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宦官攻略手记》 作者:光合噪声   文案:   八年前,从世家贵女跌落的余杏娇踏入宫门,摒弃前尘,成了懵懵懂懂的小宫女。   从此世上只有双杏,再无杏娇。   但抄家时的那一眼,初入宫门的无意温柔,在她心里悄悄埋下隐秘的种子。   段荣春一辈子随潮水游荡,坐过高位,也与人叩头下跪。   最艰难的时候,却只有她在身旁,哭他别死,盼他活。影影绰绰,圆圆的小脸儿熬出了尖下颏,跪在地上乞求满天神佛。   他就是条狗,也想做人了。   *   他以为他的爱是强取豪夺,恨声怨她:是你先招惹的我。   而她脸上缀着甜甜的笑,只想和他永永远远在一起。   食用指南:   【阴郁冷血真太监男主 x 天真单纯娇气女主】   【年龄差 开头男28女15】   【真·太监 接受不了的朋友快跑啊】   【甜文 不写虐 没准撒狗血】   【架空 各种叫法乱炖 欢迎捉虫 婉拒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甜文   主角:双杏(余杏娇),段荣春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宫女与太监,不甜不要钱 ====================== 第一章 (捉)   双杏已经很久不做那个梦了。   梦里是永宁九年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年关将至,即使近入宵禁时分,街头巷尾也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余府门口廊前皆高高挂着大红色灯笼,灯影下丫鬟婆子来来往往,面带喜色。是呀,要过年了啊。   那时她七岁,懒懒地伏在卧房的榻上,可能在思忖怎么跟母亲撒娇。莹白有肉的小脸在绣枕上蹭来蹭去,嬷嬷帮她梳的发髻乱了,几缕发丝掉下,搔着水嫩的脸颊。   “哒、哒、哒,哒哒哒!”   听到马蹄声,她飞快地起身,白皙绵软的小手扒在榻旁的小窗边,很用力,也很坚定。是父亲回来了吗?今日怎的这么晚呀?   下马声、敲门声、对话声都没入了风雪中,偶尔飘过来几丝,也和她小院里的温暖格格不入。她将耳朵贴近窗口,只能捕捉到几个高深奇怪的词语。   打断她认真辨认的是突然进屋的奶嬷嬷似哭非哭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自降生起,奶嬷嬷便在她身边,她对她又爱又敬,有时甚至甚于母亲。   在她心中,嬷嬷是无所不能的,在她闯了什么祸、做了什么错事后也淡然的。可是现在……   “娇娇,不要说话,不要哭。一会儿贵人让干什么,你做便是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呢?   嬷嬷嘴唇翕动,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却没回答她。   把她抱下榻,迅速地为她脱下精致的外衫和中衣,手顿了顿,把衣物和绣鞋一齐塞进怀里。然后她被换上一身普通棉布料子的衣裳,色调有些暗,洗的很柔软。   纷至沓来的是陌生而繁琐的、她没办法理解的事情。她跟着嬷嬷走到前厅,所见之处皆是下人们无助或恐惧的脸。不远处祖母、母亲和嬷嬷家的女儿站在一起。   一个尖细瘆人的声音响起。有两个人站在那个人左右侧,恭敬地帮他捧起一道明黄色卷轴。   祖母带领母亲怆然跪下接旨。她站在下人堆里,也随着身旁人跪下,磕头,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   偷偷看旁边,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好似没了脊梁。   那马蹄声,原来不是父亲。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了这个概念,她抬头看见母亲将什么一饮而尽,祖母老泪纵横,而嬷嬷家的女儿穿着她的衣服,开始尖叫。   女童没叫两声,就被祖母捂住了嘴。   她好害怕,她想哭,但想起嬷嬷的话,又不敢哭了。   她颤颤巍巍转过头,想看嬷嬷的脸,获得一点慰藉和温暖,却看见嬷嬷的脸色苍白,触及她的视线,隐隐迸射一丝恨意和无奈。   雪更大了,这次,一点年的味道也没有了。   她慌忙地转移视线。传圣旨的天使约莫不惑之年,身边两个人看着年轻许多,尤其是左边那位,长身玉立,身姿俊挺,可惜清秀的面上带着与旁边阉人如出一辙的狠戾郁色。   他看向了她!   梦变得更吊诡。她看见他眼里不易察觉的温柔抚慰,在下一瞬变得无情。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大雪漫天,又变成血水和尸体,最后变成了一场大火。   火舌舔舐她,像她平日亲吻庭院里的雪花。   还剩下谁呢?她还有谁呢?一只冰凉的大手牵着她,她脑子里浑浑噩噩。   这只手牵着她走出了余府,亲自送她进了宫里,将她安置到内务府。   她进了宫,从此再未出来。就如同她那晚失去的脊梁,到现在也无法再找回。   梦陡然结束。双杏惊醒,坐起身瑟瑟用被子包裹自己。   喘息声和啜泣声很小,但在深夜的侧殿厢房格外明显。旁边铺的安兰翻了个身,双杏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默默掉眼泪。   八年过去了,久到她有时都记不清过去的事。但这梦却总在她以为能和那段经历挥别时出现,给她重重一击。   让她永远记得,自己来自哪里。   怕睡过去又梦到这段经历,双杏慢慢爬下铺。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叠整齐后,竟在这初冬时节出了一身薄汗。不过还好没吵醒安兰,不然以她的脾气,自己不一定还要吃几顿排头。   她和安兰刚共住半年,难免有些摩擦,更别提她性子绵软,崇尚以和为贵。安兰与她恰恰相反,她便在遇到矛盾时退几步。   双杏移步到小桌前,桌上的燃香剩指肚长的一截,这代表离她们这些奴婢起身还有约莫大半时辰。她点了根蜡,拿起白日每每不得空绣的香包。身子正好斜斜挡着那根蜡,不让烛光晃到安兰。   她攒了十好几个送不出去的香包,那些香包随着她的成长从粗糙拙劣变得精致漂亮。现在正绣的这个淡绿色底,青翠竹林和飞鹤栩栩如生。   天微微亮时,燃香熄了,她的香包也绣好大半。双杏一边估量着再添双鞋垫,一边吹灭蜡烛叫安兰起身。   “快起来,别误了时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安兰的背,压低声音道。饶是如此,飘散在厢房中上扬的调尾,还是显得她的话有些无力和柔软。   安兰再百般不耐烦,却也得换上淡蓝色宫裙。双杏帮她理好外搭的同色系薄夹袄,这是内务府统一发的大宫女服饰。   双杏紧紧扣好夹袄的盘扣,看外面阴沉的天色,今天保不定要下雪。她们虽是大宫女,却也免不得整日跑上跑下,着凉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洗漱过后,匆匆各司其位。安兰在中宫侧殿当值,不过不到半刻的脚程,双杏便远了些,从中宫侧殿厢房到正殿要足足走上一刻钟。   在宫中,她们只敢快步走,万万不能跑动,且动作中禁止掀动裙摆,不然便算惊扰贵人,她们纵有八个脑袋也担不起。   宫女队伍整齐,浩浩荡荡一行人却连一点声响都听不出。那是在内务府便训练过的,尤其是来伺候贵主、能被主子刻刻看见的一批。冬日里,穿着棉鞋踏在结冰的青石板上,也须又轻又稳。   双杏站于队首,身后是一众着粉衣的小宫女。虽是小宫女,也不一定比双杏年龄小。   要说在这宫里,资历远比年龄重要,不过对上主子的宠爱,资历也要让道。   双杏也有点含糊自己是怎么当上皇后娘娘宫中大宫女的,于她而言,娘娘贤良、仁爱,说句大不敬的话,是皇上后宫里唯一存着的好人儿了。但她怎么也琢磨不透娘娘对她的好。   这两年索性也就不想了,尽心尽力服侍娘娘便是。   穿过中宫正殿侧门,一股冷气吹透了双杏脑中的昏沉。   静。   中宫寝殿的静,甚于外廊。乌泱泱的太监宫女们无一人发声,或站于窗下等候主子起身,或穿梭于殿间准备洗漱用品。   其实几年前还不是这样的。双杏刚来时,中宫有孕,前朝后宫不管心下如何,表面俱是欢腾鼓舞,来往奴仆无不喜气盈盈。哪像现在,那么……一团死气。   记得和双杏一同来的小宫女打碎了碟子,正殿大姑姑也未曾重罚。现在的小宫女们一步踏错,就得被拖下去无声无息地,不知贬到何处。   娘娘的慈爱未曾变,温柔未曾变,但作为下人最重要的便是识得宫中风向,懂得看主子脸色,把引起主子不快的任何人或物都掐断在根儿里。   娘娘在榻上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完气,她将手轻轻拂在额上,缓缓睁开眼,像是在辨别窗棂射进来的光。   “起吧。”   随着这两个字,整殿的人皆动了起来。太监比宫女更灵活,游鱼般穿梭在回廊间。   双杏在娘娘洗漱完毕后才进入殿门,像往常一样候在床边。今天娘娘身子乏力,便只将早膳端近床头简单吃了口。   添粥时,双杏听得娘娘又是叹了口气。大胆开口道:“娘娘,您别叹气,把福气都叹没了。”   这是大不敬的话,偏生双杏也敢说,只因她是中宫最受宠爱的大宫女。   刚来中宫时,她生得玉雪可爱,即使在内务府受了一年挫磨,也没能灭掉她的娇气善良。皇后贤淑,正是为了不易受孕犯愁的年岁,看见孩子就心喜得很,索性把她派到中宫正殿。   正殿的姐姐们对她极好极温柔。后来姐姐们年岁到了,陆陆续续地,不是放了出去,就是被皇上拉上了龙榻。直到现在,只剩她一人了。   她心疼娘娘。   娘娘所出的太子是皇上唯一子嗣,但君心似铁,无论娘娘怎么付出。娘娘灌水般喝汤药、产子时鬼门关走一遭才拼了命生出太子,那几年中宫小厨房抬出的药渣每旬都能有几百斤。   但皇上仍以太子有先天不足之症为由,厌弃于他们,把这后宫搅得如烂泥般,污浊不堪。   皇上沉迷丹药,未届四十便将身子搞得内里亏空。更不要说听信宦官,纵容前朝段黄两位宦官斗法弄权,使得忠臣纷纷噤声。   而那宦官,那宦官……   “呵,就你敢说。”皇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伸出手指轻点了下双杏的脸颊。   双杏从沉思中脱离,继续打趣,指望能哄得娘娘再度展露笑颜。   用过早膳,双杏陪娘娘听了太子宫中嬷嬷的汇报。   两年前,虽还只是五岁稚童,太子就搬往了东宫独自居住。白日接受授课,只有早晚才得空来为娘娘请安。娘娘膝下空虚,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日日夜夜盼得紧。   嬷嬷走后,娘娘乏了。后宫的后妃在嫡庶尊卑上早就乱了规矩,皇上歇在哪里,哪里便过年,厌弃哪里,哪里就是冷宫,于是便也没人来向娘娘请安。   不过其他下人没得选择,在其位谋其事,将这宫中经营得还是井井有条。   服侍娘娘歇下,双杏去了内殿书房监督小宫女打扫。   书房窗户半开半合,几粒雪花顺着窗缝飘进来。   “呀。”双杏惊喜地轻声叫道,这是今年的初雪呢。   虽说这雪,来的早了些。   书房当值的两个小宫女也挤了过来,和双杏站在窗前看雪势渐大。   观望了会儿。双杏见她们偷懒也不恼,只是假意呵斥了两句便拉上袖子和她们一起清扫。   正当她拿起一把铜镇尺用软布细细擦拭时,她听见两个小太监在窗外站定避雪,许是为了消遣无聊嚼舌根道:“昨夜可是发生了大事呢……那段公公经此算是彻底栽了。触怒龙颜还能活着,说不定还没有死了强。”   “这下黄爷爷该乐了。自此他一家独大……倒也可惜……”   宫中的太监们有情又无情,今日可以痴痴地捧你,哄得你心花怒放,明日就能在你陷落时冲在第一线踩你啐你。在这飘摇又人心惶惶的时节,看别人楼塌了,自己也说不得的畅快。   “当啷”一声,双杏手中的镇尺掉落地上,惊扰了窗外的小太监。二人四目相觑匆匆离开,而书房内的小宫女们也担忧地看向双杏,像是不解她为何如此失态。   顾不得俯身捡起镇尺,双杏有些寒冷,心中闪过一张男子的脸。他面色苍白,眼中常含狠戾之色,生生破坏了本来清隽的五官。   君子温润如玉,他却如一把鬼魅的刀,身负骂名,万人唾弃。   可他……他有一双冰冷又温柔的手,那双手曾经拉着她,拯救她于飞雪与烈火、绝望与无助中。   那张脸,那双手,和那个名字重合。   ……段、荣、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喜欢宦官男主文,自己来圆个梦。   有缘遇到朋友们,谢谢~ 第二章   双杏撩起一截裙摆,另一手提着一盏朴素的宫灯,走在结了冰的小路上。   今日天气奇怪得很,早上的雪下了两个时辰,直直持续到娘娘用过午膳又睡下。   下午雪停,太阳升起,将盐粒子般的雪晒化成了水。   捱到将用晚膳时,双杏迎了来向母后请安的小太子。看着内殿母慈子孝的场面,她终于能和另一位大宫女换班,借替主子办事之名,出了中宫去寻人。   路面并不平整,不是半凝固的污泥坑,便是结了冰的青石板。要是在中宫,是断断不会出现这般情况的,洒扫太监早便将冰面敲碎了铲去。   这再次提醒了她,这里不是中宫的通途,而是达往废宫的小道。   可,再乱杂的路,也没有双杏的心乱。   这是她第一次忤逆、欺骗娘娘。她知道娘娘痛恨那搅乱前朝的阉人,她一向敬且爱娘娘,平素乖巧贴心,此时此刻却立场不稳,难以抉择。   其实她还是抉择了,不是吗。既然她走在这条路上,她便知道自己选了什么。   她再走。前方,便是故人……   中午双杏到御膳房提膳时,有意跟打下手的小太监闲聊,听闻段公公昨晚不知何故,从养心殿直接被拖入了慎刑司,未曾留情地被打了四十板子。硬要问,只能得个触怒龙颜的答案。   她又想起下午,她去内务府核对衣裳料子时,明明心中想的是去尚衣局,脚却一拐,走到了慎刑司。   慎刑司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太监,有相似的刁钻刻薄的脸。   毫无准备下,她以荷包里一枚娘娘在她今年生辰赏的玉环为贿赂,向他们打听段公公受罚后的去处。   两个太监看她身上淡蓝色大宫女服饰,以为是哪位娘娘在差人打听。   一个嗤笑道:“身在后宫便莫要把手申得那么长,还要管前朝如何。”   “不过阉人嘛……倒也算是后宫之人。”另一个接过玉环抬头看日光的透影,语带讽刺,似乎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太监。   但看在到手的玉环的面子上,又担忧双杏是哪位正得意的娘娘的身旁宫女,他们还是草草地向她指了废宫的方向。   “告诉你们娘娘,不要管这事了。这段公公如今还能不能喘气都要看造化。”   忍着因薄怒羞红的脸,双杏心中久久荡着这一句。   她以为那个人能一直立于云端,像她藏在心底期许祈祷的那样。即使路遇不顺,也能轻松化险为夷。   可现如今,这些人如此随意地折辱他,把他踩在泥地里,告诉她,他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轻松。他的境况不知要有多糟,多糟……   抬起手中宫灯,照亮眼前废宫的小院。   破败,荒凉。   皇城寸土寸金,纵是宫外的寻常家,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与其他大殿楼宇更是格格不入。   双杏快走两步,钻过院门的空隙,再推开房间半阖的破旧木门。心下大恸。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被安置在这种地方。那些说要给他尽忠尽孝的徒子徒孙都死了吗?   有一人头发散乱,半身血污,染透了深蓝色外袍,是这灰败房内唯一的刺目颜色。自昨晚,已有大半日过去了,她还能在踏进房门的第一瞬闻到血腥气。   这个地方仿佛称得上是天下最冷的地方,阳光亦不曾怜悯光顾,院里和窗边都积了一层雪。   那人蜷在地上,许是行刑后连料理都无人料理,就被随意地堆进了这废宫冷院中。连同他行差踏错前的威严和荣光,一文不值地被抛在这里。   双杏随手将灯扔在地上,宫灯跌落,灯影晃了晃,扬起一层灰尘。   她上前,试探般地伸手触碰那人的肩膀,是冰冷又僵硬的。连忙去抚他的鼻息,微弱,但还算均匀。一时之间,心下有苦,也有怔然。   时隔八年,她终于又碰到了那个人。那个曾经挽救了她的人。   那夜她失去了家,失去了无忧的时光,从此进宫为奴为婢,卑躬屈膝。她该恨,那道圣旨是由他执着的,但在她最恐惧不安地时候也只有他在身边。   是仇吗?明明每个人都命若飘萍,抗拒不了潮水的涌动。   还是她本以为永远说不出口的、折磨她于每个深夜的……恩?   她垂首跪在段荣春身旁,用力咬着嘴唇,也没凝住眼中滚落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泪珠砸在他胸前衣襟,砸出了一串儿深色的痕迹。   这么躺在初冬的地面上,总归不是个办法。   双杏想把人搬上不远处这破落正屋里唯一的一张床,站起身,两臂拢住段荣春的腰,身子艰难挪动。   她不算细瘦的女子,在中宫养得身上是有些肉的,小脸圆圆,格外讨人喜欢。虽今年及笄,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那么一两岁。   饶是如此,还是承担不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双杏在心中暗暗唾自己,平日还发愁吃得多,真遇到出力的时候,反而什么事都做不好。   段荣春被她拖着,面色苍白,冷哼一声,似是弄痛了伤口,却不醒来。她在他的脸上恍惚能看见难得的脆弱的光。   双杏有些脸红,一半是被重量所压。她轻轻跪倒在床边,尽量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口。   等他被她妥帖地安置在了床上,她为他整理衣物时,才发现那些行刑的人委实可恨,四十板子板板都朝着腿打。   他腿后面的衣服,几乎都被打烂了,连同着血肉和骨头。   双杏为他脱下长袍下的外裤,听见衣肉分离的声音,她后背发麻,那感觉引到胸口,使她战栗不已。   她从怀中掏出伤药,颤抖着手撒遍他伤口。吃痛下,男人睫毛颤抖了下,但她光顾着检查血肉和衣物,没看清。   这屋子又冷又暗,纵是个健康人多待着也要被冻出病来。   她提起灯,在偏房翻找出一床许是前人用的被子,但也还算保暖。仔仔细细盖在他身上。又找了块干净垫子垫在他伤处,免得皮肉和衣物再结在一起。   这时她发现房门竟是一直关不上的,又匆匆跑到后间杂物房找东西顶门。   开了门,双杏被掉下来的尘埃呛得泪光盈盈。   杂物房虽小,但东西繁杂,箱笼堆得七零八落。久未有人打扫,伸指一抹便是一层厚厚的灰。搜寻间,她急促的动作又带起一层灰,透过摇曳的灯影,能看到一粒粒尘土飞扬。   净是些没用的东西,她想,没有一件能用来顶门,但好歹让她看见了两方蜡台和仅剩的几根蜡烛。她灰头土脸得,费力借单手抱回它们,又用宫灯点亮两根蜡,摆在男人床头。   在烛光和灯光的协作下,这屋子总算亮堂了起来。   也不嫌脏冷了,她顾不得宫裙,直直跪坐在床边,连个软垫也不垫。   她几乎有些痴地凝望段荣春,儿时和他相处过的两日,他也总是阴寒着一张脸,那日日夜夜刻在他脸上的神色掩盖了他本来的面容。   现在他昏睡过去,清隽的脸苍白如雪,眉头也是蹙着的。仿佛下一秒他又会睁开眼,从喉咙中发出略尖细的,引人发恨的话。   她惊骇地发现他鬓间竟混有几丝华发。   他在前朝势如破竹般登天梯,从连亲口念谕旨的机会都没有的小太监,熬到祸国弄权的两宦之一,只用了不到八年。但他其实只比她大十三岁,如今也未届三十。   三十不到的年纪,万人敬仰的位置,却生了白发。   她抿抿唇,他冲破桎梏用了八年,但毁掉这一切只需要一天、一晚上、一个时辰,甚至一句话。   儿时抚慰她的那双手,也没能躲过倾轧。或许,他也是倾轧本身……   此时远远处打更的宫人经过,悠远的梆子声震得她一惊。已是比该回去的时间还晚了。   她熄了床头的烛,忍住乱觑的视线,再次检查了他的伤处,掖好被角。   门合不上,她只好找了根木条从外闫上了门。   “再会。我明日还会来的。”明知他听不见,双杏还是低低说了一句,像是真的做了约定。   她绕过来时路的坑洼,在无人之处几乎像是跑的。怕撞上夜间巡视的侍卫,宫灯被她灭了一半,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丈内的物。   雪又下了起来,但她没感到冷。她心中充盈着一种奇怪的情感。那绝对不是欢喜,也不是全然的悲伤,而是一种更玄妙、更奇特的怅然之感。   顺着小道回到侧殿厢房,已是月上中天。   整个侧殿都早已熄了灯。双杏打开罩子,将宫灯彻底吹灭,轻轻掀起帘子,怕吵醒同寝的安兰。   “咔哒”一声,是瓷杯放下的声音。   灯亮起。安兰的脸映着灯光,瞪视着她。 第三章   “说说罢,你这是去哪里了?”安兰尾调上扬,飘散在黑暗中,带了分呵责的意味。   她声音是冷的,简直比双杏带进厢房来的凉气还冷。   透过烛光,双杏能看见安兰侧着身子,眼神斜觑她,漂亮的眼中迸射出丝丝恼意。   安兰也在黑暗中看她。   双杏隐约面带迷幻之色,因着搬动和跑动,衣衫些许凌乱,面上浮现出一层红霞。适才在小院杂物房的尘土落在她头上,还混着几片落雪,她也没顾得扑弄,显得她有几分狼狈,和因这狼狈带来的可怜可爱。   她一向乖顺,每日除了正殿服侍主子便是在厢房做女红。远不及那些心野的宫女,恨不得将这后宫跑个遍。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乖顺,让安兰在她过了入寝时间还久久未归时格外紧张。   她心中一直有个不能说的念头……不做这不是冷宫但胜似冷宫的地界上一个小小宫女,她也想受宠,被人恭维着、奉在头顶上,想真真切切地沐浴君恩。皇上……   像双杏幼时殿中的姐姐们那样。这是中宫到了年龄还未被放出去的宫女的归宿,也是皇上不慈不仁的体现。   但她不管!虽至今也未有一人能坐到嫔位以上,可都是人下人了,难道还不能赌一场吗?   今夜双杏迟迟未归,她怕她上了龙榻,一步登天,心中的暗涌翻腾。   双杏动作僵住了,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安兰比她大两岁,一贯是挑挑拣拣嫌弃人的性子,不算怎么可亲。一张桃李般缱绻的脸,高兴时,眼角眉梢都艳光四射。眼下又冷又凶,花朵都成了钩子,让她胸膛下一颗心怦怦跳。   双杏也不知怎么回答,嘴唇嗫嚅,挤出“没去哪里”四个字。   安兰端着烛台,娉娉袅袅地走近两步。   她的眼神黏在双杏身上,从头到尾逡巡了一番。看双杏眼神仍旧懵懂天真,宫裙也只是沾上了些尘土,像是没被皇上破身的样子,心下大定。   安兰一瞬便重回了喜笑颜开,伸手轻轻抚上双杏肩膀。   双杏为她孩子般的变脸惊疑不定。   只见她又开口:“你虽没事,但身为皇后娘娘身前的大宫女,不能不守规矩,万万不能做出辱没娘娘的事……”言下之意,是在警告讽刺她不守规矩。   双杏嘴唇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她懂得了她的暗示。这红唇中吐露出的刻薄字眼有些刺痛她。   保不定安兰在心中是怎么想她的,她带了点委屈,稍斜过身子,避开安兰的抚摸。   不过总归是安兰一个人想,怀疑她是和侍卫有情也好,呵斥她不司其位也罢,至少没暴露了段公公。   看双杏郁郁的神色,避开自己,安兰也不恼,好像没事人一样,招呼她去睡觉。   被安兰吓得半身汗,她匆匆换了小衣。两个人一夜无话,却竟然无梦好眠。   第二日依旧是在天光微亮时早起,乘着冷风去中宫正殿。   她白日在皇后宫中,总是恍恍惚惚。回忆自己是不是闫好了门,免得冷风侵袭。回忆清闫好了门,又怕蜡烛未熄,被风吹得起火,又怕段公公被歹人欺负。   歹人,宫中宫规森严,又有什么歹人呢。有也只是心怀叵测的坏人。而一个人的坏,随着他地位的降低,就是最大的坏了。   曾经天神般的人掉落。有的人嫌欺负了他,都如同踩一块污泥,脏了鞋子。但也保不准会有人享受居高而上的□□。   她心中藏了事情,半天便转瞬过去了。   下午她不当值,中宫主子少宫人多。宫女们往常休息也多,但是她一贯牵挂娘娘,就算不是她当值,也每每特意顶了班。   现在她有了更焦虑、更挂心的人。只能对不住娘娘。   那条曲折的小路上又积了一层薄雪,她顶着寒风疾步走过。心里胡思乱想着,脚下却好似很熟悉,像回家一般。   通往废宫的路,白天人也很少。这么走了一刻钟余,还未碰上人。大概举凡沾上“废”字,人人皆唯恐避之不及。无论是废宫,废后,还是……废人。   她昨夜心乱如麻匆匆而至,只随手带了一种伤药。这次,她翻遍了自己的药箱,把可能用到的药都包了起来塞在怀里。鼓鼓囊囊一大团。   顶着寒风凛冽,双杏不知怎得,竟然还在面上挂着一抹笑。   来到废宫小院前,不远处有个年轻细瘦的太监,着下等太监灰袍,绕着院口,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像是想进,又不敢进。   她面上的笑凝住,更匆忙地走过去。年轻太监看见有人来了,转身便走了。   双杏没追,进院检查了门,倒没有什么破坏痕迹。   屋里的人还是好好躺着,静谧下,只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她从偏房搬过来一个矮凳,虽不知能干什么,就打算侍疾一般守着他。   掀开被子准备为他重上药时,双杏发现不对。他的身体不再冰冷僵硬,反而冒着热气般发烫。那从指尖触及到的温度打着旋,顺着她身体一圈一圈上升,直至灼伤她心脏。   看脸色,更不对。他常年苍白的脸色带了一抹绯色,像纸上滴了滴红色墨水,泛着涟漪晕染开,意外地带着一丝妩媚。   他的呼吸变成了一次次缓缓地吐气。   纵是没醒来,他也如神志清明般微微□□着,理智、情感、病痛都与他地身体对抗。   这是发烧了。   她撩起他仅穿着的略长的袍,俯下身仔细检查他的伤口。   伤口很惊人,昨夜她给他上了药,却只是在宫灯的照影下。如今在白天看得更清楚,她看见有的地方血肉模糊,甚至露出森然白骨。   因为她昨夜的照料,伤口颜色还算正常,没变得更糟。   虽然她不精通医术,但是也明白这没到最坏的结果,没有伤口感染。   如何退烧……她想起儿时仅剩的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奶嬷嬷在她贪玩受凉发烧后用白酒擦拭她身体,酒气味刺鼻,却在奶嬷嬷的手下一次次带走了她身上的燥热。   双杏计算着路途。虽然她从小厨房拿酒可以保证不被人发现,但中宫离此处太远了。   而在这里,只要不到一刻的脚程,她就能走到御膳房。   咬咬牙,她为段荣春盖上被子,再退出房内,仔细闫好门。   到了御膳房,她找了平日要膳经常遇见的小太监。言语间含含糊糊,只说要烈些的酒,未说是谁差她来的。   太监与她熟悉,知晓她是皇后身边的宫女。便也没问,就递了瓶烧刀子过去。   她返回小院时,时间也只过去两刻钟。   双杏强忍怯意,给段荣春脱下全部衣服。   在看到他身体时,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有本能的害羞罢了,而这害羞也被照料病人的决心顶去。她本就知道太监与正常男人不一样,但常人的她也没见过。   费力地揭开酒盖,她被那刺鼻的味道熏得眼睛一痛。   这个下午,她给他擦了一遍又一遍身子。一开始还又羞又怯,后来她视若无物,只是一心盼着他快些退烧。   日暮黄昏时,屋内暗了起来,只有窗口透进来一些暖黄色的光。双杏点上那两方烛台。   差点忘记上药,她把怀中一大包药散乱扔在床尾,将有用的药都挑拣出来。怕混着用药反而对伤口有害,她只为他上了两种伤药。   他身上的袍子委实碍事。双杏恶向胆边生,索性把段公公衣服全扒了。看样子他也不会醒来,用不着怕他乱动,踢翻被子。   她为他加盖了一床被子,把他带着血污的衣服包在布包里。又把布包放到床边,等着哪天得了空为他洗出来。   今日打更人路过,梆子声响起的时候,他的热已经几近褪下去了。   谢天谢地,双杏长吁了一口气。在这寒冬,她的颈子上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好歹热度已经褪去不少,她也能回中宫去了。   抹掉脖颈上的汗珠,她一直为他擦身的手掖好他的被角。起身便要离开。   突然什么抓住了她的手。   是他的右手。   因着发热,和往日都不同,他的手握起来竟有些温暖。   双杏掌心一麻,慌忙侧头去看他的脸。他仍未醒来,静静地闭着眼,虽是身上消了热,脸上还残留红雾,那么静谧。   可就这么一瞬,还未等双杏反应,他的手又垂下了。呼吸还是轻轻地,在这废宫冷院里,敲在她心上。那么无辜的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双杏知道,那是存在的。她看向掌心,那里还泛着红,残留一些不可言说的触感。   烛影轻晃,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这个男人。静默良久。   然后她脸上泛起一阵红霞,逃一样回了中宫。   到厢房时,时间比昨夜还晚。   安兰正在灯下看一本话本,那是太监宫女们私下传阅的书,其中倒也没什么禁忌内容,只是寂寥宫人为了找乐子写的罢了。双杏也识字,但她从不参与。   看见双杏进来,安兰连眼神也没有飘来。许是内心已给她下了定义,在她心中,双杏勇气和聪慧都缺乏,看她有时傻傻的模样,怎堪为竞争对手。   双杏也乐得她不理她。   洗漱后拆了发髻,才想起今天午膳后她便匆匆去了废宫,直到现在也粒米未进。她还能记得向御膳房索要一翁清粥试着喂段公公,却忘记了自己吃饭。   这对于双杏来说,真是怪事一桩。   她在段公公身边,已经全然忘记了很多自我的感受,现在离开他,也没有觉得腹中空空是多难受。她的身体里好似填满了另一种比饱腹感更吸引人的感受。   ……是她的求而得之。   有个人能告诉她,她的挽救和努力都是珍贵的。她在偿还一份难以言说的情分,至于以后如何,谁也说不清。   月上中天,双杏披着寝衣,坐起。   她睡不着,心中思绪翻滚,来来去去只剩下一句低语:“愿日日如此。”   即使有慌乱,有风波,也无事便好。 第四章   今日是宫里发俸禄的日子,对宫里的太监宫女来说,是不多的欢欣时候。早上从内务府领了月俸银子,却没想到皇后娘娘还另外有赏。   看着眉目间皆洋溢着喜色的宫人们,站在他们前面的双杏也跟着眯眼笑了笑。   竟已是滴水成冰的腊月了。   双杏替娘娘发完了银子,就候在中宫正殿外。她双手合拢,放于脸前,唇间轻轻呵出一口气。   白色的水雾四散,温暖了她被冻红的指尖,也氤氲了她粉嫩的小脸。   宫里才刚进腊月,就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氛围。虽说离新年还有将近一个月,但谁让这宫这么大、这么空,平素也没有什么事值得期盼。   新年,是喜庆、欢乐的,连最苛刻的嬷嬷、最刻薄的公公,也要在新年这两个月笑脸迎人,免得伤了下一年的福运。   这对于小宫人来说,便更值得期盼了。   娘娘近日兴致也极高。因太子终于回中宫住下,共享母子天伦。   太子是独苗苗,自然不至于像其他的天家继承人般,与自家兄弟抢、争、费尽心血。且他有先天不足之症,如今已有七岁,却瘦小苍白,时常闹个风寒脑热。   太医自他降生起便嘱托,以后勿要过于劳累、用心过度。也因此,太子太傅与少傅在一入腊月就放了他长假,直至出了正月,才继续进学。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因着脚麻,向前晃了一下。   殿内正传出欢声笑语,皇后抬头时,看见了她半张严肃的小脸,忙叫人召她进殿。   “办好了差就快点进来,在外面站着干什么。”皇后的话乍听下冷冰冰得,但双杏明白,多少奴才想要主子一句关心都求不来。   且看娘娘这因心中快活而明媚的脸,双杏也没回话,抿唇笑着就站在皇后身后。   看见双杏进殿,着一件玄青色蟒袍的小太子道:“本王正为母后写字,双杏姑姑,我也赠你一幅。”   双杏仍旧是笑,笑着应了。太子在她进中宫后降生,她虽也是个黄毛丫头,却是看着他从襁褓中长大的。   皇后就靠在一把椅子上,看太子站在桌前认真挥毫。   平心而论,其实也不算多好的字。太子进学两载,虽然太傅少傅尽心尽力,但再好的老师也架不住学生三不五时的称病告假。   但在母亲心中,这就是世上最好的字。   站在两位主子身后的宫人们也纷纷奉上笑,应和夸赞太子。   待太子写完两幅字,面上带着一丝倦色,皇后亲自送他出了正殿,回中宫为他留的寝殿休息。   目送着他出了殿门,娘娘侧过脸遣散其他宫人,唤双杏近身。   她高龄产子,亏空了身体。一双手虽然细嫩,却极瘦。   现在,这双手拢着一个荷包,塞给双杏,还在双杏的手上缓缓拍了几下。   “你总是本宫身边最贴心得力的。我视你,也与别人不同……”   双杏慌忙跪下磕头谢赏,主子可以不把你当奴婢,但你不能就真这么认为了。   皇后看她的模样,心下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了她起来。   双杏回了厢房,手中紧紧握着那个荷包。   在那些逝去的时光里,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高贵的身份、爱她的家人,而是更多的什么东西。   她隐隐和别的小宫女还是有什么不同。虽然过去的记忆不甚清晰了,但那些年的经历根植于她身体深处。她从一个肆意妄为、天天想着撒娇的娇气小姐,变得说跪就跪,说叩首,就叩首。   尊严和骨气,都还那么值钱吗?   她一直在压抑着、反抗着自己的本能,似乎心甘情愿地沉没进一个奴婢的身份。刚入宫时,她也曾扬起倔强的脸,盈着不屈的泪花,说:我不!   可也是在内务府的那一年,她被一寸一寸地,跪醒,打服。磨掉心气和尊严。   然后那个叫余杏娇的小姑娘丢掉了名字,只有一个被嬷嬷挑走时,随口乱绉的双杏。   甚至还要感激主子,未给她赐下新的名字,让她失去与过去的唯一联系。   ……那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没有意外,以后就零点更新。谢谢在看文的朋友们,挨个亲一口! 第五章   哪个男子不渴望迎娶娇娘,传递香火,闯下一番事业,留待后人瞻仰。   在世人眼中,男人,进宫净身了,又还能算得上什么男人呢?宫女还有放出去的可能,而他们注定要在这深宫中蹉跎一辈子,忍着旁人的看不起和奚落。   即使因着侍奉主子,让别人不敢轻慢,也须知那份尊重,是给背后的、头顶的主子的,与他们的残缺之躯又有什么干系呢。   人只能靠自己。   哪怕只凭着一叶扁舟,也要纵横激流。   这样想,在这飘摇的时节,逆流而上的段公公,他的大胆、尖刻便有了答案。   哪怕现在他陨落云端,也是比她勇敢得多的。   想到段公公,双杏又有些焦虑了起来。   已是大半个月过去了。但他仍是病情反复,没有醒来的迹象。且偶有发热,让她把小厨房和御膳房的酒都借了个遍,保不得中宫哪日就要传出“双杏姑姑成了酒鬼”的八卦消息。   日日倚在床边看黄昏迟暮,看皇城的太阳如烈火般,一点点没入窗边。   她都会趁着一天中那个冷院最温暖的时刻,打开窗子,把段公公向窗边方向挪一挪,让他也照到阳光,望着他被光熏成暖黄色的侧脸。   再在稍晚时,闫紧窗子,不让夜间冷风吹到段公公。   虽没学过,但听说昏迷的病人也要活动身体,她便在每日帮他按摩揉捏腿和胳膊,盼望着他哪天醒来时,这副身体能不拖累他。   她也抽空洗了那包衣服。   毕竟也不能让段公公日日不着寸缕,虽然想着为他多寻两套干净衣物,可她既还没有和太监侍卫熟到索求衣服的程度,也没有余布和时间亲自做一套。   若是在深宫的宫女房中,寻到男子衣物,几乎算得上是丑闻了。   便只有把一套完整衣服分成内外两套,补好外衣上的破烂处,轮流换给他穿。   冬天怕被人发现,都是她亲手打了小院井里的水去洗。然后晾干在屋子里。   在这寒冬腊月,衣物挂上后不多时就结了冰,在第二天早上甚至还要把冰敲碎。   起初几日她还敢偷偷拿到有火盆的厢房晾晒,但安兰眼尖,见她晾衣服时混进的几件,不阴不阳的刺了她几句。似乎更是在心中给她“不守规矩”下了定性。   虽然知道安兰脾性不好,但也不会说给别人她如何。但这给她提了个醒。她怕被发现,从此只能在废宫寻水来洗。   双杏为奴为婢,这些年对她来说,更多是自尊的陷落和骄傲的折磨。出了内务府来到中宫后,娘娘待她亲厚,还真没受过什么罪。(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现在她一双手被水冻得通红,每日穿梭废宫中宫间奔波。遇到早晚夹杂雪花的北风一吹,杏眼中立刻泛出盈盈泪花。   连她一向莹白有肉的圆圆小脸都清减得出了尖下颏,腰围直接短了一寸。惊得同寝的安兰想讨教她有什么纤体秘方。   可这些琐碎的事都不是真正能打击她的。   真正让她灰心丧气的是段公公的久久不醒。有时她坐在床边,从中午守到晚上,垂头丧气得,心中除了让床上人醒来以外她什么都不求了。   纵是如此,她也没生出过放弃的念头。抹掉失望和眼泪,她还是日日守着。   被抄家,入宫,她打碎磨烂了心底的骄傲往肚子里吞,也还有份不死不休的韧性在。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也都走过来了,难不成还能在现在放弃?   双杏想着,重整旗鼓,又轻车熟路地踏上通往废宫的羊肠小道。   在小院门口,她竟又看见了那日那个年轻细瘦的太监,他换了一件簇新的代表下等太监身份的灰袍,腰板挺得很直,一扫那日双杏看到的鬼祟。   那人应该是已经发现了段公公的所在之处,却没有进院去,而是站在小院门口、路的尽头。   像是……在等她一般。   接近了,双杏连紧张都褪去了些,好笑地发现那人堂堂正正大无畏的样子竟然一戳就破。   可等她粗粗扫过那个年轻太监微微颤抖的腿,视线停留在泛起汗珠的白面上时,她微微张开口,惊道:   “竟是你?” 第六章   那日匆匆一瞥,连带着紧张惊诧,双杏根本没看清那个身影。   又因着怕自己一个女子招架不住,连追都没追,心中一直埋着火|药一般,生怕何时它就点燃了、引爆现在好不容易走上正轨的局面。   今天近距离看这个年轻太监,双杏心下大定,同时回忆不禁涌上心头。   她自是和这太监面熟的。   当年她被段公公安置到内务府后,过得是从未有过的难受日子。巨大的痛苦和悲哀笼罩着她,让她心中还想着他,想着过去现在的云泥之差。   稚嫩的心中跳跃着小小的火。这火苗却无关风月。   她将他视作恩人一般的存在,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段公公。   知晓段公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她来做。双杏只好忙里偷闲,白日在内务府学了规矩,夜里还偷偷借着月光做些什么。   当她还是余杏娇时,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有人宠、有人爱。心中总想着,时间,时间还长着呢。也便什么都不会。   可时间不管凡人,它自顾自地,未曾怜惜凡人的自作多情。   好在嬷嬷教过她简单的女红,教习处虽严苛,也不会收走她们针头线脑的小物。她便绣了个香包。   月光有的日子明亮些,有的日子昏暗些。双杏的手上经常被扎出刺目的血点,那血点在第二日学规距时更要折磨她。   过去,母亲和嬷嬷教导她女红,只让她绣一个时辰,中间还要眺望下远处。那些日子,余府小院的瓦顶和这深宫的月亮融合在一处。她也便和无忧的过去短暂地交织在一起了。   在内务府过了一个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的年后,她八岁了。那个技艺极差的香包终于大功告成。   她打听段公公的名字。那时段荣春还在干爹王显王公公手下当小总管。   被她缠上的宫女姐姐嗤笑一声:“不过也是在那阉狗手下的一条得力的狗罢了。为你好,我可劝诫你万万别和那人搭上关系。”她有内务府的好差事,更与段荣春他们不走一条道,自是心高气傲、不把他们当回事了些。   但在大多宫人看来,王公公与黄公公都是宫中把太监做到顶的人。   当年前朝已经有了宦官干政的趋势,黄琅黄公公矮胖阴毒,笑如弥勒却口蜜腹剑,而王公公瘦得如同人干,以阴狠刻毒闻名。   在王公公麾下,哪怕做个小小太监管事,也自有万人愿意去贴就。   这个年轻太监便是段公公当时的收的徒弟。虽然别人总是认干儿干孙,他却除了一个干爹外,并无他人,对外也是称王公公为师父。   永宁十年正月,她打听过了段公公的行踪,便找这个叫小德子的太监递上香包。   当时小德子也是个小太监,好脾气好欺负,只不过有幸在段公公身边处理些杂事。   他比八岁的她高不了多少,被她拦下,举起她递过来的“香包”,诧异道:   “这位小姑奶奶,你确定你是来送礼的?”   阳光照射下,手里的香包的缺点更是暴露无遗。莫要说歪歪扭扭的刺绣,只看那走线比料子更粗糙的包身,他心中嘀咕,这真的是讨好,而不是在折辱我们公公吗?   而双杏倔强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瞪着他,大有他不收下就当场让他暴尸荒野的架势。   那是她正月二十的生辰。虽然进了宫,没人在意。但她必须要在自己的生辰送礼物给段公公。   后来小德子还是从一堆众宫人奉上的东西中,把那不堪入目的香包混进去递给了段公公,却也不知道那香包最后的去处。   再后来段公公扳倒了王显,在后宫的名声越来越差。侍奉于越发昏庸的皇上面前,将这天梯走成通途。   只是送了两年,她便连那个人的衣裳角都触及不到了。小德子也是跟着段荣春越走越高,她再也不能掌握他的行踪,围追堵截了。   可是这习惯却存留下来。平日闲暇时,双杏不似其他小宫女东跑跑西串串,就窝在房中干这个。   双杏的住所几经变换。   从内务府搬到中宫,她本是外殿摆瓶子的,和一众小宫女共享通铺。好不容易离了内务府,她夜夜做噩梦,因为同寝的女孩子们呵斥,就只在夜里默默一人流泪。后来得了娘娘青眼进了内宫,和大上一轮的姐姐们一起住,再后来姐姐们散了,她就与安兰住在一起。   她没有什么多余的衣服、首饰,漂亮布头和针头线脑的东西却堆了一大堆,每每被脾气不好的同寝姑娘念叨。   香包、鞋垫、鞋,她闷头做着,技艺也越发精湛。   太监的面相都显得年轻,再加上当年的印象深刻,她记得小德子的脸。而那人见的人多了,自然记不清这个小姑娘。   那年轻太监微微张大嘴巴,呆了:   “你认识我?”   双杏不愿意让他记起她那么丢脸的经过,便轻咳一声,道:   “只是那日看你在此处鬼鬼祟祟罢了。你究竟是何人?”   太监支支吾吾,细白面上又泛起了汗珠:   “我是,此处……此处之人的……”   双杏见他语焉不详、推推脱脱的样子,那日的不虞和心痛重回胸口,心中怒火燃烧。她抬起下颌,竟比眼前这高了她一头的男人更有气势,冷笑质问道:   “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小德子还是不善言辞的样子,垂头垂眼不敢动,脸上简直冒热气,只留那汗珠在他下颏聚拢。   嘀嗒一下。那汗珠砸在他鞋面上。   双杏抱着胳膊,斜觑他,看他如何答。   院外怒火涌动,而屋内,一个人悠悠醒转。   作者有话要说:  要醒了~进入新副本!(x)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夏过 1瓶;   抱起来!举高高! 第七章   疼。   这是段荣春睁眼时的第一反应。   但这份疼是陈旧、甚至麻木了的。   剩下的充斥他身心的是巨大的疑问:   他竟没死?   段荣春自十余年前踏上这条路,本就没有打算全身而退。更何况近年他手沾鲜血,自认罪孽深重。   他和黄琅无论人前如何荣耀,弄权也好,司政也罢。但人后,还不是皇上的一条狗。以身侍君,便也是以身饲君。   哪怕皇上神志不清,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弱点,子嗣艰难,不仁不慈。但只要他一天坐在那个位置,就一天掌握着绝对的权力,让他摁死他们像摁死一只蚂蚁一样。   那晚在养心殿,他看着黄琅同样跪在龙椅下,望着被押解的他,眼中溢满了恨毒和得偿所愿。   曾经跪在他靴前像狗一样叫他段爷爷的人,打他板子时却毫不留情,板板向腿挥去,仿佛这样就能找补回自己没被接受的阿谀。   可段荣春始终闭眼咬牙,像死了一样,不发出一声求饶。   他心里是空的。对权力的追逐又有何用,到头来是寂寞得很,连一个为他哭的人都没有。他如此,黄琅到头来也是如此。   可现在身下的感觉不对。   他能摸到自己身上只着一套中衣,但伤口好好的结了痂,身上清清爽爽,丝毫没有粘腻感,不像有人在趁机折辱他的残损之躯。反而像是有人在日日精心料理。   试着抬起手,骨头锈住了般,想来也是昏睡太久造成的。   这屋子虽然破旧,门窗倒也紧闭着,没有冷风灌进来,还有些基础的家具。不像随随便便扔了他进来。   他想起身,腿上的痛就跟着更明显了些。   段荣春的性子,是做不了也偏要做。这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得,让他在挣扎间出了一层薄汗。   皱眉间,混着冬日下午暖阳和风,紧闭的窗子飘进来几句院子外的话。   陌生稚嫩|女声,脆生生得,却混着怒火:   “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想来也不是哪位主子,倒是位好凶的小宫女。   不过这言语间,竟是在说他?   与宫女对话的人支支吾吾,吭哧吭哧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许久,有点尖细的男声开口,花中浸满了委屈:   “我、我也不是成心的……这、这些东西姑娘拿去罢。”   说罢便拔腿就跑。连在屋中,段荣春都能听见他离开时鞋底蹭在地上的声音。   是常有德。那个孩子,越长大越呆气,一进宫就当了他的徒弟,忠心耿耿得。他也没教他什么。不过登高时,带他鸡犬升天。他倒下了,也不知他受了多少挫磨。   院外,双杏看小德子跑得飞快,回忆他傻里傻气的模样。心中怒火下去一大半,觉得他不像是会背叛了段公公的人。   之前都没看见他怀中还揣着包裹,乍然接过来沉甸甸一大堆。   她掂量着手里的包裹,叹着气进院。   听到那个陌生小宫女进院的声音,段荣春没由来地一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均匀。   双杏进屋时,随手将那粗布包裹放到桌子上。   这屋子已非当日那么空荡寒冷,她闲时将偏房和杂物房能用的东西都搜罗进了正房,倒也布置得有了几丝人气。   摊开包裹,看那些东西。   有几套衣服,看着是新的,适合段公公的身形。还有几根更好的蜡烛和一些基本的药物。所有东西都是整洁地垒着,细心又用心。   面上带着笑,双杏最后的气都没了。心中泛起小德子的好来,倒是有些歉疚。   段荣春就听她带着惊乍,小嘴不停地发出声音评价那些东西,情绪逐渐地变好。   真是好凶也好幼稚的小宫女。但他没发现自己心情也变好了些。   还没等他也无意地勾勒出一个笑,那个小宫女便走了过来。   双杏坐在矮凳前,丝毫不避讳地掀起被子,手法老道熟练地摸了一把段荣春的脖子。   她没事便给段公公擦身,心中觉着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染一丝尘埃的。要不是顾及他昏迷不可受凉,她定会给他洗头的,可也只能用湿毛巾擦掉发上尘土。   现在他躺在床上,面容无尘。血迹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像一个只是睡着了的普通人一样。   段荣春第一次清醒着被别人摸脖子。入宫后,他对自己身体总归是羞恼的。平日都不触碰他人,更别说让别人碰到他。   大胆。   “这天越来越冷,怎么还有出汗的道理。可千万别又发热了。”   双杏自言自语道。她已经没有之前圆的小脸皱成一团,像是在发愁。   她平日在中宫还能与其他宫女说话,现在换班,日日痴守这里。身边无人说话,每日寂静的很,便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有时在厢房还会蹦出几句,引得安兰美眸微诧。   段荣春更不适了些,但他一向越不适越表现得淡然,也便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他还不能确定这陌生小宫女为什么照料他,虽然他感觉她没有恶意,且在言语中还多加维护。   她可能受是哪宫主子指使而来的,那又要他一个废人干什么。   双杏丝毫不知段公公的思绪。她打井水烧开了来,又将被子置于院中晒。准备给他擦身子,换上小德子拿来的衣服。   段荣春脑子发胀。   那细细簌簌的声音,是她在帮他换衣服,擦洗身子。他身体还有些木然,绷紧了后背。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手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毫无停留地在他身上划过。   没有惊疑,没有折辱。   不知羞。   如果是往日被看见残缺处,他早就杀了她。   过了许久,他才结束了这酷刑般的忍受。   双杏有成就感地抹了把汗。小小的一个人蜷在床尾。嫩白的小脸映在冬日的暖阳下,深深望了眼段公公。   趁着下午空闲时光,她要赶紧给那个香包收尾。   前几日心惊肉跳,现在看段公公稳定下来,她才开始敢带些针线来废宫。   朦朦胧胧中,段荣春看见那个小宫女抿着唇,绣一个淡绿色底的香包,翠绿和莹白色晃来晃去。   一看便是给男子的,想来是这个宫女心中思慕之人。   大抵只是个好心善良过了头的宫女。过去他也遇见过那样蠢的人,那种人在深宫中大多死得早。遇上时,他也未曾怜惜。   现在的他反而靠这份愚蠢的好心得到救赎。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个心中波涛久不平息,一个甜甜蜜蜜地绣完了香包,又从床下捞出一件男子常服。   是她前些日子在领料子时用自己新年料子换的,男女皆可穿的纯色料子,打算学着给段公公做件换洗外衫。可平日不敢在中宫拿出,就放在这了。   现在有了小德子送来的衣服,倒也不急了。双杏慢慢穿针引线,比之前精细多了。   关了窗,点了蜡。时间溜过去,又到了该熄烛的时间。   她在走之前,迟疑着跪在他床前,双手合拢,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她那么虔诚,仿佛已经被抽走了一切力量,只能靠他补给。   烛光熏黄染红她清丽的脸,她咬了下嘴唇,一直鲜活的笑脸变成担忧,糯糯地、怯怯地说:   “段公公,你怎么还不醒啊。”   他的尾指微微颤着,像他的心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较为粗长的一章!以后大概也是2-3-4k的日更。   因为接下来两周密集的考试,可能偶尔短小些,但请假会提前一天说的!   年龄的话,目前:段公公二十八,双杏十五,安兰十七,小德子十八,帝三十九,后三十八,太子七岁。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茗贻 1个;   么么哒!举高高! 第八章   双杏闷闷地说完,抿着嘴低头,把脸埋在段荣春的被子边上。   再过片刻抬起脸来,那被子上多了一小片深色。   她一张莹白的小脸上挂着几道湿漉漉的水迹,杏眼一眨一眨得,睫毛上更是挂了一颗泪珠子,将落不落的样子。   双杏磕磕绊绊地再开口:   “这都进腊月,要过年了。你快、快醒吧。”   段荣春趁这个小宫女俯身时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她着一套干净体面的淡蓝色宫裙,发髻因刚才帮他擦身子乱了两分,但狼狈中带着点可怜可爱。   看着也不机灵的人,竟还能当上大宫女。也不知是哪个宫的。   从她说的话里,他至少知道了这已经是腊月。离他被降罪的那天已过了小半个月。   至于过年……他记不清有几年没有认认真真地同其他宫人过年了,也向来不能理解宫中下人们自打腊月起就暗流涌动的兴奋。   他从未期待过年。要知道越逢年过节时,主子身边的事就越多,他忙得很,哪里有空想别的有的没的。   段荣春腹诽着。刚醒来的脑子如同锈住了一般,他不愿思考其他什么东西,就干脆围绕这个小宫女想来想去。   双杏又低下小脸,这次却没看准棉被,而是将手褪了出来,改换脸。   ——埋进段荣春的一只手掌里。   她流眼泪的时候即使身边无人,也是无声无息的。可以称得上最引人心疼的哭法,十余年来鲜有敌手。儿时母亲父亲一看到她如此作态就只顾得上哄她,连她犯过什么错都一笔勾销。   也不知是何等冷血无情之人,才能让一个姑娘如此哭泣。   听掌中传来的几不可闻的啜泣声,段荣春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在宫里浮沉十几载,从小太监熬起,给失势的贵人递过白绫,为窥探秘辛的宫女灌过鸩酒,也下令打断过其他太监的骨头,却从来没有人敢握住他的手,将脸埋进去涩涩地哭。   听着有一下没一下的乖巧的吸鼻子声音,他竟然不觉得恶心。   小宫女如三月桃花瓣般年轻的脸颊无疑是柔软的,和他的手的触感形成极强烈的反差。   段荣春虽然做到宦人之首,但他也是从粗使太监起来的。早些年每日做工,可惜了他手型清秀肤色白皙,掌中的茧子却又硬又深,但他也没有去掉它们的打算。   现在,那张娇嫩的脸未隔寸缕地触及他的掌心,泪水一粒粒滚进他手里。   那眼泪好像有温度,从她身上渡到他身上。   有些灼热。   他的手不适应地抖了下,这次不仅仅是尾指了。他能感觉自己的后背到掌心都紧张地绷紧。   但双杏没注意到他的反应。   她哭了一通,脑子里却混着各种奇怪的想法:她一边想,还好段公公没醒过来,不然也太丢脸了;一边又想着真不该错怪小德子,他竟能在她缺了蜡烛时想着送蜡烛;还想着娘娘、安兰、过年……   过年……她总是陪娘娘过的,皇上每年设了宴,也是早早离席。惹得那明明称是在举办家宴的大殿上的欢声笑语也那么虚假苍白。按照娘娘的话说,多待一刻都是折磨。   家宴,原来竟是一个男人和几十个女人出席的。那几十朵花有的争奇斗艳,有的心如死灰。甚至还存在着另外几十个女人求而不得,另另外几十个女人求都没资格求。   虽然这些双杏总是搞不清,却坚定了她今年过年时要来废宫守着段公公的心。   猝不及防地,那张脸离开了段荣春的掌心。一个身影轻轻吹灭了蜡烛,为他仔细地掖好被角。   他竟然在她离开的时候,有种诡秘而不舍的感觉。   影影绰绰,他看着她的背影,不太高,却也不算太纤弱。淡蓝色宫裙似乎大了些,挂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那晚直到深夜,段荣春也没有睡着。   毕竟也是睡了将近半个月。他艰难地试图侧过身。   如果忽略掉腿上还隐隐作着的痛,他已经能起身了。   那么几缕月光从窗缝中照进来,看起来是那么温柔缱绻。   段荣春记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仰望这宫里的月亮。   月亮和太阳,都是那么平等,无论你在乡野或是皇宫,看见的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是,没有几个人敢直视太阳。就好像没有几个人敢与心中真实的自己对抗。   他胸口翻涌起一阵火热,充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扶着床头起身,抽下那窗闫便要开窗。   ——窗外寻不着圆月,只有一弯小小的月牙,静静地高挂在这夜空,等着人来赏它、赞它。   自然也是,腊月初,怎么可能有圆月。段荣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这久违的月亮,有的人看它是芽儿,娇嫩的、易碎的,在他这里就全变成了冷月弯钩。   那把小钩子是狡黠的,划开他的心寒心烦,哗啦啦落下一个陌生人的笑、声音、泪珠……   冷风一吹,他头晕眼花地躺回了原处,久久思忖,忘记了关窗。   双杏回厢房时安兰已经睡下了,她甜蜜地笑着,搓了搓被冷风冻红的手,将安兰枕边的蜡烛吹灭。   永宁十七年腊月初三晚,大雪下了整夜。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短小了,白天加更!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先生 1个   抱起来举高高! 第九章   第二天安兰比双杏醒得更早,她前一晚看那话本,看到一半却迷迷糊糊睡着了。一睁眼看见那书还掐在手里,蜡却是被双杏给熄了。   她难得早起一次,平日都是等着双杏叫她起身,再匆匆忙忙穿衣洗漱。   说实话,她知道自己向来不讨人喜欢,甚至是引人讨厌的。能容忍与她同寝的宫女也不多,她跟个刺头一样,所过之处,少能留下善缘。又偏生长了一副好颜色,让管事的姑姑也不愿罚狠了她。   例外是双杏,脾气好得跟什么似的,她一发难,她便退。一开始让她有气无处发,咽进肚子里,甚至怀疑她是专门来克她的,后来也算是和平共处了起来。   打了个喷嚏,安兰觉得今日的早上比平日更冷了些。她披上中衣,轻轻推了双杏下。   真没想到还能轮到她叫她。   双杏只是浅浅地“嗯”一声,便翻了个身继续睡。   安兰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小妮子日日忙些什么,几乎没有不晚归的时候。她看那被风撞得微微摇晃的窗户,心下一动,嘴角带上笑。   她俯身拽走双杏的被子,推开窗。   窗外银装素裹,亮晶晶地刺着她的眼睛。   “好大的雪!你快起来看。”   双杏一睁眼就看到安兰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背后是连绵璀璨的雪光。   她的眼睛有点肿,配上因为被安兰强行叫醒而露出迷茫神情的脸蛋,显得格外可怜。   安兰心里也莫名笼罩一丝愧疚,看着她泛红的眼圈,质疑道:   “你的眼睛怎么肿了?没人欺负你吧。”   越说越觉得可疑,看她每日累得不成形拖着脚步回来,像是有人挟持逼迫般。   “你呀,就是傻。”   她又开口,一半打探一半关心。   “你还没给自己考虑下吗?”   双杏还没完全睡醒,讷讷地回些“嗯嗯”、“啊啊”,也下铺去看窗外雪景。   她们住在侧殿的厢房,不是主子轻易会来的地方,因此这雪地除了早起的小宫女殷勤扫出的细细一条道外,都保持着原样。窗外白茫茫的,应是下了连夜的大雪。   现在这里还没有什么声音,但想来主子会去的地方早就有了扫雪的人。   真正的底层宫人比她们难多了,天不亮就要到岗,顶着风雪为主子扫出一条路来,只待主子临幸。   安兰像是有了兴致,叽叽喳喳地和她聊天。   一边说话,一边笑。若有人经过,保不准要看呆了。   双杏还是个未长开的少女,比她大两岁的安兰已经完成了抽芽蜕变,雪肤凤眸,一举一动俱是风情。   深一脚浅一脚到了正宫。进殿的时候再向外看,仅有树顶一层薄雪,透露出昨夜曾有大雪。   这是艰巨而静默的工程,是主子看不见的事情。   安兰前几天改到正宫侍候。她跟在双杏身后,低眉顺目,只在抬头时乍开眼角眉梢的媚色。   殿内还是祥和平静的样子,既是腊月,又有太子回宫,娘娘攒了一年的疲惫在这两个月尽数卸下。   此刻娘娘就坐在椅上,陪太子说话,看他写字读书。她散发着慈爱的微笑与眼神,好似也是极满足的。   双杏每当这时都不会亲自去内殿服侍,而是把差事都叫小宫女去做。一是这时候的主子很好侍候,做错了事也无妨,二是娘娘兴致高时必然会发赏,她接娘娘的赏接得手软,倒不如让更艰难些的小宫女拿去。   今日本该也是如此。   身着粉色宫裙的小宫女眼睛亮晶晶地,刚从内殿出来就要和双杏汇报:“姐姐,娘娘赏了我两片金叶子呢。”   她也知道都是双杏姐姐对她们好,才每每有着好差事时自己不想着上,叫她们一群小宫女去露脸。她刚才只是进屋端了两盘点心,就被娘娘塞了两片金叶子。   摊开掌心,两片金闪闪的叶子躺在她手中,和主人一起求双杏采撷。   双杏却伸手合拢她的小手,她比这群女孩大不了几岁,却总想着要承担起一份责任,把她们当妹妹般照顾。   在宫里,每一个女子,都是另一个自己……   还未等她开口与这小宫女开一开玩笑,殿外太监的声音响起,悠长:   “皇上驾到。”   虽是还隔着几重殿门,她立下就拉着小宫女随整殿人俯首跪下。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皇上来了是干嘛呢。   皇上已经好几年未踏足过中宫了。自娘娘生下太子,皇上亲自看了他现如今看是唯一的继承人后,就对中宫愈发冷淡了,一年也不一定来几次。   娘娘听闻他愈演愈烈的荒淫生活,也把期盼变成了漠然,又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解脱。   双杏想,今天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所在的茶水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皇上匆匆走过的背影,但整个茶水间也没有人敢抬头,是直视天颜还是冲撞圣驾,都不是她们能承担的。   双杏脖子酸了,微微向旁边动了下,眼角余光看到安兰艮着脖子,头半抬不抬,漂亮又大胆的模样。感觉到她惊诧的视线,还笑了。   她看见安兰眼底隐秘的痴迷和必得之意,像是看见了之前中宫的那些姐姐们。时至今日,她们娇弱的身体已经在宫里无处可寻。晨时那句“为自己打算”再响起,她惊疑不定地窥得了安兰的野望。   殿内传来了摔杯子的声音,双杏猜是小桌上那盏太子最喜欢的玉杯。   在她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一双曾经有力的手将它抓起,掷在地上,厚厚的地毯阻碍了它滑落,但它还是撞上了桌角,跌碎。   同时跌碎的还有殿内一颗稚嫩的心脏。   杯子是这样的,不能反抗,予取予求,很久以前的人也是这样的。   随之而来的是皇上的吼声,隔着很远,他们只能听见他是在怒斥太子。但想来所有宫人们恨不得自己根本没长过耳朵。   附近的宫人跪得更低了,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连安兰脸上的笑都僵硬了一瞬。   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殿内皇后和太子一言未发,这是一场单方向的收割和痛骂,更像是在透过一件事宣泄另一件事。   皇上……是世上最圣贤之人……   双杏心中只有难以名状的荒诞感。   皇上走后,宫人们如梦初醒,跪来迎接,跪来恭送,两片膝盖轻飘飘,身上什么都抬不起来。   怕娘娘使唤人却找不到人,双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进到正殿的宫人。其他原本侍奉的人早已默默退下了,外殿连最天真的小宫女都煞白着脸,不敢发一言。   她也是大着胆子,才敢上前。   殿中人还是之前的做派,但那亲厚幸福的氛围像被狂风卷席般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木然的女人和胆怯的孩子。   双杏心下泛着的不知道是苦还是酸,她走近皇后身边,才看见,她惨白着脸色、失神着。   一颗、两颗……却没有第三颗,主子的眼泪似乎也更珍贵难得些。   但双杏还是看到,娘娘在哭。   作者有话要说:  拥有封面啦!   虽然说白天加更,但因为今天愁了一天选课,到现在才写出来。   段公公这章没有出现噢,希望大家别打我(躺倒)   零点更新或许会迟到,但明天会更很多(不负责任地开始预告) 第十章   当这两颗矜贵的泪珠掉落时,陈皇后是怔然的。   那个男人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一个君王。   少年夫妻,她熟知他的脾性,但劈头盖脸接收到他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她还是被吓到了,也因此知道那人变得太多了。   看着跪在她膝边的双杏与不远处小桌前煞白着脸的太子,她心中母性本能的保护欲和积年的怒郁之气也高涨起来。   这是这方地毯今日第二次接收主子的怒火。   起初是一本书,后来是小桌上所有的杯盏,全被宽大的宫袖哗啦啦扫在地上,与方才跌碎那盏玉杯汇合。   书页散掉,上面精心写着的庸常文章也飘落。这是皇上责骂她的景儿的缘由之一。   今日他踏进她的宫门,不是为了关心他们母子,甚至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的后宫事宜。她看透了,他只是昏乱中突然清醒,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见到时,又要嫌那儿子不符合他自己的想象。   嫌景儿身体弱,嫌景儿怯懦,抽出桌上搁置的他写的文章,还要呵斥他才疏学浅,枉为太子。   想她的景儿艰难出生,一根手指一缕发丝都是她倾注的骨血,她为他求神问佛,喝水般灌药,才生下这个娇弱可怜的孩子。   待他长大些,她又是百般呵护,生怕这艰难的世道再给她一重打击。   索性他小灾小病不断,还是蓬勃地长起来了,像这后宫中其他娇贵的花一样,颤抖着,让她怎么能不心疼怜惜。   你说他怯懦,可他一年到头也少见你几次,更遑论亲近你,与你培育父子亲情。   皇上把他们当什么了?   侧过脸看垂首闭口不言的太子,皇后又是一恸。   她不顾自己散乱了的发髻,抱住自己的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双杏自娘娘扔书时就到正殿门口示意宫人退远,这宫里的人比她后天修炼的敏感得多,听到风声就几乎退得没影儿了。偌大的一个宫,好似只有他们三个人存在,显得有些空旷。   她轻抚胸口,幸好人总是惜命的,看见主子神情不对就都退得远远的。不然让人听闻皇上刚离开中宫,殿内就碎了一套茶具,还不知道会传出多难听的话来。   这种不敬天子的丑闻,纵使娘娘是皇后,也难逃人言和攻讦。   娘娘境遇本就艰难,但保不准还能有更糟糕的境地。你以为自己低无可低,却不知底线还远得很呢。   殿内皇后又气又恨,想起自己仍是闺阁女子时,本以为那是束缚,却成了她迄今为止最自由的时光。现在,她贵为皇后,却连自在地摔个东西都做不到。   她口不择言道:“他每天犯浑就罢了,又何苦来为难我的景儿。”   双杏捂住嘴,这个“他”不用细想也知是谁。她应是不该听不该言,又不能眼睁睁看娘娘讲下去,急得脸都红了。   怀中的太子比寻常七岁的孩子还矮些,乖巧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拽了拽母亲的袖子。   皇后知晓再怎么骂那人,也不会增添一份快意了,触及双杏骇然劝阻的眼神,话也渐渐低下去。   一时之间,双杏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娘娘在她心里一向是平和温柔的,她第一次听到娘娘说出这样的话。而小小的太子那么沉默着,隔绝于巨大的冲击,像过去的自己。   可惜她没有太子那么幸运,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母亲护着她、给她遮风挡雨了。   宣泄只是片刻,娘娘面上就恢复了常色,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只有一地狼藉展示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双杏知道自己该退出去了。   从殿门口往里望,母子二人相互依偎,像一幅静默无言的画。   茶水间的小宫女们面色俱是沉寂,想来也是,她们一年到头未曾得窥天颜,有的是第一次瞻仰到皇上的仪态,却是雷霆一般。   但也有几个稍大的宫女似羞非羞,眼神扫过就知道心思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些人里也包括安兰,对上她的眼神,双杏心里咯噔一声。   她美目轻扬,拉住双杏便问:“这殿内……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话间毫不避讳,也不看身旁小宫女们也都面带好奇,支棱起耳朵。   且不论双杏并不详细知情,只能大致猜到皇上是来看太子,却中途动了怒,就算她知道内情,也不愿这么与安兰说了去。   她眼底的欲望让她心惊肉跳,她却不知该拉住她还是厌恶她。早上她们间罕有的交谈和关怀让她感到温暖,可没想到这份温暖维持不过两个时辰就变了质。   压住胸口传来的烦闷,她轻轻抚上安兰的手,将那玉掌从自己身上褪下,答道:“你别管那么多了,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再说,主子的事情,又岂是你我议论的。”   安兰好似毫不羞恼她的抗拒和不客气,她被另一种感情熏红了脸。她的眼睛还是直直盯着双杏,似乎不等到一个回答不罢休。   还未等双杏再回她些什么,殿内传来娘娘的唤声,打断她的思绪。   声音带着些尖锐和颤抖,传服侍之人,传太医。   双杏离殿后,皇后抱着太子,却久久没有感到他有动作。她以为他因为被父亲训斥而不愿说话,但直到他鬓边都是冷汗,他也没有抬起头。   她慌乱捧起她的景儿的小脸,看见他本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睛请阖着,却不是逃避,而是不堪重负。   太子身体弱,却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自从知事后,就没在生病时在她面前展现出难受。   但怎么能不难受呢,她是他的母亲,与他母子连心。他的痛,转到她心里时时,还要再加诸一倍。   现在这个孩子,一言未发,就直挺挺昏了过去。   太子先是惊悸,又是高烧。引得这一宫的人都乱了起来。   快到傍晚时分,太子的病情稳定下来,高热退了大半,已经能睁眼和娘娘挤上一个虚弱的笑,说上两句话。   中宫的慌乱才渐渐平息。   也不怪整宫都这么紧张,即使是宫里的孩子,七八岁也是容易夭折的时期,更何况太子本就不足。一场高热、一次受惊,都能轻易剥夺一个孩子的命。   但太子的病状要怎么写呢,受惊致病是事实,这次太医也不敢舞弄些什么邪祟入体了,连惊触龙颜四个字都不敢碰,索性将其归成先天不足影响。   合情合理。   双杏与安兰在侧殿供宫女休息的厢房坐下。早上就碰上皇上驾临、太子惊病,虽是不至于让大宫女贴身侍疾,但传上传下,仍是大半天未喝上口热水,自是有殷勤识眼色的小宫女填好热茶。   嫩绿色茶叶随着热水打旋,白雾飘起来,若不是这白雾,久处温暖的正殿,真让人忘记了现在是冬日,昨夜还下了好大一场雪。   她们都累惨了,这累不仅是身体上的累,还有心上。她们都忧心祈祷着太子没事。皇上仅有太子一个子嗣,太子若是出事,波及的不仅是中宫一宫,还会有殿前朝政。   现在心口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一半。也不对,应该说是有根绳子拴住了那块石头,但是下一步行差踏错就丢掉一切的恐惧,只要你在宫里,就永远无法逃脱。   双杏呵出一口气,还未等安兰雀跃着,再问她什么,小宫女领了一个人进来。   常有德被宫女引进侧殿内时有些拘谨。   师傅一朝落下,旁的有心人连同段荣春的份一起踩他。虽然他还没被揪出错,也打个几十板子,但差事也是极多极麻烦。   那日在废宫见到穿淡蓝色宫裙的双杏,他打听了许久。好在像双杏这样年轻稚嫩的大宫女在宫中并不算多,他顺着路在中宫下人里问了一番,就知道她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虽然惊于她竟是一向厌恶宦官的皇后麾下宫女,但想到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师傅也被她照料得极佳,他便不愿意再细想,以为自己和这宫女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他本就不是灵活的性子,如果不是事情紧急,迫不得已,他也不会来找她。   常有德紧张地拉双杏出殿门,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也没敢用正常声音说话,而是贴近她耳朵,极小声地耳语了一番。   今日下午他办差经过废宫,想着进去看一看师傅,却发现那窗户被风雪吹开了,师傅躺在榻上面色发红,再一摸额头,竟是滚烫。   他想照料师傅,也力不从心,若是他被人抓住把柄,就连拿些东西都做不到了。只好趁空当腆着脸来找双杏,求求她能不能帮忙照看师傅一晚。   他说话时没有丝毫埋怨,毕竟病人身体本就脆弱反复,没人能做得到尽善尽美。论付出,他实则还比不上这个素不相识的宫女。   常有德说完话就匆匆走了,留下双杏怔然。   回到侧殿,安兰笑道:“我看这个太监倒是蛮有意思的。”   这话说的没错,安兰在这宫里见过的太监,要么猥猥琐琐,要么冷酷得吓人,哪里有这样扭捏傻气的人。   双杏没回她这句,而是急冲冲地抓过身,攥住她的手。   在她惊诧的目光下开口:“今晚,就一晚,与我换班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段公公:劝你赶紧放我出场   作者:了解!   (阅后)   段公公:??? 第十一章   虽不解双杏的焦急,安兰还是握了握她的手,答:“这又有什么难的?你要换就换吧。”   又笑道:“那你回来时,可要跟我讲讲方才殿中......”   双杏觑她一眼,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她是这么固执。她慢吞吞回道:“除了这个,旁的什么都行......要是你非这么讲,我就不和你换了。我要找别人去。”   安兰看她脸上的羞恼之意,停了笑,她明白她一心向着娘娘,断然不会透露殿中之事了。她也不愿意再让她直面自己不可言说的心思。   但她其实还真的有问题想问双杏。   想问她这一月为什么总是匆匆忙忙、早出晚归,又为什么黯然神伤。但想来她也是不会答的。   安兰闭上嘴,就看着双杏匆匆忙忙得,连小宫女刚给她们提来的晚膳都不吃一口,就急着要走。   中宫刚刚才松懈下来。