,他心里没我这个儿子,我也没把他放心上。前些日子他又纳了妾…他不替我张罗倒好,张罗了我也看不上。我在外打仗多自在!”宋为提起太傅,苦笑了下。   宴溪拍了拍他肩膀,二人不再说话,无言喝完了烧酒,出了酒馆。牵着马在镇上走了许久,还真的找到一个郎中,那郎中看不出年假,白面书生一样,听他们说明来意,拿起药匣子便随他们走了。到了驿站,才发觉,刚刚那两位,气宇轩昂,到了驿站,看看生麻子的女子,身旁的丫头都透着几分典雅,心道今日怕是遇到权贵了。   收着心看了看清远脸上的麻子,嘴里说道:“倒是无碍,只是彻底痊愈需要些时日。我这里有一些膏药,每日涂于面上,切忌不可抓挠,不食辛辣油腻生冷,不可动肝火。不然会留下疤。留了疤这张脸就毁了。”   清远听他这样说,心头又起了一针火气,却见那郎中立起眼训斥她:“跟你说了不许动怒,你怎么回事?这张脸不要了?你若是不想要了,尽管现在发火。”说完把药匣子哐当一和,抱起来就走。   宴溪和宋为连忙送郎中出去,到了外头付了银子,宋为问了一句:“当真不能动气?”   郎中笑了笑:“这女子看着有戾气,让她修炼修炼。何况动气伤肝,不利于痊愈。”说完上了马,朝他们拱拱手:“再会。”   宴溪看着他走远,对宋为道:“这郎中倒是好玩,刚刚他凶清远的样子,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可不!你若是不想要了,尽管现在发火。”宋为模仿着郎中的语气说了一句。   二人进了门,看到清远坐在床头,幽幽的看了他们一眼,冷冷说了句:“出去。”清远吃瘪了,直到现在她全想明白了,那日一脚跨进门槛,感觉脚踝刺痛了一下,而后自己便浑身无力,紧接着沉沉睡去。她刚刚掀起裤管看了看,有一个针鼻粗细的眼,几乎看不到。自己这是中毒了。   那春归,整日里郎中在一起,又是走镖之人,江湖手段懂的多,不是她是谁?没想到自己在无盐镇威风了那么久,临了了被一个村姑算计了。算计的不动声色,无伤大雅,却最能解围。清远心里憋着一股火,想回到无盐镇去收拾她,但眼下自己顶着这张脸如何回去?还不得被镇上的百姓笑掉大牙?   她不停的劝自己,郎中说不能动气,若是动了气,脸就花了。一想到若是脸花了,更失势了,岂不是更惨?于是不停的大口呼气,终于是把胸内的浊气呼出了。 第68章 无盐镇惊情(二)   穆宴溪他们走了十几日, 无盐镇的夏穷凶极恶的来了。今年的夏比往年更热几分, 刚出门就能燃着一般。   镇上的人白日里都不大出门了, 窝在家里等傍晚热气散了才出来走。   这样热的天气, 沸水的热气熏在春归和阿婆脸上,熏的脸生疼,不得已关了面馆。   医馆里人倒是多, 多是腹泻之人。这一日来了几个病人, 煞白的脸, 病的已不成样子,捂着肚子,进了医馆后又跑出门在门口呕吐。   薛郎中为他们把了脉,面色由和缓变严肃, 到了后来, 额头滴下大滴的汗。他默默松开病人的手,教他们伸舌头, 又看看他们的眼底, 站起身, 朝春归摆摆手, 叫她出去等他。   春归狐疑的站在门口, 午后的日后炙烤的人心慌。薛郎中走了出来,他看了看春归,叹了口气说道:“春归,咱们大难临头了。”   “?”好好的,怎么就大难临头了?   郎中看春归一脸懵懂, 对她说:“我行医几十载,也是第一次见。若我没判断错的话,无盐镇,有瘟疫了。”他说罢按住春归的手对她说:“你听我说,你不要慌,也不要问原因,亦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戴上面纱先去军营找张士舟,让他去找府衙,打今日起,封城。医馆里这几人我想办法稳住,你和阿婆,一会儿就上山。”前半句春归听进去了,后半句她压根没听。   “郎中我听清了,你松手,我现在去找张士舟。”春归说完拿起面纱撒腿就跑,此刻的日头让人心慌,她知晓何为瘟疫,瘟疫一发,横尸遍野,先齐十五年,瘟疫,屠七城,七城百姓,无一生还。这是薛郎中教她医理时给她讲过的。   她在烈日炎炎下狂奔,终于是奔到了军营,见到张士舟后摔倒在地上。   “怎么了?春归!”张士舟跑过来,要伸手拉起她,春归摆摆手,天气太热了,这一路狂奔,此刻站不起来了:“张士舟,封城。”她眼里闪着的泪光令张士舟害怕。连忙蹲下来问她怎么回事。春归覆在他耳边说了郎中说的话,张士舟的手不自觉抖了起来。眼下这无盐镇是他在守着,无盐镇遇到这样的事,他不能做主。一旦瘟疫横行,后果不堪设想。   “你听我说春归,我找人送你回医馆,你带着青烟和阿婆上山;我去府衙,命他们马上封城。”张士舟站起身骑马就跑。   春归上了马,向医馆疾驰。都说让她上山,她如何上山?这偌大的无盐镇,只有薛郎中和自己两个行医之人,若是自己走了,这满城的百姓该如何是好?屠城吗?何况如若是瘟疫,自己现在也有可能是带病之人。她的汗将衣襟全部打湿,还从未流过这样多的汗,握着缰绳的手也在不停的抖着。   到了医馆,看到烈日之下躺着一个人,是刚刚薛郎中诊脉的那个人。春归站在那看着,他已然走了。   日头灼伤着春归的眼,生平第一次,生死距她这样近。她在打着哆嗦,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怕,不能怕,不能怕。而后眼里聚着泪水推开医馆的门,看到阿婆和青烟身着粗麻白布衣裳,口鼻全部捂着,看到春归进门也连忙为她穿戴。   “阿婆,青烟..”春归牙齿打着颤:“张士舟让我送你们上山,我现在送你们走,但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   阿婆用力拍了她的头:“你在说什么!我们都不走!无盐镇里懂医理的人,都在这个医馆内,我们走了,百姓当如何??”   春归回身看着阿婆,阿婆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她等一个人等了一生,从前苟活着怕死不肯死,生怕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今,到了这个年纪,明白了活着的意义,不仅仅是等他。   青烟亦点点头:“我也不走,我心里的人都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好。”春归点点头,看到门外聚集着百姓,在看那具尸体。   “要告诉他们吗?”春归问郎中。   “城封了吗?”   “这会儿应当封了。”   “再等一会儿,张士舟的人到了,我去说。”春归还那么年轻,由她说那些话,属实太残忍。郎中不忍心让春归受那许多责难。“你听我说春归,我写了副方子不知管不管用,你先按照我的方子配药,越多越好。若是药不够,一会儿让张士舟派人上山去采。你煎了药,让阿婆和青烟给屋内的人喝…”   正说着话,听见屋内砰一声,二人回过头,另一个人倒地,死了。剩下的几个人突然慌了,惊恐的问阿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说。”薛郎中站在他们前面,定了定才开口:“我怀疑你们染了瘟疫。这症状来的凶猛,多数人熬不住,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死。”   “瘟疫?瘟疫…”其中一个人喃喃自语,突然口吐白沫,死了…   青烟捂住嘴,哭出了声音。此刻的医馆变成了人间炼狱,所有人都在看着薛郎中。   薛郎中亦很动容:“我行医数十载,第一次遇到这等事。尚不知我的药是否管用,然而我愿意竭尽全力去试,你们…谁还能说得了话,把这些日子吃过什么用过什么,起初是何症状一一讲与我听..”   “我..”一个中年男子开了口,春归认得他,他是卖糖葫芦那个老伯的儿子。   “多谢你。”薛郎中冲他道了谢,而后搬了椅子,坐在他面前,听他细细述说,手中的毛笔不停的记着。   春归不停的抓药,抓了一副又一副,生怕有人因自己动作慢而丧生,阿婆和青烟一个煎药,一个端药。但看医馆内的情形,没人会猜到这里正经历着什么。   张士舟的大队人马来了,他们身穿铠甲,带着黑色的面套,外面的百姓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张士舟走到薛郎中面前,问他:“郎中,我们准备好了,眼下外面的人都交给你。我要去城外。”   薛郎中看了看张士舟又看了看青烟:“青烟选择留下,你去与她说几句话吧?”薛郎中的话张士舟懂,他们刚刚成亲,就遭遇了瘟疫,张士舟不意外青烟会留下,他张士舟爱的女子,不是贪生拍死之人,她心中装着天地万物。走到青烟面前猛然把青烟拉到怀中,哽着声音说道:“青烟你听我说,我去守城了。我张士舟今生可以娶到你,幸甚至哉。”   青烟在他怀中点点头:“今生能嫁于你,亦是三生有幸。”   张士舟的手紧了紧:“我走了。”   而后推开青烟向外跑去。青烟的泪落了满脸,看向春归:“怎么感觉此生才刚开始,就要结束了呢?”   春归红着眼对她说:“胡说!”   薛郎中站在人前,一字一句对大家说着话:“眼下,初步断定是瘟疫。请各位邻里回到家中,切忌出门走动,若是出现不适,请尽快来医馆瞧病。”   “为何不让我们出城?我们要出城!”   “出了城,能去哪儿?若是已染病,将会把病气过给无盐镇以外的人。”一个大头兵对百姓说。   所有人,一瞬间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烈日炙烤着每一个人,酒坊家的儿子看了看里面忙碌的春归,对大家收说道:“咱们回去吧,别给医馆添麻烦了,他们已经忙得不可开支了。郎中和春归是最先知晓这件事的,他们本可以逃走,但他们还是留下来了。他们没有扔下咱们,是大义,咱们在这里添麻烦,是不仁,都回去吧!”说罢他带头先向回走,百姓们互相看看,最终带着忐忑一步一望的回去了。   医馆并排排着的三具尸体,被罩上了黑布抬了出去,因着是瘟疫,只能快速焚烧,避免更多人过到病气。   张士舟写了一封密函给宴溪,叫部下加急给他送去。眼下只有他和宋为离的近,此事非同小可,张士舟不敢轻易再做其他决定。   好在清远得了麻子,有些娇气,至多三日走完的路生生用了十五日。部下只用了两日一夜便追上了他们,把信递到宴溪手中之时,眼睛通红:“大将军,急报。”   宴溪看他的样子,预料会有大事,打开信的瞬间,手有些抖了。看着一旁的清远和宋为,颤着声说:“无盐镇出事了,瘟疫。上一次流行这种瘟疫是先齐十五年,屠七城,无一生还。”   宋为站起身来:“我要回去。”   宴溪亦站起身:“我回去。你护送公主回京。”   “你回京,你品阶高,会打仗。”   “你听我说!”宴溪忽然抓住他的肩膀:“让我回去,春归在那里,我不能再抛下她一次。无盐镇已经乱套了,你回去无法安稳民心,我可以,我是大齐第一大将军。”   “要我说,你们都没本公主管用。”清远站起身:“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本公主回无盐镇。”   宴溪和宋为愣住了,清远竟有这样的魄力,让他们多少有些意外。   “还不走?”清远作势上轿。   “你不能去。”宴溪拉住她:“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比如?”   “比如,眼下无盐镇短缺郎中和粮食,你得帮他们。”   “明白。”清远点点头,对护卫说:“把舆图拿过来,本公主看看先去哪儿。”又看看宴溪和宋为:“你们回去吧!回见。”   话音刚落,宴溪和宋为就上了马绝尘而去。   他们的心中都装着无盐镇,宴溪从未这样慌乱过,睁眼闭眼都是临走时春归那通红的脸。不知不觉眼泪就落了下来。   春归,你不要死,你等着我...我来了!   等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吃了很久素,明儿会有半肉章~   另外,存稿快用完了,打今儿起,每日保底2更,命好的时候3更...4更可能还会有,但就跟大姨妈一样,一个月一次不错了...哈哈哈 第69章 无盐镇惊情(三)   宴溪和宋为一刻不敢停歇, 张士舟的加急密函不断送来, 瘟疫第三日, 镇上死了二十余人, 百姓欲哄抢医馆,被戍边军阻拦了;瘟疫第四日,镇上死了四十余人, 药材不够了, 春归带着人去山上采药;瘟疫第五日, 镇上死了五十余人,没有郎中肯去无盐镇。   收到第六日的密函之时,宴溪和宋为互看了一眼,他们同时想到一人。那个为清远瞧病的郎中, 身上带有几分侠义之气, 不知能不能请动。   宋为沉声道了句:“我去请人,若是请不动, 就绑他去。你接着走。”   宴溪点点头, 这地狱一般的无盐镇正关着自己所爱之人, 只要一想到春归正在受苦, 他便感觉无法呼吸。两天一夜快马加鞭, 远远的看到无盐镇的城门紧紧关着,戍边军在城门外一字排开,看到大将军回来了,在城门外呼天抢地喊了起来。   张士舟红着眼冲到宴溪面前:“老大。”   宴溪跳下马把手放在他肩头,拍了拍他:“苦了你了。”   张士舟摇摇头:“不苦。百姓们受不住了, 造反要出城…眼下正在城门里闹着,有人动了手,好些部下受伤了,不敢撤退也不能还手。倒也不能怪他们,眼下的无盐镇,炼狱一般。”   “不能在这样下去,人聚在一起,瘟疫自然发展的快,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他们回家去。我进去与他们说。”   “老大你不能进去,里面太险了。你万一有事我没法跟朝廷交代。”张士舟拦住他。   “不进去为何要回来?你听我说,你冷静些,眼下只有我进去才能平民意。你在这里守着,宋为去接一个郎中晚些到。警惕西凉,这里距离西凉近,若是他们借机闹起来,那简直是雪上加霜。城内百姓不得出城一人,若有人逃出来,抓了关到营地里。”宴溪把眼前能想到的都与张士舟叮嘱一遍,而后问他:“春归她们..还好吗?”   张士舟眼睛一红:“她们几天没合眼了,再这么下去,肯定受不住了。”   宴溪心中一酸,抹了把脸:“开角门,我进去。”   “老大你捂上脸..”   宴溪看了他一眼:“我不能捂住口鼻,我若捂了,百姓会更怕。眼下不能捂。”说完对士兵说:“开门。”   角门开了,城门内排山倒海的喊声一瞬归于平静,他们看到已经离开无盐镇很多日子的穆大将军身穿铠甲从角门进来,走上了城楼。   宴溪站上城楼,向医馆的方向看了一眼,春归正在发药,听到城门那处安静了,狐疑的起身,四处望了望,望到了站在城楼上的宴溪。宴溪依稀看到春归捂住了嘴,这是看到自己惊讶了,他心中一暖,春归还活着,真好。   他收回眼神,看向城门前聚集的百姓,本想说一些气壮山河的话,然而到了这会儿,开口竟然是平铺直述:“收到戍边军的密函之时,我已过花州,从花州到无盐镇,快马加鞭四日,我用了两天一夜,两天一夜,不敢合眼,未曾停歇。与我一同归来的,还有大家十分用戴的宋为将军,还有一人,是公主。她眼下去其他地方征实物和郎中。”宴溪顿了顿,百姓看到宴溪眼底红血丝,愈发的安静。宴溪有些动容:“我是大齐国第一大将军,手中握着大齐百万军权。而今我站在这里,想与无盐镇的百姓共渡难关。先齐十五年,瘟疫蔓延,屠七城,无一生还!相信很多老人都听长辈说起过这件事。我想的很简单,瘟疫不能在别处蔓延,若是在别处蔓延,举大齐之力也控制不了;若是别处蔓延,原本我们可以征集到的郎中和粮食,都将不复存在,整个大齐,将生灵涂炭。”宴溪的眼底有泪:“过去四年,我来了两次无盐镇,深知这里的人们如何良善通达,肯定大家相信我,戍边军、朝廷誓死与大家一起!”宴溪单腿跪地:“恳请各位父老乡亲回到家中,我们的增援在路上!”   城门口站着的百姓无不动容,在此刻以前,他们以为自己已成那瓮中鳖案上肉,归根结底死路一条。然而穆将军刚刚说那番话,分明是还想搏上一搏。穆将军当真是要与他们同生共死,他连面罩都没带。   “回家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家都看向城墙上那个威武的男人,他单膝跪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百姓们散去了,宴溪终于站起身,他下了城墙向医馆的方向跑去。那里有他的春归,他得去见她!烈日照在他的铠甲上,把铠甲晒的滚烫,也把他的心晒的滚烫。   春归听到铠甲撞击发出的声音,抬起头看到宴溪,他满头的汗,脸被晒的通红,因着奔跑,此刻胸膛正剧烈的起伏着。二人的目光绞在一起,那目光也是滚烫。   你怎么回来了!你是不是傻?你不知这里回不得吗?春归的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不想让别人开到她哭,转身向后院卧房跑去。宴溪撒腿追了上去,在春归关上门的瞬间将身体挤了进去。   春归跑到床边,看到宴溪向她走,又几步逃到门边:“别过来,别过了病气。”她的眼里蓄满泪水,这几日本来已经不怕了,不知为何,此刻却抖的厉害。   宴溪被铠甲裹的透不过气,他缓缓伸手脱掉铠甲,眼一直望着春归,铠甲应声落地。   “你别..”春归还想说话,却被宴溪欺身上前堵住了她的唇。   “唔…”春归的头轰的一声,整个人顿住了,而后伸手推他,她在无盐镇呆了这几日,兴许已经染病了,不能与他这样,会过了病气给他。   宴溪自打见到春归那一刻起,便有些不管不顾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但他要与他的小春归同生共死。   用力把春归按到门板上,双手紧紧抱着颤抖的她,好似要将她揉进身体内,与自己融为一体。   春归还在拼命抵抗,却节节败退,终于松开了负隅顽抗的牙关,任宴溪予取予求。   宴溪忽然找到了一片天地,口中的香甜让他顿了顿,闭了眼越吻越深。从未像此刻这样冲动过,怀中是自己想了那么久的女子,但吻上她那一瞬间,宴溪知道自己完了。前两年觉得自己要得道成仙断了欲念,现在却发现自己的渴望仿佛要冲破牢笼,不能是现在不能是现在…   春归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的拳头轻轻落在宴溪的胸膛,含糊不清发出一声:“别...”这个别字带着青丘山早晨雾蒙蒙的水气,让宴溪的身体忽然炸开。   强迫自己放开春归,额头抵在她额头上,眼望着她的,唇又贴上去吻她的鼻尖。   春归还在宴溪怀中抖着,她的眼角挂了一滴泪,颤抖着声音对他说:‘跟你说了会过给你病气…’   宴溪轻笑出声,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的小春归担心的是会过他病气。把春归揽在怀中,在她耳旁问她:“怕吗?”   春归连日来的恐惧和委屈一发不可收拾,点了点头:“怕。”   “怕你为何不走?”   “不能走。”春归这些日子一直不停的看着人死去,每死一个人,她的心就沉下去一分。担心阿婆,担心青烟,担心郎中,担心..再也见不到宴溪。她哭出了声音。   宴溪把她抱了又紧了几分:“别怕,我在。”   春归抽泣了一声,点点头。而后伸手推他:“我要出去了,外面很多人在等着救命,可是我们不知药是不是管用,只能不断的去试。”   宴溪舍不得放开她,又用力搂了搂她:“我知道。我陪你。”   “不要,去做你的事。”春归不敢看他,四年前与他亲近,那时自己懵懂无知,眼下什么都懂了,自然知晓刚刚那样是怎么回事。红着脸转过身去整理自己的辫子,却被宴溪扳过来面对着他,低声对她说:“衣裳也要整理。”刚刚情难自禁,双手不免有些越界,这会儿想起来自己也是有些无地自容。   帮春归整理她的白色衣裳,手指擦过她的脸,小声叮嘱她:“春归,出了这间屋子,我就是大将军,肩上扛着整个无盐镇,我不能总是来看你。但是,我要你知道,我心里有你。”把春归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那里面有一颗心正为春归狂跳。   “我也要让你知道,我心里有你。”春归拉过他的手,经过自己的胸口,宴溪的眸色深了深,却见春归把他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胸口,小声问他:“你是不是以为我傻?”   宴溪笑出声,你傻,你哪里傻,数你心眼多。笑过了柔声对她说:“走吧,好好护着自己。”   春归哦了声,转身要走,突然又回过身:“给我。”   “?什么?”   “信物。”刚刚定情了,你得给我样东西,不然改日你耍赖,我还得跟你掰扯。   宴溪从腰间拿下自己的玉佩,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将她绑到春归的衣服上:“世上仅此一块,见此玉佩者如见穆宴溪,送给我的良人,我的心上人。愿它与你长相厮守,生生世世不分离。”   春归的眼笑成一朵花,转身跑了。   宴溪心中一半是地狱,一半是青丘岭那片花海。地狱那一半是此刻无盐镇正经历着巨疮,花海那一半是春归在他心中洒下了光。   这一生,不管征战几回,都不若眼下惊心动魄。   宴溪穿上铠甲,踏出了医馆,等待他的是无尽的凶险。 第70章 无盐镇惊情(四)   宋为带着那个郎中到来后, 径直去找宴溪。   宴溪正带着士兵遵照薛郎中的指示逐门问询, 看到宋为带着郎中, 朝他们点了点头。郎中没有说话, 从宴溪手中接过那个名册,看了看上面记载的内容,对他们说道:“我去逐个问问吧!”   “多谢。”宴溪点头称谢。   宋为拉着他走到一旁:“这人很痛快, 一听说无盐镇的情况, 二话不说, 拎着药匣子就跟来了。路上我大体问了下,他自学成医,但我看他谈吐不凡,倒有几分本事。”   宴溪看了看那郎中, 白面书生, 上次没仔细看他,这会儿再看, 又能发现他身上自带几分狡黠, 是一个怪人。“多大了?叫什么?”   “今年刚好而立, 叫姜焕之, 我觉得, 他名字兴许是假的,我问他之时,他似是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叫什么..”宋为想了想自己问他名字的情形,着实有些奇怪。   “哦?”上次他威胁清远之时,只是觉得他有趣, 眼下他义无反顾的来了,便觉得值得细细研磨:“还是要派人盯一下。眼下镇上的郎中,除了薛郎中、春归、姜焕之,就再无别人了。这几个郎中是不够的。与此同时,解药也要抓紧配出来。春归说他们尝试了几种方子,眼下的情况来看,似乎都不可靠。是以,我想到一个人…”宴溪把之前薛仁的事与宋为说了:“我想跑一趟西凉,想办法把薛仁弄出来。”   “这个可行。但你不能去,这里得你来镇着,我去。”   “成。你点人随你去,在这些人当中,挑安全的不带病气的功夫好的,随你去西凉。西凉皇帝依赖薛仁,不一定会放他走。不成咱们就得智取。”宴溪嘱咐宋为。   “放心,偷个人而已,之前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宋为翻身上马,骑了一段又掉头回来:“见到春归了吗?”   宴溪不知怎的,脸红了红:“见到了。”   宋为看他的神态,大体猜到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对宴溪说道:“好好待她。”   “那是自然,好不容易消除了隔阂与她一起,打今儿起一点委屈不让她受,不仅不让她受委屈,还得把她捧上天。”宴溪想起刚刚短暂的相拥,心里涌起一股蜜意,用力拍了宋为的马屁股:“快去快回!”   而后戴上护面随姜焕之去巡查。姜焕之到底是行医之人,宴溪巡查,要一字一句问,耗时耗力。姜焕之呢,手比了比,待人手抬起来,悬空为人把脉;把了脉指指地上某一处:“躺下!”对方躺下,他的手在腰腹处按,便按边问对方是何感觉,而后再简单问几个问题,就算巡查完了。   到了二更,他带着人走了三十余户,十分了得。   直至忙完了才正经与宴溪说话:“这回瘟疫来的这样凶,我亦是从前没有见识过。你看这些人,又吐又拉,看似走的都是肠胃,起初可能会以为是吃坏肚子,随便去医馆抓些药服了。我需要见见镇上最早为这些病人诊病之人。”   宴溪估摸了一下时辰,医馆此刻应当清净一些了,便点点头:“我带你去。这镇上只有一位郎中,最先诊出疫情的便是他了。镇里人都叫他薛郎中,他还带了一个徒儿,名为春归。”   “姓薛?”姜焕之反问了一句。   “是,姓薛。你认得?”   “听闻过,不知与我听闻的可是同一人。相传西边有一位薛郎中,给人瞧病看心情收银子,他觉着瞧不好的人,给多少银子都不给开方子。”姜焕之回忆道。   “那没错了,就是他。咱们正向医馆走。”   到了医馆,看到里面刚好人空了。阿婆年岁大了,已回去歇息了,春归和青烟站在柜台里,春归抓药,青烟包药,薛郎中呢,正坐在那看当日的一些记录,想看看能不能重新写一张方子。   宴溪推门进去,带姜焕之到薛郎中面前:“薛郎中,这是姜焕之,也从医。宋为从其他地方请来的,今日他巡查了三十余户,想必有一些发现想与你说。”   薛郎中并未抬头,指了指一旁的小凳:“坐下,过去七日,我写了四副方子,但总觉着哪里不对。既然你来了,咱们一起看一看。”说罢把四张方子均放到小桌上,姜焕之也没有客气,坐下后拿起方子认真的研磨起来。   宴溪见他们入定一般,便转身走到柜台前,朝青烟点点头,对春归说道:“我帮你。”春归抓药的动作丝毫没停,后脖颈却红了。   “来的正是时候,我有些乏了,先去睡一会儿。”青烟连忙找辙撤了:“□□归教你如何包药,我真的挺不住了。”说完打了个哈欠,向后院走去。   “累吗?”青烟走后宴溪轻声问春归,春归刚好抓完一包药,把牛皮纸推给他,身子晃了晃。   嘴硬说:“不累!”   宴溪连忙把手伸过柜台扶住了她:“快去歇息!”   春归摇摇头,还未抓完药。   “累死了,以后谁抓药?”宴溪二话不说,把春归从柜台中拉出来,推她进后院:“不许逞强,铁打的人几天不睡也熬不住,何况你还带人上了山。”   “可是我…”春归话还没说完,宴溪便打横抱起来她:“可是你什么?什么都不许说了,进去睡觉,前面有两个郎中,还有我守着,你担忧什么?你怎么这么轻?”宴溪双手抱着她掂了掂:“是不是这几日清减了?待瘟疫没了,我带你去吃好馆子补补好吗?”   春归将头靠在他颈窝,嗤嗤的笑出声音。   “笑什么?”宴溪低下头小声问她,气息喷在她的额头上。   “笑你胡说八道,你从前这样抱过我吗?知道我几斤几两吗?”春归在宴溪肩头蹭了蹭自己的额头:“还清减了..”   “得理不饶人是不是?”宴溪用一边肩膀把门推开,抱着春归向床上走,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过于的…出格…到了床上呢?万一把持不住呢?宴溪正想着,春归松开唤着他脖颈的手自己滚到了床上严实实的盖上了被子,只露一张小脸在外头。   宴溪被她逗乐了,坐在床边问她:“你不热吗?虽说这会儿是夜里,但好歹也是炎夏,你捂着这一床被子,莫不是傻了吧?”   “乐意。”春归脸红了红,身子向里挪了挪,宴溪坐在她床边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   “你怕我对你不轨?”宴溪的手一边悄悄伸到被子下,一边对春归说话:“这么热的天,你可真是多思多虑了,咱们这几日都没大休整好,想必都没那种心情..”   春归连忙点头:“对对!没那种...”   在她说话间宴溪忽然掀开了她的被子,作势欺身过去要压住她,春归连忙抿了唇出手推他,宴溪的唇就停在她的唇上,看她这样草木皆兵忽然笑出声,用唇点了点她的,而后把手覆到她眼上:“睡吧!乖,我去前面守着,你一觉睡到天亮,待儿明儿早上起来,敞开吃一碗阿婆做的面,吃饱了喝足了再去救死扶伤好吗?”   “那你呢?不睡吗?”春归看宴溪眼下的血丝已经很重了,想必他也有几日没睡了。   “我今夜还有其他事要做,你只管睡你的,不许说话了。”说完叹了口气:“某人说不许我再踏进面馆,此生不许我再吃一口阿婆做的面...明儿早上只能找个铺子喝口清粥了,若是铺子没开,只能扯几口干饼子吃了…”说的可怜至极,眼睛偷偷瞄了瞄春归。   只见她小脸儿皱了皱,似是在回忆自己何时说过这话,过了许久才说:“某人是我?我说过这话?”   “.………”   “算了,过去的事我们休要再提。过去你的确是做了一些王八蛋的事儿气着我了,也兴许我因此说过一些话..明日你一早来,让阿婆多给你做一面碗..咱们两清了。”   “谢小春归开恩。”宴溪心满意足,弯腰吻上她额头:“快睡。”   关上门出去了。   回到医馆,薛郎中正和姜焕之还在看着方子,宴溪搬了把小凳坐到一旁,看他们认真的研磨。   啪!薛郎中忽然把手中的笔拍到桌上,脸通红。   宴溪知晓他是真的急了,对他说道:“薛郎中你好些日子没好好睡过了,这么熬没人能受得住。信我的,先进去歇息。这里就有劳姜郎中带着我守着,咱们想扛过这道难关,身子骨最重要。”   薛郎中站起身,叹了口气向里走。他是真急了,眼见着那么多人在自己眼前倒下,死去,自己无能为力。行医几十载,都没这几日难受。这样想着,竟流出了眼泪。眼泪流到白胡子上,把胡子浸湿了。   宴溪看着薛郎中颓然的背影,站起身追上去,拿起一个盆为他打了一盆热水,放到他门口,敲了敲门:“薛郎中,洗把脸,洗洗胡子再睡。”   听到里面嗯了一声,才放心的回到前面。   看到姜焕之正对着之前的方子抓药,便上前问他:“如何?”   “眼下没有好的法子,适才我们粗略算过,从起初有症状到最终发病,要经历十几日。”他说完放下手中的药,对宴溪说道:“不知你可懂我说的话?若是经历十几日,起初症状很轻,几乎不可察觉...这医馆里的人,这些仁心仁德之人,很可能已染上了瘟疫。”   宴溪的眼红了:“你说的这些可有依据?”   姜焕之点点头:“今日我走访三十余户,又跟薛郎中对过了..我对我说的,有九成把握。” 第71章 无盐镇惊情(五)   “那我呢?是不是此刻也染上瘟疫了?”宴溪问他。   “这个我没法断定, 虽是瘟疫, 但也会有人染病后痊愈, 只是这次的, 尚未见有人痊愈。这也是为何薛郎中如此难过。”姜焕之包好一包药,与其他药放在一起。   宴溪觉着万箭穿心,他与春归才刚开始, 竟遇到这种事, 仿若老天根本不愿让他们如愿一般。长呼了一口气问姜焕之:“既知此行凶险, 你为何答应来?”   “你们既知此行凶险,为何要来?”姜焕之反问他。   “这是我们护着的城池。”宴溪在心中问自己,若是春归不在这里他会回来吗?答案是会,哪怕春归不在这里, 他亦会回来。   “我就是闲来无事。”姜焕之说起来云淡风轻。而后笑了笑:“薛郎中的徒儿, 我从前见过她。”   “?在哪里?”   “在山上,她从前是住在山上吧?我去采药, 碰见过一回。不过那会儿她还小呢, 泥猴子一样, 眼下却出落成美人了。”姜焕之想了想, 自己为何会记得她呢?大抵是因着她看人的方式, 以及她脸上的梨涡。   宴溪听到姜焕之夸春归美人,苦笑了一声:“她算什么美人,现在也没有多精进,还是泥猴子。出去跑一趟回来,一头一脸的汗。”   姜焕之听他说起春归的宠溺语气, 神思了然笑了笑,而后问他:“那个生麻子的女子呢?”   “那是大齐公主,眼下正在帮无盐镇搜罗郎中和粮食。”宴溪答他。   “带着她那一脸麻子?”姜焕之笑出了声:“她是被人投毒了。哪有这么大人生麻子的,铁定是招惹谁了。不过投毒之人倒是心不黑,只是想吓吓她。”   “那你那日为何没有说出来?”宴溪问他。   “我看她着实有些戾气,又是十分在意容貌的女子,就想着让她多遭点罪,修心养性。对她有好处。那日我甫一进门,她抬眼看我的眼神透着盛气凌人,于是有意吓她一吓,灭灭她的微风,没成想真吓住了。哈哈!”   宴溪想起他那日训斥清远的场景,他没说谎,的确是奔着让她修心养性去的。。   二人这样聊了会儿,到了四更,都熬的受不住了,于是趴在医馆内的小桌上,睡着了。   春归只睡了三四个时辰便爬了起来,对她来说睡这三四个时辰真的足以解乏了。起身后看到阿婆也起身了,正在和面烧水做浇头。便站到阿婆身旁说:“阿婆,昨儿夜里你睡后,穆宴溪带着一个郎中来到了医馆,他们应是忙了一整夜。今儿早上,给他们备碗面成不成?”春归着实不忍心要穆宴溪啃干饼子了,从前是与他生气,然而这次,他义无反顾的回来,带着一颗赤诚之心。   阿婆嘴角扯了扯:“这会儿又允许他吃阿婆做的面了?”   四年前,宴溪走了,春归受了情伤,阿婆觉得春归走了自己的老路,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但三年后穆宴溪回来了,阿婆再看他种种,不是那样坏的人。昨日他义无反顾的回来,阿婆便有些动容。心中已原谅了他。   春归大清早就被阿婆问了个大红脸,剁了脚去前头了。   跑进去发现二人趴在小桌上睡着了,便悄悄去柜台上抓药。医馆的门响了,抬眼去看,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手中握着一把斧头,脸色乌青,两只眼不知怎了,在流着血。   “来瞧病吗?”春归小声问他,担心吵到宴溪和姜焕之睡觉。   那人沉着脸不说话,径直走到春归面前,突然睁大了眼睛大喊了一句:“我要杀了你!!!”举起斧子向春归砍去,幸好春归身手快,躲过了第一斧头,第二斧头眼见着要到春归脖颈,宴溪的手牢牢抓住了那人的手,而后短刀出手挑在他手筋上,斧头应声落地。   戍边军闻声进来,架走了那人。   宴溪把春归拉到身前,前后左右的看她,生怕她受了伤。嘴上不停的问她:“有没有受伤?怕不怕?”   春归怕宴溪担心,头摇的拨浪鼓一样:“不怕不怕,没伤没伤。”   宴溪看她小脸儿煞白,知她被吓到了。把她拉到怀中:“怪我,我睡的太实了,没有听到响动。怪我怪我。”   青烟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咳了一声:“这还有外人呢,做什么呢!没羞没臊!”低头瞧见地上的血,才意识到出事了。“这是怎么了?”   宴溪将适才发生的事与青烟简要说了,而后说道:“稍晚些时候我去审一审,看是怎么回事。估摸着是对春归有什么误会。”   “不用审了。”春归突然开口说话:“我记得他,昨日他带着母亲来求医,郎中说他母亲已经没有救了,我便把手中的药发给了别人。兴许是记恨我了。”说完黯然低下了头。   宴溪忙对她说:“不怪你,春归。你的药给了更有机会活下去的人,你没做错。”   春归抬起头看着宴溪:“根本没有谁有机会活下去,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总之都会死。”   宴溪没料到她竟是这样想的,又想起姜焕之说的话:“这医馆里的人,兴许已经染上瘟疫了,只是还未初显症状。”春归兴许什么都知晓,她只是不说。昨日她由着自己胡闹,也是想着时日无多。这个想法简直令宴溪痛不欲生,他拉着春归的手:“找个没人的地儿,我有话与你说。”   春归哦了声,转身向后院走,去到自己的卧房,这回只有他们自己了。   “春归,我问你。你信不信我心里有你是真的?”宴溪并没有拐弯抹角,都这个时候了,他必须与春归好好相见,只许说真话。   春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宴溪叹了口气到她面前:“你以为我回来是与你胡闹的吗?你想错我了,我穆宴溪不至于为了跟一个女子胡闹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二两一夜向回赶,片刻不停,是因着心里怕,怕见不到你。我心里,全是你。你呢?你昨日起那样纵容我,可是因着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想与我放肆一回?”   “.………………”   “说话。”宴溪抬起春归的下巴,紧紧盯着她。   “谁要与你放肆!”春归被他盯的心慌,想推开他,却发现这男人根本推不动。   “那你为何纵着我?”宴溪觉着自己此刻有一些像不讲理的孩童,生生要一个答案。“为何?”   春归被他逼急了,猛然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你看,像你的一样狂跳!”   宴溪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放在肖想已久的地方,哪里还顾得上感受心跳,手下一片柔软,令他心猿意马。刚刚还想着要答案,这会儿觉着什么答案不答案的,放肆一下不是挺好吗?手轻轻的动了动,视线从那处移开到春归脸上,才发现她一双眼幽幽的看着他。   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咳了一声,假装什么都未发生过。   “大将军真是…放浪形骸…”春归压抑自己的悸动,这样说了一句。而后向外走,边走边威胁宴溪:“来晚了没有面了!”宴溪连忙追了出去,看到在后院,几个人已经做好,阿婆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面,面上还有一颗蛋和青菜浇头,他们中间,摆着几盘酱肉。   “快吃吧!今儿不知要忙到什么时辰。兴许就这一顿了!”   姜焕之第一次与这些人一起用饭,丝毫不显尴尬,甚至还评头论足:“这浇头好,咸香适中,面最好,有嚼头。”大家都被他奇怪的样子逗笑了。医馆已是很多日子没有过这样的笑声,此刻笑声在无盐镇是那般奢侈。   春归吃着吃着面,突然觉着恶心了一下。她顿了顿,强忍着没有呕出来。借着口渴的名义站起身去找水,走到无人之处,一张口,刚刚吃的东西吐了一地。这瘟疫,起初,就会吐。春归擦了擦嘴,直起身,当做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回到桌上,端起碗接着吃。   她刚刚恶心那一下,宴溪是看到的。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心中已是千疮百孔。他的小春归,竟是染上了瘟疫。   吃了饭,穆宴溪站起身,对大家说道:“无盐镇太热了,你们总是在烈日下发药瞧病不是那么回事,我安排人今日在医馆前面支个阴凉,以免你们因着天气太热着了暑气。这会儿我出去看看人就位了没。”转身出了医馆。   脚甫一踏出医馆,泪水便肆虐起来。他觉得无法呼吸,朝一个士兵摆摆手:“把我的马牵来,我去跑跑马。”   身心俱疲。   若是这无盐镇,真的变成先齐十五年那般,无人生还,这将有多可怖?他在马上,看到百姓家家闭户,街上除了捂着肚子向医馆走的人,几乎是座空城。宴溪望着无盐镇,想起第一次与春归坐在客栈的屋顶,看到无盐镇的万家灯火,那时的心境竟是再在不会有了!宴溪有些恨自己,为何要蹉跎这许多年才幡然醒悟,竟是与春归错过了那么多!   他打马到城门,眼下自己兴许也染上瘟疫了,亦是不能出城的。这样想着,调转马头要向回走。却听到张士舟唤他:“老大!”   宴溪回头,看到眼睛红肿的张士舟站在城墙上,大声问他:“你怎么这么狼狈?昨夜没歇息?”   张士舟抬手向外指了指那片青丘山:“不知为何,昨晚看到有萤火闪动,派了人去看,什么都未发现。但就是觉得不对。”   宴溪眉头紧蹙,这里距离西凉那样近,若是西凉人听到了风声,知晓无盐镇而今变成了炼狱,他们一定会使出手段以求自保!这无盐镇,终将内忧外患。   他拿出自己的腰牌给张士舟:“派人去荆州,即可增调十万兵马!”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家里网抽了,本应12点左右要发的章节,拖到了这会儿才发~~   稍后还有哈! 第72章 无盐镇惊情(六)   “我们要进去!”   宴溪正在与张士舟对话, 听到城门外有人喊着要进来。张士舟探出头望了一眼, 是小飞龙回来了。   他面露难色不知该不该与小飞龙说。   “这是怎了?为何封城?”   “无盐镇眼下有隐疾, 病气过的很快, 若是放你们进去,可能你们会有危险。”张士舟尽量说的浅显。   “是何隐疾?”小飞龙做镖局几十年,也算是见过江湖的人, 而今这城门这样封着, 又说有隐疾, 心里隐隐感觉到兴许是出事了。   他回身对身旁的人说道:“八成是瘟疫。若是惜命,就走罢!”   “那怎么成!家人都在镇里!我不走!”   “我也不走!”   “我娘子身怀六甲,我更是不能走!”   小飞龙听大家说完,抬头对张士舟说道:“劳烦校尉开门, 我们要进去。”   “想好了?”   “想好了。”   张士舟朝士兵点点头, 他们缓缓打开了城门,放镖队进来。   小飞龙进来后看到宴溪, 径直走到他面前, 朝他拱拱手:“穆将军, 这次在京城见到了穆老将军, 他拖我带了一封信给您。”说罢拿出一封信递给宴溪。   “我父亲而今如何了?你什么情形见到他的?”宴溪听到小飞龙提起父亲有些微诧异, 仔细想想有一年多未见到父亲母亲了,每回写家书都是母亲,父亲对他极少过问。   小飞龙不大清楚宴溪与欧阳之间是否熟知,于是大概说了下:“无盐镇有一个欧阳先生进京赶考,住在我们京城的镖局里, 一个夜里穆老将军来看过他,简单与穆老将军聊了几句。后来帮穆家镖局走过两趟短镖。”   宴溪听到他提起欧阳,心里紧了紧:“欧阳先生,这次赶考是否顺利?怎么没见与你们一起回来?”   “?”小飞龙愣了愣:“您不知道吗?按道理说,喜报应是早已到了无盐镇了。欧阳先生中了状元!拔了头筹!”   “…欧阳中了状元?”   “是。”   宴溪点点头,翻身上马:“我还有事,改日去镖局拜访。多谢帮我带信。”与小飞龙拱拱手,走了。春归心里藏着的那个人,高中了。   宴溪回到医馆,看到凉棚已经搭了起来,春归看起来没有昨日那样狼狈。但她气色很差,小脸儿有些蜡黄。   宴溪安排人陪同姜焕之继续去排查,他走到春归身旁,接过她手中的箩筐。二人都没有说话,宴溪看到春归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极了从前在草庐的清晨,推开门看到的草地上的露珠。她突然用手捂住了嘴,宴溪看她努力忍着,对她说:“我来发,你去喝口水。”   春归点点头,走向后院。   宴溪把手中的药发完,去看了眼,阿婆和青烟还在煎新的药,还要等两盏茶的功夫,于是走到春归的门外,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声音。推门进去,看春归蜷缩在床角,背影透着无限寂寥。   宴溪鼻子一酸,缓了一缓才走过去,脱了鞋躺在床上,把春归揽到自己怀中,看到春归刚刚湿漉漉的眼睛,此刻已决堤。   “难受的紧吗?”他把手放到春归的胃部,轻轻帮她揉。   春归点点头,把头埋进他怀中,不让他看到她哭。宴溪紧紧抱着她,对她说:“春归,有一件事兴许你听了会很开心。”   说罢把春归的脸从自己怀中拉出来,伸手帮她拭泪。“何事?”因着刚刚哭过,她的鼻音有点重。   “欧阳先生,中了状元。”说完捏了捏春归的鼻子:“开心吗?”   春归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当真吗?”   “当真,骗你我是王八蛋。”   春归把泪抹干净:“欧阳先生高中了,真好。他苦了那么些年,而今终于是要甜了。”   “那你呢?欧阳先生甜了,你心里有没有甜一些?”宴溪想起那时常坐在屋顶上,看她与欧阳说话,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欧阳总是会摸她的头。想到这个,难免会有一些醋意。   春归感觉到宴溪的异样,把头向后移了移,看着他,而后说了一句:“甜的狠。”说完后感觉到宴溪的胳膊僵了僵,他表情亦僵了僵,显而易见明目张胆不加掩饰的...吃醋。   “你躺会儿,我出去。”宴溪想抽出自己的手臂,春归却笑着将脸凑到他的下颚出,轻轻咬了他的下巴一下。宴溪顿了下,抬起身子看她,颤着声问她:“你在做什么?”   “我在咬你。”   “.………”   “你再咬一下试试?   “试试就试试。”春归扬起笑脸儿,轻轻咬了咬他的唇。而后躺回到床上,一双眼晶晶亮的看着宴溪。   “你…真是大胆。”宴溪咬着牙说了一句,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   春归呢,头又仰起来,在他脸颊亲了一口。这回没有躺回去,在宴溪脸上造作,宴溪的身子越来越低,最终把春归压在了床上,濡湿的唇含住了春归的耳珠,感觉到身下人抖了抖,将脸埋进了被子中。   宴溪有些情不自禁,呼吸急了急在春归的耳畔低喃:“春归,想要你。”灼热的气息扑在春归的耳上,她咬着唇不敢发出声音,但看着宴溪的眼神又是湿漉漉的,宴溪觉得自己疯了,竟然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与春归行那不可告人之事。   春归感觉到二人的情动,对她来说,那似乎不陌生。四年前,在那个山洞里,宴溪说过的起承转合,一字一句,每一个滚烫的呼吸和难耐的娇啼,此刻全想起来了。趁还活着,春归心里的念头是,趁还活着。   “春归,你有一个老友想见你。”宴溪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春归不解,任由宴溪拉着她的手,去见她的老友。春归觉得自己的手被烫到了,欲抽回,却被宴溪引导着,与她的老友着着实实的见了个面,春归只觉得自己的手小,微微动了动,却见宴溪拱起了身体从她身上跌了下去。   春归有些狐疑的看着他。   “你别看我。”   “.………….我还未跟我的老友好好说会儿话。”春归奇怪宴溪为何草草撤退。   宴溪笑了笑:“就这么点儿时间,没法好好说话。待入了夜再说吧!”说完从床上爬了下去,走到她的床后,冷静许久才走了出来。   看到春归坐了起来,双臂抱着双膝在看着他,面容悲戚。   “怎了?”   “若是我活不到晚上呢?”春归突然这样说:“我今儿吐了三回了。这会儿觉得力气渐渐小了,站着的时候有些打晃,穆宴溪,我可能要死了。”   “我知道。”宴溪走过去抱住她:“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你看我,前些年打死都没想过自己会回到无盐镇,也打死没想到过跟你破镜重圆。春归,我这人前些年乌糟糊涂,我有过的女人多,然而并未真心爱过哪一个,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已经有两三年没碰过女人了。”说到这里脸红了红:“在北线的时候,严寒问过我,是不是有什么隐疾。那会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觉得提不起兴致。到了后来,竟以为是自己修炼的好。直到见了你,体内涌起的热气,这才明白,哪里是修炼的好,是念着你呢!”   “骗人。”春归对他说:“我有这样好吗?值得大将军念那么久?”   “有。我的春归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早上看到你吐了,万箭穿心。恨自己回来晚了,倘若这是咱们最后一程,遗憾的是这程太短,庆幸的是与你一起。”宴溪停下了,捧起春归的脸看着她:“春归,我陪着你,若这场瘟疫无人生还,你死了,我也就死了。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咱们就都尽力活着。毕竟,你的老友想经常见你..只见你…”说到这会儿有些不正经了,春归红着脸的推开他:“快走开!你这个…”想了好久想不出合适的话骂他,气的一双眼瞪圆:“谁要见它!”   “适才不是你说要与你的老友好好叙旧吗?反悔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这会儿就叙旧吧!”宴溪作势要宽衣解带,眼看着春归将绣花枕头向他丢来,将头埋进了被子,兀自笑出了声。   而后温柔的对被子里的春归说:“春归,你别怕。你若先走,就奈何桥上等我一会儿,我应当很快就赶上你;我若是先走,也等你一会儿。左右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谁也改不了。”   听到被子里吸鼻子的声音,拍拍她的头:“眼睛肿了,阿婆可是会发现的。”说完出去把门关上,让春归好好歇息一会儿。   进了医馆,看到士兵正在抬尸体出去,宴溪心中难过了下。掐着指头算了算,宋为再快,也得十日。十日,不知春归能不能等到十日。姜焕之说起初的正在是呕吐,而后是腹痛腹泻发热,再然后,是死亡。从呕吐到死亡,最短两日,最长近二十日。   今日是春归的第一日…宴溪站在街边,眼望着空荡荡的街头,这世上当真是没有一种良药可以医治这瘟疫吗?当真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炼狱吗?   西凉的军队想必已虎视眈眈,无盐镇出了这等事,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尽管戍边军主动封了城,在他们看来,危险仍在他们身边。   还是要去战斗的,兴许这是此生最后一役了!   宴溪想到这里,回到医馆,拿起纸笔,含着泪给母亲写了一封诀别信!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预告这章有肉渣了...欧阳先生高中了,再有几章就该他出场了...   趁着这会儿网络好了赶紧发上来,今儿还有一章~~ 第73章 无盐镇惊情(七)   春归躺了一会儿, 觉着自己见好, 便出去了。看到阿婆和青烟正在煎药, 搬了把小凳坐在她们面前, 直愣愣的看着她们。   “这是瞧什么呢?”青烟扔给她一颗果子,麻利的向灶里添了一把柴:“穆宴溪是不是给你喝迷魂汤了?看你魂不守舍的。”   “哼。”春归哼了声:“他敢。”咬了口果子,不知为何, 竟觉得难言的苦涩, 把灶边的小桶拿到了身边吐了出去。   “你脸色不好。”阿婆停下手中的活计, 走到春归面前,仔细端详着她:“你今晚还是早些睡,小脸儿都蜡黄了。不能这么熬着了,再熬下去, 人就垮了。我看穆宴溪挑了几个略同医理的士兵, 可以去抓药了;说是一会儿再挑几个帮忙煎药,要咱们好好歇着。”   “嗯好。”春归知晓穆宴溪为何这样做, 她已染了瘟疫了, 阿婆和青烟, 虽说眼下没有症状, 但也好不了。宴溪担心她们倒下了, 一时之间无法应对,是以提前做了准备。“阿婆。”春归唤了声阿婆。   “这是怎地了?”   “没事,我看你热的一头汗,快让大头兵接你们的班,咱们去屋内喝口茶, 睡会儿。”说罢站起来出门去找穆宴溪。却见一个大红衣裙的女子在医馆前下了轿,她脸上挂着白沙,春归可以想象白纱下的那张麻子脸。   看到春归后走到她面前,瞪了她一眼:“春归,你给本公主下毒这事儿,本公主记着了,等瘟疫过了再找你算账!你眼下胆子愈发的大了,竟然不给本公主请安。”   春归想了想,弯下腿去,却听见清远说了句:“得了吧!不情不愿的,本公主不缺你这个请安。”左右看了看:“穆宴溪呢?”   “民女也在找他。”春归不爱与她闹口角,毕恭毕敬的回话。   清远听着春归说话,感觉她有气无力的。便仔细看了看她,脸色蜡黄,不知是累着了,还是染了瘟疫了。   清远其实也怕死,进城前抖了很久。她觉着自己没必要一定进来,但转念一想,无盐镇的人都是父皇的子民,是大齐的子民,自己是公主,若是临阵逃脱,过不了心里那关。一狠心,便进来了。   进城后,看到无盐镇与自己离开时天壤之别,心里不无触动。她身为公主,不论怎样,总算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这样的人间炼狱,她是没有见过的。不自觉就哭了。想到这里有看了看春归,她头低着,丝毫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不忍心再责难她,招了个大头兵过来:“你去找穆宴溪,说我带着人和东西来了,要他去城门接。”   而后走进医馆,命丫头搬了把小凳坐在角落里。   一个人,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忽然倒在了郎中的脚下。郎中的眼痛苦的闭了闭,而后快速的睁开眼,对门口的士兵说道:“抬出去吧!”   清远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心里的某一根弦被拨动了。   宴溪带着人接到了十余个郎中,还有百余车粮食,心里想着,若去的不是公主,恐怕要的还没这些多。   叫人把粮食运回军营,每日安排开仓赈粮,郎中则带回了医馆。到了医馆,看到清远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走到她面前清了安,而后说道:“幸好公主去了,不然..”   “还有百余车粮食在路上。”   “谢公主。”宴溪对她抱拳称谢,这下,无盐镇还可多坚持三十日。   “刚刚看到了穆将军的小春归,她看着气色不大好,不会是染了瘟疫了吧?”   宴溪看了看她,面孔掩在面纱之下,看不出神色。是以宴溪没有答她,而是站起身:“公主长途跋涉,想必十分疲惫。末将给公主找个住处歇息吧!”   “怎么?将军府本公主去不得了?”   “去不得了。将军府是私宅,公主不能再去了。”在现如今的无盐镇,有今日没明日,尽管宴溪心中期待着明日,但他也清楚,那几乎是不可能了。她之前来无盐镇,宴溪去救春归,没来得及拦她,她就住进了将军府。眼下不行了。将军府只能春归住。   清远露在面纱外的眼爬上几分笑意:“不住就不住,左右这里空宅子多。”   正说着话,姜焕之走了进来,看到清远坐在那点了点头。   “你把他找来了?”清远看着穆宴溪。   “对,他极厉害。”宴溪与清远简单说了姜焕之的事。   清远想起他给自己看诊时心高气傲的样子:“哼,看不出厉害,庸医倒是真的。”   姜焕之听到清远说他是庸医,向清远走了几步,弯着腰把脸探到她面前,伸出手缓缓摘下她的面纱:“我看你这麻子,是好不了了。”   “………”清远眼神厉了厉:“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与你脸上麻子能不能好,没有一丁点关系。”姜焕之的眼神深了深,这个女子算是学不聪明了,她还是会因着她这张嘴吃亏。   “大胆!”清远没有在言语上吃过这样大的亏,低声喝他。   “你动气,一辈子好不了。”姜焕之的眼,近看才发现他眸子如此深,说完转身去跟薛郎中对方子,不再理她。   宴溪担心春归,不愿再与清远耗时间,于是站起身:“末将还有事,公主自便吧!”   说完出去找春归,春归不在后院不在卧房,宴溪有些心慌,在无盐镇里找她。找到入了夜,在无盐河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那。因着瘟疫,无盐河边的灯笼几乎都灭了,她的身影在黑暗中,看着格外孤独。   “春归。”宴溪唤了她一声,而后坐到她身边。   “若是我走了,阿婆怎么办?若是我走了,阿婆还活着,你可以帮我照顾阿婆吗?”她目光盈盈,看着宴溪。   “好,我答应你,你尽管放心。”宴溪把她揽到怀中:“冷不冷?”   春归听他这样问,笑出了声:“傻不傻,都这个时节了,怎么会冷?”   宴溪吻了吻她的梨涡:“不冷好,不冷我就放心了。”瘟疫到了后来,是会发热的。发热就会觉得冷,将唇印在她额头,丝丝凉爽,而后与她一起看波光粼粼。   “春归你还记得吗?四年前,我们一起在无盐河泛舟。”宴溪想起那一日,自己用了计谋抱住了春归,那时的自己真是坏。   “嗯。太坏。”春归的拳头捶了他。   “我所有的坏都用在你身上了春归,不知怎的,对着你就想犯坏。”宴溪将手臂紧了紧:“那会儿你说你不会成亲,眼下还是这样想的吗?”   春归沉着头不说话,就算眼下她想了又能如何?命不久矣。再看着无盐河,一片颓靡,春归想起这几年的自己,常在夜里溜达到这里买吃食。   宴溪站起身,朝春归伸出手:“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好。”   抱着春归上了马,带着她向回去的方向骑。快到医馆,却突然转了弯,春归愣了愣:“这是去哪儿?”   “去将军府。”   话音刚落就到了将军府,宴溪跳下马,伸手把春归也抱了下来,踢开门对守卫说:“不许任何人进来。”一直将春归抱到卧房,转身关上了门,一双眼没从春归身上移开过。   春归不明就里,站在卧房门口看着宴溪,一派懵懂,这是要做什么?隐隐担忧自己会被吃掉。她懵懂的眼神令宴溪有些脸红,他想到那时在山洞中,她也是这样看着她。   他拿出短刀,割下一缕头发,而后从怀中掏出那块帕子,将那缕头发放了进去,放进胸口,很郑重的拍了拍。而后走到春归面前:“春归,你可知这是何意?”   春归咬着唇摇摇头。   “打今儿起,我们就是结发夫妻。”   春归望着他不肯说话。   “不管你愿不愿意,今日这终身定下了。从此你是妻我是夫,白首不相离。”宴溪想了想:“不仅如此,咱们还要拜天地,这样你就没法抵赖了。”   说罢拉着春归,对着红烛拜了天地。春归一直未反应过来,待夫妻对拜完才意识到二人刚刚做了什么。   “今日着实委屈你了,与我成亲,没有明媒正娶。我许你,他日雨过天晴,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你…”春归想说什么,比如你手握百万军权,比如你要娶的女子必定门当户对,比如你注定一生征战,比如无盐镇…留不住你。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管那么多做什么,今日最好。今日站在她对面的是她的夫君。   春归不想哭,她打趣到:“不知夫君俸禄是多少?有多少家产?私库有多大?”   宴溪听她这一问,连忙从怀中拿出私库钥匙:“这是咱家的私库,以后都归你管。我每年的俸禄是七千两银子,但我在京城还有千亩良田,每回打了胜仗皇上都会有赏赐,我还有十几间铺子,还有…”   “将军富可敌国。”春归看出了宴溪的认真,笑着打断他。   “富可敌国倒是不至于,但..的确是有一些银子。以后你与我一起,绝不让你在使银子方面犯难,也绝不惹你生气惹你哭,我说到做到。”宴溪这会儿心中的蜜要溢出来,终于成亲了,心甘情愿成亲了。他把私库钥匙放到春归手中,脑中已在盘算待活着出无盐镇,与父母分家之事。既是成亲了,就要单过,单过,这个家就要春归来管。   宴溪想的太多了,两个人明明看着有了今日没有明日,他却想到了生生世世。   ....   .. 第74章 无盐镇惊情(八)   宴溪竟是感觉到局促, 与春归站在那里说了许久话, 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回是真的成了毛头小子了。   