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再嫁东宫 作者:深碧色   文案:   梨花巷搬来了个孀居的美人,娇里娇气的。   新科状元、禁军统领乃至陈王世子流水似的从她门前过,流言蜚语传得漫天皆是,左邻右舍暗地里议论纷纷:“一个寡妇而已,谁会娶她当正经夫人?”   “将来有她哭的时候。”   一日,东宫太子亲自将阿娇那只走失的猫送了回来,带着当年的婚书,要迎她回宫当太子妃。   众人这才知道,他就是阿娇口中那位“早亡”的夫君。   ※狗血酸爽带感文,追妻火葬场,女主很苏。   ※如果不喜这种类型,请直接点叉,不必勉强。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主角:沈琼(阿娇) ┃ 配角:裴明彻,方清渠,恒伯宁,裴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阿娇跟她的前任们 ============== 第1章   梨花巷搬来了个孀居的美人。   她生得一副好相貌,色若春花,窈窕动人,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些娇里娇气的意味,让人一眼见了便难忘。   自她搬过来,邻里的女人们凑在一处闲聊时,总是忍不住要议论两句。尤其是在有男人登沈家的门时,更是说什么的都有,传得像模像样的。   但就算是最刻薄挑剔的,也不能否认她的美貌,只能半含酸地说声“狐媚模样”。   那些个没谱的话,沈琼或多或少也听过,但她是个心大的,从不将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更不会去争辩解释什么,仍旧是该吃吃该睡睡,自在得很。   她打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后来成亲也是夫婿入赘,并没婆母为难,更不用到谁面前立规矩去,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说半句不是,这些年下来养得一身“懒骨头”。   算起来出格的事情做了不少,可最多也不过是被云姑念叨两句,不疼不痒的。   可这日却不大一样,一大清早,沈琼犹自做着美梦,就被云姑给拖了起来。   “先前可是说好了的,今日要去大慈恩寺上香。”云姑给她穿好衣裙,将早就准备好的香囊、玉佩系上,随后将人给按在了梳妆台前。   沈琼困得眼都要睁不开了,扯着云姑的衣袖撒娇耍赖:“我不去了……”   云姑难得态度强硬一次,斩钉截铁道:“不成。”   说着,她开始利落给沈琼绾发上妆,在梳妆盒中挑挑拣拣,寻出玛瑙缠丝珠花、玲珑点翠蝴蝶簪并着一对杜鹃花耳饰来,给沈琼佩戴上。   沈琼本是江南锦绣从中长大的娇小姐,锦衣玉食地养大,可这三年来为了亡夫守孝,从来都是素衣白裙,发上最多不过一支玉簪,再有就是那戴了三年的白绢花。云姑每每看了便觉着就揪心,只恨自己当初没拦下那荒唐的亲事。   如今出了所谓的孝期,云姑算得上是如蒙大赦了,很是用心地妆扮着她。   这次去大慈恩寺,云姑也是想要捐个香火钱,求个平安符,盼着自家姑娘后半辈子诸事顺遂。   沈琼的相貌本就生得极好,眉眼含情,上妆之后就更是明艳动人。云姑为她打扮妥当,看着镜中的美人,满意地笑道:“这才是我家阿娇。”   阿娇是沈琼的闺名,少时叫得人多,如今也就只有云姑会这般称呼了。   收拾妥当后,沈琼又被云姑压着喝了半碗粥,吃了块糕点,便上了前往大慈恩寺的马车。她仍旧困得厉害,上车后便又睡了过去,直到马车在山脚停下,才总算是缓过睡意来。   当今皇上信佛,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慈恩寺这些年来香火鼎盛,名声也大得很,就连沈琼这个先前从没离过江南的人也早就听过。   她挑开车帘看了眼,已经有不少人正沿着那山路往上去了。   云姑将早就备好的幕篱取出,为沈琼戴上,这才让她扶着桃酥下了马车。   “一大早的,就这么热闹。”沈琼仰头看着那曲曲折折的山路石阶,打心底觉着发怵,同云姑道,“我若是走到半途便累了,怎么办?”   云姑含笑道:“那就歇歇再走。”   沈琼拖长了调子,不情愿地“哦”了声,见云姑仍旧无动于衷,终于认命地踏上了那石阶。   许是因着先天不足的缘故,沈琼身体算不得好,哪怕仔细调养了十几年,仍旧没法同寻常人比。再加上三年前曾大病了一场,亏了底子,近年来更是小病不断,虚得很。   山路难行,走了不多时,沈琼便觉出累来了。   桃酥连忙搀着她:“姑娘,你扶着我吧。”   “不妨事,我还能再撑会儿。”沈琼拂开她的手,喘了口气。   时已开春,山间的景色极好,树木郁郁葱葱,随处可见各色野花,隐约能听见林间传来的清脆鸟啼声。沈琼也不着急上山,慢悠悠地往前走着。   “等到半山腰,有一茶肆,可以稍作歇息。”云姑早就打听好了,同沈琼笑道,“慈恩寺后山的桃花也开了,漫山遍野的,煞是好看。”   沈琼方才在山下时,撒娇耍赖不想上山,可真到了这时,哪怕再怎么累也不会吵着要下山。她四下看着,又走了许久,总算是见着了云姑所说的茶肆。   这茶肆虽简陋,但于上山的香客而言,恰如雪中送炭。   沈琼加快了步子,及至走近些,却又在那茶肆中见着个眼熟的人,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隔着轻纱,沈琼也不大看得清,眯着眼睛问道:“那是……方清渠?”   桃酥闻言看去,随即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笑道:“真是巧了!正是方公子。”   她就不是个会撒谎的,沈琼一听这语调,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顺势在她腰上挠了一把,挑眉问道:“真是凑巧?”   桃酥咬咬唇,不说话,可答案却已经写在脸上了。   “你也别怪她,”云姑帮着解释了句,“前几日午后方公子来时,你服药睡下了,桃酥同他聊了几句,无意中说漏了嘴。”   沈琼无奈道:“您也帮着他?”   “方公子的出身虽不算好,可人品相貌没得说,前途更是一片大好……”云姑顿了顿,没说下去,可话中的意思却明明白白。   “方清渠是皇上御笔钦点的今科状元郎,打从金榜贴出来,不知多少富贵官宦人家都盯着他呢,”任云姑夸得再怎么好,沈琼仍旧不为所动,“他自己头脑发热拎不清,我可不想凑这个热闹。”   说到方清渠,就得追溯到年初沈琼上京之时了。   那时方清渠还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时运不济,在客栈借宿时遭了贼,家中好不容易给凑足的路资被尽数偷走。沈琼恰巧在那客栈暂住,看他觉着顺眼,便赠了十两银子,让他快些进京赶考去,以免误了时机又要等上三年。   十两银子对沈琼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是顺手为之,没指望那穷书生报答,过了也就抛之脑后了。若不是到京城后恰巧又遇着方清渠,他又执意上门道谢,沈琼怕是都要彻底将这人给忘了。   沈琼并不傻,知道方清渠对她怀的心思,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可偏偏方清渠却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着实让人无奈。   及至沈琼一行人到了茶肆,方清渠双眼一亮,随即上前来问候,沈琼则是客客气气地应了声,落了座。   这茶肆简陋得很,茶叶也是寻常农家自个儿炒的,但胜在山间泉水甘甜,尝起来倒也不坏。沈琼捧着茶碗,不声不响地喝着茶水,偶尔应上一两句。   方清渠也不觉着她无趣,自顾自地说着,话里行间都透着笑意,仿佛能得她一两句话就知足了。   方清渠出身贫寒,如今弱冠之年便得陛下钦点为状元郎,其学识能耐可见一斑。相貌生得也不错,在常人中算是上乘了。这些日子来不知多少人家想过同他结亲,可偏偏他却像是中了蛊似的,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了沈琼这么个孀居的妇人身上,称得上是用心。   对着像他这样的人,哪怕不喜欢,也生不出讨厌的心思来。   在茶肆稍作歇息后,沈琼扶着桃酥站了起来,继续沿着石阶往上。方清渠原是想要跟着的,可不巧遇着同科的旧识,被截了下来叙旧,便与沈琼分开来了。   走开些后,沈琼回头看了眼,同云姑叹道:“您就真这么盼着我再嫁?”   这还是头一回,沈琼明明白白地问出这话来,云姑沉默片刻后,也同她摊了牌:“我只是想让你嫁个知冷知热、真心待你好,又不会累你难过的人……这样的人不好找,若是错过了,便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寻着了。”   云姑对方清渠很满意,沈琼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可总觉着不妥。   “初到京城时,你因着水土不服的缘故勾起旧病来,满京城的大夫请遍了都没什么用,最后还是方公子辗转求了太医院的太医来诊治开药,方才算是熬了过来。”云姑同她细数方清渠做过的事,“他是风光一时的状元郎,放着那么多世家闺秀不求,满心放在你身上,着实是难得。”   见沈琼不语,云姑叹了口气:“我本意是盼着你高高兴兴的,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既不情愿,那我今后就都替你推了,也免得你烦心。”   沈琼未置可否,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忽而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夫君,秦淮。   说是夫君,可起初不过是她闲逛时,十两银子买回来的仆从罢了。   在那一群人中,哪怕秦淮已经重病近乎昏迷,可价钱仍旧是最高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生得太好看了。   沈琼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俊俏的男子,她本就是个浅薄重皮相的,一眼看中之后,就将人给买回了府。后又请医问药,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两银子,才算将人给救回来。   秦淮是个很温柔的人,能言会道,将沈琼哄得很开心。她又是个任性的人,一开心,便做了个离谱的决定——她要嫁给秦淮。   沈琼自幼便没了父母,无长辈管束,云姑起初并不同意,可拗不过她,最终还是松了口。   云姑那时是想着,沈琼若是嫁到旁人家,少不得要给婆母立规矩,指不定还会遭为难。倒不如挑个夫婿入赘,横竖沈家不缺银钱,只要能哄得沈琼高高兴兴的,也就够了。   可婚后没几个月,秦淮出门做生意,商船遭了水匪,再没能回来。   沈琼为此大病了一场,换下各式鲜艳的衣裙钗环,守了整整三年的孝,直到如今方才算了了。   时光能消磨许多,何况两人相识还不如分别得久,沈琼渐渐地也从最初的撕心裂肺,到如今能平静地想起那些个旧事。其实若说起来,方清渠与秦淮是有些许像的,若非如此,她当初在那客栈遇着方清渠时,也不会平白无故送钱给人。   她并不讨厌方清渠,可却远没到能谈婚论嫁的程度,故而并没回答云姑的话。   沈琼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不知不觉中,竟到了慈恩寺前。   寺中恰好有厚重的钟声传来,在山间回荡着,惊起林间栖息的鸟雀,沈琼心中一震,将那些个烦心事尽数抛开,踏进了寺庙。   在正殿上了香后,沈琼被云姑拉着去捐了香火钱,求了平安符,又摇了卦签。   那是支中平签,其上的内容也浅显易懂,压根用不少去解。   “他乡遇故知?”沈琼念出那签文,忍不住笑道,“我自小在江南长大,如今到京城来,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么故知?”   她原也没将这求签当回事,信手一放,便揣着平安符离开了,准备到后山看桃花去。云姑则是留在寺庙中,以免误了斋饭的时辰。   后山桃花开得正好,漫天遍野的,如云霞一般。   沈琼脚步轻快地四下看着,桃酥紧跟在她身后,却不妨她忽然停下,没来得及止住步子,直接撞了上去。   “姑娘怎么了?我撞疼你了吗?”桃酥连忙问道。   沈琼却不答,只定定地站着,桃酥疑惑不解地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也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险些惊呼出声。   桃林掩映中,有一座凉亭,两人在其中对弈。   其中一位是身穿僧袍的老和尚,另一边,则是位极其俊俏的公子。观其衣着打扮,一般便知其非富即贵,而这锦衣华服愈发衬出他清贵的气质来。   他那如玉雕成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轻轻地捻着枚黑子,目光低垂,似是在凝神思索着该如何落子。   让桃酥觉着惊恐的,是那张熟悉的脸,当年觉着煞是好看,可如今却觉着见了鬼。   及至反应过来后,桃酥连忙看向沈琼,只见她垂下的手微微颤抖,目光死死地盯着凉亭中那位公子。   不怪她失态。   任是谁见着与自己死了三年的夫君一模一样的人,怕是都难冷静下来。所谓“他乡遇故知”,竟是这么个意思吗?   “姑娘,”桃酥只觉着开口都很困难,“这是……”   沈琼动了下,桃酥原以为她是要上前去问个究竟,可却没料到,她竟转身要走。而且走得坚定无比,没半分犹疑。   桃酥连忙追了上去:“姑娘,你不去问问吗?”   “有什么可问的?”沈琼平素里声音总是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可如今却透着些冷,“不过是个相貌相仿的人罢了。”   桃酥下意识地反驳:“可是这也太像了……”   话说出口,她突然意识到不对,自己尚能分辨出来,难道姑娘这个同床共枕的,会认不得吗?   “秦淮已经死了,我为他守了整整三年的丧。”沈琼缓缓地说道,“秦淮是个出身贫寒、无家可归的人——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自然不会是方才那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公子……还是说,你觉着他会骗我?”   她将一字一句地说着,将“骗”字咬得极重。   桃酥呼吸一窒,紧紧地闭上了嘴。   自家姑娘如今这模样,她着实是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一个不妨再说错什么,惹得她失态崩溃。   “回寺中去吧,”沈琼低声道,“我饿了。”   作者:开文啦,自己撒花~~~   这次想写一个跟以前不太一样的故事,狗血酸爽文,也会有甜,具体看文案。   如果不喜欢这种类型的话可以点叉,总之和平看文,比心心。   ps.好久没写文了,开文前三天留言送红包,感谢诸位等待~~~ 第2章   打从见着那位锦衣公子起,桃酥的心就高高地悬了起来,再没能落下。   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沈琼身边,生怕会出什么意外。隔着幕篱的轻纱,她看不清沈琼的神情,只是觉着无比压抑。   可沈琼却很安静。除了最初短暂的失态,她与往常殊无二致,仿佛是真心认为,那不过是个模样相仿的人罢了。   直到回到禅院,云姑已经领了斋饭,见她二人回来,起身笑道:“听说大慈恩寺的斋饭味道不错,快来尝尝。”   沈琼应了声,若无其事地在对面坐了下来。   可桃酥却没她那么淡然,脸色难看得很,煞白煞白的,倒像是见了鬼一样。   云姑一眼就看出不对来,问道:“桃酥这是怎么了?”   桃酥正想开口,却被沈琼给拦了下来,她挑着斋饭,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事,少一惊一乍的。快些吃饭吧,吃完了好回家去,我累了。”   “这……”云姑知道她在扯谎,可如今这情形,也不好追问,只能暂且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来,等到回家后再找桃酥细问。   沈琼来时心情尚好,回去时,一路上都未曾开过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及至回到家中后,她连钗环首饰都没卸,便直接放了床帐,歇息去了。   云姑替她关好了房门,转而将桃酥拉到了一旁,皱眉问道:“今日在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桃酥仍旧没能从这件事中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将事情的原委给讲了一遍。   饶是云姑这样见多识广的,乍一听,也被吓到了。   她沉默片刻后,又问道:“你能确定那是秦淮,而不是模样相仿的人?”   “八|九不离十,”桃酥咬了咬唇,小声道,“除非秦淮还有个双生的兄弟……”   其实不用桃酥回答,单从沈琼的反应,云姑就知道错不了——若真是模样相仿的,沈琼才不会这样避之如蛇蝎。   模样相仿的人或许有,可哪怕是双生的兄弟,举手投足的习惯癖好也不可能一致。   沈琼与秦淮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不可能分辨不出来的。   “可他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去?”桃酥跺了跺脚,气道,“当年出事的消息传来,姑娘难过得日日哭夜夜哭,到后来眼睛都不大好了。他倒好,跑到这京城来享福了!”   云姑的眉头皱得愈紧。   当年沈琼的撕心裂肺,她尽数看在眼中,看着自小娇惯养大的姑娘这副模样,心疼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出了孝期,可谁知道这人却是阴魂不散了。   “云姑,”桃酥又是气又是急的,“这可怎么办啊?”   沈琼虽什么都没说,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异常来,桃酥至今都记得三年前她生得那场大病,生怕再重蹈覆辙。   云姑的脸色青了又白,最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阿娇不是都说了吗?那不过是个模样相仿的人。”   桃酥愣了愣:“就……什么都不管?”   “秦淮三年前就死了,”云姑的话音中透着些恨意,“孝期都已经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哪怕他如今还活着,在咱们这儿,也已经死了。”   桃酥想了会儿,狠狠地点了点头:“好。”   “去给姑娘熬个粥吧,她晌午没吃多少东西,等醒了记得让她喝些。”云姑将桃酥给打发后,自己思来想去,总觉着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将全安给找了来,让他回大慈恩寺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那人究竟是谁。   全安是沈家的家仆,办事牢靠,忠心耿耿。他虽不明白云姑为何会语焉不详地遣他去查这种事情,但并没多问,应下之后便立即出门去了。   云姑少有这样不安的时候,她在院中徒劳无功地转了几圈,后又轻手轻脚地进了沈琼房中,在外间守着。   云姑将早些年的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拎出来想了又想。   从一开始,她就不大喜欢秦淮这个人,觉着他来历不明,可奈不住沈琼自个儿喜欢,所以也只能由着去了。如今再想想,当初的确有些说不通的蹊跷,只是那时没人深究罢了。   一直到暮色四合,沈琼都未曾起身,云姑叹了口气,上前去轻声细语地将人给唤醒。   “阿娇,”云姑将床帐挂起,十分温柔地开口道,“起来吃点东西吧,我让桃酥熬了你爱喝的红豆粥。”   沈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应了声,可随即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云姑见沈琼这模样,心随即揪了起来。   她原不想在沈琼面前贸然提起此事,可斟酌之后,终于还是开口道:“我知你心中难过……若是想哭的话,只管哭出来便是,千万别闷在心中。”   沈琼的身体原就不好,若愁绪郁结五内,只怕又要大病一场。   云姑见沈琼不肯说话,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只得由着她继续睡下去。   是夜,云姑与桃酥辗转反侧,谁都没能安眠,倒是沈琼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沈琼年纪虽不小,但许多时候脾性却还是像个孩子,遇上什么难事,常常是想方设法地躲着避着,不想面对。可这梦却没轻易放过她,陈年旧事纷纷涌上脑海,逼着她回忆起点点滴滴来。   欢愉、难过以及绝望掺杂在一起,心绪大起大落,险些要了她半条命。   次日沈琼悠悠转醒,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狼狈得很。她身上没什么力气,强撑着坐起身来,隐约听见院中传来交谈。   云姑昨日遣全安去查时,本以为要费些周折,却不料他竟这么快就回来了。及至听了几句后,方才知道,是这件事太好查了,寻个僧侣一问便能得知。   “众所周知,秦王殿下与渡难大师是关系极好的忘年交,时常会到慈恩寺去与大师对弈。”全安将查证的过程略过,简洁明了地说道,“我后又经多方查证,昨日秦王殿下的确到慈恩寺去过,不出意外,姑娘见着的那人正是他。”   云姑这些年来操持着沈家的生意,从没来过京城,更不关心朝局之事,故而对这位秦王殿下也只听过寥寥几句,并不算十分了解。   她凝神想了想,忽而问道:“若我没记错,四年前今上南巡,秦王殿下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全安办事向来仔细,见云姑催得急,一晚上没睡,赶着将一应的事情都打探了个明白。闻言,随即道:“正是。当年今上沿运河南巡,皇子、公主、后妃皆有随行,可后来却传出消息来,说是随行的秦王殿下受了伤,再没在人前露过面。后回京修养,大半年后方才出现。”   云姑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神情愈发冷了下来。   她虽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如今看来,所传出来的消息是半真半假的。这位秦王殿下受伤后,不知因何缘故流落到那般境地,误打误撞地被阿娇给买了回来,才有了后来那许多事。   堂堂秦王殿下成了被买卖的仆从,想必也是吃尽了苦头,可云姑并不想知道他有什么苦衷,只恨当时自己起初没能拦住阿娇,后来也没识别他的真面目。   “你去歇息吧,有劳了。”云姑向全安道了声谢,这才转身进了沈琼的屋子。   云姑原以为沈琼尚在睡梦中,可一推门,却见她披了件外衫,倚在梳妆台前发愣,也不知方才的话听了多少。   “阿娇……”云姑欲言又止。   沈琼扯了扯唇角,勉强露出点笑意来:“我没什么妨碍,你不必担心。”   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云姑略微松了口气,随即又道:“方才全安的话,你可听到了?”   思来想去,云姑还是决定将这件事挑开来说。   哪怕是勾得她大哭一场,也总比藏在心中,郁结成疾要好。   沈琼是个最娇气的人,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平时磕了碰了都忍不住要落泪的,可如今竟没再哭了。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垂下眼睫轻声道:“听到了……可秦王殿下,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的夫君,是个出身贫寒、父母早亡的可怜人,”沈琼的声音很轻,可却异常坚定,“他待我很好,温柔体贴,由着我耍小性子,从不会生气,更不会骗我。只可惜缘分太浅,三年前遇难了。”   “我曾经很难过,但逝者已矣,人终究是要朝前看的。”   她这话,也不知是说给云姑,还是说给自己听。   沈琼说这话时,神情淡淡的,可云姑却几乎落下泪来。她上前两步,将沈琼揽在怀中,轻轻地抚着她散落的长发:“阿娇说得对,咱们往前看。”   沈琼这个人,看起来柔弱得很,可只要拿定了主意,便不会再反复。   她这次从江南到京城来,带了许多旧时的物件,一直小心留存着,如今却是不想再看到了。她支使着桃酥将那些东西都寻出来,付之一炬。   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眸中明暗不定,平添了几分艳色。   此事之后,沈琼大病了一场,与三年前如出一辙。   可那时她万念俱灰,几乎没什么求生的意念,这次的精神却还好,甚至还有心情同云姑、桃酥玩笑。   方清渠知晓她病倒后,又舍了情面请了那位太医来,诊脉开药。   先前沈琼待他总是不冷不淡的,哪怕是道谢,也都是客客气气。此番却是有所不同,沈琼叫住了他,轻声笑道:“有劳你费心了。”   方清渠先是一怔,随后意识到她态度微妙的转变,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尚不知该说什么,可脸上已经不由自主地露了笑。   沈琼又道:“等改日我病好了,再正经谢你。”   作者:前任都是死人.jpg 第3章   “方公子这是怎么了?”桃酥端着刚熬好的药,刚一进门,便忍不住向沈琼道,“我看他出门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还险些被门槛给绊了下。”   沈琼抿唇笑了声,摇了摇头。她其实也不过是说了句改日正经谢方清渠,没想到他竟能这么高兴。   桃酥将床帐勾了起来,打量着沈琼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气色比先前要好了不少。”   天知道她有多怕沈琼再如当年一样,久病不起。   “大夫说了,这药得趁热喝才好,”桃酥将那黑漆漆的药捧到沈琼面前,随即又道,“等喝了药,就可以吃蜜饯了。”   沈琼怕苦,哪怕是喝了这么多年的药,也依旧没能习惯。往常喝药的时候,总是等到晾凉了些,再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可偏偏这药得趁热,所以每每喝的时候,都如同上刑一般,痛苦得很。   她拧起眉头,神情变了几变,最后还是认命地接过药碗来,小口喝着。   等到一碗药喝完后,桃酥连忙将早就备好的蜜饯塞给了她,随后念叨道:“姑娘还是要保重自身,少生些病,也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沈琼含着蜜饯,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是同云姑学的吗?见缝插针就要唠叨……”   她还没说完,就见着汤圆从没关好的门缝里挤了进来,话音一顿。   汤圆这白猫,是当年秦淮出门时,给她带回来的礼物。它乖顺又黏人,还是个撒娇精,沈琼喜欢得不得了,无论去哪儿,都会将它给带上。   前些日子沈琼令桃酥寻出与秦淮相关的旧物,尽数烧了,可汤圆这个活物却没办法随便料理,她还没想好究竟怎么办,就病倒了。   云姑与桃酥知道她的心思,便一直不留痕迹地拦着汤圆,不让它在沈琼面前晃悠。可今日不巧,云姑出门办事去了,桃酥又在熬药,谁都没留意,以致它溜了进来。   桃酥愣了下,赶忙上前将汤圆给抱了起来,要往外走。   汤圆在她怀里挣扎着,目光紧紧地盯着沈琼不放,喵喵地叫着,看起来可怜极了。   “算了,”沈琼的心霎时就软了,叹了口气,“让它过来吧。”   桃酥犹豫片刻,将汤圆放了下来,它随即扑到了沈琼床上,往她怀里蹭。沈琼抬手,轻轻地抚摸着汤圆,又拿手指蹭了蹭它脖颈。   汤圆被冷落了好些天,又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如今见沈琼总算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很是卖力地撒娇卖乖,生怕再被冷落一样。   看起来委实是,又可怜,又可爱的。   沈琼算是拿它没办法了,无奈地笑了声。   桃酥将此看在眼中,知道沈琼是舍不得汤圆的,便没多言。   沈琼将汤圆抱在怀中“蹂|躏”了一通,这才又向桃酥问道:“云姑是去料理生意上的事,还是恒家的事?”   “是将军府,”桃酥闷声道,“云姑走时嘱咐了,说让您不要操心,她会想法子的。”   话虽这么说,可沈琼怎么可能不操心?毕竟她千里迢迢地从江南到京城,便是为了此事。   此事说来话长,得追溯到四五年前了。   沈琼有一知交好友,叫做江云晴,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是最要好的手帕交,可以说是情同姊妹。   前些年江云晴一家出门时遇着了山匪,险些被掳走,幸好恒少将军领亲兵恰巧路过,将人给救了下来。便如话本子上那些英雄救美的戏码一般,两人因着此事生了情谊。   只可惜江家小门小户,断然是配不得将军府的,江云晴便给恒仲平当了妾室,要随他回京城。   若细论起来,这事是有些仓促的,沈琼一直觉着委屈了自家晴姐,也曾劝过。   但恒家是武将世家,得皇上重视,恒仲平也并非那等仰仗着祖荫过活的纨绔子弟,有实打实的战功,是天下闻名的少将军。   江云晴得他救了性命,又见他气宇轩昂,心生爱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沈琼见她执意如此,便没再多说什么,含泪将人给送走了,又悄悄地送了她一份大礼——整整三千两银票。   哪怕是官宦人家嫁女儿,都未必舍得给这么多陪嫁。   可沈琼眼都不眨就给了,怕江云晴不肯收,还没明说,而是夹在了其他贺礼之中。   沈琼不缺钱,但却怕江云晴到了将军府会受欺负,届时远隔千里,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也只能预先给她些银钱护身。   送别那日,沈琼将江云晴拉到一旁,小声道:“晴姐,我是盼着你能好的。可若是到了京中,万一有人欺负你、惹你不开心了,你也千万别委屈自己。若实在不好……大不了就回江南来,不必在乎旁人如何说,我养你。”   她那时候年纪小,说得话也天真得很,可那份心却是真的。   再后来,两人虽分开来,可始终没断过联系。   沈琼隔段时间便会遣人送信到京中去,每逢年节,也会让人正经送份年礼,都是些江南的特产和小玩意,以及必不可少的银票。   江家没什么权势地位,小门小户,在将军府面前不值一提,江云晴没有可以依仗的娘家,沈琼生怕她受了苛待,总是念着。   头两年是没什么问题,可打从去年起,江云晴寄信回来的间隔便越来越长了,年底更是没了消息。沈琼遣去送年礼的人,甚至压根没能见着江云晴的面。   仆从回来复命时,说是恒少将军早就奉旨到边关练兵去了,如今府中是由夫人掌权,压根进不去门。   沈琼一听,心便沉了下来。   她虽没亲眼见识过,可却是听过的,那些个世家大族,后院的勾心斗角可不算少。以往恒仲平在府中,尚能护着晴姐,如今想来是有什么意外。   沈琼得不着确切的消息,愈发辗转反侧起来,连这个年过得都不爽快。等到过了元宵之后,她便拿定了主意,要亲自到京城来一趟。   一来是为了亲自确认晴姐的处境,二来,也当是出个远门散散心,好过在江南左思右想。   打从到了京城,沈琼便让人给将军府递了帖子,想要见一见江云晴,但却被驳了回来。妾与正妻不同,哪怕真出了什么事,也不是娘家人能随意上门的,更何况沈琼这个娘家人还名不正言不顺的。   因着水土不服的缘故,沈琼刚到京城便病倒了,只能先让人想方设法地暗中探查,等病好之后再说。可才好了没两日,就又因着大慈恩寺之事反复,着实也是多灾多难。   云姑怕沈琼病中劳心费神,以致病情反复,便暂且瞒着没提,准备等彻底查清之后再同她说明。   可才刚一回到家中,就被沈琼给叫住了。   “云姑,”沈琼懒散地坐在秋千上,怀中还抱着汤圆,“恒家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了?”   云姑没顾得上答,催着她回房:“如今还有些凉,你病尚未好,怎么就出来了?”   “我躺了好些天,都快要闷坏了,就出来坐一小会儿。”沈琼同她撒了个娇,“而且我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就同我讲讲吧……不然我记挂着,寝食难安啊。”   云姑算是拿她没法子,只能让桃酥去房中取披风来,给她系上,而后方才说道:“将军府不比寻常官宦人家,治家严谨,下人们口风也严,尤其是这种后宅之中的阴私之事,知晓的人并不算多……到现在,也只知道去年年初恒少将军前往边关赴任后,江姑娘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正室夫人,被罚了禁足。”   “这都一年了,”沈琼沉了脸色,“且不说晴姐的性情那样好,不会招惹事,就算是真犯了什么错,至于到如此地步?”   云姑看得透彻,叹道:“不过就是正室夫人想要拿捏,所以寻了个由头罢了。”   像这样的官宦世家,夫人想要拿捏个妾室,是轻而易举的。   尤其像江云晴这样没娘家做依仗的,哪怕是发卖了,都不算什么大事。   沈琼原就不算是个性情沉稳的,倏地站起身来,只恨不得立刻就杀到恒将军府,去问个清楚。可她心中也明白,若真是闹了起来,晴姐决计是讨不了半点好处的。   若是落了将军府的颜面,最后吃苦的还是江云晴。   更何况如今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贸然上门,怕是要被反将一军。   “这可怎么办?”沈琼原地转了两圈,可怜巴巴地看向云姑,“我得见见晴姐。”   云姑牵着沈琼的手,领她回了房中,沉吟道:“你且耐心等上些时日。我寻着条路子,但还得再筹划筹划,若是稳妥了,必让你见着江姑娘。”   得了云姑这句许诺,沈琼才稍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恒家那边的事情尚未安排妥当,方清渠倒是又上门来了。   沈琼先前说过要正经谢人家,可转头就忘了,直到“债主”找上门来,方才想起这回事。她捧着茶盏,在能想到的酬谢中挑拣一番,迟疑道:“若不然,我请你到得月楼吃饭吧?”   得月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沈琼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时机。   据说那里掌勺的主厨是宫中退下来的御厨,手艺极好,能将寻常的饭菜做得别具一格,窖藏的酒更是一绝,是达官贵人们宴请聚会的最佳去处。   方清渠见她皱眉想了许久,最后来了这么一句,忍俊不禁:“怎样都好……说起来,今夜西市有庙会,听人说热闹得很,你想去逛逛吗?”   他原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一路上将这邀约在心底排演了无数遍,可真到了沈琼面前,说话时却还是紧张得很。   沈琼将他的局促与期待尽数看在眼中,略微犹豫片刻,颔首笑道:“好啊。” 第4章   听到沈琼口中说出“好啊”二字之后,方清渠眼霎时就亮了。   沈琼看在眼中,没来由的想起得了奖励的汤圆,也是这般模样,让人见着便觉着心软。   “我打小在南边长大,还没逛过京城的庙会。”沈琼站起身来,随口道,“不知有什么新奇的玩意?”   方清渠也随之站了起来,要往外边去。   其实他到京城也没多久,早些时候忙着备考,后来金榜题名入翰林,又有许多事情要学,压根没什么时间去玩乐。他又是个素来勤勉的人,若不是想寻个机会邀沈琼出去,怕是也想不起来要逛什么庙会。   “方公子且等等,”沈琼见他似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出声叫住了他,抿唇笑道,“容我去换个衣裳。”   沈琼大病初愈,平素里也不出门,穿得是半新不旧的衣裙,发髻也是拿个簪子随意挽的。如今要出门去逛,自然还是要打扮一番的。   方清渠脸一热,又坐了回去:“好。”   他这些年来专心念书,从没分心在男女之事上,如今便显得像个愣头青似的。旁的事情上倒是游刃有余,可一见着沈琼,话也不会说了,手脚仿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一样。   沈琼瞥见他耳尖都红了,低低地笑了声,自去换衣裳去了。   云姑对这事是喜闻乐见的,原本还生怕沈琼陷在秦淮的事情中走不出来,如今见她竟愿意应下方清渠的邀约一同出门去,心中也觉着高兴。   她帮沈琼张罗着,翻箱倒柜地寻出一条石榴裙来。   这些年来因着那所谓的“孝期”,沈琼早就将各种艳色的衣裳收了起来,这条石榴裙还是收拾进京的行李时,云姑夹带进来的。   “这也太……”沈琼欲言又止。   她多年未曾穿过这样艳的衣裙,如今见着,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没等她说完,云姑便截了下来:“这怎么了?你从前可是最爱这条裙子的。”   这石榴裙与寻常衣裳不同,料子是当初某位西域的胡商带来的,其中混有金线与雀翎,价钱比蜀锦还要贵上些。整个锦城就那么一匹,被沈琼给买了下来,请最好的绣娘做成了这条石榴裙。   沈琼自小,就是个臭美又嘚瑟的姑娘。   她又生得好,大红大紫的衣裳更能衬出好相貌来,说是艳压群芳也不为过,得了这条石榴裙后高兴许久,恨不得给所有人看,像是只四处开屏炫耀的小孔雀。   听云姑这么说,沈琼想起当年办过的幼稚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云姑帮着沈琼换了衣裳,又重新给她绾了发,戴了钗环耳饰,满意地说道:“去吧,好好玩。”   方清渠一直在正厅等候着,心情七上八下的,倒像是当初在皇城下等着放榜之时,又紧张,又带着些近乎雀跃的期待。   其实自从被皇上御笔亲封为状元郎后,旁敲侧击来打探方清渠意思的人不少,大都是见他年少有为,想要议一议亲事的。就连方清渠的座师,当朝太傅徐三思,都曾经隐晦地提过此事。   可他却一一推了,谁都没应。   同科的好友说他糊涂,毕竟若是能同那些个官宦世家结亲,今后的仕途必然能走得顺畅不少。方清渠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一想到沈琼,就怎么都放不下。   当初在那客栈,他钱财被窃走投无路时,只觉着前途一片黑暗,是沈琼救了他。   那时他尚不知沈琼的名姓,可却将她的模样牢牢地记在了心上,此后日思夜想,几乎成了痴念。   旁人说他糊涂也好,仕途不易也罢,只要能讨得沈琼高兴,他自己心甘情愿。   方清渠想得出了神,直到沈琼走到他面前,在他眼前摆了摆手,方才回过神来。   及至看清沈琼的模样后,他的脸霎时就红了。   方清渠见过沈琼素衣白裙,也见过她病中憔悴,可从来没见过她这般艳丽的模样。   大红的石榴裙将她的肌肤衬得愈发白皙,欺霜赛雪一般,如墨的长发挽起,珍珠缠丝步摇与珊瑚耳饰微微晃动着。樱唇嫣红,一双桃花眼更是顾盼生姿。   两人离得很近,方清渠似乎能嗅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依着常理,从来都是姑娘家害羞,沈琼还是头一遭见着男子如此的,倒是倍感新奇。她眼中的笑意愈浓,后退了两步,同他道:“我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说着,她便转身出了门,方清渠怔了怔后,随即跟了上去。   方清渠起初仍旧不适应得很,目光都不敢往沈琼身上落,及至走了段路后,方才渐渐地缓了过来。   沈琼四下看着,感慨道:“这京城与南边还真是大有不同。”   循着这个话头,方清渠与沈琼闲谈几句,转而又问道:“说起来,你既是在南边长大的,千里迢迢到京城来,可是有什么事?”   “是啊,”沈琼并未同他提过江云晴之事,只叹道,“的确是有麻烦事。”   方清渠随即道:“若是我帮得上,你只管开口。”   沈琼一笑置之,转而聊起了旁的闲话。   庙会所在的西市离沈琼的住处并不算远,没多久便到了。   此处的确热闹得很,才一靠近,诸多叫卖声便迎了上来,各种笑闹声更是不绝于耳。   方清渠抬手虚虚地揽了下,将沈琼护在身后,避开了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沈琼恰巧看中了一旁摊子上的根雕小玩意,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挨个打量着。   沈琼少时就是个爱玩爱闹的人,如今虽有所收敛,可本性却还是没改。她一路看下来,买了不少有的没的的物件,未必有什么用处,看着喜欢便要买。   桃酥紧跟在沈琼身后,替她付银钱,方清渠则负责拎着那些买来的东西。   堂堂状元郎,倒成了个拎东西的小厮。   桃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方清渠,怕他会心生不悦,结果却只见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显然当这个小厮当得还挺高兴的。   街角有个套圈的摊子,沈琼换了足有一大把竹圈,专心致志地扔着。她玩得入神,高兴不高兴都是写在脸上的。套中了,一双桃花眼笑得都眯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套不中,便会忍不住叹气,脸颊气鼓鼓的。   “姑娘已经许久未曾这么高兴过了,”桃酥又是替她开心,又是唏嘘,凑近了些同方清渠道,“方公子,多谢你了。”   桃酥与云姑的想法是一样的,不管是谁,只要能哄得沈琼高高兴兴,就足够了。   方清渠面对沈琼时,总是显得局促,可在旁人面前还是有成算的。   他目光依旧落在沈琼身上,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家姑娘到京城来,是有什么麻烦事?家中人不担心吗?”   他早前称呼沈琼时,用的是“夫人”,可等她出了孝期,便不着痕迹地改成了“姑娘”。   桃酥并没留意到这细微的差别,只叹道:“我家姑娘早就没什么亲人了……少时,母亲便因病过世,留下了偌大的家产,这些年来一直是云姑照养着。倒是有个亲如姊妹的知手帕交,早些年嫁到了京城来,可偏偏又出了事,这次千里迢迢地过来,也是为了她。”   方清渠正欲再问,却被人给打断了。   “方公子,你怎么在此处?”一身穿百碟穿花红裙的姑娘快步走了过来,在方清渠面前站定了,及至见着他手中拎着的那许多东西,又看了看一旁的桃酥,脸上的笑意随即替换成了警醒,“你是陪人来的?”   方清渠客客气气地开口道:“没想到竟在此处遇着徐姑娘,太傅身体近来可好?”   这位徐姑娘,便是方清渠座师徐太傅的女儿,徐月华。   徐太傅乃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方清渠这个状元郎,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拜在了他门下。打从头一回方清渠往徐府时,徐姑娘便看上了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撒娇求着爹娘说亲。   徐太傅亦是出身贫寒的人,故而并不嫌弃方清渠的出身,对他的才学人品又很是满意,便隐晦地提了句。可方清渠没应,徐太傅便也只能作罢。   只是女儿家的心思,并非是说改就能改的,徐月华仍旧记挂着方清渠,如今碰巧在这庙会上遇着,尚未来得及高兴,心便沉了下来。   桃酥觉出些不对来,看了看徐月华,又看了看方清渠,不尴不尬地僵在了那里。   倒是沈琼毫无所觉,扔完了手里的圈后,摊主将她套中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挑了出来,足有八|九件,怎么看都不是一两个人都带回去的。   沈琼为难地扫了几眼,只从中挑了个模样新奇的杯子,其他都送给了凑在一旁围观眼馋了许久的孩子。   这些个孩子倒是嘴甜得很,纷纷道:“谢谢美人姐姐。”   沈琼被叫得心花怒放,将最后一朵绢花簪在了小姑娘鬓发上,眯着眼睛笑道:“去玩吧。”   她站直了身子,回过头去,方才留意到方清渠这边的异常,一脸茫然地问了句:“怎么了?”   徐月华则是定定地看着她,脸色微变,咬了咬牙。   但凡姑娘家,总是会有些攀比的心思,从衣裙首饰,到身型相貌。徐月华在京城闺秀中也算是美人了,这些年来听过的夸赞不计其数,可如今见着沈琼,却也不得不承认自个儿比不过。   “这是我恩师的女儿,徐姑娘。”方清渠生怕沈琼误会,赶忙解释道,“方才碰巧遇上,说了两句话。”   沈琼点点头,笑着问候了声,而后向桃酥道:“玩了一圈,我饿了,咱们去得月楼尝尝鲜。若是真如传闻中的那般好吃,赶明儿再带云姑去。”   “那徐姑娘,我也先告辞了。”方清渠同徐月华告了别,随即跟上了沈琼。 第5章   方清渠走得匆匆忙忙,甚至没等徐月华再开口,便紧随着沈琼离开了。   要知道方清渠以往待人处事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没这样近乎失礼的举动,徐月华直接愣在了原地,神情有些难堪。她慢慢地拧紧了手中的帕子,咬牙道:“那人是谁?”   侍女见她动了怒,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   “看她的衣着打扮,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徐月华疑惑道,“可若是官宦人家的闺秀,我怎会没见过?”   若哪家真有这么个美人,必然早就传出名声来了。   徐月华犹自盘算着,打定了主意,要将她的身份家世给搞清楚。   沈琼倒是压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她摆弄着方才赢回来的杯子,慢悠悠地往得月楼的方向走去。   方清渠追上她后,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又忍不住解释了句:“徐姑娘是我座师的女儿,我同她也就见过几面罢了……你不要误会。”   沈琼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误会什么?”   方清渠:“……”   他能听出来,沈琼并非是质问的意思,更像是随口调侃一句。可这问题,他也着实是答不上来,说不出口。   “方公子啊,”沈琼的目光中带了些戏谑,“你可真是个老实人。”   这世上许多男子,皆是贪得无厌之辈,恨不得左拥右抱才好。相较之下,方清渠这样实诚,能干净利落地撇清干系的,算是清流了。   沈琼从不曾将方清渠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原本还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见着他如今这模样,心中倒是隐约有了些偏向。   老实人也挺好的,至少不会骗人。   有秦淮这个大骗子作对比,方清渠显得无比顺眼了起来。   “我不是那种爱疑神疑鬼的人,”沈琼见他窘迫得说不出话来,便自顾自地笑道,“但也不是爱招惹麻烦的,你明白吗?”   有状元郎这个名头在,想招方清渠为婿的人家必然不少。他的才学相貌摆在那里,会有姑娘喜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沈琼最初虽明白方清渠的心意,可却怎么都不肯接受,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如今她既然应了邀约,便得将态度给摆清楚了。   “我明白,”方清渠毫不犹豫道,“绝不会给你招惹任何麻烦。”   此时已是傍晚,暮色四合,得月楼里里外外都已经点上了灯火,远远地便能见着门楣上悬着的宫灯。   尚未进门,沈琼便已经闻着了阵阵饭菜香气,忍不住道:“好香。”   门外候着的小厮迎上前来,问过沈琼的意思后,热切地招呼她们往楼上的包厢走。   作为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得月楼里边的装潢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精致得很。沈家在锦城也是开有酒楼的,如今遇着同行,沈琼便不由自主地四下观察,心中暗暗做着比较。   及至在包厢中坐定后,沈琼先是点了几道得月楼的特色菜,又点了几道南边的菜,正要点酒的时候,却被桃酥给拦了下来。   “姑娘,”桃酥使了个眼色,“你大病初愈,怎么能喝酒?”   她拦着沈琼,倒也不单是因着这个缘由,更重要的是——沈琼她酒品不太好。若真是喝醉了,连人都不一定能认得清,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敢干。   若是在家中倒也罢了,可如今有方清渠在,还是要小心稳妥些的。   沈琼也清楚自己的德行,悻悻道:“那就给我上壶茶。”顿了顿后,她又偏过头去问方清渠道,“你要喝酒吗?”   “不用了,”方清渠温和地笑道,“我陪你一道喝茶就好。”   小厮记下沈琼点的菜,又确认一遍后,便下楼去了。   沈琼玩了半日也有些累了,并不大想说话,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目光不自觉地便落到了窗外,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客人发呆。   方清渠也不打扰她,只安安静静地陪坐着。   得月楼备菜的速度很快,不多时,茶水与糕点、凉菜便先送了过来。   沈琼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地吃起菜来。   她并没用桃酥伺候,而是让人在自己旁边坐了,一起吃饭。   沈琼并不讲究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只要自己高兴就好。她少时就没了母亲,一个人吃饭总嫌弃太过冷清,所以吵着要云姑与桃酥陪她一道坐着吃,这么些年下来,一直留着这个习惯。   若是正经会客,她并不会这么做,可在方清渠面前,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而方清渠也不会计较这些,他的心思,都放在了沈琼身上。   沈琼的吃相很好,又吃得格外认真,仿佛每一道菜都是绝佳的珍馐美味,让人看着也很是下饭。   俗话说,情人眼中出西施。方清渠如今正喜欢,便觉着怎样都可爱,无一处不好。   “你为何一直看着我?”沈琼注意到他专注的目光后,明知故问地调侃道,“难道是饭菜不合胃口?”   方清渠的耳尖又被她给问红了,有些无措地垂下眼。   他也知道这样盯着姑娘家看是失礼,可偏偏不自觉地就忘了。   桃酥将此情形看在眼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恍惚间觉着,自家姑娘倒像是个女流氓一样。   沈琼则若无其事地放下了筷子,捧着茶盏慢悠悠地喝茶。   她临窗坐着,带着些凉意的夜风拂过脸颊,倒是惬意得很。只不过这好心情,在她无意中瞥见楼下的人时,便霎时烟消云散了。   得月楼是京中达官贵人们宴请会友的首选去处,这么说来,秦王殿下出现在此处,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沈琼又觉着,自个儿头回过来就能碰巧遇着此人,实在是倒霉透顶。若是今晨翻翻黄历,说不准上面会写着“不宜出行”。   沈琼先是一僵,脸上的笑意随即也消褪了。   方清渠哪怕是低头吃饭,也一直分神留意着沈琼,随即就注意到她的反常,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了?”   他随着沈琼的目光,向楼下看了眼,恰见着灯火掩映下的裴明彻。   “那是……秦王殿下?”方清渠低声道。   在今上的众多儿子中,秦王最出名的并非是他的文才、武功,而是他的相貌。满京城的世家公子,就没一个及得上他的。若非如今不似前朝那般民风开放,只怕秦王殿下出门,便能重现当年掷果盈车的盛况了。   哪怕是同为男子,方清渠对他的印象也极为深刻,影影绰绰地看上一眼,便随即将人给认了出来。   沈琼倒是没多大反应,桃酥手一颤,夹着的虾仁直接被甩了出去。   “你认得他?”沈琼若无其事地问了句。   方清渠并没觉察出什么异样,见沈琼问,便如实道:“秦王殿下与徐太傅素有交情,时常会到府中去探讨学问,或是对弈。我前些日子去请教座师时,曾偶然见过殿下一次,他的棋艺很好。”   沈琼不由得怔了下,低头抿了口茶。   在她的印象中,秦淮的棋下得并不算多好,与她对弈的时候,十回里有八|九回都是输的。可方清渠总不会连好坏都分不清,更大的可能是,秦淮当年一直有意隐藏实力,让她罢了。   毕竟自小有名师教导的秦王殿下可以是个好棋手,但出身贫寒的秦淮,怎么可能下得好棋呢?实在是装得兢兢业业。   经这么一段,沈琼的兴致大不如前,茶水也不喝了,等到方清渠也放了筷子后,便要起身回家去。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方清渠自然不会让她一个姑娘家就这么回去,随即跟了上去:“我送你。”   好在今日恰是十五,月光如水般铺洒在长街上,倒也省了灯笼。   方清渠陪在沈琼身边,余光打量着她的神情,终归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是不是……不大高兴?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   方清渠的心思一直放在沈琼身上,哪怕她什么都没说,他渐渐地也觉出不对来了。   “我的确不大高兴,”沈琼站定了,抬眼看着他,“那你要怎么办?”   这话听起来半真半假,可她这神情看起来却实在有些委屈,倒像是个丢了玩具的小孩子似的。月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愈发动人。   方清渠呼吸一窒,结结巴巴道:“我,我……”   没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沈琼反倒是先笑了起来:“傻子,我骗你呢。”   她平素里爱撒娇难为人,可每每对上方清渠,却总有种欺负老实人的感觉,只好正经起来。   “逛庙会也好,到得月楼也好,我都很高兴。”沈琼继续往前走,不疾不徐地说道,“至于后来,与你没什么干系,你不必多想。”   方清渠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到了梨花巷,云姑早就挑了灯笼在等着了,见着她后,忍不住嗔了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再不回来,我都要准备让全安出去找你了。”   沈琼自知理亏,咬了咬唇,扯着云姑的袖子认错道:“我在庙会玩得高兴,后来又去得月楼吃饭,便忘了时辰。你不要生我的气,下次再不这样了。”   说着,她又补充道:“那里的饭菜很好,下次我带你去。还有,我这次一滴酒都没沾。”   云姑纵然是生气,见着沈琼这模样,气也散了。她摇头笑了声,吩咐桃酥道:“陪姑娘回去安置,早些歇息吧。”转而又向着方清渠道:“有劳方公子送我家姑娘回来了。”   “这是我分内之事,您不用客气。”方清渠笑道。   云姑名义上虽是沈家的仆从,可沈琼自小就没了爹娘,这些年来,可以说是将云姑当做自己母亲一般。因着这个缘故,方清渠对云姑的态度称得上是敬重了。   “时辰不早了,方公子也快些回去吧。”云姑对方清渠很是满意,将手中的灯笼给了他,含笑嘱咐道,“路上小心。”   及至目送方清渠走远后,云姑方才回了家中,此时沈琼已经收拾妥当,躺下了。   桃酥吹熄了房中的烛火,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沈琼这一夜睡得并不算安稳,许是得月楼那桩事的缘故,她竟梦见了当年自己同秦淮下棋时的情形。沈琼对此事印象很深,因为那是秦淮头一次赢她。   那时刚开春,两人成亲没多久,沈琼总想着出去踏青游玩,顺道放个纸鸢,可秦淮却不大爱出门。   沈琼便将他拉到了书房,要同他下棋当赌注:“若是我赢了,你就要陪我出去玩。若是你赢了,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留在家中。”   这就全然是耍赖了,毕竟秦淮从前就没赢过。   沈琼原本还担心他未必会应,可秦淮笑了会儿,竟真应了下来。   沈琼执白他执黑,起初与往常没什么差别,仍旧是沈琼占据大优势,可渐渐地,沈琼便笑不出来了。等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后,白子已经回天乏术,被秦淮杀了个七零八落。   “你……”沈琼先是难以置信,随后又气鼓鼓地质问道,“你从前是不是诓我呢?”   秦淮慢悠悠地收着棋盘上的残子,面不改色道:“阿娇,是你自己轻敌大意了。”   这占便宜的赌注是自己定下的,总不好再赖账,沈琼磨了会儿牙,最后不情不愿地说道:“那好,我不出去就是了。”   “你方才说,若你赢了,我就得陪你出去玩。”秦淮将棋子归拢妥当,掸了掸衣袖,“如今既是我赢了,你是不是得在家陪我玩?”   沈琼仍在为自己输的棋生气,并没觉察出他这话中的深意,随口道:“玩什么?”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秦淮便栖身上前,抬手勾过她的下巴来,吻了上去,含糊不清地道:“你说呢?”   沈琼只觉着浑身发软,渐渐地有些喘不上气来……   “喵……”   沈琼是被汤圆地吵醒的,一睁眼,便与汤圆四目相对。这肥猫趴在她胸前的被子上,也难怪会喘不过气来。   一想起方才的梦来,沈琼便觉着烦躁,抬手将汤圆给捞了起来放到地上。可下一刻,汤圆又不依不饶地跳上床,黏着她,沈琼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很是无奈地低声道:“饶了我吧。”   作者:红包都发完啦~   以及,其实方公子也有问题,只是还没展现出来……   所以温馨提示,不要买他的股,会跌停的 第6章   就因着昨夜那梦以及汤圆捣乱,沈琼一大早就醒了过来,翻来覆去也难再睡着,最后随便披了件外衫,便拎着汤圆出了门。   沈琼嗜睡,若非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从没这么早醒过。   云姑与桃酥早就习以为常,如今见她这么早起来,倒着实是吃了一惊。   沈琼心气不顺的时候,从来都是自己默默气着,并不会发作到旁人身上。她在秋千上坐了,轻轻地揪着汤圆的耳朵摆弄,威胁道:“你再这样一大清早扰我睡觉,赶明儿我就养只兔子来,不要你了。”   汤圆虽听不懂沈琼的话,但却敏感地觉察出她心情不大好,乖乖地在她怀中窝着,喵喵叫得千回百转,仿佛是撒娇认错一样。   沈琼戳了戳它的额头:“你眼下有多重,自己不清楚吗?”   从前汤圆是只小奶猫的时候,倒也还算了,如今足有快十斤,还跟从前一样往床上跳,只能是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桃酥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上前道:“是我疏忽,下次便不留它在房中了。”   “算了,”沈琼捏着它的爪子,“它黏人黏得厉害,若是让它换个地方,怕是要闹呢。”   她就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哪怕生气也气不长久,桃酥对此毫不意外,点头应了声。   难得沈琼早起一次,火上熬着的粥才刚好,菜也来不及做了。云姑先打发桃酥出门去巷口包子铺去买了包子回来,自个儿则是开了那坛从南边带来的五香拌菜,拿出来切丁凉调,呈到了碟子中。   三人聚在一起吃了早饭,沈琼正琢磨着今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云姑便先拿出了几册账本来。   沈家的生意是由云姑代管着,可实际上,却还是握在沈琼手里。她并不会事无巨细地过问所有,可每个铺子的账本,都会仔仔细细过目,而干系重大的交易,也都是由她拍板定下的。   沈琼这个人虽懒散,但在经商算账上,却是很有天赋的,许是她那位早逝的母亲传下来的。她的心算能力极强,旁人需要拿珠算来拨算的帐,她打眼一扫就能看个大概,没什么账目纰漏能逃得过她的眼。   云姑只在沈琼少时,帮着她慢慢熟悉诸多生意,等到她长大后,便都由她全权决定。   这么些年来,沈家名下的生意多了去,攒下的家业也越来越大,云姑每每想起心中便倍感安慰,总是说,沈琼的能耐是随了她的母亲。   到如今,沈琼对自己的母亲其实已经没有太深的印象,只依稀记得记得她的形容相貌,至于旁的,皆是从云姑口中听来的。   据云姑所说,沈琼的母亲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当年沈夫人尚怀着沈琼,在江南白手起家,几年间便攒下了偌大的家业,最后定居在了锦城。她做事雷厉风行,聪慧又心善,时常会救济那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云姑当年因着多年无子嗣被夫君休弃,娘家又嫌弃她丢脸不肯留她,她走投无路,想要剪了头发去当姑子,恰巧遇着了沈夫人。沈夫人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也让她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云姑是看着沈琼出生的,也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一般,后来沈夫人因病过世,她更是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了沈琼身上。既有报答沈夫人当年恩情的意思,再者,也是相伴多年,感情深厚的缘故。   “成,今日算是有正事了。”沈琼将那几本账册接过来,粗略翻了下,没急着看,而是先问起了京中生意的筹备进展。   她这次到京中,带来了一大笔银子。   一来是为防不时之需,二来,也是想着在京中开个铺子。她并不缺银钱,只是想着等做大了些,将铺子留给江云晴,算是个稳定的进项。   这些年来,沈琼愈发觉着,什么都不如银钱靠得住。   云姑同她汇报道:“你放心,这事我一直在督促着全安料理。铺子早就买下了,里外的装潢也已经快收拾好了,等再过几日交了工,我领你去亲自看看。”   沈琼点点头,又叮嘱道:“招工时,这边的人负责做些粗活就好,涉及到制作方子的,还是要用咱们自己带过来的信得过的人。”   “我明白。”云姑应了声。   沈琼预备在京中开的,是个胭脂香料铺子。   当初到京城来时,她认真衡量过,别的生意都有些麻烦,譬如古玩商铺,还得千里迢迢地调货物来,费时费力不讨好,倒不如开个胭脂铺子。只要手里握着制作方子,带上几个信得过的人就好。   这生意也不愁没客,只要做得好,等到名声传扬开来,不愁没人上门。   她手中攥着的方子是沈家多年攒下不断改进的,所制成的胭脂、香料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京城这边是从没见过,等到正经开张后,想来生意应当不错。   沈琼又问了些旁的事情,要了壶浓茶,便专心致志看起账本来。   她平素里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看起来懒懒散散的,不怎么着调,如今倒显得格外正经起来。   云姑替她沏了壶茶放到一旁,见她这专心的模样,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看账是个极费心力的活,饶是沈琼心算过人的,也折腾了整整一日。等到彻底忙完后,她已经开始犯困了,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把捞起旁边的汤圆:“走,咱们睡觉去。”   全然忘了今晨是怎么被汤圆给折腾醒的。   云姑刚得了将军府那边的消息,正准备同沈琼讲,刚一内室,却发现人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绣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外衫倒是脱了,可被子却没盖好,床帐也没放下。一旁的烛火映在她脸上,浓密纤长的眼睫如同小扇子似的。   见此,云姑脸上的笑意都不由得温柔了许多,她上前去,轻手轻脚地替沈琼收拾了一番,将被子掖好,放下了层层床帐,顺道吹熄了一旁的烛火,将沉睡的汤圆抱回了自己窝中。   及至第二日再去叫沈琼起床的时候,云姑将昨日得来的消息告知了她。   “恒老将军有两子,长子叫做恒伯宁,是如今皇宫的禁军统领,次子恒仲平你是知道的,眼下在边关练兵。”云姑细细地同沈琼讲道,“将军府的长媳前年过世后,后院管家权便落在了二夫人钱氏手中,这位钱氏是官宦人家的贵女,很有手段,将后宅管得极严,想要打听个消息都不大容易。”   沈琼原本还有些犯困,一听到恒家的消息后,立即就来了精神,认认真真地听着。   “我一直在着人找门路,恰巧发现将军府大厨房的那位管家婆子,因着儿子不上进好色滥赌,欠了一大笔银钱,赌坊的人威胁,若是时限内还不上银钱,便要废掉她儿子一只手。”云姑平静地同沈琼讲着此事,“我便着人从中牵线搭桥,许诺替她还清所欠的银钱,让她悄悄地带人进将军府一趟。”   大厨房管着整个将军府的饭食,哪怕江云晴被禁足,那院子里的主子奴才都还是要吃饭的。借着这个机会混进去,见上一面,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琼立即来了精神:“什么时候?”   “后日。”云姑解释道,“那日是将军府老夫人的寿辰,二夫人钱氏的心力都放在操持寿宴上,往来宾客多,一应杂事也多,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云姑考虑得周全,早就计划了所有,沈琼急着想见江云晴,连忙点头道:“那好,我去……”   “我正要同你说此事。”云姑打断了沈琼的话,将她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拍着,似是安抚一样,“我思来想去,觉着这事还是不要你亲自去,桃酥或者我,都更为稳妥些。”   果然不出云姑所料,这话才一说出来,沈琼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当即炸了毛:“为何我不能去?”   “你先别急,听我说。”云姑叹了口气,同她分析着利弊,“虽说此事我已经筹划妥当,可谁也不敢担保万无一失,若运气不好被发现,我与桃酥也就罢了……若是你,可怎么办?”   “那又怎样?”沈琼仍旧不肯让步,“是我要见晴姐的,就算是有风险,也该我去,怎么能让你们去给我顶这个锅?”   “再者,你若是不让我亲自见晴姐一面,我是决计没法安心的。”沈琼反握着云姑的手,劝道,“晴姐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受了苦,也不肯轻易说的。她就是个性子软的闷葫芦,信上半句不提,你或桃酥过去,她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只有我亲自过去,才能问出些东西。”   这话倒也没错,云姑心中一清二楚,两人又争辩了许久,最终还是云姑让了步。   “你去可以,但是不可久留。”云姑反复叮嘱道,“若有什么不对,立即离开,大不了咱们回头再想法子,不准冒险。”   沈琼见她终于松了口,连连应道:“好,我保证。”   这两日,沈琼都没出门,将恒将军府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及至老夫人生辰那日,她一大早便起来,由云姑帮着梳了个双环髻,放了齐刘海下来,又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寻常布衣。   云姑着意为她上了个特殊的妆,拿黄粉遮了白皙如瓷的肌肤,又零零散散点了些雀斑,远远地打眼一看,就是个相貌清丽的小丫鬟。   按着先前约好的,云姑将沈琼带到了将军府的小侧门,将她交给了早就等候在那里的柳婶。   “早饭已经放过了,你先我房里去待会儿,等到晚些时候前面来客,众人都忙起来了,你再到绿漪阁去。”柳婶得了云姑的一半的银钱,得事成之后才能拿到另一半,办事自是尽心尽力的,“若是旁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娘家的侄女,来大厨房帮忙的。”   沈琼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应声道:“好,我记下了。”   在家中这两日,沈琼已经对将军府有了大概的了解,这姑子所说的绿漪阁,便是江云晴的住处。   将军府分为东西两苑,长房居于东苑,二房居于西苑。   自打两年前将军府的长媳过世后,管家权便落在了二房夫人手里,两房的人丁都算不上兴盛,长房仅有长媳留下的一子一女,至今未再娶续弦。二房稍好些,有一嫡一庶两位公子。   沈琼跟在柳婶身后,并未东张西望,只留神记着路。到了大厨房后,她安安静静地在柳婶房中呆着发愣,听着外边渐渐热闹起来。   今日要筹备老夫人的寿宴,宾客盈门,大厨房更是半点不得闲,早早地就开始备菜。   沈琼揉捏着自己的衣裙,百无聊赖地等着,及至快晌午,柳婶方才过来叫她出去。   “小秋要送饭菜到绿漪阁,你随着她去就好。”柳婶指了指旁边那提着餐盒的小丫鬟,又低声嘱咐道,“不要留太久,以免惹人怀疑。等回来了,你依旧来这儿等我,晚些时候我送你出府。”   沈琼只觉着脉搏都快了许多,她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绿漪阁在西苑,要从大厨房过去,便不可避免地要从花园穿过。   小秋是柳婶的心腹,早就得了叮嘱,刻意带着沈琼从小路过,避开那些来贺寿的宾客,往绿漪阁去。   这小路曲曲折折,七拐八拐的,沈琼倒是有心想记,可她本就不擅长,最后只觉着头晕,只得放弃。   虽说早有准备,但沈琼这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的,直到进了绿漪阁,方才算是松了口气。   绿漪阁中的侍女红杏见着大厨房的人竟主动送饭菜来,嘲讽了句:“稀客啊。”   从前恒仲平在的时候,府中并没人敢慢待绿漪阁,可自打去年少将军离了府,二夫人又寻衅禁足了江云晴之后,这府中便没几个人将绿漪阁放在眼里了。   个个都是踩低拜高的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   小秋倒是没说什么,只侧身避让开,让沈琼往里边去。   红杏原本还有些莫名其妙,及至看清沈琼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她原就是沈家的侍女,当初江云晴来京城时,沈琼放心不下,特地让她陪着到京城来,一晃也已经四年了。红杏怎么都没料到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沈琼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时间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是我,”沈琼轻声道,“晴姐呢?时间紧迫,带我去见她。”   作者:加更~男主上线中…… 第7章   红杏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她虽不知道沈琼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但观其衣着打扮,便知道绝非是过了明路正经上门来的。这样乔装打扮,必定是瞒着人,生怕被发现。   她半刻都没耽搁,直接引着沈琼进了门。   进房间后,沈琼大略扫了一眼,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再想想这空落落的院落,她心中更是气得厉害。   江云晴在里间躺着,听着脚步声后,随即警醒起来,撑着坐起身来:“红杏,是谁来了?”   她入冬时因着院中炭火不足,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直到开春方才渐渐地好起来。可这病到底是耗了元气,几个月间,她便瘦了一大圈,平日里也总是觉着没什么精神。   沈琼一进内室,见着她这憔悴的模样,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   在沈琼的印象中,江云晴是个最温柔不过的姐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性子也好得很,任她怎么闹也不生气,甚至不会有半点不耐烦。   沈琼少时是个病秧子,没什么朋友,旁人总嫌弃她,怕被过了病气,只有江云晴会陪她玩。她若是生病了,江云晴也总会上门来探看,怕苦不肯吃药的时候,也是江云晴千哄万哄,变着法地让她高兴。   这些年来,沈琼是真心将她当做自己的长姐看待的,如今时隔多年再见,竟是这番境地,实在是心如刀绞。   江云晴也没料到沈琼会来此处,她倒是透过这扮丑的妆,一眼认出了沈琼,可仍旧难以置信:“阿娇?你……”   话没说完,她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晴姐,”沈琼连忙快步上前,扶了她一把,又替她轻轻地拍着背顺气,“我来看你了……我来晚了。”   她心中后悔得厉害,若早知江云晴是这般处境,她一早就该到京城来,哪怕是闹上一场,也要将人给带回江南去好好养着。   红杏倒了茶来,江云晴喝下后,那撕心裂肺似的咳嗽总算是止住了。   沈琼瞥了眼那茶水,眼泪落得更急了。   她原也想过江云晴兴许会遭为难,可没到自己亲眼见着,怎么都想不到,堂堂将军府竟然能苛待人至此地步。   “我不是年年都让人送年礼、送银钱吗?”沈琼抹了把眼泪,问红杏,“几千两银子,怎么拿这残茶来凑合?”   当年充作嫁妆那三千两,再加上年年送的东西、银钱,能养活一大户人家了十年吃穿不愁了。沈琼着实不明白,这绿漪阁中的日子怎么能过成这样。   红杏是个硬气的人,这一年多来陪着江云晴过苦日子,也没半句抱怨的话说。如今被沈琼这么一问,只觉着眼中泛酸,随即也落下泪来。   “我就说,姑娘你是最念旧情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断了来往。这几年都收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今年更是什么都没有,必然是被二夫人给扣压下了。”红杏勉强止了眼泪,“可姨娘偏不许我声张,也不去讨公道,所有的苦处都自己咽了。”   “什么?”沈琼这次是彻底动了怒。   她知道红杏是决计不会骗自己的,可这件事,着实太过匪夷所思了。这些年来,寡廉鲜耻的人她见了不少,但却万万没料到,将军府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些个贵人们,张口闭口都是礼节规矩,数次驳了她的拜帖,说是不合规矩,私底下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若非是还有些理智在,她怕是立时就要找那位二夫人质问了。   江云晴性子软,始终插不上话,见沈琼气得脸都白了,这才勉强按下她,低声道:“你别生气,这事儿我也知道。”   若只是银钱,沈琼自然不会在意。她又不缺这几千两银子,年年送东西过来,无非就是想要江云晴过得好些罢了。如果将军府好好待晴姐,哪怕是从中动手脚克扣了银钱,她也不会说什么。   可偏偏,银钱也拿了,却将人给折磨成这瘦骨嶙峋的模样。   沈琼轻轻地揽着江云晴,甚至觉出些硌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这个傻子,”沈琼气得都有些发抖了,“受这样的苦,怎么也不同我说?我这次来,非得给你讨个公道不可。”   “阿娇,”江云晴替她抹了眼泪,勉强露出些笑意来,“我能见着你就已经很高兴了,至于旁的,并不在意。”   沈琼就猜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受了委屈也不肯说,若是云姑与桃酥过来,必定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她摇了摇头:“你性情好不在意,可我不行,我在意得要命。”   江云晴是看着沈琼长大的,知道她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性子,也不怎么听劝。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终归还是江云晴先开了口,叹道:“你兴许不知道,这京中许多所谓的世家大族,皆是表面上看着兴盛,可背地里家底早就快掏空了,往来的应酬送礼都得好好盘算着。老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家风也很严,从不会做那种收受贿赂之事……可仅凭朝廷俸禄,那里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人,撑得起往来的应酬?”   江云晴性子虽柔软,但却不傻,这些年来也看得透彻,知道府中日子不易。二夫人扣压南边来的财物,她也猜到了,但却并未挑出来质问过。   毕竟这事若真闹起来,最终落的还是将军府的颜面。   老将军与老夫人这两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事,必然会给他们添堵,若真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江云晴也担不起这个后果。   再者,恒仲平领兵在外,她也不想让他远隔千里,还要为后宅这些个事情忧心。   江云晴轻声细语地分辩着,仍旧是沈琼记忆中的温柔模样,可她如今却只觉着心头火燎。   “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有苦衷,可你难道就没有吗?”沈琼千里迢迢赶来,并不是为了同自家晴姐吵架的,可如今却怎么都压不住脾气,“你看看自己如今这模样,长此以往,你还能活吗?”   也不知是被沈琼气得,还是戳到了伤心处,江云晴竟又咳嗽了起来。   沈琼也顾不得跟她置气了,连忙让红杏再倒水来。   俗话说投鼠忌器,于沈琼而言,如今的恒家就是那只令人厌恶大老鼠,江云晴则是她宝贝着的玉瓶,需得小心忌惮着。   沈琼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过了些,可却都是肺腑之言,如今江云晴这模样,实在是让她担心得很。她偏过头去,向着红杏问道:“晴姐这病,可请了大夫来看过?是怎么说的?”   江云晴有所顾忌,红杏却没有,她原就受了许久的气,如今见着沈琼之后,总算是寻着诉苦的人了。   “年关的时候,姨娘染了风寒病倒了,起初还不想惊动人,最后半夜发起热来,才终于去求了夫人请大夫来看过。”红杏至今都记得当初的惊惧,“大夫来开了方子,可吃了许久的药也没多大用处,只退了热,风寒的病症一直到开春之后方才渐渐好起来。可偏生这咳嗽却是愈演愈烈,断断续续的,始终未见好。”   沈琼一句句地听着,不由得攥紧了手,咬着牙恨恨道:“怎敢如此?”   江云晴低头垂着泪,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她是个习惯了有苦自己咽的人,这些年沈琼为她做的事情够多了,她并不想将沈琼给牵扯进这桩麻烦事来。哪怕是她们占理,可真闹起来,在将军府与二夫人面前,也未必会有胜算。   门外传来小秋的声音,催促道:“姑娘,咱们得尽快回去了。”   沈琼知道事态紧急,不能久留,她攥着江云晴的手,飞快地说道:“晴姐,旁的事情我都由着你,可这件事情已经影响到你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也断然没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江云晴知道她不会听自己的劝,低声道:“老将军的身体不好……”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江云晴却在想着旁人。可她原就是这么个性情,若非如此,沈琼也不会始终念着她的好。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沈琼将随身带着的银票给了红杏,吩咐道,“好好照看着晴姐,我会想法子的。”   她起身走了两步,又猛地回过身来,抱了抱江云晴,哽咽道:“晴姐,我没几个亲近的人了,就算是看在我的份上,你多想着点自己好不好?”   江云晴浑身一僵,先前沈琼说她如何委屈,她的触动,反而都不如这一句来得大。她垂下眼睫,轻轻地抱了下沈琼:“好。”   就这么会儿功夫,小秋就又催了起来,沈琼也没再多留,直接出了门。   从梳妆台前过时,她偏过头去看了眼,先前云姑给她化的妆早就被眼泪给哭花了,眼睛又红又肿,看起来实在是又丑又狼狈。   打眼一看,她自己都没能认出自己来。   沈琼也没空管,拿袖子随意抹了一把,便随着小秋离开了。   此时正是刚过晌午,宴席还未散去,宾客都在会客厅中吃酒,将军府的侍女也都被抽调过去伺候,院子里并没多少人。   但谨慎起见,小秋仍旧是带着沈琼绕了个圈,从假山旁的小路过。   此举原没什么问题,可谁也没顾得上考虑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是私会的好去处……所以迎面撞见将军府的四姑娘与秦王裴明彻的时候,小秋与沈琼齐齐地僵在了原地。   小秋是怕被四姑娘发现,而沈琼,则是不想被裴明彻给认出来——哪怕她如今已经丑得自己都未必能认得。   显然,恒四姑娘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小脸霎时就红了。   像这样脸皮薄的姑娘家,哪怕是没做什么亏心事,被人见着了也觉着难为情,支支吾吾的,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澄清两句。   算起来,唯一算得上镇定自若的人,也就只有裴明彻了。   沈琼的反应还算快,只愣了一瞬,便随即拉着小秋让到了路旁,死死地埋着头,请那两位先过。   恒四姑娘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了,直接将裴明彻撇下,自己快步离开了。裴明彻倒是不疾不徐的,若无其事地从两人面前走过。   沈琼的身量本就娇小,又一直跟在小秋身后,方才被挡了大半,裴明彻压根就没看清她的模样。   他走过后,沈琼略微松了口气,可还没等她彻底放下心来,裴明彻竟突然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沈琼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说来也奇怪得很,她与裴明彻之间,明明裴明彻才是那个做错了事情的,可如今最紧张的人反倒成了她。   不该是这样。   沈琼在心中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慌张的,就算裴明彻真认出她来,又能怎样呢?依着她往日的性情,没找上门去扇他巴掌,都算是好的了。   “你……”裴明彻凤眼微眯,脸上原本那股子漫不经心退了下去,正欲说什么,却被人给打断了。   “秦王殿下,”有一管家模样的青年快步上前来,陪笑道,“您怎么在此处?可是迷了路?我这就引您回前厅去。”   裴明彻原本还有些晃神,被管家这么一叫,反倒是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声:“好。”   他也是喝多了酒,昏了头。   那人此时应当在江南锦绣从中,开心肆意地过活,怎么会在将军府当丫鬟?不过就是个模样有几分相仿的赝品罢了。   裴明彻随着管家离开后,沈琼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地,小秋也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谢天谢地。”   方才那短短的时间里,小秋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生怕出了什么纰漏,没法给柳婶交代。她缓了缓,随即向沈琼道:“快走。”   也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才绕出那假山到了大路上,就又被人给叫住了。   小秋一听这声音,腿便软了,但也能强撑着回话:“大爷有何吩咐?”   沈琼并不认得这人,可听了小秋的称呼后,随即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身穿玄衣的男子,便是这将军府的长子,如今的禁军统领,恒伯宁。   恒家是武将世家,教导子弟也一向严苛,恒伯宁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却已在沙场征战数载,三年前被今上召回,当了这个禁军统领,深得皇上信赖。   他是在瀚海黄沙中九死一生的人,与京城旁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不同,就那么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仿佛都带了些边关的肃杀气。   沈琼乍一见着他,心中也不由得一凛,不过等看清他的形容时,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这位爷,看起来八成是醉了。   虽说他的神情仍旧是八风不动的冷面,可眼神却已经不大清明,此时能不能认得清人还两说。   “你,去吩咐厨房煮碗醒酒汤送过来。”恒伯宁指了指小秋,随后又看向沈琼,“你扶我回去。”   沈琼:“……”   这运气,也是让人没话说了。   小秋犹豫了一瞬,随即上前去扶恒伯宁,给沈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小厨房传话去。   然而恒伯宁显然只是半醉,还没瞎到分不清人的地步,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   “大爷,她是厨房新来的帮工丫鬟,对府中并不熟悉。”小秋硬着头皮解释道,“还是我扶您回去吧。”   恒伯宁并不说话,小秋也不敢强行上手去扶,有些绝望地回过头去,与沈琼对视了眼。   沈琼在心中飞快地权衡了下,上前两步道:“我去就是。”   她觉着,这位醉了的大爷兴许是觉出什么不对,所以才会这么执拗,若坚持不肯按他说的话般,说不准会更惹得他起疑。   小秋没了法子,只能依言照办。   沈琼低眉顺眼地站在恒伯宁面前,轻声道:“我才到府中没两日,对东苑的路径不大熟,烦请大爷指个路。”   恒伯宁垂眼看着她,片刻后忽而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琼咬了咬唇,将到了舌尖的实话咽了回去,只说道:“我是大厨房新来的丫鬟呀。”   她直觉着,这兴许是有意诈她。   果然,恒伯宁听了她这话后,便没再追问,只是抬手指了个方向。沈琼有些无措地顿了顿,而后小心翼翼地上手扶着他,往前走去。   她本就生得娇小,又没什么力气,恒大爷才刚顺势倚了下,就险些一个踉跄。   沈琼强撑着,就这么一路将人给扶到了正院,轮值的小厮见此立即迎了上来,她松了口气,正准备趁机跑路的时候,却又被恒伯宁给叫住了。   “你觉着,自己是伺候人的料子吗?”恒伯宁指了指她那纤细柔弱的手,声音中带了些无奈,“还是真觉着我醉得人事不省,连这点细节都留意不到?”   沈琼:“……”   她那双手肌肤白皙细腻,柔弱无骨似的,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人。   云姑只给她脸上化了妆,旁的地方一改没管,毕竟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桩意外发生。恒大爷不愧是领兵多年的人,对这些细枝末节也留意得很。   沈琼自知到如今地步,必然是赖不掉的了,她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回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恒伯宁又问了一遍。   方才,沈琼还战战兢兢的,如今被识破之后,反倒破罐子破摔了。她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非要说的话,兴许算是你家的债主吧。”   在恒伯宁一脸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沈琼面不改色地说道:“这些年算下来,不多,但几千两总是有的。”   作者:三更~ 第8章   这话一说出口,恒伯宁满是不解,一旁的小厮则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仿佛她失心疯了一样。   沈琼自然没疯,她只不过是没别的路可以选择,所以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前两日她一直在家中,听云姑与全安讲恒家的事迹。   恒家是武将传家,世代忠烈,为保家卫国舍生忘死。京中的百姓提起恒家的儿郎,便没一句不好的,届时快要夸上天去。   这位恒大爷少时从军,于边关驻守多年,战功赫赫,只可惜在一次征战中落了病。皇上体恤,便调了他回京修养,后来更是将禁军交到了他手里。说一句肱股之臣,也不为过。   沈琼仰着头同恒伯宁对视着,不躲不避。   她始终觉着,这样一个人,应当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只知拿权势压人的。   恒伯宁垂眼看着她——一张白皙的脸上也不知涂了什么,被先前的眼泪一掺和,倒像是只花猫一样,眼神倒是亮得很。   平素里姑娘家见了他,都是畏惧着往后退的,敢这样同他对视的人,倒是寥寥无几。恒伯宁叹了口气,同她道:“你先坐这儿好好想想,等我喝了醒酒汤,再听你的解释。”   见他这模样,沈琼便知道自己赌赢了,唇角微翘,眼中也露出些笑意来。   她相貌生得好,哪怕是把脸抹得跟花猫似的,也依旧能看出是个小美人。笑起来的模样更是招人喜欢,像是春风拂面似的。   恒伯宁本不爱喝酒,只是今日祖母寿辰,没能逃得过,被灌了不少酒,只觉着头疼欲裂。如今见着她这模样,倒觉着心情好上许多。   像今日这种宴饮场合,厨房是早就备好了醒酒汤的,小秋一路小跑着回去传了话,又紧赶慢赶地送了醒酒汤过来,想着快些把沈琼给捞回去。   结果一进正院,小秋便见沈琼规规矩矩地在院中的石凳上坐着,心中霎时凉了半截,知道事情必定是败露了。可随即又觉出不对了,既是败露的,怎么她还能好好地在这儿坐着?   恒伯宁瞥了小秋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接过醒酒汤来一气喝完,将碗随意放在一旁。他闭眼养了会儿神,没多久,便睁眼看向了沈琼:“你倒是说说,我家欠你什么债了?”   沈琼在那里枯坐许久,将这措辞颠来倒去琢磨了好多遍,总算是等到他开口问,便倒豆子似的将事情都如实讲了。   这件事上,沈琼无疑是占理的。   她自己方才也反复衡量过,想要解决这件事情,又不惊动那位身体不好的老将军,也只能从恒伯宁这里入手了。若非如此,她还委实是想不到什么法子,能管束得了那位二夫人了。   这将军府的后宅,都是由二夫人钱氏管着的,恒伯宁这样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多过问什么,更不会插手去管二房的事情。他先前以为沈琼是在虚张声势,却不料竟真有此事,脸色渐渐黑了下来。   毕竟恒家向来家风清正,朝堂之上行的端坐的正,可后宅之中竟出了这样的事情,着实是丢人至极。   也亏得是江云晴忍了下来,若是闹大了,必定会影响到恒家的声誉。   “我今日之举,的确多有不妥,可却是万般无奈之举。”沈琼一想起方才所见着的情形,便觉着心疼得厉害,“若易地而处,您的至亲遭受如此苛待,您能坐视不理吗?”   她声音中带了些哽咽,泫然欲泣。   恒伯宁眼皮一跳,沉声道:“这件事,的确是恒家错了。沈姑娘,你想要如何?”   以他的身份,这话一旦说出来,便是拍板认下了恒家的错,再没回转的余地。   沈琼顾不得高兴,立即道:“晴姐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怕影响了恒家的声誉,也怕老将军知晓之后会病情加重。我依她的意思,绝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只希望贵府能解了晴姐的禁足,再请大夫来为她诊治。”   “再有,我也希望贵府能允准我偶尔上门来看看晴姐……”沈琼也知道这要求有些过了,毕竟以她的身份、江云晴的身份,总是上门也不合情理,便又弱弱地改了口,“若是这个不行,那也没什么,只要你们能好好待晴姐就够了。”   她其实很好说话,也并没想过把自己那几千两银子要回来,所求的,不过就是江云晴能够好好的。   恒伯宁盯着她看了会儿,正当沈琼开始忐忑不安的时候,一一应允了下来:“你若是想来看令姐,随时都可以,我会让人告知门房的。”   沈琼虽知道他人不坏,但也没料到竟会这么好说话,随即破涕为笑,再三感谢道:“您能谅解我,真是太好了。”   她先前还愁得要命,嘴上安慰着晴姐与红杏,可心里却压根没谱,根本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解决。如今柳暗花明,自然是高兴极了。   “我知你心切,”恒伯宁将她这模样看在眼中,忍不住又叮嘱了句,“但下次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再这般莽撞了。”   今日是她走运,方才能全身而退,还解决了烦心事。   若是落到旁人手中,说不定早就被送到了官府,又或者被用了私刑。   许是被云姑念得多了的缘故,沈琼一听人训话,便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乖巧地应了声:“好。”   沈琼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在恒伯宁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面前,更是无所遁形。他看出沈琼的敷衍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你早些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会安排妥当。若是不放心的话,你明日便可再来看看——正大光明地上门就行,不必再这样乔装打扮了。”   “好,”沈琼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眉眼弯弯地笑道,“那我明日过来。”   说完,便施施然离开了。   久经沙场的人直觉是最准的,恒伯宁先前从未见过沈琼,可今日一打交道,便将她的性情摸得差不多了。   旁的且不论,这姑娘其实是有些狡猾的,能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的态度好坏以及底线在何处,很有分寸但又无所畏惧地试探着——像只小狐狸一样。   但却并不讨人厌。   沈琼并不知道自己在恒伯宁那里留了这么个印象,她只顾着高兴,压根没多想旁的。   小厨房这边,得了小秋消息的柳婶正急得团团转,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撇清干系,见沈琼竟好好地回来,连忙上前细问。   沈琼怕云姑担心,并没久留,大略解释了几句便离开了。   及至从侧门离开,见了等候在那里的云姑后,沈琼脚步轻快地上前去,同她笑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是吗?”云姑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痕,哭笑不得道,“先上车,再同我好好讲一讲。怎么就成个这么个花猫脸了?”   上了车后,沈琼仔仔细细地将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云姑先是为二夫人的所作所为愤怒不已,及至听沈琼讲到恒伯宁这一段时,又霎时提心吊胆起来,忍不住道:“你怎么敢这样行事?”   “那也是别无他法了,”沈琼小声道,“云姑你别恼我自作主张,若是你见着晴姐的处境,便知道我为何会铤而走险了。”   事情办都办了,再说什么都没用,何况这事还歪打正着办得不错。   云姑拿沈琼没辙,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   “今日回去好好歇息,”沈琼这一日来提心吊胆的,如今缓过来,便觉出些乏来,“等明日,咱们便光明正大地到将军府去。”   作者:四更~我要躺平当咸鱼去了orz   ps.这两天每次看评论,我都要默念三遍不能剧透不能剧透不能剧透   但不管怎么说,裴明彻的确是做错了事情惹阿娇难过的,大家随便抽打吧(但他是潜力股,建议买他(其他都是短暂繁荣,长期势必不行的 第9章   江云晴的性情极好,就像是个面团似的,任人揉圆搓扁。   早些年运气好,遇上的是沈琼这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过得还算是顺遂;可自打来了京中,就像是走了霉运,遇上的是二夫人钱氏这样得寸进尺的人,便难免受尽磋磨。   红杏是被沈琼指派过来陪着江云晴上京的,这些年也算是尽心尽力,想方设法回护着她,可许多事情上也拿她这性子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气。   原以为后半辈子都要这么过了,没想到沈琼竟神兵天降似的,从远隔千里的江南赶赴京城,又出现在了这将军府中。   红杏总算是摸着根救命稻草,送走沈琼后,又回房安抚着独自垂泪的江云晴,劝道:“如今姑娘来了,咱们也算是有了依仗,不必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了。”   江云晴摇了摇头,低声道:“阿娇是不缺银钱,可京城不比江南,许多事情单凭银钱是办不成的。”   她在给沈琼的信中,只字未提自己的苦处,便是不想将人给牵扯进来。可偏偏阴差阳错,竟还是走到了这般地步。   “可万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红杏忿忿道,“二夫人这些年明里暗里难为咱们,还克扣姑娘送来的年礼、银钱,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总不是咱们的错。”   江云晴无奈地苦笑了声,正欲再说什么,可却又觉着胸口泛疼,连忙拿帕子来掩了唇,低低地咳着。   如今管着这将军府后宅的钱氏,乃是吏部尚书家的嫡长女,有这层身份在,除非她真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来,不然谁也动不了她在府中的地位。   就算是将事情挑了出来,钱氏也可以推说,是为了填补府中账务空缺,迫不得已才挪用了银钱。   钱氏就算因着此事挨了骂遭了罚,可无损根基,以她那眦睚必报的性子,迟早会报复回来的。江云晴并不在乎自己吃苦,可却怕沈琼被为难。   就算是家财万贯,民如何与官斗?   若钱氏真差使人去下绊子,沈琼能安然度过吗?会因此折损多少?   江云晴只一想,便总觉着寝食难安,可她也明白,沈琼就算知道其中的利害,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插手此事。   “早知如此……”江云晴喃喃低语,可却终究没能说下去   她爱慕恒仲平,一见倾心,再没改过。恒仲平待她也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忍下这许多事情。   但如今将沈琼给牵扯进来,绝非她所愿。   红杏倒是没想这么多,她少时是同桃酥一道被买进沈家的,这些年也在沈琼身边陪了许久,对沈琼始终有种没来由的信任。   她袖中揣着沈琼留下来的银票,一门心思琢磨着该如何请个大夫来为江云晴诊治。毕竟旁的事情还好说,可这病却是实在拖不得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有位管家嬷嬷领着几个侍女小厮来了绿漪阁。   除却当初被钱氏罚禁足时,这一年多来,绿漪阁就没来过这么多些人。红杏吓得一激灵,立时就站了起来,心中飞快地想了许多——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钱氏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并没那个闲工夫来为难人。难道是,姑娘离开时被发现了?   红杏攥紧了衣袖,上前两步,硬着头皮问道:“嬷嬷带这么些人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认出这嬷嬷是长房东苑那边的管事,愈发觉着蹊跷。   “你不必紧张,我是奉大爷的命令而来的。”陈嬷嬷四下扫了眼这清冷的院落,不由得皱起眉来,招了招手,“还愣着做什么?将院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应的旧物都换掉。”   红杏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着众人四散开来,依着陈嬷嬷的意思打扫着这院落,惊得目瞪口呆:“这……”   “那位沈姑娘将事情都告诉了大爷,”陈嬷嬷大略提了两句,转而又道,“大爷已经让去请大夫来,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剩下的事情也不用你们操心,我会去同二夫人讲。”   当年大夫人尚在时,陈嬷嬷是她的心腹,管着这府中大大小小许多事情,可前两年她病逝后,管家权便落在了二夫人手中。钱氏自然是要提拔自己的人,陈嬷嬷便再没什么大用处,只在东苑之中管管长房小公子与姑娘的饮食起居。   恒伯宁从沈琼那里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便将陈嬷嬷给叫了过来,让她代自己同二夫人协商此事。   陈嬷嬷先是震惊,随后又替这将军府觉着颜面无光。   她听出大爷话中的强硬来,打定了主意,准备硬扛这二夫人一回。   陈嬷嬷办事雷厉风行,先是带人来绿漪阁,等到家宴散去二夫人得了空后,便自去同她分辩去了。   不过就是几个时辰,绿漪阁里里外外便天翻地覆似的,一应的床帐被褥都换了新的,屋中的摆置也添了不少,甚至连茶叶都换成了今年的新茶。   红杏压根没能缓过神来,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直到第二次再次见着沈琼,方才算是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恒伯宁说到做到,的确让人知会了门房,沈琼这次是光明正大从将军府正门进来的,也不必再乔装打扮成个小丫鬟的模样。   她此番穿了条天水碧的襦裙,绾了个坠马髻,珠钗玉饰,锦绣披帛,端的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没了昨日那丑妆的遮掩,描眉画眼后,配上雪肤红唇,倒像是仕女图上的绝色佳人。   任是谁见了,都生不出怠慢的心思来。   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这是哪位世家闺秀了。   “姑娘!桃酥!”红杏一见她进院门,便立即迎了上去,又哭又笑的。   沈琼四下看着,只见这绿漪阁今日与昨日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总算是能看出些将军府的模样来。她微微颔首,露出些笑意来:“看来那位恒大爷,的确是个说话算话的。”   红杏抹了抹眼泪:“大爷平素里不管后院的事,可人却是没得说,若是允诺了的事情,必定会办到的。”   “快别哭了,”沈琼安慰她道,“你看,这不都好起来了吗?若还有什么委屈,只管同我说就是。”   江云晴听见外边的动静后,也迎了出来。   她身上穿的也不再是昨日那件旧衣,陈嬷嬷办事妥帖得很,一应细节都照看到了。   沈琼见江云晴露了面,连忙上前将人给拦了下来,拉着她往里边走:“今日风大,你还是别出来了。”说着,又向红杏问道,“晴姐的病情,大夫是怎么说的?”   她怕江云晴会有所隐瞒,所以这种事情,必定是要问红杏的。   听她问及此事,红杏的神情一黯,低声道:“大夫说,这病拖得太久了些,怕是不好治,很可能会留下病根。