娘娘一心系在爱子身上,却也要考虑自己本就孱弱的身体,双杏便自作主张为娘娘叫了晚膳。   看着主子用膳,下人们也终于歇了一口气,纷纷提了晚膳来用。   她们这些大宫女比底层宫人还惨些,底层宫人还能寻着空档拿点心垫垫肚子,她们就在皇后太子近前服侍,从早上到现在都抽不出空来。   安兰往双杏怀里塞了一包顶饱少油的点心,双杏感激地向她一笑。   ......   通往废宫的小道上,一盏宫灯明明灭灭。   双杏已经轻车熟路,她手里拎着一个包袱,那包袱里装着一坛烈酒。这轻车熟路,指的不仅是对通往废宫的羊肠小道,还是对于段公公的照料。   许是因为昨夜有大雪,今日的天气还算晴朗,晚上时分也月明星稀。   就是这路实在是难走了些。   通往废宫的路,本就没人管。自然路况也随天变化,下雪时,就积满了雪,出了太阳,雪化了,就又泥泞不堪。一层冰堆着一层冰。昨夜大雪漫天,使得这路况更严峻了些。   一时不慎,双杏踩空了一丛雪堆,整个人向前跌去。   呼......还好包袱没有落地。   双杏咬着嘴唇从地上爬起,捡起跌在一旁的宫灯,灯殷上雪,比方才更暗了两分。   衣裙上的雪扑一扑就好了,严重的是她的膝盖。   受伤总是凭借着一股巧劲,虽然裙子没跌坏,她却能感觉到膝盖一定已经被磕坏了。   那股刺痛,被风一吹,又成了麻木的感觉。   ......   段荣春觉得口干舌燥。   他缓慢地睁眼,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但实际上他也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究竟在何处。   昨晚......或许是昨晚吗,他最后的记忆是那一弯月芽儿,它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假意温柔着,在他心里填上了一个缺。   那是他从来没感受过的感觉,他从没遇见过这种无缘无故的善良和付出,于他而言,所见之处更多的是冷眼、嘲弄、落井下石。   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天真无邪,未曾怜惜的愚蠢善良,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拉住他、守护他。   但那又怎么样,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认命了。无论那个小宫女怎么向他倾注心血,他也灰心丧气。   那扇门,曾经向他敞开,又轻易地将他扫落。   热。榻下好像有一团火,正在将他灼烧。他想不起那个小宫女了,思绪却飘起来,被带回很多年前。   入宫前,他也是个顶普通的平常人。生在六月夏日的炎热时节,循规蹈矩地过活。父母也是庸常之人,家中有些余财,供着他读书,盼望着他未来可以高中,光耀门楣。   很简单的生活,也会很简单地破碎掉。   在父哀母亡、家财散尽的时候,在他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他满不在意般地进了宫。排队的男孩中,有人哀哀哭泣,有人懵懵懂懂,只有他支棱着头,垂着眼,是平静的。   多年前他父母所期望的得见天颜,他的确也做到了。不仅如此,他还能置喙皇上,能暗中左右皇上的意思。   可在他站在宫门前,已经要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他也设想过会有人拦下他,告诉他日子哪有那么轻易就结束。可是没有。   一个人的坠落,无论是哪个方面,□□还是精神,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都和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滴水一样平静而自然。   进宫后,他做了几年最底层的洒扫小太监,起初还会郁郁于自己的残缺,即使他在人眼中是“自甘堕落”,成了一个不完整的男人。   但繁重的活计让他连自哀自伤都做不到。   他切得晚,十四岁的少年已发育了,难度就比小孩子更高些,一个不慎,就难免伤到他。那两年,每逢阴雨天他的骨头都会剧烈地疼。没资格寻太医,他都是靠紧咬牙关撑过来的。   进宫后的第四年,他投奔王显麾下。王公公喜爱好颜色的太监,徒子徒孙间的腌臜事不知凡几。段荣春处在风暴的中心,试着保全自己,向着权势进发。   他只又用了五年,就扳倒了王显。那人没想到自己竟被个还没得手的玩意儿压垮,死前怔怔看他,目眦欲裂。   而他呢,是冷冷一笑,令小太监为干爹献上鸩酒一杯。满怀诚意,送君归西。   再登一步,与黄琅争锋......   一切不过十余年,是如梦又似幻的十余年,只是微微撼动,一切皆又化作泡影。   面朝天,背离地,脚踩云间,却訇然坍塌,如坠深渊。   他应该怎么样,他应该......   那天在慎刑司,听着板子挥在肉上的噗嗤声,他也是这么回想的,他怕的是失势失宠吗,不,不是。   原来他怕的是......无人陪伴。   影影绰绰,他又感到一双手轻柔抚上他的额头。   它关上了他心中哀恸的阀门。   段荣春额头滚烫,心也滚烫。   ......   双杏到了小院,发现屋内已经被小德子收拾过了。   段公公好好地躺在床上,不过原本被掖好的被角松散开了,想来是小德子碰散的。   窗户被闫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双杏狐疑地端详那枚窗闫,本不该脱落的,又怎么会......   可追究这种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榻上还残留着堆雪,雪化了一大半,濡湿了床榻,在烛光中亮晶晶地闪烁。那便是是段公公发热的罪魁祸首。   虽然小德子话中并无埋怨,但双杏还是心里涩涩地,既是为段公公的病情担忧,又是为自己的粗心而愧疚。   她伸手抚上段公公的额头。床榻上的人烫的像火炉,面带红晕,低低呻|吟。   凑近听那呻|吟,其中混着断断续续的短句,像是被梦魇住了。   乍然下,双杏竟有些惊喜。既然会梦语,那便是恢复了意识,离他醒来应该也已经不远了。   毛巾一条条地换,段公公身上忽而摸起来烫手,忽而又冰冷得吓人。但唯一不变的是热汗冷汗淋漓,一刻不停。   出了这么多汗,人几乎都要脱水了。双杏又煮了一壶开水,吹温,用汤匙喂给段公公。   今日太子生病,娘娘定是没心情寻她,既是如此,只要明早早些回去,她在这里守一晚也无妨。   怀揣着这个心思熬到深夜,为节省蜡烛熄了烛火,双杏止不住地开始打瞌睡。   小小的身子坐在床前的矮凳子上,随着呼吸一阵阵的往前点头。   起初还能控制下,在发现要睡着时掐一下自己。但过不了几次,连下手掐都没力气了。她的手原本很白嫩,但现在既是洗衣受冻,又是悲惨挨掐,几处红紫,可怜得很。   双杏晕晕乎乎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竟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她梦见梦里的段公公也生病了,但他还是受人尊敬的时候。一众小宫女小太监挤上挤下,拼着命要抢过来一个在他眼前服侍露脸的机会。   双杏醒来时,想起自己被挤到一旁,连段公公的衣角都触不到,竟是有些委屈。但委屈也褪去时,她就有点为公公抱不平。   同样是生病,今日太子高热,整个中宫都人心惶惶,上下奔波,试药、换太医,每个细节都要仔细雕琢。哪里像段公公,难过了这么久,除了小德子也没人来关心。   她撅着嘴,竟然不知道到底怎么才是好的了。   眼前段公公已经停止梦语,脸上红晕也褪去了。   她又喂给他半杯水,看水他小口小口消失在他缺了血色的唇,视线却逐渐被他身下的床榻吸引。   看起来那么舒服......她就蹭个边......   她越靠越近,最后整个身子都倚靠到榻沿上了。   第二天早上,双杏骇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这废宫待了一晚,还染指了段公公的床榻。   双杏紧张地撑起身子,想蹑手蹑脚地逃下这张床。   不经意回头一看。段公公还好好躺在床上。   但倏忽眼前一花,目光所致,是他失水的唇,和漆黑的眸。 第十二章   双杏怔了一下,眨眨眼,看见的还是——   那失水的唇,和漆黑的眸。   段公公后背垫着个枕头,斜倚在床头。而她惊吓之下支起了身子,两个人靠的很近,激动时彼此的一呼一吸都能感到。   意外撞进他的眼神,双杏感觉有张网,网罗住她,让她无处可逃。   她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段荣春也沉默着,一言未发,只是眼神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好像要看穿她。   她也的确要被他看穿了、烤干了。   八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以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   当年的段荣春,是沉默中带着一丝郁然的。初次见面,他站在王显身边,神态淡漠地捧起那道黄色圣旨,眼神扫过跪伏的余府众人,除了眼中郁然,没有怜悯,也没有幸灾乐祸。   那是她在那个血色雪夜唯一看见的净色。   双杏假借下人之女的名义逃过一劫,回首望她曾经的家,只剩下梦魇般的、火光中吱呀作响的家。   身旁只有他。   她后来曾经埋进去像小兽一样哭泣的那双手,牵着她,走出那个长夜,却走进了另一个永远寂静的深宫。   这几年,她也想象过无数次,再次相见会是什么样子?她会长成大人了吗?能勇敢告诉他这些年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吗?   那份大而无畏的勇敢,是余杏娇拥有的。她敢把一份拙劣的礼物扬起来,劈头盖脸地扔过去,才不去在乎对方要不要。可双杏不是。   傻吗,就因为很多年前的几次相遇,把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面,也想为他遮风挡雨,也想为他赴汤蹈火。   段荣春没有说话,屋内只有寂静。她带着尴尬发现自己的动作还半起不起,支棱着脖子,撑起胳膊。   蠢得很。   双杏有点尴尬,还有点悲伤。像是昨晚的那个梦折射进现实了。   虽然现实没有挤走她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也没有高高的门庭、深深的宫殿,她每天都能碰到段公公,但她是自己要走的。   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他未醒时,日日祈祷着段公公醒来,但他真的醒来的时候她却不敢了。   在她想象中最美好的方式应该是,某日,她匆匆来到废宫,却发现段公公身体痊愈已经离开了。到时候的她可能有点怅然,也带着遗憾,但这些都会被其他的感情补全。   他们不必再相见,她不求能获得他的感谢,只想默默地报答回去,也能使一段人生被改变。   改变。   依双杏来看,的确有太多的改变了。段公公与八年前相比,身高容貌没有什么变化,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全然不同了。   那时候的段荣春,像是一把剑,带着忧郁。但现在的他,已经全然是一柄鬼魅的匕首了。   危险,诱惑,总是在一念之间。   作为一个病人闭上眼时,他脆弱的样子还彰显不出什么。如今一朝醒来,睁开眼睛,从那眼中透露的冷酷无情让她触目惊心。   这八年,她只能捕风捉影,在宫人的流言中拼凑出一个段公公。但最近两年,宫人畏惧他,连流言都少少传递,除了每日在寝房里等待着她的女红活,那些倾注了她过去年岁的香包以外,她几乎失去了与他所有的关系。   应该逃的,如果是往日的她,早就在看到他的第一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那是她进宫后学到的第一重守则,也是最重要的一重。嗅到危险。   但现在她不想推诿,不愿逃跑。只是心甘情愿地留在原地,任君采撷,——至少段荣春是这么想的。   明明她的脸色都变了好几次了,段公公还是没说话。   双杏想要摆脱这诡异情景,抬起胳膊,悄悄往后挪小腿,准备先下榻再说。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段荣春伸出手,圈住她因为一直支撑着身子而泛红的手腕。   他的手是暖的,也不枉她昨日尽心尽力照料,双杏想。   骨节明朗,十指如玉,轻轻叩在她手腕上,握住一圈还有一个指节剩余。   相比之下,她的手就冷得多了。她本来也是温暖的体质,无奈昨夜在雪里摔倒没有处理不说,还占着这床沿睡了一晚。再热的身子受不住。   段荣春的手阖住她的手腕,触及他掌心的茧子,双杏觉得又热又磨得慌,像是有小虫在心中不住地噬咬。   两个人都很白,想要对比肤色就如同两块玉石的碰撞,只不过段荣春显得色调更冷些,她暖些。   他却料定她不敢动一般,老神在在地看着她。殊不知双杏不挣扎不是因为他太强,而是看他还虚弱着,怕伤到他。   双杏还是挣了一下,试图忽略腕上那陌生的热。   她现在才感觉到膝盖上的痛,昨晚被她忽视了的麻木刺痛一下子全回来了。   既怕顶到膝盖,又怕压到他伤口,左支右绌。   段荣春早上醒来时,只觉得病也一起醒了、走了。那种昏头胀脑的感觉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高热发冷交替离开了他。   汗发下来,只觉得身上爽利得很。   他看着眼前的小宫女,虽是知道她应是哪个宫里的大宫女,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她实在是小,小,稚嫩极了。   望过去,像一汪清水。   这汪清水现在蹙着眉,想挣开他手的桎梏又不敢挣,轻轻动了下,还要抬起头看他的脸色,生怕他有什么不虞。   他眼尖,看到小宫女的宫裙上氤上一抹红色,极浅极淡。迅速松了手,动作间还带着一丝慌。   感到段公公松开她的手腕的第一瞬,双杏就立刻跳下床榻,跌坐在矮凳上,捂住膝盖,面上惨白。   段公公从榻上向下看,看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明明两个人中,他是昨日被她扒得只剩下一层中衣,衣衫不整的,却显得比她还自在、威严。   他眼神触及她膝盖处的宫裙,双杏听到了他时隔八年,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膝盖,上药。”   她怔怔然得,傻气得很,好像听不懂他说话一样。   他久卧病床,又高热缺水,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不像她印象里其他太监那样尖细。是了,其实在八年前,他也没有跟自己讲过几次话,很多东西都是依靠自己的臆想。   那声音沙沙得,穿过她的耳朵。   段荣春好脾气地再次重复:“膝盖,上药。”   双杏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自己膝盖。   膝盖前的宫裙已经殷上了点点血花,是她刚才乍惊乱动产生的二次伤害。隔着裙子摸了下膝盖,没摸出什么来,倒是让伤口感触到衣裤粗糙的质感,引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摔的后劲,未免也太大了。   段荣春想她对他极为关心,料理他的伤势,屋内很大可能配备了伤药。可看她现在的样子,真是傻极了,完全不复照顾他时的细致关怀。   还想哑着嗓子重复第三遍,就看见那个小宫女站起身,好像不知道疼一般,飞速地跑到床尾拿起一瓶药,又坐回矮凳子上,支起一条小腿,痛快地把裙子撸了上去。   也未免太随性了些。   但看来是没真的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男人看待。   双杏却没想那么多,听到段公公与她说话,她不知道是多高兴。那些自我怀疑和烦恼统统退却。   她觉得方才的自己真傻,傻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说要上药,那便上啊。她爽快地撸上去一条裤腿,白嫩的小腿撑在床沿。裤腿揭开时,“撕”一声,两颗血珠顺着小腿肚滴落。   倒也没有避嫌一说,在她心里,公公是可信赖之人,上药这般的正经之事自是不必避讳。   段荣春的眼神顺着她的动作变化,看着她拿一方干净帕子擦了擦滴落的血珠,一边轻轻倒抽凉气。   看不下去。   双杏就眼睁睁看着段公公竟然从榻上坐起,撑着下了地,前两步还有些艰难,后来除了稍跛外与常人无异,比伤了膝盖的她还好些。   噢,原来是要喝水。怪不得刚才都不与她说话,嘴里应该是太渴了吧。她又有点埋怨自己太过粗心。   这厢段荣春仔仔细细地漱过口,又将头发认真理了理,才转身看她。   她坐在矮凳上,吭哧吭哧给自己上着药,却一点不像照料他时那样,反而粗心得很,手不停地抖。   这也不能怪双杏啊,给自己上药,能不疼吗。   段荣春望着她,这方小屋四处皆是沉寂,唯有一缕清晨时分的阳光准确地照射在她身前。   他醒过来了,看见她,那把娇嫩的、易碎的、狡黠的小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公公真是扮弱一把好手   段公公:呵呵   谁能想到公公不开口只是因为没漱口(微笑) 第十三章   段荣春在望着她,双杏却浑然不觉。她呆呆地撑起一条白嫩的小腿,脸上挂着痛意,眼中盈了一汪泪水。   染着几处红印的手一抖,碰到膝盖上的伤口,痛。   膝盖撞上旧伤未愈的手背,痛上加痛。   段荣春看着双杏的狼狈,她生动的样子和他在昏迷中隐隐约约感知到的重叠,却更鲜活。   不过除了凶巴巴、幼稚以外,还要加一条蠢。   他咽下这个“蠢”字,从喉咙滑到胸口,最后稳稳落进肚子里,如同什么珍馐美味般。   与他往日仰着下巴冷笑骂道的“蠢东西”全然不同的、更具缱绻意味的一个“蠢”字。它仿佛真的像字面一样,是稚嫩春天的幼虫,是他本该厌恶,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的奇妙之物。   段荣春饶有兴味地看着双杏的动作,她颤着手,眼里凝满了严肃。碰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再碰一下,眼角泪花闪闪地都要溢出来了。   阳光比刚才偏移了些许,现在已经完全把她笼罩。她的侧脸逆着光,两缕碎发掉在白皙的脖颈上,整个人像一幅静谧的画。仿佛正焕发出一种温柔又温暖的力量。   这些天她清减了许多,下巴已经有了一个尖尖的弧度,预兆着少女必经的蜕变,双腮丰盈却不赘余,显得一双杏眼更像含着一汪春水,唯有挺翘的琼鼻还能看出一点肉。   段荣春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盯着这个小宫女。他见过的皇上后宫里的莺莺燕燕、拖出去的碍眼的各式宫女,没有不美的,也没有不向他献媚的。   她们或是看重他的权势,或是想让他在皇上身前美言几句,纷纷收起眼底的嫌恶抗拒,惺惺作态。   似是终于忍受不下去双杏自虐般的行径,段荣春轻轻咳了一声,跛着足走到她面前,心中略有些不满他走起来还不够之前从容。   双杏还在努力奋战,眼前却倏忽出现了段公公的手。他好像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手掌朝向她,掌心上淡肉色的茧子和冷白的掌色搭配起来并不难看。   双杏不解。眼看着那手掌又轻轻晃了晃。   她右手还拿着伤药,便尝试着把左手放了上去。   触及他掌心带着的些许的粗粝,烫得她一惊。   明明是碰过的,还伏在他掌心哀哀哭泣过,甚至连他的身体她也曾经擦拭过,但双杏却觉得这一瞬有很多东西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段公公躺在榻上时,她可以把他当作一个物件、一个符号,摒弃掉无谓的羞怯。但是此时此刻,段荣春好生生地站在她身前,会呼吸,会说话,亦会动作,让她的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心虚不已。   她听见段公公又轻咳一声,沙哑着嗓子说:“药,给我。”   嗓子中像是含混着沙砾,连轻轻咳嗽都让人听得难受不已。她连忙像是甩烫手山芋般把药塞进他手中。   段荣春嘴上说着要药,接到药后,另一只手却没把双杏的左手甩开,却也没攥住那只细腻,还是把手保持成斜着抬起的样子,心下满足地感受那只小手不适应地颤着。   双杏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脸上染上一层尴尬的羞恼之色,刚想把手抽回来,段荣春却顺势把她拉上了床,自己坐在矮凳上。   他坐在矮凳上,神色专注地扣住她的脚踝,时而摁住她因为不耐而不住退缩的小腿。虽然他大病初愈,怎么说身体也要礼节性虚弱下,但看他的样子,手不抖,眼不花,做得竟是比她还要好得多。   伤药精准地洒落在她伤口上,刺痛好似也褪去了许多。   双杏看不见他低垂的目,只感到他神情莫测的样子,浑身的危险性和锐利也随之不见了。整个人更贴近在病榻上乖巧的那个人。   伤口处是淡淡的麻和丝丝缕缕的痒。   她觉得,这样隐隐约约是奇怪的,她不应该轻易地让一个外男帮她上药,可男女大防因为两个人的身份变得含糊了起来,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也让她搞不清楚。   算了。她还帮他擦过身子呢,这不也是收回一点利息吗。   段荣春为她上好药,抬头寻觅包扎用的干净细布。双杏趁他眼神四处逡巡时发觉他的眼神变了。   虽然仍然是漆黑泛着火光的,中有天罗地网,只待将你捕获。却比他刚醒来时更有情些,没那么吓人,也没那么冷漠。   没那么冷漠,是针对他而言的,而不是和常人对比得来的。   现在,即使是在这么个废宫冷院的陋室,他衣衫凌乱地坐在破旧矮凳上,神情却依旧淡然矜贵。让她难以想象,除了前些日子她窥得的脆弱失态外,他还会有什么时候失去体面和理智。   段荣春忍着下半身的疼,坐在矮凳上面,衣服单薄。   他曾经与人叩头下跪,却从未帮后宫女人脱靴穿袜、贴身侍弄。可此时握着双杏的脚踝,仔仔细细地包扎着,心里没觉得屈辱恶心,只觉得那把月芽儿似的钩子又出现,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几朵血花蹭在他的手上,淡红色和白玉色对比,竟然有种诡异的美。   就是这个时候,他的冷汗才姗姗来迟。   双杏看他额头和脖颈都泛出冷汗涔涔,涨成粉红色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担忧的神色。   面对段公公,她是有些怯懦的,但关心还是占了羞恼的上风,嘴唇嗫嚅,开口道:“段公公,还是给我吧。”   段荣春动作未缓,整个人带上几分执拗,低声道:“不用。”   他想她应该也不会放弃,索性抛出问题,引得她注意:“你既是知道我是谁,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字?”   双杏轻咬舌尖,想把那个尘封了许多年、她也明明忘却了许多年的“余杏娇”咽下去,却还是蹦出来一个“杏”字。   她磕磕巴巴得,脸上也随之恢复艳红色:“杏……我、我叫双杏,”又想要掩饰一般,絮絮叨叨增添了很多有的没的,“我是中宫的宫女,啊,无意、无意的时候在这里看见了公公……”   他未发一言,只是用怜悯又好笑的神色看这欲盖弥彰的小宫女。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双杏心里,段公公超级厉害,不好的片段她都会选择性忘掉(x)   今天又是满课加头疼(物理上)的一天,接下来是超~级~恐~怖~的考试周,明天会更长!   试着放了一个预收,大约下一本开?不过写完这篇应该也要蛮久的了。   感谢各位朋友们,么么哒~   ------------------------   读者“酱油糖”,灌溉营养液 +5 2019-06-14 01:47:59   举起这颗酱油糖小宝贝!要早点睡呀! 第十四章   段荣春扣住她的脚踝,像是猎人牢牢地缚住落网小兽。   他看着她的伪装、她带着怯意的假意逢迎,那种程度的谎言对于他来说明明是一戳就破,他却没有被欺骗的愤怒、被应付的羞恼。   若是往日,他会惩戒一切大胆到敢欺瞒他的人,直到他们收起尾巴,尊重、畏惧他,再也不敢欺上瞒下。   可现在……段荣春什么也没说,就那么安静地欣赏双杏倏忽变得艳红的小脸,看她口中吐露出一些有的没的,时而闪现心虚和歉疚的神色。   双杏声音越来越低,想来自己也是知道所说之话的不着调,却不知道怎么找补。   心虚,再叠着一层心虚。   她收了声音,抬头偷看段公公的神色。段荣春已经收起了眼中氤氲着的怜悯和好笑,好似听得很认真。漆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膝盖。   如果说刚才那捧阳光不客气地打在双杏身上,现下就更不见外地将段荣春也笼罩了起来。   暖,刚才还没觉得有这么暖。   双杏的身上好像也苏醒了,随着光照回温。   她端详被阳光笼罩的段公公,他现在难得神色恬静。她发现其实他的眉毛颜色很深,和苍白的肤色对比却并不突兀,鼻梁也挺直,如果他不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眼神放射冷光的话,其实是略显文弱的长相。   长大些后,因着处于深宫中,她见过的男人不算多。很多太监,一些侍卫,还是孩子的太子,和仅此一位的君王。   皇上是英朗深邃的长相,虽是被丹药掏空身体,却还是有一身英武气度,也怪不得那么多宫女姐姐趋之若鹜。将皇上排除在外,和那些木讷粗鲁的侍卫比,段公公无疑是俊俏的。   可宫里的人恨不得将他描述得恶毒猥琐,凶如夜叉。   大概,因为他平日的确太凶了,别人不敢看,也便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吧。   在光下闪耀着的,他的白发……那几缕华发夹杂在他鬓间,比他躺着时更加明显。   双杏心中涌上来一股心疼,她再开口:“段公公,您一定要好好养病。再……再回去。”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伤害你的人都好好看看。   至于什么“回去”、怎么“回去”,她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定然是不能在废宫冷院中了却残生、在污浊中挣扎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段公公回她话了。   他也抬起头,目光和她的正撞上,她看着他眼底有碎成颗颗亮点的阳光。   段荣春嘴唇翕动,淡淡道:“回去做什么。”   “回去……总之会更好……”   他的声线还是喑哑的,音量却提高了些许:“现在就不好吗。”   又接,语气中有一丝极为隐晦的怒:“还是说,你是希望我带你再攀上……”浑然未觉这话已经默认将这小宫女与自己栓在一起。   双杏带着点慌乱,委委屈屈地打断他的话:“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盼着你能好,你那么好……不应该……”你是我心中很好的人,配得上更好的地方,不应该就这么沉沦。   沉默了片刻,他懂了她如表白般的未尽之意,低头竟然笑了一瞬。又觉得她的确是善良又幼稚,与素不相识、只凭借听闻了解的人就能说出这样的话。   双杏看他的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笑。不是奸事得逞的冷笑,也不是得志的佞笑,它只是一个最简单、最单纯的动作。   段荣春包好了她的膝盖,撑着床头站起身,既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跟她解释,轻声说道:“这事暂时还是不要说了。”   心中却是极烫极熨帖,首次出现了让他也堪不破的感受。   双杏也不知说什么好。看窗外这天色,她是须要回中宫当值的,就怀着万般思绪与他告了别。   竟然带着分释然:她终于能逃了。   双杏含含糊糊的把嘴里的“再会”吐出,却再也不似第一次踏足这个冷院时的自在。   没想着等待他的回复,她便出门回宫去了。这次她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没从外面把门闫上。   她走出院门时,丝毫没觉得那个男人在她身后的眼神。   段荣春有什么眼神呢,他眼中依旧古井无波,再往深处探寻也找不到什么涟漪。可是他的心中却笃定着,誓要摸透这捉摸不定的感觉。   所幸双杏惊醒得也早,段荣春与她也没有浪费什么时间,走在回中宫的羊肠小道上时,天也才算是微微亮。如果脚步再加快,她甚至能赶得上叫安兰起床。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也就那么一两刻辰光,她回忆起来却不由得捂紧胸口,试着加快脚步,觉得和段公公相处的一瞬就能抵得上平日里一个时辰了。   难熬,又显得那么奇妙。   绕过昨夜绊倒自己的雪坑,提着灭了一半的宫灯,双杏顿时觉得它也显得那么可爱。   膝盖的痛时隐时现,虽然伤口处包扎得温暖适宜,可这早上的猎猎寒风吹得她打寒颤。既是浑身都提不起劲来,走路速度自然还不如往日。   待她走到了中宫宫外,已将要是宫女们起身洗漱的时间了。   双杏拐着七扭八歪的弯,从侧院子处的一个小通口进了中宫。那个通口在树丛的隐蔽处,是宫人中偷偷流传的处所之一。双杏第一次试着在这里通过,脸上难免带着好奇。   俯身通过这通口,她直起身后感觉到心惊又感叹。在本该戒备森严、后宫之首的宫中还能有这样供人出入之地。   可她虽然对娘娘忠心,可是也不会向上通报这般事情。   是人就会有私心,主子有主子的烦恼,下人也便有下人的喜怒哀乐,两方人互相依存又彼此对立。   就好像经过了整夜的漫天大雪后,在小宫人眼中,这场雪的记忆是午夜时分就开始的费力清扫,而对主子来说,只是细细薄薄的一层漂亮雪花。   想到娘娘,双杏心中满溢的轻盈感觉又消褪了,转而被另外一重愧疚和羞瞒取代。   她心中的赦免还没有来到,她更是不确定它究竟什么时候能来到。可这是无法避免的:当一个人进行了什么抉择后,就注定要承受心灵的煎熬。   双杏走到侧殿厢房时,安兰已经起身梳洗过了。她玉似的脸上带着焦急,踱着步转在厢房门口,头还不住地往外探。远远看见有人来,近里看清却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使她眼中凝满了失望之色。   待双杏走近了,安兰的神色乍变成不可思议,又转换成了又惊又喜。   她先是拽住双杏,生怕她又跑了般,再上上下下打量了双杏一番。看到她宫裙上血迹时骇然地叫了一声,又看她郁郁的神色,语带紧张地问:“你怎么了?竟然弄成这个样子!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双杏看她真诚发问的眸子,她言语中已经没有了她大半月前等待双杏晚归时的冷意和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  双杏:做大做强!   段公公:不了。 第十五章   双杏也将手附在安兰抓住她袖子的手上,把安兰拉进了厢房内。   她顺手把宫灯放到屋子中央的小桌边,便拉过两个绣凳,扶着安兰坐了下来。对上安兰不似作假的真诚的眸子,她心中甚至有点感动,连带着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一向以和为贵,与安兰相处时也常常相让,却还没想象过真的有这么一天被这个坏脾气的姐姐真心接纳。   双杏脸上浮现出一个乖巧的笑,却还没回她一个字。   见她不说话,安兰嘴还不停:“你快说啊,别这么晾着我,让我着急。”同时竟然急促促地上手拽双杏的裙子了。   双杏无奈,让她关上门,又当着她的面把裙子撩开,撸上一截裤腿给她看膝盖处包扎好的伤口。   她开口解释道:“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说罢就继续乖巧地笑,言语中却丝毫不提自己一晚是去干了什么。   安兰见她的样子,也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什么都没问,反而关心她是否要换件裙子,不然一个失仪是跑不了的。   眼看着时间要赶不及了,她的衣服却拿去浆洗了还没回来。安兰翻出一件自己的大宫女服,借给她穿。   刚领回这批衣服的时候,双杏曾好奇地跟安兰比量过,这淡蓝色裙装裙长比双杏自己的尺寸长了两寸,腰处却窄了一寸,与安兰相比,自己是又胖又矮,引得安兰笑了她许久。   若是大半个月前,双杏穿上这件裙装一定会显得鼓鼓囊囊、不伦不类,但经过这个月身体的奔波和心灵上的焦灼,她换上安兰的裙子竟然正正好。   腰处丝毫不显得紧,竟是比她自己的衣服还合贴。   就是裙角离地低了些,安兰见了快手快脚地拿来针线包,挑出同色细线将裙角翻上些许缝住。线脚有些粗糙,一看便是不常做针线活的。   她可不比双杏,是日日夜夜都想着怎么进修针线活。她的女红差得很,针线包在角落落了灰,也不一定一年能拿出一次。   双杏站起身,在安兰身前转了一圈,待安兰脸上泛起一个满意的笑才停身。   安兰看起来兴致很高,把厢房的门落了锁,拉着双杏赶上去中宫正殿的宫女队伍。   安兰拉着她熟练地混进去。与双杏同寝前因着没人叫她起身,自己时常误时辰,这种事做的很多。   看着安兰狡黠的笑,双杏觉得她人还要比她表现出来的坏脾气再好一点,像她这样的人,就是愿意把一切好的都给自己认定的人。有时候既让人讨厌,又不得不喜欢。   双杏看自己正穿着的宫裙,裙角绣了一片精致的兰,现在只露出半片,这是当时安兰让她帮忙绣的。   宫中规矩既大又不大,只能说一切都看主子的意思。对小宫女的拘束也不是全然的,就算小宫女也可以戴些素净的首饰,若是遇上喜欢热闹的主子,逢年过节,漂亮的头绳也不拘的。   也常有宫女偷偷在宫装隐蔽处绣上些漂亮花草,双杏虽不这么干,但她女红好,常有姐姐妹妹找她帮忙。   这片刺绣,合了安兰的名字,让她一向心喜得很。现在她舍得拿出来给她穿,还干脆地缝上裙角,让双杏心里更感动了。   到了中宫,这份好心情也没被打破,因着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太子的热已经完全褪了,就是整个人还因惊悸气血不足,但除了脸色苍白外,一日三餐都可正常用了。   陈皇后也从疲惫中脱出来,双杏看到娘娘恢复精神,心中替娘娘高兴。   整个宫又恢复了那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宫正殿不住传来娘娘的自说自话,她一直和太子说着话,却因着怕损耗心血,不让太子答话。   快用午膳时,双杏亲自去提了自己和安兰的膳,在将近中宫门口的花园被怯怯放着的腊梅吸引。   腊梅先花后叶,现下是腊月初,光秃的枝桠上只有几朵淡黄色小花蜷着,却足以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甜。   她放下食盒,想要凑近细细闻那花香。   “这是哪个殿的宫女?”乍然,一个轻佻虚浮的声音响起,却没靠近。   双杏疑惑地转头,在看见一片金黄色的袍角时迅速低头下跪,力度大得像是能把脚下的青石板砸碎。   但她撞到伤口也未发一言,只是把头埋得极深。   一字字,在她脑子里炸开,引得她后背发凉。   皇上站在中宫宫门口处,一双不复清明的眼看着她,像是疑惑她为什么不曲身逢迎。   双杏忍得很辛苦,才没呕出来或是抬头用仇恨的眼神看向他。   见她不答话,皇上似是还要说话,却被身后一个矮胖的太监打断。   他笑眯眯地,长得好似尊弥勒佛,声音又尖又细:“皇上,您还有正事呢。”   听到他的催促,皇上索然失味。真是个不知情趣的小宫女,自己只是无意被她赏花的样子吸引,人竟是这么木讷。不过倒也算不上什么绝色之姿,缺她一个也不缺。甩袖子就带着身后太监进中宫去了。   身后的黄琅却回首对着这小宫女裙角的兰花凝起眼睛,眼中的宽厚霎时消散。   双杏低头在原地跪了许久,直到双腿都快失去知觉才起身。看皇上是往中宫去的,只有苦笑,罢了,自己也不算亏,也算少跪了迎接的一场。   但那寒冷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回了中宫,安兰倒是没等急。她摸了她后背一把,小声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双杏只能更小声回道:“……因天气冷吧。”   这话逻辑不通,安兰也没再问,好似方才那问题只是她用来缓解紧张随口问的一样。   紧张,自是紧张。能有幸连着两日见到天颜,纵是中宫的宫女也会因此激动紧张不已。   整个正殿都没有人大声说话。那些食盒拿早拿晚也无人关心,因为根本没人敢在此时用膳。   她们坐在中宫正殿的茶水间,听正殿内隐隐约约传过来的皇上的声音。皇上在关怀太子,父慈子孝,好似昨天不是他无缘由地痛骂太子一样。   双杏知道,定是因为太子生病的消息被引到前朝去,引得前朝臣子注视。虽然太子身子弱,生病是常态,但每次生病前朝都要担忧猜测一番。   此时此刻,皇上虽然昏庸,也不得不来向他唯一的继承人表达关怀了。即使……即使他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即使他在踏入宫门前一步还存着龌龊心思。   娘娘又要说她平素最讨厌的话了,双杏想。   陈皇后看着殿内的情形,她的丈夫好像没带着感情一样说一些让她都觉得讽刺的话,景儿在他父皇刚进殿时就挣扎起身行了礼,此后一直顺和着他的话。   她呢,她需要在旁边应和两句,塑造出一种帝后和睦的景象才行。   直到皇上面上带上了倦意,太子的脸也更白了几分,这才算结束。   陈皇后没关怀询问皇上是否要留下用膳,因为她明白那答案显然地是不。皇上也懒得应付般没提起,中宫给他的感受太过压抑,总是不如那些能撑着他纵情声色的妃嫔住所。   跪去恭送,双杏恨不得躲在茶水间的角落。   就这么,中宫的上午就在双杏心中的恐惧压抑和冷掉的饭菜中结束。   下午时,又不是双杏当值。可她又有点抗拒去那废宫冷院,找段公公。心中总想着,再缓缓,等一下再去。   她回到侧殿寝房时,安兰正在正殿当值,自然不在厢房内。而这厢房还是在侧殿人少处,左左右右只有她们两个大宫女,余下的小宫女或是有活计,或是不敢过来这边打扰她。现下坐在屋内榻上,竟然觉得周遭都静极了。   终于和安兰变成了朋友、太子有了起色,娘娘也不再为太子得病而悲伤,这都是好事。但段公公那阴晴不定的、让她捉摸不透的态度,连带着今日遇上皇上那让她后背针刺般冷冷的一眼,都搅得她心里乱极了。   双杏倚在榻上,下意识摸出针线包来。   上个淡绿色香包已经收尾了,她还寻不着机会将它送出去,就开始了下一个。在宫里的日日夜夜,每当她觉得熬不住、熬不下去了,她都是凭借着一针、一针又一针绣下去。   那贯穿了她年岁的针线,既缝补了无数香包和衣裳,也缝补愈合了她在飘摇中被撼动的心。   可现在,就算是做女红,也没办法让她心安了。那些细细密密的针脚,都像扎在她身上。   双杏烦闷地把刚起了头的淡蓝色香包塞回了针线包中。   许是因为昨夜熬夜,睡下的时间太短也不舒服,加之今天半日精神都处于紧张中,周边乍然安静,她的精神跟着变得乏下去,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她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冷院的榻边上,正是今早刚醒时候的样子。再扭头看见段公公也躺在榻上,却闭着眼,将那双漆黑的眸子敛去,危险也下降了不知几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16号)的更新稍微晚了,很抱歉大家(鞠躬)   17号开始,蠢作者要迎来超级恐怖的考试周了(打滚),如果更新稍微短,或者晚,请大家多担待!蠢作者会在放假后补上的!   ps:不用担心虐女主!狗皇帝休想碰我们宝贝一根手指头! 第十六章   双杏心中起了捉弄之意,鬼使神差地拍了拍他的脸,不住念叨着:“你怎么这么凶,这么吓人。”   榻上的男人没有反应,还是躺着,呼吸清浅,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双杏撅起嘴,眼中流露出一丝单纯如孩童般的不悦。梦好像能唤起人潜藏在心底的大胆和欲望,让她也不复日日的谨小慎微。   她附下身,笑着在他耳边说:“我才不叫双杏……我是余杏娇。”   说完又喃喃道:“是杏娇……”   是那个现在已经完全不存于世上的名字,它折磨着日复一日沉默的她,让她每每看不清自己的来路,分不清、理不清……   她还没从陷入的怅然脱离出来,霎时间,轻微的布料窸窸窣窣声响起,一双手擒住她。   世界倒转。   床榻上的男人突然醒来,利索地坐起身来就将她抓住。   像猎物终于落网。   但她被梦困住一般,浑浑噩噩地,既忘了质疑段公公灵巧的身手,也忘了躲闪。   段荣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眼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彻底,灼热眼神烫得双杏心惊肉跳。   他也不问她是谁,不问她来自哪个宫。仿佛把她刚才一切行踪都掌握,一切都是他设下的确定无疑的圈套。   还是如同白天一样,她半跪不跪向后退,膝盖前的宫裙上殷出两朵妖艳漂亮的血花。   眼前的男人却没像白天一样给她反抗犯傻的机会,翻身下榻,行至床尾拿好伤药,流畅又熟悉。   还是这个角度,他坐在矮凳上,左手顺势握住她的小腿,右手捏着小小的药瓶。   玉一样的手扣住双杏的脚踝,缓慢地把她的裤腿撸上去一截,露出白嫩的小腿,不容置喙。   双杏只是呆呆地缩在榻上,没有逃脱。   倒是没感到疼,即使片片药粉撒到伤口上双杏也没感到刺痛,有的只是淡淡的痒和意料之外的清凉。   在她看来,段荣春脸上还是让人琢磨不出有什么神情,眸子低垂着,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精心虔诚。   他没有预兆地开口道:“余杏娇……你是叫余杏娇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名字,却被他沙哑的声音念得缠绵又缱绻。   段荣春像恶作剧得逞一样看她被他吓得一惊,却不知道她心中除了惊诧,还有一层堆积过一层的怅然。   这些年,她也想象过能被人再叫一次那个名字,更不是没有奢望过被对她来说是特殊的段公公称呼这三个字。但这个名字是应该随着她的新生被彻底埋没,提也不能提。   所有困扰困惑她的,都是奢望和心魔。   他却坐在矮凳上轻轻地笑,一改刚才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漠态度。那一抹笑消逝在他眼角眉梢,给他冷情的无关带来几丝暖意。   段荣春再开口,重复了她的名字,像是还要再说些什么:“余杏娇,你……”   他要说什么?   好似有一双手将她从梦中捞了出来,她的双眼陷入黑暗又睁开。   双杏乍然从梦里惊醒。睁眼看见安兰斜坐在她身边,正要为她盖上被子。   再看外面天色,也才是下午时分。   双杏朦朦胧胧中已经觉察到这只是一个梦,却还是为最后一瞬那未尽之言感到遗憾。她还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傍晚时分呢。   安兰看她醒来,有些抱歉地把被子拉回一旁,开口道:“是我动作太大了。”又询问她要不要继续休息。   双杏后颈出了一层薄汗,面上憋得又红又白,讷讷回她不要紧。   安兰对着她笑了笑,就又告别回了中宫正殿。   原来她只是趁休息回厢房拿些东西,进了寝房却看见双杏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被子也不盖,就这么倚着榻睡着了。   安兰傍晚时还是需要当值的,双杏却是半天都没有事做。   看着安兰的身影消失在眼中,双杏还是懵着的。那个梦不依不饶地回旋着出现在她面前,飘摇着,如同羽毛,搔在她心尖上。   一半是被那个梦惊到,一半是对段公公的担心,双杏换上外衣,掩住心中迟疑。   *   待到了那个小院门前,双杏脑中已经如走马灯般想象了很多种屋中的情形。   段公公可能因为困倦病痛而在休息,这样自己进去的时候只要悄无声息就不会尴尬。   万一他醒着呢……若是他醒着,又不知道他会是什么作态,她看见他时……   那,段公公可能离开了吗……她想要把心里这个想法偷偷丢掉。想他缠绵病榻大半月,今早给自己上药就已是勉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离开。   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怎么,她想挣脱这个念头,但这个想法在她心中轰鸣得越来越大声。   她对一切痛苦伤怀都极为敏感。应是因为幼时乍然失去了一切,从那时开始,每当有什么东西会失掉,她心中都会提前感到那份悲伤。   手抚上粗糙的门面,她看见这门被闫上了。   可双杏还能在混乱的脑子中想起,早上时,她因着怕段公公出不去,没有闫这门……   咬着唇,还怀着一丝侥幸和期望,双杏推开门。   “吱呀”一声,她看见:   桌子上还是她散乱地摆上的东西,榻前的矮凳也好好地在原地待着,小小正屋内一眼就可望穿。   而那床榻之上,空落落的,没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担心虐噢,我们不虐的。   抱歉有些短小,考试太累了,放假后一定都补上!   And今天蠢作者要跟大家炫耀:快戳进去我的专栏,看我新换的可爱中带着一丝高贵的作者头像!(///3///) 第十七章   是不容置疑,也证据确凿。   那张榻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发一言。下午的阳光正好,穿透窗扉,照耀着因双杏的惊动而跳跃的尘埃。   榻上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药瓶和包袱也被归位,只除了双杏紧张下放了一堆东西的小桌,还是物品散乱。好似那个男人也想在告别前简单地收拾,却不知该拿走什么,又怕打乱了物品的顺序,让双杏难以辨别。   双杏不知道心里是一块沉重的大石终于落地了,还是什么东西走丢了,总之都不算轻松。   段公公走了。   ——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或许说,这根本也不在她的意料之外,像段公公这般的人,又怎么会缺少人的照料。   前些日子那是别人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现在看他身体好些,能起来了,不一定多少人争着抢着孝敬他呢。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宽慰自己,可双杏心里还是有些难过。难过中混着委屈,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她甚至涌上一些怨怼来,却不是对段公公,而是对那个“抢走了”段公公的模模糊糊的剪影。当初为何你不出现,冷眼看着他受难……   尘埃落定的喜,不告而别的忧,加之今日遭受的种种巨大心灵冲击,却还没让双杏过于伤怀。面对着空荡的房,她竟是冷静下来了。   那怨怼也着实不该,这般情景,不正是她一开始想的吗?   “某日,她匆匆来到废宫,却发现段公公身体痊愈已经离开了。”   只不过是时间差了些……难道她因为和段公公说上了次话,抛开身份见了一面,她就对公公的温柔甩不开了,就强要公公永远被她所桎梏着吗……   像是在说服自己,双杏反而在心里谴责起来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双杏坐在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心中所有郁结愁肠都一股脑叹出去。她往常还总是劝娘娘,莫要叹气,轮到自己却记不住了。   那现在,又该如何呢……她想了想,便开始整理这屋子。既然当日她来时这里空空荡荡,走时也要善始善终归于平静。   她先是把叠好的被子放回侧房,被子经过她的晾晒捶打,染上了不少温暖人气,早已和侧房阴冷沉郁的氛围格格不入。   就如同她坚信着的,段公公也和这废宫冷院格格不入。   现在,他该回去了。   双杏挑挑这个,拣拣那个,一时之间竟然是什么都不舍得扔。选了一刻钟,才勉勉强强挑出来一个包裹,再存着有后人用到的心思,把带不走的整齐摆放在桌上床头。   纵使刻意地去拖,但这小小的正屋还是不消半个时辰就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想来往前数五年,这屋子都没这么一尘不染过。   双杏停下脚步,踟蹰在正屋门口,似是在思索要不要出去。   ——踏出这一步,就算是真正地和段公公毫无瓜葛,与过去挥别了。   正当她要踏出门的时候,一个细小但清晰的声音炸在她耳边。   那声音来自于院门前,像是有人拉开了院门,让它发出了“吱呀”一声。   这边她还在惊疑不定,但院外的人比她更快,在她还在犹豫时,就拉开门,走到了她面前。   双杏心中的期待和喜悦凝成团,跳动着、雀跃着:这次终于不算是奢望,算是空欢喜一场。   还是淡漠的眸,病弱的脸,来自段荣春。   乍然撞上对方,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乍然之间,这屋里只有一片寂静。   “啪嗒”一声,是段荣春颊边的汗珠。   在这寒冬腊月,外面天寒地冻,他竟是又出了一头汗。双杏心下焦灼,若不是外界的热,那边肯定是他自身的缘故,猜他是不是又因伤口作祟,剧痛不止。   本来还埋着头,怀中像揣着宝贝一样抱着那个细布包裹的双杏也顾不上别的了,抓住段荣春的手便又把他拉回屋内。   段荣春的腿快步走起来还是有些跛,被她一拉,显出一个趔趄。   她当即脸涨红,抱歉地就要松开手,却被段荣春反手捉住袖子。他脸上显出一分无奈来,声音还哑着:“还是拉着吧。”   双杏听了,松开也不是,拉上也不是。悻悻地捏着他的袖角,幸好这屋子小得很,不过轻松几步就从门口到了床边。   她把段公公按到榻上,令着他好好休息。那些方才才竖立起来的疏离和怅然一下子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看他汗水就没停过,脸上却还是显不出疼样来,反倒有精力与她打趣:“这被子呢?”   本是很普通的问话,也并没有调侃的意味在里面。可清者自清……那浊者也便自浊,心虚的双杏听见什么都是隐喻,什么都是打趣。   她扭捏地张口,再闭上,竟是说不出什么来,吭哧半天才道出一个:“拿到外面去晒了。”   段荣春顺着她的意,坐在榻上,好像看不见这屋内的一尘不染,看不见方才她怀中的包裹,也不去问她为何明明是晒被子,却要到侧房去抱。   矮凳又立在榻前,被子也安安分分回到段荣春身旁。随着双杏将包裹打开,这桌子也跟今晨时一样乱。   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双杏辛苦小半天净是做了些无用功,但她心里却是快活的。   待到她抱回了被子,生要安置段荣春躺到榻上好生休养时,两个人之间又是沉默。   为着打破这沉默,双杏红着脸开口坦白:“我……我还以为你走了。”   段荣春低低地笑了,像双杏梦里的那样:“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走到哪里去?只要想要走,去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算走。   双杏心中想着,却不经意把想的话说了出来。   “那你便当是我不想走吧。”那句话很轻,下一秒就飘散在空中。   双杏忽地抬头,望进段公公闪着光的眼睛,但他说了那句话后就闭上了嘴,只有“砰砰”的心跳声在证明着刚才的那话不是她的幻觉。   段荣春没作解释,也没给双杏问的机会,只是伸出了手,掌心中躺着一个闪亮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钻戒吗?   显然不是(被打)   --------------------------   九九归一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17 23:12:16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18 14:45:58   亲亲抱抱举高高!!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 5瓶;   啵啵(*  ̄3)(ε ̄ *) 第十八章 (捉)   那是个瓷做的小瓶子,被做成细长精致的样子,在阳光的照耀下躺在段荣春手里闪闪发光。   看双杏还一脸呆样,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段荣春索性拉过她的手,把那个小瓶子塞进她手中。   双杏如梦初醒一般,小小地“啊……”了一声,问他:“这……这是什么啊?”   段荣春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像这么几个动作就耗尽了他的精力,苍白着脸斟酌用句,半晌才憋出一个“药”字。   分明是杀伐决断、坏事做尽的人,却一时挑不出字眼为自己补充。   双杏还是不明白,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眼中凝满了疑惑。那眼睛很鲜活,好似真的贴了她的名字。   段荣春轻咳一声,补充道:“给你的手。”   他眼神尴尬,双颊竟然晕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也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   双杏听闻,反应过来,低头看那漂亮的瓶子躺在她因着受凉冻伤的手上,虽然有点不相配,但还是惊喜又感动。   她没想到段公公竟是特意为她找伤药,和她伤心又不相信他的“他走了”的想法相比,她也太不应该了。   那边双杏感激又感动,这边的段荣春心里却混沌得成了一片。   若是往日,他怎么会这么狼狈?   今早她将手覆上他的掌心,他不仅感受到了那份不同的悸动,还看到了她白皙的手上触目惊心的紫红伤痕。   触目惊心……他又开始谴责嘲笑自己,竟然用这么个词来形容本来不严重的冻伤。他本是监督慎刑司行酷刑都面不改色的人,如今却折服于一个女子掌上红痕。   若是平日,哪管是后宫的小宫女,还是前朝的小太监,段荣春定都不会理会。若要表达感谢,许他些金银地位便是。   但他也不知道为何,在早上时,那小宫女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再会”,又逃一样地离开时,他也想接上一句“再会”,再看她的反应。   无论过去的日子怎么好、怎么坏,他都没想过再会,有的只是快点度过人生一程又一程的麻木。   可那小宫女不一样……因为什么呢?因为她不带任何目的的温柔傻气……还是她滚落他掌心的滚烫的泪珠?   这份极烫极熨帖的感受他仍是没堪破,反而暗暗觉得这陌生的情感也不错。   也因着那找不出的原因,他看着那小宫女仓促离开,小小的身子穿着不合体的宫女服,慌乱地逃开他,他竟是有些想要笑。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笑,硬要说,那便是真心的笑。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双杏最后一截裙角消失在院门口时,他嘴角扬起一抹笑,那笑起初是无声的,逐渐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大声。   笑到他额上的汗又加了一层。他想,竟是有多久,他未曾笑过了呢?入宫前,他是淡然独立的性子,平素不爱闹;入了宫,也基本没人能对这的龌龊笑出来了。   这么一瞬,他既是快活,也是解脱。   等笑过了,就该疼了。方才强撑坐着给双杏上药,他纵使是有颗铁打的心,新长的伤口也是脆弱的。   他躺回榻上,试着梳理清纷杂混乱的情绪,可还没过多久,这门又不甘寂寞地被推开。   常有德还在为昨日找双杏照料师父的事愧疚无奈,推开门,心下惴惴不安,生怕看见师父病情更严重。   段荣春看着门口,没想到那闪进来的影子却是他熟悉的。   那个孩子也没想到他能恢复那么快,看见他不仅醒着,还能坐起身来,行上那么几步,面上又惊又喜,怔在原地,——竟是哭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词不成句,语不成调,分明已是弱冠之年了,还跟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   段荣春看着他哭,趁着他平静的空当问询两句,可还没等他答完他的问题,就又从嗓子里吐出几声破碎的哽咽。   段荣春就这么无奈地等待他情绪放缓,从他委屈的回答中知道他最近没少被作践,少了他,他的日子真是难过极了。   和常有德这个孩子说话,明明是该用心听的,他却反而频频走神,脑子里不断闪过那个小宫女,和她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所幸常有德一向崇敬畏惧师父,现下哭着诉苦撒娇就已经是他在过于激动下鼓起的最大的勇气了,因着没胆子观察师父淡漠表情下飘忽的眼神,也就没发现师父竟在他这么伤心时走了神。   待常有德哭够了,也伤心够了,段荣春竟提出要随他出去走一走。   常有德还哭哑着嗓子,惊讶地问段荣春:“这天这么冷,您还要出去?”   明知不该,但段荣春心底有种欲望,驱使着他出去、出去……就好像那晚他非想要拉开那扇窗户,去看那弯久违的月亮一般。   常有德也不知道该带师父去哪里,只好错过半个身子虚虚领先他,领着他出了那废宫冷院。   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常有德现在住的院子。   那夜段荣春被罚,常有德也跟无头苍蝇般,不知道前路如何。好在次日就有了究竟,——别人拉下了段荣春,却没跟他计较,反而如同警醒一般,迁他去了慎刑司当值,做的都是底层太监的活。   现在常有德和不少粗使太监一同住在大通铺,再也没了当初的受人巴结之景。   现在正是接近晌午,厢房中没人在。常有德闪身进了屋内,又神情躲闪地抱着一个包裹回来。   包裹不算大,但他看起来很珍视。   “师父……那晚上我就拿出来这些东西,其他您的东西都被落了锁,我也没法子……”   说着,面上浮现出几缕希冀的神色:“您什么时候再回去啊……不然您的衣服都不够换的。”   重点是衣服吗?重点是回去,他在隐晦的问他,带着孩子般的奢望:“您快点起来帮我主持公道啊”。   他没有回话,常有德畏于他的威严也没再问。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他已经心灰意冷?他已经对这一切纷争感到厌烦?然后让这个孩子恐惧又失望吗。   所以他没有回话。   段荣春顿了顿,问他:“那包裹里,有没有治冻伤的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德子:呵呵   ---------------------------------   感谢下面给蠢作者投雷灌营养液的宝贝们!挨个亲亲宝贝!   *   燕秋归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19 20:12:43?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20 00:15:10   读者“最是人间留不住”,灌溉营养液+20 2019-06-20 09:03:58   读者“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灌溉营养液+15 2019-06-20 00:14:17 第十九章   常有德讷讷地:“有倒是有……您为什么这么问?这包东西您全拿去便是。”   说罢就要把怀中包裹塞进段荣春怀里。   段荣春却是摇摇头,抬手轻轻把那包裹推了回去,道:“我只要那一样就可,”看他一脸不愿的样子,又添,“你就当先帮师父保管着。”   常有德想把那包裹给师父,好像只要他收下了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他也从此没了这包东西在榻边整日提醒。   可听段荣春言下,常有德只好无奈地从包裹中翻找出一只素净的瓷瓶。   那晚情况紧急,他慌慌忙忙主要拿了些药,其他的也只拿了套衣服。须知那金银细软在你失了势时有处藏也无处用,反而成了累赘引人觊觎。   那套衣服他已在废宫门口给了双杏姑娘,现在手头留下的都是段荣春房内的各类用药,品相自是极好。   段荣春接过药瓶,带着两分让常有德误以为自己花了眼的珍重,将药瓶牢牢攥在手心里。   常有德和过去的境遇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他在最忙的地方,干最累的活,还没等他和师父多说上两句话,就被来捉人的太监杂役总管打断。   这个太监从厢房对面方向而来,只能看见常有德和段荣春的背影。他认出了常有德一人的脸,而看段荣春身上普通的料子,也没觉得他能是哪里的大太监,只以为他是另外院子里偷溜来说闲话的小太监。   对这种偷懒耍滑的行为,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来人恶声恶气地喝令常有德和段荣春,让他们赶快去干活,吼了一通后似乎心满意足地到下一个院子捉人,丝毫没察觉到那个又高又瘦的“小太监”始终没有回头。   不过纵是段荣春回头了,他也不一定会被认出来。大半月缠绵病榻,他比之前清瘦了好几分,再加之平日处于人上、训诫喝令的样子和如今一脸病倦之气相差甚远,乍一看很难将这个落魄的文弱男子和人皆惧之的祸宦联系在一起。   常有德听了,带着歉意和愧疚望着段荣春,询问他要不要他送他回去。   段荣春也是从底层太监中熬出来的,自是知道若是不及时出现,后来会受多少挫磨,扬扬手称想自己多走走,让他先去。   待常有德离开了,这位于慎刑司侧边小院中就只剩下段荣春一人。   许是因为刚起、刚醒,心中身上都攒满了火,段荣春虽只着两层夹衣,但被这腊月冷风一吹,身上丝毫没觉得寒冷。   从慎刑司到废宫并不远,想来也是,毕竟也都是人人不愿近之的地方。   也是因此,当日他在慎刑司被行了刑后,不知何人就将他顺便安置到了废宫冷院当中。既是取近,亦是想看他在挣扎混沌中,就那么不知不觉地废掉……   可现在他并不想回那冷院。   他从未觉得孤身一人会是怎么寂寞,少了另一个人的笑声、说话声、啜泣声……会是那么难耐……   不顾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段荣春心中溢满了与他全然不符的不理智之情。   捏着掌心中的陶瓷小瓶,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小院,段荣春在路上只遇上了两三名宫人,但那些宫人身上应当也有着差事,连抬头看他都不曾,只低头行色匆匆,走自己的路。   到了小院门口,段荣春却没进去,而是绕过小院,看着这路上泥泥泞泞的痕迹。晌午的阳光哗啦啦散在地上,把那本就艰难冻上的路面再化开,形成了一副让人厌恶的样子。   就是普通的小宫人都会尽可能地绕开这难走的路,身居高位的段荣春更是多年不曾涉足,现在他却看着这片路入了神。   这小院门口……便是在这里……那个浑浑噩噩的中午,他第一次醒来、重获新生一般听到的第一句话。   ——陌生稚嫩|女声,脆生生得,却混着怒火:“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是久违又陌生的关怀,在他还不清醒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让他抛掉自己的冷血冷情的心,昏头胀脑地烙上一个人。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像是重回到他当年站在宫门口,看前方骈肩累迹的队伍,最终决定将前尘都斩断,心甘情愿入宫为宦般。   段荣春自诩对这深宫还是熟悉,却从未试着顺着这连结废宫与中宫的羊肠小道向前走。   他心中想着,她平日也是这么来、又这么走的吗,顶着风雪、踏着银霜、避着巡逻的侍卫、抗拒着月上中天时内心的恐惧。   而那片泥地,是否就是让她绊倒,把她送至他手的罪魁祸首。   ……又竟是什么,竟能驱动着她堂堂中宫大宫女为他一个阉人至此。   他顺着这小道走,脑中盛满了越发让他参不透的情绪,一时之间倒也没感到时间流逝。   到了中宫殿口,段荣春低声嘲笑自己竟是无聊至此,又想着是该回去了,却一晃神,在中宫殿前梅树丛间看见一个小人儿。   那个晨间还牢牢制于他手、想逃又不敢逃的人儿换了一件更合身的衣服,正踮脚嗅那腊梅香。   他站在暗处的影子里,十几年来从未改过的暗处,窥伺那人儿,看她不带任何色彩地欢笑。   倏忽,那甜蜜的笑停滞,余下膝盖痛击青石板地面的沉闷一声响。   林雪间,着淡蓝色衣服的小宫女将头埋得极深,分毫不触及那明黄色袍子。   苍茫一片灰白色,只有她的背影鲜活。   他的心被攫住了……   过了许久,直到殿前一人也无,段荣春才缓过神来。因活动过多而剧痛的伤口,让他用了双倍的时间回了那方小院。   院门微开着,那人儿又奇妙地站在门前,神色带着本不该属于她的郁郁。   他流下虚疼的冷汗,任由她羞怯地拽着他的袖子。   ……“那你便当是我不想走吧。”   说完这话,段荣春心中一惊,面上却瞬间恢复了常色,看着双杏双目圆睁、傻气惊讶的样子。   他从未是个好人,想要什么,也要顶着这残缺的身子,拼了命地去争、去抢。   而现在,他知道他要什么了。 第二十章   段荣春看双杏还呆呆愣着,又把那个瓷瓶从她手中拿了回来。   在双杏“送了人的东西还要抢回去,你怎么可以这样”的眼神控诉下,拉她坐下。   药是膏状,他倒出一大块,细细抹在双杏手的伤口上。   那药膏本就名贵,段荣春倒出的分量也明显比寻常使用的多,他却毫不心疼一样,像是坚信多抹些药膏就能让伤口早日恢复。   双杏抿着唇感受他手上的温度。他的触碰火热而细细密密,而那药膏又是冰凉清爽,一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冲上她发顶,让她脑子里也冷热交织。冰火两重天。   她隐隐能察觉段公公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现在的他虽然面上还是淡淡,但做派中透露出莫名的亲近。他的眼睛看着她时,连最后一分冷漠也褪去,只剩下满溢的关怀。   这到底算是坏事,还是好事呢?她虽然想报答段公公,想让他好,好到再赢得万人敬仰。可她琢磨不透到底,——自己想要什么?是单纯看着段公公,还是一直、一直陪着他……   随便扯出什么掩饰她的慌乱,又接回刚才的话题,双杏道:“我方才,真是以为你走了。”   段荣春神色如常地摆弄着她的手,脸上淡淡的,却填了一分认真,回道:“以后你不用这么以为了。”他想,他是永远也走不了了。   而她的心忧,他又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呢?待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屋子被规整得干干净净,榻上别无他物。而她神情郁郁,像是不舍,又像是委屈。   乍眼一看,真真儿让他这颗心都缺了一块儿。   双杏听了他的话,心中脸上都又羞又恼,更是琢磨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了。   他看出她的羞怯,又提起另一个话题,故意问道:“你的膝盖可有好些?”   双杏想起晌午时对着皇上袍子的那一跪,不想给他知道,面上未显出什么特殊神情,而是眨眨眼睛,道:“还是要多谢公公,我感觉好得很。”   净胡说。   他分明看见她对着那至高的权力的极力抗拒。那“噗通”一声闷响响起时,她的小脸白了一瞬,额上泛出汗珠闪闪发亮,眼睫低垂。   近处的皇帝不关心的、没看见的,他躲在远远的暗处却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想到那不仁不慈的皇上,想到双杏竟是被他看了那一眼,想到他的昏庸无道、色令智昏,他心中翻涌出来的不是怕和惧,而是恨和厌。   在贴身侍候的人面前,主子的秘密无处遁形、威严分文不值。于皇上身旁侍候,段荣春自是早就参透他强盛权势后的虚弱萎靡。他不恨皇上听信谗言,厌弃他,把他从天堂推向地狱,因着他也是谗言本身,那是他活该的。   他恨的是,那个男人对他的……的妄图采撷与侵占觊觎。   但他现在不想考虑皇上如何,他的精力全都放在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宫女红着脸撒谎上了。   双杏越说越觉得屋子里静了下来,——段公公不再言语,而她的气势也越来越弱。   那伤口、那膝盖上的伤口本来无甚存在感,默默承受了一下午也未曾叫屈,此刻又翻浪着疼起来。   本来淡定的隐藏也变得困难起来。   看她脸色又红又白的样子,段荣春沉默,起身,去桌上拿了伤药。   两个人之间的情形又逆转,不再是双杏不容置疑地引着他休息,而是他处于绝对优势居高临下,给她修补伤口。   双杏看见他拿回伤药,懊恼又让他一个病人给自己上药、为自己心忧,有些抗拒地撸上裤腿,露出小腿。   她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太难看。又明白凭着这份痛,就不可能不严重。   可当她展现出更糟了的伤口时,段公公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他一边给双杏拆开他晨时精心包扎的细布,看那又破了的伤口,一边开口道:“疼不疼。”   疼不疼?自是疼的。双杏吃痛下却不敢作声。   “再不小心,留了疤怎么办?”那声音好似还是那么从容,中间却隐隐透出质疑。   双杏咋舌,还是惹恼他了。想来也能理解,人家一个病人,耗费时间精力给你上药,你却丝毫不珍视,更何况,段公公又哪里是伺候人的人。   心中丝毫没担心自己留了疤,也没细细追究他的话。   自以为宽慰他,双杏还故作轻快地说:“留疤也不怕的,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那也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理由,段荣春在心里惦记着。再说那“不会有人看”……她绣的那个香包的主人呢?他一直没忘记在浑浑噩噩中瞥见的她认真做女红的样子,也没忘记那个刺眼的淡绿色香包。   现在看她没提及那个香包的主人,那个她思慕之人,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嫉妒,是喜悦,还是别的什么。   面上却不显,他开口倾诉最重要的诉求:“杏……双杏,若是有事,你别瞒着我。”不仅是现在,未来,还是如何。   不要在他面前撒谎,即使是为了他好。   双杏呆呆地听着:她早就已经习惯了,习惯什么难熬的、引人伤怀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往自己心里搁,没办法,也没必要跟别人讲。   段荣春就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双杏扭扭捏捏、迷迷糊糊的样子。   她半晌才吐出口一句:“今天我跪得猛了些。”言语中却没提到遇上皇上如何如何。   双杏说罢怯生生地抬头,撞进那双眸子中,惊讶地发现那当中——没有恼怒,也没有了陈年的冷漠,有的只是……担忧和心疼。   段荣春心下叹气,知道能让她让步也是可贵了。不过那也没关系:大不了,一点一点地来。   那把狡黠的小钩子,原来竟是一点也不凶的,还又笨又呆,让人心疼而不自知。   而他?他心甘情愿纵身落网,让这把幼嫩的钩子钩住他的心肝脾胃,钩住他为数不多的柔情和良知。于深渊之处,窥见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   段公公:呵,淡绿色,真丑。   (未来)   (*^_^*)   --------------------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22 12:00:52   感谢宝贝! 第二十一章   那天,双杏在废院待到很晚才回中宫。   这明明也是很寻常的事,过去大半个月她日日如此,但却又因为段公公的醒来而变得微妙。   那个下午,大部分时光都是他们沉默着,看太阳渐渐下行,日光一寸寸跌落。   段公公一直望向哪里她不知道,因为她始终低着头,——因着心中一股又一股对段公公的遐想的潮涌,脸红了一阵,恢复常色,又红一阵。   直到回了中宫,她回忆,又有些怀疑自己:既然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为何还要在那里枯坐一下午呢。   ——许是因为对段公公的不舍,让她“离开”这个选择也变得依依惜别起来。   而她虽然没抬头,也能感受到针扎般灼热的视线,她越是敏感,越是不敢确认。段荣春偶尔问她两句,她都要拿出万分精力回答。   捱到暮色降至,才急匆匆地脱了身,临走时耳边传来男人低声的笑,她的脸乍红,没有回头。   时间本来也是顺顺利利地过去的。一天、一天、又一天,像她过去那样,从正月熬到腊月,一眨眼又是一年。