倒是春归, 聊了会儿觉着身上汗湿了,抹了抹额头的汗,问宴溪:“成亲了都要站着说话吗?说的一头一脸汗。”   宴溪被她这样一说, 竟是脸红了, 低声问她:“你热不热?”   “你看呢?”春归把自己满是汗珠的手伸给宴溪看, 有些嗔怪他。   宴溪拍了一下自己额头:“你看我,真是傻了。叫下人给你端热水泡儿澡去去热如何?”   “能泡澡自然是极好的。”春归一本正经回他话,把宴溪逗乐了。   浴桶氤氲着热气,花瓣的香气, 春归想起草庐附近的那条小溪, 站在里面感觉自己快要飞升了。所有的坏的事都随那热气消散了,剩下一个泡的通透的自己。一转身, 看见宴溪站在那, 身着一件白色的薄衫, 似是刚刚净过身, 发还是湿的。看春归的眼神专注和深刻, 令她一瞬间慌了神。将身子埋进桶中,只露出一颗头,惨兮兮的问宴溪:“成了亲就许看妻子洗澡了?”   宴溪笑而不语,拿起一块长巾走了过来,在木桶前站定, 低头看着里面的小人。她以为她藏在了水中就什么都掩藏了,然而水波泄露了她身体的秘密,将所有的形状衬托的更饱满。眸色深了又深,过了许久才开口问她:“今晚睡在桶里了吗?”   “.…………..”春归被宴溪问的一愣,吞了口口水,假意命令他:“转过身去!”   “哦。”宴溪闻言转过去,听到一阵水声,她似是在桶中站了起来。   春归低着头跟那条长巾做对,怎样也挽不妥帖,竟是有点生气,手劲儿微大了些,却被另一个手握住,宴溪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我来吧。”   春归的手,抽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任由宴溪将她打横抱出了浴桶,她湿漉漉的头发在空中甩了个水花,而后贴在了身体上,一丝凉意,让春归身上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只能由宴溪抱着,放到小凳上,温柔的为她擦着头发,又拿了一条长巾将她裹成一个蛹。待他做完了这些,才出声问她:“娘子,安置吧?”   不等春归回答,便将她抱起缓缓放于床榻之间,伸手将帷幔放下,两个人,彻底的关在了一起。   此刻不必说什么话,都在眼神里。宴溪的眼神一直盯着春归,不许她逃,春归呢,眼睛闪躲了几回,终于落进宴溪的视线中,再也逃不出来。   春归的眼晶亮,不染凡尘,看的宴溪心慌。他低下头,在她眼上落下一个吻,那样轻柔,像青丘岭的微风拂过那半坡鲜花。春归闭上了眼睛,感觉宴溪的唇落在她额头,鼻尖,下巴,咬住的她的耳珠。   终于忍不住喘了一声,这喘声落在宴溪的耳中变成了传世的情话,令他心神迷醉。找到她的唇,与她唇齿相容,终究还是不满足,离开她的唇,在她的身体上走镖。   无盐镇到荆州,经过一条坦途,那是她的脖颈,唇舌流连于此,惹得春归不停推拒他。继续走,途径一座巨峰,忍不住在峰顶流连再流连,又继续走,终于到了荆州城外,抬起身,用手去叩那城门,唇又找到她的,一边叩城门一边在她耳畔问她:“荆州城发水了吗?”   守门人刚想否认,却真真切切听到水声,咬了牙回他:“是了,发水了。”   “那我要看看这水,是甜是咸…”说罢整个人消失在守门人眼前,守门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想睁眼去看,却感觉有一条蛇,扭进了荆州城。   怎么会是这样呢?守门人双手紧紧攥住被子,终于是受不住这条蛇的进攻,求了饶。   宴溪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了这一刻,他不忍看她蹙眉,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从前种种都不作数了,一切都要从今日算起。他轻声问春归:“还想与你的老友叙旧吗?”   春归点点头,把手递给他,任由他带着两位老友见了面,畅谈许久,却意犹未尽。宴溪又问她:“可不可以请你的老友去你家中坐坐?”   春归再傻,此刻也什么都懂了。对宴溪说:“家中许久不曾来人…兴许…”   宴溪被春归的知情知趣逗的笑出了声:“无碍,你的这位老友,也许久不曾去别人家里串门..”   “打扰了…”宴溪说完破门而入,二人都顿了顿,还是宴溪先反应过来,在春归的家中闲逛,说是闲逛,真是一刻不得闲。   在北地之时严寒怎么说?一个女子心里有你,她的身子就有你。她嘴上骗你,但身子永远不会。宴溪觉得过去那一年真的是荒废了,就该早点让老友叙旧,那样感情就不会生疏那样久了。   春归呢,陌生感消失以后,便开始渐入佳境。原来老友见面感觉这样好,竟是后悔没有早些见面。   她忍不出发出一些破碎的声音,那声音滴着水带着蜜从宴溪的耳中到了他的心中,好似一副情药,让他欲罢不能,动作愈发的狂浪。   这女子真好,春归真好,宴溪心想,有了春归还怎么有别人?有了她,别人都变成了尘埃,根本入不得眼。他一边吻着春归一边想,这样好的春归,终于于自己一起了。双手掐着她的腰肢,动作又大了几分,春归有一种击中的感觉,令她仰起头,久久缓不过神来。   老朋友终于见过了面,春归指着一处问他:“这是什么?”   宴溪看了看,眉头挑了挑:“那是本将军的千军万马。”   “.………….”   把春归揽入怀中:“快睡,你太累了。”   春归倒是真的有些乏了,枕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宴溪看着怀中人,根本看不够,于是又问她:“再叙叙旧吧?”   春归困极了,嘟囔了一声翻过身去,朦胧之中听到宴溪说一句:“这样也极好。”   过了半晌,帷幔之中传来一声娇喝:“怎么又来!”   ===============================================================================================   宋为刚进西凉,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朝边境赶,看了看画像,不是薛仁是谁?连忙不动声色跟着他,竟见他一路向无盐镇方向急匆匆的走。在确认没有尾巴后上前问他:“薛郎中?”   薛仁停下了脚步,偏着头等他继续说话。   “我从无盐镇来,无盐镇遭灾了,穆将军派我来请薛神医。但穆将军说,而今的无盐镇,遭了很大的灾,神医若是不去,穆将军不怪您。”   薛仁指了指自己的眼:“我走不快。”   宋为道了一句:“得罪了”,将薛仁扶上自己的马。   途中才得知,薛仁正想奔无盐镇去。他在坊间听百姓们议论,说无盐镇遭瘟疫了,正在封城,西凉人担心瘟疫会蔓延,正在想办法解决。能想什么办法?无非是给大齐施压,怂恿大齐屠城;若是大齐不动手,他们刚好有借口杀将过去。   薛仁使了计谋逃了出来,他眼睛不便,走得慢,走了十日,才走那么远。   宋为带着薛仁一路快马加鞭回到无盐镇,远远的看着城门冒着黑烟,心中一紧,夹紧马肚子跑了过去。到了近处看到城门失火,张士舟他们正在救火。   “怎么回事?”   “失火了。”   张士舟看到薛仁,连忙对宋为说道:“快让薛神医进去吧,春归…染病了。”   宋为听说春归染病,心中一紧,带着薛仁就奔医馆跑。到了医馆,来不及寒暄,就被带进了春归的卧房。薛郎中刚刚为春归把了脉,此刻的春归,躺在床上,盖着厚被子,嘴唇青紫,不停的在抖。宴溪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看到薛仁,哽咽的唤了声:“薛伯。”   薛仁寻着声摸过去,抬起了春归的手腕,那手腕,滚烫。过了许久,缓缓放下。对宴溪说道:“还有什么话,尽快说罢…”   留下宴溪宋为在这里,独自出去了。   宴溪泪水糊了眼,说不出话。   宋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此刻还能说什么呢?无论说什么,都那样苍白。宋为又看了眼春归,她瘦的不成样子,从前的欢脱模样不见了。宋为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儿,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转身走了出去,那里面,是春归绣给他的帕子。她绣的不好,像打蔫的花,然而宋为觉着很好,极好。   春归似是转醒了,看到宴溪坐在她床头。“阿婆..”春归惦记着阿婆,问宴溪。   “阿婆..这几日累坏了,在房中歇着。”宴溪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青烟…”   “青烟很好,她清早的时候去了城门,隔着八丈远与张士舟喊了会儿话。”   “薛郎中…”   “薛郎中岁数那样大,体魄倒是强健,累了这么些日子,愣是没染病..”宴溪起身替春归换了一条帕子。   春归抓住他的手:“你呢?”   “我不好。”宴溪躺到她身边抱着她:“刚成了亲,娘子就病了。我不好。”   “小鹿…”   “小鹿跟我的部门们玩疯了,每日跟着他们去巡逻,趾高气昂的,看着跟从前大不相同了。”   春归听他这样说,笑了笑。   她的头昏昏沉沉,睁不开眼,前些日子跟人看诊,那些人到了后面,都是发热呕吐拉肚子,坐着坐着突然暴毙。而自己,症状却与他们不同…向宴溪怀中靠了靠,他的怀抱很温暖,春归觉着自己似乎抖的不那么厉害了。   宴溪说谎了,阿婆、青烟、薛郎中打前日起,都开始呕了…自己打昨日起,也觉得恶心..整个无盐镇,有大半的人,都有了症状…   春归的脑子转不动了,无法分辨宴溪说的是真是假。只是觉得困乏,闭上眼睛竟是再也睁不开…   一直睡到第二日傍晚也没有醒来,宴溪有些慌了,请了薛仁来看,薛仁的手放在她的脉上,探了许久,口中念了一句:“奇怪。”   而后摩挲着到她腹上,隔着帕子按了按,抽回了手,思索良久。   “明日再看。”   说罢出门了,径直去找薛郎中和姜焕之。   宴溪又照顾春归一整夜,到了第二日早上,她身上的高热似乎是退了,胳膊摸着有一丝凉意,连忙请薛仁来看,姜焕之也跟了过来。   薛仁探了脉,嘴角竟是有了笑意,对宴溪说道:“这丫头福泽深,活了。”   宴溪以为自己没听清,问道:“您说…什么?”   “我说她,活了。症状消退了。”   “当真?”宴溪觉着自己这几日那颗破碎的心竟奇迹般的愈合了,春归好了!   春归迷迷糊糊听到身旁有一些嘈杂,用力睁开了眼,看到面前围着那么些人..肚子咕咕叫了声,皱着眉头说了句:“饿。”   阿婆连忙擦了泪水:“阿婆给你做面。”   “我也去。”青烟跟着阿婆出去了。   薛仁搬了把小凳坐在春归床边,想了想开口道:“春归,你痊愈了,这是极少见的事,我们需要你仔细回忆这些年你吃过的东西,我们都觉得是你体内的某样东西救了你。”   姜焕之把纸和笔递给春归:“写在这上面,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惊情部分就结束了,可以撒糖了。   欧阳高中之后会与春归发生什么呢?   清远是什么命运呢?   阿婆的身世到底如何?   还有大家期待的风华绝地小戏子..   感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看了看文收,明儿应当过两千啦,对于一个小透明来说,实属不易。闲来无事看了看营养液(虽然不晓得营养液能做什么),竟然看到有伙伴豪掷几十瓶给我,顿时觉得十分感动。为了感谢小伙伴,第77章 (明天发)评论派送红包~~爱你们 第75章 无盐镇惊情(九)   薛仁、薛郎中和姜焕之, 拿着春归写的东西研究了两日, 写出了三个方子, 派人上山去采了方子内的药回来, 其中有一味药叫不出名字,是春归从前带小鹿在山上跑,兴致起了咬在口中的草。   采药的人回来, 先治了药给薛郎中、阿婆和青烟喝, 第二日, 三人症状减轻,到了第四日,竟是痊愈了。所有人喜出望外,在医馆外面支了几口大锅, 不停的熬药, 百姓们排队由郎中看诊,确认该吃哪个方子的药, 而后去领药。   到了第十日, 领药的人渐渐少了, 街上恢复了一些喧闹, 除了姜焕之、薛仁留下了, 其余的郎中都被送走了。   宴溪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放了把小凳,朝春归摆摆手:“你来,坐这晒太阳。”她的小脸儿煞白,还是没有调理好。   “.……….坐在阴凉处如何晒太阳?”春归嘟囔了一句,撒腿想跑, 却被宴溪抓了回去,按在了小凳上。而后把她的腿拉出来,拉到太阳下。   “晒腿。”宴溪一本正经的说道,竟然春归无法反驳。就那样乖乖的坐在那里。   “.……….”她的下身着一条杏色丝绸裤,是去年夏天,青烟给她做的。一伸到太阳下,丝绸垂落到腿上,依稀可见细嫩的腿。宴溪看了看,不动声色的说道:“晒的差不多了,晒晒胳膊吧!”   “还没晒…”春归有些不懂宴溪唱的哪一出,对他有些不满。   宴溪没有理她,蹲下身去把她的腿送了回去,让她抬手,结果那小手,在日头下,竟有些透明,指尖翻着嫩粉的光,惹的路人侧目。   “算了,不晒了。”宴溪把春归拉起来:“赶明儿回将军府晒。”   一提到将军府,二人竟同时红了脸。春归看到宴溪的大红脸,猜想他不定想到了什么猥琐之事,低声训斥他:“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宴溪喉结动了动,那晚老友相见,场面的确是有些失控,但那不全然怪宴溪。眼前这个女人,比自己还要疯。他转过身去,说了一句:“你想的哪些,我就想的哪些。”   春归被他这样一说,不知脸该放哪儿藏,用力踩了宴溪一脚:“谁要跟你回将军府!”转身跑进了后院。那晚的春归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会活下来,想着那以后不会再有了,便没有拘着自己,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她自己并不清楚,宴溪渴了那么久,又碰到这样忘情的春归,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剂良药。   剩下宴溪站在那傻笑。   “穆将军真是好情致,烈日在天,也挡不住穆将军傻笑。”清远冷冷的扫了一眼穆宴溪,刚刚她远远的看着春归踩了穆宴溪的脚满脸通红的跑了,可见二人说了多么浓的情话。   “公主。”在无盐镇,大家都省了礼节,穆宴溪点了点头。他眼下不讨厌清远,他发现清远倒是没有多坏,坏就坏在那张嘴上,根本不饶人。   “嗯。”清远看着街上渐增的行人,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这次来无盐镇,对她来说九死一生。很多事她也想通了,经历过一回生死,什么痴什么执都破了。“何时归朝?”眼下无盐镇的事将了,自己出来也有半年了,也该回去了。   “再过些日子,彻底了了,咱们就归朝如何?”宴溪不想这么快就走,春归还没养好,这会儿就走多少有些不放心。何况二人刚私定了终身,怎么也该把自己的小娘子稳一稳,心还没热透呢自己就走,转身她再对别人生出心思来。   “穆将军这是何苦呢?无盐镇山高皇帝远,你还真能在这扎根不成?这回回去,不定又让你去哪儿。”清远说的是真话,他身在朝廷中,很多事由不得他,他在成亲之事上这样执拗,又能拗得过谁?   宴溪向后院看了一眼,春归好像与青烟在说着什么,笑出了声。转身对清远道:“总得拗一拗是不是?什么都给了朝廷,总得有什么能留给自己,春归就是我留给自己的。”他从前没有想过这一生会经历这样一段情。   “嗯,那你好好留着吧!”清远听他这样说,心中五味杂陈,瞪了宴溪一眼,走了。   姜焕之迎面过来,没看到清远一样,从她身旁经过。清远每回看到姜焕之都会生一肚子气,今儿又被他这样无视,更是气的没办法。   “站住!”她厉声唤姜焕之,结果他跟没听见一样,该怎样走就怎样走。姜焕之不怕清远,这个女子他看的很明白,一张嘴厉的狠,咄咄逼人,心却不坏。是以总是想逗逗她,每每看到高高在上的她被自己气的半死,就觉着心里舒爽。   清远看姜焕之不理他,从后面追了上去,跑到他面前。到底是深宫里的女子,跑这几步竟然喘的不停,捂着胸口瞪了姜焕之半晌,气顺了才开口:“谁给你的胆子!”   姜焕之看她露在外面的额头,麻子消的差不多了,不经她同意就伸手掀开了白纱,左看右看,叹了口气。   他这一叹气,清远竟觉出几分紧张,沉着声问他:“怎么了?”   “消不了了。”   “什么?”   “你的麻子,怕是消不了了。以后你不要叫清远公主了,叫麻子公主。”说完将手中的纱一放,哈哈大笑。   笑完了才发现清远站在他面前,眼睛瞪着他,眼里却蓄满泪水。登时有些慌了神:“你哭什么,这么不识逗呢?”   清远伸手抹了自己眼泪,今儿看到穆宴溪与春归那样亲密,本就觉着难过。执破了,痴破了,总还剩着点余孽未消。转脸儿又被姜焕之奚落,一时间觉得自己只剩一个公主的名头,实则如此不招待见。若自己不是公主,可能这世上就不会有人愿意理她了。   又恨恨瞪了一眼姜焕之,转身跑了。   姜焕之再怎么逗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把她逗哭。几步追上她,拉住了她胳膊:“你等等。”   清远那张麻子脸因着生气和难过此刻显得通红,不仅谈不上好看,还有些丑了,惹得姜焕之噗嗤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彻底惹怒了清远,她推了他一把大喊一声:“你还笑!”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下来,又觉得不解恨,扑到他身前去捶他的胸膛:“要你笑!要你笑!”鼻涕眼泪混着热汗,把她的白纱牢牢贴在脸上,路人初次见公主这样无状,又不敢听下来,于是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偷偷看。   姜唤之活了三十载,没被一个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捶打过,更遑论这女子哭的那样狼狈。姜焕之没办法,伸手到她背上拍了拍:“行了啊,不识逗。你嘴那么厉,我说你你不服气,大可说回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打人可就有些无状了...都看着呢!”   “谁敢看!本公主挖了他的眼!”清远更生气了,抓起姜焕之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姜焕之嘶了一声,后面再疼也忍住了。他深沉的看着清远,平日里再怎么逗她她都没哭过,今日这样失态,怕是遇到什么事了。来到无盐镇以后,对她和穆宴溪的事多少有耳闻,穆宴溪对春归什么样,他也是看在眼中。哎。叹了口气。   清远咬了他,撒了气,觉得心里舒服了,一垂眼,看到他的手被咬的血淋淋的一个牙印,心里紧了一下,问他:“你怎么不躲。”   “要不你让我咬回去?”姜焕之瞪了她一眼转身要走,没成想清远又追了上来,把她的手臂往他面前一伸:“你咬吧!”她那手臂,莲藕一样,在日头下晃人眼。姜焕之不动声色的推开她:“不必。”   今天闹了这么大一通,被人瞧见难免落了口实,姜焕之心里想着千万不能再逗她了。这人平日里看着高贵雅致,犯起混来真是不管不顾,惹不起惹不起。   “喂!”清远又唤他,姜焕之心内哀叹一声,回身看她。清远又看了眼他手上的牙印,脸红了红说了句:“对不住啊。”而后转身走了。   她住的客栈就是当初宴溪带着阿婆春归住的那间,客栈被她包了下来,没有其他人。带着下人浩浩荡荡进了客栈,坐在窗前纳凉,不知怎的竟想起姜焕之刚刚推开她的手臂说不必。那人看着心挺黑,其实人不坏。要说坏不坏,还是要叫人查一查,于是朝侍卫摆摆手:“查查那个姜郎中。”   侍卫愣了愣,领了命转身出去了。   清远迷迷糊糊的靠在窗前小憩,闭上眼就是自己刚刚与姜焕之闹的那一出,刚刚没觉得如何,这会儿想起来真是无状,脸竟有些红了,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无盐镇的百姓?   这样想着,沉沉睡去。   ==========================================   傍晚的时候,一群人坐在医馆后院用饭。这是难得的清净,自打起了瘟疫,还没有哪一天像眼下这样自在轻松。今晚阿婆做了一桌好菜,穆宴溪从将军府抱来几坛好酒,有点一醉方休之意。   大家也都想醉一醉,把酒斟满,举杯畅饮。宴溪突然站起身,走到阿婆身旁,在阿婆身边蹲下,真挚的看着阿婆。大家都放下杯看着他。   “阿婆,我有一事想与你说。”宴溪顿了顿:“您可能会生气...”   “有你不告而别更令人生气吗?”阿婆面色正了正,问他道。   “.....可能是另一种生气。”宴溪看了眼春归,春归不知他要做什么,一脸茫然的看着他。“阿婆,前些日子,我与春归私定了终身。我们结了发,拜了天地,也...入了洞房...”   阿婆听到这里,明白怎么回事了,看着一脸错愕的春归。春归万万没想到,他会与阿婆说这些,嘴张着久久没有合上。   “你们私定终身之时没有告诉阿婆,这会儿说又有何用?”阿婆问宴溪。   “我不想瞒阿婆,我想娶春归,虽说前路几多艰险,但我这颗心很坚定。我要娶春归,明媒正娶,请阿婆成全。”   宴溪一直看着阿婆,等待着阿婆开口。   阿婆看了看春归,又看了看宴溪,缓缓说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从前没有管,以后也不会管。看你们的造化吧...”宴溪见阿婆成全了,十分开心,回身拉过春归:“咱们给阿婆磕个头好不好?”   春归红着脸点点头,张士舟嗷嗷喊了几声起哄,大家笑出了声,在笑声中,宴溪与春归,齐齐跪着,给阿婆磕了三个头。   阿婆眼里闪动着泪光。   宴溪在春归耳边轻唤了声:“娘子。” 第76章 无盐镇夏末(一)   张士舟守了那么些日子城, 待无盐城一解禁就撂了挑子, 打死也不去上职, 美其名曰爱谁去谁去, 反正自己不去。他不去上职,也不许青烟出门。二人除了傍晚去医馆混饭吃,其他时候都待在府里。   青烟寻思着瘟疫过了, 无盐城解禁了, 成衣铺也该开了, 不然自己跟春归就少了一份银钱。可是张士舟这个泼皮无赖,苦着脸问她:“成衣铺子重要我重要?春归重要我重要?那么些日子没见面,你就舍得扔下我?”   他本就黑,经过那一个多月的风吹日晒, 此刻简直像一块黑炭, 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叫人忍俊不禁。   青烟看他那个鬼样, 泼皮中带着情深几许, 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 把他拉到身前。张士舟的黑脸与青烟雪白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愣了愣:“这会儿?未免太造次了些。”   青烟起初没听懂他说什么, 待他把她放倒才明白这个登徒子真是不知餍足,拍着他的后背小声抗议:“光天化日..不得无状!”   又过了会儿,换张士舟抗议:“光天化日..不得无状!”   青烟颤着声说:“晚了…”   就这样耳鬓厮磨过后,都有几分疲累,抱在一起说话。   “穆将军是不是要走了?”青烟想起那日穆宴溪的举动, 有几分感慨。春归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再过十五日,待春归身子养好了就启程。”张士舟问过穆宴溪,问的当然是荤话,宴溪脸红了红,说那会儿春归刚患病,有过一回。后来她身子骨弱,总归是不忍心。紧接着才聊到返京后的打算。   “春归对穆宴溪,感情怎么那样深呢?这之前我们都以为她会与欧阳修成正果。”青烟想起欧阳,他若是得知了春归与宴溪的事,不定会多伤心。   “你不许管他们的事,尤其是穆将军走后。本来老大就介意春归与欧阳,这下欧阳又中了状元,别看老大不言语,心焦着呢!”别人不懂老大,张士舟还不懂吗?没动过情的人,这一动了情铁定是不会变了。他要娶春归,路长着呢,生怕春归等不了,最后跟了别人。   青烟在她怀中点点头,困意袭来,睡着了。   宴溪和春归站在张士舟府外敲了很久门,都不见有人来开。春归嘴一撅:“张士舟这混蛋,八成是拉着青烟在行苟且之事。”她这嘴一张一合就给人盖棺定论了,穆宴溪听着总觉着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只得说道:“走罢!咱们自己去。”   拉着春归向无盐河边走。瘟疫折腾了一个夏天,终于在夏末之时彻底结束了,无盐河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瘟疫死了好些人,街市上的商贩换了一波,春归想起有些人是在自己面前倒下的,瞬间有点难过。   重生的百姓们有些狂欢的心态,街市上的人比从前还要多。商贩们看到春归,大声喊她:“春归!穆将军!来这里,新鲜的莲藕汤。”   春归跳着过去拿了一碗,宴溪去付账,那商贩却无论如何不肯要。“哪儿能要春归姑娘的钱呢?医馆可是没要咱们一分钱。”   宴溪看了看春归,她正低头夹起一块莲藕放进口中,听到这话转身从宴溪手中拿过铜板放到老板面前的小桌上:“这钱得要,大将军富可敌国!”   周围的人听春归这样说,都笑出了声。宴溪摇了摇头,拉着她走,小声对她说:“娘子,你忘记咱们家的银库是你掌管的吗?你这样大方,恨不能整个无盐镇知道咱们富可敌国,这以后可如何是好?”   “银子不就是用来花的?”春归眼一立:“那么些银子不花,留着下崽吗?!”   宴溪被她这样一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捏了捏她手:“娘子说的极是。”   春归嘿嘿笑出了声,在他掌心轻轻搔了下:“他妻子,得了瘟疫死了。家中还有几个娃娃,我不忍心。”   宴溪闻言眼一热,紧紧攥着她的手,这样好的春归,可不能弄丢了她!   二人在无盐河边走了许久,吃了好些东西,春归指指自己的肚子:“你看,像塞了枕头一样!”说完咯咯笑出声,宴溪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问她:“去将军府看星星好不好?”   春归听他说将军府,耳朵一热,不自觉的咳了声。   “想哪儿去了?要你去将军府就是要与你行苟且之事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你眼下的小体格,不下三个回合就得缴械投降,回头本将军兵马一出,看见你这哀兵还得草草鸣金收兵,苦不苦?”宴溪言之凿凿,就差起誓发愿不会碰春归一根指头了。   春归仔细想了想,竟然信了他。   一路随他回了将军府,被穆宴溪抱上了屋顶,担心她吹着夜风,用个披风把她裹的严严实实。真的只是看星星。   “没认识你以前,不知星星这样好看。”宴溪想起自己这十几载,走遍大齐河山,那时觉得山川日暮,都不如眼前的战场壮阔。   “星星好看我好看?”春归突然转过头来问她,她的眼睛闪着盈盈的光,比星星还要亮几分。   “你最好看。”宴溪的鼻尖点过她的,唇凑过去刚要吻上她,就听见下面传来一声啧啧啧,是宋为。   “你这么晚来将军府做什么?军营容不下你吗?”宴溪扔下一颗石子打他,本来今儿想与春归再叙叙旧的,脸色难免不臭。宋为不理会宴溪,朝春归勾勾手:“来,我的小春归,两日不见,来与我说会儿话。”   春归一听宋为是来找自己的,一开心要从屋顶跳下去,被宴溪一把拉住:“你跳一个试试!”表情十分不悦,她还没修养好,就要上蹿下跳,自己这颗心整日跟着她忽上忽下。   春归吐了吐舌头,乖乖从一旁爬了下去。宋为看她向自己走来,心中一暖。   “今日一个老友从京城捎来一些绸缎赠予我,我知道我,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找人装好了明日送到你们的成衣铺去。”哪里有什么老友,是几个月前托人从京城买来送过来的。她们开成衣铺,若是有好料子,衣裳可以卖高价,宋为这样做了几年。   春归一双眼笑成了月牙:“那还是让青烟给你做一身衣裳好吗?”   “自然极好。”与春归说过话后才对宴溪说:“我那个太傅爹来信了,有件事我得与你说。”说完坐在廊檐下:“你们将军府这待客之道还不如我们军营,来了这么久,下人连壶茶都不上。”将军府的下人前些日子被宴溪遣散了,寻思着回头让春归去挑,若是春归不想要下人,那日后就是我挑水来我做饭,我织布来我耕田...懒得与宋为解释,自己站起身去烧水沏茶。宋为看宴溪这架势,是丝毫舍不得累到春归,这若是要穆夫人看到了,还不得抹眼泪,自己养大的儿子,在家中是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生怕委屈到,而今竟是要这样委屈着了。宋为想到这里笑出了声,正在烧水的宴溪看了他一眼:“笑什么?”   宋为摇了摇头,笑而不语。春归看到宴溪有些手忙脚乱想去帮忙,被宴溪凶到了一旁:“你坐那别动,哪儿就用着你了?”   春归心里有些甜,乖乖坐在那看着宴溪,他的侧脸刚毅好看,这会儿在跟那灶火做斗争,眉峰微微聚着。   过了半晌,宋为终于喝上了一口茶。这才开口说话:“还记得永安河旁开着的那家五层茶楼吗?”   “开在水市旁那家?”宴溪想了想,的确有些印象。   宋为点点头:“就是那家。”又喝了口水才慢慢说:“我太傅爹说那家茶楼近日里走失了一个女子,明里暗里说了几句,那女子,是..”手指向上指了指,而后接着说:“是那位看上的,说那些这么些年,还没那样上过心。可惜这次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女子...跑了。”   “?”宴溪没明白宋为的意思,眉头皱了皱。   宋为叹了口气:“我问你,你这次回去是不是要跟那位博弈,没有筹码怎么博弈?”宋为有意送给宴溪一个筹码,这个筹码难得一遇。   宴溪想了想:“这事做不得,既是跑了,就证明不情愿。咱们把她找到,岂不是让她羊入虎口?上头那位虽说通达天下,但在这种事上向来小心眼,岂能容一个女子白白跑了?抓回去铁定是要惩治的。”   “你眼下怎么与春归一样傻?”宋为直着急:“别人找到与你找到能一样吗?你找到了,若那女子不愿意,你还能为她留条后路,别人呢?能给她留后路?何况那女子,未必不肯帮你。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明白吗?上头那位不敢大张旗鼓的找,示意我那太傅爹办这事,我太傅爹人手不够,想着咱们路子野...”   宴溪想了想,的确找的过,不亏。拍了拍宋为肩膀:“多谢你,兄弟,明日我安排人去办。”   宋为笑了笑,看了眼正在犯迷糊的春归,她还没全然恢复,累一点就会疲累犯困:“我走了,春归乏了,让她安置吧!”说完走了。   宴溪回头看到春归的确是乏了,便走过去抱起她走进卧房。春归任凭宴溪把她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吹熄了烛火。宴溪这里没着没落的,本想着今晚造作下,却忘记了自己的小病春归体力不好,于是和衣在她身旁,翻腾许久才入睡。   到了清晨,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才想起无盐镇似乎很久没有下雨了,转身看看春归,她伴着雨声睡的很沉,宴溪担心她冷到,把被子为她掖好,而后起身出门叫侍卫去买些点心,自己又鼓捣灶火烧了水,为她打了一壶热水,这才进到卧房换下一身有些湿的衣裳,回到床上,揽过春归继续睡。二人这一觉睡的沉,再睁眼时已是傍晚,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几乎同时睁了眼,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脸都有些脸红。   “喝口热水?”宴溪嘴上问她,身子已经行动了,早上折腾那么久烧的水这会儿早凉了,于是又折腾了一遍,直到把热水端到春归面前才开口说话:“慢些喝,烫。”春归朝他笑笑,小口辍着热水,喝完了热水,宴溪又去拿了茶水让她净口,而后把点心拿给她:“慢点吃,别噎着,少吃一点。已经找了人帮忙备了晚饭,今儿下雨,咱们吃点热乎的,蜀地人喜欢吃宽汤炖猪蹄,那汤里还可以下一些其他的吃食,十分美味。我让人递信给阿婆了,今晚你还在这里睡。”宴溪一刻不停说了这么多话,说完才觉着自己而今真是爱唠叨,兀自笑出了声,一抬眼,发现春归看自己看呆了,便小声问她:“你看什么?”   “我看你笑起来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无盐镇的夏末,有很多温暖的事正在发生。 第77章 无盐镇夏末(二)   这雨下的缠绵, 二人把小桌抬到窗前, 开了窗赏雨。面前的宽汤猪蹄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春归看着真是有些馋了。   “这要是有一坛花雕...”她还记得之前从将军府抱出的那坛花雕, 当真是好喝,配上今儿的下酒菜,美哉快哉!   “你当真是会挑, 的确可以来一坛花雕, 然而为夫只能自斟自饮了。”春归身子还有些弱, 可不许让她饮酒,何况她饮酒后无状..   “相公自斟自饮多无趣,我陪你喝,咱们二人你来我往颇有情致...”春归学宴溪的口气说话, 说完不忘朝他挤挤眼, 宴溪被她逗乐了,好言好语与她说:“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这会儿不宜饮酒。”   “这话打哪说呢!”春归一听是因着这个, 不乐意了:“你没有学医, 你不懂, 这酒呢, 可以活血化瘀。而今到了这会儿,还真是差这点酒调和..”   “.......你酒后无状...”   “胡说!我怎么无状了?”   “你酒后随意脱衣裳。”   “.........你见着了?”   “对,两回。第一回 ,我坐屋顶上看星星,你在面铺外面喝了酒, 穿过医馆,进了后院就开始脱衣裳,到了你卧房门口,是剩一件内裙,衣不蔽体!第二回是在我将军府,你喝了酒,起身开始脱褂子..我想明白了,你酒后无状不是有意的,既然不是有意的,更不能纵容你...”宴溪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担忧万一自己不在她身边,她与其他男子饮酒,酒后无状...她穿着衣裳都那么多人惦记,脱了衣裳谁能扛得住?   “你无耻!”春归没听出他的话中话,只听出他坐在屋顶看自己脱衣裳:“与那采花大盗没有分别!”小脸气的通红。   “采你了吗?”   “.........”宴溪把春归问住了,这话该怎么接,当时的确是没采:“我不管,总之我今天就要喝花雕!”小脸撇过去,显然是生气了,眼里竟还有晶莹泪光。   “不许喝,除非答应我,以后喝酒必须我在,我不在你不许喝。”宴溪眼下有些担惊受怕,自己马上就要归朝了,最快也要四五个月才能见到她,那么些人对她虎视眈眈...   “跟薛郎中张士舟青烟也不可以吗?”春归还想挣扎下。   “那倒是可以。”说罢起身去私库,春归连忙起身跟了过去。她喜欢将军府的私库,那私库里酒香扑鼻,到了私库门口,宴溪站住了,看看春归,又看看门。“还不开门?”   春归这才想起私库的钥匙在自己这里,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拿了钥匙去开门。抱了三坛酒出来。宴溪笑了笑:“我看这个私库太小,娘子爱喝酒,最好专门挖个酒窖。”   “那..也不是不可。”   宴溪接过酒,与春归回到桌前共饮。   三巡酒下肚,春归脸就红透了,一只手托着脸,另一只手伸到窗外接雨水玩。宴溪从前是千杯不醉,即便这些年喝的少了,但酒量还在。他倒是没觉得酒上头,只是眼前这娘子让她上头。   “别着凉。”伸手去抓她手,却被她反抓住递到嘴前,张嘴咬住的他的手指。一双眼无辜的看着他,哪像一个喝醉之人?宴溪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舌,眸色深了深,春归不明就里,重重咬了他一口,而后松开他的手指,这种似是而非的举动最磨人...   宴溪叹了声,给自己斟了酒一饮而尽,再斟一杯,被春归抢了去,又斟一杯,还是被抢过去,春归连抢五杯,觉着自己喝的恰到好处,晃晃悠悠站起来,开始解自己衣扣。   宴溪脑子轰隆一声,那会儿自己坐在屋顶上,隔的远,看不大清,这会儿倒是近了,她喝了酒,身上的肌肤透着一层水粉,脱了外挂是一件白色的中衣,再向里...宴溪心里呼了一声:“脱..”   那只解扣子的手停了,口中嘟囔一句:“我相公不许我酒后脱衣裳..”宴溪真后悔,在喝酒前说那些做什么,站起身诱哄她:“没关系,你相公...就在你面前...不生气...”   “哦。”春归的眼直直看着她,动手脱掉了自己的中衣。一件湛蓝肚兜,上面绣着一头小鹿,鹿角直直的分开,恰巧在她的顶峰分了叉,宴溪呼吸急了急...   却见春归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我相公不许我酒后无状...”宴溪一把抱起她:“你相公胡说的!”   饮了酒的春归竟又是一番样子,宴溪开始恋战,一战再战,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   这场雨下的清远有些烦,脸上有些痒,不敢挠亦不敢碰,生生的忍着。终于忍不住了,命人把姜焕之传了来。   姜焕之打着一把油纸伞,衣摆和裤腿被雨打湿了。他面上的神色晦暗不明,看到清远后站在门口挑了挑眉。   清远那天与他闹那一次后,始终有些别扭。再碰到的时候,清远都是扭头就走,有些拉不下脸。姜焕之倒是不介意,这个嘴毒的公主,还是离着远一些为妙。这会儿不得不见了,他一言不发,等着清远发话。   清远神色赧了赧:“适逢下雨,脸上奇痒无比,烦请..烦请郎中帮本公主瞧瞧。”这么客气,倒是少见。   既然她这么客气,姜焕之也不好再与她斗嘴,把伞放到门口,又出去拍了拍衣裳的水,这才走过去瞧她的脸。在屋内还带着面纱,可见这个女子有多爱美。摘下她的面纱,因着屋内烛光有些暗,不得不凑近一些仔细看,应是快好了,涂一些止痒的药膏即可,于是转身从药匣子中拿出一盒膏药递给她。她养着指甲,去抠那药膏显的很费力气,姜焕之叹了口气:“指甲有什么好养?养了指甲除了好看还能做什么?”   “好看就够了。”清远假装听不懂他的奚落,把药膏递给他:“有劳。”   姜焕之过了许久才伸手接过,放到一旁,净了手才去抠了一些出来:“站起来。”   清远缓缓站起身,头刚好到他的肩膀。姜焕之微微低下头,为她擦药。那药涂在脸上,凉丝丝的,有些微的痛感,他带着青草味的呼吸又到了她面上,令她不自觉偏了偏头。   这情形,似乎有些暧昧,姜焕之加快手上的动作,迅速为她抹了药,而后退后一步:“抹好了,切记抓挠,再过几日就能痊愈。”清远并未说话,幽幽的看着姜焕之。她想的十分简单,穆宴溪心里没有我,你这样一个孑然一身的人对我也没有心思吗?说到底,还是那份执没有彻底破了,总觉着虽然自己的母妃不受待见,但好歹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怎么成亲之路这个难?   向前一步,微微拉住了姜焕之的手,竟有几分勾/引之意。“郎中家中没有妻儿,就没想过娶妻生子吗?”   “派人查我了?”姜焕之唇角动了动,流露出几分讥讽。   “查了。”   “为何?”   “本公主想查一个人,还需要告诉你为何吗?”她松开姜焕之的手,定定看着他。   “你怕是想与我来一段露水姻缘吧?与你相处了一些时日,你的心思无非就是那些。公主多想了,我是否成亲与公主没有丝毫关系,我对公主亦没有那些乌糟的想法。你与其在这无盐镇整日争风吃醋胡思乱想,莫不如赶紧启程回京,京城里认你这王孙贵族身份的人多的是,随便找一个都能与你琴瑟和鸣的过,就算心里没你,表面功夫都能做足,毕竟你是公主。在我们西线,你的身份不作数,我们自在惯了,巴不得离你们远一些。”他有些气清远不成器,明明是个有胆魄有见识有才情的女子,非要把自己搞的那样狼狈,一边端着高贵,内里则十分卑微。   说完看着转身要走,却见清远又哭了,仔细思量了一番,刚刚那番话说重了。于是停下来拿出帕子给她,清远不接,没有办法只能动手替她拭泪:“刚抹了药,这会儿又哭,白抹了。”   “白抹就白抹,要这张脸何用?”清远不知自己怎么了,在姜焕之面前一点都没潋着,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这会儿她觉得委屈,就是要哭,不憋着。   “要这张脸没用,那你整日带着白纱做什么?”   “........”   “你身份再高,在男人面前终究是女人。你要成亲,找到自己的夫君,难不成要这样高高在上一辈子?你是要你的夫君臣服于你,还是要他爱你?这个道理你想没想清楚?哪个男子在外劳累一天,进了家门还要看你脸色?”姜焕之觉着自己应当把道理与她讲清楚,她看着聪敏,在成亲之事上却糊涂透顶。“柔一点,像个普通女子一样。你生的这样美,却整日里板着脸训人给人下马威,再好的男儿都被你吓跑了,我不信穆将军起初对你一点意思没有,你想想,为何穆宴溪愿为了春归去死?”   清远听他提起穆宴溪,眼里的泪更是止不住。穆宴溪是她心底的刺,根本碰不得。自己千里追夫闹的京城沸沸扬扬,结果夫没追到,自己落了一脸麻子,怎样想都觉着以后在人前抬不起头。眼下又被姜焕之这样训了一顿,更是意难平。   她哭的有些头晕,身子踉跄了一下,姜焕之没办法,伸手扶了她,她却顺势倒进他怀里,怎么推都推不走。   清远今儿算是杠上了,我就想看看你说的那样头头是道,到底能不能过了这道美人关?双手把姜焕之的腰肢搂的更紧,姜焕之看着白面书生一样,身子倒是难得的精壮,清远这一搂,竟是对他动了几分色心。   说到底,与男子最亲密的举动就是穆宴溪在她脸颊上亲那么一下,这会儿再动了色心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倒是姜焕之,对清远的意图了然,低下头贴到她耳边:“你想好,再不松手,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无盐镇戏份快结束了,大家期待的欧阳快出镜了.   说到欧阳,准备为他单开一本,这几日整理了下大纲,今天准备做封面..   本文收藏破2000啦,小透明作者觉得值得庆祝一下,在本章评论下派红包,感谢大家!   同时还请各位移步作收还有新文《春休》,趁年轻,多写几本吧! 第78章 无盐镇夏末(三)   姜焕之的气息拂在清远面上, 他说:“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公主。”   清远的心腾的飞了起来, 不同于穆宴溪那时带给她的忐忑, 眼下是真的期待和渴望, 她闹不清自己的想法,只得抱着姜焕之,有些希望他在自己身上兴风作浪。   姜焕之站了许久, 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撤退, 然而这个女子似乎丝毫不想撤退, 她呼吸的起伏愈加明显,分明是情动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给过你机会了。”   说罢手上一根银针刺在她身上,清远昏了过去。姜焕之拔下银针, 把清远平放在床上, 为她整理好衣裳,又盖上被子, 转身拿起门口的伞, 走进无边雨幕中。他明日就要走了, 清远对他百般勾/引无非是仗着她身份的体面, 在穆宴溪那里吃了闭门羹, 想不动声色在自己身上找个平衡。她算错了,自己对她说过,不是所有的人都认她的高贵,西线的人讲求自由快活。他说的话,她是一句没听进去。姜焕之心里觉得有些可惜了, 毕竟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竟是这样执迷不悟。   姜焕之第一次见清远就知她不一般,有些大户人家的女子,是金银堆砌出来的高贵,她不一样,满脸麻子,狼狈至极,但那高贵已融入她的骨血,她抬着脸与你说话,不紧不慢,却令你不敢有半分懈怠;再见她,是在无盐镇,那样险的情形下,她竟然舍命进来了,坐在医馆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态度却云淡风轻;再后来,她每日与他拌嘴,直到他把她惹哭。他知晓她不是那样坏的人,甚至有一些好,然而她不是他心里的人。他而立之年孑然一身,她就没想过为何?自然是心中有人了,不愿将就。   这雨越下越大,姜焕之的伞不管用了,衣裳裹在身上。干脆收起了伞,任这大雨把他浇个透心凉。到了住处,热水擦身,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一直在窗前坐到天明,雨终于是小了一些,他拎着药匣子出了门,走到医馆,与薛郎中和阿婆辞行。   而后找了一匹马,冒雨走了。这无盐镇之于姜焕之,就如南柯一梦。姜焕之不是爱做梦之人,自打十年前所爱之人在他怀中离逝,他就不大做梦了。本是一个读书人,却日夜不休钻研医术,变成了一个郎中悬壶济世,这些,都不足与外人道。   这雨打在身上冰冷,他在细雨中徐徐前行,终于是从一段旅程,到了下一段旅程。   ........   清远一觉睡到天亮,睁着眼在床上想了许久,才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使了手段让自己睡去,而后临阵逃脱了。换了衣裳备了轿就往他的住处赶,进到屋内,看到里面一尘不染,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东西,他的药匣子不见了,这才意识到,姜焕之走了。   清远在那房间里站了许久,想起他昨晚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在拒绝她,而她竟是一句都没听出来,以为自己好歹是公主,这世上多少攀龙附凤之人,他应当也算一个。清远万万没想到,穆宴溪不要她,姜焕之也不要。他不仅不要,还逃的干干净净,连个告别都没有。   清远的眼睛红了,失魂落魄的回到客栈,把自己关在房中。她想起第一次随母妃出宫,母妃在隔壁屋内痛哭,她在自己的屋内抱着自己,那样的感觉伴随她至今,是遗弃。   今日姜焕之走了,他走的没有错,他昨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清远这种人,给人感觉不上不下,就剩那一身架子了,让人永远亲近不起来。   =============================================   终于到了归朝的日子。清早宴溪赖在床上不肯起,他不起也不许春归起,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说话。   “一会儿去为我送行吗?”宴溪对上一次走,她送宋为帕子的事耿耿于怀,总觉得这次也要让她送自己一次才说得过去。   “哦。”春归哦了声,不想送他,不想他走。她将头埋进他臂弯发呆。   “哦什么哦,不许哦!必须去!”宴溪想着要走,心情有些沉郁。外面传来敲门声,起初是试探,后来变得有些急:“大将军,该启程了。”   宴溪听到这声催促,直觉心中难受:“这就起,你们先去。”说完看着怀里的春归:“我要走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不许与旁人喝酒,不许不回我的信,不许忘了我,心里不许有别人。”   春归听他这样说,嗤嗤笑出了声。   宴溪捧着春归的脸深深望着她,昨晚想着今儿要分开,二人都有些不管不顾,眼下再看她,肌肤上留着他斑驳的吻痕,低下头去咬她的唇:“听见没有!”   春归生怕自己会哭,假装不理他,翻过身去睡。宴溪起身穿衣裳,感觉后背有些疼,才想起她昨夜狠狠抓那一下。她的衣裳也堆在那,最上面是她的小鹿肚兜。宴溪不动声色的揣进怀中,心道你这没良心的不送我便不送我,定情信物我自己讨来了。   穿上衣服又恶狠狠亲她一通才出门。夏末秋初,风轻云淡,排了兵点了将,准备开拔。从营地穿过西城门,到北城门,这一路在人群中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那个小人儿,本就不安的心又凉了半截。果然是没有来送自己。就这样恨恨的出了城。   到了城外才觉着不该就这样走了,心里还有话要对春归说,于是对宋为说一句你们先走,又打马回去了!还没到面馆,就看到她带着小鹿在门前玩。春归听到一声长嘶,抬起头惊愕的看到宴溪的马停在了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宴溪抱起来跑进了卧房,用力关上门一把将她按在门板上!二人都有些喘,深深看着对方,过了许久下缓过神来。   ....   春归刚要开口与他说话,就被他的唇堵个严严实实,一阵狂风暴雨打的春归脚软,只得紧紧攀着他,待他终于结束这个吻才开口问他:“怎么回来啦?”   “不是说要送我?”   “........我东西呢?”春归眼睛一瞪问他,适才起身穿衣裳,才发现自己的肚兜不见了,里里外外的找了许久,才想到可能是这个色胚偷走了。   “吃了。为何不去送我?”宴溪对她不送他这件事耿耿于怀,眼神有一些凶狠。   春归看他那样子,是真的生气了,抬起脚尖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因为不想你走。”说完看着他,一双眼湿漉漉的。   宴溪受不了她这样看他,每回她这样看他,他都很不能吞了她。猛然把她拉进怀中:“春归,我从来没有哪一回像今日一样,这样不想离开一个地方。我心里太难受了,答应我,等我,不许爱别人。”   “都成亲了还能爱别人?”春归笑着问他,都成亲了,就是夫妻了,成了夫妻的人,心里哪还能容得下别人?何况本来就只有你,没有旁人。   “那不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担心你以为那不作数。”说到底宴溪还是夫妻不足,整日里用结发夫妻拜了天地哄骗她,生怕她等不到自己八抬大轿抬她就后悔了。   “自然作数。是结发夫妻。不爱别人,心里只有你。”春归把头埋进他胸膛,二人抱了许久。   “我要走了。”   春归踮起脚与他碰了碰鼻尖:“快走吧!别耽搁了!”   “送我。”   “好。”随宴溪出门,任宴溪把她抱上马,在行人的目光中,一直将他送到城外才下了马。宴溪打马离开,骑了几十丈远回头看了看,那个小女子还站在那,变成了一个小圆点....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变成了一个小圆点,长在她那颗小圆点上,无论如何也拿不下来。   待赶上宋为他们,心里还未缓过神。宋为看他表情抑郁,笑着问他:“既是舍不得,为何不带在身边?未来就算皇上真的指了婚,你也不能呆在无盐镇,没有大将军不归朝的,听起来不像话,时间久了,也没法立威了。”   “阿婆和郎中年岁大了,经不起长途跋涉。何况还有青烟在。”春归放不下的人太多,宴溪不能逼她,何况眼下京城究竟是什么情形,宴溪也说不清,春归不在或许是好事,若是春归在,不定要受到什么样的中伤。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回京城与他们说清楚,若他们同意最好,不同意,我准备卸甲归田了,为大齐战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婚事不能自己做主,我心里跨不过那道坎。”宴溪从前还抱着若是斗不过就终身不娶的念头,可现如今,怎能终身不娶?才这几天就担惊受怕,生怕春归爱上别人。   宋为笑了笑,不再说话。   清远在轿中,隐隐听到他们的谈话,心中五味杂陈。刚刚宴溪风一样的回去,又这样回来,清远不无触动。终于是明白,若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是万万舍不得离开的,就算离开,心中也是挂着念着,像姜焕之那样不辞而别,无非是担心被自己缠上。   正想着,起了一阵凉风,吹过马队,吹回无盐镇,吹到正坐在面馆门口发呆的春归的脸上。宴溪还未走,她心中就空落落的,现在他走了,更是觉得无处安放。说到底还是刚刚在一起,对什么都不确定,总觉得那个人会那样随风去了。 第79章 千里云和月(一)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两日, 进了一个镇子, 宋为忽然问宴溪:“快看熟不熟?”   宴溪看向一旁的小馆子, 笑道:“当时就是在这里为公主请的郎中吧?不知姜郎中这会儿在不在, 既是路过了,就去看一眼,好歹经过了那些日子, 也算朋友了。”宴溪说完跳下马, 走到清远的轿前:“清远公主, 这里歇息下吧?咱们去探个故人。”   刚刚他们说的话清远听清了,是要去探望姜焕之。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属实是尴尬,清远不想见他。于是对宴溪说道:“你们去见吧,我去城外等你们。”说完手臂一抬, 起轿走了。   轿子停在城外的一处山脚下, 这西线,到处都是山, 清远下了轿极目远眺, 而今快要入秋, 绿意渐渐隐去, 一片萧瑟之感。   提起裙摆向山里走去, 想看看这秋风秋叶秋草。一脚踏进山里,心就醉了。靠在一棵树下闭目养神,听到有脚步声自山上而下,清远睁开了眼,看到那远处立着的, 不是姜焕之是谁?   淡淡收回眼,亦不打算与他打招呼,起身向回走。偶有两片枯草沾到她的大红衣裙之上,红的血红,黄的金黄,极致绚烂。姜焕之是看到清远的,他做好了被她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然而她却淡然的看他一眼,走了。   他背上扛着的箩筐里满是草药,今儿是他上山的日子。这会儿已经扛到了山下,总不能等她走了再下山,何况自己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怕她做什么?这样想着,在她身后跟了上去。   她不曾回头也不曾停住,脚步始终不急不缓。这会儿就能见出她皇族的功底了,架子端的很稳。姜焕之离她不近不远,一路跟着她到了山下,看她上了轿,再无声息。   清远一直在等他说话,她没想到自己已经躲到了城外,却还是遇见了他。但那一日,不告而别的是他,他总该说些什么,可他呢,一句话不说,待清远打起轿帘向外看,发现他已进了城。   清远的火气一瞬间窜到了头顶,她摆了摆手,起轿!回去!不是故友重逢吗?怎能少了我!此时的清远还不懂,她这样较真,无非是因为爱上。轿子一路回到镇上,落在一处破落的铺子前,牌匾上“医馆”两个大字,竟是再无其他。推门进去,看到里面的药匣子一个接着一个,足足有十排那么高,可见是个药痴。   一个小童抬眼看到她,轻声问她:“瞧病还是抓药?”   她挑了挑眉:“刚刚是不是有两个男子来找你们郎中?我与他们一起的。”小童恍然大悟,指了指后面:“在后院。”   “多谢。”清远点了点头向后走,竟也是有一个后院,然而那后院与无盐镇医馆的大不相同,姜焕之的后院,满是花草,害清远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了仙境。   几个男子正在花间喝茶,她径直走过去,坐在他们之中。姜焕之对清远是有几分了解的,他知她会跟来,亦知道她一会儿会留下。清远这个人,好胜心强,她在穆宴溪那里败了一次,自然不允许自己再败一次。果然,清远开口了:“稍后,二位将军先行归朝吧!本公主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再玩些日子。”宴溪和宋为对望一眼,又看了看姜焕之,大抵明白了个中缘由,于是点点头,二人说完话,起身便走了。剩下清远坐在姜焕之的院子中。   “你图什么呢?”姜焕之问她:“你若是想要好了,要一段露水姻缘,那你今日就留下,我这小院,尚可容你一晚,但明日你就得走;你若是想在我这里,谈情说爱,这个梦不必做,我心里有人。”这种话很伤人了,但清远笑了笑:“那便留一晚好了。”说罢站起身问他:“卧房在哪儿?”   姜焕之眉头皱了皱,指了指正前方,清远点了点头,走了进去。他的卧房极干净整洁,被子一丝不苟的折着,这个卧房里,只有那一面书墙是温热的,其余全是冰冷的。清远站在那书墙之前,大部分书她都看过,除了那些医书。   “宽衣吧!”姜焕之突然在她身后说话,他的声音亦没有温度。姜焕之在吓清远,他希望清远悬崖勒马,让二人可以保有一些体面。   不知为何,清远的心痛了痛。她转过身来面向姜焕之,涂着蔻丹的手指微微翘着,去解自己衣裙上的盘扣。清远告诉自己,若是在他身上也输了,那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脱下了大红的长裙,里面是鹅黄的中衣,熨贴的贴在她的身上,轮廓尽显。姜焕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他从未见过这样难缠的女子。   清远见他面无表情,苦笑了声,而后,欲褪去自己的中衣...姜焕之猛然把她推到书墙上,书墙的木格子有些冰冷,贴在清远半边肩上,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她的眼神是无畏无惧。   “你想要这个是吗?”姜焕之低下头吻住了她,那吻,铺天盖地而来,却没有温柔之意,清远告诉自己不要怕,双十年华的宫廷女子,此次归去,不会再任由她挑自己的夫君了,仰起头回应他,姜焕之顿了顿,推开她。看到她泪眼婆娑,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何苦?”清远不说话,双手捧住姜焕之的脸踮起脚吻他,令他无处闪躲。   “清远,你究竟要什么?”姜焕之再一次推开她,问她。   “要你,一晚。”是了,这个是自己挑的。   “我不能,我心中有人。你走罢!”姜焕之拉起她的衣裳,却听她轻轻说了一句:“求你。”   清远除了父皇,何曾求过人?姜焕之心软了,再次把她推向书架,吻住了她。他的手,好似在抚一把琴,在她身体上缓缓划过,最终停下,是在弹一曲高山流水,清远的泪滴在他的肩上,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有那一瞬,自她喉间传出一声呢喃。她倒在了姜焕之的怀中,听姜焕之说道:“清远,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你头脑中那点自毁的念头打这一刻起消了吧,人活一世,谁会一番坦途?总有人无法得偿所愿。想明白这个,你就会庆幸你拥有的,远比别人多。”   清远没有说话,她推开姜焕之,缓缓的将自己的衣裳穿上。他给自己留了一条活路...清远懂。清远对他是抱着必赢的决心的,而今却满盘皆输。在他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   院子里的花在夜里散发出馥郁馨香,清远用力闻了闻,这些花是为谁种的呢?然而那些都与自己无关了。她缓缓走出那个院子那家医院,走上自己轿子,抬起轿帘看了最后一眼,姜焕之没有出来。清远笑了笑,颓然的说了句:“走吧!”   自此,这几千里路云和月,山和水,花和人,在清远心中生了根,终其一生,挥之不去。   ==================================   欧阳在户部上职,高中后官居四品,皇上赐了他一处宅子,他喜清净,诺大的宅子中只养了两个男丁。他不喜坐轿,每日天还未亮,就起身,收拾妥当后走着去上朝,傍晚下了职,再走回府中。生活依旧简朴,因他不喜在无谓的事情上花心思。他花银子最多的地方就是买纸买墨。而今在京城上职,倒是那样没有功夫自制墨块儿了。   心里还念着春归,但却无法回去了。朝廷规定,像他这样新上职的大人,必须上职满三年才可告假。   有时会给春归写信,但转念一想,自己回不去,她来不了,信写给她又有何意义呢?于是将信锁在了抽屉里,不曾寄出。   京城的十一月,说来就来了。这一日上朝,远远的见着二人排在武将前头,这二人,他在无盐镇都见过,站在前头的是穆将军,站在他后面的,是宋为。他与宋为尚有一些私交,于是走上前去朝宋为拱了拱手:“宋将军,好久不见。”   他态度和煦有礼,又没有拜师,也不多话,是以朝廷上的大人们都不讨厌他。这会儿见他与宋为说话,心道他倒是会投靠,谁不知宋为是太傅之子。   宋为回身看到欧阳,十分惊喜:“欧阳先生,听闻你高中,尚未恭喜你。今儿下了职,咱们小酌一杯罢!”   宴溪听到宋为唤欧阳先生,回过身看了看欧阳,而后对宋为道:“该唤欧阳大人了。”   欧阳朝宴溪笑了笑。   这是宴溪第一次与欧阳这样近,这才发现,欧阳与自己,是截然不同两种人。欧阳一张脸,春风和煦,像极了青丘岭的春暮,带着一丝暖意,又不觉炽热。看人的眼神也平和,没有杀气。宴溪不讨厌欧阳,他讨厌的是欧阳与春归曾有的那段情。   亦朝欧阳笑了笑,而后转过身去。   宴溪与宋为,前日夜里抵京,各自在家中休整了一天一夜,今儿才来上朝。想来宴溪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上一次上朝,训斥了赵大人。   皇上看到宴溪十分开心,这次无盐镇瘟疫,戍边军有功,自上而下赏了个遍,这会儿再看宴溪,觉着什么赏赐都不如让他做清远的驸马来的实在。然而清远的信已到他跟前,心中与他说此次去无盐镇,发觉穆将军不是她心中良人,请父皇为她另觅夫君。这就难办了....   眼神在文武百官中扫过,最后落在了欧阳身上... 第80章 千里寄相思(一)   皇上亦喜欢欧阳, 你看欧阳站在那, 不卑不亢, 气度卓然, 几乎不说话,但他说话之时,一字一句, 字字珠玑。倒是也可以为清远留意着, 何况这欧阳, 是清远命人快马加鞭将名字送至他眼前的,他二人,多少算有一点缘分。这样想着,看欧阳的眼神又和煦了几分。   丞相是有眼力的, 他抬眼看到皇上的眼神从宴溪身上跳到欧阳身上, 又从欧阳身上转回到宴溪身上,不知皇上又在打什么主意。   今儿因着知晓宴溪归朝, 大人们奏的本极少, 挑拣了又挑拣, 遣词造句亦是十分小心。而今他风头更劲, 与他在朝堂上闹起来, 不会有什么胜算,惹不起,便躲着吧!   宴溪大抵有几年未上朝了,今儿这一上朝,更觉繁冗, 兴许是自己在外面浪荡惯了,又兴许自己的心根本不在这。   神思飘远,被一个和煦的声音拉回。宴溪不消回头便知是欧阳。   “皇上,臣,有本奏。”欧阳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微微弯着。   “准。”   “近日有十万战士卸甲归田,对于这十万将士的出路..臣有一些看法...”欧阳见今日奏本的大人少,终于能把近日来自己监工的事拿出探讨。宴溪听到将士二字,回头看了眼欧阳。   其他大人,看了看欧阳,又看了看宴溪,低下了头。   “奏。”   “从前的做法是每人赐地十亩,黄金百两,但臣觉得这略显粗糙,很多战士只知打仗不懂种田,那田,荒在那里,战士花光了抚恤日子也拮据。臣以为,应根据战士的情况,来区分是赐良田还是赐编制,或是依照情况来对其安置,所谓因地制宜..”欧阳说到这里停下了,见无人说话,便继续说:“只是若是这样做,会耗费一些人力,不若就在我朝各地专设一个衙门,来监督执行此事..”   所有人都看着宴溪和穆老将军,等他们说话。穆老将军沉着眼没有说话,欧阳曾私下与他说过此事,他认为可行,但可能会损害一些大人的利益。那些良田,未必会落到归田战士的手中,在谁手中呢?在而今这些大人的手中,若是改措,怕是会激怒他们。穆老将军不想让欧阳成为众矢之的,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丞相看了眼赵大人,赵大人心想欧阳大人你可真是会惹麻烦,站了出来:“皇上,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若是在各地单设司职管理此事,会耗大量国库的银子....并且众所周知,良田是对战士最好的赏赐...”   “是谁告诉赵大人良田是对战士最好的赏赐的?”一直一言不发的宴溪突然出了声,他两步跨了出来,面向赵大人:“是谁这样说的?”   “.......难道不是吗?有十亩良田,是多少大齐百姓梦寐已求之事...”   “赵大人所言极是,那请赵大人告诉我,有多少归田战士亲自拿到了朝廷的赏赐?他们每年收成如何?是否娶妻生子?赵大人掌管这些,想必十分清楚。”宴溪看着这些渣滓,恨不能斩了他们的狗头。他心中对欧阳有隔阂,但不得不承认,欧阳是对的。   “.......”在赵大人心中,穆宴溪是该认同为归田战士赏赐良田和黄金的,然而他此刻忽然跳了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退了回去,不再说话。   “欧阳大人能有此深思,实属朝廷之幸。臣以为,此事可下了朝再议。”丞相站了出来,来一出缓兵之计。   欧阳刚想开口,却听宴溪说道:“为何要下朝再议?末将几年未上朝,竟不知而今早朝,竟要着急下朝了。”   丞相极少在早朝上与宴溪杠,他看了看宴溪和他那个爹,若是今日顺了他们,他日便会变本加厉。“穆将军常年征战,大体不了解,在各地设司职是需要多少筹备,这种大事岂是今日可议完的?何况皇上近日来连日辛劳...”   “朕不累。”皇上的脸色忽明忽暗,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但宴溪明白,他想看热闹。   于是又向前跨一步:“欧阳大人,你既是奏了这个本,可有进一步举措?”不知怎的,宴溪就是相信欧阳。   “有的。”欧阳从袖间抽出一本薄册:“都在这里。”   皇帝手挥了挥,让大太监呈上了那本薄册,翻了翻,果然字字珠玑,唇角动了动。   宴溪看皇上的神情,知晓他允诺了。是以说道:“既是欧阳大人已写了举措,眼下先定做还是不做。末将以为,可行。”   宋为看了许久,亦想了许久,欧阳说的对,于是向前迈了一步:“末将以为,可行。”宋为是太傅之子,很多人默认宋为的态度代表了太傅的,是以纷纷表态:“臣以为,可行。”太傅站在一旁,心里骂了宋为一句逆子!   皇上笑了笑:“众爱卿心系百姓,朕甚感欣慰。既是欧阳澜沧提出的,便由他督办。着令朝廷各部全力配合欧阳澜沧。无本便退朝吧!”   欧阳没想到这件事会这样办成,毕竟有损很多大人的利益。但宴溪的雷霆之势帮了他,至少要谢他。于是下了朝走向宴溪和宋为:“二位将军请留步,今日下了职想请二位将军小酌..不知..”欧阳不大懂官场上的迂回,只是觉得该谢他一谢,但这话又不知开口如何说,竟梗在了那里。   宋为忙说:“欧阳大人,我可以。但必须我做东,你高中我连份薄礼都未来得及备。”   “我做东吧!皇上近日赐了好些银两,不知该如何花。”宴溪突然开口道,他这一开口,让人没法拒绝,于是欧阳和宋为都笑着点点头。正说着话,大太监跑了来:“穆将军,皇上传了。”   宴溪点点头,而后看向欧阳:“待下了职,我和宋将军去找你,咱们小酌几杯,左右明日休朝。”   欧阳点点头:“多谢穆将军。”   宴溪与欧阳分开,随着大太监向里走,这回真正认识了欧阳,宴溪心底的不安更加深刻,欧阳像那清风明月,正直良善有韬略,是个顶好的男子。他始终介意那么些晚上,欧阳与春归站在街边话家常,他的手会拍在春归头上,春归看他,就像小鹿看春归一般,充满依赖。   皇上下了朝换了衣裳,正坐在窗前喝茶,看到宴溪进来,指了指对面:“省了那些繁文缛节,坐下喝茶吧!”   宴溪道了谢,坐在皇上对面,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时至秋末,京城已买不到好龙井,明前雨前都成了陈茶,有一些奇怪的味道。但皇上这里,竟是顶尖的龙井,喝起来口感一点不变,清新香甜。   “好茶。”宴溪赞了句。   “比你在北地喝的砖茶如何?”皇帝逗他,宴溪上一次归朝,对他说过,打的那么狠,就为了少喝几口砖茶。   宴溪笑出了声。   “清远再有几日也该到了,你们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公主觉着与我和宋将军一起不够自在。”宴溪这样说,可以保全大家的体面。   “清远在信中说,和你的婚事作罢。你如何想?”   “听公主的。”   皇上看了看宴溪,想了想,问他:“若是不娶清远,可看上了哪家女子?你年纪不小了,眼看着而立之年了。当立则立,不宜耽搁。”   “皇上,末将有一事恳请皇上成全。”宴溪突然站起身,跪了下去:“末将与一女子私定了终身,求皇上赐婚。”   这回皇上明白了,为何清远要放弃与宴溪的婚事,感情是宴溪有了人。   “看上了哪位大人的女儿?”   “回皇上,是无盐镇上的普通商户。”   “胡闹!!”宴溪话音刚落,皇上的手掌就拍在了桌子上,他的震怒吓跪了一屋子人。“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份?你是大齐国第一大将军!”   宴溪低着头不说话,他打定的主意就不会改,皇上眼下这样生气,他不宜开口。   桌上的倒流香关了三次,皇上才说话:“我问你,此事可与你父亲说了?”   “尚未。”   “那你先与你父亲说,他同意,朕自然不会拦着。”皇上想清楚了,这事,让他跟他老子去说,自己生什么气,让他老子把他训一顿他就老实了。摆了摆手:“朕头疼,下去吧!”   宴溪得令出门,看到宋为在宫外等他。   “震怒了?”宋为问他。   宴溪点点头,转而问宋为:“人找到了吗?”   宋为摇摇头:“还得等等,那女子也是有一些本事,眼见着有了眉目,转眼又消失了。我估摸着皇上今日震怒,多半也是因着她的事心情不好。听闻皇上对她动了真情,后宫娘娘们人人岌岌可危。”   “.....”   “还是先找见再说,一切都有缓,你也甭着急。”宋为劝解宴溪,宴溪想抱得美人归,还不知要经历什么痛彻心扉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嗯。有时候想起春归恨的牙痒痒,这些日子我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一封都没回,走之前明明答应我要给我回信。若不是有张士舟每日给我写信,我甚至以为春归是不是他嫁了。你说这女子的心究竟是红是黑,她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宴溪想她一日胜过一日,走之前那样好,他一走,她就断了。宴溪从前觉着自己心狠,这会儿才知晓与春归比起来,自己的狠算什么?她前脚哭的梨花带雨不许他走,后脚就音信全无。   “你整日胡思乱想什么?她不给你写信,兴许是怕你担忧呢。”   “给你写了吗?”   “写了三封。”   “.......”宴溪以为春归没给任何人写信,然而她只是没给自己写。心瞬间就沉了下去,转脸走了。你这个女人,等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都说了结发夫妻,她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结发夫妻!难道还不如其他人了吗?   这样想着又觉着有几分委屈,自己在这里准备豁出命去为了二人搏一搏,她呢!倒是不当回事!   宴溪沉着脸回到穆府,眼下他还未正式复职,下了朝便没什么事。到了府中与母亲打了照面就睡去了,这会儿终于有精神与母亲说话了。   穆夫人看他进来,起身关上门,示意他坐下:“我儿快坐下。”按着宴溪坐到椅子上,看他脸色似乎不好,于是小心翼翼的问他:“怎么啦?”   宴溪低着头不说话。   “你这次回来母亲还没顾上与你仔细说话,这会儿得空了,你与为娘说说,你与那女子如何了?”穆夫人心里隐隐觉得宴溪与清远大概就是因着那女子没有成事。   宴溪抬起头,他不想隐瞒母亲:“母亲,儿子与她,私定了终身。”   “..........”穆夫人意识到了严重性,宴溪不是玩笑话,是当动了真情。“私定了终身?”   “对,儿子与她拜过天地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大齐第一大将军。你与她不可能的,她最多只能做你的通房丫头!你父亲不会允许你娶她的。”穆夫人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在担忧什么了,宴溪怎么这么糊涂,京城那么些好女子都不入他的眼,偏偏要与一个山野女子牵扯这么深。   “儿子知晓儿子在做什么,儿子亦想的很清楚。我要娶她,不在乎她在哪她是谁。”   “你是被她迷了心智吗?她知晓你的身份还由着你这样胡闹?她若是心里真的有你就不该这样毁了你!”   “母亲你说错了,儿子与她之间,是儿子剃头挑子一头热,是儿子用尽了手段要娶她。”宴溪想起他走后,她一封信也没有写来,或许她压根就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她知晓他的身份,知晓他若是要娶她,几乎是不可能,所以她没给他任何消息,就一个人做了逃兵?这个念头让宴溪太痛苦了,他站起身:“母亲,儿子今日不想说这事了。待他日再讲。”   说罢径直走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那许久都缓不过神来,从床下拿出那三封信,是宴溪哄着她写的:穆宴溪是王八蛋..穆宴溪是世上最坏的王八蛋..胸口揣着他们的结发还有她的肚兜...这些东西都是他骗来的抢来的。没有一样是春归心甘情愿给他的。   外面响起了叩门声,不待宴溪应声穆夫人就推门进来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分明是受了情商,搬了把椅子坐下,想了许久才开口:“你与为娘说说,你们到了哪一步,你当真要非她不娶?”   宴溪将那方帕子递给母亲,里面是春归与他的结发:“她不想给,我抢来的。我哄骗着她拜了天地,母亲,儿子心里全是她。如果娶的不是她,我宁愿不成亲。”   “你与母亲说说,她什么什么样的人?”到底是母亲,不消宴溪说太多,她就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宴溪一边担心失去她,一边做好了准备与这世道斗一斗。他眼中的痛苦那样深,让穆夫人心疼。她决定与儿子站在一起,她一瞬间就想通了,什么门当户对,当年自己与穆老将军又做到门当户对了吗?   宴溪意外的看着母亲,眼睛有些红。   “她就是个小东西,二十岁的女子了,不会好好走路,跑的比我都快;她与阿婆在山上长大,后来下山学医开了面馆,她还学会了走镖..;她养了一头小鹿,每日午后都会带小鹿去山脚玩;她...前些日子差点死了..也是因着她,无盐镇得救了...她...”宴溪有些说不下去了,离开无盐镇两个多月,每日都靠着想她过活,她却连封信都不来..   “开了面馆...有一次你写信要银子,我问你要做什么,你说吃面..”穆夫人想了想,那会儿还以为宴溪在玩笑。   “那会儿刚找到她,她记恨我,吃一碗面条要十两银子,后来干脆不许儿子去..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你受这点苦算什么,当年你爹,差点在为娘面前自刎...”穆夫人说到这就笑出了声。   “儿子不信。”宴溪听母亲这样说,心情好了一些,也笑了出来。   “我嫌你父亲年纪大,又是鳏夫,死活不同意,再说了,你娘虽然不是名门闺秀,但好歹也是如花似玉的京城才女,喜欢你娘的书生多着呢!当初太傅还想娶我做偏房来着...”穆夫人说起陈年旧事眼里发着光。   “那你为何嫁给我爹了?”   “你爹行军打仗出身,一介武夫,不会来那些迂回的。有一日我带着小丫鬟逛水市,被你爹堵在了巷子里,这个杀千刀的竟然用强的!”穆夫人说到这里有些脸红,本来那会儿心里已经有一点惦记他了,他不知足,按在小巷子里把自己摸了个遍亲了个遍..这些自然不能去宴溪说:“你爹就是个胡子!”   宴溪想起自己与春归,倒是没像胡子爹那样用强的,春归那种人,用强的她还不得杀了你?想到这笑出了声。   穆夫人看到儿子笑出了声,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他的膝盖:“你父亲那关不好过,你才回来,先缓几日。至于那女子...我儿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为娘会站在你那边。”   ===============   宴溪与宋为等欧阳下职,等了许久才见他出来。见到他们连忙拱手:“对不住,刚刚被缠住了。”   他们三人站在一起,欧阳看起来就是文官,其他二人看起来就像武官,互相看了看,笑出了声。   “走吧!”宴溪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81章 千里寄相思(二)   三人在街上走, 宴溪和宋为常年在外, 欧阳呢几乎没在外面吃过, 是以三个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吃什么, 在街上走了许久也没拿定主意。   后来还是宋为提议:“永安河边走一走,吃食有的是!”于是三人又向奔永安河走。欧阳并不知宴溪和春归的事,走着走着问宋为:“眼下春归好吗?”   宋为下意识看了眼宴溪, 见他在前面走, 似乎没听见一般:“挺好的。前段日子闹瘟疫, 病了一场,眼下好的差不多了,每日活蹦乱跳。”   “无盐镇的瘟疫闹的那样厉害,可惜我无法回去, 不能陪她一起。前些日子来了封信, 让我不要担忧。怎能不担忧?”瘟疫那段日子,欧阳夜不能寐, 短短几日, 就瘦的没了形状。   宴溪听到欧阳说春归前些日子给他去了信, 心中又轰隆了一声, 排山倒海般难过。   “到了。”宋为手指了指, 永安河边灯火辉煌,令宴溪蓦然想起了无盐河。那个小东西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又去了街市淘吃食?她有没有想过自己?想必是没有想,若是想了,总该来封信,哪怕什么都不写呢!   三个人进了一家馆子, 找了间临河的雅间,叫了几个菜几壶酒。宋为从前与欧阳小酌过几次,他们还算相熟,宴溪倒是与欧阳不熟。欧阳想起早朝时宴溪的雷霆之势,由衷的说道:“自打入朝以来,还没见过哪位大人在朝廷上这样...”欧阳突然想不出形容词,顿在了那。   “跋扈。”宋为替他说,而后哈哈大笑起来:“起初我看穆将军,就觉着这人怎么这样跋扈,他还不是第一大将军的时候,就打遍了那些大人。”   “...我跋扈?”宴溪拿起一颗瓜子丢向宋为,而后笑了笑:“就他们奏的本子,你能听下去?”   “听不下去。”宋为摇头。   “那你怎么不说?下次你来说。我们兵部不能出怂人。”宴溪给宋为派了任务,宋为连忙点头领命。   欧阳来到京城后还未交过什么朋友,今日与宴溪和宋为一起,感到久违的开心。他话不多,但听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十分有趣。   “欧阳大人,成亲了吗?”宴溪突然问欧阳。   欧阳脸红了红:“尚未成亲。”   “咦,那就怪了,上头那位极其热衷为臣子指婚,尤其新科状元..怎么就没给你指呢?”宴溪觉着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刚刚欧阳说春归给他写信了,那一瞬间他的醋坛子要打翻了。   “那位问过我,但因着我心中有人..是以他没有指婚。那位说待在京中待满一年,派人把人接来,再指婚。”欧阳与皇上说过春归,皇上说再看,欧阳怕是曲解了再看的意思,既是有意培养,自然不允许他随意成亲,然而欧阳还不懂皇上的心思。   宴溪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那酒,辣的他喉咙痛。这一餐饭竟再也没有说过话,待吃过饭出来,扶着街边的墙吐了许久,吐的天旋地转。他想明白了,他眼下最该斗的不是皇上和父亲,是春归。春归的心思没定,自己如何斗都没用。欧阳那还等着娶春归,至于春归与欧阳到底有过什么承诺,自己全然不知,要是让自己看着春归与欧阳成亲,莫不如现在就杀了他。这京城竟是一刻待不了了。   别了宋为和欧阳,回到将军府,找到穆夫人:“母亲,我要去趟无盐镇。”   “.....你去无盐镇做什么?”   “我有话问她。”   “来去八千里,你有话不能写信吗?非要这样折腾一趟,你父亲那没法交代,何况皇上那...”   “儿子活不下去了!”宴溪突然眼红了:“她一封信不给我写,儿子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变心了!儿子必须去找她!”   宴溪说完转身出门牵了马就走了,穆夫人连忙招来随从:“快跟着,别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不省心,谈情说爱怎么跟要人命一样!”她心里想的是,那个妮子让我儿吃这样的苦,我这个当娘的真不乐意了啊,以后见到你先给你个下马威..   宴溪还未出京城,就被穆老将军的人截了回来,他疯了一样要走,几十个彪形大汉把他围住,生生把他围到精疲力尽,被拖回了家。京城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坊间传闻穆将军为一个女子得了失心疯...   宴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穆老将军在他床前瞪着他。   “我问你,你要去哪儿?”穆老将军强压着怒气,问宴溪。   “无盐镇。”   “你去无盐镇做什么?”   “找我的妻子。”   “逆子!!!皇上与我说我还不信!从今日起,你给我在家里呆着!不用去上朝!不许你写信!什么时候你与她断了!什么时候出门!”穆老将军气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这样不成器,被一个山野女子迷成这样,在京城闹了这样大的笑话。   “我与她断不了。”宴溪突然坐起身看着穆老将军:“我与她断不了,就算她与我断,我也不会与她断。这辈子我就认她了,除了她我不要任何人。”   “你!你!”穆老将军举起身边的手杖要打宴溪,被穆夫人拦下了:“你打我儿试试!要么你连我一起打!”   穆老将军看穆夫人拦在了前面,自然不敢动手了,把手杖往地上一扔,气的在地上踱步。   “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穆夫人站在那抹眼泪:“我就宴溪这一个孩子,你若是把我儿打出个好歹,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儿爱慕一个女子怎么了?你没像他这样大过吗?你没招惹过镇国公女儿吗?!”穆夫人流泪了,穆老将军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上前哄着。   “镇国公女儿...那好歹是镇国公女儿..门当户对..”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再看穆夫人,一双眼瞪着他:“你再说!人家是与你门当户对了,嫁你了吗?你还惦记呢?好,你惦记她是吧?我这就去找皇上与你和离!”穆夫人脚一跺向外走,穆老将军手指了指宴溪追了出去,走到外面拦住穆夫人:“这与宴溪说他的事呢,你怎么与我闹起来了?”   “是我闹吗?我就讨厌你一口一个门当户对,好像我嫁你是高攀了你,好像你若不是个鳏夫当年根本不会求娶我一样!若不是你恬不知耻向上贴着我还威逼利诱我父亲,你以为我愿意嫁你吗?”穆夫人越说越生气,转身往卧房走:“我现在就走,你去娶你的镇国公小姐。”   “你说什么?你说你不愿意嫁我?你再说一遍!”穆老将军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因为这个生了气,这么些年不知该怎么疼她好,觉得自己是鳏夫娶了她有些对不起她,一点委屈不让她受,到头来竟说不愿意嫁给自己!   穆夫人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你天天门当户对挂嘴边,眼下又要让我儿受这样的苦!看我不收拾你个老东西!眼泪噼里啪啦掉,穆老将军心疼的要命,连忙走上前把她拉进卧室:“这怎么还真哭上了,我错了还不成吗?这三十年我对你什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看你说的什么话,不愿意嫁我..不愿意嫁我嫁谁?给太傅那个老东西做偏房吗?”   “....你再说!”   “不说了不说了,不许哭了啊,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就往外翻...”   “我不许你那样说宴溪,前些年宴溪不近女色,你担忧他有毛病,说随便什么人都行,只要能抱孙子就行;眼下好了,心里真的有了一个人,你又嫌弃人家家世不好。家世有那么重要吗?宴溪心里那女子是有血有肉之人,灵性的狠,至情至善,不知比京城里好多名门闺秀好多少!你什么都不问,径直关了他,这叫什么事!若是当年公爹这样对你,可就没我什么事儿了!你怎就不能将心比心?”穆夫人说的有理有据振振有词,直至把穆老将军说的哑口无言。   半晌才问她:“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   “说是在山上长大,后来下了山开了面馆,养了一只小鹿,跑的比宴溪还快..还说她心善,无盐镇的瘟疫,若不是有她,宴溪也早死了...”穆夫人光听到养了只小鹿就觉着新鲜,又听说跑的比宴溪快,就觉着那女子应当好玩。   “再好,这样的身世也不能娶回来,回头到了场合上,要丢人的。宴溪若是实在喜欢,就娶回来做个偏房吧!”穆老将军吐了口,穆夫人松了口气,偏房总比通房强,那样的家世,做个偏房应当也说得过去。   “你先别与他说这事,先缓缓吧!现如今是宴溪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女子,不一定有嫁他的心思...”   “什么?嫁到穆府她还挑三拣四?”   “穆府怎么了!怎么就不能挑拣,你这个老东西怎么越活越糊涂,这世上有在乎家世的也有不在乎家世的,你莫要拿你那套去套别人,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侮辱人可不行!”穆夫人活了这么些年,最在乎公理正义,最讨厌恃强凌弱。   “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是最好!”说罢站起身向外走:“你再跟我儿急,看我不收拾你!”   宴溪躺在床上,万念俱灰。春归太会折磨人了,怎么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下人进来了,递给他一封信,他一看,是张士舟来的,扔给下人:“不想看,念吧!”   下人打开信表情顿了顿,不知该不该念。   “等什么呢?还不念!”宴溪心情坏透了,口气也跟着坏了。   下人有些为难,转念一想,主子让念的,怕什么?于是大声喊了出来:“穆宴溪是世上最坏的乌龟!王八蛋!”   下人喊完了,看到床上的宴溪一动不动,眼角竟然流了一滴泪..有些惶恐了。   宴溪这些日子的忐忑随着下人这一声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甜蜜和狂喜,这个小东西!他坐起来抢过信,看到上面是赫然穆宴溪三个大字,她写这三个字写的极好看,行云流水一般。再翻一页,写着穆宴溪,我想你。再翻一页,穆宴溪你何时归?最后一页,穆宴溪,明月千里寄相思,你抬头看月亮,那是我在想你。   宴溪马上要而立之年了,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光景,看一个女子写给他的情信流了泪。推开窗,看到那轮月亮挂在那,她说:明月千里寄相思。 第82章 千里寄相思(三)   宴溪收到春归的信后有些得意了, 昂着头在穆府闲逛。初冬时节, 穆府园子内的花都谢了, 地上铺着一层浅浅白霜。心情愉悦, 看这白霜竟也生出几分喜爱。   “傻笑什么呢?”穆夫人看宴溪与昨日大不相同,对着那一片落败的花傻乐,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宴溪嘴角的笑意掩不住, 对着穆夫人说道:“小东西给我写信了。”   “.......”   一旁跟着的下人捂着嘴噗嗤一笑:“骂我们将军是王八蛋...”   穆夫人眼睛瞬间睁大了, 我儿被人骂王八蛋, 还甘之如饴...   二人正说着话,宫里来人传宴溪,他收拾收拾便出了门。穆府离皇宫不远,穿过一条主街便是, 宴溪没有骑马坐轿, 就那样腿儿着去。刚进主街边看到欧阳也向皇宫走,他孤身一人没有带下人, 一身朝服干净熨贴, 看着极舒服。走上前去唤了他一声:“欧阳大人。”   欧阳回身看到宴溪, 连忙拱拱手:“穆将军。”放下手后看了看宴溪, 他气色很好, 不似坊间传得那样有隐疾。   “欧阳大人看我有何不妥?”宴溪发觉欧阳盯着他看,忍不住问他。   欧阳笑了笑:“刚出门听到百姓议论,说穆将军得了隐疾,昨儿晚上失心疯了...”   穆宴溪了然一笑,可不就是失心疯么!百姓说的没错, 昨儿差点不计后果千里走单骑。宴溪看着欧阳和煦的侧脸,有一瞬间想与他说自己和春归的事,想了想还是作罢。那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是不是要告诉他如何告诉他,都该春归决定,自己若是说了,难免有点小人之心。   就这样说着话进了宫,被宣进了殿。进去后看到一个女子坐在案前正与皇上喝茶,宴溪自然认得那女子,是清远。不是说要过几日才到么?怎么今儿就到了?   身旁的欧阳已跪下请安,宴溪也连忙跪下。   “起来吧!”皇上说完看了看宴溪的气色,甚好,不似刚刚探子报的昨儿夜里失心疯了。   清远缓缓回过身冲他们一笑,她这一笑,欧阳顿了顿。这女子他见过,在冀州的客栈前,他落的笔打到了她身上。   皇上指了指清远:“想必欧阳还不知道,这是朕的爱女清远公主。你们在冀州有过一面之缘。”   欧阳点点头,很多事一瞬间明了。他曾想过,那么些赶考之人,为何皇上选中了自己,想必答案就在眼前。   这样想着,朝清远温和的笑笑。他这一笑,令清远想起了姜焕之,姜焕之看起来像个白面书生,对待别人也是这样笑,可惜没这样对自己笑过。朝欧阳点点头,转过身去。   皇上的眼在三人之中流转,宴溪目不斜视品茶,欧阳心无旁骛听皇上说话,自己的女儿清远,心不在焉。这趟出去八成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今日叫你们来,主要要议昨日欧阳在早朝上关于归田战士之事。朕详细看了欧阳的折子,可行。但考虑到欧阳是朝堂新人,还是得有人帮你,不然有些大人应是很难对付。昨日穆将军的风采欧阳也见识过了,觉得朕给你安排这个帮手如何?”   欧阳笑了笑:“多谢皇上,穆将军再合适不过。”   “末将定全力帮欧阳大人达成此事。”   “那此事朕就不过问了,办成之后递折子即可。另外还有一事要托付给二位爱卿办,朕想为清远公主立个宅子,一来朕想见她可免了她舟车劳顿之苦,二来她从前离着京城远,与京城里的人不大相熟,有了宅子,就住在城中,也能交上三两好友。这事朕就交给你二人了,即刻办吧!”   清远始终没有说话,她一进门父皇就说立宅子一事,大概能明白父皇的意思:眼下与穆家的亲事怕是不成了,总该看看他人。父皇想让她自己掌眼,她懂。然而她眼下已歇了成亲的心思,发觉就自己一人也挺好。这话不能对父皇说。   朝欧阳和宴溪点点头:“有劳二位了。”   宴溪看清远,不知为何,总感觉与从前不同。他们是在姜焕之的医馆分开的,那之后可发生什么事?但你再仔细看,清远还是清远。   出了皇宫宴溪问清远:“要不今儿就看宅子?左右今儿休沐,时间充裕。之前穆府也寻过宅子,我叫了家丁来,把那些宅子给公主看看。”   “都可。”清远意兴阑珊,转过身去问欧阳:“欧阳大人那支笔还在吗?”   “.....”欧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愣答到:“还在。”   “欧阳大人与穆将军都与无盐镇有不解之缘。”清远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说完后讳莫如深的笑了笑。“我看欧阳大人视那支笔若珍宝,若他日,你的珍宝丢了,欧阳大人不知会有怎样的切肤之痛?”清远这样说着,眼中的光闪了闪,而后看着宴溪:“去看宅子吧?”说罢上了轿。   欧阳有些不懂清远的意思,他在宴溪身旁走,说道:“看宅子的事我不大懂,还得穆将军多操劳。”欧阳说的是真话,他在无盐镇住的房子,打记事起就住在那,在京城住的宅子,是皇上赏的。总之他没有自己看过,是以不清楚这看宅子究竟该如何看。   宴溪看他倒是坦荡,于是说道:“我也不常看,听闻别人看宅子讲求风水,我呢,讲求顺眼。总之就是自己看着舒服就成。这会儿是替公主看,公主说了算。”二人说话间就到了穆府,宴溪把之前找宅子的小厮叫了出来,便随着小厮走了。   第一处宅子在欧阳旁边,看着宅门应是与欧阳的宅子差不多大,推门进去,却发现别有洞天。欧阳看了看,至少有五个自己的宅子大。院内做着园景,都这会儿了,那水中还有成群的锦鲤在游。   清远并未向里走,摇了摇头:“下一处吧!”她要这么大的宅子做甚?一个人住在这空荡荡的宅子中,半夜里沉了湖别人都不晓得。   一连看了五处,清远都是到了门口就走,直至最后一处。推开门后看到是一个二进小院,院内种着的花草此时已落败,清远最近卧房,一大面空空的墙壁刚好可以做成书墙:“就这里吧!”突然开口说道。   宴溪和欧阳对视一眼,他们万万没想到,清远竟会选了最不可能选的一处,前面看那些,与她的身份最为般配,而这里,仅仅是普通人家的宅子。   “就这里。”清远说道,而后指指院中的花草:“把所有的花都拔了,给本公主种一棵参天大树。”   “.........”   待与清远分开,欧阳终于忍不住问宴溪:“公主似乎有些性格,与我想的不一样。”那时他的笔落到她身上,传来她一声娇喝,那时只觉得这女子不好惹,今日才发现,何止不好惹,竟还有一丝难懂。   宴溪摇摇头:“不懂她。”   说罢作别欧阳,回到穆府与父母用午饭。穆老将军看到宴溪进来,鼻子里哼了一声,沉着脸不理他。   宴溪装作没看到,坐下后对穆夫人说:“皇上派我和欧阳大人帮清远公主选宅子,说是想让她以后住在京城中。起初带她看了好些大宅子,她都没看上,最后选了最小的一处。”   “哦?”穆夫人眉头扬了扬,她认识的清远,可不会选小宅子,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改日得去拜访她,看看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皇上还命我帮欧阳大人一起办归田战士之事,许是担心那些老大人们胡来。”这句显然是对着穆老将军说的,穆老将军给自己夹了口菜,又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穆夫人瞪了穆老将军一眼,而后对宴溪说:“今儿收拾私库,找出好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你吃了饭叫镖局的人来,把东西送到无盐镇。”穆夫人想通了,儿子高兴最重要,自己未来年岁大了不能守着儿子一辈子,到了了,还不得人家姑娘陪着他。   “送到无盐镇做什么?”宴溪故意问她。   “给我儿心上人。”   “哦...”宴溪闻言笑出了声:“她喜欢喝酒,母亲再看看替儿子寻点好酒给她。”   穆老将军一听还要寻好酒,把筷子一扔,转身走了。   ====================================   春归很想宴溪,打他走的第一天开始,便很想他。春归亦很忐忑,宴溪曾不辞而别过,京城距无盐镇几千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忍着不给他写信,其实是在想着若是他变卦了反悔了自己写信给他,总是有些难堪的。春归不想变得那样难堪。   他倒是好,一封接一封的写信,有时一日一封,有时一日恨不能两封。每回看他的信都觉得面红心跳,那说的是什么话!心肝宝贝什么肉麻叫什么,还常常对她说自己一身武艺很不能驰骋她这片战场,问她荆州城发水了吗?问她有没有想念她的老友...   有一回看信,恰巧青烟也在,抢过一看:荆州城发水了吗?便对春归道:“穆将军与你真是没话找话,荆州城发不发水与他何干?不够他操心的...”春归出了个哑巴亏,憋的脸通红,转身跺脚走了。穆宴溪这个王八蛋写的越来越离谱,有一日竟问她是否怀念他的千军万马....春归气的把信拍在桌上,这说的什么话!都说他们名门望族高贵持重,怎么到他这就这样下作呢?   终于有一日被她说的面红耳赤,提起笔骂他一句乌龟王八蛋!骂完了心里舒爽了,却觉着更想他了。   最怕夜深人静之时,想他想的最凶,常常爬上屋顶去看月亮,边看边想,这个王八蛋在做什么呢?从来没有这样笃定的去想一个人。再睡不着的时候就把他的信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看。他的字写的极好,龙飞凤舞一般,像极了他飞扬的神采。 第83章 千里寄相思(四)   无盐镇的初冬阴冷, 人们上街都裹上了厚衣裳, 往年冬天春归并没有那样怕冷, 今年不知怎了, 裹上兽皮还是冷。旺达他们下山,看到春归坐在面馆里哆嗦,于心不忍, 过几日就送来了上好的兽皮, 从头裹到腿, 终于暖和了一些。   “今年怎的这样冷?”春归在面馆里支着脸问阿婆,阿婆看了看她的小脸儿,叹了口气:“你夏天生的那场大病,还没调理好, 身子亏了。”   “都这样久了还没调理好吗?”春归有些纳闷, 自己胃口好,能跑能跳的。   “你眼下也快出师了, 自己不会为自己瞧病吗?”阿婆慈爱的点了点她脑门, 帮她把衣裳裹紧。   “我瞧着我自己挺好。”春归嘴嘟了嘟, 站起身:“阿婆我去找青烟!”说完撒腿向外跑, 却一头扎进一个人的怀中, 她哎哎哎喊了两声向后仰,被那人拉了回去。好家伙!春归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男子,颀长的身材,一双桃花眼看人自带三分笑, 鼻子□□唇红齿白,额上赫然一个美人尖又将他的五官衬的柔了一些。   “吃面吗?里面请呀!”春归看他站那堵着门不动,张口问他。   那男子朝春归笑了笑,那笑极真,极暖:“我吃面,也找人。”   说话的声音与旁人亦不同,带着几分柔。好家伙,无盐镇竟有这等风华绝代的男子?   春归收回向外走的腿,转身旋进了面铺,指着一张桌子:“来,坐这!”   男子点点头,在春归对面坐下:“可否请小姐赏我杯热水?”   竟然叫自己小姐,春归觉得好玩,起身为他舀了碗面汤。而后抬了抬下巴:“找谁?”   “我找春归。”   “........”春归打量他一眼,而后问他:“你找春归做什么?”   “拜码头。”他说了拜码头这个词,让春归觉得新鲜,无盐镇哪里讲拜码头,无盐镇连码头都没有。   “什么是拜码头?”春归真心实意的问他。   那男子想了想:“就是结交朋友,从此在这里,她可以照应我。”   “哦....”春归哦了声,又打量了他一下。而后眼睛弯了弯:“我就是春归,你来拜我。”   男子一口面汤差点喷出来,看眼前这个裹着一身兽皮,看着像个女匪的女子,怎样也无法与他人口中说起的那个山间精灵联系在一起,但再仔细看看,那双眼睁的溜圆看着你,眼底闪着无尽的光,可不就是精灵嘛!他笑了笑而后放下碗:“久闻大名,春归。”   “........”这究竟是什么说话礼节?“请问您在哪里久闻我大名的...”   “东线。”   “哦哦。”春归着急去看青烟,不能再与他闲聊,于是起身问他:“你在无盐镇待多久?想必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有事情。但我眼下要去看望一个朋友,你能等等吗?”   那男子站起身,从腰间拿出两张戏票放到桌上:“这里新开了间戏楼,今晚开始正式开张,春归若是感兴趣,拿着这个进去听罢!”   春归还从未正经听过戏,听他这样一说立马来了兴致,鸡啄米般点头:“要去要去,可以多给几张戏票吗?我们拢共五人。”   “自然。你拿着这个到戏楼门口,就说是月老板的好友,自然会有人带你进去。”男子说把起身,朝春归欠了欠身,转身走了。   春归看他走路的步伐,与一般男子也不尽相同,并不是大步迈出去,而是比大步小一些比莲花步大一些。   她目送那男子离开,转身往成衣铺子跑。青烟害喜,每每日这个时辰都撑不住小睡片刻,春归担忧她不好好歇息,每日都去看着她。   进门看到青烟正在裁衣,腹部微微隆起,看到春归进门便放下剪刀对她说:“不是说不许你来了吗?你总来回跑,不累吗?”   春归摇摇头:“不累的。今日有没有吐?”说罢把她的手拿过来为她把脉,脉象正常,伸手把青烟拉到后面的卧房内:“你在这里睡,不许出来。”而后走到前面。   成衣铺子开了有四年,无盐镇的人已经很认了,也有其他地方的人来这里做衣裳,生意一日好过一日,春归寻思着,再过一年,就买个大的铺面,好好经营成衣铺。而今她不走镖了,成衣铺和面馆是她和青烟安身立命的根本。到了傍晚,张士舟来了,三人叮嘱好看店的婆婆,回到医馆吃了饭,便奔戏楼赶。   那戏楼开在无盐河边,是从前的红楼。红楼这几年接连出了几档事被戍边军关了。这会儿重新开了戏楼。   春归报了月老板名头,果然好用,被人领进去后坐了最前面的位置。张士舟从前在京城常听戏,对春归说道:“春归你带银子了吗?”   “听戏带银子做甚?”   张士舟指了指春归的位置:“这个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坐在这里的人,要给角儿赏赐。”   “.......”春归一脸茫然。   “就跟你去看杂耍,叫一声好扔一个铜钱一个道理。”张士舟扶额,生怕春归一会儿闹了笑话。   “哦哦,我懂。”   正说着话,台下的烛火被熄灭,只有台上亮着光。一个女子袅袅婷婷从幕布后走出,诺大的舞台上,只站着她一人。她张口悲叹了声,随即扬起水袖掩面站在那,肩膀微微抖着。无盐镇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戏,一时之间竟都看傻了。   过了片刻,周遭想起鼓乐声,那女子放下水袖,真正唱起了戏。这会儿才看清她,脸上画着艳丽的颜色,神情随着戏文而不断变化、如泣如诉。春归不大听得懂唱的什么,却感觉心如刀绞,直听到如痴如醉。一曲终了,回身看看后面的人,竟有好些人在拭泪。   张士舟大喊一声“好~”,那字音拉的很长,竟也有顿挫,好似是为了配合刚刚的戏文。好字音落,一块银子扔到台上,那唱戏的女子面朝张士舟,莲步轻移到他前方,欠身做了个万福。台下人这才看清,这哪里是女子!这是一个男子呀!于是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叹声...   “唱的比京城的名伶还要好。”张士舟对春归说道:“你怎么认识这样一个神人的?”   “他来找我拜码头。”春归小声说道。   待看了戏,春归他们留下没走,人都散了才挑起帘子进了后面。月老板正在擦拭脸上的油彩,见春归进来,朝她笑了笑。   “唱的真好,张士舟说比京城的名伶唱的还要好。我没听过戏,只觉得伤心..”春归想了想,刚刚自己亦是几度落泪。   “喜欢听就日日来听,报我的名字。”   “....但我不想坐那撒钱的地儿....”   月老板闻言笑出了声,他收拾妥当,又变回了那个风流倜傥的男子,于他们一群人出了戏楼。   “忙活这一碗竟是有些饿了,要去吃一点吗?”月老板问他们。   阿婆和郎中摇摇头:“岁数大了,扛不住。我们先回去,你们吃。”说罢转身走了。   “还真有一些饿。”青烟摸了摸肚子,自打有孕后,她时常觉着吃不饱,夜里总还要加一顿,今儿恰巧到了无盐河边,还不如吃些再回去。   “不如我来作东,刚刚这位军爷出手阔绰。”月老板冲张士舟点点头。大家也都不喜寒暄,找了间馆子便进去了。   “我因着要唱戏,不大能饮酒。各位要饮一些吗?”月老板问他们。   春归连忙摇头,答应穆宴溪不与外人饮酒,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不饮酒,咱们便饮茶罢!”说着要了一壶好茶。   “是宋为与你提起我吗?”午后那会儿见,他说他在东线听说过他,只有宋为在东线呆过。   月老板听到宋为的名字,皱了皱眉,而后点点头:“他常来听戏。扔银子比张军爷还要狠一些,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   “........”   “那你而今来无盐镇是来寻他吗?他前些日子回京城了..不知以后还来不来。”春归想着他既是来了无盐镇,想必是要寻宋为的,不巧的是,与宋为错开了一些日子。   月老板却摇摇头:“我们唱戏之人四海为家,未必是要寻谁,走到一个地方,搭台唱戏。想留就留,想走便走,之前听宋将军提起无盐镇上有个好春归,又恰逢想要换地儿,便带着班子来到了这。”月老板与春归豪不生分,春归这样的女子,与她也生分不起来。   “那你这回要在无盐镇呆多久呢?”张士舟问他。   “尚不可知,要看无盐镇留不留人。”   听他这样说,张士舟忽然笑出了声:“无盐镇最留人了,没见过比无盐镇更留人的地方。”他张士舟南征北战,到了最后,竟在无盐镇娶妻生子;甚至大将军在无盐镇与春归拜了天地,真的没有比无盐镇更留人的地方了。   月老板一双桃花眼笑了笑,而后举箸夹菜,他的手指,纤长雪白,竟是比女子还要好看几分。见春归盯着他的手看,便说了句:“我们唱戏的,讲究养手。手不好看的人不能唱旦角,你想,五大三粗的手指翘了兰花指,那得别扭成什么样?”   “也十指不沾阳春水吗?”春归好奇的问他。   “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他说罢吃了一口东西,吃东西也是细嚼慢咽,就那么一小口,生生嚼了许久,怕他们觉得别扭,又张口解释道:“也要注重仪态,否则上台一个五大三粗的旦角,听戏的人要疯的。”   原来唱戏是这样辛苦,春归看着他,不禁同情了几分。 第84章 千里寄相思(五)   几人吃完饭便散了, 张士舟带青烟回去歇息, 月老板送春归回医馆。   二人都不大说话, 不知为何, 春归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悲伤。   “有适合清早吊嗓子的地儿吗?”月老板突然开口问她。   “吊嗓子?”春归不知何为吊嗓子,只得问一句。   月老板笑了笑:“吊嗓子就是...”他停下站直了身体,端起了架子:“咦咦咦~~呀~呀~”他的声音穿透一片夜幕, 直冲上天空。   春归听傻了, 张着嘴愣了许久才开口:“这吊嗓子声音可真大, 清晨吊,还不把孩子吓哭。不如就去我每日遛小鹿的山脚,那里极安静,没有人, 清晨空气也好。就是入冬了, 有点冷...”   月老板点点头:“那我便去山脚下吊嗓子,初来乍到, 对无盐镇不甚熟悉, 春归你改日有空带我逛逛吧?”   “你要与我做好友吗?”春归看他表情真挚, 径直问他。   月老板愣了愣, 随即点头:“是了, 我想与你做好友。你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春归点点头:“愿意的。你唱戏太好听,以后你要多唱给我听。可是我们做好友要知道彼此的名字,我□□归,你除了月老板,可还有别的名字吗?”   “月小楼。我自打记事起就在戏班子里, 师父给我起的名字叫月小楼,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月小楼。”月小楼说道这里,竟自嘲的笑了声:“我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戏子的名字。”   “你的名字真好听。”春归发自内心的说道:“我的好友名字都很好听,青烟、小楼..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你的名字很好听。”   月小楼听春归这样说,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宋为说春归是世上最暖的女子,宋为没说谎。他点点头对春归说道:“那我先走,明日一早我就去吊嗓子,去山脚的路是向这边走吗?”他的手指直直的指向城门方向。   春归看他似乎有些迷茫,叹了口气道:“你住哪里?明早我去找你,带你去山脚,去一次你便记得了,后面不会迷路。”   “那便多谢春归了。我住在将军府隔壁的院子。”   “好,我明日去找你。回见啦!”春归说完撒腿跑进医馆,看到郎中在写方子,连忙凑过去看,看了半晌,听到郎中开口问她:“治什么的?”   春归想了想:“自然是治痢疾的。”郎中满意的笑了笑:“我徒儿要出师了。教会徒儿,饿死师父。你出了师以后师父就不给人瞧病了,不来养我。”   “那有何难?”春归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钥匙:“知道这是什么么?将军府的私库!别说一个师父,就是十个我都养得起!”   阿婆在一旁被她逗笑了:“瞧你那点出息,还没嫁人呢!人家的私库怎就成了你的了!”   春归哼了声,转身走了。   第二日春归早早起身,向将军府走,还未走到,远远见着月小楼身穿一身白色毛皮,手中捧着一个暖炉站在那,像一幅画。春归长了这么些年,没见过这样柔美的男子。旺达他们是猎户,一身彪悍之气;宴溪和宋为是武将,孔武有力;欧阳先生是书生,彬彬有礼;而月小楼,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春归朝他招招手:“走哇!带你去山脚!”   月小楼快走了几步,走到春归身旁:“多谢你春归,这样早就起身,没睡好吧?”   “只比平日早起半个时辰而已。”   “会影响面馆的生意吗?”   “面馆里有帮忙的人,无碍的。”春归朝他笑笑,她的笑容真挚而热忱,月小楼心中又暖了下。宋为果然没有骗人。   路过面馆,春归放出了小鹿。初冬的无盐镇易起雾,二人一鹿在街巷中走着,像极了一幅幽静的画。到了山脚,春归对月小楼说道:“你在这里吊嗓子,我带小鹿去玩。待你吊完嗓子,我来接你回去。明日你就能找见了。”说完朝他摆摆手,带着小鹿跑了。刚跑了几步,就听见后面的人甩开了嗓子:“咦~咦~咦~咦~呀~呀~呀~呀~”,春归回身看了眼,月小楼的声音穿过薄雾,直上云霄,他的手捻成了兰花指微微抬起,头向一旁侧着,微闭着眼...开口唱的那句春归听懂了:此去经年,应是良晨好景虚设。便纵有千钟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月小楼唱的悲切,春归不忍再听,带着小鹿跑到很远的地方,月小楼的声音偶尔会传过来,春归心想:唱戏不易,为了入戏,整个人竟要那样悲伤。   待春归回去接他,他已恢复如常,看见春归对她笑笑:“见笑了,春归。”   春归摇摇头:“好听。我带你吊嗓子可以听戏,还不需要向台上丢银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啦!”   月小楼听春归这样说连忙致歉:“我唱戏不讲究那个,并未说过坐那个位子一定要向台上丢银子。张军爷误导你了,那是京城大爷们的做法,我们真的不讲究这个。”   月小楼不识逗,春归随便说了一句,他竟然当真了解释这样多。   春归也连忙致歉:“月老板,我逗你玩呢!..”   “...”月小楼神色有些尴尬:“对不住,我有时不大能分得清是认真还是闹着玩...”想来还是打小唱戏看人脸色,容易把什么都当真。   “你快别说啦!再说咱们两个就要站在这里互相磕头致歉啦!”春归咯咯笑出了声。   “好好好,我不说了。”月小楼摆摆手,他摆手的姿态竟如在台上一般,一只手捏着袖子,另一只手直直的立起轻摇,头也随着手轻摇,果真是入了戏的人。   春归学了学小楼摆手,发现学不来,颓然的放下手:“月小楼,怎么这些动作你做起来那样美,我就不行?”   “你不要学我春归,你美在天然纯粹,我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而你是老天赏赐的。”月小楼向前走了几步:“你看我,就连走路,都这样扭捏着,改不了了。”月小楼说罢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不知为何,好像不经意间就会叹气。兴许是习惯了。”月小楼眉间的薄雾散不开,春归看了看他,心眼:究竟是何人要这样悲伤呀!   待到了面馆,月小楼对春归说道:“宋将军说他前些年清早会来这里吃一碗面,我回到宅子里也是一个人,不如以后每天清早我吊完嗓子,也在这里吃碗面?”   “那自然是好,付账就行。”春归逗他。   月小楼红了红脸:“帐自然是要付的,不付帐是土匪作为,要不得。”说完看到春归正冲他眨眼,才意识到春归是在逗他,于是像戏中一样摇摇头:“罢了,罢了,我无可救药。”   “不不不,我多逗逗你,你就能分辨了。”说完开了门:“快进来,我叫阿婆煮一碗清然面给你,你唱戏不能食辣,我记得的。”   月小楼感激的点点头,对春归进去,这会儿面馆里已经有一些人了,正在议论昨晚的戏子唱的好,男人女人都随他落了泪,看到月小楼忽然安静了下来。到底是小地方,不大习惯当面夸人,有人低低说了句:“月老板。”月小楼冲他笑了笑:“昨日多谢捧场。”   春归将清汤面断给月小楼,又拿了一小份烟笋给他:“这个你可以吃,不辣,爽口,对喉咙好。”说完冲他眨眨眼。   月小楼冲春归感激的抱手:“多谢你,春归。”他说话永远这样一本正经,谦逊有礼。   “春归,我也要烟笋。”一旁的食客看到月小楼有烟笋难免嫉妒,开口逗春归。   “你会唱戏吗就要吃烟笋!”春归斥他一句,却转身也拿了一份给他。   月小楼缓慢的吃一碗面,听身边的人说着镇子上发生的家长里短,时而喜悦时而愤怒时而悲伤,短短一个早上,竟感觉像看了十几个戏本,每一个都生动鲜活。   待他吃过了面,从衣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慢慢的拭嘴角,面馆中又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月小楼那只好看的手,在他红润的唇边微微停留,竟是比女子还要美几分!月小楼似是已习惯了这样的注视,站起身朝大家施礼,而后缓缓走出面馆,他的白色披风被初冬的风吹了起来,当真是入了戏,戏里是他,戏外也是他,风华绝代,诚不欺我!   春归在午后提起笔给宋为写信,她不知这封信寄到之时月小楼会不会已启程前往下一个地方,但春归就是想写,她是这样写的:“宋为:你有一个好友月小楼,于昨日到了无盐镇。我们去戏楼听他唱戏,好些人都哭了。你这个名叫月小楼的朋友,竟是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他令整个无盐镇黯然失色。”   春归写完信起身,把信送到驿站。问了一声,果然有她的信,是穆宴溪写来的。顺便拿走了这封信,路上拆开看,这回他的信写的很正经,他说:“我在朝堂上遇到了欧阳先生,无盐镇出来的人,果然如无盐镇一样坚韧正直良善,且有满腔韬略,春归,你的欧阳先生,果然是极好的人。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春归。昨夜我梦到你对着我哭,说你想我念我,我觉着我梦到的是真的。”   