如今也只能先将养着,等过几日回诊时再说。”   沈琼垂下眼睫,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可不过须臾,却又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笑来:“这些且不论,晴姐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回头咱们再找个医术更高明些的大夫来就是。”   江云晴将沈琼这转变看在眼里,知道她是有意安慰自己,便也笑道:“好,都听你的。”   沈琼在里间落了座,只看了眼茶色便知晓这是换了新茶,夸了句:“办事的人倒是仔细。”   “毕竟是先前大夫人手底下最得力的陈嬷嬷,”红杏提起这事,倒是又来了兴致,“她昨日料理完绿漪阁的事务后,便去了二夫人那院里,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今日一大早,二夫人竟遣人送来了许多东西,说是赔礼道歉……不过我看啊,她也是不情不愿的。”   沈琼懒散地倚在那里,嗤笑道:“这样岂不是更痛快?”   想来,这位二夫人怕是一晚上辗转反侧,都未能睡得着。可哪怕再不情愿,也得来遣人来低头认错。   沈琼虽是个嘴硬心软的,但这也是对于熟悉的人而言,像钱氏这样几乎要了晴姐半条命的人,她是绝对不会有半分同情的。   更何况钱氏今日所受煎熬,皆是罪有应得,且不及晴姐万分之一。   “阿娇,”江云晴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嘱咐道,“二夫人这个人最是记仇,她娘家又是有权有势的,你需得小心她报复……”   沈琼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那你呢?”   江云晴指尖一颤,沉默片刻后又道:“经此一事,府中那么多双眼看着,想来她是不敢再对我动什么手脚的。倒是你,真的要多加小心。”   沈琼同她对视了会儿,没戳穿她这拙劣的理由,只点头应了句:“好,我会小心防范着的。”   这次没人再来催促,沈琼与江云晴聊了许久,又一起用了午饭,及至看着她喝了药歇下后,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半日下来,沈琼心中藏了句话,可始终没说出口。   她很想问一问江云晴,值得吗?   明明知道只要留在这府中,就必定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就因为喜欢恒仲平,所以什么苦都能忍吗?   沈琼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她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   若是喜欢某个人,就要忍受许多避无可避的麻烦事,那她宁愿选择不要那个人。 第10章   平心而论,沈琼并不认同江云晴在此事上的一些做法,但多年感情摆在那里,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沈琼没强求江云晴按着她的想法去行事,只尽她所能将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至于最终的结果会如何,如今谁也说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江云晴面前时,沈琼一心开解宽慰她,旁的话并没多说。   可等到江云晴喝了药歇下,一出这绿漪阁,沈琼脸上的笑意便褪了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   “姑娘……”桃酥欲言又止。   她多年未见红杏,两人凑在一处聊了许久,如今对这将军府中的事情也大致有了了解,明白沈琼是在担忧什么。   沈琼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说。”   “江姑娘的性情太软了些,又一心爱慕着恒少将军,故而将这些苦都忍了下来。”桃酥将红杏的话如实讲了,“若说起来,恒少将军对江姑娘也算很好,只是在这富贵人家的后宅之中,过得如何,还得看当家的主母是怎么个性情。若是不从根子上解决了,怕是迟早还会反复。”   沈琼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理她也明白,只是这件事情上,她是无能为力的。毕竟以她的身份,着实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插手人将军府的家事。   就连今日能站在此处,也不过是阴差阳错地撞上了恒伯宁这么个好人罢了。   “再有,”桃酥压低了声音,“江姑娘的提醒也不无道理,您的确得多加小心。听红杏说,那位二夫人是个又小心眼又记仇的,这事上被扫了颜面,想来不会轻易放过。”   沈琼抬眼看了看天色,应了句:“我知道。”   先前江云晴提此事的时候,沈琼只随口应了句,像是压根没放在心上。可如今的态度却正经得很,一向带笑的温柔眉眼,此时却透着几分冰冷的意味。   她在旁的事情上不大着调,但在经商做生意上,却是门儿清。   哪怕是数年经营家财万贯,也像是无根的浮萍,有权有势的人若是有心使绊子,容易得很。在江南之时,沈家与锦城的官府素有往来,这些年来相安无事,可如今到了京城,怕是没那么顺遂了。   “麻烦,”沈琼理了理披帛,不疾不徐地感慨了句,“权势压死人啊,真是不如在锦城当我的土财主。”   桃酥原本还在忧虑着,忽而被这说辞给逗笑,倒也没那么紧张了。她快步追了上去,又问道:“姑娘,你可是想出什么解决的法子了?”   “倒也没什么好法子。只不过我觉着,人都是有软肋的,我在乎晴姐在乎生意,那这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在乎什么呢?”沈琼见桃酥皱眉苦想着,便抬手点了点她的脸颊,“名声和脸面。”   桃酥恍然大悟,正要说什么时,却有一位侍女上前来拦住了两人。   “沈姑娘,我家夫人想见见你。”这侍女的态度竟还算不错,恭恭敬敬的。   沈琼打量着她,知道这位是钱氏遣来的,倒是觉出些稀奇:“我与你家夫人素不相识,更没什么旧可叙,有什么好见的呢?”   “姑娘说笑了,您既然来了这将军府,便是客。”侍女微微一笑,“夫人掌管着将军府的后宅,想要与您见上一面,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你倒是能言善辩,”沈琼又多看了她两眼,吩咐道,“带路吧。”   沈琼早就料到,钱氏迟早会想要见自己,但没想到竟这么快。   依着红杏的说辞,昨日晚间陈嬷嬷才到钱氏那里挑开了此事,到如今尚不足一日的功夫,这位二夫人竟然已经重整旗鼓,甚至有闲心见她,恢复得着实是快极了。   此事若是落在了寻常人身上,此时怕是还在恼羞成怒呢。   桃酥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琼身旁,小心翼翼的,沈琼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低笑了声:“怕什么?”   像钱氏这样的人,就算真的要蓄意报复,也必定是耍阴招。今日她光明正大来的将军府,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钱氏必然是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的。   及至进了正院,沈琼总算是见着了这位二夫人。   钱氏看起来竟颇为柔弱,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半点不像先前行事中表露出来的那般强势。若非是眉眼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精明,沈琼怕是真要将她当成是深闺中养出来的温柔花了。   钱氏心中的惊诧也不亚于沈琼。   昨日陈嬷嬷来时,话说得并不算好听,若不是还有尊卑规矩在,怕是要指着直接说她辱没将军府的脸面名声了。她强撑着送走了陈嬷嬷,随后大发雷霆,砸了半个屋子的东西,冷静下来后立即遣人去详查此事原委。   钱氏是吏部尚书之女,如今又是将军府的二夫人,手底下得用的人有许多,想查个事情也是轻而易举。不过一夜的功夫,沈琼的身家底细都被摆在了她面前。   沈琼,江南锦城人士,自幼丧父丧母,家中有许多生意,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   自幼与江云晴交好,以姊妹相称。曾招赘过一位夫婿,没多久夫婿过世,前些日子到京城之后方才出了孝期,如今暂住在西街梨花巷。   任是谁听了这些,都不会觉着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不过就是个家中有些银钱的商户——还是个寡妇。   可如今眼前站着的这人,与钱氏设想的模样,半点都不沾边。   沈琼相貌姝丽,身形窈窕,略施粉黛便能艳压群芳。襦裙披帛,金翠玉珏,根本不像是生意场中的那些个商妇,反倒更像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闺秀。   她年纪看起来也不算大,眼眸清澈,一双桃花眼自带笑意。   若非是提前得知,怕是压根不会有人信,这居然是个已经死了丈夫三年的人。她就像是个从未蒙尘的明珠,熠熠生辉,压根看不出受过造化弄人的摧折。   钱氏在闺中时,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些年嫁到将军府后,算计与勾心斗角早就将人变得面目全非。以致于她如今见着这样的沈琼,心中竟莫名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来。   沈琼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便没再多想,更不知这位二夫人心中的滋味。她并没动侍女送来的茶水,只端坐在那里,不冷不淡地说道:“我家中还有旁的事要料理,不便久留,夫人若是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她并没给钱氏好脸色,毕竟也没什么用。   “我这次请姑娘过来,是想着当面道个歉。”钱氏得了她这么个冷脸也没恼,仍旧是温温柔柔的模样,“我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偌大一个将军府事务繁杂,的确有疏漏之处……”   沈琼不耐烦听这些场面话,更何况也听不出半点诚意来,她垂下眼睫,等到钱氏终于说完闭嘴之后,方才又道:“夫人不必来试探我,那几千两银钱我不会讨要,这件事情也不会同旁人提起。贵府的事情我不清楚,只要晴姐平平安安的,我也没什么兴趣多管闲事。”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家中有事,告辞了。”   沈琼走得干净利落,钱氏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仍旧带着温柔的笑意,可眼眸中却渐渐浮出些狠戾来。   “这人真是不知礼数,”钱氏的陪嫁侍女忿忿不平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没见识,粗野得很。”   钱氏端起茶盏来,笑了声:“她哪里是不知礼数?不过是知道没用,所以装都懒得装罢了。”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钱氏饮了口茶,微微一笑。 第11章   “这位二夫人,可真是厉害。”才一出院门,桃酥便忍不住嘀咕了句,“姑娘你方才都将话说得那般直白了,她脸色都没带变的,还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模样。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说不准还要以为是咱们猖狂不占理。”   沈琼回想了下钱氏那八风不动的神情,笑了声:“的确很厉害。”   像钱氏这样的人,是很不容易对付的,她的凶狠和手段都藏在了那张温柔和善的画皮之下,让人防不胜防,也难怪江云晴会吃这么的亏。   沈琼敢打赌,那位恒少将军,如今只怕是还觉着自己娶了位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世家闺秀。   桃酥欲言又止:“那……”   她着实是担心,怕钱氏会暗地里使绊子。   沈琼扫了眼,便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慢悠悠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就是。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然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姑娘,您倒是心大的很。”桃酥却是学不来她这没心没肺的模样,无奈道,“若是挡不住呢?”   “那就只好认栽了,”沈琼倒是很看得开,随口安慰桃酥道,“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我跟云姑顶着呢,你怕什么?”   然而这压根算不上什么安慰,桃酥听得更慌了。   沈琼将她那脸色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我看你呀,若是在战场上,怕是对面还没冲过来呢,自己就要把自己给吓死了。哪有这样的?”   桃酥:“……”   她被自家姑娘噎得说不出话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瞥见前边凉亭里站了个人。如今隔得远了些,尚看不真切形容相貌,只见着那人穿着黑色劲装,身姿挺拔,明明手中也没刀剑,可就那么站在那里,仿佛都带了些凛凛杀气。   沈琼随即也注意到了恒伯宁,毕竟是昨日才见过的,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将人给认了出来。她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同桃酥道:“走,咱们过去。”   “啊?”桃酥愣了下,这才连忙赶上了沈琼。   眼见着沈琼过来,恒伯宁也没动弹,仍旧站在那凉亭之中,冷眼打量着她。   昨日见面时,沈琼还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丫鬟,脸上抹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只狼狈的花猫似的。恒伯宁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双生得很好看的眼,亮晶晶的,被她带着期盼那么看着的时候,仿佛压根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可如今再见,她却摇身一变,成了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再没昨日那横冲直撞的傻样,仪态身姿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天水碧的衣裙随着她的行走铺开,乍一看倒真像是个端庄闺秀了。   及至走近了,沈琼在凉亭外站定,笑盈盈地行了一礼,道了声谢。   恒伯宁垂眼看向她:“你如今既是亲自看过,尽可以放心了吧?”   “一切都很妥帖,有劳您费心了。”沈琼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她的确很感激恒伯宁。顿了顿后,她又问道,“先前您说,我今后仍旧可以到贵府来……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恒伯宁道。   沈琼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她虽没说什么旁的,可恒伯宁却总觉得话中有话,微微皱眉:“你若是还有什么顾虑,只管提就是。”   “有些话,眼下提起来像是杞人忧天,没得惹您笑话。”沈琼垂下眼睫,叹道,“也兴许是我思虑太过,不提也罢。”   说完,她便又向恒伯宁行了一礼,告辞了。   恒伯宁看着沈琼逐渐远去的背影,眉头皱得愈紧。及至晚些时候,听闻二夫人钱氏曾将她请过去聊了几句后,方才恍然大悟,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   “这位沈姑娘也真是……”陈嬷嬷顿了顿,摇头笑道,“我看啊,她是觉着您面冷心热好说话,所以预先在这儿埋了一笔,赶明儿若是二夫人真在其中动什么手脚,她怕是就要找您来要说法了。”   沈琼今日特地又过来道谢时,恒伯宁便觉着有些怪异,如今算是彻底明白过来,她压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目的便如正如陈嬷嬷所猜想的。   “她还真是得寸进尺了。”   陈嬷嬷觑着自家主子的神情,见他这模样并不似当真动怒,便又道:“其实沈姑娘这顾虑,也并非全无道理,毕竟二夫人的性情作风摆在那里,哪怕如今一时改了,也不怪旁人信不过。”   按理说,陈嬷嬷是不该这样非议主子的,更何况还是西苑的二夫人,可经此一事,有些话是不说不行了。   “自打先夫人去后,管家权落在了二夫人手里,这府中许多事情便都不大如前了……”   陈嬷嬷是自幼看着恒伯宁长大的,眼见着他建功立业、成亲生子,先前也一直在帮着大夫人做事,将东苑料理得井井有条。   她是个聪明人,将后院这些事看得很透,也清楚钱氏的做派。   若只是记恨江云晴受宠,有意打压也就算了,可有的事□□关将军府的声誉,却并非能由着钱氏的性子胡来的。   这两年,陈嬷嬷将诸事看在眼里,但总觉着后宅之事不该拿到爷们面前说道,可眼见着愈演愈烈,便索性趁着这个机会提了。   而说到最后,陈嬷嬷的意思也很明白——长房该有一位新夫人了。   恒伯宁从不关心后宅之事,如今骤然从陈嬷嬷这里得知许多,后又突然扯到续弦之事上,险些没能回过神来。   其实再娶之事,恒伯宁近来也没少被亲娘念叨。   老夫人的说辞与陈嬷嬷相差无几,皆是说,后宅之中需得有人打理,一双儿女也需要名正言顺的嫡母来管教。   恒伯宁对此算不上热切,无可无不可,只推说由老夫人决定,自己是半点心思都不肯分到这件事上的。   “再说吧。”恒伯宁未置可否,只吩咐陈嬷嬷道,“你只管照顾好公子与小姐,再着人留意着绿漪阁,别再闹出什么事就行。”   陈嬷嬷见他如此,便没再多说,应了声后便退下了。   *   晌午陪着江云晴用饭的时候,沈琼并没吃多少,一回到家便觉着饿了。云姑给她端了各色糕点来填肚子,听桃酥讲了今日到将军府的见闻后,神情不由得认真了起来。   “那位恒大统领虽帮了你一次,可不见得会帮第二次。”云姑猜到沈琼的心思,无奈道,“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为了将军府的名声罢了,所以才会着人弹压钱氏。可你若是得寸进尺将他给惹急了,说不准会适得其反。你那点小心思,他岂会看不出来?”   沈琼咽下口中的糕点,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水,这才说道:“就是要让他看出来。若是不这样,也没旁的法子了,倒不如赌一赌。况且他这人不坏,哪怕是真恼了,也不会背地里下毒手。”   就算是不赚,也总不会赔,她心中掂量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会去做。   “你呀……”云姑戳了戳她的额头,“下次不准再这么莽撞了。”   沈琼向后仰了仰,笑道:“生意上的事情,今后就得你多费些心了,仔细被人给下绊子。”   “那你也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不要招惹是非,免得被人抓了错处去。”云姑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将钱氏这件事看得很重,反复叮嘱沈琼,“京城不比江南,旁人若是想害你,可不是什么难事。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跟夫人交代?”   沈琼最怕云姑念叨,抬手保证道:“我近些日子就乖乖在家,哪儿都不去,更不惹是生非。”   接下来半个月,沈琼的确没怎么出门,也没再去过将军府——她倒是有心想去看江云晴,可将军府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可以当邻居串门一样想去就去。   哪怕是有恒伯宁的话在,她也不能太不识好歹。   这些日子里,沈琼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看书练字,侍弄花草,陪着汤圆玩,偶尔也会教桃酥下棋打发时间。只可惜桃酥在下棋一道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常常是沈琼自己同自己对弈。   她在京城没什么相熟的人,也就方清渠偶尔会上门来拜访。   可说来不巧,今上近来下了旨,着翰林院编修前朝典籍。这一道旨意不过寥寥几句,可为了赶在皇上大寿前完工,整个翰林院从上到下都忙了起来,个个早出晚归,都恨不得通宵达旦地住在翰林院,每月的休沐日更是没了。   方清渠勉强寻出点时间,来见了沈琼一面,讲了讲自己近来的现况后,便再没空过来了。   沈琼闲得发慌,总算是等到了自家在京中的铺子归置妥当,就等择个黄道吉日开业。她从前只管看账,指使着旁人干活,并不会亲自经手铺子的生意,可如今实在无趣,便同云姑商量,想要自个儿来当这铺子的掌柜。   云姑见她闲着也是闲着,近来又乖巧得很,便应了下来,只额外嘱咐道:“仍旧是一点,不许惹是生非。”   作者:啊啊啊写完忘记放存稿箱了,八好意思!   这章留言送红包,原谅我orz 第12章   云姑见沈琼这些日子在家中着实无趣得很,便应允了她的要求,将京城将要新开铺子交到了她手中。   虽说沈琼在经商一道上极有天赋,但亲自开铺子和在家看账本还是大不相同的,云姑仍旧是放心不下,千叮咛万嘱咐的。   “您快饶了我吧,”沈琼吃饱了饭,放下筷子,急急忙忙地给桃酥使眼色,“时辰不早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今日是择定的黄道吉日,铺子要准备开张。   沈琼难得早早地起来一次,如今吃完饭,天也才刚亮了不久,实在算不得是“时辰不早”。   桃酥忍笑劝道:“姑娘,您听听云姑说的也好啊,不必急着走。”   “我知道,”沈琼掰着指头算道,“开店做生意,无非就是笑脸迎人,嘴甜些,耐着性子些……”   云姑含笑看着她:“道理你自然是懂的,可真到与人打交道的时候,却未必能做得到了。头几日我陪着你去,若是能安安稳稳的再说。”   当初挑选铺面的时候,云姑着意选了西市的一家,离梨花巷算不得远,来去也不必乘马车,走上一会儿便能到。因着今日要开张,全安等人早就侯在了那里,诸事都是依着南边的开店旧俗来的,不算很热闹,但也颇为正式。   这铺子主卖胭脂、香料,用的配方都是沈家这些年积攒、改进来的,而铺子的名字也同南边的一样,叫做“花想容”,算是分店。   先前云姑来同沈琼商议定名之事时,曾隐晦地表示过自己的担忧——若是这香料铺子顶着沈家的名头长久地开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传到裴明彻耳中。   但沈家的“花想容”胭脂香料在江南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这招牌平白放着,不用岂非是浪费?   先前裴明彻隐姓埋名,以秦淮的身份在沈家养伤之时,沈琼并不曾避讳过生意上的事情,甚至还将一部分生意交由他来料理。因而,他对沈家的生意很是了解,若真是真听闻有这么个铺子,怕是不难猜到是沈家的手笔。   云姑的担忧不无道理,她虽没敢明着提裴明彻,但沈琼还是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为着这件事,沈琼也犹豫过半日,但最终还是定下延用旧名。   从始至终,她没办过什么错事,问心无愧,何必要躲躲藏藏的?至于裴明彻会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之后会如何想,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云姑原本还担心沈琼心存芥蒂,及至确准她的心思之后,方才令全安去请人题了字,制了匾额。   这铺子内外的装潢样式,也都是依着南边来的,清幽雅致。   沈家从不缺银钱,全安与云姑办事也一向牢靠,细微之处都留意到了,就连墙上悬着的山水图,都是名家手笔。   在锦城之时,沈琼偶尔到铺子中去,也就是闲逛或是查账。这还是头一次自己坐在柜台后,来当这个掌柜,一时间倒是觉着新奇得很。   因着是刚开业的缘故,并没什么人上门来,沈琼倒也清闲,刚好四下翻看着,熟悉店铺中诸多香料与胭脂。   对于那些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而言,整日里聚在一处闲聊时,除却家长里短,便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加上还有暗暗攀比的,故而京中一年到头,总是会有些时兴的物件。   沈琼做生意这么些年,早就将姑娘家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哪怕头几日门可罗雀,也并不发愁。   又过了几日,等到沈琼将一应的物件都熟记于心的时候,也开始有客人陆续上门来了。   “你们这铺子里卖的胭脂,当真是同江南那家一样的吗?”一身穿粉裙的姑娘趴在柜台上看着,先是问了沈琼一句,而后又同身边的好友解释道,“去年,我家二哥从南边调回京城来任职,回来的时候带了好些个江南那边独有的特产,吃的、玩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都有。我当时分的礼物里有两盒沈记花想容的胭脂,很是喜欢,后来用完之后便再没有了,还惦记了许久……”   这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却是个话痨,说得绘声绘色的,余音里还带了浓浓的惋惜。   沈琼忍不住笑道:“我们这铺子便是沈家名下的,用的是相同的制作方子,胭脂自然也是一样的。姑娘先前用过的是哪款胭脂?我给你找出来,一试便知。”   “是拿个竹制的盒子盛的,上面还雕了丛兰花。”庄茹比划了下大小,“那盒子好看得很,我至今还留着,没舍得让丫鬟扔呢。”   沈琼这几日早就将铺子里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没用云姑提醒,回过身去,精准地寻出了庄茹所说的那款胭脂来。   庄茹一见着那眼熟的竹盒,眼便亮了,连试都没试就直接买了下来,转而又拉着好友看起了店中旁的东西。   庄茹是个好说话的,沈琼又嘴甜得很,将小姑娘哄得心花怒放,生意做得很是顺遂。   最后两位姑娘分别都买了胭脂和香料回去,庄茹走时,依依不舍地同沈琼道了别,还承诺说过几日再带旁人来。   及至将人送走后,沈琼掂了掂手中的银钱,回过头去同云姑笑道:“这下子,您总不用再担心了吧。”   “几两银子而已,看把你给得意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云姑嗔了她一句,但眼中却尽是纵容的笑意,“行了,今后我就不再日日过来,你自己玩得高兴就成。”   横竖沈家不缺银钱,也赔得起,云姑并不在乎赚不赚钱,只要沈琼能高高兴兴的,不惹是生非就够了。   沈琼这生意做得随心所欲,什么时候开门迎客,什么时候关门回家去歇息,皆是随着自己的性子,过得可谓是是逍遥自在。   而庄茹也说话算话,没几日便真又带着家中的姊妹上门来了。   沈琼至今不知道庄茹那位二哥究竟是什么来头,当初回京任职时又带了多少胭脂回来,以至于庄家姊妹人人都念得很,很是照拂她的生意。   生意日渐好起来,沈琼短短半月内便见识了许多世家闺秀,认人认得晕头转向的同时,倒也赚了不少银钱。   这一日,沈琼正在柜台后坐着摆弄瓶中的鲜花,听见门口风铃动,知道是有客上门,便同往常一样含笑问候了声。   然而及至看清上门来的人时,不由得一愣。   这姑娘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却又不像是近些日子来过的,不然她不至于想不起名姓。   而那姑娘显然也是认得她的,脸色一僵。   沈琼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同她对视了会儿,总算是艰难地寻出点记忆,想起来了——这是当初她同方清渠一道逛庙会的时候,遇着的那位徐姑娘。   “徐姑娘请进,”沈琼站起身来,熟练地问道,“是想要看看胭脂,还是香料?”   徐月华自然是记得沈琼这个人的,那日庙会见着后,她还使人去查过沈琼的身份。   她近日总是听人提起,说是京中新开了个南边来的胭脂铺子,价钱虽比旁人家贵了些,可却是十分好用,便想着亲自过来看看,怎么都没料到这铺子竟然是沈琼开的。   在初时短暂地愣了会儿后,沈琼便没再表露出什么异样,只将她当做是个上门来的寻常客人一样对待。   可徐月华却是一见着她,就想起着人打探来的事情,在挑选胭脂的途中,目光总是忍不住往沈琼脸上瞟。   “徐姑娘,”沈琼轻轻地敲了敲桌案,委婉地提醒道,“你莫不是看中了我脸上的胭脂?若是如此,那我寻出来给你试一试可好?”   徐月华沉默片刻:“让夫人见笑了……我其实是有几句话想同你讲一讲。”   旁人称呼沈琼时,大都是说“沈姑娘”,像庄茹这样熟悉起来的,甚至已经叫起了“沈姐姐”。可徐月华却偏偏是以“夫人”相称,显然是已经知晓了她的那些个旧事。   沈琼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你说。”   “我听方公子提起,说是当初进京赶考途中遭贼,是得夫人赠了银钱,才没误了考期,故而心中甚是感激。”徐月华轻声细语道,“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夫人倒真是好运气。”   沈琼听着她这弯弯绕的话,却并不肯接腔,只笑了声:“我运气的确不错。”   徐月华被噎了下,顿了顿后方才又道:“他如今拜在我父亲门下,又得以入翰林院,得皇上青眼,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   沈琼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听徐月华讲着闲话。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可意思却也简单,无非就是说方清渠前途无可限量,可她沈琼不过是个寡妇,实在配不上。如今方清渠也不过是想着报恩罢了,迟早有一日,会厌倦了她。   此外,徐月华话里话外也有自矜家世的意思,毕竟她是书香门第出身,可沈琼却不过是个商户女。   沈琼倒也没恼,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喝了,微微一笑:“多谢徐姑娘提醒,我会去同方清渠聊一聊的。”   作者:今后更新时间改成【晚上八点】   ps.问我男主什么时候出场的话,我只能像外卖小哥一样回答,快了快了(至于究竟什么时候送到……   pps.今晚八点有二更 第13章   沈琼轻飘飘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后,徐月华直接就愣在了那里,再没方才舌灿莲花的伶牙俐齿。   错愕之后,徐月华满是震惊地看着沈琼。   她的身份摆在那里,自小到大,无论是自家的其他庶女,还是别家往来的闺秀们,都会让她三分。哪怕是言辞间起了争执,也不过就是拌几句嘴斗个气,断没像沈琼这样,先是什么都不说,转头就要告到旁的男人那里去的。   其实自打得知沈琼嫁过人后,徐月华便没将她当回事,原以为今日这话说出来,她就该自惭形秽地远离方清渠才对,却不料,她竟然准备将这些话学给方清渠听!   “你怎么能如此,如此……”徐月华结结巴巴的,一时间像是寻不着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沈琼一样。   沈琼就不是个会按常理出牌的人,她也没工夫跟徐月华掰扯什么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只笑道:“我怎么了?徐姑娘莫不是觉着我过分?可我也只是准备将你方才所说的话转告方清渠罢了,你若是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徐月华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撑着道:“你告诉他又如何?我方才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沈琼没同她争辩,只嗤笑了声。   小姑娘家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特地跑来说这么些话是什么意思,彼此也是心知肚明,着实没必要费这个口舌。   “夫人真是好本事,”徐月华被她这笑扎了眼,恼羞成怒道,“只是不知方公子可同你提过,再过些时日,他的母亲便要搬到京城来了。你觉着,那位老夫人会如何看你呢?”   这件事情,是前些日子徐太傅谈及方清渠之时偶然提到的,夸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安顿下来之后立时就将家中仅剩的长辈给接到京中来。   徐月华记下了这件事情,如今刻意提起,隐去缘由,倒像是方清渠着意同她讲过似的。   方清渠的确没向沈琼提过此事,换而言之,沈琼也压根没关心过他家中还有什么人,近期有什么打算。   如今从徐月华这里得知,沈琼先是微微一怔,随后不甚在意道:“这就不劳徐姑娘费心了。”   开了半个多月的铺子,沈琼的性情可谓是磨练出来了,话都说到这地步,也没下逐客令。但桃酥却是怎么都忍不住了,她从方才徐月华明里暗里贬低沈琼开始,就已经开始瞪人了,到现在更是藏了一肚子的气,忍不住开口道:“咱们这里是胭脂铺子,姑娘若不是来买东西的,就请回吧。”   徐月华见沈琼不再言语,自觉算是占了上风,竟还有闲心选了两盒胭脂,方才带着侍女离开了。   沈琼倒是淡定得很,收了银钱之后记了笔账,一回头却发现桃酥眼都要红了,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哭笑不得道:“这是怎么了?”   “我替姑娘觉着不值……”桃酥强压下泪意,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怕勾得沈琼也难过起来。   方才徐月华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有讽刺沈琼嫁过人,如今还不自量力想要高攀状元郎的意思。桃酥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委屈,明明自家姑娘什么都没做错,当年是被裴明彻欺骗,如今也是方清渠上赶着追求的,怎么反倒都成了她的不是?   早知如此,当年由着裴明彻病死,年初由着方清渠误了考期,谁都不帮,岂不还省了事端?   沈琼递了帕子过去,含笑劝道:“她自己心气不顺,又不敢同方清渠说什么,所以才到我面前来扯东扯西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若真是为此生气,才是遂了她的意。”   桃酥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可心中却重重地记了一笔。   沈琼仍旧摆弄着鲜花插瓶,及至晚些时候,庄茹竟又上门来了,身边还跟了位颇为眼熟的姑娘。这次沈琼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恒家的四姑娘,也就是恒伯宁的亲妹子。   先前沈琼到将军府去时,曾偶然间撞见裴明彻同这位姑娘在一处,只是那时候她满心都是江云晴的事情,并没顾得上细想两人之间有什么牵扯。   “阿茹,”沈琼放下手中的竹剪,开了句玩笑,“你又来照顾我的生意了?”   庄茹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喜欢沈琼这里的胭脂、香料,又喜欢她的模样性情,早就开始一口一个“沈姐姐”地叫着。如今也不见外,同她介绍道:“这是恒将军府的四姑娘,也是我自小就熟识的手帕交,静宜。”   恒静宜并没认出沈琼,只温温柔柔地道了句好。   沈琼一看便知道这姑娘是个脸皮薄的,更不会去提起那事,同她客套了几句之后,便由着两人随意看起胭脂香料来。   没成想,倒是庄茹先提起裴明彻来。   虽说世家大族规矩礼节摆着,平素里不会谈及外男,可关系好的小姑娘们私下凑在一起,却还是会忍不住议论上几句的。尤其是庄茹这个话痨子,听了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后,更是热切得很。   恒静宜被她问得脸都红了些,小声道:“我与秦王殿下并没什么私交,不过是前些日子他丢了块玉佩,恰巧被我给捡到还了,他便又通过我大哥送了谢礼罢了。”   沈琼凝神想了想,那日她在恒家见着两人时,裴明彻手中的确是拿了东西。看不真切,有个璎珞坠子垂了下来,如今想来,的确像是块玉石。   可若眼见着恒四姑娘这模样,若说别无其他想法,她却是怎么都不信的。   眼见着姑娘家聊起私房话,沈琼便知情识趣地避开,没再多听,到另一侧整理香料去了。   “就只是如此?”庄茹自然也不肯信,轻轻地撞了下她的小臂,带着些促狭问道,“静宜,你总不会还要瞒着我吧?”   恒静宜被她问得没了法子,无奈道:“阿茹,你莫要开玩笑了。秦王殿下应当是有心上人的。”   “这我可从未听说过,”庄茹惊讶地追问道,“是哪家姑娘?”   恒静宜摇了摇头,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几乎是与庄茹咬耳朵了:“归还玉佩的时候,我大着胆子问了两句,殿下便说,这玉佩是一位对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送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我再问,他便不肯多说了,只让我早些回花厅,改日再以礼相谢。”   裴明彻与恒伯宁私交甚好,一直以来,也是将她视作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那日,她不过稍有逾矩的意思,裴明彻便说了那么一番话,后来又通过她大哥辗转送了谢礼。   虽没直说,但意思也明白得很了。   恒静宜没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始终藏在心里,这些日子也总是闷闷不乐的。如今向庄茹说出来,反倒算是好受了些。   “可我听人说,太后近来已经在给秦王殿下张罗亲事了,”庄茹仍旧觉着这事不靠谱,分析道,“他若是真有心上人,直接同太后讲了就是,何必还要白折腾这么一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恒静宜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便又道:“那玉佩上,刻了个‘琼’字……京中有哪位闺秀是这个名字的吗?”   庄茹坐在柜台前,托着腮,正儿八经地将自己能想到的人都过了一遍,同恒静宜挨个分析着,却又都觉着不像。   不知不觉中,庄茹的目光落在了正在屋角专心致志整理香料的沈琼身上,随即自己便摇头笑了——   这怎么可能呢? 第14章   此时铺子中并没什么客,庄茹与恒静宜凑在一处咬耳朵,聊些私话,沈琼则是自觉避开来,在另一端收拾整理香料,并没去打扰这两位姑娘。   从最初听到的那一两句,倒也不难猜出两人是在议论裴明彻的事情。但这跟她并没什么干系,沈琼只认秦淮,并不认什么秦王殿下。   过了会儿,等到庄茹主动问起,沈琼才又回了前堂去招呼二人。   “沈姐姐,”庄茹在一旁陪着恒静宜试胭脂,又同沈琼闲聊道,“你家既是在江南,怎么想起到京城做生意来了?这铺子会长久开下去吗?”   她极喜欢沈琼这里的胭脂,生怕什么时候这铺子一关,就又没处可寻了。   沈琼端出盒云姑亲手做的点心来,同她笑道:“我虽长在江南,可家中并没旁的牵挂了,在哪儿都是一样的。这次到京城来是有事情要解决,至于将来如何,就看心情了。”   云姑的厨艺很好,这些年来沈琼的饮食都是由她一手承包的,哪怕是同得月楼的大厨比起来也不逊色。   庄茹尝了块杏仁酥后,反复夸赞,颇为艳羡地看着沈琼:“同我们这些整日被困在家中,言行举止都得注意规矩礼节的人相比,你可真是太幸福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还有这么美味的点心可以随便吃。”   其实庄家的规矩算不得严苛,对这个小女儿更是百般宠爱,庄茹平日里觉着自己过得已经算是很好,可如今见着沈琼这般逍遥自在,却还是觉着羡慕极了。   沈琼垂下眼睫,笑而不语。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庄茹羡慕她自在,殊不知多少人想要庄茹的出身家世,以及待她极好的亲眷。   庄茹边吃点心便感慨道:“若是哪个男人能娶了沈姐姐,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越说越不像样子,”沈琼拿点心堵了她的嘴,转而看向恒静宜,“恒姑娘可有钟意的胭脂或香料?”   等到将这两位送走,已是傍晚。   沈琼琢磨着应当没什么人再上门来,便直接关了铺子,带着桃酥回家去了。   云姑在家中,早已经备好了晚饭,还煮了沈琼最爱喝的鲜鱼豆腐汤。   沈琼尚未进门就闻着了香味,高高兴兴地吃了饭,便抱着汤圆玩去了。   她如今白日里总是不在家中,汤圆寻不着她,晚上回家后便会格外黏人些,哪怕是在书房看书,也一定要跳到她怀里去。   桃酥替她剪了灯花,将烛火挑得亮了些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到厨房寻云姑去了。   沈琼这个人其实不大记仇,一向是过了就算了,白日里与徐月华的争执回家之后更是只字未提,可桃酥却始终放不下这事,悄悄地告诉了云姑。   听了这事后,云姑收拾碗碟的手一顿,偏过头去看向桃酥:“那位徐姑娘,当真是这么说的?”   “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呢,半点都错不了。”桃酥咬了咬唇,“姑娘是个心大的,看起来倒是半点没在意,可我却咽不下这口气。云姑,这事虽怪不着方公子,可却实实在在是因他而起的……”   云姑听桃酥碎碎念着,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厨房,心思却都放在了徐月华所说的那件事上,又问道:“方公子可曾同咱们提过,要接母亲到京城来?”   一提起这事,桃酥便愈发来气:“并不曾。可他却同那位徐姑娘提过,这是怎么个意思?”   “你不必为这个生气,”云姑的年纪摆在这里,并不会同桃酥这样一点就炸,平静地说道,“徐姑娘的父亲是方公子的座师,会知晓此事也是情理之中,倒不一定是方公子亲口同她说的。”   云姑自诩看人的眼光还算可以,她敢断定,方清渠绝不是那种朝三暮四,想着齐人之福的货色。   “阿娇说得没错,那位徐姑娘正是因为无计可施,所以才会到她面前说这些话。”云姑冷静地同桃酥分析,“可那些话,的确也不无道理……你我自然不会那样想,方公子也不会那样想,可方公子的母亲呢?”   在云姑看来,沈琼自然是千好万好,从来只有旁人配不上她的,断然没有她配不上旁人的道理。可云姑却也明白,并非所有人都会这样想。   在世人眼中,沈琼她是嫁过人,又丧了夫的。   先前方清渠的态度太过诚恳,没半分介怀的意思,云姑只顾着欣慰,竟忘了要先见过他的家人再做打算。   也不知那位素未谋面的方母是开明好说话,还是……同徐月华那般,会因着那种种原因看低沈琼?   桃酥是忙着气徐月华,可云姑却是后知后觉地心慌了起来,担忧那位即将上京的方老夫人。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两人却还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都没再在沈琼面前提及此事,以免坏了她的心情。   自少时起,沈琼与旁的姑娘家就是不同的。   旁人无忧无虑玩乐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学着做生意;旁人学规矩礼仪备嫁的时候,她在没心没肺地由着性子闹,最后十两银子买回来个夫君入赘;旁人成亲相夫教子的时候,她却正在素衣服孝,千帆过尽……   沈琼没有家中长辈压着管束,云姑从来也都是百依百顺宽纵着她,就这么到了今日两难的境地。   因着这件事情,云姑接连几日都没睡好,一时后悔自己当年没能拦下沈琼与秦淮成亲,一时又后悔自己先前撮合沈琼与方清渠。   她辗转反侧,总觉着自己没能照顾好沈琼,愧对沈夫人。   虽说云姑绝口不提此事,可沈琼总不是瞎的。   沈琼在旁的事情上是不上心,但对于身边人的情绪还是很敏感的,很快就注意到云姑的不对劲,趁着睡前云姑给她铺床的时候,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云姑原本还是不愿讲的,可耐不住沈琼反复缠磨,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讲了。   如今天气渐暖,沈琼只穿了件薄薄的中衣坐在床边,泼墨似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聚精会神地听云姑讲着。及至总算是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就因着这件事?”   “我还当是有什么大麻烦,累得你这几日都没展眉笑过,”沈琼扬了扬眉,仍旧觉着难以置信,“结果居然是这么件小事。”   云姑却仍旧是笑不出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御史方家那位姑娘还在羡慕,说我活得逍遥自在,能由着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沈琼光着脚,轻轻地踩在绣鞋上,“自小到大,我都活得高高兴兴的,若是如同旁人一样被拘着,哪能如此?更何况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也说不准今后会如何,自然是眼下怎么痛快怎么来。”   “至于方清渠,等改日他过来时,我会正经同他问清楚。”沈琼抬眼看向云姑,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更不是非他不可,您就别想那么多了。”   沈琼对方清渠并没多深的感情,不过是看着顺眼,所以便没拒绝。   若方母真有嫌弃她的意思,沈琼自然不会勉强,更不会去做什么让步,大不了就是分开罢了。   她这个人,兴许是个天生寡情少欲的,尤其是在秦淮之后,便更没对哪个人动过心,自然也就不会为此难过。   云姑原本还想着如何安慰沈琼,结果却是先被沈琼给宽慰了一通,心中百感交集,可谓是复杂得很。诚如沈琼所言,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来不及,能做的也只有过好眼下的日子了。   又过了十余日,翰林院的任务暂且告一段落,方清渠得了休沐,一大早便来了梨花巷。   他过来时,恰好遇着沈琼要出门往铺子那边去,撞了个正着。   方清渠数日未见沈琼,心中始终惦念着,如今总算是见着了人,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最后也只含笑问候道:“近来可还好?”   沈琼的态度与以往殊无二致,倒是桃酥,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方清渠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着一头雾水,也不知是哪里招惹了桃酥,迟疑着问道:“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他态度好得很,桃酥一时间也是没话好说。   “你先到铺子这边去,”沈琼笑着将桃酥给打发了,而后向方清渠道,“我的确有几句话,想同你聊一聊。”   作者:云姑:怎么想都怪裴明彻 第15章   与桃酥不同,沈琼对方清渠的感情始终都是淡淡的,起初并没那么喜欢,如今也并没多么生气。若非要说的话,她更像是将这件事当成一桩生意,极其冷静地分析着利弊,而后再做取舍。   沈琼并没将徐月华当回事,更没半点争风吃醋的心思,充其量只是觉着麻烦,倒也不至于为此迁怒方清渠。   她的态度尚好,但方清渠却仍旧不可避免地忐忑起来,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只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琼身后。   云姑见她去而复返,身后又跟着方清渠,先是一愣,随后默不作声地去沏了茶来。   沈琼在院中的石凳坐了,并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讲了前些日子遇着徐月华的事情。她没添油加醋,但也没好心到替徐月华隐瞒,一五一十地讲了。   方清渠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急急忙忙地想要辩解,险些将手边的杯盏给带翻。   徐月华那些话乍听起来是冠冕堂皇的,可实际上夹枪带棒,方清渠又不是个傻子,稍微一想便明白她打得什么主意。等到沈琼讲完后,他随即道:“我对徐姑娘并无半分逾越之意,你千万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沈琼捧着茶盏,慢悠悠地说道,“只是,我希望不要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哪怕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不在乎徐月华如何贬低自己,但也会觉着不耐烦。   方清渠岂有不应的道理,担保道:“等改日寻着合适的时机,我会同徐姑娘将话说明白的。”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徐月华对自己的心思,只是对方并未挑明,他也不好去拂了姑娘家的脸面。可如今徐月华打扰到了沈琼这里,他便没法再熟视无睹了。   沈琼点了点头,转而又问起了他的家事。   方才提及徐月华之事时,方清渠是着急着辩解,可如今提及方母要到京城来时,他的神情中却透出些慌乱来。沈琼将此看在眼里,心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后来想了想,徐姑娘所说也不无道理——令堂是不大能看得上我的。”   “不是……”方清渠下意识地反驳了句,可是对上沈琼清明的目光后,却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方清渠自己心中也明白,哪怕母亲平素里什么都由着他,可真到了婚姻大事之上,却未必真能接受沈琼。所以他并没敢同沈琼提此事,想着等到母亲到京城后,自己先慢慢说服了她,再提议亲之事。   只是不妨徐月华在其中横插一脚,使得沈琼早早地知道了此事。   方清渠沉默片刻后,缓缓地说道:“我会说服她的,你放心。”   他的态度极其诚恳,一字一句的,仿佛是在立什么重要的誓言一般。沈琼那到了嘴边的“不行就散”硬生生地卡在了那里,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沈琼垂下眼睫,喝了半盏茶后,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方清渠:“我仿佛还没问过……你为何要耽搁大好的前程,在我这里费心思呢?”   换而言之,沈琼很想知道,方清渠究竟喜欢她哪里?放着世家闺秀不要,宁愿跟自己母亲为难。   方清渠愣了愣,低声道:“前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何况你是在我最难的时候,唯一帮过我的人,怎能不心心念着?”   当初若非是沈琼那十两银子,他八成会误了考期,届时又要等上三年。   三年之后,会是何种境地?   对于沈琼而言,这只是一件过了就忘的小事,可对于方清渠而言,却是一生中最为重大的事情之一,自然是铭刻于心的。   沈琼同方清渠对视着,没来由的,倒是被他的目光打动,说出口的话也添了些余地。   “那好,就依你的意思。”沈琼想了想,还是又补了句,“只是你也不必太过为难,若令堂执意不肯同意,你直接同我讲了就是,我不会怪你。”   她的言下之意也就是,能成就成,不成就算,方清渠也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听了沈琼这颇为“贴心”的话,方清渠却并不觉着高兴,反而苦笑了声,但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点头应了下来。   他从一开始知道沈琼是个冷淡的性子,两人之间的感情也绝不对等,但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如今倒也没有什么抱怨的资格。   沈琼原本是要往铺子那边去的,只是被突然到来的方清渠给截了下来,如今将话彻底说来后,倒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慢悠悠地喝着茶。   方清渠缓了会儿,等到心绪平复下来后,便有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模样,关怀起沈琼的病情与生意来。   “病已经彻底好了,云姑也准我停了药。”沈琼道。   接手花想容的生意后,她也算是有了事情做,不至于整日里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她不缺银钱,生意也不算忙,整日里也就是陪夫人姑娘们试试胭脂香料,悠闲自在得很。   沈琼讲起花想容的生意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方清渠很是专注地听着,片刻后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吗?”   “怎么,方公子也要照顾我的生意吗?”沈琼同他开了句玩笑,随即起身道,“自然可以。”   方清渠今日休沐,并没什么要紧事,加之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沈琼,自然是想着留得越久越好。   他陪在沈琼身旁,随着她往铺子那边走去,路上聊着些闲话。   恰遇着大街上官兵清道,众人纷纷避让开来,方清渠抬手虚虚地拦了下沈琼,提醒道:“小心。”   沈琼站定了脚步,倒也没急着走,偏过头去打量着路边摊子上摆着的各式各样的团扇。   一旁的百姓低声议论着:“依着旧例,皇上要到西山围猎去了,诸位皇子王孙随行,连后妃都会随行,所以这才专程清道……”   沈琼自小在南边长大,并不知道皇家有这样的旧例,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间觉着新奇,倒也没急着离开。她一边翻看着摊子上的团扇,一边留神注意着皇宫的方向,想要见识见识帝后出游的架势。   没等多久,龙车凤撵便来了,御林军在道路两旁护卫着,宫女、太监随行,一大队人看起来浩浩荡荡的。   路旁的百姓纷纷避让开来,下跪行礼,沈琼慢了半拍,但随即也跪了下去。   天家气派的确令人开眼,沈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龙车凤撵后跟着的是骑马随行的王孙公子,她一眼扫过去,最先留意到的便是裴明彻。   裴明彻天生一副好相貌,哪怕是扔进人群之中,也是最显眼的那个。此时他身穿白色劲装,并未戴冠,墨色长发高高地束起,不像位高权重的王爷,倒像是位风流少年郎。   沈琼晃了晃神。   她爱极了裴明彻的相貌,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年也不会买个濒死的人回来,更不会不顾云姑阻拦,要同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成亲——说是“见色起意”也不为过。   哪怕是打定了主意,将裴明彻与秦淮割裂开来,可如今再见着这张脸,沈琼却还是难以免俗地愣了下。   其实倒也不独沈琼如此,长街两侧围观的姑娘家,目光大都也紧紧地跟在裴明彻身上。   裴明彻对此倒是早就习以为常,他驱马跟在御驾之后,漫不经心得很。   然而当他无意中扫了眼路旁跪着的百姓时,却直接愣住了,随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向了人群之中的沈琼。   沈琼的反应很快,几乎是在裴明彻回过头来的那一刻,便抬起手中的团扇,遮去了半张脸。   隔着诸多侍卫与百姓,两人四目相对。   裴明彻看不真切她的相貌,理智也知道沈琼不可能在此处,但心却仍旧如擂鼓一般,不可抑制地狂跳了起来。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御驾在前,他怎么都不可能驱马掉头去确认。   渐行渐远,身边的人已经开始小声询问,裴明彻最终也只能回过头去应付,将此事暂且放下。   沈琼目送着裴明彻离开,心中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知道裴明彻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来,也懒得去费神思量。   沈琼放下手中的团扇,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裙上沾的尘土,同方清渠笑道:“走吧。”   作者:这两天因为扁桃体发炎的缘故,一直在发烧咳嗽,再加上年底比较忙,所以更新量跟更新时间都飘忽不定……   等忙完这几天,会尽量稳定更新的。很抱歉。 第16章   沈琼在锦城时,隔三差五会到茶楼听说书,每每听到“美色误人”的故事时,便会同桃酥调侃,说这些个男子没担当,只会将事败的缘由尽数扣到所谓的美色身上。   如今再见到裴明彻,沈琼倒总算是对此有所体会了。   当年她对裴明彻,的的确确是见色起意,才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情,以至于吃尽苦头。   若说半点不怨,那是绝无可能的。   但好在她并不是那种执念深重的人,也没准备去向裴明彻讨要什么说法,只想着撇清干系。   如今长街之上再见裴明彻,沈琼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来,心中短暂地纠结片刻后,就又抛之脑后不肯再想了。   毕竟这事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了,担心也没用,委实没必要给自己平添烦恼。   沈琼很快就从旧事中抽身,同方清渠闲聊着,神情模样与往常无异。   及至到了花想容,桃酥已经开了铺子,将一应事务都收拾妥当。   柜台上摆着的青瓷对瓶中已经换了水,供上了时令鲜花,而屋角的博山铜炉也已经燃上了沈琼最喜欢的香,袅袅而出,香味清新淡雅。   此时时辰尚早,并没客人上门来,沈琼抬了抬手示意方清渠进门随便看,笑道:“胭脂水粉你自然是用不上的,倒是可以看看香料。”   方清渠一见这铺子的装潢陈设,便不由得夸了句雅致。   他对香料原本并没什么喜好,但只要是同沈琼在一处,无论是什么事情都兴致十足,挨个看了过去,时不时地问上两句。   沈琼在柜台后面坐着,专心致志地修剪摆弄着瓶中的鲜花,头也不回地同他闲聊着。   两人这般相处,倒也轻松自在得很。   桃酥将此看在眼中,虽不知道自己姑娘先前究竟同方清渠聊了些什么,但对方清渠的态度,倒是随之软化了不少。   沈琼原本是想着,等到有客人上门来的时候,便将方清渠给赶了。毕竟上门来的都是姑娘家,若是有外男在此,怕是会觉着局促不便。   但说来也奇怪,一直到晌午,竟然都没客上门来。   若是刚开这铺子的时候,没客人是常事,可近来花想容的名声已经在京中传开,慕名而来的人不在少数。有时候一整日下来,沈琼的嗓子都要给人讲哑了。   像今日这般冷清,还真是极少见的。   方清渠并不知道行情,还以为这是常态,可桃酥却觉着不对,同沈琼道:“奇了怪了,今日竟没人来?”   沈琼也觉着不大对劲,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只道:“兴许就是凑巧,再看看吧。”   其实她并不在乎生意好不好,毕竟就这么个铺子迄今为止赚的钱,还不够南边正经生意的一日的零头。可是这种反常的现象,却总让她觉着有些古怪。   方清渠这一上午,已经将铺子中的香料挨个看了个遍,两人的关系尚未正经定下,也不好整日都留在这里,及至午后便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沈琼百无聊赖地留在铺子中,同桃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她在生意之事上向来是极为敏感的,直觉也素来很准,等到一下午过去,仍旧再没任何人上门来,心中已经确准是出了什么变故。   桃酥忧心忡忡道:“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她虽没明说,可有恒家的事在前,最值得怀疑的便是那位恒二夫人钱氏了。   沈琼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揪了片花瓣轻轻地捻着。   这些日子来,她又去将军府探看过江云晴一次。   据红杏说,近来绿漪阁诸事顺遂,陈嬷嬷时常会差使人来探看照拂,二夫人也没再动过什么手脚,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花想容的生意也很顺遂,沈琼起初小心留意着,但一直没什么磕绊。她还曾想过,是不是因着有恒伯宁压制,所以笑面虎二夫人不敢在背后动什么手脚。   可如今看来,事情的确并非那么简单就能过去。   桃酥见她不答,自顾自地说道:“咱们在京城,也就得罪过恒二夫人……”   “这可未必,”沈琼摇了摇头,笑着提醒道,“你莫不是将那位徐姑娘给忘了吧?”   以先前徐月华的言行来看,她若是做出什么背后捅刀的事情,沈琼一点都不觉着奇怪。   桃酥着急道:“那怎么办?”   “且看着吧,”沈琼掸了掸衣袖,站起身来,“倒也不必着急上火,横竖我又不缺银钱,哪怕明日就关了这铺子也没什么。”   她嘴上虽这么说,可心中却没准备这么轻易就让路。   及至回到家中,沈琼将自己的揣测同云姑提了,又道:“让全安想法子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咱们再慢慢算。”   云姑先前一直担忧着这件事,称得上是谨小慎微,可如今事情真发生后,她反而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毕竟代管着沈家的生意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都见过,倒也不至于被这么点事就吓破了胆。   安排好之后,沈琼仍旧是该吃吃该睡睡,只是第二日去铺子的时候,专程将汤圆给抱了过去。   如果不出她所料,今日仍旧是没客人上门,闲着也无趣得很,倒不如逗汤圆玩。横竖汤圆在家中也无聊,每次她出门的时候,都是紧跟着想要一道出去的。   花想容今日仍旧是门可罗雀,但日头正好,汤圆在柜台上打盹,沈琼则趴在一旁,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毛。   不过及至午后,庄茹倒是来了。   她行色匆匆,似是揣了满腔的话来,不过一见着汤圆之后,目光就紧紧地黏在了它身上,险些都忘了自己的来意。   汤圆并不认生,乖巧地趴在那里,由着庄茹摸摸抱抱。   沈琼端了杯茶含笑看着,慢悠悠地问道:“若我没猜错,你这次过来,想必是给我‘通风报信’来的?”   “沈姐姐,你……”庄茹被她这说辞逗得哭笑不得,转而又叹道,“这么说倒也没错。也不知怎么的,近两日开始有传言,说是你家的胭脂有问题,有人用了之后脸都起了疹子……”   没等沈琼回答,庄茹随即又道:“这些话我是不信的,可偏偏这事传得甚广,信以为真的也不在少数。”   沈琼毫不意外地“哦”了声,又追问道:“不知那位起了疹子的,是哪位?”   “是京兆府尹宁家的三姑娘,”庄茹皱着眉头道,“此外,徐太傅家那位姑娘仿佛也说,用了你家的胭脂之后脸略有红肿。不过她倒没说死,只说是兴许与胭脂有关。”   但这种事情,原也不用说死,姑娘家何其看重自己的脸,哪怕是捕风捉影的一两句就已经足够让人退避三舍了。   “旁人都信了是我家的胭脂有问题,”沈琼若有所思道,“阿茹,你为何会更信我呢?”   庄茹怀中抱着汤圆,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自己用着你家的胭脂,身边的姊妹也都用着,并无任何一人出事,自然是不会因着那些个风言风语就成了个墙头草。我信你,我也信我自己。”   沈琼同她对视着,忽而笑了:“我很高兴。”   庄茹瞪大了眼,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沈姐姐,你这生意都快要做不下去了,还高兴什么?”   “我不缺银钱,也不怎么在乎生意,非要说的话,只可惜身边没几个亲近的人,”沈琼点了点她,“这些日子没看错你,所以很高兴。”   沈琼笑得一双桃花眼都眯了起来,的确是十分高兴的模样,话中的意思也诚恳得很。庄茹脸颊微红,先是也忍不住笑了笑,随即又愁道:“我倒是也想帮你澄清,可这种情形下,能听得进去的怕是没几个……”   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是这个道理。   “无妨,”沈琼反倒安慰起庄茹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你不必为此担心费力。”   庄茹起初还有些担忧,但见着沈琼这浑不在意的模样,也就渐渐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逗着汤圆,又同沈琼聊些闲话。   “说起来,昨日皇上依着旧例带人到西山围猎,原是件喜庆事,可偏偏秦王殿下竟出了意外。”庄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汤圆的肉爪,感慨道,“听说他那伤还挺重的,今日便提早迁回了京城,如今半个太医院都在秦|王府。也是奇了怪了,他骑射功夫向来不错,怎么会突然有此变故?”   沈琼整理花枝的手微顿,随后冷漠地评价道:“还能回京城来,想必也不是什么重伤。”   作者:我回来了~   昨天的更新先容我欠着,回头双更补orz   ps.这两天会换个新封面,大红色的,八要误删~~ 第17章   在庄茹心中,沈琼是个极温柔的性情,眉眼间总是带着笑意,让人见了便不由得生出亲近的心思。这还是头一次,她从沈琼这里听到不那么和善的话,倒像是对那位秦王殿下有什么意见似的。   但这想法转瞬即逝,庄茹只觉着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沈琼自小在南边长大,到京城也没多久,身份天差地别,怎么可能与秦王这样的人有什么牵扯?   “说起来,秦王近年来也是不易。”庄茹本就是个话痨,对世家之间大大小小的事情了如指掌,如今一起头,便忍不住同沈琼感慨道,“他原是贤妃娘娘所出,自小便聪慧得很,很得皇上喜爱。可偏偏前些年贤妃做了谋害皇嗣之事,被打入冷宫,连带着秦王也遭了皇上厌弃……”   沈琼并不清楚过皇家的事情,哪怕是在知晓裴明彻的真正身份时,都未曾想要去了解过。毕竟于她而言,这些事情都没什么意义,着实不必费什么心思。   如今骤然被庄茹灌了一耳朵的恩恩怨怨,一时间倒是不知该作何感想,只垂眼看着柜台上的花枝。   庄茹又道:“早些年,京中的闺秀可都心心念念着想要当秦王妃呢,毕竟他的相貌那般出众,文才武功样样都拿得出手,又深得圣心。可是南巡之事后,大都掐灭了那心思。如今皇上也不怎么提他,就好似没这么个儿子似的,也就太后还念着,近来一直在给他张罗亲事。”   沈琼原以为,裴明彻这些年应该过得不错,毕竟生在皇家,自然是衣食无忧的,倒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   她听得入神,一时没留意,指尖被那花枝上的刺勾了下,瞬间涌出殷红的血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庄茹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再聊那些闲话。   沈琼倒抽了口冷气,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但随即又笑了声:“没什么妨碍,不用担心。”   她轻轻地舔了舔指尖,血腥味霎时在口中蔓延开来,但很快就止住了血,连包扎都用不着。   庄茹看清那伤口之后,才算是放下心来。她又在铺子中留了会儿,一边抱着汤圆撸毛,一边陪着沈琼聊天,一直到天色渐晚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姑娘……”桃酥欲言又止。   这半日来,她将那位庄姑娘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一时间担心生意上的事情没法解决,一时又担心沈琼被勾起旧情来,着实是忐忑不安。   可如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沈琼的指尖还隐隐作痛,倒像是有刺留在其中一样,可却又怎么都寻不着。   送走庄茹之后,她伸了个懒腰,一把将柜台上的汤圆给抱了起来,同桃酥道:“关门回家去。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能碍着我吃饭睡觉。”   回到家后,沈琼先是什么都没提,等到好好地吃饱了饭后,方才正经将白日里的事情同云姑讲了。   哪怕一直未曾有过愁容,但沈琼心中十分清楚,这事并不好办。   对于商户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声誉”二字。   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能决定最终成败的,而且一旦被毁,极难再重建。   那人并不肯同她正面交锋,而是选择了在幕后动手脚,制造事情传出风言风语来,无形之中毁了花想容的声誉,堪称是阴毒了。   这些年来,沈琼倒也不是没遇着过这样的事,但却都不似眼前这般棘手。毕竟以前都是生意场上你来我往,可如今下手之人,却是位高高在上的世家夫人,谣言一旦在京中闺秀中传开,想要辟谣可是难上加难。   云姑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她沉默片刻后,问道:“这事,能确准是恒二夫人做的吗?”   “我同阿茹闲聊时,有意无意地问过。”沈琼拿了个牛角梳慢悠悠地梳着长发,“但世家之间都有往来,哪怕那位宁姑娘真是受恒二夫人指使做下此事,咱们也拿不到证据。退一步来讲,又能去找谁伸冤呢?”   沈琼的先前曾在恒伯宁面前暗示过,钱氏兴许会为难自己,可她也不敢确准那位恒大爷会帮这个忙。毕竟这事又不牵扯到将军府的声誉,他就算是个大善人,也不意味着事事都要帮。   更何况,疏不间亲。   她不过是个外人,可钱氏却是将军府的二夫人,他的亲弟媳。   云姑皱起眉来:“那徐姑娘……”   “这就更不用提了,”沈琼笑了声,“她不过就是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我难道要为此再告到方清渠面前去?那成什么样子了?”   权势压死人,沈琼如今算是切身体会了。   其实若要报复回去,也不是全无法子,可江云晴还在恒家,她投鼠忌器,总不能真同钱氏撕破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桃酥委屈道,“咱们到京城来,原本只是想着帮江姑娘一把,怎么反倒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这话中,隐约有些迁怒江云晴的意思。   沈琼抬眼看向她,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若真是要说,那也只是始作俑者的错,岂能因着一时不顺,就要迁怒自己人?那才是遂了恶人们的意。”   桃酥情急之下一时失言,自己也知道不妥,随即道:“姑娘莫气,是我说错了话。”   云姑则是安抚道:“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为此生气更是不必,左不过这铺子不开了就是。”   “开还是要开的,”沈琼却是不肯让步,绕了缕头发玩着,“至于接下来如何做,容我再权衡两日。”   及至第二日,沈琼没再去铺子那边,而是睡了个大懒觉,等到汤圆不耐烦地开始喵喵叫的时候,才总算是披衣起身。   她并没再提生意之事,也不见着急,而是找了本棋谱来摆。   见着日头正好,暖洋洋的,沈琼又抱着汤圆到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一旁放着云姑新做出来的茶点,堪称是悠闲自在。   *   一直等到午后,花想容仍是大门紧闭。   青石饥肠辘辘地确定,这铺子今日是不会再开门了,这才回府去给自家主子复命。   秦|王府中聚着的太医已经散去,只留了一位知根知底的华太医照料。青石回到正院时,恰遇着华太医出门来,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主子可还醒着?”   “刚睡下。”华清年将青石往外边拽了拽,奇道,“以你家王爷的骑射功夫,好好的,怎么会从马上跌下来?还摔得这般重?若是再寸些,他可不止是摔伤腰背这么简单了,怕是这辈子都未必能站得起来。”   华清年同裴明彻多年交情,算得上是知根知底,着实是想不明白这一点。他从裴明彻那里问不出什么来,便打上了青石的主意。   青石苦着脸:“这我哪儿知道?主子昨日一早还是好好的,也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倒像是被谁勾了魂似的,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神游天外的模样。偏偏那马还莫名发了狂,便成了这样。”   青石自己也觉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同华清年道:“而且受了伤,不想着去查清楚那马为什么发狂,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而是一门心思地要回京来。回京之后还不肯安心养病……”   话说了一半,青石又硬生生地止住,没敢提花想容的事情,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跟在裴明彻身边这么些年,自诩对王爷很是了解,可如今却是半点都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了。   两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了片刻,华清年正准备再问,里间却传来了裴明彻的咳嗽声。   青石一凛,倒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轻手轻脚地进了门。   虽说华清年方才那话有危言耸听的成分在,但裴明彻从马上摔下,伤得的确不轻,如今看起来也憔悴得很,脸色苍白如纸,连薄唇上都寻不出什么血色来。   青石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而后道:“您让我去查的那铺子,今日并没开门……”   裴明彻抬眼看向他,神色虽憔悴,可目光却冷冽得很。   青石硬着头皮道:“我便问了周遭的人,他们说,那铺子的主人是个颇为美貌的姑娘,姓沈。”   “沈”字才刚一说出口,青石便注意到,自家主子原本很稳的手似是不可抑制地轻颤了起来,杯中的茶水立时溅了出来。 第18章   裴明彻素来是个冷静内敛的人,这两年尤甚,喜怒从不会摆在脸上,不管发生什么,永远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在经历过那场变故之后,青石便再没见过自家主子失态的模样。   可这两日他却像是被勾了魂一样恍惚,如今更是不加掩饰……青石看得战战兢兢,将他手中那茶盏给接了过来,想开口问,可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一时间可谓是纠结至极。   裴明彻并没心思理会青石,自打听到“沈”字开始,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掐了七寸一样,动弹不得,可心中却好似翻江倒海一般。   饶是早有准备,但真到亲耳听到这一消息,他却还是难以冷静。   沈琼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她是否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会不会也像他这般,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这些问题接连涌上心头,只一想,裴明彻便觉着喘不过气来。   裴明彻并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但在与沈琼相关的事情上,却总是秉持着回避的态度。虽说午夜梦回之时不可避免,但这些年来,他着意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旧事。   因为从他当年选择回京,而不是回到沈琼身边去,就已经注定没法再回头了。   多思无益。   裴明彻很清楚自己是个冷血的人,这两年来做得也都还不错,可直到如今再见着沈琼,那些曾经被他强行压下的感情决堤而出,他方才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旁人总说,时间最能消磨感情。   可他对沈琼的感情非但没有衰减,反而日积月累,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归根结底,裴明彻始终都很清楚,是他亏欠了沈琼。   可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又该如何收场?   这实在真是个大难题,裴明彻思来想去,都难以拿定主意。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琼,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来龙去脉,可若是让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却也舍不得放不下。   裴明彻垂着眼沉默许久,在青石几乎都要以为他睡过去时,方才缓缓地说道:“去查查,那位沈姑娘如今住在何处?”想了想,他又补了句,“不要惊扰她。”   青石连忙应了下来,转而又迟疑道:“王爷,您……”   裴明彻苍白的脸上并没什么神情,只摇了摇头,眸色黯淡,其中尽是难以言明的情绪。   见此,青石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躺下后,便依着吩咐出门办事去了。   其实这两日来,裴明彻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哪怕是在受伤当夜,也仍旧是怎么都睡不着。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锦城旧事,有时又忍不住想,沈琼如今在做些什么?心中会是怎样的滋味?若是知晓了他的身份,会不会找上门来质问?   这些念头,就像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将他折磨得寝食难安。   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裴明彻此次伤及元气,又熬了许久,最终还是难以为继,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回到了四年前。   那时他受了重伤,为了逃避刺客追杀,混进了一群等待被卖的奴仆之中,虽暂时摆脱了刺客,可连日高热已经烧去了他大半神智,并没法子再从人牙手中逃脱。   前些日子还是尊贵的秦王,可一转眼,就成了市集上插着稻草等人挑选的奴仆,着实荒谬得很。裴明彻倚在墙角,只觉着遍体发寒,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似的,但心中却始终有根弦紧绷着,让他残存着最后一丝清明。   恍惚间,他听见一道清脆声音:“我要那个最好看的。”   这是南边独有的口音,软软的,尾音却又稍稍上扬,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笑意。   裴明彻用力抬起头来,只见着个身穿红裙的姑娘。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穿了一袭张扬的红裙,其上有金线孔雀羽绣纹,在日光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辉。相貌生得也很好,哪怕是放在京城的诸多世家闺秀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肤白胜雪,鬓发如墨,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目光专注地落在了他身上,眼中尽是毫不遮掩的欢喜之意。   这是十六岁时的沈琼,张扬又肆意。   哪怕当时已经神志不清,哪怕过了多年,裴明彻仍旧将她那时的模样记得清清楚楚,未曾遗忘半分。   一晃,裴明彻又梦见了两人在沈府后园时的情形。   那是他的伤已经尽数养好,被沈琼拉到后园的桃花林中,要将数年前她埋下的美酒给挖出来。   沈琼并没让仆从来,而是高高地挽了衣袖,自己亲自动手。她也不嫌脏了衣裳,等到终于将那坛子酒给挖出来的时候,裙摆早就不成样子,连她脸上都沾了些泥,像只灰头土脸的小花猫。   “来尝尝。”沈琼也没去梳洗更衣,而是在树下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开了那坛子酒。   这酒埋了足有七八年,如今一开封,酒香四溢,混着若有若无的桃花香,十分醉人。   裴明彻曾听云姑提过她酒品不大好,陪她喝了些后,便适时劝道:“剩下的就先放着,改日再喝吧。”   正在兴头上,沈琼自是不肯,软声同他撒娇。   裴明彻虽心软得一塌糊涂,但最终还是没应允,将那酒收了起来。   沈琼先是不情不愿,可片刻后却又忽而凑近了些,裴明彻还没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便觉着唇上一热。   沈琼探出舌尖舔了舔,又尤嫌不足一样,含上了他的唇。   裴明彻霎时就懵了,脉搏不自觉地快了许多,只觉得通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他原是同沈琼一样席地而坐的,如今沈琼压了过来,整个人跌入了他怀中,两人便一起躺倒在满是桃花的地上。   唇齿相依,酒香混着桃花香,几乎要将人的所有理智溺毙其中。   “你……”沈琼喘了口气,同他四目相对,“想不想娶我?”   她嘴唇嫣红,鬓发散乱,还沾了几片桃花,眉眼间尽是风|情。   裴明彻又被她这句话给问懵了,好不容易寻出点理智来,提醒道:“阿娇,你醉了。”   “是吗?”沈琼吃吃地笑了会儿,又凑近了些问道,“那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嘛?”   好不容易寻出的那点理智霎时烟消云散。   裴明彻搭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一勾,复又吻了上去,低声道:“想。”   裴明彻并没撒谎,在那个时候,他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同沈琼结为夫妻,长相厮守的。   只可惜,世事总是不由人。   醒来时已是晚间,裴明彻只觉着心头空落落的,他盯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发了会儿愣,低声叫了人来。   他睡了整整一下午,青石已经依着吩咐,查清了事情回来。   “那位沈姑娘,单名一个琼字,是从南边过来的,眼下住在西市那边的梨花巷。”青石将自己查来的事情和盘托出,“听周遭的人说,她曾有过一位夫君,不知因何缘故死了,前不久才出了孝期。”   裴明彻低低地应了声。   青石又道:“我还听说,今科那位状元郎似是同沈姑娘有些交情,隔三差五地便会上门去。街坊间,也有些传得不大好听的风言风语……”   他都是据实以告,并没半点添油加醋,可却见着自家主子的脸色霎时变了,剩下的话也没敢说完,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青石并不知晓这背后的曲折,但对上裴明彻那晦明不定的目光后,还是下意识地描补道:“不过这都是旁人传的,做不得数,兴许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裴明彻沉默不语,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低声叹道:“知道了。” 第19章   裴明彻这一伤,少说也得养个月余。   华清年便趁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留在了秦王|府,面上说是随侍,实际上却是偷闲躲懒。   裴明彻此次虽是伤筋动骨,但好在年轻力壮,好好将养着,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但他那气色看起来却没半点好转的意思,华清年一见着他那张脸,就开始忍不住质疑自己的医术。   “殿下,”华清年给他换了药后,忍不住问道,“你今日觉着如何?”   裴明彻不冷不淡道:“尚可。”   “伤处倒是在好转,”华清年顿了顿,“但我看啊,你的心病可是愈演愈烈。”   华清年与裴明彻是自小的交情,对他的性格也是再了解不过的,如今这模样着实是少见。若非要说,倒是像极了一年前他从江南回来,大病一场的情形。   裴明彻抬眼盯着他看了会儿,又挪开了目光,显然是并不想接这个话茬。   华清年却是愈发好奇起来,他将一应的绷带等物都收了起来,顺势在床榻旁坐了,同裴明彻推心置腹道:“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我听听,岂不是要比闷在心里强些?”   这话对旁人来说兴许有用,可裴明彻这个人,从来都是打落了牙和血咽的,又岂会因着这三言两语就松动。   裴明彻的沉默也在华清年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沮丧,而是又劝道:“能让你这般辗转反侧的,想必是极为难的事情,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倒不如同我说说,指不定我有好法子帮你解困呢?”   “更何况,你这模样让旁人看来,说不准还以为我医术不精……”   也不知是被华清年哪句话给触动了,还是被他给念叨烦了,裴明彻竟真开了口:“四年前,我流落江南之时,曾与一女子定了终身,结为夫妻。”   听了这句话,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华清年霎时呆了,像是被人掐了嗓子一样,片刻后方才结结巴巴道:“你,你疯了不成……”   在华清年的认知中,裴明彻是绝不会做出这样儿戏的事来的,可他的神情又那般正经,显然并不是在开玩笑。   “兴许吧。”裴明彻想起那些旧事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那时心灰意冷,想着不做什么王爷,入赘给她,在那小城之中长相厮守也不错。”   算起来,他这一生之中,竟是化名“秦淮”在那锦城中的半年,最为自在。   不必同人勾心斗角,也不必事事小心防备。   听到“入赘”二字的时候,华清年的眼瞪得更大了,只觉着完全没法将这句话同自己这位好友联系起来。他拍了拍胸口缓了缓,问道:“那后来……”   “后来,舅舅找上了我。”提起此事时,裴明彻眼中再没方才的温柔底色。   裴明彻口中这位舅舅,便是先贤妃的兄长,如今的兵部侍郎韦项。   他早年是沙场征战的将军,韦家也曾煊赫一时,可后来遭了皇上厌弃,贤妃被打入冷宫,他犯过的旧事也被翻出来,只领了这么个不高不低的闲职。   华清年对这位韦侍郎倒也算了解,他是个有真本事的,奈何性情偏激,常因在沙场之上作风过于狠辣而遭人诟病。当年贤妃正得宠之时,皇上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后来便没那么宽纵了,韦家也因此没落。   韦项找到裴明彻后,会做些什么?华清年想也知道,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他那样铁血狠辣的一个人,岂能容忍裴明彻在那小城度过余生?   裴明彻并没详提当年旧事,只道:“我便回了京城。”   华清年追问道:“那……那位姑娘呢?”   “她以为我死在了海难中。”裴明彻垂下眼,低声道,“京城局势瞬息万变,我不能带她回来。”   “我想着,就让她以为我死了也好。兴许会难过一阵子,但总比随着我回京,连命都未必能保住得好。”裴明彻曾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为何没能忍住,答应了沈琼的亲事,以至于将她给拖下水,到了后来的两难境地。   若不是他搅了局,沈琼原该是锦城中最自在的姑娘,明艳得像只小孔雀,兴许这辈子都不会为什么事情难过。可长痛不如短痛,他已经害了沈琼一时,总不能再让她连命都搭进来。   他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命,但却不敢拿沈琼的命来赌。   裴明彻倚在那里,鬓发散落着,看起来格外颓然:“我也曾想过,若是局势稳定下来,再去寻她。”   华清年心中一动:“一年前你从江南回来后,曾大病一场,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你又见着了她?”   “那时是她的生辰,我在锦城留了两日,远远地看了她一眼。”裴明彻的声音放得很轻,“但又觉着,兴许不该再打扰她。”   就让沈琼当秦淮已经死了,其实也不错。   若他再出现在沈琼面前,就又打破了沈琼归于平静自在的日子,同时也承认自己曾经的欺骗,彻底毁了她心中的秦淮,对沈琼而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裴明彻近乡情怯,千里迢迢奔赴江南,但最后也未敢在沈琼面前露面,匆匆地回了京中,大病一场。也是从那时起,他下定决心做了割舍,将锦城旧事封存起来,束之高阁。   华清年百感交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世事不由人,动心是真,负心也是真。   到头来,这账该怎么算?   沉默许久后,华清年方才算是缓过来,复又问道:“那你如今这又是……”   “她来了京城,”裴明彻算是又体会了一番何谓造化弄人,“前几日出城狩猎之时,我又见着了她。”   华清年恍然大悟,这才算是明白为什么裴明彻会受伤,又为什么执意要立即回京城来。他先前还说着,要帮裴明彻排忧解难出主意,可如今却是半句都说不上来了。   裴明彻原想着,此生不再打扰沈琼,可偏偏造化弄人,兜兜转转竟又遇上了。   原本的谎言被戳破,粉饰的太平也霎时坍塌。   裴明彻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沈琼不那么难过,是不再露面,还是同她将事情讲清楚?   这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华清年抹了把汗,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问此事,毕竟这心病,可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可裴明彻还看着他,仿佛在等一个答案似的。   他想了又想,迟疑着问道:“那位沈姑娘,至今就没什么反应吗?”   裴明彻指尖微动,摇了摇头。   “殿下,”华清年硬着头皮道,“我觉着她若是想要见你,此时应当已经找上门来了。如今这样,兴许……”   他这话说了一半,留意到裴明彻的神情后,又闭了嘴。   华清年被那目光一扫,倒是后知后觉地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若裴明彻当真打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是绝不会多此一举提这些旧事的,他既然讲了,那势必是还心心念念着的。   换而言之,他并不是在犹豫要不要见那位,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将人给哄好了。   “殿下,这事可不好办。”华清年认真地考虑了会儿,又问道,“恕我冒昧,当年那位姑娘为何会招你为婿?”   毕竟还是要对症下药才好。   裴明彻似是有些无言以对,片刻后,方才答道:“她曾说,喜欢我这张脸。”   华清年:“……”   感情江南那段时日,秦王殿下是“以色侍人”?然后还念念不忘至今?那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作者:再叨逼叨两句。   这篇文的初衷,是想写“世事不由人,动心是真,负心也是真”,以及追妻火葬场的梗。渣不渣的见仁见智吧,吐槽裴我不管,但是骂女主不ok,我属于女主控,心情不好的话可能会删评论(抱歉orz   其实第一章 作话我说过,这本跟我以前写的文都不太一样,算是一个娇里娇气的姑娘的倒霉恋爱史,有虐有甜。预收放了一年都没开,因为怕不讨喜,怕被吐槽,但由于自己喜欢,所以还是决定来写一写试试看,数据什么的都随缘。如果你凑巧喜欢这个故事,就继续看吧。   以及江云晴,没准备写她在阿娇的帮助下打倒正室。写她是想探讨一下,为了所谓的爱能忍让到哪一步,底线又在哪里。某种意义上是想跟阿娇做个对比,第九章 最后那句“若是喜欢某个人,就要忍受许多避无可避的麻烦事,那她宁愿选择不要那个人”就是这个意思。   一不小心又碎碎念了这么多,以后争取克制一下写小论文的欲望==   这章24h内留言发红包,感谢包容。 第20章   沈琼是个心大的人,说要休息几日,就真再没开过那胭脂铺子,一门心思地玩乐去了。   她先是在家中懒了两日,而后又带着桃酥与云姑将京城各大店铺都逛了个遍,从绸缎庄到首饰铺子,再到古玩书画店,银钱流水似的往外花,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就花了足有几千两。   相较而言,胭脂铺子的那点利润实在是不算什么。   当年沈夫人留下了偌大的家业,尽数交到了沈琼手里。沈琼在经商一道上兴许是随了母亲,又自小得云姑教导,这些年来料理地得心应手,将家业翻了几翻。   到如今,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也足够锦衣玉食地过完后半辈子。   沈家虽无权无势,可若只论银钱,怕是京中绝大多数世家大族都没法同之相提并论。   沈琼开那胭脂铺子,纯属为着好玩打发时间,也想着将来万一要离开京城回南边去,可以将铺子留给江云晴。如今被人横插一脚,原定的计划是不成了,但倒也影响不了多少。   云姑也没拦,由着沈琼玩了个痛快,她也乐得见沈琼多添些衣裙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日晚间,沈琼专程带着云姑与桃酥到得月楼用饭。   因着没外人在,她便稍稍尝了些这里颇负盛名的美酒,随即有些失望地叹道:“虽说是不错,可却没我想得那般好,还不如我当年埋在桃林里那几坛陈酒呢。”   云姑将她手边的酒壶移开,笑道:“既是这样,那刚好,就别再喝了。”   沈琼吃了个半饱,托腮看着窗外的夜景发愣,片刻后回过头来同云姑道:“我明日想要再去一次将军府。”   虽说先前从恒伯宁那里得了允准,但沈琼一直知情识趣得很,在那之后也就只去过一次罢了。她私下里虽任性,可大体上还是知晓人情世故的,并不想给江云晴招惹麻烦。   如今她这么一提,云姑便知道八成是与生意之事有关,随即道:“你想如何?”   生意场上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沈琼从不会平白坑人,但却也不会一昧忍让。前些年曾有人想要在药材生意上给沈家设圈套,结果被沈琼发觉,反手摆了一道,大半家底都赔了进去。   她这个人是好说话,但绝不是那种无底线宽纵,奉行的从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晴姐只要还在恒家一日,我便不能如何。”沈琼原就是为了帮江云晴而来的,断然没有反过来给她招惹祸端的道理,“但若是让我就这么关铺子不干,那也不行。她们想让我的生意做不下去,我偏不遂她们的愿。”   云姑颔首道:“你既是有法子了,那只管吩咐就是,我都依你。”   “这事儿急不来,得等个合适的时机才行。”沈琼拿起杯盏来,将剩下的那点酒喝完,而后道,“在这之前,我得去见见晴姐……有些话我在心里藏了许久,可如今想来,还是说出来才能顺畅些。”   她打定了主意后,便没再犹豫,第二日梳妆打扮了一番后,又登了将军府的门。   兴许是有东苑那边陈嬷嬷照拂的缘故,绿漪阁这边的确是一切顺遂,再没发生过先前那样苛待人的事。接连喝了月余的药后,江云晴的病情总算是渐渐好转,向来苍白的脸上也总算添了些血色,不至于让人看着便觉得揪心。   沈琼来时,江云晴正在窗边做女红,一见着便连忙放了手边的东西迎了出去。   “近日可还好?”沈琼挽了她的手,关切道,“怎么还亲自动手做这些?交给仆从去做就是,你得好好调养身体,不要劳累。”   “整日里闲着也无趣,便想着做些绣品打发时间。”江云晴从绣筐中翻出个香囊来,给了沈琼,“看看喜欢吗?”   这香囊上绣的是沈琼最爱的桃花,灼灼其华,格外娇艳。   沈琼高高兴兴地接了过来,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你的绣工愈发好了。”   沈琼少时多病,常常在府中闷着,也就江云晴时常会上门来陪她解闷。   她在生意一道上极有天赋,琴棋书画也还行,可偏偏在女红这里一窍不通,跟着江云晴学了半年,最后还是能把鸳鸯绣成丑鸭子的水准,便索性放弃了。   江云晴的女红却是极好,不管绣什么都活灵活现的,时常会给沈琼做些小玩意。   “这帕子也是给你的,”江云晴指了指绣绷上那尚未完工的帕子,同沈琼笑道,“等改日绣好了,我让红杏给你送去。”   沈琼连声应了下来,转而又向红杏问起江云晴的病情。   “我前些日子听红杏说,你在京中开了个胭脂铺子,”江云晴并不知晓这几日的事情,随口问道,“生意可还顺遂?”   若依着沈琼以往的作风,是不会将这种麻烦事告诉江云晴的,但她这次原就是为此而来,便没再隐瞒,将近来的事情大略讲了。   江云晴随即变了脸色:“是不是二夫人在其中动了手脚?我……是我连累了你……”   “倒也未必是她。”沈琼心中其实已有七八分把握,但仍旧只是说道,“退一步来讲,纵然真是她,那也怪不到你头上,你不必内疚。”   江云晴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显然仍旧是愧疚不已。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二夫人并非好相与的人。”沈琼叹道,“有些话我先前未曾说,可如今却少不得要提一提。毕竟若是我不说,怕是也没人同你讲了。”   “你我之间不必有什么忌讳,”江云晴道,“你只管说就是。”   沈琼轻轻地摩挲着那香囊上的绣纹,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晴姐,你可曾后悔过?当年你机缘巧合之下与恒少将军相识,一见倾心,离开故土来到京城,这些年来受了这么多的苦……可曾有过后悔?”   江云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嘴唇轻颤,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可沈琼却不依不饶地看着,仿佛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不可。   “路是我自己选的,”江云晴的话音中带上些无奈,“如今再说什么后悔不后悔,又有什么用处呢?”   江云晴遇上恒仲平之时,年纪轻轻,正是为了心上人能不顾一切的时候。而到了后来,钱氏百般苛待之时,她偶尔曾有过后悔,但也仅限于此。   归根结底,她并非沈琼,这些年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做不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   “若恒二夫人是个宽厚能容人的,又或者,她私吞了银钱之后就能好好待你,我绝不会来说这些。”沈琼此番算是见识了二夫人的手段,思来想去,怎么都放心不下,“如今我来闹过一场,陈嬷嬷能看顾一时,可却不能照拂一世。你……”   沈琼毫不怀疑,等过了这阵子风头,钱氏迟早还是会对江云晴下手的。陈嬷嬷纵然能管得了一时,可只要将军府后宅的管家权还在钱氏手上握着,那江云晴就始终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晴姐,你可曾想过离开恒家?”挣扎许久后,沈琼终于问出了深藏心底的话。   江云晴满是诧异地看着沈琼,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样。   其实当年江云晴离开江南,沈琼专程去送她之时,便曾经说,若是她在京城过得不痛快,便只管回江南来。   但这话任是谁听了,怕都会觉得是孩子气的任性话,并不会当真。   如今沈琼特地来说了这么一番话,江云晴总算是意识到她并非开玩笑,喃喃道:“离开恒家?”   “我知道你心仪恒少将军,所以愿意将嫁妆拿出来填补恒家,也愿意为他忍受这些苦。”沈琼顿了顿,终究还是无情地戳破了现实,“可他护不住你。”   沈琼从红杏那里问了这几年的事情,知道恒仲平喜欢江云晴是不假,可他也很是敬重钱氏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放心让她料理后院诸事。   哪怕江云晴真有个三长两短,恒仲平也未必会怀疑到钱氏身上,就算怀疑了,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江云晴这个人,从来都是念着旁人对自己的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年恒仲平救了她全家性命,那么要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只要心上人一句话,哪怕是千里迢迢来京城当妾,也无怨言。   但沈琼是真心替自家晴姐觉着不值。   “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沈琼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承诺道,“若你不愿,那我今后再不提此事。若你愿意,只需要点个头,剩下的事情我想办法解决。”   作者:胃疼了一天,艰难地写了一章,明天争取多更新点orz 第21章   江云晴并没立时应下来,只是说“容我想想”。