过去的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宫里又有谁不是呢?   段荣春并没带着她好点,冷酷地说,他反而是带着浓浓不确定性的变数。   可她还是情愿的。   就这么平稳地过了半月。   她起初也照旧每日去小院看段公公,虽然知道他已能站能行,但还是不由得担心他。可是临近年关,她身为中宫大宫女,要料理的事务极多,有时忙得脚不沾地。   段公公也不知怎么的,一天中偶有小半天都不在。但他会空出她来的时间,和她说话,或是,仅仅望着她。   每每看见那空屋子,双杏却不慌了。像是有一种安全感,充盈在她心里,即使段荣春不在,她也确定他不是永远离开。   偶尔,双杏还会和他说些话,她能感到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更胶着,   他问她问题,问她每天遇上什么事,她会尽力摒弃养下的习惯,坦诚地发言。   随着年节越来越近,她改成了隔日去探段公公,即使去探了,也不再为他上药擦身,连衣服,——他也不许她洗了。   明明是该走上正轨的,平顺的日子却只持续到腊月廿一。   腊月有太多的热闹事:腊八、迎神,然后是接踵而至的小年、新年……   那天宫里正在热热闹闹地办迎神,一片喜气盈盈。廿一是五岳大帝下降人间的日子,五岳大帝是天上的神,那皇上就是这天下的神,两神相遇,自是要好好办。   生了太子后,娘娘身体孱弱,日渐枯瘦,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从娇艳欲滴到慢慢垂朽。但在太医的调理、一众宫人的侍奉下,却还没有真真正正地大病那么一场。   不知道是因为那日太子的急病和皇上的雷霆之怒引得,还是近日事项繁多,娘娘日夜操劳。廿一这晚,娘娘正坐在正殿位上赏赐满宫宫人,一仰头就晕倒了过去。   殿中喜悦变成惊呼。   这一倒,引得整个中宫都人心惶惶,忙上忙下。   第二日已近傍晚,殿内宫女穿梭,将正殿的灯一盏盏点起来。一点又一点光从外殿延伸,像是引燃了的引线一样,最终达到正殿最里面。   太监宫女都行色匆匆,无人看见寝殿外窗棂下站着一个小小身影,他踩着一块石头,张头向里看,身旁一个宫人也无。   双杏从正殿走出,想着总算到了换班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后背酸了一大片,——侍疾总不是件简单事。即使娘娘喝过了药,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却还是要打起万分精神,等着、熬着,生怕错过一点风吹草动。   看见那个小小身影从眼角晃过,她带着疑惑地停步,走上前:“殿下?”   太子身子弱,娘娘怕过了病气给他,开始用药前就下令不让他近自己身。他自昨日母后病倒,已经整整一日未见到母后了,闯到寝殿门口,只能看到宫人温声软语眼带恐惧地求他别让娘娘犯恼。   这孩子良善,不愿为难宫人,只得想出在窗外遥遥一望的法子。   “双杏姑姑,告诉景儿,母后怎么样了。”太子睁大一双眼睛看她,语中再无那日刚回中宫为她写字的活泼,而是带着隐隐的哀求。   宫人生怕他强行要求他们领他见皇后,皆如同不经意般躲了去。他忍着冷风等了许久,就只看见双杏一个人还来寻他。   连本王都不称了,而是像平日和皇后撒娇时一般自称,可见他急到了什么样子。   双杏是知道太子的名讳的,甚至在不懂事的儿时也迎着当时大宫女姐姐们惊骇的目光叫过太子小名,娘娘倒也没有罚她。   太子出生那年她方八岁,甫进中宫便入娘娘青眼,一切都顺利幸运得不可思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在她来之前,陈皇后已经喝了数载汤药,求神拜佛祈得子嗣。而她进了内殿两个月,皇后就被查出有孕,一时之间对她更是喜爱。   双杏还记得,那时她又矮又小,虽是从内务府受了训练,但碍于年龄所限,什么事也做不好。纵是这样,娘娘也不恼她。   那天她在书房侍奉陈皇后写字,她已有孕五月余,连写字都是窝在锦裘中,护住肚子。   洋洋洒洒列了整整一篇,皇后令她共赏。双杏看那纸上,全是寓意美好的单字。   皇后的字本是正中寓欹、丰厚雍容,但那日许是因着激动喜悦,竟挥洒出几分天然真趣之意。   她娇嫩如牡丹般的脸泛起红霞,双眼亮晶晶地跟明明还是个小孩子的双杏讨论,优中取优地再圈出字来。   帝后之隙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在她头上,像远处云间已经可以窥得的山峦起伏,只待向前行,就能直面全貌。她却还葆有着高纯度的期望,既对那个将来的孩子,也对她幻想中迷途知返的丈夫。   看着双杏白嫩懵懂的脸,犹豫再三,她圈中了一个景字。心中却没想着她的孩子能弥高弥坚,只要平安,平安……   可那年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丈夫对她与腹中孩儿真心地探望,没等来他与她共同商议孩子的名字,甚至,他都没亲自取一个好字,给他们的孩子。他传来的话是,尊皇后定夺。   太子的名字就被圈定,成了“景”。   那个字一锤落音,好像是深宫悲剧的始作俑者。从那时起,带着无以言表的无奈和悲伤,陈皇后的身子渐渐枯竭,而帝后不睦也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让无数人的一生都转了个样。   双杏抿唇,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答,想了片刻,能说出来的话也是太医用来应付人的话。   用好药吊着,人是不会没,也不会虚弱到过于严重的局面。可根本的亏空又不是用一大长列珍贵药材熬出的平安方就能补的。   就像求子的那几年喝的能把人埋起来的药,现在中宫小厨房自然还是要看那药渣抬走抬来,继续吊着……可当年还可以选择,如今根本连选择的余地都没了。   太医大笔一挥,列出来的方子的药材哪个不是一两千金。只能说好在不是平凡百姓。什么泼天富贵,他们就是天家,喝上几百年也喝得起的。   但这不代表娘娘就不难受了,也不代表她能很快好起来,康健一如往昔。   双杏沉默,半晌才憋出来:“殿下莫要担心。娘娘再喝几轮药,就定能恢复了。”   周景知道母后虽对他溺爱,但在维护他身体方面的底线一步也不会退。不能见就是不能见。听得双杏沉默后的哄骗又宽慰的套话,周景也没恼,反而扬起手,指向正对窗棂的一棵树。   周景本生于千娇万宠,却比寻常七岁孩子还瘦小。一截手腕从袖中伸出,白皙得透明,纤细得好像毫不用力便能折断。   “双杏姑姑,你看那鸟。”顺着周景的手,双杏看见不远处立在枝头的一只孤燕。也只能是寓意吉祥的燕子,不详的鸟定是早被打下去了。   傍晚的天色昏暗,她只能看到一个小小身影不住跳上跳下,身旁没有一只同类。   想来是被群鸟落下了,赶不回南方避冬。但皇城的冬天冰天雪地,鲜少有鲜活的飞禽出没,也不知它要怎么熬过去。   “它是被抛弃了吗?”他确定无疑的用了抛弃这么残酷的词。   双杏艮住,倏忽明白了他这个不合情境的问题。如果没有娘娘,在这冷漠而如狼似虎的深宫,他要遇上的应当也是如此。   他在忧些什么?又在愁些什么?   她慢慢斟酌着开口:“等过了冬天,它就能赶上其他鸟了。”   太子低低哽咽着,眼泪却在眼眶中凝住,不往外掉,问她:“真的吗?可它熬不过去怎么办。”明明她也并不比他大多少,却好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份优柔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即使他不是万人瞩目的下一任帝王。   双杏看着这个和她一起长大,从出生起就受万人瞩目的孩子,心里涩涩得。   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一个家族破碎,富贵烟云;一个幼年不幸,失宠失爱。这一切都因着同一个人,又隐约与那个人无关,而是跟谁都无法抗争的命运相纠缠。   可也还不一样,他有着娘娘给他的一腔慈母之心,她有……她脑中竟又浮现出段公公的脸。   双杏强打起精神,忽略酸痛的后背和同样酸痛的心,嘴上不敢在临近年关、娘娘生病的时间说不详的字眼:“若是殿下怕它……,叫太监捉了它来好好养着便是。”   说罢也不管他有没有接,便令院内两个灵巧的太监拿上捕鸟网搭了梯子去捉那鸟。   娘娘厌恶前朝弄权的太监,恨屋及乌,连带着中宫正殿的太监数量也比规制的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小太监。   可能是被冻傻了,那鸟竟在网罩上来前都没躲闪,被小太监一下子就捕住了。双杏松了一口气,她还怕那燕子飞了,引得太子更伤心。   那小太监喜笑颜开地用手制住那只才开始反应过来、不住挣扎的燕子,献宝般将它呈给太子。可也不知是因着太激动还是怎得,他竟不慎将这燕子的右侧翅膀掰伤了。   翅膀没流血,却肉眼可见地垂了下去,“叽叽喳喳”的叫声也渐弱。   与之同时垂败下去的是那个小太监的脸色,泛红的喜意还没褪掉,就被惨白取代。   双杏接过那只燕子,温柔地捧起它,心中也带着紧张地看太子怎么说。   周景却还怔怔地,小脸白着,眼中闪过的是和方才如出一辙的忧伤,却没有生气,连出声呵斥也没有。   双杏看得难受,她想,或许娘娘和她现在想的一样,希望他即使变得颐指气使,也不要把自己困起来。   隔着锦帕接过双杏递过来的燕子,周景谨慎小心地抱着它,本不该有的忧愁好像也褪去不少,剩下的是一个孩子对新添的玩具的新奇和喜悦。   那小太监被双杏唤下去,没赏也没罚,走时出了一背的汗。本想在主子眼前长脸就罢了,竟还把差事搞砸了,若是其他宫的主子,打他一顿也算是轻的,也就是太子殿下仁慈。   不过,他一边腿软一边想着,太子果然有些……不足,连气都不向他们撒,和宫中传的一样没威严。   太医院的人俨然快成了宫中的常驻客,双杏领着太子进了殿内,叫小宫女寻了些伤药来,帮燕子绑住翅膀。   它挣扎累了,静静躺在太子手中,小肚子一起一伏地呼吸着。   处理完这一切,太子也累了。他面上泛出倦意,好像已经不再为方才的事伤心,还令侍奉的太监为燕子造一个木床来,摆在他寝殿内。他要日日看这燕子恢复,看它赶上其他的鸟。   送太子回了寝殿,双杏才恍然已到晚膳时分,她还没回厢房呢。   又出了中宫殿门,她一闪身不慎撞上一个身影,也是淡蓝色的夹袄,是同在中宫侍奉的玉芳。   看见双杏方才哄得太子开心,她指意不明地向双杏冷言冷语了一番。双杏别过脸去,理都没理。若是安兰在此,定是要和她针锋相对起来的。   抛下所有糟心事儿,双杏看着腊月廿二夜空中已经隐隐约约显出了个影儿的由盈转缺的月亮。明日……明日便是小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主要是剧情。差不多蠢作者两章的量啦。   有没有考试周的宝贝?截至今天,蠢作者已经考了十门了(点烟.jpg)持续通宵复习,真实感到脱发压力,大家千万别学我啊。   -----------------------------------------------   果味巧克力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23 01:28:24?   情非泛泛不得善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23 10:36:11?   果味巧克力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23 17:35:18?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6-23 22:04:15   *   读者“诗无邪”,灌溉营养液+1   2019-06-25 00:33:57   *   十分感谢以上的朋友们!也很感谢正在阅读这篇文的宝贝们!(一百八十度脸碰地鞠躬)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便是小年。   腊月廿三的小年,本该是热热闹闹的。   宫里一片祥和,宫人皆忙着喜气盈盈地祭灶神、扫除。但那份喜气却停在了中宫外。以中宫宫门为壁,牢牢区分了两个世界。   皇上也没有探视娘娘,甚至令人来也不曾,好像要把那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心思摆在明面上。   不过不管外界怎么猜测,娘娘的身体还是安好了许多,就像太医支支吾吾背后的那样,陈皇后的病没有那么好,却也不会多糟。   不过是一直磨人罢了。   今日即使中宫中依旧人心惶惶,毫无过年的氛围,娘娘还是趁着喝药的间隙给中宫宫人都放了假:   一半人休前半天,一半人休后半天,自己还可以私下换班,只需要人时有人在位就好。   安排下来,本是双杏休前半天,安兰休后半天。但安兰想趁着这不多的机会睡懒觉,磨着双杏也给换了。   双杏没什么要求,早起早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便爽快地在安兰感激的目光下答应了。   况且,若她下午不当值,还能去看看段公公呢。   他们之间越发充斥着宁静祥和的氛围,好似已经相处了许久一般。   就是不知道近日段公公都在忙些什么,身子还没将养好,就一日中小半日都不在小院中。   那边双杏心中怀着畅想侍奉着陈皇后,这边的段荣春却不在院内。   近日段荣春日日都会出了那小院,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他方才过半,也忍不得自己整日躺在床上像个废人般,便多在院内,偶在废宫附近试着多走些路。   他现在急走起来还是有些跛,但不急走时也看不出来,让他既是舒了一口气又隐隐嘲弄自己:在乎这些个,还是要给谁看呢?   走在冷清的废宫小径上,鲜少能看见陌生宫人,见到的也只会是不懂事的小宫女太监,将这废宫当什么探险的奇妙去处一般,趁着年节将至好溜出来嬉闹。   见了他清瘦身影,那群小孩子先是惊讶得一哄而散,怕是真遇上深宫流传的鬼影,待看清了又是嘻嘻哈哈,也无一人能认出这曾经权倾两宫的段公公。   也是,他早就和过去大不相同,即使面对面遇上,也很难把这个人和过去的权宦联系起来。   在困境和血泊中,没有人拉拔他一把。   除了她。   常有德倒也经常来看他,袖子中藏着几件包袱中的东西,想要化整为零地把东西全给了他。   那孩子偶尔还是会探他的口风,隐晦地问他什么时候再去求见天颜。他相信师父只是不慎被黄琅陷害,皇上现在定然也是后悔了的,只待他再见皇上一面,便又能重新登上那个位置,又屡屡在他的沉默中碰壁。   他呢?段荣春也搞不清楚他怎么想的了。   他本是有野心的人,也要在一步一步爬上去、又被打倒下灰了心。   但那时,被打落在泥地里,心中毫无起来的意愿的他和现在又不同:他可以容忍甚至习惯自己跌落污泥中,被万人唾踩。但现在他有了这个小宫女陪着,他不能带着她一起跌在泥里。   纵使捧不得她上云端,也得让她好好地留在凡间。   而且,他想陪着她。   段荣春竟也不知自己日日出门,是怕见到双杏,让自己心中翻涌的火烧着了她,还是……如何。   但这明显也是借口,他每天出门出得勤,到了双杏会来的时候还是乖乖在院落中等着她。他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出个周全的计划,不知道怎么面对罢了。   双杏踏进院门的时候中宫宫人刚开始用午膳,她连饭都顾不上用,就赶到了小院来。   在院外,她看见门又在外面闫上了,脸上倒也没有担忧的神色。   现在偶尔几次两个人没遇上,双杏也不会再像那次一般,而是会留个字条给他。   双杏儿时还未在书法上习得什么,家里就遭了难。入宫后,陈皇后看她有兴趣,便教了她写字。   她的字纯真质朴,一如她的人一样。   而段荣春自幼便是以科举为目标的,后来又在养心殿侍奉皇帝,最炙手可热深得圣心时,除了奏折,皇上的什么都不假他手。   他的字也自是漂亮极了的,鸾翱凤翥,一片风流,像他心头曾炙腾的那股力。   ——半月前,双杏闯入房内看见段公公不在,恰逢手边有无用纸笔,便留了个条子给他。   从此这二人便将这活动进行到底,有事无事都留下两笔。有时她觉得,用文字交流,竟是比面对面和段公公讲话更自在些。——她仍然不习惯将自己的所思所感真真切切地说出口,反而在写字方面还好些。   而每每两个人的字紧紧贴在一起,一个稚朴,一个风流,也是和谐而缱绻的样子。   一张又一张,双杏写完了就把纸压在屋中小桌上的药箱下,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还没等她收起来,那纸一张张又消失不见。   双杏虽是有点遗憾,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人还能天天见,不必那丢了的纸更重要。   宫里的境遇把她磨成了一个从某种方面而言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痛感和敏锐都被关闭,现在既是段公公病情大安,喝了药,皇后娘娘身体也没甚可担心的,她心中急匆匆萦绕的就只剩下怎么过好眼前的年。   她腊八时腌下的蒜还摆在院内窗下,几个矮胖的坛子乖巧地排成一排,像是儿时她在家中下人厢房看到的那样。   余府的主子没一个爱吃腌蒜的,自余杏娇记事起那东西就没上过桌。   那时,余府正院几个小丫鬟试着腌成两瓮,她瞧着可爱,也非要抢着尝尝。奶嬷嬷嫌弃那是出自小丫鬟之手,怕她吃坏了肚子,只好吩咐厨房特意精心为她腌制一小罐。   那时候已经迟了腊八好几日,想来腌出来的也不够好。   可好不好,她都是没吃着,——还未到除夕开封,余府就被抄了家。从此往后罔论令厨房单为她一人寻那最好的食材,她连家都无处可寻了。   从慎刑司到中宫,哪里也称不上是家,也没有她改变的余地。   可这个地方不一样,这里虽然破旧,却能完全被她支配。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却把这个原本冰冷的小院变得充满鲜活人气,竟真的是像个家一样。像一个他们两个人都早已经失去了、从未敢再奢想妄求的家一般。   双杏又去了趟正屋后的杂物房,不住咋舌这前人留下的东西也真是纷杂繁多。   一月余前她第一次来这,只能凭借一提光亮微弱的宫灯,心中还被段公公满身血污的样子冲击得心乱如麻。在这里也未寻到什么,就匆匆离去了。   如今再看,这杂物房中堆积的家具物件若是一一抹去灰尘,绝大多数还都能用,箱笼若是能打开,也说不定会有什么。   “咳咳。”双杏举起帕子掩住唇。   多年未曾有人光顾,光是打开房门就能扬起一层灰来,皇城的冬天还又干又冷,猝不及防,灰尘飘进双杏鼻中,引得她又想咳嗽又想打喷嚏。一时之间,竟是狼狈极了。   待那层浮起的灰落下了,双杏才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继续探寻这杂物间。寻觅了半晌,双杏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那抖落了灰尘,还算新的扫帚。   小年,最重要的事之一就是扫尘了。   把不好的都扫出去,新年才能有新的开始。一切都合该重新开始,一切皆可被原谅。   段荣春进了院门,首先察觉的就是房门被开着,他疾走两步进了屋内,看见桌上双杏留下的字条,便拿起来细细读她没甚用的话。   双杏今日因休班来得早,早得有点出乎意料:他想不到她还在屋内,她也想不到能碰上他。   待到段荣春手中捻着双杏留下的字条,眼中带笑时,闪进正屋的双杏手中正拿着扫帚,顶着一头灰。   两个人看着对方,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双杏输了。   段荣春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条压好、收起,像是他以往收起双杏留下的字条一样,面上却淡然,眼中闪过的笑也仿佛是双杏的错觉般。   而双杏,站在门口,白嫩脸上沾了不少灰,连鼻尖都可笑地蹭上一点黑,眼中又有羞又有窘,和段荣春的云淡风轻比起来,真的是彻彻底底输了。   看见段公公,她小退一步,慌慌地丢了扫帚,又觉得不对,将那扫帚捡了起来。   段荣春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睛中的光却温柔多了。双杏平复了下,也从方才自己不体面的尴尬中解脱出来,面对段公公,她总是有说不出的窘迫。   段荣春唇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起身将双杏烧了的热水端来,拿了块干净毛巾蘸上热水。待毛巾全都温暖柔软了,他才把双杏拽来,细细地给双杏擦脸。   双杏有点呆,下意识地想要接过段公公手里的毛巾,却又被他无声地拒绝。   本来这都是她照顾他时的活计,怎么一下子,两个人全颠倒过来了。   双杏不适应,不过,他虽然是外男,却是段公公……段公公,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与众不同、值得信赖的。   段荣春本是做洒扫太监出身的,也不曾涉足后宫、服侍女子,哪怕后来侍奉皇上,皇上近身的也还有无数后妃宫女,更是没他什么事儿了。所以他动作有些笨拙,整个人竟然和平日里冷傲自信的样子截然不同。   看着她乖巧的小脸,他面上不显什么,手上的劲倒是加重不少。   “嘶”得一声,双杏咬了下嘴唇,段荣春连忙放下手,平时杀伐果断的人现在一点淡定的样儿也看不出来了。但双杏被他扣着脖子,脸半侧过去,看不见他的神色。   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手一松,像是做错了错的孩子一样把手缩了回去,她也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自己擦脸的权力。   不过到了此刻,她心中竟然还有些失落。   擦过了脸,她觉得自己脸上都热烘烘的,那感觉一路传到她心里。双杏心想,还好她不像安兰那样凡是轮休时就涂脂抹粉,不然被段公公一手擦掉,场面该多难看啊。   像是适应了这陌生的感觉,双杏还敢大着胆子跟段公公开玩笑,小声开口:“等下打扫过,脸就又花了,擦了也没用呀。”   段荣春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终于能看见段公公的神色了,是一种她之前从未感受过的认真,他薄薄的唇抿起来,好像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很温和地开口:“那便再擦一遍。”   双杏默然,又有些羞涩于他意外认真的回答,自顾自又开始说打扫的事:“我打算一会儿把整个院子都清扫一遍。”   “主要还是正屋,那杂物间……”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段荣春的回答,双杏疑惑地瞅他一眼,看见他竟然盯着她走了神。   “段公公?”   段荣春看她认真的小脸,一时之下便走了神。   纵是野心掩藏得多好,他也不得不开口纠正:“不必唤我段公公……你直接叫我大名就可。”看她呆愣的样子,又问她,“你可是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段荣春,字……子盛。”   字子盛。是他儿时父亲就为他许下的,可还未等弱冠之时,他就进了宫。进了宫,都是奴才,还能保下个原名就不错了,这字也再也没人可提了。   双杏“噢”了一声,心想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留在她心中这么多年的名字。   但他的字她却第一次得知,在之前的年岁里她追寻他的足迹,打探他的过往,都未尝知晓。   段荣春补充解释:“盛,和容差不多意思。”   她也不算是抗拒叫他大名,只是平日她将段公公当作半个长辈,半个恩人,一下子直呼其名倒是怪奇怪的。   打扫完了,便是要吃饭。   段荣春刚醒过来时,常有德和她轮流给他带饭,现在他身体好了很多,也能自己给自己烧粥。   她捧着粥碗,想着那排排排站的腌蒜坛子。虽说腊八蒜应该是除夕夜开,但她免不了心里痒痒的。   段荣春看出她的心思,他也算不上是讨厌那种味道,只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都要避免吃些带味的食物。   多年习惯下,他也适应了吃清淡食物,但双杏想开他也不拦着:“你开便开吧”他权当作没看见。   双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开。   就好像是等礼物,要恒久的忍耐才能拥有更美好的结果。   之前她忍耐了这么多年,才终于能够报答段公公的恩情,怎么平常的事就忍不得了。   还是算了。   两个人刚坐下,常有德便来了。他顶着一身冷气进了屋,手中提着个食盒,竟然是带着一碗饺子来的。   饺子是普通的猪肉白菜馅,一个个白白胖胖躺在粗瓷碗里,甚是可爱。   今日小年夜在慎刑司当值的宫人是一人都分了一碗,想来他刚拿到就急冲冲拿了过来孝敬师父。   但他匆匆来了,放下东西说了两句吉祥话就要走了。也不是他不想要留下,而是慎刑司那边杂务真的多,他一个粗使太监也不好走开。   双杏叫住他,让他吃上一口再走,常有德只好正襟危坐地在桌子前吃了两个,眼睛还不住瞥着段荣春,虽然师父从来没对他多凶恶,他还是从心底畏惧师父的。   他吃过两个离开,双杏才又重新落座。   她将那饺子分成两份,一份多,一份少。本是将多的那份放到段荣春那段,但段荣春又把那碗推了回来。示意自己现在只能尝试着吃些荤腥,胃受不住。   好在饺子也不多,分一分更是不剩下几个,不至于浪费。   若是倒退几年,一个是玉叶金柯的贵女,一个是呼风唤雨的大太监,谁能想到他们会在未来对着半碗饺子心存感激。   但现在这感激却是真切不作伪的。   屋子里破败却干净,两个人都笑着,伸起筷子去夹碗中饺子。   永宁十七年的小年夜,双杏好像能忘记过去,屈辱、悲伤都被掩藏。   记忆只停留在那碗白胖的饺子,和对面眼神温柔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160km/h扔了1个地雷   *   读者“陈优秀”,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诗无邪”,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南逐”,灌溉营养液 +5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最后这位小朋友系统没显示你的名字呢!)   *   感谢以上的朋友们~蠢作者给大家鞠躬~也感谢正在看文的宝贝O3O 第二十三章   冬月初的那几场雪,竟是要成了永宁十七年最后的雪。   直到现在,——腊月将歇,天也没再下过一粒雪花。   可这也不代表天不冷了,皇城一如往昔地干冷干冷得,整日不停的凌冽寒风把双杏和安兰隔壁寝房的小宫女的手都吹裂了。   双杏还是她来扫院子的时候眼尖看见的,连忙拉过隔壁寝房那个受了伤的小宫女的手,把她叫进屋子,再请安兰帮忙将自己药箱中的药膏拿来。   小宫女顺着双杏的势坐在椅子上,却只占了椅面的三分之一,后背也僵硬又挺直,被寒风吹拂了小半天的脸蛋在粉色宫女服的映衬下更红了。   她自是知道双杏姐姐是大宫女中头一份疼人的,但踏进她的寝房还是有些紧张。   双杏拉着小宫女的手,心疼得不敢碰。她看这满宫满院的年龄小的宫女都同她自己的亲妹妹般,每每看她们受伤跌倒,都忍不住上前扶一把。   她想,她们怎么能不像当年在中宫收到娘娘善意的自己呢。   安兰打开箱笼,找到双杏的药箱,看里面满满当当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选那种药出来了。她索性把药箱提到桌前,让双杏自己翻找。   白皙的指尖从药箱上空虚虚划过,在经过一个精致细长瓷瓶时顿了顿,又继续找,——段公公给她的那药的确是好药,涂了那药,她现在的手也痊愈无虞,只是可惜已经用完了。那瓷瓶中现在什么也不剩,她不舍得丢弃,想要留着个念想罢了。   看着双杏认真寻找的侧颜,安兰笑道:“我原先只知道你是个爱做女红的,布料针线一大堆,但没想到你现在还卖起了药来。”   双杏微微一笑,抬头看她:“以备不时之需罢了。你看,现在不就用上了吗。”   心中却想着,这“不时”永远别来才好。   原本她的药箱中也是空空荡荡的,——她在中宫,从来没有受过伤、受过苦,身体康健得连头疼脑热都少之又少。但因段公公,她忽地明白了那药的用处原来是那么大,搜罗置换了一大堆药备着。   安兰点了点头,心中暗许:对宫里宫人来说,寻常药物都来之不易,成品药更是珍贵。就像那小宫女,若是无财无权又没有主子赏赐,求些药还不如等那伤口自己好。   双杏抽出一瓶冻伤药膏,轻轻敷在小宫女手上。待手背上伤口全部涂上了药,瞧起来没那么可怖了,她才松开那小宫女的手,还把掌中小药瓶塞到小宫女没被冻伤的掌心中。   听着双杏的嘱咐,叫向菱的小宫女眼中沁出泪来,却不是因为疼的,而是感动的。她细细哽咽地跟双杏推脱一番,却还是在双杏假装发火的样子下收下了药膏。   临走时,向菱的后背也松下去了,从方才进门的如临大敌倒变成了依依不舍的样子。   安兰看那小宫女才八九岁,觉得既是可爱可怜,又有些好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看这宫中的小宫女啊,一个个都傻呵呵的。”   双杏斜觑她一眼,带着嗔怪:“她年龄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不一定怎么样呢。”   安兰和双杏完全不一样,她家中贫穷,父母尚在,兄弟姐妹一大堆。入宫并非无奈之举,而是她有意求来的。   父母不慈,兄弟不睦,就是在宫里当个小宫女,也比在外面受苦强,好歹能有个温饱,到现在,挣来一份体面,更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   也因此,她更成熟些,有着向上爬的野心。不比双杏,自认过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只愿意循规蹈矩地过活,能对得起故人,安兰过的每一天都是为自己。   听罢双杏的话,安兰也没回答,只是笑笑,又说起另件事来:“还有一日就是除夕了,今年你还要在中宫守岁?”   娘娘素来仁慈,中宫宫人多主子少,逢至新年,便每每吩咐大宫女下去安排排班。而安兰双杏她们有权力安排这项事宜,自然能左右自己那天去何时何地服侍。   不过双杏从没在除夕回过寝房与其他宫人共度除夕夜,而是年年都在皇后太子身边侍奉。   但今年……   见她面色迟疑,安兰便知道双杏今年除夕定是不在中宫了,虽是仍然不知道她前些日子早出晚归是为着什么,但安兰知道双杏虽然天真,该不说的她再问也没辙。索性,——谁还没有点秘密呢。   想起那日双杏匆匆请她与她换班,并一夜未归,安兰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旁敲侧击地只问了心中一半疑问:“那天来找你的太监究竟是干什么的?”   毕竟从来没见双杏有过什么交际,她看起来向来都不是愿意出宫交朋友的样子。   宫女和太监接触的不算多,虽然同是侍奉主子,但泾渭分明象是两个世界。偶尔谈天时提到,也既是小心翼翼,又仿佛毫不在意。   哪怕说到哪个殿前的侍卫,少女脸上还能羞红一瞬,但对于哪宫哪院的太监,是断断没有哪个宫女会害羞。她们都把那群“阉人”当成了第三种性别,第三种人。   听到安兰提小德子,双杏也笑了:除了段公公和小德子外,这宫里的太监她是见一个讨厌一个,只觉得他们不是阴狠猥琐,便是口斜眼歪。只有段公公和小德子让她觉得顺眼又好看。   也不知道是真的因为段公公太好了,那群太监也太丑恶了;还是她心中爱屋及乌、恨屋及乌。   她想了想,说:“我和他认识。他那日来是托我照顾一位生病的故人。”   现在说来风轻云淡,但当时,真真儿心情急切得像一场梦一般。   安兰“噢”了一声,才终于明白了那日双杏的去处。不许人家交朋友,还不许人家有个故人了。   这宫里,哪个人能没有个曾拉拔过自己的旧人。听说过双杏是慎刑司调|教过后方送来中宫的,安兰以为的“双杏的故人”,许应就是慎刑司哪位宫女嬷嬷了。   不待安兰再说些什么,双杏看见外面天色,叫安兰和她赶紧去正殿服侍,——光顾着给小宫女上药,又是闲话,竟是都忘了下午她们二人当值。   好在两人将宫女衣服都好好穿着,只需加一件夹袄便好,动作便也不需怎么急。   经过这么多天,双杏的衣服早就浆洗好了,她现在正穿了自己的衣服。因着没时间改,加之想着再过两月就换春服了,那衣服套在她身上,显而易见地空荡荡。   而安兰今日穿的正是双杏那日借走的衣服,一朵完整的兰花静静躺在裙角。双杏当晚从废宫回来就把裙边的线拆开了,看起来竟也没留下痕迹。她还庆幸没殷上血,因为她可是看到了安兰有多喜欢这身衣服的。   到了中宫正殿,宫人们都各司其位忙碌着,总算是有了人气又有了喜气。   皇后已经能坐起来,甚至在宫女的扶持下行走两步了,虽说还是虚弱,但病来如山倒,毫无征兆便能爆发,病去如抽丝,能这么快就将养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太医和宫人共同努力了。   寝殿中,娘娘正和太子说话。身体好些,不用整日喝药了后,陈皇后也不在阻挡自己思子心切之情,命令宫人不再阻拦太子。   太子正和皇后说自己捡了一只燕子的事,他要养好那只燕子,亲眼看它与家人再团聚。陈皇后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大有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之态。   看娘娘的样子也是不需要宫人侍候,双杏自然也不忍上前打扰这母子天伦,边和安兰侯在正殿的茶水间,随时等着主子召去。   太子来了后讲了半天这些天的见闻,又被皇后劝走。看太子身影消失在殿门口,陈皇后乏了,便睡下了。   皇后身边自是有轮值守着的宫女,便更跟双杏和安兰没什么关系了。   就这么半天转瞬即逝,看着殿外暮色将起,丝丝红霞要接替冷白的天色,双杏才恍然发现这时间过得竟是这么快。   本以为今日就跟宫里的其他日子一样,平淡地又能安稳度过,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一个眼生的太监出现在眼前时,双杏还坐在茶水间的凳子上,因没事干又不愿开口吵闹到娘娘而昏昏欲睡。身边的安兰也与她相顾无言。   那太监约莫二十上下,匆匆地来,却悄无声息没引起任何人关注。皇后厌恶宦官,在中宫侍奉的成年太监屈指可数,也不知殿前的宫人是怎么把他放进来的。   看他探帘子进来,双杏有些气恼,可那陌生太监只是向着她们望了一眼,眼神凝在安兰的裙子和她的脸上,又很快抽离。   与段公公灼|热的眼神不同,这个太监给她的感觉像毒蛇般肆虐,让人后背生寒。   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双杏连喉咙中的质问都没说出口,那太监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双杏走出两步,又想起来娘娘正在休息,看那个人已经走远,便只能倚在茶水间的墙边疑惑。   说是眼生……但又好似不是全然的眼生。   双杏当初关注着段公公的动态,连带着也关注起了黄琅。去细细回忆那张脸,竟然和那人身边一个亲信相像。   可,匆匆一眼,她既是没看清,也记不清黄琅身边亲信姓甚名谁、究竟何样相貌。   那一瞬间的猜疑又变得模糊支离、疑惑不解,却成功让她后背生出了一层冷汗。   直到这晚安兰吹熄了烛,沉沉睡去,她还没能把自己从这猜疑中抽离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通宵闪现一下。兵荒马乱的考试周终于过去,接下来是两周实践周。   之前许诺双更会在假期出现,但蠢作者七月中旬才放假(挠头)。我会抽空努力存稿的,双更虽迟但到,请不要不开心呀!   ---------------------------------------   惯例感恩专场: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扔了1个地雷   哭泣的侦探扔了1个地雷   *   读者“哭泣的侦探”,灌溉营养液+1   读者“哭泣的侦探”,灌溉营养液+1   读者“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灌溉营养液+10   *   感谢以上投雷浇灌蠢作者、一直评论支持蠢作者的宝贝们,以及正在阅读这段文字的宝贝你,鞠躬。 第二十四章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次之,便是知道秘密的人。   而秘密,总是危险又迷人,和另一重禁忌紧紧相连。   双杏想了整夜,也没能顺着那本就不多的线索抽丝剥茧,把那个在傍晚时分突然出现在中宫的太监的身份弄清楚。   直到纯然漆黑的天色开始改变,连安兰都睡眠不稳地翻了个身,听到窗外远处宫道传来悠长的梆子声,双杏才恍然竟然已是寅时了。   而她整夜浑浑噩噩,未曾安眠。   左右也是睡不着了。   双杏起身,静悄悄地点燃了一根烛,侧着身子坐在绣凳上,翻出针线包来。   她清丽的小脸被烛光映得暖融融得,一双眼睛因为整夜思考显得很亮,像藏着一汪清泉,一点儿也没有失眠之人的颓意。   手中换了前些日子刚起头的淡蓝色香包,选的绣线却是杏色。灯光昏暗,但她绣来并不费劲,是因为日复一日的重复而带来的熟练,让她即使摸着黑也能绣好。   这一切好像和冬月那个因着噩梦而惊醒的夜晚无限相似,但又全然地不同了。   不再有梦魇……是的,她自那晚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没有再被迫的回忆余府的点滴,——那能回忆起来的大部分也都是痛苦与鲜血。因着她已经有了比噩梦更好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参照,有了……段公公。   有时她也会问自己,一个人、或者这个人所经历的事情、他所处的境遇,为什么能变得如此的快。   冬月初距离现在,堪堪两个月不到。她却感觉自己的生活又一次彻彻底底变了一遭:自从经历过永宁九年的那个晚上后,双杏只觉得自己的日子是无限的循环着,——人的身体是必然地在长大,但她心中那个小孩子仍旧被困在那时、困在余府的雪与火中。一日、又一日……无论再过去多少年,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在年节时期雪地里的大红色灯笼、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的喜气,双杏本来以为能把儿时的回忆都忘掉,不把每年的这个时候与八年前的余府挂钩。   可实际上不是,她只是在尽力麻痹自己,逼迫自己融入这无法改变的一切。所以她每年都选择跟随娘娘在中宫。娘娘身体弱,从皇上设宴处归来时次次都气得够呛,关怀过太子就早早睡下。中宫宫人们自然也草草地守岁。   她宁愿在中宫里枯坐冷板凳,也不愿回到寝房,融入喜悦的宫女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年”的再一次来临。   直到今年,又遇上段公公,阴差阳错像个梦般让她不得不恍然。   也让她竟然想要走出那一步,在他身边,再真切体会“年”的感觉。   她从开始的为他忿忿不平、到终于触及真人时的心痛心疼……双杏说不出现在想什么,但她只是单纯盼他好。   毕竟……他是她贫瘠回忆中最炙烈的那一抹标志。   饶是双杏女红技艺精湛,也抵不过脑中不住乱想。一时不慎,针尖戳破指尖,一滴血珠子洇在淡蓝色布料上,霎时间就殷红一片,看起来不甚美观。   “呀——”双杏低呼,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飘散在夜色中,怕吵到安兰,又倏忽闭了嘴。   再晃过神来,血珠子已经在香包上洇透了。烛光一照,看起来却反倒没有方才那么丑陋。   双杏停住手,端详着那一点血花。原本她打算用杏色绣线勾勒出花边,但这点红色显然毁坏了她的计划。   那点点血花,在她眼前幻化称点点红梅。既然已经裁好,她便不舍再扔掉,左右她也不会送给段公公,索性就这那抹血花,将绣花样子改成一丛寒梅静静伫立。   样子虽然不算简单,但她心中有形,手中便只需要简单的勾勒,双杏不消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此时天色已经熹微,光从窗棂透进来,暖冷色调碰撞下,双杏惊喜地发现这枚香包竟是比之前她绣制的更灵妙些。   不过,再是怎么灵妙,她也永远不会把这香包送出手。就像过去她积攒下的一个又一个香包般。   过去的她想的是没有法子报答段公公,而现在,她就在他身边,虽然未来的路还是迷茫,说是坎坷都好些,只怕中途就骤然断掉。可再怎么说,她终于用不着用香包来寄托自己了。而那些过去,也褪了色,没了意义。   双杏展颜一笑,把绣好的香包放回原处,那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颜色各异的香包,底下压着的是她潜心研究的绣样。   窗外天色大亮,阳光照射进窗棂,把地面划分成一格一格。   既然是天亮了,便也用不着蜡烛了。双杏附身将蜡烛吹熄,看那烛泪在蜡烛底部聚成了个小堆。   随着窗外人影晃动,小宫女们都起身梳洗,更有献殷勤的小宫女跑到院子里为双杏她们扫院子,附近的厢房也变得热闹起来。   双杏哑然苦笑,这倒也算得上是从黑夜捱至天明了。   听见外面的喧闹,安兰这时才懒懒起身,斜倚在榻上。她抬头看双杏,眼中盈了一层雾气,嘴里像是还没睡醒般含含糊糊地道:“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你不会还没睡吧?”   反正今日上午她们二人也都不当值,双杏并不打算扰了安兰的好梦,只是抿唇对着她笑,却没回话。   见她不回自己话,安兰又没能抵抗得住睡意的呼唤,看了她几眼,就又沉沉睡过去。   安兰是一直睡着,双杏却一直看着窗外陷入怔然中。直到快到了中午,才发现自己半天什么也没做,连早膳都忘了用。   下午去中宫当值,又是和过去没什么差别的一天。没有什么大的欢喜,也没有什么坏事来临。   娘娘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没有更好些,却也没有更坏些。太子在寝殿窝着,与他的母后说话,言语间的童稚和关怀让这位名义上的后宫之主露出一个又一个欢喜的笑来。   没有惊惧,没有窥探,昨天的那个插曲显然也不会再来临。平淡得几乎要让双杏怀疑昨天傍晚时分发生的一切也都是她脑中臆想。   日子总是,一天就这么过去,然后就会有下一天、再下一天……直到把一个人的时间全都消磨掉。   又到了傍晚时分。整个宫都陷入一种懈怠与兴奋暗涌的状态,唯有夕阳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从来不来得迟、走得早。   双杏和安兰还是坐在茶水间,等着轮换。安兰在安排明日轮休的名册,双杏透过窗棂望向窗外,一双眼睛迷迷茫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双杏在出神,安兰在她眼前扬了扬手中的线订册子,激得双杏怔了一下。   看见双杏凝着迷茫之色的小脸,安兰笑着拍了她手一下,道:“你在这里出什么神啊,我问你话都不回。”   “明日除夕的班,你想怎么排?”   双杏才回神,翻开安兰递过来的册子。册子是宫人们自用的,只在上面查证时会被主子翻阅,但这几年过年时也没出过什么事,平平顺顺地就过去了,因此那册子即使只记着中宫正殿侍奉的宫人,也攒了厚厚一本。   双杏没有急着在自己名字后面签上去处,而是慢慢地翻阅起了之前几年的记录。   淡蓝色封皮的册子旧却干净,书页被翻得有些软烂。双杏将这册子扣过来,从前往后翻,老旧的纸墨味扑鼻而来,像是扬起时间里藏着的尘埃。   她进中宫侍奉已经有七年。最开始几年,她的名字只夹杂在一众小宫女中间,后来,她的名字一年比一年往上走。直到这两年,她已经有了帮娘娘排班的权职,名字就赫然顶在一整页宫人最前面。   可是无论是哪年,她名字后面跟着的都是“中宫当值”四个字。她从来都没有做过其他的选择,就好像她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地一心一意般。   但是……   但是。   今年是不一样的。   双杏想起那晚她把脸埋在段荣春掌心,抽抽噎噎地哭,泪珠儿一颗颗顺着她的下巴颏儿掉落。濡|湿了他的手掌,也在那冰冷粗粝的地面上汇聚成一片汪洋。   那片汪洋淹没了段公公和她,以及她心里的所有人、所有回忆。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双杏想,她想的是,她要在废宫守着段公公。   那时候他还没醒,她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但现在他醒了,她还能、还能这么做……吗?   等不及自己心中想法再变,双杏翻开最新的一页,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签上一个答案。   写得终究还是快了些,因着心中情绪涌动,她的字不复工整,龙飞凤舞一般。   安兰站在小桌旁静静地看着她翻那册子,面上也不显出什么着急来。待到双杏既慎重又急得如同怕自己下一秒就改变决定般签下些什么,才默默接过那名册。   她看着双杏名字后面跟着的答案,和她心中想的无二。   双杏还是选了亲身去面对这可能存在的跌拓起|伏。她鼓着勇气,第一次选了一个不同的答案,这个答案,既是对她勇气的见证,也是……   ——但是今年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个人是不同的。   *****   用过晚膳,双杏和安兰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很快就把就寝前的那段时间给消磨过去。   吹熄了烛,两个人裹上寝衣便要各自沉入各自的梦乡,一如往昔地井水不犯河水般。   夜渐深。   双杏脑子里却还是浑浑噩噩,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明明那簌簌索索的寝衣和被子的摩擦声音并不大,却乍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开,吓得她激灵一下。   “你怎么天天不好好睡觉?”   是安兰。   她们两个人的床几乎并在一起,想要凑近对方简直易如反掌,但之前两个人关系虽然说不上是不睦,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自然不会有人在晚上靠近对方。   见双杏不回答,安兰又向她身侧蹭过来一点,几乎像是依赖一样,把头轻轻倚在她肩膀。   她伏在她耳边说:“我不问你为什么不睡了。”   “其实我知道,你一开始也讨厌我的。但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算你讨厌我,你也对我好。”   “有时候我还是羡慕你的。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和除了我以外的别人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   “你肯定觉得我也有着颗攀权附贵的心……”   双杏没有作声,和静静流淌着的夜色一起听她说。   在她的描绘中,她心中畅想的每一道山川河流,刻在书香纸墨中的天上人间,都被现实再压垮,一点余地也没给她留下。想要摆脱桎梏,想要踩着天梯往上爬。她也不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么,是权力、是做人上人吗,其实说到底也不是,她想要的,不过是自我罢了。   像一朵花自然而然地开放,一朵花自然而然地枯萎,她有权力去选择从容地生,不受拘束地死。   可是谁真的能有这样的权利呢。无论是不是身处这深宫,一个人,再去弱化成一个女子,终究是命若飘萍的。   “但是那天你一晚上都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你。当时我想,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你对我是好的。我却还……”   “真的吗?”   “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安兰没有回复双杏开口的疑问,只是弱弱地抛出这个句子,比之前的声音都小。   明明双杏也没回她两句,她却一味地觉得她好。   说完这些话,像是心头也能放下一大块石头。安兰在她耳边窃窃地笑,那笑沉没在黑暗中,却扫清了刚才话题的沉闷和悲伤。   听着她笑,她也笑了,两个年轻女孩清脆的笑声破碎在厢房中,是好听的,但衬着夜色总归有点吓人。听着听着便觉得那声音太大了,双杏又拉过被子掩住嘴,安兰也如法炮制,最后那声音只剩下闷闷的一点。   她们两个人相视着,两张同样娇俏的脸间分明还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却第一次觉得关系那么贴近。那些超脱过语言的东西,在她们心中渐渐生根发芽。——在每一个岁月的转机中,她发现她都没有和旁人交流。更是用一种更奇妙高贵的心灵的力量去争辩。   可那笑却没停下。   纵然每个人的心都像浸满了水般沉甸甸的,有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但她们明明都是初春一般的女孩子,不该在这深宫里被泯然众人,被迫凋谢枯萎。   她们却没想那么多,只不过是一个笑累了,就又陷入黑甜乡,另一个却翻过身,久久晃不过神来。   *****   次日的前半日,是依旧要在中宫值班的。   但超过双杏预期的是,娘娘根本没有翻阅她和安兰共同呈上去的册子。而只是按照常例说了体面话,笑着做了甩手掌柜,娘娘一向爱做散财童子,又吩咐分发下去一些赏赐,这一上午就过去了。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错了。她始终把过错归结在自己身上,包括那些匪夷所思的、那些莫须有的,时时为了算不上背叛的“背叛”忏悔。   用过午膳,双杏压下心中忐忑,拿上些不知什么东西就往那小院走去。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路,但她一路上却好似对周边从未变过的景色又有了深深的好奇,走几步,就要再停下看看。   就这么走走停停,竟然花了平时两倍时间还多。也不知是路边风景真的吸引人,还是她胸口不断翻涌的怯意逼得。   她事先并没有告诉过段公公。   一下子乍着胆子踏进小院,看见段公公孤零零站在院中,不知是在吹风还是晒太阳,看见她进来也如同遇见一个老朋友般点了点头。   双杏说不清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探寻到底,竟是既松了口气,又暗暗委屈不满意。   进了正屋,她抱着一沓红纸,把它们摊在小屋中唯一的桌子上。红纸不够长,却是过于宽了,她只好摸索着再裁下一块、补上一块,将整个一长条拼在一起,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哪怕中宫不受皇上恩宠,但凭着娘娘后宫之主的身份,宫人们没有敬,也是要有尊的,所以中宫的吃穿用度是断断短不了的。   每至年节,年节用品都是内务府呈上,精心雕饰,宫灯上的雕花都恨不得制以金缕银线。主子过的年,就和主子本身一样,要凌驾于人上。   但对联这种东西双杏还是看过的,甚至在这宫里当不得什么稀罕物事。   自从太子习字后,娘娘每年都会让太子写一幅对联。而那对联无论被太子写成什么样子,娘娘都会喜气盈盈地亲自贴在寝殿,也不管那对联是不是和殿内相配。年末时,换上新的,再吩咐殿中宫女将旧的摘下收藏。   而不仅是中宫里的主子们,太监宫女们也会请身边会写字的宫人用红纸写上几副,即使不贴出来,也算是讨一个新年的好彩头。   双杏会写字,但不常做这些事,既是因为她对过年本身的抗拒,也是因着她对身边人的疏离。   这时候最受追捧的便是安兰。双杏去年此时还未和安兰同住,却也在数量不少的中宫宫女中知晓了她的名字。   安兰说她自己不擅长女红,但她却在其他地方是个很聪明的人。无论长相还是别的,她都是出挑的。中宫很多宫人都会找她帮忙写字,就好像一众人请双杏帮忙做女红一样。   曾经双杏也曾经在经过宫女们用的茶水房时看见过安兰,她斜倚在椅子上,满眼笑意地看着一群小宫女围绕着她,但脸上还是掺杂着些本不该有的傲气。   单单也是穿着规制一样的宫女服,她身上却就是有种让人说不出口的特别。双杏看见她玉腕轻悬,面上的笑意变成自信,一扫娇娆和媚色,眸子里好像有光。而另一重光也在此时照耀着她,让双杏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众苍白的人里,只有她是脱离出来的鲜活。   她的确不同于其他的宫人,与双杏铭刻在骨子里的支离不同,她显然是顺着心而走,更大胆、更热烈些。   双杏想,她又有些像段公公,不甘愿被限制、永远对人俯首称臣,要向上爬、爬、爬。他们心中都潜藏着炙热的野望,那份野望有的时候会灼伤到别人,更多时候是在伤害自己。却,终究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心中思忖着,手下动作却没停。看着终于有了对联样子的两沓纸,双杏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又将红纸小心翼翼归拢到一边,挽起袖子磨墨。   待墨也磨好了,算是准备万全,她透过窗子看段荣春仍然站在院中,鼓着勇气走到门口,探出头邀请他:“段公公,这对联还是你来写吧。”   段荣春站在院子里,也不知是在看天还是思考。他的背影披着阳光,明明还是瘦弱的样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增添了让她也搞不清楚的距离感。   听见屋门口传来的话,他转过头抬眼看她,白皙的脸被阳光晒得涨出一分红晕,那份距离感也霎时间无影无踪了。   双杏眨了眨眼,就算现在顶着太阳,可风还是依旧吹着,这么冷的天他不觉得冻得慌吗。   她屏息片刻,还是没等到段公公的回答,便睁大眼睛看他。   段荣春看着她眼睛里盈着的迷惑不解,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段公公。”声音还是有些哑,却大部分已经回归了他过去的温润清冷,可能因为太久没和人交流,发声时甚至带着几分不适应的生涩。   啊……?   双杏又眨眨眼。一时之间没搞懂是什么意思。   看她眨眼,随着长睫跳动,那份疑惑也要从眼中溢出来,段荣春还是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她突然想起来小年那天和段公公的对话。那天回去后,她回忆了很多遍段公公告诉她他的名字的样子,——打听出来的和对方亲自告诉的就是不一样嘛。但饶是如此,乍和段公公对话,她还是不习惯叫段公公的名字。   但是看着他不罢休的样子,她斟酌了一番,舍弃了直呼段公公的名,尝试着开口:“子盛,你……”   双杏话说出口,还没接下半句,段荣春就走了进来。他脸上还是淡然的样子,脚步却很快,让她后面的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心底涌上来莫名其妙的羞怯之意,连带着直呼他名字的错乱感,双杏的脸飞上一抹烟霞。   而段荣春跨过门槛,如一阵风般在她身边掠过,虽然眼神没在经过她时看向她,但在她怔忡中,还是感受到他透露出来的淡淡的占有感。   等到段荣春已经好好的站在桌子前,双杏才反应过来。   她本是倚着屋门,一双手紧张地把着门边,现在恍然回首,只觉得段公公和这屋内的一切都那么不配。   不是他配不上屋内的东西,而是,而是这废宫冷院配不得他。(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   就着双杏磨好的墨,段荣春写好了一联。他写字很快,但也带着些慎重的意味,悬腕握笔,极稳又极流畅。   他的字倚侧秀逸,倒显得这本来看起来甚是狼狈的纸也秀丽几分。   这小院中自然是没有笔墨的,那笔墨也是双杏跟安兰借来的。墨自然不是好墨,笔尖还有些变形,可这些也丝毫没能影响段荣春写出一幅漂亮风流的字。   但,刚刚写好了上联,他就停下了笔。   双杏站在旁边看着段公公写字,双眼亮晶晶地,心中既是赞叹也有自豪。还没等她细细想自己为什么会自豪,去明白自己心中竟是把他的攀扯成了自己的,就看见他停下笔,——转过身来。   她想问他为何停笔,却眼睁睁看着,他把那枝笔递给了自己。   双杏低低地“啊——”了一声,小脸上浮现出不愿意的神色。——在她心里,段公公千好万好,她不过是写着玩的,上不得什么台面,写的字不知道低到哪里去了,和他的字摆在一起不伦不类。   但看见她脸上的拒绝,段荣春却没有退让,而是默默地把笔又向前递了几寸。   双杏看他再次递过来的笔,虽说心中不好意思写,但更不愿意惹得段公公伤心,只好伸出手接过那枝毛笔。   接过了笔,双杏望着他写下的上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了。   看她皱着一张小脸,眼神不断乱觑,迟疑着不下笔,段荣春顿了顿,向前挪了一步。   他向着她伸出手,精准无误地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他的另一只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竟然显出了几分局促,最后迟疑半晌,还是虚虚的垂在空中。从后面看,像是整个人环抱住她,但是实际上两个人之间还差着小半个人的距离。   她脸上红晕还没完全褪下去,就被他凑近了的气息又渲染上一层。   他身上有很干净的皂角味,但因为味道太淡,那气息转瞬又溜掉。方才他站在阳光下,现在身边既混着冬日阳光的暖意,又带着风中带来的冷意,两番交织下明明是很矛盾,却让双杏觉得格外合适。   虽然他现在握着她的手腕,却也隔着宽大的宫袖,身子也隔了她半步的距离,算不得多么孟浪。   可双杏还是抑制不住地脸红了,那抹烟霞从耳垂飞至她的脸颊、她的眼梢,还好她低着头,让他分辨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不然一定难看得很。   嗅到段公公的气息,双杏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装着满满的浆糊,她也分不清他执着她的手把那字的走向变成了何样。只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的指节硌着她的腕口,她根本不用考虑是往何处走,就有他全权操控指挥。   捱过这甜蜜的折磨,终于写好了。段荣春仿若毫不知情他的举动带来了多大震动般托起那带着明显拼凑痕迹的红纸,手也松开双杏的手腕。   双杏略微不自在地摇了摇手腕,一下子不知道是讨厌还是适应。   方才脸红心跳地,她也不知道他把着她的手写了些什么,凑到他跟前看那对联。   双杏的目光扫过上联“辞旧话吉祥年年如意”,再跟着转向下联“迎新添喜气岁岁平安”,一时之间有些许失望浮上心头:原来竟也不是什么别具一格的对子,而是和她曾看过的宫女太监求写的无数庸常的漂亮话一般。   抛开内容不说,只说这字。本来他们一个稚朴,一个风流,两相辉映下,还是能入得眼的。可是乍然被他捏着手腕写字,他的字倒是一如往日的风流恣肆,她那边的下联,却是写得歪歪扭扭。本就不是多好的字,又是被逼得更丑了几分,又是和他的字惨不忍睹地对比,双重打击之下,让她是越看越不顺眼。   总之,不好看得很,难看得很。   但是若是对方是段公公,双杏想,还是可以勉强接受的。   对面的男人看她小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一瞬间变了又变,像是知道她在心里想着什么一样,开口重复了一遍这对对子。   一改这阵子的少言寡语,他似乎必须要解释些什么。   段荣春的声音放得很轻,也很低:“辞旧话吉祥年年如意,迎新添喜气岁岁平安……”   “这是我所有的愿望。”   “都在这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写了一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or2(←这个表情pp很翘)   索性写个长点的一起放上来   一会儿还有一章 在十二点前   ---------------------------------------   感恩专场:   11月的夜空扔了1个地雷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扔了1个地雷   二二扔了1个手榴弹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地雷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火箭炮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手榴弹   *   读者“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灌溉营养液 +20   读者“喵酱”,灌溉营养液 +30   读者“手可弹棉花”,灌溉营养液 +17   *   感谢以上的朋友们,以及阅读本文的所有宝贝O3O   给大家鞠躬 第二十五章   双杏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晌午了,路途上磨蹭掉一些时间,再写对联用掉一些时间。早就过了大年三十上午贴对联的时限。   哪里有人家下午才贴对联的呢。   但在这个被废弃的小院中,那些默认的习俗也做不得数了,甚至往前再数个十年,如此荒芜破败的地方也不一定曾经有过人住,哪里还管得上是上午还是下午。而他们在这里,就是这里的一切的裁决者。   双杏带来的东西一应俱全,不仅是笔墨纸,就连粘对联的浆糊都不辞辛劳地拿了一罐过来。   听了段公公的话,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对于他扑朔迷离的态度,她心中也总是要徘徊许久,但她还从未把那些景仰和尊敬、乃至已经快要成为执念的情感往男女之情上靠。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年龄、身份,还有她始终没能走出来的一颗心。   双杏张开口,一瞬间却又有些哑然,嘴唇碰了两下,道:“不如段……子盛,先把对联贴上吧。”   段荣春看她淡红色的嘴唇嗫嚅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知晓她还是没知会他的意思,就没再试图说些别的,只是点了点头。   贴完对联,竟都过了傍晚。日暮时的红金色霞光照在新贴好的对联上,三分好看也成了十分。双杏不禁在心里感慨,那日阴差阳错下的一个选择,还真的促使着他们把这个不知道被废弃了多少年的小院变成了家一样。   因着还要等着小德子一同守岁,双杏和段公公二人只是简单吃了口饭。   这次双杏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向院内那排成一排的坛子发起攻势。在段公公的帮助下,她拆开一坛腌蒜,一时之间,又辣又酸的味道笼罩了整间屋子。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在她印象里,像段公公这样的人定然是不会喜欢这种刺激味道的东西。   但是发觉了她面上的神色,段荣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用筷子挟起碟子中一枚青绿色的腌蒜进了自己碗里。看着她脸上表情转晴,人也没有刚才那样低沉,段荣春不动声色地又挟起一枚腌蒜放进双杏碗中。   双杏“啊……”了一声,连忙道谢。   心中却想着,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再为她挟菜。记忆中朦胧存在的,是儿时还在余府时奶嬷嬷的照料,再之后入了宫,做宫人的,都是要赶时间伺候主子的,哪里还有时间慢慢吃饭。即使后来升到中宫大宫女,她们一日三餐也是各自合规制,各吃各的。   很多东西都是没办法再回去的,但是总会有新的东西替代他们。   收拾了碗筷并漱过口,双杏掏出之前她放在这的针线包,她料到自己不会一直和段公公聊下去,为着显得不那么尴尬,也是打算打发时间用。   昨天双杏又是没睡好,这次却不是因为焦灼或是难过,而是因为对今天的期待,让她心里既沉甸甸得,又仿佛栓上了翅膀,轻易就能飘飘然地飞起来。   连着两天晚上缺了觉,一时之间可能还能因为心里的想法支撑着,而显得精神大好,可是过了大半天得不着休息,人终究还是撑不住的。   段荣春就看着双杏坐在榻边上,手中攥着一个香包,却迟迟不下针。分明还没正式进入守岁的时候,她就不住地眯着眼睛点起了头,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有点儿呆,也带着点儿可怜可爱。   明明心中想着不要睡,告诫自己更清醒些,但清醒和困意之间总是一波又一波地来临,——而且次次都是清醒惨败。   终于,困意从不断取得阶段性胜利中再创新高,取得了最终胜利。而双杏也停下了不住地点头瞌睡,完全睡着了。   另一边的段荣春一直在就着灯火看一本书,无论这书是没用还是有用的书,自然都是没有人好看。   但人不愿意,或者是不好意思与他讲话。论断识文、揣测人心他本都样样在行,却再遇上她时每每棋差一著,是失了灵,还是不舍得用?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了。   现在只能趁着书翻页时看一眼她,——和她半晚上都没离手的香包。   刚醒来那时他还能理智评判,旁观着揣摩,但现在的他看见这个刺目的香包,只觉得这东西再也不要出现的好,这香包未来的主人亦然。   书翻过一页,却大部分没往脑子里装。他再次回头时,看见她已经从昏昏欲睡变成彻底睡着了。   段荣春叹了一口气,放下书上前将双杏手中的香包和针线拿下来,再帮她摆好枕头。   就这么看着,看着她静静躺着,和衣而眠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那晚她如春天的花瓣般娇嫩的脸颊的触感,她将脸毫无防备地埋在他的手中,就如同一只天真的小兽呆呆地把弱点暴露在猎人眼下,还撒娇卖乖,丝毫不知道防范世上恶意种种。   段荣春见她呼吸清浅,嫩白的小脸上挂着的表情与其说是笑或者烦恼,倒不如说是虚无,就像一张白纸一样,未曾深入卑劣和腌臜的人世间,没有体验过那蝇营狗苟。   但也不一定就是没有体验过,只是她终究是特别些,总能在这个世界上守住自己,无论是心,还是什么。   他的眼睛平淡地看着眼前熟睡着的人,在古井无波的表象下却掩藏着汹涌浪潮。   段荣春伸出手,轻轻地抚在双杏的脸上,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那晚一闪而逝的娇嫩触感。   他的手很漂亮,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唯一的缺憾就是掌心的茧子。原本这样漂亮的一只手,抚在少女如蓓蕾般娇嫩的脸颊上,也算不上煞风景。但是因着掌心的茧子,他还未晃神的功夫,就把双杏脸颊一侧磨出了红印来。   那红色的印子,在她的脸庞上是那么突兀,完全不同于平日她羞怯时颊边泛起的云霞,是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的东西。段荣春不舍地收手,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既然如此,那反过来呢?   仿佛是被什么蛊惑,段荣春不顾还未好全的伤口,半跪下去,——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久未运动的骨头咯吱作响声,从他的身体深处传来。   可这并不重要。   他半跪着,将蜷缩在床上的小身影望了又望。   当初她就是这么看着他,一日又一日地守着吗?等待着一个似乎永远不会醒来的人,还愿意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而牺牲几多。   跨过漫长的黑夜白昼,在所有人都笃定着他起不来了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跪坐在他身边,用自己小小的力气试图拉拔他,让他不在污泥中沉沦。   她曾经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脆弱奉献出来,丝毫不畏惧眼前人是心怀叵测之人……   段荣春半跪着,握住此时的眼前人的手。   *************   常有德本是有事在身的,慎刑司即使过年也是麻烦事一堆:毕竟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做错事的蠢人,更何况敢在过年时冲撞主子、搞砸差事,那便更是罪加一等。也不是宫里的其他什么地方都如同中宫一样,上慈下宽,在这宫里,因为不得志而刻薄蛮横的主子多了去了。   但再严的地方也有松快的时候,更何况,即使这里是慎刑司,也是要过年的。   守至亥时,接替常有德的太监才换下他。原是说好两个人替班的,但常有德替他多守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姗姗来迟。   看着那太监嘴中不住地说着抱歉的话,眼睛里却丝毫没有歉意,反而闪现出的是不耐烦和讽刺。常有德心下叹了口气,却也只好敷衍接过话茬,咬牙忍下。   若是当初,他在师父身边时,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人想要攀附上他,他都不会赏给他一个眼神。而现在,他竟然还要被这种人羞辱。   不过他也向来是随波逐流的性子,凡是能忍就罢了,此情此景,又适逢年节,也只好草草了事,断不可起纷争。   提着食盒里按份例给的菜,他踏着月色往小院走。不知今夜是否老天爷也帮着庆祝除夕,往日刀子般的寒风竟温温柔柔,不仅方才站在门口当差时,就连现在走在路上也没觉得冻得慌。   路上遇到其他宫的宫人,也都笑语盈盈地,好歹让他心中总算沾上些年节的喜气,让这份欢乐有了实质感。   走着走着,常有德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些。   踏进小院门时,他有些忐忑。   之前做师父的徒弟,虽说是徒弟,但他心里是一直把师父当作干爹孝敬的。可过去的师父并不需要他如何孝敬,反而一直反过来照顾着他,带着他享福过好日子,即使他的态度并不多么热情,而是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也认准了师父,心里明白那就是师父的性子。   那时候站在云端,他们二人被那么多人敬着捧着,但他却觉得他和师父之间的距离很远。反而现在被摔在泥地里,他感觉自己和师父之间更贴近了些,虽然师父还是带着冷然,可待他终究是不同的。   脑中这段畅想却只停留在常有德踏进门之前。   待到他进了小院,又径直穿过院子,推开门时——   他方才还描述道“冷漠”又“冷然”的师父,正站在榻前,看着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目中含着让他都心惊肉跳的情|意。   常有德倏忽紧紧握住手中食盒,眨了下眼睛再看。   屋中的男人半跪下|身,可能是因着触动到未好全的伤口,面上跃动出一片惨白,沁了一层冷汗。但他的眼睛很亮,目光灼灼地笼罩榻上蜷缩着的身影。   在他心中一直为人行事钢刀利水般的师父,竟把脸蹭上一个小宫女的手。那双眼睛里,冷漠疏离早就被一扫而空,剩下的,是渴望,是隐忍克制,是以上种种加诸一起,之等待着爆|炸毁灭的那一天。   在这世上,冷漠永远无法消解冷漠,要改变冷漠的只有炽热。   而碰上小宫女掌心的那片脸颊,也悄悄爬上了红晕,再也不复光风霁月。   *************   双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子时了。   好歹没有真的误了守岁,她安慰自己,不然专程赶来只是为了在段公公面前睡那么一觉,说起来都让人觉得尴尬。   身上也就头发乱了一些,衣服也还妥帖,再回忆下,她平日睡觉时也没有听安兰说过她睡姿有多不整。   伸手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她试图营造出一种“她很好她没有睡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假象。却在看见屋中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常有德时化作惊喜。   她眯着眼睛笑道:“小德子,我都没看见你来了。”   但小德子的反应让她觉得奇怪极了。   ——本来他的样子就很奇怪了,平日里她直到他对段公公是又敬又爱,又身为他的徒弟,看见段公公难免瑟缩无可厚非。   但今日的阵势着实与往日不同:段公公坐在桌前的一方椅子上,小德子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想跑不敢跑的样子,说是坐着,但屁|股总共也不一定占了五分之一的凳面。