春归把信揣进怀中,穆宴溪这个傻子,生怕自己心中没有他,就像自己总是胡思乱想,担心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一样!   都是痴傻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保持更文好心情,恳请大家不要在评论区骂月小楼和春归,我当然不会剧透,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和故事。请大家给一点耐心哈....   北京的春到啦,今儿加完班抬头看到窗前的树竟抽出了新绿,不自觉哼起了南无乐队的《春来了》,太魔性了哈哈哈,感觉明天又是可以日万的一天呢! 第85章 千里寄相思(六)   月小楼每日吊过嗓子, 都会来面馆吃一碗清汤面, 无盐镇的冬日一日冷过一日, 春归担心月小楼着了风寒不能唱戏, 就把将军府的钥匙给了他:“天气这样冷,山脚风大,万一惹了风寒嗓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这是将军府的钥匙, 你在二进院里吊嗓子, 应是不大会吵到他人。”   月小楼看着掌心的钥匙问春归:“你就不怕你的穆大将军回来生气?”小楼来无盐镇有十几日了, 早上吃面之时会听到有食客打趣春归和穆将军。   “那有什么可生气,他不是那样小气的人。我晚点去将军府跟守门人打个招呼,明日你就可以去啦!”春归说罢想起宴溪的豪言壮语:将军府都是你的...   月小楼听春归这样说,也没有客气, 白皙的手指挑起那把钥匙塞进了袖中。 “宋将军在无盐镇没有宅子吗?他在这里呆了三年, 按理说该置办个宅子的。”   “那会儿我们也帮他看过宅子,在无盐河边有一处老宅, 都说那宅子风水好, 但宋为喜欢住在营地里, 他觉着方便。后来便作罢了。”那会儿春归也觉着奇怪, 为何宋为不买那处宅子。   “他住在军营却没每日清早来面铺吃面..那会儿还是面铺吧?宋将军说过, 那会儿你的面铺开在外面。”   “他呀!就是那几年太闲!”春归说完咯咯笑出了声。   月小楼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春归,不再言语。作别春归出了面馆,回到宅子里。白日里不唱戏,也不消去戏楼,一个人在书房内倒腾一些小玩意儿消磨光景。   月小楼少年时很苦, 渐渐的唱出了一些名声,银子就多了起来。有些戏痴,一晚要豪掷上前两听戏,后来他自己养了个班子,从前别人叫他月老板,那是行规,唱出来的才叫老板,没成角儿的别人还叫唱戏的。现如今别人叫月老板,是因着他的确是月老板了。他的戏楼,在东线一票难求。   这次带人来无盐镇,距离东线几千里,一路跋山涉水,风雨无阻。到了之后就看上了那个红楼,买了下来,改成了戏楼。月小楼亦是戏痴,别人唱戏,下了台该怎样还怎样,他不成了,他下了台,也还是戏中人,走不出了。   宋为曾劝他:人活一世,总该多痴迷几样东西,走出戏本子,你当有其他的心头好,行一座桥,看一眼云,爱一个人。总是困在戏中出不来,行不敢行,敢不敢看,爱不敢爱,生怕自己的架子倒了。难不成这架子要端到耄耋之年,端进孤冢吗?   因着宋为说这番话,月小楼几日没有理他,但当他走出了江南烟雨来到西凉,才发觉宋为说的对。他的架子还在端着,但已经有了一些凡俗之气。若是在从前,要他在热气氤氲的面馆里满头大汗的吃一碗面,他是万万不肯的。现如今,每日去吃上那么一碗,听听家长里短,倒成了每日心里最为期待的事。   收起小玩意儿披上披风便出门了,一路慢悠悠的走,最后竟是到了成衣铺。推开门,看到青烟正在画一幅衣样子,抬头看见月小楼笑着招呼他:“月老板。”月小楼笑着点点头,对青烟说:“想做几件衣裳,都说青烟姑娘的衣裳做得好,就前来打扰。”   青烟连忙起身为他搬椅子被他拦下了:“我自己来罢!你不方便。”   “也好。”青烟因着有孕,眼下有一些圆润了,本就眉眼温柔,因着这圆润,更平添了几分温暖。月小楼看了看她说道:“青烟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我们江南女子。”   “是吧?”青烟的眼眯着,笑了笑,而后拿出一些衣样子递给他:“月老板来挑一挑,挑好了我帮你量尺寸。”   月小楼拿起衣样子来看,都是男子的衣样子,青烟果然是厉害,这写衣样子十分不俗。但他将这些推回去:“我要女子的衣样子。”说罢看着青烟,目光坦荡没有隐藏。   青烟听他这样说,手指慌乱了一瞬,而后想起他是旦角,旦角做一些女子的衣裳实属正常,而后后一想,没准儿是送给哪个女子呢!这样想着朝小楼笑了笑,把衣样子拿给他。   月小楼拿着衣样子看了许久,最终挑了几个样子,他对青烟说道:“用我自己的衣料,你该怎样算钱就怎样算钱。但我要微微改动一些,站在台上灯光亮,除了台上,其余的地方都很黑。这衣裳的配色可能要按照我说的改,衣袖也要改,除了原本的衣袖,还要做大长的水袖。”   “嗯好。”青烟点点头,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来帮你量尺寸吧?”   月小楼点点头,站直身体,缓缓摊开手臂。青烟的软尺从他腰间围过,心里叹了声,平日里藏在衣裳中没有发觉,而今这一量竟是不比窈窕的女子粗。看他吃东西亦是细嚼慢咽吃很少,想来唱戏这会儿行当竟是比当年自己在红楼还要更严格些。   “别说给春归听好吗?”半晌未说话的月小楼突然开了口。   青烟愣了愣,问他:“做衣裳的事不能说与春归听?”   月小楼点点头:“不仅是春归,其他人也不要提起。”   “好。”青烟拿过账本,撕下刚刚写的那一页:“我不记账了,你衣裳做好了直接找我拿,无需找铺子里的人。”   “好。多谢你,青烟。”   青烟多少有些懂得,她朝月小楼笑了笑:“月老板的那个戏楼,从前是红楼,红楼是这方圆几百里最好的青楼。而我,是红楼里的头牌。”说完把那页纸撕的粉碎,扔进一旁的竹篓中。   “所以,不必谢。”   月小楼心中一暖,朝青烟点点头,转身出了成衣铺。青烟看着月小楼的背影,被寂寥冬日染上了一层暗色,忍不住叹了一口。   ==================================   清远对她那个小院子没做什么改动,除了把院中的花拔掉种了树外,还要求在卧房做一整面书墙。她对这面书墙极尽刁难,书格该如何打,尺寸如何,她统统要过目。   前前后后改了五次,第五次的时候,工匠拿着图纸找到了欧阳,见到欧阳差点没哭出来:“不会画了..不知道公主要什么!”那工匠是宴溪找来的京城顶尖的工匠,京城的大宅子几乎都出自他手。   欧阳想了想对他说:“我去找公主,你回去等消息吧!”这样说着便出了门,去小院里找清远。此刻她正抱着手炉坐在卧房中,看到欧阳来了眉眼闪了闪。欧阳没有多话,行礼后将一张绘了墙尺寸的纸铺在了桌上,对清远道:“微臣帮公主画图,公主看着微臣画,哪里不对,公主提出来,微臣重新画。”   “你会?”   “多少懂一些。”像欧阳这样出身的男子,什么都要懂一些,家中必要的东西大多是自己动手做出来的。他说完拿起笔,去量墙,而后落回到图纸上,边画边问清远:“这里,要怎样倾斜?”他指着一个书格,那里工匠改了四次...清远想了想,手比上去:“这样。”   欧阳顺着她手的方向画上去,而后走到墙那里,找了一根棍子摆了上去:“这里做完了应是这样,对吗?”   清远想了许久:“对。”   “好。”欧阳放下木棍回到桌前继续画,他极专注,外面天色暗了丫头进来掌灯都未注意到,一心铺在那张图纸上,改了画,画了改,没有丝毫不耐。   清远看着他在灯下的侧脸,鼻子的阴影投到右侧脸上,眼睛一动不动,像个假人。   “你与你的心上人,可圆房了?”清远突然开口问他,这个问题让人猝不及防,欧阳的手抖了抖,一滴墨滴在了纸上,晕染开来,白画了。   “可圆房了?”清远低头看看图纸,又看看欧阳。   欧阳站起身,看着清远,他不懂清远为何要问这个。   “你的心上人是春归吗?我在无盐镇见过她。”   欧阳脸红了红,点了点头。   “本公主猜的没错的话,想必欧阳大人还在为春归守身如玉,而春归眼下如何,你知晓吗?”清远看欧阳一脸迷茫,心道穆宴溪你可真坏,什么好人都要你做了,你占了人家的女人,还要与人做幕僚。   欧阳摇摇头,他直觉清远说的话话里有话,但他不想问。就算春归嫁人了,那也应当由她对自己说,她不说,定是有她的理由。   清远笑了笑:“本公主不该突然出声吓到欧阳大人,欧阳大人有劳了。”说完让丫头换了个手炉,坐在那一言不发。   欧阳拿出新的图纸,从头开始画,因着适才画过一次,再画起来就快了许多。不出两个时辰就追上了刚刚的进度,而后继续一边给清远比划一边画,直画到晨曦初露,才得以完工。   举起图纸走到墙的面前,把图纸铺到墙上:“这些是缩放,工匠做的时候会按照这张图纸放大。公主想要的,欧阳清楚,这面书墙,欧阳会带着工匠一起做。请公主放心。”   “你来监工,本公主自然放心。七日内完工,本公主要搬进来。”清远说完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册子:“按着这些去采买书籍。”   欧阳看了看,各类别的书籍都有一些,医理类最多。他不是多话之人,把书册收到袖中:“今日下了朝就去办。”   “多谢。你不想知道春归眼下如何了?是否跟了什么人?” 第86章 千里寄相思(七)   欧阳有想过, 春归那样好, 兴许不会一直等自己。清远是从无盐镇回来的, 她的话中有话让欧阳心底蒙了尘。   “若是春归想说, 她会告诉我;她不告诉我,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与她,并未私定终身, 她完全可以决定与谁一起。”欧阳心里装着她, 但亦明白即便装着, 也从未与她挑明了说。他觉着自己装着她,足够了。   “即便那个人是与你交好的穆宴溪吗?”清远突然笑出了声:“不妨去问问穆宴溪,他与春归,到底如何了?”   欧阳听清远这样说, 心蓦然沉了下去, 愣了半晌,朝她躬身准备走。却听清远说:“欧阳大人是有抱负之人, 适才与欧阳大人说话, 大人脸上神情心中所想一览无遗, 这样, 如何实现自己的抱负?欧阳大人看看早朝之时, 除了穆家人不掩喜恶,其余的人,哪一个不是敛着藏着?若是都像欧阳大人这般,有一些人早不知死了几回。”   欧阳知晓清远说的对,于是诚恳的说一句:“多谢公主提点。”   清远目送着欧阳离开, 心道春归是有福气,爱慕她的男子都是世上顶好的男子,这欧阳是一个玲珑剔透之人。转身回到卧房,看着那面空着的墙壁发呆。   未出嫁就立宅子的公主,她是头一个,皇后不知为此与她生了多少气,话里话外给她穿小鞋。清远倒是不在乎了,眼下她想明白了,有什么可斗,留着一条命苟且着,比什么都强。至于母妃,这次回来,突然对清远说宫外好,不想再回宫了。   清远一夜未睡,这会儿再回宫,怕是又要被皇后斥责,想了想,叫丫头铺了床,点了火盆,在这里歇下。   一觉睡到午后,睁眼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推开门出去,看到欧阳和工匠已等在那里。   “你没睡一会儿?”清远看欧阳眼下有一丝乌青,猜想他下了朝就赶了过来。   “书墙要紧,我带着工匠进去对照图纸勾勒一遍,公主请移步前厅等候。”欧阳好似忘记清远对他说的春归的话,一心想帮清远把书墙做完。他这样,清远反倒有些后悔,不该说那些话。于是向一旁侧了侧身,对他道了句:“多谢。”   叫丫头备了轿,出门觅吃食。住在宫外的好处是自在,比如眼下,饿了,就可以出门。去永安河旁找家馆子,坐在床边看景儿,顺道听听食客们都在聊些什么。   如今京城的冬彻底来了,永安河结了冰,水市变成了鱼市,不知哪里来的人,在永安河上凿冰窟窿,凿好了后把网撒下去捞鱼,清远觉得好玩,问一旁的丫头:“这永安河夏季的时候有鱼?这样多鱼?”   丫头也困惑的摇摇头,看着冰面上的热火朝天。   “公主您看,那是穆将军吗?”丫头手一指,清远顺着她手指望去,一个身长玉立的公子裹着一身兽皮站在那,不是穆宴溪是谁?再看他身旁站着的人...一件黑色毛绒皮风,一顶黑色皮帽..清远的心倏的跳了起来,是姜焕之!!!   他怎么来京城了,他为何来京城?清远站起身想下去找他,转念一想,他来了没找自己,显然是不想见到自己,拳头紧紧握住,颓然坐了下去。小二将她的吃食端了上来,她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吃不下,再看过去,穆宴溪和姜焕之已经不见了。   清远叫小二把东西包了起来,让丫头提着,上了轿直奔小院。欧阳应是还未吃东西,一会儿让人热了给他吃。下了轿才发觉下雪了,那鹅毛大雪打在人头上身上,只消站一会儿身上就覆了一层雪色。走进院门,看到两个男子站在院子说话,清远深深看了眼身着黑色披风的背影,低下了头。   宴溪和姜焕之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看到清远正在拍自己肩头的雪,听到宴溪请安的声音才抬起头:“免礼吧!”而后看向姜焕之:“哪阵风把姜郎中吹到京城了?”她笑着与他说话,却看不出更多情绪。   姜焕之看了宴溪一眼,而后说道:“来京城采买药材。”   “我公主府不卖药材。”清远呛他一句,而后向书房走:“里面说吧,雪下这样大,受凉了可不好。”   “姜郎中明日要走,末将想着在他走之前总该来拜会公主,不然礼数上说不过去。”宴溪担心姜焕之与清远拌嘴,连忙解释两句,毕竟是京城,还有那么多下人看着,万一清远因此怪罪姜焕之,就麻烦了。   到了屋内,宴溪脱掉兽皮,小心翼翼交给丫头挂起来。清远瞥他一眼:“京城冷到要穿兽皮了?这样大张旗鼓不怕人笑话?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外露?”猜他这件兽皮是春归赠的,是以言语间贬损他。宴溪则笑笑不说话,她今日火气来的莫名,与她较劲,犯不着。   “公主府的炭盆不够热?姜郎中要穿披风取暖?”她训完宴溪又冲着姜焕之来了两句,这会儿终于沉了心思,敢看他两眼。他眉眼间的不羁刺痛了清远,那样不羁还在院中种满了花,还为人守身如玉,营造这样不羁的假象做什么?   “不必脱了,拜会过公主了,就不多做打扰了,告退。”姜焕之看不惯清远那样说话,两人好久没见,好歹也是故人,她明里暗里的呛人,想回她几句又想起她在自己卧房的那副可怜样,终究是开不了口。说完朝清远躬了身准备向外走,却被清远唤住了:“既是来拜会,话还没说几句,你们西边的人都是这样待人的吗?”   姜焕之猛的转过身子,修长的手指去解披风的系带,眼睛看着清远。宴溪说要他来的时候,他犹豫许久。上次分开之时那样尴尬,他本不想再见清远,被宴溪好说歹说着来见了,清远却一再言语上挑衅他。姜焕之起了分别心,想与她好好斗一斗。   这会儿仔细看她,才发现她麻子全消了,一张脸艳丽明媚,美的咄咄逼人。   解下披风交给丫头,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这才开口说话:“仔细看了看公主的脸,怎还没有生麻子的时候顺眼了?”   “........”   “京城没有好郎中给公主瞧脸还是宫里的太医眼下是摆设了?”姜焕之知晓清远在乎什么,她爱美,与她说别的她能斗志昂扬与你掐到底,唯有这个美字,她极在意,生怕自己不够美。   他这样说话,清远心中却有一丝暖,姜焕之坐下了,她的心也跟着落下了,终于是能好好说话。对着丫头说一句:“看茶。”而后目光灼灼的看着姜焕之:“药材买齐了?可还有需要帮衬的?”   宴溪看他们好好说话了,边站起身说道:“今日下了朝,听欧阳大人说带着工匠来公主这里,末将去看一眼,二位先聊。”   宴溪何等精明之人,清远看姜焕之的眼神,他瞬间明了。识趣的出去留他二人说话。   姜焕之看他出去了,才意识到今日似乎是被宴溪算计了,心下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清远。“采买完了。”   “来了几日了?”   “五日。”   “住在哪里?”   “永安河边的客栈。”   “下回还什么时候来?”   “三年后。”   “...........”清远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窗外的雪随着一阵风旋了进来。姜焕之连忙起身去关窗,口上责备她:“这样任性,得了风寒好受怎么着?”   光好窗去看她,她站在那一动不动,脸上的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姜焕之有些慌了,自己说了重话吗?   “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哭了...”他看了一眼丫头,意思是快来哄你们公主。那丫头是跟着清远去过无盐镇的,今日也是先看到姜焕之故意指给公主看的,像她们这样从小跟在主子身边的人,就像主子肚子里的蛔虫。   她欠了欠身出去了,留清远和姜焕之独自在屋中。   ......   姜焕之没有法子,从袖间扯出一方帕子递到清远面前,清远撇过头去不接。叹了口气,帮她拭泪。   “你这说哭就哭的本领是如何练就的?回头你也教教我,下回碰到难缠的病人,我也哭一哭,兴许能治病。”姜焕之在逗她,却见她笑了一声,而后哭的更凶。   帕子很快湿透了,他放下帕子用衣袖去擦她脸,却被她轻轻拉住手,盖在自己脸上。   “姜焕之,我有一点想你。”姜焕子的袖子盖在她的脸上,他身上淡淡的药材味道令她安心。看不见他的脸,终于敢于对他说出想念。那日从他的医馆出来,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抽离,好像留在了那面书墙前,明知与他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执念。挑了小院就像他医馆的那处。到底是女子,不管平日里多蛮横多跋扈多有心机,心中有了人都会变得柔软。   姜焕之看着她的耳坠子因着哭泣在她耳边一抖一抖,她走后他用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清远就是那样的女子,你恨她厌她到咬牙切齿,然而她走了,你却觉得空落落的。   “姜焕之,我想你。”清远又说了句,她攥着姜焕之袖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她以为自己都能过去,却在看见他那一刻慌了神。   姜焕之站在那里没有动,他刻骨铭心爱过人,知晓爱人的滋味,也知晓失去的滋味。轻轻的拍了拍清远:“清远,趁还来得及,放手吧!”   姜焕之还是不了解清远,清远这一辈子头一次这样惦记一个人,不是想占有穆宴溪借他上位那种惦记,而是真的惦记。她摇了摇头:“不。姜焕之,不。”   “那你想如何呢?”   “与你一起。”   “我明日要走了。”   “留下。求你。”   “对不起,清远。”   姜焕之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狠了狠心:“西线距这里几千里,就算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也要二十几日,我不可能留在京城,你亦不可能离开京城。就算你我之间有一人放弃一切,别忘了,最重要的是:我心里没有你。”   姜焕之太狠了,清远看着他,他说的对。就算自己放弃一切又能如何,姜焕之心里根本没有她。她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喊了声:“来人。”   丫头进来了,看到主子眼睛肿成了两颗核桃,姜焕之站在那一动不动。   “送客吧!”清远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蔻丹,仿佛刚刚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姜焕之拿过自己的披风披上,又看了一眼清远,转身走出去。这才发现,清远为自己选的院子不大,方方正正,方位像极了自己的院子,只是她的小院里没有花。不知怎的,他想去看看她的卧房,让丫头带他去看,欧阳和宴溪正站在那一面墙前说话,看到姜焕之进来,宴溪对欧阳说道:“欧阳大人,姜郎中在瘟疫之时去了无盐镇。”而后对姜焕之说:“公主不知为何,非要在这面墙上做书墙,她对书墙要求高,就连书格的方向都不能错。欧阳大人画了一夜,终于画出了她想要的样子。”   姜焕之没有做声,抖着手接过那张图纸,分明是自己的书墙。她大概不知,那几个倾斜的书格是年久失修烂掉了,自己随便找了几块板挡上。   不知心里哪块地方被狠狠的触动,起了生生的疼,他把图纸交给宴溪转身向回跑。   推开那扇门,看到清远正坐在那里,她的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捂着脸,无声的哭。听见开门的声音说了句:“出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样崩溃过。   话音刚落,就感觉一双手放在她的肩膀,她被提了起来跌进了一个微凉的胸膛。   “傻不傻?”姜焕之抱紧她,在她头顶说了这样一句。   清远不知该如何说,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生怕他转身就走。   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哭完了?”姜焕之低声问她。清远点了点头:“哭完了。”声音沙哑。   姜焕之捧起她的脸,明明是一张艳绝的脸,此刻却哭的红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太难看了,以后还是不要哭了。”   想亲她一下,却发现哪里都是肿的,找了半天找不到一个能下嘴的地儿,只得叹了口气吻住了她的唇。   姜焕之不知多少年没有与女子这样唇齿相依过了,这一瞬竟有些失神,清远也不懂该如何继续:“是这样吗?...”开口问姜焕之,却被他趁虚而入。   待气喘吁吁的分开,清远忽而笑出了声。   “?”姜焕之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清远止住了笑,正色道:“那一日在你的书墙前...我以为你深谙此道....”   “................见笑了。”姜焕之说完,再次吻住了她。   宴溪和欧阳还在跟那面书墙较劲,欧阳看着宴溪埋在图纸上的脸看了许久,这些日子与宴溪相处,让他无法讨厌他。   “穆将军以后会在无盐镇安家吗?”突然开口问他。 第87章 千里寄相思(八)   宴溪顿住了, 起身看着欧阳。他应当知晓了自己与春归的事, 不然不会这样问自己。可欧阳的神情那样云淡风轻, 令宴溪以为他没有疼。   “我与春归...”宴溪不知该怎样跟他说, 从前不知多少个夜晚坐在屋顶上看他与春归说话,那时宴溪嫉妒他放在春归头上的手,但那时他与欧阳亦是陌生人。而如今, 欧阳是自己的幕僚,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宴溪有些怕伤害他。   “春归...我一直把她藏在心底,请穆将军好好待她...”欧阳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在凄苦的日子中,春归是他唯一的甜。直到现在他都记得,他离开无盐镇的那个傍晚, 春归追了他那样远, 记得他们之间唯一的一个拥抱。   春归是他碰不得的伤,欧阳强忍住热泪, 他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疼。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一旦闲下来就会想起春归, 想起她在自己面前识字, 常常背出一句诗来等他夸奖。春归...   “欧阳大人。”宴溪站在他身后:“既是你问起,我便开诚布公的与你说。我没想骗你,只是那是你与春归之间的事,不应由我来说。是在四年前,我受了伤她救了我, 我们...我始终没有忘了她..我会好好待她..”   “多谢你,肯与我说这么多。”从前他最怕下雪,那些年,下了雪就会极冷,他衣裳不够,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还是觉得冷,去面馆吃面,阿婆常常给瑟瑟发抖的他盛一碗面汤,后来春归叫青烟为他做了一身棉衣,终于不再冷了;眼下那件棉衣穿在朝服里,下这样大的雪,亦没觉得冷。然而那棉衣,已经破了小洞,他缝缝补补仍旧捉襟见肘。   欧阳也曾想过去争一争,可他不想为难春归。若不是春归愿意,穆宴溪强迫不了她。他又站了一会儿,雪将他的头发打白,这大概就是自己曾畅想过无数次的天长地久。   “欧阳大人,劳烦您看一眼,这里应当如何打?”工匠出声说道,欧阳回过神来,他的眼睛微微红着。走到那堵墙前,顿觉天昏地暗。他的手比了比:“这样打。”而后对宴溪说道:“劳烦穆将军盯一盯..我有些头晕,兴许是昨夜没有睡的缘故。”说完不等宴溪回答,戴着帽子转身走进大雪中。   今日这雪下的真好,将人打了个透心凉。欧阳走在大雪中,裹紧了衣裳。他来了京城快一年了,始终没有觉得京城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哪儿呢?是在无盐镇,在那个小春归的身旁。欧阳迫切的想回家睡上一觉,兴许醒来就一切都好了。   狂风卷着大雪打的人眼睛有些睁不开,他隐隐的看着前面有个女子双手紧紧抱着树,好像在冲他喊什么。欧阳耳朵立起来仔细听了听,那女子声嘶力竭喊的是救命。顶着大雪走到她面前,看到她露在外面的手有些红肿,脸也是又红又肿看不清长相,腮边还挂着冰碴,想必是哭过后泪水被冻到了脸上。   “你这是怎么了???“欧阳担心她听不清,不得已扯开嗓子对着她喊。   那女子看到他犹如看到救命恩人,哇的一声哭了:“小女子..脚崴了..走不了…”   欧阳低头看了看她的脚,紧紧贴在树上,弯下身去拨开她的裙摆看了看,隔着毛靴都能看出肿来。   “小姐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欧阳抬头看了看,马上就要天黑了,风越刮越大,他的袖口钻着风,整个人被寒冷打透了。   那女子神色变了变:“小女子是冀州人..独身前往京城玩,没料想到会遇到这样大的风雪,连客栈还没有找…”   冀州,那可如何是好?欧阳四下望了望:“我帮你找个地儿住下吧,这样下去会冻死在街头。”他手伸到那女子身旁,拉起她的肩膀,说了句:“失礼了。”而后背起她。客栈都在永安河边,要走很长一段路。欧阳本来万念俱灰,却没成想碰到一个需要搭救之人。被他所救之人把头靠在他肩上,一语不发。   欧阳没做过这样的苦力,这女子穿的又多,身上不知带着什么繁重的东西,走几步便有些吃不消。但想到她的脚已经肿成了那样,想必是没法走路。忍了忍没有开口,待走到永安河旁之时,腿已经软了。   把她放到客栈门口对她说:“小姐稍等片刻,我去里面找一间房。”那女子没有说话,伸手用围脖把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欧阳觉得她行为有些怪异,但也不便多问。起身进去给她找了间房,又给了几块铜板叫了个小二,二人一起把那女子抬进了房间。   那女子到了房间,也不摘她的围脖,反而在自己身上摸索,片刻后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到面前的桌上:“多谢公子。”这会儿无风无雪,她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声音有些绵软。   欧阳没有与她客气,拿起那块碎银子放进自己袖中,朝她拱了拱手:“只能帮小姐到这里了,小姐有什么事儿就喊小二吧!”说罢转身要走,却听那女子问他:“敢问公子姓名?”   欧阳顿了顿:“欧阳,欧阳澜沧。”   “多谢公子。”   欧阳点点头,出了客栈。背一回人竟然赚了一块碎银子,莫不如拿这块碎银子换点酒喝。他走到酒坊,提了一坛酒,又去肉坊,切了几两肉,向自己的住处走。到了住处,开始止不住的哆嗦,仰头干了那坛酒,转身躺在了床上,昏沉睡去。这一睡,梦境流转,终于是回到了无盐镇,看到了面铺前站着的春归。春归穿一身鹅黄的衣裙,辫子上插了几朵报春花,看到欧阳后,咧开嘴对他笑。   欧阳在梦中感觉到一阵钝痛,那是春归,自己错过了便再也无法拥抱的春归。欧阳在梦里哭的泣不成声。那时贫穷,总觉着不能苦了自己心里的姑娘,藏的那样多的话,都写在信中,不敢寄给她。也只有在梦中才敢放肆的抱着春归,问她:“春归,你为何不等我?”   =====================================================================   也是在这一日,无盐镇也下起了雪,比京城还要大的雪。   春归站在面馆的窗前烤着火盆对阿婆说道:“这是瓢泼大雪吗?”   “你倒是会造词。”阿婆被她逗笑了,青烟挺着肚子到了窗前:“可不是瓢泼大雪,我们春归没说错。”说完向外看,外面白茫茫一片,只一会儿,地上便积了厚厚一层雪。一个小圆点由远及近,渐渐走近了才看出是个人,再近一些才看清,不是月小楼是谁?他在雪中踽踽独行,走一步深陷一步,终于是走到了面馆这里。春归连忙推开门让他进来,他闪身进来,嘴唇冻的青紫。   “怎穿的这样少?这么大的雪还出来做什么?”春归觉得月小楼与一般男子不同,他总会让人心疼。   小楼跺了跺脚,将鞋子上的雪跺掉才开口:“没成想是这样冷。今日戏楼歇业,到了这会儿才想起还未吃饭,就想着来这里吃一碗清汤面。”他说完话坐在火盆上,伸出手来烤火。一双好看的手冻的通红。   青烟坐在他身旁对他说道:“不会有什么事吧?”小楼看了看春归,摇了摇头:“一切都好,不必担忧。”说完轻轻咳了一声。   薛郎中听到他咳,对春归说道:“春归,你帮月老板把把脉。”   月小楼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说罢把自己的手缩回衣袖,而后看着春归:“给我一碗面可好?”   “好。阿婆在做了。你让我给你把把脉。”春归说罢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月小楼却快速的抽了回去:“无碍。咳几声就要把脉,当真是娇气了。”说罢站起身走到阿婆面前:“阿婆,我的面里,可以放一些辣吗?”   “不唱戏啦?”阿婆记得他不吃辣,他说吃辣毁嗓子。   “这几日戏班子休了班,我有点馋辣。无碍的,这一顿养两天,就好了。”月小楼说完双手合十朝阿婆拜拜,用戏文唱了句:“多~~~谢~~~”他看着是在笑,眉眼间就有一丝忧愁。阿婆看了看他,没有再说话,在面碗中加了一些辣。   月小楼端着这碗面坐到一旁,一根一根的吃面条。他其实吃不下,只是想来这面馆与这些良善之人坐上那么一会儿,听他们说说话,这样心里就暖了。又抬眼看看春归,她拿着一颗果子咬了一口,果子似乎是有些酸了,令她的眉头皱了皱。   “前些日子写信与宋为说你来了这里,想必这几日宋为该收到信了。”春归在月小楼面前叨念,月小楼没有抬头,他想起宋为临走前对他说:“此次一别,当是永别,月兄保重。”而后朝他抱了抱拳,转身走了。那时月小楼想与他多说几句话,然而宋为的马,一骑绝尘,再不给人留有机会。   宋为比原定的日子走的早,他说他要来无盐镇探望春归。他一天都不愿再东线多待,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了东线。   “若是宋为知道你也来了无盐镇,他一定很开心,估计过了年就找了辙子来这里与我们相聚了。”春归又说道。   “春归,我要走了。”月小楼打断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内,这几日更新不是非常稳定,因为家人安排了手术,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医院里。存稿所剩无几,为了每日都能打卡,只能一日1-2章。感谢理解 第88章 千里寄相思   “你要走去哪儿?回东线吗?”春归听说月小楼要走, 开口问他。   “还没有想好, 戏班里好些人喜欢无盐镇, 干脆留在这里经营着戏楼。我自己大概回去另一处, 再盘一间戏楼。”他说完笑了笑,用手指捻起一颗果子,朝春归比了比:“我吃一颗好吗?”   “酸..不是唱戏不能吃酸吗?毁嗓子。”   “这几日不唱, 可以放肆。”咬了一口, 果然很酸, 鼻子皱了皱,扶额哀叹:“春归,你是如何吃下去的...”   春归咯咯笑出了声:“我从前在山上每日都吃的!我吃惯了,你不成。青烟起初吃也吃不了。”说罢给他找了颗果干:“这个自己晒的, 不那样酸, 很甜。你既是今日开了荤,索性就酸甜苦辣都尝一遍吧!”   月小楼将果干放到口中, 果然不酸:“春归没有骗我。”   青烟站在一旁看他, 明明是笑着说话, 眉眼间的愁思却是遮不住。今日他食了酸辣甜, 这些都是往日以后不沾的东西。好些年前, 青烟在红楼里起过寻死的念头,那会儿她把从前想做未做之事都做了个遍。想到这里,走到月小楼面前对他说:“我在成衣铺新画了一些衣样子,月老板随我来看看,帮我出出主意, 看看是否足够好?”   月小楼点点头:“眼下雪太大了,你身子又不便,改日吧?”   “明日吧?雪后初霁正合适。”   “好。”月小楼朝青烟笑笑,而后端坐在窗边与春归一同看雪。这雪下的这样爽利,在东线倒是很少见这样下雪,一年大概有这样一回光景。去年的那场大雪,是与宋为一起看的。在月小楼的宅子里,月小楼在东线的宅子,亭台楼阁极尽柔美。宋为初次去的时候并不惊讶,他对月小楼说:“京城的戏老板也多是财力雄厚。”   “那你可知那些财力是哪里来的呢?”那时的月小楼问他。   “自然是唱戏得来的。”   那时的月小楼心里笑他天真,到了后来却发觉是自己天真。他长在那样的家里,怎会不知那些戏老板为何那样富有?给对方留有颜面罢了。日子久了,便发觉宋为时时处处为对方留有颜面,从不说过分的话,从不问不相干的事,他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在那场雪中到了月小楼的宅子,与他一起坐在凉亭之中,周身是火炉的热气,廊柱上覆着水珠。二人泡了一壶茶,一边看雪一边闲聊。月小楼看着宋为晴朗的眉眼满是笑意,他讲的是那个名为春归的女子。他讲着别的女子,月小楼却还是为他心动了。   月小楼在这乌糟的世上苟活了二十载,见遍了乌糟之人。他的金银财宝如何来的呢?是甩着水袖在达官贵人的府中唱戏,而后步入一个个永夜中得来的,他躲不开。宋为是他生平第一遭看到的皓月当空。这些,他从不敢对任何人道。   “这雪下的真好,竟是把月老板看痴了。”春归用手指触了触他的手肘,而后问他:“小楼,你很难过吗?那一日带你去山脚吊嗓子,你一开嗓我就差点哭了。”   “我们唱戏的讲求以情动人。”小楼笑了笑,而后站起身:“我该回去了,明日找青烟看衣样子。”说罢穿戴好走进了雪幕之中,他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圆点,消失在春归和青烟的视线之中。   过了许久,薛郎中才开口对春归说道:“春归,你这几日必须寻着机会为月老板把脉,他面黄而气虚。”   春归点点头。她最担忧的不是他的身子,而是他看起来了无生气。   青烟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她答应过月小楼不说的。   =================================================================================================   也是在这一日,宋为在京城收到了春归寄给他的信,信中赫然写到了月小楼。   月小楼这个名字,宋为已多日未曾想起。   宋为第一次见月小楼,是他在台上唱戏。从前在京城常常听戏,却没见过月小楼那样好的旦角。他袅袅婷婷上台,手中的水袖微微一抖,露出无比纤细的手指,眉眼低垂,张口便是一曲长相思。宋为心中无比震动,他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扔到台上,那晚,他豪掷千金。他接连十晚去听戏,只坐在那一个位置,每晚豪掷千金,像个纯粹的纨绔子弟。   宋为知晓自己不是纨绔子弟,之时他太喜欢听月小楼唱戏,每每听到入迷。到了第十日,月小楼终于走下台朝他鞠了一躬:“多谢这位爷每日捧场。”   他还上着妆,看他的脸,宋为想到殊色二字。这世上竟有男子生的比女子还要美,一颦一笑尽是风情。他朝月小楼点点头,走出了戏楼。   那以后就不再去戏楼。   再相遇是十几日后,在街市之上,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向宋为走来。直至后来许久,宋为都想不通为何自己当时想到的第一个词竟是风华绝代。那男子站在宋为面前朝宋为点点头,而后开口说话,他说话的语气如清风朗月:“这位爷,又见了。”   宋为愣了许久想不起他是谁,只得朝他点头。   “我是月小楼,前些日子在戏楼见过您。”   宋为终于想起,这个人,是那个旦角:“原来是月老板,幸会。”   “怎么称呼您?”月小楼其实知晓他是谁,他入城那一日,他曾在人群中看到过他。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位威武的将军,竟也会来园子里听戏,听了戏竟也会打赏,最令人意外的是,打赏过后,他便消失了。   “宋为。”   月小楼点点头,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宋为的神情,有些戒备和疏离,于是向后退了一步:“不打扰您。”   宋为作别月小楼,走了很远回身看他,他正站在那里与人说着话,脸上挂着一丝淡然的笑,风鼓动着他的月白长衫,像极了一场温柔的冬雪。   后来宋为偶尔会去看戏,但再也不坐那个位置。看过戏便走,从不做停留。有时月小楼唱着唱着目光扫过他,看到他的专注,心中便会动那么一动。   宋为想见月小楼,但又说不清为何想见他。是在听了戏的夜晚,于闹市之中偶遇他,忘记谁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宋为与月小楼谈起自己的太傅父亲,谈起穆宴溪,谈起行军打仗,更多的时候,会谈起一个名为春归的女子。月小楼与宋为谈起自己儿时学戏,少年出师,谈起他的戏班子名满天下,谈起自己是个戏痴。   原来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可以有这样多说不完的话。   是那场大雪,宋为笑着谈起春归,说他是这天下最特别的女子。她养了一头鹿,她跑的比男子快,她开了一家面铺,他找人教她走镖教她用毒…月小楼看到他眼中的光,忽然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细腻柔软,与宋为骨节分明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二人都愣了。宋为看到月小楼眼中闪烁着不明的情愫,他有些慌神。月小楼却忽然倾身向前,在他的唇边蜻蜓点水。   宋为一把推开了他,他胸口烧了一把火,大声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月小楼忽然垂泪:“你大概不懂,这世上有一种爱…如你我这般…”   “不。”宋为正色道:“小楼你误解了我。我与你相谈甚欢,是因着我把你当好友。我对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向后退了一步,在心中想着究竟该如何说才不会伤害他,过了许久抬起眼看他:“抱歉,我想我们不必再见了。抱歉,小楼。”说完转身离开,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点钝痛。   从此再也没见。宋为离开东线那日,月小楼站在人群中看他,宋为的眼扫过月小楼,看到他的目光中有一丝忧伤,迅速的撇过头去,装作没有看到他。   今日京城的雪下的这样大,宋为收到春归写来的信,想起了月小楼。不知为何,那么想喝点酒。   冒着风雪出门,走到穆府,挂着一身白雪白霜,看到宴溪后开口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宴溪看到宋为眼中真切的痛苦,二话不说,抱了一坛酒出来。二人坐在围廊里,看着那大雪出神。   “想春归吗?”宋为突然开口问宴溪。   “教我如何不想她?”宴溪每日都想着春归,傍晚还因着春归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你呢?你是不是也在想我的小春归?”宴溪玩笑似的问他。   宋为摇了摇头,他将手中的酒壶高高的举起:“敬他!”   “敬谁?”   “敬一个一生的好友,敬从此相忘于江湖的好友,敬世上另一个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从早七点至下午一点半,亲人从手术室中推出来那一刻觉得活着真好。所以大家都要健康呀! 第89章 身在此山中   宴溪极少见宋为如此, 又转头叫下人拿了几壶酒, 笑了笑对宋为说道:“穆府酒多, 今日管够, 不醉不归。”   宋为眼中的光忽明忽暗,自嘲的笑了笑,而后开口问宴溪:“你可知我太傅爹, 还有一个本领?”不待宴溪回答, 便自说自话:“那是十几年前, 我父亲爱上了逛戏园子。他每日去听戏,大把大把的撒银子。他不仅听戏,还把戏子带回府中。有一日我温书到很晚,路过父亲的书房, 看到…”宋为哽咽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 我其实想说的不是我父亲,是我…我从前生怕自己变成跟他一样的人, 到头来, 竟是与他一样了。”   宴溪的手掌重重的拍在宋为肩上:“你怎会与他一样?我父亲说过, 太傅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 要修三生三世。”   “一样的。我与我父亲一样, 我也与戏子亲近。”宋为说完这句后顿觉心内的压力全消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藏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秘密压的他透不过气。他放下酒壶走出廊檐走进雪中,冲着宴溪说了一句:“我与我父亲一样。”   他眼中的绝望令宴溪恐慌, 宴溪走到他面前,大雪拍在二人的脸上,那样寒凉。宋为白皙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喃喃的对宴溪说:“我与我父亲一样,我最不想变成他那样的人,然而我还是他。我逃不掉。”   宴溪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他与一个戏子亲近,这令他痛苦。宴溪指了指自己的书房:“雪太大,去我的书房说可好?”宴溪是为了顾全宋为的颜面,这院中有办差的下人经过,担心从未因此名声扫地。“春归托镖队给我带了一些野茶,说是秋日里上山采的。我一直舍不得喝,今日你来了,咱们泡点来喝如何?”   宋为被寒冷激的清醒了些,他通红着眼点点头,随宴溪进到卧房。看宴溪从书架上拿出一个小茶包,小心翼翼挑出一些放到茶碗中,而后起身去烧水,边烧水边对宋为道:“春归的茶太野,浓郁的狠,喝了夜里睡不着。因着就这么些,小心翼翼的喝,连茶都舍不得洗。”宴溪说完苦笑了声:“春归这个女人太狠,这么久了,就写了两封信来,其次就是这些茶。”   “心意难得,莫看这些茶晒干了这样少,看这样子,要在山上走那么几日。春归也是白眼狼,我待她那样好,都没有我的茶。”宋为说完坐到火盆面前烤火,他眼睛还红着,火盆烤的他脸发烫。   宴溪看了看他没有做声,为他看了茶,而后坐下去,等宋为说话。   宋为自然是要说话的,宴溪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怀疑,我有断袖之癖。我在东线,遇到一个戏老板,那会儿整日与他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说不清对他究竟是何种感情。离开东线几乎没想过他,可是今日收到春归的信,说他到了无盐镇。我的一颗心就乱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他。”   “去了无盐镇?叫月小楼吗?”张士舟在信中什么事都写,确实写到一个名为月小楼的戏老板到了无盐镇,月小楼风华绝代,常常与春归一起玩。   “.…你怎么知晓?”宋为惊讶的看着宴溪。   “我问你,这月小楼,对男子和对女子一样吗?”宴溪这些日子本就忐忑,听宋为说他怀疑自己断袖之癖,突然更紧张。宴溪见过戏老板,好些戏老板台上台下功底一样深,男人女人都逃不过戏老板。   “我不知…”宋为嗫嚅着,显然被宴溪问傻了。   “你说你怀疑自己是断袖之癖,我问你,你迷的是他台上的风姿还是台下的?”   “.….我不知….”   “所以,不要轻易下结论,再等等,兴许会有不同。”宴溪眼下不担心宋为,宋为与他一起长大,他爱的是男是女都不影响他是宋为,何况不论他爱的是男是女,都不影响宋为是他好友这件事。他担心的是春归,春归单纯,若是被戏老板骗了,后果不堪设想。宴溪被这个念头吓的一激灵,连忙连喝了几口茶压惊。   宋为本来很沉重的心情,说宴溪说了几句后顿觉尚有转机,自己怎么会是断袖呢?若是断袖,从前跟女子那是怎么回事?显然不是。那为何会这样想月小楼?为何二人在一起所有的事都那样清晰?   他想不通。站起身在宴溪的书房内踱步。   “我想去无盐镇。”宋为突然站下:“不是要换防了吗?不必等到过年了,就眼下吧!让我去无盐镇。我..”他得见见月小楼,搞清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细微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我不反对你去无盐镇,但你得给我些日子。永安河茶楼里逃跑的女子…找到了…”宴溪坐下来,把手放到宋为的膝盖上:“你得帮我,我要娶春归,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一生就娶这一回,我得过了皇上和我父亲那关。”   宋为听说人找到了,凑到宴溪面前:“那位看上的人,什么样?”   宴溪笑了笑:“倒是不俗。二十有六了,一身宽袍,眉眼舒适,看着有些寡淡。”   “那位…喜欢寡淡的?”   宴溪摇了摇头:“她只说要帮我,允许那位见她一次。”   “何时?”   “还未与皇上摊牌。这张牌得好好打,往好了打。”正说着话,小厮来敲门:“宋大人,您府上来人了,要您马上回府,说是三小姐逃家了。”   “?三小姐,你说的是三小姐?”宴溪记得宋为的妹妹,那个不言不语温吞吞的三小姐,与宋为一样,在太傅的子女中也算怪胎。   “是,宋府的人是这样说的。说是今儿傍晚去给三小姐送饭,发现人去屋空,银子细软银票都收拾干净带走了。”   “你妹妹会逃家?”宴溪觉得有些稀奇,看着宋为。   宋为正在生气:“我爹,要把她嫁给常大人的儿子,京城谁不知常大人的儿子是什么货色?常年逛窑子的主,动辄对女人打骂。三妹虽是平日里温吞,却是一点没看上那常公子,昨日与我说过要逃家,我以为她在玩笑。”   “那你快回去罢!”太傅不好招惹,若是宋为刻意回避了,不定要出什么乱子。于是摆了摆手要宋为快走。   “我不回去。”宋为起身:“我去找找罢,若是找到了,就把她送走,让我那个爹断了那份拿她做人情的念想。”   “我与你一起罢!”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宋为,二人穿戴整齐后出了门,这事儿也不好声张,只能冒着雪去找。这会儿雪下的大,把所有线索都该没了,他们找了许久也找不出个所以然。“不会出什么事吧?”宴溪在大雪中冲着宋为喊,宋为摇头:“不会,我那个妹妹,别看是个闷葫芦慢性子,机灵的狠。”   “这样大的雪,她出城的可能不大。平日里有交好的人吗?”   “她平日里不大出门,那些名门闺秀也不爱与她玩..没有交好的人。”   “那她…有如意郎君吗?”   “没有。”宋为摇摇头,这个她敢肯定。   “那就跑不远,命人在城里找吧,茶楼、酒馆、客栈…都翻一翻,这样大的雪,咱们这些汉子都走不远,何况是她。”   “成。”   二人摆脱了宋家的尾巴,在京城里找,找了大半夜,终于在永安河边一个客栈里问出了眉目:“说是有一个女子看着十分狼狈,被一个男子背了进来,后来男子走了。”   “住哪个房间?”   小二向上指了指,二楼,靠右。   二人连忙上楼,走到那间房外,宋为伸手叩门,小声说道:“三妹,是我。”   过了许久,听到门内奇奇怪怪的声音,而后门打开了,一个肿着脸看不出长相的女子跳着给他们开了门。宴溪见过三小姐几次,每回都觉得那女子不言不语,做事慢吞吞,多少有些持重,今儿再看,完全是另一个人。宴溪忍不住笑出了声。   三小姐自然记得宴溪,听到他笑她,责备的看了看他,柔和的说道:“见笑了。”而后跳着回到床上。   “你倒是胆子大。”宋为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脚,肿的不成样子,再看看她的眼,被风雪打的通红,兴许还哭过,这会儿整张脸肿的有些狼狈。“想逃家为何不对我说?脚扭成这样,怎么到这的?”   “碰到一个好心人送我来的。”她没准备多说,自己的脚被两个男人这样盯着多少有些不妥,于是不动声色向回收了收,收进了被子:“我不嫁常家少爷,我看他反胃。”   宋为笑出了声:“你急着跑什么,你没看上常家少爷,人家也没看上你。说是毁亲了,想找个大户人家受宠的女儿。说白了,觉着你在宋家地位低。”宋为并未刻意回避什么,他与这个妹妹的处境京城谁不知晓?“但你既然逃出来了,也别轻易回去。穆将军藏人一绝,咱们求求他,找个地儿藏你几日。让那个老东西也着急一回。”   三小姐听说“老东西”三个字,慢吞吞的说道:“不回就不回。”而后指了指自己身上:“有的是银子。”   宴溪终于忍不住了,大笑出声,对宋为道:“三小姐..从前竟是看不出,三小姐,也是有一些骨气的。这样吧,我在京郊有个宅子,过些日子送你回去,就说你出门游玩了几日。”   说完话就冒着雪把三小姐送到了京郊。   ======================================================================================================   姜焕之在京城多待了七日,这七日没做旁的事,只是与清远一起亲手装了一面书墙。那书墙有棱有角不规则,像极了清远的性子。   二人在一起做书墙,免不了拌嘴。多数时候清远说不过姜焕之,就倾身过去吻他,倒是管用,每当她吻上他,他的言语就温柔许多。   “无赖。”姜焕之放开怀中的清远,低声说了她一句。   清远眉头挑了挑:“找着法子治你就无赖了?你也可以找法子治我。”说完这句看到姜焕之表情变了变:“你确定?”他的那句你确定,在清远的唇边,温热的气息到了她的脸上,竟令她脸红。   清远有分寸,自己失魂落魄那一次,已是出格,日后想想很后怕,若是父皇怪罪了,受罪的是姜焕之。她不敢再向前迈一步,父皇在前头挡着,她深知父皇的底线,生怕再走一步,姜焕之便从这人世间消失了。   她正襟危坐,道了句:“不确定。”   姜焕之笑了笑拿起手中的木板,将最后一块钉了上去。   “大功告成了,明日我也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欧阳安排了一段先婚后爱细水长流的感情。只是最近着实太忙,一直没建新文链接,差不多周末吧,把我的心头好欧阳的链接放出来。   知道大家不喜欢看虐文,然而其实有一对是BE的,这几天有考虑过改后面的文和大纲,后来想想还是忠于自己最初的想法。悲喜同时存在才是人生呀! 第90章 身在此山中(二)   姜焕之说他要走了, 清远半天未缓过神。直至姜焕之装完最后一块书板, 转头看着她。她的脸沐浴着冬日的阳光, 本就生的艳丽, 而今被镀上了一层暖色。姜焕之的心动了动。   他的手轻轻抚上清远的脸,倾身去吻了吻她的鼻尖,轻声问她:“木柔, 你怕吗?”清远醉在他的温柔缱绻之中, 一时之间竟不知他问的是什么, 只是凑到他的唇边就纠缠他。动作大了些,竟是将姜焕之推倒到地上。清远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只想这样与他纠缠,感觉到姜焕之欲伸手推开她, 她一把将他的双手按在脑旁, 牙齿咬在他的下巴上。   姜焕之闷哼了一声,翻过身去压住了她。   “怎么咬人?”他沉着声问她:“你是小兽吗?”   “就是要咬你, 你能把我怎样?”清远笑着与他叫板, 看到姜焕之的眉头蹙了蹙, 而后偏过头去含住了她的耳珠, 并用牙齿轻轻啃咬她的耳骨。清远抖了抖, 直觉想逃离,双手却被他压在两侧,只得咬着牙不做声,身体却在剧烈的起伏。   姜焕之在她的身上点火,那火一阵烈过一阵, 清远有些怕,出声唤他:“焕之…”她的声音水一样流到姜焕之的耳中,令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而后抬起头看她。   “怕吗?”他问清远。   清远摇摇头:“不怕,女子都要过这道关。”   “怕你父皇吗?”姜焕之问的是这个,这几日他每每感受到清远的克制,深知那是因着她父皇。   清远冷静了下来,她的眼角有些湿润,看着姜焕之:“我希望我不是公主,那样或许可以任性些。”   姜焕之松开她的手站起身,到窗边坐下。他不知该对清远说什么,他从未觉得自己与她会有什么结果,这几日,不过是任性为之。即便任性,也恪守着礼节。然而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么些年没对人这样动心过,清远是在那之后的头一遭。   把清远揽到自己的腿上坐着,对她说道:“清远,你听我说,这世道就是如此,没有谁会事事顺心。你我之间,走到今日,够了。你会有你父皇为你选的驸马,而我,也终将会娶妻生子。”   清远忽然落下泪来,深深看着他:“你心真狠。”   “不会痛很久,信我。”姜焕之这样劝清远,说的尽是违心的话,清远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他怎会允许这个公主嫁给他这样一文不名之人?这样想着,觉着心中渗出一点血来。自己怕是中了青丘山上的毒蛊,倾其一生,爱而不得。   “你都不肯争一争,哪怕一次。”   “与谁争?与你父皇吗?”姜焕之心中没有说出的那句是我根本不必争,你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不然你的克制究竟来自于哪里?他起身拿起自己的棉褂:“在京城呆了这么多日子,回到西线,怕也要临年了。这一遭走了这样久,感觉像走完了一生。”说完苦笑了一声,把清远拉到怀中:“不必相送了木柔,比起木柔来,我更喜欢唤你清远,你父皇给了你一个很好的封号,人如其名,清冷致远,我第一次看你,你满脸麻子,看人之时目光不深不浅不远不近,那时我就在想,被种了满脸麻子,竟还这样高贵。”   “我那样美。”清远埋在他怀中,那颗心在父皇与姜焕之之间一直摇摆。她是不怕死的,但她怕失去父皇。想到这里,抬起头问他道:“明日几时走?”   “天寒地冻,不必相送。”姜焕之拍了拍清远的头,执起她的手:“好好的,清远。”说完转身离开。   清远的心,随着姜焕之背影的消失,越来越空。她从前不是爱哭之人,认识姜焕之后却总会哭。起初哭他欺负她,而后哭他心中没有她,而今哭自己不能与他一起走。不能让他走,不能。清远抬起腿追出去,跑出小院,看到姜焕之靠在院墙上,他哭了。   他们彼此望着,望了很久。清远的眼中有些哀求。   姜焕之站直了身子,对清远说道:“你怕你父皇赐死我是吗?清远,我不怕。我不走了。我想试试看,我爱一个女子,究竟会不会因此而死。”   世上忽然安静了,清远听到姜焕之的心跳,那是因她而起的。   “那便一起死好了。”清远说完走到他面前,二人眼中泪光盈盈,她拉住姜焕之的手:“那便一起死。”   话音刚落,两个人突然到了他们身前,清远的眼蓦然睁大,姜焕之已倒在了她的面前。   她尖叫出声,掏出短刀去捅对姜焕之下手的人,却被身后的人打晕。她闭眼前最后看了一眼姜焕之,他的血染红了身下的雪地,她的泪落了下来。   到底还是因我而死,不追出来就好了。   当清远睁开眼之时,自己已经躺在了皇宫之中。想起最后那眼,姜焕之的血染红了那片雪白,她心痛的不能自已。   “朕的糊涂女儿终于醒了。”清远听到父皇的声音仿佛打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坐起身看着父皇:“他呢?”   “朕下的命令是一旦你二人决意在一起,格杀勿论。他本来还有生还的机会。”若不是你追出去,若不是他与你说了那番话…   清远不停的打着哆嗦,牙齿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父皇..从前清远觉着父皇是明君,是慈父。而今竟对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痛下杀手。”清远豁出去了,她一直在摇摆的心终于不摇摆了,她只想痛快去死。   “他手无寸铁,却勾引了朕的女儿。”   “你错了父皇!你从头至尾错了!根本不是他勾引您的女儿,是您的女儿勾引了他!!!是因着我不想像母妃一样,去爱一个根本不懂爱的人!”清远走到父皇面前:“父皇应该杀的人是清远,不是他..”   “你竟然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子这样与父皇说话,你是真最宠爱的女儿!”   “不,他不是微不足道。他是清远唯一爱的人…”清远说罢转身撞向墙壁,却被护卫一个手风劈晕。   “关了她,何时清醒了何时来秉。”   ==============================================================================================================   张士舟给宴溪的信一日一封,眼下他的信是宴溪的解药。他事无巨细的写给宴溪,春归今日买了一件披风,春归出师了,春归与他喝了几口酒,春归…大将军你快回来吧!春归与人私奔了!!!   宴溪看到这里以为张士舟在骗他,心道张士舟这王八蛋倒是长本事了,敢骗人了。再向下看,那些字忽然变得模糊。是大雪第二日,春归随月小楼走了。张士舟的那封信,写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宴溪握着信的手青筋暴露,一直在抖。   他捏着那封信直奔宋府,看到宋为的时候眼睛通红。   “我问你,月小楼是不是不论男女都行?”这几日宴溪一直心慌意乱,他隐隐觉着会发生什么,却没料到春归竟会与月小楼私奔。他觉得喘不上起来,紧紧揪着宋为的衣领:“我问你,月小楼是不是男女都行?”   宋为被他问的愣怔着不知该如何说:“我..我不知…怎么了?”   宴溪将那封信塞到宋为手中,而后颓然的靠着墙壁站着。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恨不能马上飞去无盐镇,把最狠的话说给春归听。   宋为的手抖着,月小楼带着春归私奔,他是万万不信的。   “你听我说,我与月小楼相处那么久,他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有隐情,你信我。”   “我谁都不信,我要去找她!”   “你去哪儿找她?天下那么大,你知晓她去了哪儿???再换句话说,你难过成这样,是因为你根本不信春归。”   “……”宴溪说不出话,宋为说的对,他不信春归。春归忽远忽近,与他好的时候那样好,但没有她的时候她一样自在。宴溪根本不确定春归心里究竟有没有她,究竟愿不愿与他长相厮守。   “月小楼和春归,都不是那种人。你没见过月小楼,但是你见过春归的。你觉得春归会那样丢下阿婆、青烟还有郎中一走了之?我不信。”宋为把信折好,递给宴溪:“第一次见杀伐决断冷静果敢的大将军慌乱至此,这春归,真的是大将军的劫。”   宴溪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自离开无盐镇那日起,春归就像一条鱼沉入水底不见踪影,偶尔冒出水面吐两个泡泡又消失了。他根本不知她游向哪儿。   对春归的想念此刻已抑制不住,春归到底去了哪儿呢?失魂落魄回到穆府,打母亲身边经过都没有反应。穆夫人何曾见过儿子如此,朝下人使了个眼色便跟着他进了卧房,看到宴溪进了卧房直挺挺躺在床上,了无生气。   “我儿…这是怎么了?”   宴溪死死盯着床板一言不发。   “与为娘说说好吗?”穆夫人见宴溪还是不说话,尝试着问他:“可是…因着春归?”   宴溪听到春归二字,心痛难当。红着眼对母亲说道:“春归这个没良心的..也不给我写信。”他不敢与母亲说春归与人私奔了,他想好了,天涯海角他都去把她追回来,回来后还让她做将军夫人…做将军夫人自然还是要与母亲见面,若是此刻说她与人私奔了,以后她不好做人。   她都这样了,他还处处为她想着。宴溪觉着自己有些卑微了。   “嗨!”穆夫人拍了他的头:“是没良心,回头见了她,好好罚她!为娘还以为春归给我儿戴绿帽子了呢!” 第91章 身在此山中(三)   宴溪听到穆夫人说到绿帽子三个字, 又觉着涌出一股老血, 朝母亲笑笑:“母亲, 您给父亲戴过绿帽子吗?毕竟您与父亲年纪相差悬殊..”宴溪自打回京城后就没停止过胡思乱想, 张士舟这封信又给他的胡思乱想加了砝码,适才突然想到自己比春归老了八岁,二人年纪不算相仿, 回头自己一把年岁了, 春归还那么美, 不给自己戴绿帽子才怪..   “说的什么话!”穆夫人被宴溪这个问题气笑了:“你娘亲要么不嫁,嫁了就从一而终。那女子给男子戴绿帽,要么是男子待她不好,要么是男子…不举, 这两样你爹都不占, 我给他戴什么绿帽子,是穆府的饭不好吃了还是穆府的银子不够用了?”说完看到宴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心里思量着今儿这事不简单, 绝不是春归不给他写信那么简单, 轻咳了声坐他面前:“起初与你爹成亲之时, 你爹总担忧为娘对他感情浅薄, 整日胡思乱想。不仅胡思乱想,他去出征,还要人偷偷看着我..他越这样,我越冷着他,一两月给他写封信, 其余的时候该如何便如何。这感情之事,既然选了,就该信任你说娘说的对不对?话说回来,那会儿你爹身居高位,娘也觉着自己多少与你爹差着点行事,冷一点万一哪一日你爹看上别人,和离之时不至于难看。”   母亲的话宴溪听懂了,她这样掰开了揉碎了讲,想听不懂都难。宴溪叹了口气,说白了还是想她,要是人在跟前敢与他这样造次,关上门拉到床上一会儿就求饶了。这感情好,隔着几千里,自己跟这担惊受怕,她在那头与风华绝代的戏子玩,想收拾她都够不着。   “为娘问你,你到底如何打算的?你爹这几日一直与我说,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年方二八,琴棋书画样样通,性子也好,生的也美,说是太子也看上了。但那女子不知何时见过你…”   “嗯。她看上我与我何干?我没看上她。”   “你这孩子太拧了,懂不懂曲线救国?你爹不同意你和春归的事,无非是没有台阶下。你娶个他看上的女子回来,日后也好与他提春归是不是?”   “他看上了他娶来做小。我不娶,我与您说过了,这辈子我就娶春归这一个,娶不了春归我就孤独终老战死沙场。”   “这说的什么话!”穆夫人被宴溪气的站起身来向外走,她怎么生了这么个倔儿子。走到门口才觉着不对,自己这么走了,做娘亲的威严放哪儿了?于是又掉头回去:“为娘问你,眼下皇上和你爹都不同意你娶春归,你能破局?就算破了局,你是大将军,以后她来京城还是你去西线?这些事儿你都想好了?感情之事岂是你一腔孤勇就能成的?”   “局能破,春归在哪儿儿子在哪儿。”宴溪站起身来,他知晓今日自己对母亲有些不敬了,但他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父亲尚未见过春归,就断言他不喜欢春归,为时尚早。儿子还未娶春归就替她决定她该在哪儿,为时尚早。”说完抬腿向外去,他今儿还有要事要做。   出了穆府,宋为已等在了那,看到宴溪后头向一旁扭了扭:“走。”   宴溪不做声点了点头,二人闷头向城外走。   “血把雪地染红了,但没下狠手,还是留了条命。不知那位到底在想什么,依他的脾性不该做这种事,一旦做了,就不会留活口。这回属实意外。”   “救他之时可被人看见?”宴溪问他。   “无人看见,大可放心。那会儿月黑风高,四周空无一人。”   “好。”   二人出了京城,一路趔趄上了山。宴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脚下又打了滑差点摔倒:“受着伤呢,你们把人往山上送,都是猪脑子吗?”   宋为扶着一棵树喘了喘:“安全。”   好在二人都是武将,功夫好,到了山上没显得太狼狈。终于是到了一间茅草屋,门口蹲着一个老头正在烧火,看到宋为来了朝他点点头。   宋为和宴溪走了进去,看到那炕上躺着一个人,面无血色。原本白面书生一样的人这会儿更白了,即便在昏迷中,眉头仍皱着,似是梦到了什么一般。   “好在没下狠手,救的时候没那么费劲。眼下就是待他恢复一些,把他送出京城。”   “他出不出京城,怕是还有待商榷。你觉着依他的性子,会扔下清远不管,一个人远走高飞?”虽然与姜焕之相处不多,但对他多少有一些了解。他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若要他丢下心爱的人独自苟活,会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倒也是。”宋为看着姜焕之苍白的脸叹了口气:“苦命鸳鸯。”   宴溪坐在那不说话,姜焕之的事带给他的触动极大,自己从前觉着自己是第一大将军,为大齐出生入死,皇上不会在成亲之事上过多为难自己。但眼下看来,君王是要颜面的。他颜面扫地之时,管你是不是大将军。他不对你出手,不能保证不对春归出手。宴溪无法想象自己看到春归倒在血泊之中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和宋为燃了个火盆坐在炕上守着姜焕之。而今他二人都有了反骨,竟是敢擅自去救皇上要杀之人。不约而同想到这里,相视一笑。   “依我看,还是得分事儿。这事儿那位做的不好,咱们出手,不算不敬。棒打鸳鸯就棒打鸳鸯,您别棒杀鸳鸯是不是?”   “清远眼下如何了?”宴溪因着春归的事心绪烦乱,尚未顾得上去打听清远而今的情形。   “宫里来信了,醒了之后要寻死,被那位找人看了起来。这清远,从前看不出来,这半年多倒是发觉她与一般的公主不同,很有一些风骨。”宋为递给宴溪一小壶烧酒,二人喝了取暖。   一旁的姜焕之喉咙之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声,用力睁开眼,看到一旁坐着的宴溪和宋为。嘴唇动了动,那二位都看懂了,说的是:“清远。”   宋为凑上前去,指了指他的腹部:“你伤在这里,少说话。这伤怎么也要十天半月才能痊愈。公主没事,在宫里被关了起来。”   姜焕之听到清远没事,放心的点了点头,他眼皮很沉,无论如何睁不开,于是闭了眼又昏睡了过去。   宴溪和宋为守到后半夜,觉得眼皮也有些沉,于是一左一右在姜焕之身旁,和衣睡下。   到了日头出来之时,姜焕之终于能睁开眼,偏了偏头看了两边睡着的人,喘着说了声:“多谢。”   宴溪并未睁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气。接下来要如何办,你自己拿好主意。左右你养身体也要十天半月,养好了再决定不迟。这半月就住在这里,我们安排了人在这里守着,你大可放心。”   姜焕之点了点头,那一日走出清远的小院,便一步都走不了了。他是抱着赴死的决心留下的,然而当他倒下之时听到清远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心仍旧碎了一地。好在清远活着。   “我想拜托二位,可否不让清远知晓我还活着吗?”无论如何,清远活着,这远比他们在一起重要。姜焕之不想再看自己心爱之人死掉。还是年少之时,爱一个人爱的深刻,每日睁眼闭眼都是那女子,为了她宁愿放弃仕途,只为与她相守。那人却得了不治之症,死在了自己怀中。自那以后发奋从医,也没再爱过什么人。清远是在意料之外。姜焕之不能再令清远死去。   三人都不再做声,过了许久宴溪开了口:“依我对清远的了解,若是不告诉她你活着,她多半会寻死,我没见过她这样执拗的人,你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依我看,当务之急是把你活着的事告诉她,至于后面怎样,再走走看。”   ………   他们又陪了姜焕之半日,而后下了山,到城里已是傍晚。再过十几日就过年了,京城的街市这会儿格外热闹,二人决定去永安河旁走走。不知何时起,宴溪走路开始目不斜视,宋为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风采不减。”他说的是路过的女子看宴溪的眼神,好似在看自家郎君一般,娇羞中掺杂着几分试探。“可惜了可惜了。”宋为摇摇头:“可惜我们穆将军改邪归正了。”说完兀自笑出了声。   宴溪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是赶紧撒网去找你的月小楼,怎么把我的春归拐走的怎么给我送回来。我留他一命是我宽宏。”   宋为听到你的月小楼几个字,心中别扭了下,扭过脸去不说话。   “生气了?”宴溪觉出他的异样,停下来看着他。   宋为指了指路边的女子:“你看看这些哪个女子不是绝色,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是那猥琐之人吗?还我的月小楼,怎么想着说的...”   宴溪被宋为逗的笑出了声,他靠宋为近了一些小声问他:“你对他,到底有没有生过旁的心思?若是生过,那不丢人。我与你结交,与你爱男人还是爱女人没有关系。你若是心中对此存疑,依我看,不若找个女人试试。”   “.……馊主意。”宋为瞪了他一眼:“快走吧!找个地儿喝点,喝完了还要回家劝我们三小姐。”   “?你三妹?又怎了?”   “跟我爹闹上了,回去之后我爹说了她几句重话,她不声不响找人买了个小院儿,动作倒是快,两个时辰就买好了,而后就说要搬出去立宅子,让我爹关起来了。”   宴溪听到这笑出了声:“你三妹…感情也是个有主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更~~ 第92章 身在此山中(四)   “你准备如何劝她?”   “我劝她早点出去立宅子。”   “………厉害, 太傅有你这么个儿子, 也算是有福气了。”   二人在永安河旁消磨了许久才分开。宋为回到府上, 径直去了三妹院子。三妹的院子在宋府最里面, 从位置就能看出多不受待见,宋为也没好到哪儿去,在三妹旁边。他倒是无碍, 这几年逐渐掌握了自己的俸禄, 拿去做了一些生意, 眼下倒是不缺银子了。在外面买了一处宅子,已经拾掇好几个月了,过了年就能搬出去。这事儿他并未与父亲打招呼,他们现在除了上朝几乎不见面, 见了面宋为也是请个安就走。   进了门看到三妹正在绣帕子, 看到宋为进门抬头朝他笑了笑。这会儿脸上消了肿,倒是能看清轮廓了。生的白净细嫩, 面如满月, 总的来说放在京城的名门闺秀中不算出挑。但宋为觉着他的三妹可是比那些名门闺秀好太多了。   “被关了舒服了?”逗了她一句在她对面坐下。   三妹并未从帕子上移开眼, 慢慢的说道:“舒服。”她话不多, 说话轻声细语, 慢慢悠悠,这些年来没见她与人急过,吃亏上当也是一笑而过,不了解她的人总会觉着太傅家的三小姐是个缺心眼儿。   “你买那宅子,我抽空去看了, 离我的倒是不远。你想好,与那老头闹一回就闹出结果,别他吓唬你两下你就偃旗息鼓。”宴溪与太傅闹了这么些年也有经验了,这个爹,你只要坚持不懈,他就会妥协。倒不是真的妥协,而是不定哪天看上了那个女人,一门心思扑上去就没空理你了。   “自然。”三妹话少,字字珠玑。她指了指一旁的桌子,晚饭还摆在那里,一动未动。   “闹绝食?不饿?”   “不是,宋家的饭不好吃。”这回父亲替她选人家,她彻底心凉了。她跟宋为一样,没了生母,对宋家也不剩什么眷恋,她是决意要立宅子的,从此与宋家断个干净。   “搬出去你准备做什么?总该有点营生。”   三妹指了指自己的帕子:“找人拿去卖了几个,好卖。”宋为仔细看了看,三妹的绣艺堪称一绝。帕子还未看完,三妹又拿出一幅卷轴,摊开,王羲之的《兰亭序》,认真看了许久,竟辨不出真伪。“我临的,好卖。”   宋为从不知三妹还有这等本事,这会儿惊的合不上嘴:“教书先生从未夸过你的书法。”   “不敢让先生夸,姐姐们会嫉妒。”   她这样一说,宋为觉得有些心酸。在宋家,他与三妹因着生母的原因过的极艰难,三妹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自保。就她那一手字,在京城算是数一数二了。   “我帮你卖,好些大人附庸风雅,没几把刷子非要在家中藏书画,回头我帮你找一些买家。”   “那自然极好。谢过。”三小姐说起话来一本正经,看起来颇有一些古板。   宋为与三妹说完话出了门,想了想直奔父亲的书房。太傅似乎没想到宋为会去找他,看到宋为之时愣了一愣。“何事?”   “父亲,儿子置办了一处宅子。”宋为开门见山,他得在三妹这事儿上添把火,让老头子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置办宅子做什么?宋府住不下你?”太傅一把年纪仍精神矍铄,看别人之时三分笑,看宋为之时七分刀。他因为宋为的生母,向来不喜宋为。   “为了不给您添堵。儿子看父亲近来心浮气躁,决定置办个宅子,让父亲少看儿子几眼,兴许能帮父亲败败火。”宋为一向知晓如何惹怒这个太傅爹,他的态度本身就已激怒了太傅,说些什么已是不重要。   “先娶妻,再立宅。”太傅今日反常的没有勃然大怒,压着嗓音丢给宋为这六个字。   “儿子无意娶妻,只想立宅。若是父亲不同意,儿子就一本折子递上去,让皇上评理。左右儿子看皇上似乎很感兴趣朝中大臣的家事。”   “是吧?你去递折子,顺便问问皇上给你指了哪家女儿?”太傅皮笑肉不笑的对宋为说道。   “皇上要为我指婚?”   太傅不答他,继续说道:“去递折子,明儿就递。就凭你还想威胁我?不论到何时,我都是你爹,你那点本领都是我教的,你怕是忘了。”   太傅那句你那点本领都是我教的触到了宋为的痛处,令他想起月小楼。可不是么?打小耳濡目染,你什么样我什么样。宋为不想再说话,转身走了。回到房内收拾好必要的物件,又回到太傅的书房:“父亲,从前我与你说断绝关系,你笑儿子不敢。多谢您的栽培,而今儿子翅膀硬了,要立宅子,你同意不同意儿子都要走。今儿没人能拦得住我,你不如就像对我母亲一样,把我赶出宋家。”说完跪下朝太傅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走出了宋府。   太傅一句话没说,拿着笔的手一直在抖,直到宋为走了很久才摔了那杆笔,大喊一声:“孽子!!”   他火气还没落,管家就来秉:“老爷,三小姐…也随着一道走了…”   “不是派人看着她吗?谁放出来的?给我抓回来!反了天了!”太傅彻底怒了,宋为一直忤逆他,他心中是有准备的。但是三丫头,从小就是个怂包,她也敢这样闹,太傅接受不了。   “少爷的人抢了三小姐就走了,您知道的,少爷的人都会功夫,家丁敌不过…”管家低着头说这些,生怕太傅怪罪下来。太傅心里的怒火一直燃到头顶,他深知此时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于是对管家说道:“对外放出口风,就说宋家家风自由,子女随心,太傅从不干涉。”   摆了摆手,叫管家出去了。   太傅一生刚愎自用,除了皇上没人压得住他,丞相看他不顺眼,也只是暗里与他斗;’穆家独来独往,自然也不干涉他。儿女离家这等事,是他最不能忍的。然而眼下宋为羽翼渐丰,他眼见着管不了他了,只好独自生气。   宋为带着三小姐出了府,比想象中容易。他深知父亲不会作罢,但他必须要这样做。至于未来该怎样,他没做好打算。今日父亲若是不说那句话,他兴许还能忍一些日子。月小楼是宋为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月小楼的存在让宋为觉着自己与父亲没有分别。   把三小姐安顿好后就安排人进宫给清远送信。   清远被关在宫里,清早听皇祖母训诫,午后听皇后训诫,到了傍晚得以清净。她被喂了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听着。父皇不愧是一国之君心狠手辣,在熬鹰呢!把清远当鹰一样熬,直到她失了斗志,乖乖做他的好女儿。   他越这样,清远越恨他。姜焕之的血已经流到了清远的心里,为她的心脏镀上一层红光,提醒她不要投降。   到了晚上,清远迷迷糊糊之中看到自己的丫头不知如何进来了,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清远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那丫头点点头,悄悄退了出去。   清远觉着自己活过来了,既是活了过来,就还要与父皇斗,说过要与姜焕之一起死,但他还活着,那自己也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要与他一起活。她用尽力气喊了一句:“饿…”   守门的人跑进来:“您想通了?”   清远点点头。   “那奴才去回禀皇上。”   清远闭着眼酝酿情绪,她在这乌糟的皇宫里苟活了那么多年,自是清楚如何活着。待皇上进门之时,她缓缓睁开了满是泪水的眼,嘴唇微张缓缓吐出一句:“父皇..”像个受尽委屈的孩童,终于在大人眼前决堤。   毕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公主,皇上的眼中有几分动容,坐在清远床边为她掖被角:“清远,父皇不怪你。父皇这样做,无非是要你明白,你是大齐最尊贵的女子,你的姻缘注定要是天选之人,而不是某一个破落小城的赤脚郎中。更何况,你看上的人,他心中根本没有你。他心中有所爱之人,并为她守身如玉近十年,他是为她学的医,为她放弃了仕途。你确定他真的爱你这个人,而不是爱你的尊贵吗?你与他相处拢共不过短短十几天,能比得过十几年吗?”   到底是一国之君,开口说话,句句正中要害。他看向清远的目光有一丝难过:“朕疼爱的公主岂能允许他伤害?”   清远含着泪点头:“父皇…”   “被说了,你好好休养。父皇叫太医来给你把脉看看调理一下身子,如今外宅也置办好了,你搬过去住,得空就进宫看看父皇。”他说的情真意切,看不出任何真实的想法。清远的泪适时落下来。   在这皇宫之中,清远没有庇护,出了这皇宫,就得以苟活。姜焕之还活着,父皇刚刚说的对,姜焕之心中有一个爱了多年的女子,他在庭院中为那女子种满了花,可是那又如何?斯人已逝,自己才是那个活生生的可以触摸到的人。哪怕姜焕之是南墙,清远也要舍生忘死去撞一回。   ==========================================================================================   十几日以后,姜焕之的身子好了一些,宴溪和宋为将他乔装了一番接回了京城。偌大的京城,两个将军想藏个人,还是十分容易。安顿好姜焕之后,宴溪陪宋为去买笔墨纸砚,三小姐自己安了家,靠着卖字画和绣品过活,东西都是宋为给备下的。   二人从铺子里出来决定去永安河喝一杯,永安河的夜晚风很大,再过两日就是三十了,那样的大风也挡不住人们出来赶夜集,大人孩子在银河之下喧闹一片。宴溪也有好些年没有逛过永安河的夜集,他拉着宋为在集市里穿梭。看到卖糖人儿的站那儿看了会儿,转头对宋为说:“这要是春归在,怕是要买糖人儿了。”   这一转头不打紧,隔着几步远的地方,一个披着白绒披风的女子正站在那望着他,身前垂着两条粗长的辫子。看到宴溪在看她,咧开嘴没心没肺的笑了出来。   宴溪生怕这是幻觉,眼睛闭了又睁开,人还在。他的心口砰砰的跳着,那心跳声能穿透永安河的喧嚣。   你还笑!你还没心没肺的笑!宴溪眼睛通红几步跨到春归面前,一把将她扯进怀里,狠狠吻住了她! 第93章 身在此山中(五)   春归的手抵在宴溪的胸前, 想用力推开他。宴溪却是越来越狠, 根本不想放手。他被狂喜淹没了, 这个小春归, 说是与旁人私奔,却来了京城。感觉到春归的抵抗,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大齐虽民风开化, 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亲吻的倒也不多, 于是纷纷停下来看着他们。这一看便惊了, 一个人悄悄问另一个:“那是…穆大将军?”另一人揉了揉眼睛:“是…吧?”   春归听到一旁的议论声,用力推开了宴溪,小脸儿通红的看着他,又感觉到别人的指点, 迅速将头埋进宴溪的怀中。害羞了。   宴溪这些日子那些抑郁在刚刚统统不见, 他用力搂了一下春归,恶狠狠在她耳边说:“让你跑!让你不给我写信!你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怀中的春归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小声问他:“还有人吗?”还在害羞。   宴溪看了看周围围着的人, 沉着声对她说:“走光了。”宴溪不怕旁人看, 他深知明日他的□□便会传遍街头巷尾, 但他不想管那许多, 他就是要将自己的□□在京城摊开,摊的越大越好,越大,越没人敢动春归。   春归听到走光了,从他胸前抬起头, 用力打了他:“羞不羞!这么多人!”说完看到宴溪忍着笑有些诡异的看着她,她缓缓的朝四周看了看,全!是!人!   她这一抬头,周围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精灵一样的女子哪里来的?她眼神中的灵动蛊惑了大家,一瞬间风向就变了:果然是大将军,喜爱的女子无人能及…   春归重新将头埋进宴溪怀中,对他说:“带我走。”   “求我。”不是你写信骂我王八蛋的时候了?不是你对我不闻不问不理的时候了?不是你假意私奔的时候了?宴溪铁了心要把前些日子受的苦报复回来。   “求你。”春归小声说道。   宴溪将唇凑到她耳边:“说爱我。”   “.………”   “说不说?”   “爱你。”春归觉着自己的脸上烧了起来,恨不能要死穆宴溪。   “嗯,乖。”   宴溪弯下身抱起她,转身对宋为说:“宋将军抱歉不能陪你了,娇妻来了。”   春归这才想起宋为也在,连忙说:“放我下来,我带了一个朋友。”   宴溪扔了她一把:“别人的事你少管。”   说罢抱着春归穿过人群,待没人了才放下她,捏起她的下巴低声训她:“谁给你的胆子不给我写信?谁..”   “想你。”春归打断他的话,眼中闪着盈盈泪光。宴溪所有的怒火都消失了,只想好好抱一抱他的小春归。一言不发把春归抱在怀中好久,这一颗心终于是落了地。   ===========================   宋为看到了人群之中的月小楼。他身披一件雪白的貂绒,发冠高高束起,露出他饱满的额头,正笑着看春归与宴溪。感觉到宋为的注视,移了目光望着他。他眼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令宋为心中紧了紧。   宋为眼见着月小楼向他走来,心里叫嚣着想逃,最终还是站定了。怕什么呢?自己是堂堂男子汉,心里没有脏污的念头,为何要躲?   “好久不见。”月小楼开口说话,还是那股温柔风流的腔调,听他说话就能想象他在戏台的样子,一模一样的芳华。然而说了这句竟是长久的沉默,伸出好看的手指指了指眼前一处客栈:“我和春归今日刚到,住在这间客栈。春归..被她的穆将军抱走了,我只好在这里等她。你若无事,可以过来找我,咱们喝喝茶。”这样云淡风轻,好似二人昨日刚分开一样。   宋为却不说话,沉着眸子看他。   月小楼低头笑笑:“赶了一天路,着实有些累了。小楼先回去歇息,宋将军请回吧!”月小楼本有一肚子话,但看到宋为的一瞬间发觉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不知该如何与宋为说他心里那些千回百转,只得逃。   “为何来京城?”宋为在他转身的瞬间开口问他。   “大齐幅员辽阔,与春归搭伴一起看看。”为了你。小楼万万不敢说这句话,他说了,宋为转身就走了。   “一起去喝口酒吧!你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我理应做东。”宋为看了看永安河的繁华,与月小楼眼中的落寞截然不同,永安河的繁华盖不住月小楼的落寞,宋为有些心疼了。他从东线到无盐镇,再从无盐镇到京城,再傻的人也应当看出来了,他在追着他的足迹跑。   “许久不喝了,兴许酒力不如从前。”月小楼嘴角扬了扬。   “从前也没见得多好。”宋为想起月小楼喝过酒,腮边两朵嫣红。二人似乎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时喝酒的事,笑出了声。   “走吧,到这会儿还没吃东西,真的有些饿了。”宋为在前面带路,怕小楼跟不上他的步伐,特意放慢了些。   他还是那样周到。那样好的宋为是月小楼遥不可及的梦。   =========================   春归被宴溪带进了门,还未打量房间的样子,就被宴溪按在了门板上,吻住了她。   宴溪有些把持不住了,前些日子想她想的紧,恨不能夜夜去外面站着,这回好了,不用去外头了。她就在眼前,在怀里。宴溪觉得不够,抱起她让她与自己更近,让春归感受他的情动。   “穆宴溪…”春归急急的唤了他一声,转眼又被宴溪堵住了唇。宴溪如抽丝剥茧一般将春归从她厚重的衣裳中解脱了出来,春归怕冷,紧紧依偎进宴溪的怀中,任宴溪抱着她去了床上。   “想我吗?”宴溪在春归耳边轻声问她,他的唇轻轻扫过她的耳垂,而后含住了它。   春归一个想字出口,却成了一声娇/喘…一声又一声,在催促着宴溪。令宴溪无法自控,终于醉在春归的狂野之中。   本想着见面收拾她,却没想到自己被她收拾了,她看他一眼他就输了。   待缴了械,看到春归眼皮打架,要睡了一般。于是扬声说道:“这院子里的汤泉可是京城最好的,为夫先去泡一泡。”说罢作势起身,却被一双小手拽住了胳膊。“也想去?”   “都是我的。”春归出言提醒他:“你,你的将军府,你的银子,你的汤泉都是我的。我现在要去泡我的汤泉。”   “………爱妻所言极是,那便由为夫抱着你去泡汤泉。”说罢起身将二人裹好,去泡那袅袅热气的汤泉。   想来宴溪还没有与女子一起泡过,他的春归闭着眼坐在温泉中,秀发挽在头顶,出尘仙女一般。   “春归,改日带你去穆府好吗?”无论怎样,都要见面的。   春归听到穆府二字,睁开眼看着宴溪:“穆府有没有吃人的妖怪?”   “.……我父亲…比吃人还要吓人一些,我母亲倒是好。她给你送了好些好久好布料,你拿到了吗?”   春归摇摇头:“听青烟说啦,你母亲真好。”   “以后也是你的。你随我去穆府吗?”若是春归不想去,宴溪也不会怪她。她刚来京城就逼着她随自己去一无所知的穆府,换做别人也不会乐意。   “要去的。毕竟穆府…是穆宴溪的……穆宴溪是我的…”说完咯咯笑出了声。宴溪一把拉过她,汤泉起了一阵剧烈的波浪。许久后春归说了句:“冷..”   宴溪连忙将她包裹严实,抱起来放到床上。她的小脸通红,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害羞。一抬眼对上宴溪的目光,她心中颤了颤,直觉想逃:“你出去。”下意识说了这样一句,看到宴溪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春归咬住了唇。   “不许咬。”宴溪凶她。   春归松开了唇,听到宴溪笑了声:“我替你咬…”   ====================   月小楼与宋为无言的喝酒,宋为酒量很好,今日却不知为何,几杯下肚,竟有些头晕。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而后看向月小楼。   “月老板酒量有长进,我似乎退步了。咱们走吧!”他将银子放在桌上,而后起身向外走。宋为不知怎的,竟有些摇晃。月小楼上前扶住他,被他轻轻躲过。小楼的手顿在空中,而后颓然的放下。   “你为何要去无盐镇?”宋为用手抚了抚自己气闷的胸口,终于问出了这一晚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说无盐镇好,左右在哪里都是唱戏,就想着顺道去看看。”月小楼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无盐镇果然是好,我在那里,清晨去山脚吊嗓子,而后去面馆吃一碗清汤面,听听食客说家长里短,吃了面回到宅子里琢磨一些小玩意儿,到了傍晚,去戏楼唱戏。对了,我在无盐镇买了一个戏楼,是从前的红楼。”月小楼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期间咳了几次。   “你染了风寒吗?一直咳。”   “是。过几日便能好。”说罢又轻轻咳了一声。   “那你为何来京城?”宋为又问他。“我从东线走了以后,并未给你写过信。我以为咱们这辈子就断了联系,没成想你竟然去了无盐镇。你去了无盐镇,拐走了穆宴溪的春归。我想不通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没有拐走春归,你误解了我。”月小楼沉着声对宋为解释。   “我不会误解你。月小楼,月老板,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从前我们宋府,也来过戏老板。在我父亲的书房一呆一整晚。我把我所有的银子都给你,你金盆洗手吧!”宋为急着从自己内心的牢笼中窜逃,他并不知自己说的这些有多么伤人,仿佛伤了月小楼,他就能好一些一样。   月小楼望向宋为的目光带有几分悲伤。   “宋将军。”他出声唤宋为:“别说了。” 第94章 身在此山中(六)   “别说了。”月小楼恳请宋为不要再说了, 话音刚落就咳了起来。他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心疼的就像刚学唱戏, 师父让练劈叉, 脚底垫着砖头,生生将两条腿放下去一样。不,不是一样的疼, 那会儿的疼是能忍的, 这会儿不能了。宋为一向周到体贴, 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令小楼无地自容。   他说他知晓戏老板怎么回事,他说他要把自己的银子都给他让他收手。宋为以为月小楼不远万里从东线到无盐镇到京城,是在酝酿一场惊天阴谋, 只为了让宋将军心甘情愿拿出银子。他的眸光闪了闪, 眼中分明有泪,转眼又不见了。“宋将军, 小楼不缺银子, 你说得对, 我们这样的戏老板有的是银子, 有时给达官贵人唱戏做小, 无非是为了银子。这些小楼都做过,并且比别的戏老板做的好,不然小楼那十几家戏楼哪里来的呢?是了,是在深夜被达官贵人拉去,唱了戏剥衣裳在达官贵人身下承欢, 出来之时仍是风光的戏老板,怀中揣着银票子。小楼的钱就是这样来的,你说的对,你果然懂戏老板。”月小楼说完朝宋为低了低头:“折腾这几千里,着实有些累了。多谢宋将军做东请小楼喝了顿好酒。”   月小楼的话一字一句钉在宋为心口,让他明白他说了多么糟糕的话。那句抱歉却抵在舌尖无论如何道不出口,只得低下头掩掉自己的灰头土脸。   月小楼不想再令宋为为难了,宽慰的朝宋为笑了笑,转身走了。他身上的白色貂绒被永安河旁的灯光映的色彩斑斓,像极了一场绮丽的梦。宋为想追上去,但脚迈出去又收了回来,他心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讷讷的喊了句:“小楼。”   月小楼听宋为唤他,立住了身子,后面的宋为却没了动静。月小楼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了,好歹是个男子汉,这样落泪多少有些难为情。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开了宋为。   月小楼鄙夷自己。   这么些年了,经过那么些肮脏之事,他都挺过来了。今日却鄙夷自己。生如蝼蚁,又那样不堪,好好的一个男子,活活把自己活成了不男不女,又爱上了一个男人。教人如何看得起?他走了便走了,你又偏偏放不下,想去他喜欢的地方看看,想结识他口中喋喋不休提起的那些人…这样的戏子,教人如何瞧得起?   他跑回客栈自己的房间,已是喘不过气,靠在门上剧烈的咳。   月小楼有月余没有吊嗓子了。他唱了近二十载戏,从未这么长时间不练功。他觉着自己荒废了。像他这样的戏痴,不练功等于要的他的命。于是从包袱里找出一件戏服,那是青烟做给他的,青烟在针脚中加了银线,小楼穿上戏服往台上那么一站,整个人熠熠生辉。可惜了,衣裳做好了,小楼却没再唱过戏。   他将戏服套在身上,“裙托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眼底桃花酒半醺”。双手拿起了架子,张口却无声,心中在唱一段长相思,脚底生风在地上画了几十圈圆满,水袖随着他的舞动将他包围。小楼仿佛听到台下的叫好声,他闭着眼睛一直转,直到摔倒在床上,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起初很愉悦,渐渐的变得悲切,最后终于是忍不住,变成了呜咽。   宋为的脚如灌了铅一般,就那么站在原地,四周行人如织,只到他这里分了叉,他看谁都是月小楼,又都不是。心里终于还是痛了,为了刚刚那番口不择言的话。   他站了许久,终于还是不敢去找月小楼。宋为怕了,他不敢面对那样的自己,那样一个与父亲一样的自己。   ===================================================================================================   帷幔之下伸出一条莹白的手臂,摸索着去找衣裳,却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了回去。宴溪把春归禁锢在怀中不许她动:“再睡会儿..”   “不。”春归想回去看月小楼,他这一路都不大好,春归与宴溪痴缠了这一晚,一旦停下来就觉得荒唐大意了,怎能扔小楼一人在客栈呢!   “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不陪着你夫君,着急起身做什么?”宴溪说着话手已到她腰间,春归心知自己扛不住宴溪这样的撩拨,连忙滚到床角:“你不知餍足!”   “.……”宴溪听到春归这样斥责他,终于完全睁开了眼:“我怎就不知餍足了?”   “你…你折腾一晚!这会儿还想胡来,禽兽!”春归红着脸数落他,言语之间多少有些心虚。   “……昨儿夜里…光我一人折腾了吗?”宴溪坏笑着问她,若是没记错的话,是眼前这个女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还要。   春归脸更红了,刚刚的气势全然不见:“你听我说,我得回去看月小楼。”   “月小楼是你夫君还是我是你夫君?”宴溪听到春归提到月小楼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日子因着他们俩私逃,自己难过成什么样了虽是不必对春归说,但那感觉确实实实在在来过的。这会儿二人你侬我侬之时,她又提月小楼,宴溪怎能不光火。   “你是我夫君!”春归连忙坐直身子起誓发愿:“我春归心中只有穆宴溪!”说完笑嘻嘻看着宴溪:“谁生气谁是王八蛋,谁小心眼谁是王八蛋。”   宴溪被她搞的没辙,长臂伸出帷幔把二人的衣裳拉了进来:“穿上,走吧!我陪你去。我也好好见见这个把本将军爱妻拐跑的月小楼。”   “...不是拐跑,你说话不好听,我要生气了啊。”   “张士舟说的,你与月小楼私奔。”   “张士舟那个王八蛋,眼看着要当爹了,还没有正形。他说他给你写信你不喜欢看,所以写些危言耸听的吊着你,这样你就会认真看他的信,认真回他的信。”   “……这不是讨打吗?待我回去赏他一百军棍。”   “对,使劲打,打到青烟成寡妇。”   “……”宴溪被春归气的噗嗤笑了一声,正在系盘扣的手抖了一抖:“把张士舟打残对青烟有什么好处?”   “青烟那么美,可以再嫁。张士舟太黑了。”春归一本正经的说道。   她本是玩笑话,宴溪却入了心。他把春归捞到身前,神色认真的问她:“我问你,若是有一日,我…年老色弛..你会不会离开我?毕竟我比你大了那么多岁…”   春归不知宴溪为何这样问,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她这一想,宴溪又慌了慌。慌了许久,才听春归说道:“仔细想了想,我好像不是因为你生的好看才与你一起的…若说好看,宋为也好看,月小楼更好看..”   “.………那是为的什么?”   “……说不出来。”   “.……”宴溪是万万想不到春归竟不知为何爱上了自己:“走吧,去看你更好看的月小楼。”   宴溪吊了好几个月的心这会儿归位了,二人刚出私宅府门,便看到穆府的下人等在那儿,看到宴溪出来连忙弯腰,又偷偷看了看他身旁那个仙女,老爷夫人昨儿夜里就听说少爷在夜集里抱着姑娘深吻的事儿了,一宿没睡,天还没亮就派人来守着。   “怎么了?大清早守在这做什么?”   下人想起自己还有正差要办,于是赶忙说道:“夫人说,今儿晚上让少爷带着客人回府上用膳,她备了好酒好菜,不能冷落了客人。”   “哦。”宴溪哦了声转头问春归:“去吗?”   春归压根没觉得这是什么事儿,小脑袋一点一点:“要去要去。”   “好。你等我下。”宴溪朝着部下摆摆手,耳语了几句。命部下去准备一些手信,京城作客有讲究,不兴空手,这空了手显的没当回事。   处理妥当后拉着春归的手向永安河客栈走。这会儿街上人已经多了。行人远远的看着一男一女牵着手走来,那男人剑眉星目,挺拔威严,不时的笑着看向身旁的女子;那女子呢,娇俏可人,灵动异常,当真是般配。有胆大的人跟宴溪打招呼:“大将军遛弯呢?”   宴溪笑笑说道:“是,陪夫人走走。”他那夫人两字声音极大,路人都听到后都停下来看着他们。   “夫人?”春归捏了捏宴溪的手悄声问他。   “嗯,夫人。”宴溪与她十指交握,抬起她的手背吻了吻。他这样大张旗鼓故意声张是有意为之。清远与姜焕之恪守礼节,生怕声张出来会对彼此有影响,结果呢,姜焕之倒在血泊中,百姓们说起也只是说遭了贼。宴溪这样招摇过市,这会儿恐怕皇上的案前已放了宴溪风流韵事的奏本,这样好,京城的百姓都知晓春归了,皇上若是再动手就要思虑百姓的反应了。   到了客栈,春归站在小楼门口轻轻敲门:“月老板,是我。”   里面久久没有回应。春归又敲了声,仍旧没有回应。她情急之下一脚踢开了门,一阵风一样闯了进去。   宴溪:“?”   月小楼躺在床上,面上没有什么血色,看到春归进来朝她费劲的扯了扯唇。春归二话没说,扯过他的手为他把脉,又去摸他额头:“胸闷吗?”   月小楼点点头。   “我去为你煎药,让穆…”春归回身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穆宴溪,改了口:“让我夫君替我照顾你一会儿。”   这句夫君令宴溪相当受用。他眉头挑了挑,拉了把凳子坐在月小楼床头。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月小楼,明明是一个男子汉,躺在那却有十足的美人风骨。有气无力的朝宴溪笑了笑:“我与春归是清白的。”开口说的竟是这话,宴溪失笑出声。   “月老板生的什么病?”宴溪看他呼吸困难,坐在他身旁都能感觉到他体温的炙烤,忍不住问他。   “风寒,无碍的。”   宴溪这些年九死一生,征战之时何种病灶没有见过,若说月小楼是风寒,鬼才信。但月小楼不说,他自然不会问。   “一路从无盐镇到京城,春归可惹月老板生气了?小春归惯会气人,我每每被她气的透不过气。”   “气人倒是没有。爱吃是真的,这一路,每天歇脚都要去寻吃食。”月小楼咳了一声,他相当疲累,与宴溪说话之时也是有气无力。宴溪的手按在他的被角:“别说了,休憩一会儿。待痊愈了咱们好好聊你们这一路奇闻异事。”   他对月小楼没有半句责备,这会儿想起来,多亏有了月小楼,不然此刻哪里有温香软玉在旁。这样想着,看向月小楼的眼神更加和善了些。   春归进门,看二人氛围很好,知晓宴溪没有胡乱说话,端着手中的药碗看向宴溪:“可以劳烦夫君搭把手吗?”她又不傻,穆宴溪这个醋坛子若是看到春归手脚麻利的给月小楼喂药,心底铁定不舒服。   她这一口一个夫君,简直是给宴溪灌了蜜一般,恨不能把她拉到怀中好好欺负一番,深深看她一眼,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喂月小楼吃药。   月小楼也不客气,道了句有劳了,便随着宴溪的投喂吃过了一碗药。吃过药后,春归向他口中投了一颗蜜枣方才作罢。   “见着宋为了么?说话了么?”春归想起昨晚走时,看到宋为似乎在看小楼。   “见着了,一起喝了酒,叙了旧。”关于昨夜宋为说了什么,小楼绝口不提。宋为没错,若他是宋为,一个年轻有为的将军,名门之子,又生的那样的相貌和才情,被卷入这样的乌糟之事之中,反应会比宋为还要激烈。   月小楼脸上的落寞神情骗不过春归。她意味深长看了眼穆宴溪,而后对月小楼说道:“你睡会儿,我去给你寻口吃的。别说没有胃口的话,生着病呢不吃不行。”说完朝宴溪伸了手,拉着他出了房间。   “宋为与你说过月小楼的事吗?”春归的态度宴溪明白了,她想管一管这档子事。   “说过两句,他们在东线认识的,也算宋为的朋友。”宴溪捡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说。   “月小楼爱宋为,像我爱你一样。” 第95章 身在此山中(七)   宴溪的脸腾的红了:“你说什么?”   “我说月小楼爱宋为。”   “后面那句。”   “像我爱你一样。”   宴溪这一早上被灌了太多蜜, 到这会儿有些头晕眼花, 恨不能把春归揉进怀里。才几月不见, 春归的情话说的这样好, 也懂得顾着他的情绪,他觉着自己的春归愈发的惹人怜,于是有些得寸进尺的追问一句:“你爱我什么样?”   春归歪着头, 她的粗辫子向一侧垂去, 好似逗着宴溪一般说道:“像你爱我一样。”   “一样多吗?”   “可能还要多点。”   “那不可能, 你根本不知我爱你到什么程度。”   穆宴溪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被一个丫头片子的甜言蜜语哄的鬼迷心窍,心中暖的狠,消化了一会儿融融暖意, 才问她:“你说月小楼爱宋为, 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大懂。”   “这有什么不懂的,你别去想月小楼是男是女就懂了。月小楼爱宋为, 就像我爱你一样。”春归有些急, 又说了一遍适才说的话, 说完了才看到宴溪笑着看她, 目光灼灼, 竟是在逗她。一脚跺在他脚上,娇嗔的凶了他一句:“无耻!”   宴溪支着脚在地上跳了几跳,皱着眉头说道:“你真使劲儿啊!”   “谁让你讨厌。”春归仰着脖子眼睛瞥着他,一副你活该的表情。   过了半晌宴溪正色道:“你说他爱宋为,这个我懂。那宋为爱不爱他呢?我与宋为自幼相识, 据我所知,他喜欢女子。宋将军从前也是风流之人…”   “有多风流?有你风流吗?”春归笑眯眯问他,不知怎的,宴溪觉着那笑里藏着刀。小心翼翼的说:“我…从前不风流…”说完看到春归眉头挑了挑,口气变了变:“也风流过..但那都是过去,现在我真是清清白白一个人…”   伸手拉了拉春归辫子:“咱们不许提从前,从前我是不好,但我改邪归正了。你只管看以后,看我穆宴溪待你如何。”说完把她拉进怀中:“月小楼和宋为的事咱们不管好不好?就算月小楼心里有宋为,但宋为心里没有他,咱们也不能将刀架在宋为脖子上逼迫他是不是?这种事还得两情相悦呀!”   “你说的对,可我就是觉得月小楼太可怜了。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的那样无望…”月小楼在青烟那做了衣裳,去取的时候让青烟帮忙试穿。好好一个人,生的那样俊秀的一个人,脱了外褂内里却是皮包骨。青烟与春归和薛郎中在一起久了,也大概清楚月小楼是病了,但无论怎么问,月小楼都不说。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春归。   春归夜里去他的宅子里找他,敲门敲了许久没人应门。心一急拉着张士舟翻墙进去了,在宅子里找他,最终是在卧房里,看到身着戏服的月小楼晕厥在地上..   春归终于能给月小楼把脉了,他的肺里丝丝的响,这个病落下了病根就好不了了。春归心中难受,等他醒了说他傻,都这样了还千里奔波来无盐镇。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明白,月小楼爱宋为,爱的痴了。   春归从前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爱,男人爱男人,但她看月小楼,又不觉突兀…   “哎…”春归叹了一口悠长的气,宴溪紧了紧手臂:“在我怀里还叹气,你是不是不知足?”   “我只是觉着比起他人来,我们已经很好了。”这段日子与月小楼一起,春归愈发觉着两情相悦之人能厮守在一起,简直是天赐的良缘,世上这样幸福的人,少之又少。于是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把好听的话说给宴溪听。   “还不够好。”宴溪嗤嗤笑了声:“等你给我生儿育女,咱们真正分不开了,才是真的好。春归不瞒你说,我总是担惊受怕。觉着从前那样对你,你眼下也不会真心对我..常常做梦梦到你许了他人..”   “许的人有你好看吗?”   “你不是不贪恋我的美色吗?”   “……….问问不行吗?”   二人抱了一会儿,春归对宴溪说道:“你忙去吧!我要去见一个老友。”   “?欧阳?”   “对。”   “我与你一起去…”宴溪一听春归要去见欧阳,心中竟有一些紧张,生怕他的小春归见到如今的欧阳对他变了心。   “不行!不许你去!”春归制止宴溪,而后把他推出去一些:“你去找宋为,要他来看月小楼。我去探望欧阳先生。”说完撒腿就跑。春归有欧阳府上的地址,她拿着地址在京城绕了许久才找到欧阳的宅子。   春归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想起与欧阳最后一次相见,是在无盐镇城外那条官道上。欧阳不辞而别,她追着他追了许久。真好,欧阳先生得偿所愿了,在京城有这样一个宅子,做一个好官,欧阳先生值得。   手迟迟伸不出去,总觉得不敢见他。然而门开了,欧阳突然出现在春归面前。   春归收了收脚,笑着看他。看到他的眼睛突然睁大,而后有一丝湿润,紧着向前迈了两步,却想起什么似的顿在了那。   是春归先开了口:“欧阳先生。”   欧阳嘴唇动了动,一时之间思绪万千。眼前的女子与分别时没有二样,那双眼装着整个无盐镇的春天,脸上的梨涡浅浅笑意盈盈。终于还是唤了句:“春归。”   “欧阳先生,我有事来京城,顺道来看你。”春归不傻,她知道欧阳对她好,是以从不敢愧对这份好,直到穆宴溪再次出现。若是穆宴溪不出现呢?春归也曾想过,会与欧阳有不同的结果吗?   欧阳还是那样朴素,一件素色的长棉袄,下摆起了毛边。这件棉袄春归记得,是春归让青烟给他做的。他竟然穿到了今日。   感觉到春归的目光停在他的长衫上,他笑了笑,指了指那袖口:“你看这里,磨破缝补了几回,也有别的衣裳,但始终觉着冬日里穿着这件最好。”   春归心中一酸:“那改日再让青烟给你做一件,明年冬天就能穿了。”二人许久未见,见面竟是这样平铺直叙。“先生要出门吗?”   “要去买笔墨纸砚,不打紧。春归…进府里坐坐吗?亦或陪我去买东西?”欧阳还是为春归着想,她与宴溪一起会被瞩目,万一哪里落下口实,对她不好。   “可以先去先生家里坐坐,而后陪先生买东西吗?”春归搓了搓手:“找了先生好久,想喝杯热水。”   “快来。”欧阳连忙闪身让春归进门,他在前面带路,带春归大体看了看自己的宅子。这宅子在京城不算大,但比起无盐镇的陋室,好上不知多少。也没找什么下人,一个看门的,一个跑腿做饭的。院中种了竹子,在冬日里有些萧索。   “果然是欧阳先生的宅子,每一处都有欧阳先生的影子。”春归指了指那竹子,又指了指那些凋零的花。   “快进来喝水罢!别冻坏了。”说罢打开厚帘子,带春归进了书房,拿起水壶给春归烧水。春归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椅子很高,她的脚够不到地,腿在椅子上一晃一晃。欧阳回身看到她这般,笑着问她:“这一两年竟是没长个子?”   “………先生怕是忘了,我马上二十一岁啦…怎么还会长个子”   “可我看你,还是刚下山的样子。”欧阳说完直起身,认真的看春归。他这一生从未放肆过,即便爱春归,也爱的克制。生怕自己带给春归不幸。这是他第一回 这样彻彻底底的打量春归。   “那会儿不大会说话。”春归想起那时刚下山,在街上碰到欧阳,他看了她一眼,她瞪了她一眼。   “但你瞪人可是很厉害。”欧阳亦想起那次,二人同时笑出了声。   “酒坊家的傻儿子,我瞪他瞪的最多,他定亲啦!当铺家的公子哥最近好赌,输了一半当铺,让他爹把腿打折了,天天瘸着腿在镇里溜达。”春归跳下椅子,在地上学当铺公子哥瘸着走路,把欧阳逗的大笑出声。“还有还有,卖糖葫芦的小老板,妻子在瘟疫中走了,他前些日子续了一房,续的是卖臭豆腐的;青烟有喜啦,眼看着春天就要生了…”春归想把所有发生的事都告诉欧阳,她知道他心里惦记无盐镇,无盐镇的人也总是念着他。   “薛郎中年岁大了,腿脚有些不利索;阿婆的头发越来越白…”春归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欧阳一把抱进了怀中。欧阳眼中涌出了热泪,他紧紧抱着春归对她说:“春归你别动,我不想把你怎么着,让我就这样抱着你好吗?就让我放肆这一次..”   春归眼角有些濡湿,那几年两人在一起,所有人都以为春归会嫁给欧阳,春归是懂的。只是那时心里装着一个不可能的人,生怕亵渎了与欧阳的感情。但她是珍惜欧阳的,欧阳亲手做的墨块,她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去,过了许久才肯用。欧阳呢,小心翼翼的待春归,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无非是路边的一朵花,一个糖人,自己亲手写的字..但那些,是他最真的心。欧阳抱着春归,抱着最痛苦那几年唯一的甜,哭着对春归说了声谢谢。   春归岂敢当这个谢字,伸出手去拍欧阳的后背:“先生,春归出师啦!”   有些话根本不必说,二人都懂。说了,就不再是他们了。欧阳慢慢的放开春归,揉了揉她的头:“徒儿春归,出师了。” 第96章 身在此山中(八)   宴溪在宋为的宅子外等了他许久, 才见他青着眼出来, 一副失魂落魄之相。   宴溪揣着手靠在院墙上打趣宋为:“宋将军昨儿夜里去做采花贼了?怎的眼底有这样纵欲过度的痕迹?”   宋为听出了宴溪的奚落, 于是抬抬头看他:“穆将军昨日美人在怀, 洞房花烛定然很莽撞,不然脖子上也不会被种了花。”宴溪听他这样一说,仔细想了想, 的确是情浓之时春归在他脖子上造次过。于是整了整黑貂绒的领子把那朵花好好的盖上:“走吧!”   “去哪儿?”   “去看一个人。”宴溪看到宋为的神色变了变, 本就憔悴的脸上新添了一丝愁苦。如今他也不敢肯定宋为对月小楼到底是何种感情了。   “我不见月小楼。”宋为不敢见月小楼, 他昨夜一整夜没睡,闭上眼就是自己说那些混蛋话之时小楼面上的悲戚。他后悔了一整夜,然而他没有再见月小楼的胆子,宋为知晓自己, 若是见了他, 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那点脏污,还不定说出什么话来。   “月小楼得了不治之症。”宴溪看月小楼的样子也像行将就木之人, 这样说他希望没有有违天道。   “你说什么?”宋为的心忽然痛了一痛:“不是偶感风寒么?”   “不是。我清早去看他了, 躺在床上行将就木。咱们行军打仗的多少也能懂点医理, 染了风寒的症状不是这样。当然, 我刚刚说他不治之症只是我乱猜的。”宴溪看到宋为痛苦的表情, 又想起春归对他说月小楼是可怜人,明明早上还劝春归不要多管闲事,这会儿自己倒是想管一管。你看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铁石心肠之人。“宋为, 我大概知晓你的顾虑。你担心会成为你父亲,但你与你父亲,是不同的。你父亲会因着听到一个戏老板生病而痛苦吗?你父亲像你这样的年纪,纳了多少妾?如何能一样呢?”   宋为又想起昨夜月小楼的那句别说了,带着一丝哀求,他觉着自己多少有些残忍了,那样一个人,并未伤害过他,却被他言语的利刃割破了心口。“我去看他吧!你...可以随我一起去吗?”   “自然。”   宋为进了月小楼的房间,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月小楼。他微闭着眼,似乎喘气有些费力气。听到响动后缓缓睁开眼,看到站在面前的宋为。他似乎是没有睡好,眼底有一丝乌青。再看神情,又有几分悲切。   “宋将军...”月小楼开口唤他:“您怎来了?”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宋为看了看宴溪,他想单独与月小楼聊聊。宴溪了然,朝月小楼点点头出去了。   “你..还好吗?”宋为坐在他床前看着他。昨日就觉着他憔悴,今日更是没有血色。   “只是风寒而已。”月小楼说完咳了起来,他的脸因着咳胀的通红,细长的手指用力抓着被子。宋为的手,握在身侧,最终还是伸了过去在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月小楼的脸红了红,微微撇过脸去,过了许久才止了咳。   他的胸口羸弱而精瘦,隔着衣服能感觉到骨节分明。怎么这样瘦?宋为顿了顿看向他:“病了多久?怎么这样消瘦?”   月小楼没有答他,宋为的手还在他的胸口,隔着衣裳给了他源源不断的温暖,令他觉着这些日子那些彻骨的寒都得到了疏解。   他还发着热,滚烫。嘴唇不自觉哆嗦了下,留在被子外面的手向上举了举:“劳烦宋将军,帮我要床被子。太冷了。”   宋为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烫手。连忙站起身去唤小二添床被子,而后问他:“吃药了吗?我去找郎中为你抓药。”欲站起身却被月小楼拉住了手:“别去了,我有最好的大夫。春归医术了得。我信得着她。”