这倒也在沈琼的意料之中,毕竟江云晴循规蹈矩那么些年,断然没有听了她一席话,立时就能下定决心的道理。   沈琼将利害关系同她分析清楚后,也没再多说,陪着江云晴用了午饭后便离开了。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沈琼途经花园之时恰好遇上了钱氏。   “沈姑娘又来了,”钱氏在凉亭之中闲坐,石桌上还摆了盘残棋,见着沈琼后起身笑道,“怎么样,绿漪阁那边还让你满意吗?”   这话像是关心,却又像是在暗指什么。   沈琼也算是服了这些世家夫人们言辞间夹枪带棒的本事,避重就轻道:“这就不劳夫人费心了。”   她并不想跟钱氏纠缠,说完便想要走,倒是钱氏又开口拦住了她。   “早前听闻沈姑娘在京中开了个胭脂铺子,原本还想着去逛逛的,只可惜府中事务繁多一直没能抽出空来,”钱氏慢悠悠地问道,“前两日倒是得了空,可你那里却偏偏关了门……不知何时重开呢?”   钱氏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关切的笑意,乍一看实在是情真意切得很。   可实际上,却是专门揭人短处来的。   毕竟据庄茹所说,先前那事传得颇广,向来生意极好的花想容都成了门可罗雀之地,钱氏却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未免有些假了。   沈琼听了这话,倒是不急着走了,她三两步进了凉亭之中,自顾自地在钱氏对面坐了下来。   “夫人竟不知?”沈琼佯装怅然地叹了口气,“我那铺子原本好好的,可偏生不知哪个下作的竟在背后造谣生事,生生搅黄了生意……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我不仰仗这么个胭脂铺子过活,倒是那等阴险下作之人,迟早会有报应的就是。”   这指桑骂槐的话已经很不好听,可钱氏却仍旧如同没事人一样,脸色都没带变的,仿佛这件事情当真与她没有半点干系一样。   “沈姑娘这样说,可是知道谁在背后做了什么?”钱氏微微一笑,“又或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当初事发之时,沈琼曾同庄茹打听过,后来也让云姑着人去查过。   那位出事的京兆府尹家的姑娘与钱氏的娘家有些亲戚关系,可单单如此,并不足以证明什么。毕竟京城的世家之间大都是沾亲带故的,若是有心,大都能扯出些关系来。   沈琼手中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便是想要算账也必定是徒劳无功,钱氏正是掐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怎么,夫人难不成是想帮我讨个公道?”沈琼凉凉地反问了句。   她其实不大耐烦和钱氏这样的人打交道,说话要绕来绕去的,麻烦得很。若非是有江云晴陷在恒家,她才懒得坐在这里同人磨牙。   钱氏并不介意她的态度,转而又道:“那沈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在京城长留,还是回南边去呢?听闻沈家在江南一带的生意做得很大,你当着甩手掌柜,尽数交给旁人去管,就真放心得下吗?”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琼总觉着,她这话里含着些若有似无的威胁。   “十来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放心不下?”沈琼垂眼看着石桌上的残棋,似笑非笑道,“京中我初来乍到,倒也罢了,可若是谁的手真能伸那么长到南边去,我便给她剁了。”   没等钱氏再开口,沈琼又道:“更何况,贵府不还存着我几千两银子吗?这几年来的年礼,算一算也又有几千两了。若哪一日我真过不下去了,便舍了脸面来贵府讨一讨,夫人届时不要赖账才是。”   先前沈琼来时,并没半点要讨还银钱的意思,而恒家也就半推半就,全然没有要归还银钱的意思。   其实当年钱氏昧下那些银钱,一半进了私库,另一半倒的确是拿出来贴补公中,用于世家之间的往来交际。   因着这个缘故,恒伯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陈嬷嬷看顾着绿漪阁,权当是弥补。毕竟如今的恒家一时之间是没法拿出那么多银钱的,若是闹大了,不单是钱氏丢脸面,整个恒家都会被带累。   沈琼并不缺这几千两银子,但每每想起,仍旧觉着稀奇。   钱氏看不惯江云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边私吞那么多银钱,一边又想要苛待着要人性命,这就不大能说得过去了。   沈琼做生意这么些年就没怎么吃过亏,可偏偏在这件事上,当了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能忍着不来算账,全然是看在江云晴的份上,可钱氏竟然还敢来如此威胁,仿佛压根忘了这桩事一样,实在心安理得到让她难以理解的地步。   听了这话,钱氏那八风不动的笑容总算是僵了下。   当初她做下此事,是拿捏准了以江云晴的性情不会声张,而沈家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更不会知晓此事。却没想到沈琼竟然大费周折地来京城,还误打误撞地闹到了恒伯宁面前,致使原本天|衣无|缝的事情露了馅。   “说起来,我倒一直有句话想问一问夫人你,”沈琼拈了枚白棋,摆在了棋盘之上,而后抬眼看向钱氏,“你若是不想让夫君纳妾,大可以同恒少将军直言,何必要对晴姐下手呢?难道除去了她,就不会再有旁人了吗?届时你又要如何?”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钱氏愣了下,才想起要辩驳自己未曾谋害江云晴,可沈琼已经拂袖走人了。   身旁的侍女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钱氏变了变脸色,神情复杂地看着石桌上的棋局,拧起了眉头。   桃酥紧紧地跟在沈琼身后,小声笑道:“难得见笑面虎变脸。”随后,她又纠结道,“二夫人方才是虚张声势吓唬咱们,还是真想对咱们南边的生意下手?”   “她还没那么大能耐。”沈琼的语气中带了些嘲讽,“也就是耍些后宅之中的手段罢了,若她真是个拎得清的,就不会干这些个自以为聪明的蠢事了。”   沈琼快步走着,同桃酥念叨道:“不能再让晴姐留在恒家。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个贵人们都是高高在上,不拿出身低的当人看,做了亏心事还能理直气壮。当年恒仲平提出想纳晴姐为妾的时候,一切都许得好好的,我信了他的鬼话才有如今这么些麻烦。”   说着,她又没来由的想起了裴明彻,恨恨地总结道:“这些所谓的世家公子,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没一个好东西……”   她走得急,一时也没能留意,在拐弯处直直地撞上了人。   恒伯宁方才从外边回来,听着这声音正觉着熟悉,就撞上了沈琼,下意识地抬手在她腰上揽了一把,以免她摔倒在地。   沈琼向后仰了下,鬓发上的步摇直直地摔了出去,跌在了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其上坠着的玉碎成了两块。她也顾不得心疼才买了没两日的发饰,退后两步,抬手掩着撞疼了的额头和鼻梁,只觉着又酸又疼,眼泪霎时就出来了,一时间狼狈得很。   恒伯宁看着眼前这情形,颇为无言以对。   他是从军营回来的,身上的轻甲尚未卸下,沈琼方才直愣愣地撞上来,的确是吃了苦头。   “要紧吗?”恒伯宁上前一步,示意沈琼移开手,想要看看她的伤处。   沈琼心中虽明白这事怪不着恒伯宁,但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随后方才放下了手。   桃酥随即惊道:“怎么还流血了!”   沈琼方才只顾着疼,听她这么一说,方才觉着不大对劲,垂眼一看,果然在指尖看到了血迹。   “破了点皮,不妨事。”恒伯宁端详着她额上的伤口,说完之后方才觉着不妥。毕竟沈琼可不是他手下那些个摸爬滚打的小兵,而是个漂亮的姑娘家,如今这算是白璧微瑕了。   恒伯宁看着眼泪汪汪的沈琼,叹了口气:“你随我来,上个药再走。”   沈琼自己见不着伤口,也不知道究竟严不严重,只得先跟了上去。   恒伯宁这里一应的跌打损伤金疮药都是全的,他想了想,并没拿自己惯用的药,而是专程让陈嬷嬷取了先前宫中赐下的伤药来,给沈琼敷了。   “姑娘不必担心,”陈嬷嬷吹了吹她的伤口,笑着安慰道,“这药啊是先前太后娘娘赐下的,宫中良方,绝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   沈琼自小就是个爱美的,听了这话,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先是同陈嬷嬷道了声谢,又看向一旁的恒伯宁,正想着告辞,可他却先开了口。   “你这次来,是为着什么?”恒伯宁问道。   沈琼正想说“来看看晴姐”,话到嘴边,却又觉着恒伯宁这话问得奇怪。她心中一动,改口道:“将军岂非是明知故问。”   恒伯宁皱了皱眉:“你是为了生意之事?那我怕是帮不了。”   “哦……”沈琼拖长了声音,秀眉微微挑起。   她着实没料到,恒伯宁竟还留意过她近来的动向,以至于误以为她是来求助的。   “将军无需多虑,无凭无据的事情我是不会拿来让您为难的。”沈琼站起身来,冲他笑了下,“更何况,疏不间亲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岂会自不量力?”   说完,她便行了一礼,带着桃酥离开了。   恒伯宁愣了愣,等沈琼离开,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诈了。   他的确着人留意过沈琼的动向,也知道她的生意近来不顺,先前并没有多想,如今这么抖落出来,心中倒是陡然复杂了起来。   片刻后,恒伯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叹了口气:“算了。” 第22章   从恒家回来后,沈琼便结束了自己的闲散日子,开始正经料理起了生意事宜。   沈琼先前亲自当花想容的掌柜,完全是闲得无聊,给自己找些事情打发时间。她那生意做得也很是随性,何时开门何时关门全由着心情来,更不会卖力招呼客人。   但真要正经做生意,便不是这么个情形了。   “采青什么时候到?”沈琼翻看着账册,问了句。   云姑算了算日子:“最多不过六七日,端午前便该到了。”   采青是沈家的管事之一,手里掌管着胭脂与香料生意,算是南边花想容的大掌柜,各地十来个铺子都由她管着。先前这边出事后,沈琼便亲自写了信着人送回去,要将她给调来京城。   单从这一点,云姑便知道沈琼当真是上了心,准备好好打理京城的生意。毕竟若只是小打小闹,是犯不着大费周章让采青带人从江南来的。   这些日子沈琼几乎没怎么提,一门心思玩乐,仿佛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一样。但云姑也很清楚,以她的性情,被人这么坑了一把,是断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就认栽的。   一时半会儿没动静,只不过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罢了。   沈琼起初是图清闲,所以这胭脂铺子,一开始就是为着赚那些世家闺秀夫人的银钱。但也正因这个缘故,钱氏在背后造谣生事就格外容易得很,只需要找人传出些似是而非的事,便能轻易毁了花想容的声誉。   毕竟以沈琼的身份地位,是极难在那些世家闺秀间澄清的——   最先传出胭脂有问题的,是京兆府尹家的姑娘,沈琼连人都见不着,就更别提弄清事情原委了。更何况,这位极可能是受了钱氏差使,断然不会给她解释的余地。   沈琼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所以压根没想过上门求见,而是决定另辟蹊径,整合花想容的生意,转而将胭脂卖给京中的寻常人家。   这么一来,铺子主要售卖的便是次一等胭脂,价钱也要降下不少。但薄利多销,等到生意在京中铺开之后,赚的银钱也不比现在少,且较之如今更易于掌控。   只是这势必就需要更多人手,这也是为什么沈琼会将采青调来。   大体的方向是有了,但仍有许多细节有待商榷,沈琼反复斟酌着,一点点同云姑琢磨着定了下来。   “你先前说的没错,这事的确急不得,得慢慢来。”云姑倒了杯浓茶,感慨道,“依着这计划,那咱们是真得在京中长留了。”   沈琼先前亲自开铺子,纯属玩闹,回头一关门就能走人。   可如今定的这计划却是准备徐徐图之,彻底将沈家花想容的生意在京中扎下根系,并非能轻易抽身的。   “旁人想让我知难而退,趁早关了铺子,卷铺盖回南边去……”沈琼拨弄着算盘,笑道,“那我偏不让她们如愿。”   云姑向来宠沈琼,再者这事若是就这么过了,也的确憋屈,便也由着她去了,只嘱咐道:“有什么事情可以等到采青到了,交给她去做。她管那些个分店管了十来年,驾轻就熟,你不用这样事事费心。”   “知道了。”沈琼应了声,她拈了块杏仁酥吃了,又道,“不过在采青来之前,咱们倒是还可以给她造个势,赶明儿她再下手的时候也容易些。”   云姑奇道:“你有什么主意?”   沈琼将自己的想法同云姑讲了,云姑略一犹豫,旋即应了下来。   第二日,闭门好几日的花想容复又开了门,同时传出了消息,说是重金求购美人图。   起初,这事传得并不算广,及至有画师带了副美人图换了百两银子后,便像是水入油锅,霎时传开了。   不出两日,京中大街小巷便都传遍了。   一幅美人图能换百两银子,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一时间不管画工好坏,但凡能提笔画出个人形的,都想着来花想容这里碰碰运气。   原本门可罗雀的花想容顿时又热闹起来,较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带着画作来碰运气的,也有纯粹来凑热闹,或是想要一探究竟的。   沈琼并没露面,在后院闲坐喝茶,只留桃酥与云姑在前面主持大局。   像那种一看就是凑数的画作,便直接筛出去,若是有像模像样的,再送到后院来由她过目,最终拍板决定要不要留下。   几日功夫,沈琼觉着自己倒像是选妃似的,将环肥燕瘦的美人看了个遍,但最终能入她的眼留下来的,也就四幅——其中之一还是她自己的藏品。那是头天她为了让消息传出去,吩咐全安找家仆当了个“托儿”,自导自演了一场。   “这幅如何?”桃酥小心翼翼地展开来。   沈琼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话本,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点评道:“学前人太过,依样画葫芦似的,不够灵动。”   桃酥点点头,转身回了前厅,将画作退还给了那书生。   可那书生却并不肯就这么离开,反而不依不饶地问道:“我这画为何不行?宫中弘文馆的画师都曾夸过我的画技,难不成,你家主人比宫中画师还要厉害?还是说,你们压根是不想给银钱……”   这几日来,虽说大部分人被拒之后都是老老实实离开,但是像这书生一样自视极高的也不是没有。   云姑神色未变,含笑道:“等到过几日端午之时,花想容会将购来的美人图公之于众,公子若是不服气,届时可以来看一看。”   话说到这份上,这书生倒也不好再闹,只冷笑道:“行,我倒是要看看,什么样的画作能入得了你家主人的眼。”   桃酥端着一副笑脸将人给送了出去,回身同云姑小声嘟囔道:“本事未必有多大,脾气倒是不小。”   云姑却并没半点不悦,反而笑了声:“正是有他这样的人,到时候才会精彩呢。”   “不过这期限都过去一半了,姑娘还没寻着满意的画师。”桃酥撑着下巴,担忧道,“若是到最后都没寻着,可怎么办才好?”   此事搞得声势浩大,端午那日,前来看热闹的人想必不少。若是没一副能服众的美人图,怕是也不太好收场。   “这也没什么……”云姑话还未说完,余光瞥见进门来的人时,直接愣在了那里。   她瞪大了眼,又是错愕又是茫然,还掺杂着些愤怒,可谓是百感交集。   桃酥见着云姑这模样后,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去,正好对上裴明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随即也吓傻在了原地。   她二人都知晓裴明彻的身世,可如今他突然出现在此地,却还是谁都没能反应过来。   “云姑,”裴明彻的目光在铺子中扫过,低声问道,“阿娇在何处?”   他的声音中带了些怅然,又似是怀念。   云姑却只觉着背后发凉,并不肯回答裴明彻的问题,咬牙道:“你来做什么?”   哪怕知道裴明彻是当朝的秦王殿下,可云姑却仍旧不愿行礼,语气也生硬得很。在云姑心中,眼前这人是始乱终弃了阿娇的秦淮,若非是还有顾忌,她怕是立时就要上前去赶人了。   桃酥也是又惊又怒的,下意识地想要到后院去告知沈琼,但却被云姑给按了下来。   “秦王殿下,”云姑攥着桃酥的衣袖,死死地盯着裴明彻,一字一句道,“阿娇如今过得很好,你若是还有半分良心,烦请立时出去,这辈子都不要再来打扰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欢迎你。”   裴明彻垂眼看着她,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他对云姑再熟悉不过,也知道她素来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当年沈琼想要同他成亲之时,云姑也曾再三阻拦,只是最后没能拗得过沈琼,才被迫认下了他。   两相僵持间,忽而传来沈琼的声音。   “云姑,我今日的点心吃完了……”沈琼舔去唇角沾着的糖霜,挑开珠帘来,正准备同云姑再讨要一些,便见着了裴明彻。   两人上次相见时,裴明彻在马上,沈琼则随着众人跪在路旁。隔着许多人,其实不大能看得真切。   如今却是无遮无挡,不过几步远的距离,能将彼此的相貌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裴明彻只觉着脉搏霎时快了许多,掩在袖下的手也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他在来之前,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如今对上沈琼的目光后,仍旧是手足无措。   倒是沈琼,只愣了那么一刻,随即若无其事地向云姑笑道:“点心吃完了,你再给我两块嘛。”   云姑错愕地看向沈琼,别说是裴明彻,就连她也没料到沈琼会是这么个反应。   “阿娇……”裴明彻艰难地开口,可除却这称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再没平素里的高高在上,看向沈琼的目光中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祈求,像是想求她好好看自己一眼似的。   沈琼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又向桃酥嗔道:“有客上门,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是指望我招呼吗?” 第23章   沈琼这个人性情算是好的,但又不是江云晴那种一昧的老好人,属于爱憎分明。   她若是喜欢谁,便会心甘情愿地待他好。   就譬如她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京城,为了江云晴费尽周折也毫无怨言;又譬如她当年将裴明彻买回家中,请医问药,不顾云姑劝阻同他结了亲。   可她若是不喜欢了,那就是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的。   裴明彻在江南同沈琼相处了半年,印象中,她总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整日里拉着他做这做那,仿佛总是有无穷的乐趣似的。   哪怕是偶尔任性闹脾气,也总是气不长久,稍一哄,便忍不住笑起来。   这还是头一次,他在沈琼这里得到如此待遇。   饶是早有准备,单真见着沈琼如此模样,裴明彻心中却还是不由得一空。但他也明白,如今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他当年欺瞒在前,如今合该有此报应。   见沈琼转身要回后院,裴明彻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但却被桃酥给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桃酥并没掩饰自己的厌恶,她瞪着裴明彻,冷声道:“烦请殿下自重。”   她这些年始终跟在沈琼身边,将当初的痛苦煎熬看在眼里,如今自是恨极了裴明彻。   这一耽搁间,沈琼已经自顾自地离了前厅,只剩下珠帘微动,发出细微的响声。   见不着沈琼的时候,裴明彻倒是能冷静下来了,他复又看向云姑,寻出些耐性好声好气道:“当年之事,的确是我的错……”   “殿下若真是觉着愧疚,想要弥补,那就请不要再来打扰。”云姑直截了当地截断了他的话。她不想知道裴明彻有什么苦衷,也不在乎,只盼着今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互不相扰。   桃酥也忍不住道:“我家姑娘的态度你也见着了,她不想见你,你何必非要勉强。”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愣是将裴明彻呛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青石看得目瞪口呆,几乎想要上前去斥责她们无礼。毕竟这么些年来,除却当今圣上,他就没见着谁敢这么同自家主子说话的。   但这些日子下来,青石隐约也知晓了些当年的旧事,明白是主子负心在前不占理,更何况如今是上门认错来的,故而也只能将那点不忿给压了下去。   “主子……”青石将手中捧着的卷轴递了过去,小声提醒了句。   裴明彻心神恍惚之下,倒是险些将此事给忘了,他将那画卷放在了柜台之上,问道:“不是重金求购美人图吗?”   “你!”桃酥气得要命,只觉着眼前这人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可偏生又无计可施。毕竟以裴明彻的身份,他若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她们还真是无可奈何。   云姑看了看那画卷,又看了看裴明彻,一时间也拿不准究竟该怎么办。她还是忌惮着裴明彻的身份,怕万一真惹恼了他,反而会弄巧成拙——   如今他还肯好声好气地站在这里说话,若是触怒了他,直接以权势压人,那又该怎么办?   “我要见她。无论如何,都要她亲口说才行。”裴明彻径直拿了那画卷,向后院走去。   云姑与桃酥倒是想要将人给拦下,可总不能直接上手,就这么一怔的功夫,他便快步到了后院。   此时恰是午后,日头正好,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院中。   沈琼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脸上盖着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来遮阳,看起来颇为悠闲,像是压根没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一样。   听到动静后,她不情不愿地拿开了话本,瞟了眼。   裴明彻在两步远的距离站定了,垂眼看着她,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些温柔的意味。   他见着沈琼这闲散模样,顿时便像是回到了当年在锦城的日子,可沈琼看他的目光却是截然不同的了。当年沈琼那般喜欢他,只要见着,眉眼间便都是笑意,可如今那生得极好的桃花眼中却尽是冷漠。   沈琼抬眼同他对视了片刻,倒也懒得装什么不认识的戏码了,凉凉地笑了声:“你就非要来自讨没趣吗?”   明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还非要上赶着过来,图个什么?   裴明彻攥着画轴的手微微收紧,他压下心中的波澜起伏,走近了些,将那画卷送到了沈琼面前。   沈琼先是一愣,随即又笑道:“怎么,秦王殿下也缺那么点银子不成?”   她漫不经心地扯开了系绳,不甚在意地一拂。   画卷随即展开,在她膝上铺陈开来,一端握在她手中,另一端则落在了地上。   这是一幅很长的画,其上绘了好几幅美人图。   有身着一袭金丝绣纹的红衣,笑盈盈地指着画外的美人——那是两人初见之时,恰巧十六岁的沈琼;也有在桃树下席地而坐,抱着一坛子陈酒的美人,灼灼桃花不及美人多娇;还有在凉亭之中对弈,手中拈着一枚棋子,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美人……   皆是沈琼的模样。   能看得出来,这画是费了心思的,若非笔墨间蕴着情谊,断然没法将人画得这般栩栩如生。   云姑原本还想上前说些什么,可见着这画后,却愣在了那里。   沈琼垂眼看着那长卷,神情倒是未变,只是沉默着。   片刻后,她复又抬头看向裴明彻,微微一笑:“这画的确不错,我看呀,能值五百两。”   在她看画的时候,裴明彻的心便高高悬了起来,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罪犯似的。而听了她这句话后,悬着的心霎时摔了个七零八落,又像是得了个“斩立决”一样。   沈琼什么都明白,可她就是不肯同他谈旧情,只轻描淡写地拿银钱来搪塞。   说到底,破镜重圆,哪有那么容易?   作者:新年快乐~~~~   这章24h留言再发一个小红包,希望大家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ps.跟编辑商量了,下一章开始入V,会努力攒个万字更新出来哒,烦请大家支持正版啦,比心 第24章   沈琼其实是个多情又绝情的人。   当年喜欢的时候, 可以满心满眼都是裴明彻, 可真到不喜欢的时候,便当真是弃之如敝履。哪怕是将旧日情谊摆在面前, 也不肯回头去多看一眼。   裴明彻自诩了解沈琼, 直到如今方才知道,他不过是只见过其中一面罢了。   沈琼仰起头, 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明彻,将他眼中的无措看得一清二楚, 但却仍旧没有半点心软的迹象, 笑容中甚至带了些嘲弄的意味。   “若是五百两不够,一千两也成。”沈琼垂眼打量着那长卷,煞有介事道,“毕竟这画可真是不错。”   这画上绘的是她张扬又得意的岁月, 沈琼如今再看过去, 并没什么留恋的心思,只觉着陌生得很。裴明彻想要用这种法子勾起旧情, 实在是走了一步烂棋。   方才被云姑与桃酥拿话堵的时候, 裴明彻是懊恼, 如今被沈琼这么一句句说过来, 却是如坠冰窟, 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若是转身就走,尚能少些难堪,可却怎么都迈不动脚。   哪怕是被沈琼明里暗里嘲弄,他仍旧想要站在这里, 多看她一眼。   沈琼见他沉默不语,愈发觉着无趣起来,慢悠悠地将那画卷收起,轻声笑道:“秦王殿下,你这样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又是图个什么呢?覆水难收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她侧着身半躺在那美人榻上,长发如墨般铺在身后,雪肤红唇,配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显得格外妖艳。   裴明彻上前半步,忽而屈膝半跪在了榻前,直视着沈琼。   两人的距离霎时拉得极近,沈琼甚至能从他的眸中看着自己的倒影,愣了一瞬后,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   “阿娇,”裴明彻低声道,“你恨我、怨我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合该受着,并无半句怨言。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同你解释清楚……”   沈琼同他对视着,片刻后,冲着不远处的云姑与桃酥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离开。   “姑娘!”桃酥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又生怕沈琼这是心软了。   “放心吧,”沈琼安抚似的冲她笑了笑,“我自己有分寸。”   桃酥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云姑给拽着,离开了后院。云姑低声道:“有些事情,终归是要说开的。”   自打来到京城,沈琼误打误撞地在大慈恩寺后山见着裴明彻开始,云姑心中便始终记挂着此事——哪怕沈琼在大病一场后,绝口不提此事,像是真当裴明彻已经死了一样。   要知道,伤口一直遮着掩着,是没法痊愈的。   自欺欺人并非长久之计,只有将事情彻底挑明说开,溃烂的伤处彻底割掉,方才算是彻彻底底地过了这一关。   后院之中只剩了沈琼与裴明彻,两人谁都没说话,一时间寂静得很,只有清风拂过树梢,簌簌作响。   裴明彻方才还说着想要解释清楚,可如今当真只剩下彼此后,却又像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纵然是真有隐情,如今说出来,也都像极了狡辩。   更何况皇家那些勾心斗角,裴明彻也不大想拿到沈琼面前来提,总觉着会污了她的耳。   到最后,还是沈琼先开了口,替裴明彻解决了这个困境。   “我知道你有隐情,离开也是迫不得已,”沈琼抬起手来,遮了遮有些刺眼的日光,无声地笑了声,“我这个人啊,虽没多大本事,但看人还算是准的。你若真是心术不正的人,我当年又岂会那般喜欢你?”   沈琼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从不羞于去提感情之事,当年看上裴明彻时,从来都是将“喜欢”二字挂在嘴边的——喜欢裴明彻的相貌,也喜欢他的言谈举止,只觉着无一处不好。   裴明彻起初听她如此说时,还会无措到耳尖泛红,到后来成亲,最为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后,方才算是习以为常。   多年不见,如今再从沈琼口中听到这字眼,他甚至有种隔世经年般的错觉。   然而却再不能如当初那般暗自高兴,只觉着她话音中都泛着苦。   物是人非事事休。   “你生在帝王家,想必有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可哪怕是有再多隐情……”沈琼顿了顿,无奈道,“你当初还是害得我难过了。”   想了想,她又小声重复了句:“很难过。”   裴明彻只觉着自己的心脉仿佛都被沈琼攥在手中,只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便好似窒息一般。他宁愿沈琼打他骂他,无论如何,都好过如今。   沈琼的每一句话,于他而言,都恍若凌迟。   “当年,你遇难的消息传回来,我发了疯似的怎么都不肯信……”沈琼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过自己那段日子是如何过来的,哪怕是在江云晴面前,都绝口未提。那是她不想回忆的事情,如今却将伤口撕开来,给裴明彻看,“我原就是个爱哭的人,那段时日更是多愁善感得很,每每见着你在家中留下的旧物,又或是触景伤情,便忍不住落泪。到最后,哭得眼睛都落了病,大费周章地请医问药治了许久……”   那些个旧事,沈琼提起来仍旧是轻描淡写的,脸上甚至还带了些笑,也不知是在嘲弄裴明彻,还是在笑自己。   她倒是没什么,可裴明彻的眼却渐渐红了,他的模样生得很是俊秀,可如今眼底尽是血丝,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怖。   沈琼看向他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些怜悯,缓缓地说道:“当年,我花了十两银子将你买回来,又一意孤行同你成亲。那时候我欢喜极了,后来却也是真的难过极了。”   “世事不由人,这道理我懂,所以对你也谈不上怨恨。”沈琼偏过头避着刺眼的日光,同裴明彻笑道,“只是覆水难收,秦淮,我们回不去了。”   权势压人尔虞我诈的京城不是青山秀水花团锦簇的江南,而如今屈膝半跪在她面前的天家贵胄,也不是当年她一见倾心的情郎。   沈琼分得明明白白,她仍旧喜欢当年那个落魄少年郎,可秦淮已经死了。   这些日子以来,裴明彻琢磨了许多种法子,想要哄沈琼回心转意,可直到如今方才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而且这所谓的弥补,只会勾得沈琼难过。   如今想来,当初他在沈琼生辰之际匆匆赶赴锦城,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又离开,才是最正确的决定。而如今,不过是出于自己那点私心。   “秦王殿下,请回吧。”沈琼复又躺了回去,将话本子盖在了脸上,一副要继续午睡的模样。   裴明彻很是迟缓地站起身来,他沉默许久,低声承诺道:“我明白了,今后不会再打扰你。”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全身力气一般,整个人都显得颓了起来。   沈琼像是已经睡过去似的,对此毫无反应。   裴明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紧紧攥着的手一点点松开来,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等裴明彻出了门后,云姑与桃酥也顾不得什么生意不生意的,立即赶来了后院。沈琼却仍然是一副睡得正沉的模样,桃酥欲言又止,云姑犹豫片刻后,轻手轻脚地上前,轻声道:“阿娇,我陪你回家去歇息吧。”   满院寂静,云姑很是担忧地同桃酥对视了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沈琼总算是开了口:“云姑,我有些难过……”   她这声音闷闷的,细听之下,仿佛还带了些哭腔。   云姑揪心得很,连忙将她盖在脸上的话本挪开,只见沈琼的眼圈红红的,一双桃花眼中蕴着亮盈盈的泪,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一般。   还没等云姑反应过来,沈琼便抬手将那泪花给抹了,随后又低声道:“……我不会再为他哭了。”   云姑在美人榻旁坐了,并没说什么,只是抬手将沈琼揽在了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沈琼抱膝坐着,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的确没再哭,只靠在云姑肩上发呆。因着心绪大起大落,没过多久,她竟真沉沉地睡了过去。   兴许是裴明彻来了这么一遭的缘故,睡梦中,沈琼竟又梦着了当年的旧事。   是秦淮出事半个月前。   那时候,沈琼已经将家中半数生意都交付在他手中,当了个清闲的甩手掌柜。   适逢裴明彻要出门做生意,沈琼不大情愿地看着侍女收拾行李,又提着裙摆跑去书房找秦淮掰扯:“也不是多要紧的生意,你就非要亲自去吗?”   秦淮放下手中的账本,顺势将她抱在了怀中,无奈地笑了声。   “不要想糊弄过去,”沈琼将他推开了些,虽说不出什么缘由,但直觉着不大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秦淮微微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沈琼抬手勾着他的脖颈,蛮不讲理道:“我就是觉着你有事情瞒着我。”   至于证据,那自然是没有的。   “若我真有事瞒了你,你待如何?”秦淮似是随口问了句,“会生气吗?”   “那是当然,”沈琼横了他一眼,但随即又如实道,“不过吧,我应该也气不长久。”   这的确是实话,她每次见着秦淮那张脸,心中哪怕是有气,也慢慢地散了。   秦淮低低地笑了声,揽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东拉西扯地闲聊几句后,又问道:“你这样粘我,可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怎么办?”   两人原本耳鬓厮磨着,陡然听了这么一句,沈琼只觉着莫名其妙,瞪大了眼睛问他:“你不要我了吗?”   沈琼眉眼间还带着些未曾褪去的稚气,被她这么一问,秦淮只觉着心都软了,低头在她唇上落了一吻,但却未曾回答这个问题。   “你若是不在了,那我应该会很难过。”沈琼只当这是句玩笑话,还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同他笑道,“但日子还是会继续过的,渐渐地应该就没那么难过了。若是什么时候再遇上个合眼缘的人,说不准就将你给忘了……”   沈琼不轻不重地在他唇上咬了下,挑着眉道:“所以啊,你最好是一直在。”   秦淮目光闪烁,没敢同沈琼对视,只是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续上了那个吻。   随后,秦淮放弃了那次出行。   可没过多久,也不知因何缘故,他就又打定了主意要随商船出门。沈琼虽然不大乐意,但是也没阻拦,两人那几日形影不离,时时腻在一处,直到商船出行。   沈琼那时候无知无觉,并没多想,可如今看来的确是早有征兆。   只是事已至此,物是人非,的确是多思无益了。   云姑将桃酥打发了去前面看铺子,自己则一直陪在沈琼身边,看着她在睡梦中一时皱眉一时笑的,心中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琼总算是悠悠转醒。   她怔了会儿,等到云姑轻声提醒了一句后,方才算是回过神来,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   原本摆在一旁小几上的那副长卷已经被云姑给收了起来,沈琼瞥了眼,也没多问,只是同云姑商议道:“若是过几日还是寻不着满意的画,就只能将我的藏品拿出来充数……但这就无趣得很了。”   云姑见她不再提裴明彻那事,便也很是配合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来:“横竖花想容的名声已经传遍了京城,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接下来如何,倒也不怎么重要。”   “这么说倒也没错。”沈琼站起身来,向前面走去,“剩下的事情,等采青到了就交给她来办好了。”   沈琼对这件事情兴致缺缺,准备回家去。但说来也巧,她正要离开铺子的时候,却又有人上门来了。   这次来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观其衣着相貌,一看便知应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他似是还在变声期,一开口,嗓音中带着些粗哑。   年纪虽不大,可模样口吻却都神气得很。   这几日下来,上门来的倒也不单单都是为了钱财,还有凑热闹的。就譬如眼前这位,沈琼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是图个新鲜来玩的。   虽说大户人家都会请先生教授自家子弟六艺,可大都是走个场面,只要大体上能过得去,不至于一窍不通就够了。但凡做得还算可以,都会被身边人吹捧,飘飘然的也不在少数。   因着这个缘故,沈琼起初并没报什么期待,只想着随便看一眼,将这位小公子给打发了就是。   然而等到展开了画轴后,她却直接愣住了。   画上绘的是个宫装美人,倚在廊下,手中执着柄芙蓉团扇,正在向远处张望着。只一眼,沈琼的心神便被这画给吸引了,仿佛能切身体会到画中美人的寂寥与期盼似的。   寻常画作,总是多多少少会有前人风格,可如今这少年的画却称得上是自成一派,并无半点模仿的痕迹。以他如今的年纪,能有如此造诣,称得上是天赋异禀了。   沈琼看过这画后,随即收起了方才的轻视,略带歉疚地笑了声。   她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位小公子,总觉着他的模样有些熟悉,可一时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年注意到沈琼态度的转变,神情愈发得意起来,明知故问道:“我这画可还行?”   “极好,”他都快要将“夸我”二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沈琼也没吝啬夸赞,含笑道,“是这几日来,我见过最好的画作了。”   她引经据典,将这画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少年听得笑意愈浓,随即又凑近了些,伸出手道:“那……给我银子呗。”   以他如今的衣着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钱的样子,也不知为何如此急切。   沈琼倒也没多嘴打听,只是将那画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又同他商量道:“若只是这画,我能给你一百两银子。若是你愿意依着我的意思,这几日多画两幅,我就给你一千两。”   少年瞪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琼,仿佛见着了个傻子似的。   他生得唇红齿白,眼尾微微上扬,杏仁眼瞪得圆了,便像是只小猫,显得格外稚气。   沈琼看着他这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家中的汤圆来,忍笑道:“不骗你。”   少年仍旧满是狐疑,但他显然还是想要银钱的,纠结了片刻后,哼了声:“谅你也不敢骗我。”   “我先给你一百两银票当定金,剩下的等到画完了,再给你结清。”沈琼并不在乎他的身份家世,也懒得多问,只将这当做一桩生意来做,“以免有人赖账,咱们来签个契。”   她做生意这么些年,对于这种事情已经很熟悉,从一旁抽了张信笺来,行云流水地写了张契约书。   少年显然是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糊里糊涂地从沈琼那里接了笔来,略一犹豫,最后签了“陈朝”二字,顺道还按了个手印。   作者:临时有事,今天只有5k+,剩下的明天补吧orz   男主男配终于都齐了,说起来之前看了个评论,说不如买汤圆股,我觉着阔以   狗男人大都靠不住,不如养猫~ 第25章   沈琼倚在柜台旁, 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那少年。只见他在落笔写下名姓前犹豫了一瞬, 等到将笔放下后,再看过来的眼神也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一见他这模样, 沈琼心中便明白, 这名字八成是假的。   “陈朝……”沈琼并没戳穿,她低头吹了吹那墨迹, 而后抬头笑道,“那咱们就来商量商量画什么吧。”   陈朝皱了皱眉:“难道不是由着我随意画吗?”   他并不爱听旁人指手画脚, 从来都是依着自己的喜好, 想画什么便画什么的。   沈琼知道小公子总是难免会有些脾气,耐着性子解释道:“不必担心,你的画技摆在那里,我自然没有资格胡乱指点江山, 只有一点点小要求罢了。”   她这话还顺势恭维了一句, 陈朝知道是有意为之,但好话谁都爱听, 他也不能免俗。故而再开口时虽仍旧不大情愿, 但却不似先前那般抵触了, 倒像是被顺了毛的猫似的:“什么要求?”   “这两张画上, 我想要盛装的美人, 至于什么情形、如何来画便由你自己来定。”沈琼含笑看着他,继续道,“再有就是,你作画时得用上我家的胭脂。”   听前半句的时候, 陈朝还未觉着如何,及至听完之后,却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给搞懵了。因为胭脂不比颜料,也就撑个一时,过不了多久便会消褪,届时这画也就相当于被毁了。   花近千两银子,买两张注定留存不了多久的画,是图个什么?   陈朝简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但看着沈琼这模样,也不似是信口胡言,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陈朝看过来的目光,简直是像在看傻子一样。沈琼也用同样的目光看了回去,微微一笑:“我这是个胭脂铺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陈朝:“……”   他先前只听人说这里在求美人图,并没留意旁的,如今被沈琼这么一提醒,才总算是想明白了其中关系。   “你重金求美人图,传得满京城都是,最后就是为了卖胭脂?”陈朝难以置信地问道。   所谓士农工商,陈朝是自小锦衣玉食养大的世家公子,平素里接触的也都是琴棋书画这样的风雅之事,从不会有人讲生意经给他听。   起初听到有人求美人图时,他还当是个风流轶事,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为了给商贾生意铺路的。   这其中着实是有些落差,陈朝虽不至于看低商贾,但一想到自己的画是这样的用途,心情却是微妙了起来。   他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清清楚楚的,沈琼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神情的变化,笑盈盈地点头承认了:“是呀。”   没等陈朝再说什么,沈琼便又将他方才签的那信笺抽了出来,轻轻地掸了掸:“小公子,你莫不是要反悔吧?”   陈朝被她噎得脸色都变了,总觉着自己这是被算计了。   这一纸契约于他而言其实并没多大实际的约束,哪怕他翻脸不认,对方也不知晓他的身份住处,自然没法追究。若是真知晓了,怕是更不敢说什么了。   然而他并非是那种会翻脸不认耍赖的人,也做不出来刚同人定了约,转头就不认的事情。   沈琼也没催陈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应下的事,自然不会反悔。”陈朝甩了这么一句,转身便要走。   “你且等等,”沈琼又将人给叫住了,转身挑出几盒胭脂递了过去,“那就有劳小公子费心了……再有,别忘了咱们签的契约上也讲明了,这图得在端午之前赶完。”   陈朝起初还觉着沈琼是个温柔美人,如今接触下来,只觉着对方是个满心算计的奸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揣着那几盒胭脂出了门。   桃酥全程在一旁看着,等到陈朝离开后,忍不住笑了声:“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实在是有些……单纯。”   “虽不知道是谁家的,但必定是自小娇惯出来的。”沈琼轻笑了声。   沈琼原本情绪低落,被这事一打岔,倒是好转了些。   她将先前那些事通通抛之脑后,也不急着回家去了,将方才陈朝留下的那副美人图又展来开,细细地看着。   及至晚些时候,暮色四合,云姑关门落了锁,三人这才一道回家去了。   临睡前沈琼还是好好的,晚间却莫名发起热来,嘟嘟囔囔地说着些胡话,也不大能听得清楚。云姑发觉之后吓了一跳,连忙打水来沾了帕子给她冷敷,折腾了半夜,及至凌晨方才又睡去。   第二日一早,云姑便让人去请了大夫来。   可这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按着寻常的发热病症给沈琼开了个方子,又嘱咐说是要饮食清淡些。云姑一一应了下来,亲自将大夫给送出了门,又吩咐全安去拿药,自己则是又回了房中照料沈琼。   桃酥担心不已,皱眉思索道:“是不是昨天傍晚回来之时,冲了风的缘故?”   云姑看着沉睡中的沈琼,为她换了个帕子,叹道:“兴许吧。”   桃酥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悟了过来,迟疑道:“莫不是心病?”   昨日裴明彻到访,沈琼后来虽只字不提,但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云姑在床榻旁坐了,替沈琼理了理额边散乱的长发,并没回答,只是又叹了口气。   铺子那边总是要有人管的,但这边又离不了人,云姑只能打发了个小厮过去。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榻旁,等到药熬好之后,连同桃酥一道将药给沈琼灌了下去。   桃酥拿了帕子,将沈琼唇边的药汁擦去,指尖碰着她泛红的脸颊时,不由得一颤。   “云姑,我觉着姑娘这情形怕是不大好……”桃酥小声道。   虽说沈琼的身体一向不好,隔三差五地就会生个小病,但这次却格外不同,让桃酥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锦城之时,她生过的那场大病。   云姑嘴上没说,但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她站起身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又出门去将全安给找了来,让他再去请旁的大夫来看看。   然而新大夫也依旧没什么好法子,开的方子,也同先前那位大同小异。   药灌下去也不见起效,云姑起初还能勉强耐着性子等,可等到午后沈琼仍旧没退热,她便彻底坐不住了。   “也没旁的法子了,”云姑拧着眉头向桃酥道,“这些寻常大夫都不中用,如今之计,怕是只能再求到方公子那里,请他托那位太医来看看。”   只是如今这时辰,方清渠怕是还在翰林院当值,想要找他也不是易事。   云姑正欲桃酥琢磨着该怎么遣人,沈琼那边倒是传来些动静。   云姑连忙上前两步,问道:“阿娇,你……”   只是她这话还没说完,对上沈琼空洞的目光后,便霎时呆住了。   一旁的桃酥也留意到沈琼的不对劲,在她眼前摆了摆手,颤声道:“姑娘,你能看见我吗?”   当年在锦城之时,沈琼许是伤心过度,又许是哭得太多,一日醒来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云姑吓得要命,连忙让人去请大夫,可是从锦城的大夫到所谓的江南名医都请遍了,也没人能打包票说能治好这病。   云姑心都快凉透了,只能强撑着一边安慰沈琼,一边让人重金求能治此病的大夫。   杂七杂八的法子试了个遍,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味,到最后,也不知究竟是哪个法子起了效用,沈琼又渐渐复明了。   这病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名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将其归咎于“心病”。   云姑不通医理,也没去细究过,毕竟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她那时欢天喜地地庆贺着,甚至还专门去周遭的寺庙上香还愿,捐香火钱,怎么也没想到,这病居然还有复发的一日。   沈琼刚醒过来,脑子还有些迟钝,只觉着耳边嗡嗡作响,连桃酥的话都没能听清楚。   她眨了眨眼,目光所及之处仍旧是一片漆黑,先是困惑不解,几乎疑心自己是在梦中,等到桃酥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后,才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现状。   “我……”沈琼的声音沙哑得很,“又病了?”   桃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过身去给她倒水,险些还将杯子给打翻了。   云姑则是连忙抹去了眼泪,强压着哭腔,柔声安慰道:“你别怕,我这就让人请大夫来看。寻常大夫不行,还有太医呢,总是能有法子的。”   沈琼心知肚明,但也没说什么扫兴话,只是无力地笑了声:“我没怕,你们也不必担心。说不准都不用请大夫,过几日我自己就好了呢。”   桃酥端了茶水来,小心翼翼地服侍着沈琼喝了半杯:“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琼抬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摇头笑道:“怎么还哭了?我又没死,还好好地活着呢。”   “乱说什么呢。”云姑将沈琼给按了回去,又将方才落下的帕子重新放回了她额头上,叮嘱道,“你好好歇着,什么事情都不要想,我这就让人找方公子去。”   沈琼如今还是头昏脑涨的,一躺回枕上便觉着犯困,但还是分神问了句:“眼下是什么时候?他若是还在翰林院当值,你就不要让人去打扰了,等到晚些时候再说也不迟。”   横竖已经这样了,也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沈琼是颇为想得开的,到了这时候,也没哭没闹,算是三人中最平静的了。   云姑却是不及她这般心大,忍不住叹了口气:“知道了。”   作者:这两天忙得飞起,更新什么的我尽量,欠的一定会补上的QAQ 第26章   沈琼短暂地清醒了那么一会儿, 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姑与桃酥寸步不离地守在沈琼身边, 帮她擦拭身体,给她喂药, 一直到晚间, 烧总算是退了些。但也只是不似先前那般厉害,较之常人, 仍旧算是低热。   这像极了当年的情形,云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 沈琼当初的低烧持续了能有六七日。那时她慌得六神无主, 心中焦急得要命,但还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硬撑着。   如今这病复发,便好似噩梦重演。   桃酥也焦急得很,她犹豫再三, 将云姑拉扯到了外间, 低声道:“姑娘这病,怕是同裴明彻脱不了干系。”   当年沈琼病了数月, 直到误打误撞地恢复, 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将其归于“心病”, 说她是因着伤心过度, 五内郁结,方才有此病症。   而等到她自己释然,佐以药物,便渐渐地恢复如常。   桃酥那时候并未全然相信这一说辞, 可如今沈琼在见过裴明彻之后便旧病复发,倒是让她彻底信了这话。   云姑脸上带着掩不去的倦色,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又如何?”   沈琼这个人,平素里撒娇卖乖信手拈来,可心中真存了什么事的时候,却是不肯同旁人说的。云姑至今没弄清楚,她究竟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若是还在乎,为何要将裴明彻给赶了?若是放下了,如今这又算是什么?   桃酥原是想着,若姑娘真是因着裴明彻病倒的,兴许应当将他给请来,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转念一想,又怕弄巧成拙,反倒起了相反的效果,刺激到沈琼。   她张了张嘴,终归是没能说出口,焦躁不安地跺了跺脚。   及至晚间,方清渠总算是来了,可身旁却并没云姑期待中的那位太医。   “陈太医今日恰巧在宫中当值,得等到明日,才能请他过来了。”方清渠行色匆匆,又是担忧又是愧疚地问道,“她还好吗?”   云姑虽难免失望,但也知道此事怪不着方清渠,先道了声谢,而后道:“不大好……她犯了旧疾。”   方清渠一直都知道沈琼的身体不好,但并不知晓这所谓的“旧疾”,及至从云姑这里得知她竟又失明后,愣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   “姑娘醒了,”桃酥从里间出来,替沈琼传了话,“她说请方公子进去。”   沈琼倚在迎枕上,原本白皙的肌肤透着病态的红,嘴唇却干得厉害,原本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此时已经没了光彩,像是个木头美人似的。   她手中捧着杯茶水,小口喝着,及至听到脚步声后,偏过头去笑道:“翰林院近来还忙吗?”   方清渠不是没见过沈琼病中的模样,可这次却格外揪心。他也不大明白,为何沈琼这时还能笑得出来,若是易地而处,他怕是早就要疯了。   “不算忙,”方清渠怕她担忧,又补了句,“我的分内之事都已经做完了。”   沈琼点了点头,又道:“云姑可同你讲了我这病?算是陈年旧疾了,但不妨事,你不必为此费心,更不要因此耽搁了正事。”   虽说方清渠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但也只是显赫一时,他出身寒门,身后并无依仗,入了翰林院后同旁人也没多大区别。   沈琼心中很清楚这个道理,所以并不想因着自己的事情,影响到方清渠。   都这时候了,她却还记挂着这些,方清渠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我自己有分寸的。你安心养病,不要再多想才是。”   “我这病……”沈琼知晓云姑也在,故而没说什么丧气话,只道,“随缘吧。”   她至今都没想明白当初这病是怎么好的,如今自然也没什么把握,敢说一定会好。   方清渠算了算翰林院的安排,如实道:“我明日未必能来,但会想法子去托陈太医来为你诊治。他医术高明,必定会有办法的。”   方清渠并不知道沈家当年为了她这病白折腾了多久,故而对此还算是颇为乐观。   沈琼倒也没多说什么,无声地笑了笑,又问道:“说起来,令堂可到了京中?”   自打上次两人将话说开之后,便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过此事,方清渠也没料到她会在此时突然问起,先是一怔,随后道:“她前几日到了京中,已经安置下来了。”   沈琼正欲再说什么,却被云姑给拦了下来。   云姑上前去,将沈琼手中已经空了的杯子抽了出来,又将人给按了下去:“你先安心休息,有什么要紧的话,非要急在这一时来说?”   说完,她又吩咐桃酥道:“厨房的白粥熬好了,先让阿娇垫垫肚子,然后再喝药。”   桃酥依着吩咐行事,云姑则亲自送方清渠出门。   “时辰不早了,再晚些,回去怕是不便。”云姑在院门外站定了,抬眼看向方清渠,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开口道,“你知道,方才阿娇想说什么吗?”   方才沈琼只来得及问了一句,便被云姑给拦了下来,方清渠似懂非懂,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是又拿捏不准,故而只摇了摇头。   云姑苦笑了声:“她想说,自己这病未必能医得好。你若是还未说服令堂,便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旦出了什么事,便会下意识地想要抓紧身边的人,生怕被抛下。像沈琼这样,旁人还未说什么,她便要先赶人的,着实是不多。   经云姑这么一提醒,方清渠才总算是弄明白沈琼的意思,随即辩解道:“我岂会因此退缩……”   可话说到一半,他却又止住了。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同母亲提沈琼,明里暗里夸着她。母亲应当也看出些端倪,但只说是改日亲自上门来道谢,旁的却是怎么都不肯松口。   若是沈琼这病当真好不了,只怕母亲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同意的。   云姑说完之后,便不动声色地端详着方清渠的神情,眼见着他露出迟疑之色,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方才还拦着沈琼,眼下倒是能理解了。   早早地挑明,反而能省去不少麻烦,也免得伤人伤己。   沈琼一早就曾经说过,哪怕方清渠迫于无奈放弃,她也不会怪罪。云姑也清楚方清渠的难处,所以见他这模样也没生气,只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   她先前总想着,给沈琼挑一个待她好的夫婿,看她如同寻常姑娘一般成亲生子,琴瑟和鸣。可无论是当年她不满意的裴明彻,还是她曾很满意的方清渠,却都没能做到。   如今沈琼尚在病中,云姑倒也没什么心情为此事伤感,只客套地笑了声:“阿娇说的也不无道理,你自己权衡就是,不必勉强。”   方清渠攥紧了手,他很想像当初那般,承诺绝不相负,可却怎么都张不开嘴。   他能不在乎旁人如何说,也不介意仕途曲折些,但却不能完全不在意费尽心血将他抚养长大的母亲。   云姑默不作声地关上了家门,又回了屋中。   沈琼正在由桃酥伺候着喝粥,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也知道轻重,不声不响地将半碗白粥都喝了个干净。而后又强忍苦意喝完了药,险些给吐出来。   她平素里会任性,但生病的时候却是格外乖巧。云姑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安抚道:“等明日太医来看,让他另开个方子试试。若是实在不行,咱们就回江南去,再慢慢想法子。”   “好啊,”沈琼含了个蜜饯,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不着急,随缘就是。”   当年失明的时候,她也曾害怕得要命,总觉得一辈子仿佛都没了希望,走到了绝路上。但等到熬过那段时日之后,倒像是脱胎换骨似的,彻底养成了对什么都不大在意的性子。   高兴一日是一日,着实没必要自找不痛快。   “云姑,你也不必一直寸步不离守着我。”沈琼倚在枕上,比划了一下,“我明日想喝鲜鱼汤,放一把切碎的小葱,煮得香香的那种……”   她虽什么都看不见,但还心心念念着要吃的,云姑也是哭笑不得,随即应了下来:“好好好,我明日就去做。”   沈琼得了她这句话之后,露出个满意的笑来,这才乖乖躺好,又睡觉去了。   及至第二日,沈琼仍旧发着低烧,并未好转。   她精神倒还算好,甚至想披上衣裳到外边去走走,但还是被桃酥给拦了下来。   云姑亲自去挑选鲜鱼,给沈琼煮鱼汤,桃酥则在房中陪着她闲聊。   “姑娘,你若是有什么事情,不要总是闷在心中。”桃酥趁此机会,旁敲侧击道,“兴许说出来,会好上许多。”   沈琼不明所以:“我能有什么心事?”   她脸上尽是茫然,桃酥一时间也分不清,她这是装傻充愣,还是当真没能反应过来。   只是沈琼不主动开口,谁也不敢在她面前妄提裴明彻之事,桃酥也只能糊弄过去,没敢再多说什么。   昨日方清渠离开时,曾许诺会请太医来,云姑便从大清早便一直盼着。直到午后,方才有人拎着药箱上门来,而且还不是先前那位陈太医,而是个身量高挑长相周正的年轻公子。   云姑怔了下:“您是……”   “我是太医院的太医,姓华。”华清年自报家门后,面不改色地扯着谎,“陈太医家中出了些事,便又托了我来代为诊治。”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秦|王府随侍,好不容易过了几天清闲日子,昨夜陪着裴明彻喝了个大醉,日上三竿醒来后正头疼着,便被裴明彻支使过来了。   直到现在,华清年仍旧有些懵。   他算是对裴明彻的事情最为了解的人了,也知道殿下前日专门去求和,回来之后先是在书房之中闭门不出,昨夜又不顾伤病拉他喝了一夜的酒,虽没说具体情形,但结果如何也不言而喻了。   原以为此事也就到此为止,华清年还很是唏嘘了一场,结果一觉醒来,就被打发到这里来了。   云姑并不知晓这背后的事情,连忙道:“华太医这边请。”   华清年看起来年纪不大,云姑乍一见多少有些顾忌的,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年纪便能入太医院,想来医术应当不差,这才又稍稍放下心来。   华清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院子,随着云姑进了内室后,不由得将呼吸都放轻了些。   他从裴明彻口中听到那些旧事时,便总是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秦|王殿下沉溺至此,如今眼看要见着了,一时间竟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琼并不似那些大家闺秀一般细究礼节,再加上看病是要讲究个望闻问切,便没让桃酥放下床帐来。她倚在迎枕上,听到脚步声渐近,偏过头去笑问道:“是换了位太医吗?”   华清年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沈琼脸上。   她的相貌自是无可挑剔的,在京中诸多闺秀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哪怕病重憔悴,也依旧楚楚动人。只可惜那双桃花眼显得黯淡,倒像是缺了画龙点睛的那最后一笔似的,着实让人遗憾。   不过在下一刻,华清年便觉察到不对来,问道:“你的眼……”   他可从来没听裴明彻提过,这姑娘有眼疾啊。   沈琼平静地答道:“前日晚间忽然发热,犯了旧疾,一觉醒来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听此,华清年倒是顾不上再想那些杂事,心神都放在了她的病情上,随即追问起这所谓的旧疾来。   云姑细细地将三年前的情形尽数讲了,又道:“那时候,我们将江南的名医都请了个遍,到最后却是莫名其妙地好了,大夫也都说这是心病。五内郁结致此,等到想开之后便自然而然病愈。”   华清年绷着脸,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裴明彻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更没同他提过,如今乍听此事,着实是震惊不已。哪怕他同裴明彻是知交好友,都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同情都白瞎了——裴明彻他简直是活该。   还没等华清年缓过来,沈琼却开了口:“我先前觉着是心病,可如今想来,应该不只如此。”   “为何?”华清年下意识地问了句。   “三年前那次,我的确是难过极了,整日里触景伤情,说是心病倒也没错。”沈琼很是冷静地剖白道,“可如今,我最多不过是一时伤感,若依着那个道理,只怕是还没病就该好了。”   华清年:“……”   他愣了片刻,才算是品出来话中的意思——这位沈姑娘,可并没有心心念念着放不下。对比了一下昨日裴明彻的颓唐模样,他心中忽而又泛起些微妙的同情来。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华清年如今左右摇摆着,总算是有了切身体会。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随即从药箱中取出脉枕来,向沈琼道:“恕我冒昧。”   作者:阿娇:么得感情,谁也不爱.jpg   推荐一篇基友的文,又甜又宠,而且更新还特别勤快~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回到夫君少年时》by宋家桃花   乐平郡主顾无忧和魏国公李钦远琴瑟和鸣了一辈子,死之前唯一后悔的是和李钦远相识的太晚。   一朝重生,回到十五岁。   顾无忧满心欢喜去找李钦远,打算这辈子一定要和他相识在最好的年华,然而,看着从枝头上跳下来的少年郎,嘴里衔草,双手枕在脑后,一双凤眼睥睨得看着她:“你找我?”   顾无忧:???   顾无忧印象中的夫君虽然沉默寡言却温润端方,权势滔天且人人敬畏,可直到重生后才发现自己的夫君不仅斗鸡走狗样样精通,还是城中出了名的二世祖, 猫憎狗嫌,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双世救赎治愈甜宠文 第27章   桃酥上前来, 引着沈琼将手放在了脉枕上, 又将她的衣袖向上卷了些,露出纤细的手腕来。   因着发热的缘故, 她向来白皙的肤色隐约泛着红。   华清年短暂地迟疑了一瞬, 搭上沈琼的手腕,凝神诊脉。   被裴明彻打发过来时, 华清年还当是他小题大做,直到见着沈琼, 方才知道这并非寻常病症。   华家世代行医, 可谓是家学渊博,华清年能提笔写字的时候,便已经能分辨上百种药材。因着年纪轻资历浅的缘故,他在太医院不怎么受重视, 但只论及医术, 却并不比那些年长的太医差。   可如今为沈琼诊脉,他竟也摸不清这病由何而来。   华清年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也总算是明白, 为何先前江南那么些大夫, 都没能理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似是而非地将之归咎于“心病”。   沈琼虽什么都看不见, 但听华清年许久都没有开口,便知道他八成也没什么头绪。   若说不失望,那必然是假的,但也不至于像当年那般感觉天都塌了一样。沈琼收回了手, 慢慢地抚平了衣袖。   “惭愧……”华清年心下叹了口气,如实道,“姑娘这病,我一时间还真没法下定论,至于如何医治,且容我再想想。”   沈琼轻声笑道:“无妨,那就劳您费心了。”   早在数年前,她就已经为此数次失望,乃至绝望,如今心中更是早有准备,自然不会因此去迁怒大夫。   沈琼这态度淡定得很,仿佛失明看不见的人不是自己一样,华清年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却并未因此松口气。   毕竟无论沈琼再怎么好说话,他回去还是要给裴明彻交差的。再者,这么些年来,他还是头回遇到这种毫无头绪的病症,自己心中也觉着过不去。   “先前大夫开的方子可否给我看看?”华清年问道。   云姑随即应道:“当然。”   说完,便随即去取了药方来。   华清年盯着那方子看了会儿,要了笔墨,在其上删删减减,调了药的分量,又额外增添了几味药。   “先按着这个方子服药,”华清年将改好的方子还给了云姑,“至于接下来该如何治疗,我先回去斟酌斟酌,等到过两日再来复诊。”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句,“若是这期间病情有什么变化,只管让人到华府找我就是。”   华清年堂堂一个太医,平日里都是旁人想方设法地托人请他诊治的,像如今这样细致周到,随叫随到,就全然是看在裴明彻的份上了。   这些日子来,华清年将裴明彻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知晓眼前这病美人在他心中的分量。若沈琼真是有个三长两短,怕是要了他半条命了。   云姑眼前一亮,连忙再三谢过。   她原以为这位太医就是看在方清渠的面子上,过来走一趟罢了,实在没想到竟然还能这般。   等到送走了华清年后,云姑吩咐全安去按着新药方再抓药来,自己则又回房看沈琼。   “这位华太医,倒是个热心肠好说话的。”桃酥伺候着沈琼躺了下去,随口感慨道,“年纪轻轻便能在太医院任职,想来医术应当也不错。”   沈琼并不知道华清年长什么模样,只说道:“的确是很好说话。”   她心中其实是多少有些疑虑的,毕竟华清年那句承诺的分量着实不轻,总觉着单凭方清渠辗转托人的情面,未必能如此。   思来想去,仿佛也只有“华太医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能够解释了。   云姑则是迟疑道:“要不要再请旁的大夫来看看?”   华清年人虽好,可到底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她便想着多一个人多一点希望。   “不必了,”沈琼摇了摇头,“若是宫中太医都没法子,这京城寻常的大夫,想必也是束手无策的。更何况华太医已经说了要回去想法子,若是再请旁人,岂非是拂了他的脸面?”   云姑并不是那种不通人情世故的,只不过太过担忧沈琼的病情,一时情急。经沈琼这么一提醒后,她随即也歇了这心思。   “我仍旧是那句,随缘吧。”沈琼侧了侧身子,无奈地笑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好了,不必病急乱投医。”   当年在锦城病时,为了医治这病,沈家大张旗鼓重金求医。见财起意,试图来坑蒙拐骗的也不是没有,可谓是乱作一团。   到如今,沈琼也懒得再折腾了。   云姑也想起那些旧事,叹了口气,随后又道:“等过两日,我要去大慈恩寺上柱香。”   沈琼这次没再拦,笑了声:“好。”   虽说她觉着没什么用处,但好歹算是个慰藉,能让云姑不那么焦躁也好。   接下来两日,沈琼一直卧床养病,按着华清年改过的方子服药。虽说眼睛仍旧未见好,但身上的热总算是渐渐地退去了,总算是没像当年那般几乎要了命。   因着这个缘故,云姑对华清年的医术信心大增,一直盼着他再来复诊。   不过在华清年再来之前,采青总算是从江南赶到了京城。   采青当初收到沈琼的来信后,立即将手中的生意交付给心腹,点了几个得用的人上京城来,准备好好替沈琼出这口气。她在路上想了好些个法子,想着一到京城便同沈琼商议,结果才刚到,就发现沈琼竟又病倒了。   “这是怎么回事?”采青是个暴脾气,一见沈琼这模样便急了,向着一旁的云姑追问道,“姑娘年初不还是好好的吗,就几个月的功夫,怎么就成这样了?”   她在沈家近十年,也算是看着沈琼长大的,虽不及云姑那般亲近,但感情也是极深厚的。   云姑自己都弄不清究竟为何,当着沈琼的面,更不敢提裴明彻的事情,只能摇头叹了口气:“是我没照顾好阿娇。”   “跟你可没什么干系,别什么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沈琼驳了她一句,随即又向着身旁的采青笑道,“我先前总盼着你来,可算是等到了。”   采青在床榻旁坐下,摸了摸沈琼消瘦的小脸,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若早知道来京城有这么多事,我当初就该拦着你的。”   沈琼当初动身来京城时,也没想到会发生这许多事,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摸索着握着了采青的手,转而提起了生意的事,将花想容近来的情况大致讲了讲。   “我原来还想着帮你,可如今这情形,就只能让你多劳累些了。”沈琼眨了眨眼,“这次求购美人图,已经将花想容的名声在京中传开来,端午那日收个尾,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   采青原就是为这件事来的,随即应道:“你只管安心养病,这件事情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那我就只管当我的甩手掌柜了。”沈琼伸了个懒腰,脸上尽是笑意,“云姑,采青远道而来,今晚你不如亲自下厨,给我们烧几道好菜呗。”   这几日病中,她模样憔悴了许多,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仍旧很是好看,让人见着便不由得心生欢喜,仿佛再大的难事都不算什么了。   这边是张罗着给采青接风洗尘,沉闷了好几日的院子多了些笑声,但秦|王府那边却是气氛凝重得很。   华清年两日来都没怎么歇息,为沈琼的病愁得厉害,尤其是每每对上裴明彻那张脸的时候,就更要命了。   “恕我才疏学浅,是真不清楚沈姑娘那病是因何而起。”华清年眼底都是血丝,仰头倚在那里,叹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先试试看了。”   裴明彻在窗边站着,头也不回道:“怎么试?”   “针灸。”华清年琢磨了两日,勉强理出个章程来。   裴明彻又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华清年白了裴明彻一眼,怕刺激着他,便没说话。   自打那日华清年从沈家回来,将事情如实告知裴明彻后,他便像是遭了重创,脸色阴沉得很,这两日来都没半点缓和。   饶是华清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给他火上浇油。   华清年也很清楚,裴明彻如今心中必然是煎熬得很,毕竟知晓当年旧事,又知晓沈琼旧病复发,怎么都不可能淡然处之,只怕他如今都恨不得能以身替之了。   但这种事情,的确没旁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华清年也不敢轻易打包票。   裴明彻沉默片刻后又问道:“你家老爷子呢?”   他口中这位“老爷子”,是华清年的祖父,也是当世有名的圣手,曾在太医院任职三十余年。前几年以“年事已高”为借口请辞,结果离宫之后,便出门云游四海去了,着实看不出半点身体不好的样子。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医术?”华清年自己其实也没多大底气,被裴明彻扫了一眼后,转而无奈道,“他老人家隔三差五能让人捎封信回来就已经是好的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他眼下在何处啊。”   “那你先依着自己的法子治,”裴明彻道,“我另想法子,着人去请他老人家。” 第28章   裴明彻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依着规矩, 华清年也该回太医院去了。但为了兼顾沈琼的病情,以防不测, 华清年仍旧是以此为借口, 继续留在秦|王府。   好在有裴明彻背书,旁人也不会细究什么。   华清年大致理出个章程后, 第二日,便又到梨花巷来造访了。   云姑盼了两日, 总算是将人给盼了来, 很是殷切:“依着您的方子喝了两日的药后,烧算是彻底退了,只是眼睛仍旧不见好。”   这是华清年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微微颔首, 随着进了内室。   退了热后, 沈琼的情形看起来总算是好了些,不似先前那么憔悴, 仿佛下一刻就会昏过去一样。她倚在床头发愣, 一动不动地听桃酥念着话本子, 也不知究竟听进去没有。   “华太医来了。”云姑上前去, 帮沈琼调了调迎枕, 让她倚得更舒服些。   沈琼回过神来,含笑问了声好。   华清年走近后,端详着沈琼的气色,又细细地问了这两日的情形, 稍稍松了口气。他这两日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这样,倒是比他料想得要好些。   然而这次诊脉,仍旧同先前一样,看不出什么异样。   华清年行医这么些年,疑难杂症见了不少,可却从没像现在这样,从诊脉开始就一头雾水的,着实是有些挫败。   沈琼神色平静得很,她垂着眼睫,甚至懒得去问自己的情况。   “我这两日反复琢磨,但也没法确准究竟该如何来治,只能先试一试。”这话说得华清年自己都觉着脸热,硬着头皮道,“我想先试试针灸,沈姑娘意下如何?”   出乎华清年意料,沈琼并没有问他有几分把握,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只是偏过头来轻笑了声:“好呀。你是大夫,我半点医术都不懂,自然都由你决定。”   这些年来,无论是为后宫妃嫔诊治,还是为世家贵人们诊治,华清年都会被再三询问,仿佛都恨不得他打包票一定能好才行。   像沈琼这样什么都不问,全心信赖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华清年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又颇为动容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沈琼什么都看不见,见不着那一排排纤长的银针,自然也就不会觉着多害怕。她只管躺在那里,睁眼闭眼都听着华清年的指示来做,虽多少有些疼,但并不算很严重。   她淡然得很,华清年见着,心中原本那点紧张竟也慢慢散去了,只管凝神下针,等到终于安置妥当,额上已经不知不觉中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沈姑娘……”华清年才刚开口,便又闭了嘴。   沈琼不知何时,竟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细密纤长的眼睫微翘,如同蝶翼一般。   华清年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收进了药箱,同云姑招了招手,一同到外间去。   “我再开两个方子,一个是内服的药,另一个则是用于外敷。”华清年在来之前便已经琢磨好,行云流水地提笔写就,“等到再过两日,我会再来给她施针。”   他事无巨细地将需要注意的都讲了,见云姑欲言又止,索性直言道:“这病我其实也没多大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来试。若是过些日子我祖父能回京来,我便请他老人家来给沈姑娘看看,他这些年来见多识广,兴许会有头绪。”   云姑先是一惊,随后再三谢过。   她怎么都没料到,华清年竟然能尽心到这份上,一时间除了道谢,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若是她身体尚好,也可以出门散散心,不必整日闷在房中。”华清年额外叮嘱道,“只是别见强光,也别冲风。再有,别让什么麻烦事惹她烦心,更不能落泪……”   他弄不清楚这病究竟从何而来,只能将能想到的都讲了,以防万一。   云姑尽数记了下来,又道了句费心。   华清年凝神想了想,没旁的事,便准备离开。但说来也巧,他尚未来得及出门,便撞见了过来探病的方清渠。   一见方清渠,华清年的心情霎时便微妙了起来。   他这些日子从裴明彻那里挖出许多,包括那些个锦城的旧事,也包括沈琼的现况,自然知道方清渠与沈琼的关系非同一般。   先前只见过一两面,并未说过话,但华清年对方清渠还是颇有印象的。毕竟是今科状元郎,年纪轻轻便得了皇上青眼,才学相貌都很好,任是谁见了都要夸上两句。   若是没有裴明彻,华清年兴许会觉着方清渠配沈琼倒也不错,可如今,他自然是要站在自己好友那一方的。   论相貌,方清渠模样是周正,但却远不及裴明彻这个美名传遍京城的;论才学,裴明彻自小跟着宫中太傅、武师,君子六艺皆学得很好,少时很是受皇上喜爱;论身份地位,那就更不必提了……   华清年心中暗暗比较着,但到最后,也只能无奈叹气。   毕竟裴明彻就算再怎么好,有哪些旧事在,也都没什么用了,如今能光明正大来探病的是方清渠。而他,再怎么牵肠挂肚,也只能在背后费尽心思筹谋,连露面都不成。   方清渠并不认得华清年,迟疑道:“这是……”   华清年连忙解释道:“陈太医近来家中有事,脱不开身,便托了我来代为诊治。”   方清渠信以为真,随即道:“有劳费心了。”   见他想要去探看沈琼,华清年心中一动,顺势拉了他一把,要往外边走:“方兄来得不巧,我方才给沈姑娘施了针,她已经睡下了,就先别去打扰了。”   云姑如今很是信赖华清年,再者,她也的确不大想让方清渠在这时候见沈琼,便随之附和了句。   方清渠好不容易赶上休沐日,才刚来,就被华清年三言两语给带走了,直到离了沈家的门后方才回过神来。只是都出来了,也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华清年,转而询问沈琼的病情。   华清年是个能言会道的,趁此机会,一边讲着沈琼的病情,一边倒是将方清渠的情况给摸了个差不多。   就算再怎么心思纯净,方清渠也不会将自家的情况毫无防备地和盘托出。只是对于华清年这种极其敏锐的人而言,有时候只要一两句话,便能觉察出异样来。   “沈姑娘这病,我的确没法担保能治好。”华清年有意无意道,“就算是将太医院都请了来,也没人敢打包票。兴许三五个月能好,兴许要三五年,又或者这辈子……”   方清渠眼神一黯,神情中难掩失望之色,低低地嗯了声。   他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但又不像是在担心沈琼,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华清年将此看在眼中,没再说什么,随意挑了个借口同方清渠分道扬镳。及至背过身去,他略为轻挑地吹了声口哨,心中却颇为唏嘘——   这位沈姑娘,看起来哪哪都好,怎么偏就遇人不淑呢?   沈琼其实并没睡太久,很快就又醒了过来。   桃酥将方清渠到访又离开的事情讲了,如实道:“方公子才走了没多久,若是现在去寻,也是能将人给找回来的。”   “不必了。”沈琼抬手按了按额角,轻声道,“我现在不想同人掰扯,便是有什么话,也再说吧。”   沈琼并不傻,她很清楚方清渠这个人的性情,也知道他最后会如何取舍,所以并不想让他再在自己这里浪费时间。   明知没结果的事情,为何还要做呢?   她对方清渠并没有多深的感情,所以如今倒也免了许多失望,更不至于像当年裴明彻离开时那般撕心裂肺。   如今看来,的确是不动心,才能最省心。   沈琼依着医嘱,每日按时服药、敷药,等到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会扶着桃酥在院中转两圈,又或是抱着汤圆在秋千上发呆。   其实她什么都看不见,屋内屋外倒也没多大差别,都是漆黑一片罢了,鼻端盈着的也始终是那股子苦药味,怎么都散不去。   云姑变着法地烧菜,沈琼不忍拂她心意,哪怕是没什么胃口,也会乖乖地吃上许多。整日里的消遣,大概就是听桃酥给念话本子了。   听来听去,其实也就是那么些故事,可又没旁的事情可做,也只能如此。   又过了两日,花想容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位小公子送了两幅画来。铺子那边的新管事并不知晓前情,也不好贸贸然就给九百两银票,便遣了人来问沈琼的意思。   沈琼短暂地愣了下,方才算是反应过来:“是陈朝吧。”   其实说起来,距上次见陈朝也没过去多久,可她自打失明之后便不分白日黑夜,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险些都要将这事给忘了。   “何时到端午?”沈琼问了句。   桃酥答:“明日便是了。”   “他倒是会赶时间,”沈琼笑了声,“这都快傍晚了吧?再晚些,我可是不给钱的。”   说完,她站起身来:“扶我到铺子那边走一趟吧。闷在家中也无趣得很,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转一转。”   桃酥连忙上前扶着她的小臂,转过头去同云姑对视了眼,得了允准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琼出了门。   从梨花巷到铺子并不算远,沈琼也已经在这路走了许多遍,很是熟悉,一路走过去倒也没花多长时间。   但还未进门,便听着陈朝不耐烦的声音:“还要等多久?你们莫不是想赖账吧?原来那掌柜呢?”   桃酥低声提醒道:“姑娘小心。”   沈琼抬脚跨过了门槛,慢悠悠地笑道:“小公子别急,九百两而已,我倒还不至于赖你的帐。” 第29章   陈朝的心情很复杂, 他对沈琼这个精于算计的人谈不上喜欢, 但也说不上讨厌,只是一听见她这声音, 心中便不由得紧了根提防的弦, 总觉着若是不多加留意的话,下一刻就可能被她给算计了。   但在一回头, 见着沈琼如今这模样后,陈朝又不由得愣了下:“你……”   沈琼扶着桃酥, 不甚在意地笑了声:“犯了眼疾。”   距上次见面也没过去多久, 可沈琼却消瘦了不少,原本灵动的桃花眼此时却只显得异常空洞,如同缺了“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   陈朝见此,心中隐约生出些惋惜来。   “那这画你岂不是看不成了?”陈朝回过神来。   “是啊, 可惜了, ”沈琼在柜台后坐定了,顺势倚在那里, 叹道, “也不知等我复明之后, 这画还能看否。”   陈朝下意识地追问了句:“你这眼疾何时能好?”   “这可说不准, ”沈琼漫不经心地答了句, 随后向桃酥道,“你帮我看看这两幅画吧,若是一切都好,就依着先前的约定将银钱付了。”   桃酥应了声, 依言将柜台上放着的画卷打开来。   她并不通书画,也不大能辨别出来许多画作的好坏,更不明白其中的技法,只能如寻常人一般通过“好看与否”来判断。   才打开这画卷,桃酥便很是惊艳地感叹道:“好美……”   这幅画上绘的是个对镜梳妆的美人,手中执了只黛笔,似是听了谁的呼唤似的,正偏过头来向画外看来。鬓发如墨,雪肤红唇,远山眉桃花眼,眼尾还带着些红晕,只这一瞥间,便透着风情无限。   桃酥盯着看了会儿,方才算是回过神来,又打开了另一幅。   这上面画着的是个盛装游园的美人,园中百花盛开,争奇斗艳,可却都不及她的美貌。   沈琼虽什么都看不见,但听着桃酥的反应,便知道这画应当不错,并没偷工减料敷衍了事。她托着腮,轻轻地敲了敲桌案:“有劳小公子费心了,桃酥,将剩下的九百两给他。”   桃酥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幅画收了起来,而后又取了银钱来,交给了陈朝。   “我很喜欢你的画,”沈琼慢悠悠地说道,“公子若是什么时候缺银钱了,只管拿画来换,价钱好商量。”   沈琼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的,见着喜欢的书画,总是会砸钱买回家去。虽说大都是过几日就撂开,放在书房中积灰,但再见合心意的,她仍旧会买。   隔着个柜台,陈朝盯着沈琼看了会儿:“再说吧。”   若不是恰巧有事,得瞒着家中,他才不会沦落到卖画赚钱的地步。可偏偏沈琼此时的态度又好得很,倒让他也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来。   沈琼也知道他必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出来的,并不缺银钱,所以也没勉强,只笑了声:“天色应当也不早了,公子回去吧,不送。”   陈朝又瞥了她一眼,将银票收了起来,离了这胭脂铺子。   沈琼抚摸着手边的画轴,随口问道:“采青不在这边吗?”   “不在,应当是筹备旁的去了。”桃酥道。   沈琼颔首道:“等晚些时候采青回来了,将这些日子以来收的画交给她,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桃酥随即应了下来。   沈琼对铺子中的摆设很是熟悉,拨弄着瓶中供着的鲜花,发了会儿愣。   她这些日子虽没抱怨过,但失明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虽然有桃酥与云姑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吃穿不愁,可什么都见不着,着实是无趣得很。不管是屋内屋外,还是到这铺子里,都仿佛没有多大差别一样。   而这样的日子,兴许还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又或许……会是一辈子。   沈琼不大敢想这些,愣了会儿,随即自己转移注意力,向桃酥问道:“明日便是端午了,京中可会有赛龙舟这样的事?”   往年在锦城时,每逢端午,沈琼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凑热闹。有一年人太多,她还险些被挤得落水,但仍旧没碍着她下次再去。   “这我也不知道,”桃酥这些日子满心都是沈琼的病情,也没心思去打听这些,想了想后答道,“姑娘若是在家中待得烦了,明日咱们可以出去转转,哪怕没有赛龙舟,想必也是要比平日里热闹的。”   沈琼虽看不见,但也不妨碍她想听听音,总比整日里闷在家中胡思乱想要好,便应了下来。   她在铺子这边消磨会儿时间,等到天色愈晚,桃酥忍不住催了起来之后,方才回家去。   云姑早就准备好了晚饭与汤药,沈琼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绿豆粥,又捏着鼻子灌下一整碗苦药之后,便自去睡了。   自打病后,沈琼睡得越来越久。   一来是因为体虚,总是觉着乏。二来,则是因为醒着的时候也什么都看不见,倒不如闭眼睡觉省心。   及至第二日,沈琼心心念着要出门逛,倒是一大早就醒了过来。她并没有叫桃酥,自己摸索着披上外衫,又将散落的头发拢到身前,慢慢地往外边走去。   早年失明的时候,她有时赌气不肯要人伺候,没少磕磕绊绊。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算是攒下些经验,如今哪怕没有人在身边,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成。   沈琼冷静地摸索判断着,绕过屏风,慢悠悠地出了门。   桃酥正在院中忙活,一见她自己出来,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扶:“姑娘今日醒得这样早,怎么不叫我?”   她一靠近,沈琼便闻着些艾叶的味道,笑了声:“我想着自己试试。”   桃酥扶着她在秋千上坐了,又道:“云姑在厨房蒸粽子呢,应当再过不久,就能吃了。”   沈琼拢了拢外衫,俯下身去,将在脚边绕着叫的汤圆给抱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觉察出什么来,汤圆这几日格外黏她,又乖巧得很,对沈琼来说倒也算是个慰藉。   今日天气很好,微风拂面,还混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沈琼抱着汤圆发愣,慢慢地抚摸着它柔顺的长毛,也不知过了多久,厨房传来浓郁的粽香,应当是蒸好出锅了。   “端午安康,邪祟退避。”云姑将沈琼的手拉了起来,将早就备好的五色丝线系在了她愈发纤细的腕上。   沈琼无声地笑了笑:“今日有什么口味的粽子?”   “是你最爱吃的红枣粽和豆沙粽。”云姑扶着她到一旁树下的石桌旁坐了,又道,“我昨日里让人打听了下,京中是没有赛龙舟这样的事的,不过按着旧例,东湖那边会有集市,也算是热闹。你若是想去的话,我让人护送你过去。”   若是沈琼身体无恙时,只带桃酥一人便够了;可如今她这样,云姑自是不放心,便想着挑几个小厮护送。   沈琼垂下眼睫,轻声道:“算了,我还是留在家中吧。”   这种时候她出门的确多有不便,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届时又是麻烦。   怕云姑会为此难过,沈琼又道:“连赛龙舟都没有,想来也没什么可看的,还不如在家中清静些呢。”   云姑只觉着眼酸,强压下哽咽,勉强笑道:“那就等赶明儿咱们回到南边再看。”   依着沈琼的计划,今日该是花想容展出美人图,趁势将招牌打响,只不过她如今这样,也没法再去料理什么,便尽数交付给了采青来料理。   沈琼乖乖地留在家中,细嚼慢咽地吃了两个粽子,几乎耗了小半个时辰。毕竟没什么事情可做,若是不消磨些时间,岂非是要无聊透顶?   桃酥看着沈琼这模样也觉着难受,她出门去转了一圈,回来同沈琼道:“我听人说,京中新来了个戏班子,有位名角儿,那戏唱得可谓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今日得月楼特地请了他来唱戏,姑娘可想去听听?”   沈琼总算是来了些兴致:“好啊。”   云姑也同意了下来,她亲自给沈琼绾了发髻,又换了身全新的天水碧襦裙,陪着出了门。   因着眼疾的缘故,沈琼这次出门难得乘了次马车。桃酥在她身旁坐了,又讲起自己打听来的事情:“那戏班子也是从南边过来的,唱的戏与京中不大一样,再加上那位名角儿嗓子和扮相着实惊艳,故而名声大噪。只是那位名角儿隔三差五才露一次面,能不能见着都得看运气。这次得月楼趁着端午花了大价钱将人给请了来,慕名前去的可不少。”   沈琼少时身体不好,没旁的事情可做,倒是时常会去听戏打发时间。年纪大了之后,莫名就没了兴致,反倒去得少了。   如今闲得无趣,她便又想着凑个热闹,随口问道:“那位名角儿叫什么名字?”   桃酥想了想:“仿佛是叫……春和。”   沈琼略微扬了扬眉,总觉着这名字似曾相识,但想了又想,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传闻这位虽是个男子,可模样却生得极好,说是男生女相也不为过……”   桃酥仍旧在絮絮叨叨地讲着,不多时,马车在得月楼前停了下来。沈琼尚未下车,便听见了外边的声音,笑了声:“可真是热闹啊。”   沈琼是怀着凑热闹的心来的,却不料凑热闹的人太多,已经没位置了。   得月楼的小厮将上门来的都给拦了下来,陪着笑脸再三道歉。这得月楼背后的主人有权有势,哪怕是心有不甘的,也不敢在此闹事,只得不情不愿地离开。   “来得不巧,”沈琼同云姑笑道,“看来今日是不宜出门了,回吧。”   云姑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琼上了马车。   可还未放下帘子,方才那小厮却又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陪笑道:“姑娘且慢,方才得了消息,楼上还有个空着的包厢,您随我来就是。”   沈琼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可却也不傻,若楼上一早就有空位置,这小厮岂会有不知的道理?如今急匆匆地过来改口,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授意。   云姑自然也意识到不对劲来,征求沈琼的意见:“还看吗?”   “看,”沈琼迟疑了片刻,随后拿定了主意,“总不能白来一趟。”   作者: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第30章   沈琼并不是个喜欢瞻前顾后的人, 就好比如今, 她知道这事兴许没表面那么简单,但既然专程来想要听戏, 便不会因着这么点顾忌便离开。   桃酥先前是来过这里的, 一进门便注意到了变化,小声同沈琼介绍道:“他们将大堂腾了一半出来, 专门搭了个小戏台。”   “倒也是用心。”沈琼笑了声。   她自己就是做生意的,自然明白, 此举与她专程收购美人图异曲同工, 都是为了笼络客人罢了。   云姑则是轻声提醒道:“要上台阶了。”   沈琼点点头,扶着她,慢慢地走着。   小厮在前边引着路,将沈琼领到了一处已经空出来的厢房中:“这里就是了, 姑娘请。”   沈琼在厢房之中落了座, 凭着上次的记忆,随便点了几个菜。先前华清年看诊之后, 嘱咐了许多忌口的东西, 如今都得避着才行。   云姑打量着周遭的布置, 发现这厢房的位置巧得很, 将一侧的窗子推开, 便可以看到大堂中搭建的戏台。   像这样好的位置,断然是不会留到最后空出来的。   凭着这一点,云姑愈发确定这厢房是旁人让出来,而非是凑巧捡漏。   只是在这京城之中, 谁会如此行事?云姑略一想,脑海里头一个浮现的便是裴明彻,随即皱起眉来。   沈琼倒是懒得去想这些,她撑着腮,同桃酥闲聊着。   等到小厮们开始陆续上菜来的时候,大堂之中也终于传来了动静。先是众人的哄闹声,随着乐声想起,众人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而当那位亮嗓子之后,一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彻底静了下来。   沈琼少时其实是看戏而非听戏,大都是看个扮相与演戏的热闹,并未沉下心来品味过唱腔。如今失明之后什么都见不着,只能听音,倒是头一回感悟出来什么叫做“好嗓子”。   也是直到如今,她方才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余音绕梁。   哪怕什么都看不见,单凭这声音,她便能在脑中自行演出一出大戏来。   沈琼原本是想着来凑个热闹,可不知不觉间,却已经彻底沉浸其中,也顾不上吃东西,只凝神听着。   这出戏是一人粉饰两角,铿锵之处仿佛金石之声,而动情之处又端得是柔肠百转。这位春和仿佛是祖师爷给饭碗,这样难的事情,也恍若信手拈来轻松得很。   桃酥原是想要推开窗去看一看的,但却被云姑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示意她不要提此事。桃酥虽不明白为何,但还是按着云姑的意思,并没声张。   等到一曲终了,众人拍案叫绝,赞叹声不绝于耳。   沈琼这才算是回过神来,也忍不住夸了句:“难怪这么些人慕名而来,的确是担得起。”   云姑给她夹了菜,含笑道:“你若是喜欢,赶明儿咱们再去他们戏班子听。又或者花个大价钱,将人给请到家中来给你唱戏。”   这几日来,沈琼虽没抱怨过,可整日里的确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来。云姑看在眼里,如今只要能哄得她高兴,哪怕是砸再多银钱也不算什么。   “好呀。”沈琼不会亏待自己,若是喜欢什么,便会想法子得到,横竖她也不缺银钱。   春和歇了片刻后,又唱了一折。   这次并不是按着正经的戏来排演的,乐师也只用了笛子与琴,配上他那声音,便显得格外渺远悠长。   以这唱曲下饭,沈琼难得吃了许多,心情大好。   得月楼花了大价钱专程将人给请了来,但也没唱太久,等春和离开之后,众人又是赞叹又是怅然的。沈琼也放了筷子,起身道:“咱们回去吧。”   才刚出厢房的门,沈琼便听见有人叫了声“沈姑娘”。   她耳力一向很敏锐,随即分辨出来,微微一怔,随后笑道:“竟会在此处遇着恒将军,也是巧了。”   恒伯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注意到沈琼的不对劲来,随即问道:“你的眼怎么了?”   自打上次被沈琼戳穿后,恒伯宁就没再让人留意过她的动向,如今骤然见她这模样,心中顿时一惊。   “不知因何缘故,突然犯了旧疾。”   她这回答轻描淡写的,仿佛不过是什么小病症而已,但恒伯宁还是忍不住又问了句:“京中的寻常大夫,能治这病吗?”   沈琼自问与恒伯宁没什么交情,虽因着江云晴的事情有过往来,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好事。她原以为恒伯宁不过是随口问上一句,没想到倒像是颇为关心似的。   “将军放心,”沈琼想了想,隐晦地提醒道,“我这病,跟贵府并没什么干系。”   换而言之,她并不觉得这是钱氏在背后动的手脚,恒伯宁自然也不必为此担忧负责。   恒伯宁也是在问出口之后,方才觉着不妥,显得有些太过关切了,如今沈琼先给他找好了理由,他便顺势下了台阶,寒暄了一两句后便告辞了。   沈琼小心翼翼地扶着云姑下楼,平地倒没什么,可是下台阶的时候她总是难免紧张。   桃酥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总觉着这位恒将军的态度透着些古怪,然而这一回头,却恰巧见着裴明彻从一旁的房间出来,目光同她对了个正着。   她吓了一跳,随即踩空了一阶楼梯,倒是被留意到动静的沈琼给扶了一把。   “我这个瞎子还没什么事呢,你好好的,怎么还差点摔了呢?”沈琼笑着调侃了声。   桃酥自是不敢在她面前提裴明彻的,含含糊糊地敷衍了过去。   及至回到家中,沈琼自去睡午觉歇息,桃酥则是将云姑拉到了一旁,同她提起方才在得月楼所见。   “不管是不是他让出的厢房,都不重要。”云姑低声道,“只要他知情识趣地不再在阿娇面前出现,那就够了。”   “话是这么说……”桃酥迟疑着,转而又叹了口气,“京城可真是麻烦,还不如回南边去。”   云姑拿定了主意:“如今阿娇病着,自然是没法离开的。若是华太医能将她的病医好,咱们便回去,旁的事情什么都不要管了。”   说完,她又道:“你在家中照顾阿娇,我到那戏班子走一趟。”   云姑是想着,大不了砸些银钱,只要能将春和请来唱戏,哄得沈琼高高兴兴的就够了。然而真到了那戏班子,却碰了壁,哪怕是开再高的价钱,对方都不肯买账。   见此,云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打听起春和何时会出来唱戏。   “这可说不准,”戏班的小厮同她解释道,“如今各个官宦人家都想请公子去府中唱戏,这边能不能见着,就全看运气了。”   面对这种情形,云姑也无计可施,只得暂且先回家去。   