看得双杏暗暗咋舌,没想到太监的修炼比宫女们还要严格要求,坐这么小的一块儿椅面也能坐得住。   看见她醒来,和她的招呼,常有德脸上的表情冻住了一般。先是轻轻瞥她一眼,又转头瞥了一眼段荣春。   双杏被他搞得更糊涂了,转过头也去看段公公,却看见他还是淡然的样子,坐在桌前,手中还捧着一本书。   倒也不像是发火的样子。   她想不通有什么能让小德子怕成这样,打算向前走两步凑近常有德身旁问问他。谁料到常有德看见她仿佛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目露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退了一步,——也是没有退成。他好像忘了自己还战战兢兢地坐在凳子上,退这一步,只能导致他把这凳子坐实了。   看起来倒是让人舒服多了。   常有德咽了口口水,看着双杏惘然的脸,试探着开口:“双杏姑娘,以后我还是叫您姑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打到“一起”两个字时显示出了这个颜文字,真的好可爱噢,但是不知道jj能不能显示↓   ヽ( ̄ω ̄( ̄ω ̄〃)ゝ   -------------------------   感谢专场:   容止若思扔了1个地雷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地雷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地雷   踩月归扔了1个地雷   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扔了1个地雷   *   读者“容止若思”,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踩月归”,灌溉营养液 +2   *   感谢以上的朋友们,以及阅读这篇文的每一个朋友,鞠躬么么哒! 第二十六章   守过除夕夜,永宁十七年就永远地过去了。   然后迎来的,便是未知的新一年。   未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陪伴、独身面对未知。   过年……她靠着自己走过了很多平淡的时光,可这是她过的最难忘的一个年。   段荣春也是这么想的,想来常有德也是这么想的。   晨时醒来,首先映入双杏眼帘的便是伫立在窗边的安兰。这次倒是轮到她昏昏沉沉地望着对方,问对方怎么起得这么早。   “早?这还算早?”安兰瞪大眼睛,又吃惊又好笑地回她。   “姐姐哎,你快好好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早。”   双杏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从榻上坐起来,也去看那窗外。   厢房不大,但也不算小,榻边和床榻对面都各有一扇窗。安兰方才在另一侧的窗子前久久站着,只把那窗子开了条缝,想来是怕吹到正在安睡的双杏。   双杏半跪在榻上,伸手抽下窗闫。一阵冷风打过来,激得她一瞬间清醒许多。   原来外面天色阴沉,云把太阳遮了起来,才让双杏误以为天还未亮。   虽然今天睡迟了,但还是前半日,不到她们去中宫当值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不过,昨晚……昨晚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乍醒过来,她虽然被冷风激得清醒了不少,但是脑子里还是有些混沌。   双杏抚着额头回忆了片刻,只记起来昨夜小德子奇怪的反应。她不禁扬起唇角,多大的人了,还疯疯癫癫得。不过就算最后,她也没能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段公公一句“我送你回去”给堵住了话头。   然后呢?守过岁,她没什么理由再留下了,不过她本来就是想要陪着段公公,别让他那么寂寞。现在目的达到,她也没有遗憾。   记忆里是月色底下他冷情的脸,她又为什么笃定他不像外表那么冷情呢?可能因为他那只一直拽着她袖子的手?分明她都讲过了,这路她熟悉的很,——不一定是他的多少倍呢。但他还是执拗着不放手,从那个小院,一路送到中宫边上的那个小门。   她快步地走回寝房,在那朦胧的夜色中偷偷回头。每次回头,她都能看见那个影子还伫立在原地,直到最后拐了几个弯,回头也看不到他了为止。   不知道最后段公公什么时候回去的。   去小院守岁,本来是个唐突的决定,现在又轻飘飘地结束了。但敲击在双杏心灵上的鼓点却一直没有停止。   不能再想下去了。   双杏转过头,恰好看到安兰背靠在窗边,她蹙着眉头,眼睛里凝着一汪愁意。   双杏问她:“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今日一早醒来便胸口发慌。心里烦得很。”安兰轻轻咬着嘴唇,倒是真像困扰极了。   双杏点头,不然依安兰的性子,现在起身也是太早,她平日还能再睡两刻钟。   两个人四目相对,却搞不清楚缘由,只能把其归咎于这糟糕的天色。   好像是要转移自己心口的烦意,安兰说起昨夜来:“也不知道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和那群小丫头片子玩牌都玩了好几轮,也不见你身影。你不去中宫,连这边也不回了。”   抱怨完了,又加上一句:“你去哪里倒也无妨,但昨夜那么晚,都没个人送你回来?”   出乎她意料的,双杏竟然答了:“他送我回来了,你别乱说。”   安兰睁大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双杏口中的是“他”,不是“她”。   她喃喃,把脑子里想的话也都说出来了:“除了侍卫,那便是太监了,你还真要和个太监有勾连。”   “我……我哪里有。再说太监又怎么不好了。”话是这么说,但是双杏口中结结巴巴,眼睛往旁边乱觑,看着也不像是个有底气的。   安兰看着她虽然心虚但固执的样子,叹了口气:“算了。你自己怎么想的,总比别人重要些……”   和双杏聊过,同样窥得她身后的秘密后,安兰只觉得心慌去了一大半,——总归,有人陪着,有人能说上两句话是要好上许多。   待双杏起身洗漱过后,安兰也觉得心中安定许多。两个人一个读书,一个做女红,各做各的事,很快便把一上午的时间渡过去了。   用过午膳,两人换上大宫女服,便要去中宫侍奉。   双杏看见安兰穿着的还是那身裙角绣着兰花的裙子,问她:“你当真这么喜欢这身衣服?”   安兰竟然害羞道:“不仅是因为这衣服合了我的名字,还因为这是你绣的啊。”   双杏听了,也抿了抿唇一笑:“那我以后一定多帮你绣几身。不然我学女红做什么。”   新的一年,好像娘娘身体也好得多了。   现在她不仅不用终日躺在榻上,连走路也用不着宫女搀扶。又和之前一样,和太子坐在正殿中读书习字,一坐便是半天。   宫里的笑和人气又多起来,仿佛一切都在回到正轨。   双杏和安兰也用不着枯坐在茶水间,而是再次尽心尽力地站在母子二人跟前服侍。   天色渐晚,又快到了晚膳时分。   可还没等娘娘宣膳,中宫自外殿起又乱起来了,乱完,又是全然的静,心像压在弦上。   听闻远方传来的声音、又是这么大的阵仗,双杏估计又是皇上,也只能是皇上。   未消片刻,人便来了。   皇上斜觑着满宫宫人,在他驾临时,所有人都必须至少矮他一头,——哪怕是这世上次之尊贵的人,而其他人大多都跪伏下去了,——或许在他心中,这些人也算不得人。   唯有黄琅跟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幅画卷,是这宫里唯二立着的、葆有短暂尊严的人。   站在主子身后,似乎自己也能成了主子。他昂起他肥胖的下巴,开口:“这是皇后娘娘宫中哪位宫女?”   他调子咬得很准,但在念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些许飘忽和轻视。   *****   那日那陌生太监奉的是黄琅黄公公的手谕,他口中称黄公公也是顺应皇上的意思,要跟娘娘交代些什么。   在这宫里,能匍匐在那至高的权力位下,就是无上之荣耀。而身陷在皇权漩涡中心的黄公公的手谕,四舍五入便也是皇上的亲临了。中宫前殿宫人是断断不会拦的。   哪里还管为何不是黄公公本人,为何皇上对皇后的心思不仅要靠着一个太监、而那太监甚至都未曾亲至,而中宫宫人又为何连问都不曾问——这些都变成了未解的谜题,终将永久地埋没在皇城的深渊底。   不,或许它们有答案。就好像段荣春当初时一样,当一个人与权力支离,就是他最大的恶了。   但这一趟的结果还是很明显地,躺在黄琅的桌子上:两幅少女的画像。   黄琅看着眼前他最得意的干儿子,他善记又擅画,多少次为皇上找人,都是靠他的好记性。   可是眼前的状况显然让他犯了难:左边那副少女的身形眉目和黄琅所述相符,另一幅上少女也是好颜色,虽和干爹所说的样子不甚相像,但衣着却又是一样。   他只好画好两幅后,任干爹裁决。   黄琅也在犹豫,一根粗短的手指在两幅画卷上方移动。   ——最终,还是落下,点在一边的桌面上。   *****   黄琅扬起手,“哗啦”一声,手中画卷应声打开。   画卷上是一个少女,身着淡蓝色裙装,裙角一朵兰花。   她站在一丛寒梅中,明眸善睐,娇憨可亲。从她眉眼中隐隐约约可以窥得双杏的影子,又不是怎么全然相像。   所有人都抬着头,但周遭很静,无人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狗皇帝碰不到双杏一片裙角(握拳)   晚上还会有一更(或者说三更?)   -------------------------------------   感谢专场: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手榴弹   忘忧清乐扔了1个地雷   哭泣的侦探扔了1个地雷   簪纓の豆腐愛讀書扔了1个地雷   160km/h扔了5个地雷   冰胖葫芦扔了1个地雷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手榴弹   茶酒扔了1个地雷   *   读者“江阙”,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手可弹棉花”,灌溉营养液 +9   读者“冰胖葫芦”,灌溉营养液 +1   读者“漱石枕流”,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手可弹棉花”,灌溉营养液 +6   读者“朱尾深衣”,灌溉营养液 +2   *   【高亮】从今天(2019.7.6)开始,本文就要入V啦。可能和有的朋友只能携手走到这里,但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都是作者码字的动力。感恩朋友们的每一个收藏、每一次阅读。   再次给大家鞠躬,么么哒~ 第二十七章   直到黄琅高举着那幅画卷, 手酸了,脸色也变了。跪着的宫人中间才响起一些细微的声音。   一开始, 是玉芳提起了双杏的名字。也不知道究竟是不屑她‘招惹’皇上的行径,还是纯然的嫉妒,她的脸色忽明忽暗, “双杏”两个字从她口中吐露,竟然煞是刺耳。   双杏跪在皇后身后,眨眨眼,没能避免地听见了嘈杂中夹着的自己的名字。一瞬间从后脑勺开始发麻, 心提到了喉咙口。   心中暗暗祈祷却也是没有用的, 黄琅察觉殿中宫人的眼神皆若有若无地投射到皇后身后的小宫女身上,再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那日在中宫宫门前提着食盒轻嗅腊梅的小宫女吗。他微微一笑, 直起身子在皇上耳边耳语一番。双杏就看见那人的视线往这边来了。   他眼中没有痴迷, 毕竟也是阅人无数的最高人, 只要他一声令下,全天下的女人又有几个不向他臣服呢。他曾经掠夺过世人赞颂的最美、最端庄的女子,也品尝过异邦妖媚的舞姬。她们有的清纯、有的大胆,有的心甘情愿、有的痛苦万分……但无一不最终臣服于他。   和那些美人相比,双杏又算得上是什么呢。但他还是再度找上了她,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的眼神像一把刀子,但里面的只有尖锐的无情,却没有钢刀利水般的利落。他眼底的是欲望, 却又不是对一个女人的,而是对不可违逆的权力的。   欲望是对理智的退让。   双杏一边躲避忍耐着这眼神,一边瞥向黄琅纵横皱纹的脸上带着的笑。   她有些晃神:你让一切开始,就像让一匹疯了的烈马拉车,你懂得怎么开始,却不知道怎么结束。索性让它行得更快些、更快些,直到所有人都陪着你走向毁灭。这些是当你扬起鞭子的那一瞬间就无法改变的。   皇家的人,凤骨龙姿,无论男女,长相都是极出挑的。皇上旧时也是俊美无俦,气宇轩昂,但随着时间推移,一年又一年的放荡肆意下来,他只剩下俊朗的一张皮,皮下和骨头里早就烂得不能再烂了。   皇上从来都没有发现,他自以为的独断专行,实际上也被其他人所操控把握着。他的身体上像拴着一根线,而被舞弄的人永远没能明白自己是被舞弄的。   明明应该是在权力顶峰站着,牢牢把控着一切的人,却可怜得好像一个傀儡。连双杏都觉得他可怜,连一个幼年就家毁人灭、漂泊无依的小宫女都觉得他可怜,但这些话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口来。   她只是低下头,像是那天在中宫宫门口遇到皇上与黄琅二人时一样,目光要把地面灼出个洞来。   黄琅首先起头:“我们要找的可就是这位双杏姑娘。”   皇上的视线逡巡片刻,仿佛还算满意双杏低眉顺目的样子。就吩咐陈皇后把这个宫女给了他去。   他开口后,面上没带出什么其他的神色,但却从眼神中能窥得一些享受。是的……享受,他像是在期待着享受这个从没向他权力真心屈服的女人的逢迎,享受权力居高临下的倾轧,以及眼前他的发妻不得已的尊严坍塌。   可陈皇后的反应出乎了皇上的预料,出乎他身后的黄琅的意料,甚至出乎了殿内所有或是心惊肉跳或是冷漠以待的默不作声的宫人的意料。   陈皇后回头看双杏,双杏和安兰跪在一处,她们方才正在侍奉陈皇后与太子,本是和乐融融的母子天伦,却倏忽被打破。   双杏心底一片冰凉,后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脸上露出连续遭到打击的迷茫神色。   陈皇后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是了然。她相信双杏是不会像中宫、或者说整个后宫众多妄图爬上龙榻的女子一般,最大的可能性便是他的丈夫偶然间遇上了她,后来又在黄琅的提醒下记起记忆零碎处本来无关紧要的某个清丽宫女。   和过去很多次都一样。   这次,她不能再为她的丈夫开脱:说他只是因为那阉人蛊惑,说他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堪。   可是不是,他就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骤然改变,软弱而冷漠,只知道用权势压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这一切都在他眼睛里明明白白地躺着,只是她过去一直不愿意发现。   再回头看一眼煞白着小脸的太子,低着头的双杏,陈皇后眼里的悲哀要滴出来了。   “我不许!”她突然爆发,连要用‘臣妾’自称都忘了。   陈皇后的身子虚弱,讲话也温温柔柔,平日从未大声喝令过谁。但这三个字却是她咬紧牙关,生生喊出来的。   她一改往日对皇上的平和淡漠、心如死灰,第一次瞪大眼睛,要看清楚她的丈夫。   ——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   她抬起头,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终于明白他在长久的疯魔中没能留下什么理智,只有被引诱的自大和偏颇。   “咳——”陈皇后这气势,却只维持了片刻,怒火攻心,逼得她不得不躬下|身子,忍受喉间刺痛。   但她还是强行撑着脊背,不让自己的后背塌下去。塌下去,就彻底立不起来了,唯有支起来,既是替自己,也是替别人。   黄琅眯着眼睛笑,上前一步,站在皇上身侧,帮他在一旁解释清楚:“皇后娘娘,这是皇上施的恩啊。”   陈皇后斜觑他一眼,闭紧了嘴,竟是一个字也不愿意跟他讲的。   他以为他所谓的无上荣宠,谁都愿意要吗?   他稍微施下点点雨露,就值得那么多女子疯狂哄抢吗。   他在后宫中纵情声色,将这满宫搅和得如何如何,她都可以假装自己看不见。可他凭什么,凭什么非要到她的宫里来?   还当她是初初生产,体虚得管不得事,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她宫中的大宫女们一个个填了后宫……过了许久,待景儿满月了,她才发现满宫里竟是少了那么多好颜色的适龄宫女。有的人,她本都为她们打算好,合算着放出宫的事宜……   陈皇后昂起头,他没让她起身,她就一直保持着行礼的状态,矮上他半个身子,但眼里却丝毫没有臣服的意思。   她再重复:“我,不许!”   “陈氏!”他眸间分明的是恼怒和失望。   他在恼怒什么?他在失望什么?只因为她作为他妻子、作为后宫之主、作为一国之母没能把身边的宫女送给给他当个玩|物吗?   “……皇后娘娘,您僭越了。”候在一旁的黄琅替主子开口道。那副画像已经被他收起,他松松地拎着它,但那上面的内容还是重重地敲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皇后转头,目眦欲裂:“哪里有你这阉狗说话的余地!”若是说这世上她有谁要恨的,皇上于她爱恨交织暂且不说,这阉人却是头一个的。   黄琅稍稍张大嘴巴,又讷讷闭上,眼底埋着被落了面子的愤恨,面上却还是顺从慈悲的样子。但无论如何,他是闭上了嘴,没再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之间插一句话。   “皇后又何必如此……”这全天下的主人看起来也被她吓了一跳,但他身上乍现的软弱不过瞬间就又变成了强横。   “若是你不愿坐这皇后之座,只管不坐便是。”   若是他温声软语地哄她一哄,她也断然不会这么恼怒。寻常人听到这话,早该瑟瑟发抖该退让便退让、要割地便割地,可她不是!   陈皇后昂起下巴,整个人分明极瘦,受前几日生的病影响,即使太医开方子为她补了又补,但整个人还是有些脱了相,她缓声道:“陛下妄言。”   “臣妾乃先帝亲自下旨与您赐婚的发妻。于后宫,臣妾为您生下独子,开枝散叶,于前朝,臣妾父兄皆鞠躬尽瘁,尽忠尽责。”   “怎么论,都轮不到您来废后。就算您想废了臣妾,也要看这折子拟不拟得出来!”   理智乍然回笼,陈皇后清楚地明白两个人的关系地位,口中终究带上了尊称,但那话丝毫不客气,几乎可以说是撕破了脸。   她的眼神是冷的,可惜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还是不免语带哽咽,毁了前面铺垫出来的所有恨意。   陈皇后用一双白皙枯瘦的手擦了擦莫须有的眼泪,她以为眼前湿湿的是泪水,其实竟是额前滴下来的冷汗。——她竟是连自己有没有流泪都分辨不出了。   对面的皇上却无话可说,虽然他每天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无论是哪个他——犯浑的、理智的,都没办法对皇后的话进行反驳。   看气氛胶着着,他一气之下又说了浑话:“那我若是偏要呢!”   话语间也不知道是偏要废后还是偏要那个小宫女。   陈皇后也听不懂,但她根本不想听了。满宫宫人跪在眼前,她对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她只是恨恨地瞪着面前二人,拿后背对着双杏和安兰,好像誓要护住她们的样子。   深呼一口气,她缓缓道:“臣妾不知!”   皇上听到这不忿的四个字,又看见她似乎永远都不会退让的、凝着不驯的眸子,一时之间怒火攻心,竟是随手在桌边拾起一只盛了热茶的瓷杯便掷了过去。   陈皇后躲闪不及,只能微微向后瑟缩几寸。她就眼睁睁看着那盏茶直直向她而来,临到眼前时,擦着她的肩膀落在地上,热茶洒在她、双杏和安兰三人的裙摆上。   皇上也没想到自己能扔得如此准,一时之间竟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帝后二人间单纯的争吵,就已经能让满宫人匍匐到地面上。看着如今闹剧一般,一众宫人更是希望自己不如就此消失为好。   两个人针锋相对了一阵,这殿内竟比方才还寂静。   若是说帝后之间比的是耐心,那一众宫人拼的就是耐力了。   看着皇上和黄公公两个人来势汹汹的样子,就知他们是不得到一个结果死不休。   就在双杏顶着殿内其他宫人针刺般的目光和对面黄琅那肥腻又恶毒的眼神,犹豫着要不要索性站出来时,她看见一个影子先于她,从皇后身后走了出来。   是安兰。   “黄公公,您要找的人不是双杏。”   ‘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   她耳边又响起前晚安兰把头埋在她肩膀小声说的这句,但现在它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断回响着,直到盖过安兰正在说的那句,把她完完全全淹没。   本来是站在她身边的人,一下子却又挺胸而出。连带着,两个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但那距离不仅是一步或是两步可以衡量,连时间也被拉长,两个人之间,一瞬间就相隔了万水千山。   安兰的背影很美,双杏恍然她竟然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这么清楚地审视她,——她的身姿婀娜,直直跪着,艮着脖子‘口出狂言’。但双杏眨眨眼,又能看到她仿若无畏底下的无助,她看到她的后背瑟缩着,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那颤抖。   红唇轻启,她还是开口,轻轻柔柔地,却带着几分孤注一掷地决绝:“是奴婢。黄公公找错人了,那是奴婢。”   在获得殿内主子的眼神后,她扬起一截裙摆,只把绣花那处展现出来。   “这裙子也是奴婢的。正和那画像上的一样。”   “之所以是兰花,是合了奴婢的名字,与他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兰花很美,即使方才沾上了几滴热茶,却还是显得它清丽脱俗,和安兰这个人一样。   黄琅没说话,一双眼睛却显出他在思考:那日他谁也没选,手指最终指向了桌子中间,并且吩咐那个太监再画出一幅结合双杏和安兰二人相貌的画来,就是为防着今日这般事的出现。   对他来说,无论是哪个小宫女,——都无所谓。只要让皇上想起来那日,知道他又给他寻了个体己又柔媚的人儿来,记得他的好,更信他些,——无论是谁,他都不关心。   皇上打量眼前站出来的女子,的确是比方才那个更美些,方才那个总归年纪小些,也是不知趣,竟然就看着他和皇后争吵。   至于那日他究竟看见的是谁,谁又能记清楚呢,若不是黄琅,他早就忘了那个在腊梅丛中的影子。既然这个宫女穿着那日那条宫裙,那便是她,便是她吧。   能让皇后低头,让她把自己的人拱手让出,无论怎么样,他都不算亏。   皇上又令黄琅展开手中画卷,也不知道一个本就专横独断的人要什么服众,他求的,不过是在与皇后的战役中完完全全的胜利罢了。   黄琅又摊开那幅画卷,画上的女子的眉目一瞬间好像又变得和双杏不甚相像,——而是变成了安兰的模样。尤其是那身衣裳和高挑婀娜身材,此时竟然越看越不像双杏了。   来自这两个人的压力霎时间消退,宫人们也都能长吁一口气。接下来,就只看皇后怎么说。   陈皇后无话可说,既然是本人都站出来了,她又有什么挽留、保护的余地呢,难道非要跟那些小姑娘说,皇上薄情寡恩,上他的龙榻可不是登天梯。   安兰像是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一样。但若是没有她,她此时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下台,如何结束今晚这场闹剧。   她的眼睛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光彩,双杏也怔怔地,她们谁都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也不知道安兰的发声是对……还是错。   至少这一秒,双杏知道,她可以免遭她心中最恐惧厌恶之人的折辱。   这一切的开始是怪不了谁的,但这一切的结束还是要仰赖那个明明也很娇弱的少女。   她在心里轻轻呵问:这是安兰想要的吗?经由此,她真的能从此再无顾忌地畅想那山川河流、纵横她的天上人间吗。   还是说,无论是谁,也逃不过总是要被现实拉进另一重更刺目的悲剧。   心满意足地交待一番,黄琅与皇上一同离去,这次总归没有摁下膝盖来迎,摁下膝盖去送了,——这满宫的人就从未起来过,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   后宫后妃不知多少,皇上自然也不会那般急|色,还是给安兰留了一晚收拾的时间。安兰理应是能在中宫一直留着的,但她也自知不妥,待皇上二人离去,便逆着人,回了寝殿。仿佛真的通由那么一瞬间,她就完成了从属的交迭,心安理得地永远离开。   双杏悄悄抬起头看她的影子,惊觉那影子和外面阴沉的天色融合了。这次又和方才的一步或是两步不同,她觉得她要永久离开她了。   在她耳边又响起了那句‘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接踵而至的是纷纷杂杂的碎片:她牵着她的手混入挤满宫女的人流中;她乍开笑夸那条裙子,让她许诺从此以后还给她绣,她皱着眉说心慌……   可她方才,却没跟她说一句话。   然后,宫人也都散去了。   看着殿中只余下双杏和太子,陈皇后惨然一笑,捂面瘫坐在中宫正殿中央温暖厚实的地毯上。此刻的她,云鬓散乱,妆容尽毁,连身上华服也多了几分褶皱。衣服是年前的,但区区几月过去,她穿上这身衣裳就大了两圈,整个人显得狼狈又可怜。   衣裙上的褶皱可以熨平,但心里的呢?   他真的是把她按在地上踩,抢她的人,还要打她的脸。   陈皇后连身边煞白着脸担忧不已的太子都顾不得,呆呆地在地上坐了半晌,双目失神,好似心中脑中只剩下了她自己。   若是过去,双杏早就来明里暗里阻挠,——娘娘的身份,连摔个东西都能算得上是丑闻,更别提坐在地上,这么失态又失仪。   可至少现在,双杏管不了,她也不愿意管。中宫的荣辱真的还会有人在意吗,无论怎样,也只会成为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口中的笑谈,而她所爱的娘娘,已经彻彻底底被那人踩进了泥地里,挣不开,逃不脱。   陈皇后的眼泪终究没能忍住,抛珠滚玉般摔下来,滚过金丝银线织就的华服,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最终砸在色彩鲜艳浓烈的地毯上。殿外的天仍和早上一样沉,灰蒙蒙的世界,只有眼前这些亮色。   一颗、一颗、又一颗……那些矜贵的泪珠跌落,透过地毯,泛着绮丽的光。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   可还没等双杏从看见娘娘落泪的呆怔中挣脱出来,更艳丽的一抹色彩攫住了她的视线。   娘娘躬身咳嗽了两声,再直起腰时,她清楚地看见娘娘指尖上的一抹红色。   那抹瑰丽的红很快染尽了陈皇后的手掌。   “娘娘!”双杏扑过去,跪在陈皇后身旁。   陈皇后竟然还在笑,她低头笑着,那笑却不尽到眼底。   双杏慌了,看着娘娘眼底越来越沉寂下去的光,不知道怎么才好。直到眼角余光瞥到周景,顾不上尊卑之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让娘娘看看,眼前还有她的孩子,还有人要仰赖她活下去。   小太子本来也呆愣着:他上次噩梦的始作俑者又回来了,他却不敢发声,生生地看着母后也被折辱,而他自己,也恐惧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被扯得一晃神,再眨眨眼看见母后的样子,小太子“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不像他往日那般抽抽噎噎地哭,也不是要在乎身份、端庄的哭法,而是真真正正地去哭。像一个孩子一样。   听见儿子的哭声,陈皇后像被一巴掌扇醒,乍然一激灵地回过神来,也抱住了她的景儿,任凭泪水冲刷她所有妄念。   衣服,乱便乱吧。心,即使碎成片,也会有人再帮忙拼起来。即使支离破碎又如何,即使再也回不去又如何……陈皇后抱紧怀中的孩子,也没忘记伸出枯瘦手臂揽住跪在她身边的那个孩子。在她心里,双杏的确还是个孩子。   然后她深深地闭上眼睛,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地慰藉和哀愁,她就剩下这些了。   在双杏记忆里,这是陈皇后的第一次咯血,从此以后还有数不尽的很多很多次。   但却是她最后一次落泪。   ******   废宫中,段荣春正在点了蜡看书。   若是双杏在身边,他们二人看着是一个做女红、一个读书,但这字一个也进不去脑子。他只好每每挑着她不在时读书。   分明才是傍晚,刚进了晚膳时分,但屋内竟是一点光也看不清了。   他看了几页觉得眼酸,放下书,揉揉太阳穴,抬头看窗外。   ——窗外稀疏地飘了些雪花,仿佛今日整日阴沉天气都是为现在而铺垫。   段荣春为自己续了一杯茶,就打算起身关上窗,——他可还记得刚醒来时不慎开了一夜窗后的高热。虽说经由那次后他彻底清醒了,但身体总归不能用来开玩笑。   过去还好,他愿意怎么作践自己都无所谓……现在,毕竟是不同了。   他摇摇头,正要关上窗子,就透过窗子看见院门被急匆匆打开。   闯进来的是常有德,他慌慌张张得不成个样子,看起来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跑过来的,脸上被冻得红紫,头上还顶着雪花。   常有德跑进屋,像是后面有人在追一般。   还没等段荣春说他两句,他就颤抖着开口,气喘吁吁也不管,说出口的话让段荣春嘴角难得的笑意凝固。   “师父……双杏姑姑……”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肥,明天再多更些(愧疚挠头)   顺便求个预收(捂脸)请宝贝儿戳进作者专栏看一看,本来有很多预收我都先藏起来了,就放出来两个下本可能会开的   ----------------------------   茶酒扔了1个地雷   碧水有灵扔了1个地雷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地雷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地雷   栀芝扔了1个地雷   *   读者“容止若思”,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华”,灌溉营养液 +5   *   感谢大家~给大家花式鞠躬么么哒~ 第二十八章   段荣春眼中本是噙着笑着的, 但那笑却被常有德的话一瞬间击碎。   常有德忘了规矩体面,连在干爹面前一向的小心谨慎都丢了, 而是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师父……双杏姑姑她……她被皇上瞧了去。”   情急之下,他竟然也没摆脱除夕那晚一幕的冲击,下意识就脱口而出、称呼双杏为“姑姑”。   但在此刻, 屋中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   来小院的路上,常有德在人多之处只敢快走,待到了人少之处,他一路跑过来, 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灌了一肚子冷风, 常有德的喉咙发紧,冷气混着腥气,一半往上涌, 一半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磕磕绊绊说完了最要紧的话, 他连忙掩袖痛痛快快地咳嗽起来, 咳嗽完了,就狼狈地等着段荣春怎么问他话。   因着方才的刺激,常有德眼眶洇上一层泪水,那泪水却有一半是为他心里想的而流:他也是个太监,知道太监想要找个体己人有多么不容易。无论双杏姑姑待师父是什么态度, 除夕那晚他是看出了师父对双杏姑姑的痴。他从没看过师父那种做派, 那般失态。   想来今日,师父还要更更失态……   想着这些,常有德只觉得更酸苦了, 跟着师父在这宫里沉浮,其他人都说他是找对了道、寻对了人,他心里也这么觉得:像他一般其他傻愣愣的小太监早就被生吞活剥了,只有师父一直包容着他。而且师父的路也是越走越顺,带着他过得越来越好,只除了年前师父失利外,他从来都没过过苦日子。   师父……他一向认为无所不能的师父,终究还是不能与上面比……他心目中的“无所不能”,是在宫中、在这人间,而像皇上,早就是超脱了人间的人物。无论皇上如何昏庸、如何软弱,抛开作为一个人,凭着他的身份和血脉,也不是他们能够评判,能够去比的。   本以为师父孤身这么些年,除了不着调的他外,终于能有个挂碍。   除夕那夜他撞得师父情|态后,师父一语未发,只是整了整因半跪下堆了些褶皱的衣服,片刻就恢复往日那淡漠的模样。   看他还是一直保持着那目瞪口呆的啥样,师父也未恼,只是冷冷瞪他一眼,又把一把凳子踢到他眼前,喝令他:“还不坐着。”他乖乖坐下,屁股却只敢占那凳面的一小半。直到双杏姑姑醒过来,他才敢偷偷瞧一眼师父,他耳根挂上一抹红,——原来竟真是会害羞。   第二日,因这一坐一惊他浑身都又酸又痛不提,他一思起昨晚的事就心悸又赧然,索性把那份激动心思转移到另一个事主身上。   临近晚膳时分,慎刑司要出一个人去中宫办差,他一反往日的沉默,不顾身边人的白眼主动领了那差事。不过那白眼只是单纯给他的,并不是因为他要去中宫,——慎刑司与中宫行的也不是一条道,陈皇后不受宠,就算出手大方也不会落在传话的外宫太监手中,也就没人追着要这差事。他们不忿不屑的,单纯是他这个人和过去他身后的段公公罢了。   行至中宫,常有德对这路既可以说熟悉,也可以说是不熟悉。熟悉在于他也在前些日子寻找揣测过双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不熟悉在于过去他跟在段荣春身边,段荣春侍奉着皇上,皇上也不乐意往中宫去,他自然也对中宫不甚了解。像其他宫人一样,常有德只知道在那中宫住着陈皇后,而陈皇后并不讨皇上喜欢。   但今日又是不同了。要进宫门时,他看殿外空落落,殿内也是寂静万分,想来想传个话都困难。瞧这阵仗……   常有德在宫门外伫立,观察这宫中动态。他领这差事,一大半都是为了看一看双杏姑姑,虽然他搞不清师父是怎么想的,但双杏姑姑在师父心里总归是占着一个不同的地方的。   即使师父不说不问,他也要帮师父看看双杏姑姑。与寻赏邀功不同,他听其他太监讲过,大致明白惦记一个人是多么难受,而知道那个人消息时又是多么喜悦,师父对他好,他也得回报师父才行。就是不知回去了到底该怎么开口……   殿内尘埃落定,殿外之人却对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   常有德在门口站了一盏茶的工夫,连门房的人都没看见。这中宫静悄悄得,跟死了一般。   第一个打破这寂静走出殿门与他擦肩而过的是一个貌美宫女,她挺着脊背,乍看之下面上是淡然的,但那淡定只是她的面纱。随着脚步跨度的加大,面纱被旁人毫不留情地轻易剥落,只剩下慌乱无措,——她整个人变得逃也似地越走越快。   擦肩的那瞬间,常有德听见她掩饰啜泣的小声抽噎声,才发现她眸间闪烁的那不为人注意的泪花。而那宫女看到他时也犹豫了一下,张口没说话,脚步却是比方才还快了些。   自那个宫女过去后,这中宫如投石入湖,渐渐乱了起来。宫人一波波从殿内涌出来,与方才仿佛是两个世界。   常有德随手拉过一个路过的小太监,问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太监看起来也是外殿侍候的,支支吾吾道:“方才皇上来了,指名要走了双杏姑娘……”他看起来也是经历了大惊大惧,说话都磕磕巴巴,说到“皇上”二字时声音明显低下去,看样子是不愿意多谈。   常有德听到“双杏”两个字,就好像那两个字烫耳一样,一愣神松开了拽住那小太监袖子的手。小太监挣脱了,慌慌忙忙跑开。原本他是不愿说这些事,但乍然被个眼生太监气势汹汹地拉住,嘴里不由自主地什么都说了。   常有德站在原地,眼睛是直直的,嘴也半张开,整个人傻呵呵的。   他心里回忆起方才那个流泪的貌美宫女,那张脸……和他记忆中师父高热那晚他去寻双杏姑姑时见到的她身边那人重合。细细回忆,那宫女似乎是叫安兰,与双杏姑姑一同在中宫做事。   这也对上了,那也对上了。   听得中宫外殿那太监传来的的消息,常有德先是惊,然后便是恸,却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匆匆扔下了慎刑司令他传达的消息,他连复命都抛在脑后,一时间只想到快些来小院找师父。他一遇上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找师父。   可师父,师父又能如何啊。   本以为、本以为,哪里有那么多本以为呢。只可怜他的师父,在宫里孤孤单单十余年,唯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片刻,这些想法与回忆就在常有德心里滚了一遭。   他一边心中痛着,一边看段荣春的反应。   段荣春的笑已经消失了,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脸上又显露出了往日平淡隐忍之意,常有德竟然在他的脸上读出了冷然。   至于这片冷然是在演示它的主人不动声色背后心中的惊涛骇浪还是悲哀苦痛,就不得而知了。   但段荣春还是在直直看着眼前的常有德,这孩子难道是怕伤了他,说得也够委婉,将皇上所做之事只轻描淡写一句“瞧了去”。但他往日侍候皇上,又怎么能不知皇上的“瞧了去”究竟是瞧上了什么!又要什么!   那日她跪在腊梅丛中,他眼中只剩下她的身影了,也不知道是忘了考虑还是逃避,竟然忘记她令下跪的始作俑者还明晃晃站在对面,像一把刀,刺穿宫中每一个人的胸膛。   段荣春,你连一个人都……   思绪就此停住,无论是如何,他都要再看她一眼。   常有德又悲又惧,睁大眼睛看着师父,像是要捕捉段荣春面上每一瞬间的情绪变化。他已经做好准备看师父发火,自己来承受他的怒意,甚至他在心底还想到了万分之一师父流泪的几率。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   段荣春还是面色淡淡地,他的眼神透过烛光,和常有德的交接上。常有德琢磨了半天这个眼神,最后发现这个谜底是个“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望着桌上烛泪又添几行,段荣春终于开口了:“去中宫。”   到底是尚未来得及关上的窗中吹来的风作怪,还是段荣春亲自躬身,还未等常有德晃神,那烛,便径自熄了。   这冷院中唯一的暖色、也是唯一的亮光也灭了。   只不过两个人说话的工夫,院外的雪越下越大,月色也在今晚识趣地逃脱,整个天地间又暗又冷,让常有德一踏出屋门就打了个寒颤。   回首看段荣春,他慢条斯理地从箱笼中取出两个宫灯,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系上一件鸦青色斗篷。   他不疾不徐,好似前方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他,唯有颤抖的手能透出些许他心中真实想法。   退出屋门,闫好门闫,段荣春庄重地望了这小院一眼,头也不回地随着常有德投进风雪中。   *****   中宫里殿中,宫人尽数识趣退下。殿中只余下陈皇后他们三人。   双杏顾不得尊卑体统,只一心扑在陈皇后怀里,感受她枯瘦手臂给予她的涓涓暖意,随着另外两个悲伤的灵魂一同流泪。   双杏刚淋漓尽致地哭完,走出正殿时眼角眉梢还泛着一圈绯色,连鼻尖都红彤彤,不过反正是狼狈得很。   她一边往回看娘娘闭着眼睛搂着太子,——她是哭过了、清醒过了,才一下子挣脱过来,跟娘娘呜咽着寻个理由要退出正殿,把这温馨的一幕留给他们这对真真正正的母子。   娘娘如何对她好,她也是个外人。再美好的时间、再动人的相处、再温暖的怀抱,也是她偷来的。   还未转过头,她听见一个带了几分喑哑的声音唤她的名字。   “双杏……”   那声音中带着太多其他的情绪,带着让她慌神的沉甸甸的感情,是她之前所没有接触过的,让人心惊肉跳。   她回首,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会在中宫看见的人。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对象。   段荣春站在不远处,身披风雪,见到双杏真人,他再也不复方才听常有德说话时淡然的样子。   隐忍,也隐忍不下去了。冷血无情?他恨不得现在就让上天看看他的血有多么滚烫。   他开口,又重复了一遍,这次那声音不仅带着喑哑,竟然还带着颤抖:“双杏……”他咬字极重,乍听之下竟然分不清短短两个字后面藏着的是爱还是极深的恨,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带着一半不确定和一半狂喜,他看着她安然无恙地站在殿门口,她脸上带着红印和泪痕,一脸惘然,但却没有绝望。   段荣春走向她,步子越迈越大,好像小跑一般,却将他还未好全的身体、疾步时仍显跛的腿脚暴露无余。   谁在乎呢。   没设想如果被推开又如何,段荣春一把环住这个呆呆傻傻站在殿中央的小宫女,让她把头不得不埋在自己胸膛。   他闷闷地问她,声音在喑哑上又透了一层兴奋:“皇上来了?”   她的手覆上他胸膛,却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是不知所措的模样,只是也闷闷地回他:“嗯……”   他的话中难得透出一分迟疑来:“……他寻了谁?”   双杏感觉到段荣春比平日更急促的呼吸,他像是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害怕着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中宫方才发生的事?这一切又变得不重要,她依旧不知道把手往何处搁,闷声回复他:“寻了安兰去……”口中吐露出这个名字,她又想哭了。   心口的大石放下了,段荣春稍微低下头,将下巴颏顶在双杏肩膀上。双杏没动,好像傻了一般。但她心里是动着的,她明白自己该推开、该远离,可一遇上他和往日截然不同的可怜样子,她就控制不住地退让一步又一步,把所有底线统统丢在一旁去。   此刻,她也不懂怎么这么几个简单的问题就引得他那么兴奋、那么喜悦、那么……想哭一般。   一滴水落在她鬓间,她分明感受到了,那滴水甚至还烫到了她,但她始终如同没发现一般,闭口不言。   紧紧拥住她的段荣春竟发现自己哽咽了,他不记得自己哭过,除了记不清事的儿时,再长大些,爹娘也觉得他性子太冷。然后入宫,无论是面对净身和后来阴雨天屡屡复发的长久的疼、人吃人的倾轧、从高处跌落时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上的残损……他是一滴泪也不会流的。   可直到今天,他才在那绚丽的影子中醒来。   ——原来过去那些‘拥有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一切。   最珍贵的,他就只剩下这个人了啊。   他轻轻叹息,凑得那么近,呼吸就落在双杏发顶。那叹息瞬间就飘散在空中,可还是被双杏理所当然地捕捉,引得她眼热又耳热。   双杏还茫然,无处安放的手就突然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有茧子,这点双杏已经知道过无数次了。但这次还是不一样。他的手也抖着,不知道是兴奋还是什么,那份颤抖顺着交握的双手传递给她,让她的心里也颤了颤。   方才因为大惊大悲而被麻木卷席的灵魂也突然有了感觉,她眨眨眼,心间又恢复了脚踏实地的实感,不受控制地流淌起柔软情意。   与她静静流淌的情意不一样,现在段荣春心头的就是如同激流般冲刷着狂喜。那份狂喜裹挟着不甘,使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他的一双手还是没放开,双杏清楚地感觉到段荣春的手从冰凉变得温热。就好像她一直守着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让他一颗心也从冰冷变得炙热的人。此时此刻,她不知道炙热会吃人,而野望也会复苏。   段荣春只管把自己的手覆上她的,一时之间,竟然什么都不愿管了。   不管身边其它人的眼睛,不管自己心里压着的情绪,也不管……眼前这个人是否抗拒。   段荣春只当她过去对他好的种种是善心作祟,一丝一毫未往男女私情上靠,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不可抑制地想去亲近她。   云山雾罩般回答了段公公那几个简单的问题后,段荣春就不再说话了。他丧失了语言的功能,因为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压下心头浮现的占有、仇恨,不让眼前人窥得他一颗贪婪丑陋的心。   双杏想要抬头看看他的神色,段荣春的手却倏忽放开她的手,转而扣在她的后脑勺,说是用力,她也觉不到疼,说是轻,轻易之下也没办法挣脱。只能任他、由他,安静温顺、予取予求。   在她看不见的方才,白玉般的手本来想触碰,又放下手,却在无意之间碰到眼前人发丝的那一瞬间自暴自弃地埋了进去。那只手插在发间,弄乱了发髻,却又让人不忍心责怪。   头发的正主可没想着责怪,她还在努力从方才的泪水中挣脱。双杏吸了吸鼻子,除了中宫庄重雍雅的熏香味道,她还闻到眼前人带来的雪的味道。   盐粒子般的雪顺着段荣春的斗篷掉落在她脸颊上,她感受那份冰凉渐渐化成雪水,两个人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   也不知道那个小太监是直面天颜压力之下将八卦只留下了一半,还是刻意想要唬弄常有德一个外宫来的太监,总之误解就这么产生,   但是纵然这只是误解、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虚惊一场,——段荣春也再也不愿意承受一次。   皇权,或者说权力两个字本身其实永远明晃晃地、如乌云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直教一个人失去自我,不得不被局限、被左右。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甚至再搭上常有德那个孩子,他都能一直这么下去,在泥里滚,——滚便滚罢,碎成粉,——碎便碎罢。可是现在看着她、看着双杏的脸,他终究还是不忍。   过去的他,沉沉浮浮,到头来心中所求,竟只为个陪伴。   现在这陪伴他得到了,无论以任何机缘巧合般的缘由,他终究还是得到了。可他——可他竟然没办法护住这陪伴。   那些尖利的声音在他耳边叫嚣:   你没办法!你斗不过!   他眼中的震撼凝住:那我便偏要试他一试。   待他们再面对面,段荣春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到头来,狼狈的那个总也是双杏。   段荣春看她脸上狼狈,既有羞意,又有方才哭过的红印。虽然粉粉嫩嫩在她脸上煞是好看,但他也不愿意见。掏出一方帕子,他仔仔细细地擦拭她脸上每一颗细碎的泪水,直到她的小脸恢复干干净净。   以己度人,从风雪中过来,那份冰冷还是深入骨髓。他伸手解开颈间斗篷的带子,抖落积雪,缓慢又郑重地给眼前小宫女系上。   斗篷穿在他身上还算得上是合身,可想而知在矮了他一个半头的双杏身上会什么样。那鸦青色斗篷披在双杏身上,竟是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了。   她看起来更是可怜可爱了几分,小脸在鸦青色映衬下越发白嫩,身形也是显得娇小可爱。   双杏本也没有多冷,只是在乍惊乍喜下显得小脸煞白,又带上了被段荣春激起的红,才显出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样子。   可是看着段荣春的动作,她也没有推脱拒绝,就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也没有,反而认真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看着他最终强势又不容拒绝的为她披上斗篷。   他看似强硬冷漠,但是双杏总觉得,若是自己显出要逃的架势、或是断然拒绝了他,脸上现出任何半分厌弃的模样,他外表的强硬都会崩塌。内里的另一个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了解的他,是怕这抗拒的。   裹上那斗篷,两个人好似都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段荣春深深望着她,像是要一眼望穿她心底所有扭捏和秘密,也像是要把她囫囵个吞下去、再完完整整印在脑子里,他开口道:“等着,等我找你们娘娘说完话。”   双杏静静地感受身上传来的他的温暖,——那斗篷外方才还落满了雪,但她披上后才发现竟然不冷,斗篷外层是冰冷,但贴近身子的里面却是段荣春的体温。   那温暖一阵一阵得,让她久久怔然。   默然,双杏竟然又想落泪,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怀抱。   她就立在中宫正殿中央,殿中空荡荡得,所有宫人或是因为皇上的雷霆之怒逃脱、或是知情识趣默默退下。偌大一个正殿,只有她一人。不,或许还应该算上殿门口一开始骇然、后来又变得了然沉默的常有德。   她将他的背影望了又望,第一次用一个女子审视男子般用滚烫的目光端详着他。   段荣春的脚步极稳,不复初进殿时仓促所显现的狼狈。在他确知了她的安危那瞬,一切干扰着他的东西都散去了,他又全然变成当年那个冷漠克制的人。   像这些年的梦里她不断循环的那样,他的身影和过往渐渐重合,这次却不用再怕那人是一去不返。   她还穿着他的衣服呢!   或许还有比一件斗篷更更重要的东西,是未来无论回忆多少遍,都啼笑皆非的甜蜜开端。   至少此刻,她就望着段荣春走向里殿,心中却是坚稳的、牢牢踩在实地上,再也不需要担心下一秒眼前一切就轰塌。   ‘等着,等我找你们娘娘说完话。’这人也不说等什么,也不许下什么期限,就这么硬邦邦地抛下了一句话。   她可正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开窍进行时。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列车即将正式驶入“双向暗恋”阶段!   and双杏的视角中“段公公”已经向“段荣春”转变惹   (一个宝贝儿称段公公为段爷,晕,怎么这么带感!后悔没有早点想到这个称呼!)   下次更新在明晚~   --------------------   160km/h扔了1个手榴弹   茶酒扔了1个地雷   小先生扔了1个手榴弹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手榴弹   11月的夜空扔了1个地雷   手可弹棉花扔了2个地雷   忘忧清乐扔了1个地雷   哭泣的侦探扔了1个地雷   *   读者“冰胖葫芦”,灌溉营养液 +5   *   十分感谢朋友们,ヽ( ̄ω ̄( ̄ω ̄〃)ゝ搂住 第二十九章   段荣春踏入里殿, 有点惊诧竟连个通报的人也没有,可他面上丝毫没有什么波动、更别提胆怯了。   而里殿的陈皇后在双杏出门后就从痛苦中勉强把自己拔|出来, ——她已经从地上起身并简单收拾着妆容,不知道多少年她都没有亲自动手了,整理衣服和头发时有些生疏, 所以还是带了分狼狈。   而太子也停止了抽噎,就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母后。在他小小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荣春进来时,陈皇后还对着铜镜怔怔地望。铜镜泛出暖黄色的光,朦朦胧胧地回馈给使用者一个大致的轮廓。无论是谁来照, 都能掩盖住许多细小的缺点。   镜子里的她好似还是那个体面的样子, 从儿时起,她待下人和善,做事情也妥帖, 家世高贵、兰形玉曜, 怎么也挑不出个错来。   然后在一众贵女没有硝烟的角逐中, 她幸运地成了最后的赢家。   先是太子妃,再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不知道多少人要说她路走得好顺。她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入主中宫那日,竟然成了她人生通途的最后一瞬。   从此以后,她无法避免地终年沉湎于悲哀, 失去了过去所有的让她骄傲的东西。   看着铜镜中多出来的人影, 她一下子瞪大眼睛。   段荣春刚踏入内殿就停下,现在他正站在内殿门口,躬下腰, 没再往里走一步。   回首后,陈皇后面目复杂地辨别了对面看似低眉顺目的人很久。即使他也瘦了一大圈,不太好认。但她凭借着过去深刻的印象,还是认出他是她的丈夫身边的另一个她厌恶之人。   心头的愤怒和悲哀还在流淌着,更大的疑惑出现了:他为什么要来?   可她什么也不怕了,她也什么都没有可失去的了。   陈皇后甚至都没心思追问眼前这个男人为何而来,冷声宣他:“进来罢。”   段荣春才徐徐走近。   他站在陈皇后面前越一丈余的地方,抛出一句话:“奴才愿为皇后解忧。”   陈皇后冷笑:“你凭什么解本宫的忧?本宫又能有何忧?”   段荣春没说话,稍微后退了一步,好似在让她看清楚,这中宫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而她的“忧”,早就昭然若揭。   陈皇后稍微收起保护自己的尖锐,盯着他问:“那你能帮本宫些什么?”   他道:“奴才……”   ……   一番表面云淡风轻的对话后,陈皇后靠上椅背竟然舒了一口气。   方才段荣春垂着眼,没失礼地盯着她的狼狈模样看,像是要为她维护最后一分体面。可他的低眉顺目丝毫没有折损他的气度,至少在陈皇后看来。也因着这个,她对待他也生不出看奴才的轻慢。   也正是因此,她竟然有了丝很久未出现的好奇,好奇这个人求什么。   “你究竟所求何物?”   闻声,段荣春竟抬起眼,一双眼睛和陈皇后的对上,眼睛里认真取代了淡漠,让人心惊肉跳。   陈皇后方才在说话时一直看着眼前这个好似古井无波的男人,试图从他的面上捕捉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好能握紧这场交易的筹码。   她之前对他的感受只有陌生和厌恶,她厌恶一切在她丈夫身边阿谀奉承的人,尤其是那些断了根的人,一个赛一个的无情。虽然段荣春平日并没有黄琅蹦跶得欢,但一点也不影响她厌恶他。   她就听见段荣春开口:“并非物事。奴才求的是一人。”   “奴才求在娘娘身边侍奉的双杏姑娘。”   陈皇后从来没把太监当个男人看,她无论是做贵女还是皇后都做得很好,可她的地位注定她没办法把这种人看在眼里,纳入平等的花名册。在她心里,一个太监的人格魅力再大,他所求的也不过区区权力财物。   现在听得段荣春的话,听得一个太监竟然还想着情情爱爱,陈皇后怔然,脑子里浮现出她身边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宫女,一时之间竟然声线颤抖:“是她?”   “奴才所求之人,只是她。”   跨越重重阻隔,我心中所求之人只有她。   陈皇后咬咬牙,她自身和景儿的安危铺在她眼前了,可她没想到天秤另一边却是双杏。她顿了许久,还是道:“你所说之事,本宫……本宫没办法答应你。”   难道她刚护住那个孩子,转眼就要因为别的把她又送出去?那她成了什么!岂不是成了和皇上一样的人。   听到陈皇后语中对双杏的维护和担忧,段荣春难得迟疑,像是斟酌如何令她信服:“娘娘放心,奴才绝对不会强迫双杏姑娘。”竟是他入殿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陈皇后知道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脚下还是深渊,思忖片刻,还是惨然开口:“若是她自愿……”那话好似不断般,尾音就在两个人心头绕着。   两个人都觉得不可能。   但段荣春还是接下了这亏本买卖。   在他们交流的时候、乃至这段谈话结束,段荣春都没有跪下行礼。但陈皇后也没想着喝令他、杀杀他的锐气。   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场谈话的主角不仅仅是一个不得意的主子和一个不得意的奴才,还是一个想保护自己孩子、葆有尊严的女人,和一个摒弃特殊身份的男人。一个男人……一个想在风雨中护一人周全的男人……   陈皇后召来站在一旁的太子,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太子虽然不再抽噎,但眼眶中仍旧含着细碎水光,听见母后的话,他抿唇含泪点了点头,对着眼前穿着普通太监服的男人行了一个礼。   段荣春点点头,回他一礼,从此便这么定下了。   *****   正殿里,双杏看着段荣春进了里殿,披着他的斗篷,脑子都还是木的,来不及拦,也来不及通报。她痴痴望着他消失的那个门口,在原地站了半晌才想起来殿门口还有个常有德,回首望过去,他一半身子探出廊外,从个侧脸都能看出他的不自在。   他若是有不自在,也是应该的。   想到方才段荣春与她的那些本不该有的举动,双杏本来褪去薄红的脸又涌上一层红霞来。   这边双杏羞怯,那边常有德也是真的不自在得很。   他一边懊恼自己的耳朵和脑子,竟然办事不周搞得虚惊一场,又暗自为了师父待双杏的种种举止而心惊。他待师父是又敬又怕,姑且认为眼前这个小宫女一跃成为师父的人,自然也在他心中变得不同,——原来比自己小的、合该平起平坐的人竟然现在比自己大了一辈。他在她面前恨不得遁到地底下。   心中想着,他嘴上却还是乖乖地叫“姑姑”。   双杏招呼小德子进来,莫要冻病了,却看到常有德对她恭恭敬敬、奇怪得很。   这在常有德自己心里就是本职、是孝敬,在双杏看来,就简直是惊悚了。   可还没等她细细追究,段荣春就从内殿走出来。   他脸上表情一向很淡,但是她却好像能读出他眼睛里的释然和轻松。   双杏期期艾艾地去迎他,他也快走了两步,接她。看得常有德在不远处牙酸得很。   段荣春道:“我和你们娘娘说完了话,这便要回去了。”   双杏心里有些不舍得,但那也没辙,至少还有个交代,给了她一个清清楚楚的去处。   她方才看了,外面雪是停了,但是风还在吹着。若是没个斗篷,人总得被冻个够呛,——更何况他病还没好全呢!   双杏连忙想要扯下包裹着自己的斗篷,却被他伸手拦下。   “不用。”他眼神带了拒绝,但不过须臾就察觉到自己又把过去的一套带了出来,眸中凝出做错了事的无措。   双杏杏眼圆瞪,看着段荣春的反应。她倒没把他的拒绝当回事,却明明白白地发现自己是真的没办法说服他的,只好挥手叫他登上一等:她去去便来。   双杏到茶水间拿来一袭斗篷,那是她自己的。但是在宫中行走,又是个奴婢的身份,她的那件自然也不是什么华丽艳丽的颜色。   她珍视地抖落那袭斗篷,斗篷是玉白色,她穿上还有些大,待到她为段公公亲手系上,便是显得有些小了。   拿出两把油纸伞来,回到正殿,她想了想,又把伞塞到小德子手中。   抱着斗篷站在段荣春面前,她费劲地踮脚。分明常有德还站在宫门口,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一般。   段荣春也清闲着,即使两只手上什么物事都没有,也不帮上她一帮,她怕他若是不接受,就真的这么只着夹袄走回去,只好‘一人衣服一人穿’,做好人做到底喽。   段荣春就这么垂眸看着她,看她狼狈的样子。双杏努力踮起脚尖,双臂够上眼前人的脖颈,失败了好几次,才把那玉白色斗篷系好,系成一个精致漂亮的结。   她抬脸为他系上带子时,白嫩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吃力,可他狠下心没弯腰,只欣赏她一心一意只瞧着他。   还是不忍心,他看她失败好几次后盈满懊恼的眸,淡淡道:“别着急,慢慢来。”   真的是淡淡吗?   也不知道是那句“慢慢来”起了作用,还是双杏摸索出了技巧,这次真的一下子就成了。   懊恼的人该换成他了。   系好了带子,她立于他面前,螓首低垂,颊边飞霞,就又是另一番风情。   终于,还是要分离。但是分离此刻又被赋予了另一重含义,须知,可能有的人的分离是为了永不相见,但他们之间的分离是再会。   再会,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聚首。   他们都默不作声地她补全了儿时的遗憾,像是去年冬月,双杏首次于他在一切不应该中重见后、低低咀嚼的那句“再会”。它跨越了时间,终于成了真。   双杏不敢走远,只送到殿门口。段荣春的背影刻在她眼睛中,他本就不胖,生了病,身形愈发消瘦,披着她的斗篷是有些小了,但是没有滑稽的样子。   在月色和雪色之间,尤为合他,衬他。   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她还半倚着殿门,竟是接替了小德子,成了如此蠢样子。   而段荣春和常有德,他们进中宫时本是假称慎刑司有事要报,刚经历过皇上震怒,门房也是惶惶,自然轻轻松松让他们过了来。   现在出门也是极容易。   出了中宫门,他们重新踏上回小院的路。雪已停,月光又识趣地出现,不复方才的昏暗幽沉。心境不同,羊肠小道也要成了通途。   段荣春抿着唇,伸手,像是想试图抓住亮银色倾泻的月光。   明明上一秒出现在掌心中,合拢手掌,下一秒就又被它轻松逃逸,好似毫无忧愁一般又跳跃在他指尖。   明明离的那么近,却总差那么临门一脚,不肯就范。   是吗?会吗?他真的注定没办法得到那抹月光吗。   用力抓住手中虚无,他终究会抓住。   常有德在旁边一边赶路一边静静看着,无论师父做什么,他都能变着千般花样真心夸耀,丝毫不觉得段荣春的举动诡异。   朦胧如水的月色给了他与以往不同的勇气,他小声开口:“师父,您对双杏姑姑究竟……”   段荣春好似没听见一样,不,他的确是听见了,只是没给常有德眼神而已。   常有德还以为师父不会回答自己了,摸摸鼻子暗自责怪自己自讨没趣。   良久,顶着呼啸声,他听见飘散在风里的一句话:“往后,不要再叫师父了。”   常有德大声的“啊?”了一声,一口吞下去许多凉气。   身旁的人显然不是在逗弄他,只听他慢慢道:“叫干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猜段哥哥为什么这么说_(;3/ <)_   猜不中也没关系 蠢作者脑洞很清奇 以后会说的   (大家什么段爷 段哥哥 段段 春春 啥的好多哦,大家都好会啊)   and这章数字好吉利哦   ---------------------------------------   感谢专场:   忘忧清乐扔了1个地雷   兔子扔了1个地雷   手可弹棉花扔了1个火箭炮   *   读者“华”,灌溉营养液 +5   读者“A若邪”,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小火龙天天”,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person桑”,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 ”,灌溉营养液 +1   读者“蔚蓝色的时光海”,灌溉营养液 +5   读者“踩月归”,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手可弹棉花”,灌溉营养液 +8   (第五位宝贝儿,你的称呼后台没有显示噢)   *   感谢所有朋友们,今天依旧是花式鞠躬么么哒的一天OvO 第三十章   那边段荣春和常有德究竟又都说了些什么, 殿门口的双杏是一概不知。   她只是望了又望,直到连两个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才悻悻然回头。   若不是今日变故突生,她早就该和人轮换、回侧殿厢房了。一想到这个,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安兰的脸, 过往安兰的喜怒哀乐霎时间模糊了她的双眼。还是要早点回去,——她定要好好问一问她。   但这殿里不仅仅有一个挂念着安兰的她,还有另外两个伤心人。她也因此,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走喽。   双杏见仍未有宫人进来服侍, 便走进里殿, 去探娘娘与太子。   殿内娘娘斜倚在榻上,似乎是累极了的样子:这也怪不得她,这一晚上, 大悲大怒涌上心头, 先是与皇上对峙, 后又与段荣春交易,纵情大哭也消磨精神,——到现在还没昏过去,都是她在辛苦支撑。   她撑着,等着双杏进来, 她知道双杏定不会一走了之。她也强打着精神要看这个孩子一眼。   可看什么、又要问什么呢?她心中也没有个定数, 只觉得这一晚上浮浮沉沉,一颗心像是漂在水面上,既替她担忧, 又为自己悲伤。   双杏在走进里殿之前把那件鸦青色的斗篷脱下,珍视地挂在茶水间宫女休息的地方。本来也算不上多么冷的,还要进殿见娘娘,她没道理还披着它。但它带给她的温暖却是长久又令人伤感的。   陈皇后看着那个孩子一步一步恭敬地走进来,她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白皙的脸上也没有泪痕了,唯有颊边仍旧残有绯色。   她看着对面的双杏,张了张口,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了起来。   她根本没问过双杏的意见,方才昏头昏脑之下,虽然自己答应段荣春的事是有条件的,但陈皇后仍觉得自己就仿佛把她“卖”了去。   双杏心中却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娘娘欲言又止觉得奇怪,但和今日遭遇联系起来,这份欲言又止又变得平常了起来。   她低声问陈皇后:“娘娘,都要过了晚膳的点了。您快用些吧。”   陈皇后嘴唇嗫嚅,良久才回她一句:“算了吧。”   双杏还是在求:“您就是不想用,也要为太子想一想啊。”   陈皇后侧首看了一眼在一旁翻书的太子,他进行着被皇上突然的造访打乱的事,好像这样做,就能让一切回去。   可他的手是抖的,眼神虽然始终牢牢投射在书页上,但是显而易见地是在走神。   虽然年龄小,平日进学也不甚认真,但他毕竟是天家凤子龙孙,不至于多么蠢。他知道方才段荣春进来与他的母后说了什么,也明白自己的那一拜——究竟代表了什么。   也正是因此,他的手才能这么颤抖。   陈皇后收回目光,回双杏道:“那便呈上来吧。”   双杏这才唤了宫人进来,方才消失不见的宫人又一下子出现,也不知道刚是都躲在了哪里。   面上欢欢喜喜地侍候了娘娘与太子用膳,双杏却感觉娘娘的眼神一直附在她身后,在她抬首转身时又消失不见。   辨别不清娘娘脸上奇怪神色背后的含义,待皇后和太子用过了膳,双杏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终于可以退下了。   走出中宫,一路上所遇宫人神色各异,但皆好似松了口气。连双杏,也觉得心中有着尘埃落定之感,可阖宫的人的安心都是安兰一个人换来的,想到这里,双杏又为自己的感觉不齿。   是真的吗?这一切就真的能尘埃落定了吗。   大概……也不尽然。   告别娘娘后,双杏重新在茶水间披上那件鸦青色斗篷,它分明已经没有温度了,却还是让双杏心中柔情满溢。   她提上食盒,食盒里是又热了一次的晚膳。皇上走后,宫里仅剩的两位主子没有叫膳,但机灵的小宫女太监仍旧提了膳来。像双杏这样得宠的宫女,自然有人献殷勤。   双杏自是没有用过膳的,她心里还有比吃饭睡觉更重要的事情,也没觉得饿到哪里去。   殿外的雪早就停了,但今日负责洒扫的宫人却没如往日般尽职尽责,他们都被吓惨了,只任由这雪侵蚀整座宫殿。   一踩,脚印下便是一个深坑。   满地苍白的大雪,只有一个小小的鸦青色身影前行,像是有人在白纸上刻意点染。   而正殿中,在双杏离开后,如皇上驾临时一般来势汹汹的,是陈皇后身上的病。   困顿哀痛至此,终究还是有了反复。   目送双杏也离开,陈皇后像是认清了摆在眼前的最后一件事,终于能放空自己臣服于疼痛,没熬过得大病一场。   *****   侧殿厢房内,留下最多的就是静。   因着这雪,双杏走得很慢,两刻钟才挪到房门口。   可看着这房门,她反而情更怯,不敢推开了。   门口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安兰是在笑还是在哭   咬咬牙,鼓起勇气推开门。   进到屋内,她看见安兰正沉默着,直直站在桌子前,正写着些什么。乍见到她进来时,安兰手下笔也没有停。   抬头,两人目光汇聚,双杏只看得她美目微红,桃腮上两道水痕。   而那支笔,正是她除夕那天借去和段公公一起写对子的那笔。   现在那支笔被安兰牢牢握在手里,安兰反应过来是双杏回来了,不由自己地一颤,连带着那支笔下的墨迹也不成样子。   她的眼神划过双杏的脸,摆出一副不愿意交流的样子,还侧起身子想要遮挡纸上的字。   双杏快走两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字条。   字条上是道别的话云云,却只字不提自己如何。   双杏又气又恼,若不是她回来得早,她竟然是一面都不愿意与她再见了,脑子里却同时浮现出她说话、她微笑的模样……   双杏哽咽着问:“难道你一个字都不愿同我讲了?那晚上你说的都是假的吗?”   安兰抿了抿唇,颓然坐下,喃喃自语道:“原本我是愿意的……甚至算是梦一样。可是……”   言未尽,意已至。安兰回答的不是双杏的问题,但是双杏还是听懂了。   ——可是这一瞬间,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可能是第一次看到皇上的真实模样。那些掩藏在心底的少女心事和往上攀越的野望也要让位给现实。   不过是从一个深渊爬到另一个深渊。与幻想截然相反的真实,狠狠抽了她一耳光。   她身上还顶着湿漉漉的狼狈样子,方才她连伞也不撑,现在积雪尽化,自然如此。   双杏恍然觉得自己从她身上找不到那份与众不同的疏狂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了,只能不住地叮咛安兰。   安兰素净无妆但仍旧艳丽晶莹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她随着双杏的话颔首,然后两人之间便是一阵短促的沉默。   平复过心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安兰一壁厢翻着她常看的那本书,一壁厢回着双杏竭力找补的家常话。   看似是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她们两人心头清清楚楚地明白,什么都不同了,——那晚那个伏在双杏耳边说着‘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的人实现了愿望,可是她最终得到的注定与她一开始想像的不一样。   好似一切都是错误的,从开头到结尾,她们的生活被不可避免地蚕食。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那天晚上,不知道两个人是谁先睡的,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们都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要说:  实践周终于结束了……蠢作者通宵两日又坐了一天动车,时时刻刻感觉到头顶HP疯狂-1-1-1   这章偏过渡章,段哥哥下章就会出现哒(决定轮流使用大家提供的昵称)   还有没有可爱的昵称啊,大家都好厉害   -------------------------   读者“华”,灌溉营养液 +2   读者“簪纓の豆腐愛讀書”,灌溉营养液 +5   读者“木樨”,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夜深香霭散空庭”,灌溉营养液 +5   读者“品味蝴蝶”,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咫尺天涯621”,灌溉营养液 +5   读者“M78星云第一兔子”,灌溉营养液 +1   *   感谢所有朋友们(づ ̄ 3 ̄)づ喝下营养液,我会更努力地进行光合作用的(不) 第三十一章   这是双杏过过的最五味杂陈的大年初一。   但这一日过去, 引发的所有喧嚣却就如同湖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除了一开始的圈圈涟漪, 小半个月过去,也再也没有泛起过波澜。   