说罢松开宋为的手:“劳烦宋将军坐下,陪我说会儿话吧?”   “好。”宋为又坐下来,看着月小楼。“我昨儿说话伤人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小楼我...”宋为眼眶蔓延了一丝红色:“我没与你说过,我特别恨我的父亲,而今我们已水火不容。在我年少时,曾见我父亲养戏子..我生怕自己变成与他一样的人..”   小楼的手轻轻拉了拉宋为的衣袖:“你与他不同..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好的人。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你坐在台下,听戏那样入迷,我就在想,这个如玉一般的将军,真是世上难得的妙人。你看我这人..活得这样卑微..竟可与你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我..”月小楼说着说着竟是睡着了,宋为看着他的脸,烧的有些发红,手还在微微抖着..为他将被子掖好,而后起身出门对宴溪说道:“你去忙吧?我告几天假。”   宴溪点点头,拍了拍宋为的肩膀:“你喜爱男人或女人,都不影响你是我过命之交这件事。”   “.........多谢。”   ====================================   出了客栈去找春归,一直走到欧阳府上,叩了门,开门的是看门人。看门人在京城呆的久,自然认识宴溪。听他说明了来意,指了指前面:“去买笔墨纸砚啦!”   宴溪又掉转头向那里走。远远的看到巷子里有两个人,离的有些远,散步似的闲逛。男子不知说了什么,惹的女子一阵轻笑。不知怎的,宴溪又想起在无盐镇的屋顶上,看他们聊天的那些日子。他停住了脚步看着他们。   是春归先看到宴溪的,宴溪站在那头微低着,似乎有些落寞。朝他跑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怎么来啦?”一双眼清透至极,宴溪心里那点阴霾片刻就散了,笑着说道:“这几日告了假不去兵部上职,想着带你在京城走走。永安河那边有好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还有一些手艺人做出的东西十分讨巧。”   春归一听要去玩,一只手送到宴溪手中,手指在他手心轻轻挠了挠,是在谢他。   说着话欧阳已到了面前,对宴溪笑了笑:“穆将军,刚刚拉着春归陪我去买笔墨纸砚,耽搁了些时候。对不住了。”   “对不住是从何说起?春归亦是欧阳大人的故人,见面理所应当。她应是会在京城呆上一些时日,得空我组个局,拉上你认识的宋为,咱们不醉不归。”   “那感情好。”欧阳说完看了眼春归,朝她抱拳弯腰,像你了初次见面时的神态,笑了笑走了。   春归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宴溪的手指捏着春归的下巴:“都走了,还看!”   “你说...欧阳先生...你们京城有没有女子能配得上欧阳先生的?”春归将下巴在他掌心蹭了蹭,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我们京城怕是没人能配得上你的欧阳先生。”宴溪抽回手在她额头敲了一记:“走吧,带你去逛逛,晚上回穆府用饭。”   永安河虽好玩,但宴溪惦记着晚上的事,是以拉着春归草草逛着便了事了。   二人手拉着手走到穆府,到了府门,春归将手从宴溪的手掌中抽出,凝着神对他说道:“咱们约法三章,第一在你父母面前不得与我动手动脚过分亲昵;第二不许因我与你父母吵架;第三..不许提亲事。”   宴溪一听她说不许亲昵不许提亲事立马急了:“这算哪门子约法三章?”   “你不答应我便不进去了。左右我来的也不是时候...”   “......我答应你成了吧?”宴溪替她整了整辫子,而后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穆府。   起先入眼的是穆府的第一进院子,院子极大,种满了花草。下人们忙着活计,整个院子寂静无声。宴溪带着她走进二进院,看到父亲在打拳。宴溪唤了声:“父亲。”   穆老将军没听到一般,生生将一套拳打完才停下来,接过下人递的毛巾擦了擦脸,这才认认真真的看着春归。   眼前这女子不施粉黛,一双粗辫子锤在胸前,白绒皮风将人衬的格外粉嫩。最绝的是那双眸子,清澈见底。穆老将军心中说了一句:你倒是好眼光,看上的这个不是庸脂俗粉。   “来了?”穆老将军眉头挑了挑,对春归说了句来了便算作招呼。   春归并没有羞赧,咧开嘴笑了笑:“伯父好。”而后从腰间拿出一根胳膊粗的老参双手递到穆老将军面前:“去山上采药无意间采来了这千年老参,请伯父笑纳。”她说话一板一眼一字一句一本正经,宴溪听了直想笑,春归何曾这样正经过?想来是真的把这当成了一回事。更神的是,她何时把这老参揣在身上的?这鬼丫头真是精灵的狠。   穆老将军眼扫过那老参,心道这还真不含糊,真是一根好参。于是背过手去在前面踱步,一边还命令他们:“走吧!” 第97章 身在此山中(九)   春归打量穆老将军好久, 发现这个老头儿颇有趣。说话真是横, 但看到春归的时候嘴角倒是斜了斜, 闷着嗓子哼了一声, 像个老顽童。眼睛耷拉着,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总之很威严。   穆宴溪长的跟他爹有几分相像, 可见老爷子早些年也是个俊俏之人。   宴溪看他爹刚刚那副神态, 觉着春归受了委屈, 想拍拍她头,谁知春归瞪了他一眼急速闪开了,伸出了三根手指,提醒宴溪那约法三章不是玩笑话。宴溪悻悻的缩回手, 宠溺的看她一眼, 一转头看到母亲站在前厅门口笑着打量他们,刚刚的亲昵都入了母亲的眼, 宴溪的脸登时红了。   到了前厅穆老将军朝穆夫人指指身后:“贵客来了。”显然还在生气, 春归觉着若不是经年累月积攒的修养, 这会儿穆老将军可能会拿扫把把自己赶出去。穆夫人倒是随和许多, 不等宴溪开口就走上前来, 握住春归的手:“这是春归吗?”她常听宴溪说起春归,内心里对春归已经熟络了,今儿终于得见,看到她一双眼里的清透还有那一头一脸的灿烂,着实讨厌不起来。本就不是有架子的人, 也不觉得自己该端着什么架子,是以她非常自然的拉住了春归的手。   春归连忙弯腰要请安,被她拉起来了:“你看我们穆府就这几号人,在自己家里就不必这样多礼。那些礼数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穆夫人的姿态放的很低很低,一来她属实不是那种为难别人的人,要么也不会千里迢迢给春归送那样大的厚礼;二来毕竟是宴溪中意的女子,他爹的脾气就那样,若是自己再端着,今儿恐怕要不欢而散;三来也想看看春归识不识敬。   春归起身后朝穆夫人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腰间:“青丘山上有许多珍贵的药材,来之前采了一些驻颜神药,是太后每年都要找人特地去采的。”说完笑了笑:“可惜今年采不到了,每年我会给他们留一些,今年我全采来了。”说罢从腰间拿出一个长长的布包,里面有三包研磨好的药材。   “你这腰倒是能装。”宴溪看她变戏法一样,忍不住打趣道:“采了多久?”   “不久。半月有余。闲来无事去山上耗日子,顺手就采了。”春归说的轻描淡写,穆夫人又不傻,这哪里是顺手就采的事。这女子当真是与名门闺秀不同,别人出手是金银珠宝,她出手是自己采的药材。那药材不消打开穆夫人就知晓,有藏红花、龙胆草还有灵芝。哪一样放在市面上都是珍宝,她也是在太后那里见到过一回。眼下这女子拿出研磨好的还这样多,大抵够用一年。   “您先用,如果觉着好,以后每年采来送您。”春归笑着说道。穆夫人从前还担忧小镇上的女子会有一些上不得台面,可这春归不卑不亢,转过头一想,自个儿儿子眼光那么刁钻,看中的女子也不会太差。   “别别,你这见面礼太贵重,太后若是知晓了都要嫉妒几分。”穆夫人连忙摇头:“不兴这样隆重的。”说完向里走:“进来喝会儿茶说说话,晚膳教下人备了许多吃食,咱们吃顿家常饭,听宴溪说你酒量不错,要喝点酒么?”   穆老将军听到穆夫人这样问春归,抬眼看了看她,结果看到春归一双眼蓦然睁大,闪着晶亮的光,小脸儿笑成一朵花,小头点了点:“要喝的。”心想你倒是不见外,嘴撇了撇,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下,喝茶。”他端的是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可在春归看来就是一个老顽童在闹脾气。   宴溪的部下这会儿到了,在门外与下人说:“春归姑娘备的见面礼…”   宴溪心中一紧,竟然忘了这茬。朝父母亲笑了笑:“是春归又备了一份..”   “不是。我备的已经给了伯父伯母。”春归说完拿起茶杯喝茶,她知晓宴溪是好心,担心她不懂规矩,这哪里是规矩?分明是修养。哪怕在无盐镇,也没人空手去别人家用饭。   “…………”   宴溪被春归晾在了那,瞪了她一眼,心道:你给我等着!而后起身朝父母亲笑了笑,走到门口对部下说道:“送到我母亲卧房去。”   这个岔子一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宴溪心中自是十分看重这女子,一点纰漏不想有,不然也不会教人以她的名义备厚礼。宴溪有些脸红,求救似的看了看母亲。   穆夫人接到儿子求救的目光咳了咳,转头问春归:“你养了头小鹿?”   春归放下茶杯,将手摊开:“我的小鹿这样大,近十岁了。是从前住在山上的时候,有一日去打猎赶上了暴雨与我一起被困在山洞里,看它可怜喂了它几口水,走的时候便要跟着我,赶都赶不走。小鹿通人性,识人。”   “是了,大概三四年未见,还记得我。用它的小鹿角在我身上蹭,很乖巧。也通人性,若是你心情不好,它还会变着法子逗你玩。”   他们二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尽管春归十分注意了,但宴溪却忍不住捧她的场,二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在外人面前刻意端着,但不管如何看都能感觉到甜蜜。穆夫人想起自己与穆老将军刚成亲那会儿,穆老将军也是这样,总忍不住在人前宠着自己,生怕自己受了委屈。这样一想,倒是有些放心,自己儿子这段姻缘是因着他喜爱,而不是随意娶了哪个大户小姐,日后举案齐眉小日子也会比别人畅快顺心些。她这人倒戈的快,才几句话功夫就认定春归是穆家媳妇了。   穆老将军何等机敏之人,看一眼穆夫人便知她倒戈了,瞪了她一眼不言语。待菜都上齐了,起身说道:“用饭吧!”依次做好后,看了看下人:“这位小姐想喝几口,去拿陈酿女儿红来。”   陈酿女儿红,后劲儿大,穆老将军见这女子大言不惭要喝酒,便想试一试,拿起酒杯朝春归举了举,春归呢,赶忙拿起杯,放到他杯沿以下的位置,也没有话,仰头一饮而尽。倒是不含糊,几杯酒下肚,穆老将军话便多了起来。   “今年几岁了?”他看春归,十六七岁的样子,跟没长开的娃娃一样。   “..回伯父,二十啦。”   “年纪倒是不小,都是去过几次西线,也在无盐镇驻扎过,西线女子大多成亲早,过了十六还不订人家,再想订就难了。”话里话外嫌弃春归年岁大,穆夫人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怎么说话呢?瘸子面前不提矮话。   “春归十六岁就被儿子订下了,后来征战几年耽搁了亲事。”宴溪接过话茬,他这一接不打紧,说的话穆老将军不爱听,眉毛眼睛就立了起来。   “十六岁刚下山,山下与山上不一样,好多事要从头学起,就耽搁了相看人家。镇上倒是也有人来提亲,只是那会儿一门心思为生计奔波,就没大想这些事。”春归倒是实在,一句诳语没打,在成亲这件事上没有必要骗人。   “这几年都学什么了?”穆老将军听她说学了好多事,便捡起这个话头问她。   “从前是不识字的,下山有跟教书先生学了识字;还跟医馆的郎中学了医;有一段日子银子短的紧,又随人去走了镖..眼下与阿婆开了一个面馆,还与至交合开了一个成衣铺子。”   穆老将军看出来了,这女子不藏拙。她不藏拙。不识字这种事也随便拿出来说,若是真嫁到穆家来,未来到了场面上,不免会被人嘲笑。这样想着,对这门亲事又抗拒了几分。本来看春归这等姿色,觉着不行就做个妾,然而妾也是要应酬的;做个通房倒是无碍。   “说到教书先生,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新科状元欧阳澜沧也是无盐镇人。春归认得他吗?”欧阳来过穆府两次,穆夫人对他有印象,一个彬彬有礼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穆夫人对他印象十分好。   “小女的字是随欧阳先生习得的。”   “那春归倒是比其他人幸运,随状元识字。”   “是了,欧阳先生教的好,也加之小女聪慧异常..”春归忍不住夸了自己一句,把穆夫人逗笑了。她整日里与京城大家主母和小姐打交道,大家恨不能端到天上去,平日里说话也是透着三分假,你夸我一句,我要连忙摆手见笑见笑了。哪还有春归这样的女子,自己夸自己。她几杯酒下肚,小脸红扑扑的,就连穆夫人都想伸手捏一把。打心眼里喜欢这女子。   言语无状。穆老将军又在心中斥责了春归一句,于是不再说话,一个人喝闷酒。春归怎会允许他喝闷酒?脸凑过去小声道了句:“伯父,划拳吗?”   “.…………”   她这一说,穆老将军心里倒是有些痒,京城喝酒讲究多,只有出征之时跟部下在一起喝酒才能不拘小节,而今这春归提议要划拳,他倒是要看看她能划成什么样,于是点点头,伸出了手。   春归小脸皱了皱:“可是小女只会无盐镇的划法…”   “划吧,会。”穆老将军南征北战,自是知晓无盐镇如何划拳。   春归一听高兴了起来,伸出了两个拳头,二人互看了一眼,便一计定中原,五魁首六六六的胡乱喊了起来。穆老将军与春归都有些坐不住,二人划着划着就站了起来,谁输了谁喝酒。春归让了穆老将军几杯,紧接着就连赢了七回,又让他两杯。穆老将军许久没这样痛快了,一坛女儿红很快见了底,摆摆手叫下人又拿一坛。   穆夫人和宴溪对望一眼,示意宴溪管管春归,本来你爹就不喜她,这会儿倒好,划上拳了,还想不想娶进门了?宴溪倒不在意,春归就是如此,要让春归一言不发吃完这顿饭,还不若让她这样吃开心。笑着看春归划拳,偶尔还拿帕子为她擦擦汗。   穆老将军痛快了,抬眼看看喝的满脸通红的春归,心道这女子性情好,做宴溪通房可惜了些,做个妾也勉强可以。这样想着便觉着自己对得起春归了,与她划拳更尽兴了。二人直玩到半夜,穆老将军是真的有些醉了,含糊不清说了句:“改日再来划拳。”   春归扶着桌子站的溜直,舌头有些大的说了句:“得嘞。”   穆夫人对春归说道:“今儿这么晚了,就别走了。命下人收拾一间房,明儿醒醒酒再走。”说完急吼吼去扶穆老将军回卧房。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宴溪和春归两人,宴溪伸手捏了捏春归脸,把她往自己怀里带:“跟我爹划拳?真有你的。”   “左右他不喜欢我,还不如吃的痛快些。”春归其实心里有些委屈,穆老将军的神色她看的清楚,无非是觉着自己高攀了宴溪。即是如此,还端着做什么,痛快一些,大家都开心。   “你倒是不傻,能看出老爷子不喜欢你。他喜不喜欢你,我都要娶你,你不要在意。”宴溪拉着春归的手向外走:“带你看看我的卧房,睡了二十年了。”   “不。”春归抽回自己的手:“不能去你卧房,不合礼数。”   “又没让你睡里面,有什么不合礼数的?走,随我去。”宴溪说完拉着她的手,结果发现小 春归晃了两晃,分明是醉了。“有后劲儿了?头晕不晕?”   春归点了点头,手不由自主去解扣子,被宴溪一把按住,恶狠狠的凶她:“你给我老实点!”说罢不顾她挣扎抱起她送到穆夫人准备好的客房。   宴溪喜欢春归醉酒,仅限于春归与自己喝酒。她醉酒之时别有一番媚态,令人欲罢不能。但今日不成,若是今日在穆府里忍不住了,娶她之事就更难了。教下人打了水,为她擦了脸,而后去烧水沏茶,又逼着她灌了一壶茶。   收拾妥当搬了把椅子坐在她门外守着,生怕她夜里难受下人照顾不好。   穆夫人安顿好穆老将军,招下人来问:“少爷和春归呢?”   下人回道:“春归醉酒了,少爷守在她门口。”   穆夫人笑了笑心道:倒是个会疼人的,这是真入了心了,不然换个女子他都不带这样妥帖的。她今日终于见到春归,心里觉着很舒畅,这春归身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喜庆,何况还救过自己儿子的命。老头子就说不准了,何况就算过了老头子这关,皇上那关更难。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好事多磨呐!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里我的天使们质疑月小楼把宋为强行掰弯了,我直着急,但是秉着坚持不剧透的原则,请宝贝们再看看...   本文差不多45万字,掐指一算,再有20日左右便完结了。   最近拖延症发作,欧阳的预收文案迟迟没放出来,还有另一篇文也未放出来..本周一定要放出来。   最后,请大家爱护自己的腰,腰椎手术可谓惨绝人寰,几根钢钉打到你的脊柱里,术后是漫长的发烧和神经痛,以及...重度不能自理。所以宝贝们,爱自己呀! 第98章 身在此山中(十)   春归感觉到一个温帕子在抹自己的脸, 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到月光倾洒满屋, 宴溪正低着头给她擦脸。抓住宴溪的手:“怎么不睡?”   “担心你喝多了难受, 为你擦擦脸,明儿睁眼了能舒坦些。”宴溪回握她的手:“下次不许这样喝酒了。”   “嗯…好…”春归低声应他,看到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照的他温润如玉。春归喜欢的不得了, 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 又仰起头亲了他下巴一口:“怎么生的这样好?”   “不是说不许亲昵?”宴溪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抽走,又偏过头去咬她手指,春归嗤嗤笑了声,而后坐起身把宴溪拉到床边坐下:“快坐下与我说会儿话好不好?”   “说吧!”宴溪扯开衣摆端坐在床边, 等着春归与他说话。   春归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 忍不住坐过去抱住他一直胳膊摇了摇:“你莫生气。我不是贪杯,真的只是想令你父亲开心些, 当然, 我的确是有一些馋酒。你说你不在我不许喝酒, 你走这几个月, 我当真是没喝过..”   “没喝过?”宴溪眉头挑了挑。   “.……喝过…两回…但那时跟郎中和张士舟。”春归靠在宴溪肩头, 像一只迷途的小鹿:“答应你以后不喝了,除非你点头。”   “这么听话?”宴溪捏了捏春归的脸,触感细腻软糯,忍不住又捏了捏。竟然捏不够,转过头去在她脸上啄了一口, 又去寻她的唇。与她纠缠好一阵才放开她,二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宴溪狠狠的揽了一下春归的腰:“真想现在收拾你!”   春归脸红了红,复又靠在宴溪肩上:“到了就被你生拉硬拽去了私宅行禽兽之事,见面这么久还没好好说过话。这次出来阿婆叮嘱我,不许与你吵架,不要着急回去,要善待你。可是这里离无盐镇那么远,我整日提心吊胆,生怕阿婆有什么事。所以我想着,再呆几日就往回赶了。”   “多呆些日子不行吗?京城那么些好玩的好看的,我带你去看看。等出了正月,我寻了辙子与你一道回去。”好不容易见了面就要回去,宴溪心沉了沉:“自打离开无盐镇,感觉自己跟孤魂野鬼一样,每日心里惦记着你,生怕你被谁勾走了。张士舟那个王八蛋那封信写来,我当时就疯了。春归,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在我心里有多重?”   “多重?”   “比我自己还要重。”   “傻子。穆宴溪是二傻子。你怕什么呢?我若是那么容易被人勾走,你走的那三年我不被人勾走,与你私定了终身才被勾走,那是人干的事儿吗?即是私定了终身,就代表心里有你,只有你。”   春归这番话说的宴溪心中十分熨帖,前段日子是有些胡思乱想,尤其她音讯全无的日子。那会儿甚至觉着有些生无可恋。“春归,我准备过了年就去皇上和我父亲摊牌了。我父亲你见到了,性情倔的狠,他可能不会这么快认你,但他不会害你。皇上…我吃不透他的心思,前些日子,在清远的外宅,派人手刃了姜焕之..”   “什么?姜郎中????”春归猛的窜了起来,被宴溪拉了回去:“你别急,听我说,姜焕之没事,被我们偷偷救了下来。眼下清远在宫里被关了起来。”   “你等等..我没听明白..姜郎中和清远…?”   “是,他们生了情。是对苦命鸳鸯,姜焕之差点因此丧命,清远也几乎死了一回。”宴溪把姜焕之与清远的事与春归细细说了一遍,春归听着听着就泪眼汪汪了。“好苦。”   “是以我担忧皇上也会这样对咱们,那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你亲昵,一是因着确实想你想的紧,一是有意为之。眼下你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我已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皇上若想动你,自然要忌惮几分。但若是出了京城,恐怕就没这样稳妥…”   “那我等你送我回去吗?”   “最好如此。”   “我不仅要送你回去…我和宋为还要…把清远和姜焕之偷出京城…”   “?”   “他们二人认定彼此了,我们这样做的确有些冒险,我与宋为也没做过这等事..但眼下不知为何,我们都有些热血,兴许是心中有了在意之人,便不想身边的人面对离苦…你说我做的对不对?”   春归用手捧着宴溪的脸:“对,但前提是你们的性命不能丢了。”   “那是自然。”宴溪的眉挑了挑:“我有筹码。”   “?”   宴溪又将皇上心仪的女子之事说与春归听,那女子其实对皇上有情,只是二人有一些误会。眼下那女子愿意帮宴溪,对宴溪来说再好不过。   二人就这样靠着说话,说到天光乍现,屋内的月光被晨曦驱逐,开始有一丝暖。宴溪揉了揉春归的头:“天亮了,我去门口坐着。免得下人看到了去我父母亲那里传闲话。”   “外面那样冷,坐一会儿便冻僵了,你回卧房吧?”春归思及他可能会被冻死,便打了个冷战。   宴溪看她表情犯着坏,使劲捏了捏她脸:“你这一肚子脏心烂肺又在琢磨什么呢?”   春归咧嘴嘿嘿笑了两声转身扑倒在床上:“我还想睡半个时辰!”   “睡你的!”宴溪将被子盖在她身上,转身去门口坐着了。倒不是非要在这坐着,夜里担心没人能照顾好她,天亮了担心父母亲来为难她。   宴溪担忧的穆老将军一睁眼看到穆夫人已穿戴整齐坐在床前等着他,似笑非笑。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抹了把自己的胡子问她。昨晚这酒喝的通透有趣,夜里睡的格外沉,早上睁眼都觉得心情好了几分。   穆夫人撇了撇嘴:“有些人,嘴上说着不喜那丫头,与人拼起酒来倒是不含糊。酒至深处,还自顾傻乐,丢人不丢?”   “.……喝酒归喝酒,想进我穆家也可,只能做妾。”下床趿拉着鞋,坐在那让穆夫人帮他梳头。   “你就是嘴硬!你穆家是三代功臣,养出了一身娇贵高傲志气,总以为其他人嫁到穆家是高攀。依我看,你儿子前些年没少荒唐,未必能配得上人家冰清玉洁的女儿。我就看春归好,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管,待会儿见到人家不能给人撂脸子,你要是撂脸子你看我以后还理你吗?”   “……你倒是倒戈的快!”穆老将军看了看自己的发冠,穆夫人的手艺他最称心,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一把年纪了,每日早上还是要这样腻乎一会儿。   待二人一前一后去了前厅,看到春归和宴溪正站在那儿说话,春归看到他几步跳到他面前,朝他眨了眨眼:“伯父,昨儿睡的好不好?”   穆老将军耷拉着眼哼了一声,径直向前走,春归也没管那些,舔着脸就过去了:“晚上再喝点儿?”   穆老将军有心想喝点,但想起自己的立场,眼睛立了立:“哪儿来那么大酒瘾?”   春归手指绞了绞:“哦,不喝不喝。那我就自己喝点儿。”   穆老将军听她这样说,气的又哼了一声。   穆夫人站在一旁用帕子捂着嘴乐。   几个人坐下用早膳,春归看穆老将军似乎有些宿醉没有食欲,起身从腰间拿出一小块儿苦参出来,又找下人要了几颗蜜饯,用开水泡了:“您喝一杯罢!”   穆老将军抬眼看了看她,嗯了一声,奚落她一句:“你这衣裳都是能揣东西。”拿起杯子喝干了,因着有蜜饯,倒是不苦,喝过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又看了眼低头喝粥的春归,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   用罢早膳对宴溪说道:“近日琼州一带闹匪闹的厉害,你收到折子了吗?”   “收到了。”   “你怎么想?”   “折子写的不清楚,到底怎么个闹法,闹的多大,什么匪闹的,都不清不楚。我寻思着年后先让严寒去探一探,而后再定。”   “嗯。也可。琼州那个地儿,闹的是海匪,海匪用的武器精奇,不可小觑。”穆老将军担心宴溪轻敌。   “儿子明白。”   穆老将军突然看向春归:“看过打仗吗?知晓打仗有多凶险吗?我这个儿子,自打与我上了战场,我就做好了他或我战死的准备,你有过这种准备吗?”   “………”春归从来没想过穆宴溪会死,即便他们初次相见就是在他重伤的情况下。穆老将军这样问,不知怎的竟触到了她,愣着神不说话。   穆老将军心道这点胆量还想做将军夫人,刚想奚落她几句就听她对穆宴溪说道:“你们出征许带着亲眷吗”   “?”宴溪被她问的一愣。   “若是许带着亲眷,以后我随你去。我懂医术,你受伤了我可以为你疗伤。”   “胡闹。”宴溪瞪她一眼,自然不是真瞪。被我父亲激一下你就说要随军,即便你想去我也不会带着你,那样凶险怎能拿着你性命开玩笑?   “没有胡闹。许吗?”   “.…不许。”“许。”宴溪和穆老将军同时开口,穆老将军说许。他想看看春归是不是真有这个胆量。   “许,那你下次出征我随你去。”春归轻描淡写,仿佛说的是一件小事。   “去见见也好。”穆老将军这样说。   “我看不好。母亲嫁了父亲这么些年,随父亲出征过吗?母亲不能去,春归怎就能去?”宴溪被父亲激怒了,站起身对着春归说:“你惯会胡闹,我不带你去,不许你任性。”说完伸手拉起她向外走,当真是一点委屈不许她受。   穆老将军手动了几次到底是没把筷子拍桌子上,春归那杯醒酒茶很好用,何况心里不是真的厌恶她这个人。哼了一声也起身出去了。   春归被宴溪拉到街上,小手被他攥的生疼,知晓他真的生气了。于是开口求饶,声音娇滴滴的:“疼。”   宴溪意识到自己用了力,连忙松开,拉到面前帮她揉了揉:“你是不是胡闹?你随我去出征做什么?出征有多苦你见过吗?好好的人几日就能大变样,不要你的美貌了吗?阿婆呢?阿婆怎么办?”   “阿婆同意。”春归眨了眨眼:“阿婆说过,即是嫁了你,便不能总是与你分开,你出征我便随着。阿婆说她从前吃过这样的苦,不想我再苦等一个人。”   宴溪听她这样说眼睛红了红:“那也不行,我心疼。”   “那我不去了。你若是战死,我改嫁就是了。”春归抽回自己的手,假意要走,被宴溪一把拉回来,咬牙切齿的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你战死我…唔…”穆宴溪生着气,用的力气大,过了许久才放开她:“你别后悔。”   “随你去,不后悔。”   ==============================================================================================================   小楼几乎睡了一整日,到了夜里开始神思清明。宋为正阖眼坐在床前。月小楼烧退了,他坐起身拿起一件中衣披到了宋为的肩上。宋为恍惚之间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月小楼,扯开唇笑了笑:“醒了?”   月小楼将自己的手抽回到身侧:“感觉这一觉似南柯一梦,闭眼时天黑着,睁眼时天还黑着。好在热退了,这会儿神清气爽。”   “你烧着的时候尽说梦话,还唱了几句戏,唱的是窦娥冤。若是你平时唱戏都是梦里唱戏的样子,一准儿做不了戏老板。”宋为打趣他,而后站起身直了直腰:“我给你烧点水,再出去帮你找点吃的,你这一日没怎么吃喝,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有劳。”月小楼穿了鞋下地,站在宋为身旁,拉了拉他的衣摆:“宋将军,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宋为停下手中的动作,站直了身子看着他。   月小楼苦笑了下:“小楼五岁开始学戏,师傅说我长相阴柔,要我唱旦角。其他师兄唱戏,唱老生武生文丑武丑,不论怎样,男子汉气概都还要在。我唱旦角,一举一动都要奔着女气去,这戏如人生,唱的久了,便出不来了。你别瞧不起我,我知晓在东线之时吓到你了,对不住。”   宋为想起在东线那次,的确是被他惊到了。他从前没经过这种事,那次之后心乱如麻。他笑了笑:“小楼,有些话我也要与你说。” 第99章 身在此山中(十一)   宋为垂首思忖, 过了许久才抬头:“小楼, 昨日在这里照顾你之时将你我过往全部思索了一回。说实话, 我并不清楚自己对你, 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一直以来,我想见你,又怕见你。但我最怕的是世俗。你给我些时间好吗?让我把这一切理清。”   月小楼苦笑了声:“我其实什么都懂, 宋将军。这趟来京城, 不是奔着你来的。真的是想与春归搭伴, 一起来看看京城。我们说好了,到了京城,她去找穆将军,我自己在京城走走, 而后再一起回无盐镇。那日是个意外, 请你信我。”   “我信你,小楼。”宋为与小楼相识不是一两日, 小楼是什么样的人, 他心中了然。他其实是有傲骨的, 作为一个戏老板, 他的铮铮傲骨显的与他这个人极不相称。月小楼又是君子的, 他做事向来有分寸,不伤人。那会儿在东线,兴许真的是情已至此。   但你我皆身在此山中,身在此山中,很多事便看不清, 远不如在山外看的透彻。宋为指了指床:“你去躺着,我出去找口吃的。好歹来一回,又赶上你病了,出去吃似乎不大可能了。我去看着叫一些好菜,咱们就着热茶下菜,也算有一番意境。”   “那便有劳宋将军了。”小楼朝他颔首,目送他出门。宋为是这样的人,他自始至终都不曾为难过别人,那日说的话,已是他能说的最重的话。小楼觉着有些对不起宋为,好好一个人,因着自己,竟生出了这许多愁思。打开柜子看了看里面的行李,简单轻便。从袖口拿出一封信,是那一日,倒下之前给春归写的。放到书案上,而后拿起自己的行李,转身出了客栈。他在客栈门口站了许久,看到宋为远远的走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提着两个菜篮。宋为的眉微微皱着,如玉的面庞覆着一丝忧愁。   这才多久,当日那个坐在台下听戏的人便没有了往日的晴朗?是自己错了。月小楼擦了擦眼角的泪,咳了一声,转身走了。他的步子迈的极大,片刻不敢停留…   宋为带着小厮上楼,推开了门,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宋为的心咯噔一声,月小楼走了。他应是还未走远,揣起桌上那封他写给春归的信便追了出去!出了客栈,看到面前人流如织,他向东跑又折返回来向西跑,跑了一整个永安河河沿,但是却没看到月小楼。月小楼真的走了。   宋为站在熙攘的街头,失神了许久。人与人之间,不该是一场善待吗?自己并未善待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月小楼,甚至说了那些话…宋为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陷入皮肉中仍不自觉。他觉得心中有隐隐的疼,真奇怪,月小楼带给自己的感觉从不是铺天盖地的,每次只是那么一点点,一带而过。当时不觉得怎样,日后想起会觉着心中似乎有一场海啸。他松开了手,转身向自己的私宅走去。   ==================================================================================================   也是在这一日,皇上终于肯放清远出宫。在她走出皇宫那一刻,甚至有些恍惚。那朱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之时,她透过那缝隙认认真真的看了一眼皇宫,多少年来她为了回到这里,恨不能放弃所有。为了回到父皇身边,她变得不像自己。这一日再回首过去种种,忽觉荒唐至极。父皇何曾真正爱过她,只是亏欠而已。   她放下轿帘,沉声说了一句:“走吧,去小院。”轿夫应了声,缓缓起了轿。清远随着轿子轻摆,闭上了眼睛。她眼前闪过的是那一日姜焕之倒在血泊之中。他是带着必死的决心留下的,而自己,也是带着必死的决心离开皇宫的。只是这一次,姜焕之绝对不能再有事。   终于是到了那个小院,墙边的血早已清理干净,仿佛那一日这里根本没有那样一场暗杀。推开门走进去,看到院中种的树,走到卧房,看到姜焕之为她装的书墙。清远的手顺着那书墙的隔板在所及之处走了一遭,想起在这书架前,自己与姜焕之的种种亲昵。有什么放不下呢?母妃已超脱淡然,父皇..就是那样一个父皇。但姜焕之却是真实的,伸手摸的到的,有血有肉的。   想起姜焕之,清远笑了笑。   她坐在床上,闭目养神。贴身丫鬟看到主子这样安静,甚至有一些纳闷。几次三番想上前与清远说话,都被她抬手制止:“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宴溪如约而至,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一头一脸灿烂的人,是春归啊!   清远看着春归笑了笑:“你胆子倒是不小,京城这等吃人的地方,你说来就敢来?”   春归看清远脸色不好,不想与她拌嘴,找了把椅子坐上去,看着她不说话。穆宴溪将一个小瓶子放到清远面前:“上元节那一日,皇上会出宫。我们早已设计好,你做的真一些。若是后悔了,就该怎样怎样,做你最受宠的公主;若是没后悔,便吃了它。要记得,提前做好戏。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需要我教你吧?”   清远点点头:“在宫里长大的,宴溪还不会吗?那不是白长了。”而后看向宴溪:“他还好吗?”   “他好多了。而今可以下地走路了,到了上元节之时,恐怕无大碍了。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你,知道你还活着,他哭了。”   “他…”清远顿了顿,眼底涌出了泪:“你们是如何救的他?”   “偷梁换柱,做的滴水不露。你父皇的心思我们眼下都猜不透,按理说他是明君,不该做这样的事,但他做了,多少让人意外。”   “不提我父皇了罢?”清远制止宴溪,而后指指春归:“她来了,你能护着?你的婚事不是你自己的事这你可知晓?我父皇就算不把我嫁与你,还有其他的公主。”   宴溪回身看了看正在看热闹的春归,笑了笑:“而今京城无人不知春归,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穆宴溪和他的小娇妻。皇上不敢对春归下手,他若是伤了春归,我穆宴溪敢反。穆家三代忠良,皇上应是不会忍心逼我们造反。”   清远听他这样说点点头,而后朝春归喂了声:“喂!你的小鹿还活着吗?”   春归听到她问小鹿,想起她当初吓唬自己和小鹿,便不大想理她。眼睛在她身上转了几转才慢悠悠点头:“活的好着呢!这会儿公主离它远了些,它十分自在。”   “那都时过境迁了,当时没少欺负你,你别怪我。我问你,我那满脸麻子你是如何种的?”清远至今想不通自己究竟如何被种的麻子。   春归坏笑了声:“是蛇。”   清远恍然大悟:“当时是感觉腿上针刺一般疼了下..没想到是蛇。我吓唬了你的路,你给我种了麻子,咱们两清了。”   “那好吧!”春归朝她笑了笑,而后走到她面前:“不许你欺负姜郎中,你这人惯会欺负人。”清远听她这样说笑出了声:“你真是..狗拿耗子…”   春归笑了笑,转身对宴溪说道:“咱们走罢?去看月小楼。”   宴溪点点头,又转身叮嘱了清远两句,才拉着春归的手出了门。明日便是年三十,街上格外热闹。春归玩心起了,看什么都想要。宴溪跟在她身旁,什么东西她看了超过两眼,他便立即买下来,转眼小厮的手上就装满了东西。二人足足耗了两个多时辰才到客栈,推门进去,看到客栈空无一人。春归登时慌了,转身跑下去,抓住一个小二问:“我问你,住在楼上的人呢?”   小二想了想:“拿着行李走了。宋将军后来也走了。”   “…………”   春归有些着急,被穆宴溪拉住了:“你别急。眼下还不知怎么回事。咱们去找宋为问问。”说完拉着她奔宋为的私宅,到那后叩了许久门,才见有人应门。进了院看到一个女子正在院中挖积雪,是三小姐。宴溪朝她点点头:“三小姐,请问宋将军呢?”   三小姐的眼被那个女子勾走了,这样灵动的人儿是哪里来的?   “三小姐?”宴溪又唤了她一声,三小姐猛然缓过神来,朝宴溪抱歉的笑了笑:“失魂落魄回来,而后把自己关进了卧房。我带你们去罢?”说完又扫了一眼那女子,发现春归也在看她,羞赧的笑了笑。   “适才挖的是什么?”春归突然开口问她。   三小姐没想到春归会与她说话,连忙把小桶抬给春归看:“想挖一些干净的雪,用来煮茶。”   春归:“………”   三小姐连忙说:“我就是闲来无事,突发奇想。从前很小的时候,见过宫里娘娘们去采荷叶上的露珠泡茶,加之也听别人说过冬雪煮茶,便想着试试。一会儿煮出来你尝尝。”在春归面前,三小姐竟然变成了话痨。春归将那桶抱过来,看到里面的雪不足半桶,于是抬起头对三小姐说:“我觉着还得挖一些…改日无事之时我来帮你?”她心中惦记着月小楼,不敢与三小姐寒暄太久。说着话就到了宋为的卧房,宴溪叩了许久门宋为才来开,他眼底的乌青更重了,看到春归眼亮了亮:“没良心的,看到穆将军就与他跑了,都没与我说一句话!”   春归连忙摇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当时想与你说话,是他!非要带我走!”春归手指一指,罪名就落到了宴溪头上。   宴溪点了点头:“是,怪我。”   “月小楼去哪儿了?”春归没有再寒暄,径直问宋为。 第100章 往事莫重提(一)   “春归你不与我叙旧?”宋为本就觉着难过, 春归这样径直问他更令他多了几分沉郁。从袖中拿出那封信递给春归:“月小楼留给你的, 我并未打开。”   春归拆开来看, 她的表情忽喜忽悲, 到后来眼睛有些红,直到看完都没有说话。把信塞到袖中,抬眼看着宋为:“这一日一夜可善待他了?”   “何为善待?”   “没有恶语相向。”   “是。你可知他去哪儿了?”宋为指了指春归的袖口:“他与你说了吗?”   春归摇摇头:“只叫我不要找他, 他想自在清净。那我们便不要去寻他了。”   春归说不要寻月小楼, 令宴溪和宋为有些诧异, 宋为欲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盯着她看了许久,也没看出所以然。   “好。”宋为只得点点头,春归看着宋为, 觉着他与从前不大相同, 又说不出哪里不同。三小姐抱着一个盛满雪的小桶走了进来,笑着对他们道:“我化了雪来煮茶, 咱们且试一试坊间流传的法子管用不管用。”   春归一听要化雪煮茶, 忙笑着走了过去, 蹲在火炉前, 看她把雪装进铁壶中, 而后熟练的拿起炉钩子挑起炉盖,把铁壶放在火炉上。一举一动娴熟不已,哪里像名门闺秀,倒像个粗使丫头。发现春归在看她,便朝春归笑了笑:“从前在府上日子太闲, 有了下人就更闲,倒不如什么都做一些打发日子容易。”   宴溪指了指三小姐,挑了挑眉。宋为嘘了声,待她二人出去找雪才开口说话:“你是问她逃家之事?”   宴溪点点头。   “我父亲派人送过几封信,还没看便被我撕了。即是逃家就彻底一点,不能再受掣肘。她若是回去,不定被安排一门什么样的亲事。”   宴溪看了看正蹲在地上与春归说话的三小姐:“看着好似话比从前多。”   “她在喜爱的人前会好点,总之还是有些憨直。跟春归倒是不见外。”   宴溪没说话,站起身向窗外看了看,春归正用手捧着一捧雪放在盆中,不知与三小姐说着什么。三小姐娴静,春归欢脱,二人站在一起倒养眼。宴溪心眼动了动,指了指三小姐:“与其让你父亲做主她的婚事,不如你来。京城青年才俊这样多,倒是不用挑家事极显赫的,重要的是与她合得来,待她好。”   宋为点点头,站到宴溪身侧与他一起看二位女子玩雪。春归的小脸儿一冻就红,与三小姐说话之时一直笑着,她的笑在阳光之下,晃的人心中直痒痒。宋为在这一刹那终于了然自己这些日子那些彻头彻尾的摇摆和难过究竟来自于哪里。是春归。   宋为从不肯承认自己是爱着春归的,打第一眼见她起就爱上了她。她在营帐外咬着一根草,身边卧着一只小鹿,令宋为心动不已。那几年在无盐镇,他日日与春归一起,倾尽所有去守着她,那时的他最圆满。   而月小楼呢,是宋为心中一根刺。他是对月小楼有一刹那的动心的,这令他无法接受。月小楼去了无盐镇,去找了春归。这对宋为而言,是将自己不堪的那部分在春归面前铺陈开来。而春归整个人都在向着月小楼,似乎是想帮他寻一个圆满。宋为难过,是为月小楼,也为自己。为月小楼的痴情难过,为自己被刻意安排难过。若月小楼不去无盐镇,若春归不随月小楼来京城,一切都会不同。   “我还没与月小楼说清楚。我是说,我以为我说清楚了,其实没有。与月小楼相处的时光里,我一直心疼他的苦,我是对他动过心的。若是没有春归…单单是我和月小楼,或许…”二人看到春归正在爬树,似乎是因着不知谁提议树顶的雪干净。她找了根绳拴在身上,利索的上了树。“我爱过春归。”宋为突然这样对宴溪说。   “我知道。”宴溪指了指宋为的胸口:“宋将军接过那么些女子的帕子,哪一个绣的不比春归那三脚猫功夫好?我很感激你,那几年你把春归照顾的极好,你是真君子。我谢你。”   “哪里是真君子?那张士舟,跟我脸红脖子粗,对我说春归是我们穆将军的女人,就算穆将军不要了,也不许你碰!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宋为说起张士舟当时的狗样子,忍俊不禁:“张士舟跟你是真好,我在无盐镇那么久,都没把他心焐热。恨不能替你去死。”   宴溪笑了笑:“昨儿带春归回穆府了。”   “哦?如何?”   “春归把我父亲喝倒了。二人划拳,划到半夜,最后是我母亲命小厮把我父亲抬到卧房的。”   “哈哈哈!”宋为笑出了眼泪,那穆老将军是何等人物,竟被春归这个小丫头喝倒了,想想就好笑的紧。   “今儿用早饭,我父亲激将春归。春归傻,竟开口说要与我出征去琼州。琼州那样热,蚊虫多,又要打仗,我舍不得。春归非要去,把我气得不轻。我想着若是真的拗不过她,就带着她去。但是…西线要拜托你去守了。顺道帮我照看阿婆。”   “交给我,你大可放心。”宋为拍了拍宴溪肩膀,春归已从树上下来了,她似乎是玩上瘾了,又指了指另外一棵树,撒腿要向上爬,被三小姐笑着拦下了。二人抱着一桶雪进了门,宴溪感激的看宋为一眼,默默说了句多谢,宋为摇摇头。炉上的水已咕噜咕噜烧开了,二人打开壶盖,将新的雪舀进去,春归开着盖儿看那些雪消融,三小姐起身去选茶叶。   宴溪走过去把春归拉起来,抹了抹她头上雪化后留下的水珠:“怎的玩心这样大?爬一棵树不够,还想再爬一棵?”   “树顶的雪干净。这不是想喝雪水煮茶吗?”   宴溪的手指敲在她额头上:“过来坐下歇会儿。”   而后拉着春归坐下,看三小姐倒腾茶具。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喝茶透着讲究,茶杯一一洗净,茶壶是景德镇制的,孤品,被她养的变了色。拿过烧开的水洗了茶后,便开始一板一眼的泡起茶来。而后把被子推到他们面前,手掌送了送:“请。”   春归连忙拿起杯啜了一口,她平日里不懂茶,但这一口下去竟无比香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喝。”   想仰头干了被宴溪拦住:“当心点,烫。”   “哦。”春归吐了吐舌头,朝三小姐笑了笑。二人在宋为的宅子里消磨到了傍晚,因着明日就过年了,宋为提议去永安河边找个馆子用饭,被宴溪回绝了。   “清早出来答应母亲回去用饭,明儿过年,你们是不是要回宋府?”宴溪问宋为。   宋为与三小姐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不回了罢!回去闹的都不痛快,我们自己在这里过。”   “若是不回去,就来穆府,人多热闹一些。”   “怕是不好,流言蜚语…”   “穆府怕过流言蜚语?”宴溪瞪了他一眼:“你们明儿睡醒了就来,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   “这个好。”春归回身朝着三小姐乐:“一定要来呀!”俨然把穆府当做了自己的家。   三小姐点了点头,短短一个下午,竟舍不得春归走。三小姐活了这样大,今日才交了一个朋友。   宴溪拉着春归的手出了宋为的宅子,看到雪落在她头上,帮她带上披风上的帽子:“用我派人去找月小楼吗?”   春归摇了摇头:“他说到了新的地儿会告诉我,月小楼不会说谎的。”   宴溪看她苦着一张小脸儿有些心疼:“我说你你不许不高兴,你就是多管闲事。以后不许再徒增烦恼。”   “嗯好。”春归点了点头,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能开口。待她还过神来才发觉这不是奔着穆府去:“咦,这不是去穆府的路啊?”   宴溪脸红腾的红到了脖子根:“咱们先去私宅待会儿,晚些时候再回穆府。”   “………你不是说伯母让我们回去用晚饭吗?”   “.…………我骗人的。在穆府俩人想单独待会儿都不成,总之是不自在。先去私宅说会儿话。”   宴溪这样一说春归就懂了,穆大将军这会儿又起了色心,心跳了一跳,嘴上却不老实:“你就是馋我的身子…”说完兀自笑出了声,而后扫了扫穆宴溪挺拔的身姿,脸更红了:“当然,我也馋你的身子…”   话音刚落就被宴溪拽了一把跑了起来:“那你还不快些!”二人跑了几步突然笑了起来,路人不知穆将军这是怎么了,站在街边看了一景儿。   =====================================================================================================   皇上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翡翠镯子。那镯子是顶好的镯子,他差不多有几十年没有见到过了。   他死死的盯着镯子,这镯子,世上仅此一个。颤着手拿了起来,轻声问一旁的护卫:“查了吗?怎么回事?”   “还没查完。这镯子,是在京城的一家铺面找到的,掌柜的说是从别人那里收来的,又去找掌柜的说的那人,结果也说是收来的。看这情形应当是被转了几十手..还查吗?皇上。”   “查。”他眼睛通红说了一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春归不是公主...怕误导大家,先做声明 第101章 往事莫重提(二)   文华帝挥手屏退了下人, 起身站到窗前, 窗外的雪下的颇有一些气势, 把整个皇宫盖个严严实实。这会儿各宫都在张罗过年, 只有永明殿内一如既往的安静。叫大太监守住门,不叫任何人进来。   这些年文华帝愈发的内敛,那些张扬的人和物件渐渐入不了他的眼。心里惦记的女人是一文不名之人, 一根素簪将头发挽起, 一身素袍套在身上, 像极了礼佛之人。就这样一个女人,入了他的眼,让他抓心挠肝夜不能寐的惦记。这在他这辈子,还是头一遭。那女人却手眼通天, 悄无声息的跑了。派出的人找了多半年, 却还是没有动静,眼看着明日就要过年了, 文华帝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不觉便叹了口气。   教他心绪烦乱的不仅这一件, 还有那镯子, 在世上消失了四十载, 登基后无论怎样找,都杳无音信。拿镯子的人也沉得住气,明知那镯子是通天法宝,愣是没拿出过一次。也兴许这些年没遇到过难过,也兴许人就是死了。他回身看了看案上的镯子, 正散着温润的光。几十年前的事了,而今再想起来竟还是觉得心绪难平。   “皇上,太后..请您过去一趟。”大太监看文华帝在发呆,一直不敢开口。太后的人在门口等的急了,不停朝他使眼色。没办法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说完便垂着头候着。这大半年文华帝心情不好,大太监跟在他身边几十年,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但这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哪能事事顺心?不是所有女子都是宫里这些娘娘,为了荣华富贵母家尊荣,窝在这巴掌大的后宫斗的不可开交。有人喜欢斗,就会有人不喜欢斗。那女子水一样沉静,性子又是那样高洁,你要她进宫,倒不如直接杀了她。   文华帝听到大太监说完话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伸出手:“更衣吧!去太后那。”他生的好,近半百的人却看不出什么年龄,头发乌黑,身材矫健,加之长年累月身居皇位,一身贵气自是无人能及。大太监为他披上一件纯黑的大氅,又命人拿了一把油纸伞,这才出门去。   进门之时太后刚做完蔻丹,手指伸直了晾着不敢拿弯。看到文华帝进门朝他笑笑:“倒是没有大事,这不是明儿过年了么?我寻死着与皇上商量商量眼下宫里朝里这些孩子的婚事。”   “太后做主即可。”文华帝一听,又是婚事,头便隐隐作痛。清远的事气的他好些日子睡不好,想起来就心疼。他自觉愧对清远,这些年把好的都给了她,就连她的婚事,为她挑的都是大齐第一大将军。结果清远不争气,看上个江湖郎中,这让文华帝动了要人命的心思。   “若说我做主,眼下有几人的婚事还是要思量,清远是头一个、其次是穆府的宴溪、宋府的宋为、还有新科状元欧阳澜沧…依哀家看,这些人都是有主意的。我看那欧阳澜沧,一表人才,性子也好,虽说家世差了些,好在人已经入仕,提点着一些总还能有出息。不如,就指给清远吧?”   “………这等大事,儿子还是要与清远商量。清远脾性好,但总归是朕的女儿,性子里还是有一丝倔强。若是这么生硬的指了,万一闹起来,不好看。”文华帝强拆了清远和姜焕之,这刚几日就指婚,换个人也过不去这道坎。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女儿,心中还是疼的。欧阳澜沧他的确是看上了,但他家世不行,文华帝也舍不得让清远嫁他。宋为倒是尚可。他打着注意搪塞太后,太后何等人物,自然看出来了。于是笑了笑:“那便听皇上的。今儿哀家与皇后也说了,这些孩子的婚事看似简单,其实关乎着朝政布局,最终还是要看皇上如何想。说起这个,哀家多句嘴…敬事房的册子哀家翻来看了看,发现皇上已经许久不召幸了,是因着政务繁忙吗?”   “是。近半年江山不稳,西线闹了瘟疫、琼州闹着匪患,心绪烦忧,怠慢了后宫。待过些日子情形好些再说吧!”说完看了看太后的手,古稀之年保养得宜,一双手除了生了一些斑块,竟看不出异常:“母后的手,好看。”哄了她一句而后站起身:“儿子先回永明殿,明儿宫宴还要劳烦母后操持。”   这一路向永明殿走,想起刚刚太后的话:让清远和欧阳澜沧成亲,太后的心思文华帝自然懂,她不喜清远的母妃,自然也不喜清远。无非是碍着自己的情面,假意顾着她,为她挑一个家世不好的夫君,也能震慑其他嫔妃。   他烦闷的对一旁的大太监说道:“明儿一早,招穆宴溪进宫。近日坊间不是传他的相好到了京城吗?一起带进宫。”   大太监不知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弯腰点头。   =====================================================   大太监到穆府之时,宴溪和春归刚刚进府。二人在宴溪的私宅胡闹了许久,春归疲累的狠,是宴溪将她抱回穆府的。   大太监传了圣上口谕,又打量一眼跪在地上的春归。这女子面若桃花,心道穆将军眼刁,果然给自己挑了个最好的。欠了欠身走了,穆老将军站起身,对着穆宴溪和春归说道:“圣上面前谨言慎行。”看似是说给宴溪听,实则说给春归听。   穆夫人看了看春归穿的衣裳,过于朴素了些,于是上前道:“到我房里挑几件衣裳吧,平日里怎样穿不打紧,面圣还是要注意些。”   春归不忍拂她好意,点头随她去卧房。穆府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穆夫人作为当家主母,绫罗绸缎自是不少。一头埋进去,挑了几身从未上身的衣裳出来,还是二十几年前,没有宴溪之时做的。到了这会儿也没过时。   捡了一件鹅黄衣裙帮春归穿戴上,春归一张微红的小脸趁着这鹅黄格外鲜嫩,穆夫人舍不得移开眼:“就这件罢?你生的这样好,穿什么都好看。那几身也拿走,这件象牙白大氅明儿套在外面,再配上珊瑚红的头面,有素净雅致也有艳丽。”   “多谢伯母。”春归点点头,而后照了照镜子:“伯母的衣裳真好看。”   “好看你就都拿走,左右我也穿不上了。一把年纪穿这样的衣裳,有些不庄重了。”说罢向外推春归:“你快去歇息,明儿还要进宫,养养气色。”   第二日一早,宴溪便拉着春归进宫了。宫里过年十分讲究,宫人们天还未亮就开始忙碌。到了永明殿,文华帝已经起了。大太监带着宴溪和春归进去,二人刚进门就跪下请安。   文华帝正在吐纳,瞥了眼春归,眉毛动了动:“起来说话吧!”   二人站起身等着文华帝发话。文华帝看着穆宴溪沉着眼站在那笑出了声:“穆将军何时这样懂规矩了?”   宴溪没有抬头,而是规矩回了一句:“皇上面前,不敢造次。”   “你可歇了吧!”文华帝叫他打住:“来这里坐下说话吧!”说完下巴朝春归点了点:“赐她搭个桌,一起坐吧!”   春归谢过文华帝后,坐在书案一旁的小桌旁,听他二人说话。   “这几日不止一个大人对朕说,穆将军的情事闹的京城沸沸扬扬。朕好奇是哪家的女子令穆大将军这样沉迷,今日得见,果然不俗。”说完又看了春归一眼,她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入定了一般。若不是那长翘的睫毛偶尔动一动,文华帝会以为她睡着了:“抬起头说话吧,总这么低头说话怕是累的狠。”   春归闻言抬起了头,看到文华帝在看她,咧嘴朝他乐了一下。文华帝心中震了震,这春归,长的竟像一位故人。那眉眼、那梨涡、那樱桃唇..“多大了,哪儿人?”   “回皇上,打今儿起二十一了,无盐镇人。”   “哦。”文华帝在心中笑自己多疑:“新科状元欧阳澜沧也是无盐镇人,你可知晓他?”   “回皇上话,民女的字就是欧阳先生教的。”   “那你倒是有福气,识字先生都比别人的好一些。”文华帝说完兀自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宴溪:“你父亲前几日还请朕帮忙留意你的婚事,眼下你美人在旁,还有心思娶妻吗?”   文华帝这话问的宴溪不知该如何答,若是忤逆了他,事情自然难办。思虑良久开口道:“眼下琼州闹的紧,末将想着待处理完琼州之事,再请皇上为末将赐婚。”   “哦?赐婚?赐谁给你?”文华帝明知故问。   “求皇上成全末将和春归。”宴溪突然站起身,跪在御前。春归见他跪下了,也连忙跟着跪下。   文华帝看着地上跪的二人不做声,慢慢喝完一泡茶才开口:“我大齐虽是民风开化,但穆家是名门,正妻多少要看门楣。今日你让朕成全你二人,但朕当真不知该如何成全你们。不如,朕给爱卿指个女子,爱卿连那女子与春归,一同抬进府如何?”   宴溪了解文华帝,话说到这份上,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想了想,朝文华帝磕了个头:“请皇上待末琼州归来后再做定夺。”   “自然。”文华帝今日主要是敲山震虎,穆宴溪的情事在京城闹的这样大,他心里清楚穆宴溪是故意的。他说这样多,是说给春归听得。若是这女子聪明,这会儿理性谢恩。但你看她一动不动,显然是不甘心做小,一心想做正室。   “春归,你可愿给穆将军做小?”   作者有话要说:  有情帮推同期作者怡米的文,今日得空认真读啦,虽然坑浅,但文真的很好~~文荒的宝贝们可以去收藏一下呀!么么哒,以下是文名文案:   夫人笑靥美如画(重生)   以下是简介:   林宝绒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一日,美人儿落了水,被年轻的官员闻晏救得。   几年后,闻晏做了内阁首辅,很多同僚打趣:“闻阁老,要不要娶了林氏这颗明珠?”   闻晏严肃道:“我把她当后辈。”   后来,她成了罪臣之女,他跨越险阻,救她出水火。   为何救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晚年得到了解答,然而,终成遗憾。   