沈琼醒后得知此事,倒是不甚在意,同云姑笑道:“若真是将人给请到家中来,日日都听,只怕再好听的也会厌烦。倒不如我闲了的时候过去,能遇着他出场正好,遇不着,听听旁的也一样打发时间。”   及至第二日,华清年上门来给沈琼施针。   虽知道这病绝非是几日功夫就能好的,但真见着毫无起色,他心中却还是多少有些失望。若是先前是因着裴明彻的缘故,他才会来给沈琼看病,如今更多则是因为,他想要试着去治好这从未见过的病症了。   这几次下来,两人也算是熟悉了些,华清年一边收拾着银针,一边同沈琼闲聊了几句。   “我这病,当年可是足足三四个月才好。”沈琼觉察出他的失落,反过来安慰道,“江南那么多名医,还有些不明来路的大夫都开过药,到最后也没谁弄明白,你委实不必介怀。”   华清年哭笑不得,忍不住感慨了句:“沈姑娘,你可真是心大。”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不心大些,日子可怎么过?”沈琼眨了眨眼,正欲在说些什么,桃酥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姑娘,”桃酥为难道,“外边有位老夫人想要见你,说是方公子的母亲。”   上次遇着方清渠之时,华清年已经将这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如今一听,便知道这位方老夫人上门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知情识趣地很,也生怕自己留下来会闹得沈琼难堪,随即起身告辞。   沈琼先是怔了下,随后摇头笑道:“说什么来什么,不如意事真真是不少……请她进来吧。”   作者:迟来的二更……24h留言再发个红包吧,非常抱歉。   ps.方清渠股要跌停了,恋爱婚姻什么的,对方家庭能不能接受也是蛮重要的。   其实春和也算是一支股,不过仍旧不建议买23333 第31章   对于方母找上门来这件事, 沈琼也说不清是意料之外, 还是意料之中。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举动都算得上是冒昧失礼。可另一方面, 这种事情她这些年来也见得多了, 管不了自己亲近的人,便想着从外人这边下手。   哪怕还没见着, 但方母的来意,沈琼也已经猜了个八|九分。她先前想要同方清渠了断, 便是怕有这种麻烦, 可到头来却还是躲不掉。   云姑将沈琼扶到了外间,她并没相迎的意思,只在主位上坐了,好整以暇地等着这位方老夫人。   方母随着桃酥进了院门后, 便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她先前已经四下打听过, 知晓沈琼家境富裕,但这小院却如寻常人家一样, 看不出什么富贵之处。   等到进了正屋的门, 见着沈琼之后, 方母不由得一愣。   她倒是早就猜想, 知道这位沈姑娘的相貌必定不错, 不然自家儿子也不至于一头栽进去,怎么劝都不肯听。然而沈琼的模样还是超出了先前的设想,她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女人。   因着病中的缘故, 沈琼比先前消瘦了些,虽未施粉黛,长发也只是拿根簪子随随便便绾了下,可却仍旧无损美貌,甚至透着些弱不胜衣的楚楚可怜。   世人皆爱慕美色,只怕大多男人见了都是要生出些怜爱的,可落在方母眼中,却只觉着她生得太过娇艳,是狐媚祸水之像。   “姑娘,方夫人到了。”桃酥给方母沏了茶后,便回到了沈琼身旁。   沈琼端出客套的笑来:“眼疾尚未好,恕我失礼了。不知方夫人特地过来,是为着什么事?”   方母一早就想好了说辞,不慌不忙道:“早前便听清渠提起,说是当初受了你十两银子,方才得以渡过难关,我便一直想要来亲自同你道个谢。只是刚到京中,人生地不熟,也没能寻着空。前两日又听说你病了,便想着来看看可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   这番话说得倒也算是周全,可沈琼对她的来意心知肚明,倒宁愿她开门见山地将事情给挑明了讲。   “夫人客气了,”沈琼耐着性子,同她客套道,“先前方公子来道谢之时,我已经说过了,十两银子于我而言着实算不得什么,当初也未曾想过要什么报答。至于这病……有劳方公子帮我托了太医来,至于旁的,便不劳费心了。”   旁的事情且不论,单就方清渠舍自己的情面托了太医来诊治这一点,沈琼一直是怀着感激的。看在这一点上,她对方母便生不出什么恶意来,哪怕不怎么耐烦,也仍旧是好声好气地说着话。   客套了几句后,方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太医可曾说过,沈姑娘你这病何时能好?”   这些日子来,几乎没人会在沈琼面前问这话,云姑与桃酥都是着意避讳着,生怕戳了她伤心处,采青则一直是坚信这病一定会好起来。   沈琼心中也明白方母为何会这么问,如实道:“华太医也说不准,兴许如当初那般几个月,又或许,要等上数年。”   饶是早有猜测,但方母听了沈琼这话后,心中却还是一沉。因为方清渠并没同她提过,哪怕被问起来,也是含糊不清地推说应当迟早会好。   她正是察觉到不对,才特地过来走了这么一趟的。   自小到大,方清渠都是极听话懂事的孩子,这还是头一次,为了个外人有意欺瞒她。   方母很清楚自家儿子怀的什么心思,无非就是想要娶沈琼,又怕她阻拦,所以才会帮着遮遮掩掩。她心中也明白,此事难从方清渠那里下手,只能让沈琼知难而退才行。   短暂地犹豫片刻后,方母彻底拿定了主意,开口道:“兴许有些冒昧,但有几句话,我还是不得不说。”   这话沈琼听得多了,非但没恼,甚至还有些庆幸她终于不再绕弯子了:“您只管说就是。”   “清渠曾受过你的恩惠,可后来也为你做了许多。”方母叹了口气,“他是今科状元郎,放着那么多大家闺秀不要,仕途也因此多了坎坷……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但沈姑娘,你多少也该为他考虑一二才是。”   “你……”桃酥忍不住想说什么,可却被沈琼抬手给拦了下来。   方母又语重心长道:“再者,年轻人总是容易被情爱迷了眼,可这都是一时,并不能长久。纵使我今日点头应允了你们的亲事,难保将来他不会后悔,届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姑娘你怨我也好,可如今这个恶人,只能我来当。”   与当初的徐月华相比,不管方母心中是如何想的,但面上的的确确是好上许多,至少没有指着她怒斥,说她高攀了方清渠。   “您说得都对,道理我也都懂,”沈琼心平气和道,“只是这话您不该来同我说,而该直接同方公子讲明白了。我并非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也从未纠缠过他。”   沈琼所说并非虚言,也没旁的意思,只是落在方母耳中,就变了味,倒仿佛是在暗指方清渠纠缠不休一样。   “以沈姑娘你的相貌本事,原也不必纠缠,只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有人心甘情愿地付出了。”方母强压下心中的不悦,同她道,“姑娘若真是觉着我这话没错,倒不如同清渠彻底说明白了,也免得他一头热,上赶着为你掏心掏肺的。”   这话一出,云姑也坐不住了,开口道:“方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姑娘一早就同方公子讲得明明白白的,若是家中不愿,那就不必勉强。先前她旧病复发失明之后,我们也曾再次同方公子提过。”   方母其实多少也清楚,可却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毕竟将事情怪在沈琼使了手段刻意欲擒故纵上,总好过承认,是自家儿子为了个女人,连她的话都不肯听了。   “沈姑娘,你那十两银子曾经帮过清渠,所以有些不大好听的话,我也不愿讲出来让彼此难堪。”方母先前那些场面话都是在家中深思熟虑过的,如今却是忍不住道,“但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同意这亲事的。”   她虽没明说,但打心眼里,的的确确是觉着沈琼配不上方清渠的。   “我家姑娘还没说过要嫁呢!”桃酥顿时炸了,她先前就对徐月华那百般贬低的话耿耿于怀,如今眼见着方母也是这么个意思,气道,“不就是个状元郎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初我家姑娘给他银子上京赶考,是一番好意,后来也是他上赶着来追求的,怎么到头来全成了我家姑娘的错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只会来贬低欺负她,是觉着我们讲道理好说话是吗……”   “好了好了,”沈琼听她气愤填膺的,回手轻轻地拍了拍她,“这也值得气成这样吗?”   等到桃酥安静下来之后,沈琼斜倚在那里,慢悠悠地说道:“方夫人,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知道自己劝不住方清渠,便着意来我这里软硬兼施。虽说起初劝得也算是苦口婆心,但其实并不在乎我什么感受,而现在,也是有意羞辱想让我难堪,而后知难而退。”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将这些话添油加醋学给方清渠听,再抹两滴泪,他会如何看待你呢?”沈琼含笑问道。   方母变了变脸色,又冷笑道:“你难道以为,他会为了你这么个外人,同我反目不成?”   “那……您想不想试试看呢?”沈琼虽看不见方母的神情,但也能猜到,必然是十分精彩的。她掩唇笑了声,随后又道,“不过您放心,我整日里虽闲,但也懒得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扶着桃酥往里间去:“云姑送客。”   桃酥见着方母那惊疑不定的神色,虽觉着稍稍解气,可心中却仍旧过不去,低声抱怨道:“这都什么破事……”   “方清渠下次来时,就说我不见,让他今后都不必再来了。”沈琼直截了当地吩咐道。   其实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彻底同方清渠撇清干系,今后不再有任何往来。只是方母后来的话说得过了些,她才有意作弄了一番,权当是给桃酥解气。   毕竟旁人都找上门来,她也不会一昧好脾气地忍让。   有私心是人之常情,方母如今的所作所为沈琼能够理解,但却并不能全然认同。若是易地而处,她只会管好自己的儿子,而不会上门去给旁人难堪,借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归根结底,她沈琼并没做错什么,从头到尾问心无愧,凭什么要受这种气?   桃酥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云姑板着一张脸将方母给送了出去,随即紧紧地关上了院门,此事之后,方清渠便再无任何可能。   当初她看中了方清渠这个人,觉着有才学知上进,又是真心对沈琼好的,实为良配,所以才会帮着他追求沈琼,可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果。   她曾懊悔自己没能拦下沈琼同裴明彻成亲,如今,又开始后悔自己撺掇着沈琼接受方清渠。   云姑心中犹自懊恼着,再回来同沈琼说话时,不自觉地便带出了这个意思。   “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沈琼抱着汤圆梳毛,“非要说的话,大抵就是我运气不好,又或者不适合成亲嫁人。这也没什么,横竖我一个人过得也挺开心的,你今后别再盼我嫁人就是。”   云姑先前总是盼着沈琼能如寻常姑娘家一样,嫁人生子,白头偕老,如今经过方清渠这事后,倒是再也不说这事了。   “又或者,”沈琼说话间也没什么顾忌,玩笑道,“我赶明儿就如同前朝那些夫人一般,在自己家中养个男宠什么的,只要能哄得我高兴,倒也不错。”   云姑就算再怎么惯着她,骨子里却还是循规蹈矩的人,听了这话,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呛得咳了起来。   沈琼笑得前仰后合,她其实也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云姑的反应会这么有趣。   “其实我觉着这样的确也不错,”桃酥凑热闹道,“还可以多养几个,看看谁最能讨姑娘欢心。”   沈琼忍笑道:“那还是算了……”   这么一搅和后,倒是也没人在意方母来过这件事了。   只不过晚间,沈琼都已经服了药准备歇下的时候,方清渠竟然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白日里的事情,所以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桃酥冷着脸将人给拦在了外边,依着沈琼的吩咐回了方清渠,盼着他能知情识趣地离开。   以往,方清渠都是极听沈琼的话,可这次却怎么都不肯离开,一定要见沈琼一面才肯罢休。   桃酥没了法子,只能进内室去回了沈琼。   沈琼只穿了件雪白的中衣,头发也散了下来,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薄情的缘故,完全没法理解为何无论是裴明彻还是方清渠,都对这最后一面异常执着,仿佛非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行。   事已至此,见了面也不过是自讨没趣,又何必呢?   可方清渠执意不肯离开,沈琼只得又换了衣裳,绾了头发,扶着桃酥到外间去见他。   “你不愿再见我,是因着白日里我娘来过的缘故吗?”方清渠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   “是,也不是。”沈琼垂下眼睫,如实道,“我早就同你说过,我是个怕麻烦的人。”   且不说她对方清渠没多深厚的感情,就算是有,她也不会为此去讨好方母,更不会嫁过去整日里为了婆媳关系头疼心烦。   沈琼不是江云晴,不会单为了一个“情”字,便百般忍让。一旦有这个苗头,她就会直接掐灭。   这些日子以来,方清渠一直在为此事反复纠结,但始终寻不着一个妥善的法子来处理。如今沈琼先彻底挑明,他在心疼难过之余,竟也算是松了口气。   方清渠曾以为自己爱极了沈琼,为此可以不顾一切,到如今方才明白,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他可以舍弃仕途的便利,可却没办法毫不犹豫地违逆母命,而沈琼的病离治愈遥遥无期……   情爱这种东西,可以不知所起,可以一往而深,但谁也难以担保永远不变。需要为此付出的太多时,日积月累,总是会消磨的。   “若是我娘多有冒昧,我代她向你道歉。”方清渠曾经爱极了沈琼的模样,可如今却不大敢直视她,垂眼道,“是我背信在先,你怨我恨我都行……”   没等他将话说完,沈琼便忍不住笑了声:“我不会怨你,更不会恨你。方公子,我并没有那么多多余的情感,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性情好,可真到了要了断的时候,是绝不会藕断丝连的,话也说得格外绝。   方清渠的脸色愈发白了,他仍旧是在乎沈琼的,如今也就格外难堪些。片刻后,他低声道:“这样也好……”   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没等沈琼下逐客令,便起身告辞了。只是步履间有些踉跄,出门之时,险些被门槛给绊了下。   云姑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觉察出方清渠松了口气的时候,心中失望至极。   好在沈琼如今已经不再像当年那般,将情爱看得很重,不然又免不了一场伤心。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着沈琼白日里的玩笑话倒也不错,养个听话的面首在后院之中,也好过如今。   沈琼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道:“睡觉去。明日若是天气好,咱们便去小梨园听戏。”   她这次运气倒是不错,第二日风和日丽。   云姑早就令人备好了车,给沈琼梳妆打扮了一番,等到她喝完了药之后,便让桃酥陪着去了小梨园。   端午得月楼之后,春和的名声便愈发地响了,许多世家都遣人递了请帖来,想要让戏班子到府中去排演,但大都被春和以身体不适为理由给推了。   世人的一贯心理是,越见不着的,就越想见。   以至于不少官宦人家的子弟、女眷都会来小梨园坐一坐,想要看一看这位传闻中名角儿的风采,既是好奇,也是从众凑热闹。   偶然见了一面的,回去添油加醋讲一讲,便引得更多人来了,先前冷落的小梨园近日来竟座无虚席。   好在沈琼这次是早早地来了,若不然,怕是连位置都没有,又得无功而返。   小梨园是专门的戏园子,两层楼,戏台设在天井院中,四面摆着桌椅,供给客人们。沈琼先前从未来过这里,对其中的摆设也不熟悉,桃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时不时地出声提醒一句。   等到在楼上坐定后,沈琼方才有闲心感慨道:“人可真多啊。”   桃酥问小厮要了壶茶和点心来,四下看着:“是啊,都快没位置了。”   “沈姐姐!”不远处忽而有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沈琼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是谁,等到她走近了些后笑道:“阿茹,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自然是来凑热闹的,”庄茹顺势在对面坐了,兴高采烈道,“近来,这位春和公子可是声名远扬,我便求了娘亲,让她准了我与静宜一道来看。”   “恒四姑娘也在吗?”沈琼微诧道,“恕我失礼了。”   因着沈琼的模样看起来与旁人无异,庄茹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情,直到这时,方才留意到她的不对劲来,惊道:“沈姐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些日子来,谁见了都是要问上一句的,沈琼仍旧是搬出老说辞来:“犯了旧疾。”   “要紧吗?大夫怎么说?”庄茹很是关切地连连问道,“我兄长有位交情极好的太医,要不要请他来给你看看?”   沈琼已经能透过话音想出她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还好,如今正在治着呢。”   桃酥却是忍不住问了句:“庄姑娘说的那位太医,医术很厉害吗?”   “是啊,他家中世代行医,年纪虽不算大,可医术却不比那些老古板们差,还曾治好过我家长辈的旧疾呢。”庄茹双手托着腮,笑道,“兴许你们也听过,叫华清年。”   庄茹这个人的感情从来不加掩饰,对华清年的喜欢,简直已经算是溢于言表了。   “巧了,”这着实是意料之外,沈琼笑道,“如今正在为我治病的大夫,便是这位华太医。”   庄茹瞪大了眼,似是有些难以置信,自语道:“怪了,华清年他眼下不是应当在……”   话还未说完,戏台上传来锣鼓声,随即便是众人的连连叫好,庄茹的话淹没在其中,沈琼也并没能听清楚。   不过庄茹也懒得细究这事,她趴在栏杆旁,向下看去。   先出来热场子的是位武生,身手利落,引得众人纷纷叫好。庄茹随即也被吸引了注意,专心致志地看着。   沈琼是看不了这热闹的,只捧了杯茶,慢悠悠地品着。   又过了会儿,戏正式开场,众人方才算是安静了下来,凝神听着。   庄茹也没再回自己的位置上,拉了恒静宜一道同沈琼并了桌,一边听戏一边闲聊。   “也不知道春和今日会不会露面,”庄茹剥着瓜子,叹道,“我娘可不会允准我三天两头往这边来,若是今日见不着,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恒静宜想了想:“我听人说,过几日长公主生辰宴,请了这戏班子过去祝寿。你届时必然是要去的,也就不愁见不着人了。”   庄茹霎时来了兴致,感慨道:“也就长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才请得动了。近些日子递请帖的人家也不少,砸银钱的更是大有人在,可谁也没能成功。”   沈琼作为试图砸银钱未果的,无声地笑了笑,听她二人议论着春和这个人。   正说着,周遭忽然传来一阵叫好,沈琼凝神听了听,从中辨出那日曾经在得月楼听过的声音:“看来今日运气不错。”   今日唱的戏,并非那些听了许多遍的,而是新写的本子。   讲的是位“霓为衣兮风为马”的仙人斩妖除魔之时,一念动了凡心,堕入红尘之间,几经辗转,最后勘破世俗,重新位列仙班的故事。   春和扮演的正是这位仙人,他的扮相清逸出尘,才一露面,便惹得众人拍案叫绝。   庄茹的反应更是直白,她盯着春和看了许久,拉着恒静宜的衣袖惊叹道:“他生得也太好看了些……”   沈琼也开始好奇春和的相貌来,她听桃酥讲过,说他是“男生女相”,可未亲眼见着,着实想不出来该是什么模样。   与那日在得月楼不同,春和这次唱了整场,足够沈琼听了个痛快。   而庄茹也顾不得同人闲聊,专心致志地盯着戏台,从头看到了尾。直到春和谢幕退场之后,她方才回过神来,依依不舍道:“等过几日,我一定要去长公主府,再看上一场。”   沈琼按了按有些发酸的腰,正准备回家去,却有位小厮过来,恭恭敬敬地问了句:“这位可是沈姑娘?”   “是,”沈琼疑惑道,“有何事?”   小厮将声音放低了些,陪笑道:“春和公子说,他不便在前边露面,想问一问,您是否介意到后院走一趟?”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周遭的人并未留意到,可庄茹这个同桌的却还是听到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琼:“沈姐姐,你竟认得春和?”   沈琼心中比庄茹还疑惑,莫名其妙道:“我并不认得他啊……”想了想,她又问那小厮,“他可曾说是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厮答道。   沈琼尚在回答,庄茹却忍不住撺掇了句:“沈姐姐,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沈琼笑着应了。她的确也好奇得很,这位春和公子找她能有什么事?   作者:今日是超长六千字更新~ 第32章   听到这邀约时, 沈琼第一反应是自己并不认得春和。   可是冷静下来想想, 她如今失明,并未见过春和的相貌, 单听声音的话, 倒也的确做不得准。   只不过,她若真是见过长得这般好的男子, 想来是不会忘的才对。   沈琼一路犹疑思索着,庄茹则全然是兴高采烈了, 她很想看看春和卸了那妆之后, 私下里会是怎么个模样。   小梨园的后院是戏班子居住的地方,小厮引着她们绕过众人,到了后院。   此时戏刚散场,后院之中也热闹得很, 许多人来来往往, 或是换戏服或是卸妆,还有收拢道具忙着吃饭的。   到了这样完全陌生的环境, 周遭还都是不熟悉的声音, 沈琼难免有些紧张, 轻轻地握住了桃酥的手。   “公子的房间在这边。”小厮引着她们到了之后, 低声提醒了一句。   房门大敞着, 可众人却都不约而同地避着,并没人过来打扰,仿佛是有什么忌讳一样。   庄茹先往里望了一眼,只见春和已经换下了戏服, 脸上的浓墨重彩也已经卸下,露出一张素净又秀气的脸来。他的的确确是男生女相,没了浓妆之后,气势是弱了些,可却依旧好看得动人心弦。   等到春和偏过头来看了眼后,庄茹下意识地倒抽了口冷气,随即又向后退了一步,将沈琼推到了最前边。   沈琼看不见他的模样,自然也就没有庄茹那般惊艳,只是好奇地问道:“你让人将我寻来,是有什么事?”   春和注意到她那不知往何处安放的目光,随即便知道她眼睛出了问题,脸色微变,但却并没多问,只是起身道:“我近来得了新茶,姑娘要不要尝尝?”   他这语气透着些熟稔,仿佛是多年旧友一般,可偏偏声音又好听得很,倒是让人难生出不悦来。   沈琼愈发好奇起来,等到落座之后,忍不住问道:“我们在何处见过?我竟不记得了。”   “那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春和亲自替她倒了茶,又温声笑道,“沈姑娘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也没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讲了旧事。   “我自幼也是在锦城长大,后来被家中卖到了戏班子去,吃了不少苦,常常被师父打骂,也会受旁人欺负。”春和提起这些旧事,声音中也始终含着些笑意,“我那时年纪小孤僻得很,便生了寻短见的心思,恰巧被姑娘你撞见,拦了下来……”   他将这旧事娓娓道来,而沈琼终于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   她少时身体不好,也没什么玩伴,有一阵子喜欢到戏园子里看热闹。有一次,她趁着云姑不注意,偷偷跑到后院去,想看看方才那变脸究竟是有什么玄机。可后院中人来人往,都忙着给前边的戏做准备,沈琼又想躲着人,不知怎得就绕到了个偏院去。   那里倒是出奇的冷清,有一口井,井旁边还坐着个单薄的小姑娘,满脸泪痕,仿佛下一刻就要跳下去一样。   沈琼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些,而后出其不意,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同她讲道理。   “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沈琼见她无动于衷,又瞪圆了眼吓她,“你生得这样好看,若是跳了井,泡地面目全非……届时肯定就不好看了,多可惜啊。”   小姑娘仍旧无动于衷,沈琼倒是被自己脑补的情形给吓得一颤,缓了缓后又道:“是谁为难你了?给你气受了?”   任她怎么问,小姑娘就是不肯说话,沈琼算是没了法子,她也怕自己离开太久会惹得云姑大张旗鼓地找起来,只能强硬地将人给拽出了偏院。   “我身上也没带银钱,这个玉佩给你。”沈琼扯了腰间的环佩,塞到了她手中,“你拿去换银钱,买衣裳也好吃食也好……”   瞥见小姑娘身上那单薄破旧的衣裳后,沈琼又解下了斗篷,披在了她身上:“我娘曾说过,除却生死无大事,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沈琼软着声音劝完之后,那小姑娘仍旧冷着脸不理会,她自讨了个没趣,又怕一会儿被云姑算账,只得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那时她年纪尚小,压根也不怎么懂事,如今再想,这事其实办得一塌糊涂。沈琼回过神来,迟疑道:“可我记着,当初拦着的是个小姑娘啊……”   这话说出口,沈琼才觉出不妥来,门口的小厮亦是抽了口冷气。   因着一些旧事,戏班子里的人都知道,春和并不爱听旁人夸他相貌,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男生女相这一回事。   可如今,他却未见介意,目光落在沈琼身上,低低地笑了声。   沈琼听他笑了声,这才松了口气,略带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生得太好看了,我那时候才会认错。”   “无妨,”春和的语气很是温柔,“后来戏班子出了事,我便随着辗转各地,这些年来一直也没空回锦城去。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会在京城再见着你。”   沈琼其实早就将这件事情给忘了,当年一面之缘,倒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只是春和的戏唱得好,当初在得月楼头回听着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如今再提起旧事,倒是多少亲近了些。   “你于我算是救命之恩,若是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只管开口。”春和的目光落在沈琼那无神的桃花眼上,意有所指。   他心知自己与沈琼的关系算不上多好,更不知沈琼这是经历了什么,怕唐突了她,所以不敢贸然开口多问。   沈琼倒是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我那时是无心插柳,不敢说什么救命之恩。不过倒的确是有一桩事……我很喜欢你的戏,若什么时候你再登台,可否提前告知呢?”   春和张了张口,原是想说随时可以,到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只笑道:“自然可以,届时我会让人留个位置给你。”   “那就多谢了。”沈琼喝了口茶,站起身来,“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春和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后园门口,等到沈琼转过回廊,再看不着的时候,方才回了自己房中。   “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一直到出了小梨园,庄茹仍旧在感慨,“先前,京中那些个公子哥中,生得最好的应当算是秦王殿下了。可我看啊,春和比他还要好看上两分呢。”   庄茹这么一说,沈琼倒是愈发好奇起来了,毕竟她也从没见过比裴明彻皮相更好的人。   此时已经是晌午,听戏的时候,沈琼只略尝了些点心,如今已经觉出饿来。她同庄茹分开后,便直接回了家。   云姑在家中早就备好了饭,等沈琼回来之后,关切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今日可听着春和的戏了?”   今日之事着实出人意料得很,沈琼趁着吃饭的功夫,同云姑细细地讲了此事。   “我原都不记得了,还是经他提醒,方才想起来的。”沈琼咬了咬筷子,“这样也好,至少以后听戏方便了许多。”   云姑随之惊讶了会儿,她是压根不知道有这件事,如今听来也觉着稀奇。片刻后,她开口道:“说起来,我倒是记得那戏班子,当年不知为何走了水,烧掉了半个园子,听说也有人命丧其中。那件事之后,戏班子便七零八落,不少人离开了锦城。”   那时沈琼已经不大爱听戏,云姑便没同她提起过。   “这就是春和所说的变故吗?”沈琼嘀咕了句,也没再多问,毕竟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琼过得倒算是顺遂。   了结了方清渠的事情后,没人再上门来打扰,华清年每三日过来给她施一次针,生意之事全甩给了采青去办,平日里闲了,便到小梨园去听戏。   除却病情仍旧不见好转,简直算得上是无忧无虑了。   这些日子下来,沈琼与春和的关系倒是好上许多,偶尔也会到一处闲聊。   春和是个很懂分寸的人,既让人觉着亲切,又不会太过冒犯,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攒了许多见闻与趣事,沈琼很喜欢听他讲这些来解闷。   她这边乐得自在,华清年却是愁云惨淡,恨不得躲着裴明彻走。   但他拖着不去秦|王府,却不妨碍裴明彻来太医院找人。   “殿下,你饶了我吧,”华清年蹲在后院分拣药材来晒,长叹了一口气,“我眼下就觉着自己二十余年的医术都白学了,你就别再来多问,雪上加霜了。”   裴明彻负手而立,垂眼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模样:“她近来可还好?”   “除却眼疾没好,其他什么都好。”华清年一想起昨日到沈家施针的情形,便说不上话来,顿了顿后方才又道,“沈姑娘心大得很,吃得好睡得好,时常到小梨园去听戏,与近来颇有名气的那位名角儿看起来交情还很好……”   华清年昨日上门施针的时候,恰遇着春和在沈家,仿佛是在与沈琼探讨近来新编的戏本,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他是个极敏锐的人,能看出来沈琼或许没那个意思,可春和却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不容易没了方清渠,结果一转眼又来了个漂亮到扎眼的春和,华清年压根不知道该怎么跟裴明彻提这件事情。但话又说回来,不管沈琼同谁好,其实也没多大差别,毕竟总归不会是裴明彻。   华清年操碎了一颗老妈子的心,一时觉着自家好友活该,一时又觉着他可怜。   但裴明彻却好似早就知晓此事一样,并不意外,甚至压根没问半句春和的事情,只抓着沈琼的病情不放。   “等到月底,若是还不见成效,我就换别的法子再试试。”华清年挠了挠头,无奈道,“我从前自负医术过人,如今方才知道是自视甚高,你也不必太指望我,再多遣几个人去寻我家老爷子吧。”   自打为沈琼治病开始,他的信心便日益衰减,如今愈发没什么底气。   “纵然是华佗再世,也并非什么都能医,你不必妄自菲薄,尽力就好。”裴明彻难得安慰了他一句,“这些日子也有劳你费心了,等尘埃落定后,我请你喝酒。”   作者:二更~ 第33章   “生意一切顺利, 都在计划之中, ”采青这些日子满心都投在这胭脂生意上,如今不用翻账本, 就能将近来的情况同沈琼讲得明明白白, “等下个月,我想着再在京城周遭挑两个稍繁华些的镇子, 开两个分店,将生意铺得更开些……”   先前重金求购美人图以及端午那日展出后, 算是将花想容的名声在京中打响了, 采青趁势下手,这大半个月来成效显著。   如今那些在乡镇间走街串巷的货郎,都会来花想容这里以稍低的价钱买一批胭脂,而后带到那些小地方去转手卖出去, 从中赚些银钱。   采青便想着等京中的生意彻底稳下来之后, 再到周遭的镇子上开个分店试试水。毕竟像这些便宜的胭脂,只有薄利多销, 才能多赚银钱。   采青是个不嫌麻烦的人, 生平的爱好就是做生意, 赚得银钱越多也就越高兴。这些时日来回奔波人都瘦了不少, 却仍旧没有歇息的想法, 兴致勃勃地打算着。   “那就依你的意思,”沈琼认真地听了后,并没多说什么,只嘱咐道, “倒也不必操之过急,慢慢来就是。”   采青应了下来,又同沈琼道:“其实近些日子来,上门来买胭脂的世家小姐也渐渐多了,虽不及起初你做生意那会儿,但较之萧条冷落之时,也是大有长进了。”   这原就是沈琼意料之中的事情,听此,抿唇笑了声。   这就要归功于那几幅美人图了,陈朝的画工实在了得,端午那日,不少人特地来花想容外看画,竟还有书生提笔为陈朝那几幅画作了诗。   那书生虽是个屡试不第的,可偏偏作诗的文才倒是不错,笔韵风流,三首美人妆误打误撞地传开来。先前在小梨园见着庄茹时,沈琼还听她提过此事。   “世人大都是爱跟风的。先前有人在背后诋毁,墙倒众人推,便都不再来了。可等到花想容名声大噪,而她们自己又的的确确没用出差错来,便又忍不住想要再试一试。”沈琼端了杯凉茶,调侃道,“毕竟谁不想如那画中美人一样呢?”   “是这个道理了。”采青也忍不住笑了,“我平时见着旁人穿着好看的料子,便忍不住想要给自己添一件。”   沈琼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又问道:“我如今这模样,你们自然都是报喜不报忧的,但你同我说句实话,近来可有什么意外?”   采青原是打定了主意不提的,如今沈琼问到了脸上,她犹豫片刻后,无奈笑道:“你平素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这时候倒是机敏得很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的确有人想要添乱搅事来着,但已经被我给摆平了。”   因着身份的缘故,沈琼先前被迫吃了个哑巴亏,可如今这生意铺开之后,便不是几句流言蜚语能毁得了的。哪怕真是有人来搅事,也能想法子摆平,不至于像先前那般百口莫辩。   “那我就放心了。”沈琼放下茶盏来,最后还是嘱咐了句,“但还是小心行事。”   她在旁的事情上心大,但生意之事上却向来谨慎,再加上有钱氏那件事在,她心中始终还是紧着根弦。   采青做了这么多些年生意,并不是那种会得意自满的人,见沈琼再三嘱咐,心中也重重地记了一笔:“我记下了。”   商议完生意事宜后,采青忽而想起来另一桩事:“说起来,下月初就是你的生辰了,可想好了要怎么过?”   沈琼的生辰是六月初一,她是个爱热闹的,云姑又一向宠着惯着她,每年生辰都会大张旗鼓地庆祝一番。只是近来为了沈琼的病情操心,倒险些将这事给忘了,还是听采青提了方才想起的。   “我最近真是过糊涂了,连日子都忘了。”云姑在膝上拍了下,连忙开始琢磨这事。   往年在锦城的时候,云姑会专门请绣娘做几套华服,还有专门定制的头面首饰,如今却是来不及了。再者,沈琼如今什么都看不见,筹备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说不准还会惹得她心中难过。   至于出门游玩……眼疾未愈,再好的风景也见不着,更何况还多有不便。   云姑顷刻之间想了许多主意,可没说出来,自己便一一否决了。   桃酥与采青面面相觑,显然是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主意,都愣住了。   “今年就不折腾了,”沈琼知道她们在为难些什么,抢先笑道,“云姑下厨做一大桌的美食,山珍海味都要,咱们相熟的人凑在一处聚一聚就好。回头遣人到将军府去走一趟,就说家中有事,看看那边能不能放晴姐回来一趟。再有,赶明儿再问问春和,说不准他还能来给咱们唱一出戏……”   沈琼自己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云姑看着,却只觉着心中一酸。   这些年来,云姑是看着沈琼一点点长大的。   沈琼虽娇气,偶尔也会任性,但其实算是个很懂事的姑娘,善解人意,心地也很好。如今双目失明,最苦的人分明是她,可她却从未抱怨过什么,如今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宽慰着旁人。   等到沈琼说完,云姑强撑着笑了声:“好,都依着阿娇的意思。”   等到第二日,云姑依言往将军府去了一趟。   江云晴原就记挂着沈琼的生辰,一早准备好了贺礼,如今听沈琼想要小聚,便鼓起胆子亲自去请示了二夫人。钱氏近来忙着府中的账务,加上有陈嬷嬷在,再没插手过绿漪阁的事情,如今竟也没为难,应允了下来。   而桃酥则去了小梨园,将沈琼生辰之事告知了春和,含笑道:“我家姑娘说,若公子那日已有旁的安排,便不用费心。若是凑巧有空,不妨过去坐坐。”   如今这京城之中,想要请春和过府的人不计其数,可却没几个能成的,大都失望而回。桃酥听人提过此事,但心中却笃定,只要不是有旁的要紧事,春和是必定会应下的。   虽然外边的人都在传,说春和这个人孤高自傲,桃酥也曾信以为真,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才发现并非如此。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也很有耐性,说话时声音里都透着笑意,桃酥从没见他不悦或是动怒。   果不其然,春和压根没犹豫便应了下来,承诺道:“届时我必定早早地过去。前些日子同你家姑娘商量过的话本已经改好,这几日正在排演,届时恰好可以唱给她听。”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桃酥喜笑颜开。   沈琼在京中并没几个熟识的人,生辰宴原本只准备请江云晴与春和,可阴差阳错地,却又多两人。   一个是庄茹。她去花想容买胭脂之时,恰巧得知了此事,再加上桃酥顺水推舟问了句,她立时便应了下来,届时要去给沈琼庆生,顺道蹭饭。   自打吃过花想容的点心后,她可是一直心心念念着,想要尝一尝云姑的手艺的。   另一个则是华清年。六月初一那日,恰好是施针的日子,沈琼便提早同华清年商量,想要提前一日或是推后一日。   华清年听了她这话,无奈笑道:“沈姑娘,这可不是做生意,该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沈琼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虽是个看得开的人,可一想到生辰当天,还得被扎上针,就觉着高兴不起来。   “怎么,你那日是有什么事吗?”华清年问。   沈琼如实道:“是我生辰。”   华清年设身处地地想了想,的确是有些同情,但这时间却是不能随便改的,只得安慰她道:“要么,你就当我是来给你祝贺生辰的吧。”   沈琼颇有些无言以对,指了指穴位上还未去掉的银针:“这就是你的生辰贺礼吗?”   华清年没绷住,笑了出来:“我会记得另带贺礼的。”   这些时日下来,华清年同沈琼渐渐熟悉起来,两人的性情某些地方颇有些相似,再加上华清年本就是个话多的,偶尔还会开两句玩笑。   华清年很欣赏沈琼,无关男女之情,只是觉着这姑娘的确很好,抛却出身,配裴明彻绰绰有余了。   从沈家离开之后,华清年犹豫了会儿,还是到秦|王府去走了一趟。他知道裴明彻仍旧心心念念着沈琼,故而一旦有什么事情,便想着同他讲一讲。   其实归根结底,这都是徒劳罢了,毕竟覆水难收。只是裴明彻仍旧死死地攥着不肯放下,他也没什么法子。   及至到了王府见着裴明彻之后,华清年先吃了一惊。   他脸上带着掩不去的倦容,眼底也有血丝,一副许久未曾休息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能睡过去似的。   “我知道快要紧要关头,但你也得保重自身才是。”华清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先前受了那么重的伤,虽说年轻气壮好得也比寻常人快,但总不能这样糟蹋……”   他还在兀自念叨着,裴明彻左耳进右耳出,兀自递了个东西过去。   “这是什么?”华清年眯着眼看了看,“发簪?”   裴明彻手中拿着的,是根小叶紫檀木雕的簪子,像树枝一样分了岔,枝头雕着的则是几朵桃花,打眼一看栩栩如生。   “六月初一是她的生辰,你届时寻个理由,将这个送过去吧。”裴明彻的声音低哑,透着倦意。   华清年将簪子接了过来,瞥见裴明彻指肚上细小的伤口后,心情复杂道:“这是你自己雕的?”   裴明彻淡淡地应了声:“嗯。”   “你近来不是在忙……”华清年顿了顿,“那件事吗?哪来的这闲工夫?”   裴明彻瞥了他一眼,懒得回答。   华清年顿时也觉着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在一旁坐了,又道:“行吧,我会寻个借口将这簪子送给沈姑娘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给人姑娘家送发簪,你就不怕她误会吗?”   他这话纯粹是开玩笑,但裴明彻还是抬眼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后慢条斯理道:“她不会看上你的。”   华清年愣了下,以一副被侮辱了的神情怒道:“我怎么了?”   虽说他的相貌的确没法跟裴明彻比,但也不差,模样周正,这些年来爱慕他的姑娘也不少好吗?   裴明彻笑了声:“倒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如今她是双目失明看不见,若等到复明,兴许会喜欢上春和那样的相貌吧。”   先前长公主生辰,他曾到府贺寿,见过春和一面,对此清楚得很。   两人自小相识,这些年来没少互损,华清年倒也不会将这那玩笑话放在心上,如今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她不想见我,我就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但我仍旧是放不下她,也没法置之不理。”裴明彻先前曾痛彻心扉,可如今说起来,却坦然得很,“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又有什么办法?”   他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仍旧无济于事,如今倒是什么都不再多想,只一门心思地为沈琼好,透着些甘之如饴的意思。   华清年彻底没了话,许久之后,低声叹道:“……造化弄人。”   裴明彻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也不知梦着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眉间微微皱着。   华清年将簪子收好,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将裴明彻的小厮叫来伺候,自回家去了。   及至六月初一那日,沈琼一大早就被云姑给叫了起来,梳妆打扮。   虽知道沈琼什么都看不见,但云姑还是亲自到京中的绸缎庄和首饰楼转了一圈,给她挑了新的衣裳和头面。大红色的石榴裙鲜艳似火,配着珊瑚珠钗,愈发衬得沈琼肤白胜雪,是个极好看的美人。   云姑给沈琼梳好了发髻,佩戴上精雕细琢的玛瑙耳饰,夸了句之后,便自去厨房忙活了。她今日准备做上一大桌饭菜,一应的食材倒是早早地就备好了,可仍旧得耗费上不少时间。   桃酥则陪着沈琼闲聊解闷,笑问道:“咱们来赌一赌,最先过来的会是谁?”   “这哪里用得上赌,”沈琼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必然是晴姐。”   桃酥道:“那我猜是采青,她离这里可更近一些呢。”   先前沈琼原本是想要留采青在这边住的,房间都收拾了出来,但采青管着生意,出门归家都没定数,再加上时常会有人来回话,采青怕打扰了沈琼,便索性在花想容后院暂住。   “那就走着瞧。”沈琼这话才刚说完,门口便传来了动静,随即问道,“咱们谁赢了?”   “是江姑娘来了。”桃酥连忙迎了上去,问候了声后,便拉着红杏到厨房帮忙去了。   沈琼没动弹,只仰头笑道:“我就知道,晴姐你必定是头一个到的。”   “你最机灵了,”江云晴走近了后,随即注意到沈琼的不对劲来,颤声道,“阿娇,你的眼怎么了?”   因害怕江云晴担忧,沈琼并没让人告诉她自己生病之事,只是总也不好,如今也是没法再瞒了。   “前些日子犯了旧疾,如今正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治着呢,”沈琼若无其事道,“过不了多久便能好了。”   沈琼说这话时面不改色,语气也自然得很,完全不像是扯谎。江云晴这才算是稍稍放下心来,随后嗔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大事,平白累得你担忧做什么?”沈琼笑了声,随后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快同我讲讲,你给我带了什么生辰礼?”   江云晴将绣好的帕子给了她,柔声道:“眼见着要入夏了,我还给你做了个扇坠,在红杏那里收着,过会儿给你。”   沈琼摩挲着那方帕子,辨别出桃花的绣样,一角还绣了两个仙桃,抿唇笑道:“我很喜欢。”   江云晴难得出府一次,但也没什么闲逛的心思,满心都放在了沈琼这里,坐定之后又细细地问了她的病情。   在沈琼都快要编不下去的时候,华清年到了,沈琼连忙以此为借口,将江云晴赶去厨房帮忙,自己则回房去挨针。   沈琼又唯恐华清年过会儿说漏嘴,小声叮嘱道:“若是过会儿我晴姐问起来,你就说我这病没什么大碍。”   华清年难得见她这样,不疾不徐地施着针:“你很在乎这位姑娘?”   “那是自然,”沈琼虽觉着华清年这话莫名其妙,但还是说道,“自小到大,我没多少真心相待的朋友,晴姐算一个,我并不想让她为我担忧。”   华清年应了声之后,便没再说什么。   沈琼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仍旧直觉着不对,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华清年倒也没想到沈琼会如此敏锐,犹豫了会儿,如实道:“是件旧事了,等改日再说吧。”   今日是沈琼的生辰,若真是将那事说出来,八成是要毁了她的好心情的。华清年掂量了一下,还是决定等到下次来看诊的时候再提。   听了他这回答,沈琼险些被气笑了,可如今扎着针不能动弹,只好缓缓地出了口气,咬牙道:“华太医,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会藏事?”   华清年:“……有。”   这些年来,他没少被裴明彻说过,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还被沈琼给念了。   “你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任是谁听了,必然都抓心挠肝地想问个清楚……”沈琼无声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不为难你了。”   华清年松了口气。   等到针灸完成之后,华清年一边收拾银针,一边从药箱中取出个木盒给了沈琼,解释道:“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送什么合适,便让我长姐帮着备了份贺礼。”   沈琼先前不过是玩笑话,没想到华清年竟真认真备了礼来,道了句谢后,随手将那木盒放在了枕旁。   “针施完了,礼也送到了,我就不多留了。”华清年将药箱收拾妥当,起身告辞。   他虽与沈琼熟悉了些,但毕竟还是外男,留在这里多有不便。结果刚出房门,迎面便撞着了来给沈琼庆生的庄茹,连忙扶了一把:“阿茹?你怎么会来这里?”   先前在小梨园遇着庄茹,闲谈之时,沈琼便隐约猜到她怕是对华清年有好感,如今听着他们在外边一来二去地聊了起来,轻声笑道:“原来是两情相悦?倒是挺配的。”   都是心地良善的话篓子,凑在一处,想必是热闹得很。   “姑娘你说什么?”桃酥见她起身,连忙快步上前扶着。   沈琼笑而不语,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莫名挺高兴的。   华清年并没久留,同庄茹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沈姐姐,你何时出来的?”庄茹这才注意到沈琼,讪讪地笑了声,“才施完针,不用歇一会儿吗?”   沈琼调侃道:“我可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只是见你们聊得兴起,便没好意思打扰。”   庄茹脸颊微红,不肯去接她这话,只说道:“来,看看我给你带的贺礼。”   “是什么?”沈琼好奇道。   “是先前我兄长带回来的一套泥人,捏的是大闹天宫。”庄茹拉着沈琼在石桌旁坐了,“等改明儿你眼睛好看,可以细细地看看,可有趣了。”   沈琼小心翼翼地的摸了摸:“多谢。”   她能听出来,庄茹是很喜欢这套泥人的,但最后还是割爱,拿来给她当了生辰贺礼。   “不要这么客气,”庄茹摆了摆手,一脸认真地说,“只要你能喜欢就好了。”   这边正说着,又传来叩门声,沈琼问道:“是春和吗?”   “是春和的小厮。”桃酥答了句,随后到门口去同那小厮说了几句话,又是惊讶又是失望地回到沈琼身边,转述道,“方才那小厮说,春和今日有事来不了,所以遣他先送了贺礼了,改日再登门道歉。”   春和从来没爽过约,先前答应下来,如今又临时改口,倒还是头一遭。   沈琼点了点头:“想来是有要紧事,倒也没什么,他也太客气了些。” 第34章   对于春和没能来这件事, 沈琼有些许惊讶, 但却谈不上多失望。毕竟若她想要听戏,赶明儿再请就是, 倒也不必非要执着于这一日。   倒是庄茹问了句:“春和原本是要来的吗?”   “是啊, ”桃酥忍不住叹了口气,“前几日他应了下来, 还说要将新排的戏演一演呢,可惜了……”   她原本是想着好好地给沈琼过个生辰, 最好是能热热闹闹的, 可却没料到春和竟会临时有事。   “这么看来,他倒的确是个知恩图报的。”庄茹感慨了句,“若是换了旁人去请,只怕再怎么威逼利诱, 都未必能将他请到家中来唱戏。”   春和这“难请”的名声已经传开来, 说他恃才傲物的人也不少,但他却仍旧是我行我素, 并不肯轻易松口。   庄茹觉着, 沈琼能够轻易将他请来, 想必是因着当年旧恩的缘故。   沈琼也听旁人提起过这话, 忍不住问了句:“他这般行事, 就不怕得罪人吗?”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庄茹其实也同旁人讨论过这问题,如实道,“听说,有人碰了壁之后, 的确是想过为难春和的。只是以春和如今的名声,那么多双眼盯着,倒也没人敢光明正儿地下绊子。”   “再者……”庄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如今长公主很喜欢他的戏,偶尔还会驾临小梨园,哪怕有人看不惯春和,也不敢得罪这么一尊大佛啊。”   庄茹口中的这位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妹妹,早些年丈夫因病过世,她便孀居于御赐的长公主府中。   今上同长公主感情深厚,时常会赐下赏赐,这些年从没人敢轻慢于她。   沈琼对皇家的事情并不算了解,只偶然听人提过这位乐央长公主,依稀有些印象。她敏锐地从庄茹这话中听出些不寻常的意味,虽说是有些好奇,但又总觉着在背后议论春和的事情不大好,便压下来没多问。   恰巧这时厨房不知是什么菜出了锅,一股子香气弥漫而出,庄茹立时来了精神,同沈琼笑道:“我到厨房去看看。”   没多久,菜色便陆续端了上来,先是早就备好的凉菜,再是热菜,最后是云姑做的糖醋鱼,以及煮了许久的佛跳墙。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弥漫着饭菜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云姑早就让人桌案给搬了出来,放在梨花树下,各式各样的菜色几乎占满了整个桌子,沈琼深吸了一口气,很是满足地笑道:“云姑,今日容我喝些酒吧。”   “只一杯,不能再多了。”云姑亲自到厨房去,将前两日便备好的酒拆封,端了出来。   庄茹先前就对花想容的点心称赞有加,心心念念着想要尝尝云姑的手艺,如今对着这满桌酒菜,吃得十分开心,较之平时连话都少了许多。   当年在锦城之时,江云晴时常去陪沈琼解闷,没少尝云姑的手艺。但那也是五六年前的旧事了,如今再尝,心中感慨万千:“云姑的手艺还是这般好。”   沈琼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口,她今日就这一杯酒,所以显得格外节俭。   因顾忌着沈琼的病,云姑着意挑选了少刺的鱼,又仔仔细细地检查过,确保没什么问题之后才将那糖醋鱼肉夹到了沈琼面前的碟子里。   这次生辰宴虽不及往年那般热闹,但身旁都是待她极好的知交好友,沈琼也是十分高兴的,吃了几口菜之后便提议来行酒令。   不大不小的院落中,盈满了饭菜的香气,与欢声笑语。   过了许久,庄茹都有些醉了,这才扶着侍女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沈姐姐,赶明儿我还来你家蹭饭。”   “好啊,”沈琼脸上的笑意就没褪过,又同云姑道,“送一送阿茹。”   采青还有生意上的事情要料理,将杯中的就喝完后,又同沈琼道了句生辰快乐,便也离开了。桃酥红杏将桌上的碗筷盘碟收回厨房去,帮着云姑善后,沈琼则在院中同江云晴闲聊些旧事。   “还记得吗?我家后园中也有这么个秋千,”沈琼比划了下,“只是比这个要大一些,两个人坐上去也尽够了。”   “记得,”江云晴眼中露出些怀念的神色,笑道,“我还记得你少时顽皮,曾经从上面摔下来,嚎啕大哭,眼泪汪汪地说自己摔断了腿。”   云姑吓得脸都白了,甚至都不敢动沈琼,急急忙忙地让人请了大夫来,最后才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闹了个笑话。   沈琼想起此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云晴瞥见一旁的汤圆,将它抱过来放在了膝上,好奇道:“这是你何时养的猫?看起来倒是随你呢。”   汤圆是个天生亲近人的性格,并不认生,方才还同庄茹玩了好一会儿。如今兴许是累了,趴在江云晴膝上打盹,白色的毛又长又软,霎是乖巧可爱。   沈琼算了算,若无其事道:“也有三年多了吧。”   说着,她又站起身来,向江云晴道:“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别只在我这里闷着,咱们出门逛逛去。”   江云晴连忙扶了她一把,迟疑道:“你的眼……”   “不妨事,”沈琼顺势反握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向外走去,扬声道,“云姑,我陪着晴姐出去逛逛。”   大户人家的女眷是不能随随便便外出的,哪怕是深受长辈疼爱的庄茹,也只能隔三差五地寻个借口出门放风,就更不必提江云晴了。   她在将军府哪怕是衣食无忧,必然也没什么机会出门。   若细究起来,她对京城只怕还没沈琼熟悉。   云姑知道沈琼的心思,并没拦,只是将桃酥与红杏打发去陪着她们,又着意嘱咐带足了银票。   云姑的确很有先见之明,沈琼自己虽看不见,但却并不妨碍带着江云晴到绸缎庄、首饰楼逛,买了许多东西。   及至红杏迟疑着提醒了句“天色不早”,沈琼愣了下,很快掩饰掉神情中的失落,同江云晴笑道:“既然天色渐晚,你就回府去吧,等到赶明儿有机会了咱们再聚。”   话虽这么说,但在场之人心中都清楚,再见本就不易,更不会有机会向今日这般肆意自在了。   江云晴低低地应了声,她扶着红杏上了马车,忽而又回头道:“阿娇,你先前同我提的那件事……”   沈琼一怔,及至想明白她说的是哪件事后,心霎时提了起来,忐忑不安地等候着江云晴的话。   “我前几日听人说皇上下了调令,兴许再过月余,将军便会回朝。”江云晴近来辗转反侧,始终狠不下心来拿这个主意,如今当着沈琼的面,总算是攒出了些勇气,“届时我会同他提的。”   以江云晴如今的身份,想要离开恒家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无论怎么都,都必须得恒仲平点头同意才行。   江云晴虽未明说,但这话已经算是表态,沈琼一扫方才的失落,欢欣鼓舞道:“好!”   哪怕关系再怎么好,有许多决定还是要自己拿定主意的,所以无论先前再怎么生气不甘,沈琼都未曾胁迫过江云晴如何。如今见她总算是决定离开这火坑,沈琼着实是高兴得很,只觉着这是到了京城以来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了。   直到送走了江云晴回到家中去,沈琼仍旧兴高采烈的,云姑好奇道:“是买着什么合心意的物件了?怎么就高兴成这样。”   沈琼将方才的事情同云姑讲了,抚掌笑道:“晴姐总算是想开了。等到恒仲平班师回朝,将此事彻底给料理了,咱们就回南边去,再不掺和京城这些事了。”   京城是最繁华的去处,但相较而言,沈琼还是更喜欢南边那清闲的日子。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病情,云姑也不好扫兴,心情复杂地笑道:“都依你。”   沈琼今日一番折腾,早早地便累了,傍晚吃了小半碗青菜粥,便准备服药睡下,却不料春和竟上门来了。   听了桃酥的禀报后,沈琼吃惊道:“他不是有事吗?”   “兴许是忙完了,便过来看看。”桃酥对春和的印象很好,总是不自觉地帮他说话,“我就说他不是那种会平白爽约的人。你看,如今一得空便赶过来了。”   沈琼无奈地笑了声:“好了,快请他进来吧。”   春和进门后,先同沈琼道了声贺,而后又解释道:“原是答应了你要来的,却不料临时有推脱不开的事,只能爽约……”   见他真是上门道歉来了,沈琼连忙摆手道:“你不必为此介怀。”转而又笑道,“其实是你亏了,云姑晌午可是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呢。”   “那可真是亏大了,”春和含笑附和了句,随后走近了些,将一样东西放在了沈琼手中,“给你的生辰礼。”   那东西触手冰凉,沈琼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轻轻地摩挲着:“是笛子?”   “对,这是前些日子我偶然得的。”   沈琼道了声谢,随后又道:“我如今见不着,但这触感,想来也不是寻常的玉笛。我在音律一道上没什么天赋,琴也弹得稀松平常,笛子就更是一窍不通了,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岂不是浪费了?你不如还是自己收着……”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春和似是随口地提了句,“你若是不会笛子,赶明儿我可以教你。”   沈琼见他态度坚决,只得作罢,让桃酥将这玉笛给好好地收了起来。   春和瞥见她手边那碗药,改了主意,起身告辞道:“药快凉了,你还是早些喝了去安歇吧。等到改日有空,我再将新排演的戏唱给你听。”   他是个极会审时度势,又知情识趣的人,相处起来让人很自在。   沈琼点点头:“好啊。” 第35章   沈琼这个生辰过得很开心, 尤其是在知晓江云晴的决定之后, 算是彻底解决了一桩心病。折腾了一日,她身体上虽累得厉害, 但躺下之后却并没有多少困意, 翻来覆去的。   桃酥替她整理着衣裳,笑问道:“姑娘还不困吗?”   “睡不着。”沈琼嘟囔了句, 又翻了个身,恰巧被硌了下, 疑惑道, “这是什么?”   她抬手在枕旁摸了摸,愣了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白日里随手将华清年送的生辰礼放在了枕旁。   “哪儿来的木盒。”桃酥凑近了些, 好奇道。   “是华清年送的贺礼, ”沈琼随口答了句,摸索着打开了盒子, “仿佛是个发簪?”   沈琼缓缓地摩挲着, 及至摸清簪头那几朵桃花后, 笑了声:“做工还挺精细。”   就这么会儿功夫, 她指尖上已经染上了浅淡的清香。   “我看着像是紫檀木, ”桃酥接过来打量了下,“上面的雕花的确也很好,栩栩如生的。”   “华太医倒是大方得很,”沈琼并没多想, 只感慨道,“等赶明儿回南边之前,是得备份大礼给他,才能还这人情了。”   先前华清年过来给她看诊,应当是看在方清渠的面子上,可如今她与方清渠早就一刀两断,再无来往,这人情她就索性都记在了华清年身上。   华清年的确是个很好的人,风雨无阻地三日过来施针一次,也一直在为她这病想方设法。   哪怕到最后这病仍旧没能治好,沈琼也记着他的人情。   沈琼拿着那簪子把玩了会儿,又放在枕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两日,沈琼都没再出门,安心留在家中消磨时间,同采青商议生意事宜,又或是逗汤圆玩。   等到再施针的时候,华清年上门来,沈琼随即旧事重提,再次问起了生辰之日没能弄明白的疑惑。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华清年竟开始装傻充愣,仿佛压根没那回事一样。   沈琼原本觉着华清年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没想到竟然还会这么耍赖,惊道:“咱们那日可是说得好好的,等到过了我生辰,你就将事情告诉我……”   “是吗?”华清年反问了句,随即又正色道,“躺好不要动,我要施针了。”   他越这样,沈琼便愈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不依不饶道:“华太医,将心比心,你觉着我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华清年心中大为后悔,他那日只不过是下意识地问了句,哪儿知道沈琼会那么敏锐?他当时随口敷衍了过去,可沈琼如今显然是惦记上,不肯轻易揭过的。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这里,华清年为难得很,只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多嘴问那么一句。   沈琼叹了口气,话音里带了些恳求的意思:“你若是不肯说,我只怕是要寝食难安,怎么都过不去的……”   华清年沉默了会儿,咬牙拿定了主意:“等到施针之后吧。”   施针之时,最好是要心平气和的才好,然而他觉着,若沈琼真知道了这事,怕是没法再心平气和地躺下来。   沈琼见他又拖,露出些怀疑的神色来,又半开玩笑道:“你这次可别再骗我了。今日你若是不将事情给说了,就别想出这个门。”   华清年无奈道:“好好好。”   有这么一件事牵挂着,沈琼只觉着这次施针耗费的时间要格外长些,简直是度日如年了。等到华清年将最后一根银针取下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说。”   “这其实是两年前的旧事了,”华清年仍旧有些犹豫,“按理说,我不该将这种事情外传的……”   那是他当年到恒家去诊治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事情,如今让他在旁人面前提起,总觉得有伤医德。   沈琼却道:“我于晴姐而言可不是外人,比亲姊妹还要亲,没什么不能提的。”   华清年顿了顿,认命地叹了口气:“两年前,你那位晴姐身体有恙,恒二特意请了我过去给她诊治……”   华清年与裴明彻以及恒家两位公子,都是自小相识,多年交情,再加上他又是个热心的人,闲的时候时常过府去给人充当大夫。   “然后呢?”沈琼催促道。   江云晴从未对她提过这件事,她压根不知情。   “我到了之后,才知道她是滑了胎,虽说自己的命没什么大碍,可还是伤了身体。”华清年觑着沈琼的脸色,硬着头皮道,“我诊了脉开了药之后,却阴差阳错发现,她屋中先前用的香是被动了手脚的。”   果不其然,沈琼霎时变了脸色:“你可曾告诉旁人?”   此事涉及恒家后宅的阴私之事,华清年一个外人不好贸然插手,故而并没有立时将事情捅出来,而是悄悄地告诉了恒二,至于究竟要不要追究下去,由他这个当家做主的自己决断。   至于后续之事如何,华清年就没再多问过。   见华清年不提,沈琼自顾自地说道:“是了,以你的身份立场,肯定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出来,毕竟万一真有什么不妥,伤的可是恒家的颜面。但以你的性格,又不会什么都不说,必然是会私下里告诉恒仲平的,对不对?”   华清年:“……”   他着实没想到,沈琼竟然能猜得这么准。   “然后呢?”沈琼咬牙问道,“恒仲平追究了吗?”   华清年低声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清楚,我就找清楚的人来问。”沈琼气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将桃酥叫了来,吩咐道,“去将军府一趟,将红杏给我叫过来。”   桃酥一见她这模样,先是吓了一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要知道,就算是得了恒伯宁的允准,沈琼都很少上门去打扰的,如今却不由分说地要将红杏给叫过来,怎么想都不妥当。   沈琼却不辩解,只厉声道:“快去。”   一年到头,桃酥都未必能见着沈琼生这样大的气,倒也顾不得再多问什么,立时出门去了。云姑听见动静后,立时也进了房中,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琼不肯说话,华清年一脸生无可恋,只觉着自己办了件蠢事,他甚至不敢离开,生怕沈琼气出什么病来。   要知道自打他知道沈琼开始,就没见她这样过。   云姑走近了些,在床榻旁坐了,轻轻地揽着沈琼的肩:“同我讲讲,为了什么事气成这样?”   沈琼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努力平静下来,将方才华清年所说之事讲了。   云姑也惊住了:“这……”   “晴姐不肯告诉我,可能是偏袒恒仲平。可红杏从头到尾都未提过此事,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她压根不知情。”沈琼虽是气急,但竟还能有条不紊地分析,“所以说,这件事极有可能是恒仲平瞒了下来,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虽说很残忍,但云姑也不得不承认,事实极有可能就是沈琼分析的这样。   “多可笑啊,”沈琼想起那些旧事,简直要气笑了,“当年恒仲平看上晴姐,想要她随自己回京,晴姐不计名分应了下来。我那时虽不情愿,但见恒仲平是真心喜欢她,还担保一定会对她好,方才勉强认了。到头来,他就是这么对人好的?”   明知道她滑胎事出有因,可却偏偏不追究,也不知是想着息事宁人,还是袒护幕后凶手。   “这些个男人,随随便便就能背弃自己的承诺和誓言,狼心狗肺,谁若是真信了他们的话,迟早都得付出代价……”   华清年在窗边站着,听沈琼这话劲,竟不知道她这是骂恒仲平还是骂裴明彻。偏偏这俩还都是他的好友,一时间心中着实是复杂得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交友不慎。   如果说裴明彻还能寻出些苦衷来,恒仲平就真是没什么可辩解的。但其实世家子弟中,如恒仲平这样的也不少,毕竟世家大族都讲究个脸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再常见不过的了。   这种事情华清年见得多了,但他也知道,不管再怎么常见,错就是错。   “沈姑娘,你别气坏了身体。”华清年莫名心虚,但又真怕沈琼想不开加重病情,只得硬着头皮劝道。   沈琼这才想起屋中还有个华清年,低声道:“是我失态了。”   “不不,你生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事的确是恒二做得不对。”华清年代好友认错倒是顺遂,“他不日就回京城,届时让他赔礼道歉。”   可沈琼却不吃这一套,冷笑道:“我要他赔礼道歉做什么?等他回来,我将事情同他说明白了,就带晴姐回南边去。”   华清年愣住了,毕竟这话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这的确也是沈琼的作风。   寻常姑娘家遇着这事,兴许会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可沈琼却不是这样的,她只会毫不犹豫地撇清干系,真真正正是“你若无情我便休”。   等到缓了会儿,华清年方才注意到沈琼话中的另一消息,连忙问道:“你要回南边?可你的病还没治好……”   提及自己的病情时,沈琼却很平静:“恒仲平回来,应当还要月余吧,若那时我的眼疾仍旧不好,也就算了。这些日子有劳你费心,只是我这病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兴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好了。”   华清年比沈琼着急多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同裴明彻提这件事,只能劝道:“过几日我会换个法子,沈姑娘你不必着急离开,若是不医好你这病,我心中也过不去啊。”   “多谢你一番好意,”沈琼仍旧未松口,只是说道,“届时再看看吧。”   作者:一更~二更会晚一点,建议明早看~ 第36章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华清年也不好再久留, 只好嘱咐沈琼注意身体,千万别气着, 而后便带着药箱离开了。   等出了沈家的门, 华清年抬袖遮了遮刺眼的日光,长叹了口气, 又往秦|王府去了。他思来想去,怎么也不明白, 自己怎么就裴明彻的探子?还是那种任劳任怨的。   到如今, 他觉着自己盼着沈琼快些好起来的心,一点都不比裴明彻少。   然而这次他却扑了个空,裴明彻并不在府上。   华清年并不想改日再多跑一趟,问了裴明彻的行程后, 索性留在王府等人。他与裴明彻是多年的交情, 也不见外,随意吃了些东西后, 到园中的水榭赏景歇息。   及至过了晌午裴明彻方才回来, 他听了仆从的回禀后, 甚至都没顾得上换衣裳, 直接去了水榭。   “听褚石说, 你去了恒将军府?”华清年打量着裴明彻,只觉着这事儿实在是巧得很。   “是,”裴明彻也没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 “我远远地还见着了她的侍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说裴明彻并没指名道姓,但华清年很清楚他在说什么,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将今日在恒家的事情同他讲了。   “我原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沈姑娘竟那样敏锐。”华清年忍不住先辩解了句,“若早知道她会气成那模样,我是绝不会多提半句的。”   裴明彻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神情渐缓,在华清年对面坐了:“这件事是恒二的错,她那般在乎江云晴,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裴明彻虽没见过江云晴,但却是知道她这个人的。   当年在锦城时,他隔三差五便会听沈琼提起这个名字,也知道沈琼每逢年节就会遣人送许多银钱年礼,可谓是上心得很。   有时到街上闲逛,沈琼见着了合心意的东西,便会买上双份,一份自己留着,另一份则收到库房,等到年底充作贺礼让人千里迢迢地送到京城去。   裴明彻还曾为此拈酸,觉着沈琼心中将这位晴姐看得比自己还重。   沈琼的回答则理直气壮得很:“我同晴姐自幼相识,少时体弱多病,也只有她不嫌弃,会专程来哄我吃药陪我解闷。你我相识才多久,怎么能比?”   裴明彻被噎得说不上话来,直到后来从桃酥口中听了些旧事,方才算是对此释然。   据桃酥说,沈琼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自幼体弱,大多时候都得老老实实呆在府中,是抱着药罐子长大的。偏她那时候又是个爱热闹的,总是想请周遭的同龄人来家中玩,但许多人都担心被她过了病气,肯过来的寥寥无几。   哪怕这样,沈琼起初也是很开心的,总是会将自己的好东西都分给那几个玩伴。但有一次她偷溜出来,却无意中听到几个玩伴在背后议论,说她是个无趣的病秧子,也就是看在沈家那些东西的份上,才会勉为其难地来陪她。   无论后来再怎么没心没肺,沈琼那时候终归是个小姑娘,气得蹲在街角的树下大哭了一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恰巧遇上卖绣品回来的江云晴,给她买了串糖葫芦,擦干了眼泪,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回家去。   打从那件事起,沈琼就再也没邀请过所谓的玩伴来过家中,只有江云晴会时常上门来陪她解闷,也不图任何钱财好处,是真心将她当做妹妹一样看待。   沈琼这个人,从来都是别人待她七分好,她就能还十分的,自然也是掏心掏肺地对江云晴。   裴明彻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对沈琼的反应也并不意外,但在听华清年提到沈琼准备带江云晴回锦城时,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   在华清年以为他要想法子阻拦时,裴明彻却低低地叹了声:“回去也好。”   “什么?”华清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已经寻着了你家老爷子,再过十余日,应当就能回到京城来。”裴明彻倒了杯茶,垂眼道,“等到治好眼疾之后,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并不会阻拦。”   裴明彻曾想过将沈琼留在自己身边,可先前在花想容见最后一面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眼下能带给沈琼的只有难过罢了。   他并不想勉强沈琼做不愿做的事情,更不会强求什么,只要她能高高兴兴的,那无论怎么样都可以。   华清年诧异道:“你在何处寻着他老人家的?又是怎么将人给劝回来的?”   自打当初从太医院辞官后,华家这位老爷子就像是出笼的鸟似的,一去不回。这两年来,华家儿孙们没少写信劝他回家,至少要整整齐齐过个年,各种法子都用了,然而老爷子就是不肯,还说什么不必拘泥虚礼。   “我让人同他老人家说,这里有一位患了眼疾的,病因不详,您孙儿对此束手无策,甚至压根不知道这病从何而起,治了月余都未见成效……”裴明彻顶着华清年的白眼,面不改色道,“然后问他老人家能否抽空回京一趟,一来见见这个古怪的病症,二来,也挽回一下华家的声誉。”   虽说这话不太中听,但倒也没什么错,华清年苦中作乐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能把老爷子给哄回来也行,等我回去告诉我爹,他应该能高兴一段时日了。”   裴明彻笑了声,又正经同华清年道了声谢:“这些时日还是劳烦你费心了。”   “你同我客气什么?”华清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喝了口茶后,迟疑着问道,“你去恒家是为了那件事吧,筹备得怎么样了?”   华清年医术虽高,但于朝局政务上却是一问三不知,更没什么兴趣,故而裴明彻也从不会拿那些事情烦他。   如今等到他主动问起,裴明彻方才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就好,”华清年想了想,又道,“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小心行事。”   “你就不用为这些事情操心了,”裴明彻轻飘飘地笑了声,“只管潜心钻研你的医术就是。”   沈家。   桃酥来回奔波费了不少时间,但一想到出门前沈琼那个模样,就半点也不敢放松,紧赶慢赶的将红杏给带回家来了。   沈琼在院中坐着等候,手中端了杯茶,但却并不见动。及至听到动静后,随即将茶盏放到了一旁,问道:“是红杏来了吗?”   “是,”云姑应了声,“你安心坐着,我来同她们讲吧。”   其实有了这么一段冷静的时间,沈琼已经不像乍闻此事那般暴怒,但桃酥和红杏却是立时炸了毛,与沈琼先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本就是如出一辙的暴脾气,何况这件事情,实在是令人发指。   “难怪姑娘先前那般生气,”桃酥恍然大悟,立时就理解了沈琼的反常,“恒家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明明知道这背后有古怪,却不肯去查?难道人命在他们眼中就这么不值钱吗?”   红杏则是缓了缓,才开口回答了云姑的问题:“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晓还有这样的事。当初姨娘小产,我与她虽也怀疑过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可苦于拿不出证据,只能就此作罢。”   当初江云晴小产,红杏自责得很,虽总觉得事有蹊跷,可拿不出证据来也没什么办法。若非是今日听到此事,她决计想不到,原来那证据早就握在恒仲平手中了。   震惊之后,红杏又觉着荒谬得很。   她先前只觉着钱氏坏透了,从没疑心过恒仲平的爱意,毕竟他平日里看起来是那般好,对江云晴几乎算是百依百顺。可到头来,竟然连个公道都不肯给她,满心只想着息事宁人。   沈琼早就猜到了事情会是这样,可如今听红杏亲口说出这话来,仍旧是觉着心口气血翻涌,同云姑道:“将这茶盏拿得远些,我怕我忍不住摔了它。”   云姑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其实事情都已经过去许久,江姑娘也决定离开恒家,再细究那些旧事便没什么必要了。红杏回去之后,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姑娘,免得惹她伤心。”   沈琼虽气得要命,但也知道云姑这话是对的,只能强压下怒火,同红杏道:“就依着云姑的意思。”   一直到送走了红杏之后,沈琼仍旧过不去这个坎,在石桌旁坐着生闷气。云姑劝了也没用,只好去厨房张罗,想给她做个新点心。   没过多久,春和竟上门来了。   沈琼并不是那种会迁怒发泄的人,强撑着笑,问他:“今日不忙吗,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先前不是说了吗,要给你演那出排演好的戏,你生辰那日我因着旁的事情耽搁了,如今得了空便来补上。”春和一眼就看出沈琼的不对劲来,但并没有贸然开口去问,只温声问道,“要听吗?”   春和说的这出戏,话本子还是同沈琼一起琢磨敲定的,所以沈琼很清楚是什么戏码,闷声道:“今日不想听这个。”   春和也没嫌弃她任性失礼,很是纵容地笑了声:“那你想听什么?随你怎么点,我总是能唱的。”   他这样温柔,倒是让沈琼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撑着下巴琢磨了会儿,问道:“有没有那种,背信弃义的人终遭报应的戏?”   “有倒是有,”春和打量着沈琼的神色,试探道,“不过我看,你今日大约是没什么心情听戏,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将分寸把握得很好,若这是沈琼自己的麻烦事,她兴许就说了,可偏偏是江云晴的,她并不愿意让外人知晓,只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春和的眼神中有戾色一闪而过,但转瞬就又恢复如常,很是配合地笑道:“那就好。”   作者:二更~ 第37章   沈琼没有那个听戏的心情, 春和便又白跑了一趟, 但他也没半点不悦,反而十分耐心地陪着沈琼聊起天来, 将自己早些年在西北的见闻。   到最后, 沈琼总算是将江云晴那件事暂且放了下来,心情也好转许多。   春和见她眉眼舒展开来, 总算有了些笑意,方才起身道:“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去办, 就不多留了。”   沈琼自个儿也觉着不大好意思, 咬唇道:“多谢你陪我聊这些。”   “不必客气。”春和笑了声,又顺势提出邀请,“明日我会登台,首演这出戏, 你可要去听一听?”   沈琼这两日原是不大想出门的, 可总没有一而再再而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春和方才的确是开解了她, 略一犹豫后, 便应了下来。   春和将她神情中那点挣扎看在眼里, 笑意愈深:“那我就恭候了。”   沈琼抚摸着汤圆的毛, 垂眼笑了声:“一定到。”   及至第二日, 沈琼起得有些晚,便也没再大张旗鼓地收拾,让云姑帮着随意绾了个发髻,素着张脸便去了小梨园。   自打早前说定之后, 春和便让人留了个位置给沈琼,哪怕她不来,也始终空着。正因此,沈琼哪怕是来得晚了,也不怕没有位置可坐。   到小梨园时,戏已经开场,沈琼刚一进园就听见了春和的唱腔,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怎么了?”桃酥小声问了句。   沈琼扶着她往楼上走,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位置仍旧空着,沈琼坐定之后,喝了口茶,这才静下心来听戏。   先前春和曾与她商量着改过这戏本子,沈琼的记性很好,所以几乎每一句唱词都记着,倒不算新奇。只不过早就知道是一回事,听春和亲口唱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不知不觉中她仍旧听得入了神。   桃酥对戏文其实没多大兴趣,但也能看个热闹,毕竟春和的身段与脸摆在那里,每个扮相都很招人喜欢。   等到谢幕,已经是晌午,沈琼撑着腮发愣,等着众人散去后再走。   “这位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这声音忽而响起,沈琼吓了一跳,迟疑着问桃酥:“这是同我们说话的?”   “是。”桃酥打量着眼前这侍女。   单看衣着打扮,便知道绝非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丫鬟,再加上她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倨傲,桃酥愈发确准,这绝对是高门世家出来的人。   沈琼并没急着起身,慢悠悠地问:“你家主人是哪位?”   “乐央长公主。”侍女道。   沈琼一怔,她与这位乐央长公主可是从未见过,更没什么往来,如今这是做什么?   不管心中如何犹疑,沈琼也明白,这事儿是回绝不了的,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扶着桃酥站起身来随着那侍女走。   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七拐八拐的是怎么绕的,最后到了一处房间。   才刚一进门,沈琼便闻着一股泛甜的香味。   沈琼知道这种香料,是西域小国产出的,贵得厉害,她曾经从商人那里买过一些来试,但因用久了有些甜腻,便将剩余的都送了旁人。   桃酥轻声提醒了句,沈琼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没敢贸然说话,而是等着这位长公主先开口。   “你就是沈琼?”乐央打量着沈琼的模样,“听人说,你与春和关系甚好,他还专程在这梨园之中给你留了位置。”   沈琼:“……”   乍听闻长公主宣召之时,她没能想明白,但这一路走过来,心中隐约也有了些揣测。只是没想到乐央长公主竟然压根不加掩饰,直截了当地就问了出来。   先前见过的那些人,哪怕是徐太傅那位掌上明珠,同她提及方清渠之事时,也是迂回曲折的。像如今这情形,还着实是头一遭。   归根结底,乐央长公主与那些姑娘家不同。   她是今上的嫡妹,身份尊贵,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更何况她也是嫁过人的,不似徐月华那般脸皮薄,纵然是问及这种事情,也不屑更不需要兜圈子。   “倒也说不上甚好,”沈琼斟酌着措辞,“早些年,我曾经阴差阳错地救过他一命,此后就再没见过。前些日子凑巧在京城重逢,他想着报恩,我便同他要了个梨园的位置,也好时不时地过来听听戏。毕竟我有眼疾,也没什么旁的消遣。”   “可怜见儿的,”乐央长公主看着沈琼那空洞的目光,感慨了句,“好好一个美人,偏生瞎了眼,倒真是明珠蒙尘了。”   她虽是这样说着,可语气中却着实听不出什么同情的意思,居高临下的姿态,倒像极了踩人痛脚。   可沈琼却浑不在意,脸色都未曾变,也没再多说半句,只等着乐央的吩咐。   乐央见她不言语,这才又道:“我不爱同人兜圈子。今后这小梨园,你就不要再来了,春和这个人你也离得远些,明白吗?”   沈琼先前还总觉着自己是个任性的,如今方才算是明白什么叫骄矜。   “明白,”沈琼慢吞吞地说,“谨遵长公主吩咐。”   这件事情与先前不同。当初她知道方清渠心仪自己,两人之间更是有约在先,所以徐月华来时她并不曾退让过。可如今她与春和之间并无半点私情,算是聊得来的朋友,着实没必要因此跟乐央长公主杠上。   沈琼答应得这般顺遂,乐央倒是有些惊讶,正欲再说什么,房门却被径直推开了。她不悦地抬眼看去,见是春和之后,却霎时改了神色,含笑道:“你来得倒是快。”   “总不好让长公主久等。”春和已经换下了戏服卸下妆面,他见了一旁的沈琼之后,皱眉道,“沈姑娘怎么在这里,长公主召她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沈琼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乐央瞥了她一眼,转而又道:“倒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听闻沈姑娘与你是旧识,所以请过来聊几句闲话罢了。”   “沈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是我的座上贵客。”春和声音中没了笑意,“长公主若是有什么话,只管问我就是,不必打扰她。”   这话一出,桃酥忍不住先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了乐央长公主。   只见长公主的神色微变,但竟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方才的盛气凌人,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她们可以离开。   桃酥长出了一口气,连忙扶着沈琼出了门。等到走远之后,方才暗自抹了把汗,小声道:“春和他怎么敢那么跟长公主说话?”   “他是个最会拿捏分寸的人,先前倒是我小瞧了他,”沈琼方才的确也很吃惊,但如今已经回过味来,“他与长公主之间,可不是被胁迫,而是……”   沈琼顿了顿,并没将这话说完,只是摇头笑了声:“不过这同我也没什么干系就是了。”   若非要说什么的话,沈琼只觉着有些可惜,她的确是要离春和远些了,戏自然是不会再来听。没了这乐趣,她还得费心另寻旁的消遣,实在是麻烦。   桃酥试探道:“那咱们以后就不来了?”   “我方才已经应下了,岂有反悔的道理?”沈琼反问道。   桃酥想了想,又问道:“那……春和会不会再上门来?”   她总觉着,以春和方才的态度,并不像要撇清干系的样子。   “他不会,”沈琼却笃定得很,“凡事过犹不及,以乐央长公主嚣张跋扈的性情,方才能容他是不假,但却并不意味着什么都能忍。我尚且能看得明白,他又岂会不清楚?”   这么些年来,桃酥同沈琼打赌就没赢过,可如今却还是忍不住道:“当真?”   “千真万确,”沈琼笑了声,揣度道,“兴许他会遣人送个什么玩意,当做是今日之事赔礼道歉,但决计不会亲自上门来的。”   桃酥心中觉着不然,直到等到傍晚时候,春和的那小厮真送来了一份礼之后,她才算是彻底没了话说。   对于今后再没有戏可听这件事,沈琼是有些可惜,但也没多在意,不过就是留在家中消磨时间,心态十分平和。   而华清年再上门的时候,带来个好消息。   知晓华家老爷子不日就将回京城后,云姑与桃酥皆是喜出望外,再三道谢,沈琼也露出些真切的笑意来:“有劳你费心周全了。”   这事完全是裴明彻的功劳,但华清年也只能认了下来:“沈姑娘不必客气。对于我祖父这样的医者而言,生平所好就是治好各类疑难杂症,此次回京,也是知晓我束手无策,特地赶回来看看。”   华清年这次过来,只为沈琼诊了脉,并且免去了以后的施针,准备将这事彻底交付到自家老爷子手里。   等送走华清年之后,云姑忍不住同沈琼道:“我先前让人打听过这位华老爷子,的确是医术高明,称得上是圣手。”   “知道了。”沈琼笑着应了声,并没多言。   她并不敢报太大期待,唯恐期待越高,将来失望越大。   不必再三次施一次针,沈琼便自在了许多,同云姑商量道:“趁着这几日,咱们出去玩儿吧。”   云姑一听她这话劲,便知道是早有谋划,笑问道:“你想去哪儿?”   “在梨园听戏的时候,我听人说,自打入夏以后东湖便热闹起来,画舫繁多,夜间亦是灯火如昼,乐声不绝……”沈琼分明没去过,可仍旧描述得绘声绘色,“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呗。”   她这段时日的确也在家中困得太久了,难得提个要求,云姑不忍拒绝,略一犹豫后便应了下来:“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作者:恢复更新   前两天太丧了,写的改来改去总是不满意,所以就一直没更,抱歉orz   以后会稳定更新的,中午12点或者晚上8点   ps.接下来几天会双更,补上以前的 第38章   有云姑在, 沈琼可以说是省心得很, 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随着她走就是。   沈琼虽仍旧什么都看不见, 但入夏之后, 已经可以很轻松地凭借日光热度辨别出是大致的时辰。傍晚时分,她随着云姑上了马车, 并没同桃酥闲聊,漫不经心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失明之后, 沈琼的听力就越来越好, 马车从长街驶过,有路边摊的讨价还价声,也有孩童们的嬉戏玩闹声。临近饭时,她甚至能嗅着隐隐约约的饭菜香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外边突然热闹起来, 叫卖声不绝于耳,远处传来的琴瑟笙歌都添了些烟火气。   “我闻着了烤鱼的味道, ”沈琼挑开窗帘来, 同云姑笑道, “要这个。”   云姑替沈琼理了理鬓发:“放心吧, 画舫里都备好了。”   她直接让全安花银钱要了只画舫来, 一应的饮食器具也已经备好,哪怕是想要在画舫里宿一夜,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到了湖边后,云姑与桃酥小心翼翼地招呼着, 扶着沈琼下了马车,又小心翼翼地上了画舫。   沈琼是在南边长大的,并不畏水,哪怕双目失明也没见怕的,轻悄悄地上了船。   等到沈琼坐定后,全安得了允准,一杆荡开,画舫便往湖中心去了。   先前那隐约的琴瑟声愈近,沈琼倒也没顾得上吃东西,凝神听着,手中的筷子轻轻地敲着一旁的杯盏,合着乐声。   云姑见此,提醒道:“这画舫上也备了琴……”   “还是不了,”沈琼摇头笑了声,“这里有高手,我就不班门弄斧献丑了。”   沈琼的确是琴棋书画都学过,但都算不上精通,尤其是在乐器上,平素里自娱自乐也就罢了,如今远处那大船上有好几位厉害的乐师,她沾个光只管听就是。   在这画舫中用饭,配着渺远的乐声与水声,算是别有一番滋味。沈琼吃得香甜,放了筷子后,伸了个懒腰,同云姑笑道:“我到外边坐会儿,你们收拾。”   夜风轻拂过,仿佛还带着些水汽,沈琼将长发都拢到了身前,摸索着俯下身子,想要碰一碰这东湖的水。她如今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所听所感,才能让她有些真切的感觉。   这水泛着些凉意,沈琼一个不妨,衣袖都被沾湿了。   “阿娇,”云姑刚一出来就见着她这模样,连忙上前去扶她,“小心些,你这样太危险了。”   “这有什么?”沈琼嘴上虽这么说着,但还是乖乖地坐正了。   云姑将手中的披风给沈琼系上,替她理了理长发,这才又问道:“等到晚些时候,你是想要回府去,还是宿在这画舫上?”   对沈琼而言,后者无疑更具有吸引力,只是她失明之后就有些择床,换了不熟悉的地方八成是睡不着的。再者多有不便,云姑与桃酥也不见得能歇息好,所以再三犹豫之后,沈琼道:“还是回去吧。”   笙歌不绝,大有要彻夜的架势。   沈琼自打失明之后睡得越来越早,没多久便有了睡意,掩唇打了个哈欠,同云姑道:“我困了。”   云姑随即吩咐全安,将画舫撑回了岸边,扶着沈琼下了船。   马车在垂柳下等候着,沈琼正欲上车之时,却忽而又停住了。   云姑随即关切道:“怎么了?”   “我仿佛闻着些血腥气……”沈琼虽有些疑惑,倒也没太当回事,然而等到她掀开车帘,血腥气扑面而来的时候,直接愣住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有着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带着些威胁:“不要声张。”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有沈琼遮着,云姑与桃酥也看不清楚车内的情形,吓得脸都白了。云姑甚至顾不上叫人来,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去替沈琼挡着。   却不料沈琼竟将她给按了回去,若无其事地进了车厢:“恒将军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说着,她又向云姑与桃酥道,“上车吧。”   车厢中暗得厉害,桃酥盯着角落里那人看了会儿,方才总算是辨出熟悉的轮廓。   他也不知是何处受了伤,看起来与平素里仿佛没什么差别,若不是这显而易见的血腥气,只怕压根看不出什么异样。   沈琼问道:“直接送你回将军府?”   “不,”恒伯宁喘了口气,强压着痛苦,“送我到秦|王府。”   他此时已经在失去意识的边缘,故而并没有留意到,秦|王府这三个字说出来后,云姑与桃酥齐齐地变了脸色。   沈琼也有些惊讶,但并没去多打听什么,想了想后,开口道:“送你去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时候提要求,无异于趁火打劫了。   恒伯宁没料到沈琼竟会说出这话来,一时间不知道是气还是笑,咬牙道:“什么事?”   “眼下还不好说,”沈琼平静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对你来说,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恒伯宁却又问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若此时提要求的是旁人,他兴许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只当是等价交换,可偏偏在沈琼面前,他就是想要多问一句。   “将军,都这种时候了,我自然不可能看着你死。”沈琼凑近了些,笑道,“但你就当欠我个人情呗?”   一片黑暗中,恒伯宁虽看不清沈琼的模样,但却仿佛能想象出她如今的神情,血腥味之间也掺了一股幽香。他原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好。”   沈琼吩咐车夫道:“先往秦|王府去。”   车中安静下来,只有恒伯宁偏重的呼吸声,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样。   “没记错的话,车上是存着金疮药的吧?”沈琼支使着云姑将药给翻出来,递给恒伯宁,“你还能撑下去吗?”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恒伯宁将药瓶接了过来,但却并没用,只低声道,“自然是能撑下去的,若不然,这一路奔波岂不是白费了?”   他喘了口气,又道:“你同我讲会儿话。”   沈琼知道他这是想要分散注意力,也免得昏迷过去,便顺势问道:“你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恒伯宁并不肯告诉沈琼内情,只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躲人。”   “你这样的身份,谁敢这样光明正大地对你下手?”沈琼越想越觉着奇怪,“还是说,你知晓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让他们不计代价也要除掉你?”   恒伯宁没想到沈琼的直觉竟这般敏锐,想了想,仍旧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道:“兴许等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这样……”沈琼心中大致有了揣测,便没再就此追问,转而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的马车?”   她是纯属好奇随口一问,可恒伯宁却沉默了下来,仿佛这问题比方才那个还难回答一样。片刻后方才道:“偶然见过。”   “那你记性倒是不错,”沈琼感慨了句,絮絮叨叨道,“但你未免还是太冒险了些,万一是认错了呢?又或者我今晚不回来,你又该如何?”   沈琼倒是专心找话说,恒伯宁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身上带了要紧的证据,也不知从何走露风声,回京城的路上,二皇子已经什么都不顾忌,派出了好几波刺客想要截杀。侍从折损过半,七零八落,到最后竟只有他回到了京城,但也受了不轻的伤,甚至已经开始发高热。   因不知晓城门处是否会有人拦截,恒伯宁并没光明正大地进,而是从东湖这边绕行,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不敢贸然露面,只能想法子寻求帮助。   其实东湖这边,也不是没有来宴饮作乐的世家之人,但恒伯宁此时谁也不敢轻信,最后选了沈琼这辆马车。至于沈琼说的问题,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在那种情形之下,这已经是最优的选择了。   毕竟沈琼与那些朝堂争斗毫无干系,而且以她的性情,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东湖离秦|王府很远,哪怕是快马加鞭,也要不短的时间。沈琼怕恒伯宁就这么昏过去,只能没话找话同他闲聊,见他对此像是没什么兴趣,便又绞尽脑汁另寻了个话题:“我听闻,将军你有一双儿女?应当很可爱吧?”   恒伯宁无声地笑了笑:“他们很懂事,只是不太亲近我。”   “这也是常事,年纪小的孩子总是会更亲近娘亲一些。”沈琼说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恒大夫人已经过世好几年,噎在了那里,片刻后轻声道了声歉。   恒伯宁抬眼看向沈琼,无奈地摇了摇头,主动问道:“你的眼疾仍旧未好吗?”   沈琼暗自松了口气,趁着这个话头,同他闲聊起来。   从东湖到秦|王府的这段路,对沈琼而言可谓是难熬得很,她搜肠刮肚地将话都说尽了,总算是听到了车夫的回禀。   “将军保重,”沈琼令云姑与车夫帮忙扶恒伯宁下车,自己端坐在那里并没动弹,只是同他笑道,“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知道了。”恒伯宁的声音已经很低,有气无力的,透着些无奈的意味。   作者:一更~二更会晚一些 第39章   纵然恒伯宁已经离开, 但车中仍然盈着浓郁的血腥气, 桃酥强忍了一路,没敢说半句话, 如今却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随即掀开窗帘透气。   沈琼也有些许不适,但反应并不像桃酥那般大, 只是叹了口气。   “姑娘,”桃酥抚了抚胸口, 迟疑道, “这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啊?”   除却最初那好像打哑谜的寥寥几句,沈琼便再没多问过,一路上都在聊些有的没的的闲话,桃酥记挂了一路, 如今总算是得了空问出来。   “兴许这京中是要变天了吧, ”沈琼拂了拂衣袖,安慰她道, “不过你倒也不用担心, 横竖这事儿跟咱们没多大干系。”   她对朝堂之事是一问三不知, 但也明白, 值得对恒伯宁下死手来防备的, 绝对是能够让朝堂动荡的大事。   更何况,很明显裴明彻还牵扯其中。若是没猜错的话,八成与他当年流落到锦城那件事也脱不开缘由。   当初,裴明彻假死离开锦城回到京中, 若说没所图,沈琼是绝不会信的。他筹谋三载,想来就是为了如今这事了。   “可真是麻烦啊……”沈琼感慨了句。她对这些并没多大兴趣,更没准备多问,只一想就觉着头疼了。   不多时,云姑复又回到了马车上,同沈琼交代道:“将人送到了王府,恒将军像是已经昏迷了。”   说着,她同桃酥要了帕子来,擦了擦手上沾的血迹。   “能撑这么久,也不容易了。”沈琼招呼了车夫一声,方才又道,“王府这边总是不缺大夫的,能保他性命无虞。”   此时已是深夜,渐渐凉了起来。   沈琼原本是想着去东湖消遣,却不妨遇着这么一桩事情,折腾下来,先前的闲适早就荡然无存。   等到回到家中,她困得厉害,但还是强撑着沐浴,将身上沾的血腥气彻底洗掉,方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琼千方百计地从恒伯宁那里要了个承诺来,为的就是等到回头帮江云晴离开恒家,至于其他事情,她是半点都不在意的,更没着人去留意过。   她在家中歇了两日,觉着无趣,便带了桃酥准备到花想容去呆上半日,好消磨时间。   只是这次上街,却恰好遇着了禁军出动,大张旗鼓的。沈琼随着众人避让在街旁,听众人议论纷纷,无意中倒也知晓了个七七八八。   这其中的阴谋阳谋,寻常百姓自是无从得知,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显而易见。   安王被圈禁,府邸被禁军翻了个底朝天,也不知是在寻找什么。