当年双杏还小的时候,中宫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荒诞无稽的事, 可那些后续终究还是朦朦胧胧地横亘在她记忆的湖泊上。她只留下了可怖的印象:那些如花朵一般娇嫩的姐姐们,也如同飞花般纷纷扬扬散在后宫的泥地里,短暂绚然地绽放,却没有种子、没有扎根下来的能力和勇气, ——然后没人记得, 永久地枯萎。   不知道是因着面子还是心已死,主子没再提起这事儿。   满宫的宫人也没有不识趣地再说安兰如何如何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被抹去得无影无踪, 宫人们一半是作壁上观事不关己, 一半是料得如此屡见不鲜。如此形势下, 好像真的没有安兰这个人存在过一般。   只有双杏会偶尔为了安兰而怔忡,失神过后,就是长久的怅然。   在惆怅的间隙会想起那个正月初二的早上,因着翻来覆去彻夜难得安眠,安兰和双杏两个人方才进入梦乡。   黄琅派人来接安兰时, 她们还迷迷糊糊, 跌跌撞撞地勉强给来人开了门,却被一下子惊在原地,连瞌睡也没有了。   进门的是两个姑姑, 看起来都打扮得很是体面,不过走在前面的一个身材粗壮、喜气盈盈,另一个觑眼就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肩膀也显出几分单削。   虽说嘴上也是客客气气,但两人的架势还是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一些不详的告诫。   和安兰聊过,零零碎碎知道了安兰要被接到其他的宫里,可能要和其他的一些“姐姐”们同住,具体如何,双杏也了解得不清楚,她动了动唇,没有问出来。   在双杏心里,除了中宫外,偌大一阖后宫,竟是就没有一片净土了。   她长在这里,熟悉这里上上下下每一寸地方、每一件摆设。那是皇后娘娘所能维护的最后一份尊严和体面。   不过若非细数后宫如何如何,那冷院也能算上……   见到双杏与安兰二人,两个姑姑都显出一分迟疑来,直到安兰率先开口表明身份打破寂静,双杏才听见她声音带着暗暗的哑,好似当时段公公初初醒来时。   她了然,昨夜哭了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原来她也是不舍的。   知晓了两人各是谁,先开口的那位姑姑就带着笑转向安兰道:“姑娘,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呢。”   言语间很是真心,但因显露出的催促而暴出端倪来。   好在行李是昨夜和双杏就收拾好的,安兰现今只需要洗漱一番就万事大吉。   安兰洗漱时,两个姑姑不住打量双杏,尤其是走在后面的那个姑姑,眼神锋利得像刀子似的,又不含着温度,好似她们都只是货品。她被看得浑身难受,眼神也不由得在屋内其他物件上游弋,看到榻边桌子上那个扎得整整齐齐的包袱,双杏不由得心中一酸。   可这酸涩不过片刻就被打断。   一个姑姑告诫安兰,无需仔细打扮,到了那边宫里自然有人帮着梳洗。语焉不详背后的暗示,是她今日须得面对的:或许是面对皇上的宠幸、也或许是要面对崭新而崎岖的人生。   可那又真的能算得上是“好日子”吗。   双杏看着安兰茫茫然擦了脸就回头注视着她,安兰秀美的脸上沾了两滴没被抹去的水珠,更显得她如出水芙蓉般娇丽清澈。   别的事情粗心就罢了,但是安兰一项是对自己容貌顶顶关心的,此时却连脸都不好好擦了。   想来,她心中也是很乱的吧!   双杏喉咙不由得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话。   那一刻,究竟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千言万语都被生生地压下去,也没有人能够知晓。   两位姑姑看到安兰因着怕冻坏了脸而脂过一些膏子后素净却动人的脸,也是很满意的样子。她们在一旁看似恭顺地等着双杏安兰二人眼神交汇道别后,才一个领着、一个跟着安兰往“新地方”走。   出了这屋,在双杏眼里,她们像方才来的时候一样走掉,只不过是多了个人,——她们也顺数当当地完成了差事。   而这屋里,也只不过是缺了一个人,要想补上,自是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帮忙补上。   只不过、只不过,就是有这么多“只不过”,比那落雪还纷杂,一个个飘飘扬扬地在她的一生中散落,却怎么也落不尽,只是让人刻骨生寒。   才让她们如此轻贱,如此由不得自己。   经过昨晚的事,知晓的不知晓的小宫女也没有一个敢凑上前献殷勤的,这院子里的雪也没有人扫,积累到今晨,已经厚厚一层了。   跟着前面那个身材粗壮的姑姑,安兰的背影显得也单薄不少。在双杏的视野里,苍茫茫的白色中,只剩下她们踩在雪地上“吱呀呀”的声音。   然后她们便走得越来越远,那“吱呀呀”的声音也变成微不可闻的“嘎吱嘎吱”。   没地方去辩驳,没办法去寻找。   安兰会不会像那些曾经在她儿时抚慰她的姐姐们一样,堕落在欲丨望的底,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窥得结局的。   可这不妨碍双杏提前便为此而悲伤:无论怎么样,她们都终究不能回到原来去了。   ********   可惆怅过后,就得面对眼前无休无止的事情了。   双杏现在每日最大的差事就在是皇后榻前侍疾,一时之间也是没空想那些个有的没的。   皇后本养好了七八分的病,经由初一皇上的那一闹,竟是在初二便又熬不住、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了。说不上比往日更凶险,但药方子还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双杏自己看过了,娘娘的沉疴却也下不得猛药,那些药材旨在滋养修复,皆是吊着、养着的。   太子还未复学,本是难得的可以承欢膝下的机会。但这十几日又被皇后以“防止过病”为由把二人隔了开来。   双杏只消望一眼周景那虽然俏生生却比同龄孩子失了三分血色的小脸,便也能懂得皇后娘娘的隐忧,细细叮嘱中宫的宫女太监一个个仔细着太子。   如此一来,正殿没有太子侍疾,给皇后带来心安的人,就只单单剩下服侍皇后的双杏了。   看着随着娘娘再度病了后喧嚣灵动也不复往日的中宫,服侍时聊天打趣便也成了重要的事情。   双杏的嘴说不上多么讨巧,但有些话只有她能说,又凭着她一直有的那份娇憨在,也能逗得娘娘偶尔绽放笑颜,仿佛这样就能使褪色枯萎的殿内再重焕华彩似的。   是真心高兴还是苦中作乐呢!其实细细追究也没有那么重要。   娘娘的镜奁里没有什么胭脂水粉,竟然满满当当地全都是一叠叠的药方,匣子里挤得,指尖都插不进去。想着刚才看见的东西,双杏心里微苦,看向皇后,对方虽然应和她的俏皮话,但是眼底除了笑意,还弥漫着淡淡的疲惫。   双杏看了,连忙不动声色地闭口,和娘娘领了看着抓药的差事,虽然心里漫着苦意,可脸上的笑却是一直没有变的。   皇后轻轻点了点头,又罕见地主动发声道:“还有两日,便是上元节了吧。”   看着娘娘轻声细语的模样,双杏微微点头,眉却蹙了起来,显出一副怪摸样。   陈皇后脸上勾勒出一个笑来,促狭道:“你何必显出这么一副样子来,宫里又不会短了你的汤圆吃。”   这么长的一串句子说下来,只是仓促说完皇后便轻轻咳了两声,双杏接了帕子过去,好在这次没有见血。   看着双杏一下子变得警戒的眸子,皇后无声地笑了笑,抚上她的手,道:“到了过节的那天,我身体应该也能又好了不少,到时候你也让宫人们别再拦了景儿。……把他也接进来,我们好好吃一顿饭。”   虽然理智要求她把两人分隔开,可是母子天性使然,终究还是舍不得分离。只不过是分开十几日,她心里就止不住地思念。   双杏见皇后娘娘说话间的艰难,在答应她时止不住地点头如捣蒜,只希望娘娘看了能稍微宽下心来。   皇后脸上又绽放出一个笑来,她身材瘦弱,目光沉静,笑的时候却显出几分明丽来,显露出和太子殿下十分相像的那一面。   太子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皇后娘娘,却和皇上并不甚相似,想来这也是皇上并不喜太子的原因之一吧。   意识到自己失礼的腹诽,双杏垂下眼睑,把方才心中想的事情都驱散,这些弯弯绕绕,她可能一辈子也看不清,但是看不清,对这宫里的人来说却反而还是好事一桩。   敛了心思,双杏一心一意地侍奉皇后娘娘喝药。   淡褐色的汤汁温度正好,装在点染着红梅药盅里乍一瞧还煞是好看。一碗药被双杏用白玉汤匙分成无数匙,一点点喂进皇后口中。   看着娘娘蹙着眉头喝完了药,双杏还想奉上一枚蜜饯,却被陈皇后轻轻摇头免了去。   她早就习惯了吃苦,现实中的苦又怎么比得上心里时常盘桓着的痛呢。多吃些这种苦,至少还能让她对生活有些实感来。   助娘娘漱过口,双杏拿一方细软的帕子为陈皇后擦拭了嘴角,才捏着新一轮药的单子告退。在这期间,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尽力让眼前人所见之处少些难过。   ********   来换班的玉芳看着双杏喜盈盈地从中宫正殿走出来,想起初一晚自己率先挑头喊的那句“双杏姑娘”,对比现在还滋润地在中宫做主子面前头一份体面的大宫女的双杏,便越发觉得双杏脸上的笑刺目了。   双杏却一打眼也没看见她,——她只顾着手里牢牢握着皇后的药单子,用笑掩盖住心中的难过:对她来说,还在这世上的重要的人中,皇后娘娘几乎算得上是头一份的,可眼睁睁看着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还什么都做不了,让她又愧又急又愁。   二人在门口对上,正巧身边都没有小宫女跟着。双杏向右挪了两步,想着退让,玉芳却也跟着她向右挪动两步,因着比双杏高了半个头,她还低下头在双杏耳边小声道了些什么。   轻轻细细的声音就传入她的耳中:“不知道安兰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双杏一怔,她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把安兰如何如何搬到明面上来说的人,可玉芳为人行事刻薄,与她一向不对付,看她的脸色,今天也定不是真诚关怀来的。   双杏看着玉芳眼底闪过的快意,笑容也不由得僵硬了几分。   这些东西,她心里一直明摆着:如若不是安兰,那便得是她。   那天要不是安兰服了软,帝后之争越演愈烈,她也不敢想自己会不会被娘娘放弃。倒不是她不信任娘娘,而是,——皇上再怎么样,也是天子,所想所求之事无人可忤逆。若真的有那么个时候,娘娘不把她推出来,她自己也要走出来的。   与其让阖宫都遭殃,还不如抛出来她一个,可她却忽视了在她欲动时心底还想着的事情,……还想着的,人!   玉芳见她不语,又重复了一遍:“双杏姐姐一向和安兰姐姐交好,竟然也不知道她如今如何了吗?”这次连语气也都按耐不住地跳脱几分。   听着玉芳的话,双杏也敛了笑,一言未发,脸色却渐渐涨红起来。   她不想过多说些什么,对着站在对面的玉芳冷言冷语地低声道:“闪开。”   可她不想说话,对面的人却比她想要发言。   玉芳保持着笑,像是在拉家常一般在她面前絮絮叨叨:“我一向仰慕安兰姐姐那般有才貌的女子,却没想到安兰姐姐竟然还能有今天的际遇。不过说起来那日也是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连画像都能弄错了样子。可我乍看着那画上的样子,实实在在是像双杏姐姐你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弄错了……而安兰姐姐现在又是如何了……历来宫里能被瞧上的、从宫女做起主子,也没有几个有好结局……”   一字字、一句句,净是口不择言往双杏心中不虞的地方说,偏偏还看着要说个没完的样子。   双杏何曾与别人这样针锋相对过,一时之间,只能先撑着抬眼看玉芳,心中飞快地想着如何体体面面地应付过去,——这可是在中宫正殿门口呢,怕是皇后娘娘随便遣个宫女姑姑都能看见这不成样子的景象,她又怎么能让娘娘在病中还如此忧心。   她虽然气势如何都未落下风,但到底不比玉芳心中没个念想,肆意轻狂,心中同时想起两个身影来:一面是段荣春,一面是安兰,若是他们,肯定不会像她此刻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玉芳的嘴却不停,仿佛眼前的双杏越是不虞,——她越是高兴。   “也是多亏了双杏姐姐你,娘娘现在在病中还能受到这样的贴心的照顾。也不知道双杏姐姐是有经验呢,还是……说来娘娘也是个福薄的,分明生下了我们太子殿下,身体却因生产每况愈下……只可惜……”   双杏见她一幅看戏不怕台高的样子,连主子都能放在嘴边随意调笑,说得实在是越来越不着调,后退一步,整了整衣服便打算出声呵斥。   却见前方、在玉芳身后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的影子来。   远看那身影瘦长高挑,透出几分不卑不亢,走近了看,果然是她心中挂念的人。   分明方才还隔着两重殿门呢,她却好似在人群中一眼就攫住了那个影子,或者说是,那个影子牢牢攫住了她的眼神!   可是她喉咙却霎时间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是不愿意把皇后娘娘宫院里的不好显露出来,丢了皇后娘娘的脸,二来,她面对着他,还真的是有些无话可说。   这小半个月,段荣春和安兰一般,在她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有人敢提起。   奇怪……她暗自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好像经由那个晚上,她不再生疏地唤他“段公公”,连称字的步骤都跳过,直接喊了他名字,让她心里竟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这几日她也回去过那个小院好几次,但是始终没再看见过他。仿佛那袭披风、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和那昏头胀脑的许诺都随着这几日雪花飘扬,然后化成一滩水、消失在阳光底下。   说是不告而别,但什么东西都还好好地摆在那里,连张字条都没有。   有时候连着两天去,还能发现用品有被动过的痕迹,仿佛真的有人还住在那里。   ——只是她每次去都能恰巧避开而已。   这么来来去去快十天,再加上皇后娘娘的病复发,双杏也变得只是两三天去一次冷院那里看看,每次去之前心底都能涌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幻想,但到了那里,那份幻想又被碾碎了。   玉芳还等着看双杏恼羞成怒的样子,已经准备好了双杏的反击,却只看见眼前的女子一句话也不发,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玉芳回头,竟是个她未曾见过的太监。只见这个眼生的太监从她和双杏身边经过,却没有第一时间进入殿内,而是扯了双杏在一旁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格外胶着。   无论怎样,和宦官厮丨混都没见过能有什么好结果,虽说她不识得眼前这人,单论他和双杏一起,她就首先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印象。   心中有了偏见,也不去看段荣春身上明显是能在殿前行走的大太监的服色,也不去思索是不是皇上带了话要给皇后听,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却只跟着刻薄的偏见走了。   想着双杏平日里一派天真端庄的样子,可是此时竟然和一个太监在一旁毫不避讳地说话,玉芳就觉得格外讽刺。她一边嘴角一抿,就是“哼”得一声嗤笑。在没几个人、又安静的下午时分格外刺耳。   她便感受到那个男人方才只是眼神淡淡在她面上扫过,听见这尖锐刺耳的一声嗤笑,目光如同刀子般射过来,霎时间竟然吓得她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双杏却没注意段荣春和玉芳之间发生的事,她还在从本就乱的不行的心中捞出理智来,组织着心里的话回眼前人。   段荣春那日和陈皇后拍板做了场“生意”后,就一心一意地等着机会。终于,在初十那天,他再度横空出世,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毕竟还是用惯了他的,当初将他投到慎刑司,也不过是一时在气头上,又受了黄琅的蛊惑,刚下过决定,便又后悔了,可是旨意也是断然不能回收的。   这阵子只有黄琅一个人把持在皇上身边,皇上用不惯别人,就不由得偏听偏信。还没被酒色掏空的最后一点理智也提醒他实在不能这样,如此下来,就不由得十分想念段荣春还在他身边服侍的日子,他和黄琅二人还能互相制衡。   偏巧瞌睡遇上了枕头,偏巧段荣春就又回来了,还表现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主仆和谐,仿佛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一般。   上位者的一个“一气之下”,就能让多少其他人一生完完全全地转变。不过他也不在乎,索性他也不是为了当一个忠臣才重新回去的。   这么几天下来,他所观所感就是皇上在黄琅的蛊惑下更是肆意妄为了,身子脑子也越发的浑浊糊涂,偏偏人到这种时候就非要把身边的人紧紧握在手里,牢牢看住他们的一举一动。若不是今日他要替皇上向病中皇后问议上元节的事仪,他还是见不到她的。   可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她整日就在中宫正殿不出门,每天唯一的机会就是出门指挥太医院的人抓药。刚开始的几日他忙碌地顾不上,但自从初十之后他每日都叫了小太监在她每日抓药的路上给她递消息,两三天过去了,她要么行色匆匆未曾看见、要么没想到这方面,只一心给皇后办好差事,竟是一次都没有理睬的。   想着每日小太监怏怏地回来禀报,他就头痛。   方才被那个太监一眼扫过来看得又慌又乱,玉芳见双杏和那个陌生太监退在旁边一直在说话,便径自进了正殿侍奉皇后娘娘了。   但是心中始终没忘记这一秒如芒在背的恐惧。   对这面对面的两人来说,她的去向着实没有什么重要的。   双杏等着段荣春先说话,段荣春却是一门心思地等着她说话,珍贵的时间就被这么消磨,可是他们二人谁也没觉得可惜。   ********   和段荣春时隔十余天短暂地相见后便又再度分别了,双杏只回头又偷偷看了一眼,便出了中宫的门,在心中不住安慰自己:为娘娘抓药是眼前最要紧的。   可还没等走出几步,她就在殿门口不远处看见了强撑着害怕的太子殿下。   太子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哎呀”一声走到太子面前,发现他身后竟然一个宫人也没有。   看见最熟悉的面孔,周景终于在心底轻轻舒了一口气,拽住双杏的袖子,跟她讲自己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言语间夸大了他怎么逃过他殿里小太监小宫女的视线,只为了落成最后一个结果:他想偷偷见母后一眼。   对面的孩子虽然板着脸,做出了一副严厉的样子,但讲来时的路时眼底的兴奋、表达了结果后细碎的水光,和一直如影随行的恐惧之色还是能让双杏窥得几分。   双杏叹了一口气,无奈又温柔道:“娘娘已经睡下了,您就是隔着窗户望一眼,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寝殿的窗与榻隔得很远,加上母后休息,定是会用屏风遮上的,太子心中知道,——就算是看了,也是真的看不见什么的。   可是……就是让他隔着窗户、隔着屏风能看见一个影子也是好的啊!   看着眼前着锦袍的孩子,上一秒还是如同个大人一般挺腰仰着脸,这一秒眼中碎钻点点,竟是快哭了的样子。   双杏轻轻咬了咬牙,牵着太子的手又领着他去了那日她遇见他在爬窗棂的角落。   想想过去的几年,这孩子一路虽然不算是顺顺当当,却也锦衣玉食地长起来了,但他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一个缺了称职的父亲,母亲又无力的小孩子。   纵使脸上带着千万层或是成熟、或是理智的面具,但那也没法子贯彻到心里,让一个孩子倏忽就成了大人。   虽然几乎什么也没看见,但周景见殿中宫女出入井然有序,一个偷懒耍滑的都没有。他的小脸上还是满意地显示出了些许的笑模样。   这么诚恳的愿望、又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   双杏又有些哽咽,她俯下丨身平视着周景,心里也是乱的,脑中泛起同一地点发生的过往,只能拣了些明快的事情问他:“殿下,您养的那只燕子呢。我记得它的翅膀折了,不知道现在好些了吗……”语气很温柔,却也飘忽不安,带着不确定。   太子听后,果然抬眼看她,抿了嘴笑道:“经过照顾,它已能低低地飞了,但还只是能在屋中飞,——都越不过房檐去!原本是想着让它养好一些,就飞去南方和家人团聚。只能再养养,等春天它的家人回来了,再让它们团聚……”   双杏见他神色飞扬,嘴角抿着一个乖巧的笑,一说到这种事情,话便又多了起来,果不其然还是个孩子。   双杏给了他一个鼓励期待的笑,问道:“那殿下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吗?”   周景停了话,脸涨得羞红:“因着是小年前一天捡着的,就赐了它‘廿二’为名字……本王不太会取名字……”   前一句还算是得体,后半句又显出不自在来。若是严格指责,一个没有储君之风也是免不得的。   双杏却表现得很推崇,脸上也带出仰慕来:“是个好名字!和那些个什么‘福禄寿喜’相比,殿下的名字别具一格,奴婢也觉得很是好呢。”   看着被从小就在身边的姑姑这么说,周景的脸上也绽放出一抹笑来,这次这笑不再转瞬即逝、也不再小心翼翼。   双杏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终于不再发出让她心疼的神态,嘴角挂上一抹笑,道:“娘娘也吩咐了奴婢,正月十五就把殿下迎进殿内,不再避着您。您现在就可以想好要吃什么馅的汤圆,我们热热闹闹地待一晚!”   太子闻言,绽放出一个更明媚的笑,眼睛中细细碎碎得,好似有璀璨的星辰在涌动。他脸上还带着笑,又孩子气地掰着手指头算,算今日和上元节中间还隔了几天。   得出结果,是两天,喜悦就更多加了几分。   双杏看在眼里,知晓虽然这是个不能再简单的式子,可是落实在实处,真真切切地掰着手指头数,也能给人更安心的感觉。   太子比往常还活泼了几分,双杏看着他仿佛不复伤心的样子,连忙将药单塞入怀中,攥着他的手,护送着他回了太子寝殿。   一路上,周景不住地跟她说话,什么要给燕子做屋子,床榻桌柜一应俱全、又说听下人说上元节那天皇城有花灯,可他却从来也没有见识过云云。   双杏仍是不住点头,抱以认真倾听的目光,“嗯嗯”地回应他。   她也就这么体体面面地把他送还到他的寝殿,迎着一众宫人或是惊诧或是感激的目光。   寝殿中的宫人已经乱起来了,竟是让太子一个小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若是太子少了一根头发丝,至少玩忽职守的罪名扔下来他们也是逃不过的。   正有人想着要不要去禀了正殿,就看见太子和皇后宫里的大宫女一起回来,才一个个把吊在嗓子眼的心放进肚子里。   一场无妄之灾是躲过了,但是也是因着他们的疏忽大意,才能让太子偷溜出来。   双杏看着太子还在身旁,不好说些什么,这件事儿可以往大说,也可以往小化解,全然只看遇上这事儿的人怎么想了。   就算不告诉皇后娘娘,一顿训斥也是免不了的。   一番折腾下来,又是先天不足,太子也觉得困了。她便让太子贴身服侍的小宫女安置太子去了殿内休息,而她待到那边安定下来,自己也不进殿,偏偏就站在寝殿门口警示告诫了殿内贴身服侍太子的所有宫人一番。   看见整殿的人都畏首畏尾,暂时应该是不会再对太子生起轻视之心,双杏才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离开寝殿去了太医院。   交待了太医院的人抓好药再回正殿,段荣春已经走了。压下心中因为这一秒的结果而引发的淡淡失落,双杏禀报后便快步将手中提着的药包交给小宫女,然后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小宫女一起去后殿小厨房把药煎了。   小宫女是年前新进的一批中的,皇后看她虽然年龄还小,眼睛却很灵活,就把她点到了正殿服侍。年前年后事情纷杂,她又还小,终究是有些调丨教不周。   双杏看着她艰难地煎药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和她都难受。   本是因为自己心中事情多,思绪纷杂,不然也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了。可若是放任这小宫女一个劲儿地乱干活,说不定皇后娘娘都没法子在正点喝上药了。   双杏盯了片刻,便无奈道:“把小锅给了我吧,你在旁边看着。”小宫女也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和差事好,点点头就怯生生地一旁站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没睡好,还是最近事情实在是多让双杏不由得心中纷杂,在解开锅盖的一瞬间,她竟被嘘出来的热气烫了手。   “呀——”得一声,双杏食指一痛,手也跟着一松,锅盖就跟着掉到了地上。   双杏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己的手怎么样,而是首先拿边上的一个闲置干净的炖盅盖盖上虚虚冒着热气的药锅。   还是旁边立着的小宫女见样子连忙去接了凉水,用帕子浸透凉水给双杏冷敷。她嘴里还念叨着,好在现在是冬天,不然一下子去找冰凉的水还真的是不太好找。   直到小宫女已经把帕子裹上双杏的食指,双杏才感觉到比方才那一瞬间闪现出来的更加剧烈的疼痛。小宫女扬起盈满了慌张的眼睛,问她怎么办,双杏却只是扬起另外一只还好的手,告诉小宫女无妨,待她缓一下,就奉药去服侍娘娘。   可那痛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她低头低声向小宫女道了谢,又吩咐那个小宫女帮忙把药倒进药盅里。   等到了中宫正殿,她和小宫女端着药恭敬地走进去。   双杏强忍着食指侧边的痛,喂娘娘如同服一日三餐般喝下一勺又一勺苦药。   服侍娘娘喝药的时候。娘娘秀美的脖颈和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就连喝药的动作也显出几分吃力来。   喝过了药,想着病人也不应该整日昏睡,不然精神身子都散了架,双杏就提议和娘娘说些话。从今天一日她的见闻说到过去,说了半天,见娘娘面色恢复了一些红润,嘴角也带着笑容,她终于敢提起来心中一直隐藏着的问题。   双杏迟疑着把问题混进一众家常话中,好似自己毫不在意一般笑着开口道:“今日那个来找您的太监都和您说了些什么?”   双杏不知道段荣春和娘娘有什么交易,也不知道他的交换要求是什么。只是今天见到他只说了一会子话,想再多拐弯抹角地知晓一些关于他事情罢了。   皇后一怔,一是没想到双杏竟然会问段荣春的事来。   二是看这架势,他们分明是相识的,偏偏还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当日她退无可退,两边都是豺狼虎豹,如同卖了女儿般半是胁迫得被段荣春逼得答应了那个轻狂的要求,她本就是觉得与自己行事为人大不相符,简直称得上是失去了尊严的一桩事。   事后她也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始终没能相信段荣春跟她要了双杏去是真的因为两情相悦。   但是现在看眼前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宫女躲躲闪闪的样子,她竟然还真的要质疑自己曾有过的判断:难不成他们之间,还真的有什么不成?   一时之间,陈皇后心里也不知道是改为双杏高兴还是生气才好。面上的红润淡下去一层,脸上的表情也不再自然。   看着娘娘久久没有回答自己,双杏只当作娘娘又是因为皇上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恼怒,淡淡懊悔自己当时不再殿内,——终究是不能知道段荣春怎么样了!   想着要讨娘娘开心些,又想要鼓励娘娘养好身体。双杏又拣着方才记忆里太子殿下讨人喜欢的话说给皇后娘娘听,未免娘娘担心,将太子只身偷跑出来的事情隐了去,言语间多是贴着讨巧逢迎,但却不让人觉得讨厌。   听见太子对自己的关怀,皇后先绽放出一个不符合她现在身体状况的过于灿烂的笑,又淡淡地抿了唇。   若不是自己生病,何至于与亲生骨肉分离,又怎么让他明明还小小的一个人,就跟着也担惊受怕起来。   屏息间,她接收到了她的暗示,虽然面上还是未改什么,但是眼底还是多了几分希冀。   他是她最美好的珍宝,那个如同琉璃一般澄澈易碎的孩子,若是不能护着他长大,他迟迟早早是要被这个冷困的深宫伤害的。   如果不是她,还能有谁把那个孩子护在自己身后呢。   看着娘娘明显陷入了沉思的眼神,双杏一言未发,守在一旁,直到娘娘轻蹙着眉头沉沉睡去。娘娘的身体一直都如此,这次病倒大多的原因还是心病,受了刺激,又无法承受那刺激。若是心里轻快了、走出来了,甚至能有个有力的寄托,人便也肯定健康许多。   烛光悦动,殿中见娘娘歇了,便又把寝殿的大部分灯灭了,只余下几根反射着暖光的金粉烛,映着这屋中种种,映染了在梦中也并不安生的陈皇后的脸,也氤氲着双杏晦暗不明的眸子。   到了换班的时候,小宫女恭敬地与她交接不提。   一眨眼一天满满当当地过去,竟是又到了回寝的时候。   出了正殿的门,双杏竟然发现有个人躲在暗处等她。   分明还是最冷的时节,也不知道他在连光都没有冰冷室外等待了多久。但是那份等待并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淡然,   那个肆无忌惮闯进她生活中的不速之客对呆愣的她笑笑。   她一愣神,段荣春也发现了她的愣神,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像是在打量琢磨这十几日她身上的变化。映着正殿门口宫灯的灯光看见她绞在一起的白皙手指上红色的伤,低声无奈道:“你总是这样。”   劈头盖脸好像是埋怨一般,但细细体会,却不是单纯的埋怨,——因为那几个字中没有生气,只有淡淡的关心和心疼。   “现在皇上身边离不太开我,”这句他很小声说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光比殿前雪花还漂亮,“我每天没有多少时间能来寻你。”   “但上元节那天,我保证会……”又是语焉不详的说法,却轻易地就让双杏嘴角挂上一抹笑。   “下次若是你去帮你们娘娘抓药,路上也要再机敏些,至少看一看有什么人要注意,有什么人不要注意。”语气中带着笑意和无奈。   段荣春的这番话已经够赤丨裸丨裸了,双杏倏忽想起来这几日在路上遇上的小太监,脸上不由得飞起一抹烟霞,抿嘴点了点头。   他却好像上了瘾一样,说个没完没了:“既然又回到了皇上身边,那院子本来我是不应该住的……”声音低下去,“可是我又舍不得,便时常在晚上又回去看看。”这样双杏见不到他便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像是在为自己解释。   可是捕捉那话里的意思,舍不得谁、舍不得什么?直让双杏脸又红了一层。再想起他平日里服侍皇上所在的地方和冷院之间的距离,她心头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这个你拿着。”   双杏接过从他手中递过来的一个荷包,却在打开前就又听到他的下半句话:“等一会儿再打开。”   双杏便点点头。   他向她交待事情,细细密密地一件件,嘴上说着时间不多了,但是心里依依惜别,面上也云淡风轻,根本显不出来有多着急。   等到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的时候,他们才分开。   看着那个人略显出急促的背影,她真的相信他这么片刻的工夫也是强抽出来的了。摸摸唇角,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自觉地带了笑容的,那份笑和虽然淡淡却漫长的喜悦贯彻了她心里很深远的地方。   从中宫正殿往侧殿一路走过来,双杏心中忽忽悠悠,踏不上实地。只觉得那灯,终究还是暗了些,而不远处静静伫在厢房的夜色中的榻也终究是有些冷。   其实也是没有差别的,点灯的宫女太监和往常一样恪尽职守,厢房也是……她和安兰每次一同回来时,都会觉得冷气扑面而来。   是……是少了一些什么,她缺少的,是常常陪在身边的那个人。刚和段荣春又见了一面,才让她加倍想起来在这世上对她来说重要的人中,她究竟失去了几个,也是方才的片刻暖意,对比显现出现在加倍的冷意。   踌躇在厢房门口,双杏不想拉开那扇门,又觉得食指边的烫伤还是有些灼痛。她看着寝殿外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的雪,鬼使神差的竟然抓了一把。   不同于年前一粒粒如同盐粒子般的雪,这次的雪细软如白糖,又因为久未扫净,叠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实感。   双杏抓着雪,那雪便从指缝中掉落。冷到了极致,便能给人滚烫的感觉。那雪从指尖一路燃烧到她心底,可是不过片刻,就化成了水,连带着她心中所有怔忡,一瞬间仿佛拉扯着重物的丝线被剪断,她也空落落地心中没个底。   “总是这样”又是什么意思,说是埋怨,偏偏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双杏只觉得面前的每一步路都看不清,所有的人都那么难懂。   可是又何必在意呢。   ——还是因为在意这个人,才会在意这么一句话吧!   分明是那个人一言不发就如同失了踪一般,乍然再相聚第一句话竟然连个解释都没有。   索性不管不顾心中涌动的思绪,双杏不再蹲在雪地里,默默站起身,开了厢房的门。   药箱里,那人给的药膏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空的瓷瓶,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双杏手指绕过放着那个细长瓷瓶的角落,拿起旁边的一瓶寻常药膏,忍受着刺痛将那药涂在伤口上。   窗外月光映衬雪光,打过来穿过窗棂,如白玉一般的光泽一半是暖的一半是冷的。   双杏没有点烛,屋内便也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可是窗边挂着的一袭斗篷还是径自吸引着人的目光。   对着月光,双杏的手有些颤抖地从怀中掏出段荣春塞给她的那个荷包,圆环状的物什,入手冰凉。   是当初她及笄时娘娘赏给她的那枚玉环,她明明记得这枚淡绿的玉环,已经被她塞给了慎刑司守门的高大太监。   那时候她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是想着,要怎么能帮那个躺在血色中苍白的人影呢。后来几个月过去,即使想起来那枚玉环,也没有后悔的心绪在:如果不是她交了它出去,可能她再也遇不到段公公了,也可能段公公早就陨落在那个偏僻的废宫冷院中了。   可也不代表她不想念这枚对她诚然有着特殊意义的玉环。   她抿着唇举起来这枚玉环,对准床铃外遥远的月亮。在温柔的月光下,仿佛纷飞着流萤在它身侧。   怪不得当时那个太监要这么举起它,它竟也真的是那么好看。   终于,双杏憋了一天的眼泪忍不住,打湿了软枕。   只是静静在无人的深夜里流了两行眼泪,双杏就起身去洗漱,就好像生活也是,把不好的全都忘记,只把好的才留下。   洗漱过后,她躺在榻上,心中走马灯般闪现过男男女女的剪影,却不知道在陷入梦乡时最终想着的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湫楸”,灌溉营养液 +1   读者“白夜”,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容止若思”,灌溉营养液 +18   *   谢谢! 第三十二章   宫里, 算不上什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地界,但真正真实的却是无处不在的捧高踩低。——在你得意的时候能觉得处处都是你的挚友。   但真的等到你失意的那天, 宫里整个的风向就又都变了。   方到正月中旬的时候,宫里就又纷纷扬扬的传起来,说段公公重新回到了皇上的身边, 又成了皇上身边一等一的人物。   太监有太监的圈子,宫女又有宫女的圈子。起初那话是在太监的圈子里传出来,有太监称看见段公公又回到了皇上身边,正要和黄公公一起侍奉皇上。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 或者说是愿意相信的。   有的人觉得段荣春既然当初惹恼了皇上, 现在又怎么可能回到天子身侧。也有的曾经在他失势的时候落井下石,如今自然是守着这个消息惶惶不可终日。   更多在宫中服丨侍的普通宫人一直视段荣春为洪水猛兽,自然也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   这件让宫里大半宫人都忧心的事情, 最终还是在上元节的宴会中确认了。   而双杏跟着皇后娘娘, 也重新的看见了她一直想看见的人。   上元节的宴会, 因为皇后娘娘贵体抱恙,就安排给了现在正在皇上身边侍丨候,风头正热的兰姑娘。   这本来是件僭越极了的丑事,但是后宫风气早就如此乌七八糟,主子们不提, 宫人们也假装看不见。   也正是在正月十五那天。双杏终于知晓了让她惦记个小半个月的那个人的消息。   那日皇后娘娘身体不适, 又不是中宫的人负责。于是便很偏后才入的场。   双杏扶着这皇后娘娘一入场便看见了坐在宴会最中央的皇上和她身边身着明艳服饰的女子。   女子的美是侵略性很强的美丽,明媚中带着一丝娇丽,若不是双杏当时怔忡了一刻, 竟然没有认出来那个女子就是安兰。   听到“兰姑娘”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了一丝预感的,现在那预感成了真,虽然勉强算是在预料中,可她心中仍是划过了伤感。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比之前更加活泼。   安兰终于再也不用把自己的美丽掩藏在在那淡蓝色的大宫女服中了,她可以穿很多漂亮的衣裳。好像也用不着再让谁为她在裙子的角落上绣上一丛兰花。   双杏没再刻意看她,但觉得她仿佛很是喜欢这样出风头的风光时刻,脸上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明艳笑意,即使只是余光瞥过,也无法忽视。   而殿中布置工致富丽,是与往年皇后娘娘包揽时不同的样子。   双杏却在心里替她暗暗舒了口气,至少她看起来还算得宠,兜兜转转,也算是另一种名义上的得偿所愿了吧。   可是这么一下子,她前阵子所有的担心和疑虑就显得可怜了起来。   双杏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过是小半个月的光景,就能让一个人变化那么大,希望娘娘认出来安兰的时候不要太过难过。   出乎她意料的是,陈皇后当时只是怔了一瞬间。   不过片刻她的神色就又恢复如常。   悬在所有宫人们心中的另外一个谜题,在那日也有了解答。   宴会厅的最中央皇上的身边,坐着风头正热的兰姑娘,而站在他们二人身后的,便是黄琅和段荣春。他们还是之前的样子,一个淡漠、一个慈祥,好似这几个月的消失才真的无影无踪了。   和往常一样,这样的宴会是宫中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却又是皇后娘娘唯恐避之不及的。   顾不得去观察安兰究竟过得如何,双杏陪着皇后娘娘,像以往的无数次宴会一样匆匆的来到,又匆匆的结束。   今夜安兰在双杏眼中最后的印象便是她娇娇娆娆陷在座位里。   而段荣春恰好站在安兰的身后。   双杏心中重要的几个人,在这一场上竟然就凑齐了。看着眼前的情景,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服丨侍着皇后娘娘,回了正殿又服了药。娘娘今日也累到了,连话都没说两句,便沉沉睡去。   可是双杏却心中还想着。   想着前几日的那个深夜,段荣春在中宫正殿门前拦下她所说的,“上元节那天”要给她的语焉不详的东西。   她与正殿服丨侍的小宫女顺利交过班后,迟疑了片刻。但在回厢房和去冷院的两条路的选择中,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到了冷院,果不其然并没有人。   这也是双向心中就想过的、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在皇上身边侍丨候,总归是不好脱身。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等下去,可是若是不等,既荒废了走过来的精力,又有了与人失约的嫌疑。   想了片刻,双杏还是从柜中摸出一个蜡烛来,却没有点燃她,斜卧着那张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榻,等着可能会来的人。   待到段荣春进到屋内时,他看到的便是如此的场景。   小小的双杏斜卧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脸上。让她多了几分无害,少了几分戒备。   不过就是清醒了,她也不会戒备他。段荣春莫名其妙的在心里这么想着。   段荣春点了一根蜡烛,守在双杏旁边,默默的等她醒来。   可能是因为今天白天的见闻,双杏很敏锐的感觉到有人进来。从梦里醒过来便看见段荣春的脸在烛光后面明灭不定。   双杏一怔,从榻上翻起身来。   段荣春看见她醒了,眼神中的淡然也被,另外一种更有力量的期许所取代。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算是要给几天前那个夜晚中莫名其妙塞给双杏的荷包做解释。   他道:“若不是那天慎刑司门口的守卫太监把你的那枚玉环呈给了我,我还不知道……”顿了顿,又道“这宫里的人大多都是那样……”   可是“这宫里的人大多都是”中,“除你以外”这几个字是不发音的。   双杏还有些迷迷糊糊点了头,又伸手接过他要递过来的荷包。   她只听得段荣春的声音中带着几丝不常遇见的雀跃和期许:“打开看看吧。”   双杏抿着唇打开了那个紫色为底金线缝制的荷包。   里面竟然躺着另一枚和她之前从娘娘那里收到的有些相似的玉环。   只不过这一枚的颜色看起来更清澈一些。   双杏有些摸不着头脑,总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段荣春犯不上给她这么珍贵的东西。   她从脖颈中扯出一条红线来。红线上打着络子,系着娘娘赏给她的那枚玉环。   “我本就有这么一个了,就不必要你手里的那个。”   可是面前段荣春的神色却疏忽的微微沉了下去。   双杏“啊……”了一声,道:“只不过是个元宵节罢了,又算不上是什么旁的节日。”(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段荣春却道:“既然接过了那便收下吧。”虽然言语中没有生气的样子,可是却更强横了两分。   他的声音一低,况且这毕竟是不同的。双杏没有听懂到底有什么不同,但是看他的样子还是收下了那门玉环。   段荣春却仿佛好像很认真的样子,道:“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东西配不上人,是断断没有人配不上东西的。”   双杏不太明白今晚他格外认真的态度。但还是当着他的面郑重的收下了那枚玉环。   可是直到回去双杏也没觉得段荣春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边他们两个久久未曾安眠,那边又有两个人整夜的翻来覆去。   ********   在中宫的皇后不禁想起过去。   少年夫妻,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们便结合,本也是许下了百年之好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子嗣的问题横亘在两个人之间,混合着百姓的流言议论臣子的上书,比刀还锋利地将那些缠绵的情意生生割断。   就这样,只是用了两年,就有了第一个被抬的宠嫔。接着,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这后宫变得那么冷,那么挤!   她不是没有怨,不是没有恨的。   做一个贤后,像无数先人藏在史书后流血流泪,她可以接受,因为本来就是她奢求过多。但在违背丈夫这个词后,他陷入温柔乡,求仙问道、丹药,长生。喜怒无常,枉为人君。   更可笑的是,后宫他宠幸万千,无一人怀孕。他们十余年纠缠,皇后苦苦喝了三四年汤药,渴求感动,又在后来心死停了五六年,终于怀上了唯一的子嗣。太医诊脉的那一天,她第一次不顾嘱托,又哭又笑,没人看见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头发散乱,状若封魔。   原来本就不是我的问题,那你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如果你等一等……   但这一切都没办法了,做错了太多,孩子身体弱,唯一的子嗣他也没有珍视。他已经彻底扶不起来了,腐烂到了根子里。   是她做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会再修一修 第三十三章   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每个人心中复杂难言的话终究还是随着日出湮没在了那个夜的尽头。而明面上能展现给别人的, 和真实不知道还有多少出入。   前前后后也不过是三四天而已,但运道总是在瞬息之间就能发生改变, ——宫中的人更是深谙此道。   段荣春比之前更加瘦弱,蓝灰色锦袍荡在身上,走得快时还可以窥得一丝跛态, 但纵使如此,也没有人敢在他失态的时候抬眼觑他,只恨不得自己没长这双眼睛来看、这张嘴来说那些“不体面”。再次行走在这宫里,他从滚落到泥地里的人又成了众小太监口中的“段爷爷”。   重新爬回来的人, 更是重新从众人所认为不可能之境爬回来的人, 自然带了些卷土重来的可怖之气,也较之当初,更危险、更不可捉摸。   至少之前, 宫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曾经或多或少冷眼旁观的宫人, 怕他眼中没有自己, 又怕他想起自己,一时之间更是拘谨难言。每每见他,只留下大片大片心惊胆战的寂静底色,衬托得段荣春越发冷冽。   除了双杏。   她从内而外对这一切仿若一无所知。从前段荣春高高在上时,她够不上他, 也从来不谈论他, 只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埋下那些奢求;如今他坠落再升起,她也没觉得那全都是自己的功劳,想着凭这一份与众不同得来些什么好处。见到他的时候, 她该如何还是如何,默默将他当成一个复杂得无法下定义的重要之人。   也只有看见她的时候,段荣春身边冷冽的气氛能缓一缓。   段荣春到宁愿她是想要得来些什么好处,即使像其他苦苦哀求着要碰到他衣角的人一样,再虚伪些、再自私些,只要凑得他更近一些。   但也正是她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心才能被她凿开一个角,被她无意中填满了其他不属于他但更加温柔而软弱的东西。   这几日,段荣春好像挣脱了什么顾虑了一般,每天借着传话的名头来寻她。   皇后也不再令人拦他,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是即使皇后不下令,在面对段荣春和表面上段荣春背后的皇上时,段荣春出入中宫也没有那么困难。传话、传话,帝后之间,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讲呢。   上元节过后第二日,陈皇后便又发热得起不来了。太医来看过后,只说思虑过重,这些年这些话双杏不知道听了能有多少,可也不能再如何难为他们,——这些总归都是找不出理由的理由。   双杏服侍着陈皇后又换了副药,断断续续吃了三四天,热是褪下了,但病没有什么起色。中宫的人也不恼,总归是习惯了皇后身体的反复,放在皇后身上,没有起色也算得上是不错的结果了。   身为这天下最最尊贵的女人,陈皇后想了整夜,也无法参破那么多谜题背后的真相。最终只能重新归于淡然、归于不在意,心中不无讽刺地想着同在宫中那个天底下顶顶尊贵的男人,不,他便是天,而她和其他所有人都要心服口服地臣服于这天下。   可万一有一日,底下的人不满意这天了,又该怎么办呢?   如今他想要她病,她作为一个贤后,那便必须是要病着给他看才好。她不甚在意自己用流水般金贵药材堆起来的身体究竟值几两钱,若非她岌岌可危的尊严强撑,和同样在这天下、在这地面上的她所在意之人,她能料到那样的自己早早便会撒手人寰,看也不看这搅得她人生一团乱的世间。   但答案不是如此,她还有必须要在意的人,还有事情值得她牵挂。陈皇后感觉自己的心早就飘忽不定地在这长空,只有这些人和事像是纸鸢的线,若是没有他们牵引,若是这线断了,她也会跟着风飘落无依,然后被错过、被碾碎。   娘娘还生着病,双杏明明是该忙碌起来的,但却莫名成了中宫最闲的人。   或许是出于陈皇后自己心中也没办法解释的原因,她刻意地想让双杏和段荣春的接触多一些,若是能够有一个更好一些的结局,也能让她心里没有那么的负疚。   就算双杏心里朦朦胧胧地有个令她赧然的影子,但因为她本就变成了中宫最闲之人,她也就没有了什么理由推脱段荣春。他屡次来找她,但见面所说的事情也并非什么要紧之事。重要和不重要、钟情或是假意,这样别样的反差和矛盾就更困惑了双杏。   “姑娘的那枚玉环呢?”又是下午当差的时候,他坦坦荡荡地站在中宫门口与她说话,却在除了她以外的任何地方放冷气。左左右右,他们之间只要是能聊到的事情都被他拿来说用了一遍。   分明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段荣春非要展现出一副将那枚玉环放在心上的样子。说是放在心上,其实指的不是物,更多时候是人。他只是看不得她将别人送的东西视若珍宝的样子,非得自己也拿出一个比一比,再将他人的比下去才好。   皇后娘娘赐的那玉被她丢过了一次,他替她收回之后双杏便日日夜夜带在身上,但直到上元节夜他将他的赠给她。   她从此便将娘娘所赐的放在荷包中,而却打了一个新的络子将他的那枚串上。新的络子、新的玉环,还有旧的人,却让她心中有了新的对来日的期待。   听闻他言,双杏神神秘秘地从胸|前掏出那枚他熟悉的玉环。   虽然没有贴身带着,但那玉置在她中衣外面,也仿佛沾染上了一些属于她的温暖。   在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射下,她将那玉塞进了他的手中。混合着阳光,那玉泛着温润的光,还有让他难得颤抖的温暖。络子精致与否进不了他的眼中,段荣春只能感觉到那隐隐约约的暖汇聚于一点,仿佛要烫穿他的手。   手中一松,那玉环就掉落下去,——但好在它还在双杏脖颈上系着,那玉环一荡,便荡回了双杏的胸|前,躺在大宫女淡蓝色的夹袄上,合贴着少女婷婷袅袅的身形,无辜地发着光。   坦坦荡荡不见了,段荣春脸上一瞬间闪现出红色,在他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更为明显。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引发别人这么惊讶而难以自持,只是仍旧自顾自地冒着天真和傻气。   双杏站在中宫门口见他匆匆地走了,脚步显得比平时更匆忙些。   为什么而来,为谁而来,这些问题的答案更加明朗,如今已经昭然若揭到她不敢去想。生怕若是那个答案是错的,她就连她心中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都保不住了。   宫中太监和宫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几天,双杏发觉宫中的太监们对她全都格外敬重,与其说是敬重,更不如说是带了两分怕,就连平日里皇后宫中会说几句玩笑话的小太监见到她也少了活泼。   而到了宫女那边,与她交好的总是眼中带着欲言又止,而与她看不起的更是奇怪,面上复杂种种,不屑与羡慕轮番上阵,最终还是归于无言。   打破这接连几天胶着的诡异的是玉芳。双杏目送段荣春远去,转身进了宫门,却在外间遇上与两个宫女说嘴的玉芳。   玉芳见到她,刻意提高了些许声音:“……也没有甘愿和那没根的玩意儿厮混”,分明是意有所指的模样。   双杏脚步微滞,转过脸去问她:“你再说一遍。”   看着双杏的眼睛,玉芳咬咬牙又说了一遍:“至少我也没有甘愿和那没根的玩意儿厮混”,顿了顿,好像要给自己些勇气一样,“所以你又凭什么……”   双杏讶然,也终于明白了这几日身边人变化的缘故。   她不在意玉芳如何说自己,但她的话实在难听。还没等玉芳说完,她便开口顶回去,眼神是冷的:“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劝你以后莫要再这么说他。”   其他的她也不愿意再说,只静静地继续看着她。玉芳只觉得双杏脸上一瞬间和那日吓她吓得紧的那个宦官如此相似,竟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拉着另外两个宫女的手便快步进了内间。   双杏觉得无趣,玉芳平日如此横气,现在也是敢说不敢认。却没有想起自己方才只辩驳了玉芳对段荣春的称呼,却并没有在乎“厮混”二字。   夜深时,有人至。来人走进段荣春过去居所的书房,略有些拘谨地弓着背。   那日皇上降罪极快,也只是草草封上了段荣春的这间院子,里面的东西却没有人动。倒也是有人想动,但却没想到还没等到那一日,段荣春便又顺顺当当地回来了。   经历了这场起落,段荣春更不愿意别人轻易地接近自己。如今这方院子中,除了他每日要使的书房和卧房,其他地方都落了灰也无人理睬。   来人是段荣春使去中宫的小太监,记忆力极好,段荣春令他每日向他说双杏姑娘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又遇见了些什么样的人,不要只挑要紧的说,而是每一件每一句都要讲。   那小太监站在书房错落的光与影之间,一字一句说完,眼前的人却久久没有发声。他眨眨眼睛,缓解冷汗落在眼睫的刺痛,偷偷抬头向前看,本以为会看到段荣春蒙受中宫那小宫女言语侮|辱之下的怒容。   男人坐在桌前,端起一杯仍在飘起白雾的茶,却不喝,也好像感受不到茶杯灼热的温度。再细看,他脸上没有怒意亦没有笑意,只有眼睛在灯火之间亮得出奇。 第三十四章   转过天, 便是正月二十的清晨。   微风、薄雪。正月二十的日和月,以及它们之间悄无声息的更迭, 似乎与它们在别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却因着人心中藏着的雀跃,使这本就流淌着正月中盈盈春光的时光又刻上一层非凡。   双杏醒得比平日早一些,失去了身边那个鲜活的影子, 陪伴错付了独行,这方小院也显得更寂寥。   在她对过去仅存的记忆中,每年的这日余家也只是趁着年节再热闹一番,怕她年纪小压不住重阵, 消磨了福气, 想着念着要大些再好好操办。人总是这样,推着、拖着,口口声声许下下一次、下一年的约定, 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能有福气看翻过头来的另一年。   她肩上担着对幸福的负疚, 快乐得小心翼翼。眼中只盛得下这年节的红红得如血, 泼洒了她一头一脸。厚重的雪花下埋葬着的是没能走下去的故人,细细来看,还能残忍地嗅到土地上的焦炭和哀痛。   在幸福与不幸之间,不幸总是还要更背负着一层囚笼。   也因着此,她不再也不敢庆贺自己的生辰。唯有陈皇后在几年前无意间问起她生日, 从此给她在这日多加一碗面。   再转眼过了日出东天, 晃神间她已经弓腰倚在娘娘椅边,陈皇后递她一方锦盒,打开来看, 银金细线整齐缠绕,是另个迷幻的小世间,珠宫贝阙金碧辉煌。   “去年赐了你那玉环,今年总也要送些有用的,”她抬眼看她,“你且收着,何时给本宫也做个香包。”   说完这句又得了她的谢,也不听更多的话,就抛她又去那片清闲中。   说是清闲,但双杏心中却也有要做的事情。纠结又带着希冀,仿佛这种日子能凭空给人一些幸运,也让她鼓起平日没有的勇气。   不辞而别和无约而至,说不上哪个更讨人喜欢,总是要贴合那时那人那景看。   来到院前,双杏也算熟门熟路。当初段荣春越走越顺,她人见不到,香包也送不出去。这方小院前总是有人把守,是她清醒和乍动间的拦路虎,是痴人寻月必须遇上的冰冷沟渠,不问出身,不问缘由。   可现在没有人站在门前,用冷酷面孔断定她是去是留。   段荣春也终于明白,即使身处铜墙铁壁,该伤你的还是会伤你。反倒不如四敞大开,笑迎八方来客。   没有意外踏进房门,果然有一人坐在书桌前,微微皱着眉头提笔从容。   感受到有影子闪进,那人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被西风吹得颊边微红的脸,可恶西风不解风情未曾怜惜。她带入浅浅一抖寒,又与光融成俏生生一个梦。   是梦自己惊了梦。她走向前半步,呼出气半口。   笔在纸上洇出一个混沌的影子,可没人在乎。   双杏像是在想如何开口,眨了眨眼睛又恢复灵动天真,便索性什么也不说,伸出一只手来。   男子所用的香包,无非是竹岩梅鹤、风霜高洁,将那高尚赞颂再赞颂。   可那普普通通的一个香包,躺在她手心,便能一瞬间越过所有他曾见过的璀璨金银、琼楼玉宇,乍然从庸俗升华为不俗。   香包下角,有绣字。精致银线细密整齐绣道:永宁十八年生辰赠。   段荣春哑然,他十二万分细致关怀,却又每每错漏下双杏,她是他命中注定的缘法,引领一场又一场成了谜的意外。   心中有了牵挂,就再也做不来气定神闲。   “那你想要些什么?”声音出来,嗓子却是带着三分哑的。哑的更深处,是一半愧疚一半无言。   “除了你拿着它,那便……没有。”   嘴上这么道,但是心中似乎也是真的在这么想,——因为她的眼睛也同样在说。双杏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她不愿意为自己再讨要什么,倒不如给他祝福,便也是圆了她这几年的梦。   段荣春只看到她每一寸真诚的目光都从目窗投射进来,涤荡他心底每一寸隐秘角落。   欣喜蒙在她眼前,让双杏看不见汹涌,她毫不扭捏地将那静谧躺在她掌心的香包递到他手。却一时不措,被他拉住那只手,足以大声斥责轻薄轻慢,却由得他搓圆捏扁。   掌心和掌心,指尖和指尖,是冰冷与滚烫。一方挣扎得似是而非,另一方眼底含笑胜券在握。   后退一步,半倚在椅子上,积灰弄脏她的裙摆。可这次终于有人看见,也有人叹一句“明珠蒙尘”。   趁着她低头,他看她乌黑发顶,蒙尘明珠也有有心人暗自珍藏。——而他,向来是有心人。   手中与香包作争夺,一瞬间与不好的回忆相遇。段荣春回想起影影绰绰中她微笑着的侧脸,低头认真注视手中针线,不知道一厢情丝从何寄托、从谁寄托,本非凡不俗的香包就变了滋味。   怒火和嫉妒荣荣生长,瞬间就遍及整片心中。   又念及这是她的生辰,一腔嫉怒也无处发。   双杏瞪圆眼睛:天地之大,却骤然被缩紧成小小一块空间,背后是坚硬木椅,蹭得她灰头土脸,眼前是接近的人,也是冷硬异常。只是那冷漠看她几看,就消散于云天,须得向梦臣服。   看着,便只是看着。   无法言喻的在院子中无声无息地流淌,只差某句话、某个字,差这临门一脚,刺破两个人之间的屏障。   但是这一秒终究还是溜走,只剩下四目相对与静静呼吸。   说不准过去的是弹指一瞬间还是千秋万代、沧海桑田,总就要有个人来做那煞风景的存在,脚步声越来越近,停顿、又推开半阖的门。   双杏咬唇去觑来人,是常有德。   她多日未见他,但听说的事情却一点也不少。宫中暗地里多少人羡慕他一双慧眼选对了主子,熬过去便鸡犬升天重塑金身,一个个却只知道以己度人,把真情和忠心量化成选择和赌局,也正因为这样,才永远得不着想要的世俗荣光。   他进了屋未抬头,还是端着一副急匆匆性子开口道:“干爹,今天安兰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11月的夜空扔了1个地雷   十乌扔了1个地雷   读者“色拉酱”,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又夏”,灌溉营养液 +2   感谢O3O 第三十五章   常有德说话说得很是急切, 进门来连头都未抬,全然不知自己无意之中已将双杏和段荣春之间游离着的气氛冲散, 扮了一回最让人讨厌的恶角。   但讨厌也是段荣春讨厌着,双杏反而因为这心下舒了一口气。她有些搞不懂自己,但更让她捉摸不透的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常有德已经说出了半句话, 才发现这往日冷清空荡的房内竟然闯入了不速之客,生生吞下后半句,面上露出不安的神态。   因为那咽下去的话背后的东西太过重要,他连屋中的情景都顾不上了。   但双杏却不依。她即使方才气血上涌、脑中已经是一片浆糊, 但是那么明晃晃的“安兰”两个字她还是听得见的。   “安兰什么?”双杏吸了一口气, 抬眼去看常有德。   常有德不敢看她,也没对她的突然造访提出什么意见。他既不敢拒绝双杏,也不敢说出来本来要说的话。不安上面又叠了一层踟蹰。支支吾吾。   还是段荣春开口:“安兰在皇上身边。”   只是一句寻常的话, 仿佛也是他随口说出。但是把这句话放在脑子里反复几次, 短短的几个字被引申到了另外一个更为遥远的世界。   双杏仿佛这瞬间才真正抬起头来了, 她的杏眼瞪大,猝不及防撞进段荣春的眼帘。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惊还是喜,一月之内,发生在她身上和她身边的事情撞散了她的心,让她在看似平凡的日子里麻木不堪。   她以为安兰也会变成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纷纷扬扬的落花, 葬入泥泞之中, 却在此刻替她窥得了一线生机。   “那她现在在哪呢?”带着惊异开了口,双星就又明白自己说了蠢话。   无论安兰是哪里的人,心在哪里, 现在的她也是皇上身边的“兰姑娘”,自然是在她自己的宫中。   即使双杏不想去听、不想去看,但是关于安兰的消息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入她的耳中。宫中闲得慌的嘴传来传去,也无非是讨论皇上多么看重现在的兰姑娘,竟然到了日日都要歇在兰姑娘那里一般、云云。   宫中流言煞是火热,而上元节夜她见到的安兰也的确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一切都压在双杏的心上,但她却不是埋怨安兰的改变,而是想着,如果自己能够更勇敢一些,是不是安兰就不用经历这些。从儿时到现在,心中背负苦痛早已经成了她的必然修行。她虽然适应,但还是难过。   常有德明白了段荣春的意思,也就不再准备欺瞒着双杏。硬着头皮迎着段荣春的目光和双杏说起他最近的见闻。   原来最近常有德不再出现在宫人的面前是因为他被段荣春排到了安兰身边。   在外人面前,常有德已经有了大太监的样子;但是面对段荣春、还有段荣春心中顶顶重要的这个正在用期盼的眼光望着他的宫女,常有德又禁不住含含糊糊了起来。   小德子说不出什么,段荣春就开口接着说:“她是很重要的一环。”依旧言简意赅。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小德子刚才的解释已经给了这个秘密添加了许多底色,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双杏一瞬间就听懂了段荣春所指的是什么。   段荣春甚至用的都是“环”,而不是“人”。在这个永远不会被后人提起的故事中,所有的努力和不甘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又一环,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或爱恨。   双杏轻轻舒了一口气,在她心中,这的确会是安兰可以做出来的事情。她不会就这么简单地就和其他人一样凋落。   软弱的身体和不被尊重的心下支棱的是她的一把比谁都坚韧的瘦骨。   看着双杏陷入了怔忡,段荣春也回忆起了当时他见到安兰时的场景。在此之前,他只对她有她和双杏住在一起的印象,但是见到她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聪明人。   她没有见过黄琅或是段荣春,但是在看到自己被两个嬷嬷带过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后,她还是叫出了段荣春的名字。   段荣春对她所说的话,她仿佛都没有思考,听进了耳朵中,就接受了。当时常有德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个宫女,疑问僭越地脱口而出。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在段荣春回忆里,这并没有占据一个重要的地方,但是在常有德的回忆里,它还是清晰可见。   安兰抬起脸来。在进入这里后她低眉顺目看他们,这是她第一次抬起脸来。只是在侧殿背对着两位嬷嬷擦了擦脸,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因为寒风刮擦,还泛起了一层薄红。   但是这红色和她眼睫上凝结的白霜并没有损减哪怕半分她的明艳。   安兰和双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好似生命力也更顽强一些。她抬头直视段荣春和常有德,眼中却是亮的。   “至少我还能选。”她嘴角带着一点笑,细细分辨她的眼神,却也好像不是在看他们,而是在透过他们看着前面,看着很多事情的背后,没有给他们一丝垂怜的命运主宰。   她离开后,常有德自请去安兰姑娘服侍。   后来的事情几乎超脱了段荣春的掌控。他也没有想到安兰会这么顺利地得宠,而在得宠之后也能保持着、不被朝令夕改的皇上厌烦。   他本来就已经做好了多出一枚弃子的准备,但想来他们的身上还是有着某些相似的特征。那就是都可以如同野草一样,只要还有生存的一线余地,就拼尽全力向上去、向上去。   但他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另外一个人,更何况那还是一个和他相似的人。相似总是会让人感觉到比较和厌烦,段荣春不敢回首看自己走过的路,也不愿从安兰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不再怔忡,双杏似乎明白了这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下掩藏着的漫长伏笔,又有些惊异段荣春竟然这么轻易就告诉了她。   但是这些都不能和她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相比,她开口,许愿般恳求段荣春让她和安兰见一面。   她心中也觉得这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愿望,更何况这背后也不是只掺杂了几个人或几桩事。但是段荣春却如同已经料到了她会提出这个请求一样,转头问常有德皇上现在在哪里。   方才一进屋门就撞上了双杏的问题,常有德险些忘记自己本来是来干些什么的。   他一直在兰姑娘身旁服侍,因为近日皇上看重兰姑娘,连段荣春和黄琅有时都会想不到。而安兰的寝宫明面上是被皇上亲手造就,仿佛铜墙铁壁一般。既有美人在怀,那美人还是自己驳了皇后面子得来的,又无人再敢置喙自己、没有人可以窥探到自己的言行,真正如同人间极乐。   皇上全心全意投入温柔乡中,段荣春却教了常有德将他的一言一行都及时禀告给自己。   此刻皇上已沉沉睡去,安兰也算是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没有更多的话,双杏跟着常有德从暗门到了安兰面前。   一路上双杏满心陷入了可以见到安兰的喜悦之中,却忽略了,那就是为什么段荣春都可以轻易地刺探圣意,甚至如此大胆地潜入所在之处。   主子已经不配作主子,而奴才也不甘心仅仅只做一个奴才。   安兰在侧殿等着,她本以为常有德禀报完消息后便会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回来。却没想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让她哑然的影子。   双杏看着她本来漫不经心地半倚在躺椅上,妆容精致,和宫中其他的受宠嫔妃一般无二。雪肤凤眸,风情万种。   见到她后,她凤眼睁大,霎时间贴近了过去曾经陪伴她的那个人。   出乎双杏意料的,凤眸中的惊喜一瞬间就被淡漠冲刷。她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张口便问:“你来干什么?”   一半带着质问向常有德,一半无情飞向双杏。   双杏却没有被她吓到,她既是心疼她,又恼怒她这么一走了之,虽然知道她也没办法跟她传消息,没有思考那么多,话竟然比她还要嚣张:“我凭什么就不能来?”   安兰偏偏只吃她这一套,脸变得比孩童还快,眨眨眼,笑就重新回到了脸上,冰雪消融。   “我还当你真的就不来看我了。”有点高兴,还有点埋怨,还带着些分明不合符她现在身份的伤感落寞。   语毕挑起一个眼神,常有德就退下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这时候双杏才顾得上仔细看看偏殿周围,偌大一个殿中,此刻除了她们二人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面向她询问的眼神,安兰只低低地说:“那人不喜欢身边人太多。”   三言两语之间,双杏能听出安兰对皇上的轻慢,但这样的态度才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安兰重合。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无论面对着什么样的人都要带着自己的骄傲在。   安兰心中也有一丝后悔在,但是现在除了向前走,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把自己的希望重新投注到了双杏身上,她无比希望那些她没有得到的东西能被双杏得到。   之前她很是厌烦宫中的宦官,即使是做到段荣春黄琅之流,在她心中她还是看不上。安兰总觉得这样的人拖着残缺的身体,配不上做一个男人。但现在,经历过她从未想象过的改变,又亲眼看过了段荣春的样子,那些曾经在她心中令她奉为圭臬的想法已然黯淡。   她又想起冬月里双杏屡次的晚归,那时候她还一门心思想要和她争劳什子“皇上的宠爱”,却不知道这种东西一向虚无缥缈,有时候得到了反而不如没有得到好。   双杏对段荣春定然也是有心的,而段荣春,那个她多看一眼都觉得冷心冷情的人,能处处照顾双杏,除了“情”这么一个字以外,还有什么是他可以贪图的。   迟疑了片刻,看常有德的的确确是出了门去,安兰开口:“现在宫中并不平静,既然过去你就能为了他付出那么多,以后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才是。”   抿抿嘴,脸上又带出些许不甘心,像是不满自家的女儿许了个不太好的去处。能说出这样服软规劝的话,便是她的最终底线了。   双杏哑然,在她和段荣春之间摇摇欲坠的、一直被她所忽视的隔膜就这么一瞬间被挑开。   她本来还一边听着安兰的话一边点着头,偏殿温暖的熏香暧|昧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凝成了实质,带上几分昏昏欲睡的意味。   她的话钻进她耳中,反应了一个瞬息后就变成了一道惊雷。   双杏的脸上的不解带上两分失魂落魄般的惊诧,成功落在安兰眼中,让她笑着住了口,打算给眼前人一些时间好好想想。   安兰又是笑又是在心里感叹他们之间竟然还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日清晨跪在段荣春身前,虽然让她找到了似乎可以全身而退的一线生机,但忐忑不安的心境也着实是不好受,——说她一点也不在意,那是假的。   现在眼睁睁看着他要面对着一个迟钝的人捧出一颗心来,还不一定真的能得到回应……要是说她心中没有些幸灾乐祸,那也是假的。   