重活一世,林宝绒抛弃了女儿家的矜持,只为与他厮守。   他拒绝。   林宝绒淡笑摇头,“是因为年纪吗?我不介意。”   闻晏:“......”   这是嫌他老?   不久之后,他让她感受到了什么叫“枯木逢春”。   洞房花烛,他炙热浓烈的目光,让她知道,这段感情里,她从来不是一厢情愿。   温柔大美人×冷峻老男人   【情根深种,不负韶华】   【女追男】   排雷:1.男女主年纪差八岁,划重点——男主不老,内阁里属他年轻。   2.女主貌美,倾国倾城。   3.男主是寒门之子,穷小子,后来还算富裕吧。   4.SC,HE,暖宠。 第102章 往事莫重提(三)   春归听到皇上问他话, 刚要开口答他, 却听到眼旁的宴溪说道:“我大齐民风开化, 百姓街头巷尾传颂的均是皇上治国有方治家有度。”而后笑着看向春归:“皇上逗你的, 他才不会管我娶的是谁。是吧皇上?”   文华帝见宴溪跟他打太极,心中不悦,但面色如常。这些毛头小子而今都长大了, 再不是当年坐在他案前随他练字的娃娃。叹了口气:“待你琼州归来再议吧!”   “之前与父亲商议, 先由严寒去探路。”宴溪听皇上的意思似乎是想要他即刻便走。   文华帝从折子里抽出一本放到他面前:“你先看, 看完告诉朕,你去还是宋为去?”   宴溪拿过折子,这本折子倒是写的细致,琼州匪患已到了官匪勾结的地步, 民不聊生。宴溪放下折子说道:“末将去, 请皇上颁急召,三日后出征。”   文华帝欣赏宴溪的果敢, 激赏的看他一眼, 而后转向春归:“穆将军出征, 你呢?朕赐你一处宅子和封地, 你且先在京城耐心等他归来, 再议你们的亲事?”文华帝其人,心思缜密,善揣人心。此时若不安抚春归,穆宴溪岂会全心出征。   “多谢皇上。只是民女要随穆将军出征,您赐民女一处宅子民女也住不上…”春归看到文华帝显露的震惊终于是笑了笑, 她这一笑,笑意自眼底蔓延满面,大有春风万里之势。文华帝愣了愣,似乎有些明白这穆宴溪为何非她不娶了。   “女流之辈出征,大齐没有先例。”   “但也没有说不许呀!”春归钻了个空子,心情大好。心情大好,那自带的喜庆就关不住了。文华帝有心斥她无状,话到了嘴边生生咽了下去:“随你们去吧!朕管不了那么多。”说罢摆了摆手:“回府过年吧!”   ============================================================================================   从京城到青州,六千余里,比去西线还要远。出城这日,百姓们像从前一样来送行。他们吃惊的发现,在穆将军后面的马后,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黑色骑服英姿飒爽,看到的人无不为之一震。   “是那日将军身旁的女子没错…”   “果然般配,也不知那女子是何来历,京城没见过..”   京城的女子在这一日彻底心碎了,穆大将军不仅有了良人,还是这样的良人。不免有些自叹不如。   宴溪嘴角扬了扬,回身看了看春归。她像模像样坐于马上,目不斜视,竟有一丝凛冽之气。   “春归!春归!”春归循声望去,看到三小姐戴着一副棉焐子向她招手,连忙下了马奔她跑去:“三小姐怎么来啦?”   “我来送你。”三小姐自身旁拿出一个布袋:“这个给你,都是吃食,你路上解闷用。”   春归眉开眼笑:“多谢你呀,穆宴溪说琼州有大海龟,你待我逮一只最大的回来赠与你可好?”   三小姐笑出声:“那感情好,让大海龟在我的小院子里爬,也算多了一景儿。”   “你给我三妹施了喋喋不休蛊吗?她一见你就说不完的话。”宋为站在一旁忍不住打断她们,而后指了指对面:“你看还有谁?”   春归回身望去,欧阳正笑着望她。春归赶忙朝他跑去:“欧阳先生怎么来啦?”   “听闻你要出征,特地来送你。”欧阳从袖中拿出两个墨块:“老规矩,我自己做的,你带上它。记得来信。”   春归将那墨块收进袖中,朝欧阳鞠了个躬:“多谢先生!”跑回到马旁,翻身上了马。   欧阳朝宋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人群。   “那是去年的状元欧阳澜沧。”宋为对着身旁的三小姐说道,语毕竟未听到回应,转过头去看,发现三小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苦笑着摇摇头,穆宴溪说要他给三小姐选夫君,他戴着个青年才俊就与她说上一说,谁知她竟从来不伤心,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孤独终老。   宴溪带着三万精兵,浩浩荡荡出了城,直奔琼州。这六千里路,快马加鞭也要月余才能到。但那里匪患吃紧,竟是一刻也不得耽搁。   严寒跟在他身旁,不停的回头看马上的春归。   “管住你的狗眼。”宴溪发觉他看春归的探究眼神,出言训他。   “老大…”严寒夹紧了马肚子朝宴溪那里靠了靠,探过身去:“那女子,是这些日子盛传的你的相好?”他这些日子没少听到穆大将军的情事,但因着临近年关,一直被严大人关在府里做什么劳什子苦力,一次都没得空去找宴溪。直至今日点兵,才看到大将军身旁跟了这么一个绝色美人。若说单单是绝色就算了,世上绝色女子那样多,但又绝色又灵动的,就少之又少。严寒活这么些年,也才看到这一个。   “不是相好。是将军夫人。以后管住你的嘴,不许你乱说话。”宴溪瞪了严寒一眼,这小子嘴没有把门的,万一说什么不耐听的话给自己惹麻烦。   “您指的不乱说,是说前些年咱们出征时候的那些姻缘吗?”严寒眼下是摸到了宴溪的脉,抽冷子就想从他这讨点好处。   “一百两银子,买你闭嘴。”   “闭嘴七日。”严寒伸出手比了个七。   “言行无状,冲撞本将军,罚军棍二十,官降一品。”   “………末将保证一句错话不说!”说完夹紧马肚子一溜烟跑了。宴溪笑着看他跑远,停下来等春归:“让你上轿你非要骑马。这刚出了城门,一张脸就冻的通红。”   “我有手有脚的干嘛要坐轿!”春归不服气,呛了他一句。   宴溪拿她没法子,只得退让:“那我与你说好,你不许硬撑着。若是冷了病了累了,必须进轿子。左右那顶轿子就备在那,你不坐他们也要抬着。”   春归哦了声,而后对宴溪说道:“宋为过了十五出征是吗?”   “对。怎了?”   “他走哪条线呢?”   “说是这次抄一条近路,具体哪条线,我没有问。”   春归闻言不做声,月小楼走了几日,春归并未去打听他究竟去了哪儿。他身子骨不好,想来也走不远。虽是答应了他要随他去,但心中终归是放不下。   “说好了不管宋为与月小楼的事,你若是反悔就是狗。”   “不管不管。”春归下巴朝严寒的方向指了指:“那位严校尉,适才为何威胁你?”   宴溪脸一红:“你听错了。”打马走了。   春归不知的是,宋为为他们送了行后,就打马出了西城门。他的人找到了月小楼,眼下他正在距京城百里的冀州病着。   从京城到冀州,快马加鞭只需半日,进了冀州城门直奔方街,月小楼就住在方街的客栈中。不知怎的,宋为此刻有一些近乡情怯之意。这几日月小楼走了,他表面云淡风轻,但终归是放不下。   进了客栈直奔他的房间,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伸手轻轻叩了门。   “哪位?”里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咳,而后宋为听到一个很轻的脚步声,缓缓移到门前。门开了,面前是月小楼一张惨白的脸。   他看到宋为有些愣怔,下意识想关上门,却被宋为拦了下来:“月老板不辞而别本就不对,而今拒人于门外更是不讲礼数。”说完挤进了门笑着看一脸无措的月小楼。   月小楼不知分别这几日风向如何就变了,临行前宋为还是一脸愁苦恨不能拒自己于千里之外,这会儿竟好似什么都未发生,满面晴朗注视着自己。   他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是宋为先开了口:“说好我去叫几个好菜咱们吃饭,好菜回来了,你人没了。月小楼,有没有觉着自己做的似乎有些不妥?”   “………”   “你走便走,给春归留了封信告诉她不许她找你,也不许我找你,你有胆子给春归写信,没胆子给我也写一封?”   “………”   “你这样一走,陷我于不仁不义,你可知错?”   宋为连珠炮一样,直说到月小楼眼睛濡湿,终于停住了嘴。   “我问你,还走吗?”   月小楼摇摇头:“不走了。”   “不走了好,我从京城快马加鞭到冀州,一口饭没吃,现在我去楼下叫几个好菜,你说不走就别食言,在这等我。”说完出门下了楼,命人去一旁的馆子叫几个菜。而自己,站在客栈外头吹了许久冷风。   月小楼离开这几日宋为想通了许多事,那时因着担心在春归面前抬不起头,也因着自己心里那道坎跨不过去,对月小楼说了许多戳心窝子的话,他走了,宋为才意识到自己的尖刻。月小楼这样的人,逆来顺受惯了,你给他什么他全盘接受,绝不会反抗。即便解释那几句,也是绵软无力。   想到这里,难免心疼。部下将饭菜拎来递到他手中,他长喘几口气,拎着篮子上了楼。月小楼果然等在那里,有些坐立难安。看宋为进门连忙起身:“宋将军,我..我不是有意等在这里..”   宋为不说话,把他按倒在椅子上:“小二说你好几日没下过楼了,每日一碗清粥,这么吃,是人都扛不住。特地多叫了几个菜,今儿是初四,好歹这个年还没过完,你我就当一起过年了罢!”说完往小楼面前的杯子倒了热茶:“吃完这顿,歇息一夜,明儿跟我回京。”   “我不回去。”小楼听到他说要回京,在京城的那些痛苦铺天盖地的来了,他下意识拒绝宋为。   “不回去也可,我留下来陪你。”宋为一脸正色,看不出是在说笑。他吓到了月小楼。   觉察到月小楼的异样,宋为放下筷子对他说道:“小楼,这几日我想了许多。我对命运不敢苟同,但我对命运安排的你,愿意一试。不知我这样说你能不能懂,总之,来日方长。”   宋为这一番话,直说的月小楼红了眼。他的手微微抖着,对宋为说:“你别为难自己。”   “不是为难。”宋为仰头喝干了杯中酒:“不管前路如何,我想试试。”   “可是我…”月小楼还想说什么,却被宋为拦下了,一口肉塞到他口中:“快吃饭。”   可是我…月小楼的话如鲠在喉,在爱的人面前,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为我的心头好欧阳澜沧开了新文《你的清风明月》,与《春休》双开,文案如下:   宋清风二十岁嫁于欧阳澜沧,一个是太傅家不受宠的三小姐,一个是无父无母的四品京官。   两个寡淡之人撞在一起,日子倒也能过下去。只是二人都节制,说话节制、用银子节制、房事也节制。宋清风觉着日子这样过也没那么难捱,直至有一日在相公的书房,看到他写的情信,字字滚烫。   他原不是这样冷感的人,只是娶的人非他所想。   宋清风千方百计和离,和离之日,将圣上手谕誊抄了一百份贴在京城各处,自此变成了一个肆意的三小姐。   欧阳澜沧闪了一回腰,终于明白那个融雪煮茶、双手执笔、绣艺无双、大智若愚的三小姐是自己的清风明月。   宋清风:人活一世,总该炽热一回。这个不行,就换下个。   欧阳澜沧:你想多炽热,我都可,换人不行。   排雷:   1、双c,结局he   2、没有大风大浪,就是一个二人好好过日子过不到一起离婚,复婚之后又好好过日子的故事   3、先婚后爱,细水长流;再婚再爱,不衰不竭。   ===========================================================================================================   同时另一本《胖皇后》也求预收啦!   大义十年,皇后薨逝。朝廷百官欲用举国之力为帝王选新后,庆年帝大手一挥:不必,西北战神之荀良之女荀肆乃西北第一才女,堪当新后美名。百官惊叹皇上此举一箭多雕。   荀肆进城之日,庆年帝迎嫁十里。远远见那轿中走下一女:红纱遮面、风摆“巨柳”、信手阔步,看架势,足有五钧。   庆年帝面不改色伸手牵起新后之手,自此开始有名无实帝后日常。   荀肆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混吃等死,浑水摸鱼,拍的一手好马屁。庆年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吹毛求疵得过且过。   直至有一日,自己这个皇后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眼含秋波看那西北悍将韩城,恨不能摘下凤冠随他去了,才知这荀肆演的一手好话本。庆年帝大怒:跟朕斗,你还嫩了点!   排雷指南:   1、荀肆远嫁前故意吃胖的   2、荀肆心中有白月光,庆年帝没有   3、后期1v1,结局he 第103章 往事莫重提(四)   正月初十这一日, 清远公主在宫宴上醉酒了。   起初她滴酒未沾, 慢慢的, 风向开始转向她的母妃, 大家说着虚与委蛇的话,母妃仔细听着,到后来竟有些坐不住。求救似的看向清远。   宁妃年岁见涨, 这些年渐渐出尘, 不大愿受凡尘俗世之扰, 一心求佛向善。若说在这后宫里,何种难听的话未听过,睁一眼闭一眼便过去了。但她今日不知怎么了,眼睛跳的厉害。清远在小桌下拉住母妃的手, 拍了拍。她这一拍, 宁妃的心中安稳了不少。在桌下缓缓捏着念珠。   文华帝见今日清远格外安静,坐在一旁不声不响, 不迎合亦没有锋芒, 不免多看了她几眼。文华帝心内清楚, 姜焕之的事多少伤到了她。便命大太监将自己桌上的菜布给清远几道。历来宫宴上皇上赐菜是风向。他桌上的菜更是极少赐人。众妃嫔难免多看清远几眼。   清远的事,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事发第二日后宫就传遍了, 再如何低调,女儿家的名誉还是受损了。心道这清远此生怕是嫁不到好人了,她们母女大抵是被诅咒了,这命竟是一个苦过一个。清远宠辱不惊,端起面前的清茶啜了一口, 此时听太后说道:“前些日子与皇上商议公主皇子们的婚事,头一号就是清远公主。哀家在朝堂中看了看,而今似乎只有四品欧阳澜沧可以匹配清远了。”   太后说的话似乎没有不妥,但仔细思忖这其中大有玄机。从前要给清远指的是一品大员,第一大将军,而今竟是沦落到四品京官这里,多少是与清远走的那步差棋有关。于是妃子们在桌下捏了捏自己公主的手:“别学清远,一盘好棋,落错一字,满盘皆输。”   清远眉头动了动,一双眼泪盈盈的看向太后,大有感激之意:“多谢皇祖母,只是父皇曾说,清远的婚事眼下不急,不知道要不要忤逆的父皇的意思…”转眼间将球踢给了文华帝,说完看向文华帝,眼神哀婉,泫然若泣。   文华帝清了清喉咙:“此事他日在意。何况而今是过年,不宜议此事。清远的婚事的确令皇祖母担忧了,你起身敬皇祖母一杯罢!”   清远点了点头,执起酒杯,面朝太后:“让皇祖母担忧是清远的不对,清远自罚三杯。”   她敬人,不似一般的后宫女子,沾沾杯口了事,她是真喝,一杯接一杯,三杯转眼间喝完。而后是皇后、贵妃…到了后来,竟有些站不住。走到父皇面前扑通跪了下去,倒是没哭,只是直勾勾看着父皇:“父皇,女儿的酒量随您吗?”   文华帝眉头微蹙,他还从未见清远这样失态过,微微笑了笑:“颇有为父风采。”   清远转身拿起酒壶:“那女儿再敬父皇三杯。”这三杯酒下肚,当真是醉的一塌糊涂了。“父皇,清远不是好女儿,令父皇担忧了。”文华帝担心她出糗,命人将她送出大殿。   出了这大殿,向左转,就是宁妃的寝宫。母妃每年在这里只住半年,今年只住过月余。从前回宫,父皇会有许多日子歇在那里,而今,父皇谁的寝宫都不去了。这后宫究竟有多薄凉?看看母妃寝宫门口的兽首便知,不受宠的人,打扫后宫的宫人连兽首都不会为你擦,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清远手抚上去,甚至能感觉到绵软。   这皇宫,当真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她靠在兽首上,对一旁的小太监说道:“去,找父皇,我要去自己的宅子…”下人没办法,只得禀了文华帝,将她送出了宫。   她的宅子因着小,进来几个人便不显空旷。清远在院中站了许久,抬眼看到天上挂的明月,几分清冷,几分孤绝。缓缓走进卧房,对贴身丫头说道:“打一桶热水吧,我想净身。”贴身丫头道了句是,便出去忙了。不到片刻热水就打好了,伺候着清远去木桶里泡着。清远知晓酒后不宜久泡,然而那通体的眩晕令她如临仙境。清远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差点醉死在浴桶中。   到了三更天的时候,清远的贴身丫头突然尖叫着跑出了小院,她的惨叫划破了静谧的夜空。贴身护卫从房上跳下来追了出去,一把拉住她:“这样惊惶,成何体统?”   贴身丫头的手抖着指向小院,脸上已分不清是鼻涕还是泪:“公主…公主…公主她…”竟是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侍卫拉着丫头走进清远的卧房,突然傻了一般愣在那里。   此时的清远,躺在床上,头下的枕巾一片通红。那张艳绝的脸此刻毫无血色,纸一样惨白,乌黑的长发披在在一侧,眼睛紧紧闭着。侍卫伸手去谈了谈,已没有了鼻息。而她的手腕,一片冰凉。   侍卫缩回手,转身向皇宫跑去。清远公主薨了!   半个时辰后,太医到了,手搭在清远的鼻下,又翻了翻她的眼睛,而后叹了口气跪在她的床侧。   一个时辰后,文华帝到了,看着床上了无生气的清远,始终不肯相信:“清远你在与父皇玩笑吗?你睁开眼睛看看父皇,再这样吓父皇,父皇当真要生气了!”然而此刻的清远,一动不动。文华帝就那样站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他的手指向清远问一旁的丫头:“宫宴上还好好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后转向太医:“好好的人,究竟怎么死的?”   丫头趴跪在地上,已哭的泣不成声:“回皇上..奴才不知…”   “不知要你何用!”文华帝一脚踹在她身上!“即是不知,你便去陪葬!!!”他的心是真的痛了,若说自己这些皇子公主,最满意的要属清远。清远最乖巧,最善解人意,最懂他,也最像他。他多少年没哭过了,这一两年却哭过两回,第一回 是沉碧不想进宫出逃,他抱着沉碧留下那封信落了泪;第二回是今日,他最疼爱的女儿走了。他心里发着狠想让所有人给清远陪葬!   太医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刻竟也有些跪不住,身体侧了侧差点倒下去:“回皇上,公主是…服毒…这种毒,无色无味,发作极快,几乎不会有痛苦…”   “不会有痛苦…”文华帝眼睛闭了闭,眼泪汹涌而下:“不会有痛苦…”不会有痛苦,也算老天怜见…   大太监颤抖着拿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皇上..公主…留下的…”   文华帝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打开那封信,看到清远熟悉的字迹。清远练字,临的是文华帝的帖,她说世上没有哪个人比父皇写字好看。清远说犹记儿时最盼坐于父皇膝头,父皇一句清远真乖是那时全部所盼。而今清远不能乖了,清远心死了。清远临走,还扎了他的心窝子,竟是自己逼死了清远!他紧紧攥着那封信,手抖得不成样子。他从不知清远竟会这样坚持,穆宴溪都可以不嫁,却如此坚决的随那个郎中去了。   “出去!”他颓然的摆摆手,室内转眼只剩他一人。颓然的坐到清远身边,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木柔,父皇到头来还是亏欠了你。父皇会依你的愿望,将你葬于皇陵之外,自此你便是自由身了…”文华帝突然哭出了声:“木柔,父皇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父皇!连句像样的话都没与父皇说…就这样走了…”他在清远床前坐了许久许久,大太监进来看了他两次,都被他赶了出去。第三次,是宁妃来了。可悲可叹,她的女儿走了,宫人竟是最后一个送信给她。她从寝殿出来,一路滴泪未落。手中捏着一串佛珠走到清远床前,缓缓蹲下身去,摸着清远的脸:“木柔..母妃来送你…”   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终于哭出了声音,她的泪漱漱落下,打湿了身上的玄色衣袍。自己多少年前被送出宫,清远随自己一道出去,半年宫外半年宫内。在宫外,世人看她们如怪物,在宫内,宫人看她们如草芥。清远咬紧牙关,从未哭过。终于成为她父皇最疼爱的公主。最疼爱又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已。   “这回…皇上准备放过我们了吗?”她突然看向文华帝,眼底无波无澜:“自打与你一起,半生过去了,臣妾没有一丝甜。臣妾的女儿,为了讨好你,一直在你身旁像条哈巴狗一样忘记了自己。最终,她连选一个心爱男子的权利都没有…她死了,你可愿放过我们?”   “朕…”文华帝无语凝噎,手终究是没有伸过去。   “臣妾愿从今日起,独守青灯古佛。与皇上死生不复相见,请皇上成全!”宁妃的头磕在地上,太晚了,清远曾劝她放手,那时她不肯,总觉得还有一线生机。终于是搭上了自己的女儿。“请皇上成全!”   文华帝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他流着泪对宁妃说:“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女,你们..朕成全你..也成全清远..”   此时皇后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为何不让我们进?”   宁妃站起身看向皇上,冷笑了声:“您看,人已经走了,还不得安宁。”她的话刺痛了文华帝,他站起身向外走,看到皇后和太后站在那,一脸怒容。“朕说的!怎么了!难道朕说的话不作数???”   皇后许久没见他发过这样的火,一时之间突然没了主意,转头看向太后。   “你看太后做什么????!”文华帝冲她吼了一声:“还不回宫!”   这一闹一整夜过去了,天亮之时,整个京城挂着白绫,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明艳异常的清远公主去了…   那时清远的轿子低调的在街市走,偶尔伸出手递给孩童们一把糖。那手如玉一般,涂着大红的蔻丹。   这样明艳之人,竟走的这样惨烈!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七万字,这篇文就写完了。眼下还剩三万字的结局没写,竟是有点舍不得写了。   其实心里也有念头将剩下的三万字快些写完,然后一天内发完,创造一个日更三万完结的神话(起初想日更六万完结...后来感觉自己过于膨胀了)...哈哈哈哈哈,我怕是疯了!   接下来双开《春休》和《你与清风明月》,还望宝贝们移步收藏呀! 第104章 往事莫重提(五)   马车在深夜的小径上疾驰, 树上的雪随着震动大块大块的落下。这条路通往西线, 他们已不眠不休走了整五日。   这五日, 山川日月不见颜色, 京城在身后,成了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马车内的男人倒出半碗热水,小心翼翼端到女子的面前, 而后用勺子一点点将水顺进她的口中。她足足有五日没有睁眼, 就那样一直睡着, 仿佛在做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梦。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在梦中的悲喜似乎也与人世雷同。   在男人的细心照料下,面上开始有了血色, 一张艳绝的脸即便睡着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这马车内睡着的人, 正是五日前在京城薨逝的公主。她父皇遵她的嘱托连夜将她葬在百望山上,自此世上再无那个清远公主, 只有眼前这个孑然一身的昏睡之人。   姜焕之将手抚在她面上, 她的脸颊有一丝微凉, 他的手甫一贴上去, 她的脸便寻着那热度微微转了过去, 与他的手心紧紧贴合。“你倒是不受屈,即便这样睡着,也不亏待自己。”姜焕之轻轻捏她的脸,宠溺的说了句。   长睫毛贴在他手心上,微微抖了抖, 一双眼缓缓的睁开,看到姜焕之正在她的眼前。眨了一下,再眨一下,泪水便涌出眼眶。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许是睡的久了,嗓音有些喑哑,用了力气才发出声音。   “傻不傻?”姜焕之手覆上她额头:“这会儿温度正合适,不热了。你睡了好几日,有时会发热,药性太大了。穆将军说不许你用那么重的药,你不听,偏要用,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姜焕之想起找到她时的情形,不免有些后怕。   清远拉过他的手:“我父皇是何等精明之人,若是不用重药,万一被他看出破绽,就前功尽弃了。”   “言之有理。”姜焕之不想她多说话,把她的被子掖了掖:“你再睡会儿。眼下你醒了,咱们可以慢些走了。若是乏了,可以乔装一下找家客栈住一夜,宋将军把舆图画好了,咱们顺着他安排的线路走就没有问题。”   “好。”清远头有些昏沉,她睡这几日,仿佛把前世今生都梦遍了,又重新活了一回一般。从今往后,京城除了母妃,再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   姜焕之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声对她说道:“你的母妃你不必担忧,她眼下已到了庵里,宋将军都安排妥当了,她知晓你还活着。让我捎话给你,要你别过那些虚妄,此生只为自己活。”   清远想起母妃,她这一生为情爱所累,受了这么多年苦,终于幡然醒悟。自己呢,为了陪母妃赌,过些那二十年,竟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除了姜焕之,只有姜焕之,是她自己选的。即便闭着眼,泪水还是落了下来。姜焕之有些心疼,修长的手指拭去她脸颊的泪:“清远,以后你只有我了,我也只有你。从前总是欺负你,让你受委屈了。以后换你欺负我好吗?”   清远的挂着泪珠的脸又扬起了笑。   “那你要忘记你心中那个人,打今儿起好好与我一起,我们做一对普通夫妻,生儿育女,甘苦与共。”   “生儿育女..你这小脑袋倒是想的远,你眼下这身子骨,如何生儿育女?你给我好好养着,我是郎中,我觉着你可以生儿育女了,自然会对你动手。”姜焕之拿她打趣,清远被他说的满面通红。有心想解释几句,红着脸要张嘴说话,却看到姜焕之目光灼灼看着他,终于明白他是在说笑。伸出手捶他的肩膀,斥了句“讨厌”翻过身去不理他。   她的娇俏令姜焕之十分受用,挨将过去把她揽入怀中。“生儿育女未尝不可,最好儿女成群。只是我这功夫多年未练,多少有些生疏,你可能要受一回苦。”清远从未想过那个冷面的姜焕之说起混账话来竟是这般自然,回身望了他一眼,发现他面不改色。   姜焕之面不改色,清远却红了脸。世人都道月老牵线,从不胡来。谁与谁是一根线,都有命数。那时她疯狂想嫁穆宴溪,想借穆宴溪翻身,穆宴溪却栽在了春归手上。自己远走无盐镇,遇到了姜焕之,与他拌嘴,被他治愈,二人绕了这样远,才知月老早已牵好了线。   “我不是公主了,你可在意?”   “还好你不是公主了,不然每日清早还得给你磕头。为夫这膝盖怕是受不住。”姜焕之笑着说道,之前穆宴溪与他玩笑,说驸马爷们每日早上要给公主磕头请安,姜焕之听到之时便觉膝盖酸了酸。他总觉着,夫妻之间,无论妻子还是丈夫,若一方给另一方跪下请安,那便不是夫妻了。真正的夫妻是你醒了,我也醒了,我们赖在床上说会儿话,或者抱着再睡那么一会儿,哪怕情致来了再造次一回..这都是夫妻。跪下请安可不是。“你不是公主,于我而言是好事,意味着从此我可以不必在意你的身份,好好爱你;但与你而言,大抵是痛苦的,从此那些锦衣玉食都离你很远了。粗茶淡饭不知你吃不吃得惯?看来我只有更精进医术,才能养好我的小公主。”姜焕之笑了笑,他不是没想过,清远没有过过苦日子,不知她能否坚持。但他会竭尽所能去爱她,他能给她的,一定是他能拿的出的最好的。   “我没有双手吗?我不会赚银子吗?”清远不服气嘟了嘟嘴:“夫君你且躺好,以后我来养你。”   姜焕之被她逗笑了,俯身过去在她唇上点了点。清远屏住呼吸看着他,好像二人从未吻过。   “还要吗?”姜焕之在她唇边呢喃,明明是在问她,唇却贴了上去,与她的缠绵。清远的手不自觉的搂住他的脖颈,与他在昏暗的马车中交换着心事。过了许久蹦出一句:“生儿育女吗?”   姜焕之喘着粗气推开她:“不可。”   =========================================================================================   宴溪的队伍疾行了十几日,一路向南,比京城的人先目睹了春天。油菜花一片一片的开,阡陌小路上,一个孩童坐于牧牛之上,晃晃悠悠向溪边走。   春归已脱去了冬装,而今她穿着的是一件樱桃红的短褂,下身一条月白长裤,坐于战马之上,娇艳而又威武。   严寒忍不住又偷偷望了一眼春归,被宴溪抓个正着:“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严寒红着脸吐吐舌头:“夫人也是奇怪,你看咱们才出来十几日,多少有点晒黑了,夫人那张脸,却丝毫未变,莫不是被施了什么妖法?”   宴溪听他这样说,也忍不住看了春归一眼,此刻的她面若桃花,一双眼含着笑望着那牧童,那身樱桃红的衣裳衬的她愈发的娇嫩。心里不免跳了跳。   宴溪有些瞧不起自己,从前与春归不常一起,心里惦记她念着她有情可原;眼下她就在自己身边,自己惦记她念着她竟然更甚,眼睛恨不能长在她身上。这样行军赶路,丝毫不觉疲累,每晚都要闹上一通才能入睡,即便这样,还觉着不够。   春归一颗石子砸到他头上,小声训斥他:“你又有糟污念头!”穆宴溪的眼看着她不怀好意,令她有些羞赧。谁知穆宴溪不知悔改,竟一把把她从马上拉到自己的马上,在她耳边说道:“本将军眼馋自己的夫人,有何糟污!”   春归抓起他的手臂狠狠一口下去,穆宴溪丝了声,不得不放开她回到自己的马上。一旁的部下忍了又忍,还是笑出了声。   有了春归,这趟出征竟是没有那样难捱。只是越向难走,日头越晒,这才几月,竟让人有些扛不住。也不知到了琼州又会是什么鸟样。   严寒抓了抓自己的脸,片刻便起了红疹,春归看了看严寒,又看了看旁人,问道:“严校尉除了痒外,还有旁的症状吗?”   严寒摇了摇头,只是痒。   春归看了看漫天飞絮,美则美矣,如梦如幻,但这飞絮恐怕是奇痒之源。于是对宴溪说道:“明日修整一日吧?我看着周围都是山,咱们去采些药,我与随军的郎中做成药膏给大家涂上,兴许能止痒。你看严寒,本就生的丑,这会儿一爪子挠下去,简直没法看。”   严寒听到春归说他生的丑,刚要转过头去为自己辩解几句,却看到穆宴溪正笑着看他。穆大将军那张脸,无论何时,哪怕在北线时冻的那样厉害,也能依稀看出好看来。何况这会儿,黑是黑了点,却不影响他的美色。   与大将军比起来,自己的确是生的丑,默默叹了口气,咽下了这口恶气。   春归在马上坐了一会儿便进了轿子,走了这许久,她几乎不坐轿,但每日都会有一两个时辰去轿子内看会书,是临行前从市面上淘来的基本《琼州志》。倒不是什么好书,但确确实实能把琼州那个地界写清楚,这是她从前走镖之时留下的习惯,无论去哪儿,先把地方摸清。   这琼州,十分潮湿,又因着有海,日头极烈。多数琼州人靠捕鱼为生,常年风吹日晒导致他们多数很黑。再往深了想,琼州为何会闹匪?捕鱼是天老爷赏饭的行当,若是碰到大海闹脾气,别说捕鱼,人都要葬身海底。是以琼州的匪,大多是渔民。渔民擅抛饵撒网,也擅海战。春归打开轿帘看了看这支队伍,海战怕是不行了。   这样想着,难免忧虑。   “前方何人?”严寒突然喝了一声! 第105章 花无百日红(一)   宴溪放眼看过去, 轿前躺着一个人, 皮肤漆黑油亮,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朝严寒点点头, 严寒下了马,带着人小心的走到他面前。那人呼吸已十分微弱,看到有人前来微微睁开了眼…   “何人在此挡路?”严寒手执兵器又怒喝了一声, 却向手下摆了摆手。   那人微睁的眼似乎有了一丝微光, 嘴动了动, 似乎在说着什么。严寒跪趴下去将耳朵凑到他的嘴前,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救命…”   “他说救命。”   “救谁?如何救?”宴溪不知何时已站在严寒身后,他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因着地上这人的皮肤和长相, 像极了琼州人, 于是多问了一句。   那人的手微微抬了抬,指向很远的地方, 而后颓然的落下, 头一歪, 死了。   宴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很远的地方, 有一个一个小黑点,宴溪手指了指:“你们几个,去看看。”   队伍停在路边歇息,春归下了轿欲上前去看那已死之人,却被宴溪蒙住了眼:“别看了。”   “哦。”随宴溪去路边坐下,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头兵回来了:“大将军,那边…大体有数百人,问了一下,都是打琼州过来的。”   “琼州到这里几千里..”严寒向远处望了望:“要招来问话吗?”   “带几个人过来即可。”宴溪嘱咐严寒。   严寒他们过去挑了几个还能说清楚话的人,那几个人已经瘦的不成样子,身子骨架在衣裳内晃着,行尸走肉一般。   这是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呢?春归有些心疼,回到轿子中,将三小姐给自己带的那些零嘴拿出来一些,担心他们噎着,又叫大头兵拿了几个碗,倒了一些水。   担心他们饿急了大口吃出问题,将零嘴分成很小很小的一块儿,递到他们面前:“先吃口东西再回话吧?”   其中一个男子接过零嘴却没吃,而是攥在了手中。   “你们打哪儿来?奔哪儿去?”严寒问那个男子。   “我们打琼州来,奔京城去。”   “准备去京城做什么呢?”   “告御状。”   宴溪听到告御状三个字抬起了头,琼州到京城,六千余里,他还从未见过那个人,不,那些人走六千余里去告御状。“告谁?”他沉着声问了句。   那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宴溪,不知眼前的军爷是否值得信任。“请问怎么称呼军爷?”   宴溪自腰间拿出腰牌递到他面前:“大将军穆宴溪。”   琼州人是知晓穆老将军的,那人思量了一番问宴溪:“穆老将军是?”   “家父。”宴溪看出他的担忧,告御状的人,又变成了这样,这一路风尘仆仆不知受了多少苦,若是碰到心肠歹毒的命官,就前功尽弃了。   “我们要状告琼州知府魏岚与太傅宋之舟。”那人的眼中满是坚定,春归竟对他生出几分敬佩。单他们要告的这两人,哪怕走到京城,也多半会惨遭横祸。   “罪状是?”   “官匪勾结,搜刮民脂民膏,通外匪。”   “你说官匪勾结,可有证据?”   “有。”那人说道,但只说了有,不说证据在哪儿。   “你们此次告御状,统共来了多少人?还剩多少人?”   “出来之时一百二十人,一路被追杀劫掠,加之饥饿苦寒,眼下还有三十余人。”说完不禁抹了一把眼睛,出来之时想过可能回不去,却没想御状还没告成,人却死了那么些。   宴溪心中大恸,这样的气节属实少见。沉思良久开口问那人:“你们的证据能站住脚吗?”   “能。”   “你能信得过我穆家吗?”   那人咬了咬牙:“能。”   “即是如此,我叫部下把其余的人接过来,你们稍作休整,而后派人护送你们去京城可好?”他们这样走,恐怕还未到京城,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   “在下琼州陈卿,多谢穆将军。”说罢欲弯下身给宴溪行礼,被宴溪拉住了:“不必如此。”说罢命严寒将其余的人接来。   严寒归来之时在宴溪耳旁耳语了几句,他上一趟去的时候,他们还剩二十四人,这趟去接,却只有二十二人。宴溪点点头。若他是这些告御状之人,也不会全然相信自己。明白要留人,证明他们脑力好。   这三十人在路边围坐在一圈,春归教士兵支起了大锅。他们饿了那么久,太硬的东西吃不得,于是动手和面给他们做面条。这里虽然比京城暖,但毕竟还是春天,不大一会儿手便冻得通红。宴溪把春归从面盆前拉走:“你教我如何和面,我和部下来做。你站那别动。”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光,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春归的凡心又动了动,都说好看之人看久了便不觉得好看,可她看宴溪,就是越看越好看。这样想着,眼神又憧憬了些。   宴溪发觉了春归的眼神,朝她粲然一笑,而后对她勾勾手:“你来。”   春归向前迈了一步把耳朵伸过去,听到宴溪轻声说了一句:“又觊觎本将军身子呢?”   春归的脸微微红了红,似那枝上盛开的春桃:“无耻。”   宴溪闻言笑出了声。在春归的指挥下,面很快做好了,春归叫士兵给他们每人盛一小碗,又在一旁叮嘱着他们慢慢吃。   陈卿感激的望了一眼春归:“多谢。”   春归冲他笑了笑,回到轿中。   过了许久,听到外面有一阵喧哗,那些人与宴溪的十几个部下走了。剩下的人继续开拔。春归出了轿上了马,赶到宴溪身旁。   宴溪偏过头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想说什么?”   “宋为和三小姐…若是这波人御状告赢了,太傅倒了…宋为和三小姐该如何办?会不会被诛九族?”春归眼睛蓦然睁大,说道诛九族之时哆嗦了一下。   宴溪忍不住笑出了声:“怎就至于诛九族了?皇上从未诛九族过。若是这些人的御状告赢了,太傅果然与琼州知府勾结,最多斩他一人。若他手段再高些,撸了官就归田养老了。你不必担心,宋为战功赫赫,皇上不会冒那样的险牵连他。”   “哦。”春归回身望了望那些渐行渐远之人,叹了口气。都说荣华富贵如梦幻泡影,转头成空。不知宋为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眼看着距琼州越来越近,空气愈发的潮湿起来。春归觉着自己整个人浸在水中一般,时时刻刻挂着一头一脸的汗。她每日给自己涂膏药,终于是没有晒黑。然而这黏连的感觉,令人透不过气。   宴溪和部下都换上了轻便的骑装,轻便是轻便了,人却暴露在烈日之中,不出两日,就黑了一圈。他牙齿雪白,黑着脸一笑虽说不难看,但还是透着些滑稽。春归趁着歇息凑到他面前,小声对他说:“给你抹点好不好?”   宴溪瞪了春归一眼:“男子汉大丈夫,黑点就黑点,抹那劳什子做什么!”   “黑了不好看了呀!”春归看着宴溪,虽说黑了些看着更有男子汉气概,但自己似乎还是喜欢小白脸………   “你是不是嫌弃我?”宴溪眼一立,伸手捏住春归的脸,直捏的春归哎哎哎叫了两声才松手。   “你下手太狠!”春归揉着自己的脸控诉他。   “那你是不是嫌弃我?”   “自然不是。”   “最好不是。你若是嫌弃我,咱们就夜里见吧!求饶的是王八蛋!”   “.…….”这人总是没正形,好在二人说话声音小,但春归仍免不了脸红。一跺脚转身进了轿子。   严寒捧着舆图凑到宴溪面前:“再过两日就进琼州地界了,咱们接下来如何?”   “进了琼州先在这里扎营歇几日。”宴溪手指了指文昌:“派两个人往来路去探探,那些人告御状告的如何了?”   即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宴溪多少还想看看皇上对告御状的人如何处置,若是严查严办,那自己自然可以下十足的黑手,若还留有余地,那自己恐怕还要再谨慎些。   琼州知府魏岚,宴溪曾在京城见过一两回。黝黑矮小,在看人之时总是充满着算计。他在琼州做知府,天高皇帝远,说实话若不是这匪患闹的紧,朝廷不会大动干戈。他在琼州根基这样深,若官匪勾结的罪名成立,他们这一趟算是入了虎穴。   “休整几日也好,连日来马不停蹄,由冷至暖,兄弟们的确是要好好歇歇。”严寒一听要歇歇自然开心的狠,听说文昌有许多好吃食,那文昌鸡鲜嫩多汁,还有椰果如琼浆玉露。思及此竟流出口水,宴溪拍了他一把:“出息!”   严寒挠了挠头,而后靠过去:“大将军,张士舟那小子真要当爹了?他以后不回京城了?”   “关你屁事。”   “属下就是随便问问,说实话挺佩服那小子的,我俩比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虽是我官高一品,但那还是因着老大照拂。张士舟这小子竟然先娶妻了,这点我服…”说完看了看春归:“夫人还有没有姐妹?…”   “.………我看你还是太闲,不若让你带着人先到琼州府探探路?”   “别别别。”严寒连忙求饶:“使不得使不得。”宴溪这一说吓的他一身汗,连说使不得撒腿跑了。   春归看他的狼狈相咯咯笑出了声。   一行人就这样浩荡进了文昌,在海边扎了营。春归还是第一回 见到海,站到海边无边无尽的浪向她涌来,一瞬间头晕目眩。紧紧拉着宴溪的手:“快快,海怪要带走我了!”   宴溪笑着抱起了她作势向海里扔,春归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说心里只有我,不然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只有你!只有你!”春归吓破了音,颤着声说爱他。   “夜里许不许我进你帐?”哑着声问她。   春归脸红了红:“许…”话音刚落,就被宴溪吻住了。春归在一片眩晕中品尝到宴溪椰浆味道的唇,令她沉醉其中。 第106章 花无百日红(二)   文昌又称紫贝, 位于琼州东北部。这里没有高山巍峨, 只有几座小丘。极目远眺, 是一望无际的海。   春归和宴溪出帐之时, 天光已露,倾泻在海面上,由远及近在眼中铺陈开来, 比起无盐镇来, 又是另一番人间仙境。   打渔人起的早, 这会儿就已戴好蓑笠划着船奔着海中间走。这里的渔民都会看天相,前一晚看好了天相决定第二日要不要出海。那大浪拍在船身上,只见那渔船一会儿被抛起来,一会儿又落下去, 船上的渔民却只是晃上一晃。   春归有些看傻了, 讷讷的问宴溪:“这也算天赋异禀了吧?”   宴溪为她加一件薄衫,将她揽进怀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渔民靠天靠海吃饭, 打小就泡在海里。海养着他们, 有时也会毁了他们, 你没见过, 夏日里赶上糟糕的天气, 刮着巨风,瞬间就能把人卷到天上去。是以这里的人,一到夏日,便会住的离海远一些。北线的人逐水草而居,他们避巨风而居。”   “你见过?”   “还是十几岁的时候, 随父亲来这里平乱,见过一次。那会儿若不是刚好手边有棵大树死死抱着,眼下你就没有相公了。”语毕拉春归向回走:“回营帐罢!今儿算是正经在这里扎营的第一日,教人给你做了牡蛎饼做早膳。这牡蛎饼,鲜香酥软,当真是好吃。再来几口椰浆,回味无穷。”   春归一听有这样的吃食,拉着宴溪就向营帐跑,甫一进门,便被一种味道击中,略咸腥,跑到桌前一看,金黄翠绿的小饼子,夹了一口送到口中,果然如宴溪所说,鲜香酥软。眼睛便眯了起来:“想给阿婆带一些回去!青烟也应当尝一尝!郎中也要吃!”   宴溪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求我,我帮你想办法带走。”   春归连忙双手合十拜拜他:“求你求你。”   “成吧!”宴溪给春归倒了一杯椰浆:“你慢些吃,左右今儿休整,并无大事。吃过后我带你去逛鱼市,这里的人也会把牡蛎晾晒干,可以存好些日子,吃的时候用水泡发即可。”   春归突然觉着宴溪极厉害,他什么都懂,什么都见过。那些吃的用的玩的从他口中说出,都变得很有趣。跟这样的人厮守,怕是一生都不会无聊。手伸过去拉过他的,用难得的认真口气与他说:“从前觉得你无趣,眼下仔细品品,竟是有趣的紧。”   宴溪被她气乐了:“你从前肯与我好好说话吗?整日里想着如何算计我推开我,自然不觉得我有趣。”他还委屈上了!春归瞥了他一眼:“往事莫重提,要是向回翻,咱们可有许多账可以算呢!”   宴溪一想也对,与她翻旧账,自己做的那些王八蛋的事儿不占理,夹起一口牡蛎饼堵住她的口:“快吃,吃完了带你出去玩。”   二人用过早膳便奔鱼市走。紫贝人烟稀少,房屋与房屋之间相隔甚远,每家每户的院子中都晾晒着各种鱼类、贝类,整整齐齐排列着,一眼望过去竟有些壮观。   一个小孩子,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光着身子在地上跑,皮肤黝黑黝黑。看到春归后围着她跑了好几圈。春归看他大眼睛,像条黑泥鳅十分好玩,便从腰间掏出一小块点心蹲下来对他说道:“我们初来乍到,好些东西不认得。你可以给我们讲讲吗?”   小男孩似是听懂了,点了点头,伸手拿过春归手中的点心,说了句:“嗲嗲。”春归歪着头想了想,抬头问宴溪:“他说的是多谢?”   宴溪点点头:“聪明。”   而后拉起春归,用琼州话对那男孩说了几句,男孩露出了笑脸,在他们面前蹦跳着带路。鱼市离的很远,因着男子都出海打渔了,路上遇到的多数是女子。她们看到宴溪不免羞怯,打老远就躲到树后偷偷的看着。   一行人就这样到了鱼市,鱼市竟是难得的人多,摆在小径两旁,摊位挨着摊位,十分拥挤。春归闻到扑面而来的咸腥之气,然而走进了又不觉得难闻。那个小男孩一样一样的指着东西对宴溪讲,宴溪又复述给春归听。“等我们回京前就来鱼市买牡蛎干,还有这些干鱼、干贝,回去后足够你和阿婆他们吃一年好不好?”   小男孩听说他们要买东西,连忙回头看着宴溪,指着前面一个摊位。   “那是他们家的摊位,咱们买上一些,回去分给严寒他们吃。”宴溪说罢拉着春归与那男孩走到他家的摊位,他的阿买(母亲)正坐在摊位前发呆,看到儿子带来两位贵人,连忙隐藏起面上的乌云,笑着起身招呼。   宴溪看了看她的手,在右手上有着箭羽一样的图腾,不动声色的对她说道:“我们想要一些吃食。”说罢顺手指了几样:“多包一些。”   女子十分开心,足足装了一箩筐递给宴溪。宴溪也不问价,接过箩筐,从袖口掏出一块碎银子:“不必找。”   女子十分感激,把银子塞到腰间。   “我们这几日住在紫贝,想找个想到。这位阿姐看是否可以让您的儿子每日带我们走走?”宴溪突然这样开口问她。   那女子显然十分惊讶,看了看远处,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里是十两银子,有劳。”宴溪自袖中拿出银子,放到她的摊位上而后看着她。那女子又下意识看向远方,而后点点头。   宴溪道了句多谢,蹲下身来问那男孩:“你叫什么?”   “阿鱼。”春归听到男孩发出这样的音。   “那阿鱼带我们随便走走?”宴溪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说话声音极轻,生怕吓到他一般。阿鱼的阿买看着宴溪,对阿鱼说道:“去吧!”说完又看了看春归,她还没见过生的这样白净的女子,那样好看,难免多看两眼。又向远处看了看,春归顺着她的眼神望去,一片破碎的衣角闪进了树后。她拉了拉宴溪的手:“那我们便走罢!”   “好。”宴溪朝阿鱼的阿买点点头,牵着春归的手走出了鱼市。   阿鱼在身后跟着他们,耷拉着脑袋,与刚刚为他们带路之时完全两种神态,似乎有心事一般。春归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糖果,那糖果也是三小姐为她带的零嘴,在阿鱼面前假意舔了一下:“哇,好甜。可有人想吃?”   阿鱼终归是孩子,不论刚刚有多低落,这会儿都被那块糖果吸引了。本就大的眼睛这会儿睁的更大,盯着春归手中的糖果。   “阿鱼笑一个,就给你吃。”春归朝他做了个鬼脸,逗的阿鱼笑出了声。春归趁着他笑,把糖果塞进他口中。一股香甜在阿鱼口中蔓延,他开心的跳了跳。   “你这袖子里还有什么?还有这腰间?给我看看?”春归总是变戏法儿一样的变出东西来,然而她的腰间和袖口又看不出异常。   “不给你看。”春归大笑了一声,拉着阿鱼跑了。   宴溪回头看到严寒已经赶上了他们,低声对严寒说:“去查一下刚刚鱼市的人。”   严寒点点头,走了。   穆家军在琼州也有探子,是多年前穆老将军来这里布下的,宴溪走之前他将宴溪拉到书房中,交给宴溪一个密册。宴溪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用上了那本册子。刚刚在鱼市,阿鱼的阿买总是下意识看一个方向,显然是被人监视着。宴溪不动声色看过去,一个黝黑的瘦高个男子,满脸凶相。但看春归之时又有几分下作。   阿买手上的图腾宴溪曾在父亲的画册上见过。琼州一带,男子去做海匪前会在妻子的身上纹这样的图腾,一般人看到这样的图腾都会对海匪的妻子敬而远之。这样就不大会与旁的男子私通了。鱼市上有几个女子身上有这样的图腾,宴溪不觉奇怪,琼州匪患闹的这样凶,紫贝自然也不例外。   这样想着追上正在说话的春归和阿鱼。阿鱼不会说齐语,但他会比划,比划之时手舞足蹈,春归费劲儿的听着,边听边猜,竟也听懂了□□分。二人就这样鸡同鸭讲的一路说话,春归倒是爱与阿鱼在一起,二人很快就打成一片。   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一道寒光一直追着他们。落在宴溪身上是凶恶,落在春归身上是痴迷。   宴溪不动声色的挡在春归身后,才进琼州地界就被人盯上了,来势汹汹,充满杀气。多年征战令宴溪对这种杀气极其敏感,好在严寒追随他许久,他一个细微的眼神他便懂了。   走了许久后,宴溪抹了抹脑门的汗,对春归说道:“这会儿烈日当头,咱们会营帐歇息吧?”   “嗯嗯好。”春归蹲下身去阿鱼告别:“明日我再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我就住在海边的营帐里。”说罢又从袖口掏出几块糖果塞到阿鱼手中。   “这样喜欢娃娃,不如早点过门为我生几个如何?”宴溪攥着她的手,周围的杀气如影随形,他的手环过春归的肩膀,状似亲昵。   春归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问他:“怎么?我的大将军这会儿倒是怕了。有你在身边,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你看到了?”宴溪有些诧异,用力捏了捏春归的脸。   “看到了,一个色胚。”   “不叫你来你非要来,这回可倒好,被贼人盯上了。”   “你倒是不必担心我,我与贼人,到底谁歹毒还说不定!” 第107章 花无百日红(三)   京城的百姓大概有十几二十年没见过这样告御状的。   三十余人在宫门口一字排开的跪着, 齐声喊冤, 那喊声震破了京城的天。他们的喊冤声也不同, 类似于一种号子, 甚至还有调子。百姓把他们围的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把眼睛睁大,等着看热闹一般, 明明是三月, 生生围堵出了六月的燥热。   陈卿跪在最前头, 他仰头喊冤之时,脖颈上突出了一根青筋,黑脸憋的发红,眼睛紧紧盯着宫门。穆老将军叮嘱过, 告御状要有理有据, 不急不躁;不与任何无关人等闲谈,只管喊号子;不得冲撞任何人, 否则留不下命到御前。   穆府的家丁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 生怕出了什么乱子。这趟浑水宴溪少爷不仅自己趟, 还把人送到了穆府, 这会儿恐怕京城的大人们就已经知晓这些人背后之人了。   宫门开了, 十几个侍卫走了出来,统领大声喝道:“来者何人?!为何在宫门口喧哗!!!”   “草民琼州陈卿,率琼州百余名百姓前来告御状!”   “状告何人?何罪名?”   “状告琼州知府魏岚与太傅宋之舟,官匪勾结!”   “.……………”安静的百姓忽然起了一阵嘈杂声,琼州知府他们没见过, 但太傅可是见过的。京城里谁不知太傅横行?眼下这御状一开口,告的竟是太傅!人群中一个人转身便跑,这些日子一点风声没听到,今儿突然起了这样一阵风,告的竟是自己的主子!京城的天要变了!!!   三小姐站在人群中,听到宋之舟三个字,心内咯噔一声。春风吹动了她的面纱,她随着风缓缓走出人群。   陈卿他们被带进了宫,宫门关上了,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到了夜里,一队骑兵身着紧身夜行衣从宫门飞速闪出,趁着夜色疾驰而去。   紧接着,文华帝的轿子出了宫,晃晃悠悠上了街,最终停在穆府门前。   穆府的府门吱吱呀呀开了,穆府的人跪了一地。文华帝道了句:“起来吧!”便直奔穆老将军的书房。   上一次来这个书房还是他登基之时,而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穆老将军从二十多岁英挺壮年到而今花甲之年鬓边白发,自己也从十几岁少年郎到了知天命之年。想来岁月并未放过谁。   二人在书房中静坐良久,文华帝才从袖中缓缓掏出一个布袋,里面是裹着几层布,一层层摊开,一块举世无双的玉镯在出现在眼前。穆老将军吃惊的看着文华帝:“这…”   “可还记得??”文华帝问他。   穆老将军抖着手拿起那个镯子,眼睛慢慢濡湿:“皇上是在哪里找到的…”   “前两年不知怎的,做了个梦。梦到了这个镯子,就捡起了那个念头派人去找..那些日子侍卫总是拿着不同的镯子递到朕面前,然而那都不是这个镯子。直至朕以为永远找不见要把人撤回来之时,看到了它…是在一个当铺里,从极远之地辗转十几手到了京城…”   “皇上可查到了????”   文华帝点点头又摇摇头:“时过境迁,线索短的差不多。辗转十几手,不定在哪个环节就出了错。好在而今,快要查明了。”   穆老将军握着那个镯子,良久,才将它递还给文华帝。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文华帝才开口说道:“告御状的人,是爱将送来的吧?”   穆老将军点头:“是。宴溪在去琼州的途中遇到了这群人,派人送了回来。穆家这些年只管打仗不管朝政,顶多就是宴溪在早朝上与那些大人们较真。可是这些人是撞到了我们面前,不管他们告的是谁,臣都要插这一脚。坐视不理,不是穆家人所为。”穆老将军一字一句对皇上解释,他知晓皇上不喜穆家人参与朝政,也政事因着穆家人置身事外,这些年才得以在朝堂之上立住脚。   “朕只是有些为难..这御状告的证据确凿,若是坐视不理,朕良心上过不去,若是真的斩了太傅,丞相的势力会迅速布满朝堂。朕举步维艰。”文华帝这些年一直让他们互相制衡,自己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局势安稳,百姓才会太平。   伴君多年,穆老将军深知皇上已打定了主意,他来这里,无非是要穆家支持他。起身为皇上倒一杯茶,二人只饮茶不说话,几十年君臣之间的默契此刻尽显。待喝过三泡茶后,文华帝站起身,朝穆老将军摆摆手,转身走了。   文华帝的轿子离了穆府,慢悠悠抬向永安河。深夜的永安河,此时已是万籁俱寂。只余河边几盏灯笼在微风中轻摇。京城人都道白日的永安河好,河边亭台楼阁倒映水中,人群往来穿梭如织;京城人也道傍晚的永安河好,华灯初上人间烟火。但文华帝还未登基前,就喜欢这深夜的永安河。那时他在宫外立了宅子,深夜便往这河边一走一坐,听听水声,看看星星,一宿快的狠。   而今他想起曾经的年少时光,心里那丝退意愈发明显。大体是因着沉碧不肯进宫决然离去,大体也是因着清远不肯信他果断寻死..这些都说不清,归根结底,还是觉着自己老了。   他在永安河边坐了许久,才进了轿,当即拿起笔,下一道圣旨。京城的天要变一变,哪怕自己不做皇帝,也要正一正朝风。   =============================================================================================   文华帝想正朝风之时,宴溪在紫贝遇上一件事。   阿鱼不见了。   阿鱼前一日还带他们在紫贝大街小巷转,已与春归十分要好。分开之时春归还送了他一身衣裳,叫他逢年过节时候穿,阿鱼开心的抱着衣裳跑了。   第二日春归和宴溪等在营地外,一直等到快晌午,还不见人。   “去看看吧?”春归拉着宴溪的手,二人直奔阿鱼的家。阿鱼的家就在奔鱼市走的那条小径上,一个很大的院子,一间茅草屋。二人推开栅栏进去,院中晾着的鱼干还未收,进到屋内去看,似是经历了一场打劫,土罐碎了一地。所有的东西都在明面上,春归送给阿鱼的那件衣裳不在。   “去鱼市看看罢!”宴溪拉着春归奔鱼市走,到了鱼市,发现阿鱼的阿买也不见了,原本堆着很多鱼贝的摊位空无一物。宴溪眼睛扫了一扫,所有有着箭羽刺青的女子都不见了。   “阿鱼兴许是随他阿买去玩了,咱们走罢!”宴溪说完带着春归向营地走。他们身后的那道目光还在,似是比平日里更凶狠。   二人一言不发走回营帐,宴溪对春归说:“你注意到了吗?鱼市里那些有刺青的女子不见了。”   春归点点头:“注意到了。”   “悍匪不会轻易接走家人,除非是要打仗。春归我问你,若是打仗你怕不怕?”   “自然不怕。”春归从腰间掏出一小包香粉:“这个我涂在阿鱼的新衣服上了,本不想利用他,只是觉着这香气好闻。没想到阴差阳错。兴许找只狗来,可以找到他。”   