其母元贵妃被褫夺位分,打入了冷宫。   而先前那位被打入冷宫的贤妃娘娘复了原位,皇上像是弥补一般,流水似的给她赏赐。   这样的事情百姓最是津津乐道,哪怕不知道内情,也不妨碍着纷纷揣测,说得倒也有模有样。   若是往常遇着这事,桃酥必然也是要议论几句的,但因着这事涉及裴明彻,她是半句都没敢多说,只小心留意着沈琼的神情。   沈琼垂着眼睫,神情波澜不惊,等到众人散去之后,慢悠悠地去了花想容。   桃酥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好笑。每每听到裴明彻的事情,她总是要比沈琼还要挂心些,归根结底,她还是不敢相信,沈琼竟然能真说放下就放下,断得这般干干净净。   这件事,桃酥倒是没多提,可拦不着旁人提。   庄茹至今都不知晓沈琼与裴明彻的旧事,她又是个话痨,一到花想容来,少不得是要提这件事情的。   毕竟从昨天开始,这事就好比是水入油锅,直接炸开了,从朝堂到后宫牵连甚广。庄家因为素来不结朋党,算是逃过一劫,然而好几个世家都因此被拖下了水,更有直接被打入天牢抄家的。   庄茹原是借着买胭脂为借口,想要出门逛逛听个戏的,然而在花想容见着沈琼之后,也不急着离开了,索性同她感慨起了这桩事。   “早些年,皇上将贤妃打入冷宫,连带着冷落了秦王殿下,众人都以为他再无机会,哪成想会有今天呢?”庄茹提起这事来,仍旧唏嘘不已,“安王平素里看起来温和知礼,其母又是贵妃,不少人皆以为储君之位非他莫属,结果这次却牵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沈琼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算盘玩,随口问道:“到底是为着什么?”   “那些朝堂上的具体事宜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当年贤妃娘娘是被陷害,而安王更曾对秦王下过杀手,再者就是元家这些年欺上瞒下做了许多错事,甚至于卖官鬻爵。”庄茹对朝堂之事也是一知半解,哪怕听了也未必能理清其中的干系,对后宫之事倒是更为了解些,“当年皇上极其宠爱贤妃,如今知晓自己冤枉了她之后,大为后悔,陆续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   沈琼手指微顿:“既是那样宠爱,当初为何不肯信她呢?”   庄茹唏嘘道:“毕竟是帝王之心。”   “所以说啊,哪怕是赐下再多的东西,这喜欢仍旧廉价得很。”沈琼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带着些许不屑。   “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庄茹叹了口气,“如今想来,秦王殿下这些年也是不易,元家势大,他也不知在背后做了多少,才能一举扳倒元家。我看啊,这件事之后,他就又要成为京中闺秀的首选夫婿了。”   沈琼微微一笑:“他辛苦筹谋,也算是得偿所愿。”   众人皆以为裴明彻如今该是春风得意,想要上门拉关系的也大有人在,可他却谢绝了所有拜帖,并没有要趁此机会拉帮结派的意思。   有人说秦王是想要避风头,以免过犹不及,招来皇上猜忌,但华清年却很清楚,他纯粹是不愿见人罢了。   “旁人都以为你如今该痛快得很,”华清年拎了壶酒来了秦|王府,同裴明彻笑道,“可我看着,你却未见有多高兴。”   裴明彻在水榭中发愣,看着满湖的莲花,漫不经心道:“我原本也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可如今才明白,当你隐忍数年,还为此割舍了许多之后,哪怕大仇得报,也就是痛快那么一时半会儿罢了。”   当日在朝堂之上,看着元家摧枯拉朽般败下时,贤妃得以复位离开冷宫,母子相见时,他的的确确是痛快的。可真等到静下来,心头随之而来的却是空荡荡的感觉,大仇得报之后,仿佛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他追寻的了。   裴明彻这个人,其实对皇位并没什么执着,只是因为早些年受皇上偏爱,旁的兄弟又不出挑,才成了安王的眼中钉肉中刺,被逼着磨出了兄弟阋墙的血性。   到如今元家彻底倒台,再没什么阻碍,他反倒不知该做什么了。   若是有沈琼在身旁,他还算是有慰藉,可为着报仇,他已经生生地将沈琼推远,再也没法回到当初。   裴明彻虽什么都没说,但华清年看得明明白白,知道他八成是在为沈琼怅然。只是这事劝也没发劝,更没什么解决的法子,只能将那壶酒拆封,同他道:“好歹是解决了心头大患,还是值得高兴的,我陪你喝一场。”   他一番好意,裴明彻也没推拒,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随后问道:“恒大哥的伤势可还好?”   “已经好了许多。皮肉伤看着吓人,但只要未曾伤及内脏,医起来就不算多难。”华清年是刚从将军府诊治完过来的,对此清楚得很,“他身强体健,修养了几日已经能下床走动,再过些时日便能痊愈。”   “此事是我疏忽,累他受伤。”裴明彻叹道。   先前那事干系重大,他便托了恒伯宁帮忙,却险些害得人折在其中,每每想起来都觉着愧疚。   华清年宽慰道:“不管怎么说,都已经过去了。你若是觉着愧疚,就先将这人情记下,今后若是有什么机会还了就是。”   “这是自然。”裴明彻毫不犹豫道。   提示恒伯宁,华清年也不知想起什么事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埋头喝酒。   然而无论是在沈琼面前还是裴明彻面前,他都是瞒不住什么事情的。   裴明彻将他这模样看在眼中,直截了当地道:“你若是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难不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见外的吗?”   “倒不是这个缘由,”华清年叹了口气,知道这事儿迟早是要说明白的,所以就直接提了,“你知道那日是谁将恒大哥送到你这里来的吗?”   裴明彻当初满心都在朝堂之事上,并没有功夫注意过问这些细枝末节,哪怕是前两日从宫中出来到恒家去探望时,也没想起来问这种小事,一时间倒是被华清年给问住了。   “是沈姑娘。”华清年也是换药之时无意中得知的,诧异之后,若无其事地又试探了几句,最终得出的结论着实是吓了自己一跳。   裴明彻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桩事,愣了愣后问道:“应当是凑巧遇上?”   “这么说倒也没错,”华清年将问来的事情如实告诉了裴明彻,又斟酌着措辞补充道,“我不知道沈姑娘是怎么想的,但就恒大哥而言,对沈姑娘兴许是有几分意思的……”   裴明彻先是一惊,随后又渐渐平静下来。   恒伯宁是个沉稳内敛的人,哪怕真对哪个姑娘有好感,也不会贸然提出,最多不过是会格外多留意些罢了。   世家大族的子弟,亲事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非是喜欢到一定程度,并不会想要主动求娶。更何况沈琼的出身与过往摆在那里,就更多添了三分顾虑。   华清年听了他的分析后,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想法子拦一拦,免得将来不好收场。”   毕竟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第40章   此次朝堂变动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官宦世家忙着揣测圣心, 寻常百姓则将此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捕风捉影的事情倒也传得像模像样。   采青来同沈琼汇报生意事宜时, 都不可避免地提及了此事的影响。   沈琼漫不经心地听着, 等到采青从头到尾讲完之后,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句:“你做得很好。”   其实京中的生意对采青来说并不算难事, 毕竟她可是管着沈家的胭脂香料生意近十年,自是驾轻就熟。   采青将账本合上, 问起沈琼的病情来:“前两日听云姑说, 有位华圣手要回京来为你诊治?”   “是啊,”沈琼估摸着算了算日子,“应当就是这几日了。”   “那就好。我这两日也着人打听了下,说是那位华圣手的确是医术高明, 尤其擅治疑难杂症。”采青一直记挂着沈琼的病情, 但也没敢多问,如今听云姑说谈起有转机, 方才在她面前提了此事, “你只管放宽了心, 旁的事情都有我们担着。”   沈琼含笑道:“知道了, 你们才是应当放宽心。”   哪怕看不见, 但沈琼也能觉察到云姑她们为自己的病情操碎了心,所以哪怕偶尔有沮丧的时候也会自己藏着,并不会表露出来雪上加霜。   这病来得莫名其妙,哪怕知晓华家那位老爷子医术高明, 她也不敢抱有太高的期待,只能说一句随缘。但云姑却是期许已久,甚至还抽空到京城外的大慈恩寺上了柱香,捐了香火钱,只求沈琼的病情能早些好。   说来也是巧,云姑从寺庙回来没多久,华清年便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位白发长须的老爷子。他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可精气神却好得很,目光如炬,行走间更是干净利落,丝毫不像是个老年人。   云姑先是一愣,随后连忙上前问了声安:“想必这位就是华圣手吧?”   “当不起‘圣手’二字,只管叫我一声华大夫就是了,”华老爷子爽朗地笑了声,随即问道,“那位患了眼疾的姑娘呢?”   沈琼原本正在书房消磨时间,桃酥听到外边的动静之后,连忙扶着沈琼要往外走。   “别着急,华大夫人都来了,总是跑不了的。”沈琼开了句玩笑,这才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放下,随着桃酥出门去见了华老爷子。   “这就是那位沈姑娘,”华清年在来的路上已经将沈琼的病情大略讲了,如今便没再多说什么,只苦笑了声,“我才疏学浅,为她治了月余,也始终未见成效。”   华清年于医术一道上极有天赋,这些年来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华老爷子还是头回见自家孙子这个模样。不过在为沈琼诊过脉后,他倒是有几分理解了。   因为旁的病症,哪怕再怎么稀奇古怪,总是有迹可循的。可沈琼这眼疾,却着实是诊不出什么异样来,就好似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生来如此一样。   华老爷子凝神想了会儿,沉吟道:“方才清年同我提过,沈姑娘这病是三年前开始,治好之后,近来又复发的?”   “是,”云姑点点头,如实道,“当年为着她这病,几乎请遍了大夫,各式各样的法子都试过,最后也不知是怎么误打误撞地治好的。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此归于心病,但如今看来仿佛也不像。”   “的确不是,”华老爷子打量着沈琼的气色,“从脉象上来看,沈姑娘心气平和,并无五内郁结的迹象。从面色上看,就更不像了。”   沈琼抿唇笑了声:“是啊,我如今可没什么烦心事,若非要说的话,也就这眼疾算是了。”   华老爷子捋着胡须,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方才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但若是想验证的话,沈姑娘怕是得受些苦。”   云姑见他沉默,原本都以为希望渺茫了,没想到忽而又峰回路转,连忙道:“您只管说。”   “我得取沈姑娘一瓶血。”   此话一出,别说云姑与沈琼,就连华清年都愣了下:“这算是什么法子?”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琼,她抬手抚了抚被风吹散的碎发,毫不犹豫道:“您是大夫,该如何诊治自然是由您说了算。云姑,去取器具来。”   见她这般爽快利落,华老爷子略带赞许地微微颔首。   沈琼其实是个很怕疼的人,平时磕了碰了可能都要掉眼泪的,在华老爷子动刀之前,她先问云姑要了个帕子来,以免过会儿太过失态。   华老爷子的分寸掌握得很好,刀子在她腕上划过,血随即流了下来,滴进了早就备好的小瓷瓶中。   沈琼咬着帕子,强忍着疼痛。   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旁的感官反而会更敏锐些,沈琼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从自己腕上划过,温热的鲜血涌了出来……   若不是因着在外人面前,她怕是真要落下泪来了,可如今却是咬牙强忍着。   华老爷子处理伤口也利落得很,不多时就敷好了伤药包扎妥当了,同沈琼道:“这血我得带回去,最迟后日,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沈琼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左腕,道了声谢。   等到华家祖孙两个离开后,沈琼倒抽了口冷气,只是方才最疼的时候已经忍过去,如今也没什么眼泪了。桃酥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关切道:“还好吗?”   “还成,”沈琼扯了扯唇角,勉强露出个笑来,“回头给我好好上药,别留疤就成。”   云姑看得心疼不已,将东西收拾妥当后说道:“我去给你煮个红枣枸杞粥,补补血。”   桃酥扶着沈琼进了房中,小声道:“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还没治病,先放一瓶血。”   “华大夫要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咱们这些门外汉就别多想了。”沈琼不甚在意道。   然而有这种想法的,不独桃酥这个门外汉,就连华清年都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何。才一离开沈家,他便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给问了出来。   然而老爷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压根没理会他,兀自出着神。等回到府中后,更是直接将自己关进了药房之中,不准任何人前去打扰。   华家老爷子是随着裴明彻的侍卫回的京城,压根没回自家,就直接让华清年领着去了沈家。如今时隔数年回到家中,甚至没同亲儿子说上两句话,原本准备好的接风宴更是没去。   华清年与自己亲爹一道被关在了门外,面面相觑,无奈道:“祖父就是这么个性情,若是不将这病弄清楚,怕是没什么心情吃酒叙旧。”   华父对此自然也十分了解,摆了摆手,叹道:“算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看着他老人家身强体壮,精力如此好,我也算是能放下心来了。”   及至第二日,华清年去太医院应了个卯,见没什么大事,加之心中又始终记挂着沈琼那莫名其妙的病,便拿裴明彻当借口离开了。   天阴欲雨,华清年紧赶慢赶地回到家中,在药房外边等候着。   不多时,房门从里边打开,老爷子一宿没睡,但仍旧精神抖擞,看起来比许多年轻人都要强上不少。华清年先吩咐人去备饭,随后问道:“怎么样?”   “七八成把握。”华老爷子也没什么讲究,直接在廊下坐了,同华清年道,“这病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倒也不怪你。就算是我,如果不是这些年出门游历了一番,怕是也同你一样毫无眉目。”   华清年好奇道:“愿闻其详。”   “前年,我跟随着商队,沿着丝路到西域去转了一圈,长了不少见闻,有真有假。”华老爷子倚在廊柱旁,仰头看着阴沉的天色,“途经已经灭国的滦迭城旧址时,我偶然听人提起,说此地圣湖边曾经有过一种毒草,看起来与寻常野草无异,误食之后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可过些时日便会犯病。”   “像沈姑娘这样的眼疾吗?”华清年问道。   华老爷子摇了摇头,说了个华清年听不懂的词,随即又解释道:“在咱们中原话里,这名字可理解为‘无常’。意思是,没人能猜得到会出现什么病症,因人而异……”   “世上竟有这样的毒?”华清年奇道,“我竟从来没听过。”   “天地造化,稀奇古怪的事物多了去了,你自小生在京中,自然不知道西域那样的偏远之地的事情。更何况,这都是十年前的旧事。”华老爷子顿了顿,这才又道,“十年前滦迭城被屠,圣湖旁的草木被人一把火烧去,那毒草也早就没了。”   华清年愈发惊奇:“既是如此,那沈姑娘这毒又从何而来?”   “这也是我尚未想明白的事,”华老爷子分析道,“除非当年那场大火之前,有人保留下来一些毒草。”   “滦迭,滦迭……”华清年反复念着着名字,总觉着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片刻后忽而想起些旧事来,迟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滦迭可是被韦将军带兵灭城的?”   当年贤妃被打入冷宫,韦项连带着被人翻出旧事,控告他手段过于凶狠毒辣,其中一个佐证便是滦迭城被屠之事。   华老爷子这些年来一心钻研医术,对朝局政事不闻不问,莫名其妙地看着华清年一眼:“这我从何得知?”   华清年想起先前从裴明彻那里听来的旧事,一时间也顾不得细问老爷子是以什么手段辨别出这毒来的,只说道:“此事您先别令沈姑娘知晓,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他顶着这阴沉的天色,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第41章   在赶往秦|王府的路上, 华清年心中乱作一团, 甚至很难平静地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给捋顺了。   华清年一早就知道,当初是韦将军亲自到锦城去, 将裴明彻给带回了京中。韦项的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裴明彻当时会假死欺骗沈琼,便是不想将她给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可如今, 沈琼身中无常草的毒,偏偏当年又是韦项带兵屠了滦迭城, 这会是巧合吗?   虽说眼下还是无凭无据, 可华清年心中已经有所偏倚,他压根不敢想,如果裴明彻知晓了这件事情会作何感受?   沈琼因着失明吃了许多苦头,到头来, 很有可能还是因着他带来的……这让人情何以堪?   等到了王府大门前, 华清年站定了脚步,抬头看了眼天色。   远处天际已有黑云压来, 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华清年抹了把汗, 长叹了一口气, 硬着头皮进了门。   自打昨日华老爷子到沈家去诊治后, 裴明彻便始终记挂着, 想要尽快得知沈琼的眼疾究竟能不能治。听闻华清年上门来,他甚至亲自迎了出去:“她的病……”   华清年这个人,心中想什么都尽数写在脸上,裴明彻同他打了个照面之后, 心中霎时一沉,原本的话也没能说完,改口道:“怎么,你家老爷子也束手无策吗?”   “不是这个,”华清年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将好消息同他讲了,“老爷子已经弄清沈姑娘这病的来由,假以时日,想必是能治好的。”   裴明彻怔了下,又是惊喜又是疑惑:“那你为何是这么个神情?”   华清年捧着茶盏,来回摩挲着杯壁,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同老爷子的交谈转述给了裴明彻。眼见着裴明彻的眼神从震惊到狠戾,他又连忙补了句:“这也不过是我的凭空揣测,今日过来,是同你提个醒。”   毕竟若韦项当真对沈琼下此毒手,那就算医好了眼疾,保不准还有旁的手段。   裴明彻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毕竟华清年都能想清楚的关节,他又怎会不明白?   “这毒草并非常人能有,阿娇在锦城并没什么深仇大恨的人,谁会对她下此毒手?”裴明彻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来到京城之后旧病复发,还是在我到花想容见过她之后,那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华清年喝了口茶缓了缓:“若真是他在背地里下的手,你当如何?”   不管怎么说,韦项可都是裴明彻的亲舅舅,华清年只一想,就替他觉着为难。   “我当年同他说得清清楚楚,”裴明彻低声道,“我随他回京城,他绝不对阿娇做任何不利的事情。若他当真背约在先,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门。   华清年手忙脚乱地将茶盏放到了一旁,追了出去:“你要去哪儿?”   “韦府。”   天际传来惊雷声,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很快,顷刻之间落了下来,不多时,便成了倾盆大雨。   青石忙不迭地追着给裴明彻撑伞,可他走得很快,对这大雨熟视无睹,等到上了马车后,下摆与衣袖都已经沾湿。   车上倒是备有可以换的衣裳,但青石觑着裴明彻这脸色,愣是没敢开口。   秦|王府离韦府算不得远,不多时便到了,裴明彻压根没让人通传,直接去了正院。   其实抛却前几年的争执,裴明彻与他这位舅舅的关系并不算差,虽然他在一些事情上并不认同韦项待人处事的态度,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此番能够扳倒元家,韦项在背后也帮了不少忙。   若非韦项违背承诺,背地里对沈琼下手,裴明彻是断然不会同他撕破脸的。   “下这样大的雨,你怎么有功夫来我这里?”韦项放下手中擦拭的利剑,抬眼看向裴明彻,随即觉察出不对劲来。   两人不言不语地对视着,侍从见此,都知情识趣地退了下去,片刻后,韦项忽而笑了声:“怎么,你这是同我算账来了?”   韦项这个人,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己做过的事情。裴明彻深知这一点,所以压根没有想过迂回试探,而是选择了直接上门来问。   “舅舅是忘了当年的承诺吗?”裴明彻冷声道,“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杀她?”   韦项信手丢下绢布,面对裴明彻的质问竟没有半分心虚,而是平静地回道:“你如今这模样,就是她非死不可的原因。”   裴明彻眼中带着掩不去的戾色,冷笑道:“好。”   他并没有就此同韦项争辩,语焉不详地说了这么一个字后,便拂袖而去。   见此,韦项总算是没了方才的游刃有余,拍案道:“你站住!怎么?为了那么个女人,你就要同我反目成仇?”   裴明彻回过头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裴明彻并不爱摆架子,尤其是在亲人面前,就像是寻常晚辈一样。   这么些年来,韦项都已经习惯他是个明事理又听话的外甥,如今才陡然意识到,眼前站着的还是位皇子。他如今的言行,已经算得上是犯上了。   “你应当明白,我是为你好。”韦项难得将态度放软了些,“若留着她,只会是牵制你的软肋。天下美人何其多,你将来要什么有什么,何必为她牵肠挂肚?成大事者……”   “你不是为我好,”裴明彻没等他说完,便直截了当地戳点明,“你是欺我心软。”   韦项脸色微变,正欲开口解释,却又被裴明彻给拦了下来。   “你口口声声说着想让我成大事,那我倒是想问问,若是有人阳奉阴违,在背后动手脚,这成大事者该如何料理?”裴明彻凤眼微眯,冷笑道,“归根结底,你不过是有恃无恐,觉着就算我发觉了此事,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以往两人相处之时,大都是韦项主导,如今他的气势却被裴明彻压了下去,一时间竟没想决出该如何是好。   韦项是曾刀口舔血的人,在这种事情上的直觉向来敏锐得很,所以能十分明了地觉察到裴明彻身上那微妙的变化。   先前,他总想着让裴明彻磨出利爪来,如今真得偿所愿,竟开始有些后悔。   雨下得仍旧很大,并没有半点缓和的架势,青石追着裴明彻给他撑伞,提心吊胆的。他先前以为是朝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可如今看来,却更像是自家主子与韦将军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   裴明彻并没有丝毫想要避雨的意思,一番折腾下来,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半。青石原准备等上车之后请他更衣,却没想到他才上了马车,竟又突然掀了帘子下去了。   “不准跟来。”裴明彻一句话将青石按在了原地,他没有撑伞,无遮无拦地走在这大雨中。   在韦项面前时,裴明彻再不顾忌什么情分,发作了一通。可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却没办法将错处都推在韦项身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独善其身。   若不是他,沈琼还应该是锦城那个整日里逍遥自在的姑娘,不必经受所谓“丧夫之痛”,不必守孝三年,更不必身中奇毒,承受失明之苦。   若不是他……   哪怕这其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他想看到的,但的的确确,都是因他而起。   裴明彻愿意将自己所拥有的都捧给沈琼,来弥补她,但却也不得不接受沈琼压根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牵扯的事实。   又或许,从一开始沈琼未曾救他就好了,他自己的生死不论,至少沈琼能免于遭受这些苦楚。   裴明彻也不知自己在大雨中走了多久,等到回过神时,已经现在了梨花巷,沈琼暂居的那小院子前。   院门紧闭着,裴明彻在那里站了许久,最终也没能上前去敲开那扇门。他心中明白,自己不能再打扰沈琼了。   只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离开,一辆马车在梨花巷口停了下来,随后传来那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小心些,别让糕点进了雨水。”   “知道啦,”桃酥应了声,将油纸包好的糕点给了全安,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琼下了马车,“好在今日出门时听了云姑的话,乘了马车,要不然就算是带了伞,也免不了被淋成个落汤鸡……”   桃酥正说着,回过头对上不远处裴明彻的目光,大吃一惊,手中的油纸伞随之一歪。   “怎么了?”沈琼问道。   “没什么,”桃酥喘了口气,勉强笑道,“方才手滑了下,没拿稳。姑娘往这边来点,小心沾了雨水。”   沈琼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就这么几步路罢了。”   桃酥扶着沈琼往前走,离裴明彻越近,她心跳得就越快,生怕裴明彻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来。   但并没有。   裴明彻就像是一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唯有目光紧紧地跟在沈琼身上。两人擦肩而过时,他手指微动,轻轻的勾了下沈琼的被风吹起的披帛。   沈琼毫无所觉,倒是桃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她并不算是个很敏锐的人,可如今,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裴明彻身上浓重的悲意。   桃酥一度恨极了裴明彻,但眼下见着他这模样,却又不可避免地觉着可怜。   事情怎么会到今日这般境地?造化弄人。   裴明彻眼看着沈琼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缓缓地挪动脚步,怅然的神色逐渐褪去,脚步也愈来愈快。   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做。 第42章   时隔两日, 华老爷子再上门的时候, 带来了众人期待已久的消息。   一句“这病能治”霎时让云姑与桃酥喜极而泣,沈琼怔了怔后, 眉眼一弯, 也露出了明艳的笑。   哪怕平时未曾抱怨过,可双目失明对她的影响还是极大的, 偶尔她也会恐惧,若这病治不好, 余生几十年是不是都要在一片漆黑之中度过?   如今得了这么一句准话, 自然是再高兴不过的。   “只是有一味药,遣人去寻得耗费些时日,”华老爷子捻着胡须,同沈琼道, “沈姑娘还是得再等上些月余。”   京师距滦迭万里之遥, 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最好是随着个靠谱的商队, 才能平安无虞到达。好在有裴明彻在, 到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要多耗些时日罢了。   “能治就已经足够了, 多等些时日也不算什么。”沈琼含笑道, “这药既是难寻,不如我这边遣人去好了,也免得您再多费周折。”   在治病这件事上,沈琼是一直觉得欠了华家太大人情, 先前华清年风雨无阻地来施了月余的针,又特地将老爷子给请了过去,如今连找药都是华家来……于情于理,都着实说不过去。   华老爷子“呵呵”地笑着,回头扫了华清年一眼。   昨日里,他从华清年那里知晓些内情,虽没彻底弄清楚来龙去脉,但被着意嘱咐了,不能让沈琼知道此事背后有裴明彻的手笔。   未免沈琼觉察出什么,华清年还特地央求了自家祖父,暂且先不要透露这毒的来历。毕竟沈琼这个人看起来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可实际上却敏锐得很,抓着些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地猜出许多来。   华老爷子一生醉心医术,不擅长扯谎,只能将沈琼抛来的这难题扔给了华清年。   “沈姑娘就不必为此费心了,”华清年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你虽是家大业大,但在此事上终归是外行,我已经托了一位相熟的好友,让他顺道帮着办了此事。”   沈琼闻言,又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   她先前是想着,等离开京城的时候给华清年送一份大礼,可如今却压根不知道什么分量的礼才能还了这人情了。   华老爷子这次来,倒不单单是为了通知沈琼这件事,特地重新为沈琼诊了脉,又细细地看了她的眼疾,方才离去,大有要将这病给研究个透彻的样子。   沈家众人是乐昏了头,等到华家祖孙离开后,沈琼捏着华老爷子留下的药方,后知后觉地问道:“老爷子是不是压根没讲,我这病是从何而起?”   “管他呢,”桃酥话音里透着满满的笑意,“只要能将这病医好,就足够了。咱们又不是要改行当大夫去的,细究那些个医理也没什么用处啊。”   沈琼斜倚在石桌旁,撑着腮:“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她总觉着,这背后应当是有什么蹊跷。   但不管怎么说,华家总是没任何坏心的,沈琼兀自想了会儿,便抛之脑后了,准备改日寻个合适的时机再试探试探华清年。   因着沈琼的眼疾,云姑这些日子可谓是难熬得很,如今总算是彻底放下心头的大石头,兴高采烈地同沈琼商量道:“咱们晚间到得月楼去吧,将采青也一并叫来,去庆祝庆祝。”   “好啊。”沈琼爽快地应了下来。   云姑亲自去按着华老爷子的药方抓了药来,给沈琼煎了一贴,等她捏着鼻子饮下之后,便张罗着要往得月楼去。   沈琼倒是想直接出门,却被云姑给按到了梳妆台前,很是精细地打扮了一番。   虽没法看见自己究竟是何模样,但就这个云姑不断从妆匣中换钗环首饰来试的架势,沈琼便知道必定是盛妆,忍不住笑了声:“你可算是又有闲心了。”   云姑笑而不语,给沈琼换了新衣裙,理了理披帛与腰间的环佩,扶着她出了门。   恰好赶上采青上门来,她从全安那里得知了这好消息,也高兴得很,顺势打趣道:“咱们阿娇可真是好看,跟朵牡丹花儿似的,国色天香。若是再添个红盖头,都能直接当新嫁娘去了。”   “少贫嘴了,”沈琼作势挠了她一把,“晚上罚你酒。”   得月楼这饭吃得很是舒心,连沈琼都破例在外边喝了不少酒,而素来小心谨慎的云姑也没拦。   沈琼难得这么痛快,高高兴兴的,素来白皙的脸颊透着红,眼角眉梢尽是喜色。等到要离开的时候,脚步已经不大稳,桃酥与云姑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下楼。   采青是个千杯不醉的酒量,在一旁看着沈琼这醉猫模样,止不住地笑着。   沈琼半闭着眼,倚在云姑肩上,低低地笑了声:“真好啊。”   “难得见沈姑娘这么高兴,”华清年临窗而坐,随着裴明彻的目光向下打量着沈琼一行人,“她的病能好,你也总算是能放下一桩心事了。”   华清年是受裴明彻相邀,来得月楼吃酒,说是为了答谢他这些日子费的心,结果可巧就遇上了沈琼也来。若不是在裴明彻脸上看到了吃惊,华清年简直都要怀疑这不是凑巧,而是裴明彻有意为之了。   一直到沈琼消失不见,裴明彻方才收回目光,淡淡地应了声,看不出悲喜之色。   华清年见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裴明彻到韦府去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能看出裴明彻身上的变化。   明明不过一日功夫,明明人还是那个人,但就好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让华清年这个十几年的好友都觉着陌生。   华清年说不出这究竟算是什么,甚至说不出这变化是好是坏,只是莫名觉着不安。   “其实沈姑娘中毒之事,虽与你有牵扯,但归根结底却怪不到你身上。”华清年试着开解他,“毕竟当年你也是迫于无奈,更没料到韦将军会出尔反尔……”   裴明彻执着酒杯,漫不经心道:“有些话,旁人可以这么想,但我若也趁势认了,便是自欺欺人,再卑劣不过。”   华清年瞪眼看着裴明彻:“你何必要将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   “是我软弱无能,才有今日。”裴明彻平静地说,“你不必替我找借口。”   软弱无能,只怕没几个人能将这词同裴明彻联系起来,可他却毫不留情地拿这话来评价自己……   华清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总算是想明白这其中的干系。   若是没猜错的话,他这位对储君之位没什么执念的好友,怕是要动真格来争了。   夜间凉风渐起,吹散了白日的热气,明月高悬,映着人间悲喜。   沈琼醉得厉害,回家之后甚至都没顾得上沐浴,就直接睡了过去,日上三竿方才醒来,头还隐隐作痛。   云姑后悔道:“我昨日还是该拦着你的。”   “不妨事,”沈琼摆了摆手,掀开被子站起身来,“帮我梳妆,我想去将军府走一趟。”   她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江云晴,想了想后,又嘱咐云姑道:“顺道备个礼,将库房里那人参添上,给恒大将军送去。”   虽说将军府不缺珍贵药材,可于情于理,既然知道恒伯宁受伤,便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更何况,沈琼还想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以免恒伯宁将先前的承诺给忘了。   “说起来,姑娘你那夜一定要恒将军允你一个承诺,可是想要留着帮江姑娘?”桃酥那时没能反应过来,回来后想了想,倒是猜到了沈琼的意图。   “是啊,”沈琼也没遮掩,直截了当道,“虽说晴姐已经决定离开,可谁知道恒二届时会不会同意?我总是要留个退路,以防万一。”   若恒二能知情识趣一点,那皆大欢喜;若他不肯放人,沈琼便准备拿这承诺,来让恒伯宁帮忙“劝一劝”。   云姑替她梳着长发,轻轻地点了下额头:“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沈琼笑而不语。   沈家的礼单送来时,陈嬷嬷扫了眼,犹豫了片刻后,如实回禀了恒伯宁。   自打恒伯宁病倒的消息传出去后,不乏打着各种主意送礼来的,但那都是在他刚病倒之时。如今他的伤已经好转,下地走路不成问题,这时候送人参过来,可谓是黄花菜都凉了,着实看不出半点诚意来。   恒伯宁是从不过问这些庶务的,但如今却特地看了眼礼单,问道:“她人呢?”   “到西苑绿漪阁去了。”陈嬷嬷解释道,“沈姑娘应当是来探望江姨娘,顺道送了份礼……”   恒伯宁自是能看出沈琼的敷衍,将礼单随手放在一旁:“我看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八成是想提醒我一声,别忘了当日的承诺罢了。”   陈嬷嬷奇道:“什么承诺?”   恒伯宁三言两句将那日的事情讲了,而后嗤笑道:“她不肯说,但也不难猜,左不过就是与绿漪阁相关的事。”   毕竟从头到尾,沈琼在乎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件事了。   陈嬷嬷打量着恒伯宁的神色,思来想去,终归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句:“前几日老夫人又提起,说想要为您续弦,好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   恒伯宁看了陈嬷嬷一眼,并未答言。   陈嬷嬷掂量着,又硬着头皮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怕是续弦,必定也是要找世家闺秀才说得过去。您可有中意之人?”   陈嬷嬷这么大年纪不是白活的,打从一开始,就看出自家主子对沈琼的态度不同。如今眼见着愈发不对劲,少不得是要提醒几句的。   沈琼很讨人喜欢,尤其是男人,她是真有些担心恒伯宁会陷进去出不来。   作者:作息日夜颠倒,下午两点一觉睡到七点多才醒,也是太难了orz 第43章   恒伯宁并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 陈嬷嬷所说的这些, 他都曾经反复地思量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始终恪守着未曾逾越那条线。   可另一方面, 他对沈琼的兴趣却并未因此消减, 心中原本那点好感反而日益增加。   若非细究缘由的话,一来沈琼生得很好, 二来,她的性情与恒伯宁以往接触过的世家闺秀不同, 别致又讨喜。   打从最初遇见她的时候, 恒伯宁就忍不住心软,到如今愈演愈烈。   陈嬷嬷自觉将道理都讲尽了,见恒伯宁仍旧不答,只能将老夫人给搬了出来, 叹道:“旁的且不提, 您觉着老夫人会同意吗?”   自然不会。这压根是不用想的事情。   恒伯宁沉默片刻后,总算是开口道:“若依着老夫人的意思, 再娶一位世家闺秀续弦, 那晟儿玉儿该怎么办?”   这是先夫人留下来的一对子女, 如今尚年幼, 一直是由陈嬷嬷照看着。恒伯宁这三年来从未考虑过续弦之事,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顾忌着他们。   毕竟若是另娶了旁人,又再有了旁的孩子,他们八成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既是续弦,老夫人必定会多加斟酌, 挑一位性情和善能容人的。”陈嬷嬷心中也不是没顾虑过,可如今为了劝恒伯宁,也只能如此。她顿了顿后又问道,“再者,您就能确准若换了沈姑娘来,她就一定会善待先夫人的子女吗?”   恒伯宁这次倒是没怎么犹豫:“她性情很好。”   他自问看人一向是准的,这些日子与沈琼相处下来,很清楚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到京城来,为了个故友掏心掏肺?   陈嬷嬷倒也认同这一点,可若只论性情好,那么多世家闺秀也不是挑不出来个合适的。归根结底,恒伯宁就是看中了沈琼这个人罢了。   “那……您可曾问过沈姑娘的意思?”陈嬷嬷斟酌着说道,“她愿意嫁到将军府来吗?”   这事若换了旁人,八成是愿意的。   可陈嬷嬷一想沈琼的作风,就觉着未必如此,毕竟她若真对恒伯宁上心,就不会拖到这时候才送礼来了。   恒伯宁沉默了片刻:“我不清楚。”   他自己都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自然不会同沈琼提及此事。如今被骤然被陈嬷嬷问起来,略一想,心中只觉着没底。   毕竟沈琼并不是那种攀附权贵之人,她家大业大,有花不尽的银钱,整日里过得可谓是逍遥自在,的确未必愿意嫁到将军府来这个续弦。   陈嬷嬷叹了口气,最后又劝了句:“这事儿最终的主意还是得由您来拿,只是干系重大,还望您三思。”   等到离了正院之后,陈嬷嬷又拧着眉头想了会儿。   她是从小看着恒伯宁长大的,到如今近三十年,对他的性情再了解不过。   恒家是武将世家,自懂事起,恒伯宁的身心就都系在了练功夫学兵书上,少年即上沙场历练,战功赫赫。后来因伤病缠身,退回京城修养,但仍旧颇受皇上器重,掌管着禁军。   他并不是个沉溺酒色的人,先夫人是老将军亲自做主定下来的亲事,他依着父母之命将人娶回家来,倒也算是相敬如宾,这么些年未曾纳妾,是一个很合格的丈夫。但也仅限于此。   这么些年来,陈嬷嬷还是头一回见着他对哪个姑娘家如此上心的。   若沈琼是个世家出身的闺秀,那不管如何,陈嬷嬷都会想方设法地帮着他将人给娶回来。可偏偏不是。   陈嬷嬷思来想去,能寻出的沈琼的长处,一是模样性情好,二是家境富裕会赚钱,能解决将军府后宅的开支问题。   但这并没法弥补沈琼的短处。婚姻大事要考虑的太多了,单凭“喜欢”二字是不够的,尤其是对于恒伯宁这样的世家子弟而言。   在旁的比对之下,感情反倒成了不值一提的了。   陈嬷嬷反复思量许久,等到回过神来后,又自嘲地笑了声。有先前江云晴的事情在,沈琼可未必会看得上恒家,她在这里对人家挑挑拣拣,未免有些太过自作多情了。   犹豫再三后,陈嬷嬷最终还是决定寻个借口,到绿漪阁去走一趟。   绿漪阁中难得热闹一次。   得知沈琼这眼疾不日便能治好后,江云晴很是高兴,两人聊起当年在锦城的旧事来,相谈甚欢。   沈琼端着凉茶,慢悠悠地喝着:“自打你离开之后,锦城可变了不少呢,等过些时日咱们回去了,我带你好好逛逛。”   江云晴先前曾反复犹豫纠结过,可真等到拿定了主意之后,却只觉着一身轻松。如今听沈琼提起锦城风物,又是怀念又是期待:“好啊……”   两人正说着,红杏匆匆来回禀:“陈嬷嬷来了。”   “快请进来,”江云晴连忙道,随即又向沈琼解释,“陈嬷嬷为人很好,若不是有她照拂,我如今在这府中断然不能这般自在。”   沈琼虽没直接与这位陈嬷嬷打过交道,但见着绿漪阁天翻地覆似的变化,便知道这应当是位有真本事的,心中也感念着她对江云晴的好,见面后含笑问候了声。   “府中刚得了新茶,我给姨娘送些来。”陈嬷嬷在一旁坐了,笑道,“再者,也多谢沈姑娘先前伸援手,救了我家主人。”   江云晴并不知情,满是诧异地看向了沈琼。   “嬷嬷不必客气,不过是误打误撞顺手为之罢了。”沈琼道。   陈嬷嬷关切道:“姑娘的眼疾可还好?我倒是认识一位医术不错的大夫,若是用的上的话,姑娘只管开口。”   沈琼只当她是因着自己救了恒伯宁,才会这般热情,并未起疑心,只如实道:“有劳嬷嬷记挂了,大夫看过,说我这病再过月余便能好。”   “那就好。”陈嬷嬷同她寒暄了两句,转而又笑道,“姑娘的生意做得很好,花想容的胭脂和香料如今可是在京城内外都颇有名气了,我时常听人提起呢……姑娘今后可是准备将生意都挪过来,定在京城?”   沈琼摇了摇头:“这不过是我一时起意罢了。等过些时日,将事情都安置妥当了,我还是要回南边去的。”   陈嬷嬷垂下眼,若无其事地笑了声:“这样啊……”   她心中大致有了数,便没再久留打扰,离开了绿漪阁。   沈琼陪着江云晴一道吃了午饭,等到午后暑热散去后,便也离开了。她并没急着回家去,而是先去了花想容。   原本是想要同采青商议一下京中的生意事宜,可没料到采青不在,倒是遇着另一位熟人。   春和的声音很特殊,总是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才一开口,沈琼便听了出来,险些想要立刻转身出门去。   沈琼是个怕麻烦的人,如今的春和,对她而言就是个大写的“麻烦。”且不说乐央长公主嚣张跋扈,就他这个人,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初识那半个月,沈琼只觉着他是个温柔耐性的好人,如今再想起来,自己都觉着不可思议。   兴许是因着眼还瞎着的缘故,所以才那么轻易就被他给骗过去了。若不是因着乐央长公主在其中横插一脚,只怕到现在她都还毫无所觉。   春和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再加上沈琼原就是个不太擅长隐藏心思的人,所以轻而易举地,他就看出沈琼态度的变化。   春和眼神一黯,随后低声问道:“你……不想见我吗?”   他在沈琼面前从来都是温柔带笑的,如春风拂面一般,如今却是从神情到声音都透着低沉与怅然。   配上他那张脸,可谓是我见犹怜,桃酥看得心肝颤,简直恨不得立时替沈琼摇头。   沈琼眼疾尚未好,什么都看不见,倒是没多少顾虑可言。她想了想,没转身离开,而是扶着桃酥进了铺子,在柜台后面坐定了。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是如何考虑的。”沈琼并没否认春和方才那句话,只是叹了口气,“不见面,咱们都能少些麻烦,岂不是最好?”   春和不动声色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几乎都要咬出血来,才压下心中那点戾气,尽可能平静地向沈琼道:“放心,我绝不会给你招惹麻烦,让你为难的。”   没等沈琼说话,他便直接放下银票,离开了。   一旁的掌柜扫了眼那银票,吓了一跳:“那几盒胭脂可用不着这么多银钱……”   “让人将多出来的钱送到小梨园去。”沈琼原本是想要来这边坐会儿的,如今也没了闲心,吩咐了一句后,便扶着桃酥回家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可谓是顺遂得很,再没什么变故。   沈琼怯热,故而也不大出门,整日里呆在家中,让人制了一副特殊的叶子牌,拉着云姑与桃酥来打牌。   因着见不着,起初沈琼总是输得精光,可渐渐地习惯记牌之后,倒是能打得有来有往了。她在生意一道上极有天赋,心算能力总是没得挑,到最后除非运气不好牌太烂,不然大都是赢的。   等到八月底,华老爷子亲自送来了制好的药,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沈琼的病,承诺若是不出意外,半月内便能见成效。   云姑与桃酥几乎要高兴疯了,再三道谢。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桩事——华清年同庄茹定了亲。   原来两家早就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前些年庄茹家中长辈过世,不宜议亲。如今出了孝期,难得华家老爷子也在京城,两家一合计,便将亲事给定了下来。择的婚期也很近,就在十月。   沈琼很喜欢庄茹,对华清年亦是欣赏且感激,听着这事儿后高兴得很,同云姑道:“一定好好地备两份大礼。”   “别动,”云姑小心翼翼地为沈琼敷药,笑道,“都依你。” 第44章   华家老爷子不愧是当代圣手, 预测得很准。   这药用了没多久, 九月初某日,沈琼迷迷糊糊地醒来时, 忽然就能见着光了。虽说看得模模糊糊, 只是勉强能辨别出些光亮与颜色,但总算不再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了。   沈琼就那么呆坐在那里, 似是傻了一样。   等到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脸上发凉, 抬手一抹, 竟是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桃酥一进门见着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连忙上前去问。   谁知沈琼却又笑了起来, 她抬起手来, 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眼尾泛红, 可谓是风情万种。   “姑娘, 你, 你能看见了?”桃酥猛地醒悟过来, 连忙出门去寻云姑。   云姑立即放下手头的话, 从厨房赶了过来,见此,也落下泪来,将沈琼抱在了怀中:“总算是好了……”   “不哭了, ”沈琼倒是很快就缓了过来,轻轻地拍着云姑的背,“这是好事呀。”   云姑点点头,也抬手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我知道,我就是高兴。”   自这日起,沈琼的眼渐渐好起来,只是因着先前眼疾太久的缘故,所以仍旧见不得强光,出门时总是得戴着幕篱,又或是以白纱遮着才行。   华老爷子听闻她病情有起色之后,特地又来复诊,最后下了定论:“不出月余,姑娘这病便能彻底好起来。”   沈琼正儿八经地行了一礼,向华老爷子道了声谢。   她倒是也想知道这病究竟由何而来,只是才略提了一句,华老爷子就以家中有事为借口,匆匆离去了。   沈琼总不好强留,只能由着他离开,心中却愈发好奇起来。   只是辈分摆在这里,华老爷子不愿提,沈琼也没法多问,只得将这疑惑压在心里,准备等改日遇着了华清年好好地问上一问。   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华清年竟也再没来过了。   “这算是什么事儿……”沈琼手中笼着几枚棋子把玩着,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就要这么着了?”   桃酥提议道:“若不然,我去请华太医来?”   “那我同你打赌,他决计是不会来的,”沈琼垂眼看着桌上的棋谱,若有所思道,“除非我这病又有反复……”   没等桃酥说话,她自己就又放弃了这想法,摇头笑了声:“罢了,不折腾了。”   桃酥附和了句:“横竖病已经好了,旁的事情也不重要。”   “走,咱们去铺子那边坐坐,”沈琼将棋子随手一扔,起身道,“看看我给阿茹准备的贺礼。”   从知晓华清年与庄茹定亲这件事后,沈琼就开始琢磨给两家的贺礼,华家那边倒是还没什么眉目,但给庄茹的贺礼却并不难想。   沈琼将自家压箱底的方子给拿了出来,令采青着人按着庄茹的喜好改了改,专程给她特制了一种胭脂,叫做“春意闹”。   此外一并备着的,还有花想容最为贵重的几种香料。   这些贺礼加到一起,也值数千两银子了,可谓是大手笔。   沈琼素来不吝惜银钱,她喜欢庄茹,便乐意耗费这许多,花钱也花得高高兴兴。倒是庄茹收到这贺礼时吃了一惊,在备嫁的间隙,抽了一日出来见沈琼,特地同她道谢。   两人约在了茶楼,因恰是阴天,日头算不得盛,沈琼便没再以纱遮掩。   她原就生得极好看,眼疾治好之后便有如画龙点睛,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煞是动人。   饶是庄茹早就知晓,可如今见着,仍旧觉着惊艳,忍不住夸赞道:“沈姐姐,你可真是太好看了……”   沈琼一拂衣摆,在她对面坐定了:“怎么样,还喜欢我送的胭脂吗?”   说起这事,庄茹连连点头:“喜欢,很喜欢。”   那胭脂送来时,她便迫不及待地试过,可谓是爱不释手。   “这胭脂是我专门让人给你研制的,不会拿出来卖给旁人,”沈琼端起茶盏来,同她眨了眨眼,挑眉笑道,“只要花想容还在这京中开着,便会每月给你送新制的胭脂。”   对于姑娘家而言,这当真算得上是重礼了,再配上她这模样,庄茹抬手捂了捂心口,同沈琼开玩笑道:“沈姐姐若是个男子,我说不准都要以身相许了。”   “这可不成,华太医岂不是要找我算账?”沈琼饮了口茶,虚虚地点了点自己的眼,“我这病能好,多亏华太医帮忙。他是个心善性情好的,你同他定亲,我也很为你们高兴。”   庄茹脸颊微红,她不好接沈琼这话,只点了点头。   她与华清年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原本早就要结亲的,只是家中出了事,为着孝期一直耽搁到现在。华清年也一直在等着她,如今定下亲来,可谓是皆大欢喜。   两人在茶楼中闲聊着,沈琼饶有兴趣地听庄茹讲些备嫁时的趣事。   没多久,有好几位客人上楼来。这茶楼中是以竹帘为隔断,还摆着花草,故而彼此之间倒是看不清的。只是奈何那边热闹得很,在这空旷的茶楼中尤其明显,所以沈琼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些。   “方兄,这样的大喜事,你可别想就这样把我们给打发了。”   “等到成亲时,你可得请我们到得月楼好好聚一聚。”   “方兄成了徐太傅的乘龙快婿,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方清渠与他在翰林院的同僚,听话劲,像是他已经同徐月华定了亲,所以被同僚撺掇着请客庆祝。   方清渠话音里透着些无奈,含笑道:“好好好,届时一定。”   “方兄先前那般糊涂,如今总算是想开了。”有人感慨了句,“徐姑娘这样的世家闺秀,岂不比那商妇好多了?你先前也真是着了魔……”   翰林院中同僚,或多或少都是知晓方清渠之事的,有人起了话头,便附和着感慨了起来。   方清渠沉默了片刻:“她于我有恩,你们不要……”   “那算哪门子的恩?不过就是几两银子,大不了数倍还她就是。”先前那人又道,“方兄,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还掂量不清?”   桃酥将此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看了沈琼一眼,沈琼倒是毫无反应,仍旧同庄茹闲聊着。但庄茹也显得有些不自在,眼神不自觉地往那边飘了下,露出些不平。   沈琼见此,笑了起来:“你也知晓此事?是了,你这个耳听八方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听过。”   庄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好在沈琼面前提罢了,如今听那些人这般说,却是忍不住忿忿不平道:“这群人的圣贤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说的什么混账话。”   “既然知道是混账话,就不必为此生气了。”沈琼点了点她的额头,起身道,“你在外边留了许久,也该回去了,走吧。”   庄茹不情不愿地哼了声,随着沈琼站起身来往外边走。   说来也是巧了,那边凑巧也有人出来,掀了帘子,方清渠抬眼间见着沈琼,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衣袖将桌上的茶盏带翻,乱作一团。   沈琼听到动静,下意识地偏过头去,视线与方清渠对了个正着。   方清渠脸上有惊愕和无措,兴许是想到方才那些话,也隐约有些难堪和懊恼,白一阵红一阵的。   他动了动脚,似乎想要追出来解释,但最终却还是没动弹。   沈琼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从那雅间中众人或怔然或惊艳的脸上扫过,唇角微勾,半句话都没多说,拂袖而去。   一直到沈琼的衣角消失,打着帘子的那位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看向方清渠,忍不住问道:“这,这就是那位?”   方清渠虽没回答,但答案已经写在脸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在背后议论旁人,还被正主撞见,再厚的脸皮怕是都没法泰然自若。   再者,他们大都也被方才惊鸿一瞥飒到,心中倒是多少能理解为何方清渠先前会为了她放弃徐家姑娘。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的美人,只怕没几个男人能无动于衷。   原本是要来庆祝的,被这事一搅,众人你看我我看他,都尴尬起来,方清渠更是如坐针毡。他能看出来沈琼的眼疾已经彻底好转,可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哪怕是追上去,怕也只有难堪……   等到离了茶楼后,庄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又小声同沈琼道:“沈姐姐,你别听那些混账话,是他配不上你。”   沈琼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自然。”   庄茹打量着她的神情,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回去好好备嫁吧,”沈琼摸了摸她的鬓发,柔声道,“你有一位好夫婿,将来会很幸福的。”   送走庄茹后,沈琼看了眼天色:“回家吧,快要落雨了。”   她早就同方清渠断得一干二净,压根没放在心上,更不在乎他将来会娶什么人。别说他娶了徐月华,哪怕是尚公主,也同她没半点干系,听过就抛之脑后了。   又过了几日,九月下旬,沈琼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人。   恒仲平此番凯旋,直接带着亲兵进京,京城百姓们纷纷来看热闹,夹道迎接。恒家的风评在百姓中可谓好极,尤其恒仲平长得还不错,就更得小姑娘们的欢心了。   众人望向他的目光大都是敬仰,恒仲平四下看着,毫不吝啬地奉上笑意,可谓是春风得意。然而从西市过时,他漫不经心地一偏头,却恰好对上一道带着些嘲讽与憎恶的目光。   他同那美人打了个照面,只觉着眼熟,但一直等到离开西市,都没想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只得暂且放下。   “你猜,”沈琼看着远去的将士,嗤笑道,“恒仲平还认得我吗?还记得,当初是怎么同我许诺,会好好照顾晴姐的吗?”   桃酥难得见沈琼动怒,避而不答,只叹了口气:“总算是将人给等来了。等到解决了江姑娘的事情,咱们就能回南边去了。”   “是啊,他最好是给我老老实实应下。”沈琼磨了磨牙,“若是不应的话,我就要好好同他算一算这笔账了。”   走出几步后,沈琼又忽而站定了。   桃酥连忙问道:“怎么了?”   “走,咱们到将军府去找晴姐。”沈琼知晓这种时候上门不大妥当,可若是不这样,她怕江云晴会心软改主意,届时就麻烦了。   虽说未必如此,但哪怕只有半点可能,她都要给掐灭了。   桃酥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快步追了上去。 第45章   依着规矩, 恒仲平需得先到宫中去拜见皇上, 而后才能回自家去。恒家必定早就得了消息,如今阖家都在等着他回来, 知情识趣的客人是不会此时上门去的。   沈琼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 可这事牵涉到江云晴,她就没法像平素那般坐得住。更何况她一见着恒仲平就来气, 只恨不得立时就将江云晴给带走,压根顾不上此时上门合适与否。   从她决定带走江云晴开始, 这事就注定没法善了, 也不差这点。   再者,沈琼也没准备惊动旁人,只想到绿漪阁去见江云晴一面,也不算是有多大影响。   门房虽觉着奇怪, 但有先前恒伯宁的话在, 也没敢拦她。   沈琼是想着直接到绿漪阁去的,却不料从园子里过的时候, 竟恰巧遇着了恒伯宁。她先是一惊, 随后侧身避让开, 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恒伯宁也没料到此时会遇着沈琼, 远远地见着她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看走眼, 等到走近后在她面前站定了,疑惑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清楚沈琼的性情,若非是有极在意的事情,决计不会在此时上门来的。   沈琼总不好将自己的打算明讲, 也没敢抬头看恒伯宁,只垂眼看自己的裙摆,轻声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想要来看看晴姐罢了。”   恒伯宁笑了:“你将我当傻子不成?”   “我没这个意思,”沈琼无力地辩解了句,随后换了个话题,“将军的伤恢复得如何?”   见她执意不肯讲,恒伯宁一时也没旁的法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颔首道:“伤口已经愈合,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沈琼笑了声,“没旁的事情,我便不打扰了。”   没等恒伯宁说话,她又行了一礼,匆匆往绿漪阁去了。   沈琼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虽说很是怨恨恒仲平,但却不会迁怒到恒伯宁身上。相反,因着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她在面对恒伯宁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心虚。   等到绿漪阁见着江云晴后,沈琼先打量着她的模样,见她仍旧是平日里的衣着打扮,并没有着意换新衣裳梳妆,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她知道江云晴是个情深性子软的,所以生怕临到头来会舍不得,好在如今还没这个迹象。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江云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琼眨了眨眼,讪讪地笑着:“我方才在长街上,恰遇着恒仲平带亲兵进城,便忍不住想来见见你。”   江云晴同她对视了会儿,总算是领会了沈琼话中的意思,忍不住在她额上戳了下,摇头叹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先前既是已经同你讲定了,自然不会反悔。”   “倒不是信不过,”沈琼小声哼了声,“只是怕你耳根子软,不忍心。”   她与恒仲平打过交道,知道这是位能说会道惯会哄人的。   江云晴倒也没恼,只是拉着沈琼进了房中,让她自己来看:“要带走的东西,我都已经让红杏收拾好了。你为我千里迢迢来了京城,做了那么些,我若是临阵反悔,又怎么对得起你?”   恒家的东西,江云晴一点都没动,所收拾起来的都是当年从南边带来的旧物,不算多,也就装了两个箱笼罢了。至于那些个嫁妆,早就贴补得所剩无几,她也没准备跟恒家讨要,只想着将来替沈琼多做些事情自己来还。   沈琼愧疚道:“我不该不信你的……”   “不怪你,是我前些年过得太糊涂。”江云晴拉着她在屋中坐了,又让红杏倒茶来,“这件事你不用再费心,我会亲自同他将事情讲明白的。”   “不用倒茶了,”沈琼欲起身道,“我还是先回去吧……”   江云晴又将她给按了下来:“无妨,你来都来了,就多留会儿陪我吃个饭吧。他从宫中回来,也是要去正院陪着老将军老夫人用饭的,有夫人陪着,等到我这儿来兴许要明日了。”   说来也可笑,江云晴自己都不太明白,前些年究竟是为何鬼迷心窍一般轻贱自身,又会为他一句话一个眼神甘之如饴,觉着他很是看重自己。   兴许是因为那时候她别无选择,只有恒仲平这么一个依仗,所以只能牢牢地攥紧了。而此番沈琼过来,让她有了底气,知道什么是真的看重,什么是自欺欺人。   沈琼陪着江云晴吃了个午饭,一直到下午,果然没见着恒仲平。她与江云晴闲聊了许久,心气平和下来,倒也不似来时那般愤恨,平静地回家去了。   等见了云姑,沈琼将今日之事同她讲了,含笑道:“的确是我多虑了。晴姐已经彻底拿定了主意,断然不会反悔,兴许再过几日,咱们就能将她给接回来了。”   云姑却并没有她这么乐观,缓缓说道:“这事儿能不能成,不在江姑娘怎么想,而是恒仲平会不会点头应允。”   沈琼对待感情,从来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从不会强求,可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云姑叹了口气:“阿娇,你要知道,有些人哪怕是不喜欢了,也不会放手的。”   “恒仲平但凡还要脸面,就该放晴姐走。”沈琼敛了笑意,冷声道,“他若不肯,那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接下来几日,沈琼都一直留在家中,可是左等右等,始终都没能等来自己想要的消息。她的耐心一点点耗尽,最后忍无可忍,准备亲自上门去问个清楚。   然而这次门房却将她给拦了下来。   事到如今,沈琼岂会有不明白的道理,直接给气笑了,回头向桃酥道:“看来我还是高看了恒仲平这个人。”说完,她又向着那门房问道,“你们大爷先前是怎么说的,难不成不作数了?”   “姑娘,您就别难为我了,”那小厮苦着脸道,“若是让你进去,我这差事就真保不住了。”   沈琼盯着那小厮看了几眼,心中虽气,但终究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拂袖离开。   桃酥快步跟了上去,扶着她上了马车,小声安慰道:“姑娘你别气,咱们先回去同云姑商量商量,再另想法子。”   “不回,”沈琼叫住了车夫,而后道,“就在这儿等着,我就不信等不到人来。”   她一副铁了心的模样,桃酥心知劝不动,只能陪着她在这马车上等着。   沈琼抱膝坐在那里,脸色阴沉得吓人,但也不乱发脾气,只是揪着自己的衣裳揉搓,仿佛要将对恒仲平的恨意都发作在这上面一样。   桃酥看得心惊胆战,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时不时地向外边看,替沈琼盯着。   一直到暮色四合,方才将人给等来,桃酥如蒙大赦,连忙招呼沈琼道:“恒大将军回来了。”   沈琼回过神来,随即掀了车帘,跳了下去。只是她坐了许久,腿都已经麻了,下车的时候又不小心,直接扭到了脚踝,心中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发泄出来,就被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倒抽了口冷气。   恒伯宁:“……”   他眼见着沈琼气势汹汹地下车,还没反应过来,就成了这副模样,着实是哭笑不得。   沈琼蹲下身子,衣裙直接铺在了地上,她也顾不得这会不会沾染尘土,只皱眉揉着自己的脚踝。才一碰,就又好似针扎一样,疼得她死死咬住了唇。   黑色的衣摆出现在面前,沈琼仰头看去,对上恒伯宁无奈的眼神。   她眼中还含着泪,看起来楚楚可怜,恒伯宁没来由得地想起初见时候她那花猫似的模样,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琼扶着桃酥勉强站起身来,她并不回答恒伯宁的问题,只是指了指一旁的马车:“还记得当初在这里答应我的事情吗?”   恒伯宁眉尖一挑:“嗯?”   这几日府中发生的事情,他大致也有了解,起初是诧异,可想到沈琼之后却又觉着没那么意外了。连带着,他也想明白了沈琼要的那个承诺,究竟是为了什么。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沈琼脸色微变,仰头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怀疑,“莫不是想赖账?”   恒伯宁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裙摆上:“你这伤,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无论有多憎恶恒仲平这个人,沈琼都从未怀疑过恒伯宁的人品,可如今却怀疑自己是看走了眼,她固执地盯着恒伯宁,又问道:“你是不是想赖账?”   恒伯宁算是拿她没法子,只好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带晴姐走,”沈琼打量着恒伯宁的神情,见他并没有太过惊讶,了然道,“原来你已经猜到了。”   恒伯宁沉默片刻:“你那日说了,不会是让我太过为难的事情。”   “这事儿很让你为难吗?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沈琼嘀咕道,“我不信他会不听你这个兄长的话……”   恒仲平当然不会不听从。   他在情事上或许轻挑了些,但素来是敬重恒伯宁这个兄长的,若对方真是勒令他做什么事,哪怕再不情愿,他也不会违背。   归根结底,不过是恒伯宁不想去开这个口罢了,他已经从陈嬷嬷那里得知,沈琼准备带着江云晴回江南去。以她的性情,若是离开,此生怕是都不会再回京城来了。   恒伯宁有自己的私心,所以如今面对沈琼的质问,并不想应下。   可沈琼却并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不依不饶地看着他,大有不讨来个说法就决不离开的架势。   “这是二房的事情,”恒伯宁避开她的目光,“我就算是兄长,也没有插手兄弟后院之事的道理,这不合礼。”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沈琼起初以为有恒伯宁的承诺,便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他这么个人竟当真会反悔,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知道你同江姨娘感情深厚,所以难免担心,”恒伯宁试图安慰沈琼,“如今二弟回来,不会让她再受委屈的。更何况,你若是将她带走,将来又要如何呢?”   “她跟在我身边,怎样都比在贵府要好。更何况,那些委屈可不全是二夫人给的,令弟难道就可以撇清干系?”沈琼也懒得同他争论,自嘲地笑了声,“这事的确是我办得蠢了,空口无凭,如何能逼着大将军帮我做事呢?”   说完,她便转身要走。   恒伯宁虽不知要说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攥住了沈琼的手腕,将人给拦了下来。她的手腕很细,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伤到一样,恒伯宁下意识地卸了些力气。   “将军自重,这也不合礼。”沈琼回头横了他一眼。   恒伯宁随即松开,叹了口气:“你别恼,我会去劝一劝他的。”   沈琼想了想:“我要见他。”   “今日不成,”恒伯宁摇了摇头,如实道,“他刚回京来,好友在得月楼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沈琼微微一笑:“那好。”   见她不似方才那般恼怒,恒伯宁稍稍放心,这才由着她离开了。然而他若是真清楚沈琼的性格,便会知道,这反应绝对不是善罢甘休的意思。   桃酥看得很清楚,上车后忍不住问道:“咱们是不是要去得月楼。”   沈琼坐定后,掀开裙摆褪下鞋袜看了眼,脚踝处已经红肿一片。她不敢贸然上手去碰,抽了口冷气,而后道:“是啊。”   车上备着跌打损伤的药,桃酥翻出来,小心翼翼地给沈琼上药:“恒大将军不是已经说了会去劝吗?咱们又何必要亲自找去呢?”   沈琼咬着唇忍了下来,而后反问道:“你觉着,他方才那话有几分可信?”   以恒伯宁一贯的作风,他若是真心的,便不会用“劝”这样的字眼,而是会直接应下来,让她不必担心。   “更何况,”沈琼声音冷冷的,“我有些话想要亲口问一问他,若不然,只怕今晚连觉都睡不好。”   桃酥知道自家姑娘是个极度护短的人,尤其是在江云晴的事情上,是半步都不肯退的,便笑道:“既是这样,咱们就去见一见。”   那些个事情,她听着都难免生气,更别说沈琼了。   马车在得月楼前停下,沈琼并没急着下马车,而是支使着桃酥去探了探,等到确准恒仲平今日的确是在得月楼之后,方才扶着桃酥进了这酒楼。   沈琼脚踝隐隐作痛,只能将半边身子都靠在了桃酥身上。   她虽不像京中的闺阁女子一般羞怯,但也没在大庭广众之下闹过事,一边上楼一边琢磨着该怎么下手才好。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刚转过扶梯,便迎面见着个年轻公子。   沈琼并不曾认得他,可这公子见着她之后先是一愣,随后便下意识地转身要走。她正觉着奇怪,便听到桃酥笑着招呼道:“华太医也来此处吃酒?”   华清年被点了名,只能僵硬地回过神来,同沈琼笑了声:“没想到会在此处遇着沈姑娘,也真是巧了。”   他一开口,沈琼便霎时找到了那熟悉的感觉,露出些笑意来。   这些时日她没少跟华清年打交道,可那都是在眼疾尚未好的时候,故而只熟悉他的声音,并不知道他的长相。自打眼疾痊愈后,她压根就再没见过华清年这个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有意还是巧合。   “原来是华太医,”沈琼挑眉看着他,“我先前一直想着,病愈之后要正经同你道谢,只可惜再也没见过人,不料竟然能在这里遇着。”   华清年自觉心虚,讪讪地笑着:“我医术浅薄,也没帮上多大的忙,姑娘着实不必客气。你自便,我还有旁的事情,就不……”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断了。   “华兄,你不是要去更衣吗,”恒仲平声音中已经带了些醉意,在背后揽上了华清年的肩,笑着调侃道,“怎么在这里私会美人?”   这话说得轻挑,若是平时,华清年笑骂一声也就算了,可如今摊上对面是沈琼,再一想房间中坐着的裴明彻,他几乎出了一层薄汗。   华清年先是回手拍了下,而后又向沈琼道歉:“沈姑娘莫怪。”   很快,华清年就又发现,沈琼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恒仲平身上,脸上的笑意敛去,眼神也凌厉得很。   打从认识沈琼起,他就只见她发过一次脾气,那是……   华清年怔了下,总算是反应过来其中的关系,僵硬地回过头去,看了眼犹自笑着不知死活的恒仲平。   起初,华清年是担心沈琼揪着自己问病因,而到现在,他已经将这事彻底抛之脑后,开始替恒仲平担心起来。连带着的,还有自己曾经被沈琼逼问出来的,江云晴小产的旧事。   饶是华清年脾气再怎么好,心中都飙出句脏话来,只恨不得自己今日压根没来过得月楼。   恒仲平上下打量着沈琼,眯着眼想了会儿:“前几日回京时,我见过你。”   那时候他风光无限,街上的百姓的目光都是或仰慕或钦佩,只有这美人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些恨意。   “远不止前几日,”沈琼忽而笑了起来,“将军再想想呢?”   恒仲平醉意朦胧,口无遮拦地调笑道:“怎么,我何时欠了你债不成?”   他无知无畏,一旁的华清年听得脸都青了,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胡言乱语。   “是啊,你欠了我一大笔债。”沈琼上前两步,咬牙道,“将军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在锦城,你带着晴姐走的时候,是如何许诺的,莫不是真忘了?”   恒仲平脸色一僵,酒意总算是散去些:“你是沈琼?”   他自然是知道沈琼的,前两日江云晴同他提出要离开,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知晓是沈琼在背后撺掇的,便又直接对门房下了令,不准沈琼再上门来。   然而他并不知道沈琼如今的模样。毕竟他也只是六年前,在锦城见过沈琼一面罢了。   那时候她的身量要比如今矮些,从相貌到声音都带着未脱的稚气,又许是哭得太厉害的缘故,眼都肿了起来,看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笑的。   恒仲平早就记不得沈琼那时说过什么,只依稀记得,是幼稚又可笑的孩子话,随口应下之时也没多当真。   他那时怎么都不会想到,时隔六年,当年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竟然会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气势汹汹地要同他算账。   沈琼强压着怒火,才没一巴掌甩他脸上,冷声质问道:“你是不是将晴姐给关了起来?”   “我还没同你算账,”恒仲平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究竟为何,要在背后撺掇着云晴离开?她那么温柔的性情,竟然会同我吵闹……”   “我当年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也应下了,不是吗?”沈琼打断了他的话,将当年的话翻出来重复了一遍,“你得好好待晴姐,若有朝一日你让她受委屈了,我便要将她接回锦城。”   恒仲平:“……”   经沈琼这么一提,他总算是想起了那傻气的话。   这话任是谁听了,怕是都会以为是玩笑话,他随口一应,哪能想到沈琼竟是认真的。   华清年听着两人争执,已经彻底不知道如何才好,余光瞥见裴明彻从走廊尽头的雅间中出来后,心中更是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破罐子破摔地同裴明彻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已经管不了,让他快些来接手。   恒仲平是半醉着,沈琼是存了许久的气,两人争执起来,谁都没顾及身旁的事。   “她如今是我的妾室,岂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恒仲平恼怒道,“你算个什么……”   念在多年好友的情分上,华清年及时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他将后半句话说完。毕竟这话若真是骂出来了,裴明彻断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沈琼冷笑道。   恒仲平并不是那种会对女人动手的人,可这么些年来,也没哪个人敢指着他的鼻子骂背信弃义的,随即甩开华清年,目光凶狠地上前两步。   沈琼被他这架势给吓到,下意识地后退,可偏偏脚踝先前扭了,竟直接摔倒在地。这一下算是雪上加霜,她甚至能听到骨头响了一声,钻心刺骨地疼。   桃酥惊呼了一声,正想去扶,却被快步上前的裴明彻给抢先了。   “阿娇,”裴明彻见她疼得眉眼都皱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连忙问道,“伤着哪儿了?”   恒仲平:“……”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又或者是在做梦。但哪怕是做梦,他怕是都想不到,裴明彻竟会为了个女人这么紧张。   恒仲平转过头去,满是疑惑地看了眼华清年,华清年皮笑肉不笑地还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作者:难得中午更新一次,六千字,算是双更了叭~ 第46章   恒仲平与裴明彻相识多年, 自认算是很了解这位好友, 然而如今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在他的印象中,裴明彻是个不近女色的人, 虽说京中爱慕他的闺秀繁多, 可这么些年来,也没见他对哪个姑娘家另眼相待过。   所以如今这个神情中尽是毫不遮掩的担忧, 直接将沈琼给抱起来的,究竟是谁?   等到裴明彻直接抱着人下楼后, 恒仲平方才又揉了揉眼, 问华清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清年一言难尽地摆了摆手:“你醒醒酒,明日有得说呢。”   这事连带着牵扯出来的事情太多了,他稍一想,就觉着遍地都是麻烦, 压根不知道如何是好, 到最后脑子里只有“交友不慎”这个想法了。   沈琼也是懵的,她前一刻还在同恒仲平争吵, 后一刻就落在了裴明彻怀中, 脚踝处钻心刺骨的疼让她说不出话来, 甚至没有弄清楚裴明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下楼时, 大堂之中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沈琼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将脸埋在了裴明彻怀中。   裴明彻却并没什么顾忌,快步出了门。   桃酥紧紧地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她也被这架势给弄得晕头转向, 想要拦裴明彻,可又担心沈琼的伤。再者,如今的裴明彻并非是当年的落魄少年,而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殿下,她总是难免会多些顾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得月楼前高高悬着灯笼,被夜风一吹,沈琼才总算是回过神来。她挣扎着,低声道:“放我下来。”   自打那日在花想容后院彻底说开之后,裴明彻就始终躲着沈琼,无论背后再怎么牵挂,但从来没出现在沈琼面前。今日之事实属意外,裴明彻压根没来得及多想,见她摔伤后,原本的理智与克制便彻底抛之脑后了。   “我看看你的伤。”裴明彻这次并没有听从沈琼的意思,而是直接将她抱上了自己府中的马车。   “你……”沈琼的力气自是比不过他的,得月楼前人来人往,她也不好高声叫嚷出来,只能强压着声音道,“没什么大碍,我自己回去上药就是。”   裴明彻充耳未闻,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下来,随后也不顾自己的身份,直接屈膝在她面前半跪了下来查看伤势。   沈琼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耍赖,拧着眉问道:“秦王殿下自重,嘶……”   饶是裴明彻已经足够小心,但才一碰着伤处,她还是压不住倒抽了口凉气,疼得要命。   裴明彻指尖一颤,低声道:“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先前在将军府前就已经扭到脚踝,发红发肿,如今伤上加伤,自然无异于火上浇油。沈琼怕疼,也不敢再轻易挣扎动弹,只冷下脸来,垂眼看着裴明彻。   车中很暗,只能勉强视物。   裴明彻褪下她的鞋袜,摩挲着伤处,片刻后道:“你忍着些。”   没等沈琼反应过来,他手上一用力,将骨头给正了位置。   沈琼没忍住低低地叫了声,疼得说不出话来,在他肩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这个拖得越久,只会越麻烦。”裴明彻抬头同她解释道,“只有正了骨,再拿药酒推拿才有效用。”   沈琼也清楚这个道理,甚至知道,裴明彻是特地趁着她没反应过来下手的,若不然她提前知晓要做什么,心中只会因着害怕而愈发夸大这痛楚。   但道理归道理,她仍旧存着气。   沈琼并不想细究裴明彻今日为何要这么做,沉默片刻后,正准备提出要离开,却只见裴明彻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瓶跌打损伤的药酒来,大有要替她将这伤给彻底处理了的架势。   嗅着药酒的味道之后,沈琼便立刻后退了些,将赤裸着的脚踝藏到了裙下。   两人曾是夫妻,最亲密的事情都曾经做过,沈琼倒不是在意什么避嫌不避嫌,只是觉着眼前这情形实在是离谱。当年在锦城时,她偶尔磕了碰了,倒都是裴明彻帮她上药,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又算是什么?   “等回去后,自会有人帮我处理伤处,不牢秦王殿下纡尊降贵……”沈琼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就是戳他心的,所以对上裴明彻的目光后,还是将后半截给咽了下去,只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咱们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沈琼不明白,明明那日将事情说清楚之后,裴明彻就再没纠缠过,怎么今日又一副余情未了的模样?   “你受了伤,我没法看着你这样走。”裴明彻将她藏在裙下的伤腿给勾了出来,放在了自己膝上,先将药酒倒在了自己掌心,而后按上了脚踝的伤处,不轻不重地推开。   车厢之中暗得很,能看见得少了,触感就格外灵敏些。   沈琼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肤相贴处的热度,不自觉地动了动,却又被裴明彻给按了回去。   若是拼力气,沈琼自然是挣不过裴明彻的,这种事情又不好叫嚷开来,最后也只能闷闷地坐在那里,任他拿捏。   车中的情形算得上暧昧,若是当年在锦城时,只怕下一步就说不好会做什么了。但两人之间横亘着那些旧事,谁也没有旖旎的心思。   上好药之后,裴明彻又亲自帮沈琼穿好了鞋袜,同她商量道:“恒二那件事情,你就不必再费心了,我会想办法解决。”   “不用你管。”沈琼毫不犹豫地回绝掉,她并不想同裴明彻扯上什么关系。再者,恒仲平这件事情,她也想要自己来料理,哪怕是费些周折费些功夫也认了。   裴明彻想了想,倒也没有跟沈琼相争,只是叮嘱道:“今后还是要小心些,别再伤着了。”   沈琼垂眼看着他,动了动唇,但最终也没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只是扶着车厢站起身来,低声道:“走了。”   裴明彻没有再拦,只是先一步下车,而后直接将沈琼给抱了下来,安稳地放在了地上。   一旁忐忑不安的桃酥连忙上前来扶住了沈琼:“姑娘……”   “没什么事,回去吧。”沈琼头也不抬地离开了。   直到沈琼登车离开,裴明彻方才折返得月楼,又去见了恒仲平。   今日这宴席原是好友设来给恒仲平接风洗尘的,被这事一搅和,恒仲平的酒算是彻底醒了,也没什么再续的心思,便寻了个借口散了。   将人都给赶了之后,恒仲平强行拉着华清年留了下来,同小厮要了壶茶来,开始追问裴明彻与沈琼的事情。   华清年自是不肯随便讲的,支支吾吾地敷衍着,一直到裴明彻回来,如蒙大赦道:“这事儿你们两个商量,我要回家睡觉去了。”   这件事情跟华清年着实没多大干系,无论是沈琼还是江云晴,他也就是帮忙看过病罢了。   然而恒仲平却不依不饶地将他给拖了回来,认真道:“我总觉着你瞒了我什么事情。”说完,他又向着裴明彻道,“殿下,你这是要见色忘义,胳膊肘往外拐不成?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你总不会要帮这个外人吧?”   华清年翻了个白眼,续了杯茶。   裴明彻则是平静地答道:“她不是外人,是内人。”   “噗……”恒仲平一口茶吐了出来,呛得咳嗽个不停,难以置信地问道,“殿下,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么些年,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亲了。”   当年在锦城发生过的事情,裴明彻只同华清年一人提过,如今也懒得再同恒仲平细讲,寥寥几句带过,最后说道:“你的那些风流债我不管,但若是欺负了她,那我就要同你算账了。”   恒仲平压根不知道背后还有这许多隐情,半晌没能回过神来,等到听了裴明彻这句,无奈道:“殿下你得讲道理,明明是她要同我过不去的,撺掇着云晴闹着要离开。若不是因着这事儿,接风宴也不会拖到今日。”   华清年忍不住道:“恒二,你就真觉着自己半点错都没有吗?”   “纵然我做得有不妥的地方,她们就能这么闹了吗?”恒仲平莫名其妙道,“更何况,我也从未苛待过云晴,较之旁的人家不知好了多少。”   华清年原是不想掺和这破事的,如今却是又忍不住反驳道:“怎么,你要同那些好色的纨绔子弟比不成?没有动辄打骂就已经算是好的了?”   恒仲平这个人在情|事上或许荒唐了些,但是大事上从不含糊,这些年的功绩都是自己拼下来,是个很有本事的。好友之间并不会过问对方后宅之事,华清年先前倒也不觉得如何,如今真将事情挑了出来,才发现压根说不通。   恒仲平觉察出他话里的嫌弃之意,倒是也气笑了:“今日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为着个女人同我过不去?”   他这个人,向来是把兄弟情谊看得更重一些,如今接连被挑剔,便也按捺不住了。   “你既然不怎么在乎,为何不肯放她走?”裴明彻倒是并没指责什么,直截了当地问道。   恒仲平噎了下,没有回答裴明彻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看你对沈姑娘倒是旧情难忘,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留在自己身边?还要由着她带着云晴回江南去?”   “因为她不愿。”裴明彻神色自若,坦然地很,仿佛并不觉着这是件扫颜面的事。   恒仲平倒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欲言又止,最后嗤笑道:“早些年是我眼拙,倒是没看出来,殿下居然还是个情种。”他站起身来,不耐烦地甩了句,“行了行了,我不会对沈琼做什么的。”   但直到最后离开,他也没有松口,说会放走江云晴。   华清年看着裴明彻波澜不惊的脸,奇怪道:“我还以为,你会压着他答应下,才会放他走。”   “阿娇不准我管。”裴明彻抿了口茶,“横竖她手里也握着恒仲平的把柄,大不了就是闹一场,总是能解决的。”   华清年追问道:“什么把柄?”   裴明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把柄还是你递过去的,这么快就忘了?”   “啧,”华清年猛地想起来,嘴角微抽,“看来这些时日我还是离恒二远些吧,免得他心里不痛快,再迁怒于我。”   两人结伴出了得月楼,华清年隐晦地提了句:“近些日子,皇上的身体愈发不好,你得空多进宫去坐坐。”   “你放心,我有分寸。”裴明彻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他手上还残留着药酒的味道,有些冲,格外地提神醒脑。   “怎么就伤成这样了?”云姑端着灯盏,细细地打量着沈琼的伤处,着急道,“也太不小心了,我让人去请大夫来。”   沈琼连忙拦住:“都这时候就别折腾了,而且这伤已经料理过,也就看着吓人些罢了,养两日也就好了。”   她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桃酥的神情明显不大对劲,云姑不依不饶地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桃酥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先是忿忿地指责了恒仲平,随后又小声讲了裴明彻之事。云姑原以为裴明彻的事情算是已经过去,没想到还会再出现,神色阴沉不定,欲言又止。   “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沈琼掩唇打了个哈欠,催促道,“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再去将军府呢。”   她困得厉害,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躺下之后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许是因着晚间那事的缘故,沈琼久违地做了个梦,梦到了当年在锦城时的旧事。她那时扭伤了手腕,说起来倒也没此番这般疼,但因着身边有人安慰,所以还是眼泪汪汪地撒着娇。   裴明彻捧着她的手腕,拿捏着分寸揉捏着,又像是哄小孩子似的,一边推药酒一边吹着气。   沈琼抱膝坐在榻上,抬眼看着他:“还是疼。”   “那要怎么办才好?”裴明彻眉眼间尽是无奈,自我检讨道,“怪我没看好你,下次一定更上心些。”   他长得那样好看,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神情温柔得很。沈琼看得意动,倒也顾不上叫疼,只呆愣愣地看着他出神。   裴明彻被她这灼热的目光看了会儿,只觉着喉咙发干,他将药酒放到一旁,低头在沈琼的手腕上落了一吻,流连片刻后又顺势向上。   沈琼只觉着整条手臂都酥麻了起来,等到唇舌被含住之后,早就将腕上那点疼抛之脑后了。   两人那时恰是新婚,食髓知味。   等到了最后,沈琼累得要命,满脑子都是睡意,可却又被折腾得合不上眼,更是什么都顾不上……   梦中极尽旖旎,等到醒过来后,沈琼却只觉着脑满门官司,烦躁得厉害。才一动弹,又恰好牵动脚踝处的伤,疼得叫了声,倒是将一旁的汤圆给吓了一跳。   沈琼没好气地在它身上揉了一把,静了静心,努力将那些旧事从脑子里清了出去,自顾自地穿了衣裳,准备再到恒家去走一趟。   为防万一,除却桃酥外,沈琼还专程带了几个小厮。   但也不知是得了谁的吩咐,门房这次倒是没再拦她,甚至还专门有人在候着,直接将她领到了西苑去。   恒仲平原本正在院中练武,见着她后,嗤笑了声:“你竟还真来了。”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随手抹去了额上的汗,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沈琼。   “昨日的话没能说完,自然是要来的。”沈琼不躲不避地看了回去。   作者:想起来之前我说要写一个娇气姑娘的倒霉恋爱史,还有人说要看看有多倒霉,现在我只想说:还满意你看到的吗(bushi……   可能是因为上本《王府美人》写的又甜又一帆风顺,男主绝世大好人,这本恋爱观就偏现实也更消极一点emmm   甜宠文写多了,就当偶尔换换口味叭23333   ps.更新时间要么中午12点,要么晚上8点 第47章   恒仲平向来喜欢那种温柔体贴的女人, 最好是能对他言听计从才好, 这还是头一回同嚣张跋扈到这般地步的姑娘打交道。   他眸色微沉,抬眼打量着柳眉高挑的沈琼, 只觉着难以理喻——裴明彻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不仅不加以管束, 甚至还由着她这般肆意妄为。   若不是顾忌着裴明彻,恒仲平是压根不想理会这件事的, 但如今也只能勉强寻出些耐性来,向着沈琼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本来是想着, 就算如今没有情分了, 但念在这些年的份上,大家好聚好散就是,并不想闹得太难堪。”沈琼也不见外,直接在恒仲平对面坐了, “可既然将军执意不肯, 那少不得就要算算了。”   恒仲平拧起眉头来,尚未来得及说话, 沈琼便又道:“先来算一算银钱吧。当年晴姐带来的嫁妆, 以及这些年来我让人送来的年礼和银钱, 满打满算也有上万两了吧?晴姐并不是那种挥霍无度的人, 那么, 银钱都去哪儿了?”   沈琼说这话时,不自觉地带出些讽刺来,脸上那笑落在恒仲平眼中,可谓是扎眼得很。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一句“我怎么知道”, 可话到嘴边,却又险险地咽了回去。   他还真知道。   许多世家大族,表面上看着繁盛,可实际上却并没那么阔绰,尤其是像恒家这种家风清正,并不会钻营算计的。一年到头的往来应酬总是少不了的,能维系住颜面已是不易,并没有多余的银钱去做旁的事情。   恒仲平倒也没有打过江云晴嫁妆的主意,可江云晴本就是体贴至极的人,又极喜欢他,知晓他有什么钟意的东西时,便会主动想法子给他买回来。   就譬如他如今身上佩得这把匕首,是当年西域商人带到京城来的,说是天外陨铁制成,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喊价近千两银子。   恒仲平一见便看上了,爱不释手,但并没有这个闲钱,最终只能忍痛割爱。   他回府之后仍旧念念不忘,提起来也是怅然若失,江云晴知晓此事后,便拿出银票来给了他的小厮,悄悄地将那匕首买回来,当做是生辰礼送给了他。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旁的东西,零零散散的不大起眼,可真算起来,也不是小数目。   再有,当年大夫人尚在的时候,府中诸事是她管辖,并不会克扣沈家送来的年礼,尽数都送到了绿漪阁来。可三年前大夫人亡故之后,钱氏掌家,便开始在其中动手脚。   恒仲平并不管后宅事,但也不是傻子,隐约知道一些。他警告过钱氏,可才一开口,钱氏便开始拿帕子抹眼泪,很是柔弱地同他哭诉府中的难处……   所以到后来,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被沈琼这目光冷冷地盯着,恒仲平被迫回忆起了那些被自己抛之脑后的事情,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气势也不似先前那般。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他也是明白的。   沈琼将他这变化看在眼中,嗤笑道:“真是有趣啊,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只要没人提,你就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劣根性使然,总是会自欺欺人,仿佛只要不去想就可以不心虚。   “是晴姐性子太好,怕你难堪,所以从来只字不提。”沈琼言辞间彻底没了顾忌,句句戳心,“若换了我,非得一日提三次不可,免得你顺势装傻充愣。”   所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像江云晴这般性子软又格外隐忍的,若是遇着沈琼这种心善的,那算是大幸;可遇着恒仲平这种,便是一腔赤诚喂了狗。   恒仲平的脸色难看了不少,动了动嘴,但仍旧什么都没说出口。   归根结底,他也就在情|事上风流荒唐些,但却并不是个寡廉鲜耻的人,如今被人问到脸上来,也说不出什么为自己开脱的话。   “从前晴姐喜欢你,甘愿给你做这些事情,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沈琼冷声道,“可如今她不喜欢了,那就烦请少将军看在那真金白银的份上,放过她吧。”   恒仲平沉默不语,可呼吸却变得粗重了许多,半晌之后,方才沉声道:“那些银钱你去算个明白,我会想办法还你,但是人我不会放。”   这回答着实是出乎意料,沈琼难以置信道:“为何?”   “她是我的人,”恒仲平长出了一口气,又抬眼同沈琼对视着,“我喜欢她的模样性情,多年来感情深厚,岂能……”   这话还没说完,沈琼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哈,感情深厚?”   她一想起来自己到京城来,想方设法地混进将军府,见着江云晴那疾病缠身瘦骨嶙峋的模样,便觉着恒仲平这话令人作呕。   “你的喜欢未免也太廉价了些,”沈琼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若不是我来了京城,只怕晴姐能不能活到如今,还两说。”   恒仲平皱眉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你若是想知道,不如去问问你那出身高贵,看起来温婉贤淑的夫人?”沈琼并不大爱同人争吵,可心头的怒火积攒了太久,如今是怎么都克制不了了,随即又嘲讽道,“不过问了又怎样呢?你会为了晴姐去追究,去讨个公道吗?”   “你不会。”沈琼压根不给他留说话的余地,咬牙道,“就好比当年你分明知道,晴姐小产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可你什么都没做。”   兴许是顾忌着恒家的颜面,怕闹大了之后没法收场,索性就当做不知道。横竖事情已经到了那种地步,再追究也无济于事,多到绿漪阁去几趟,当做弥补就是。   这样的事情,在世家大族中也不算稀奇。   恒仲平瞳孔一缩,低声质问道:“你怎么会知晓此事?谁同你讲的?”他是个聪明人,只略一想,就反应了过来,“是华清年?”   “这重要吗?”沈琼掩唇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中尽是嘲讽,“事到如今,你下意识的反应竟不是愧疚,而是追问谁走露了消息。恒仲平,别辱没‘喜欢’这两个字了。”   沈琼将存了许久的话尽数说了出来,看着恒仲平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心中说不出地快意。   “你若是还想强行扣着晴姐不放,我的确也没法拿你怎样,那就只能让人将这些事情宣扬宣传了。”沈琼似笑非笑道,“少将军这般在乎恒家的名声,总不会想看到那种局面吧?”   恒仲平咬牙切齿道:“你……”   他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眼底都红了,沈琼却仍旧毫无惧色,不躲不避地看着他:“我今日就要带晴姐走。”   这边正僵持着,有小厮在院门探了探头,低声回禀道:“大爷来了。”   话音刚落,恒伯宁便大步流星地进了院中,他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沈琼,又看了看气急败坏的亲弟,心中也有了数。   “就依沈姑娘的意思吧。”恒伯宁替他做出了决定,一锤定音。   沈琼似笑非笑地瞥了恒伯宁一眼,也懒得理会他,直接起身往绿漪阁去。只是才走了没两步,就听恒仲平在背后问了句:“那件事情……你有没有告诉云晴?”   这声音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颤意,像是极在乎一样。   沈琼脚步一顿,意识到他问的是小产那件事,只觉着可笑。想了想,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头也不回地笑了声:“你猜呢?”   说完之后,她便快步离开了这院子。   江云晴自打提出要离开后,便被禁足在了绿漪阁中,她没想到恒仲平竟然会翻脸办出这种事情来,又没法往外边递消息,只能被迫困在这里,整日茶饭不思。   “您放心,”红杏捧着粥劝她,“咱们这边迟迟没有消息,姑娘一定会想办法的。”   江云晴勉强喝了几口粥,正想说些什么,外边却传来动静。   “晴姐,”沈琼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快收拾东西,咱们这就离了这破地方。”   她就好似神兵天降一般,江云晴愣了片刻,才算是回过神来,一时间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沈琼上前几步,抱住了她:“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那些荒唐的爱恨,无论再怎么刻骨铭心,曾经将人折磨地辗转反侧,也都会有被时光消磨掉的那天。   沈琼这次带来的小厮派上了用场,直接将江云晴收拾好的箱笼搬离了恒家,其中都是当年从南边带过来的旧物,恒家的东西,半点都没有带走。   临走的时候,江云晴回头看了眼居住多年的绿漪阁,眼中不由自主地盈了些泪。但随即,她就将那泪花抹去,冲着沈琼露出些笑意,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再也没有回头。   沈琼将人领回了梨花巷,云姑的动作也很快,收拾出了个空房间来给江云晴居住。红杏则是与桃酥合住到一起,分别多年,如今总算是能尽情地叙旧了。   不大不小的院落,这次被塞得满满当当,也热闹起来。 