本也不是真正愚蠢的人,更何况他们之间就只差一个细微的火花。   电光火石之间,双杏似乎明白了自己和段荣春这一系列的相处中自己都是怎么想的。——那些时时刻刻都会出现的羞赧,更近一些的,刚才段荣春捏住了她的手腕,她为什么会那么胆怯……   过去漫长的时间里,她也曾经靠着自己走过了很多不为人道的苦难,她挣扎着、恐惧着,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去自我。   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她感觉不到这件事背后的阴霾,还在心底埋着几分酸地希望这种时刻多一些才好。   不管人心中是怎么想的,时间还是照样地过。   夜色渐深,正殿也逐渐喧嚣。双杏二人却还没有分离,好像和彼此多聊几句后,所有错过了的都可以回来一般。可是事实上在她们两个人这段谈话的后半时间中,更多是大块大块凝结着的沉默。   绯红色的沉默。   从角门走出安兰的寝宫时,双杏心中还是有一些恍惚。不知道是为了安兰的转变,还是要为了自己迟钝至此和前路漫漫。   她本以为段荣春应该已经走了,这里或许会有一个小太监候着她,更或者因为这不可言说、不准窥探的秘密,等待着她的只有初月的冷气。   但是总会有人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她看见段荣春沐浴在月光下,他的背影一半披着光,一半融进黑暗中,仿佛千万年来一直如此。   这让双杏不禁想起了去年某日他送她回中宫,也是这样寒冷的夜色,也是无需任何言语的相处。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心就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双杏急急忙忙快走两步,大着胆子揽住他的胳膊,用眼角偷偷觑他的反应。   ——他没有反应,面对着双杏这故作平常的举动,他也自然地用手圈住她的一截胳膊,状若无意地帮她挡住风。   他身上是冷的,积攒了新月的冷气,人也是冷的,冷心冷情。   这么一个眉目冰冷的人低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那笑却是暖的,稍纵即逝,哪怕天光稍微再暗一些,就捕捉不到了。   双杏看着他的笑,心中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是怎么想的,却越发搞不懂他。   像是在掩饰她自己心中所思,她在心中暗暗埋怨,真是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1/3) 第三十六章   日子就这么一点点从眼前溜走, 转眼就到了阳春三月。   双杏还是中宫里头一等的闲人。   皇上一门心思扑在了宫中人人艳羡的“兰姑娘”的身上,竟是两三个月都没再召幸别的美人。没有皇上的打扰, 再加上天气逐渐转暖,陈皇后的病也没有再反复。   那日一别,双杏知道了安兰一切都好, 心中也放下了一块儿负累。她们之间更是有常有德转送、常通书信,至少在安兰的信中所描述那样,她的日子也是过得没有那么糟的。   往年皇城的春来得总是晚一些,宫中有人说是上天的时节都怕惊扰真龙, 可今年双杏觉得微风一吹, 直逼得人脱下厚重的夹袄。这个时候,宫中人就又会不约而同忘记平日的说辞,仿佛过去那些话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向来这样。   在双杏眼中, 这个春天是个很好的春天。娘娘没犯咳嗽, 太子也没有如同往年一样吹风着凉。就连段荣春去年冬月里的伤也没再卷土重来, 除了腿伤难愈,段荣春的气色和精神也被这春天滋润得一日日鲜活起来。   但这仅仅是春天的功劳吗,如果有心人不去探究,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万象更新,即使是周而复始, 也仿佛可以把曾经发生的错憾原谅。   那天和安兰一别, 双杏心中的确是放下了一部分对她的担忧。但她被更重要的一件事砸昏了头:她竟然是真的对段荣春……如何如何,她说不出来。   可就算是她心中如何纠结成一团乱麻,她还是有属于她自己的那份珍藏多年的胆气在的。——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 就不会再迟疑。   她还不知道段荣春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到她过去那么多冒失的举止,她不敢问更问不出口。可她的那一份,在她心中却随着这个春天好好地抽芽窜节、长了起来。   天气回春,陈皇后的身体不仅是没有反复,反而有了渐好的趋势。这下连抓药的活儿都轮不上她来做了。   太子虽说已经复课,可过年时的事情着实是吓了他一跳。他求着黏着陈皇后,令他每日住在中宫他过去的寝宫便好,——他再也不愿意在不知情时再被自己的母亲拒之殿外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让陈皇后病情好转的春天作祟、令人心中无端地泛起柔情和对未来的憧憬,还是出于另外一种不能明说的怜悯,总之,太子的攻势是成功的。   皇上整日整日把时间耗在安姑娘的身上,这事便连他都未知晓,宫中也没有因为这事泛起什么水花。   有了太子承欢膝下,双杏也就更用不着去陈皇后身边整日一门心思地逢迎讨巧。   百无聊赖之下,也没有人拘着她困在中宫。于是明了了自己的心思,她便经常在休息的时候去找段荣春,日日都饰演不速之客,反而好似客人摇身一变成了主人。   她每天也只是在他的院子里坐一会儿,她有了一个在书房中的专属座位。座位旁摆着她做女红的绣盒,显得竟然有了一点家的意味。   其实很多的时候段荣春都是要出门处理事情,他们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共处一室。   可是无论院中是有人还是没人,至少在她所见之处,门口都是没有守卫的。她悄无声息地来,只看到眼前的这个院子对她四敞大开,再也没有破碎的回忆中的拒绝和伤悲。   双杏每每出现在这里,她以为是自己在抚平自己过去的心,是她在追逐。但其实她的出现才是施与段荣春的惊喜。   那是他的惊喜,也是他现在还浑然不觉的错过了很多年的梦。   每日,自从双杏踏入这间小院后,双杏以为空无一人的内院就会有人前去禀告段荣春。但是他只有一半的时间会抽身回院中,佯装作自己是恰好结束差事。另外一半的时间,他会选择仔仔细细地问,却按捺住了自己想要回去的心。   如果不是在害怕别人,那便肯定是在害怕自己。   怕自己又是怕什么?生怕另外一个自己悄然出现,大闹一场,毁掉现在至少表面看起来的和谐荣荣。   最终进到你眼中的缘分,并不是只有上天赐予,也可以人为呈现。   现在这个梦就坐在他身边,他和梦之间都不知道彼此的心。   他们之间的相处,不知道是羞于言语还是根本不需要言语。   更多时候也只是双杏在书房坐着做女红,段荣春在书桌办差。   他读折子,读出来的字是她。一行字成,笔落,纸上映出来的却也是她。   间隙的时间,他们互相瞥向对方,但是那些短暂的充满情|意的眼神只是属于他们。不知道是否是命运作弄,那些不短的间隙和频繁的眼神,最终只属于他们自己,从来没有被对方窥得。   世间种种,只因未能抽身而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偶尔撞上来回报的常有德,看见段荣春和双杏之间的暗流涌动。   他能感觉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大不相同,但是他早就在小年的时候见过了段荣春的痴态,以段荣春向来的手段和志在必得的心,他定然不会那么迟钝。   况且他已经数次都打搅了干爹和双杏姑姑之间的相处,想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干爹和双杏姑姑许是早就已经心意相通了,他又何必多提一嘴。   双杏每天坐在段荣春的书房做女红,他们之间鲜少有语言上的交流。   但是即使只是那几次简短的交流,他却能够记得她所说过的几乎所有的话。   这让双杏有些欣喜,却又暗自告诉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或许段荣春只是天赋异禀,或是把她当做救命恩人看待。   双杏看见段荣春她生辰那日她送给他的那个香包放在了与他书桌遥遥相对的多宝阁上。但香包又不是什么摆件,摆在多宝阁上,与其他玉器同排,不伦不类。   连救命恩人的话都可以记得,但是救命恩人送的礼物却又有什么理由不珍藏呢。   从来都没有用这个身份自居邀功求赏的双杏在心里却冒出来这么一句。   脑子一热,双杏大胆地将疑问问出了口。   迎接她的却只有段荣春的沉默。   他好似第一次这么窘迫,沉吟了一会儿,说他是不愿意将那香包弄脏。   谁会信啊?真的当她看不出来他刚才是在努力找个由头来应付自己。   但是双杏面上没有显露出来,而是点点头,故作认真道:“那你不要担心,我多做几个给你,脏了也不要紧。”成功看见他沉默了半晌。   拗不过双杏的拒绝,段荣春只能在书房目送着双杏回中宫。待她的身影真的沉没在暮色中,段荣春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没有喊人进来,段荣春亲自将那个绣着银线的精致香包塞进了手边的抽屉里。   在双杏看不见的时候,他不仅不会带这个香包,连摆出来都不愿意。   若是过去,他可能还不会这么不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她的感情没有渐渐消退,反而日日满溢。心的阴暗面,另一个蠢蠢欲动的他早就蓄满了怒火。   既然如此,他就更加看这个香包不上。   一回想起来当时双杏所绣的那个现在已经无影无踪的淡绿色男子香包,和它背后可能站着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他心中就格外不舒服。   平时看不到,还可以屏住心神不去想。   也是只在双杏在身边的时候他会把那个香包摆出来,眼中一半是她的身影,在扫到那个状若无辜的香包时才会觉得没有那么刺眼。   他没法去质问双杏,但是那个影子,他是一定会搞清楚的。   作者有话要说:  (2/3) 第三十七章   宫中人, 最需要的就是一颗既坚韧又敏感的心。坚韧,才能一直走下去, 而敏感,更多时候是为了感知危险,保护自己。   一两个月之间, 双杏感觉到身边温水煮青蛙般发生了巨变。   先是身边一同当值的小宫女小太监都悄悄换了一批下去,并不是陈皇后平时下令的那种大换血,而是今天这里少了三个缺,明天那里就又补上两个空。循环往复, 竟然就这么全都成了新面孔。   本来她还在为面对新面孔而发愁。即使身为大宫女, 是压了他们一级的。但是千种人能有万种想法,她也并非那种拿规矩压人的刻薄严格之人,管教起来想想就让人头痛。   可这些新来的小宫女小太监并没有显现出一点不适应, 反而事事体贴, 仿佛把让她舒心放在人生头等大事, 让双杏感慨就算是自己也做不到更好了。   主子见不到的低等太监宫女是换了,能每天贴身服侍主子、在主子心中留下印象的大宫女一个也没走。可就是没走,她们之间也发生了让双杏百思不得其解的变化。   中间尤其是玉芳,在双杏记忆中,她是最爱刁难人的。但现在宫中来了新人, 也见不到她颐指气使的样子。   其实她们同属大宫女, 却分担中宫不同的事宜,即使现在她没有什么事可做,但她们之间也并非日日可以相见。   不多的几次一看见她, 玉芳就莫名其妙地避开与她相见。而中宫几个曾经和她不那么对付的宫女,在她面前也收敛了许多。   这些仅仅只是在中宫内的变化,在宫外,双星也感受到了与过去的不同。   因为长得面善、年龄也不大,双杏若是不抬出身份压人,难免会因为皇后不得圣宠而受到一些刁难。   她本以为自己近日在外顺利了许多,是因为陈皇后贵体渐愈,可是在侧殿休息时听见同属中宫的几个大宫女抱怨时她又发现并非如此。但她总也不能冲上去问人家为何对我就如此和和气气。   陈皇后现在用不着她,手下琐碎的小事也有小太监宫女们积极踊跃,双杏连去传话跑腿的活计都要和他们抢来。   她还记得挂在她腰间袋中的玉环,它曾经落于慎刑司门口两个看守太监之手。而不经意间,她又瞥见了他们一眼。   既然从前做过守卫,那毕竟也是慎刑司的门脸,他们以后的日子本不会有多么差。若不强壮高大,怎么能有威严,拦住心怀叵测的歹人,双杏还可以记起来那份冷酷和尖刻。   可没想到再见是这样的光景。双杏在慎刑司门口看见他们在做洒扫的差事,若是只是在做事就无所谓了,但他们的样子也和之前完全不同。   她看见那背弓下去了、腰塌下去了,就连那份刻薄的精神也无影无踪。   似乎短短几个月过去,人就老了几十岁,岁月成倍地加诸在他们身上。大方施舍给他们残缺、卑微和麻木。   想想过去,好不神气。双杏怔怔地盯着他们看了许久,那时候她恰逢打击,慌了心神,也是这样呆呆木木。他们二人一举一动都在双杏心中不时轮番回放,现在站在门口的她还是她,他们却被囫囵个儿得吞噬掉了。   她站得太久了,久到他们两个人也看见了双杏。两个人,一个迅速地低下了头,一个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对着什么都没有什么反应。   双杏吸了一口气,连她好不容易抢来的差事都差点忘记,只是觉得身边都是诡异的影子,这些奇怪的改变挤得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再想想、再想想。这样的人其实一直偷偷藏在她的生活里。比如那时候她去御膳房见过的对她态度轻慢的小太监,因为她为段荣春提了瓮粥就百般刁难,后来呢……后来她有没有再见过他?   她看见了无数消失和坠落,有的在她视线中,有的不在。还有吗……还有吗?   她有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一切都和她有关吗?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扑朔迷离的猜疑也只能因为她残损不堪的记忆而得不到验证。没有人可以真正知晓。   那么在细柳抽芽的四月的宫里引起轩然大波的、也不仅仅牵动着她一个人的,就是黄琅黄公公。   能安安稳稳陪着主子一点错漏都不犯的人即使存在,也不会出现在宫里。更何况哪怕你没有错,在主子面前,说你有了错,那么你就是罪孽深重。   这个结局并不能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可有着段荣春跌下去还爬上来的先例在,宫里的人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还没有大肆冷言冷语。   直到傍晚时分一块白布蒙上从角门拖出了宫,人死灯灭、人走茶凉,鲜血淋漓也证据确凿。   这摊死水才真的醒过来。   有人说,是昨夜皇上震怒,但没想到黄琅没有段公公那般好运,也可能是行刑处的人手重了一些,后半夜人就没了。停了一天才被人拖出去。一段话,可能真相独占两分,虚构揣摩、阿谀奉承占据另外八成。   也有人不知道是道听途说还是幻想,描述细致入微好似自己附身现场,说当晚段黄二人在皇上和神秘的兰姑娘身边,佳人挣脱帝怀,盈盈行礼,盛谢黄公公挖掘之恩,言语间又讽刺挖苦了几句一旁的段荣春。后来却不知道如何发展,成了现在的局面。   很多事情从前朝传到了后宫就变了味道,但是无论怎么分析利益,黄朗的跌落还是要指向段荣春。   再怎么想也得不到当事人的回应,宫里也只是悄悄热闹了一阵子,主子不把这些事情提到明面去,那这些事情就是没有发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双杏一怔,和前阵子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相比,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大事。   她想起去年看见的段荣春在废宫的惨状,心中既充盈了对人命如草芥的感同身受,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担忧。   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提起一截宫裙迈进了段荣春的书房中。   他正在看书,在她进来的时候抬起头就将书合上,似乎他之前看的东西并不重要。   她急急忙忙开口:“黄琅……没了。”   段荣春点点头,点过头后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的犹豫和怜悯。好像他已经预测到了她要过来,要说些什么话。   双杏想要找到自己的声音,一瞬间心中飞速划过这阵子的变化。   她似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谁会在意她之前的一丝一毫。   分明是很恐怖的事情,将平和的表面揭开后,她得明白眼前的人也是很凶恶的人。   曾经她仅仅只是听闻过的凶名恶行真的发生在了她的身边,离她那么近,甚至渗透进了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她却没有想要逃跑,她看着他的脸,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射|进来,他又变成了她所熟悉的那个在光与影之间矛盾的人。   她并不害怕。并不前面是必须要加上“竟然”二字的。   她呆呆地问了一句:“段荣春,是不是你。”   感觉自己说得有歧义,又补道:“我说的不是黄琅,我说的是,其他的……是不是你。”   段荣春似乎有点惊讶她开口问了,用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看着她,还有一层浅浅的笑,点了一下头。   他的脸在四月的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很苍白,但是和那个时候他孤零零躺在地上带着死气一般的苍白相比,现在他的脸上又多了一丝光泽和笑意。好像玉器活了过来,像神、又像魔。   变化莫测。双杏从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可以有千种面具。   活过来的、有了生命的人。   是她在那个破院子里把他重新拉拔起来,将他身上快要褪色枯萎的虚无重新染上颜色。她以为自己问心无愧,是在报八年前的恩,却实际上早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泥足深陷,心甘情愿被他拉向了另一个世界。   双杏却只是咬了咬嘴唇,没有再问,回给段荣春一个笑,就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脑中还在回放他刚才抬眼看自己的样子。   ……活过来的,属于她的。   双杏想的太过入神,没有感觉到段荣春看在她白皙的侧脸上灼热的探究目光。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感觉到害怕。   在宫中,直觉是必不可少的生存要素。她一直都像一只小兽一样,只要稍微抽一抽鼻子,就能嗅到从远处传来的危险的气息。   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么确定地感受到,对面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即使眼前这个人始终有一半藏在阴影中,没有向她展示。   一半是温柔的坚冰,那另一半呢?   作者有话要说:  (3/3) 第三十八章   海水, 或是烈火?双杏找不到答案。   她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可是人闯了进来, 闯进的仅仅是一个院子吗,还是她不知道的别人的心门?这些都藏在她未知的那一面。   审视还在继续。   带着破不开的执拗,只要眼前的这个人不作出抉择, 它们就亘古永存。   有人在无声询问:你害怕吗,你想要逃吗?   这次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僻静的小院或许是此刻皇城中最人迹罕至的处所。干干净净得,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看得见的。   谁又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 翻涌着肮脏的念头和野心, 挣扎着快要脱出牢笼的欲|望。   喘不过气来。   双杏心中有些恼,小德子呢?或者平时总能出现的来搅和的其他人。这次她倒是宁愿能有个人过来狠狠打扰他们。把他们从这诡异的场景中救出来,把段荣春的面具摘掉。   她一心想着这是面具, 如同分|身幻影, 却不知道或者知道、只是不敢去想, 这才是真正的……   “啪”得一声,是段荣春一直握着的笔掉了。   声音不大,但是在这个寂静到危险的屋中,它仿佛投石入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墨溅在淡黄色的纸上, 废了一沓纸, 也打散了双杏的思绪。   她避过段荣春的目光,没有看见段荣春在看到她所表现出来的抗拒的那一瞬间的怒意。   双杏是一点也不怕的,她迤迤然走向属于她的那个座位。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段荣春心中涌出些失望, 或许还是他太快了,但这些想法又只是瞬间。他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一等。总会有那么一天,总会……   双杏没有读懂段荣春自以为然的想法,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匆忙将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做的东西收尾。   双杏的想法很简单,不管段荣春做这些事情的结果有多么令人恐惧,但是她能理解他最开始的想法一定不是想要伤害她。   她向他宣告,她并不害怕,并没有决意用背影试图逃避。   三两针结束,用剪子剪断收尾的线头。   其实段荣春这几日一直在看着她做这双鞋,但他从来没有开口问一问。   看她,也不敢看太久。   怕,怕他的眼神太过灼热,怕多看一瞬间,就能在他眼中被人窥得他不愿意泄露的缠绵情|意。   毕竟她还是陈皇后的宫女,或许是做给主子的。   这还算是预料中好的结果,他更怕那个不具名的影子横空出世,让他争不得抢不了就在她心中黯然退场。   可现在这一幕,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的幻想中。   那双鞋被裹在一层布中,布被一双白皙的手摊开。   失望暂时回去,愤怒也躲起来。段荣春叹了一口气,问她。   “是给我的?”   一直以来的想象指向了另外一个答案,勿怪有情人不敢相信。   双杏点点头,心中却飞速流传。又是什么奇怪问题。就算掰着手指头细细去数,又还能有谁呢。   可这些还轮不上成为她现在要说的话。一方势弱,就必定会有另一方拾级而上。   双杏带着几分自得,微微扬起她的下颌,又将她的手亮给段荣春看。   那手上还有细微红痕,新旧交替,来自针剪无情。   言语中不是带着想要被怜惜怜悯的邀功求赏,只是想要和段荣春炫耀一样地说。   这还是她第一次做出一双鞋。在此之前她只能做一些香包,帮身边小宫女补补衣服绣绣花,但是因着她双手灵巧又心细如发,人人都以为她做得真的有多么好。   但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其实她也是试过看鞋样子,每每真到了缝出来、剪出来的阶段就羞恼地将东西丢到一边去了。——她连她要送的人的尺码都不知道,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段荣春就坐在那里听她讲。   说她刚进宫的时候,攒下一点点针线就有多么不易,没有布料,她就拆了衣服绣。   她能懂些什么呢。但是心中总是想着要做一些什么、要做一些什么,不然都不知道日升日落,人怎么走过来。一点点、一滴滴,才让她变成了现在的她。   他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双杏所说的日子。——没有他参加的日子。却有隐隐约约的另一个影子不断隐现。曾经,那个让他痛恨的影子参与的曾经。   虽然心中还有为了双杏一路走来不容易的心疼,但是心中更多的是怒火。   是为了自己曾经没有出现在她身边的怒火,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放纵了另外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在她身边,也在她心里占据了那么重要的地位。   他报复了那么多曾经伤害到她的人。但是其实他心中已经快要无法掩藏住的最讨厌的人,还是那个他说不清楚的影子。   她改变了他。   那些曾经残忍的手段都变成了在宫中最无用的仁慈,如果是过去的他,那些人一个不落,只会被掩埋进尘土中。   但是他既希望她能够发现他一直掩藏着的一面,又生怕哪怕只是一点可能,她会逃走、会害怕。在下令的时候,段荣春又在那个瞬间更改了他的命令。   他没有让他的人将他们推向更残忍的境地。但对于宫中来说,这样已经是地狱了。   段荣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他心中愈发如同荒草一般野蛮生长。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怕。   怕、怕、怕,他也曾经怕,怕死,却偏偏不在乎独活。   但是还好,她虽然发现了他的另外一面,但是并没有他想象中最糟糕的离开或者恶言相向。她包容了这样的他,他这样邪恶凉薄的一部分本性,有了一点点,人心中就难免生出对全部都被接收的渴求。但是这样他更加恨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影子。   那个占据了本来应该属于他的位置那个影子。   他不是不想要报复,他只是不忍心伤害到双杏。   他曾经想过他要在未来很漫长的时间中,最终知道那个影子究竟是谁。   在他替代了那个影子在双杏的心中地位之后,他再去扫去那个影子留下的任何刺眼影踪。让双星即使知道那个影子不见了,也不会有那么痛。   可是现在,他似乎有些无法忍耐了,他和心中那个不断蛊惑他的声音对抗。   听不见的厮杀、看不见的抉择。   代表理智的那个他惜败。   双杏还面带期望和明亮的笑容看着他,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轻易翻篇。   但唯独这不行,久久的纠结令他翻不过去这一页。   好像只是前两个字说出来,后面的话就能很畅通无阻了。   他还是那个立在一半的光和一半的暗影中的他,不动如山,光风霁月。   终于要问出来了。   “那时……我在病中,看见的那些香包,你究竟是送给了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1/3) 第三十九章   是, ——“是我心中恋慕的人,”顿一顿, “但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   或者,——她粉唇轻启,吐露出一个具体的名字, 再用不解嫌恶的眼光看着他。   在等待的过程中,就已经过去四季更迭、天地漫长,种种悲剧戏码敲锣上映,鞠躬谢幕,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另一边却不是这么想的。   在双杏心中, 段荣春早已经赫然占据了不同的一份空间。   他们之间非常难以估摸的恩情和恨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真相的显露变得更加难以言说。   双杏也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场景,譬如各自天涯, 譬如生死相隔, ......许多出现在荒诞不经的画本故事中的场景。我所做的事情永远也不要告诉你, 我心中的想法永远也不要暴露。大瓢又大瓢狗血,构造出她幻想中的献身、隐瞒和崩塌。   ——但是即使这样,她的话也始终藏在心中,裹挟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回忆。最后成为一个未知的谜题。   可是她听见段荣春突然这么问道,每一个字拆分开来她还都认识, 但是合在一起后威力惊人。   是在乎吗?不然又为什么要这么问。   似一把决绝的剑, 直行劈开,一往无前。它穿透了她心中最后的一层屏障,让她才真正觉得, 自己再也无法欺瞒、再也无法隐藏。   双星本来就没有对段荣春还记得那些事情而有期许,她希望他们之间别有那么多复杂纠结的纠缠。曾经他在危难之际拉起过她一把,她也就还回去,把这积攒了很多年甚至已经变质的感情还回去。   谁知道深恩错付,不仅只抱守着一个无亲无故的身份还作出这么多,最后甚至什么都没收回来,——又赔上了自己的心。   仔细一些地说,之前那么多事情挤在了一起。在昏迷与清醒之间、失去与得到之间,她是因为没有机会说,而双杏心中知道段荣春其实是没有印象的。   但是乍然被这么一问,有迎接上他的眼神,她就似乎能明白很多东西她根本就瞒不住了。   压抑住一阵一阵涌上来的委屈,换成心中呆呆木木地燃烧了的喜悦,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能够有了一个答案。   她抬头看段荣春的眼神,那眼神中有疑问不解,可那些单纯的、善良面的东西只占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还有黑暗底色下无边无际的潮涌。   似乎只要她回答得不对,哪里回答得不好,很多事情就会急转直下乍然发生改变。   段荣春心中有些焦躁,像是野兽的领地被外人所侵占时不住翻腾的情绪,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是从不知道数多少个百年之前的优良传统。但这是他身上从未出现过的。   他看见双杏想了半天,才抬起头有些怔怔地看自己,心中就有些后悔刚才要问这个问题,也后悔回忆刚才的自己是不是太凶了、太吓人了。   问出来、问不出来,或者说有答案、没有答案,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眼前的人一直就坐在这里,以后不仅会坐在他面前,还会陪他走过更多不再艰难的时刻。   若是真的有错,也绝对不会是她的错。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被割裂成两半的心的另一半却要说,必须搞清楚,必须明白。它威逼利诱,巧设逢迎,要把最后的一点理智也拉进黑暗里。   但是完完全全出乎段荣春意料的是,——双杏坐直了身子,抿了抿唇,似乎是下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决心,要长篇大论一顿   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段荣春觉得自己就像荒漠中的旅人,终于见到了前方绿洲带来的曙光,可是那又可能只是海市蜃楼,将他蒙骗诱|杀。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却好似雷霆万钧,——她将吐露出口的话,也成了论断他喜怒哀乐的符咒,生死不论,得失不言。   戏已开场,命运将两位主演推上戏台,由不得他们愿或者不愿。   无论眼前要面对的是什么,段荣春都强迫自己要听下去。   这个在他心中占据了非常不同的人,平日里他把她的话当作最美好的事情。一字一句即使不加雕琢也最是珍贵,她张口,似水如歌。但是这张嘴现在说出来的话会让他愤怒、不甘。   又不得不听。   是为了郑重还是因为紧张,或者他最不愿意的划分界限,她又用了习惯了很久的、含羞带怯的称呼,她叫她段公公。   “永宁九年冬......”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这只是一个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下午,但是在从窗棂投射进来的阳光的照映下,段荣春莫名觉得双杏继续开口讲下去,她所说的话将会改变他接下来所有的轨迹。   “......我想着,马蹄声那么响......可是我坐在内院的窗边,听到的马蹄声怎么能那么响?不是的。我以为回来的人不是父亲。”   不是归人,甚至不是过客。九年前的她还不知缘由,就躲在了别人背后,猝不及防一头撞进命运怀里,从此再也不得挣脱之法。   “......我头发散了,没人管,嬷嬷给我扣上盘扣,有的反了、有的错了,我说了,可还是没人管。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狼狈过,想哭,也不敢哭......”   然后呢?段荣春没说话,他没催促,知道她喘一口气就会继续说下去。人就是这样,说出来总比不说好。   双杏一开始尽量没有掺进太多主观的描述,似乎也没有在说关于自己的事情,而是在讲述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大雪和烈火,也有尸山血海,还有不明不白的疑惑。它们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故事。   故事,只是故事......   可讲着讲着,讲故事的人又进入到了故事中。声音大起来了,这是好事情,可是嗓音也低下去了。哽哽咽咽,很多年都没再掉下来的泪水被杏眼含了一泡,迟疑着,还是没流下来。   段荣春纵使多么想知道、想明白,但是这些想也没有眼前人的眼泪重要。他有点手足无措,伸出手想要给她抹一抹泪水。   怕自己的手粗粝弄|疼了她,也怕她再哭下去,哭得他五脏六腑纠结痛苦。他眼睁睁看着那眼角流出的水儿成了固体,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   没人,再也没人让他这么伤心,也没有人把她真真正正当作一个平等的人来看。踏进宫门,就都是奴才。只有主子的眼泪才算得上是眼泪,是珍珠金豆,底下人的汗水泪水血水一样,——不值钱。   是成堆的鱼目,也是肮脏的怯懦。   双杏没有避开他,温顺地等着他的手蹭过来,直到被他的手冰了一下脸颊,吸了一口气,也算勉勉强强止住了哭。   “......平时我最熟悉的院子,一下子就陌生了起来。他们一股脑涌进来,又一股脑退出去。却不知道把别人的日子完完全全改变......我跪在下人堆儿里,离母亲好远......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再讲下去、苦的地方可以浅浅掠过,再怎么重复,都是在平添悲痛。只要走过了这一程,以后都是丰盈满溢的甜。再讲下去。   再讲下去,故事里还有一双手。   段荣春就听着双杏一直在说,似乎他们相处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过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歇也不歇,有的地方好像只要停下来就没有了勇气;气也不喘,直等到自己实在没有气能咽下去、吐出来,才勉勉强强断掉这个句子。   可是到了现在,怎么也还没有那个影子的戏码。   双杏沉浸在几千个日日夜夜前的那个噩梦,一半的她长大了,一半的她停留在那里,不舍昼夜地盼望着自己回来。   她说着、说着那双手拉着自己走过了很多路。包括她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的余府。   那双手给了她生,也给了她渺茫可贵的希望。   那双手又变成了月亮,是她在内务府每天仰望着的,月光下,她抬起自己的手,照射手上的伤痕发出盈盈光亮。   重合起来了,这是最简单的原因,却也是天底下最复杂的故事。   “......我就想,怎么也要做些什么才是。给自己做些什么、也给那个人做些什么才好。”   默然。   “......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只和常有德说过话。我总感觉他会敷衍我,但是这一点儿也不能够怪他。任是谁来看,也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连带着她手中拙劣的东西是蠢的、傻的......”   故事接近尾声。那个曾经让段荣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影子竟然越来越和自己趋近。   双星终于愿意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带着几分红,眼角波光流动,像是神女的懵懂,也是妖魔的蛊惑。但是那红却不是平日里的羞薄绯红。她的眼神中带着郑重,也带着不为人知的情|意。   现在为人知了。   她看着段荣春难得有些带着震惊的眼睛,还不合时宜地开了一句玩笑:“你看,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手总是要受伤的。”   只是一向伤的是手,也总比伤心更好。   段荣春皱皱眉,攥住了她的手,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探了头进来,本以为屋中这个时间、这个动静应该没有人。但是刚探进头来就惊得他一扔扫把,恨不得自己祖上积德,可以现在就地领悟遁地消失之术。   双杏看见了,从他手中抽出来自己的一双,侧过脸去住了口。是段荣春瞪了他一眼,他才捡起扫把阖上门,心中暗暗祈祷段公公和那个姑姑讲的话今天千万要令他快活些,不然......不然......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担忧。   哎呀呀,怎么用的到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出现,现在水落石出,皆大欢喜,偏偏出来讨嫌。讨厌、讨厌,着实讨厌!   哭啊、笑啊、都被打断。她不知道该在说些什么,他也一时之下没有话来接。   他们两个人方才离远了,又凑近了,一阵风飘进来。   红着脸,低着头。双杏分明是被无礼打断的那个,现在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下子泄了气,没有勇气再讲下去。这种事情不能经常回忆,一年一度,再说半句便让世间苦难超标。   但是故事已经讲到了这里,剩下的剧情什么人都能帮忙补全。   整个故事囫囵个在段荣春心里过了一遍。需要言语吗?也并不需要多说些什么话。   门呀,窗呀,好像在一瞬间都被阖上了。三四月的天,已经回了暖,但是屋子里失去了温度,失了颜色,和外面碧绿嫩黄的人间大相径庭。   故事不是个好故事,但人间也不是个好人间。不知道是谁存在在谁之中,给对方带来了玷|污和肮脏。   只剩下两个愈凑愈近的人,也只有他们之间还带着一点温度,点醒了凝结的空气。   段荣春在轻轻喘着气。   被她一句又一句带回近十年前,拉进当年本来已经被他刻意忘却的尖风薄雪,心火灼灼。   这中间有没有曾经出现过但没有被他发现的事?段荣春想想她生辰那天掌中躺着的那个香包。   他一次又一次,顺应了她的隐瞒,又将那些昭然若揭的东西曲解。段荣春脑中轰隆作响,哪怕是这些年走来,他遇到的最无望的绝人之境,他也没有现在的自怨和震撼。   有这么一个人,毫无章法地将一池春水搅乱。不忍心去责怪,是因为你知道可若是没有这么一个人,那死水,也活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2/3)   朋友们,我变秃了,也变强了。 第四十章   段荣春回想起过去, 又觉得他隐约是有印象的。虽然这些年他手上沾的鲜血是那么多,抄家放火杀人灭口, 倾轧陷害云云种种。多得数不过来,更不愿意去数。   但那是他从干爹手下脱离,作为小总管独自面对的第一桩事。自然格外不同。   那时他还有些一文不值的怜悯和温柔, 一颗未曾被黑暗吞没的心。余家的人临行前慌忙无措地塞给他的地契银票,他都没要,——没有一个重要的人存在这世间,他一个阉人犯不上到外面置办什么产业。   没有多看一眼, 在双杏的梦中, ——他长身玉立,身姿俊挺,可惜清秀的面上带着与旁边阉人如出一辙的狠戾郁色......   什么东西在困扰着他, 他已经记不大|清了, 却能记得那些当年他觉得远远比眼前事更令人烦躁的阴私与戕害。   还是没有多看一眼, 他一门心思只是放在想要办好这第一桩事上。不识轻愁,风光残忍,好不快活。   却不知道他们都需得臣服那浪涛滚滚,所有的善和恶都由不得自己。   他只记得他牵走了一个孩子,永宁九年闹了雪灾, 难民在年关涌向皇城又被拒之城墙外。   那个孩子身着下人的衣服, 匆匆下没有梳好头发,看着只是一个干净娇嫩的男孩。直到牵起他的手,段荣春才发现这个孩子不是男孩, 甚至可能连下人都不是。但一切也来不及,——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若是个男孩,他还要问一问他,是要去了内务府,成了和他一样的人,还是容许他丢他进城外难民营中,生生死死,总有个选择。   可偏偏是个女孩,活在这个世间本就几多艰难。左左右右,只有入宫这么一种选择可选。   他将那个孩子安排进了内务府,却也没有多嘱咐内务府给她什么关照。甚至在他领着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之间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话。他一向如此,冷心冷情,从来不是喜爱言语的性子。   那个孩子长得可爱,但是呆呆木木的,好像还没有从一场梦中惊醒。   拉着他的手走出不到十步远,他就看见她小小的身子伏在阴暗的雪地里大吐特吐。想是想要吐、吐出个天昏地暗,吐、吐出个乾坤颠倒。   可是因为晚膳都没来得及用,她难受得拱起腰,地面上也只有清水。将雪地印染出个暧|昧肮脏的印子。   他递上水,帮她擦了擦嘴,得她一句细微到几不可闻的“谢谢”,便可以称得上是最高层次的柔情。   心中难得有些感慨: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被照顾,最后一次在伤了痛了的时候有人赶过来。进了宫就是泥里摸爬滚打,......又还有,谁怜惜?   遗忘这个插曲,这桩事办好后一个月,他都不住在梦里惊醒。可是一件事发生百次,就不会有人为此落泪,一件事发生千次,就也不会再有内心的触动。万次后、十万次后,它比呼吸还要寻常,若是这种事情不存在了,反而会有人提出质问。   再回想,他万般无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所谓错事也发生在那日。看到那个强忍着自己不许流泪的粉雕玉琢的孩童,她撞上他的眼眸。他以为的“他”就像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自己,他不由得心软,心软下来后一步就是手软。   不知不觉,心软了很多年。   他拉着她在雪里走着,却感觉不仅是他们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留下脚印。而是被冥冥中命运推着走,耳边呼啸而过永宁九年小年夜的冷风。   往前走,别回头再看了。好孩子,你还要看些什么?血水雪水、废墟火舌。   你爱的人、你珍视的人再也不会发声,爱你的、珍视你的亦是。曾经温暖的手还怎么捧起你,曾经慈爱的眼还怎么注视你。   那些在梦里氤氲的甜香,已经变成了若有若无的臭气。焦的、糊的、腥的,血|淋淋的、摇摇欲坠的、岌岌可危的。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眨一眨你骄矜的眼儿,从此以后就要学会温顺,舒一舒你高贵的手儿,从此以后就得习惯服从。   你的身体再也不能是你的,你的心有的时候也不能是你的。还剩下什么呢......回忆,只有被苦痛裹挟着的回忆。是真正的属于你自己,让你还能在未来独自一人的时候扯出来蘸着血品尝。   没有人有时间停下脚步,所有人都在拼命向前奔跑。你又还能怎么悲伤,怎么默默哀悼。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没有人再奢望你身披荣光。   好好地活着,最好以后也不要再见。只愿以后也不要再相见。   种下了因,便收获了果。   段荣春心中一直困扰着自己的事情终于有了谜底,但是勘破谜面,这样的谜底确是他自己都没办法接受的。   长久以来,他心中有很多苦难。这些苦难,现在都需要让位给愧疚。他只是以为双杏就是这个宫里无数和其他人一样的平凡宫女,不问出身、不讲缘由。   每个人都是不同,她到底也和过去的他一样,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是他却没有想象过她的故事有几多不凡、夹杂着已经变成飞灰的腐朽历史,甚至......与他有关。   可怜又可笑,他一直在想象中所嫉妒的那个影子原来就是他自己。   现在他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他只是简单而短暂地做了一个抉择,那个抉择甚至没有在他回忆里留下多么大的位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还被他认为是错误的。   而在他缺席了的时光里,那个小小的双杏,她赋予了无限的柔情的东西,或许也只能默默折损在见他的途中,永远没有机会再呈上来。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除了某些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永宁十年,他从小总管的职位再升,第一次有了这个独立的院子,常有德那时候就跟着他,个子才长到他的胸口。   段荣春当了总管,他自己还没有多高兴,常有德就替他荣耀了小半年。   带着一些扬眉吐气,那年正月,常有德站在段荣春身前,将自己用歪歪扭扭的字迹理好的礼单大声地念了一通。   虽然知道应该把好的东西摆在前面,用金色笔红色笔写,才算得上更添一分喜庆。但是那是常有德第一次整理礼单,总难免会有些可笑错漏。   段荣春在夜间不喜欢将屋中弄得灯火通明,就只虚虚点上两根油灯,坐镇左右。   常有德站在他面前读着,语气中带着兴奋。“......赠玉雕件一副......徽州墨三块......香包一......呃......”   读都读出来了,段荣春示意他读完。   常有德苦着脸将“香包一个”重新读出来,自己也知道这么一个香包混在一众贵重礼品中是多么突兀。最可恶,都怪那个刁蛮的小宫女,这送的是什么礼。   段荣春难得起了一些兴致。叫常有德将那个不知道多么金贵的香包呈给他。   常有德做事很是认真,东西都分门别类的放在库房,但是好找是好找,他巴不得师父永远都不知道还有人送了他这个来。其实说实在,怪不得那个小宫女,还是自己嘴快嘴欠。若是师父自己翻礼单,可能根本都在意不到这么个小玩意儿。   手上功夫快,但是脚下却好像黏住了,常有德不情不愿地把那个粗糙到没办法入眼的香包递给段荣春。   段荣春把那个香包放在手里端详,从走线到包身用料,没有一个,——是好的。倒还算得上是和谐统一。   看着常有德支支吾吾的样子,只把这当做了一个不知道谁开的玩笑。心中也没有兴致了。   后来他越走越高,到了年节,想要讨好他的人也不少。常有德也在也没有当年那样露怯的时候,每年只拣着贵重的物件和重要的人跟他讲。   总是说,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要贵重的才能被其他人放在心上。轻贱的也就只配愈发轻贱。   段荣春也是忙的。收到的那些礼物,连看一看、把玩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只是被常有德经一次手后就堆进库房,积攒生灰。或者直接被扔掉。   他是看过的,而他究竟有没有看清楚,清楚那歪歪扭扭的幼稚针线,他真的记不清了。   回忆这时候又微妙地凝结起了一层薄雾,让他不忍心探寻,也不忍心再去想,那个小小的孩子在那些年心中究竟有多么期待也有多么失落。   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忍耐了,这下子被分割成了两半的他都得到了第一次的统一。   段荣春重新攥住了双杏的手,这双手他刚刚放下了,这双手他在九年前也放下了,但是要是能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就绝对不会再轻易放开这双手。   双杏讲完了故事,觉得自己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又被那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撞见,羞怯叠着羞怯,重新把自己武装起来。   但是她已经明白了眼前人的心,就和当初她如遭雷击般明白了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一样。   她是被动的、呆的,认人摆弄的,却也是全然信任的。   段荣春攥住她的手,她没有抗拒。反而又对上了他的眼睛,在这样的对视中给彼此更多的勇气。   她好像在刚才和他一起又流淌在回忆中走了一遭似的,两个人四目相对,只让人觉得周遭写满了心意相通四个字。   她的眼睛有红痕,是哭的,眼泪变成凉凉碎星挂在她睫毛。对面的人是热的,真奇怪,冰块儿一样的人,却还有火的特质。去征战吧、去焚烧吧,要让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人真真正正属于自己才成。   他把她抱到桌子上 ,她心中有惊诧,后退两步,腰撞到了椅子上。   是痛的,但远远不至于流眼泪。他却揽住了她的腰,低声说道:“你竟然没有和我说过。”   然后更加低声地说:“不是你......而是我竟然都没有去问,没有去查。”语气中带着的懊恼,已经渡过万重山。   睫毛上粘着星星,眼睛里也是。一夜又一夜地跪着的时候,她不哭,但是被他一句话激得,委屈如同涓涓细流就要从那双杏眸流出来。双杏不忍,这时候若是再哭出来,要是好像是为了疼而哭,可能也没有那么难堪。   段荣春看出来她在忍着眼泪,手重新蹭上她的脸颊,张开口,便是温柔诱骗,“要是想哭,怎么能忍着呢?”   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嘴上话不停:“是鱼目还是珍珠,又不是谁就能说了算的。”未尽之意,哪怕她哭到浪潮连天,但每一滴眼泪都是矜贵的。   和那天她生辰的时候,她送给他的那一个香包一样。她总是给他本以为已经古井无波的生活带来了繁多意想不到的冲击,也让他确确实实地明白了她的确是他的克星。肆无忌惮打破所有寻常。   双杏抬起头,娇娇地看见他的眼睛,感觉自己仿佛要被无情人的有情眸所淹没。   她轻轻挣扎,这才感觉身体的很大一部分重量都在他的一侧手臂上,双杏心中又是羞恼又是担心。   绯红又飞上脸颊去,和眼角的红手拉着手相得益彰。   她吸了吸鼻子,“你别,你别,”又想了想才接上,“放我下来,伤筋动骨一百天......”   作者有话要说:  (3/3)   收工!   -——   读者“浮休”,灌溉营养液+10   读者“11月的夜空”,灌溉营养液+5   读者“色拉酱”,灌溉营养液+1   读者“栀芝”,灌溉营养液+1   谢谢朋友们的奶瓶O3O 第四十一章   段荣春感受到她的抗拒, 却也没有刚才的那样恼火,盯着她的眼睛, 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数数,我这有几个一百天。”   双杏的勇气又回来了,她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彼此之间的心意。   她心中跟着段荣春所说的话走了一遭, 但是还没有等她真的算出来这个“伤筋动骨一百天”究竟过去了多少个一百天,就发觉自己本来就是寻了一个由头,竟然跟着他的话也走偏了。   可是她还是担心着段荣春的身体,轻轻挣扎着, 让段荣春放她下来。   段荣春往前走了半步, 这下子双杏也没有拒绝他的理由:现在的她一半身子坐在桌子上,一半的身子还靠着段荣春的手臂支撑。   段荣春无视她的挣扎,很轻地笑了一声, 凑的愈来愈近的气息轻轻拂在双杏的脸上, 双杏脸上的绯红还在攀升。   他说:“别动、别动。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   又低头翻出来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一直放在一个盒子里。   那个盒子在桌子上。是段荣春每天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双杏屡次看见就连常有德都会刻意避开那个盒子,好似非常重要。   但是双杏从来都没有看过段荣春把那个盒子在她面前拿出来。   段荣春一手揽着双杏,一手将那个盒子利落地打开。   好像在双杏不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千万次。   他苍白的手映衬在如墨如血的盒子上显得更苍白,双杏停下来挣扎, 一双眼睛把全部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上。一半是因为好奇, 一半是看到他消瘦的手,想到他身子还没有那么好,她要是再这么挣扎下去, 可能才会真正的伤了他。   终于,盒子打开,像是有情人终于展现自己心底心意拳拳。   她发现那些东西原来是她甚至都已经记不清了的......那些段荣春刚刚醒过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互通的书信。   说是书信,那也是往好听的地方说,其实也都算不得什么书信。   不过是他刚刚醒来,她也放心不下,可是又因为每日的差事脱不开身。他们两个人还都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在想一些什么,只能用这些字条交流。   那些话中似乎没有蕴含任何一点情意在,只是由最最简单的一些词拼就而成。   在小年当天,双杏也曾经想过这些字条都去了哪里,但是那时候困扰着他们之间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些探寻的念头不过是在脑子里旋转了几圈,就被更加残酷而一地鸡毛的现实所取代。   或许、或许就是被风吹走了。风总是会吹走很多东西,有心人无心人、有情人无情人。它一边暴露,一边帮人们保守秘密。   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猝不及防的摆在了双杏的眼前。   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写过一些什么,但是现在幼稚的字迹在纸上,双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盒子是个精美的盒子,他一直就摆在段荣春的桌子上,双杏瞥见的时候或许也想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贵人的赏赐?他对一些珍贵回忆的留证?但是后者很快就被双杏在心中推翻了,双杏并不觉得段荣春会是一个将过去的记忆细心珍藏的人。   他总是这样,是注定了要向前一直走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没有办法打扰他、拖累他,让他失去自己的信念。——很多年来,双杏也是这么想着他走过来的。   双杏看见眼前的盒子中装着他们对话的纸条,因为那些纸条本来就没有多少,显得空空荡荡的。   但是这是真的空空荡荡吗?   ——在表面上,——但是在实际上,至少在这个盒子无辜地面对的两个人的信中,那些不用说出口的话已经柔情满溢。   属于她的字条已经被摩挲得出了毛边。想来就知道一定是有一个人经常把他们从这个盒子中翻出来看。那个人是谁,这种问题的答案已经不用再去回答,——双杏想到这里,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仔细去看,在属于她的字上面,竟然叠了一层他的字。   读下去,那些字明显不是当时他们之间交流,段荣春所给的回答。   他用朱砂笔把她的字圈圈点点勾画出来,在旁边写下的,是独属于他的思念。   在她只是留言冷冰冰说明自己来过的字条边,留有他的批示,“......慎是遗憾”。   一条条、一句句什么“......知晓”、“......以后定要......”。好像是在对话,但是却没有人回应。   ......他的话,比她写出来的还多。   他写出来了,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告知她。如果没有这么一天出现,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拿出来这些字条,告诉她,他心中是怎么想的。   而那些日日夜夜,他早就已经对她心怀别样的情感,却只能留下他们相处中的细枝末节,聊以自|慰。   若是这题叫段荣春来答,他一定不会说出来,就算是双杏不能开窍、没有觉悟了的这一天。他也会在某一个再也不能忍耐的时候禁锢着她,告诉她,——只不过那个时候,就不管她愿不愿意了。   还好她走出了这一步,而这些心思就只能在此刻停滞,一生也不会告诉她听。   看着字条上的话,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出来,双杏的脸更红了。   这一次,在她心中不仅仅有总是面对他的时候会出现的羞赧。还混有一些羞愧和后悔,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先动的心,但是没有想到其实段荣春已经比她先走了很多很多的路。   他的字,无论再描述多少次也是那般,鸾翱凤翥,一片风流。   这片风流,现在终于凝聚成了连那个主人都没有办法掌控的漩涡,现在透过他们二人的眼角眉梢,堕入现实世间。   抿住嘴唇,双杏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中无声地读出来,一时之间也忘记了眼前的人 ,忘记了她一直想要挣脱的怀抱。   好像是不满她的专心和不专心,段荣春从她的手中把那个盒子拿下来,随手就抛到了桌子上。   那些曾经在无数个不知道该如何冲破这份寂静的深夜中陪伴着他的东西,此刻已经全然失去了在他心中的地位。   看吧、看吧,——院子里的大太监小太监都知道段公公有东西不能碰,但是这个一直被他们谨慎小心地避开的禁忌,此刻也一瞬间失去了它的光芒。   毕竟这些都只是死物,又怎么能和人相比。   双杏小声的“啊”的惊呼,但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个盒子越过了桌子的边界。   然后,   ——盒子翻了下来,怀里的信笺撒了一地。   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是风吹的,除了无上的自然,还会有什么人大着狗胆来打搅有情人。   风,此刻风又不甘寂寞地出场了。他吹过了房内人过去曾经经历的每一瞬间回忆,此刻也要将自己的地位捍卫再捍卫。   眨眨眼,你就能又看见信笺随着风吹散。春日的风,带着三两分盈盈暖意,将那些一直只能被藏在盒子中的字条吹起、吹开,带它们真正地再感受一次在云上飘拂。   飘着、飘着。   这不仅仅是不会说话的信笺的感受,也会是在信笺上方对这一切似乎都不怎么在意的人的感受。   没人看了、没人看了,谁还会注意、谁还会在乎风怎么吹,在乎那些他们未来还可以创造无数的回忆。   段荣春的脸又凑近了,但是和之前几次不一样的,双杏没再躲闪,也没再抗拒。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但是强调这么个“第一次”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毕竟从前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眼前这样的人。   段荣春将脸凑近双杏的脸。他的呼吸那么接近双杏的呼吸,他们之间并没有说什么话,这么半天的经历,他们之间看似说了很多,但是其实也不过是对过往的一些追寻、回忆。   那些非要亮出一些名号来,用“是”或者“不是”开头结尾的话,他们之间并没有出现。   但是双杏似乎就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究竟有了什么变化。九年前下个不停的大雪到现在也没有停,但是那双手现在还是会一直拉着她,带着她走。像是逃离也好、向前走也好,无论被怎么称呼,双杏都觉得无所谓。   她曾经跪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的生机一点点腐朽,但是终究还是熬过去了。   她是、他是,他们都是。那些在宫中不留情面的冰冷的月光,穿越了很多年,洒在他们身上。她想过,冷漠永远也不能消解冷漠,只有炽热、炽热,但是没想到他还能等到这么一天:冷漠本身也变成了炽热。   现在要逃跑的却变成了她自己了。   要逃跑吗?逃跑?   选择早就已经不言而喻。   他们的呼吸很近,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交|缠在一起。   这次煞风景的人却是段荣春自己了。那双手在无情地抛弃了那个盒子之后,就来到了双杏的脸上。他冰凉的手在双杏的脸上擦过,定住、抚摸,抚摸,好想要把之前无数个深夜中在想象中所亏欠自己的全部都还回来。   他看着她的眼皮轻轻地颤抖。她是娇小的、引人怜惜的,圆圆的小脸早就变了,在这半年不停的奔波中,她已经瘦出了一个尖下颏。   但是脸上的肉却没有塌陷下去,带着少女特有的饱满。是人这一生中难以常驻的春天。   再往下看,春装已经悄悄地换在了宫里所有人的身上。没有冬天的臃肿,她的露出一小块儿纤细的脖子。   她的脖颈是白的,几缕头发在刚才的伤心中掉落,现在就掉在她的脖颈上,显得那一块儿近乎透明。   不能再向下看,要向上看、向上看。   她的睫毛跟着眼皮一起颤抖,卷翘出一个诱人的弧度。   杏眸是看不见了,但是还能看见一些别的。她小巧的鼻子,娇嫩的粉唇,还有脸上还没有干的泪痕。   那些灵动的美,总是会让他自惭形秽。   段荣春低下头,用嘴唇点了一下她的眼皮,仅此而已。   分明是要吞没一切的架势,但是他的吻起来后却迟迟地不再落下去。勾起缱|绻的是他,但是提早抽身的却也是他。   双杏在刚才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单纯、甚至有的时候带着一些让人感到悲伤的傻气,这在这方面她并不是一个蠢货。等待着、等待着,她的睫毛忽闪忽闪,如同两把小扇子。   现在,在这两把小扇子下面,正有光偷偷放射出来。   段荣春感觉到了这束光,他伸出抚摸她脸颊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又去怜惜地亲吻她的睫毛。   双杏就这么等待着,但是他的吻只落在她的眼睫上,没有再向别的地方进发。   细细密密。   双杏吸了一口气,本来看起来是要推开他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她就这么乖乖巧巧地窝在他的怀里,每一道呼吸都是轻轻浅浅。   好像一直都要依靠着他。   但是这样一个顺从着你一切的宝贝,有的时候也要反抗。   双杏等着、等着,感觉那些落在她眼皮上的吻已经够多了。他们带着他嘴唇的温度,明明是凉的、冷的,但是却好像把他心底的所有感情都点燃了。但是这些吻、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谨小慎微,怎么就不能往别的地方再挪一挪?   双杏好像不太满意了,将一直放在段荣春胸前的手抽了出来。   然后、然后,   ——那只手揽住了段荣春的脖子。   本来就已经绷着的弓,一瞬间就泄了气。他们此刻像是两堆劈啪作响的柴,遇上一点火花都会点燃。   ......点燃,是双向的。   那唇终于动了,不再只吝啬地在眼睫上浅尝辄止。   一个吻,又一个吻。   他在亲吻着她的泪痕,那些代表着她过去的悲伤的眼泪,终于有一天,能自然的流出来,又有人珍惜地去擦拭。   眼睛、脸颊、鼻子,然后,是唇。   段荣春和双杏在这一瞬间都变得迟钝了,所有机智灵动全都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们之间凑得太近了,不仅仅是呼吸相互交|缠,他们的眼睛中也只能看见对方。他们的眼睛离得这么近......   近的似乎要将彼此都吞噬。   她的唇瓣是粉的,在他面前,她经常因为这些或者那些的理由,把她的唇抿起来。   段荣春曾经无数次看见她的唇张张合合,从里面说出很多熨帖的话。   她呵气如兰,现在这兰花都生长在他身边。   交叠起来、交叠起来了。   这是他们曾经都没有过的体验,他霸道的不再允许她去咬她的嘴唇,因为什么都不行。   现在你的生、你的死,你所需要的、所有需要你的,都要掌控在我的手里。   逃不开、逃不开,所以也就别想再逃开。   这不仅仅是我给你设下的锁套,也是我心甘情愿、引颈受戮。   一次、再一次,笨鸟先飞,总是要多多实践。   累了、倦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呼吸不过来了。   ——“是鱼目还是珍珠,可不是谁就能说的算的。”   可是那双杏眸中又流淌出了珍珠,但是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呢。你不要说话,我也不要说话,谁都不能泄露这一瞬间天地间潜藏着的绯红秘密。   换气......再换气......   双杏又吐出一口气,这次是真的不愿意看一看眼前的人了。   宫里的生活把她磨砺的谨小慎微,但是其实她的本性还是十年前那个娇气的小姐。   她咬咬嘴唇,把头偏回来,瞪着眼前的这个人,好像是在控诉、又好像只是在娇羞。   面对着她的眼神,段荣春迎着、脸上却还带着笑,浅浅的、淡淡的。却又是因为这浅和淡,让它们铺满了天地。   确定了眼前的人是他可以撒娇的人。双杏小声撒娇道:“捡回来。”   捡回来什么?   风已经又悄悄地离开,好像它的到来只是一场无聊的梦境。只留下一地的狼藉,纸条在脚边、在门口,而刚才根本记不得它们、顾不上它们的人儿们现在心中才突然回想起它们。   如果它们可以说话,一定要狠狠控诉人们的可恶。   第一次说的时候,双杏还有些不太适应,带了一些弱弱的尾调在里面。但是再咬咬嘴唇,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会把她所说的话放在心上。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会放在心上。   段荣春似乎突然被惊醒,低声说:“捡的、捡的。”   手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攀升到了她的脖颈,捧上她的脸颊,让她松口、松口,别再咬自己无辜的嘴唇了。   好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一样,她问了两次,他也就回答了两次。   双杏抿了抿唇,很是听他的话,两张脸面对面得。她脸上带着天真稚嫩,和平日不易见到的娇气和狡黠。   他也是第一次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叫做能够有一个人是你的心肝子、命根子、眼珠子。   嘴上答应着,手不再去捧着她的脸,反而转向了她的头发。   ——那几缕掉落在她脖颈的头发,引得她看起来狼狈可怜,那可怜——也又变成了可爱。   段荣春像是终于在梦中醒来,被允许去碰一个珍宝。他分明亲也亲了、吻也吻了,现在却好像一瞬间坠入到现实。小心翼翼又难得地笨拙,——去轻轻拢她的头发。   她看着他百依百顺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却不恼。   还看着自己指尖她的头发,她这阵子瘦了、抽条了,像皇城脚下的柳树,暗暗地新发出柳枝。她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少女,但是她的头发还像孩子的一样。顺的、滑的、散发着香气的......   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双杏的脸上的笑更大了一些,这笑容和他往日的笑容不同,不是用来给陈皇后看的,也不是用来安慰小宫女的。   她不再非要去寻求一个别人给的身份,不用是陈皇后身边得宠的女孩,也不要是中宫里最为体恤小宫女的姐姐,这个笑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秘辛,也是他失去了很久才终于得到的宝物。   明明是好看的,无论撞在谁的眼里都要说好看。   他看了却觉得心里难受。   在他还没有得到的时候,心中想的都是怎么占有,怎么独占,如何霸道地去毁灭。千种万般念头,都是不为人知、更不敢为人知,脏的、腥的,一直在翻涌着翻涌着,浊浪滔天。   但是当他真的得到了,那一芽月亮也心甘情愿地自己落于他手后,他却从心里焕发出一种不忍。   这份不忍,既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为了过去的自己。   这些天错过的,在这个书房中本来很早就可以心灵相通的目光终于汇聚在了一个地方。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段荣春迟疑着开口了,“我不是个真男人,你......”   说到了一半,迎着她的目光,他却不忍心说下去了。   这是他过去最不在乎的事情,却又变成了现在他心中无法迈过去的槛。   可是接受自己的残缺是容易的,看着对方接受自己的残缺也不是那么难,困扰他的是看着对方只能困在他这样一个残缺的人的手上。   他觉得不值得。又怎么能值得?   可没有管段荣春心中如何撼动,如何翻江涌海。   双杏瞪大眼睛,不是没有怒气在的。她捂住他的嘴,带上了一点凶:“哪里不是?你哪里配不上算是一个真的男人。”   要想做一个真男人,首先要是一个人。双杏心里想,全天下的人羡慕不羡慕皇帝,但是他真的是个真男人吗?他配吗?   段荣春和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比起来,都更有他的高贵之处。   她又接道:“旁人怎么样,与我有什么干系?”这话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耳边,却瞬间变成雷霆万钧。双杏好像还没有适应只说“我们”,不说“我”,随即又补上了一句,“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这一秒,她好像又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儿童时光,那时候的她也会有些不听话,心中盈满了肆意妄为。   但是那又怎么样?所有人都爱她,她的心中还从来就没有理解过什么叫做失去、什么叫做痛苦。   甚至“求而不得”这四个字,也带着一种玄幻的朦胧色彩,像是月光下虚伪的泡影。   段荣春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一瞬间就没有了往日的纠结和自卑的孩子。   明明主动的是他,挑起来一切事情的人也是他,但是现在他却又想要退缩。   现在被人一把抓到,无法挣脱。   两个人浑然完全换了个位置。   只有段荣春知道,卑微与骄傲的矛盾中,残缺的,是心。   或许双杏也知道,但是知道不知道是一码事,在乎不在乎又是一码事。   如果你也曾经拥有过人间无数,又失去过,那么还有什么能抵得上一瞬间的快活?   如同梦一般,他们就这样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所有的一切昭然若揭。   双杏却不再想,只是认真地直视段荣春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他表情中窥得他心中的想法。脸上还带了一点点笑,和一点点的红,她觉得自己心里轻飘飘的,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坚定过。   去他的,别人的看法算什么。别人的话又算得上什么?今天有勇气说出这么一句话、走出这么一步,那就日日有勇气、年年不分离。   她的脸上带着笑,这笑大概也感染了段荣春。