宴溪看着那一小包香粉,猛然把春归拉进怀里:“你这女人,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   春归在他怀中蹭了蹭:“许多许多,歪门邪道。这个理应感谢宋将军。”   “好,回头我当面谢他。但是眼下..可能要打仗了,我不大能顾得上你。”   “顾我做什么?不要管我。去打你的仗!”春归从他怀中抬起了头,双手捧着他的脸揉了又揉,亲了又亲,亲近许久才放开他。   宴溪揉了揉她的头,转身出了营帐。严寒已候在外面,见宴溪出来连忙说道:“紫贝有三座山丘,倒是不高。已教人去占了山丘,海上有巨船,并未在紫贝停靠。令,琼州知府魏岚,今日晚上就能到这里。说是琼州消息不畅,很晚才知晓大将军到了琼州。”   “嗯。不必理他。派人在营帐外守着,晾他一两日再说。”   宴溪说完指指营帐:“派人守着这里,苍蝇都不许飞进去一只。她若有事,我砍你脑袋。”   “是!”   宴溪看了一眼营帐,翻身上马。紫贝的三座小丘这几日他都见过,高是不高,在这里也算好地势。穆家军不善打海战,若是真下了水,铁定不是这些海匪的对手。他出京前已安排好造船造炮之事,但眼下船与炮,都还未到。敌人却这么快要动手,必须要想法子拖住。   他到了其中一座名为望山的小丘,这座小丘在紫贝的海岸线上,靠海的一侧是断臂悬崖,向里的一侧直通紫贝古镇。当兵打仗最忌走投无路,但宴溪却看好了这块地方。那一侧断臂悬崖呈一个弧形,天然藏身之处。   骑着马在望山走了几圈,把地形都熟悉了才下了望山。又将另外两座丘查看了一番,天黑的时候奔营地走。   这会儿海边夜里的风还有些凉,宴溪头顶着日月星辉伴着海浪声骑着马,多少有些披星戴月的意境。他心中不免暗想,这要是不打仗,把春归包裹严实在海边跑马,兴许也是一件极有趣的事!这样想着,用力夹了马肚子,加快了回营帐的速度。   还未到营帐,便看到前面篝火影影绰绰乱窜,心道出事了!连忙飞奔过去,听到严寒的声音:“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做什么这么慌张!!!”   严寒一看到宴溪,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大将军!您斩了我罢!!夫人不见了!” 第108章 花无百日红(四)   宴溪顿了顿, 目光淡淡的扫过眼前跳动的火把, 对严寒说道:“别跟个娘们似的, 起来!”   说罢抬腿向营帐走。心中明明已经翻江倒海, 却不能在此时有一丝慌乱。   宴溪把营帐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看不出任何异常。   “确定她没有出营帐?”宴溪问严寒。   “问过了,没出过营帐。前后左右都有人把守。”   “嗯。”春归向来知进退, 从不会给人添麻烦。答应过自己好好呆在这里, 便哪里都不会去。那人究竟去哪儿了?他在营帐内踱着步, 感觉到某一脚下去,沙土有些松软。不可置信的用力跺了一脚,一个深坑赫然出现。   宴溪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琼州靠海,海边沙土松软。海里的动物喜欢钻进沙子里, 海边的人应当也是了。转身对严寒说道:“叫两个人进来, 挖这里。”   有人在营地里偷了春归,这显然不是今日临时起意, 而是经过了精心谋划。宴溪看着部下在他的营帐之中挖出了一个洞, 他跳进去, 顺着洞一直向前走。这个地道阴暗潮湿, 下面有海水浸透了出来, 一脚下去,鞋便湿透了。春归就是这样被带走的,若是再晚一些发现,这条暗道会随着海水的冲刷而消失不见。   他从暗道中出来,拳头紧紧攥着, 生怕自己一松开,春归会就此彻底消失。   ====================================================================================   春归在一片混沌中醒来,周围一片黑暗,不知是什么一直在摇晃她,她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有可能是在一艘船上。   她的手脚都被缚着,对方是真的下了狠力气绑她,手腕脚腕生生的疼。   眼睛睁开闭上几个回合,才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不动声色的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一艘小船,单单关着自己的地方,就有一间平常卧房那样大。她动了逃跑的心思,但眼下还不能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去解自己手上的绳索,心中又将宋为彻头彻尾感激了一遍。   门锁轻轻响了一声,她赶忙闭上眼睛,屋内有了烛光,一个人带着一身热气走向了她,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轻佻的说道:“美人儿,别装了。”   春归心中叹了口气,睁开眼看到一个鬼魅一般的男子。他不似其他的琼州男子那样黑,反而有些惨白。捏着春归下巴的手指冰凉,而周身却很热。看着春归的眼如幽潭一般。   魏岑并未如愿的从春归眼中看到惊恐,反而撞进她清澈的眼中。自己做江洋大盗十几载,早已修炼的如厉鬼一般,没有哪个女子不怕他。那些伺候他的女人,颤着声道爷真厉害,穿上衣裳又抖得筛糠一般。有趣。他的手用了用力:“大将军的小老婆竟也这般不俗。”   春归没有答他的话,眼向他身侧看了看:外面黑洞洞的,应还是在夜里。就算要逃,也不能是这会儿。这会儿是夜里,又在船上,外面有多少人都不清楚。想了想开口对面前的男人说道:“我饿了。”   “.……”魏岑的手顿了顿,慢慢的放开她的下巴,而后坐到椅子上,紧紧的盯着春归,大体是想探究她就真的饿了,还是在耍花样。   春归的独自适时叫出了声,她不好意思的看向魏岑:“我饿了。”   看来是真的饿了。   魏岑抓她来,倒不是因色起义,仅仅是为了穆宴溪。他是十恶不赦的海匪,在他眼中没有什么人该杀不该杀,也不存在舍得杀不舍杀。作为魏家如鬼魅一般不为世人所知的小儿子,这些年在琼州一带称霸,眼下要金盆洗手了,朝廷却派来一个一个穆宴溪。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给美人儿上点点心。”他官话说的十分好,与京城人无异。   “多谢。”春归向后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这会儿脑子完全清醒了,自己是如何被掳的想的清清楚楚。自己听宴溪的话,在帐篷中老实呆着,午后睡了一觉后突觉浑身无力,闭眼前见到两个蒙面人从地下跳了出来。   这些海匪,果然狡诈。   春归看着地上的点心,又看看魏岑:“如何吃?”   魏岑又拍了拍手,一个女子走了进来。这女子春归认识,阿鱼的阿买。她看到春归后眼神不自在的闪躲开,而后拿起一块糕点送到春归嘴边。春归没有多看她,张口去吃那糕点,她当真是饿坏了。   “不怕有毒?”魏岑眉头挑了挑问她。   “我都这样了,你直接喂我毒不就成了吗?还需费力在点心中投毒?”这魏岑好像把自己当傻子,春归有些不开心。   吃过了点心又有些口渴,对着阿买说道:“劳烦您,给口水。”阿鱼的阿买犹豫的看了一眼魏岑。   “给她喝。”   吃过了点心喝过了水,春归舒坦了许多。这会儿是夜里,船摇的人昏昏沉沉,她靠在墙上想睡。却被魏岑一个椰子扔过来砸到了她身上,春归疼的闷哼了声。咬着牙瞪了他一眼:“你砸我做什么!”   她瞪人向来如撒娇一般,魏岑心里被什么抓挠了一下,于是又举起一个椰子砸向春归,只是这回力气小了些,椰子在春归脚前落下,倒是结实,这样扔还没被砸坏。   刚刚被砸那一下的钝痛还未散去,春归不大能吃痛,额头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魏岑不说话,他突然找到了乐趣一般,叫小海匪抬进来一筐椰子,整齐的排在地上,嘴上突然扯出一抹邪肆的笑,指着其中一个对春归说道:“这个,砸你的头如何?”   春归没有说话,突然转身吐了出来。   晕船了。   魏岑嫌弃的眉头高聚:“来人!清理一下。”   阿鱼的阿买又走了进来,看到春归有气无力的蜷缩在那里,前几日的神采全然不见。魏岑受不了呕吐的味道,起身走了出去。   “你要阿鱼也做匪?”春归突然问她。   “命。”她不大会说官话,神情忧伤说了这一句。   春归忍着胃中的翻江倒海,眼睛有些红了:“阿鱼还小,还有机会。”   阿买打扫完春归的呕吐物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她,转身出去了。   春归看着那排椰子,又看了看门外,迅速的向椰子爬去,在椰子上洒了一把粉,而后快速爬回到墙角,用绳子假意把双手缚上。   魏岑走进来,看到春归闭着眼缩在墙角,好似很痛苦一般。   “清理干净了,咱们接着玩。”他缓缓出声,指着地上的椰子:“不如就这个,看看会不会让你脑袋搬家。”   “求你。”她突然开口。   “求我什么?”   “求你快点动手。”春归说完轻笑出声,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不再理他。   魏岑何曾受到一个女人这样的轻视?“把你砸成肉泥,再扔到海里喂鱼!”说罢拿起一个椰子朝着春归的头用力扔出去,那椰子却落在了他的脚下。魏岑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可置信一般又想捡起一个,却发觉自己一点力气没有,缓缓倒在了地上。只剩一双眼能动,惊恐的看着春归。   春归看他不动了,突然站起身窜到他面前,一把短刀伸到他的脖子前:“看来今夜要被扔到海里喂鱼的是你。”   魏岑轻敌了。   从来没有探报说这个女子会解绳索会用毒。他们海匪绑人用的劫是千千结,至今在琼州未见可以徒手解开这绳索的人…   春归的短刀在他脸上划了一道:“让你刚刚用椰子砸我!王八蛋!”而后恶狠狠的对他说道:“你给我听好了,老娘要出去,谁也挡不住。”   春归怕的要死,嘴上却在虚张声势,她拍了拍手,赌进来的人会是阿买,否则她还要对付一人。进来的果然是阿买,她看到地上躺着的魏岑要叫出声,却被春归低声喝住:“不许叫!否则你我都得死!”   阿买还从未见魏岑被放倒过,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船向回划。”春归对阿买说,阿买摇了摇头,看着魏岑,却见魏岑的眼眨了眨,是同意了。于是转身走了出去,过了片刻,春归感觉到船改变了航向。   她透过屋内唯一一扇窗向外望去,海面晨曦初露,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山丘,是从前与宴溪看到过的望山。拿出一粒药丸塞到魏岑口中,逼他吃下。门外影影绰绰,海匪们开始查看风向,春归听到有一个人在嘀咕:“老大又要出奇制胜了。”   对,你老大又要出奇制胜了。   约么两个时辰,天光大亮,眼前就是望山。春归透过那扇小窗看了看平静的海面,不知此刻海底有着怎样的暗涌。她站起身将自己的衣裳服帖的绑在身上,而后弯腰看着魏岑:“一会儿先扔你?”语毕在魏岑衣上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些什么。   魏岑知晓春归不是在说笑,昨夜经历的事,令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魏岚叫他不许轻敌,不许这么快动手,自己却迫不及待想金盆洗手速战速决。他闭上眼睛等春归处置他,却见那女子开了窗,举起一个椰子,用力的扔了出去。椰子砸在海面上,有巨大的声响,她听到有人大喊一声:“有人落海!”一群人向那一侧跑去。   春归迅速站起身,拉起手中的一根绳,魏岑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她拽了起来!拉住魏岑迅速走出门外,对着阿买点点头,而后急速的带着魏岑跑向另一侧,跳入了海中!   身后传来了惊呼:“快追!!!!”   海水灌进了春归的耳中,果然与青丘岭的小溪不同,这海水这样汹涌,简直能吃了人。春归认准了一个方向,拼命向前游。魏岑被她的胳膊搂着,这个海匪头子不知是多大的头子,总之不能死。   然而春归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快到岸边之时,被一股翻浪打回,完了,要喂鱼了… 第109章 花无百日红(五)   天地混沌, 万物归一。   春归睁眼之时, 看到宴溪靠在轿上, 睡着了。春归想翻个身, 却被自己的头疼刺的嘶了一声,沉睡的宴溪动了动,睁开眼看着她。“醒了?”手伸过来捏了捏春归的脸, 而后皱起眉:“鬼门关里走一遭, 难受不难受?”   春归想不起自己在海里发生了什么, 舔舔唇,有点心虚的问他:“咱们这是去哪儿?”   “无盐镇。”   “无盐镇?”春归听到无盐镇三个字,难免雀跃,面上顿时覆上三分喜色, 一双眼亮起了光。但她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不剿匪了?”   “剿完了。”看到春归的眼瞬间睁大, 像小鹿一样,笑着说道:“你自己剿了海匪头子, 其余的虾兵蟹将转身就剿完了。”宴溪尽量说的轻描淡写, 倾身到春归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热退了。她被窃走, 本就惶恐, 又在那样的情形下跳到海里,就那样还想着要剿匪。再晚一刻,她就喂了鲨鱼。思及此难免后怕,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腮边贴着:“春归,这辈子就这一遭, 以后不许你再随我出征。”   “...”   “我先送你回无盐镇,而后回京复职。待我再去之日,即是娶你之时。我说话算话,你也不许出尔反尔。”   春归懵懵懂懂,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下心爱之人在眼前,她便没有那许多顾虑。坐起身来靠着宴溪:“着实想阿婆和郎中还有青烟了。我觉着我离不开无盐镇,从前走镖,也去过京城,但那回没走这样久。这次久了才明白,心里终归放不下他们。”   “那你便陪在他们身边,哪里都不去。”宴溪的手揽着她,脸颊被她细碎的发蹭的有些痒,忍不住在她头顶蹭了蹭。想到在海中捞出她的样子便心有余悸,此生不能再经一次。   如此悠长的时光像琼州无风的海面,一眼望过去澄净蔚蓝;又有一点像青丘岭的春日,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无论如何都不会腻。   探出头去向后看,两辆囚车跟在后面,一个是春归见过的魏岑,另一个她没见过。“那是谁?”伸出手指了指问宴溪。   宴溪亦探出头看了看:“琼州知府魏岚。这会儿暂且与咱们同路,两天后分道扬镳,严寒压着他们去京城。”宴溪顿了顿:“春归,宋家,怕是要倒了。琼州匪事,是宋家那位为恶不做的大公子在京城在京城为魏家兄弟提供庇护,但不论怎样,太傅终究难辞其咎。皇上斩了宋家大公子,削了太傅的权,徒留一个虚名给他。”   “那宋为呢?”春归心下咯噔一声,想起宋为,这回在琼州,是宋为教自己的东西救了自己一命。   “宋为…作为宋家儿子,自然免不了受责,官降一级,被罚戍边三年,不得归朝。这对他倒是好事,左右他也不想归朝。宋为是我兵部的人,他降职便降职了,过个一年半载我再为他请封回来。宋家,最难的是三小姐..本就被她父亲逼婚,眼下太傅没了实权,恐怕免不了做太傅的棋子…”宴溪叹了口气,太傅倒了便倒了,他的那些儿女,除了宋为和三小姐,也没出一个好的。大儿子常年在京城街头惊马、欺男霸女、恶贯满盈,斩了不足惜。可惜了宋为和三小姐。   不知为何,一个念头在春归动了动,但也仅仅是动了动,便被她压了下去。眼望着窗外,心绪飘向了无盐镇。   ======================================================================================================   月小楼坐在戏台下,对着台上的花旦摇摇头,站起身缓缓走上台,捻起一块帕子扯在面前,头微微偏了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便露了出来,眨了两眨,而后将头缩回帕子,又从另一侧出来:“帕子不要生生挡在面前,它不是一个物件,而是藏着你的心事,欲语还休..再来一遍。”   将帕子递给花旦,缓缓走下戏台,感觉到要咳,慌忙用帕子挡住口,再拿下来之时,一张雪白的帕子上一滴暗红的血。面色如常的将帕子收进袖中,坐在台下。   回到无盐镇两月有余,月小楼渐渐有些适应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光。偶尔宋为会问他为何不上台唱戏了?他每每笑着说道:“这戏台子不能总是一个人霸着,得给旁人机会,戏迷也喜欢看新人。”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在宋为面前又总是掩着咳,宋为不知他的咳疾愈发严重,便也信了他的话。   又教了会儿戏便起身出了戏楼。   这会儿正是午后,无盐镇的六月下着火,街上空无一人。   月小楼面上迅速被晒红,身体却透着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脚下的步子不禁快了一些。到了府中烧了一壶热水泡了脚,通体出汗,这才捂着被子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感觉到一双粗糙的手在他额头摸了摸,而后叹了口气。   是薛郎中。   “好生将养着,没事别出门走动了。”郎中收起把脉的帕子,坐在他的床边。   月小楼笑了笑,打趣道:“郎中不为我抓药了吗?”本就柔着声说话的人,眼下有气无力,声音似水一样。   “别抓药了,那些药都苦。吃了你会不舒服…”无盐镇上的人都知晓,薛郎中给人瞧病,若是不再抓药了,这人便时日无多救不过来了。月小楼来无盐镇这样久,自然明白薛郎中所言何意,但这一切好似都在意料之中,并未令他很痛。   “给您添麻烦了。”他叹了口气,纤瘦的手伸到枕下拿出一个钱袋子,放到郎中手中:“你别与我客气,不收银子我心里过意不去。还有一事,望郎中成全…”月小楼说完这话眼睛泛红,竟是有一丝哽咽。   薛郎中自是懂月小楼的意思,拍了拍他的手:“眼下还不至于,这才哪儿到哪儿?放肆点活着,别总是畏首畏尾,你就算病了,能给别人添多□□烦?哪能病了就想死?”起身为月小楼烧水,拧了帕子去拭他的额头,他又发热了,这一折腾不知又要几日。郎中心中大恸,这些年在无盐镇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从前能看淡了,眼下却看不透也放不下了,兴许是年纪大了。   月小楼沉沉睡去,梦里千奇百怪光怪陆离,将自己这简短的一生梦了个遍。是几岁学戏,压腿之时生生按了下去,痛的从头瑟缩到脚;又梦到第一次登台,嗓子紧,张开嘴半晌不出音儿,被人丢了小石子儿;还梦到第一回 唱主角儿,头顶吊着一盏灯,偌大的舞台只他一人,台下的观众目瞪口呆的看着…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夜里,被一台轿子抬了去,清晨送出来…还梦到了宋为,初次见他,便觉公子清俊无双,台上站着的人心念动了动…   大滴的汗从小楼的额头流下,梦里的他伸手去擦拭,刚刚擦了一把,新的汗又覆了上来,无穷无尽。月小楼痛苦极了,他最喜干净清爽,最受不得汗如雨下。然而他止不住,一遍一遍的擦汗,直到最后,整个人站在梦里,如水中捞上来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清干净。他绝望极了,出声喊了句:“救我。”一只手伸出去,被握进了一双温热的手中。   “小楼,小楼。”是宋为在唤他,月小楼循着那声音走过去,觉着自己渐渐走入了一片光明。宋为立在最亮的那处,缓缓朝他摆手,他的声音带着无盐镇夏日的炽热,唤着他:“小楼,小楼,小楼,小楼。”一声声,一句句,如泣如诉,竟是比自己的戏还要好听。   月小楼的眼终于睁开,宋为就在眼前,他双手握着他的手,眼角的泪还来不及擦干。看到月小楼睁开了眼,攥着他的手挡在自己的眼前,肩膀无助的抖着,那一片滚烫的泪水烫到了月小楼。   月小楼觉着自己真是造孽,这样好的一个人,今日竟印着自己哭成了这般。若是不认得他多好,若是惊鸿一瞥后不再想着见他多好,若是分开了自己不去京城多少,说到底,是自己误了他。   嘴张了张想开口唤他,却发现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了。月老板的嗓子倒了,不是不能唱戏的倒了,而是不再能说话了。微弱的气息从他的喉间传出,所有的话都堵在那,急的他想拿刀豁开自己的喉咙。   用尽力气将另一只手递过去,抚在宋为的脸庞,宋为微微抬起头,看到月小楼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他看懂了,月小楼说:“别哭。”   宋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背对着小楼拭泪,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蹲在他的床前:“小楼,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有想吃的吃食吗?”宋为想掩藏自己的情绪,然而他酱红色外褂上的片片濡湿,全都是他的伤心欲绝。   小楼点点头,将一只手伸到空中,食指搭在中指上,轻轻点了点:我想骑马。月小楼拘谨了一生,从前不大敢骑马,担心破了仪态。是认识春归后,才渐渐肆意一些。   宋为了然,柔声对他说道:“那咱们便去骑马。你看眼下的青丘山青丘岭,郁郁葱葱,美极了。但这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在青丘岭最高处,山与花突然分了界,半坡林海半坡花海,你要去那里看看吗?只是那有些远,今日恐怕回不来。咱们夜里可能要歇在山洞里。”   小楼的眼睛亮起光,歇在山洞里真是极好,自己还没有歇在山洞中过,头微微点着,手递给宋为:我们现在就走罢?   两人相处久了,不必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全都能懂。   宋为用披风将他裹紧,抱起他向外走。月小楼瘦的形销骨立,在宋为怀中蜷着,就那样细细一条,没有什么重量一般。   “再这样清减下去,上了台就会被戏迷的鼓掌风吹倒。”宋为有意逗他,如愿听到月小楼喉咙间发出一声类似于笑着的呼声。   薛郎中说他这病,可能很快,可能很慢,全在于病者的心向着哪儿。月小楼一生对戏痴迷,不能唱戏便要了他半条命,剩下的全靠对宋为的那满腔心意吊着。能挺到今日,实属不易。薛郎中说这些之时,带着无限惋惜,宋为都懂。   抱着月小楼到自己的马前,月小楼微微挣扎了下:别让人看着,说出去不好听。   宋为紧了紧手臂:“你别动,这本就与旁人无关,何况这里是无盐镇。这里的人,从里到外透着好,世上难得。”说完把月小楼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   月老板的府门开了,宋将军,不,眼下是宋校尉了,皇上的诏书来的时候,在无盐镇敲了一天鼓,念诏书的人从早到晚,从无盐镇东喊道无盐镇西。在无盐镇百姓的心中,宋为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再也没有秘密。宋校尉骑在马上,手臂环着奄奄一息的月老板。   卖糖葫芦的老板在瘟疫中失了老伴儿,这会儿看到月老板面上的土灰色,心道这也是行将就木之人,忍不住用手抹了抹眼睛。   人们自动给宋为的马让了路,目送他带着月小楼向城外走。   月小楼从未向今日这般,竟是比从前在台上的每一次谢幕更动人。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温柔,令他觉得自己被柔光沐浴。   宋为亦觉着自己从未像今日这般通透,活了近三十年,荣华富贵有过,噬心之痛有过,怦然心动有过,义无反顾有过,这些都在今日化成了云烟。   那条奔着花海走的路,从前春归带他和张士舟走过,那会儿信马由缰不觉路程似今日这般遥遥。马背上的月小楼安静的仿佛已经去了一般,只是偶尔用冰凉的手指轻抚宋为握着缰绳的手背上。   “小楼你看,这一路咱们是在上山,我的马是顶好的战马,即便上山的路这样难走,它都没有停下..”   “你看这个山洞..这是当年穆大将军骗春归失身的地方…是有一回巡山张士舟无意间说漏了嘴…”   “顺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就是春归还未下山前,与阿婆一起住的草庐…”   “你听到蝉鸣了吗?一到夏日,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宋为不停的与月小楼说话,他说的,月小楼都听到了,只是他越来越乏力,到了后来,竟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听着。   这一路这样漫长,待那片花海在眼中铺陈开来之时,月小楼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此时已是暮色初露,那半坡花海在夕阳中闪着金色的光,一片雾气氤氲其上,彩蝶从这里飞向那里。这姹紫嫣红的人世间,令月小楼的眼濡湿了。春归诚不我欺!   任宋为将他抱下马,二人靠于一棵树前,一言不发。   月小楼的手轻轻拉了拉宋为的衣袖,宋为偏过头看他。他本就生的美,而今生了病,在暮色之中更显我见犹怜。   多谢。月小楼的唇动了动。他已没有什么力气,呼吸渐渐闭合,面上渐渐有一丝青紫色,手指愈发的凉。他本想对宋为笑一笑,没成想嘴唇张开,竟无声的哭了出来。苦了这一生,好歹老天偏爱,在临了,有了宋为这一丝甜。每日撑着不肯死去,总以为还能斗一斗,临了到底是斗不动了。月小楼这一生,只痴迷过两件事,痴迷唱戏,痴迷宋为。这两样,舍了哪一样,都令人痛不欲生。他用力撑着眼,在一片朦胧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又看了一眼宋为,无声的对他说了句多谢。而后将头靠在他的怀中,再无声息。   宋为突然被无边无尽的寒意浸透,抖着将月小楼向自己怀里拉了拉。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被梗住喉咙。泪水大滴大滴的落下,急速的喘了几口气后,歇斯底里出口一句:“小楼!”   ……   青丘山的落日尽数没入花海,温度骤降,宋为感觉不到凉,就那样坐着,陪月小楼步入永夜。   “你且等等我。”他轻声说道,而后闭上眼睛。   马蹄声由远及近,火把逐渐点亮黑夜,一群马从他们身旁跑过去又跑了回来。“在这里!!”   张士舟翻身下马跑了过来,看到月小楼躺在宋为的腿上,而宋为…一动不动。他心中万般痛楚,火把缓缓举过去,看到宋为眼中的光灭了,万念俱灰。   张士舟抹了抹眼泪,轻声对他说:“我接你回去。”   宋为茫然的看看他,又看看腿上的月小楼,一言不发。   “你们去那边等着吧。”张士舟灭了火把坐在宋为身旁,山间的夜里潮冷之气令人无法忍耐,但他就那样坐着,等着宋为。   直至晨曦初露,一缕光照在他们身上,宋为才开口说话:“葬在这里吧?这里犹如人间仙境,当得起月老板一世美名。”说罢站起身,走到百花深处,蹲下身,用手为月小楼刨一处孤坟。手指触到冰凉的土上,宋为打了个哆嗦。张士舟也蹲下身来,送月小楼最后一程。   宋为想起父亲生气之时对自己说道:“你这个孽子!只会害人!”哪成想他一语成谶,自己竟真的会害人。   ……   月小楼的坟上摆满了鲜花,绚烂至极。   像他在台上舒展的水袖,世上无双。   愿你此后栖息于爱人心旁,永不离开。宋为用手抚着自己的心口,那是月小楼栖息的地方。 第110章 终篇二   小鹿在面馆外头昏昏欲睡, 微风吹的面馆的铃铛叮叮当当响。阿婆和春归前两年种的小虫儿卧草已爬满墙壁, 一直爬到屋顶, 只余窗子和门那里被阿婆剪了出来, 上面夹杂着野花。孩子们下了学到面馆门口,围坐在小鹿周围,与它一起犯迷糊。   青烟把小糊涂的小提篮放到门口的位置, 坐在她身旁赶制衣裳。小糊涂出生快两月, 这会儿还是贪睡的时候, 侧着身子呼呼睡着,露出胖胳膊胖腿儿,十分惹人怜。   这会儿是午后,面馆没有人, 阿婆把草药摊在青烟一旁的桌子上, 一边与青烟说话一边挑着药,满头银丝一丝不苟的梳了起来, 用一根铜簪簪着, 耳上戴着一对羊脂玉耳钉, 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阿婆这两年愈发的瘦弱, 细细的手腕在宽大的袖口里, 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小糊涂睡着睡着似是做了美梦,小嘴咧开笑了笑。   “春归小时也像小糊涂一样,无论何时,都笑着。”阿婆说起春归,嘴角掩不住的笑意。   “说到春归, 前些日子来信,打琼州直接回来,穆将军也随她一道。算了算日子,这两日也该到了。她还没见过小糊涂,不知会喜欢成什么样?”青烟咬断手中的线,这件衣裳是为宋为做的。宋为再过几日就要离开无盐镇去北线了,那里天寒地冻,一年有大半年是冬天。又赶上小楼刚走,他变了个人一样,瘦了一大圈。从前的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张士舟和青烟便想着为他重新做一些衣裳,一来为着保暖,二来为着合身。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起了一阵喧闹,孩子们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青烟透过窗朝外头望去,停了两顶轿子,前面那顶,下来一个人四五十岁的男人,面容清隽,身着一件暗红对襟长衫,长衫上有金丝走线,远看便知做工精湛不凡;后面那顶轿,下来一男一女,男人大抵六七十岁,身量魁梧,一身黑色紧袖口衣袍,似是习武之人;女子不大看得出年纪,面容温婉清丽风韵极佳。不是凡人。   “来贵客了阿婆。”青烟小声对阿婆说道,而后站起身。   阿婆抬头的瞬间,三人已走进面馆,孩子们很少在无盐镇看到这样的人,好奇的围着他们,从门口伸出小脑袋,窃窃私语。   打头的男子扫了一眼这家面馆,明明只是一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面馆,却透着几分别致。青烟把小糊涂的提篮提到墙边,起身招呼他们:“几位要吃些什么?”说话的时候看到打头的男子的眼从阿婆身上扫过来,又扫回去,最后定住了。倒是没有恶意,只是令人难免觉着蹊跷。   另外一男一女也打量阿婆,但神情与那个男子又有不同。   今儿这面馆真是来了几位怪人。青烟在心中嘟囔,而后把他们选的牌子递给阿婆。阿婆走到后面开始忙活。   三个人点的不少,三碗面,还要一坛酒,还有若干酱山货,满满的摆了一桌,这一吃,竟吃到了夜里,面馆里人来人往,走了一桌又一桌,唯有这桌客人雷打不动。三人话少,偶尔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似乎各有心事。   入了夜,多少有些凉。青烟把小糊涂提到后院,喂了奶,便丢给薛郎中,转身又回到面馆。   张士舟和宋为去巡逻,今日不会回来,便把青烟送到面馆来,免得她一人在家闷得慌。   剩下这几人,大眼瞪小眼,阿婆有心赶人,又不大好意思。只得干坐着等他们走。   年轻一点的男子似是思忖良久,才开口对阿婆说话:“这位阿婆,坐下说会儿话吧?”阿婆听到他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大方的坐了下来,笑着望他。   “面还合胃口?”阿婆不知该与他说什么,便出言问了一句。   那人点点头,缓缓从袖间掏出一个口袋,一层一层的拆开,一个镯子安静的躺在里面。   “阿婆,这镯子,可是你的?”   阿婆愣住了,这个镯子,她藏在身上几十载,这镯子上的每一处,她都能认得。然而她做的是死当,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它,阿婆眼睛湿了,缓缓点了点头。   来者是文华帝和穆老将军夫妇。   文华帝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许久才颤着声开口:“阿婆,你可记得镯子的主人?”   怎会不记得?阿婆看着那镯子,明明只看这一眼,一生却疏忽一下从眼前闪过。   那年阿婆多大呢?十八岁,像青丘山上盛放的夏花。走在镇子上,不知怎的,拴在路边的马见了她竟长嘶出声,跺着蹄子要跟眼前的女子一决高下。   少女被这匹马莫名其妙凶了,围观的路人笑出声,令少女的窘迫更甚。伸出手指朝那匹马怒喝:“大胆泼马!”她的面上满是怒容,伸出的手指却显出娇嗔。梁放听到动静打饭馆出来,就瞧见这一幕,不知怎的,心动了一动。走上前去用剑鞘压下少女的手指,笑着问她:“招你了?”   少女回身,看到一个公子,说是公子,却有几分凛冽。一双深潭一样的眼望着你,令你再大的火气都消了。脸微微红了,却还嘴硬:“它凶我!”   “哦,那是它不对,我代它给你赔不是。”梁放笑着说话,眼中十分真切。   阿婆始终记得梁放的笑。她长在青丘山的尼姑庵里,庵里的姑子们教她读书识字做人,十八岁这一日要她下山自谋生路。她是闯荡俗世的孤女,天不怕地不怕,一颗心却暖的紧。不知自己所遇何人,转身离开之时他却跟了上来,他的马倒是不凶她了,却张开嘴咬住她的包袱,不许她走。   那时阿婆还不叫阿婆,叫阿娇。   梁放常常在夜里,在她耳边呢喃她的名字:“阿娇阿娇,天涯海角,随我去罢?我这一生南征北战,漂泊无依,你在,我就有家了。”   那时阿娇尚小,不知人生不禁过,总是偎在梁放肩膀对他撒娇:“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你不回来我就另觅良人。”说的一口狠话,梁放常常在这个时候咬住她的唇不许她说话。   梁放是在一个深夜走的。   阿娇睁眼看到手腕上套着一个玉镯,枕边放着一封信。梁放说京城急召,不能带她走,要她在无盐镇等他归来。   起初阿娇是信他的,并未觉得难过,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月余后觉出了不对,阿娇的月信没来,找郎中把了脉,阿娇有喜了。她欣喜若狂,想给梁放去封信,却忽然想起这封信不知该寄去哪儿。阿娇只知他叫梁放,是个将军,没有成亲,其余一概不知。   梁放应是会回来。   阿娇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那时的无盐镇不太平,镇上跑马灯一样的换守军,只是都不是善茬,城门口常常挂着滴血的人头。阿娇不敢离开,生怕梁放回来找不到他。然而梁放自打离开音讯全无。阿娇没有办法,带着肚子回了尼姑庵。   梁念放刚出生那几年,山下战火不断。到他七八岁之时,忽然有一日,无盐镇的天晴了。说是朝廷的大将军大胜西凉,阿娇听到将军二字,便带着梁念放下了山。在无盐镇上,看到战马上坐着的人,比梁放小那么几岁,却俨然不是梁放。   阿娇突然意识到,梁放不会回来了。她摘下手中的镯子,自此对他只字不提。   梁念放好武,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打小便有领军之才。然而他没有门路,去从军谋不到好差事,屡立战功却得不到嘉奖。郁郁不得志,直至二十五岁才成亲。成亲第三年,生了春归,本应就此太平喜乐,西线战事起,他口口声声要为国而战,却战死在沙场。春归牙牙学语之时,母亲抑郁而终。伤透了心的阿婆带着春归上了山,自此再不问人间。   那时有人问起阿婆,春归的父母去哪儿了?阿婆便说,去远方谋生路了。说的久了,阿婆自己也信了。总觉着还能盼着什么人。那个镯子在离她心口最近的地方放着,起初还拿出来看,越到后来,便越不敢看。阿婆觉着是自己害了念放,那会儿她刚三十岁,念放七八岁生的高,半大小子一样什么都会做,俨然不是拖油瓶。好多人看阿婆心灵手巧又生的美便上门提亲,她心里念着梁放,咬着牙婉拒一门有一门亲事。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可他若是不来,自己找上门去,不知要徒增他多少负担。兴许他已娶了妻安定了下来,自此夫妻琴瑟和平,不再颠沛流离。   与他一起之时,说要再嫁的话有多气人,等他就等的有多坚决。   这一等,就等了一生。   阿婆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用手指摩挲着镯子,轻声问文华帝:“他还好吗?”还能说些什么呢,恨过他吗?从前恨过,慢慢的就不恨了。只希望他好。   文华帝眼眶红了红对她说道:“阿婆,他…走了有四十年了。他…是为了护着我走的。”那时文华帝六岁,还只是一个皇子,先帝驾崩,朝廷乱了套,皇子自相残杀,梁放作为将军被急召回朝,与当时的穆家一起护住了庆年帝。   那时的梁放一颗心赤城滚烫,愿意为了天道正义去死,直至把文华帝送上皇位。他却死在了他身前…陈年往事,想起便心酸。那些年他至死不肯娶妻,是在酒后与年少的庆年帝说过:“那个镯子,你惦记好几年,想拿去玩。眼下,在我心爱之人手上。”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找她…”然而那时的庆年帝自顾不暇,待他成年后再想起这件事,竟不剩知情人,只余那个镯子一条线索,然而那镯子,消失在了人世间。   文华帝把镯子推给阿婆,哽咽着对她说道:“阿婆,他没有辜负你。”   阿婆终于哭出了声,念了他一辈子,竟是念着一缕孤魂。她颤抖着将镯子碰到面前,那镯子凉感丝丝入扣,像极了他第一回 用手捏她的下巴,指尖冰凉。然而这个人此生不会再见了,他走了,他竟是走了…   青烟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阿婆捧着那个镯子,仿佛又老了几岁。蹲下身去抱住阿婆的腰:“阿婆,你莫哭,春归会伤心的。”   “谁敢惹我阿婆伤心!”一个娇俏的声音打门口传进来,门开了,小鹿正在春归腿边撒欢,她看到面馆内的情形愣住了。   一旁的宴溪也愣住了,皇上?父亲?母亲?   没人告诉他皇上微服出游了,父母亲也从未说过要来无盐镇。又看着正在哭泣的阿婆,面色登时不悦:“儿子的婚事竟让父亲大动干戈去为难阿婆。”是对着穆老将军说的,他以为穆老将军对阿婆出言不逊。   穆老将军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训他,却被穆夫人拦住了:“不给皇上请安?”   穆夫人提醒宴溪,不能没有君臣之礼。   “不必。”文华帝站起身:“即是微服出巡,就不必请安了。”这一晚明明没说几句话,心中却绞着疼,令他失了与人寒暄的心思,起身向外走:“你们叙旧吧!朕..去走走他曾走过的路。”梁放对庆年帝来说,比父皇还要亲。梁放为了他,放下了远在无盐镇的阿婆,明明心中念着她,却只字不提,直到临死那一刻才肯提起。梁放不能两全,阿婆盼了他一生,这足令庆年帝动容。这也是为何,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为梁放,为阿婆,也为自己。   阿婆还在哭着,春归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阿婆,你莫哭。你告诉我这是怎了?皇帝老儿欺负你了是不是!”春归眼眶有些红,阿婆只是哭着不说话,心中却一直念着:他没有忘了我他没有忘了我…他死了,竟比他没有忘记阿婆更令阿婆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章。 第111章 终篇三   穆老将军和穆夫人随宴溪去往将军府。他们在面馆坐了这么久, 还没有与阿婆说上话, 眼下阿婆这样难过, 怕也没法说话了。好在也打算住几日, 有什么话留到后面再说不迟。   穆夫人心中敬佩阿婆,看向阿婆的眼神有几分心疼。拍了拍春归的头才出了门。   宴溪不放心春归,不断回头看向面馆, 被穆老将军抓个正着:“休要再看了, 你的婚事真是坎坷, 从前觉得是她高攀了你,这回好,你高攀不起她了。”穆老将军是在说笑,然而宴溪此时不禁逗, 听父亲这样说一颗心沉了下去, 转身就要回面馆,被穆夫人拉住了:“多大人了?听不出你爹在逗你?”说完把穆宴溪向后拖:“你别回去烦阿婆, 阿婆今晚铁定有许多话要对春归说, 你这会儿回去算怎么回事?赶紧回府, 你父亲列了聘礼, 你今儿不看, 明日他后悔了,一切都晚了。”   宴溪听母亲这样说才微微放下心来。   穆夫人心中也苦,今儿见到这情形,她心知宴溪以后应是不会回京城了。阿婆盼了一个人一生,难道也让春归盼着吗?穆夫人不是那样狠心的人, 自己的儿子养到这样大,也该随他去了。   他们沉默着走了,春归和青烟把阿婆带回卧房,替阿婆净面。阿婆的心里本就有个窟窿,这窟窿几十年未被碰触,已蒙了尘,远看与别处无异。今日这一遭过了,这个窟窿轰然再现,如何藏都藏不住了。   那年穆宴溪丢下春归走的那一晚,阿婆一夜间白了头,是心疼春归,也是恨自己。她从未想过春归会走自己那条老路..想来人的命格真是逃不掉也躲不开。   阿婆一闭眼就是梁放,几十年过去了,阿婆记忆中的他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笔挺着腰板,对人不苟言笑,却没与自己红过脸。   “阿婆你与我说句话罢?”春归坐在阿婆床前流泪:“是我不好,走了那么久。阿婆你说句话。”   阿婆口中幽幽叹了一口长气:“春归,阿婆等了一个人一辈子。而今等到了。阿婆累了,想睡了...”阿婆说过话沉沉睡去,春归坐在那一步不敢离开。阿婆睡了两日,春归守了两日。薛郎中每隔两个时辰就来为阿婆把脉,确认阿婆没事才出去..   阿婆在梦里又重新见了一回梁放,梦里的梁放对阿婆说:“随我走罢!有你就有家了。”阿婆二话没说起身打了包袱,笑着看他:“走吧!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是后悔他在之时,自己没有说出那些山盟海誓的话。这令那些时光想起来,没有那么滚烫..   阿婆睡这两日,文华帝天不亮便来,深夜才走。他做了一辈子皇帝,从未像此刻这般胆战心惊。若是阿婆因着他的到来有个三长两短,他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好在,庆幸,第三日阿婆终于睁了眼。   她睁开眼看到面前的春归,朝她笑了笑,笑容有些羞赧。开口问她:“梁放呢?出征还未归?”   春归伸到阿婆面前的手顿在那里,眼中忽然涌出泪水。阿婆终于肯说出那人的名字了...大梦一场空,当年的惊鸿一瞥还在。   过了许久阿婆才缓过神,梦醒了,自己还是那个人,终其一生没能与他再见。然而他活着的时候念着自己,而自己还在活着,还是要好好活着呀!   坐起身下了床:“穆宴溪的父母也来了对罢?”   春归脸红了红:“来了。”   “带阿婆去见他们吧?那日没顾得上说话。”   “在院中坐着呢,还有皇上。”   穆老将军端坐在椅子上,看到阿婆出来连忙站起身。穆家三代从军,穆老将军打仗却是师从梁放。那年梁放死了,穆老将军来无盐镇,大胜西凉名门赫连一族,凯旋之日坐于战马之上也曾想过:夹道相送的百姓之中可有梁放的故人?最后悔那时没能停下来找一找。   阿婆要给文华帝请安,却被他一把拦下:“阿婆,朕受不得。”   几个人落了座,竟有许久的沉默。阿婆认真的打量穆老将军许久,才开口说道:“当年大胜西凉赫连族的将军,可是你?”   穆老将军点点头。   “那日,我就在人群中。”   “.........”阿婆这样说,穆老将军心中的难过与悔意更甚。双手握拳放在腿上,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春归..与宴溪,不知二位如何想的?”阿婆看向穆夫人,等她开口。   穆夫人从袖口拿出厚厚一沓纸:“这是聘礼,您过目。”   阿婆没有接,而是笑了笑:“不在乎这些个,我年岁大了,给我那么些银子,我也不知该如何花。只要春归愿意。只要你们他日护着她...”   宴溪单腿跪到阿婆面前:“阿婆,我定一心一意待她一辈子,不教她受一点委屈。”   一旁坐着的文华帝开了口:“这个婚,朕来指吧!”   所有人都看向他,等他开口。   “春归是梁家之后,梁家于朕有再造之恩。朕钦赐她为青丘领主,享公主俸禄。”轻描淡写一句话,青丘山就给了她。没有哪个公主有这样的俸禄。   “谢皇上。但...民女不敢,还望皇上收回成命。”春归不屑于做公主,也不想仰仗梁家的威望,那是阿婆心口的伤,自己万死不碰。   她的话似乎在文华帝意料之中,只见他笑了笑说道:“随你们。既是定下了亲事,便早日操办吧!趁着朕在这里,也沾沾喜气。穆夫人觉得如何?”   穆夫人连忙点头:“自然是好。”她看着宴溪,自己这个倔儿子,终于要成亲了。想到这里,眼里竟有一丝濡湿,连忙背过身去擦了擦眼。她的动作自是逃不出穆老将军的眼睛,朝她递了一方帕子小声念了句:“出息!”   春归和宴溪对望一眼,笑出了声。   “既是要成亲了,朕也有个条件。”文华帝看着宴溪:“朕要姜焕之带着他的夫人来。”   “.........”   “怎么?爱卿是不认得姜焕之还是不认得他夫人?”文华帝表情平静,看不出动了什么心念。越是这样越是令人害怕。   “臣...认得。”   “既是认得,就叫他们来。别让朕亲自去请,朕的人下手没轻没重,伤到他们,总归是不好。”文华帝是何人?九死一生才坐上龙椅,见过的手段数不胜数。那一日看着床上躺着的清远,他心中了然,之所以没戳穿,无非是给自己留有颜面。但心中的挫败感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到底是自己心中最疼的女儿,去便去罢!   宴溪看不出他的心思,于是说道:“皇上近一两年,可是在找什么人?”   “嗯。”文华帝鼻子里嗯了一声,透着几分不悦。   宴溪走到他面前:“末将失礼了。”而后凑到他耳旁小声说了什么。只见文华帝表情一会儿晴一会儿暗,待宴溪说完他猛地站起身,手指着宴溪:“你若不是穆家人,朕今日就斩了你!” 第112章 终篇四   春归睡的正迷糊着, 听到窗外一阵轻微响动。睁开眼向窗外望去, 一个身影立在窗前, 发冠高束, 不是宴溪是谁?   而后一只手捅破了窗纸,去拨那窗栓,春归眼睁睁看着他如登徒浪子一般翻了进来...宴溪看到春归坐在床边, 一双眼睁的老大, 在月色中诉说着不解。羞赧的笑笑, 走到她身边轻声对她说道:“跟我走罢!带你去一个地方。”   “私奔吗?”春归笑着问他。   “私奔,奔十二个时辰。”   “那我要跟阿婆说一声。”春归说罢跑出去到外婆的屋内,外内正在绣春归的红盖头,听到春归说要与宴溪私奔十二个时辰, 连忙摆手:“快去!”   看着二人消失在夜色中, 外婆心中升起一阵暖意。想来老天爷也顾念情谊,自己没有得到的, 竟悉数赠予了春归。   宴溪带着春归出了城, 用帕子蒙上了春归的眼:“怕不怕?”   “怕。”春归假意害怕, 向宴溪怀中靠了靠。   她瑟缩的样子逗笑了宴溪, 揽着她细腰的手臂紧了一紧:“坐好。”   一阵疾风掠过春归的耳旁, 树叶沙沙作响,身子微微向后仰,应是在上山。身后的人怀抱温暖,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脖颈儿,令她无比熨贴。   不知过了多久, 春归赶到一丝暖光打在身上,应是天亮了。自己被宴溪抱下了马,眼上的帕子被揭开。春归揉了揉眼,看到草庐被晨光镀了一层金边。   自打下山后还没有回过这里,有时上山采药,明明路过这里,也故意绕路过去,不知是哪根心弦绷着,生怕一碰就断,分明是不敢在此停留。   宴溪伸手拉住她走上那条小径。   在北地之时,常常梦到小径两旁的草没过脚面,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让自己魂绕梦牵的,分明是草庐内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子。   晨风和煦,照的二人心内晴朗,不知为何,还有几分湿润。推开草庐的栅栏,是那个熟悉的小院儿;推开草庐的门,经年往事扑面而来。   春归是在这里,学走路学背诗,是在这里习得那些草药,在这里从咿呀学语长成一个少女,也是在这里,救下了身负重伤的宴溪。   最后下山那晚,打定了主意今生不再回来,然而今天还是来了。   宴溪把春归转向自己,发现自己的小春归竟然哭了。粗糙的指腹擦在她的脸上:“怎么哭了?”   春归咬着牙不肯开口说话,回到这里,难免会想起他离开的决绝,怎么哭了,亏你问的出口!   宴溪把春归圈在怀中,下巴放在她头顶:“春归,这是你我相识的地方,也是我当年弃你而去的地方。说出来你可能不肯信,那几年,每每在梦中梦到草庐和门前的小径。我穆宴溪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骗了你...”宴溪说着说着便动容:“春归...那时总归是我龌龊了。过去种种,莫再怪我,咱们还有后面很长的一生,你在哪儿,哪就是我的家..”   春归在他怀中蹭了蹭自己的脸,泪水和鼻涕糊在他的衣襟上,自己笑出了声..   宴溪被春归的狼狈相搞的忍俊不禁,他何德何能遇到这样一个女子,独一无二的女子。   “骑了好几个时辰马,踩着露水上山,就为了与我说这些吗?”春归擦干泪水,用手指点了点宴溪的胸膛。他的肌肉紧紧绷着,春归有时觉着自己就是着迷他的色相,若他没有这副好皮囊,自己恐怕就不会那样惦记着他了。   宴溪似乎发觉了她的心猿意马,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又在肖想我?”   “.......”   拉着春归向卧房走,推开卧房的门,满屋馥郁馨香。大红的床铺铺的干干净净,在床头的花瓶里,插着一支花。   “山下热闹富庶,然而在我心里,这里才应是咱们的洞房。”宴溪说罢抱起春归,慢慢走到床前。春归的大红脸格外烫人,推了推宴溪的肩头:“身上不利落。”   “嗯。我知道。”说罢把她放到床上,自己也脱了鞋上去:“咱们就在这里说会儿话好不好?”   春归哧哧笑出了声。   宴溪深深为她着迷。   ====================================================================================   姜焕之将清远扶下轿,清远的肚子微微隆起,不知为何,不满的朝姜焕之嘟囔了一句。姜焕之没有客气,伸过手去捏了捏她的脸,说了句什么,清远满面通红。而后由他扶着向院内走。迎面碰上慌慌张张的张士舟,姜焕之一把揽过清远并朝他低吼了一声:“又添乱!”   张士舟连忙对清远的肚子拜了一拜:“小祖宗,对不住嘞!”   清远瞪了他一眼:“既是对不住,还敢挡老娘的路!”恶狠狠的劲头一点不亚于当年的跋扈骄横。   张士舟也不恼,挠了挠头:“新娘子马上要进门了,我出去接亲。”   “那你快去!”清远说完拉着姜焕之向内走,她肚子闹的厉害,走几步路就觉着累,想找地儿歇会儿。甫一进院门,便见那院中坐着的人,气宇轩昂不怒自威,不是她父皇是谁?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那时不得不假死离了宫,虽是父皇犯狠在先,但仍觉得对不住他。一想起他,便觉得难受。那时想不通,父女之间怎就闹到这步田地?而今父皇来了无盐镇,也知她未死,再见面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脚向前踏了一步又收了回来,攥着姜焕之的手心里渗出了汗珠。   文华帝坐在那不动声色的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公主。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应是有孕了。再看她的脸,面若桃花,应是没有受什么委屈。她看姜焕之的眼神带着几分爱慕几分依赖。再看那姜焕之,一身灰色长衫衬着他颀长的身姿,面如冠玉,也当得起一个妙人的称呼。心中的气便消了大半。沉着声朝清远说道:“还不过来?!”   清远连忙朝他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要请安,被他拉住了:“都有孕了,一旁坐着吧!”声音不由得软了下来。而后看向姜焕之:“多久了?害口了吗?”   “四月有余。折腾的紧。”姜焕之脸红了,他带着清远西下,二人路上情难自禁,谁知清远竟是那样的体质,还未到西线,便有孕了。说起来难免叫人嘲笑,张士舟就不止一次笑过他们。   文华帝心中的火气又起,好歹是自己最疼爱的公主,竟还未成亲就有孕了,看向姜焕之的眼神又带了一丝杀气。清远看父皇的样子,随机出声:“是女儿把持不住,父皇莫要拿他出气!”俨然是说不得了。文华帝气郁,站起身向内走:“你给我过来!”   清远拉了拉姜焕之衣角,嘴唇动了动,说的是:莫怕。   慢吞吞跟在父皇身后进了将军府的书房。这书房她从前也来过,这将军府她都来过,自然不生分,找了把椅子坐下,笑盈盈看着文华帝,开口便是在撒娇:“父皇这样凶,吓到您的外孙儿可如何是好?”从前的事清远不准备再提了,京城她此生也未必会再回去。换句话说,此番父皇回京,今生再见就难了。从前那些伤痛之事,再提也没有意义,莫不如好好与父皇说会儿话。   “把过脉了?小子”文华帝看了看清远的肚子,看形状,倒是男儿。   “把过了。是男娃。但多少也会差点准头。”清远说完走到文华帝面前,把脸凑过去,眼睛红了红:“父皇不生女儿气了吧?”   文华帝鼻腔里吐出一个哼字,转过头去。过了会儿从袖口拿出一个信封地给她:“好好的公主不做,京城那么多好男儿你不选,非要来这偏僻的地方受苦。父皇养你这样大,你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大齐顶尖的,就是不想你受苦。你呢?真给你父皇长脸。”文华帝一边唠叨她,一边命令她:“不打开看?”   清远把那个信封揣进袖口,她不消打开看便知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是富可敌国的银票。父皇不忍心她受苦,自是给她备下了豪礼。到底是父亲。   “不看。父皇给什么,女儿都要。”说罢手递过去扯住文华帝的衣袖,像从前一样撒娇:“父皇...”   文华帝眼红了红站起身:“新人要来了,不叙旧了。”说罢走了出去。   看到宋为也赶了回来,想必这次巡逻吃了不少苦,整个人清减了许多,脸上没有喜色,一双眼深深幽幽的,变了个人一样。看到文华帝,连忙要请安,被文华帝拦住了:“不讲究这些。你请了安,别人也跟着请安,穆宴溪好好成个亲,最后变成了统统给朕请安。”文华帝对宋为倒是不讨厌,宋家出事,他给宋为留了一线生机,一来是因着穆家保他;二来,也的确是因着惜才。   大家都站在那,外面的锣鼓声近了,宋为走出去看,宴溪身着红衣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是一顶火红的轿子。轿子落了,青烟扶着春归从轿中走出。   春归的头上盖着阿婆亲手为她绣的盖头,那盖头上,绣着两朵并蒂莲花,甚至还绣了微波粼粼,随着她的走动,荡出一丝水意。阿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着春归向自己走来,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带着一颗赤诚之心,无惧无畏。阿婆忍不住落了泪。   穆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派倜傥风流,英俊伟岸,心中浓浓的自豪令她脸上的笑更加灿烂,眼里的泪也更加晶莹。   宋为看着自己的两个挚友,过了命的兄弟,心中替他们开心,却想起花海里买着小楼的尸骨,这恐怕是自己此生不会有的光景。   ......   宴溪握着春归的手,他的手因着紧张,满是汗水。他的汗水与春归的汗水湿到了一处。宴溪在心中笑自己没有出息,而后又释然:毕竟头一次成亲,这辈子也就这一次,紧张是自然的!   悄悄转头问春归:“昨儿私奔时候说的话可作数?”   春归的脸红了红,在盖头下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宴溪昨日问春归:“一辈子不分开,生一窝小崽子好不好?”   “好。”   自此天涯海角随你去了,抛不开,甩不掉。   若知春去处,唤来与春同住。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还有一篇番外,然后《春归》就正式完结了。   ..................................................   大概想说的话,都在上面的点点里。懂得人自然懂。   总之,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如若愿意,接档文《春休》和《你与清风明月》卑微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