第48章   沈琼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到京城来, 便是为了江云晴的事情, 几经周折,至此总算是尘埃落定。   她先前总想着, 要立即带着江云晴回南边去, 可真到将人给接回来之后,反倒没那么着急了。   “我想同晴姐好好将京城逛一逛, 将她这些年欠的都补回来。”沈琼同云姑商量道,“此番回去, 兴许此生都不会再来京城, 还是痛快玩一番再走。”   横竖再没旁的事情,也不必着急,云姑自然是依着沈琼的意思,甚至还提议道:“先前咱们到京城来时, 一路匆忙, 湖光山色也没顾得上细看。你若是愿意的话,我同全安商量着定个行程, 咱们也不必着急赶回去, 一路慢悠悠地赏个景, 看看各地风物也不错。”   沈琼笑盈盈地应道:“好呀。”   “再有, 给华家的谢礼并着贺礼都一并准备好了, ”云姑将备好的礼单给沈琼过目,含笑道,“若是没旁的嘱咐,届时我就让人按这个送过去。”   华清年与庄茹的亲事定在了十月底, 到如今也就月余的功夫,一转眼也就到了。沈琼先前觉着自己兴许留不到那时候,便催着云姑先备好了礼,等到时候大婚前再差人送到府上。   礼单很长,颇费了一番心思,算得上是重礼了。   毕竟华老爷子治好了沈琼的眼疾,而华清年在其中也帮了很大的忙,云姑自是感激不尽,筹备贺礼的时候也格外上心。   沈琼大略扫了一眼,颔首道:“就按这个来。”   沈琼先前总是难免疑惑,为何华家会对她的病情这般上心?毕竟方清渠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有这么大情面的。直到那日得月楼之事后,才算是明白过来,这八成是裴明彻的手笔。   但她只将这人情记在华清年头上,懒得再去细究背后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等到第二日,许久未曾上门来的华清年竟然又出现了。   虽说他与裴明彻、恒仲平都有往来,但沈琼并不会因此迁怒,再见着他的时候也只是开玩笑道:“怎么,华太医不躲我了?”   华清年摇头笑了声,转移话题道:“这是祖父亲自配的药,彻底拔除余毒,还有调理身体的效用。”   “若只是这事,随便找个小厮来就行,应当不用你亲自跑这一趟吧?”沈琼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华太医,你是清楚我的性情的,有话直说就是。”   华清年这个人,向来都有说不完的话,可此番却像是被堵了嗓子一样,欲言又止。   沈琼欣赏了会儿他那纠结的神情,终于忍不住笑道:“你是想提裴明彻?”   见沈琼主动提及,华清年如蒙大赦似的,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的确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可偏偏又怕这名字于沈琼而言是个不能提的禁忌,故而反复纠结,着实没想到她竟然能这般平静地提起。   “是。”华清年点点头,见沈琼并没有厌恶抵触的意思,便索性将自己心里存着的话和盘托出了。   他先前一直躲着沈琼,是怕万一被问到这病从何而起,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明白。前两日旁敲侧击地问过裴明彻的意思后,倒是也没了顾忌,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沈琼并没去细究过裴明彻的出身,自然也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厉害”的一位舅舅。   华清年从当年韦项是如何胁迫着裴明彻从锦城离开,讲到那毒草是从何而来,总算是将沈琼这些年来的疑惑都一并解了。   “当年的确是他负了你,这点无可辩驳。”华清年叹了口气,倍感唏嘘道,“只是那时他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若将你牵扯到这些事情中,只怕对你的危害会更大。”   沈琼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等到一盏茶都喝完后,方才幽幽地开口道:“我有一点不明白。按理说,那位韦将军是想要我的命,可为何只是下毒让我双目失明?”   “他不好明目张胆地直接下手,只能用这种难以觉察的慢性毒,”华清年解释道,“其实这种毒的确是能要人命的,只是不知为何,对你的影响并没那么厉害……”   华老爷子也觉着稀奇,只是至今没能弄明白是何缘由。   沈琼撑着腮感慨道:“原来是我命大。”   “他当年诈死离开,原是不想讲你牵扯到麻烦中来,只是没想到韦项出尔反尔,背地里对你下手。”华清年提及此事,也觉着无奈,“他心中亦是愧疚得很。”   若是易地而处,华清年觉着自己也未必能比裴明彻做得好,毕竟天不遂人愿,没人能确保万无一失。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的确是因裴明彻而起,沈琼哪怕是因此怨恨,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但沈琼脸上并无怨怼之色,波澜不惊,只是眉尖一挑,轻笑道:“原来你是来当说客的。”   来意被一针见血戳破,华清年讪讪地笑了声,倒也不算意外。   他知道沈琼向来很敏锐,先前眼疾未愈的时候单听声音就能觉察出,更别说如今眼疾已经好了。   见沈琼并没动怒,华清年又道:“我知晓你不日便将离开京城,所以忍不住多管闲事,来走这么一趟。他有做错的事,我不为此开脱辩解,只是希望你知晓这些事情后,能稍稍谅解些……不管怎么说,他对你那份心的的确确是真的。”   沈琼沉默了会儿,又笑道:“裴明彻有你这么个尽心的朋友,才该去烧高香。”   其实像华清年这样,多少是有些冒昧的,但兴许是他太过老好人,沈琼倒是也没不耐烦,甚至比面对裴明彻时还要更多些宽容。   “我知道他很在意我,”沈琼平静地说道,“若不然他一个王爷,何必在我面前低声下气的?”   她不傻也不瞎,自然知道裴明彻对自己的感情。   “可那又怎么样呢?”沈琼的指尖搭在杯沿上,轻轻地摩挲着,目光悠远,像是想起多年前的旧事,“我所倾心的,只是当年那个落魄少年郎,一眼见了就很是喜欢,哪怕到如今再想起来,也仍旧喜欢。”   华清年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说这是同一个人,可对上沈琼的目光后,却到底没能说得出口。无论旁人怎么想,至少在沈琼这里,她是将当年的秦淮与如今的裴明彻割裂开来,并不肯承认的。   “其实裴明彻的确也不错,若不是因着那些个旧事,兴许我也会看上他吧。”沈琼低低地笑了声,垂下眼睫,“只是到如今,我没有那个心思和精力了。”   她喜欢裴明彻的长相和气质,哪怕到今日,也能坦然承认。   若当年遇到的不是秦淮,而是裴明彻,她应该也会很喜欢,说不准还会不顾身份地位的差距,主动去追求。只不过,那就是该另一段故事了。   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她坦然到这般地步,华清年彻底没了话,半晌后道歉道:“是我冒昧了。”   “不必如此客气,”沈琼站起身来送客,又同他笑道,“提前祝你与阿茹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华清年总算露出笑容来,含笑谢过,留下制好的药与方子之后,告辞离开了。   等华清年离开后,江云晴方才从房中出来,颇有些担心地看着沈琼。   “不是什么大事,”沈琼将药方收了起来,转而同她商量道,“咱们今日去哪儿逛逛好呢?”   近几日来,江云晴几乎随着沈琼将京城转了个遍,将这六年间没看过的尽数补了回来,如今听她一提便觉着腿都发软,连忙摆手道:“还是在家中歇歇吧。”   “那也成,同我下棋吧。”沈琼道。   她亲自将书房的棋盘给搬到了院中的石桌上,正忙活着,桃酥与云姑从外边采购归来,连忙将手中的鲜鱼放到厨房,来帮忙。   等收拾妥当后,桃酥眉飞色舞道:“说起来,今日去集市上闲逛,倒是听了件大事。”   沈琼好奇道:“什么事?”   “是那位乐央长公主,”桃酥还记得当初那长公主是如何趾高气昂,如今乐得看热闹,“她自打死了夫婿之后,不是明里暗里养了好些个面首来着,皇上对这个嫡亲的妹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多说过什么。可偏偏近日闹出事情来,说是有面首争风吃醋动手,最后竟误打误撞地闹出了人命……有御史看不过眼参了一本,皇上气得专程将她叫到宫中训斥了一通,还责令她将府中养着的人都遣散了。”   沈琼听着桃酥讲这事,也不妨碍下棋,等她讲完之后又落了一子,漫不经心道:“凡事过犹不及。私下里不管如何都好,闹出人命来,可就有伤皇家体面了,也难怪皇上会动怒。”   “正是这个道理,”桃酥另沏了茶来,忍不住感慨道,“也不知是春和如何?会不会受牵扯?”   沈琼已经有段时日没再见过春和这个人,若不是桃酥提起,已经彻底抛之脑后。但哪怕是听她提起,也没多在意,只随口道:“你只管放心,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这件事情同沈琼没什么牵扯,听过也就算了,并没放在心上。但这就像是个预兆似的,没过两日,她就又在花想容见到了春和。   其实严格来说,沈琼先前并没“见”过春和,打从重逢到最后分别,她始终都是瞎着眼的,最多只清楚春和的声音罢了。   但他一踏进花想容,沈琼就凭着直觉将人给认了出来。   春和长得的确很好,在沈琼有生之年见过的人中,算是最顶尖的了,虽是男生女相,但举止间却并没有那种阴柔的女气。   沈琼同他对视着,眼皮没来由地一跳。 第49章   沈琼是个爱美色的人, 但凡同她熟悉的人, 都很清楚这一点。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当初裴明彻才会认为, 沈琼复明后兴许会看上春和。   但实际上并没有, 沈琼自己也觉着稀奇。   她承认春和的相貌顶尖,平心而论, 比裴明彻还要略胜一筹,可心中却也仅限于欣赏, 并不会因此生出喜欢的心思, 更没有办法当年初见裴明彻时的一见倾心相提并论。   先前因着乐央长公主的缘故,沈琼始终避着春和,自从挑开说清楚之后,春和也没有再上门来过, 彼此都算是少了麻烦。   如今见他上门, 又不像是凑巧,沈琼先是怔了怔, 随后想起从桃酥那里听来的事情, 心中了然——乐央长公主的确是遭了皇上申饬, 看这样子, 还不是轻易就能揭过的。   但就算是如此, 沈琼彻底摸清春和的性情之后,也没办法再像早前那样自在地同他相处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客气的笑来:“你是来挑胭脂还是香料的?”   春和在沈琼面前站定了,隔着柜台同她对视着:“你的眼疾何时医好的?恭喜了。”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 带着些温和的笑意。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他也没做什么错事,沈琼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同他客套了几句。   春和挑选着香料,似是随口问道:“你眼疾既是已经好了,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定居在京中吗?”还没等沈琼回答,他就又抢先将自己的意向合盘托出,“再过些时日,我兴许就要离开京城了。”   沈琼原本是想要含糊过去,可春和这般坦诚,倒是让她也不好扯谎,如实道:“事情已经解决,我自是要回锦城的。”   春和眉眼一弯,笑道:“那倒是巧了。我在外多年,也总想着回故土去看看,不知道这么些年变了多少……”   与春和相处得久了,就会发现他是一个极擅长话术的人,很是会审时度势,进退有度。哪怕沈琼初时还怀着些戒备,可聊着聊着,也就渐渐消散了。   等聊得差不多,春和也慢悠悠地挑选好香料,转而道:“近来乐央长公主的事情,你可知道?”   沈琼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愣了下:“略有耳闻。”   春和并没有同沈琼细讲此事,甚至也没有说乐央长公主半句不是,只是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道先前她将你召去究竟说了些什么,但隐约也能猜几分,心中一直内疚得很,但又没有合适的时机正经同你道歉……”   他说这话时,神情尽是无奈与歉疚,并无半分作假。   “不必如此,”沈琼摆了摆手,反过来宽慰他道,“对我而言倒也没什么影响,何况这件事情也并非你能决定的。”   春和长出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似的:“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无论春和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但就目前而言,他的确是没什么恶意的,沈琼不好太过冷淡,但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好,只能端着温婉客套的笑意。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她的为难,春和并没有再多留,付了银钱后便离开了。   等春和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沈琼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她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明明春和的态度称得上好极,但与他相处之时,却始终觉着不大舒服。   桃酥在一旁看了个全程,忍不住小声问道:“姑娘,你是不是不大喜欢春和?”   沈琼神色一僵,随后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颊,嘀咕道:“这么明显吗?”   她自问并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怎么连桃酥都能看出来?   “那倒也没有,”桃酥解释道,“只是长得像春和这样好看的人,你却一点都不热切,那便是不怎么喜欢了。”   沈琼被她这逻辑给逗笑了,摇了摇头,并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   她这次到花想容来,是想要大略看一下,再与采青商议来日离京之后,这里的生意和人手该怎么安排。只是还没将采青等来,倒是又见着了位意料之外的。   距上次相见,也有近半年的光景,少年较之先前长开了些,但一开口,却仍旧是变声期带些粗哑嗓子。   “你先前说,若是我想卖画随时可以来,还作数吗?”   沈琼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想了片刻,总算是想起这少年先前用过的那假名字——陈朝。她勾了勾手,示意他将画作递过来:“自然作数。”   陈朝作画的风格独树一帜,沈琼很是喜欢,若是不是为了铺开生意,需得将那几幅美人图交付给采青,只怕如今就在她书房中挂着了。   画卷展开,这次画中并没什么美人,而是苍山负雪、孤舟独钓的山水。仍旧是陈朝先前的笔触画风,十分抓眼,让人过目不忘。   沈琼不由自主地赞叹了声,细细地看过之后,同陈朝笑道:“这画我收了,你开个价钱吧。”   可谁知陈朝却像是被她这话给问住了一样,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来个所以然来。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显然是怕报得高了被回绝,又怕报得低了自己吃亏。   沈琼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声。   她实在是不大明白,这位小公子显然出身富贵之家,怎么就沦落到要卖画换钱的地步?难不成是跟家中闹了什么别扭?还是说在外招惹了什么是非?   说来这位也着实是不谙世事,要知道谈生意的时候,像他这般一露怯,就只有任人宰割的结果了。   好在沈琼不缺这个钱,也懒得算计他,索性直接问道:“你缺多少银钱?”   陈朝抬眼看向她,却仍旧说不出个所以然。   “看来你自己也不清楚……那就是越多越好?”沈琼垂眼打量着案上摊开的画卷,越看越喜欢,直截了当地同他道,“你若是急用的话,我给你一千两好了,赶明儿你若是闲了,再送两幅画过来就是。”   见陈朝语塞,她一挑眉,又问道:“不够吗?那就……”   “不是,”陈朝连忙摆了摆手,一脸难以理解的神情,“你给我这么些银钱,就不怕我回头不认账吗?”   他就没见过沈琼这样的,若不是打过交道知道她是个有成算的,陈朝简直要将她跟“人傻钱多”给挂钩了。   沈琼嗤笑道:“真想赖账的人,可不会问出你这样的傻话。更何况,这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   若是在旁处见着这么一副山水图,开价千两,沈琼仍旧是会买下来的。她不缺银子,也不怎么在乎银子,千金难买一个高兴。   陈朝:“……”   陈朝生在那样的人家,吃穿用度远非常人能比,自然不会将千两银子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只是因着不知沈家在南边的生意有多赚钱,所以才会有此顾虑罢了。   他原本是为沈琼着想,结果这么一来,倒成了自己小家子气了。   这边正僵持着,忽而又有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追了进来,一见陈朝,先是松了口气,连忙上前道:“公子,您怎么到此处来了?还是快些随我回府去吧。”   陈朝侧了侧身,避开他的手:“谁准你跟过来的。”   小厮苦着脸,他倒是有心好好地劝上一番,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暴露底细,只得隐晦地提醒道:“夫人也是为了您考虑,便是有什么不合,母子之间也可慢慢商量,何必非要闹到如此地步呢?”   “你懂什么,”陈朝拧起眉头,“我不会回去……”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觉着衣袖被人扯了下,一回头,恰对上沈琼无奈的目光。   沈琼将银票递了过去,同他道:“这画我收了,你们有什么事情出去吵,我这儿还要做生意呢。”   陈朝被她噎了下,也顾不得替她考虑什么赔不赔的,拿了银票之后,气冲冲地出了门。那小厮随即跟了上去,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   桃酥目瞪口呆:“这算是什么?”   “八成是同家中闹了别扭,”沈琼细致地将那画给收了起来,随口道,“管他呢。”   她就算是闲,也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管闲事的人,更何况这事一看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索性连问都懒得问,直接将人给一并打发了。   出来一趟,得了这么一幅画,沈琼还是很高兴地,等到与采青商定了生意的安排后,便回家去了。   她得早点歇息,毕竟第二日还得早早起来,到大慈恩寺去。   先前去大慈恩寺时,沈琼累得半条命都没了,在后山远远地见着裴明彻时,另外半条命也没了,所以实在喜欢不上这去处。   奈何云姑先前为着她的病情去上过香,如今想着还愿,再加上江云晴也想去看看,她便也应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沈琼就被拉起来打扮了一番,随便吃了些东西,便上了马车。   刚开始爬山的时候,沈琼还有说话开玩笑的力气,到后来,只能与江云晴相互扶持着往上走,顺道同云姑撒娇抱怨道:“这山也太高了些……等晌午,我非要吃上两碗斋饭不可。”   大慈恩寺的斋饭颇有名气,上次来时她食不知味,压根没品出什么味道来,着实是糟蹋了美味。   云姑手上还提了个篮子,跟沈琼比起来,却是游刃有余得很,含笑道:“好啊。”   然而到底,沈琼也没能吃上此处的斋饭。   沈琼随着云姑拜过佛,眼看着时辰尚早,便陪着江云晴到后山去转了圈。兴许她与此地犯冲,竟恰巧撞见了在后山别院中暂居的乐央长公主。   作者:一更,晚些时候有二更 第50章   宫中的贵人们尚佛, 便着令在大慈恩寺的后山建了个别院, 就连太后娘娘都曾经来小住礼佛。   先前那事闹开后,乐央自觉没了脸面, 不愿在京中多留, 索性搬来这别院暂居。一来是避一避人,二来也算是投其所好, 希望皇兄能看在她诚心悔过的份上网开一面。   这里并没什么有趣的去处,整日里的消遣, 也就是看看山间风景罢了。   结果恰逢毫不知情的沈琼过来, 恰巧就这么撞上了。   先前见乐央长公主的时候,沈琼还犯着眼疾,并不知晓她的长相。故而在林间见着那美妇人时,甚至还在心中赞叹了声, 等到桃酥战战兢兢地低声提醒了句后, 想走也已经晚了。   乐央发了话,沈琼只能磨磨蹭蹭地过去行了一礼, 心中暗自道了声倒霉。这地方着实是与她犯冲。   乐央沉默不语, 上下打量着她, 沈琼埋着头, 也不肯多说半句。   “你的眼疾何时好的?倒的确是个大美人。”乐央嗤笑了声, “难怪能勾得人念念不忘。”   这话着实不好接,沈琼斟酌了片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叹了口气直接问道:“长公主可是有什么误会?您先前的吩咐我都记在心里, 并不曾违背,也断然没有要同您过不去的意思。”   “我知道,”乐央斜倚在石桌旁,撑着额,抬眼看着沈琼,“是我要同你过不去。”   沈琼:“……”   这么些年来,她就没见过像乐央长公主这样嚣张跋扈到理直气壮的人,着实是无言以对。她想了想,仍旧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垂首敛眉立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她也不见有多惶恐害怕,也不急着辩解求饶。   到头来,还是乐央自己觉着无趣,又主动开口问道:“近几日,你可曾见过春和?”   沈琼觑着乐央的脸色并不似要生气的样子,但这种喜怒不定的人,哪怕眼下的态度还好,说不定下一刻就要动怒的。   但她也不敢撒谎,怕万一乐央是明知故问,自己反倒落个欺瞒之罪。   想了又想,沈琼无奈道:“前两日他到铺子里去挑选香料,打了个照面。”   乐央冷笑了声,露出个果不其然的神情。   沈琼并不清楚乐央与春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故而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能听天由命。   片刻后,乐央复又看向沈琼,忽而笑了声:“我在这山中无趣得很,你就留下来陪我住上几日吧。”   沈琼抬起头来,满脸难以置信地看了回去。   她在心中设想了许多情形,然而怎么都没能料到,乐央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怎么,你不情愿?”乐央似笑非笑道,话音里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自然是不情愿的,”沈琼闷声道,“但横竖我也不能违背您的意思,所以情愿与否也没多大干系。”   听了她这回答后,乐央反倒又笑了起来,神色稍缓,回头吩咐侍女道:“去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给这位沈姑娘住。”   乐央只留下了沈琼,并不允许旁人留下,别说是江云晴了,就连一直跟在沈琼身边伺候的桃酥都不行。   桃酥焦急得要命,想跟上去,但又被沈琼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   于是来时四个人上山,回去之时就只剩了三人。   沈琼随着乐央长公主来到了别院,此处是专门供给贵人们暂住的,虽不比宫中奢华,但也是极清幽雅致的,比沈琼自个儿在梨花巷那院子还要好上不少。   见着长公主并没有要磋磨自己来泄愤的意思后,沈琼那颗心也就渐渐落了回去,既来之则安之了。   沈琼能猜到乐央的意思,无非就是想将自己扣下,看看春和会不会过来求情罢了。这事儿不是她能决定的,焦虑忧愁也没什么用处,索性就当自己是来山间修身养性的。   “你倒是心大,”乐央见她神色自若,威胁道,“就不怕我会做些什么?”   “我若是怕,您就不做了吗?”沈琼反问了句,随后又抿唇笑道,“要么我就先求个饶,长公主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乐央扬了扬眉,嗤笑道:“你就庆幸是在此处落在我手里吧。”   她才被御史参了一本,遭了皇上训斥,如今又是在大慈恩寺的别院,于情于理都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若是前些日子在京中,决计不会这么好说话的。   再者,沈琼的性格也出乎意料地合胃口,若不是有春和的事情牵扯其中,乐央兴许会挺喜欢眼前这姑娘。   乐央虽然是嚣张跋扈,但却并不是蠢到毫无所觉,能看出来沈琼对春和没什么意思,更不曾阳奉阴违暗通款曲。她将沈琼扣在此处,的确是想看一看,春和究竟是会继续躲着自己,还是会忍不住找过来求情。   别院中供给的也是素斋,沈琼饥肠辘辘,也懒得费脑子去想那些麻烦事,专心致志地吃了一整碗米饭,将碗筷一放,便进内室休息去了。   别院里伺候的小丫鬟并不知晓内情,见沈琼这般自在,只当她是乐央长公主请来的朋友,态度倒是愈发恭敬起来。   乐央从严嬷嬷那里得知此事后,差点给气笑了:“这沈琼真是……”   “不管怎么说,至少是个心思坦荡的,比那些表里不一的要好。”严嬷嬷趁势劝道,“其实,您何必非要同她过不去呢?那个春和就真这么好?”   乐央沉了脸色:“我自有打算,您就不必再劝了。”   她是个倔脾气,打定了主意的事情任是谁说都没用,严嬷嬷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按下春和的事情暂且不提,片刻后转而又道:“说起来,您觉不觉着这位沈姑娘有些面善?”   先前见面的时候,乐央只顾着威胁沈琼,哪怕是打量她的模样,也只是从美丑的角度来评判的。如今经严嬷嬷一提,乐央平心静气地回忆了下沈琼的模样,倒真从她那眉眼间寻常几分相熟的感觉来。   “的确是有些像雁姐,若说起来,连性情有有几分相仿。”提起故人来,乐央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些,片刻后又无奈笑道,“您为了让我放过此事,连这法子都使出来了?”   严嬷嬷摇了摇头:“老奴并无此意,只是偶然想起罢了。”   乐央倚在梳妆台前,倒也不再想春和的事情了。   她偏过头去,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抚了抚眼角的细纹,长叹了口气:“一转眼,雁姐都走了二十年了,年岁不饶人,我也老了。”   她这些年来锦衣玉食,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是位雍容华贵的美人。如今被勾着想起了那些个旧事,心中只觉怅然若失,一时间倒也顾不得什么情情爱爱的,第二日再见着沈琼时,态度不自觉地便好了些。   说来也是奇怪,乐央先前并不觉着如何,可被严嬷嬷提醒了一句后,再看沈琼的时候,便越发觉着像了。   沈琼被她这柔和又怅然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不大自在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而后轻咳了声:“长公主,轮到你落子了。”   乐央回过神来,她扫了眼棋盘,拈了枚棋子信手一放,开口问道:“你是从南边到京城来的?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沈琼愈发莫名其妙。   拉着下棋是山中无事打发时间,倒也还罢了,怎么还突然问起身世来了?   “没了,”沈琼垂眼看着棋盘上纵横的脉络,“我很小的时候,娘亲便过世了,家中再没什么亲人。您兴许也知道,我曾嫁过个夫婿,后来遇难没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可配上那苍白的小脸与微颤的眼睫,让人看着便觉得心软了些。   乐央想了想:“你父亲呢?”   “不晓得,”沈琼如实道,“云姑说,当年我娘是孤身一人带着我到江南去的,从来没提过我爹如何,兴许是死了吧。”   乐央听得眉头微皱,抬头看了眼一旁的严嬷嬷,又问道:“你娘亲叫什么名字?”   沈琼这次没有直接回答,疑惑道:“您怎么想起问这些?”顿了顿后,方才又道,“我娘姓沈,单名一个夏字……怎么,您认得她?”   乐央摇了摇头,但却并没说话。   她的棋艺原就不算多好,还心不在焉的,再加上沈琼并没有放水,不多时就败下阵来。   沈琼慢悠悠地将棋子分拣了回去,觑着乐央的神情,问道:“还要再来一局吗?”   “罢了。”乐央并没那个心情,正想着回房去歇息,却又有人来回禀,说是秦王殿下来了。   沈琼捡棋子的手一顿,随后又面无表情地继续。   “如今这紧要关头,他不在宫中哄着皇兄,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乐央不明所以地同严嬷嬷交换了个眼神,“请他进来吧。”   若论及辈分,裴明彻是要唤乐央一声姑姑的。   乐央从不掺和侄子们的勾心斗角,只专心寻欢作乐,尤其是近些年,愈发撇得一干二净,生怕被牵扯到夺嫡的争斗中去。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朝堂后宫都被立储之事搅得一团乱,裴明彻挑着这时候过来,着实是让乐央没法不多想。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确是想多了。   裴明彻进了这院子后,目光便落在了沈琼身上,见她安然无恙后舒了口气,这才上前来问候乐央长公主。   乐央将此看在眼中,一头雾水地问道:“好好的,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姑姑见谅,”裴明彻复又看向沈琼,“我是来带她回去的。” 第51章   乐央将沈琼扣下, 原本是想要等着春和来的, 只是没料到春和还没动静,倒是自家侄子先找上门来了。   “你……”乐央看了看一脸坦然的裴明彻, 又看了看面无表情装傻的沈琼, 只觉得头都大了,“你们又有什么干系?值得你专程过来跑这么一趟?”   沈琼垂下眼睫, 紧紧地抿着唇,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   她也没料到裴明彻会过来, 毕竟按理说, 云姑最多会将这件事情告诉春和,怎么说都不可能求到裴明彻那里去的。   裴明彻神色自若道:“她是我的心上人。”   乐央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目瞪口呆地看着裴明彻,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不知她何处得罪了姑母, 我代她陪一个不是, ”裴明彻大抵是在场众人里最为淡定的了,顶着乐央震惊的目光, 面不改色道, “您就别为难她了。”   “你等等, ”乐央指着他的手都有些颤, “将这事给我说得明白些。”   乐央虽不掺和朝局政事, 但也知道太后一直在给裴明彻张罗亲事,可都被他推三阻四地回绝了。她没少听太后抱怨,心中也觉着莫名其妙,如今这消息简直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春和不春和的了, 只想按着裴明彻将这事给问个清楚。   “就是您听到的这样。”   裴明彻并没准备遮遮掩掩,态度坦然得让乐央头都疼了起来,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问道:“你推三阻四的不肯定亲,难不成就是为了她?”   裴明彻虽没回答,但态度却已经很明显,乐央气道:“你荒唐!”   她虽不掺和皇子们的勾心斗角,但心中多少是有偏颇的,再加上太后素来喜爱裴明彻,她打心底也是更希望裴明彻能夺得储君之位的。   对于皇子而言,若是能娶个世家闺秀,无疑是添了助力,可偏偏裴明彻就跟不开窍似的,死活不肯应下来。如今知晓内情,乐央只觉着荒唐得很——只不过以她平素的作为,实在也没什么立场去指责旁人荒唐。   沈琼毫无防备,被这一声吓得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恰对上裴明彻那温柔的目光,随即又移开。   她实在不想掺和到皇家这些事情中来,甚至想离开,等到这对姑侄争出个所以然来再说。   裴明彻并不与乐央争吵,只站在那里平静地等候着,但态度又坚定得很,像是不带沈琼走就决不罢休似的。   他这般油盐不进,乐央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只觉着心中有许多话,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先从哪一句说起才好,目光在裴明彻与沈琼之间来回转着。   “姑母放心,”裴明彻主动开了口,“大事上我自己有分寸。”   乐央:“……”   她知道,裴明彻的确有说这话的底气,哪怕没有岳家作为靠山,他如今的胜算依然很大。   毕竟他自幼聪敏,无论是诗书策论还是骑射功夫都没得挑,是皇上最为疼爱的孩子。前些年因安王与贵妃在其中作怪,以至于疏远了许多,翻案之后,皇上则是加倍愧疚起来,如今变着法儿地弥补贤妃与裴明彻母子。   如今皇上年事已高,又有旧疾缠身,朝臣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催着立储,安王倒台之后清洗了一波,如今属意裴明彻入主东宫的人不在少数。   但饶是如此,乐央仍旧觉着不可理喻。   她一直以为裴明彻是个不近女色的,结果一转眼,竟然跟沈琼扯上关系,着实是让人一头雾水。   沉默许久后,乐央终于开了口,但却仍旧没有应下裴明彻的要求,只是说道:“我近来暂居别院,无趣得很,留她住下也不过是陪着说话解解闷罢了,并没要对她做什么。你倒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的,非要将人给接走不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长公主竟然仍旧不肯放人。   裴明彻对这位姑姑的性情很了解,知道这是位吃软不吃硬的,故而也没就此翻脸起争执,只是若无其事地笑道:“既然姑母觉着无趣,那我也留下来住上几日好了。”   此话一出,沈琼不由得抬眼看向了裴明彻,不大赞同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如此。   毕竟就这两日来看,乐央长公主的确没有要磋磨她的意思,更何况听着这话劲,如今朝中形势正紧,裴明彻若真是有意争那储君之位,就不该为着这事在这里消磨时间。   可裴明彻却好似压根没看到一样,乐央见他固执至此,也懒得再劝,只冷笑道:“你若是执意如此,那就留下来好了,回头若真是因此误了大事,别后悔就是。”   说完,乐央便拂袖离开,回房中去了,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方才姑侄二人谈话,侍奉的丫鬟都知情识趣地避让开,乐央一走,这院中就只剩下了沈琼与裴明彻了。   沈琼手中攥着几枚棋子,轻轻地摩挲着,低声叹道:“我没什么大碍,你还是尽早回去吧。”   裴明彻若无其事地在沈琼对面坐了:“我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在此小住几日罢了。”   知道他是专程为了自己来的,沈琼也摆不出什么冷脸,偏偏劝又劝不动,心中着实是无奈极了,也不再说话,只低头拨弄着棋子。   “要不要同我下一局棋?”裴明彻问道。   “不要,”沈琼想起被欺瞒的旧事,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篓中,冷哼了声,“免得你还要费尽心思,装出一副不擅棋艺的模样来。”   裴明彻:“……”   他原是没话找话,却不料弄巧成拙,反倒被算起旧账来。   沈琼站起身来抚平衣袖,又看向裴明彻,一本正经道:“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孰轻孰重,别再做这种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傻事了,回京城去吧。”   她的意思也很明显,与其在这里空耗时间,不如回京城去好好筹谋,至少能将权势握在手中。   裴明彻未置可否,只是将她那话重复了遍:“我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沈琼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回房去,也不肯再出来,就连晚间的饭都是在自己房中用的,显然是着意避着裴明彻的意思。   乐央长公主将此看在眼里,愈发觉着稀奇。等到用过晚膳之后,终归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亲自到裴明彻那里走了一趟,也不兜圈子,只是拿此事来问他。   “你巴巴地赶过来想要将沈琼给带走,我还当你们是两情相悦,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你上赶着一头热呢?”乐央先前让人查过沈琼,知晓她与先前那状元郎有过牵扯,却不知还有自家侄儿的事,忍不住又问了句,“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她哪里都好,”裴明彻也不觉着扫了颜面,颔首认了下来,“的确是我上赶着的,她并没那个意思,且也已经回绝了我。依着她原本的计划,再过些时日便要回江南去的,谁知被姑母给你扣了下来,我总不好坐视不理……”   “先前京中总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你要么是有隐疾,要么是好男风。”乐央啧了声,“真该让他们看看你如今这模样,可真是痴情一片。”   裴明彻一笑置之。   乐央盯着他看了会儿,终于还是让步道:“行了,你将人给带回去吧。只一点,不准再同她有任何牵扯,不然我必定要告到太后面前,届时看你怎么跟她老人家交代。”   归根结底,乐央虽是长辈,但也不敢真得罪了裴明彻。   毕竟她如今的权势富贵皆倚仗皇上,若他日新帝即位,不将她这个姑姑放在眼里,那么旁人也会有样学样。   裴明彻从一开始就料到会如此,并没多意外,只笑道:“多谢姑母体谅。”   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将闭,想要回京去已经来不及。   裴明彻也没急着要回去,他站在廊下发了会儿愣,指节轻轻地敲着一旁的廊柱。明明前一刻还在乐央长公主面前谈笑自若,可如今神情中却透着茫然。   许久后,他才总算拿定了决心似的,向着沈琼所住的院落走去。   裴明彻到来时,沈琼已经卸了钗环耳饰,准备歇下。   别院这边伺候的人原就少,长公主那边倒是分了丫鬟过来,但沈琼并不习惯桃酥、云姑以外的人,便又将人给打发走了,如今这小院中就只剩了她一人。   敲门声响起,沈琼还当是先前那丫鬟又过来了,匆匆披了件外衫,踩着绣鞋来开了门。   等到见着裴明彻后,沈琼先是一愣,随后下意识地想要关上门。   裴明彻抬手按上了门框,垂眼看着沈琼。   她脸颊微红,一双桃花眼宜喜宜嗔,长发如墨散在身后,衬得肌肤愈发白皙,如上好瓷器的一般。外衫散开,露出精致的锁骨,以及单薄的中衣下玲珑起伏的身形。   他这次过来,原本只是想要同沈琼说几句话,并没有旁的想法,可如今见着她这模样,原本还算是坦荡的心思不可避免地歪了。   两人曾经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对彼此都是极为了解的,常常是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对方的心思来。   沈琼将裴明彻的变化看在眼中,抬手紧了紧衣襟,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佛门圣地,你在想些什么?”   裴明彻:“……”   他挪开了目光,落在沈琼的鬓发上,声音稍显低哑:“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姑母已经松了口,明日你便可以随我回京去。”   沈琼也被他带得不自在起来,低低地应了声:“知道了。” 第52章   裴明彻到沈琼这里来, 原就是没话找话, 想着能多见她一面也好,并没旁的心思。   可如今孤男寡女, 便霎时显得暧昧起来。   裴明彻垂着眼, 静静地看着沈琼,眼眸之中满是深情与隐忍, 又不知从何说起。   夜色渐浓,一弯明月高悬, 柔和的光铺洒在两人身上, 恍惚间竟让人生出一种回到当年情意正浓时的错觉来。   然而错觉终归还是错觉,裴明彻一言不发,还是沈琼率先开了口。   “没旁的事情了吧?”沈琼问了句,等到裴明彻点头之后, 便直截了当地将门当着他的面给关上了。   裴明彻讨了个没趣, 神情之中透出些落寞,在原地站了会儿, 方才挪动脚步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渐远, 沈琼长出了一口气。   她先前已经有些犯困, 可被这件事情一搅和, 却是毫无睡意了。再加上有些择床, 躺在枕上辗转反侧许久,也依旧没能睡过去。   山间风大,吹得院中的树簌簌作响,想来明日应是满地落叶。   沈琼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等到了最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裴明彻身上,想到那些个旧事。   原本如同波澜不动的心,莫名泛起些涟漪来。   “不能再多留了,”沈琼抬手揉了把头发,喃喃自语道,“还是尽早动身好了。”   老人们常说“见面三分情”,兴许就是这个缘故,哪怕原本没什么心思,这样隔三差五地见上一面,也总是难免被勾起些旧情来。   再加上她又格外喜欢裴明彻的样貌,方才那种情形下,心猿意马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说起来,沈琼自己也觉得难以理解,毕竟若论及相貌,春和还要比裴明彻略胜一筹。可偏偏她对春和生不出太多好感,对裴明彻,却是从一开始就看中了。   思来想去,也只能将此归咎于“眼缘”。   就好比有的人就喜欢辛辣,有的人天生嗜甜,而她天生就喜欢裴明彻的相貌,也寻不出什么缘由来。   沈琼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直等到深夜,方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素来嗜睡,在家中时哪怕早早地歇下,也能睡到日上三竿,如今睡得晚,就更没法早起。   只不过如今在这别院,却不是能由着性子想如何便如何了,一大清早,便有乐央长公主那边的丫鬟来伺候了。   沈琼强压着睡意开了门,放那丫鬟进来,帮着梳洗一番。等到打扮妥当,又随之出了门,去见乐央长公主。   此时已是深秋,山间的清晨格外凉些,依稀还有鸟鸣声。   沈琼一路欣赏着景色,及至乐央长公主房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桌上的斋饭简单得很,不过就是稀粥与几样小菜,看起来格外清淡。乐央长公主竟也没挑剔什么,看了眼沈琼,开口道:“你既是还没用饭,就坐下来吃些吧。”   与初见时嚣张跋扈的模样相比,乐央如今算得上是十分和善了,沈琼道了谢,依言在一旁坐了。   乐央看起来也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粥之后,便放了汤匙。她盯着沈琼看了会儿,将人看得都不大自在起来之后,方才又说道:“等过会儿,你就下山去吧。”   沈琼也放了筷子,轻声应道:“多谢长公主。”   “你不必谢我,”乐央从丫鬟那里接了茶来,慢悠悠地说道,“我这次叫你过来,依旧是有几句话想问。”   沈琼点了点头。   “你当真是准备过些时日离开京城的?”乐央先前已经从裴明彻那里知晓此事,但却不大信。   “是,”沈琼如实道,“我家中的生意尽在南边,生于斯长于斯,此次到京城来是为了一位好友,如今麻烦已经解决,我自是要带着她回去的。”   乐央打量着沈琼的神情,见不似作伪,这才笑了声:“这样最好。少掺和些事,也少些麻烦。”   沈琼乖巧地应道:“是。”   “再有,你今后最好还是离春和远些。”乐央没等沈琼辩解,随即又道,“我说这话,并非是为着自己,只是看在秦王的份上提点你一句——他可不是面上看起来那么纯良无害的好人。”   沈琼向来敏锐,能分辨出来旁人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   当初在小梨园,乐央令人将她找过去,高高在上地警告之时,是带着恶意的威胁。而如今,虽说未必全然算是好意,但的确是提醒。   沈琼对乐央长公主与春和的私事并没什么兴趣,故而也没多问,仍旧是低低地应了声。   不多时,裴明彻找过来了。   “我既然已经答应放人,总不会再平白为难,值得你大清早地亲自来跑这了一趟?”乐央瞥了沉默不语的沈琼一眼,又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同裴明彻道,“回去之后好好掂量轻重,别再做糊涂事了。”   裴明彻知晓这话也是为了自己考虑,笑道:“多谢姑母。”   说完,又看向沈琼。   沈琼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站到了裴明彻身旁,同乐央长公主行了一礼,随着他离开了。   两人站在一处时,单看外貌气质,的确是般配得很。   乐央将此看在眼中,回过头去同严嬷嬷感慨道:“我看他二人这相处,倒像是认识许久似的,可我怎么就半点消息都没听过?”   先前让人查沈琼的身份时,乐央便知晓她与新科状元郎有牵扯,但却压根不知道她竟认识裴明彻,看起来还交情匪浅。   “先前秦王殿下随着皇上南巡之时,曾失踪好长一段时间,”严嬷嬷若有所思道,“会不会是在那时认识的?”   当初南巡,乐央也是随着去的。她凝神想了会儿,又大致掐算了下时间,心中陡然浮现出个猜测来。   还未说出口,便先将自己给吓着了,手一颤,险些碰翻了一旁的杯盏。   严嬷嬷连忙递了帕子,替乐央擦去溅在手上的茶水:“您可是猜到了什么?”   乐央摆了摆手,这事着实太过匪夷所思,她自己都觉着难以置信。沉默许久后,她低声吩咐道:“去,让人给我好好查查沈琼的家世,尤其是她那位死了的前夫,以及早亡的母亲……”   以往上山,哪怕是早早地出门,等累死累活地爬到山上,也已经临近晌午。这还是头一次,沈琼能一大清早在山间闲逛,悠闲散漫地欣赏风景。   也不是没有旁的下山法子,但为了同沈琼多相处,裴明彻先令随从下山等候,自己则陪着沈琼慢悠悠地走着石阶。   时辰尚早,但已经陆续有香客上山来,只有他二人是逆着众人下山去的。   沈琼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死活不肯看裴明彻,更不同他说话。裴明彻的余光始终落在沈琼身上,因知晓她不想多言,故而也没主动打扰,只静静地看着。   两人就这么走了许久,等见着半山腰的茶肆时,沈琼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下山比上山要轻松许多,但走得久了,仍旧是觉着累。   “要坐下来歇息会儿吗?”裴明彻问。   “算了,”沈琼摇了摇头,“我还是尽早回去,云姑她们指不定在家中怎么担忧呢。”她垂眼看着脚下的石阶,又随口问了句,“你昨日是怎么知道我被长公主扣在了别院?是云姑告诉你的吗?”   这问题她昨夜也想过,但总觉着不大可能。   毕竟云姑始终记恨着裴明彻,此事必定是先去找春和,除非万不得已,不然决计不会求到裴明彻那里去的。   果不其然,裴明彻摇头道:“应当不是。有人递了消息来,门房回禀了我,但我却并没见着那人。”   “云姑不会这般行事,”沈琼愈发疑惑起来,“那会是谁?”   裴明彻同她分析道:“我虽不知那人是谁,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准的……”   沈琼偏过头去看了眼,下意识地追问道:“什么?”   “那人知晓你与我的关系。”   毕竟若非是知晓此事,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递这个消息到秦|王府去?   裴明彻提起此事来,倒是坦然得很,可沈琼却是眼皮一跳,又问道:“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裴明彻明知故问。   不知不觉中,沈琼的话便多了起来,同他说道:“那人知道你同我的旧事,若是宣扬出去,岂非对你不利?”   对于一个王爷而言,那些个旧事显得格外荒唐,若真是被人翻出来做文章,定会招惹来麻烦。尤其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对裴明彻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   “你在为我担心吗?”裴明彻眼中笑意渐浓,等到被沈琼瞪了一眼后,方才正经道,“我在姑母面前都不避讳,自然也不怕旁人知晓,倒是你应该担心才对。”   沈琼不明所以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若是此事闹开,天下人皆知晓你与我的关系,你怕是就没法再另嫁旁人了。”裴明彻原是玩笑话,可说出口之后,有那么一瞬却觉着这样其实倒也不错。   “谁说我要另嫁,”沈琼呛声道,“等回了锦城,我就买几个好看的养在后宅……”   裴明彻眸色一黯,虽知道沈琼未必会如此,但只一想,便觉着不痛快。但他心中也明白,今后沈琼是另嫁也好,在后宅之中养人也罢,都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   沈琼看出他的变化来,但懒得理会,更不会去安抚。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等到了山下,早就有随从备好了马车。裴明彻已经理好了心情,亲自扶着沈琼上了马车,将人给送回家中。   作者:今天突然有个很带感的脑洞,开了个预收,感兴趣的话可以戳进专栏收藏一下~不出意外的话下本写这个   《美人承欢》   承欢是花月楼的头牌,艳若桃李,妩媚风流。   出阁那日被人千金买下,转手送入东宫。   “承欢,”那人拢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低声笑道,“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   承欢生在烟花之地,自小受姑姑教导——   哪怕出身低微,只要手段得当,权贵亦是裙下之臣。   她牢记在心,一路从扬州到东宫,再到后宫。   ※女主很苏,没心没肺。 第53章   马车在梨花巷口停了下来, 裴明彻原本是想要先下车再扶沈琼的, 刚才一动弹,就被沈琼给按了回去。   “你早些回去吧, ”沈琼自顾自地站起身来, 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说道, “别再为我耽搁了。”   说完,她便干净利落地下了车, 往家中走去。   沈琼才刚推开家门, 院中发愣的桃酥便见着她,随即高兴地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她面前,眼一酸, 险些哭了出来。   屋中的云姑与江云晴也听到动静, 连忙赶了出来。   江云晴拉着沈琼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确保没有什么大碍之后方才算是放了心:“回来就好, 长公主可曾苛待你?”   “并没有, ”沈琼笑了声, 反过来安慰她们道, “我并没什么损伤,倒是累得你们为我担忧了。”   “傻话,”云姑揽着她往里边走,又关切道, “我去给你煮饭……”   沈琼拦了下来:“不必麻烦,我先前在山上已经用过饭了。”   几人在房中坐定后,桃酥倒了杯茶,放到了沈琼面前:“长公主肯放你回来,是不是春和去说了情?”   沈琼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我也想闻一闻你们。昨日我被乐央长公主扣下,这件事情你们都告知过何人?可曾遣人去知会过裴明彻?”   “并不曾,”云姑毫不犹豫地否认,随即又道,“这件事,我只告诉过春和。但的确也想过,若是春和对此也无能为力,就求到秦王那里去……你这么问,难道是秦王将你带回来的?”   沈琼愈发迷惑起来,她沉吟片刻:“是他。但我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将此事告知于他?总不会是春和吧?”   按理说,能抵消息到裴明彻那里,必然是知晓她与裴明彻的那些个旧事才对,春和并不符合这一点。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算了,”到头来还是沈琼自己放弃了,“不管是谁,应当都是想要帮我一把,并没有恶意。”   眼见着临近晌午,云姑起身去张罗午饭。   自打昨日沈琼被扣在山上,她们三人只顾着发愁,谁也没有吃饭的心思,不过就是寻着点点心随便垫一垫。如今沈琼回来,才算是好转。   沈琼喝了杯茶,到院中逗汤圆玩,等到厨房开始有饭菜的的香味传来时,门外也响起了叩门声。她抱着汤圆去开了门,恰好与春和打了照面。   见着她后,春和先是一愣,脸上的焦急之色转为茫然,随后又高兴道:“你何时回来的?”   “回来没多久,”沈琼侧过身去请他进了门,明知故问道,“你专程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昨日云姑找到我那里,将你被乐央长公主扣下的事情讲了。我倒也有心相帮,但又恐怕贸然去寻,只会火上浇油,所以只能按捺下来反复掂量……”春和很是歉疚地看着沈琼,“昨夜里辗转反侧思量许久,今日还是拿定了主意上山去,届时再见机行事。”   “我原是想要先知会云姑一声,以防万一有什么不测,没想到你竟然先回来了。”春和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琼,笑了声,“这可真是太好了。”   顿了顿,他又随即问了句:“长公主可有为难你?有没有受伤?”   春和说这一长串话的时候,沈琼一直在留意着他的神情,但却并没发现半点不妥的地方,无论是愧疚担心,还是高兴,都非常自然,不似作伪。   沈琼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并没什么大碍。”   “我从没想过将你给牵扯进来,只是没料到长公主会如此行事。”春和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落在沈琼脸上,不躲不避,故而所有的情绪都一览无余。   沈琼莫名有些心软,垂眼避开了他的视线,反过来安慰道:“这事也不是你能决定的,我也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必如此愧疚。”   春和觑着她的神情,叹了口气:“长公主生在皇家,自小娇生惯养,这些年来难免张扬跋扈,并非寻常人能招架得住。不过等离开京城之后,便不用担忧了。”   沈琼抚摸着汤圆柔软的毛,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   春和一怔,随即就又反应过来,笑道:“我先前只顾着担忧,眼下只顾着高兴,倒是忘了问……长公主为何会放你回家?”   “是有位贵人相帮,”沈琼抬眼看向春和,“我先前还以为,是你辗转托了关系,请他来帮忙的。”   春和面上露出些困惑的神色:“我并不曾将此事告诉旁人。”   “那就真是奇了怪了。”沈琼感慨了句,便不肯再多言。   说话间,厨房的饭菜已经出锅。   桃酥端了一盘烧茄子出来,见着春和后,笑着招呼道:“公子来得倒是巧,要不要留下来一道用饭?”   先前沈琼失明的那段时日,春和与她关系正好,尚没有什么嫌隙,偶尔过来陪她聊天解闷的时候,也会留在沈家吃饭。   桃酥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到如今,对待春和的态度也仍旧是同先前一样。   春和却并没有立时应下来,而是看向沈琼,征询意见似的问道:“可以吗?”   他说这话时小心翼翼的,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怜,像是怕沈琼因着先前的事情迁怒似的。   沈琼心下无奈,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笑了声:“自然可以。”   其实从头到尾,春和的确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沈琼的那点不自在,大半也都是来自于直觉,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有时候看着春和那张纯良无害的脸,沈琼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这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等到撤了碗筷之后,春和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又回过头问沈琼道:“你可定下了回锦城的日子?”   沈琼抬手将碎发拂到耳后,随口道:“尚未想好。”   “还是尽早吧,”春和含笑提醒道,“若是等入冬之后,天冷下来,就不好赶路了。”   这话倒也没说错,沈琼点点头:“好。”   到头来,沈琼也没弄明白究竟是谁将此事告诉了裴明彻,但此事无从查起,她又不是那种爱费心思刨根问底的人,就这么揭了过去。   等到十月底,便是华清年与庄茹大婚的日子。   虽也接了请帖,但沈琼并没去赴宴,只是令人将早就备好的贺礼给送了过去。毕竟她又不认识那些世家女眷,若真去了,难免拘束。   大婚那日,沈琼与江云晴在茶楼闲坐,位置临窗,倒恰好见着迎亲的队伍从长街上过。   华清年骑着高头大马在前,新郎官打扮,看起来倒也是玉树临风,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后面紧跟着坐了新娘子的花轿,队伍铺开来,看起来浩浩荡荡的。   庄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极疼庄茹这个女儿,陪嫁添得很足,将场面给撑了起来。一旁还有凑热闹的孩童,侍女们沿路发着糖果等物,皆是喜气洋洋的。   沈琼斜倚在窗边,看着迎亲队伍缓缓而过,不由得感慨了句:“真热闹啊。”   当年她与裴明彻成亲之时,并没这么大的排场。   毕竟当时算是裴明彻入赘沈家,又没有长辈,沈琼也懒得折腾那些繁琐礼节,故而一切从简。   寻常姑娘家,都是年纪差不离的时候家中就开始备嫁,也会学着绣嫁衣。沈琼的针线活压根拿不出手,更没准备过这些,婚期定得仓促,最后是砸钱请锦城最好的绣坊赶了一套嫁衣。   那时候,裴明彻还曾因此闷闷不乐,沈琼看出来不对,赶着追问许久,方才知道裴明彻是觉着委屈了她。   “这有什么,”沈琼倚在他肩上,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又不缺银钱,更不差什么聘礼,你何必为了这种事情介怀。”她见裴明彻仍旧皱着眉,便将他的手拉过来揉捏着,又小声同他玩笑道,“再说了,若是正经按三书六聘的礼节来,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嫁给你……我等不及呀。”   她的话音又软又甜,裴明彻听得意动,总算展眉笑了,反手拢着她的手,低头轻轻地吻了下指尖,模样看起来很是深情。   沈琼脸颊微红,盯着他的侧颜发愣。   她也是在见着裴明彻之后,方才算是懂了戏文里那些昏君的心思,的确是为博心上人一笑,什么都愿意奉上的,银钱这种身外之物着实算不了什么。   那时,沈琼不顾云姑的阻拦,自己看着黄历挑选了最近的黄道吉日,同裴明彻成了亲。   嫁衣虽赶得仓促,但毕竟是花了大价钱,精致华美,大婚那日裴明彻掀了盖头见着她后,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惹得沈琼笑了许久。   婚后两人日夜腻在一处,也不嫌厌烦。   沈琼不知道旁的新婚夫妇是何种模样,但那时就如同蜜里调油一样,再加上食髓知味,什么荒唐事都做过。   沈琼自小就没了爹娘,过得倒是随心所欲,但始终像是缺了点什么,成亲那段时日几乎能算是此生中最高兴的一段时日了。   哪怕时至今日,她对裴明彻好过又恼过,再不似当初那般情根深种,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等到送亲的队伍过去,街上渐渐冷清下来,恢复了常态。   沈琼这才从当年的回忆中挣脱,回过神来,摇头笑了声,心中百感交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一应东西都收拾妥当,生意也安顿好了,”沈琼看向江云晴,低声笑道,“差不多是时候启程了。”   作者:帮基友推个文,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锦鲤小美人》by 寒木枝   严诗诗与太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被大皇子耍手段强行娶了。不到一年,咳血而亡,死的那刻又梦见窝在昔日情人太子怀中,笑望满天繁星。   死后才知,正是太子一党策划杀的她,只为栽赃大皇子杀妻。   而大皇子萧凌却因失去她,差点疯了,不要命的找太子报仇。   .   后来,萧凌每夜守在她坟墓前,陪她说话,最常说的一句便是:“也不知道这些你爱不爱听,会不会又嫌弃。”   再后来,登基为帝的萧凌命令工匠造出一座她的雕像,栩栩如生,宛若她还活着一般。从此,萧凌日日给她的雕像擦脸、喂饭,照顾了一世……   .   一睁眼,严诗诗竟回到了小姑娘时,刚与大皇子闹过别扭,骂他小人一个,还失手刺伤他白皙下巴。   萧凌煞气涌动,目光犀利似刀。   严诗诗瑟瑟发抖,不知该怎样才好。   然后,萧凌意外了,素来作天作地不气死他不罢休的小姑娘,破天荒摆出一副小可怜样,低头道歉了。   萧凌看看她苍白的小脸,得,那他再男人一回,不计较了。   【1v1,双c】   . 第54章   沈家在京中的生意经营了半年有余, 算是过了起步期, 正在平稳发展,势头很好。   虽说当初专程将采青调来是为了争一时意气, 但沈琼并没准备到此为止。   她同采青商量了一番, 最终决定仍旧留着京中的生意,由采青留下来操持, 等到再过个一年半载彻底稳固了之后,再做打算。   采青原就是个爱折腾生意赚银钱的, 加之在江南呆了那么多年, 如今倒是对京中诸事颇感兴趣,欣然应下了。   有采青操持生意,沈琼便彻底放下心来,开始看云姑收拾东西。   先前来时就带了不少东西, 如今在京中住了大半年, 更是添了许多有的没的的玩意,收拾起来破费功夫。好在云姑这些年理家, 是做惯了这些事的, 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 等晚些时候遣人送回了锦城去。   十月底, 诸事安排妥当, 天气渐渐转冷,而回锦城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全安也已经安排好了马车与船只。   临行前两日,沈琼又专程到花想容去看了看。   她名下虽有多不胜数的铺子, 可京中这家却格外特别些,毕竟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也曾在这里亲自当过月余的掌柜。   沈琼那时一来是为着打发时间,二来则是觉着好玩,生意初时做得顺遂极了,若不是后来有人在背后使绊子,兴许她还会继续当这个掌柜。   思及此事,她便不由得想起了将军府。   自打将江云晴从恒家接回来后,沈琼便再没踏过将军府的门,也同他们再没任何牵扯。她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可桃酥与红杏却是始终记着,后来还打听了些消息,私下里议论过。   说是那事之后,恒仲平曾经到钱氏院中去质问了一场,闹得有些厉害,甚至都惊动到了尚在病中的老夫人。   但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就像是湖面上曾经被搅起波澜,可终归还是恢复平静,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沈琼对此并不意外,与恒家打交道那些日子,她已经看清了那些个世家大族的“真面目”。哪怕是相对好些的将军府,也得顾忌着所谓的颜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多少公道可讲。   从看清楚这一点开始,沈琼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将江云晴带离恒家,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前几日沈琼上街闲逛的时候,偶然遇着了恒伯宁。   她看出恒伯宁似是有话要说一样,欲言又止的,但却并没有搭腔,只是端出个客套的笑来,略一颔首算是问候,便拉着江云晴转身到别处去了。   起初恒伯宁出手相助的时候,沈琼对他曾有过些微的好感,觉着这人仿佛还不错,可等到紧要关头,他不知因何缘故不肯履约的时候,便将那点好感彻底弃掉了。   到如今,江云晴跟恒家彻底斩断关系,这账也算是两清了。   沈琼坐在柜台后的高凳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瓶中供着的秋菊,听一旁的掌柜回禀。   “昨日,那位姓陈的小公子来过一次,送了这么一幅画来。”掌柜将画卷取出,放到了沈琼面前,又道,“他像是有什么话想同您商量似的,特地同我问了您的行踪。”   沈琼并没当回事,随口道:“你怎么答的?”   “我同他讲,您不日便要启程回江南去,会不会再过来也说不准。”掌柜回想了下当时的情形,“他看起来有些失望,但也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沈琼淡淡地应了声,垂眼看着展开的画卷。   这次的画纸上只有黑白两色,并未用上其他颜料,墨迹铺洒开来,是一幅留白的山水图。   山高水阔,有孤雁飞过,显得格外寂寥。   画师的心绪或多或少都会体现在画作之中,沈琼盯着这画看了许久,摇头笑了声,复又亲自将画给收了起来。   沈琼原本只是想着来看看,但见着这画后,却又不急着走了。   她总觉着,陈朝今日兴许还是会过来。   沈琼的预感一向很准,这次也不例外,没多久便将人给等到了。   陈朝神色郁郁地进了铺子,见着沈琼后,眼中倒是霎时一亮,快步上前来。   沈琼含笑打量着陈朝,只觉着他的形容相貌比前些日子要狼狈了些,也消瘦了不少。她轻轻地敲了敲桌案,挑眉问道:“听掌柜说,你有事要找我?”   “是……”陈朝点了点头,却又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嘴唇微动,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沈琼撑着腮,抬眼看向他:“让我猜一猜,你眼下可是在闹离家出走?”   陈朝那双杏眼睁大了些,满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琼,似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这也不算很难猜吧,毕竟有迹可循。”沈琼拂过案上的画卷,也不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就是,不必难为情。”   陈朝先前来寻沈琼之时是有旁的打算,可昨日里听了掌柜的话后,便又改了主意。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你是要回江南吗?”   “是。”沈琼点点头。   陈朝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那我可不可以随你们一起离开?”   这下愣住的人,换成了沈琼。   她原以为陈朝最多不过想多要些银钱,怎么都没料到,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缓了缓后,沈琼总算是冷静下来,摇头笑道:“小公子,你这离家出走,打算跑得未免也太远了些吧?”   言辞间透着婉拒的意思。   陈朝原本觉着为难得很,但真到将这话说出口之后,反而没什么负担了。他理了理思绪,试图同沈琼讨价还价:“我原就是想要离开京城的,只是人生地不熟,所以难免会有顾忌。但你家是做生意的,对这些自是更熟悉些。我也不用你多做什么,只要让我跟着你们商船回去就好。”   “你不是喜欢我的画吗?”陈朝承诺道,“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这一路上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多付银钱。这生意岂不是划算得很?”   听他煞有介事地讲“生意”,沈琼不由得笑了起来,她并没直接回答陈朝的问题,而是似笑非笑道:“小公子,你怕人生地不熟,难道就不怕赶明儿我翻脸不认人?届时离了京城,你家人兴许压根不知道也管不着,那你岂不是由着我拿捏?”   陈朝知晓她是在吓唬自己,不以为然道:“若是愿意的话就应下,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纠缠,你倒也不必如此。”   陈朝同沈琼打了几次交道,也算是有所了解。   她是个很聪明的商人,不缺银钱,尤其是在喜欢的东西上,更是毫不吝啬。再者,心地也不坏。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生出这样的主意来。   “你开的条件的确很诱人,”沈琼坐直了身子,态度总算是正经了些,“可小公子,我对你的家世一无所知,怎敢贸然帮你做这样的事情?若万一事后被发现,或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届时麻烦可就都是我的了。”   做生意时,不管眼前摆着多大的利润,都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背后担着的风险。若不然,极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血本无归。   这些年下来,沈琼对这道理是再清楚不过的。   陈朝试图辩驳,可还没开口,便被沈琼下一句给噎住了。   “别的且不说,”沈琼轻轻地敲着桌案,目光中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你如今用的这名字,可是真的?”   陈朝:“……”   他这时才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何沈琼大多数时候都是带着些调侃意味称呼自己一声“小公子”,而不是“陈公子”。   “连身份都不敢暴露,想必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沈琼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花上千两买个几幅画倒是没什么,可悄悄带你离京,这个风险我的确不敢担。虽然很喜欢你的画,但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陈朝原以为自己能同沈琼讲条件,如今方才知道,那点伎俩在她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也不知为何,沈琼每次见着陈朝,都会想起自家养着的汤圆来,兴许是因为他那双杏眼瞪圆了的时候的确有几分相仿。   如今见他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来,沈琼倒是莫名心软了些,忍不住多说了句:“我不知晓你的家世名姓,也不清楚你同家中究竟有什么争执,故而不多做评价。但离京之事,还是要三思后行,不要因着一时意气下决定。”   陈朝年岁不大,相貌尚未完全长开,声音也在变声期。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总是会格外冲动些,也不大听得进旁人的话。   但兴许是沈琼的语气尚好,他心中倒不似以往被念叨时那般不耐烦,只闷声道:“知道了。”   这事没成,他也的确没纠缠,说完就离开了。   沈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愣,便带着那画卷回家去了。   她与陈朝并不算熟悉,很喜欢他的画作,也仅限于此,并不会因着一时好奇便去探究对方的家世背景。方才劝的那几句,便已经算是极限,不会再逾越。   在离京前一日,沈琼还约了庄茹见面。   她在京城这段时日,认识的人并不算多,合眼缘的就更是寥寥无几,庄茹算是其中一个。如今也不好不辞而别,总是要见上一面的。   可说来也巧,她才梳妆打扮妥当,准备出门的时候,竟被人给拦下了。   找上门来的这位沈琼也认得,是先前在大慈恩寺后山见过的,乐央长公主的侍女。侍女这次的态度格外恭敬,说是长公主请她过府一叙。   沈琼看了眼身旁的云姑,一脸茫然。   先前裴明彻出面后,乐央长公主应该不会再为难她才对,再者,如今这侍女的态度着实也不像是要发难的样子。   那究竟是为着什么? 第55章   沈琼原本是同庄茹约好, 准备在离京之前同她再见上一面。可如今乐央长公主专程遣了人来传召, 以她的身份,哪怕再怎么不情愿, 也是没办法推脱的。   犹豫了会儿, 沈琼只好遣桃酥过去知会庄茹一声,自己则带着云姑随那侍女前往长公主府。   长公主连马车都一并安排好了, 可谓是妥帖得很。   沈琼扶着云姑上了车,仍旧没能想明白, 乐央长公主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一路上, 那侍女都安静得很,只是余光不自觉地往沈琼脸上瞟。   沈琼心知也问不出来什么,索性闭目养神,一直到马车在长公主府门前停下, 方才站起身来下了车。   长公主府气派得很。皇上很宠这个嫡妹, 当初建府的时候,着意嘱咐了工部不必吝惜银钱, 一应陈设都是依着长公主的最高规格来的。   沈琼随着那侍女从正门进了府邸, 走了颇远的距离, 才总算是到了长公主居住的院子。   远远地, 便见着先前随着乐央在别院伺候的那位严嬷嬷正在院门口张望着, 及至走近了些,更是直接快步上前来迎了几步。   沈琼吓得脚步一顿,脸上也没能绷住,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来。   要知道先前在大慈恩寺别院之时, 这位嬷嬷对她的态度也就是不冷不淡的,为何如今忽然变得这般殷勤?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些诡异,着实是让人不由得想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来。   “姑娘可算是来了,”严嬷嬷热切地同沈琼笑道,“长公主等了许久,快随我来吧。”   离得近了,沈琼将严嬷嬷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脸上的热切的确不似作伪,目光更是称得上和蔼,有那么一瞬间,沈琼简直要以为自己是与她有什么亲戚关系了。   虽说心中诸多疑惑,但已经走到这里,也没有转头回去的道理。沈琼一头雾水地随着严嬷嬷进了院中,总算是见着了乐央。   房中之中珠光宝气的,无论是墙上悬着的字画,还是多宝阁上摆着的古董陈设,都并非寻常人砸银钱能换来的。   沈琼的目光从这些物件上扫过,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乐央长公主给吓到了。   与上次相见时比,乐央的相貌倒是没多大变化,可眼圈却泛红,显然是一副大哭的模样。而如今一见沈琼,她眼睫微颤,竟又险些落下泪来。   哪怕天性再怎么想得开,沈琼如今都觉着心尖颤了下,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快起来,不必如此。”乐央亲自起身来扶了沈琼一把,而后便没再松开,而是直接挽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了。   沈琼嗅着她身上香甜的香气,只觉着如坐针毡,手足无措道:“不知您专程将我给召来是为着何事?还望长公主明示。”   先前在大慈恩慈后山时,沈琼都没有这般紧张过,毕竟她那时心中有数,知道乐央是为何为难自己。如今却是两眼一抹黑,毫无头绪。   乐央怔了下,这才回过味来,摇头笑道:“不必害怕,我这次并不是要难为你。”   想起先前那些荒唐事,她自己也觉着有些难为情,忍不住叹道:“若早知道你的身世,我也不会做那些事,如今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沈琼听到这话中“身世”二字时,不由得一愣,随后偏过头去同云姑对视了眼。   这么些年来,沈琼只有在少不经事时,曾经问过自己的身世,可云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不了了之。等到后来年岁大了些,沈琼便再没问过这些事情,更没试图去追查过。   沈琼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对母亲的印象也不深,只剩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所知晓的事情大半都是从云姑那里听来的。   沈夫人是个颇为英气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当年孤身带着沈琼到江南来,几年间便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留下偌大的家业。   她貌美又聪慧,性情果断心地善良,那些年帮过不少人,云姑便是其中之一。   沈夫人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身世来历,云姑知晓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苦衷,但并没多问过半句,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然会在乐央长公主这里听到这样的话。   “您方才说……我的身世?”沈琼迟疑着开口道,“莫非您认得我娘亲?”   “是啊,”乐央的目光落在沈琼脸上,神情中多了些怀念的意味,“你母亲是我最好的手帕交,当初她不辞而别后,我一直在遣人寻找她的踪迹,但都是徒劳无功。近些年我才算是放弃了,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见着她的女儿。”   沈琼呆愣愣地看着她,似是还没能反应过来。   “先前我便觉着你的相貌同雁姐有些相仿,但又觉着,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乐央自己也觉着此事玄妙得很,轻轻地攥着沈琼的手,“好在我还是留了个心眼,遣人去查了查,方才知道原来真有这么巧。”   乐央原本并没报什么希望,只是因着裴明彻也牵扯其中,所以才专程遣人去查探。   今日一早,那人回来将查到的结果和盘托出,知晓雁姐的死讯后,她失态得哭了一场,随后便连忙遣人去将沈琼给接了过来。   如今再看沈琼,乐央愈发觉着模样相仿,又是伤感又是懊恼。若她能早些将人给认出来,也不至于闹出这么些事情来,又险些错过。   沈琼默然。   此事对她而言太过突然,毫无防备,如今倒像是被砸昏了似的,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与乐央长公主不同,她心中并没有多少高兴,也没有什么唏嘘感慨,有的只是茫然无措。   兴许是看出她的心思来,乐央叹了口气:“瞧我,也是昏了头,自顾自地说了这许多,竟还没来得及将事情同你说清楚。”   “就让老奴来为沈姑娘讲一讲吧。”严嬷嬷倒了杯茶来,将事情揽了下来。   沈琼接过那盏茶来,小口抿着,听严嬷嬷讲起了几十年前的旧事。   沈琼的母亲原姓林,闺名栖雁,是先护国大将军的唯一的女儿。   那时边关动乱,林将军奉旨镇守西境多年,可谓是劳苦功高,连妻女都一并陪边境的偏僻小镇,无半点怨言。只可惜后来军中出了叛徒,林将军战死沙场,林夫人原就身体不好,伤心过度,没多久就随着亡夫去了,只留下林栖雁这么一个独女。   先帝念他为国尽忠,特追封林将军为护国大将军,又特地将林栖雁接进宫中,养在了皇后膝下。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乐央与林栖雁自小便相熟,后来更是一同长大。   与那些旁的后妃所生的各怀心思的公主相比,乐央更喜欢自小在边境长大的林栖雁,两人虽非血亲,但却如同亲姊妹一般。   等到今上登基,皇后成了太后,乐央也成了长公主。   太后很是疼惜林栖雁,等她到了年岁后千挑万选,最终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宣平侯世子,两人情投意合,过上了琴瑟和鸣的恩爱日子。   严嬷嬷说到这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沈琼喝了足有半盏茶,却仍旧没能缓过神来。   她对娘亲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同这些个“贵人”们扯上干系。   “后来呢?”沈琼见严嬷嬷欲言又止,忍不住追问了句。   毕竟若真是夫妻恩爱,那怎么会到如今的地步?   “我来说吧,”乐央接过话茬来,神情冷淡了不少,“当年雁姐成亲后,头一两年的确过得很是顺遂,可因着她迟迟未有身孕,渐渐地便开始不那么顺遂了……”   当初,宣平侯世子求娶林栖雁的时候,曾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   可婚后始终未有喜信,宣平侯夫人便开始坐不住了,总想着给儿子房中塞人,以免误了延续香火。   乐央并未详细描述当年的情形,但想也知道,这种事情会有多麻烦。   林栖雁自幼生在边关,性情被黄沙磨过,不似寻常闺秀那般和软。到最后,她也厌倦了那些个事情,主动提出了和离。   宣平侯府自是不同意,几乎所有人都在劝她忍耐,不要如此冲动。   乐央至今都记得,雁姐一边写和离书,一边同她说得那些话。   “我并非是没有容人之量,只是觉着厌倦了,”林栖雁轻轻地吹干纸上的墨迹,抬手将鬓边的碎发拂在耳后,轻声道,“我不想睁眼闭眼都是那些个麻烦事,整日里什么都不做,满脑子都想着生孩子,又或是同那些各怀心思的妾室勾心斗角……不该是这样的。”   “人这一生,不过几十年光景,若是都耗在这些事情上,未免也太可怜了。”   乐央那时候尚不明白她这一番话,可没多久,她便留下和离书与一封信,销声匿迹了。   那信是留给太后与乐央的。   信上说,自己在京中十余年,如今想要出门去转转,看看少时曾在西境见过的风景,再到江南去逛一圈。等过个三五年在外边也觉着烦了,再回京来给太后请安。   这举动堪称离经叛道,太后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忙不迭地遣人去寻,可却始终没能找到她。   近些年来,连乐央都渐渐放弃了,却不意竟能循着沈琼找到了故人的踪迹。可故人,多年前已经埋骨他乡。   但其实天高地迥,于林栖雁而言,何处又算得上故土?   旧事谈尽,乐央眼底通红。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沈琼脸上,像是想透过她,再看那回不来的故人一眼。   沈琼眼睫微颤,心中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   其实她已经记不起娘亲的模样,可如今听着乐央长公主讲起多年前的旧事,心中原本那个单薄的轮廓,却渐渐地生动起来。   作者:临时有事,晚了点orz 第56章   杯中的茶已经彻底凉了下来。   沈琼眨了眨眼, 想说些什么, 但却不大清楚这种情形下应当怎么说比较好。   她能感受到乐央长公主的怅然,自己心中也觉着闷闷的, 沉默许久之后方才开口道:“我娘亲那些年过得很高兴, 自由自在的,想看的风景都看了, 想做的事情也都做了……”   云姑常说,她的性子随了娘亲, 皆是心上存不住什么事的, 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沈琼依稀记得,自己少时时常随着娘亲出门,说是做生意,但实际上游山玩水更多些。   她会长成如今的模样, 的确与娘亲脱不开干系。   乐央攥着沈琼的手加重了些力气, 勉强笑道:“我知道。”   沈琼平素是能言善辩的,可如今却格外嘴笨, 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毕竟在这种事情面前, 无论什么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到最后, 还是严嬷嬷站出来安慰道:“逝者已矣, 想必也不愿意您为她这般伤心的。再者, 这还有沈姑娘……听人说,姑娘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妥当,这两日就要启程回锦城了?”   “是。”沈琼轻轻地应了声。   乐央这才又打起精神来,她接过帕子拭去眼泪, 又轻轻地拍着沈琼的手背,柔声道:“好孩子,你先不要急着离开,在我府上多住些时日,让我好好看看你。”   沈琼为难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应下来还是该回绝。   毕竟这行程是早就定好的,一应事宜都已经安排妥当,若是再拖下来,入冬之后就的确不大好走了。可今日才知道这些个旧事,对着乐央长公主殷切的目光,她也没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严嬷嬷看出她的犹豫,顺势劝道:“沈姑娘不必急着回去,毕竟也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倒不如留下来住些时日。你不想听听雁姐儿旧日的事,再看看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吗?若是就这么急匆匆地回去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岂不成了遗憾?”   这话倒是正中心窝。对沈琼而言,锦城的确是什么时候都能回,并不是燃眉之急,推到明年开春也不是不行。可若是就这么回去,兴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接触到娘亲曾经的痕迹了。   “留下来吧,”乐央眼圈通红地看着沈琼,“同我讲一讲,这些年来的事情……”   沈琼这个人,其实是个极心软的。   如今见乐央长公主这副模样,再一想她与自己娘亲多年交情,霎时就忘了她曾经嚣张跋扈的模样,忍不住想要应下来了。   但在点头前,她还是偏过头去看了云姑一眼,征询意见似的。   云姑显然也被这事儿给砸懵了,早就没了往日在生意场上的淡定,对上沈琼的目光后犹豫了会儿,方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看了她的态度后,沈琼回过头来向乐央道:“那好,我就暂且不走了。”   乐央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总算多了些笑意。   先前因着春和的事情,她对沈琼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如今确准身世之后,却霎时变了态度,越看越满意。只觉着模样生得也好,说话做事的性情也讨人喜欢,不愧是雁姐生的女儿。   至于春和,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毕竟男人于她而言都不过是玩|物,就算再怎么喜欢,也没法同知交好友相提并论的。   只是沈琼仍旧有些局促,这件事情太过突然,的确并非一时半会儿能缓过来的。   林栖雁过世时,沈琼也不过六岁而已,对那些旧事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倒是云姑跟在她身边多年,对此更为清楚,故而到后来便是由她来讲了。   乐央握着沈琼的手,凝神听着,总算是将空白的那些年补了一部分回来。   “夫人几乎算是白手起家,带着年纪尚小的阿娇走南闯北的,将生意一点点做大……”云姑至今想起来,都很是钦佩沈夫人的能耐,“早些年居无定所,时常是过个半年便要换地方,直到后来夫人自己觉着厌烦,又恰巧看上了锦城的风景,便在那里定居下来。”   乐央垂眼笑道:“这也就是雁姐,才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若换了寻常闺阁女子,哪里有这样的气魄?离家出走,孤身一人带着年幼孩子,边看风景边做生意,这其中必定是少不了坎坷为难的,可她竟都化险为夷了,做得像模像样的。   听完后,乐央又向着沈琼道:“你的乳名叫做阿娇吗?”   “是啊,”沈琼点点头,嘴角微翘,“娘亲说,希望我一生无灾无病,无忧无虑,娇里娇气得便好。”   林栖雁一生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但对自己这唯一的女儿,却是希望她能娇气一些,最好是这辈子都不要经历风雨磋磨。   她在世之时,对沈琼是百般呵护娇生惯养,只可惜并不长久。   乐央看着沈琼这乖巧的模样,又想起着人打探的事情来,心中像是被人掐了一把似的,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怜惜起来。只是今日方才相认,并不宜提裴明彻之事,故而只能先暂且压下来,等到过两日再说。   沈琼欲言又止道:“长公主……”   乐央拦了她一把,含笑道:“我同你娘自小相识,如同亲姊妹一般,你不必如此客气,只管叫我一声姨母就是。”   “姨,姨母。”沈琼结结巴巴地叫了声,神情中透出些不自在来。   这着实也不能怪她,毕竟从前她与乐央长公主打交道,皆是因着春和那件事,如今一朝转换了身份,心中却不是霎时就能扭转得过来的。   乐央同沈琼对视了眼,想清楚其中的干系后,失声笑道:“先前那事怪我,姨母同你赔个不是。”   她这些年来荒唐事没少做,此事于她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沈琼终归是脸皮薄,一时不适也是在所难免的。   沈琼脸颊微红,摆了摆手。   “春和这个人城府颇深,连我都栽在了他身上,”乐央向后斜倚着,索性讲话彻底说开了,“先前他初到京城,因着拒了不少请帖遭人嫉恨,便借着我的喜欢当做庇护,平安无事地处了一段时日。后来我府中出事被御史参了一本,遭皇兄申饬,他便再没上门来过,想来是准备趁此机会摆脱我。”   “这事乍一听起来,是不是觉着他也没什么大的错处?毕竟看起来,他不过就是随波逐流,趁势而为。”乐央自嘲地笑了声,“可我若是说,上书参我的那御史是受他撺掇呢?甚至于,连我后宅之中男宠争风吃醋以至于闹出性命的事,背后兴许都有他的手笔。”   当初有一段时间,乐央的确是很喜欢春和这个人,甚至一度被他牵着走。可她到底是皇家养出来的长公主,就算近年来再怎么荒唐,也不是那种踩了陷阱还毫无所觉的蠢货。   出事之后,她搬到大慈恩寺别院暂住,可暗地里却始终在让人细查。   只是春和这个人办事谨慎得很,没留下过任何证据,仅凭那些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并不足以说明什么。   乐央曾反复迟疑过,甚至想要通过扣下沈琼,逼着春和来同自己分辩清楚。如今一日日冷静下来,没了那些旧情遮眼,她才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认清了这个事实——   这么些年来,她将男宠视为玩|物,如今却是在阴沟里翻了船。   沈琼微微瞪大了眼,神情之中满是震惊。   早在小梨园见过乐央长公主后,她就已经觉察到春和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看起来是他依附于乐央长公主,但实际上两人之间却是他略占上风。但却着实没料到,春和竟然能做到这般地步。   毕竟出身与地位的差距摆在那里,谁能想到,春和竟有胆量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而且还成功了。   “如今皇兄才申饬过没多久,正在风头上,我没法做什么。”乐央脸色微沉,冷声道,“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同他好好地算账。”   沈琼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袖,最后还是决定不插手此事,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目光落在沈琼身上后,乐央的神情缓和了不少,柔声问道:“你可还有什么事情想问?”   沈琼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今日知晓的事情太多了,她脑子里就好像一团乱麻似的,还没来得及冷静下来理出头绪来。   “你,”乐央咬了咬牙,还是问了出来,“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沈琼:“……”   若不是乐央提及,她还真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何况平心而论,她其实是不大在乎这件事的,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人,自是没半点感情。   但既然长公主主动问道,沈琼还是附和了句:“是谁?”   “我先前以为,是雁姐离京之后又同旁人在一处了,可同严嬷嬷仔细对过雁姐离京的时日以及你的生辰之后,方才知道,当初她离京之时就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刚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乐央只觉着荒谬。   当年,因着林栖雁迟迟未曾有孕,宣平侯府折腾得很是厉害,侯夫人催着她吃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方子,又变着法地给儿子房中塞美婢,张罗着纳妾。   到最后,林栖雁不胜其烦,离经叛道地主动写了和离书。   可实际上她那时已经怀了身孕,而沈琼,正是如今已经承袭了爵位的宣平侯的亲女儿。   乐央至今都未想明白,林栖雁当初留下和离书之时,究竟知不知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但就后来她未曾再回过京城,也始终绝口不提此事,想必也是不怎么在乎了。   “你想不想见他?”乐央难得迟疑地问了句,又道,“这些年来,他倒是一直在寻你娘……”   沈琼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想。”   她对这个生父没有半点好感,更不在乎他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如今又是怎么个模样。   乐央对宣平侯的心态很复杂,当年那件事,他夹在婆媳之间左右为难,最后有负林栖雁,但这些年来却也始终心心念念惦记着,说不上是好是坏。   如今见沈琼这般坚决,她倒是也省去了犹豫,点头道:“你既不想认,那咱们就当没他这个人好了。你是雁姐的女儿,是护国大将军的嫡孙女,仅此而已。”   “等过几日,我寻个机会带你去见太后,她老人家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乐央抚摸着沈琼的鬓发,神色温柔得很,“有我们在,谁也别想轻视了你。” 第57章   沈琼一直在长公主府留到午后, 眼见着话都说得差不多, 便站起身来主动告辞。虽说长公主再三挽留,但她仍旧没松口, 只说是家中还有事情, 要亲自回去交代几句才行。   乐央倒是有意再劝,可一旁的严嬷嬷丢了个眼神, 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这才无奈道:“那好, 你先回去安置, 等赶明儿可一定要来我府上住上几日。”   沈琼含笑应了声,又向长公主行了一礼,便带着云姑离开了。   乐央将此看在眼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能看出来沈琼的疏离, 虽知道这是事出有因, 在所难免,但却还是有些失落。有林栖雁这层关系在, 她是爱屋及乌, 也想要加倍弥补回来, 只可惜沈琼看起来却并不大想受这个好意。   “这事对沈姑娘而言, 着实是太过突然, 总要给她些时间缓一缓才好。”严嬷嬷适时劝道,“您也不必为此烦忧,沈姑娘是个性情和软的,等到接受了这件事情, 就会知道您是真心待她好的。”   “再者,这也是雁姐儿教导得好。若换了那等攀炎附势的,如今想必正想方设法地讨好您,指望着能借此得势呢。沈姑娘这般,才更像是雁姐儿的女儿啊。”严嬷嬷知晓乐央如今心中难受,变着法地开解。   乐央脸上的郁色稍褪,摇头笑了声:“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她撑着额发了会儿愣,忽而又道:“你去我的私库中挑些宫中赐下来的珍贵物件给她送过去,到如今,我这个姨母都还没给见面礼呢。”   这件事于她而言也太过突然,先前只顾着感伤,如今分别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严嬷嬷随即应了声:“好,老奴这就亲自去办。”   “等等,”乐央又叫住了她,迟疑道,“还有一桩事,今日我没好在阿娇面前贸然提及……”   “可是为着秦王殿下?”严嬷嬷揣度着问道。   “虽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他是阿娇那‘死了’的前夫这事,已是八|九不离十。”乐央只一想便觉着头疼,不轻不重地按着太阳穴,分析道,“其实若说起来,以阿娇如今的身份,配他也足够,只是不知他二人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   严嬷嬷想了想当初在别院中的情形,如实道:“我看着,秦王殿下像是旧情难忘,可沈姑娘却未必有这个心。若不然,也不会准备回南边去。”   乐央兀自琢磨了会儿,摆了摆手:“算了,你去准备吧,这事儿我回头还是问问阿娇的意思。”   严嬷嬷应声而去。   长公主府的马车将两人送到了梨花巷口,沈琼一路上都没说半句话,怔怔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姑知情识趣地没有打扰,等到回到家中后,桃酥随即便迎了出来,觑着两人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长公主是不是又为难姑娘了?”   有前车之鉴,桃酥会这么想也是在所难免的。云姑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多问。   沈琼在院中的秋千上坐了,汤圆围着她转了圈,很是敏捷地跳到了膝上,像是觉察到她心情不大好似的,轻轻地蹭着她的手,乖巧得很。   沈琼慢慢地抚摸着它的长毛,原本悬在空中的那颗心,才算是慢慢地落到了实处。   她回过神来,向着一旁的云姑问道:“这真不是我在做梦吧?”   此事着实匪夷所思,早些年,沈琼做梦都不会料到自己娘亲居然是这样的来历。   云姑柔声道:“不是。”   沈琼低下头,看着怀中撒娇卖乖的汤圆,无声地笑了笑:“虽说匪夷所思,但也不算坏事,至少我因此知晓了一些娘亲的旧事,也有机会去看一看她旧日留下来的痕迹……她可真是个潇洒肆意的人。”   沈夫人过世时,沈琼尚且年幼,许多事情到如今都忘得七七八八,只留着些影影绰绰的印象。可今日在长公主府听了那些旧事后,却好像隔着几十年的光景,远远地同娘亲对视了一眼。   惊鸿一瞥,但却记忆尤深。   沈琼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有些茫然无措,但冷静下来后又有些开心。她不在乎什么权势地位,能趁此机会能更了解娘亲,对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没过多久,江云晴也从外边回来了。   她前些日子偶然间结识了一位极厉害的绣娘,是宫中出来的老人,而后便一直在那边跟着学女红,想要在离京前尽可能多地学些手艺,几乎算得上是起早贪黑了。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沈琼瞥见她怀中抱着的绣样,笑道,“看来那位杭姑姑的确是很喜欢你,竟送了这么些。”   江云晴小心翼翼地将绣样收了起来:“杭姑姑对我极好,这些日子可谓是倾囊相授。听闻我要离开京城,便送了这些给我,让我回去自己慢慢琢磨,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写信来问……”   沈琼看出她的不舍来,问道:“晴姐,若是我想要在京中多留些时日,你可愿意?”   江云晴先是一惊,随后笑道:“自然是愿意的。不过你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与那位宫中出来的杭姑姑很是投缘,这些时日也学到许多,日子过得很是充实。如今听沈琼有留下来的意思,心中自然是高兴的,但转念又有些担心起来。   今日之事涉及颇多,沈琼不会轻易同外人提,可江云晴算是她仅有的亲人,便没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江云晴震惊不已,听得目瞪口呆,许久之后方才算是反应过来。   她在京中这么些年,或多或少也听人提起过林栖雁,还曾为此惊叹过,但那时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沈琼竟会与这件事扯上关系。   “就是这么个事情……”沈琼抱着汤圆,慢悠悠地讲着自己的打算,“我想多留些时日,看看我娘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说不准还能拿些她的旧物,等到晚些时候一并带回锦城去。”   江云晴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都依你。”她喝了半盏茶缓了缓,沉默片刻后又问道,“阿娇,你还会回锦城去吗?”   沈琼不明所以道:“自然是要回的,为何这么问?”   “我曾偶然听人提起过,当年你娘嫁给宣平侯前,太后有意为她撑腰,向皇上为她讨了个郡主的名头。”江云晴轻声细语道,“哪怕你不认宣平侯,也依旧是郡主的女儿,更何况有长公主与太后在,留在京中必然能过得很是顺遂……”   沈琼听出江云晴的意思来,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我在锦城,过得难道就不顺遂了吗?”   两人相识多年,无需多言,只这么一句江云晴便知晓了她的态度,点点头笑道:“我明白了。”   云姑自去知会全安,将原本安排好的行程取消,等过段时间再另作安排。沈琼抱着汤圆撸毛晒太阳,渐渐地,也算是接受了这件事情。   及至第二日,沈琼并没急着往长公主府去,而是带着桃酥去了华家拜访庄茹,为昨日爽约之事赔礼道歉。   庄茹新婚燕尔,夫君是多年青梅竹马,公婆对她也很是满意,嫁过来之后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看起来便显得格外娇艳。听沈琼道明了来意后,眉眼弯弯地笑道:“咱们之间就不必这么客气了。怎么,昨日可是有什么麻烦事?”   “倒也算不上,等赶明儿时机合适了,再同你讲。”沈琼转而笑道,“再有,我会在京中多留些时日,兴许等到年底,又或者开春之后再动身。”   庄茹一听,脸上的笑意愈浓:“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早些日子一直忙着在家中备嫁,如今总算是闲下来,咱们正好可以多聚一聚。”   “好呀,只要华太医不嫌我占了你的空闲就好。”沈琼打趣道。   两人正聊得兴起,恰好有华母那边的侍女来传话,庄茹见着并不似什么要紧事,便也没避讳沈琼,让那侍女直接说了。   可好巧不巧,竟刚好与沈琼有那么些许关系。   原来再过半月便是方清渠与徐月华的婚期,徐家与华家也算有些交情,便递了请帖过来。可巧华母近来身体不适,便将请帖转给了庄茹,让她届时代表自家过去一趟,算是全了礼数。   那侍女回完话之后,留下帖子后便离开了。   沈琼自顾自地垂眼喝着茶,恍若未闻。   庄茹性子直,还记挂着当初在茶楼之时听到的那些言论,忍不住嘀咕了句:“这事弄得,倒像是方清渠入赘徐家呢。”   沈琼知道她这是为自己不平,抿唇笑道:“随他们去吧。”   说完,便主动另起了旁的话头。   沈琼早就将方清渠这个人抛之脑后,哪怕在庄茹这里无意中听了,也没放在心上。结果回到家去,就又从采青那里听到了此事。   “今日徐家那位姑娘到花想容来买胭脂,说是过些日子成亲之时要用,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试了十来种胭脂,结果还是哪个都不满意,”采青趁着闲暇来蹭饭,顺道同沈琼闲聊,“我看啊,她就不是来买胭脂,而是来找茬的。”   桃酥将刚出锅的热菜放在桌上,听了这话后,忍不住冷笑了声。   采青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牵扯,沈琼也懒得再提那些旧事,只笑道:“她竟还有脸上门来?也是我疏忽,忘记吩咐下去了。今后啊,咱们家的胭脂不卖徐家女眷,以及……”她凝神想了想,方才回忆起当初造谣花想容胭脂有问题的那人,“京兆府尹家的女眷。”   采青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当初就是她们在背后搬弄是非,毁了铺子的生意?”   “是啊,”沈琼拿起筷子来,漫不经心道,“当初是她们说,用了花想容的胭脂之后多有不适,哪儿想到她竟然还会再来?既然用着不适,那就还是不要用了,免得麻烦。”   如今花想容的生意已经铺开,少这么点着实不算什么,采青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随后叹道:“你就是性子性子太软了些,若是早说了,我今日必定不会这般忍耐,还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过些日子会多添一批胭脂,兴许会有合心意的。”   沈琼满脸无辜:“我先前也没想到,她竟然还会来。”   其实徐月华的确已经许久未曾来过,只不过如今定了与方清渠的亲事,便忍不住想要来沈琼面前炫耀一番,好报了先前的。   只可惜沈琼现在已经不常去铺子那边,故而跑了个空。   “那她最好是别再来了,”采青磨了磨牙,“若不然……”   沈琼是同徐月华打过交道的人,能将对方的来意猜个差不离,但却没那个功夫磨牙,索性丢给采青去料理。   徐月华是想着争风吃醋的事,沈琼没那个心思,但既然对方送上门来,她也不介意算一算,当初在背后造谣生事的旧账。 第58章   沈琼在家中留了两日, 将杂七杂八的事情都给料理了, 便准备依着先前的约定再到长公主府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登门,乐央竟然直接找了过来。   桃酥急匆匆地来传话时, 沈琼才醒过来没多久, 连发髻都还没梳,随意地披了件外衫在逗汤圆玩。   沈琼虽知道, 乐央长公主因着与母亲的交情很是看重自己,但也没想到她这么个性情的人, 竟然会纡尊降贵到自家来。   她也顾不得什么, 从妆台上随手拿了根发簪,一边往外走一边将散乱的长发给绾了起来。   乐央脸上并没半点不悦的神色,反而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她这小院子,对那秋千颇感兴趣的样子。她这一辈子养尊处优, 从来都只有旁人等她的时候, 如今几乎算得上是破天荒头一回来了。   沈琼快步出了门,向着乐央行了一礼, 歉疚道:“恕我怠慢……”   “先前不是都说了吗, 不必同姨母这般客气。”乐央扶了沈琼一把, 见她这刚醒没多久的模样, 打趣道, “我莫不是扰了你的清梦?”   沈琼摇了摇头,脸颊微红道:“这些年散漫惯了,让您见笑了。”   “无妨,你自去慢慢收拾,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住的地方。”乐央怕她局促,又笑着补了句,“其实我平素在家中,无事时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乐央这个人,是爱憎分明,又极其护短的。   自从知晓沈琼的身世后,就分外怜爱,变着法地想要弥补,如今俨然是个亲切和善的长辈模样。   沈琼能觉察出她的好意来,不知不觉中便放松了些,回房去张罗着换衣裳,梳妆打扮。等到收拾妥当后,外边的饭菜也已经摆好,沈琼先出来招呼乐央道:“您可曾用过饭?要不要尝尝云姑的手艺?”   乐央在那秋千上坐着,神色柔和:“我来之前就已经用过了,你自己慢慢吃就好,不必着急。”   说着,又俯下身去逗弄着一旁的汤圆。   汤圆这猫并不认生,是个很粘人的撒娇精,再加上长得玉雪可爱,几乎每个见着它的人都很喜欢。   乐央起初还没敢贸然上手,到后来直接将汤圆给抱在了怀中,同严嬷嬷笑道:“等赶明儿,我也在府中养只猫如何?”   “您若是喜欢的话,回头我让人送几只来。”严嬷嬷应承道。   虽说乐央放了话,让她慢慢吃,但沈琼也并没同往日那般消磨时间,喝了半碗粥吃了两块糕点,便到院中去了。   “你这院子虽小,但收拾得不错,精致又不失烟火气,”乐央恋恋不舍地将汤圆给放了下来,起身道,“想不想随我到将军府去看看?”   当年林将军虽常年驻守边关,但京中也是有府邸的。   后来将军战死沙场,夫人带着尚且年幼的林栖雁回了京中,安置完丧事之后没多久,便也过世了。林栖雁随即被接入宫中,交由皇后抚养,府邸便又空了下来。   后来皇后成了太后,林栖雁及笄礼后便搬出宫来,在将军府住了一年多,而后嫁到了宣平侯府。   沈琼一听便来了兴致,连忙点头道:“想。”   “那就随我来吧,”乐央柔声道,“当年雁姐去后,将军府便空了下来,我倒是遣了人在那里守着,隔三差五打扫一番,倒也不至于荒废。”   自打当年林栖雁离京,到如今已经二十年光景。   饶是乐央念旧,着人在那边照看,但终归是因着没人居住的原因,显得格外冷寂。   这府邸看起来不大起眼,若非是地方大些,倒更像是沈琼那小院子似的,并无奢华的布置,与先前沈琼到恒家去时看到的院落更是没法比。   沈琼的外祖一生戎马,常年居于边关,林栖雁性情随父亲,将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哪怕是后来得太后宠爱,也从未起过修葺府邸的念头,就这么住了下来。   府邸中只有几位老仆看守,平素从来无人上门,也都闲散惯了。如今听闻乐央长公主突然到来,皆是大吃一惊,连忙整束衣冠出来拜见。   “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乐央抬了抬手,“我自己随意看看。”   乐央也有好些年没再来过,可一进府门,却还是清楚地记着当年林栖雁的住所,甚至能回忆起院中大致的摆设来——   她自己都没料到,记性竟然能这般好。   沈琼不自觉地将呼吸放轻了,紧跟在乐央身后,一路上左右打量着。   “雁姐住的院落内外都种了翠竹,她并不爱什么花啊草啊的,就喜欢竹子……”   听了乐央长公主这话,沈琼颔首笑道:“是了,锦城的宅子那里也种了不少竹子。听云姑说,有些还是我娘亲手栽种下去的。”   乐央也不知想起什么来,脸上的笑意愈浓:“她就是这样。”   这府邸中旁的院子大都已经荒废,唯有林栖雁曾经居住过的这处,收拾得还算规整。但桌案上留着的书页都已经泛黄,看起来颇有年岁感,其他地方大抵也如此,毕竟一转眼已经二十年光景了。   乐央与沈琼谁都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一室静谧。   沈琼轻手轻脚地上前,仔细地打量着一旁书架上摆着的旧书。   这其上的书杂得很,除却常见的四书五经,竟还有不少兵书史籍,再下一层又摆着几本山水游记,细看之下才能发现角落处还夹杂着几本话本。   沈琼不由得笑了声。   她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本磨损了不少,一看就是常翻的兵书来。尘土气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吹去了灰尘,翻开了书页。   泛黄的纸张上有着沈琼眼熟的字迹,算不上很好,也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字迹那般绵软秀气,是独特的风格。   沈琼曾无数次翻阅过娘亲留下的信,一眼就将这字迹认了出来。   “雁姐自小便喜欢看这些,还时常会做注释。我从前还曾同母后开玩笑说,雁姐是误投了女儿身,她若是个男子,说不准能建功立业闯下不小的功绩。”乐央凑近了些同沈琼一起看,神色之中尽是温柔。   沈琼的指尖从那已经有些许模糊的字迹上拂过,轻声道:“我可以将这个带走吗?”   “自然,”乐央笑道,“这整个府邸都是你的,想如何处置都随你,过会儿我便让人去知会那些老仆,你今后随时可以过来。”   沈琼听她这么说,将那书放了回去,准备改日自己过来,慢慢地收拾一番。   等到将这空落落的将军府大致看过之后,乐央打量着沈琼的神色,又道:“时辰差不多了,不如你随我到宫中去坐坐,太后宫中的小厨房做得饭菜也是一绝。再者,也可以看看当年雁姐在宫中住过的地方。”   乐央这话说得委婉,但实际上,就是想要带沈琼去见一见太后,只是怕她不情愿。   但好在并没有。   沈琼只略微怔了下,随后颔首道:“好啊。”   乐央心下松了口气,她因着雁姐的缘故怜惜沈琼,但隐约也怕沈琼“恃宠生娇”,好在这是个知晓分寸的姑娘,她也可以放心地带到太后那里去了。   虽说先前乐央遭了皇上的申饬,但宫中皆是人精,知道这也就是一时的事情,等到过了这段时日该如何还是如何,更何况还有太后在,故而待乐央这个长公主仍旧是恭敬得很,不敢有半分轻慢。   乐央直接带着沈琼进了宫,一路上,略微提了些需要留意的事项,最后又像是怕沈琼会因此紧张一样,笑道:“你不必担心,太后一定会喜欢你的。”   沈琼规规矩矩地跟在乐央身旁,心中虽好奇,但却并不东张西望。她平素里虽散漫了些,可真到了正经的地方,却还是很有分寸的。   及至到了长乐宫,尚未进门,便有嬷嬷提前得了消息迎了出来:“长公主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了?”及至看见她身侧的沈琼,又笑问道,“这位是?”   岳嬷嬷是太后的心腹,自小看着乐央长大,关系亲近得很。乐央在她面前没什么架子,也不急着进门去,而是笑问道:“嬷嬷不妨猜一猜?”   “京中的闺秀我大都见过,这样的美人,不该毫无印象才对。”岳嬷嬷细细地打量着沈琼的模样,忽而看出些眉目来,诧异道,“这位姑娘的模样,倒是与……”   她没敢将话说完,惊疑不定地看着乐央。   乐央笑着点了点头,又叹道:“嬷嬷的眼力不错。”   岳嬷嬷在宫中多年,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可如今却是绷不住了,失色道:“这,这……”   “这是雁姐的女儿,我带她来见见母后。”乐央一锤定音,又嘱咐岳嬷嬷道,“过会儿,你可得在一旁帮着劝几句,免得母后太难过。”   岳嬷嬷强压下心中的震惊,点头应了下来:“这是自然。”   同岳嬷嬷商议定后,乐央方才带着沈琼进了正殿,给太后请安。   一进门,便听见太后笑问道:“你来了还不快些进来,在外边同岳嬷嬷商量什么呢?”   “我呀,这次带了个人过来给您看看。”乐央直接挽着沈琼的手,将她带到了太后身前。   太后轻轻地捻着手中的佛珠,眯着眼打量沈琼:“这姑娘生得倒是俊俏得很,是哪家的?我看着倒是眼熟,但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   沈琼行过一礼后,便乖巧地站在那里,任由太后打量。   她面上虽没露怯,可心中却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乐央就好似有所察觉,轻轻地揽着她的腰往前送了送,同太后道:“我就不同您兜圈子了。她叫做沈琼,是雁姐的女儿。”   这话一出,太后手上的动作霎时停住了,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也添了亮光:“你说什么?”   “我也是前几日偶然间发现的,”乐央将事情和盘托出,“当年雁姐离京时,便已经怀了身孕,后来生下了个女儿……”   太后先是难以置信,再三问过之后,冲沈琼招了招手,指尖都有些发颤。   她攥着沈琼的手,又细细地打量着沈琼的相貌,叹道:“这孩子的确是与雁姐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雁姐儿的眉眼要更凌厉些,她则精致娇气些。”   “一转眼,都二十年了……”太后闭了闭眼,唏嘘不已,攥着沈琼的手不自觉加大了些力气。   乐央心中也被勾起难过来,但还是强撑着安慰道:“逝者已矣,母后还是多多保重自身。阿娇先前同我说,雁姐那些年过得自由自在,想必是很高兴的,总好过在京中煎熬……”   太后摇了摇头,落泪道:“便是再怎么自在,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就那么没了?”   当初先帝将林栖雁放在她宫中养着,纵然不是亲生骨血,那么些年感情也是极深厚的。更何况林栖雁原就是个讨喜的姑娘,孝顺又乖巧,太后早就将她视若己出。   当年林栖雁留下一封信离京时,太后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遣人去寻。这些年来始终杳无踪迹,她也从不敢往坏处想,只当这个没良心的是在外边逍遥自在,不肯回来。   如今骤然知道原来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过世,不过二十有五的年纪便没了,如何能不伤心?   沈琼原以为自己与太后娘娘素未谋面,并不会有什么感情,可如今见着她这般难过,竟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但她也知道太后如今上了年纪,禁不住这样,连忙擦了泪,帮着乐央长公主宽慰太后。   许久后,太后方才渐渐止了泪,宫女们捧了梳洗的器具来,请太后洗了泪痕净了手,整理了一番。   “我原是想着带阿娇来您这里蹭饭的,倒先惹得您难过了一遭,”乐央吩咐宫女道,“快摆饭来,咱们好好地吃一顿,再继续叙旧。”   太后让沈琼在自己身边坐了,慢慢问起这些年来的事情。   这边饭才摆好,还未来得及动筷子,又有侍女来回话,说是秦王殿下来问安了。   “这时候过来,想必是又被皇上留着考问政务了,”太后向来偏爱裴明彻这个孙子,哪怕是贤妃被打入冷宫,他连带着遭了皇上冷落的时候,都始终记挂着。如今听他到来,脸上总算是多了点笑意,吩咐道,“让他进来吧,正好见一见阿娇。当年雁姐儿离开的时候,他尚年幼,也不知还记不记得了。”   沈琼微微睁大了眼,有些不知所措,她并没想过自己竟会在宫中遇着裴明彻。   乐央也头疼起来。   她原本是想着等缓一缓,再考虑将裴明彻与沈琼的纠葛慢慢地告诉太后,结果天不遂人愿,竟好巧不了地直接撞上了。 第59章   沈琼并不是那种很会藏心思的人, 再加上怕太后看出端倪来, 听了宫女的回禀后,便一声不响地垂下眼睫, 打定了主意半句话都不多言。   她垂眼看着衣袖上的绣纹, 目不斜视,但仍旧不可避免地留意到, 裴明彻在发现她之后,向太后问安的话磕绊了下, 显然也是大吃一惊, 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此处。   但她并不担心裴明彻会露馅,毕竟那些旧事已经证明,他做戏的本事算得上一流了。   只要想,他就能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太后并不知晓裴明彻与沈琼的过往, 而是理所当然地, 将裴明彻这走神理解为了另外的意思。她略带戏谑地看了裴明彻一眼,笑道:“彻儿, 来见见你琼妹妹。”   裴明彻:“……”   饶是他见惯了大风大浪, 却还是被眼前这情形给弄得一头雾水。但好在这失态转瞬即过, 他光明正大地看向沈琼, 笑问道:“这是?”   “还记得明英郡主吗?这是她的女儿, 一直流落在外,近日你姑母才将她给寻回来。”太后偏过头去看向沈琼,向她介绍道,“这是秦王。”   沈琼这下子没办法再装聋作哑, 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敛袖向着裴明彻行了一礼,轻声道:“见过秦王殿下。”   这大概算是重逢以来,沈琼态度最为软和的一次了。   裴明彻晃了晃神。   虽说她从头到尾都垂着眼睫,不肯直视裴明彻,太后倒也没多想,只将此理解为姑娘家的羞怯。   当年林栖雁离京之时,裴明彻年纪尚小,但后来太后与乐央长公主寻了她数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故而多少还是了解此人的。   可哪怕太后亲自讲了,他却还是很难将此与沈琼联系起来。不过几乎是转瞬之间,他心中就因此生出些早就掐灭的念头来,不由得又看向沈琼。   太后将他这模样看在眼中,笑问道:“傻站着做什么?你若是无事的话,便回去吧。”   裴明彻回过神来,半抱怨似的开玩笑道:“皇祖母这是有了喜欢的小辈,便嫌弃起孙儿了。只不过我在父皇御书房留了半晌,如今饥肠辘辘的,不知能否在您这儿蹭个饭?”   说话间,岳嬷嬷已经着宫女添了碗筷。   太后笑而不语,乐央长公主却是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沈琼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全当自己是个花瓶。   裴明彻算是太后最宠爱的小辈,隔三差五便会过来问安,留下来用饭更是常有的事情。有他凑趣,太后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饭也能多吃些。   等到众人都放了筷子后,宫女们随即上前来撤去碗碟,沏了茶水来。   太后素来有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闲聊了会儿,便开始犯困了。   她扶着岳嬷嬷站起身来,先向着沈琼道:“你随乐央去你娘曾经住过的宫殿看看,这么些年,那些旧物我一直让人留着的。等看过之后,也别急着走,在宫中住上几日吧。”随后又看向似是专心喝茶的裴明彻,含笑道,“饭也蹭了,彻儿你还有旁的事情吗?”   沈琼先前虽没打算在宫中留宿,可如今太后发话,也没有办法拒绝,只能乖巧地应道:“是。”   裴明彻则是笑了声,放下茶盏,不尴不尬地蹭了蹭鼻尖:“您这里的茶不错……”   太后眼中的笑意愈浓,虚虚地点了他一下,吩咐岳嬷嬷道:“让人给咱们秦王殿下准备些茶叶带回去,免得连个茶叶都要来蹭长乐宫的,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岳嬷嬷凑趣道:“好,奴婢记下了。”   在场的众人并没傻的,哪怕没挑明,也都明白这一来一回话中的意思。   乐央心中止不住地冷笑,飞了裴明彻不少眼刀子,等到岳嬷嬷扶着太后到内室歇息后,方才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无论在先前在大慈恩寺别院,还是如今在长乐宫,裴明彻都未曾掩饰过自己对沈琼的好感。   乐央先前是觉着荒唐,可如今知晓当初裴明彻化名秦淮,诓骗沈琼的旧事后,再见着他这副模样,就怎么看怎么不爽了。   若不是还顾忌着这是长乐宫,乐央怕是都要拍案同他算账了。   裴明彻装傻:“姑母这话什么意思?”   他原是准备揣着明白装糊涂,然而被沈琼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之后,脸上的笑随即僵住,也没了插科打诨的心思。   “你做得那些混账事……”乐央才起了个话头,就被沈琼轻轻地拉了下衣袖,制止了。   “秦王殿下想必还有正经事要做,”沈琼轻声细语道,“我也想去看看娘亲曾经住过的地方,姨母你带我去好不好?”   乐央心中原本存着气,可被沈琼这么软声一搅,倒是也消散了些。她冷哼了声,懒得再多看裴明彻,站起身来带着沈琼出了正殿,往曾经住过的偏殿去。   裴明彻却并没急着离开,他盯着沈琼先前坐着的那空位看了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将杯中的茶饮尽,方才离了长乐宫。   当初在长乐宫时,乐央是同林栖雁住在一处的。她带着沈琼到了偏殿,轻车熟路地翻出许多旧物来,顺势同沈琼讲起少时的趣事来。   沈琼听得专心致志,转头就将裴明彻给抛之脑后了。   可乐央却始终放不下这事,等到宫女送了茶来,她抬手将随侍的人都遣了出去,而后向沈琼道:“姨母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聊一聊。”   沈琼放下手中的木雕,这是当年林栖雁亲自动手刻的,看起来栩栩如生的。她心中知道乐央想问的是什么,虽不大想聊,但也知道这事迟早要摊开来讲明白,点头道:“您说。”   “先前我遣人去查过你的身世,无意中知晓了秦王与你的旧事……”乐央一提起来这荒唐事,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阿娇,你如今是如何打算的?”   “我没什么打算,”沈琼如实道,“当年他离开锦城后,我便只当夫君是过世了,也守了整整三年的孝。如今会在京城重逢,就全是凑巧了。”   “我看他对你,倒是旧情难忘。”乐央这几日反复思量过此事,也曾与身边的嬷嬷商议过,“以你如今的身份,若是也还对他有意,倒尽可以光明正大地嫁过去,将你二人的关系过了明路。”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算是很好的选择。   要知道如今皇上也属意裴明彻继任储君,上赶着想要同他结亲的世家多了去了,毕竟这亲事若是定下来,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再不用愁了。   乐央觑着方才太后那个反应,总觉着,她对此事应当是乐见其成的,应当不会反对。   毕竟这一年来,太后始终在想着给裴明彻张罗亲事,几乎将世家闺秀挑了个遍,可他死活就是不肯松口。如今难得见他对哪个姑娘家生出兴趣来,还这般主动,着实是不易。   但沈琼却是摇了摇头:“我与他的缘分已经尽了,也并没再续前缘的心思。先前,我已经将自己的意思同他说得明明白白,可他却……”   她顿了顿,没将后半截话说出口来,只叹道:“我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裴明彻是个聪明人,可在这件事上却显得格外傻。做着吃力不讨好的事,哪怕被她数次甩冷脸,都不肯好聚好散。   沈琼每每想起来,都觉着难以理解。   乐央迟疑道:“你当真无意与他重修旧好?”   乐央虽气着裴明彻当年的所作所为,但平心而论,也承认他是个一个很讨姑娘家喜欢的人——天生一副好相貌,又是有真才实学的,储君之位唾手可得,平素里待人处事也温和知礼,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这些加在一起,便足够姑娘家痴迷的了,若是添上痴心一片做小伏低,想必没几个人能忍心回绝。   沈琼毫不犹豫道:“无意。”   乐央再三确认:“若是将来他另娶他人,你也不在乎吗?”   沈琼沉默片刻后,解释道:“我如今是为着娘亲的事情,才在京中多留了些时日,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南边去的。届时秦王殿下是要娶妻也好,纳妾也罢,自然是跟我没什么干系,八竿子也打不着的。”   “既然如此,等赶明儿若是太后问起来,我便直接替你给回绝了,不留转圜的余地。”乐央端详着沈琼的神情,“可好?”   她倒也不是为裴明彻争取,但此事干系重大,并非能意气用事草率决定的,所以她必须得确准沈琼心中当真是如此想的,而非是姑娘家口是心非才行。   沈琼垂眼摆弄着手中的木雕,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姨母了。”   再三问过后,乐央总算是拿定了主意,不再替裴明彻争取,而是从心说道:“当年他做的事情的确太过混账,你怨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便是我这么个旁观的,听了都觉着生气。”   沈琼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有多做解释,只随口附和道:“是啊。”   其实到如今,她对裴明彻倒的确说不上怨恨,只是倦了而已。就好比一面无意中摔破了的镜子,虽说也能粘粘补补尽力拼成原样,但她却不想再花费心思了。   但这其中的曲折旁人未必能理解,说了也无用,索性只字不提。到如今,她也只盼着裴明彻能知情识趣些,别再在太后面前多生事端。   太后发话后,沈琼便在长乐宫中留了下来,就安置在生母曾居住过的偏殿,等过几日再离宫。 第60章   这宫中之人的耳目大都灵通得很, 乐央长公主带了个姑娘进宫, 还在长乐宫住了下来,这件事很快就有人得知来。只不过有太后这尊大佛坐镇, 谁也不敢真将手伸得太远, 最多也就私下中议论揣测一番。   太后是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并没急着将沈琼的身份公之于众, 只是遣岳嬷嬷去知会了皇上一声。   皇上近来身体一直不大好,政务也繁忙, 虽没有闲暇见沈琼, 但还是令人送了赏赐过来。看在林栖雁的份上,这赏赐颇为大方,几大箱子东西堆在了偏殿之中,礼单看得人头晕眼花。   “皇兄年龄较长, 再加上年纪轻轻就是储君, 同我和雁姐玩不到一处,”乐央轻轻地搅动着碗中的雪梨汤, 同沈琼道, “但他待我们一向很好。赶明儿他若是召见, 你也不必怕, 问什么说什么就是。”   沈琼点点头, 笑着应了下来:“好。”   她在长乐宫住了两日,同乐央长公主朝夕相处,不知不觉间倒是亲近了些,至少相处起来不似先前那般微妙尴尬了。   沈琼的性情是吃软不吃硬, 太后与长公主皆是真心相待,她自是“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木瓜”。   因着娘亲早逝的缘故,这些年来沈琼就没与什么长辈相处过,如今阴差阳错地得知了身世,倒是头一回知晓了这其中的滋味。   虽说多了点约束,不似独身一人时自在,可那种发自真心的照拂却也让她动容。   也正因着这个缘故,在宫中的日子并没她先前想的那般折磨,尤其是在与太后熟悉起来后。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格外念旧,太后一提起林栖雁少时的趣事,便能讲上许久。沈琼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会讲上一些自己的事情,将太后哄得高高兴兴的。   乐央与岳嬷嬷在一旁凑趣,原本有些冷清的长乐宫着实热闹了不少。   这日,沈琼照旧陪太后闲聊,有宫女来回禀,说是秦王殿下来了。   “彻儿往日虽也隔三差五地过来问安,但却没这么频繁的,如今倒是勤快得很,”太后慢悠悠地拨着手中的佛珠,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琼一眼,随后笑道,“让他进来吧。”   沈琼对上太后那目光后,下意识地避开了,不大自在地揉了下衣袖。   她明明先前已经同裴明彻说得清清楚楚,也不想将那些旧事捅到太后面前来,届时闹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可裴明彻却似乎并不肯领她的好意,压根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她心中将裴明彻抱怨了一通,可等到他进门后,却还是得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太后斜倚在榻上,打量着裴明彻。   她很了解自己这孙儿,虽生得极好,可平素里却从不肯花心思在外表上的,好在哪怕是再寻常普通的衣物穿在他身上,也格外出彩些。可今日,看起来却是“有备而来”。   只不过“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人沈琼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压根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裴明彻与沈琼皆是太后喜爱的小辈,如今见着他二人这模样,太后倒是觉着分外好笑。她抬了抬手,寻了个借口将沈琼给遣开,只将裴明彻留了下来。   沈琼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行了一礼后,便快步出了门。   “你也有今日,”太后打趣道,“往常都是姑娘家追着你,见面时目光不自觉地便往你那里瞟,你却格外不解风情。如今倒是一报还一报,可算尝到这滋味了吧?”   裴明彻在一旁坐了:“深有体会……您就别笑孙儿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自己对沈琼的好感,如今被太后戳破,态度倒也坦然得很,并不觉着被扫了颜面。   太后笑过之后,自己也觉着不解,向着一旁伺候的岳嬷嬷问道:“你看着,阿娇这是姑娘家害羞呢?还是当真对彻儿没那个意思呢?”   调侃归调侃,太后对自己这个孙儿还是极满意的,理所应当地觉着姑娘家都喜欢他才对,故而并不能理解沈琼这避之不及的态度。   岳嬷嬷心中也觉着奇怪,拿捏不准,只能斟酌着措辞笑道:“说起来,秦王殿下与沈姑娘也是才相识,难免生疏。尤其姑娘家脸皮薄,想着避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是这个道理,”太后接受了这个解释,复又向着裴明彻戏谑道,“怎么你倒是不生疏呢?”   裴明彻咳了声:“兴许是因为孙儿脸皮厚些。”   太后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行了,你也不必着急。祖母记着了,赶明儿会帮你在阿娇面前说几句好话的……”   她原就在操心裴明彻的亲事,每每想起来都觉着发愁,如今难得他开口说喜欢哪个姑娘,可巧还是沈琼这个合她心意的,自是乐见其成。   裴明彻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她老人家有些困倦,便起身告辞。等离了正殿到了院中,只见沈琼随着宫女们在修剪院中的藤蔓,余光瞥见他之后,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下手中的剪刀。   沈琼瞥了一眼,裴明彻便乖乖地跟她到了一旁去,宫女们见此,知情识趣地没去打扰。   “你究竟是何意思?”沈琼原本是不想在长乐宫同他有什么牵扯的,可眼见着事情越来越出格,又觉着不能再这么下去。   裴明彻低声道:“阿娇,我可没做什么……”   “你将我当傻子不成?”沈琼压着声音,但语气中还是不由得带了些怒气,“你若真不想做什么,就不该在太后娘娘那般模样,惹得她误会。”   这几日下来,沈琼已然将太后当做一位慈爱的长辈,并不想毁了这关系。   她也知道太后很喜爱裴明彻,故而说话间始终回避着,从未提过自己与裴明彻的旧事,就是万一她老人家伤心。但裴明彻显然与她打的主意不同。   “误会什么?”裴明彻垂眼看着她,平静地说道,“误会我喜欢你吗?可阿娇,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是误会。”   沈琼愣了下,声音冷了下来:“裴明彻,咱们先前说得明明白白,你也应承了下来。如今这般,是想借着太后娘娘胁迫我不成?”   她这话一针见血,已是不留半点情面了。   裴明彻沉默着,没能说上话来。   因为他无从解释,哪怕初衷是不甘心,想要再试上一试,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有胁迫的意思。   眼见着沈琼开始不耐烦起来,裴明彻又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今后便不再来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再配上那个无可奈何的目光,让人看了便不由得心软。   沈琼晃了晃神。   她是最喜欢裴明彻那张脸的,当年在锦城时,为着裴明彻一个笑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若是见着他这模样,怕是心都要揉碎了,说什么都应的。   兵书上说的“美人计”,想来应该就是如此。   但好在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被迷得晕头转向的傻子了,沈琼很快便反应过来,冷着脸道:“殿下最好是能信守诺言。”   宫中不比外边,沈琼并不好同裴明彻私下相处太久,分辩明白之后,随即便转身离开了。她也没有修剪藤蔓的闲情逸致,直接回了偏殿,自己暂居的卧房。   在裴明彻面前时,沈琼嘴硬心也硬,但回到房中独处之时,却莫名烦躁起来。   她倒也并不后悔方才说的话,只是心中说不出地焦躁,随手拿过床头摆着的布偶,揉捏了一把。   那是当年她娘亲跟着宫中的嬷嬷学女红的时候,亲手缝制的老虎玩偶,看起来歪歪扭扭的,显然她女红不怎么样这一点也是随了亲娘。   那玩偶存放了许多年,禁不住她这般蹂|躏,耳朵处的线都险些散开来。   沈琼连忙松开来,但脸颊仍旧气鼓鼓的,磨牙道:“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因着这件事,沈琼私下愁了许久,好在裴明彻说到做到,的确没再来过。   太后旁敲侧击地代问她的意思时,沈琼也是装傻充愣,再加上一旁的乐央长公主帮腔,总算是勉强将这件事情给糊弄过去。   在宫中住了七八日后,沈琼寻了个合适的时机,同太后提出想要回家去看看,顺道收拾一下将军府的旧物。   太后倒也没拦,只拉着她的手嘱咐道:“等到年节,再进宫来陪哀家住些时日,届时也正好公开你的身份。”   “好。”沈琼含笑应了下来。   若说先前留在宫中,是碍于太后发话没法推拒,如今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后,她便是真心想要陪太后他老人家了。   临出宫前,太后也赏下不少东西,再加上先前皇上令人送过来的赏赐,装了足有六七大箱。乐央长公主陪着沈琼出宫,将她送到梨花巷的住处,又着人将这许多箱赏赐给一并送了来。   先前进宫时,沈琼并没带任何人,虽说家中也得了消息,知道她会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但还是难免提心吊胆的。如今见她好好地回来,甚至还稍稍圆润了些,云姑等人才总算是放心下来。   云姑与桃酥翻看着赏赐的清单,准备将那几大箱清点入库,沈琼则是陪着许久不见的汤圆在院中玩,偶尔有什么稀罕的物件便去看上一眼。   毕竟她虽有银钱,但宫中的物件却非寻常人能有的。   院中忙碌得很,却又传来敲门声,沈琼亲自去开了门,原以为是江云晴学刺绣回来,结果却见着了个意料之外的人——春和。   一见着他这张脸,沈琼随即便想起先前乐央长公主所说的事情,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春和将她这下意识的反应看在眼里,眸色一沉,但却还是笑问道:“你不请我进去吗?” 第61章   先前从乐央长公主那里听来春和的事迹时, 沈琼心中很是诧异, 她虽知道春和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纯良无害,但也没想过能做到这般地步, 甚至还一度怀疑过此事是否真实。   这些日子与长公主相处下来, 沈琼对她也算是大致了解,知晓她并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的人。以至于如今再见着春和, 心情可谓是十分复杂。   只不过有先前的交情在,沈琼也不可能直接给人闭门羹, 所以短暂地犹豫之后还是侧身让开, 请春和进了门。   云姑还在忙着将赏赐清点入库,见着春和之后,皆是客客气气地问候了声,桃酥则放下手头的活先去沏了茶来。   沈琼尚未同提起过从长公主那里得知的事情, 故而她们的态度倒是与先前无异。   春和坐定后, 先是含笑向桃酥道了声谢,又似是随口问道:“这么些东西, 都是要收拾了带回南边去的吗?”   桃酥虽一向好感春和, 但也是有分寸的人, 她不知沈琼是否介意春和知晓身世, 故而也没如实讲明, 只是含糊不清地笑了声,又道:“我去帮云姑清点。”   春和笑了声,而后方才看向一旁捧着茶盏,似乎在专心致志喝茶的沈琼:“我先前到花想容时, 无意中听人提起你已经定下回锦城的日期,怎么如今仍在京中?可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沈琼低低地咳了声,如实道:“的确是有些事情要料理。”   “麻烦吗?”春和关切道,“若是有为什么为难的地方,尽可以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上忙。”   沈琼抬头同他对视了一眼,又不大自在地移开来。   她能看出来春和说这话时是真心的,也知道他对自己的态度向来很好,正因此,心中格外为难起来。   沈琼自小的性情便是,旁人待她好,她就会加倍还回去。可如今夹在乐央长公主与春和的事情之间,左右为难,压根不知道该偏向谁才好。   若是仍旧同春和交好,便有些对不住乐央长公主;可若是因此冷眼相待,又仿佛对春和不大公平。   “倒也不算是麻烦,”沈琼心下叹了口气,“只不过的确要耽搁些时日,兴许要等到过完年,开春之后才会启程回去。”   春和放杯子的手一顿,脸上的笑意也褪去些。   他抬眼看向沈琼,目光中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低声道:“看来,的确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沈琼被他看得愈发不自在起来,心中千头万绪,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盼着春和能自己放弃。   春和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又很会把握分寸,同他闲谈的时候,压根不会让人生出不适来。可他如今显然没有准备就此放过,将杯盏放稳之后,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其实有句话,我想问很久了……你对我可是有什么误会?”   见着沈琼惊讶的神情后,他又缓和似的笑了声,解释道:“先前,我以为咱们算得上是朋友了。可自打那次在小梨园见着乐央长公主后,你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我,哪怕我如今已经同长公主再无任何牵扯,不会带来麻烦,你仍旧想躲着我。”   “我……”沈琼欲言又止。   “我先前同你提过自己的身世,自小因着家中贫困潦倒,被卖入戏班子,可谓是吃尽苦头,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春和平静地看着沈琼,“这么些年来,我无牵无挂,身边的人大都是别有所图,压根没有什么真心相待的。你算是一个例外,我很感激你当年的救命之恩,也很喜欢你的性情……”   沈琼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惊讶转为错愕。她原以为春和这样一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人,该知难而退才对,万万没想到,竟然还变本加厉了。   “我知道,你兴许看不上我这样的出身经历,所以也没存过什么不合实际的奢望,只想着当个能说得上话的知交好友就够了。”春和自嘲地笑了声,“这些话,我原本是想着存在心里,最好这辈子都不要拿到你面前……可如今,却是怎么都忍不住了。你纵然要判我刑罚,也总该给我个理由,不是吗?”   沈琼先是摇了摇头,下意识道:“我并不曾因着出身看低你……”   虽说这世上许多人都不大看得上戏子的身份,觉着是下九流,可她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更不会因此对春和抱有偏见。   只是说完这句,她就又哑口无言了,心中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将乐央长公主之事拿出来摊牌。   见她这般左右为难,春和叹了口气:“算了,你既不想说,我也不刨根问底非要问个所以然。只是还有一句……如今你心中是不是盼着,从今往后我都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   这问题可谓是诛心,沈琼哪怕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对着春和眼下这模样,也说不出话来。   沈琼是个心软的人,当初与方清渠一刀两断得干净利落,是因为对方先做错了事,可如今春和却并未对不住她。   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理性上,又觉着这样未免不公平。   沈琼咬着唇,到底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只不过这种情形下,不回答就已经是默认了,春和这样聪明的人,又岂会不清楚?   “我明白了,”春和直视着沈琼,缓缓地说道,“无论我对旁人如何,可待你,迄今为止却始终未曾有过半分不好,问心无愧。”   沈琼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春和也再没多留,站起身来往外走。   只是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忽而停住脚步,他并未回头,只是轻声道:“你知道吗?我时常会怀念你尚在失明的那段日子。”   沈琼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大步出了门,只留下这么语焉不详的一句话。   桃酥端了茶点来,正撞见春和出门去,还没来得及问候,对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脸上的笑意一僵,随即进了门,忍不住问道:“姑娘,你们是起了争执?我从没见过春和方才那个模样……”   她将茶点放在沈琼手旁的小几上,摸了摸自己的小臂,小声道:“还挺吓人的。”   沈琼并没那个心思同她解释,撑着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怎么了?”桃酥很少见着她这副模样,当即在一旁坐了下来,好奇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云姑也已经清点好礼单,来向沈琼回话。   沈琼心不在焉地扫了眼,将那单子随手放在了一旁,同她二人讲起了春和的事情。她并没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和盘托出,包括长公主先前的劝告与春和方才的争执,最后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自问向来爱恨分明,可如今到了春和这里,却成了一团烂账,自己都理不出个头绪来。   云姑与桃酥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方才道:“长公主既然已经那样说了,你会有顾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桃酥心中是觉着春和有些可怜,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还会惹得沈琼难过,便知情识趣地闭了嘴。   “其实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云姑复又劝道,“毕竟快刀斩乱麻,与其这么一直拖着犹豫不决,倒不如彻底将事情给说开了。这样对春和而言,兴许也算是解脱。”   这话的确有道理,沈琼听后,总算是稍稍好过些。   她闭了闭眼,又想起春和临走时的那个目光,心中明白,他今后应当不会再上门来了。   沈琼自问对春和并无男女之情,可一想起他那番话以及走时的模样,便觉着如鲠在喉,就像是看了折惨淡结局的戏似的。连带着,都没有了到将军府去收拾东西的闲情逸致,只闷在家中逗汤圆玩。   只不过她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没出两日,便有位不速之客上门来了。   桃酥急匆匆地来回禀时,沈琼正在书房摆棋谱,见她脸色不大好看,便先笑了声:“怎么,天要塌下来了?”   虽知道她这是有心缓和气氛,但桃酥却也笑不出来,拧眉道:“外边来了位客,自称是宣平侯。”   沈琼怔了下,这才算是想起这位跟自己的关系,又笑道:“就这事,值得你急成这样?”   她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生父并没什么感情,如今听桃酥提及,心中也很是平静,并没什么“悲喜交加”的复杂心情。   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不耐烦。   “你说,若是我说不愿见他,他肯知情识趣地离开吗?”沈琼好奇地问了句。   桃酥见她这样,原本焦急的心情倒是缓和了不少,如实道:“怕是不肯。”   “既然这样,那就去见一见吧。”沈琼将手中的几枚棋子扣在了棋盘上,掸了掸衣袖,冷笑道,“横竖是免不了的。”   云姑知晓宣平侯与沈琼关系,故而从小厮报出他的身份后,就直接冷下脸来,甚至压根没让人进门来,而是先将桃酥叫来,令她去问过沈琼的意思。   故而沈琼出了书房的门,只见着云姑守在半掩着的大门前,依稀能见着半个人影。她抿唇笑了声,同云姑道:“放进来吧。”   说完,便转身进了正屋,压根没正眼瞧那位宣平侯。   一直到在厅中坐定,桃酥沏了新茶来,沈琼方才抬眼打量了那位应当是自己生父的人。   宣平侯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但看起来并不显老态,只是如今的精神看起来不大好。他相貌倒也不错,能看出来年轻时应当是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如今年纪上来了,倒是透出成熟稳重来。   自打进门起,他的目光就始终落在沈琼身上,如今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神情之中尽是说不出的怅然。   沈琼不慌不忙地任他打量,也不说话,只想看看他会如何开这个口。   室内一片寂静。   过了会儿,宣平侯欲盖弥彰地咳了声,总算是开口道:“你就是沈琼?”   这就纯属是缓解气氛的废话了,但沈琼并不准备配合,不尴不尬地笑了声:“是啊。侯爷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宣平侯承袭爵位,到如今十来年,已经甚少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同他讲话。但面对着沈琼,他满心愧疚,哪里还顾得上去计较什么态度好不好?   沉默片刻后,他试探着问道:“你应该知晓我的身份,对吧?”   “知道,”沈琼似笑非笑道,“可我至今都未踏足贵府,侯爷应当也知晓我的意思,对吧?”   作者:我不太喜欢作话小论文,但可能是因为自己没写清楚,所以还是哔哔几句。   裴跟方清渠不同,是因为他放弃阿娇,不是由于外界因素,而是阿娇自己再三表示了不喜欢这样。   在知道阿娇身份前,他也是坦然承认的,在乐央面前直言阿娇是他的心上人,哪怕被说荒唐也没想过改。如果阿娇点头同意,他排除一切困难也愿意把人再娶回来,只是阿娇不愿意。   而知道阿娇身份后,他想的是,或许太后这个长辈能在其中打圆场撮合,所以忍不住想要试一下是否可行。但是阿娇直接戳破他这种行为是在胁迫自己之后,他就放弃了。   以及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放弃”这个行为会被诟病。我始终认为,喜欢一个人是尊重她的想法,不要因为自己的私心死缠烂打,那样既没品又彼此难堪,把旧情毁得一干二净。   不然要怎么样呢,阿娇已经表示了自己不喜欢不想被胁迫要离开,裴强行留她下来吗?故事转强取豪夺?但裴不是这样的人设啊。   之前提过,这本文是很私人的喜好,不算符合大众口味的文,所以有读者会觉着不太理解也正常。我这里解释一下,如果能接受的话就继续看,不能接受的话感谢支持正版,咱们有缘再见orz 第62章   沈琼并不算是那种牙尖嘴利的人, 除非旁人真惹恼了她, 不然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很好说话的一个人。可如今对着这位宣平侯, 她却懒得摆什么好脸色。   这句反问一说出口, 宣平侯聂辰安的神情霎时僵住了,饶是他来时已经有所准备, 可被这么当面毫不留情地问出来,却还是难免觉着难堪。   毕竟他当了这么些年高高在上的侯爷, 这样的情形屈指可数。   但就算再怎么难堪, 也只能受着,毕竟这是他当年做错事欠下的债。他有负于林栖雁,也有负于眼前这个女儿。   当年旧事,是非对错也难一概而论, 宣平侯曾经夹在婆媳之间左右为难, 但自林栖雁毅然决然地离开之后,他就只剩下了愧疚。   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寻找林栖雁, 但年年无果。   前些日子, 他偶然得知乐央长公主带了位年轻的姑娘到林家老宅去, 便觉着事有蹊跷。毕竟林家只剩下林栖雁一人, 十余年来再没什么上门去, 只余了几个老仆看守宅子,乐央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带人过去?   聂辰安随即便遣人去顺着这线索追查,昨日又亲自到长公主府府邸去走了一趟,最终确定下了沈琼的身份。   他苦苦寻了这么些年, 从未想过,原来林栖雁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过世,更没想过,自己竟与她还有一个女儿——   要知道,当年两人会走到决裂的地步,便是因为林栖雁始终无所出,老夫人强逼着他纳妾,想方设法地往他房中塞人。   当年聂辰安一心爱慕林栖雁,求娶之时,曾经许诺绝不纳妾,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聂家总不能断了香火,他到最后还是担不住爹娘的压力,纳了妾。   他原以为林栖雁会恼,可却并没有,她那时的态度称得上是识大体了。   只是后来妾室有孕,后院中断断续续闹出些事情来,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林栖雁却莫名恼了,主动提出要和离。   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劝阻她,聂辰安更是承许等妾室生下孩子来,就立即将孩子放在她房中养,将人给打发了。可林栖雁却仍旧不管不顾地,到最后更是直接留下了一纸和离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   原本“识大体”的世子夫人,做出了最为离经叛道的事情,那时京中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直到被乐央听到后寻了个时机杀鸡儆猴发作一通,方才算是渐渐止住了。   宣平侯府因着这事闹得翻天覆地,老夫人气得直接病倒,数次怒斥林栖雁不识好歹,又想着重新寻个贤惠懂事的新儿媳。   但聂辰安却并没答应。   哪怕背地里落了不少嘲笑,他却还是固执地想要将林栖雁给寻回来,赔礼道歉也好,要他做什么都好,只要能继续好好地过日子就好。   只是林栖雁走得悄无声息,连她最亲近的太后与乐央都不知晓,如水滴入海一般,如何能找得到?   这些年来,聂辰安始终空着那个正妻的位置,侯府至今没有掌家的主母。   起初是盼着林栖雁回来,到后来许多年,他心中也明白人是寻不回来的了,但积年累月已经成了习惯,他也没再动过续弦的心思。   二十年后,林栖雁未曾回来,可他却等来了自己的女儿。   从乐央长公主那里确准了沈琼的身份后,聂辰安顿觉百感交集,既懊恼当年没能将事情给妥善处理了,以至于林栖雁留书出走,女儿流落在外二十年,又庆幸自己有生之年竟还能将人给寻回来。   聂辰安自小便是侯府世子,一生顺遂,只在感情之事上狠狠地栽了。   他自觉亏欠林栖雁,如今便想着加倍弥补女儿才好,可正如乐央长公主所说,沈琼并不愿见他,更不愿意认回侯府。   “乐央长公主可曾同你提过?”宣平侯咳了声,似是掩饰尴尬一般,而后自顾自地说道,“我始终为你娘空着正妻之位,你若是肯认回来,便是侯府的嫡长女……”   沈琼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我觉着如今的名字就很好,犯不着改姓。”   当年林栖雁离开京城后,改名换姓,随了其母姓“沈”,并以此为沈琼命名。故而沈琼如今的姓氏,算是随着外祖母。   先前在宫中之时,太后曾同她讲过这其中的关系,顺道将宣平侯的事情也大略提了,而后征询她的意思。沈琼便是这么回的,她用了这个名字二十年,并不打算更改。   换而言之,也就是不想认回宣平侯府。   太后盯着她看了片刻,确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之后,便也没多说什么,由着她去了。   宣平侯尚未来得及“利诱”,便被硬生生地噎了回来,一时间又沉默了下来。   他方才看见的第一眼,便发现沈琼的容貌像极了林栖雁,而到现在又发现两人的性情其实也很像。眼前的沈琼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当年的林栖雁,一旦拿定了主意,便固执得油盐不进。   沉默许久后,宣平侯复又开口问道:“当年的确是我做错了事,以至于你们母女流落在外二十年……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让我将这些年亏欠的都补偿回来。”   “可我不需要啊,”沈琼平静地看着他,“而到了我如今这个年纪,也不是牙牙学语时那般,想着要爹娘疼爱了。娘亲留了偌大的家业给我,这些年来衣食无忧,还有很多银钱能肆意挥霍。至于权势地位,我也不怎么感兴趣。”   沈琼少时,也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也曾经羡慕过旁的孩童,但后来渐渐地便不再想了。   错过了二十年的光景,再谈弥补,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说到这般地步,便当真是再没什么能讲的了。宣平侯狠狠地攥紧了桌角,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沈琼也没同他再多说什么,只道:“言尽于此,不送了。”   宣平侯缓缓地站起身来,最后又道:“若是你将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告诉我。这些年来我欠了你太多,无论能做的还是不能做,只要你提,我绝不推脱。”   沈琼无声地笑了笑,垂下眼睫。   她知晓这是好意,故而没说出什么难听话来,但这番好意她并不想受,故而也没什么好话可说,索性就真“言尽于此”了。   宣平侯看着她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没能从其中寻出半分的动容,总算是彻底信了来之前乐央长公主的话。   乐央长公主知晓他要来沈琼这里,并没拦,只嗤笑着告诉他,沈琼与林栖雁的性情如出一辙,当年林栖雁再没回京来,那么如今沈琼无论如何都不会认回宣平侯府,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   那时宣平侯不肯信,心中多少抱了些希望,如今方才算是认了此事。   他心中虽没打算就此放弃,可也知道今日必定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依不饶下去只会惹恼沈琼,故而还是主动离开了。   沈琼斜倚在那里,慢悠悠地品着茶,等到一盏茶见了底,方才将空茶盏在一旁放了,向着桃酥笑道:“当年在锦城的时候,我偶尔会觉着日子太过无趣,如今到京城走了这么一遭,方才知道,还是无趣要好些。”   留了这么一句后,她便又回书房摆棋谱去了,再没提过宣平侯这个人,就像是压根没见过似的。   天气一日日地冷下来,江云晴仍旧是每日早出晚归,随着那位宫中出来的姑姑学女红手艺,累得乐在其中。沈琼则时常会到林家旧宅去,她也不嫌麻烦,亲自动手将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院落一点点地收拾出来,又开始慢慢翻看着书房中的物件。   沈琼很享受这件事情,存了不少物件,准备等开春回锦城的时候一并带回。   等到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她又开始挨个翻看书房中存着的旧书,已经有些泛黄的书页上偶尔会出现母亲留下的笔记,时常看得她会心一笑。   在沈琼记忆中,母亲是个开朗却稳重的人,但从这书上的注释来看,她少女时期却是一个性情张扬,甚至有些跳脱的人。   “姑娘,你已经看了许久,还是歇歇眼吧。”桃酥端了茶点来,同她笑道,“这是厨房那边让人送来的,品相看着倒是不错。”   因着沈琼时常会过来,有时一留就是大半日,所以府中倒是添了几个侍从,至少让她需要时能有热茶与饭菜。   沈琼放下旧书,瞥了眼,从中挑了块捏成桃花形状的糕点咬了口,评价道:“卖相不错,味道也不错,你也来尝尝。”   她与桃酥自小一块长大,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却从来不讲究什么。这盒糕点的味道的确很好,两人就着热茶,竟吃了大半。   “让厨房再做些,咱们到带回家去给云姑尝尝,让她琢磨琢磨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沈琼提议道。   桃酥满口应了下来,出门去吩咐传话。   沈琼又喝了口茶,准备继续看完手头的这本游记,可不多时,竟莫名觉出些困意来。   她向来睡得早起得晚,白日里精神大都很好,按理说是不该莫名犯困才对。沈琼起初并没当回事,等到眼都有些睁不开时,后知后觉地觉出不对劲来。   沈琼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强撑着站起身来,想要出门去寻桃酥。只是腿脚发软,才碰着书房的门,便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作者:一更~晚些时候有二更 第63章   沈琼做了个极漫长的梦, 不知身处何地, 不知今夕何夕。   虽说在昏倒前她已经意识到不对,可那时就已经晚了, 她毫无防备地踩进了旁人筹谋已久的陷阱。   沈琼的意识断断续续的, 可每当她好不容易有些知觉时,就又会强行被人给灌下药, 再次陷入沉沉的昏迷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醒了过来。   沈琼睁开眼, 什么都没见着, 是一片黑暗。   她浑身酸软无力,脑子也昏昏沉沉的,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先前的眼疾再次复发,等到回过神后方才渐渐觉出不对来——   并不是旧病复发, 而是双眼被人给蒙住了。   沈琼缓了缓, 好不容易等到四肢也恢复知觉,艰难地抬起手, 想要将眼上蒙着的黑布给扯开。   只是她指尖才触及那布料, 就随即被人给按下了。   沈琼吓得浑身一颤, 禁不住惊呼出声:“谁?”   她并没有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也就是说, 这人一直在自己身旁坐着,只是自己毫无所觉罢了。只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后背发凉,心更是霎时沉了下去。   那人却并没说话, 也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捧在自己掌心,不疾不徐地摩挲着。   他的手微微发凉,沈琼浑身都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就像是接触到一条毒蛇似的。她怎么都压不住心中的恶心,可又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个不妨惹怒了对方,被咬死。   沈琼轻轻地挣了下,并没能挣脱,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恐惧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可是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自打恢复意识起,沈琼心中便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但到底也没想明白,究竟谁会千方百计地对自己下此毒手。要知道,哪怕当初得罪了钱氏等人的时候,也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情。   对方仍旧不答。   沈琼勉强冷静下来,将此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再加上此人反常的举动,心中总算是有了取舍。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又是震惊又是不解:“春和?”   那人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后低低地笑了声:“我还以为,你要再多花些时间才能想到我。”   “你……”沈琼试图甩开他的手,可兴许是药效尚未褪尽的缘故,她并没什么力气,挣扎也是无劳无功,只能又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如今细想起来,当初春和离开时,态度的确很是古怪。可让沈琼自己来想,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他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春和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腕骨,慢悠悠地说:“你先前同我说,年前要回锦城去,怎么能言而无信?你既执意反悔,那我也只好用自己的方法,让你来践行承诺了。”   他的语气与平时无异,就像是在闲话家常一样,可沈琼却听得毛骨悚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做下这样的事情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话。   沈琼自问看人很准,这些年来就没出过什么错,可却栽在了春和这里。   这位的确是个绝佳的伶人,演的一出好戏,无论是在戏台之上,还是在平素待人处事中。沈琼与他相处的日子不算短,哪怕后来知道他不简单,但也没想到他翻脸不认人后,竟会是这么个模样。   先前乐央曾经告诫过她,她也的确远离了春和,可到底没彻底摆脱,甚至适得其反。而直到如今切身体会,她才算是明白为何乐央一个长公主,提起春和之时话音之中也带了些忌惮。   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   沈琼半晌被他吓得半晌没能说上话来,等到理清思绪之后,方才又开口道:“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将我带回锦城,然后呢?”   她这边一失踪,云姑发觉之后,必定会去想乐央长公主求助,届时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寻找她的踪迹。沈琼心中明白,眼下要做的就是弄清楚春和的打算,尽量稳住他。   可春和却直接道破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指望乐央救你吗?还是秦王殿下?”   从他口中听到乐央,沈琼并不算惊讶,可提及裴明彻就是出乎意料了,她不由得问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春和笑了声,“我若是不知道他与你的关系,当初又是谁将你被乐央长公主扣下的消息递到秦|王府去的呢?”   当初,沈琼曾经拿这件事情试探过春和,但最后仍没定论。倒不是没起疑过,可春和又怎么会知道她与裴明彻的关系?   她并不是那种爱刨根问底的人,这件事不了了之,如今算是尝到苦处了。   沈琼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冷静下来问道:“此事你从何得知?”   “我亲眼所见。”春和轻描淡写道。   沈琼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   她回京之后与裴明彻的往来一只手就能数得清,春和这话压根说不通。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样,春和又道:“不是在京城,是在锦城。”   沈琼愣住了。   “我先前同你说,当年离开锦城之后四海为家,再也没回去过,其实不然。”春和摩挲着她的指尖,低声道,“其实我悄悄地回去过,只是你那时候已经嫁做人妇……我想了许久,既然你我没有缘分,那就还是算了吧。”   少时被沈琼救下后,春和便想方设法地打听了她的身份,牢牢地记在了心中。后来辗转多年,他一点点剔除了自己身上的软弱,变得不择手段,愈发冷血起来。   他厌恶这世上许多人,也憎恨当年将自己卖入戏班的爹娘,仅剩的一点温情都留给了少时救了自己的沈琼。   当年他手中攥了足够的银钱之后,自觉有了底气,再站在沈琼面前时不至于自惭形秽,便回了阔别多年的故土。只是他终归是来晚了一步,沈琼已经嫁给了裴明彻,夫妇恩爱得很。   春和亲眼见着之后,也曾反复犹豫过,但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锦城,并没有打扰沈琼。   可四年后,他却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遇着了双目失明的沈琼,没过几日,又在长公主的生辰宴上见着了贵为皇子之尊的裴明彻。   这其中的震惊自是不必言说。   而震惊之后,他也渐渐拼凑出了这些年来的原委,知晓了沈琼与裴明彻的纠葛。   “当年,我以为你同他在一起是要白头偕老的,所以便没打扰。可他负了你。”春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兜兜转转,你我竟然能在京城重逢,这岂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遇着了,我就不会再放手。”   “你……”沈琼已经说不出话来。   春和实在是个很会做戏的人,沈琼同他相处这么久,只隐约知道他对自己有好感,压根没觉察到背后竟然这么些年的纠葛。   “其实我原也没想过要走到这一步,可阴差阳错,谁能想到你竟然与乐央长公主到了一处。”春和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听了她的话,所以才会对我百般疏远,避之不及。”顿了顿后,春和凑近了些,问道,“她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沈琼虽什么都看不见,但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她颤了下,向着相反的方向偏过头去,并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乐央比我想得要聪明些,没多久就反应过来是中了我的圈套,只是苦于被皇上申饬没多久,不敢轻举妄动。”春和其实早就料到,自顾自地说道,“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她设陷阱吗?我是为了你啊。”   春和起初的确只是想要借着乐央的权势,摆平那些麻烦的官宦人家,但在乐央出现在小梨园为难沈琼后,便动了心思。   他暗中挑起了长公主府后宅中的面首之间的争斗,又不着痕迹地指了下药的路子,等到闹出人命之后御史当朝参了一本,乐央被迫收敛行径闭门思过。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沈琼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归是没瞒住。   春和很清楚沈琼的性情,她知道这件事后,两人之间就再无可能。在反复试探,又撕破脸决裂之后,他最终走上了如今这条路。   沈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难以理解春和的所作所为,更难以感同身受。   “我时常会怀念你尚在失明的那段日子,”春和将上次临别时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低声道,“那时候,你毫无戒备地待我好,说起来可笑,那算是我此生最平和的时候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在沈琼眼上拂过。   沈琼毛骨悚然:“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你听话一些,”春和意味不明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我的意思才对。”   作者:二更~   说起来你们有注意吗,裴明彻一直都是在配角栏,只不过排第一位……所以他的戏份是比男配们多,但不会和阿娇对等的。这本主要是以阿娇为主的,等到把男配pass过才是他的主场,应该再过两章吧。我这本真的就是很不大众口味orz   ps.像上本王府美人那种从头到尾甜甜的感情文,阿云和阿景是一起在主角栏的。想看感情戏多的可以考虑下这本……或者收藏一下下本《嫁给奸臣冲喜后》,会是个治愈向的文。   本来下本想开《承欢》,最近蜜汁丧,还是开一本治愈系的甜文吧。 第64章   沈琼会中春和的陷阱, 是因为毫无防备, 春和这个人的行为举止是不能以寻常人的逻辑来揣测的,直到如今, 她方才彻底意识到这一点。   在春和之前, 她也曾拒绝过旁人,可再没哪个人能过激到这种地步。哪怕是数次被拂了脸面, 裴明彻也未曾因此恼过,更不曾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来。   沈琼自问对春和的态度要好上不少, 但饶是如此, 却仍旧是落到了这般境地。   诚然这其中有不同之处,可本质上,却还是两人性情决定的。   兴许是因着少时的境遇,春和这个人要格外偏激一些, 甚至有些“求全则毁”的倾向。   沈琼在意识到这点后, 便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不要因此同他起任何冲突, 最好是能顺着他的意思行事。若不然, 谁也说不准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道理是想明白了, 可切身去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眼上蒙着厚厚的黑布, 一片漆黑, 什么都见不着,而身边的春和与她而言就像是一条毒蛇,虽说眼下还能相安无事,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咬她一口。   沈琼有生以来, 就没遇着过这样惊险的处境,她沉默许久,而春和竟也没催,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等候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琼轻声问道,“你想如何?想法子让我再瞎了眼吗?”   这种事情听起来匪夷所思,并非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可如今的春和,着实也算不上什么正常人。   “放心,”春和不疾不徐道,“你只要依着我的意思,听话些,我便不会对你做什么。”   言下之意,也就是认下了此事。   沈琼心中几乎凉透,她又沉默了片刻,而后指了指眼上蒙着的黑布:“那我能将这个取下来吗?”   “不可。”春和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你的饮食宜居,自会有人照料,不必担心。”   沈琼咬了咬唇,压下想要反驳的话,低低地应了声。   她差不多也能猜出春和的心思,一来是怕她见着周遭的事物,熟悉之后会想方设法地逃走,二来,应当也是因着心中那点执念——   就算明知道两人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毫无芥蒂的时候,可他却仍旧自欺欺人,就好像蒙着眼就不必面对似的。   如今沈琼的状态与失明无异,自是有诸多不便,但好在她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不至于茫然焦躁。   起初,沈琼以为自己是被关在哪个偏僻的院落,可等到春和离开之后,她渐渐冷静下来,总算是辨别出自己如今应当是在船上。   有春和那威胁在,沈琼并不敢随意解下蒙眼的布条,她毫不怀疑自己若这样做了,那春和当真会下毒手。   归根结底,春和与裴明彻是不同的。   在裴明彻面前,沈琼无所顾忌,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因为她心中明白,裴明彻就算是气急了也不舍得拿她如何。   可是在春和这么个疯子面前,她必须得小心翼翼的。因为春和虽口口声声说着对她的爱意,可归根结底,却是为了自己的偏执不择手段的人。   前来照顾的侍女像是早就得了春和的吩咐,除了必要的话,任沈琼怎么问,她都一言不发。沈琼起初并不肯放弃,总是想方设法地想要同她聊些闲话,但最后什么也没能问出来,只得放弃。   侍女不肯同她说话,沈琼又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通过一日三餐来算日子。   这期间,春和时常会过来看她,也会讲些自己的旧事。   沈琼见了他自是无话可说,但又不敢完全冷着脸,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来,时不时地应上两句。渐渐地却发现,其实春和并不需要她多说什么,与其说是在与她闲聊,倒不如说是在回忆旧事自言自语。   只是与先前初识的那段时日不同。那时,春和只会同她讲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的见闻与趣事,可如今,他更多时候却是在讲自己旧时曾经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以及自己是如何想方设法地熬过来活下去的。   其实沈琼早就料到,春和这些年来过得不易,可直到亲耳听他讲述起来,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会有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人和事。   沈琼虽自小就没了爹娘,可有母亲留下来的偌大家业,以及云姑这样真心待她好的人,这些年来过得可以说是顺遂,至少衣食无忧。哪怕是偶尔受了旁人的恶意,终归也是有限,就好比摔了一跤,爬起来拍拍尘土也就过去了。   可春和却过得太艰难了些,早些年总是要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周遭的恶意就好像是流沙淤泥,需得奋力挣扎方才不至于溺死在其中。   “人若是没了念想,是很容易随波逐流,听天由命的。”春和拿了个牛角梳,替沈琼梳理着长发,慢悠悠地说道,“可我少时就被家中卖进了戏班子,吃尽苦头,对那些所谓的亲人再无半分期待。故而后来再遇着难处的时候,我时常会想到你……”   “你那时同我讲,生死之外无大事。”春和笑道,“我总想着,等到熬过这些事情,等到功成名就,我便回锦城去寻你。”   沈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了这话后,大着胆子开口道:“你对我,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执念更多些。”   春和执着梳子的手一顿,倒也没生气,想了会儿后平静地点了点头:“你若要这么说,倒也算不上错。”   “人都会有执念,这是常情。”沈琼小心拿捏着语气,叹道,“可若是执念太重,到头来还是伤人伤己,值得吗?”   当年春和回锦城寻她,最后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还算是常理范围之内。可如今的所作所为,却明显是失控了。   春和将她绸缎般的长发攥在手中,笑问道:“怎么,你还想开解我不成?可事到如今早就回不了头了,更何况,我也没打算回头。”   沈琼觉出话劲不对,随即知情识趣地闭了嘴,生怕再说下去会刺激到春和。   “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不如来聊聊你的事吧。”春和将梳子放在了一旁,“据我所知,当年秦王化名秦淮,被你阴差阳错地买回府中去,后来结为夫妻。”   沈琼不大想提那些旧事,可如今也推脱不了,无精打采地应了句:“是。”   “你为何会招他为婿?”春和问道。   当年回到锦城得知沈琼嫁人,他曾经特意打听过秦淮的来历,知晓他出身低微,不过是沈家买回来的奴仆之后,怎么都想不明白沈琼为何会择他为婿。   沈琼如实道:“并没什么特殊的缘由,不过就是看他顺眼罢了。我自己什么都不缺,也没想过要嫁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想挑个合眼缘的。”   “据我所知,他如今仍心心念念着你,”春和绕了缕她的长发,缠在指尖,“你为何不肯回头呢?”   沈琼略微不耐道:“你何必明知故问?他欺骗我在先,我为何要回头?”没等春和反应,她就又紧接着抱怨道,“我不想提他的事情,你若是没旁的话,便不必说了。”   她拿捏着分寸,就算是“发脾气”,也是一点点试探着来的。   春和略微一愣,随后又笑道:“你既是不想提,那就不提好了。我看你这几日,倒是愈发容易生气起来。”   “你试试去蒙着眼,像个瞎子一样过上些时日,会不会日渐焦躁?”沈琼话音里带着些不满,随后又委屈道,“我没闷出病来,都是好的了。”   说完,她摸索着站起身来,想要回榻上躺着歇息。   刚醒过来那两日,沈琼压根半句没敢提这件事,她很清楚春和那时对此事正敏感,哪怕是略微一提,怕是都会以为她是想要逃离。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能觉察出春和的情绪稳定了许多,闲聊时慢慢试探下来,趁着这次铤而走险提了句。   春和并没说话,沈琼心中虽忐忑不安,但并没表露出来,而是在约摸着房中大致布局,假装凑巧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心些,伤到哪儿了吗?”春和连忙上前去将人给扶了起来,只见手腕上已经破了一层皮,渗出血来。   沈琼疼得眉眼都皱了起来,她强忍着推开春和的想法,低声道:“你若是想让我一辈子这样下去,倒不如给我个痛快。”   春和翻出伤药来,仔细地给她上了药,总算是给出了回答:“等再过几日,我便给你解下。”   “好,”沈琼低低地应了声,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嘴上虽这么问,但其实她心中一直算着,距她醒过来已经有十日,第六日晚间在渡口换了船,而眼下应当是傍晚。   春和不疑有他,温柔答道:“是傍晚,等过会儿吃些东西,便可以睡了。”   “等回头下了地,要换些饭菜,”沈琼撇了撇嘴,“如今这些,还不如我的手艺呢。”   先前春和曾在沈家蹭过好几次饭,但都是云姑下厨,他压根不知道沈琼竟然也会烧菜,有些吃惊地扬了扬眉:“是吗?”   “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呢?”沈琼冷哼了声,“等赶明儿我露一手,你就知道了。”   与刚醒过来时的局促与抵触不同,如今的沈琼渐渐鲜活起来,哪怕春和心中清楚这有可能是故意为之,但却还是难免为此触动。   他无声地笑了笑:“好啊。”   沈琼低头吹了吹伤处,又偏过头来看向春和的方向:“给我唱个曲子吧。”   作者:本来想双更的,但是太困了估计写不完,等明天再双更吧orz 第65章   这次的交谈就像是无声的服软, 虽未挑明, 但两人心照不宣。春和的态度日渐好起来,而沈琼也再没同他闹过脾气, 恍惚间, 倒像是回到两人在京中重逢之时。   三日后,晚间, 沈琼原本都已经歇下,可春和却来敲响了房门。   “怎么了?”沈琼早就被外边的动静扰醒, 但还是含糊地问了声, 就像是才醒过来似的。她摸索着穿上了衣裳,随意地踩着绣鞋,慢慢地过来给春和开了门。   她睡觉之时也未曾解下过蒙眼的黑布,也就是先前有过失明的经历, 如今才能不慌不忙地料理。   其实沈琼也不是没动过心思, 想着独自一人时解下布条,可转念一想, 以春和的作风说不准会做什么标记, 届时哪怕自己再系上也会不看出不对来。   故而谨慎起见, 她并没在这上面动过手脚。   开了门后, 外边的凉气扑面而来, 激得沈琼一颤,随即抱紧了双臂。   “到地方了,”春和侧身进了房间,随即将门给关上, 而后方才笑道,“同我下船吧。”   沈琼在船上已经呆了十余日,有诸多不便,但也没敢多说什么,如今得了他这句话后,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依着先前的承诺,等到安置下来后便能解下这黑布了,届时她才能筹谋离开之事。   虽说知晓乐央长公主与裴明彻必定会全力追寻她的踪迹,可春和这个人办事谨慎,想必早就想方设法地隐去了踪迹,一路上还留了误导的“障眼法”,能不能寻着还两说。   沈琼不敢将希望全部压在旁人身上,自己也始终在想法子。   春和亲自替她梳好了长发,又系上了斗篷,将人给裹得严严实实,而后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   沈琼乖巧地跟在他身旁,从渡口下船后,又上了一辆马车。   她有些怕冷,牢牢地裹着斗篷,缩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春和抚摸着她的鬓发,低声安抚道:“睡吧,一觉醒来就都好了。”   沈琼倚在他肩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琼只觉着自己整个人已经僵住,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昏昏沉沉的,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春和给直接抱下了马车。   沈琼犹豫了一瞬,并没出声,索性就真当做自己已经睡了过去。   此处应当是春和早就置办的宅子,沈琼听见有人压着声音叫了句“主人”,但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春和给拦了下来。   春和抱着她进了宅院,又将她放到了早就收拾好的房间中,里边已经燃了炭火,在这寒夜之中显得格外温暖。   一路舟车劳顿,沈琼也已经累到了极致,等到在那柔软温暖的被子中躺下后,也顾不得再多想什么,不多时便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沈琼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光亮,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后方才意识到,春和已经在昨晚解下了自己蒙眼的布条。   她压下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   眼下她是宿在暖阁之中,隐约能听到外间的说话的声音,但兴许是顾忌着她尚未起床,这声音放得很低,只断断续续能听到些字眼。   沈琼愣了会儿,穿上一旁放着的衣裳,随即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梳洗。   不多时,春和进了暖阁,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着侍女给沈琼梳妆,笑道:“外边已经摆好了饭菜,你可以尝尝是否合胃口,若是不喜欢的话,我让她们再换。”   先前被蒙着眼时倒还算好,如今没了遮掩,春和的目光便显得格外难以忽略。沈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应了声“好”。   等到梳妆妥当后,春和走近了些,又从妆匣中挑了支步摇来,替她斜簪在了发髻之上。   沈琼并不习惯旁人这样亲近,可形势比人强,如今性命都握在旁人手中,别的事情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她压下心中的不悦,抿唇笑了笑,随着春和到外间用饭去。   虽说解下了蒙眼的布,少了些禁制,但也仅限于此。   无论沈琼表现得再怎么温和乖顺,春和仍旧不准她走远,能够随便活动的范围只有眼下住着的这小院,一旦出了院子就必然会有侍女跟随。   昨夜乘马车过来时,沈琼听着动静,便隐约有预感,等到用过饭后出房门一看,算是印证了先前的猜想。她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山间别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算是没有监视跟随,想要离开也并非容易之事。   整个别院很大,沈琼虽想尽快摸清楚地形,但未免打草惊蛇,头两日还是只在这小院子中留着。   春和与她同住在一处,只是她居于最内的暖阁之中,春和则住在外间。   沈琼对此并不适应,要知道她有生以来,也就同裴明彻这个前夫这般亲近过,如今春和这样安排,总让她难免忐忑不安。   兴许是看出她的顾忌,春和笑着承诺道:“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沈琼偏过头去,并不肯接这个话。   “你心中已经够恨我了,我并没兴趣雪上加霜。”春和面不改色地说着这样的话,又自顾自地说道,“更何况,那种事也只会让我觉着恶心罢了。”   因着男生女相,又是伶人出身,他这些年没少遇着觊觎自己的人,不堪得很。   沈琼听出他话音中的意思,略一怔,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还是沉默。   两人就这么居于同一处,相安无事,平日里变着法的打发时间,要么是下棋,要么是春和教着沈琼学音律。   “先前我曾送过你一根玉笛,还曾说,改日方便了教你吹笛。”春和这宅子中的乐器一应俱全,琴瑟笙箫等物应有尽有,他专程寻了笛子出来,同沈琼笑道,“只可惜后来耽搁了,如今总算是得了闲,尽可以慢慢学了。”   沈琼对音律浅尝辄止,可如今在这山中并没旁的事,再加上不敢拂春和的意,只能答应了下来。她在这一道上着实没什么天赋,学得很慢,但春和也没见有任何不耐,算得上是个好老师了。   从一开始,沈琼就知道逃离绝非容易之事,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这种事情只会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所以她得有足够的耐性,徐徐图之,等到春和没那么防备之后才能行动。   她在这别院中留了半个月,距离京已经有月余,眼见年节将至了。   若是在家中,此时她正忙着同云姑她们一块采买年货,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可如今却只能在这别院之中冷冷清清的。   春和对年节并没什么兴趣,沈琼也不好贸然提,生怕触着他什么伤心之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想什么?”春和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曲子练得怎么样了?”   沈琼吓了一跳,随即丧着脸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在这件事上我就是那个不可雕的朽木,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春和笑道:“不急,慢慢来就是。”   沈琼从他手中接过热茶来,并不急着喝,捧着茶盏暖手:“天寒地冻的,还是等到明年开春了再学吧。”   “那也成。”春和温柔地看着她。   春和如今好说话得很,几乎是事事都依着她的意思来,压根看不出一个月前在船上胁迫她的模样。但沈琼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因为她有意回避,若真是触及了某些事,春和怕是能立刻翻脸。   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再怎么温柔,春和内里都是个偏执的疯子,所以沈琼始终提心吊胆着,哪怕是日常闲聊之时,也不敢问如今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何处?更不敢流露出半分自己想要出门的想法。   春和对她这乖巧的模样很是满意,哪怕知道这是有意演出来的,也仍旧很高兴。   他与裴明彻不同,事到如今,也不会奢求什么真心、真情,只要能将人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胁迫着她做戏也行。   两人就这么平和地相处着,但令沈琼不安的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春和先前曾说过,不会对她做什么,沈琼那时信以为真,可如今却开始日渐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某日清晨,沈琼尚未起身穿衣打扮,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在床上发愣,春和便直接进了暖阁。侍女自然不会拦他,甚至还想退出去,但却被沈琼给叫住了。   沈琼原本还犯困,见着他后却霎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往里边缩了缩,半张脸都埋在锦被中,闷声道:“你怎么这时候进来?我还没起身呢。”   说着,又向那侍女嗔道:“还愣着做什么?”   春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沈琼紧攥着的手这才松开来,她神情冷了下来,迅速地起身穿衣梳洗,缓了缓后,又若无其事地出门去同他一道吃饭。   她原本是个不大会掩饰自己内心的人,可同春和相处了月余之后,在这一道上却是突飞猛进。如今不管心中如何波澜起伏,面上都能不动声色,该如何便如何了。   许是察觉到她的抵触,春和倒是没再这样贸然闯进来过,可日常相处之中总是免不了接触,有时候沈琼自己都难以辨别,这究竟是春和有意为之,还是自己多心了。   一日,厨房忽而做了一桌极丰盛的菜色,甚至还破天荒地摆了酒来。要知道春和因着唱戏的缘故,饮食上多有忌讳,沈琼也不爱饮酒,所以饭桌上压根就没出现过酒。   沈琼好奇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是我的生辰。”春和抬眼看向她,笑道,“我以往不大爱过生辰,可如今有你在,倒想好好地过一遭。”   作者:二更会很晚,可能在凌晨,所以不要等哈,明早起来看吧~ 第66章   春和不爱过生辰这点, 沈琼是知晓的, 先前在船上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曾经提过。   当年家中艰难, 生辰那日, 却破天荒地给他煮了碗面,甚至还添了个荷包蛋。春和那时年幼什么都不懂, 只顾着傻高兴,可是第二日就被爹娘给卖进了戏班子。   自那以后, 他便再没过过生辰。   沈琼看着那满桌的山珍海味, 又看了眼满是笑意的春和,心中百感交集,并没扫兴,垂眼笑道:“生辰快乐。”   她对春和的情绪很复杂, 又怨又怕, 可有些时候却又忍不住会觉着他可怜。   沈琼打起精神来,陪春和说笑, 但等他倒了满满一杯酒放在她面前的时候, 神情却不由得一僵, 随后弱弱地解释道:“我酒量不大好, 酒品也不大好……”   熟悉她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这些年来若非是在亲近的人面前,她几乎是滴酒不沾的。   “我听桃酥讲过,”春和这次却并没准备依着她的意思,意有所指地笑道, “横竖又不是在外边,不必有什么顾忌,哪怕是真醉了,我也会让人照顾你的。还是说,你有什么旁的顾忌呢?”   沈琼:“……”   她实在是信不过自己的酒品,就好比当年,她就是在醉后向裴明彻提亲的。如今她也怕自己万一“酒后吐真言”,那可就麻烦了。   可春和却固执得很,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脱的话怕是只会触怒他。沈琼飞快地在心中掂量了一番,开口道:“那我若是发酒疯,你可别笑我。”   春和定定地看着她:“好。”   沈琼先吃了些菜垫肚子,而后方才端起那杯酒,小口抿了些,随后“嘶”了声:“这酒好辣。”   “烈酒才能暖身,”春和给她添了菜,“你若是不喜欢,喝了这杯就不要再喝了。”   他提前一步将话给堵死,沈琼没办法,只能强忍着将这杯酒给喝完。   片刻后,她脸颊就好似火烧一样红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脖颈与耳垂,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也添了几分水气,看起来很是诱人。   沈琼并不知自己看起来如何,可对上春和的目光后,却总是觉着不安。她匆匆吃了些饭菜,趁着这酒劲还没发作,站起身道:“我觉着不大舒服,想回房中躺会儿。”   春和随之起身,攥着她的小臂:“我扶你回去。”   “不必,”沈琼掐了自己一把,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抬眼看向春和,“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先前承诺过什么?”   春和笑着摇了摇头,扶着她往暖阁中去。   沈琼知晓自己挣不开,也就没做徒劳无功的事,只低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虽未挑明,但两人都很清楚是在说什么。   春和原本是避而不答的,听了她这句,沉默片刻后问道:“我当年觉着那些人恶心,你呢?也觉着我恶心吗?”   两人刚进暖阁,齐齐地停下了脚步。春和攥着沈琼的手腕,垂眼逼视着,似乎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答案似的。   沈琼被他这骇人的目光吓得后退了两步,后腰抵在了桌案上,退无可退。她移开目光,低声道:“我只是……不大习惯。”   “这些日子来你装得很好,我也很满意,”春和抬手勾起她的下巴来,逼着她同自己对视,“可如今你为何装不下去了呢?”   两人之间离得太近了,又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沈琼再没了往日的镇定自若,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想要推开春和。   “因为身体的本能是很难控制的,对吧?”春和抚上她的腰,几乎将人严丝合缝地扣在了自己怀中,“我知道你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如今是没什么法子,可只要有一线生机,你就会逃走……”   沈琼已经尽力在控制自己,可感受到春和的异样后,终归还是没能忍住,偏过头去干呕了起来。   她自小过得顺遂,向来是由着性子想如何便如何,这些日子来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实为不易,如今醉后,却是再也忍受不了。   春和看着她这模样,却并不觉着意外,只是目光中添了几分冷意。   “你说我于你有恩……”沈琼猛地推开他,踉跄两步跪坐在了地上,抬手捂着自己的脸,低声道,“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她压抑了太久,这些日子以来寝食难安,却还要强作笑脸,如今终于再难撑下去,崩溃道:“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是个可怜人,但我从未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对我?”   沈琼抱膝坐在地上,咬着衣袖,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住地往下落。她低声呜咽着,索性趁着酒后失态,将这么久以来的惊惧与委屈都哭了出来。   春和并没动弹,也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她。   侍女们听到了里间的动静,但谁也没敢进来打扰,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琼自己哭累了,倚着背后的桌案沉沉地睡了过去。   春和这才凑近,将人给抱了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好了被子。   看着沈琼如今这模样,他心中也不好过。   他原本没想要将她给逼成这样,可许是因着生辰勾着他想起旧事,便失了分寸。归根结底,沈琼与他不一样,也没法隐忍承受这么多。   “你的酒品的确不大好。”春和抬手抚过她脸上的泪痕,又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站起身来出了门。   一直到晚间,沈琼方才醒过来。   她觉着头疼欲裂,等到彻底回忆起睡前的事情,只恨不得自己能立时昏过去,这样就不用再面对任何事情了。   沈琼抱着锦被在床上打滚,等到外间传来动静后,又立时坐起身来,很是防备地看着。   来的人是春和,他手中还端了两碗药,径直走到了沈琼床榻前,放在了一旁。   横竖已经撕破脸,沈琼也懒得再装模作样,冷冷地看着他。   可春和看起来却平和得很,就好像先前的事情压根没有发生过似的,递了一碗药过去:“这是醒酒汤,喝了吧。”   沈琼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又看向另一碗:“这是什么?”   “应当是七八年前吧,我曾经被那时的凉州刺史看中,抢到府中去。”春和并没正面回答沈琼的话,反而说起了一段旧事,“我佯装应承,可实际上却动了杀心,只是一时失手,被他给活了下来……”   “我那时以为他会杀了我,可谁知他竟没舍得,而是想令人给我灌了一种不知名的药。据说那种药源自西域的一种毒草,佐以旁的药材煎下,喝了之后便会使人失去神智,再记不起前尘旧事。”春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好在奉命来送药的那侍女喜欢又可怜我,悄悄地将此事同我讲了,我便将计就计装傻留在府中,趁着他疏于防备下毒药死了他。”   沈琼瞪大了眼,她先前虽听春和提过旧时难处,可却并不曾涉及过这种人命官司。   “何必这样看我?我在你心中,早就是十恶不赦的人了,做出这种事情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春和自嘲地笑了声,随后又道,“你兴许还不知道,我当年是如何离开锦城那个戏班子。”   沈琼头疼得要命,压根没法冷静下来,只依稀记得云姑先前仿佛同她提过,那戏班子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放了一把火。”   沈琼手一颤,醒酒汤溅出许多。   春和平静地说道:“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那个戏班子,却实在是烂透了……”   沈琼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压根没工夫去想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先前在船上,哪怕再怎么疯,春和都从未提起过这种事情,最多也不过是卖惨,惹得她心生怜悯。可如今他却不管不顾地说起这些事情来,就好像彻底没了顾忌,也不在乎她知道这些。   沈琼的目光渐渐落在旁边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上,电光火石间,算是想明白了春和的用意,抬手想要掀翻那碗药。   可春和的反应却很快,直接将她给拦了下来:“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过得不易,装得也很辛苦,倒不如索性喝了这药,将旧事都忘了。”   “你……你怎么能如此对我?”沈琼声音颤抖得厉害。   眼前这药,应当就是春和最先讲起的那个七八年前的故事中,凉州刺史曾经想要给他灌的药。喝了之后便会失去神智,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他才会这么无所顾忌地讲起旧事。   “当年毒杀他之后,我便逃离了凉州,顺道带些他的私藏。”春和端起那碗药来,“其实决定带你离京之时,我就想过让你喝下这个药,但一直拖到如今,今日算是彻底拿定了主意。与其记着那些旧事,这般痛苦地与我相处,倒不如喝了这药,咱们重新来过。”   沈琼不住地摇头,春和却又道:“我一直在想,当年若是我比裴明彻早来一步,你我之间会不会是另一番局面?”   “你疯了,”沈琼难以置信道,“你想让我变成一个傻子,一个任你操控的傀儡……”   见春和面色不改,她又哀求道:“这药是否有用还两说,若是有什么意外,若是我疯了、痴傻了,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我想了许久,”春和扬声叫了侍女来,而后又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沈琼心都凉透了,她甚至没了挣扎的力气,被侍女们压着强行将药给灌了下去。闭上眼,脑子里犹如走马灯似的,她很想再见一见云姑她们以及……裴明彻。   说来也奇怪,她总是固执地将裴明彻与秦淮割裂开来,可如今临到终了,却忽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悔。   沈琼不知这药是否真如春和说得那般有效,可喝下没多久,就已经开始有些犯困。她睁开眼来,没哭也没闹,只是向春和道:“我要留一封信,等过些时候,你想法子帮我送给云姑,我不想害她一直难过。”   春和怔了下:“好。”   沈琼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可真到提笔的时候,却又不知该写什么。愣了片刻,她提笔将生意之事安排了,绝口不提自己的处境,只在最后留了句“安好,勿念”,匆匆落了个“娇”字。   