他将这段纠结的情感危险的抛在了脑后,将自己和眼前仿佛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的美好的人之间差别引发的相形见绌也抛在了脑后,却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日后还会更加烦恼他。   总是、总是这样,但凡是活着的,还得在这一点儿也不善良的人间流淌着的人,就不得不去接收大段大段的烦恼。   错位、错位,分明她还窝在他的怀中,但是她的心已经勇敢地包容了他的。不再是当初那个跪在他床前哭他别死、盼着他活的小孩。只是或许她一直都是,只是所有人都忽略了因为爱而产生的勇气和心灵的力量。   双杏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他们之间还是没有搞清楚那份温暖是来自于谁的。但是这份温暖就是这样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谁也不配去打破。   这次的接触,不再是过去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并不知道彼此心意的触碰,——你的心中毫无波澜,像是摸到了一些花花草草、碰到一只飞不起来的小鸟,或许会有心动和怜悯,但是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   而是一次真正的清醒的,心灵相通的沟通。   只要我握住了你的手,我们的心就相通了。   他们两个人是十指交扣的,双杏仔细端详着他的指甲,上面有很饱满的月牙,即使这只手展现出了一种粗糙而又苍白的色彩,但是它还是让她感觉得了温度和坚实有力。   温度明明是相对的,但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是对方的手更温暖?   暖意应该是来自她们两个人各自的心中,从心中点燃,一路烧到掌心。   双杏握紧他的手,一直看着他手上的月牙,如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段荣春从废院窗边窥伺那弯月亮一样。   她不说话,只是神色认真地看着,将段荣春都看得有些羞恼。   他问她到底是在看什么。双杏脸上带着一点怅然的回忆,说:“小的时候嬷嬷告诉我,手上有月牙的人身子好!”   这么多年以来,很多其他的话都忘记了,但是这个论调她却一直深以为然。   这双手,握着段荣春的,玲珑雅致,即使是很多次受伤也没有折损它的小巧美丽。白皙中还透着一层粉嫩。   但是她的手上并没有月牙。   段荣春的眼睛有些热,看着这双手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和很长时间以来他所期盼的那样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似乎这样就可以传递给他更多的温度。   他说,以后都补给你。   无论是好的坏的,本来你应该经历的东西或者只是想要看一看的东西,很多东西即使不在他的能力之内,但是他还是想要都把那些东西补给他。   那些东西不是地位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决定的,不是说一说、做一做就能决定的,甚至都不是凡人的心可以左右的。但是那些曾经缺失了的东西,他一点也不落,都想挑给她。   双杏笑了笑,带着一些撒娇,又好像是在开玩笑:“真的什么都愿意?”   段荣春觉得哪怕现在她突然变成了世间另一个人,还是志怪故事里的诡异玄妙存在,他也要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心甘情愿奉上。她依靠在他的怀里,人是这样的,但是她的人凝聚成的影子已经在他的心上最致命的地方扎根。   双杏只是从桌子上跳下来,跑到桌子对面的多宝阁旁边,从多宝阁上拿下来那个装着香包的匣子。   她走回来,对他说:“别的我就不求了,那你以后可要天天带着这个。”   段荣春点头,本来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他都愿意接受。   看着双杏拿着那个香包回来,但是还没等到双杏走到桌子边上,双杏就从身边的椅子边上拿出一把剪刀。   剪————   柔软的、柔嫩的一面自然是抵不过尖刻,霎时间就“刺啦”一声撕裂。   她的动作也没有那么快,但是却出乎了段荣春的意料。   他谨慎又惊讶地站在桌子旁边,看着她接下来还要怎么做、要怎么说。   剪破了什么东西,就算再怎么缝合,也终究是回不去往昔。   分明上一瞬间还天朗气清,下一瞬间便化作大雨倾盆。让人不由得产生不好的联想。   和它们相像的东西总是会让人感到恐惧,像是割袍断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寄托一些外物来代表自己的心。   但是双杏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段荣春想不出来,只能任由眼前的这个搅乱一池春水的人带来她给他的终极审判。   审判就藏在这个人的手中,她轻轻扯开被她剪破了的香包,段荣春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香包竟然是双层的。   躺在掌心了。好似之前她屡次送给他些什么,在他将它们表面波澜不惊地收回、再视若珍宝地保存之前,它们都是这样默默无言地躺在这双手小小的掌心。   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是一道护身符。   它夹在这香包的夹层中,因为原主人不愿意被发现,后来的主人也没有去探寻,它就孤零零、可可怜怜地一直与它想要保佑的人遥遥相望。   “之前,我觉得你不会收......”后宫阴私众多,宫女太监见多了这样的事情,谁还会轻易手下别人带来的东西。   可是现在不一样,双杏将那护身符取出,递到了段荣春手上,现在的一切都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便是有着正大光明的理由。   屋内发生什么一概不论,屋外月已上枝头。   可叹这时间过得有多快。总是在你需要它的时候、享受它的时候,丝毫不讲义气地偷偷溜走。   即使他们两个人都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但是双杏今晚也照样要回到中宫。   可有的时候人的改变就是那么轻易,双杏似乎卸下了很多的负累,她感觉自己从伸到灵魂都变得非常的轻盈。看一看身边的人,应该也是想她所想、喜她所喜。   段荣春送她回到中宫门口,分明还没有到落锁的时候,以他的面子,送一个宫女回宫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考量,他们又七拐八拐地拐到了当时的那个让双杏徒生许多感慨的角门。   但是地方还是那么个地方,人也还是当初的人,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两个人明了了心意,如果是两个人一起,那这路还有走下去的必要,但也必须要一步黏着一步,似乎分开一瞬间,就要吃一个从上古以来闻所未闻的大亏。   到了分别的时候,两个人刚才走路时热闹的劲头疏忽就消失了。   劲头成了尽头。可恨这世间没有不散之筵席,没有不尽的路途。   你扯两句、我说两句,谁也不要提出走或者不走,留或者不留。   留当然是不能留的,那么一下子就只剩下了前者这么一个冰冷残酷的选项。可这别离的过程就要被无限、无限地拉长,让如果有人路过,都要叹息一句,好不腻歪。   挽着胳膊、还是牵着手。走在傍晚的春风中,他们很快就迫不及待地要成为一个拥抱,或者让人脸红心跳的一个吻。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和平静背景下的喘|息,段荣春目送着双杏消失在那个小小角门,唯一看到这一幕的只有风。那符从中衣中出来了,春风拨|弄着段荣春胸前现在正赫然挂着的、双杏为他求来的符,它调皮地打了一个旋,又与春风同归。   再次回到这方小院,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坐在椅子上,回忆过去,——好好地理一理今天发生的零零碎碎;再察看并察看,是做了什么天下第一大好事,让上天也听得他的愿望,将那个人送到他眼前。   而是叫来了早就候在外面向他禀告消息的常有德,细细的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一个送他香包的小宫女。   常有德在自己记忆的抽屉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谦卑的回话。   就算是时间过去了很久,他肯定也是记得的。永宁十年的那页礼单念完,他便知道是自己轻狂了,从此夹着尾巴做了好久的人,也所幸干爹并没有追究。后来那个宫女再找他,他每看她圆圆的脸儿一次,就能想起融合着尴尬和心惊肉跳的那个晚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干爹还可以想起她。   常有德回道:“还在库中。”   段荣春沉吟了片刻,叫他带路。头其实是一瞬间就想要低下的,所谓的沉吟也是掩饰。   他起身,竟然将常有德都落到了身后。   常有德三步并作二步,才成功追上段荣春。   心中还微微诧异:怎么不是干爹让他为他带路,自己却显露出这么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段荣春与常有德亲自去了库房。常有德心细,将过去段荣春所收到的所有名目众多的贺礼都归拢得整整齐齐。   一路走到库房最角落,——就连来打扫的人可能都会忘却的一个角落,那里的箱子上已经堆满了尘埃。   常有德不知道为什么段荣春要找那些东西,他分明记得段荣春只在第一年看了看那些拙劣的香包,后来连过问都没有过问过。   但是就是因为第一年时段荣春的询问,常有德还是将那些香包存了下来。   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   段荣春刚才还走得比常有德还要快,现在却一步两步地慢了下来,似乎不敢再接近......如同“近乡情更怯”的道理。   常有德请段荣春退后数步,自己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一手用鸡毛掸子掸了掸箱子上的灰。他打开库房最深处的一个箱笼,箱笼角落整整齐齐排列着一摞香包。   没有等常有德躬下|身去捡那香包,段荣春亲自弯腰,将那一把香包捞进手里。   香包旁边的签子上,每次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   段荣春清晰看见永宁十年到永年十二年,三年来无论什么年节都次次不落。   走线也从幼稚到成熟......   有的布料已经发黄了,段荣春却不嫌脏,他把脸凑近这些香包,嗅了嗅。在库房中放了这么久,它们只有浓重的樟木味道,可他还是能透过这些香包看见双杏的影子。   看着干爹的背影,常有德不敢往深处想,但是一些记忆串联在了一起,它们都在不断的提醒着他。   那个娇憨的宫女,虽然只见了三年,但是却给他心中留下了很大印象。   那个人也渐渐地和现在的另一个人重合,常有德这一瞬间才恍惚明白了那个小宫女为何后来再也不见了,又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他站在段荣春的身后,和段荣春站了很久很久。( ?°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作者有话要说:  (1/1) 第四十二章   日子好像没有什么变化。那层隔膜, 一直就在那里,旁人不管它们存不存在, 也不愿意理会普通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阳光的影子长起来、又短下去。便是早早地带了几分炎热的五月,今年似乎注定是要发生什么大事情,春天、早早地来, 夏日也跟着春天走近。好似如此就能一扫冬日的阴霾。   那天他们之间的改变好像并没有给其他人带来多么大影响。可是有些东西出现了、有些东西消失了,它们都默默地存在在那里。   简简单单的几个时辰,他们心中知道了彼此的心意,这一切都充盈在双杏的心中, 让她感觉所有的柔情都饱满得终将要溢出来。   可除了那个人, 令她欲说还休,还有谁能分享。   相熟的宫女、不行,陈皇后、不成体统。思来想去, 还是只剩下了安兰一个人。   毕竟也是这个人, 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心。双杏想要把一切都偷偷说给安兰听, 从她苦苦隐瞒了几千个昼夜的悲伤秘密开始,讲天地、讲悲喜,直到讲到一个人出现,把她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心中想的是一回事,从笔尖流泄出来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双杏思前想后, 每一件事的细枝末节都能在心中重复, 可是真的要写出来,那手、那笔却不听她的使唤。   一半是因为那些说不大出口的羞怯,一半是因为真的找不出合适的字词去表达。   人是见不到的, 从中宫到安兰的寝殿,路虽然没有那么远,但是去一趟、总是要迈过重重关卡。   要在心中劝慰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却还是没有直说是要等一些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背后所指向的路途的尽头,究竟是何等不能言说。   双杏的信是送过去了,但是话却说不出多么露|骨。可是安兰自然是安兰,有着她的聪明灵秀在。   只是透过一个信封,就仿佛可以看见安兰蹙着眉、眯着眼,读着这些难以启齿的字字句句。不过是头脑间一瞬间的灵光,她就明白了双杏究竟心中怎么想。   下一封信如约而至,是她直白的追问。   双杏承认,却也不再含糊其辞。她心中的喜悦早就按捺不住地想要给别人分享。   安兰言语轻快,表示自己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双杏惊讶这段困扰了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在外人心中竟然这么明显。   而现在他们都已经如愿以偿,再去想什么都没有那么重要。   她们二人之间的交流本来就是很难才搭建起来的,现在隔着每一天,只能给对方带去一些字句,但她们却还是孜孜不倦探索这种话题。好像只要她们在说,无论是什么事情都甘之如饴。   双杏和安兰之间常通书信,自然不会让段荣春屈尊来送,而等闲普通小太监也是够不着她们的,最后送信之人就只剩下常有德。   每日来来往往中宫不停地跑,好在他干爹之前也没少来中宫。若是有心外人瞧来,只是叹道段荣春的确是对那个大宫女多有照顾,现在自己脱不开身,也要让干儿子瞧一瞧看一看。   双杏迎了他,笑嘻嘻拆开信,但是常有德却也不走。像是个摆件一样杵在双杏屋门口,一次两次、倒也还好,双杏是要问一问常有德,难道段荣春也是有什么话来讲。   但常有德也总是点点头、摇摇头,似乎有话讲、又讲不出来,一副困窘的模样。在外面也很是一个人物的人,现在反而弱弱起来。   日日如此,饶是双杏这般迟钝,也要想一想他到底是在干些什么。   她轻轻松松剥开信封。那信用不着经历路途漫长,从安兰的手经由常有德就到了她手中,自然没有什么防人偷窥的保护屏障。每当如此,常有德既是不离开,又好像要把一双眼睛定在双杏的身上,再仔细瞧瞧,原来是双杏的手上。   他好像很是好奇安兰为她写了些什么一样。   看着他一刻不离,偏偏要等到双杏写完了回信再走远的身影。双杏心中也明悟了些,在下一封信中提笔问道,你和小德子又有些什么不一样。   一样又怎么样,不一样又怎么样。这种问法还是顶顶暧|昧不明,但是只要心中有一丁点明白,就知道这是在窥探什么天机。   安兰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闪躲就是回答,这反而不像是她了。   等到双杏已经快要把这桩事忘记了后,她在某封信中带了点自嘲地说现在这种境地她还能想些什么情或者不情,爱或者不爱。   双杏在小德子来送信的时候分出了一些心思盯着他,看着他眼底自认为藏得很好的希冀。她竟然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有些路,终究还是要比别的路难走。可还是有人前仆后继。   **********   陈皇后近日身体越发得好,毕竟日日有太子承欢膝下,也不用受皇上的闲气。看着一切都往好的地方走,过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神仙日子,母子二人经常遣了所有宫人在寝殿长谈,双杏也不用像以往一样,想着办法讨陈皇后的巧。   这日双杏刚收过来安兰的信,常有德一反常态,把信送过来就匆匆走了,好似要赴一场重要的约。双杏许是也受到了常有德的感染,还在侧殿就拆开了安兰的那封信。   读了没两句,映入眼帘的就是安兰急匆匆写下的“......保重好自己......我......”,字迹缭乱,想来她本人也是无措又紧张的。   而“......我”后面潦草点了几个点,旁边本来像是本来便写下了什么,可思忖再三,还是用墨汁涂黑。直到现在墨迹还有两分未干,粘到信笺对折的另一头,也弄脏了双杏的指尖。   可还没等双杏再细细辨认,将这封信后面的话读进去,一个小宫女窜进来,告诉她皇后娘娘正要找她。   往日陈皇后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拉着下学的太子秘密地讲一些什么,宫人也乐得识趣地都离开,——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一讲就又是小半天过去,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才可能会叫到他们,每天的这个时间,也都算得上是他们例休之外的休息时间。   也就因此,方才陈皇后在寝殿中喊了两声,才有宫女来急急地应她。她心中既是为了他们的轻慢而生气,也更加安下了心神,——她和景儿之间的谈话无人关注、也就无人知晓。   那些不值一提的愤怒,倏忽就被前面正在徐徐展开的真正大事冲散开。不过是不听话的下人罢了,等到时候、到时候......   可是还是有一个孩子,她心中对她是说不清的。   小宫女的急带着双杏也急切起来,等到她急匆匆走进陈皇后的寝殿,才发现自己刚才一时慌张,竟然把那封信也带进来了了。   不过就算是不带进来,在中宫侧殿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该把那封信放到哪里,还不如拿到身上更安稳。   皇后叫双杏过去服侍,待到双杏一踏进殿门,看见的便是陈皇后脸上带着的复杂神色。   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看见双杏慌乱不解的神色,也不忍心再作出如此神态。   可是她再仔细一看,眼前的这个孩子手背着她,身子还在不住地向后躲一般。   她问双杏:“你手中的究竟是什么?”   双杏见躲也躲不过,那封信已经从双杏的袖子中不甘寂寞地露出了一个角,遂伸出手把那信给陈皇后看。   陈皇后只是确认了一下她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却并没有接过去仔细地察看。   她还当作是什么,原来只是一封信。   段荣春在中宫做下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但是看在段荣春并不是为着争夺权势、只是为了在她看来更简单的人或是情,她就是知道也转装作了不知道。   陈皇后开口,决定透露一些惊天秘闻的点滴。   她开口,看着眼前这个目露迷茫的孩子,“我知道你心中也一直记挂着安兰,今日......”说到一半却又好像思忖到了什么,转而说起别的,“......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惊惶才是。”   又意有所指,称:“若是有太医进来,你把其他人都拦了。只让正使一人进来为我把脉。”   一时之间,扑朔迷离也掩饰不了这底下的波涛汹涌。双杏站在原地,手中还紧紧地攥着安兰传来的信笺,但是人却愣住了。   ......怎么这出戏码,还有太医院参演。   娘娘的身体今日明明越发的好了,太子也跟着娘娘、小脸儿上不再有不符合他年龄的忧愁,可是好端端的日子,怎么又突然有了太医的出现。   跟在陈皇后身边这些年,双杏对于太医院三个字也是敏|感得很,什么好事坏事,牵扯上了太医院总归让人心中发虚。   **********   这边双杏在中宫寝殿中孤零零面对着皇后暂且不提,另一边安兰的殿中,皇上也揽着安兰的肩膀,枕着美人一双玉臂,好不快活。   殿内不是静的,而是吵闹甚至嘈杂的。   皇上不喜静,不知道这个不喜是对于他厌恶中宫的原因或者结果。他也不喜欢陈皇后那样凡事都认着规矩二字,阖宫上下都被框在架子里,好似一个个任人操纵的假人儿一般。   他喜欢破坏规矩,正是因为他自认为是制定规矩的人。而“破坏”,也是要看别人在他面前颠倒颓靡、失去自我,而不是,而不是——胆敢顶撞他。   安兰玉臂轻展,从旁边的珐琅琉璃高脚果盘中捞过来一颗水润的葡萄,轻笑一声,便要喂给身边掌控了一切的人。   身旁人正看着殿中妖娆舞蹈的宫女抚掌大笑,低下头暧|昧含住美人的手指,便将那颗饱满的葡萄渡至己口。   他看不见安兰藏在眸子深处的厌恶,只觉得此情此景,当多饮三杯。   他昂头举起桌子上摆着的酒杯,但不知道是因为喝的太急了,还是心中澎湃非要自己寻找一个地方泄出,喉咙中“咳咳”两下,那酒就吐出来了。   “噗”得一声,再强悍的猛兽也泄了气。殿下的人一瞬间僵住了,声乐一瞬即停,排排宫女太监不知道此刻是应该退下还是上前。   安兰伸手用常备的锦帕为他擦了擦嘴边的酒水,眼角瞥见锦帕上渲染了一抹绯红。   她看见了,他自然也看见了。   但是安兰比他动的还快,侧身便将仔细看可以辨认出点点红梅那片地面一遮。这时候那个男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声喝道“滚”,——却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安兰身后殿上瑟瑟发抖的所有太监宫女和身姿单薄的舞女说的。   如同逃出生天,那群宫人走的比想象中还快,转瞬间,殿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安兰已经坐在皇上身边,这样“平起平坐”的冒犯,他却不觉得恼怒。他喜欢她这样偶尔“打破规矩”的勇敢,更何况还是在他现在如此脆弱的时候。   他伸手抚上安兰的后背,即使他现在身体如同日薄西山,但是他的手还是烫的,好像是要捍卫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的最后尊严。   他的手向上移,最后停留在安兰的脖子上,力道说轻不轻,说重却也不重。让安兰想起之前很多次他这样掐着她的脖子,让她不能呼吸,好像猎人终于捕捉到了猎物,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她为他擦拭嘴角的动作停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感受到了她的反应,引起他低低的一声笑,这笑在这一片狼藉却也空空荡荡的殿中格外明显。   “继续,”他的声音和其中迸射出来的命令都令人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可是她还是那么颤抖着,像是风中残荷,他只好又冷冷地接上一句,“......朕没有心思。”   是她多虑了,他现在的确不应该有心思。   这样的红梅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但是前几次没有今日这样的不可预料。   他不能允许别人看见他的痛苦已经影响到了他,即使在事实上,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已经疯了。每天就在真实的理智与虚幻的疯狂之间游荡。   他有时候是残忍的、只知道欲|望的野兽,有时候又是掩藏着秘密的、窝囊的皇帝。   而那些红梅,却是他再也不能掩藏的秘密。   他第一次咯血,正巧碰上安兰在身边。殿中本来就只剩下三两只宫女在一旁侍奉,安兰看见这一幕,不禁胆战心惊。   ——后来发现,这胆战心惊自然是有着胆战心惊的理由。那夜,殿中除了她,所有服侍的宫人都被拖下去......   拖下去做了什么或者拖下去被做了什么,一切都不言而喻。   安兰只知道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却看不清楚这个人的心思,究竟是当时对她还有些可怜的新鲜感,还是因为长久以来太寂寞了,才想要拉着一个人也陪他一起。当一个上位者在你面前有了秘密,往往不仅是代表着你拥有了让那个人恐惧的底牌,还代表着,你们已经被捆在了一起。   安兰知道她的命一直都不能靠自己来掌握,但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深刻体会,——只需要他的一个命令,她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多美的身体,最后也只能剩下木木的眼睛和冰冷的血肉。   也许是因为她哭得也那么美,——就算眼泪糊了满脸,照样看起来可怜可爱。最后,他还是留下她了。   留下她当他惊天秘密的见证者,也有着她,因为这一瞬间对他秘密的保存,越爬越高。   每次咯血的时候,她几乎都陪在他的身边。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的血痕。   想着,安兰小心翼翼地继续擦,忍受他滚烫的手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的抚弄。   但是她不能停下来,眼前只剩下他消瘦但是俊朗的侧脸,和手中小小的一枚锦帕,她继续擦着、擦着,直到他的嘴角都红了,才瑟瑟发抖地停下来。   这个时候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他。   他看着眼前眼中含着一汪春水的女孩,好像一瞬间就又恢复了清明。   其实不是的,无论哪个他,都始终活在浑浑噩噩之中,只不过凶狠残暴的他比这个窝囊的皇帝更勇敢一些、更清醒一些。   他握住了她的手,分明是滚烫的,却让她不住地心底生寒。   他的手扣住了她的,好像这样就真的能禁锢住她,让她再也逃不走了。安兰抬起头,凤眸桃腮、可怜楚楚,一下子就又勾起了他的所有心魂。   他好像是在透过安兰看其他的什么人,或许是年少的时候得不到的高岭之花,也或者是明明得到了却还是厌弃的昔日爱人。   得到了就算不上是好的,所有甜蜜的回味都只能留存在过去的记忆中。   真是贱啊,就算贵为九五至尊,也逃离不开爱爱恨恨的宿命。   最尊贵的人、最金贵的口,也不能一诺千金。   琉璃珐琅果盘几钱银子,那些洒在大殿上的美酒又价值几何,都不是他现在所考量的,而即使回到多少年前,他也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碎吧、倒下吧,这天下的天都要塌了,你们又怎么能想着要独善其身?   浪潮滚滚过后,就已经是天边斜阳。   他深情款款,汗水黏住几缕发丝,是他此生仅有的狼狈时刻。   声音传进安兰的耳朵:“朕身边只有你如此忠心了。”   自以为多情,只能换回别人心中冷笑。   看看吧、看看罢,直到现在还在用“忠心”二字,只把身前人当做奴仆或者猫猫狗狗。说了那么多话、绕了那么多圈,心中最重要的一人还是自己。   ......狼狈时刻,——倒也不尽然。   身前人把脸别过去,似乎是羞了、也似乎是恼火了。又怎么可能是恼火呢?她怎么舍得和朕恼火?   甚至再深深问下去,——她怎么配和朕恼火?   你又怎么知道脸上的红霞翻飞,是羞怯万千,抑或心中拳拳仇恨。   我呸,你就再等一等,以后有的是你的狼狈时刻。   还在轻轻喘|息的男人可等不了这么多,他摩|挲身前人的脸颊,好像是在许诺、却更像是在画饼,嘴中所说,无非是升位份、给赏赐,好似这样就是天底下第一大光荣。   昭仪还是修容、美人或者才人,若是说想要个妃子当当,倒也不是不行,——蹙一蹙眉,想起前朝后宫到时候数不清的流言蜚语,反而心中更是喜。   再往下说,还是要诞下龙子才是更好,说到龙子,就想起自己唯一一个孩子怯懦的样子。一下子就败了兴致。   败了兴致那便要倦了,等着你沉沉睡去,自然要看着你眼睛也不眨、看个没完。仿佛用眼神就能剜你的肉、喝你的血,待你醒来,自然又是郎情妾意,脉脉柔情。   安兰下榻,常有德又传了话去中宫。   待他走后,便一切更迭,再也不复以前。   作者有话要说:  (1/2) 第四十三章   双杏还站在中宫寝殿中, 不知所措,心中幻化出陈皇后所说之话的千万种原因。   可还没等她发声问一问娘娘, 究竟所指何意。常有德又突然造访。   她好像在原地被冻住了,就这么看见常有德走进来,他的脸上不是她一直在段荣春身边能所见的傻气, 也不是平常的温和。好似在刚才就随着她的腿一起,一起千里冰封,寒气森森。   她就只站在那里看着、看着。   看着小德子和皇后耳语几番,看着常有德最终又退出了寝殿正门, 像是要去找一些别的什么人。   最后把她从这迷茫中拯救出来的还是娘娘。   她看着站在下首的双杏道:“......出去吧, 传我病重。”   再看看她已经完全怔住了的神情,又接上一句:“除了正使,谁也不要进来。”   就听着陈皇后说什么, 双杏也出门跟着做, 好似一个提线木偶。   但是提线木偶却没有心, 也没有脑子,双杏深吸一口气,踏出中宫正殿的门。一瞬间脑中清明了很多,她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大事,但是这件事却不一定会被后人所得知。   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件事, 就能彻底改变所有人的生活, 将着世间换个天地。   但是有的人做了、却自己不知道,她做了,心中还是明白的。   五月的热, 直到天边已要落日也止不住,现在晚霞的余光打在殿外人的脸上,将所有人都晒得面红耳赤。这份面红耳赤,也给每个人都打上一道朦胧暧|昧的意味,好像他们都在经历内心对于爱的动荡。   看到这一幕,再想想娘娘、景儿、安兰和......段荣春,双杏的心中无由来升腾出一阵子勇气。   她装出一副急切的样子,叫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宫女去喊太医,正使副使、太医女官,但凡是能用到的,都必须赶过来。   这里有天大的麻烦,有天大的哀恸。   第一句,似乎还有点不信,但是再喊一句、再喊一句,如同世间千千万说谎说到把自己都欺骗了的人一样,双杏心中涌起一股悲凉。——经过这么一晚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和事要被改变。   ——只愿,再也不要出现像自己一样的人。   中宫正殿外也乱了起来,怎么回事,本来下午时分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就能让最最贴身也最最资深的大宫女惊惶成这样。   要知道,人不怕一直身体弱,却是怕急症。   陈皇后的身体,多年以来他们都有目共睹,真的赶上不巧的时候,小半个月都起不了身。本来以为入了春,人也就没有冬天时候纠缠不断的沉疴,——就算他们都不是心眼顶顶好的人,而中宫也不是日日沐浴皇恩,但是这里好歹也出了皇上唯一的子嗣,皇后娘娘待人也和煦。   若是上面的人出了事,底下的人也不一定要怎么遭罪。   看双杏,一向是陈皇后身边最为受宠的。就算是谁说谎话、谁咒皇后娘娘不好,也一定不会是她,看她现在脸颊是红的、眼圈也是红的,除了皇后娘娘大为不好了,又还能有什么解释。   看起来还绝对不会是小毛病,在皇后身边侍疾这么久,双杏也不可能因为皇后病情复发就这么紧张。   ......这下子皇后只怕是没办法好了。   **********   民间说,六月的天,小孩的脸。天气多变。   但五月也不遑多让。   下午时还是阳光明媚,五月的风带着几分夏天的炎热,吹得人无端生出一层薄汗。宫人来来往往。只能用帕子或者袖子擦一擦,再在心中暗骂奇哉怪哉的天气和不体恤人的主子们。   但是自从中宫传出不太好的消息来,天气骤变,突然下起雨来。   雨中还夹杂着滚滚雷声,将这金碧辉煌的地方光芒都打尽,似乎也在怜悯伊人。   雨水滚下来,打湿了跪在寝殿门前的宫女太监身上,转瞬间就把他们一个个浇得狼狈可怜,——可是没有一个人敢逃避,除了跪着、用自己两片轻飘飘的、低贱得不能再低贱的膝盖骨求一些来自未知人的垂怜,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而现在不去做,若是皇后没个好结局,他们还是逃不掉。   太医院的太医熙熙攘攘地来,好像今日就要把整个太医院都掏空一般。其他主子要是生了病,也自行退让吧,谁让中宫这位没准儿就是最后一次请太医了呢。   不管宫里其他的主子心中是喜的还是悲的,他们也只能带着药箱、冒着雨,也和太监宫女们哗啦啦一片跪在院子中。   正使进了殿中,双杏也随着他一起进入寝殿,候在屏风前。   其他想要进殿的宫女太监都被双杏拦下,这下子更坐实了他们心中对于陈皇后现在的悲剧猜想。   不知道陈皇后和太医院正使交流了一些什么,待到双杏随着正使走出殿门的时候,正使的脸上已然是挥之不去的悲悯和死色。   看看这下,证据确凿,还能怎么翻天。   一众宫女太监们就这么跪在雨里,头是更低下去几分,好像这个时候要以谁的姿态更虔诚来论秋后问斩的次序。呼吸声音越来越大,但是一切都混在了雨水里,谁也听不到彼此怎么出丑。   双杏是唯一一个踏进了寝殿的门的人,也正是在她出了寝殿的门后皇后娘娘身体突然不适的。虽然他们一众人都跪着,但这一跪,必然是跪给主子看的,跪给皇后娘娘或者太子殿下,甚至一切背后那双轻易不露出来的眼睛看的,断断是轮不上她双杏同为一个奴才来看。   几颗头颅偷偷地抬起来,几道目光随着她而来。   本来平静到只有呼吸声的殿中出现了短暂微小但是足以令人察觉的骚|乱,每个人都好像偷偷睁开了眼,大声叫嚣:“听她怎么说?”   皇后娘娘还在寝宫躺着,太医跪在门口。既然太医院正使都走了出来,那皇后的颓势必然无法改变。心中抱着对于权威的全然信任,一众太医都已经放弃了内心中的祈祷。   双杏先把中宫的太监宫女们的视线抛在一边,看着正使就这么领着一众太医离开。   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好像人活一世,也正是如此。但是看着雨幕中一众太医的背影,双杏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好笑。   看到她还没有理会自己,跪着的太监宫女们向她询问陈皇后在寝殿中现在如何。言语中对于自己跪着,但是她却能自由出入有诸多不满。   却自己不去想一想,跪着、跪着,有人逼着你要去跪了吗?   可是还没有等双杏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就出现了替她让一切消声的人。   太傅提早为周景放了课,许是因为天外莫名其妙起来的雨幕,毕竟太子殿下先天不足,即使这个春天以来有了变好的趋势。但是有的人赌得起,有的人不能用来赌。   周景踏进殿门前便是蓄着泪水的。   即使有嬷嬷太监前前后后地为他遮风打伞,没有一丝雨飘落在他的身上,但他心中的伤悲远远超过了对于可能生病的恐惧。   ——在踏入中宫宫门之前,他以为这就会是最大的伤悲了。   ——他的“廿二”,在今日突然撞向了他亲手为它装点的房子,等待专门侍奉它的太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硬邦邦得,——死了!   周景自从得了这么一只鸟|儿,又因着从来都没有人与他相处玩闹,他边日日珍视它,连吃住都要与这么个畜生一起。   愁得他的嬷嬷都想要做一回背主之人,将它偷偷给扔了,——万一因为这肮脏的畜生,让太子殿下染上什么病?   但是最后还是终结于了陈皇后的特赦,她说她的景儿一向乖巧,从来都没有强强要求过什么,现在难道连这么一个东西都不能满足他?   话风再转,哪怕景儿想要这么个东西陪着他,你就不能   若是你不想要做了,遇到什么事情到只想着逃避,而不是顺着主子的意思来,你不要做了倒也是好的,有的是人做。   这话倒是不假,周景虽然从小没有什么朋友跟着一众太监宫女嬷嬷长大,但是他只认陈皇后和双杏姑姑,对于身边的嬷嬷并不依赖。就算是大主子想要换走了她,小主子也绝对不会为了她多说一句什么。   明白了这个道理,周景身边的嬷嬷心惊肉跳地,给廿二换了饲料,又拿出之前十倍百倍的力气去哄着周景,好说歹说才终于让廿二睡在了周景寝殿的侧殿。   说是这么珍视,特意请来太医帮这么一只鸟|儿调理养伤,廿二的伤应该早就好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是周景不愿意让它走了。   只是偶尔看见一个动物和自己亲手养大一个动物肯定是不同,更别提还是他亲自从苦难的边缘捞出来的,虽然它们并不会对人说出口它们的感恩戴德。但它们怎么着,也最后要属于这个人的吧?   往日周景看见父皇宫中无数佳人寂寞,总是要养一些猫猫狗狗来逗趣,他的心中都是觉得无聊。畜生怎么能和人比呢?但是真的到了自己养了,就变得不一样了。   春天来时,虽然不知道天上飞回来的究竟是哪一个队伍,但是廿二还是想要跟着、飞回去、——或者飞向其他的什么地方。   总之是要天地广阔,而不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周景看见了之后,命令小太监将廿二的一只足上拴上一只纯金吊环,环上有细细却坚韧的线,令它还能在院子中飞,却再也不能回到属于它的族群中。   不过是三日,廿二就没有了力气和过去在周景肩上跳着、叫着的灵气。   周景曾经欣喜地和身边的小太监说过,这鸟|儿通人性,却没有再想一想,通了人性,不仅会有人性中灵巧,也会有人的悲伤。   双杏看见这个孩子扑进雨里,全然不管不顾地上跪着的人,跑了几步才到了她面前,呜呜咽咽地将事情全都说了一遍。   事情的末尾,却没有忘记加上他的悔,他的忧。   好在只是一只鸟|儿,这种想法虽然冷漠,但是也比未来很多年后,在作出了更多连原谅都没有办法原谅的事情后才悔悟更好。   他亲手调剂的苦难,要给别人喝。这是他人生上的第一节 关于残忍的课,希望他看见哪怕一只鸟|儿身上对自由的渴望,能让这课也会是最后一节。   周景抽抽噎噎,现在他不仅仅是为了廿二而哭,踏入殿门,他便知道了母亲......母亲......   大雨倾盆,所有宫人都冷漠地看着,只有双杏上前去,把他搂在怀里,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哄着他。   周景一直抱在怀中的、没有亮相给旁人看的,就是他从小太监手中要来的廿二。   即使被包裹在锦帕之中,也不能影响那是个狰狞的死物的事实。   双杏感受到廿二,身体有些僵硬,但是心却更软了。周景抱着廿二依旧在抽抽噎噎,一旁的嬷嬷想要把尸体夺过来,双杏不满于她蛮横的态度,侧身闪了过去。   又陷入了僵持。   ——段荣春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双杏揽着周景的肩膀,半弯下腰,擦去他白嫩脸颊上的眼泪。   他披着风雨,得到陈皇后的讯息而来,却没想到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不是一地鸡毛,而是他心中人不常展现在他面前的一幕。   她面对着他,总是娇娇柔柔、含羞带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坚实温柔,如同细心的姐姐,又像一个母亲。   她的温柔和母性让他迟疑,毕竟在未来,他永远也没有办法让双杏真的当一个母亲。   他又开始思虑万千,觉得是不是自己的残损之身拖累了双杏。   但是双杏猜不到段荣春心中的弯弯绕绕,在她心中,一切的所为牺牲就是说给别人听得,而她自己一直无怨无悔。   她顾不上殿中还跪伏着的太监宫女的目光,丝毫不避讳,眼睛中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时候段荣春才发现原来两个人之间更勇敢的是她,在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她的确不再掩饰自己的情感。而不像他,反而瞻前顾后。   她的爱,一直就像她的心一样,浓烈、美好。   **********   太医们来了又走了,足已宣告陈皇后的生机微弱。   安兰摇一摇身旁的男人,在他愤怒的目光迸射出来的时候底下|身,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皇上,皇后不好了。”   本来就也是身体有暗疾的人,每到起身时都会头晕目眩好一会儿,但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坐起,手臂用力地拦住她的肩膀。语气中又怅然,也有更多安兰听不出来的复杂东西:   “传人来。”   那些怅然消失得很快,别人懂不了,也不愿意去懂。这些仅存的善念根本不能够去弥补他曾经犯下的错。   后半句话几乎让安兰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事实如此,   ——他令她重摆筵席。   作者有话要说:  (2/2)   ***************   读者“M78星云第一兔子”,灌溉营养液+1   感谢宝贝的奶瓶O3O 第四十四章   看见她明艳的脸上一时间没有办法掩饰的惊讶, 他却不恼。   不知道现在出来的是哪一个他,但是无论是哪一个他, 都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她百般耐心、循循善诱。   他又重复一遍刚才所说的话,轻|佻地抚|弄着安兰的头发。好像在这样的把玩中能够得到什么上天掩藏着的天机。   安兰暗暗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手,好像一条滑腻腻的蛇一样。冷血又善变。   反应过来后,安兰朝他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起身就去吩咐已经退得老远的宫女太监。   *********   在段荣春过来的时候, 殿下跪着的一众宫女太监就把头伏了下去。那些说出口或者没有说出口的叫嚣也由此沉默。   段荣春教他们都散了, 不要跪在这里碍眼。虽然人总是觉得天是要跪得、上头的人也是要跪得,——和自己面对面的人却是不值得自己的跪,但是段荣春终究不是和他们一样平等的对象。   贵人要分三六九等, 奴才也要分一个三六九等, 哪怕是畜生呢......自然也是不同的。   散了吧、散了吧。   殿外就只剩下了双杏、段荣春站在一起, 一旁是太子和还一脸纠缠不休的嬷嬷。   宫中的人怕他,但是那些人之中却不包括她。她自认为是太子身旁的人,看着他从小一起长起来,就算是奴才,也抵挡不过朦朦胧胧一层“长辈”的意味在。   段荣春没有和周景的嬷嬷费什么话, 偏头冷冷看了一眼她, 便从周景怀中捞出廿二的身体,轻轻松松用锦帕拢住,便扔进了她的怀中。   周景还没反应过来, 就看见廿二跑到了嬷嬷怀中,眼神也跟着一路飘到了她身上。   那肮脏的畜生、还活着的时候就被自己百般嫌弃,现在死了,更是看一看就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太子殿下还看着她呢,纵然太子良善,可终究也是皇家中人。她现在敢扔出去廿二,太子也能将她扔出中宫。   这下子她也是僵硬的,和怀中的鸟|儿尸体相比不相上下。   既然不愿意让主子抱着,那你自己抱着就好了。   段荣春握着双杏的手腕,和周景进了陈皇后寝殿的门。   **********   另一座宫中一片淫|靡,下有美姬歌舞翩翩。   两座宫殿虽然相距不远,却似乎已经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凄风苦雨、歌舞升平。   安兰依着他,还坐在上首的位置。下午时那里曾经出现的狼藉已经被人清理一空,唯一还蒙着阴霾的只有殿中人的心上。   他一直看着下面纷飞的长袖,看似认真入神,实际兴致缺缺。   安兰坐在一旁,感觉他的手臂将她的肩膀都弄痛了。她只好装作娇羞的样子,低声唤他:“皇上......”   猝不及防,两个人的眼神撞上。安兰第一次在他的眼睛中看见那么深邃的感情,——在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脸上出现的一抹怅然并不是假的,现在在那一抹怅然上面,还增添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顾不得细细辨认,安兰只看见了一些捉摸不透的悔意,就被他阖上了眼睛。   他好像有些恼意,第一次被在他心中并不重要的、甚至只像是一个宠物一般的任人轻贱的对|象看到了内心。这种冒犯却让他感到了羞辱。   可似乎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让他没有张口发火,反而把这一瞬间的愤怒隐忍了下来。   刚醒来的时候,他听见这个一直乖巧地陪在自己身边的宠物告诉他,皇后不好了。   总归也不能只听她一人之言,他想来想去,脑子中却混混沌沌,都想不出来还能问什么人。   段荣春?段荣春不在他身边,是他糊涂了,最近他派了段荣春做其他的事情,他很长时间都不在他身边。可是做了什么事情呢?想要去细细追究,记忆的湖泊上面却一直凝结着一层薄雾。   除了段荣春,那便黄琅吧。想要叫黄琅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突然惊醒,——黄琅已经被他下令拖去了慎刑司。   去了慎刑司后,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就再也没有回来。   怎么就不能像段荣春一样,再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呢。   前些日子总觉得只有黄琅一人在身边服侍,难免会被他蒙蔽,毕竟卑贱的下人心中的事情也多着呢。现在似乎再也见不到他了,反而回忆起了他的好。   左想一想、右想一想,身边就只剩了安兰一个人。   堂堂一国之主,竟然到了现在的这般田地,事事只能听一个女子的话?   他趁着安兰去梳洗,叫了门口的一个小太监,问他皇后是否真的是不太好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虽然在殿门口当差,却从来都没有这般直面天颜。心中更没有过这样的打算,——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太监宫女总是换得比其他宫的勤,别说他们这样的贱命,就算是做到了段荣春常有德那样的,不也是一句话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荣华富贵好是好,但怎么也都没有命重要。   他知道些什么呢,身为一个小太监也没有消息渠道。但是他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就在刚才不久,太医成群地去了中宫又成群地离开。就连正使也都是无力的样子。   宫中寻常宫女太监是请不到太医的,也是因为请不到,太医的医术在他们心中就更加被神化,更别提是难得一见的正使......   看见皇上混沌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他,只要一个眼神不对,就能让他堕入万丈深渊。小太监支支吾吾回到:“宫中的确是这么说。”   皇上没有降罪于他,当然也没有赐下什么赏赐,但是后者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周帝挥挥手令他滚,眼睛却没有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再接着,安兰洗漱完回来,比他小十余岁的美人,就这么俏生生站在他面前。她平日就算是面对圣颜,也极少化妆,只凭着自己的天然艳丽姿态取胜。但是现在还上了一层口脂,似乎是要做什么大事情。   的确是朕心中的大事情。本来应该流淌着野心的胸膛,现在却悄然爬上了一层卑微的庆幸。   他晃过神来,已经坐在了殿上,安兰低眉顺目,桃腮上赫然飞上一层薄红,对他说:“皇上......”   这个宫中,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确认了这个事情后,明明刚才提出大摆宴席的人是他,现在沉默着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后背被身后的软垫吞没的人也是他。   他是很累了,无论是这具身体还是这颗心都想要休息一下。   听着嘈杂的殿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活着。   看着坐在最上面的皇上躺下了,殿中纷纷扬扬的丝竹之声停滞了片刻。殿上的人都抬头向上看,却只能看见皇上的半个侧影和兰姑娘灼目的唇。   好似是听见了殿下乐声停滞,他又攀着她的后背坐起来。   底下乐声再起。   周帝看着这个低眉顺目的女子,突然感觉到她似乎也不赖。就是干什么都喜欢忍着,就算是痛了、心中有什么不愿意,——明明一开始他都能从她的眼睛中看见,都一言不发,给他一个明亮的笑容,自己默默忍受。   后来再和她相处,她眼睛中也不会再出现那些一闪而过的痛苦不耐,仿佛全身心都依附了他,让他心中感觉到痛快。   他看着她的侧脸开口:“朕给你进个位分可好?”   却不是像过去那样只是随口提一提,哄着面前的宠物,接着说下去的时候若是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情就停下口,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   但是出乎他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眼前的女子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皇上,这种话,今日还是不要说了。况且兰儿不奢求什么位分。”   也是、也是。毕竟今天皇后不好了,她也是个女子,终究还是在乎这种事情。可她——,可她——,果然还是全身心地只有朕。   他侧头闭目,好像是在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又为了自己终于得到如此一个知己美人所感动。却不知道很多话今日不说,以后日日你都说不出口。而本以为眼前人淡泊名利,不谋求什么利,只谋求他的心,——错啦,完完全全错啦。   她要的,是他的命。   安兰一边笑着,一边趁身边没有人注意,将袖中藏了已久的白色粉末倒入酒中。和掌心的药相比,那精美酒杯中盈盈闪光的酒水让人担心那药倒进后会不会溢出来。   但是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白色的粉末淡淡打着旋飘散在酒杯中,再举起那酒杯,杯中液体还是晶莹剔透。   安兰扶他起来,和之前发生过无数次的事情一样,她喂他喝下这杯酒。   看着他因为兴奋或者遗憾染上了红色的脸,安兰又回给了他一个笑容。   这一切都怪谁呢,我们还要说因为谁呢。   如果没有开始,她也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是这个世间最平凡女子,或许会因为好颜色过上还不错的日子。每天就这样来、也这么去,断断想不到还能有今日这天......   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安兰笑着,窝在一国之主的怀中,依旧是他心中怜惜的样子。   宫外的雨不停,一点点寒冷似乎也溜进了殿中。   身姿婀娜的舞女在下面偷偷打了一个寒颤,再向上看......方才只是躺下复又坐起的皇上,现在伏在桌面上,好像睡着了一般。   这舞跳还是不跳、这乐奏还是不奏?是违背君王的命令,还是胆敢惊扰皇上。   安兰还是笑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惊诧地看见下面的人停了、往上面望,也才“呀”了一声,轻轻说道:“皇上睡着了,你们先退下吧。”   这才是天大的好消息。只要踏进这个宫中,就免不了战战兢兢,现在安兰口中吐露的“退下”,比皇上亲口所言的“滚”或者更多更冰冷的命令好上几十几百倍。   就算上面的人看不见,下面的人也纷纷行礼,然后,——忙不迭地走开。   心中还要想,——也就只有兰姑娘如此幸运,能在皇上眼前待这么长时间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1/3)或者(1/2)? 第四十五章   说是逃离洪水猛兽好像有些夸张, 但是看着一众太监宫女慌乱的身影,安兰还是禁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她才不担心是不是会惊扰身边的人, ——就算醒了又如何,他再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去掌控她。   负责奉水端茶的一个小太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本以为只会看到兰姑娘一如往常地坐在皇上身旁, 陪着、等着、盼着,片寸不敢离开。却只看见她站在皇上身边,身旁的宫灯拉长了她的影子,也掩饰了她的脸, 让他只能看见她尖瘦的下巴和红艳艳的嘴唇。   那个嘴唇勾勒出一个笑。   下午的时候, 皇上将另一侧的宫灯砸坏了,直到晚上也匆匆忙忙地没有人修补。两盏本来对称着散发出暧|昧温暖的灯现在只剩下了一盏。不知道是不是宫灯的缘故,把安兰的影子越拉越长, 也显得这个趴伏在桌子上的直通天地的男人竟然倏忽如此渺小。   “看什么呢?”与他相熟的一个小太监顶一顶他的胳膊, 叫他不要在主子面前做出失礼之事。他张了张口, 想要教他也回头看一看,但是自己回头后却只看见兰姑娘还好好地坐在皇上身边,为皇上用锦帕擦了擦额上汗珠。   也就只有一直窝在殿中的主子,才能在这样的天气也出一身汗了。   顾不得再回看确认一下,眼睛中只剩下眼前的鬼天气, 远处的闪电和雷声轰隆隆近了, 他们不能在殿中呆着,自然当值的就得候在外面,不当值得只能穿越风雨回到自己住的简陋角房。   分明下午还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现在就电闪雷鸣,毫不留情面。就没有一个季节不让人怀念其他的。   难捱的一日又一日......明日还是要当值。   可是明日还真的需要他们再当值吗?   小太监只当做自己因为天气的影响浑浑噩噩看错了一个影子,从此以后也没有和别人再提起,直到此生结束也不知道自己窥得了这个王朝的晦暗秘密。这并不是不幸的事,反而因为懵懂和不去探究给人带来了幸运。   另一边的皇上,也看见了混乱中更迭不休的影子,但是显然,他的幸运已经在过往的三十余年时光中消磨殆尽。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睡着了。在殿下还那么嘈杂的情况下,在令他这个本应该无所畏惧的人心怀担忧的众人面前。   梦里是粘稠的血,一寸又一寸把他淹没。   他一直在逃,像是清醒的时候他戏弄别人一样,好像在这血色梦境中也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他牢牢掌控。   别过来、别过来,朕什么都不怕!朕什么都不爱!   “你认不认得我啊?”   竟然胆敢这样称呼他!   梦中涌动的血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它们如同液体一样流淌。   有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距离他金贵的唇只有半寸之距;有的时候又出现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步不离。   它们还在重复,用一种令人感到困惑的姿态发出声音,尖的、细的、低的、沉的......就这么喋喋不休,一直回响在他耳边。   怎么可能记得呢?朕的心中总是要记住更重要的事情。但是不去回答,就要被一直追问。   快想想、快想想,从记忆的泥沼中仔细追寻......再努力也追寻不到。   去哪里了?到底去哪里了?但是怎么想,脑子中关于这部分却好像空缺了一般。自然,怎么可能还有印象呢。毕竟作为高高在上的主子,绝对不可能在行使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同时还去看一看,自己究竟剥夺了什么样的人的一生。   ——那现在就只剩下了逃一个选项在。   头发也乱了,发簪也掉了,是平生未曾有过的慌乱。   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一个院子,是谁的院子?   原来是他的皇后的院子。   要说是“他的皇后”,但是这几个字的重点并不会落在具体的人的身上。而是因为“皇后”,且是“他的”,自然在旁边印证他是天底下第一之尊贵的男人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再看轻。   他已经许久没有踏进中宫的门,忘记上次是在腊月时分进去干些什么。   是训斥那个不争气的孩子吗,他狼狈地捂着脑袋,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中宫,自然就应该住着皇后。那个曾经见证了他从太子之位登基的女人,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刻。他的心中,也曾经将她放在了重要的位置。   可是一切都会变,更何况,事情的确如同那年所说的那样......   门口并没有人看守,即使他厌恶陈皇后,但也不允许别人轻慢皇家的威严。他心中大怒,该杀!都该杀!   他只好屈尊降贵亲自推开门。   那些影子不再追来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却看见中宫正殿,只有一个背影孤零零地坐在中间。   在他心中不愿为外人道的恐惧终于被点燃了。他是一个皇帝,他不能把脆弱展露人前,但是她是他的皇后,他们是永远共生死同荣辱的存在,他尽力忽视身上的冷,想要多走两步,——让她回头。   ——她回头了。   他忘记了安兰晚上的时候伏在自己耳边对他说的,“皇后不好了”,现在还急匆匆走过去。   在他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她好似泄了气,地上只留下软踏踏的一套衣裳,和避不开的血肉。   再仔细看看,这地上哪里是她的衣裳,而是她多年来留存着的药方。   血肉不断游离,碰上他的,也就跟着融化了他的。   先是皮肉、再是骨头,鬼气森森。   在最后一瞬间,他终于醒过来。后背一片涔涔冷汗,想要如同往日一般坐起喊人,却发现自己既起不来、又喊不出。   眼前是黑暗一片,脑中只能快速地想,在睡着的前一瞬发生了什么,却只记得安兰的笑和她手中的酒水。   叫着她的名字,叫吧、叫吧,用着从未有过的力气,声音是哑的,好像已经在梦中喊了无数次。   叫吧,一开始还是柔情蜜意,把对方当做自己黑暗中的曙光,再往后,叫了人,人却迟迟不来,自己眼前的黑暗也不能挣脱,那份柔情又疏忽变成了恨。怎么回事?在朕的身边已经是你最大的荣耀。可恶、可恨。   平日中还显露不出来的凶恶又回来了,原来郎情妾意只是一个玩笑、一个幌子,无论是哪一个他,现在心中都只有无边的怒火。这腔怒火只能也只会向怯懦者发去。   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了,但是也并不是全然的光明。   是昏暗的影子,——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又进入了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梦中的世界,那些影子在他的眼前飘荡。再眨眨眼,原来是旁边的宫灯在作祟。   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被搬到了他的寝殿,这个曾经埋葬了无数张呐喊的口的地方,也是他仅存的安稳之地。   他不知道,这里也将是最终会埋葬他的地方。   眼前既然有影子,也自然会有造成影子的原因。   他抬眼,想象中有无数种可能,最终竟然汇聚成了最意想不到的答案。   他的皇后站在他的眼前。   红的是口脂,粉的是脸颊,但是那粉,却不是那年洞房花烛时缱|绻的粉,而是夹杂着薄怒的,——也是她身体康健的佐证。   一瞬间不是没有惊喜的,他睁大眼睛,想要在暧|昧的光下好好端详她的脸颊。   有多少年没有看过她的脸了呢?自从她拼着命为他生下周景,身体也大大不如往昔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去过她的宫中。驶向未来的事实和陈年的那道批论越来越相像,引得他对这个美丽温婉的女人和他们的孩子也越来越恐惧。   怀揣着这份恐惧,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想要张口说一些什么,让她凑得更近一些?让他再好好的看一看她的脸?   甚至都不想要去管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自己的寝殿之中,那就只能当做皇后思恋皇上已久,就算是冒着宫规也要把自己送进皇上眼前。   这话终究还是说出口了。   回应他的却只有面前人的冷笑。   冷,冷的、刺目的本来还是他的一双眼,但是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发现不是了。   还有他胸前,顺着脖颈向上游走,她手中的一把匕首。   刃尖碰到了他的寒毛,一路走到他的下颌。她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让他充斥着怒气的眼睛直视自己。   更让他愤怒的是,直到现在她脸上的笑还在继续,只不过不是刚才的冷笑。她换了一种温柔羞怯的笑,这笑他只在他们刚大婚的时候看见过。   风吹在身上,引得他瑟缩了一下。他意识到寝殿中门窗大开,丝丝缕缕的冷风夹杂着雨滴吹进来。她衣着光鲜,面色红润,即使是上次上元节宴会上见她也没有这样打扮,仿佛是要庆贺今日的大好事;而他只能躺在龙榻上,手脚都被捆住,只着中衣,任由雨打风吹、瑟瑟发抖。   这一瞬间,他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她不是来与他叙旧的,也不是来泪眼朦胧地等一个浪子回头。   恐惧、愤怒,但是最终还是愤怒占了上风。他心中想象如何劝说这个疯狂的女人,即使暂时牺牲身为天子的威严。   他想说些什么,但发现自己心中从来就没有过服软的话,只好闭了嘴闭了眼,只张开一张惹人厌烦的口,卖力威胁。   听见他的威胁,这天底下另一尊贵的女人也并不恼火,好像一个无知孩童一样轻轻挥舞着匕首,锋利的刃尖在他眼皮上划过,因为他的挣扎刺开一道浅浅伤痕。   淡淡的腥味,应该没有那么明显,但在恐惧中人的感官却会无限地被放大。   他侧开脸,怒道:“......果然如此。”   女人面上带着几分疑惑,几个月的将养,脸颊上的肉又长了回来,连同牟定已久的如愿以偿,她面若桃李。骄傲了那么多年的人,终究不是白白骄傲的。   “什么‘果然如此’?”   已经到了这样的局面,再往后发展,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个好好地活着。——但那个人必须会是朕。   他开口,一开始还有些迟疑,但是这些话显然已经积累在他心头千万载,越说越顺畅、不吐不快。   因为子嗣艰难,他隐瞒身份,得到的批命称,他此生若是强求,必遭祸端。又算云云种种,却和他后日一一对应,让他不信都难。   在他说完的那一瞬间,陈皇后心中一酸,想要哭了。这么多年来她只在蓄谋最后一击的抉择那日掉过两滴眼泪,其他的时候,她恪守皇后的本分,永远都做这世上最坚强的那个女子。   那些曾经困惑了她的事情,让她的丈夫疏忽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事情,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何其荒谬?   她的声音很低,但是好在寝殿中没有别人与它相争,它们还是顺顺利利的滑进了他的耳中:“......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们重新算一遍?你告诉他们你是谁,他们还敢吗?!”   在她心中属于他的位置轰然崩塌,那个年少时携手并肩的心上人、后来的丈夫、再后来的一国之君......可是褪去了这些,他什么都不是!   他傲慢、无耻、胆怯,一边要说着,自己便是天,一边还要为虚无缥缈的命运屈膝俯首。   甚至,就连再求证一次的勇气都没有。   他属于“天”的那一面又涌现出来,冷哼一声,道:“快把朕放开,朕以后定不再听信谗言,好好待你,好好待景儿......”   听着真诚,实则又是诱骗,面上还带着勉强挤出来的笑,心中百转千回:不行、不行,若是废了后,前朝又不知道有多少闲人要问他缘由,这种事情又怎么可以外扬。心中其实早就想好千万种方式折磨眼前这个可恶的人。   “狡辩。”   她披着光,淡淡开口。却不是对着这一句,而是对着之前他说,他不得不信。   “你让我忍,我便必须要忍吗?我已经忍了太长时间了。”   刀尖下移,划过他已经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瓣。   让他不得不张口。   刀尖危险地伸进去寸许,满意的看到眼前的人不会再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她继续说道:   “......我忍了太长时间了。现在我忍不了了。”   说着说着,脸上又带上了笑,也重新用皇上二字称呼对方,“我还是仁慈的。皇上,这天下,还是你周家的天下。皇上,您不要再埋怨臣妾了。皇上应该感谢本宫的仁慈,感谢景儿,感谢那些年我忤逆您的话,拼命喝药生下来他。”   在说到周景的时候,她的脸上带上些许柔情,但也不过是片刻,那些柔情面对眼前这个瞪大了双眼的人就又不得不消失殆尽。   她接着道:“不然,不会像现在一样......皇上,臣妾杀您而已,”成功看到躺在床上的人眼中的绝望,她抿嘴一笑,“臣妾说错了,臣妾软禁您而已。”   他想要说话,但是舌头无法避免地碰到口中刀刃,经过好几重呼吸,才颤颤巍巍开口:“你就不想想周景吗,他才......”想要说出那个孩子的年龄,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生辰。   在他想象之中,因为听到孩子的姓名而变得温柔的陈皇后脸上的笑却一瞬间消失,这比什么都令榻上的人感觉到恐惧。她不仅敛了笑,还残忍地抬起手,——在他以为她要把匕首从他口中抽出、放过他的时候,她又重新把匕首塞进他的口中,不仅如此,还将那把匕首在他口中搅动。   他想要躲避,但是无论头往哪边偏也无处可藏,反而只能伤害自己。   混着比刚才更加浓重的血腥味,他听见眼前人冷冷回答道:“......景儿也不愿意你叫他的名字。你配吗?”   “你知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割下你的舌头来!”   在她用匕首在他口中搅|动的时候、在她说出“割下你的舌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流下了眼泪。   不是、不是!他在心中喊着,但是却不敢说话:这并不代表朕对她服了软。而是因为口中的疼痛和身上的酸麻,使得他不得不流下令他自己都感觉唾弃的泪水。   而她拾起被放在他身旁的锦帕,那正是安兰曾经来过的唯一证明,——下午时,她用这方锦帕为他轻柔擦拭唇角。   但是陈皇后却没有花前月下、儿女情长的心思,她拾起这方锦帕不是用来给他擦掉那懦弱又肮脏的眼泪的。   她面无表情展开锦帕,视而不见上面的点点血迹,先是擦了擦自己的手,又用锦帕小心翼翼地擦拭手中那柄刚刚还在世上第一尊贵之人口中搅|动的匕首。   擦拭完毕,她轻轻说道:“皇上也记不得这柄匕首了......这正是皇上与臣妾大婚时赠予臣妾的礼物。”   说罢连头也没有回,不管榻上人如何失魂落魄,将那方锦帕随意地丢弃在他的身上,扬长而去。   她心中最后的一点怜悯和后悔也消失,只剩下对他单纯的恨。   陈皇后心中是不害怕的,因为阖宫的宫人都已经走了,——在安兰说出“不要惊扰了皇上”之后,整个宫中全部走光了。   但他们并不诧异为什么这么长时间皇上还不唤他们进去,因为皇上身体虚弱有目共睹,一觉睡到第二日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的。   现在宫中除了正殿寝宫中榻上躺着的那个人,就只剩下了在偏殿的安兰和常有德。   陈皇后走出寝殿,去偏殿见安兰和常有德二人。   安兰的脸是苍白的,陈皇后可以理解她,毕竟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事情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她向他们微微点头,对安兰说:“你做得很好。”   陈皇后的脸上还有刚才的怒容和惊容微微留存,但是已经逐渐趋近于可控。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忤逆她的丈夫、这天下的主人,但是显然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更何况,——这天下的主人未来是谁,是要她来定的。   想到还在中宫中等着自己的景儿和双杏,她的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意。   转身在正殿门口,她看见了自己意想不到的人。   段荣春站在正殿前,身后是辽阔无人的大殿。   他开口:“皇后许诺奴才的东西,奴才可否来取了?”   陈皇后刚刚经历了身心大变,被他堵在宫门问了这么一句,眼中的惊讶掩藏不住。   门外的雨小了,但冷气还肆无忌惮地在他们之间流淌。   看见陈皇后不语,段荣春身形不变,低下头重复了一遍:“皇后许诺奴才的东西,奴才该拿走了。”   这么一句话,却是比刚才更加确凿。惹得陈皇后,这个刚才还悍然面对天下最尊贵之人的人,也有些胆寒。   段荣春抬头,鬓间发溅上雨丝贴在他苍白的脸上,所有的电闪雷鸣都将在今夜同归。   “皇后娘娘莫不是忘记了您曾经许给奴才什么,要不要奴才跟您重复一遍......”   陈皇后心惊,正对上段荣春抬头后才显露出来的乌黑的眼。   他的眼睛漆黑却没有水光,和今晚的天气相得益彰。   如此地急切,又如此地强悍,甚至在事情还没有完全办完之前就来谈条件,总归带了一丝让人恐惧的意味。   陈皇后以为他是反悔了,要向她和景儿索取更多的东西,现在萦绕在她心头的一切心惊肉跳都指向了唯一的一个答案:权势。   除了权势,甚至在权势背后蠢蠢欲动的对掌控天下的欲|望,还能有什么东西趋势一个人委曲求全做出千万种事情。   哪怕他是一个阉人。   但是就算是她的丈夫那般曾经无数风流的人物,最终也栽倒到了权势身上,因为它,给他带来了本就在他心中潜伏着的可怜缺漏。   但是陈皇后心中千万种意想都在段荣春再次开口的时候灰飞烟灭。   忍受着面上雨丝的飘落,她听见他说:“皇后娘娘曾经许诺过给奴才......双杏姑娘。”   说完这句话,却没有了下文。不是她想象之中,一个人只是附庸着的附带品;而是,那个人,就是全部了。   段荣春看见陈皇后不再说话,反问了一句:“难道皇后娘娘也反悔了吗?”   在他心中,双杏自然是千种好万种好,别的什么来换他都不愿意。若他是陈皇后,现在临阵反悔也没有什么不可想象。   陈皇后喃喃道:“只是一个人吗?”   这世上,竟然还真的会有这样的人。面对波涛汹涌的欲|望也不动心,一心只求一个人。这么相比,她前半生的骄傲竟然也看起来轻佻地像一个笑话一般。   当时在她因为那个人最狼狈的时候,他进了她的宫中向她求双杏。那日她还满心不愿,自认为一个阉人怎么配得上她最信赖的大宫女,只想着等哪一天用财帛换了这个承诺回来。   现在想一想,还是自己太过狭隘。   实际上最可怜的人、最不懂得爱的人,也是自己。   可陈皇后不知道的却是。段荣春为了权势拼命,却不是为了当权宦,而是为了在风雨中护心中唯一的人周全。   他曾经只需要顾忌自己一个人,但是现在,他的身后终究也有了人,需要他保护。   只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让他不再是孑然一身。   段荣春过去的城府和锋芒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不见了,他接道:“自然只是一个人,除了这么一个人外,奴才什么都不愿求了。”   看着陈皇后带着几丝惨然的脸,又接道:“关于双杏姑娘,奴才还有一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  (2/2)   明天开始就不再多更了,但是日更,请假会说的。   *********************   读者“M78星云第一兔子”,灌溉营养液 +1   读者“上帝略有所思~”,灌溉营养液 +5   读者“上帝略有所思~”,灌溉营养液 +1   读者“11月的夜空”,灌溉营养液 +2   谢谢宝贝们的奶瓶O3O 第四十六章   日子从五月跳到了六月, 太阳变长,寻常下人就算是换上最轻薄的夏装也觉得难捱得很。   但这并没有妨碍还有些闲心的小太监小宫女们, ——花园的杏树已经悄悄成熟,他们背着大太监和嬷嬷偷偷摘几个去,用长杆打, 打下来的总有破皮,确是不美。   于是一个两个便你来爬树我来放风,得了后还要趁着新鲜洗洗干净。   不过宫中的杏树不多,——宫里的主子自然不怕短了吃穿用度, 种些什么植物也要本着风雅俏丽的第一重道理。   难得的童趣, 就算是再苛责不过的嬷嬷也会视而不见。   在热流下偷偷涌动的欢声笑语,丝毫见不到身边的阴霾。   说起上个月的那个怪天气,宫中人都啧啧称奇。今年不同往年, 自五六月以来, 就只有那么一天下了场暴雨, 从那日后,便都是晴朗明艳到令人心烦的天儿。   这是对于阖宫的人来说。   但是对中宫的人来说,皇后好起来,中宫的天也才终于晴朗了起来。   那个灰暗的下午发生的一切事情,现在看来其实都是一场乌龙。   ——娘娘不过是因为受雨着了凉, 兴师动众地召了太医来又去, 也不过是因为娘娘的病未有大碍罢了。   除此之外,也没有、更不能再有别的解释了,不然怎么娘娘第二日又面色红润地出现在人前, 处理那些繁杂的事情?   繁杂的事情的始作俑者自然是宫中另一位尊贵的主子。那天娘娘那边是多云转晴,但临到深夜,兰姑娘的宫中传出消息,皇上是不好了。   这本也是所有人都有预期的事情:人作践自己的身体,自然身体也不会多好。哪怕他是什么人也不行。   但是好在娘娘还康健,只要有主子牢牢地在头顶上掌控,心中就还能是安定的。   皇上重病,政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太子这么唯一一个正统继承人手中处理。   本以为皇上生了病,身边第一人也该闲下来,可不知道段荣春是撞了什么大运,皇后娘娘竟然还派了他到太子身边。   一下子,他竟然比以前还忙。   和前阵子相比,完成了这么个大事情后,双杏反而更见不到段荣春了。   虽说现在她每天能去的地方还多了一处安兰的寝宫,但这也没能让她心中更舒坦些。   偶尔去看安兰,安兰身边也总是跟着常有德,——段荣春不再让常有德跟在他身边,双杏也朦朦胧胧只听见一件事情中的几部分,但因此心中始终有个影子在浮着。   要想和安兰说些什么话,还要请常有德下去。虽说小德子没有说什么,但双杏也明白这么麻烦他终究不妥,于是安兰宫中她也不常去了。   段荣春的小院与之前相比更增添几分冷寂,——即使双杏在这里等着,段荣春也日日都在周景身边,抽不出来空见她。   双杏这下才真的明白书上所言的、之前一直让她觉得酸溜溜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怎么一回事儿,心中虽然笃定他不会有其他心思,但因为这些日子还是不由得有了些恼火。   终于等着等着,都到了六月初五,他生辰的前一日。段荣春派了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来请她去他的院子去。   “你可终于又想起我了。”单是听这话,倒也无限娇蛮,但结合这声音和人,又觉得心中无限熨帖。   段荣春揽着双杏坐在他旁边,没觉得生气,反而为眼前这个人终于懂了生气和脾气几个字怎么写而暗暗高兴。   ——看见段荣春脸上刚刚养出来的一点肉,又在这几天被累了下去,刚才还是底气十足的人,现在说了一句,就后悔了。   双杏抿了抿唇,认真地看着段荣春,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段荣春不再说话,脸上的笑意也在瞬间消失。   这些日子他是忙,但是陪着周景并不能让他忙到连她都顾不上了。在双杏不知道的地方,阻碍他们的更多是段荣春心中消失的勇气,他一向坚定心中竟有了犹豫。   因为那个人的好,再想一想自己的坏,在他们两个人都真正地弄清楚现在的处境之前,他不能再做些什么来耽误她。   段荣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教双杏看。   双杏本来脸上还带着又气又怜的神色,粗略读起纸上的字字句句,脸上就只剩下惊诧。   每个字分开来,她都认得,但是放到一起时,她竟然不敢相信了起来。   “已经批下了......”   他替她恢复了余家的清白,利用皇上旁落的权利查清了当年的真相,——实际上那是他神志不清草木皆兵的那些年做下的无数错误决定之一。   但就因为这样在上位者眼中的的小事情使得双杏一生变了模样。   双杏还在看,将那一张纸来来回回地翻,读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似乎眼中只剩下这么薄薄一张纸,宣告她苦难岁月的终结。   段荣春伸手拦下她,轻柔地从她的手中抽出那张纸,折起来递给她。   “别再看了,留着回去再看。”   他又用手抚了抚她的脸,好像面对什么稀世珍宝,郑重唤她一句:   “......余杏娇。”   看她还是木楞,这个一向横断的男人声音却弱了下去:“是该这么叫吗?”   双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手足无措地攥住那张纸,却抛出了一个似乎不知所云的问题:“难不难?”   段荣春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却被她现在的模样吓到了,看到她终于又说话,不禁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回道:“一点儿也不难。”百转千回,皆是柔情。   双杏吸气、呼气,还是没能掩饰自己的颤抖:他说简单,那就真的简单了吗?即使皇上现在已经不再掌控所有人,但推翻他曾经的命令,做这种事情,终究是要经历不知道多少困难险阻。   想到这些日子他可能经历的万种非议,却被他草草归结为“已经批下了”五个字。   她假装自己不在乎,心中在这些年却不知道已经哭了多少次。   她始终患得患失地在求,背着无数负累,也寻求不来一个解脱。   看见她乍惊乍喜的样子,段荣春把双杏拉过来半步,又在她耳边叫道:“杏娇。”   双杏拼命掩饰,也掩饰不了自己的颤抖了。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叫她的名字,这个人既见证她苦难的开始,又亲手结束了它,阖上她心中的门。   对面的攻势却没有停:“其实那日想起时,我便想叫你的名字的。”   在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余杏娇”、“余杏娇”,三个字,成了她此生难以逃脱的梦魇。   她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望着他,渴求他再叫她一次。   他自然满足她,直到她控制不住滚滚泪珠,又扑进了他的怀里。   在之前所有人心中都没有明白的:一个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权势,而是一个爱他而他亦爱的人。   现在段荣春终于都拥有了。   可是还不够、还不行,在这段无望的爱中,还有东西没有被搞清。   像是在心中坚定了什么决心,段荣春抹去双杏的眼泪,却怯于亲吻这张白净的脸,任由她软软塌在他怀中。   段荣春在她耳边开口:“别哭了......别哭了......明日还有东西要给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浮休”,灌溉营养液 +4   谢谢宝贝的奶瓶O3O   -----------------------   明天(周六/7号)请一天假,因为要参加社团公益活动出门跑一天,文案作话WB一起说,不放请假条了。么么哒~   PS.大家要注意保暖,这几天真的太冷了。   PPS.其实现在已经开始完结倒计时了(想不到吧) 第四十七章   第二日是段荣春的生辰, 旁人或许并不知情,但是当年好不容易才打听出了这件事的双杏绝对不会轻易忘记。   可是那些年中, 小小的一个她抱着对过去的记忆和信念,绣下一个又一个香包的日子却再也不见了。   现在的双杏,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站在段荣春的身边, ——她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有这个朦胧的梦,比段荣春隐藏着的欲|望更早。   也就是日出的时间,双杏就如同段荣春昨日的等在段荣春的小院门口,六月的早上并不寒冷, 甚至是这炎热一天中难得带着喜人微风的时景。可不知道是因为心中的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双杏昨夜一夜都没有睡好,现在和煦的风吹在她身上,将她的瞌睡也给吹散了。   捂着胳膊, 双杏心中焕发出来的全然是对于未知的喜悦。   不, 现在已经不该叫双杏了。她现在又有了余杏娇的名字, 走在外面,也会有人叫她一声“余家小姐”。大家只管叫,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却也不管是哪一个余家,——显然, 也并不关心。   当然, 那是看起来。   宫里的人都知道她是皇后身边得宠的双杏姑姑,但是不知道惹上什么际遇、摇身一变,又成了个自由身。   羡慕当然是羡慕, 但是主子都这么给她过了明面,自己就算是再怎么羡慕,也不能成了第二个她。   从此人人就再也记不起来双杏不双杏,只知道一个“余家小姐”是皇后特召进了宫中陪自己说话解闷儿的。   所幸余杏娇身边的好友,除了安兰并没有谁。她虽然人好、也讨人喜欢,但别人喜欢她,大多是从下而上看,觉得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姐姐,或者从上而下看,有认为她是个可爱贴心的小宫女。没有人真正地把她放在和自己平等的地方去评论。   这样也好,就不用面对熟识的人的询问和审视,倒是让余杏娇心中舒坦自在不少。   喜欢她的人心中暂且还只是稍微羡慕,像是玉芳那样讨厌她的人心中更是嫉妒不解。   只是这些她都不知道罢了。   昨夜还在段荣春院子中,她就写信给了安兰,安兰回过来的信中字里行间洋溢着“就知如此”,双杏都能通过纸上的几句话看见安兰促狭的神态。她先是不明所以,但是反应过来后心中又是无限的熨帖和感动。   余杏娇还记得,昨日她塌在段荣春怀中狠狠地哭过一遭后,看着天黑,就擦干了眼泪回了中宫。   ——回了中宫,她眼圈还都是红着的呢。就听见小宫女跑过来跟她讲,皇后娘娘正在候着她。   陈皇后遣退了其他宫人,偌大的殿中只留下她和余杏娇二人。   陈皇后脸上带着笑,那笑容中却似乎有着怅然和后悔:“那晚本宫被他拦下,他要我赏他......我想还要赏些什么呢,总不得要把你赔出去了。可他真的只和本宫要了你。”   “本宫又问了一遍,他与我说:‘娘娘,我要双杏姑娘,并不是要这么个人了。’”   “‘奴才所求,是她自由之身。’”   “也因这此,本宫才知道你身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余杏娇反应过来,若是娘娘不知道才不对,刚才心中的游离,终究还是她心乱了。   看着眼前这个在她心中如母亲一般的女人、听着她口中的话,余杏娇还红着的眼圈又要蓄上一汪泪水。   奇哉怪哉,往常的她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哭的。   再想想那个光线昏暗的下午,她和周景跪坐在同样的殿中,陈皇后掉而未掉的两颗泪珠儿和帕上斑斑点点的红。   纵使高贵如陈皇后,也要抑制住自己哭泣的冲动,有的时候会掉泪并不是懦弱,而是因为有人保护、有人关怀、有人......爱。   看着她又要掉眼泪了,又料想到方才她必定已经哭过,陈皇后叫她再凑近一步。双杏以为娘娘还有什么话要说,半蹲在陈皇后面前,却冷不丁地被陈皇后的手抚上脸颊。   陈皇后的手是软的、暖的,她温柔地捧起双杏的脸,语带怜惜:“你掉的泪已经够多了。以后你就是本宫请进宫来的女孩,余杏娇......杏娇......是这么唤吧。”   双杏咬着嘴唇点点头,再退出中宫正殿,她就变成了余杏娇。   陈皇后也问过她要不要几个宫女使唤,但一向是体贴别人的人,让余杏娇用她倒反而用不惯了,于是辞了。   陈皇后又要换换她住的屋子,现在总也不能和一群小宫女住一起了,这个余杏娇倒是没推拒。但安排出来总归也要过上一阵子,她今夜便还是要住之前和安兰的那间。   中宫的宫女太监也不再一口一个“双杏姐姐”、“双杏姑娘”地叫她,教她一时之间还真有些不习惯。   一晚上在榻上都是回忆今日,闭上眼睛,声音却好像又一重一重将她淹没,很晚才睡着。   站了没有半刻钟,小院中就有人出来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还揉着眼睛的小太监一惊一乍,连连过来迎接她。   双杏定睛一看,就是昨日那个奉段荣春之命来中宫唤她的小太监。现在他哭丧着脸,嘴上的话却不停:“余姑娘冻着了吧,都是奴才没能好好迎您。奴才小顺子,您快进院子来......”   余杏娇看看这已经快要升起来的太阳,光洒下来明艳又灿烂,她别说冷了,就是汗都快出了薄薄一层。   再想想眼前小太监口中的“冻着了”,顿感无语。   但还是跟着小顺子进了院。   屋内,段荣春已经洗漱却还没换上外衣,正站在书桌前将什么东西塞进怀中,看见余杏娇进来手不禁一顿。   余杏娇今日确是和往日不同,她不再是“双杏”,自然也不必日日穿着不同季度淡蓝色统一服饰。但乍一更改,她的确有些羞怯和不习惯,可陈皇后贴心地送来了符合季节和她身形的衣裳。   她今日着上衫下裙,在方才挑选衣裳时还迟疑片刻,指尖从月白长裙上划过,——那未免也太像她平日穿的衣裳了,最后选了琥珀色与竹青色的一身。   余杏娇的脸又在段荣春的眼神下慢慢红了,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要问他方才往怀中塞了什么,就看他毫不避讳她,亲自转身在箱笼中翻找出一件外裳。   竟然也是竹青色的。   她从来没有看他穿除了规制的长衫外的其他衣裳,但是料子却有很多,粗布麻布棉布绸布。   今日看他穿上寻常衣服,倒很是新奇。   他套上外裳,与她站在一起,这样颜色的相撞让她心中带上欣喜。   ——可那有什么用?在宫中,他们还是不能这样这么走在一起。   与想象中不同的,段荣春侧低下头看她,语气中带了或许很多年都没有的雀跃和兴奋,又像是在和她邀功:“今日我们出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干啥去?( ?° ?? ?°)?最( ?° ?? ?°)?帅 (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   时语菌v扔了1个地雷   感谢宝贝O3O 第四十八章   出宫去!   余杏娇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想过这个词了。   站在皇城外面看, 自然觉得这宫中必定什么都是好的、美的,但是真的进来后, 想要出去却没有那么容易。   宫里的人想要自由,宫外的人渴望富贵,只恨自己不能和对面的人换个个儿, 才能停止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羡慕。   几乎十年,余杏娇就一直困在这个宫中,想要悄悄往外瞅一眼,——都那么难。   宫中的太监还好, 偶尔也可以受主子的嘱托出宫行走一二, 但是宫女想要出宫便是几乎不可能的。   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时候寻常宫女能够谋求到出宫之法,要么一卷铺盖扔出去、要么熬够了年限放出去。但这两种方法都需要付出异常漫长的血与泪, 只能想想罢了。   厚实的宫门好似一副沉重的镣铐, 威严而无可抗拒地锁住了她们每一个人。   可是今天, 他说他们今天要出宫去。   看着余杏娇睁大的眼睛,段荣春却是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大,心中还在懊恼,若是早知道她这么想要出宫去,便早点叫她了。   余杏娇唇角翘起一个笑, 想要问还有谁跟着呢。常有德吗?刚要问出口又想到常有德现在已经跟在安兰身边, 那还有谁,难不成是这两天总是跟在段荣春身边的小顺子?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段荣春慢慢说道:“只有我们两个。”   ......只是出宫便算了, 还只有他们二人。   余杏娇终于恢复了她的机灵模样,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说着手也不老实,哀哀扯上段荣春袖子。外人远远来看只能看到两个身着相似衣裳的人影黏在一起。   段荣春受不了她这样子,连连回道这便走、这便走。双杏闪到一旁,不想要打扰他继续准备,只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看他,脑子里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好奇段荣春究竟往怀中塞了什么。   段荣春也被她看得越发僵硬。   过了约一刻钟,他们二人乘上一辆马车,称是出宫为主子办事。   宫路漫长,很多年前余杏娇也是这么进来的,但是她记不起自己是从哪个门进的。总也不可能是正门?算了,不要管那些事情了。她心中一团乱麻,但自己却没有发现。   段荣春温柔侧头看看身边人,她与他一同坐在马车中,脸上盈满既期待又紧张的红霞。   她总是趁着他没有看她的时候注视着他,又欲言又止。只好东玩玩袖子、西翻翻车帘。   余杏娇从马车侧边车帘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又怕外面的人看见。左右狼狈,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实在不妥,一双手重新正正当当放在膝头上,像个乖巧听训的孩子。   嘴上还要问:“我这么坐着,他们看不见我吧。”   段荣春见她不自觉带出来撒娇的样子,坏心眼地没告诉她自己早就打点好了一切,就算余杏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杵着,他们也得眼都不眨地放过去他们。   他也皱着眉头,好像在烦心担忧,过了片刻,道:“那要不要你躺下来?”   本来也是开玩笑的话,但是余杏娇环顾了一圈马车内,感觉这个说法的确可行。   马车内共有两排相对座位,很是宽敞,足以容得下两个成年男子侧卧。也就只有他们二人在乘马车的时候会贴的那么近,只占了车中一小块儿地方。   余杏娇咬了咬嘴唇,本来坐在段荣春身边的她向旁边挪了一个身子的距离,——就这么头枕着段荣春膝盖地躺下了。   段荣春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促狭话被她当真,在她的头枕上自己的膝盖时不由得僵硬了一瞬间。   然后他低头,就看见余杏娇的头发散在他腿上,浅浅的香在他面前蔓延。她莹白的侧脸全然信任,竟然就这么顺势闭上了眼睛。   段荣春稍微挪了挪膝盖,想要让她的脖子更舒坦一些,心中才第一次后悔自己不停地作践自己身体,——膝盖上没有几两肉给她垫着,再硌痛了她。   余杏娇感受到头下“枕头”的轻微移动,睁开眼回给段荣春一个灿烂的笑。好似在说:这下子他们可看不见我了吧。   段荣春心跳似乎都停滞了一瞬,竟然是自己挖坑将自己给埋了。   许是因为昨夜一夜未睡,而头下的膝盖的主人也尽力让自己保持舒适,余杏娇躺了不过片刻,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她清浅的呼吸声在马车中显得格外明显,明明马车轮滚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也很是刺耳。但段荣春全心全意只能听到这个。   温热的气息喷在段荣春膝头,方才没有注意还好,现在一感受到,就再也不能够忽视。   段荣春轻轻将手抚上余杏娇的脸颊,本来他又因为她的呼吸僵硬了。但想到他还当着她的“枕头”,就呼吸几下,又让自己平复。   睡熟了,她的脸上带着一层粉色。段荣春弯下腰在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一下,又颤抖着直起身,——他还必须要和她说一些什么。才能真的......真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们终于到了宫外。没有出现余杏娇想象中所担忧的场景,在过宫门时,段荣春朝着守门侍卫微微点头,而余杏娇还伏在段荣春膝头做着梦。   太阳升起来,照耀着无数欣喜面孔。   余杏娇已经起身了,但是看到外面的场景还是禁不住又揉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这一切只是梦一场。   她欣喜道:“今天的日子赶得巧。”话是没错,恰逢集市,宫外很是热闹。   但是她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巧”一个字就可以替代的呢,这早已是段荣春选好的日子。   在周朝,女子的地位并不算低下。寻常女子也是可以单独随意出行的,更别说是在天子脚下的皇城。   而有人陪同的女子更是多了。   所以段荣春和余杏娇走在街头并不算突兀。   段荣春并不贪恋热闹不热闹,因此别人抢着出宫的活计他也不愿意去。更何况出宫办差总是要穿着太监服饰,宫外的一些店家看惯了他们出入皇宫。——他们在宫中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奴才,到了宫外可就翻身做了人了。   终究是宫里的人,店家也愿意给他们行方便。   可一个个面上是这么一套,背地里终究把他们当成了第三种人。便是再尊贵也不成,——那,也不是个完整的男人啊!   段荣春在遇见双杏之前没有因为这种事情自卑过,但终究还是烦透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行人店家。   今日不同,他们二人都穿着寻常衣服,也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寻常百姓。余杏娇自然不必说,段荣春虽然瘦了些,但是个子还是高的,在她身边,脸上的阴翳消退,看起来也很是个样子。   走了没有几步,便有在路边摆摊卖些新奇小玩意儿的店家嚷嚷,教这对新婚的夫妻也买上一些,他们相视脸红。   朝着那摊主点点头,手也牵在了一起。   背后传来嘀咕声音“哎,就是脸皮薄嘛”。   余杏娇也在这么多年后第一次出宫,呼吸新鲜而自由的空气。   在纷乱的人影中,她终于看到过去的自己。那些真的假的清晰的模糊的记忆纷至沓来。   ——还有记忆、还有记忆。这家摊子、那家店,和她只能一遍遍重复的梦中是一样的。   这些年来,这个世界给予她的苦难和沉重的镣铐却从来没有脱下,直到现在。   她觉得自己仿佛能够放下很多东西。   走下去、再走下去,宫门在皇城最繁华街道的东端,余杏娇和段荣春二人走过一条街的距离,余杏娇许久不出宫门,什么都想要看一看、瞧一瞧。   不过是一条街,就让他们消磨去了几乎大半个上午的光景。   段荣春怀中抱着她方才挑来的一些东西,他另一手牵着她。将这条街要走尽了,余杏娇略带些僵硬地转过头来,说:“好了吧,好了。”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些什么。   更近了些。   余杏娇想要视而不见的东西,段荣春偏偏要将其捅破。   其实也并不是视而不见,趁着时间也凝固,余杏娇再度陷入如落叶般纷飞的回忆中。   小时候,从余府出门,向前走百来步便是熙熙攘攘的摊位。母亲偶尔嫌弃这宅子附近太乱,但是这话传到了父亲的耳中,他笑呵呵地回道,乱也有乱的好处,身边的都是好人,多沾沾人气儿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冬天,她趁着冰天雪地溜出门去,那天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一步就到了皇宫门口。   是嬷嬷将她含着眼泪捞了回来,一边教训她不许乱跑、一边痴痴地望。   她问:“怎么日日不见这门打开。”   嬷嬷捂了她的嘴,叫她不许再说:“是小姐每天起得太晚了。老爷下朝......”   停。   一个孩子不小心撞到她,抱歉地喊了一声,就又消失在人海中。   段荣春没有询问她的失神。   他开口,声音跟随街上叫卖声传入她耳中,但天地喧嚣,她只能听见这几个字。   他说:“不回去看看吗。” 第四十九章   回去。   回去......过去的记忆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片段, 更真切的那部分,——也是不好的那部分, 一直存在在余杏娇的脑海中,但是她却不愿意再多触碰。   余杏娇稍微有些失神,但是眼前人灼灼的目光让她又将自己从那失神中脱离出来。   段荣春无视了她的恍惚。他直视她的眼睛,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所逃避,却非要做那世间最残忍之人,把所有不得不都强行放到她面前。   他又问了一遍:“不回去看看吗?”   和方才淡淡一句不同,这次是一个问句。   好像是在彰显他的态度, 他只看她心中所想, 她究竟要不要回去......   余杏娇咬了咬嘴唇,一瞬间心中的胆怯几乎就要战胜勇敢和追忆的一方。可是眼前的人如此的诚恳,好像并不是经过此处, 就要随口问问, ——他必定心中已经做出了千万种设想, 也为踏出这一步做出了百般努力。   既然已经是新生,又何必恐惧过去?   余杏娇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住段荣春的,几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余府和他们二人现在站着的地方只隔了半条街,那些曾经在余杏娇回忆中无限渲染的事情已经模糊:她明明记得儿时要想出一次门总是路途遥远, 而他们匆匆走过的这条街也在小小的她心中漫长无比。   或许在儿时的她心中, 从院门口跑到皇城边就是足以铭记半生的壮举。却不知道在宫门前不解的人,终要被迫跨进永远被落锁的门,在宫门的另一端流泪。   只是一眨眼, 他们就走到了余府院门口。前面半条街,余杏娇和段荣春耗费了半个上午的辰光,但这半条街,却用了她仅十年的时光去回溯。   去重新接近。   而现在,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刻钟,就能回去。早在余杏娇点头的时候,段荣春就反握住了她的手,成为了这一段路程中的主动者、掌控者,容许自己暗中所做的努力一点点抹去眼前人的悲伤。   踏进院门,余杏娇儿时觉得高大的门槛实际上远远没有她记忆中那么夸张。   心中一些记忆随之苏醒:那时候她等父亲下朝,总是偷跑出去站在门槛上向外望。嬷嬷每次看到都要小心地把她报下来,告诉她,门槛是不能踩的。但是杏娇向她询问一个缘由,嬷嬷也沉吟着说不出来。   直到现在,杏娇也不明白,可她还是小心地迈过去。   余杏娇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段荣春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手,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注入到了这双手中。   之前,是这双手拉起了她,现在,又是这双手撑着她走。   从外院走进去,又到了内院。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院中,她觉得自己还能闻到大雪中的腥味和焦味,不知道是皮肉或焦炭。   它们大把大把泼在雪地上,惨白的艳红的,拉她回去那个时候。   可是一晃神,那些悲戚又不见了。   余杏娇无言,又重新紧紧握住段荣春的手。   她再眨眨眼,确信刚才只是幻觉。   事实上和回忆中已经完全不同,她对这个院子最后一瞬的记忆还是冬日年关,大雪纷扬。   可现在已经是六月,院中花草葱郁,既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亦带着野趣。   内院中央,种着一棵杏树。杏果趋近成熟,黄白交杂,已有了些后日可喜的沉甸甸的风貌。   它正处盛果期,过去几年熟果腐落枝头,成了天然的养分。   如此鲜活的光景,映衬着她的记忆,好像是梦一场。   杏娇吸了吸鼻子,问:“怎么成了这样。”   但也不说成了这样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段荣春在旁边轻声回道缘由。   他在出宫办事的时候收拢她家旧宅,粉了院墙、又重塑了堂门,但院中草木皆是自己长成的,他只做了粗略修剪。   ——作为他六月初六的生辰礼赠给她。   让她几千个日夜无法脱身的痛苦似乎此刻也必须消散,那些苟活在她回忆中的人现在正要一一与她告别。他们面露关切却无悲无喜,衣着整洁一如往昔,不再有狼狈和屈从——就如同从来没有被剥夺过尊严一般。   杏娇哑然,也因为他竟然还记得当初自己生辰时反倒送香包给他,他如今便效仿她法,将本该的赠予者与受赠者翻了个个儿。   毕竟所谓庆贺,也不过是和重要的人在一起,令重要的人心生欢喜 。   但是段荣春接下来的话要将余杏娇的哑然更加重一层。   余杏娇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垂首从怀中掏出那一叠地契银票,——她终于明白了早上时他往怀中塞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听完他说的话,她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在让她做选择。   她已经重新成了余家的小姐,不再为奴为婢,他们之间也不再和过去一样。   他令她选择,她可以出宫,拥有永远的自由。而不是如同现在一样,只能偷得出宫的片刻光景。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为她求来赐婚,自有无数青年才俊,无数......真正的男人。   他说了许久,却只说了这一条路,但把这些东西明晃晃摆在她面前,另条路便也不言而喻。   余杏娇就这么怔怔地听着,没有仔细去看他的神色。   他低垂着头,心中却有两种情绪不住翻涌,但它们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如果...如果她给出一个他不愿意听到的回答又会如何?   段荣春没有设想。   问出这个问题,是他的慈怜。   可他这样的男人,迟疑总也不过是一瞬间。   久久不动,久久无言。   天上的灿阳已经升上最高点,他们两个人却萦绕在这份沉默中不能自拔,连风都要为他们驻足。   终于开口,段荣春却没有得到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的答案。   没有回答“是”或“不是”,甚至没有一个直接的句子来做选择。   一颗一颗泪珠滚落尘土,砸在地上。   段荣春的心也揪紧了,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便要收回自己的话。   可那几颗眼泪只是面前人表态的前奏,她掉了两滴泪,就再也哭不下去。   余杏娇带着怒,问他:“你再说一遍?”   但声音还带着可可怜怜的潋滟水光,丝毫威慑力也无。   没等到段荣春说些什么,他便看见面前人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自结识起第一次对他如此蛮横。   ——她踮起脚抓住他的领口,身子跟着他一起向后一推。   “嘭”得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向了院中的那棵杏树。   而她,用手胡乱抹了抹眼泪,就踮脚把脸凑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知道完结就在眼前,但是被卡到流泪555   一个星期内一定可以完结!   -----------------   读者“小秋秋啊”,灌溉营养液 +2   451扔了4个地雷   十分感谢O3O 第五十章   余杏娇闭着眼睛, 胡胡乱乱地把脸往前面凑。   段荣春比她高了一个脑袋,她只能一边捉住他的领口向下拽, 一边拼命踮脚把自己的脸往上送。   可她闭着眼睛,终究什么也看不见,嘴唇没有印向他的嘴唇, 而是胡乱地贴上了他的下巴。   段荣春眼前心中都是懵的,直到这个湿热的吻印上了他的下巴,他才一激灵反应过来。   后背磨蹭上树干,带上几分火辣辣的疼, 但段荣春没感觉到。他眼前的事情比什么都值得他考量。   只是反应了一个瞬间, 段荣春就明了,可他既没有推开余杏娇,也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温柔俯下|身擦干她脸上的泪珠, 甚至都没有稍微低下头来, 指导她错误的路径, 用行动抚慰眼前人焦躁不安的内心。   ——他只是轻轻捧上她的脸,小声地在她耳边如同质问一般说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声音中是蕴含了万般冷漠无情,可眼角眉梢洋溢出来的浅淡笑意却无法躲藏。余杏娇方才闭着眼孤注一掷,现在听了他的话,眼泪簌簌落下, 恨恨不去看他的脸, 自然什么也不知晓。   她不说话,此刻说什么话都是煞风景。可她其实也没有懂得“在做什么”背后的真谛,不是卑微者的乞怜, 更像是恶鬼的心有不甘,不要默许、也不要千万分之一可能出现的不情愿,要你确认再确认,——若是点头,未来一切都要变更。   余杏娇却不知道。不知道和知道之前其实有时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尤其是对于心中有坚定信念的人来说。——无论是什么问题,他们都只会有一种答案。那也自然会是确定的答案。   段荣春的冷漠和笑容都将要被封存在此刻。   余杏娇吸了吸鼻子,又伸手抹了一下脸颊,然后不管不顾地把头撞上去。   这一次倒是对了。   那简直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吻,而是小兽的撕咬,是她的愤怒、不甘和抗争。   她用力咬了咬他的嘴唇,直到淡淡的血腥味儿在他们之间弥漫才停下来。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蔓延到了段荣春的脸上,是她在方才蹭上去的。   可恨恨做完了这一切,她犹觉不够。将他刚才递给她的地契和银票都扬起散落,白花花一片在他们身边飘落。风吹起,吹乱它们零落成泥,但除了他们身边的草木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一个人在意。   余杏娇微微颤抖地点头,现在才开始回应段荣春刚才的问题。不,事实上,行动早就已经证明了一切,只是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语言的力量变得十分贫瘠。   她说:“我再也不会比现在更知道了......段荣春,你不能那么说。”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了金枝玉贵的人儿,还没在糖浆做的陷阱中滚上两圈。一下子就得独自面对爱人的迟疑和辩解,一颗心完全浸泡在飘忽不定中,泪珠像不要钱一样往下滚。   好好看看你制造的难题。   恶鬼终究还是得逞了。它得到了心中所想答案,也难得在残忍之间焕发出些怜惜。段荣春也后悔起自己非要问出这个问题不可,——流了这么多眼泪,眼睛总也是要肿的。   他总是如此卑劣,她的坚持和爱就是他的赦免。   段荣春伸手揽住余杏娇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中带,另一只手用帕子擦去她面上湿痕。可那湿痕擦干了却还是留下眼周一圈薄红。   段荣春用食指轻轻摩|挲她脸颊,摩|挲摩|挲,便变了味道。   一时之间,情形大转。   在方才段荣春给余杏娇擦眼泪的时候,他们之间就不由自主地换了个位置。   现在轮到她身后顶着这棵树。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里已经经过了很多雨打风吹人间伤悲,可这棵树不管,它偏要自己活着。   花还静静地开,果静静地结。仿若什么难以言说的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段荣春只修葺了余府上大小建筑,却没有管庭院中心的这棵杏树。   六月是杏果时节,既是她的名字,也是他的生辰。是两个人之间莫名其妙又命中注定的缘法。   段荣春俯下头,从她的颈窝开始寻觅,直到重新重复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可以反抗,可以继续表示自己的愤怒,但是她却什么也没做。在这一瞬间,她昏头胀脑地迎合他的吻。   他们脚下是银票和地契,但现在它们还抵不上废纸一张。   余杏娇抬眼可以透过段荣春的影子和睫毛看到骄阳下这棵杏树影影绰绰的枝头。它舒展自己的枝干给他们挡住了烈日阳光,可他们还是能感觉到热。   是源自于心底的火。   余杏娇仰起脖子,从主动变成了被动的承担者。丝丝密密的,是她在汹涌的浑浊之间几不可闻的换气。   杏树何其可怜,方才就已经经受住了段荣春“嘭”的一声撞。现在爱还给你、吻还给你,自然这一声也要结结实实地还给你。   不不不、好的大可还回来,坏的还请您自己留下。   ——说是这么说的,可吻至忘情时,谁又能想到身边环境几何。   段荣春和余杏娇向后一倚,就见着余杏娇要向崎岖不平的树干降落,段荣春托住她的后脑勺,自己的手却又撞上那。   果不其然自古人人皆为情而受伤,就看两个吻,就让段公公遭了多大的罪。   可它和地上废纸一样无足轻重,现在也有东西陪着地上一摊废纸,——连续两次震荡,杏树被震下一些快熟的杏果,砸在段荣春肩膀和他们二人脚边。   只怕今日这树才是最大输家。   然后又是吻,尝到一些血腥味,是方才段荣春唇上未干。他只做恫吓,也轻轻咬了咬余杏娇嘴唇。   鼻尖眼睫细细啄吻,似乎这是世人必经程序。   余杏娇也恢复到刚才样子:亮的眼,好像藏着两汪清泉。可方才是气的、恼的、怨的,现在是羞的,也是被他一吻万年,吻到喘不上气来的。   即使他们之间已经明了了彼此的心,可刚才那些过分的话还是在余杏娇的心底,她心中沉甸甸压着的“惩罚”和“示威”也还必须说出口。   余杏娇仔细回忆,想了想,心里又有点恼,亮晶晶的眼配上绯红的颊正好。   她抱住段荣春的腰,嘴上又是恨恨又是残忍:“段荣春,现在你还要见到我嫁给别的人吗。” 第五十一章   段荣春鼓了一下喉结, 他入宫不算早,但喉结看起来也不甚明显。   他的脸是白的, 也算得上是年轻的,但是面对娇艳如她,又不由得在心中揣测自己的苍老。   ——可现在, 苍老不苍老没有那么重要。   他一直肖想的人,在病中引以为光亮的小影子,现在真的扑进了自己怀中。   看着她眼底还带着不情愿,但是却被自己逼得不得不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嫁娶云云。但是那对象自然不是他。   她话中所提到的未来, 却没有他的身影。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绝对不是, 段荣春点了点头,又看着余杏娇朦胧含泪的一双眼摇头。   她还在抱着他的腰,嘴上说着世上最残忍的控诉, 但是心中终究还是舍不得。   段荣春替她抹掉眼泪, 又俯下|身吻了吻她。但这次的吻只落在了她的侧颊, 不带有一丝欲|望,只有无限的安慰和怜惜。   混着泪水的吻,越来越坚定了段荣春的内心。   段荣春哄了她,低声下气的道歉,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这样。   说了一遍又一遍, 等到余杏娇感觉自己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气鼓鼓地令他别再说了。   段荣春果然不再说了,反倒俯下身去捡地上的地契。   余杏娇看后心中也是心虚,见他去拾地契, 自己拾起飘散的银票来。   拾好后,她将这沓银票都递给段荣春。   段荣春微微皱着眉,仿佛是提出一个再好不过的建议,又好像是在引诱,道:“若是以后我讨你不喜,你也可拿着这钱甩脱我去。”   说罢就将那一沓银票归拢整齐,要递到她手中。   余杏娇本来不欲接下这沓银票,但听闻他言,感觉十分有道理,点点头便接下了。   却忘了和方才的态度保持一致,反驳对方,谁要和你以后一起。   看着银票上擦不去的灰尘,被余杏娇拢在手中很是刺目,段荣春又好似后悔了,哄着她道:“你把这叠还了我吧,回去后我给你更多的。”   这回轮到余杏娇不愿意,她轻轻瞪他一眼:“我就要这个。”   余杏娇一直在宫中长大,用不着兑换银票,自然也不知道段荣春隐瞒着没有告诉她的事,——那银票上有他的印,若是到时候她去兑自然也要走他的账,钱庄见了他的印也便会通知他。   可看着她还带着些期待的笑,段荣春决定还是不说为好。   自己手中还握着另一张薄薄的纸,将目光转向它,段荣春和余杏娇之间的气氛没有方才那么松快。   那便是余府的地契,段荣春本将送给余杏娇的。   余杏娇默默接过去,却也没有说什么话。方才两个人之间短暂的明朗因为这张又轻薄又沉重的纸消失不见。   它身上也沾染了灰尘,但段荣春抿了抿唇,没有说出刚才那种话来。   他就看着余杏娇珍视地将那张薄薄的地契放进怀中。   他们身边的小小天地,终究还是归了她。   像她儿时无数次畅想的那样,但是现在景未变,人不在。   余杏娇沉浸进那悲伤的幻想中,却被一双交叠的手打破,——段荣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往日她只觉得他这个人是冷的,就连身上也是。但是此刻却成了她在这个烈阳滚滚的日子中最灼目的温暖。   在余府院内待了小半日,便又要回宫,可他们二人的心态已经和大半日前完全不同。   许是为了让余杏娇心中好受些,一路上皆是段荣春低声下气的道歉。   可说是低声下气,那也要看本人是怎么想的,至少段公公本人就还甘之如饴。   余杏娇似乎被段荣春的态度所点悟,往日堆叠在她面前,她搞不清楚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全都明悟了。   他是坏的,——他连自己都骗,但是他又是好的,因为余杏娇想到他的坏时心中无法抑制地涌现出一些甜蜜。   回宫后,段荣春因为出宫大半日,已经耽搁了不少事务。她教他不要再送,她也要和安兰说说话。   余杏娇总觉得经由那个雨夜后,安兰在她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莫测。   可她身上的奇怪也只出现了一晚,过几日再去看她,她还是那样大无畏的样子,混合着天真娇蛮。好像离开了周帝后,她又迅速成为了过去的自己。   ——也是本来的自己。   殿中依旧只有安兰和常有德两人,皇上身边并不缺人使唤,陈皇后也经常去看皇上,因此安兰也就没有了陪伴他身边的必要。——若是真的日日夜夜陪伴在他身边,都说不清到底是为他养病还是催他早死了。   看见余杏娇进来,常有德自然地就出了殿门。   余杏娇每每和安兰说话时,常有德都会回避。在她心中,常有德已经和当年那个收取她香囊说些促狭话的小太监完全不同了,他变的更沉默了些,会让她不自觉地想起去年冬天之前的段荣春。   殿中只剩下安兰和余杏娇两人,余杏娇仿佛又回到了她还是“双杏”时的时光。   之前,她感觉这个身份时时刻刻都在刺痛她。但现在想来,那也不能说全然是不好的。   余杏娇笑着,把今天的事情和安兰说了一通。   安兰只是在旁边听着,面上却没有如同往日一般露出个笑来,嘴上也不搭腔。   她的身上笼罩了一层只有她明了的轻愁。   可现在明悟的人还要加上一个余杏娇,她几乎在得不到安兰的回应后瞬间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而忧愁。   她眨眨眼睛,小声问安兰:“那你呢?”   安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余杏娇却不觉得,趟过了这些日夜,她发觉这种境地只能伤害深陷在其中的两个人。   她假装听不懂,点点头道:“那也不错,那你就比我还小上一辈儿了。”   ——指的是小德子认了段荣春为干爹。   安兰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恨恨飞去一个眼刀,道:“促狭鬼!”但绷不住,自己又笑了。   她在心中感叹双杏现在真的变了,过去她何曾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重新走在没有负担的俗世之下,她连性子也大大转变。   见她都说出了这种话来,安兰也与她讲自己心中所想。   常有德见了她所有的狼狈和落魄,她比余杏娇更聪颖,自然能隐约感觉到常有德对她的不同。   可她仍然觉得自己不能把这份明了说出口,既是因为她的身份,也是因为她心中......云云种种,说了半天,自己脸上又泛起愁云,却怎么也讲不清楚。   余杏娇微微瞠目,想不到安兰心中竟然还有这般百转千回。   虽说她仍然认为若是真的爱上,就要鼓起所有勇气。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恼,自己只是比较幸运罢了。   听起来寥寥数句,在各自心中,又是一段缠绵难言的故事,堪称传奇。   等出了安兰的殿门已经是黄昏时分,余杏娇由安兰身边的小宫女送回中宫,路上看着这个小宫女不禁想起了自己。   她始终有一种虚幻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清闲而迷茫。   陈皇后正在寝殿看书,余杏娇本来用不着再去皇后身边服侍。但是她到了中宫殿门口,就不由自主地寻了陈皇后的去处。   而殿中其他人可能也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拦她、亦没有通报,似乎她还是皇后身边的那个大宫女。   陈皇后从相邻两页的闲暇中抬起眼看见她进殿,便叫了她进来。   看着她带着朦胧的幸福的脸颊,陈皇后不禁想起自己年少时与皇上相见心中雀跃的欢喜。   她难得闲暇,合上书册,与余杏娇如往日般聊至夜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喜闻乐见的万能时光机(不)   --------------------   插播广告,推荐朋友的文   《七十年代娇娇媳》by莓莓小青柑   重生虐渣甜文+年代文,人设是【忠犬糙汉男主 X 娇气聪颖女主】   喜欢这个类型的拜托去康康O3O 第五十二章   飞鸟已经归巢, 今年的冬天又有了“廿一”或是什么“廿二”在途中伤心落单,可这次却没有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孩子用锦帕拢住它们的翅膀。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廿二, 也不会有瑟瑟发抖等着父皇母后怜爱的小太子。   周景早就不将什么畜生放在心中了,他早就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更重要的人去守护。那些曾经困惑或者伤害到他的东西早就被他放在心底隐秘的一处,直到身边无人时才拿出来细细回味。   时间在变, 一切似乎都在变,只有皇城的风没有变。   风还在吹。自永宁十七年的冬天,看着段荣春和余杏娇在从未想过的情境下再次相遇,它始终漠然刺骨、未曾慈悲。又渐渐暖化, 直到抵达永宁二十一年的夏天, ——这个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的时节。   时机已到,这是参与了这场逆流的人心中心照不宣的事。   三年时光在弹指一挥间。经由一千余个日夜,朝堂之上似乎再也没有了皇上的位置。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更何况太子和陈皇后比皇上更加仁慈, ——太子还是皇上唯一子嗣、中宫所出, 所以于情于理,都没有抗拒的理由。   大家把皇上过去的事情看在眼里,那永宁十八年的雨夜,只当作他是因为荒淫无道的生活而真正倒下。联想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时间,即使心中有疑惑, 也绝对不会问出口。   而百姓就更加不管皇上姓甚名谁, 不被上位者放在眼中的他们,也同样将这份冷漠回馈给了上位者。   永宁二十一年夏,太子登基, 改元嘉元。   时隔多年,皇后的娘家人终于又抬起了头。但陈家还没有风光二日,甚至没有将他们在定乱之中谋得的伎俩使上一二,就又被陈皇后压了下去。   在陈皇后的少女时期,她是整个家族的明珠,亦是陈家在皇城中的骄傲。这份骄傲直到她嫁给当朝太子,直到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她也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再直到她生下皇上唯一子嗣。   可,这份骄傲到了景儿出生,便也到了头。从她失宠、再到她一手把控下的周帝病重,中间八年时间,陈家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   说是永宁十七年冬日里她终醒悟,其实她早在生下周景时就明白了。她从来就不能仅仅凭借自己本身成为陈家的骄傲,她是矛盾的,与受宠的女儿家的身份相比,更像是个工具。   他们的眼睛向最高人觑着,也是为着这个最高人身后诱人的权利。   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贴上来?   陈家很快地又沉默下去,一如过往的那些年。   皇后和段荣春选择了真正忠良之臣作为帝师,没有给陈家机会把控、退让出分寸地方为他们实现他们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   太子登基的前一晚,帝崩。   不知是后者导致了前者,还是前者迫不及待地造成了后者。   ——究竟是先开始暗中筹备登基,还是皇上猝然驾崩?宫里某些隐隐窥得真相的人都是心惊肉跳,不敢明言。   既然不敢明言,那么这些话也会埋葬在后日滚滚长河,再不可见。   皇上驾崩那晚,是皇后亲自照料的。   但是阖宫上下没有人怀疑陈皇后,这三年来陈皇后一向精心照料皇上,事必躬亲、温柔体贴,成为了宫中传到朝堂民间的一段佳话。   在以后,将会被永远流传下去的故事中,皇后必然是日日在皇上榻边守候、或者还会有民间揣测构陷的其他版本,也大多围绕着帝后情深。   而在一个宫人都没有的殿中,有的只是凝结成实质的冰冷的空气。殿中唯二存着的两道呼吸都很平静,一个是胜券在握的淡然,一个是奋力挣扎后的无望。   没有温柔小意,有的只是在心中奔涌的恨,这恨直到千个日夜过去仍不能停息。   ——毕竟曾经你赠我如此难熬岁月何止千日,若不一一报偿,我内心怎安。   宫人远远地在殿外向内看,的确看到了帝后和睦。皇上安适地躺在榻上,而皇后娘娘手持卷书,在皇上身边神色浅淡。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陈皇后每日只是静静地坐在周帝身旁,这三年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   十八年那夜,陈皇后离了殿,晾了周帝和他面旁染着血的帕子大半夜,才有宫人姗姗来迟为周帝洗漱。   那些宫人俱是段荣春身边的人,看见这荒谬的场面,却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为周帝收拾。   周帝被陈皇后手中的匕首伤了舌头,数日不可说话,身边自然也没有人和他对话。他守着偌大的一个宫殿,如同陈皇后往日,任由自己被无尽的寂静吞噬。   但是等到了他能说出话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宫人来往匆忙,没有一人驻足停留听他吩咐。   他本觉得自己开口吩咐这些下人都是屈尊降贵,便是受到屈辱,可他们让他明白了屈辱仍在后面。唯一一个会停在他身边的,便是陈皇后。   可她也只是用美极也冷极的眼看他,从来不垂怜地轻启红唇赏赐他只言片语。   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便自言自语,总也怕自己沦落到一日,连话都说不出口。   陈皇后还有很多事情去做,她本就是最聪颖的那一个,肩膀上又承担了非昏庸的周帝可想的责任在。每日来到他身边,不过是在繁忙时间中找一些闲暇,在端详他现在癫狂的惨状中消散多年积攒的郁气。   后来听宫中有人称赞帝后情深,她也就搬到了殿中处理事务。   明晃晃地就在他的面前。   他假装看不见自己权势的旁落,那些曾经他似乎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成了维系他生存下去的最终筹码。   周帝一直坚持着对她说话,时而温柔回忆,时而声色俱厉,但陈皇后并不因他的态度改变而改变。   她在很偶尔的时候也会怀想,如果在过去,他也像现在这样对着她说话,他们之间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但是这个问题终究无法回答,她也明白如他一般的人,永远不会为了自己的决定而后悔。   陈皇后初心不改,他却在这头晕目眩的更迭中越发失去了自我。   如此两年,便足以消磨掉一个人全部的精神。   他从一开始的震怒,变成了后来的恳求、再后来的无措无言恐惧。   陈皇后在这三年,便如此,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听他时而冷静、时而癫狂中吐露出来的话语。   通过他口中只言片语的拼凑。陈皇后才突然明白了周帝令人费解的转变。   他始终是一个矛盾的人,但是这份矛盾在他年轻时并没有彰显。   那时候他拥有一切,——美名、美人、唾手可得的权利、全天下人的景仰......   先帝子嗣不丰,他占长占嫡,只觉得一片坦途。   从来便没有尝过挫折为何物的人,终究也得面对它。   他心中,始终觉得自己算得上这天下最高贵的人,在那些乍然转变的时日,他心中所有正向的热情都变为恐惧自己的离去。   他既不想放手,也不想后日无人继承。既害怕被取代,又担忧无枝可依。   陈皇后生下了周景后,他厌烦这个孩子的弱小,——这让他看见了他自己。   本该是最自信的君王,却放任自己陷入了矛盾和恐惧之中。   他一直说着,今天一句、明天一句,有时候因为神志不清,分明是刚说的话就又被自己在下一瞬推翻。   他的癫狂和狼狈,以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这个身份本该有的反面。   周帝只期望她能多和他说两句话,可是三年以来,一句话都没有。   他曾经爱过又厌恶过了的女人身上最突出的品质在此刻伤害他最深,她的温柔与坚韧,都加倍的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那一夜,来得心照不宣。   陈皇后先是在下午见了余杏娇。她随着皇城中夏冬的更迭抽了条儿,现在只矮段荣春一个头。   她坐在中宫殿中做女红,不言不笑,便也是一道风景。   陈皇后见了她,却没有和她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几眼又叫她退下。   其实她心中还想再见更多人、见她的景儿,——可在她下令的前一瞬,又想起周景正在跟着段荣春,只好作罢。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心中如此恐慌,——不,这其实不是恐慌,更像是要做一件大事前内心翻涌的激动和兴奋。   其实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解脱,亦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周帝已经有半年的辰光没有再试图自言自语挑起陈皇后的注意。他身上所有的爱恨都似乎被消磨干净,如同新生时的一个空壳,但他的光是黯淡的。   有的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他的确是重病在身的。他每天只能躺在榻上,看到的只有殿顶精巧的四方天地或者冷眼,他觉得这大殿已经要被他用眼睛磨损通透,而他也从康健变成了重病。   ——其实他应当是有病的,那些荒淫无道的日子早就败坏了他的身子。没有发生的,并非不存在,而是在暗中潜伏,等待着哪一日寻着机会便爆发出来。不是这一日,就该是下一日,陈皇后只是帮了他将这日子提前些许。   他身体的日渐衰落,也是必然的。   现在他想要说话,喉咙中也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但即使现在每日清醒只有两个时辰、被软禁在榻上,他的身体瘦了那么多,却还未失清俊。   甚至那些声色犬马褪去后,他消瘦的脸才是陈皇后曾是闺阁少女时曾经深深迷恋的。   他在持续了千余个日日夜夜的幻梦中无数次哀求的人,终于降临到了他身前。   可他们都知道,她不是来原谅他的、亦不是来解救他的。   陈皇后端着药碗,和过去三年每次一般,一勺一勺叩开他的唇舌。   他只有当她为他喂药时才会安静地喝,自以为是一个君王最温柔的怜惜,其实在她心中未曾掀起一丝波澜。   可当他喝过药后,她看向了他。   平日里只能发出“嗬嗬”声音的喉咙惊人地发声:“......梓潼?”   换来的是她亲手扼住爱人的喉咙,一滴眼泪流下来。   不,这不是她的爱人,而是一个承载着无数矛盾的人。她如果还有所谓的爱恨,也已经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他起初试着挣扎,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挣扎。陈皇后感觉到自己手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现在终于换成了她把控着他的命门,如同那些灰暗的年岁中他无数次向她耀武扬威的那样。   周帝没有再挣扎,他努力睁开眼,好像是要仔细看清面前人的脸。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不忍驱使了自己,陈皇后将手松开,——却没有像眼前人想象中那样彻底放弃,而是换了榻上的软枕。   他身上本就没有力气,就算是挣脱,也挪动不了分毫。   只不过一阵呼吸之间,那只大手便垂下了。   那只手曾经执掌江山,代表这个王朝无上的权利。   现在却也只能软塌塌地垂落在榻边,生死全不由自己。   他的存在,已经横亘在她心头多年。   可如今一朝解决了,她却不能说自己心中是全然的快慰。   陈皇后握住他的手,颓然坐下。   她在寝宫呆了一晚,用自己生疏的手法为那个男人梳洗干净,既是为了景儿,也是为他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了些什么。   ——原来困扰了她那么多年,伤害了很多人那么多年的谜底就是这样的可笑。   又或许是在向前回顾,感慨自己半生起伏,——然后便只能把自己仅剩下的懦弱和迟疑都和他一起埋葬在这个殿中。   第二日清晨,她端着药碗,缓步走出寝殿,纤细的指尖抖着,连同她的话,有气无力。   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引起海啸雷鸣。   山陵崩。   永宁二十一年五月初三,一个时代訇然逝去。 第五十三章 完结章   永宁二十一年六月, ——现在已经写作嘉元元年。   再过两日,便又是段荣春的生辰。   余杏娇和段荣春倒是把生辰那日互送礼物的传统保持了下来, 但自从十八年夏、段荣春生辰的那日他们出宫后,他们便一直在宫中忙碌,始终没有再叩开那扇沉重的宫门。   而段荣春身边的人早就已经熟悉了“余姑娘”和段公公每日分不开一般, 对于她的出入熟视无睹。   余杏娇坐在小院的书房中看书,旁边正写字的男人冷不丁抛出来一句:“你想出宫吗?”   她已经习惯了和段荣春对话,再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说着说着就双颊羞红。但此刻她还是因为段荣春语气中不易察觉的一丝郑重而晃神。   段荣春又问了一遍。   余杏娇翘起嘴角,她听出来了, 他心中不仅有郑重、也有慌张。那慌张应当是要决定一件人生大事前的举棋不定。   而如果这些都不重要的话, 她只关心——他希望不希望她答应。   应当是希望的。余杏娇有预感,这个“出宫”并非简单地出去待半日或一日,若是她现在点头, 他们或许往后也再不会回宫了。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 然后便如同梦一般, 等到余杏娇再晃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宫门外。   她什么还没有准备,就被他拉了出来。   但是看起来身边这个嘴角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笑的人,应该已经为现在准备很久了。   小太子已经登基变成了皇上,在余杏娇不知道的地方, 他与现在的太后与段荣春谈了半晚。   可这些都不是段荣春要展现给余杏娇看的。   在马车上, 段荣春只是淡淡地和余杏娇说,这便是他在今年生辰送给余杏娇的礼物。   想想过去这两年他的生辰礼物,虽然没有再带她出过宫、也没有如同那日一样将余府的地契捧到她眼前, 但他每年也送给她许多工质巧丽的东西。   余杏娇虽然心中很多迷惑不解,但是却还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段荣春。   在他们的马车快要出宫的时候,车被拦下。像是三年前段荣春吓唬余杏娇时的情景出现了,余杏娇侧过脸去望段荣春,但段荣春眼中还带着笑意,道:“听听怎么说。”   拦住车的是陈皇后身边的人,其实已经是太后娘娘,但是余杏娇偶尔还会在心中叫错,就像她有时也会忘记自己到底是“双杏”还是余杏娇一样。   那个太监看了段荣春一眼,凑近余杏娇身边小声说,皇上和太后又想要问她一遍,如果余杏娇不愿意和段荣春一起走,她当即就可以回去。   段荣春在车内似乎目不斜视,但是在听到太监的话后还是屏住了呼吸。   余杏娇让那太监谢谢皇上和太后,便又是告别。——那已经是委婉的拒绝了。   那太监走后,段荣春拉着余杏娇坐回原位置,还一直抓着余杏娇放在腿边的手。   往后便都是通途,一路顺当直到出宫。   他们回首看着皇宫,这个曾经无数人想要进去又有无数人想要出来的地方,这个曾经埋葬了无数人爱恨悲欢的地方,那些人熙熙攘攘的,心中或许悲伤或者愧疚,最后只能一头扎进未知的苦难和命运里。   但是在这样一个传奇的地方,他们也会缔造属于自己的故事。伤害别人,或者被伤害。爱别人,或者被爱。无数挣扎的影子和分分合合的故事在她们身边涌现,只不过有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注意到。   又是六月,皇城的夏天翩然而至。宫门前排起了长队,那又是无数人想要进来。他们或许会谱写一段属于他们的故事,也可能会从此就这样消散于烟云中。   马车哒哒哒地越走越远,这段“哒哒哒”声与余杏娇儿时的血色记忆重合,可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曾经让她无限痛苦的回忆已经被好的覆盖。   如果说那个时候代表了死,那么这次的车轮声便代表了新生。   余杏娇和段荣春与长龙般的队伍擦肩而过,余杏娇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正和几束好奇的目光对上。她心中泛起一阵不同的感觉,不知道这些人未来又会怎么样,是不是也会被这个世界所伤害。   段荣春握住她的手,让她笑了一下,放下了车帘,但是那又怎么样,至少现在她已经拥有了彼此。   余杏娇和段荣春出了宫,余杏娇这才知道原来当年段荣春和皇后娘娘的约定究竟是什么内容:当年他和陈皇后约定,等他助太子成功登上皇位,他们母子不再受皇上的威胁,皇后就同意他带走她身边的宫女双杏。   这个故事其实早就已经在她心中明了,但是听到他第一次切实地谈起,她心中仍然有震荡。   安兰留在了宫里,她的亲生父母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人,她又没有子嗣,她宁愿在后宫里当一个太妃。   太后仁慈,过去服侍过皇上的女人并未殉葬,但是那些女人失去了她们赖以生存的男人,大半个月的时间也足以让她们一个个转变了心性。   事实上,从三年前开始,她们就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了。   出乎余杏娇意料,又在心中隐隐有了答案的是,常有德也没有跟着段荣春离开宫中。   ——在刚才,马车还没有走出宫时,他结结实实地追着马车给段荣春磕了几个响头,完全不顾他现在的身份。   他本也可以如同当年的段荣春一样,在周景身边服侍。   可常有德自请不在主子身边服侍,而是去了后宫服侍太妃。   余杏娇怅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选择。她在心里却是心酸的,爱这个字还是太过磨人又伤人。   如果当初安兰没有替她献身,或许他们也不会相知,但是就是因为安兰的献身,他们两个之间才变得那么艰难。   段荣春握紧了她的手,余杏娇也紧紧反握着段荣春的手,马车离皇宫越开越远,但是她却没有当初那种命运握在别人的手里,不知道前去何方的害怕。   余杏娇早就知道了段荣春在当初是在骗她,——说什么“还是躺下吧、小心被看见”,其实他早就打点好了一切,绝对不会让她出一丝差池。   她抿着嘴笑:“你就不怕,我方才真的和太后娘娘回去了?”   段荣春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怕。”声音中带着笃定,好似之前他遇见千万其他事时的不动如山。   他又在骗人,遇上了她,他总是要变成一个骗子。不怕、不怕,怎么可能不怕?他心中其实是怕的,但是还是相信她会选择他。她也是在过去无限岁月中唯一一个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   余杏娇没有识破他的话外之音,但好在未来她还有永远的时间去识破他的骗局。   现在的她带着几丝期待和雀跃,翻身向外看去,一边带着笑掀起车帘,一边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段荣春舒了一口气,握住她掀起车帘的手。   他答道:“回家。”   回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但有番外2333333 第五十四章 番外   家......家的含义, 不言而喻。   既要有人,——那人已经在她身边, 还要在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居所。   心中怀着畅想,余杏娇混混沌沌地睡了一遭,起来后看到的果然是她预料中段荣春会带她来的“家”。   他们回到了余府。   当然,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住人了。   永宁十八年时,段荣春带着余杏娇来这里,他们就是在院中的杏树下第一次明确了对方的真心,也明悟了什么是他们的幸福。   但是那个时候事务缠身, 段荣春纵使做了准备, 也没有打算在这里住下,院中仍能看见飞灰。   而现在余府被装饰得焕然一新,墙壁也被新粉了一遍。处处透着余杏娇记忆中余府最初的样子。   余杏娇抿了抿唇, 似乎又想要掉眼泪。   她的确什么也没有准备, 但段荣春从很久以前就在规划着他们一起出来的事情。   离开了皇宫她怅然又开心, 毕竟那里埋葬了太多太多他们的回忆。   那些好的、坏的,现在看来都是珍贵的。而这份珍贵,也都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   想到此,她又握紧段荣春的手,十指相扣。   余府就在京城, 曾经相邻着的高门大户们, 在这些年中已经破败了一小半。   整个院子很大,大到让人感觉空旷,余杏娇纠结了很久, 决定不住在这里,而是和段荣春在京城买一个小院子。   但是他们要在余府做更重要的事。   段荣春本来坦坦荡荡的人,在此刻却突然又有了久别重逢的羞赧。   ——他们将要在余府举办大礼,既是嫁、又是娶。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虽然一切都匆促,但是这件事在余杏娇心中早就是事实了,也不必有什么心理建设。   她也明白,他暗中准备了很久。——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大礼当天,余杏娇本来还有些怅然,——即使他们两个人是欢喜的,但是终究没有人来分享这份欢喜。   但是在今早她收到了皇后娘娘送来的贺礼,仍然和那些年中她每个生辰都细心准备的一样。   还有皇上教身边太监送给她的一张锦帕,那是她曾经给他的东西。那年陈皇后重病,周景被关在中宫殿外,只有她抹掉了他的眼泪,带着他教训一众太监宫女。   如今,他已经不再把这种事情当做天大的伤心难过,可余杏娇还是他心中的“双杏姑姑”。   余杏娇看着桌上锦盒中的东西,忍不住一眨眼就滚下一串儿泪珠。   段荣春请来的喜娘却连声叫道:“别哭了,小娘子,这种好事情,在今天这种日子怎么能哭呢。”   她是城中的全福人,并不知道眼前的东西是谁送给余杏娇的。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单薄得很,心中也是不忍。   余杏娇很久都没有和人这么对话了,她抹掉了眼泪然后笑着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身后仍有下人来回忙碌。   府中一众下人都是段荣春新买来的,他们并不太清楚家中单薄的两位主子的底细。更不知道他们的过往。   虽然在自己家送嫁,男方和女方的人都混在一起,实在不太怎么有体统。   但是这一对夫妻给银子给的很多,而且待人接物是看起来也是周全体面的,他们便也没有仔细想。   他们只是当他们是有隐情的,毕竟前几年先帝昏庸无度,加之雪灾洪灾不知道葬送了多少家户。多的是人失去亲人、提身北上。   一众下人以为他们就是那个时候结识的一对有缘人,这也就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如此熟稔。   送嫁,是从余府到了他们新买的院子里。   余杏娇坐在轿子中,听着外面的乐声,心中始终还有虚幻感。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就像普通的新娘一样,过最普通也是最珍贵的日子。   虽然段荣春和余杏娇身边没有亲人,但阵势还是很大。因为他觉得别的新娘子缺的她一点也不能缺。   在余杏娇坐在卧房中的时候,小顺子也来了,带着安兰的一封信。   至于安兰在信中究竟如何说的,现在在这两个人心中都已经不重要。   段荣春挑开红盖头,他和余杏娇两个人的脸后在红烛的照映下红了,他看见余杏娇的眼睛倒映着红烛的光,波光粼粼。   然后红烛的光一闪,余杏娇的眼睛中只有他稍微失措的面容。他挑下她的盖头,意外地有一些手忙脚乱。   看见段荣春难得如此狼狈,余杏娇面目薄红,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之间互送生辰礼的传统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现在一身大红的余杏娇才算得上是段荣春三十年余年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段荣春眼中只能看到她秀丽的脖颈,和大红色的衣服。   段荣春的脸很苍白,却不是当初那样没有血色的白,只显得一双眼在黑暗中无比地亮。   她螓首低垂,白皙的脸上染上红晕。   他像捧着珍宝一般捧上她的脸。   一直以来,那红烛的光都在余杏娇的眼睛中闪耀着。   段荣春笑着躬下|身,那灯灭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