此时已是寒冬,窗外朔风呼啸,透着些孤寂凄凉。   沈琼在桌边伏案歇下,她从未像现在这般累过,只愿长睡不醒才好。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院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寒风霎时涌了进来,而她也随之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那人声音颤抖,反复叫着“阿娇”。   她勉强睁开眼来,只见着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风尘仆仆狼狈不堪却依旧掩不住俊秀,莫名让她想起记忆深处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郎。   她忽而想起少时跟在娘亲身边,乘船渡江之时,曾听娘亲念过的一句古诗——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作者:补昨天二更。   因为知道这章难写,所以做好准备通宵写了,但最后修修改改还是不满意,一直拖到现在才写完orz   最近几天是真的写得头秃,但这是开文时候就想好的场景,所以不管怎么说都还是要写到自己满意才行。接下来应该没那么难,更新会勤快一些 第67章   沈琼离京月余, 惊心动魄, 而京中也乱作一团。   当初桃酥也吃了被人动过手脚的茶和点心,晕在了林家老宅, 等到被老仆发觉后, 随即差人去回禀了乐央长公主。   沈琼失踪的消息传到乐央耳中,她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旧怨, 随即令人将裴明彻找了过来,一道商议此事。   裴明彻近来时常在宫中, 帮着皇上料理政务, 朝野之中众人皆知,兴许等到年关祭祖之时,就能等到皇上立储的诏书了。   然而这位在众人心中温文持重的秦王殿下,却突然抛下正事, 开始大肆寻人, 甚至还离开了京城。   在这种紧要关头如此行事,几乎没人能够理解, 朝臣暗地里纷纷揣测, 甚至有人怀疑他是不是中了邪。   其实以裴明彻的身份, 是不能擅自离京的, 可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更不愿留在京中干等着下属的消息,故而求到了太后那里。   太后初时是诧异,在她看来,裴明彻与沈琼不过见了两面而已, 何至于此?等到知晓当年旧事后,她老人家险些气得昏过去,破天荒地对裴明彻发了怒——   当年之事已是无比荒唐,如今就更是不分轻重。   裴明彻受了太后的怒火,但却并没就此退却,固执地跪在长乐宫,求她应下此事。   乐央先前对裴明彻颇有微词,如今却是同他站在了一处,在旁边帮着劝说,最后好不容易得太后点头,允他离京。   裴明彻一路追寻费尽周折,自是不必说,乐央则是在宫中陪着太后住下,日日开解。   “当年彻儿被皇兄疏远,又为安王所害,流落在外,若不是凑巧被阿娇救回去,是否有命在还两说。”经此一事,乐央对裴明彻的态度好上许多,言辞间也多有偏颇,“后来分开,那是造化弄人,好在两人有缘得以重逢。您先前不是还想着撮合他二人吗,如今不是正好?”   太后这些时日已经缓过来,不似先前那般生气,只摇头叹道:“这如何能一样?”   乐央心中一直记挂着沈琼的下落,忧心忡忡道:“不管怎么说,先将阿娇寻回来才好,我近来时常会梦见雁姐,总觉着愧疚不安。”   她心中也明白,若不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春和应当不会突然对沈琼下手。   “后日便是除夕,”太后听着外边的风声,难掩失望,“可彻儿却还未回来。难道寻不着人,他就不打算回来了?”   上位者,应当分清轻重缓急才对,感情之事可以当做调剂,但却不能太过当真,更不能因此耽搁了正事。   像如今裴明彻这般,已是大错特错。   若不是看着裴明彻长大,疼爱多年,太后心中怕是已经要弃了他了。   乐央一听这话,便知道太后在顾虑什么,开口劝道:“一直以来,他对阿娇都怀着愧疚,如今自是放心不下。可在旁的事情上,他比谁都拎得清,杀伐决断,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了。”   “我知道,”太后叹了口气,“若非如此,你皇兄也不会属意于他,只是如今这事……”   正说着,严嬷嬷快步进了门,低声回禀道:“秦王殿下刚回京城,他令人传消息过来,说是已经将沈姑娘给带了回来,等到晚些时候便进宫来请安。”   乐央倏地站起身来:“母后,我去看看阿娇。”   “去吧,代我看看她。”太后念了句佛,又叮嘱道,“让彻儿尽快进宫来,去皇上那里认个错,将这些时日错过的给补上。”   乐央颔首应了下来,随后急急忙忙地出宫去。   她心中很明白,太后虽也喜欢沈琼,但最看重的却还是裴明彻,所以会为他的前途考虑。可她不同,她最看重的是沈琼的安危。   乐央一刻不停地出了宫,径直赶往秦王|府,等到了之后,却发现裴明彻在外间等候着,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看起来像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似的。   “阿娇呢?她可还好?”乐央连忙问道。   裴明彻示意她不要声张,低声道:“她在里间,华老爷子正在给她诊治。”   乐央略微松了口气,总算来得及关心一下裴明彻这个侄子:“你怎么这副模样?稍作歇息,然后收拾一番进宫去吧。虽有母后替你顶着,可你离开这么久,皇兄必然也是生气得很,去好好认个错。这些日子朝中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我明白,”裴明彻心中很清楚自己应当怎么做,但却始终放不下沈琼,他声音沙哑,“过会儿,等华老爷子给我句准话再说。”   乐央原以为沈琼兴许是舟车劳顿,惊惧过度,可如今看着裴明彻这模样,却发现并没那么简单,随即又问道:“阿娇受什么伤了?”   “我不知道,”裴明彻闭了闭眼,回忆起这些天的事情,“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像是被灌下了什么药,已经昏睡过去。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却始终昏迷不醒,随行的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一直到临近京城,她方才醒过来……但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乐央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她不认得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是何来历……若是问得多了,便会头疼欲裂,神志不清。”裴明彻一想起沈琼那模样,便觉着心如刀割。   裴明彻后悔自己当初没能看好沈琼,也后悔自己没能及时赶到将人给救下,自责与心痛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几乎要了半条命。   这一个月来,他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若不是心中紧着一根弦,怕是也要倒下了。   “怎么会这样,”乐央急得原地打转,追问道,“春和呢?”   “死了。”裴明彻冷冷地答。   裴明彻带人寻到那山间别院时,春和正在外间独自饮酒,察觉异样之后,情知自己不可能再带着沈琼离开,便想着按原定的计划行事。   这是他从一早就想好的——   此事没有回头路,不成功便成仁,若是能躲过,便天高海阔,若是躲不过,大不了就是带着沈琼一道赴死。   他自己服毒的时候,半点都没犹豫,可看着昏睡中的沈琼,最后却并没下得了手……   这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事情。   乐央怔了下:“你杀了他?”   “他自己服毒的,”裴明彻冷声道,“兴许是知道,若是落在我手里,怕是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乐央沉默了下来,裴明彻则又道:“他那别院中的仆从已经被我下令拿下,押送京城,应当再过两日便能问个清楚了。”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太过突然,让人毫无防备,饶是乐央见多识广,如今也觉着心累。她扶着桌案,在一旁坐了下来,低声道:“……好歹都算是过去了。”   一室寂静,直到华老爷子从里边出来,裴明彻随即起身问道:“她怎么样?”   “这病太过蹊跷,一时也难有定论,容我再想想。”华老爷子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这位沈姑娘,可真是……”   流年不利,多灾多难的。   他当初就是为着沈琼的病回京,恰赶上长孙成亲,就索性留到过了年节再走,结果没想到竟又摊上了棘手的事情,还又是沈琼。   裴明彻暂且压下心中的失望:“那就有劳您费心了。”   “无妨,”华老爷子摆了摆手,“我先开个安神定志的方子,让沈姑娘暂且先服着。这几日先别勉强她去想那些旧事,事事顺着,不要刺激她。”   裴明彻连忙应了下来。   乐央在一旁听了几句,终于还是坐不住,起身往内室去了。   兴许是听到动静,沈琼偏过头来看了眼。   沈琼消瘦了不少,但与先前最明显的差别,却是神情和目光。与平素里的灵动不同,她看起来木然得很,就像是个傀儡似的。   以往沈琼见了人,总是未语先笑,眉眼一弯,很是讨人喜欢。可如今她脸上却只有茫然,还透着些许不安。   虽说已经有所准备,但真见着沈琼这模样后,乐央心中仍旧是不可避免地一沉。若不是春和已经服毒自己,她真恨不得立时就冲过去,将积攒的账同他好好算一算。   等到乐央上前来,沈琼下意识地往锦被里缩了缩,大半张脸都埋在了其中。   “别怕,”乐央连忙站住了脚步,柔声道,“我不是坏人,是你姨母啊……”   沈琼眨了眨眼,仍旧没说话,可防备的意思却很明显。   乐央想起方才华老爷子的嘱咐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僵在那里左右为难。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裴明彻会是方才那个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的模样。   对着这样的沈琼,却无能为力,任是谁都不会好过。   “姑母,您还是先回去吧,让她歇息会儿。”裴明彻送走了华老爷子后,进了内室来,低声劝道,“我已经让人到梨花巷去将云姑她们找来,届时再看看。”   等到将乐央给劝出去后,裴明彻复又看向沈琼,露个温和的笑意,轻声道:“你先歇息,我让人去准备你喜欢的饭菜。” 第68章   虽说人是寻回来了, 但乐央还没来得及松口, 心就又提了起来。她一想起沈琼那模样,便觉着格外难受, 只恨不得将春和挫骨扬灰才好。   这些年来, 乐央凭借着自己的出身,过得十分顺遂。   当初是看上春和的模样性情, 故而动了心思,甚至一度被他牵着走过一段时日, 最后还被狠狠地摆了一道, 丢了脸面、被皇上申饬,最后不得不遣散男宠闭门思过。   算是她有生之年吃过最大的亏。   也是自那时起,乐央总算彻底意识到,春和就是一枝毒花, 表面看起来艳丽诱人, 可实际上却能要人命。   她曾经为此劝过沈琼,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地, 反倒彻底激怒了春和, 致使到今日这般地步。   乐央心中百感交集, 沉默着坐了会儿, 转而开始催裴明彻快些进宫去。   她先前是不愿掺和朝局之事的, 可此番折腾下来,就全然是偏向裴明彻了,旧事恩怨且不提,至少他如今待沈琼的心是真的。若非如此, 又怎会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千里奔波,将人给寻回来。   “这里有我照看着,你难道还放心不下?”乐央见裴明彻面露犹豫之色,换了个说辞劝道,“我知道你不舍,可若是再拖下去,皇上知晓了此事,难道不会为此迁怒阿娇吗?”   这句算是拿捏住了裴明彻,他低声道:“我这就进宫去,阿娇这里,就请姑母先代为照看了。”   “知道了,你快些去吧。”   裴明彻自去收拾梳洗,准备进宫回话,乐央则在外间坐着出神,想着些旧事。   过了会儿,有侍女进来回禀,说是梨花巷那边的人请过来了。乐央随即来了精神,抬手道:“快让她们进来。”   云姑这些天来牵肠挂肚,但又无能为力,只能在家中等候着,如今得了秦|王府的消息后,立即便带着桃酥与江云晴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这些日子下来,众人都消瘦了一圈,桃酥与江云晴更是忍不住暗自垂泪,如今总算是添了几分喜色。   乐央没急着让她们进去见沈琼,而是先将事情大略讲了,又转述了方才华老爷子的叮嘱:“她如今有些神志不清,许多人和事都记不得了,若是逼得紧了便会头疼。将你们寻来,是想着你们与她相熟十余年,说不准会有效用……但无论如何,不要刺激到她。”   云姑的心霎时揪了起来,她也顾不得多想,连忙应承了下来,随后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   沈琼安稳地躺在床上,但却并没睡着,只是盯着床帐上悬着的流苏出神。听到动静后,她随即警醒地偏过头来,秀气的脸上满是茫然不安。   云姑一见着她这模样,只觉着心都碎了,可却也不敢贸然开口,只是缓缓地走到了床榻前,同她对视着。   乐央在一旁留神看着,发现沈琼的反应与方才见着自己之时不大相同,虽然看起来仍旧不认得云姑,但却并不似先前那般防备了。   毕竟是自小就跟在身边的人,哪怕神志不清,潜意识里也有不同。   “阿娇,”云姑轻声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沈琼盯着她看了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云姑眼中发酸,但还是露出个勉强的笑来,她并没有急着多问旁的,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想不想吃梅花糕?还有暖胃的鲜鱼汤?我亲自下厨去给你做些饭菜来,好不好?”   沈琼原本木然的眼神添了些亮色,又点了点头。   云姑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我这就去,你先好好歇息。”   她在生意之事上不缺决断,可如今面对着这样的沈琼,却只觉着无可奈何,更不敢贸然多问,只能先从细枝末节下手,徐徐图之。   云姑替沈琼掖了掖被子,起身出了内室,乐央也随之跟了出来。   因怕太多人进去会惹得沈琼紧张,桃酥与江云晴先留在外边等候,见云姑出来后,也顾不得什么尊卑,将乐央长公主撇在了一旁,拉着云姑问道:“她怎么样?”   “不大好,阿娇的确已经不认得我了。”云姑摇头道。   “这已经算好的了,”乐央叹了口气,而后指了个侍女吩咐道,“领云姑到你们府中厨房去。先慢慢来吧,此事急不得,等过几日看看华老爷子那里怎么说。”   乐央心中明白,裴明彻此次进宫去,一时半会儿是绝对回不来的,再加上她也着实放心不下,索性就在秦|王府留了下来。   其实哪怕没乐央坐镇,王府中人也不敢轻慢沈琼。   自打裴明彻离开后,这朝野内外没少议论,纵然太后尚未将沈琼的身份公之于众,可此事毕竟有迹可循,再加上宣平侯也火急火燎的,如今世家之间知晓沈琼来历的也不在少数。   寻常下人虽不得而知,可眼见着自己主子奔波数月,也都明白这位姑娘身份绝对非同一般。   厨房之中一应俱全,众人待云姑都客气得很,以她为主,不到半个时辰就专程给沈琼做出了一桌饭菜来,只是那鲜鱼汤需要在火上多炖上一段时间。   这期间,桃酥与江云晴也悄悄地进到内室去看了眼,见沈琼已经合眼睡了过去,便没多打扰。   因怕着沈琼不自在,乐央并没唤她出来一道用饭,而是让人直接在内室之中摆了一桌,由云姑陪着伺候。   沈琼醒来后也见着了桃酥与江云晴,但却并没什么特殊的反应,人一旦多了,仍旧会有些局促不安。在尝了饭菜之后,倒是愈发地亲近云姑。   这么些年来,云姑始终陪在沈琼身边,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在沈琼心中,她就像是母亲一样的存在,能够倚仗着随意撒娇卖乖,这种细水长流的情分是刻在潜意识之中的,并非旁人能及。   云姑陪着沈琼吃了一顿饭,又看着她慢慢地喝下半盅鱼汤,柔声问道:“吃饱了吗?要不要出去走走?”   沈琼摇了摇头,看向一旁的床榻。   她近些日子来睡得很多,但却仍旧不够似的,不想出门也不想见人,只想蒙着被子睡个昏天黑地。   云姑并没勉强,扶着她上床歇下,方才出门来向乐央长公主回话。   乐央在外间用晚膳,食不知味,听了云姑的回禀之后,缓缓地开口道:“阿娇既能接受,那你就多陪陪她,慢慢来就是……”   这半日,乐央想了许多,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沈琼能恢复记忆,那再好不过;若万一恢复不了,大不了就是慢慢教她认人,一切从头开始。有她和裴明彻庇护着,今后断然不会再让沈琼受半分委屈,只要人还在,旁的事情就都好说。   裴明彻心中始终惦念着沈琼的病情,强打着精神进了宫,去向皇上告罪解释。   当初裴明彻能离京,是太后出面作保,皇上迫于孝道才不得不应了。原以为此事最多也就耗上几日的功夫,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能在外边耗上近一个月的功夫,一直拖到临近除夕方才回来。   皇上心中存了许多怒气,见了他后便劈头盖脸地责问,半点情面都没留。   自从父子之间解开误会冰释前嫌后,皇上始终觉着亏欠了贤妃与裴明彻母子,多有弥补之意,这还是许久以来头一次发这样大的怒火。   裴明彻心中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遭,也没过多辩解,跪在那里将错处都担了下来,认骂认罚。   皇上大肆发作了一通,气得头晕目眩,歇了会儿方才缓过来。   他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裴明彻,正欲再说些什么,殿外有小太监来通传,说是长乐宫那边遣人来问,说是太后娘娘正惦念着秦王。   皇上知晓太后这是回护裴明彻之意,他素来孝敬太后,从来不会拂逆她老人家的心思,再加上方才也骂也骂过了,便抬了抬手:“去长乐宫给你皇祖母请安,再滚回来领罚。”   裴明彻磕头应了下来,随着长乐宫的侍从离开了。   许是长途奔波劳累,牵肠挂肚,再加上在御书房跪了许久,他走路的步子都有些虚浮不稳。皇上看在眼里,狠狠地拍了把扶手,许久后又叹了口气。   太后这边原本也存着气,可等到见了裴明彻这消瘦的模样,便先只顾着心疼了,也没舍得让他多跪。   世人常说隔辈亲,太后当年教导皇上之时,很是严苛,保着他一路登上皇位。可许是上了年纪后心肠软,如今对着裴明彻这个皇孙,却总是狠不下心来。   “你糊涂,”太后看着他瘦削的肩,摇头叹道,“怎么能这般不知分寸?”   裴明彻低声道:“是彻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你父皇教训过你了?该。这事你办得实在是太过了。”太后嘴上这么说着,可却又吩咐严嬷嬷备茶点和热汤来,叹道,“料你一直也没顾得上吃东西,在我这里略歇一歇,再回你父皇那里去。你这些日子错过的朝局政务,可都得及时补上。”   裴明彻道了声“是”。   等问过裴明彻的事情后,太后方才又问起沈琼来。   裴明彻如实答了:“华老爷子已经看过,但也说不出什么,兴许要等过几日那边的人押解进京,审问之后方才能寻出些线索来。”   “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太后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她如今可是在你府上?”   “是。”裴明彻解释道,“我将她带回京后,便进宫来了,许多事情还没安置妥当,如今是姑母在照看着。”   太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让乐央将她带回长公主府去,留在你府上算什么事?你二人的旧事如今还不宜宣扬,暂且压下,容后再说。”   裴明彻放下茶盏:“当年旧事是我对不住她……”   “自然是你的错,”太后没好气道,“到如今,你就别再错上加错了。当务之急是什么,你应该明白才对。”   锦城旧事,如今是不宜宣扬的。   若非沈琼是林栖雁的女儿,太后也喜欢,说不准都可能会狠狠心,将此事彻底抹去了。可如今有着这层关系在,她也少不得得多费些心思,筹划一二。   “等年节之时,我会正儿八经将阿娇的身份公之于众,让乐央认她做义女,赶明儿再向皇上讨个郡主的封号给她。”太后盘算得清清楚楚,“等过些时日,我会下旨赐婚,届时就没什么人敢说闲话。”   裴明彻心中一动,诚恳道:“我代阿娇谢您的恩典,只是这赐婚之事,还是等她病愈清醒之后再说吧。”   他虽想娶沈琼,可却还是记着她先前的意愿,并不想趁着她病中什么都不知晓,做下此事。   “你……”太后这些时日已经从乐央那里彻底弄清楚他二人的事情,如今自然明白裴明彻在想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就真这般看重她?”   裴明彻低声道:“是。”   “你不该有软肋的。”太后虽也喜欢沈琼,但仍旧不认同裴明彻对她太过痴迷这件事。   “我明白……但皇祖母,我割舍不下她。”于裴明彻而言,太后算是他最为亲近信赖的长辈,有些不便向旁人提起过的话是能拿到她面前说的,“我当年假死离开锦城,不想将她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可却酿成大错,追悔莫及。”   “到后来我愿意付出一切去弥补,但为时已晚。”   “我知道您对我寄予厚望,可我想不到如果再次失去她,该如何是好。”裴明彻垂眼道,“对不住让您失望了……”   太后神情凝重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忽而一笑,摇头叹道:“既然割舍不下,那就好好护着吧。”   作者:推荐一篇基友的文,超好看,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收藏一下~   《玉骨天香》BY玥玥欲试   文案:昭昭天生尤物,艳色绝伦,因生的太过招摇,从小就被扣上了个小狐狸精的帽子,惹的薛家上下不宁,早早地就被送了人,巩固薛家生意去了。   魏临初乃当今太子,骄矜尊贵。   初见那日她正含着泪,刚被送到了一个都能做她爹了的男人的府上。   凉亭中,纱帐下,魏临初远远地瞧着那娇滴滴小人儿,缓缓地眯起了眼睛,手腕一动,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第二日醒来,眼泪汪汪的小昭昭便发现自己换了地方...... 第69章   裴明彻先前迟迟不肯不愿进宫, 并非是怕被皇上申饬, 而是他很清楚,这种时节一旦进宫, 就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离开了。   果不其然, 他在长乐宫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后,再回到御书房“领罚”, 迎面而来的就是数不胜数的事务。   在离京之前,皇上就已经有意培养他, 时常会将他叫过去考问政务, 也会隔三差五交给他些事情去做。如今他离京近一个月,落下了不少事情,自然都得补回来。   再加上年节已至,零零散散的杂事更是颇多, 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理清的。   皇上下了令, 裴明彻也只能留宿宫中,遣人回府去捎了话。   原本还在观望的朝臣得知此事后, 倒是将风向看得更准了些, 明白只要不出什么大的纰漏, 储君之位必定就是秦王殿下的了。   裴明彻犯了这样的错, 皇上重重地申饬一顿, 若是罚他回府思过,那或许还说明不了什么,可如今仍旧没放弃栽培,而是让他将功折罪, 那就必然是寄予厚望了。   知晓此事后,乐央也暗自松了口气。   太后原本是向着让乐央将沈琼给带回长公主府修养,也方便华老爷子诊治,可思及过两日便是除夕宴,索性直接令人将乐央与沈琼一道接到了宫中,先在她这里住上几日。   乐央听了嬷嬷的回禀后,犹豫了会儿,她其实不大放心沈琼的状态,但的确不能一致藏着,趁着这个时机过了明路是最妥当的。   思来想去,乐央只能着意嘱咐了云姑,让她来安抚沈琼。   好在沈琼虽神智不大清醒,但最多也就是不言不语,并不会吵闹。   云姑给她系上斗篷,带上风帽,轻声细语地将进宫之事讲了,顺毛安抚道:“阿娇,你不必害怕,太后娘娘待你很好的……”   沈琼攥着云姑的衣袖,往外走去,而后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一路上,云姑耐心地同沈琼讲着道理,就像对待幼童似的,掰开揉碎一点点教给她。   沈琼始终垂着眼睫,一言不发,也不知究竟听进去没有。   云姑心中难受得很,若不是当着沈琼的面不能失态,怕是就要落下泪来了——这失踪的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将一个原本聪慧开朗的姑娘,折磨而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向来是将沈琼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如今只恨自己不能以身替之。   马车进了皇城,在内宫长巷外停下。   “阿娇,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云姑闭了闭酸涩的眼,勉强笑道,“该下车了。”   她原以为沈琼会一直沉默下去,结果才弯腰起身,就觉察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地扯了下。沈琼抬眼看向她,扬起一张素白的小脸,轻声道:“我不怕的。”   这话音里透着些沙哑与生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似的。   云姑一愣,还没来得及高兴,倒是先落下泪来。   但她也知道如今是在宫中,一言一行都得格外注意,所以立即抹去了眼泪,连连点头:“好,那就好。”   沈琼见她落泪,先是有些无措,随后又道:“你也不要怕。”   沈琼虽不记得旧事,偶尔也会神志不清,但却并不是痴傻。她仍旧很敏锐地觉察到旁人的情绪,知道云姑勉力支撑的笑脸背后,其实满是担忧。   “只要你好好的,云姑就什么都不怕。”   云姑不动声色地掐了自己一把,竭力平静下来,而后替沈琼理好兜帽斗篷,扶着她下了马车,往长乐宫而去。   太后已经提前从裴明彻那里得知了沈琼的状况,如今见着她,心中也觉得难过,安慰道:“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就只管好好休养就好……”   沈琼还记得云姑的嘱咐,她不愿说话,便只站在一旁,乖巧地点头。   乐央看在眼里,开口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先让阿娇歇息去吧。”   太后自然不会为难,颔首道:“去吧。”   等到云姑扶着沈琼离开,到先前住过的偏殿歇息后,乐央方才露出愁容来,叹道:“好在彻儿将人给寻回来了,若不然,我将来都没什么脸面去见雁姐。”   太后意有所指道:“你以后也收敛些,少做荒唐事。”   先前御史上书之时,太后已经为此申饬过乐央,如今也懒得旧话重提,只点了这么一句。   乐央随即又认了错,转而又问道:“您可是想让阿娇在明日的除夕夜宴上露个面?”   依着旧例,宫中的除夕夜宴,后宫妃嫔与皇室宗族都要出席,的确是个不错的时机。   “拖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了,”太后慢慢地拨着手中的佛珠,“届时也不用阿娇做什么,只要露个面就是,咱们的态度摆在那里,也没人敢慢待她。你明日多留意些,照拂她。”   “这是自然。”   乐央满口应承了下来,等到第二日,特地去盯着宫女们给沈琼梳妆打扮。   沈琼原就是个容貌顶尖的美人,穿上华服,精心打扮后,就更显得姝色无双。哪怕她尚在病中,放在人群中,也依旧是最显眼的那个,说是艳压群芳也不为过。   乐央很是满意,正夸赞着,正殿那边却有人来回禀,说是皇上来长乐宫给太后请安,想要见一见沈琼。   云姑替沈琼理了理衣摆,不大放心地看向乐央长公主。   她总觉着,有先前那件事在,皇上说不准会看不惯沈琼。   乐央却并不担心,她喝了口茶,眉尖微挑:“你不必担心,就算是看在雁姐的份上,皇兄也不会为难的。”   “阿娇,随姑母来。”乐央冲着沈琼招了招手,领着她往正殿去。   兴许是有云姑的反复安抚,这两日下来,沈琼虽仍旧不爱说话,但却不像最初那般如惊弓之鸟似的。她跟在乐央身后,垂着眼睫,恭恭敬敬地向着皇上行了一礼。   皇上这次到长乐宫,说是给太后请安,但实际上就是为了沈琼来的。   他知道裴明彻这次是为了沈琼方才做下这出格之事的,心中颇有微词,可真等见着沈琼那张脸之后,态度却又软和下来,叹道:“长得可真是像阿雁……”   旁人兴许不知情,可如今在场之人,多少都知晓那些旧事的,自然也明白他如今为何怅然。   严嬷嬷垂眸不语,乐央则是笑道:“模样是像,但最像的还是性情。只可惜如今正在病中,等赶明儿她病好了,皇兄您就知晓了。”   皇上原本是存了责备的意思,如今却没了话,沉吟片刻后道:“旁的事情不必担心,好好养病就是。”   乐央无声地笑了笑,示意云姑扶着沈琼回去,趁热打铁道:“雁姐去得早,这些年阿娇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这次若不是彻儿,她能否保住命还两说,着实是可怜。”   皇上瞥了她一眼,无奈道:“别在朕面前耍小心思了。”   “皇兄英明,”乐央掩唇笑道,“阿娇不想认回宣平侯府,可林家已经断了香火,并没父兄能给她撑腰。我便想着索性将她认在我膝下,当个义女好了,再厚着脸皮向您讨个郡主的封号,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哪怕乐央不开口,看在林栖雁的份上,皇上也会厚待她,如今更是没怎么犹豫,便应了下来。   除夕夜宴前,皇上亲自写了圣旨,着沈琼为郡主,封号长宁。   至此,皇上的态度彻底明了。   再加上太后撑腰,众人都明白,这位尚未露面的长宁郡主是绝对得罪不起的,先前在背后议论编排过她的人,也都自觉闭上了嘴。   沈琼对此倒没太大反应,跪下接了圣旨后,便继续吃点心去了。   及至晚间,除夕夜宴,满座皆是天家贵胄。   沈琼的位置安排在乐央长公主身旁,她端坐在那里,并未说话,可众人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往她那里瞟,心思各异,但大都不可避免地露出些惊艳的神色来。   太后体恤她尚在病中,开席没多久,便准她回去歇息了。   沈琼施施然起身,行了一礼。   天水碧色的裙摆铺开来,将她整个人衬得端庄沉静,在烛光的掩映下,煞是好看。   裴明彻的目光几乎定在了她身上,一直到背影消失不见。   外边不知何时落下雪来,宫女挑着灯笼在前引路,云姑则亲自为她撑着油纸伞,含笑问道:“是不是没吃好?等到回去后,我借着小厨房给你捏些馄饨可好?”   提起吃食时,沈琼总是格外感兴趣,她唇角微勾,露出些浅淡的笑意来:“好。”   等回到长乐宫后,云姑自去厨房料理,沈琼回房去歇了会儿,又拿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廊下看雪。   她自小在南边长大,不大能看着雪,像如今这样如柳絮般的大雪就更是少见。配上天际绚烂的烟火,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瑞雪兆丰年,”云姑端了半碗刚出锅的馄饨来,在一旁放下,同沈琼笑道,“不管有多少不开心的事,都过去了,新年必定会一切顺遂。”   沈琼倚着廊柱,仰头看着天际的烟花,眉眼一弯。   烟火明暗,映出她姣好的面容与明艳的笑颜。 第70章   除夕夜, 沈琼出席宫中夜宴, 一众皇家贵胄总算是见到了近来没少私下议论的长宁郡主。   寻常人或许不知情,但皇室中人对当年林栖雁的旧事却是再了解不过的, 甚至有些旧日还是同她交好过的。   众所周知, 林栖雁是忠烈之后,爹娘逝后便养在太后膝下, 与乐央长公主亲如姊妹。沈琼既是她的女儿,太后与乐央长公主自是青眼有加, 百般回护。   前些日子秦王离京那件事情闹出来, 也有人议论,认为皇上兴许因此不喜沈琼,可等到今日封郡主的圣旨下来,这话也就不攻自破了。   虽说沈琼只短暂地露了个面, 但她离开之后, 众人闲聊之时却还是大都与她相关。   有说沈琼长相与当年的林栖雁很是相仿的,也有提及太后与长公主对她格外疼爱, 更有那些胆大的, 甚至会悄悄地讨论她与裴明彻的纠葛, 又或是揣测她为何不肯认回宣平侯府……   但不同的是, 先前还有人会在背后编排她的不是, 可如今哪怕是私下议论,也都谨慎得很。   沈琼并不知自己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她如今什么都懒得想,披着斗篷看了许久的落雪与烟火, 又吃了小半碗馄饨暖胃,便自去歇息了。   兴许是云姑那句话莫名说到了心坎上,沈琼久违地做了个美梦,睡得很是香甜。   不过她并没能久睡赖床,第二日一大早,天才刚蒙蒙亮,就被人给唤了起来。   云姑看着沈琼舒展的眉眼和平和的睡颜,原是不想打扰的,只可惜如今并不是在自家,而是在宫中,只能狠了狠心将沈琼给唤醒,又揽着她起身穿衣梳洗。   “今日是初一,世家官宦女眷都得进宫来拜见,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让你到皇后娘娘宫中坐一坐。”云姑替沈琼梳了个端庄的发髻,低声道,“并不用你多做什么,只要像昨晚那样,露个面就够了。”   太后娘娘此举,并非是要折腾沈琼,而是打定主意要给她撑足了脸面。云姑也清楚这个道理,所以就算心疼沈琼,还是要将人给叫起来准备。   沈琼仍旧有些困,低垂着眼,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她其实并没去想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下意识地依赖着云姑,云姑说什么就是什么。   等到梳洗妥当后,沈琼总算是清醒过来,而早膳也已经备好了。   乐央的住处紧邻着沈琼,她匆匆吃了些东西,便来了沈琼这里,陪着她一块往皇后宫中去。   虽然始终担忧着,但未免沈琼不自在,若非必要,乐央这几日都不会在她面前出现。原以为今日再见着,沈琼仍旧是先前那冷淡的模样,却不料才一进门,就见着沈琼抬眼看了过来,神情较之先前柔和许多,甚至隐约还有些笑意。   乐央先是一愣,随后很是惊喜地问道:“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这话本意是以为沈琼恢复了些记忆,云姑听出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解释道:“她昨夜看了许久的景,应当是心情好了不少。”   “这样……”乐央略有些失望,但随即还是调整好了状态,又同沈琼笑道,“走,姨母陪你到皇后那里坐一坐,然后再去看看御花园的雪景,说不准还能烤个鹿肉尝尝鲜。”   沈琼点点头,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等到了凤仪宫,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着时辰到了命妇们前来拜见。皇后一早就得了太后的传话,待乐央和沈琼很是热络,招呼着她二人在一旁坐了。   皇后是当年太后定下的,是位出身高门的世家闺秀,蕙质兰心,温柔大方,只是性子有些偏软。她曾有过一子,只可惜少时染上天花离世,如今膝下只有一位待嫁的公主。   她也不是那种狠厉爱生事端的人,曾经一度被贵妃逼得无可奈何,好在有太后撑腰,方才保住了中宫之位。   去年朝局变动,裴明彻主导着揭发了贵妃母家与安王的罪证,皇上勃然大怒,令人严加审问,牵连出了贵妃当年蓄意谋害大皇子的事情。皇后难得强硬了一回,支使着自家父兄添了把柴,彻底毁了贵妃一脉,让他们再无翻身的余地。   皇后膝下无子,也就不掺和储君之争,平素里只过问后宫之事,对太后更是唯命是从。她知道太后当年是将林栖雁当做女儿一般看待,如今很疼爱沈琼,故而自己对沈琼的态度也很好。   进宫来请安的命妇们都是极会察言观色的,见皇后尚且如此,心中对这位长宁郡主的分量就更清楚了。   沈琼甚至不用多说什么,只要在皇后介绍她的身份时抿唇笑一笑,就会有许多称赞,从她的模样夸到性情,着实是有些“受宠若惊”。   此次进宫的命妇,大都是高门世家,上了年纪的都知晓林栖雁的事情,夸沈琼的时候难免会提上几句林栖雁当年如何如何。   乐央看出她的不自在来,便没多留,随意寻了个借口带着沈琼告辞,离了凤仪宫。   外间仍旧飘着小雪,远不如宫殿之中暖和,可沈琼出门后却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们总是这样,”乐央倒是见惯了这些事,一哂,“眼看着大家这样宠你,纵然是压根没见过面,也要搜肠刮肚说出几句来的。”   方才那些人中,有一位倒是安静得很,始终没说什么,在旁人夸赞沈琼之时倒像是如坐针毡一样。那是宣平侯府的老夫人,算起来,算是沈琼的祖母。   林栖雁曾与她闹得很不痛快,后来更是直接留了一封和离书出走离京,这些年来杳无音信。   如今沈琼并未认回宣平侯府,而是成了乐央的义女,太后与皇上的意思也就很明显,算是认下了当年和离之事,连带着连沈琼都一并分割过来了。   其实按理说,这并不大合规矩,也算是扫了宣平侯府的脸面,可有太后皇上这两尊大佛坐镇,旁人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   乐央也知道,这些日子宣平侯府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没少被人在背后指点。   毕竟当年闹到和离的地步,可到头来,林栖雁竟然是腹中怀着孩子离开京城的,如今这孩子压根不肯改姓、不肯认回侯府,何其可笑?   当年林栖雁是如何被这位老夫人为难羞辱的,乐央记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待她始终没有半点好脸色,方才在凤仪宫中见着她那模样,总算是痛快了些。   沈琼倒是毫无所觉,就连亲生父亲她也只见了一面,如今早就记不得,更别说这位祖母了。   乐央也没同沈琼提这些旧事,而是带着她往宫中的梅园去:“梅园里的花开得正好,配上白雪更是好看,那边有暖阁,说不准还温着酒,尽可以好好躲懒偷闲。”   听了她这话,沈琼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不喝酒。”   这几日下来沈琼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大都还是行礼问候的,平素里难得听她开口,乐央先是一愣,随后抿唇笑道:“是姨母疏忽了,倒忘了你不爱在外边饮酒。不喝酒还有旁的,让厨房做道糖蒸酥酪来好了,又或者你想吃些什么旁的……”   沈琼原本莫名有些头疼,可被乐央这么关切地念叨了许久之后,反而稍稍缓过来了。   尚未进梅园,便嗅着了一股清幽的香气。   这时节正是梅花开得盛时,昨夜落雪,并没有摧折花枝,反倒将红梅衬得更为艳丽,打眼一看,便让人觉着心生欢喜之意。   看着园中景色,嗅着幽香,沈琼揪起的心渐渐平和下来,她并不急着进暖阁,裹着斗篷在园中闲逛着,偶尔还会抬手轻轻地一拨花枝,弹落其上的轻雪。   云姑原本是什么都依着沈琼的,可眼见着她的手都有些冻红了,还是忍不住劝道:“先回暖阁中坐会儿吧。”   “我好像……”沈琼顺势折了一细枝花,轻轻地皱起眉头来,“以前不常能见着雪?”   云姑心中一颤,斟酌着措辞答道:“当年夫人定居锦城,便是看中那边暖和,因此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见着场大雪。你倒是自小就很喜欢,有一年破天荒地下了场大雪,你在外玩得兴起不肯听劝,到后来生了好大一场病呢……”   沈琼的眉头皱得愈紧,她并不记得这件事了,云姑见此又连忙道:“若是想不起来,那就先不想了。”   云姑半拉半劝地将人给带进暖阁,替她解下斗篷,抖去其上的落雪。   沈琼在窗边坐了,捧着盏热茶小口地抿着。   她缓了会儿,等到手脚又热起来后,目光落在一旁摆着的棋盘上,若有所思。   乐央将此看在眼中,在她对面坐了,笑问道:“要不要来下局棋?”   沈琼愣了下,随后点头应了下来。   与旁的世家闺秀不同,沈琼自小就无人管束,云姑对她千依百顺,更不会逼着她学任何东西。她少时最爱的事情是做生意,琴棋书画之类就只由着自己的兴趣所在大略学过。   她在乐理一道上着实没什么天分,书画虽说还行,但也没到能拿出来夸的程度,唯独在棋艺上称得上好。   兴许是随娘,她在经商一道上很有天赋,自小心算能力就很强,故而对弈之时比常人要占不少便宜。   沈琼陪着乐央对弈,初时的反应还有些迟缓,可渐渐地便开始熟悉起来,最后翻盘胜了。   “不错,这点也随你娘,”乐央哪怕是输了也很高兴,回忆道,“她当年在对弈一道可以说是所向披靡了,鲜有败绩,以至于到后来都没人愿意同她下棋。”   沈琼一边捡棋子,一边认真地听着,抿唇笑了笑。   这边正说着,侍女将厨房备好的酥酪端了进来,又向乐央道:“秦王殿下也来了梅园。”   “这倒也是巧了。”乐央瞟了眼沈琼,又推开窗来看了眼,果然见着了裴明彻。   他并没吩咐內侍动手,亲自折了两枝梅花,正准备离开之时被乐央给叫住了,随即转过身来,看向暖阁这边。   裴明彻原本是忙完了正经事,准备到太后宫中去,路过梅园时想着折两枝花顺道带过去,却不料竟刚好在此处遇着了沈琼,先是一愣,随后笑着往这边走来。   他今日着墨色朝服,其上有精致的绣纹,愈发衬得他龙章凤姿,气质不凡。他面如冠玉,配上手中执着的两枝怒放的红梅,显得很是俊俏。   沈琼一手撑着下巴,抬眼打量着他,若有所思。   方才在朝堂之上,裴明彻尚能游刃有余,可如今迎着沈琼审视的目光,他这几步走得却没那么却没那么轻松了。   “你怎么也有这个闲情逸致,到梅园来?”乐央笑问道。   裴明彻并没进暖阁,而是在窗外两步远处站定,将自己的打算如实说了。   他虽没讲自己折的这红梅是准备送给谁,但却也是显而易见的,乐央见沈琼的神色并不似抵触,便打趣了句:“那可真是巧了,替你省了些功夫。”   裴明彻却并没就着这话说下去,他怕吓着沈琼,并不敢贸然将这枝花当面送给她,故而只垂眼笑道:“姑母玩笑了,我还是要到长乐宫去拜见皇祖母的。”   乐央看出他的顾虑来,也及时止住了话,颔首道:“你去吧。”   裴明彻应了声,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沈琼,便带着內侍离开梅园,往长乐宫去了。   姑侄二人闲谈之时,沈琼并没插话,但她的目光大半时间却都落在裴明彻身上,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等到关上窗后,乐央又与沈琼重新来了一局棋,有意无意地问了句:“阿娇,你方才一直看彻儿……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沈琼一怔,随即又摇了摇头。   乐央觑着她的神情,又试探着问了句:“那是为着什么呢?”   沈琼唇角微微上扬,轻声道:“他生得好看。”   乐央:“……”   她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答案,忍俊不禁,总算是止住了这话头。   一旁的云姑却听得百感交集。   她至今都记得,当年沈琼花了十两银子将裴明彻带回家中,又特地为他请医问药,令人悉心照料。那时候她也曾问过沈琼,为何要对裴明彻这般好?   沈琼理直气壮答道,“因为他生得好。”   如今时隔数年,在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来,着实是令人唏嘘。   爱美色是人之常情,可这些年来,沈琼也不是没见过旁的俊俏少年郎,但却再没见过她像对待裴明彻那般上心。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见钟情,就再难改了。   云姑曾经厌恶裴明彻这个人,只想让沈琼离他越远越好,可近来的事情折腾下来,却只觉着为难。   她很清楚,若是没那些旧事,沈琼与他在一处会过得很高兴。   就好比如今,如若不加阻拦,那么沈琼喜欢上裴明彻,兴许只是早晚的问题。可若真是在一处了,等到她痊愈,重新想起那些旧事的事情,岂不是又要左右为难?   造化弄人,真真是让人进退维谷。   云姑在这里暗自纠结着,沈琼倒是毫无所觉,专心致志地同乐央长公主对弈。   哪怕是失忆了,她的性情仍旧是如先前那般,心大得很,由着自己的喜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并不会为什么事情柔肠百转,思虑再三。   自除夕之后,沈琼的状况开始好转,虽仍旧未曾恢复记忆,但却日渐开朗,平素里的话逐渐多了起来,也不再总是想着独自闷在房中。   正如那夜所说,一切的确是在慢慢变好。 第71章   沈琼日渐好转, 太后见着也觉得高兴, 索性让她在宫中再多留些时日。   乐央横竖也没什么正经事,便也在长乐宫中一并住了下来, 或陪着太后解闷, 又或者陪着沈琼到御花园中闲逛,张罗着亲自烤鹿肉什么的。   皇上对乐央原就宽纵得很, 如今再添上一个沈琼,就更是由着她们翻出天去, 也不说什么。   相对于沈琼的逍遥自在, 裴明彻就格外忙了。   他整日里歇不了多久,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朝局政务之上,此外还得操心沈琼的病情,很偶尔得了个闲空, 才能到长乐宫去走一趟。   云姑原以为, 裴明彻会刻意亲近讨好沈琼,还曾为此担心过, 但好在并没有。   裴明彻到长乐宫来时, 也就是趁机看上几眼, 并不会凑上来献殷勤, 称得上是克制守礼了。   云姑暗自松了口气, 但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   乐央看着也倍感稀奇,趁着无人的时候问裴明彻道:“你先前那般牵肠挂肚,阿娇不肯理你,你还要上赶着。怎么如今她好说话, 你反倒改性了?”   “姑母,”裴明彻无奈地笑了笑,反问道,“你先前不是还想着让我离她远些吗?如今岂不是正合了你的意,怎么还替我操心起来?”   乐央被他噎了下,片刻后方才又道:“我可没说想让阿娇同你在一处。只是很好奇,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罢了。”   裴明彻见她不依不饶,情知躲不过去,沉默了会儿后,如实道:“如若华老爷子说,她这病没办法医,这辈子都记不起当年旧事,那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讨她欢心,再请皇祖母赐婚,往后余生都将她捧在手心里好好对待。可并非如此……”   “她如今虽记不得,可迟早有一日是会想起来的,”裴明彻对此也说不上是喜是悲,是平静地说道,“若我趁着她失忆,将人给哄骗到手,他日她恢复记忆之后要如何自处?”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乐央觉着,若自己是裴明彻,必定是要在此时将人给哄骗到手的,这样的话将来也会多写留住沈琼的筹码。   可她心中也明白,真这么做了的话,多少有些卑劣,于沈琼而言也并不公平。   “你此时若是什么都不做,等将来阿娇恢复记忆,说不准就要舍你而去。”乐央嘀咕道,“你就当真舍得?”   裴明彻沉默下来。   他心中自然是不舍得的,这些日子来也始终在左右为难,反复犹豫纠结。他在朝野大事上杀伐决断,可在与沈琼相关的事情上,却总是如此。   既怕她离开,又不忍心逼迫。   乐央将他这模样看在眼里,啧了声,也没再多问下去,只说道:“罢了。等回头阿娇若是恢复记忆,想起那些旧事来,我会替你说几句好话的。”   裴明彻无声地笑了笑,便离开了。   他心中很清楚,沈琼并不是那种会因着旁人的劝告就改变主意的人。她看起来耳根子软好说话,但在大事上,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才出长乐宫,恰好遇见华清年带着內侍来看诊,裴明彻站定了,又同他聊了几句沈琼的病情。   前些日子,山中别院的侍从们被尽数押解进京。春和这个人办事向来谨慎得很,别院中的侍从大半都不知晓他的身份,剩下的对他的来历也是一知半解。   裴明彻在百忙之中抽空料理此事,挨个审问过来,方才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华老爷子不辞辛苦,耗费了不少精力,最后得出结论——春和令人给沈琼灌下的那药,其中所谓的西域毒草便是无常草,也就是先前曾害得沈琼两度失明的那玩意。   因着这毒草,裴明彻与舅舅韦项撕破脸,此后在朝堂之中多有弹压。众人大为困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贤妃更是曾将他叫去问过,试图说和。   但裴明彻却始终未曾让步,他没有要韦项的命,就已经是留情。   韦项当年是想着借裴明彻再得权势,可最后却是弄巧成拙,但韦家系在裴明彻身上,他又不敢贸然再做出格之事,只能勉强咽下了这口气。   当初沈琼眼疾医好,裴明彻也毁了韦项那里剩余的毒草,原以为算是彻底过去,却不料竟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裴明彻因此问到韦项那里,方才知道,先前那位凉州刺史,十余年前曾是韦项帐下的尉官,也曾参与到当年那场战争之中。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阴差阳错地留了些毒草。   但好在祸兮福之所倚,并未绝人之路。   “这无常草佐以其他药物,加重了毒性,说是能让人忘却前尘旧事,实际上是将人变成傻子。”华老爷子捋着胡须,向裴明彻讲解道,“但沈姑娘与寻常人不同,她先前曾中过此毒,又得以救治,如今经脉血液之中是存着些解毒之物,故而能留着神智在。这种事情玄之又玄,虽有相生相克,但能像如今这般,也算是吉人天相了……”   裴明彻凝神听着,等华老爷子讲完之后,方才问道:“那……能治吗?”   他问这话时,提心吊胆,声音也放得很轻。   华老爷子倒也没有打包票,只说道:“需要些时日,急不来。”   以他老人家的性格,说到这地步,就已经是九成能治了,裴明彻郑重其事地道了谢,请他多多费心。   沈琼如今暂居宫中,华老爷子不便进宫,便索性将日常诊脉之事交给了华清年。   “沈姑娘眼下挺好的,你不必担心。”华清年算是最了解裴明彻与沈琼旧事的人了,这大半年来看下来,只觉着替他心累。但感情之事外人是没法插手的,如今能做的也就是好好给沈琼治病,多少让他宽心些。   裴明彻颔首道:“我知道。”   沈琼如今过得的确很好,她忘了那些旧事之后,反而再没了任何顾虑,宫中人人顺着她的意思来,整日里无忧无虑的。脸颊都稍显圆润,算是将先前消瘦的补回来了。   “倒是你,”华清年打量着裴明彻,苦口婆心劝道,“我知道你近来事情繁多,但还是要留意身体。我看你这气色,若是再不改,只怕迟早得有一场大病。”   这些日子,华清年见着裴明彻一次,都要这么说上一次,可却始终未见起色。他也说不准这究竟是累得,还是因着心病的缘故,只能多劝上几句。   “知道了,”裴明彻无奈地笑了声,“外边冷,你还是快些进去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华清年一听这话音,就知道他八成又没听进去,叹了口气,给沈琼诊脉去了。   华清年到时,沈琼正在屋中同人下棋。   她近日来要么出门闲逛,要么就留在长乐宫找人对弈,乐央长公主输了几局之后就再不肯来了,令人寻了个棋艺高明的女官来陪沈琼打发时间。   “华太医来了?快看座。”沈琼放下手中的棋子,同他笑道,“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沈琼并不记得华清年,可几次相处下来,对他这个人的印象颇好,再加上听云姑提及华家于自己有恩,故而要格外客气些。   “今日该臣休沐,”华清年知晓沈琼的性情,所以在她面前也不会拘谨,如实道,“等到给您诊了脉后,臣便要离宫了。”   沈琼道:“既是该你休沐,就不必专程为此再进宫来,我身体无碍,就算是少一日也无妨。”   华清年笑着摇了摇头:“这原就是臣职责所在。”   沈琼听此,便也不再多说了。   她将手腕搭在脉枕上,由着华清年诊脉,漫不经心地端详他的神情,若有所思道:“华太医家中可是有什么喜事?”   “郡主可真是好眼力,”华清年颇为意外,顿了顿后,方才答道,“内子有了身孕,故而很高兴。”   沈琼一怔,她前两日听云姑提过,自己与华清年那位夫人是旧识,关系极好,当初两人成亲之时还曾特地送过重礼。   她仍旧没想起那些旧事,只含笑道:“这的确是大喜事,恭喜了。”   等到华清年离开后,沈琼撑着下巴发了会儿愣,向着一旁的云姑问道:“华太医那位夫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姓庄,单名一个茹字。”云姑替她续了茶,柔声道,“是个热心肠又话多的姑娘,当初因着花想容的胭脂与你相识,与你的关系很好……”   “我都记不起来了,”沈琼垂眼道,“若按着以前,我该是很高兴,亲自去道声恭喜的。”   可如今,她已经记不得那些旧事,只听着云姑的叙述也没法感同身受,如先前那般待庄茹。   云姑见她有怅然之意,连忙劝道:“便是想不起来,那也无妨。等赶明儿有机会见着华夫人,你还是会喜欢她性情,照样能成为好友。”   沈琼原本是有些感伤,见云姑担心,便也笑道:“你这话倒也没错。”   毕竟事已至此,再说旁的,除了徒增烦恼外也没什么用处。   沈琼在宫中住了大半个月,倒是将早些年从未见过的贵人们认了个遍,有太后与皇上撑腰,就连公主们见了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沈琼也无意与人结交,觉着面善便多聊几句,若是不合眼缘,就少说几句。   “贤妃娘娘宫中令人送了些茶叶过来,”云姑道,“还说,您若是什么时候得了空,可以随时到她宫中去品茶对弈。”   在后宫的妃嫔之中,沈琼对这位贤妃娘娘的印象倒是不错,一来是她宫中的茶很好,二来,她的棋艺也很好。   沈琼也知道贤妃是裴明彻的生母,因为两人的相貌细看是有几分相仿的,头一次见着贤妃的时候,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只不过她也发觉,云姑似乎并不大喜欢这位看起来很是温柔的贤妃娘娘。   先前问的时候,云姑遮遮掩掩的不肯说,沈琼便没执意追问,如今倒是又想起这回事来,复又问了一遍。   可这一次,云姑仍旧不肯回答。   因为若是想将此事说清楚,少不得就要提及韦项以及先前沈琼中毒失明的旧事,云姑自己也拿捏不准贤妃在其中是怎么个态度,只是下意识地有所防备。   但沈琼这次就没再轻易放过,愈发好奇起来:“云姑,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大事?难不成我与这位贤妃娘娘有什么旧怨?”   “这倒没有,”云姑摇了摇头,无奈道,“只不过是我的一点私心罢了。”   沈琼正欲再问,却被进门来的乐央长公主给打断了:“阿娇,太后寻你呢,快些过去吧。”   沈琼听此,倒也顾不上多问,理了理衣裙,便往正殿去了。   乐央着意落在了后面,给云姑使了个眼色,将人给留了下来。   “你们方才的话,我听了个七八分,”乐央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只管放下心来就是。以阿娇如今的身份,韦家怕是巴不得她能嫁给彻儿,不会再在背后动什么手脚。至于那些旧事……还是先别让阿娇知晓为好。”   云姑低声道:“奴婢明白。”   她不肯将韦项与失明之事讲出来,也是为沈琼考虑。她只盼着,沈琼能够什么都不想,无忧无虑地过上一段自在的日子。   而乐央所说的道理,云姑也很清楚——   当初韦项会对沈琼下手,是觉着她出身低微,可偏偏裴明彻又喜欢得很,只会拖累大事。如今裴明彻的地位已然稳固,只是皇上想要再拿捏一二,方才没有下诏书立储,而沈琼又是备受宠爱的长宁郡主,韦家怕是巴不得他二人能成。   可就算如此,云姑也没办法对贤妃毫无芥蒂。   当初韦项对沈琼动手,就算贤妃没有掺和其中,后来裴明彻那般弹压韦项,她应该也已经知情了才对。如今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对沈琼这般殷切的呢?   看在沈琼如今身份地位的份上,愧疚弥补吗?   云姑向来是将沈琼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又护短得很,故而就算知道贤妃如今对沈琼并无恶意,仍旧没法坦然相对。   乐央知晓这种事情并非旁人开解几句就有用处的,摇头叹了口气,便也往正殿去了。   太后这次将沈琼叫来,是为了下月皇上的寿辰,问她可愿亲手抄上一本佛经,届时一并送到大慈恩寺去供奉。   沈琼知晓太后此举也是为自己好,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又笑道:“我的字算不上很好,但必定会诚心抄写。”   “不必自谦,我看就很好。”太后见她如此知情识趣,也很是高兴,“若是缺了什么,只管让人问严嬷嬷要就是。”   沈琼含笑应了下来:“好。” 第72章   抄佛经是个极费精力的事情, 需得专心致志, 稍有疏漏之处,那一整张就都作废, 需得重头再来。   沈琼从太后那里接了这活之后, 大致算了算皇上寿辰的日子,便将平素里的消遣都暂且搁下, 留在长乐宫中聚精会神地抄经书。   而有这个缘由在,她正好也能回绝了贤妃的邀请。   云姑原以为沈琼还会再追问先前那事, 心中还曾为此斟酌过措辞, 如今见她只是差人送了些东西给贤妃,算是还了先前茶叶的礼,又以抄经书为借口谢绝了邀请,不由得松了口气。   “云姑, 你既不想说, 就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来。”沈琼慢悠悠地撩着泡了花瓣的温水来净手,同云姑笑道, “要不然, 我就又想问个究竟了。”   云姑先是一愣, 等到想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后, 无奈地笑了声。   “我并非是要有意瞒你, 只是事情已经过去,再提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是徒增烦恼。”想了想,云姑还是解释道, “有些事情,的确是记着不如忘了好。”   “我不大认同你这话,”沈琼接过帕子来,擦拭着手上的水珠,“但也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既然你不愿意讲,那咱们就不提这事了。”   说完,沈琼就真再不问这件事,起身到书桌旁,铺开早就备好的纸,准备抄经书。   云姑安静地在一旁伺候着,为她磨墨。   宫女将东西送到飞霜殿,将沈琼的话学了一遍,先是谢了贤妃的好意,又提及自己近来忙着抄经,怕是没时间过来拜访。   贤妃凝神听了,含笑道:“郡主实在是太客气了,本宫知晓了。”   说着,又令人赏了这前来送东西传话的宫女。   等到宫女告退后,贤妃出了会儿神,向着一旁的心腹嬷嬷问道:“你说,她是真有事在身,还是那这个当托词来搪塞?”   嬷嬷讪笑道:“应当是有事吧。我看先前见面时,永宁郡主与您并不似有嫌隙。”   “永宁如今尚在失忆中,什么都不记得,自然是没嫌隙的。”贤妃眯了眯眼,“可她身边跟着的那个云姑,看起来却像是心怀芥蒂,难保不会将事情告诉她。”   “这……”嬷嬷苦笑了声,“这也没法子啊。”   毕竟韦项当年是实打实地对人下了毒,若不是沈琼福大命大,如今只怕早就连命都没了。这件事情若真是抖落出来,韦家绝对是讨不了好的。   贤妃先前的确不知情,可等到见着裴明彻非但不帮韦项,反而数次弹压,便觉着不对劲。她将韦项找过来再三询问,总算是知晓了其中的内情。   但那个时候,沈琼尚未认回,贤妃也压根没当回事,甚至还曾为此训斥过裴明彻,指责他为了个外人为难自家人。   可向来孝敬的裴明彻这次却并没听从贤妃的意思,仍旧压制着韦项,让他在那么个官职上虚耗。   贤妃为此生过不少气,直到乐央带着沈琼进宫见太后,她敏锐地觉察出不对来,想方设法地着人去打探,总算是从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那里撬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猜到了沈琼的来历。   贤妃是宫中的旧人,知道林栖雁在太后与皇上心中的地位,而接下来的事情也算是验证了她的猜测。   沈琼失踪之后,太后不计代价地寻人,找回来之后更是直接封为永宁郡主。明眼人都知道皇上看重这位永宁郡主,贤妃又岂会不明白?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弥补沈琼,最好是能将先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先前见面之时沈琼很好说话,贤妃原以为这事有眉目,可偏偏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遇着了今日这事。   当初刚知晓沈琼时,贤妃压根没将她放在心上,断然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日,自己得揣度着她的意思,思虑再三。   贤妃沉默不语,直到外边传来宫女的行礼问安声,知晓是裴明彻到了后,方才又打起精神来。   当初因着韦项之事,贤妃曾与裴明彻生过气,可终归是多年母子,并不会因着这件事情就疏远。尤其是在沈琼被封郡主之后,贤妃更是态度迥异,言辞间也曾暗示过裴明彻,自己可以去代为求皇上赐婚。   但裴明彻却回绝了这一提议,只让她不要插手此事。   贤妃心中觉着他不开窍,但裴明彻早就不是少时唯命是从的孩童了,她也只能压下心中的算计。   如今裴明彻过来问安,贤妃见他愈发消瘦,心疼不已,忍不住念叨了一通。   “手头的事情已经快忙完了,等到再过几日就好,”裴明彻笑道,“您不用担心。”   因着先前贸然离京的事,皇上有意拿捏他,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扔给他来料理,再加上还有沈琼的病牵绊着,这个年过得可谓是忙得厉害,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   “那就好。”贤妃稍稍松了口气,又问起近来的事情。   裴明彻并不便同她提朝局之事,只捡着能讲的大略提了几句,见着时辰不早,起身道:“我还要到皇祖母那里去一趟,就不多留了。”   “去吧,正好能赶上在长乐宫用午膳。”贤妃也是乐得见裴明彻亲近太后的,略一犹豫,又忍不住问了句,“你对永宁郡主……是怎么个打算?”   裴明彻微微一笑:“母妃保重自身就好,此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没等贤妃再问,便离开了。   裴明彻很清楚,眼下不少人都在观望,等着看他的态度,但他自己也没什么主意,不过是走一日看一日罢了。此事究竟如何,决定权还是攥在沈琼手中。   她若说好,那就万事大吉;若说不好,那就万劫不复。   等到了长乐宫,那边正好在摆饭,太后一见他便乐了:“你倒是会挑时间过来。”   裴明彻笑道:“不知您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不算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想找你画一幅观音图。”太后说完,又向着一旁的宫女吩咐道,“阿娇还在抄经?哪就差在这一时半会儿了,快去将她给请来。”   裴明彻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要求,先是点头应了下来,想了想后又问道:“您着急要吗?我还得再过几日才能将手中的事情忙完,若是急要的话,倒不如将这事交给朝弟,他必然是愿意的。”   “不急,你慢慢来就是。”太后倒是被他给提醒了,笑道,“不过的确可以让朝儿也画一幅观音图来,届时让我看看,从你二人之中挑一幅。”   裴明彻颔首道:“好。”   正说着,宫女已经将沈琼给请了过来。   乐央近日在宫中呆闷了,便离宫回了自己府中,如今偏殿那边就只剩专心致志抄经的沈琼。   她这个人平时虽爱出门逛,但也是个很能坐得住的人,太后见着也觉着心中欢喜,倒是时常会劝她不必太过劳累,慢慢来就是。   午膳已经摆好,沈琼与裴明彻分别在太后两手边坐了,客客气气地问了好之后,便再没什么话了。   太后见着这情形,倒是替他二人着急。   她有意为两人牵线搭桥,沈琼的反应倒是还好,可偏偏裴明彻却“不大争气”,一反先前的积极,显得分外沉默。不知道的,八成还以为他是对人姑娘毫无兴趣。   等到用完饭放了筷子后,沈琼起身告退,准备回房去抄经,却被太后给拦住了。   “不必这样着急,还有些日子呢,”太后差使道,“也别总是闷在房中,你到梅园去逛逛,顺道折两枝回来给我插瓶吧。”   沈琼笑着应了下来,便出了门。   等她离开之后,太后复又看向裴明彻,问道:“你如今算是怎么回事?先前还想着让我撮合,现在是改主意了?”   裴明彻叹了口气。他素来亲近太后这个长辈,加之如今也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就将自己近来的心思和盘托出,无奈道:“我不是改了主意,而是不知道如何才好。”   太后听了他这话,摇头道:“你也忒……”顿了顿后,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又问道,“除却阿娇,你还愿意娶旁人为妻吗?”   裴明彻原以为太后会如乐央那般,却没想到她突然问起了此事,怔了下,又摇了摇头。   “那以你的身份,此生能不娶吗?”太后又反问了句,随后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像如今这样坐以待毙。哪怕是卑劣些也好,至少先将人给留下,此后再慢慢弥补就是。阿娇也不是不喜欢你,你不必太过自轻。”   “更何况,你难道就真放心阿娇离开京城?若她将来再有什么意外,届时你再后悔还来得及吗?”   太后接连问了好几句,稳准狠地戳中了裴明彻的死穴,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孙儿明白了。”   “刚用过饭,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到梅园去散散心吧。”太后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再在此耽搁。   裴明彻随即站起身来:“多谢皇祖母。”   “你同我客气什么,”太后笑了声,“快些将人给哄回来,我还等着抱重孙呢。”   裴明彻被她这句摆了个措手不及,只觉着脸热,含糊地应了声,便出了门。   沈琼出门前,还得回房去换个衣裳,再系了个斗篷,方才慢悠悠地往梅园去了。她也没大张旗鼓的,身边只跟了个云姑,边走边闲聊着。   先前的大雪早已化尽,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日光暖暖的,照得人有些犯困。   沈琼掩唇打了个哈欠:“等折了花回去,我要歇个午觉。”   如今在宫中,她总不好太懒,故而每日都起得都不算晚,如今便难免困倦。   “好,”云姑想了想,“经书已经抄了大半,再过三五日就当就能抄完,可以略缓缓,不必太着急。”   及至进了梅园,恰好迎着日头,沈琼眯了眯眼,却不妨没看清脚下的路,身体一歪崴了脚。   “嘶……”这疼锥心刺骨似的,沈琼强忍着没叫出声来,倒抽了口冷气。   云姑连忙上前扶着她站稳了:“怎么,可是伤着脚踝了?”   沈琼试着想要动一动,又疼得要命,咬唇点了点头:“应该是。”   “你先忍一忍,我这就让人请太医来。”云姑正准备叫梅园这边伺候的內侍来帮忙,结果一回身,恰见着跟过来的裴明彻。   裴明彻这一路上原本还在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如今一见这模样,倒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方才没看路,不小心崴着脚了。”沈琼强忍着疼痛,闷声道。   “我扶你到暖阁中去稍作歇息,”裴明彻沉声吩咐道,“云姑去令人拿些跌打损伤的药来。”   他这吩咐太过自然,云姑下意识地应了声,随后又觉着不妥:“不用请太医吗?”   “不算什么难治的伤,拿些药酒来,我就可以料理。”裴明彻抬眼看向她,“太医院距梅园远得很,你若是想去请太医,那就去吧。”   云姑对宫中不大熟悉,再加上裴明彻的身份压在这里,只能依着他的意思去办。   裴明彻这才又看向沈琼,低声问道:“还能走吗?”   沈琼疼得拧起眉头来:“扶我一把。”   她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了裴明彻身上,慢慢地往暖阁那边走,但纵然如此,却还是疼得厉害,八成是骨头错位了。   裴明彻见此,稍一犹豫,直接将人给抱了起来:“冒昧了。”   沈琼吓得愣住了,等到反应过来后,就已经被他大步抱进了暖阁,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美人榻上。   暖阁这边当值的宫女并没提前得消息,见突然有人来,慌慌张张地请了安,却又被裴明彻给遣了出去。   “我看看你的伤……”   沈琼抬眼看向他,若有所思道:“殿下,这样怕是不大妥当吧?”   毕竟这伤可是在脚踝,若是要看,是得脱了鞋袜才行的。   沈琼不信这位秦王殿下会不明白此事有多逾越,可他却能若无其事地提出来……为什么?就连云姑,方才都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除夕之后,沈琼的病情日渐好转,云姑便开始断断续续地同她讲些旧事,还有曾经相熟的人。云姑从来没提过裴明彻,可沈琼却总觉得不大对劲,毕竟就算先前浑浑噩噩,她也记得自己是被裴明彻带回京中来的。   裴明彻堂堂一个王爷,竟然会离京去寻她,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缘由的。   她虽未刻意打听过裴明彻的事情,但也知道,他近来忙得厉害,是因着年前离京落下了许多事情。会是什么原因,值得他这样做呢?   可偏偏这些日子,裴明彻的态度看起来也疏冷得很,又让沈琼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揣测,直到如今。   沈琼一时倒是顾不上脚踝的疼,定睛打量着裴明彻的神情,似乎从他脸上寻着些蛛丝马迹。   裴明彻愣住了。   他先前其实也曾替沈琼料理过脚踝扭伤,方才情急之下并没顾得上多想,如今方才意识到其中的不妥来。   “殿下,”沈琼好奇地问道,“在我出事之前,咱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并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可这问题却太难回答了,裴明彻哑口无言,毕竟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恕我冒昧,”沈琼眉尖微挑,又问道,“你是不是……心悦我?”   沈琼与旁的姑娘家不同,并不会羞于提及感情之事,问也问得格外坦荡,就好比当年主动向裴明彻提亲一样。   裴明彻点了点头,却不肯多说。   “既然如此,你先前又为何要避着我呢?”沈琼将心中的疑虑一并问了。   沈琼这些天不显山不露水的,裴明彻还以为她毫无所觉,如今方才知道,她心中跟明镜似的,只是没能等到合适的时机来问罢了。   裴明彻叹道:“此事说来话长,等到你病愈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不愿讲就是不愿讲,还要拿这话来搪塞我。”沈琼嘀咕了句,情知这种情形问不出个所以然,倒也没不依不饶。她沉默片刻后,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来,仰头看向裴明彻,好奇道,“那从前,我喜欢你吗?”   方才承认自己喜欢沈琼之时,裴明彻毫不犹豫,可如今却像是被这话给问住了一样。   沈琼同裴明彻四目相对,见他愈发窘迫起来,忍不住又笑问了句:“怎么?殿下总不会是单相思吧?” 第73章   沈琼虽记不得早前的事, 喜好却未曾变过, 她觉着,自己从前八成也是好感裴明彻的才对。毕竟裴明彻的模样性情摆在那里, 恰好对她的胃口。   见裴明彻欲言又止, 便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裴明彻原本正不知该如何答,听了她这话后, 垂下眼睫,低低地笑了声:“你若这么想, 也可。”   沈琼将裴明彻这模样看在眼里, 心下一动,只觉着他这人未免生得也太好了些,尤其是如今这神情,着实让人很难不心动。   暖阁之中只剩他两人, 难免会生出些暧昧的气氛来。   但沈琼那点心思转瞬即逝, 随即就又被脚踝处剧烈的疼痛吸引了全部注意,她紧紧地攥着衣袖, 眉头也皱了起来。   裴明彻倒也不说要看她的伤处了, 只道:“兴许是脚踝处骨头错位, 需得正回来, 再用药酒慢慢推开, 养些日子方才能好。”   “这般麻烦……”沈琼低声抱怨了句。   正说着,云姑匆匆地进了暖阁来。   方才她也是一时情急,再加上裴明彻的态度太过理直气壮,所以便下意识地照办了, 等到吩咐了內侍去取跌打损伤药之后,才算是意识到不妥,连忙赶了回来。   裴明彻自觉退后两步,又吩咐云姑道:“皇祖母宫中的严嬷嬷也通医术,是会正骨的,去将她找来吧。”   云姑的目光在裴明彻与沈琼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沈琼身上,见她也点了点头,这才又出门照办去了。   “既是如此,就不用殿下你费心了,”沈琼开口道,“你近来不是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吗,就不必在这里耽搁了。”   裴明彻见她仍旧眉头紧皱,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了下来:“不急。我陪你聊几句,多少能转移些注意,稍稍减轻些疼。”   沈琼撑着下巴:“你倒是不见外。”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心意,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裴明彻看了回去,“不过,你心中若是当真不喜,也不想见着我留在此处,那我这就走。”   他这态度着实是太好了,简直是任劳任怨。   沈琼怔了下,忍俊不禁:“殿下可真是好脾气。”   她这些时日见了不少王孙公子,虽说看在太后与皇上的份上,待她都是极客气的,但却并没像裴明彻这样毫无架子的。   沈琼倒也没再赶裴明彻,随意寻了些话,同他闲聊着。   裴明彻这个人也是极擅话术的,加之又对沈琼的性情喜好熟悉的很,气氛倒也不错。   等到严嬷嬷匆匆赶来后,裴明彻便自觉站起身来,含笑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沈琼道了声谢,等到他离开之后,方才由云姑帮着褪下鞋袜,让严嬷嬷来查看伤处。   “这伤……您得吃些苦头了。”   沈琼方才听裴明彻说到正骨之时,就已经有心理准备,如今倒也没惊讶,咬着手中的帕子,含糊不清地同严嬷嬷道:“不必顾忌,只管动手就是。”   严嬷嬷的医术虽算不上多高明,但这伤料理起来也不算难,只不过是要格外疼些。   她略微犹豫了下,便动了手。   沈琼咬着帕子,强忍着没痛呼出声,她也不看看严嬷嬷和伤处,只偏过头去看着一旁的棋盘。   方才同裴明彻闲聊之时,顺道下了半局棋,如今尚未分出胜负来,但沈琼却隐隐有预感,如果这么下去,自己很可能是会输的。   这是个稀罕事,因为如今在这宫中,能赢她的人并不多。   等到严嬷嬷那边将伤处料理妥当,沈琼已经疼得出了一层薄汗,声音也无力得很:“有劳了。”   原本是想要出来散散心,结果出了这意外,不便走动,彻底只能在房中修养。不过这倒也合了沈琼的意,她安安稳稳地在留在自己房中,将剩下的小半本佛经给一并抄完了。   等到再三看过,确保没有疏漏之后,沈琼便往正殿去,准备亲自将抄完的佛经交给了太后。   正殿这边是有旁人在的,沈琼进门后,同那少年对视了片刻,还是经严嬷嬷提醒了句,方才想起他的身份来。   这少年叫做裴朝,是陈王世子。   陈王是先帝年纪最小的儿子,与皇上虽非嫡亲兄弟,但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这些年来皇上也从未苛待过他。   裴朝见着她后,却是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沈琼并不明白这是为何,心中疑惑着,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见了礼。   太后并没注意到他二人之间的异样,她大略翻看了沈琼抄的佛经,夸赞了几句,复又向着裴朝道:“可别忘了我的观音图。”   “自是不敢忘的,”裴朝笑道,“您若是急着要,我索性今日在这儿给您画完了,再出宫。”   太后倒是不急着要,可听了他这话,却忽而起了兴致:“你这主意不错。”   说完,便吩咐严嬷嬷去准备画纸与颜料。   常人作画,总是难免要思量再三,而后谨慎落笔。可裴朝却不同,他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挥毫泼墨,手上压根没有半点犹疑,看起来好似成竹在胸。   沈琼原本也只是陪着太后凑热闹,但等到见着裴朝这信手拈来的架势后,却是真起了兴致。她捧了盏茶,好整以暇地看着。   也难怪裴朝敢那般许诺,他作画行云流水似的,比常人要快上许多,样子看起来也格外赏心悦目。   以他如今的年纪,能有这般造诣,只能说是天纵奇才了。   到最后,太后看了成品之后极为满意,爱不释手。   沈琼在外人面前话不多,可如今被这观音图惊艳,也忍不住夸了好几句。   裴朝看了她一眼,随即垂眼看向地面,并不多言。   太后令人赐了不少东西,又额外叮嘱道:“哀家知晓你自小就爱丹青,只是这事也就是个消遣,不该因此耽搁正途才是。你父亲兴许有些太严苛,但有些话却是没错的,你也不要总是同他置气。”   太后这话说得隐晦,裴朝自己却是心知肚明,垂首应了。   沈琼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这事并非自己能管的,便也没多问什么,寻了个借口起身告退了。等到回到自己房中,又想起裴朝的反应,好奇道:“云姑,我先前是不是认得陈王世子?”   云姑倒是一早就认出来的,很是震惊,如今听沈琼主动问起,便将先前裴朝化名陈朝,到花想容卖画之事讲了。   沈琼先是诧异,随后了然道:“难怪太后方才会那般说,看来他同家中是有不合的。”   “是啊,”云姑点了点头,“起先咱们便已经猜到,他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家中起了争执才会如此行事……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陈王世子。”   这着实是出乎意料,但归根结底,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沈琼问了几句后便没再提了。   又过了些时日,便是皇上的寿辰。   沈琼已经在宫中呆了近两月光景,她常听云姑提及旧日的事情,也想出宫去见见故人,顺道看看自家的生意,便打算等到皇上寿辰之后便同太后提此事。   寿辰那日,乐央一早就进宫来,闲聊时看出沈琼的心思,笑道:“你若是抹不开脸面,我代你向母后提就是。你自打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宫中养病,如今也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沈琼含笑道了声谢。   乐央办事向来利落,转头就同太后提了,原以为这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可偏偏太后却并没立时就应,倒像是有些迟疑。   “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乐央奇道。   太后也不瞒她:“这些时日,彻儿与阿娇的关系日益好转,我也能帮着撮合一二,若是此时让她离了宫,岂非是前功尽弃?”   乐央近日一直在宫外,并不知此事,惊讶之后无奈道:“母后,您怎么也帮着彻儿哄阿娇?”   “他二人原就是两情相悦,只可惜造化弄人,方才到后来的境地。”太后道,“彻儿满心都系在阿娇身上,年前千里奔波,冒着皇上震怒的风险苦苦寻人,这份心也算是至诚了。再者,阿娇对他也不是毫无感情,你应当也能看出来才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   “彻儿在旁的事情上不缺决断,可到了阿娇这里,却总是左右为难。我若是不推一把,由着他二人分开,到最后会如何?”太后条分缕析道,“彻儿就不必说了,必是余生遗憾。阿娇孤身回江南,难道就真比嫁给彻儿好吗?”   乐央被问住了,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先前曾考虑过这件事,若沈琼能放下心结再嫁裴明彻,旁的且不说,至少能够确准是真心相待,往后余生都不必为此烦忧。   但归根结底,是留是走,还是取决于在沈琼心中孰轻孰重。   “路不走到尽头,谁也说不准会是繁花似锦,还是荆棘遍地。”太后缓缓地说道,“可终归是要选一条来走的。我觉着这路子好,便想撮合他二人走这条。若他日阿娇清醒过来,不愿走这条路,仍旧想着分道扬镳,那我也不会勉强。”   太后如此说,便是已经拿定了主意。   乐央心知自己劝不动,想了想,又道:“话虽如此,却也没必要一定将她留在宫中。两人若是有意,离宫之后反而能更自在些,若是无意,那强扭的瓜也不甜。”   这话的确也有道理,太后沉吟片刻,颔首道:“那就依着你的意思好了。”   沈琼得了乐央的准话之后,令云姑将东西大略收拾了一番,等到过了皇上的寿辰之后,便来正经向太后辞行。   沈琼在宫中住了近两月,一应待遇,全然是仰仗太后她老人家的照拂,故而心中很是感激,如今将要离宫,多少还有些不舍。   “我先前已经嘱咐了乐央,让她着人好好修缮林家的老宅,再多拨些侍卫和丫鬟过去,从今往后就当做是你的府邸。”太后攥着沈琼的手,叮嘱道,“你若是缺什么短什么,又或是谁欺负了你,都只管告诉乐央,千万别委屈自己。”   说着,又让严嬷嬷将一块令牌给了她:“有了这令牌,你便能随时进宫来……”   沈琼自小就没了爹娘,这些年独自长大,身边也就只有云姑这么个知冷热的始终陪着。她虽未曾怨过什么,但偶尔也会羡慕那些家中长辈俱在,姊妹们热热闹闹一块长大的,譬如庄茹。   她多少有些缺爱,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旁人待她七分好,她便能还上十分。   如今听太后殷殷嘱咐,只觉着眼酸,低声道:“阿娇明白了。”   “好了好了,”太后温和地摸了摸她的鬓发,“离宫去四处玩玩吧,也能见见你先前的知交好友,只是别忘了改日回宫来看看哀家。”   沈琼点点头:“一定不会忘的。”   辞别了太后,沈琼便带着云姑离了宫。   她来时浑浑噩噩,什么都没带,但这些日子却收了诸多赏赐以及旁人送来的礼,只能先一并带回去,等到林家老宅修葺好后再安置过去。   沈琼在宫中留了许久,她是什么都记不得了,云姑却是一早就知会了桃酥与江云晴,后来乐央离宫之时也托她让人给家中递了话,一切都好不必担忧。   但就算如此,在见着人之前,彼此也是没法放下心来的。   离宫之后,云姑压根没耽搁,直接令车夫往梨花巷去了。   自打好转以来,沈琼就一直呆在宫中,这还是头一次出来,一路上时不时便会挑开帘子来向外看一看。   这些日子云姑也没少同她提及江云晴与桃酥,可没了先前的记忆在,纵然旁人再怎么绘声绘色地描述,心中却始终充斥着陌生感。   等到了梨花巷,马车停下之时,沈琼却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云姑猜出她的心思,安抚道:“纵然一时想不起来,只当是从头开始也无妨,没有任何人会为此苛责你的。”   沈琼点点头,随着云姑往巷子里边走。   家门半掩着,里边一片寂静,就好似没有人一样。云姑推开门来,扬声道:“桃酥?”   随即传来应和,然后便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琼尚未见着人,便有一只白猫十分敏捷地从屋中跑了出来,直奔她脚下,而后又绕着她转圈,似是想要确认什么。   “这就是汤圆,”云姑笑道,“跟在你身边也有快五年光景了。”   沈琼蹲下身去,同它对视着。   片刻后,汤圆像是确准了似的,往她这边凑了凑,开始蹭她的手背。   汤圆的长毛就像是绸缎一般,摸起来很舒服,沈琼轻轻地抚摸着它,试探着叫了声:“汤圆?”   汤圆倒好像是愈发高兴起来,喵喵地叫着。   桃酥在一旁看着,眼一酸,险些哭出来:“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   江云晴也从厨房出来,这些日子云姑不在,平素里的三餐都是由她来料理的。她偏过头抹去了眼泪,复又温柔地看向沈琼。   “这是桃酥,这是江姑娘,你平素里都是唤她晴姐,”云姑介绍了一句,又佯装不甚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道,“从前的事情,阿娇尚未想起来,听华太医说这病得慢慢来才行。”   江云晴一怔,随即笑道:“回来就好。至于旁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的模样与声音皆是温温柔柔的,脸上的关心亦是情真意切,让人见了便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   沈琼原本还担心会有隔阂,如今算是放下心来。她将汤圆抱了起来,眉眼一弯:“嗯,我回来了。”   作者:一更 第74章   沈琼的病并不好治, 就连华老爷子也没少为此犯难, 为此,他还曾专程去拜访韦项, 问些与无常草相关的事情。   韦项对此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毕竟他当年是个将军,而不是个大夫。   但碍于裴明彻的威压, 以及沈琼如今的身份,他也只能想法子去寻当年的旧部, 试图从中寻着些蛛丝马迹来。   华老爷子这边是一直在不断调整药方, 徐徐图之,也没法断言何时能医好。   沈琼倒是不着急。   一来是因为这种事情着急上火也没用,二来,不过就是忘了些旧事, 对她的影响并不算很大, 至少并没有伤病缠身,也不耽搁日常吃喝玩乐。   她素来是个很想得开的人, 随遇而安, 并不会去自寻烦恼。   回到梨花巷这边的小院子后, 沈琼四下闲看着, 云姑则是到厨房去, 准备好好做一顿大餐来聚一聚。   兴许是分别许久的缘故,汤圆格外粘沈琼,寸步不离地跟着。沈琼见它可爱,也很是喜欢, 便索性一直将它抱在怀中。   这院子并不大,看起来也花不了多大功夫。   沈琼在书房中大致看了一番,就抱着汤圆往院中去了,她在秋千上坐定了,慢悠悠地晃着。   时已开春,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院角的一株杏树已经开了花,微风拂过,送来浅淡的香气。院中沿墙种了许多花,熬过寒冬,都已经开始抽芽,一片生机盎然。   这院子虽不大,也比不上皇城长乐宫那般气派,但却很舒服,既雅致,又透着些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日光和暖,微风拂面,沈琼漫不经心地替汤圆顺着长毛,很是闲适地发着呆。   江云晴端了茶和糕点出来,笑问道:“这糕点是我昨日做的,你要不要尝尝?”   沈琼回过神来,应了声:“好啊。”   江云晴的厨艺虽比不得云姑,但在常人中已经算很不错的了,这糕点更是她最拿手的,沈琼从前就很喜欢,如今尝了之后也是连连夸赞。   “云姑打算做一大桌子菜,还得好些时候,你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江云晴在一旁坐了,轻声细语道,“桃酥出门去知会采青了,晚些时候咱们可以好好聚聚。”   沈琼听云姑提过采青,知道这是多年来一直替自家料理生意的人,点了点头,又叹道:“我让你们担忧了许久吧……”   江云晴笑着摇了摇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如今能回来,就是最好的了。”说着,她又主动提起了旁的事情,“我随着那位宫中出来的姑姑学刺绣,这些时日倒是长进了不少,闲暇无事时给你些帕子和香囊什么的,你要不要看看?”   “好呀,”沈琼很是捧场,“我先前听云姑提过,你的女红很好。”   虽说早就听云姑讲过,但真到见着江云晴的绣品之后,沈琼还是惊艳了一把。   她先前在宫中之时,一应的衣物都是尚宫局那边精心准备的,费了不少心思,如今江云晴拿出的绣样,丝毫不比那些差。   “这也太好了……”沈琼轻轻地抚过那绣样,赞叹道。   江云晴抿唇笑了:“这些日子来,姑姑教了我许多。过年那段时日,我耗费月余绣了一副群芳图,她看过之后很是满意,放在铺子那边售卖,最后不知被哪位贵人花了上百两银子给买走了。”   百余两银子对沈琼而言并不算什么,可对她而言,却意味着许多。   江云晴自小便没什么长处,唯有女红算是拿得出手,故而这些年来始终没落下过,但那时的绣品也就仅限于好看而已。但离开恒家,跟在杭姑姑身边学刺绣后,却像是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大有进益,绣品渐渐从形似转为了神似。   她自己都没料到能有如此长进,她原以为这要归功于杭姑姑的指教,可杭姑姑却说,技巧并非最重要的,她如今是眼界、心胸日渐开阔,不再像当年那般困于一方天地,故而才能领悟。   江云晴倒也不敢将这夸赞全盘认下,但自从从恒家离开后,她的确是少了许多烦恼,也不必再整日里瞻前顾后,能够静下心来去做事了。   “我先前一直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近来倒是渐渐有了眉目……”   江云晴原本的犹疑与懦弱褪去许多,模样虽未变,可整个人看起来与当初在恒家后宅之中时,却已经是相去甚远。   沈琼听她讲述着将来的打算,心中也莫名觉着高兴,眉眼不自觉地便弯了起来。   “阿娇,多谢你,”江云晴看向她,真心实意道,“若非是你当初想方设法地将我从恒家给带出来,我怕是还在那里沉沦着,命途未卜,更不会有今日。”   沈琼轻轻地捏着汤圆的爪子,向江云晴摇了摇,示意她不必客气,片刻后又忽而好奇道:“你觉着,我从前是个怎样的人呢?”   江云晴想了想,如实道:“重情重义,凡事随性而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采青便随着桃酥过来了,手中还拎着一坛老酒。她是一个直性子的人,爱憎分明,如今也不说什么感伤的话,只对着沈琼笑道:“来,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先前在宫中之时,云姑便提醒过她酒量不好,故而沈琼是滴酒不沾的。如今时隔三月再回到家中,故友重逢,再加上并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便索性放开喝了。   只不过以沈琼的酒量,就算是“放开喝”也没多少,三五杯之后便醉倒了,由众人扶着回房歇息去了。   倒头一睡,等到彻底醒过来时,便已经是第二日了。   兴许是因着在宫中养成习惯的缘故,沈琼早早地便醒过来,翻了个身,恰见着枕边的汤圆。她有些恍惚地揉了揉眼,这才想起昨日的事情来,忍不住笑了声。   “云姑的确没诓我,”沈琼撑着坐起身来,对听到动静后进门的桃酥道,“我这酒量,说一句‘不好’都算是高抬了。”   “姑娘你自小就是这样,”桃酥上前来伺候她穿衣梳洗,随口道,“今日醒得倒是早,若是从前,想必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   沈琼并没解释,只笑道:“那等明日,我就多赖会儿床再起。”   采青昨日到最后也醉了,便索性留在这边过夜,等凑到一起吃早饭时,便顺道提起了这几个月的生意事宜。   “总的来说,生意之事一切顺遂,京中的铺子营收渐长,周遭的铺子也渐渐稳下来了……”采青有条不紊地汇报着。   先前闲暇之事,云姑倒也同沈琼提过家中的生意,但却不会像如今这般详尽。   沈琼专心致志地听采青讲着,心中大致有了数,沉默片刻后开口道:“等过会儿用完饭,我随你到铺子那边看看去吧。”   失忆的坏处如今便显出来了,虽不至于要从头学起,可除却京中的胭脂香料生意,南边还有许多生意和铺子,一一熟悉下来便要耗费不少精力。   但好在这并不用着急,有云姑和采青等管事在,她尽可以慢慢来。   沈琼在铺子中留了大半日,先是四下熟悉着,后来则开始同采青聊起生意相关的事宜。她虽不记得旧事,但在生意之事上仍旧敏锐得很,触类旁通,学得很快。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索性什么都不管,更划算一些?”沈琼同采青一道出了门,开玩笑道,“若不然眼下费精力学了,赶明儿病好了,又将旧事都想起来,岂不是白费力气?”   采青被她这话给逗笑了:“你这话倒也有道理。”   沈琼见天色尚早,便没急着回家去,而是同采青在这周遭闲逛,问些日常之事。   “那是京中最有名的绸缎庄了,要不要进去看看?”采青指了指远处,问道。   沈琼点点头,慢悠悠地随着采青过去,她倒也不缺什么,只是想看看这绸缎庄是如何经营的。   这铺子的店面极大,且还分上下两层。   沈琼打眼一扫,楼下大堂是留给寻常的顾客,而楼上则是招待贵客,送茶水点心等物,让人坐下来慢慢挑的。   才刚一进门,就有丫鬟殷切地迎了上来,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沈琼一眼,随即便将人往楼上请。   沈琼先打量着一圈大堂中的布置,方才随着那丫鬟上了楼。   说来不巧,才刚一上楼,便听见有人在说些什么。   沈琼好奇地看了眼,随即意识到那应当是对婆媳,听着话音,像是婆婆在规劝媳妇不应太过奢靡。而那媳妇虽竭力压抑着,可神情与话音里都已经透着些不耐烦,若不是碍着尚有外人在,怕是就要忍不住争执起来了。   一旁伺候的丫鬟则是借着整理布料避开来,很是知情识趣。   沈琼随即便挪开目光,并不想让人不自在,结果下一刻便听见身旁的采青冷笑了声,她疑惑地偏过头去,极小声地问:“你认得?”   采青却没什么顾忌,不阴不阳地笑了声:“何止是认得。”   作者:接下来的更新可能不会很规律,大家不用专门等,晚上八点有就是有,没有就第二天双更补。   ps.这个月底会完结 第75章   沈琼忘了旧事, 云姑同她讲的时候, 也都是挑挑拣拣,除了些必不可少的, 大都是能让她高兴的事情。至于那些不大如意的、扫兴的, 并不会多说。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沈琼对于面前这对曾与她有过纠葛的婆媳毫无印象, 起初还只当是采青与她们有什么旧怨。   不过等到那对婆媳注意到这边,齐齐地看过来后, 沈琼留意到她们的目光, 随即便知道有旧怨的不是采青,而是自己。   沈琼不记得旧事,故而压根不能理解,为何那位相貌生得还不错的夫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会如此……一言难尽。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厌恶与记恨, 还有不易察觉的畏惧, 生生地将她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   至于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则显莫名有些心虚, 也不知是曾做过什么事。   婆媳二人神态各异, 但都透着些尴尬, 沈琼轻飘飘地笑了声, 并没上前去多说什么, 而是在另一侧的桌旁坐了。   这绸缎庄的丫鬟都是惯会察言观色的,看不出对来,但谁也没多问什么,连忙沏茶端点心来招待。   沈琼才刚坐下没多久, 那对婆媳便离开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坏了心情的缘故,最后竟什么都没买。   采青将此看在眼里,嗤笑了声。   她原就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再加上徐月华当初的行径着实过分,如今这厌恶便丝毫不加掩饰。   “那是何人?”沈琼漫不经心地挑着布料,随口道,“云姑仿佛并没同我提过。”   “不提也罢,”采青喝了口茶,嫌弃道,“都是些过去的旧事了,这种人,提起来也是坏心情。”   沈琼倒是愈发好奇起来:“横竖无事,你同我讲讲。”   她觉着,自己先前应当不是个会轻易结仇的人才对,着实是有些好奇,怎么招惹了这么一对婆媳。就方才那神情反应,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   采青犹豫了下,一旁的丫鬟随即知情识趣地退开来,沈琼又追问了句,她便也没再隐瞒,挑挑拣拣地将当初的旧事给大致讲了。   说起此事,少不得就要提及方清渠这个人。   云姑是从未提过他的,故而沈琼对此一无所知,如今从采青这里知晓,很是惊讶了会儿。她压根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曾有过这么一段情|事。   方清渠这个人,倒也算不上坏,毕竟当初他也算是真心对待沈琼,还曾为此放弃过一些事情。只不过到最后要放弃的太多了,他便生出了退却的心思。毕竟那时有母亲极力反对,沈琼又双目失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医好。   于他而言,与其为了虚无缥缈的感情舍弃那么多,倒不如娶了一心爱慕他的座师之女,从此仕途便能顺畅许多。   沈琼正是看出他的心思,再加上又有方母找上门来,便主动提出了分开,一刀两断。   “桃酥同我讲过,当初这位徐姑娘曾经专门到铺子那边寻过你,趾高气昂地,仗着自己是太傅之女,对你好一顿讥讽……”采青回想起那些话,便觉着心头火气,冷笑道,“可谁曾想如今却颠倒过来,也难怪她方才是那么个脸色。”   当初,徐月华自恃身份,话里话外都不大好听,嘲讽沈琼这样的出身是不自量力,高攀了方清渠。   可如今,沈琼被乐央长公主认回,又被皇上封为长宁郡主,太后更是给她撑足了排面,哪怕是公主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的,世家之中无人不知。   先前的话都成了打回自己脸上的巴掌,徐月华会是方才那么一言难尽的神色,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虽不觉着仅凭出身就能随意作践旁人,可对于徐姑娘,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采青毫不留情道,“若说起来,她还得多谢,你并不是那种会仗势欺人的,若不然她可要比现在难过多了。”   沈琼挑了挑眉,总觉着采青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采青又提起了另一桩旧债:“当初花想容的生意出事,便是拜她在背后传谣所赐,后来她竟又上门来,说着是要备嫁,结果将铺子里面的胭脂给挑剔了个遍。你那时便说,今后不再卖胭脂给她,还有那京兆府尹家的女眷……”   这件事没多久,沈琼便被迷昏了劫出京城,采青那时着急上火,恰好徐月华竟真又上门来,她便毫不留情地讥讽了一通,又直接令人将她和侍女给赶了出去。   徐月华自小就被受过这样的委屈,再加上周围还有人指指点点,简直是颜面扫地,回去之后便大哭了一场。徐家爹娘素来疼她,知晓此事后亦是大怒,想要同花想容算账,结果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乐央长公主就也知晓了此事,亲自到徐家来走了一趟。   那事最后不了了之,可花想容与徐家的梁子却已经传开来,众人虽未必知晓源头,可如今沈琼春风得意,一干人等自然也就知情识趣,知晓该往哪边倒。   是以,徐月华近来过得并不大好,心中倒是愈发地恨沈琼,可偏偏又再没法像当初那般发作了。   等到采青将事情从头到尾讲完,沈琼愣了好大一会儿,摇头笑道:“这可真是……”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云姑从没向她提及过此事,毕竟真真是一团烂账,最后她也不会因此痛快,只觉着麻烦得很。   的确是知道了也不如不知道。   两人在绸缎庄留了会儿,沈琼挑了好几匹料子,着人送回家中去。   暮色四合,沈琼却仍旧没急着回去,与采青慢悠悠地逛着,看着夕阳余晖下的京城景色,悠闲自在。走在长街上,隐约能见着炊烟,随之而来的还有饭香味。   “还是快些回去吧,”采青劝了句,“若是再晚,云姑怕是就要着急了。”   沈琼仰头看了眼天色,含笑道:“好。”   说完,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采青也随之看了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沈琼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只是觉着不大对劲,倒像是被人跟着似的。”   沈琼自己倒没再说什么,可有前车之鉴在,采青却是立即就警醒起来。她也知道春和已经死了,可却仍旧难放下心来,毕竟若是先前那事再来一遭,谁也承担不起。   采青正盘算着该如何处理此事时,却见沈琼又忽而停住了脚步,骤然回过身去。   沈琼大致扫了圈,目光最后落在了路边摊子旁的一位黑衣男人身上,眉尖一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那是……”采青皱眉想了想,总算是有了眉目,“恒大将军!”   察觉到自己被发现后,恒伯宁短暂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离开,而是上前来问候了声:“许久不见了。”   “咱们是旧识?”沈琼将信将疑,“那你为何要悄悄地跟着我?”   若是关系不好,那就没什么必要打招呼,就好比方才的徐月华似的;若是关系好,直接叫住就好了,更没必要这样鬼鬼祟祟地跟随着。   沈琼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人的神情,心中愈发疑惑起来。   这话问得太过直接,恒伯宁脸上随即露出些尴尬的神色来,勉强解释道:“我方才并没确准是你……你先前不是一直在宫中吗?”   沈琼并不大信他这解释,但也没给他难堪,只是又问道:“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自打当初沈琼将江云晴从恒家带走之后,两人就再没任何往来,偶然见着一次,沈琼也都是不冷不淡地点点头,便转身走了。恒伯宁知道她不喜欢恒家,也恼自己当初言而无信,心中虽有歉意,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年前沈琼出事之后,恒伯宁也得知了消息,心中始终记挂着,一直等到她回宫之后方才稍稍放下心来,可随即又得知了长宁郡主失忆之事,震惊不已。   只是先前沈琼呆在宫中,他就是再怎么记挂,也寻不着合适的机会去探看。   如今偶然在宫外见着沈琼,便忍不住跟了上来,可偏偏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这么一路拖了下来,直到被沈琼发现,成了现在这么个尴尬的局面。   “我先前听闻你病了……”恒伯宁本就不是那种擅话术的人,再加上心虚,只含糊解释道,“如今恰巧见着,便想问问,如今可还好?”   “病未好,所以并不认得你。但人还好,吃穿不愁,一切顺遂,所以也就不牢记挂了。”沈琼说完这几句后,颔首一笑,没等恒伯宁再多问什么,便带着采青离开了。   此地已近梨花巷,没走多久,便快到了家门口。   采青回过头去看了眼,又小声问道:“阿娇,云姑未曾同你提过恒将军的事吗?”   因为江云晴的缘故,所以沈琼对恒家还是有所了解的,她知道恒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眼前方才那位恒大将军,她却着实没有什么印象。   但因着那是恒家人,所以她也并没给好脸色。   沈琼站定了,好奇道:“我同他有什么牵扯?他方才那副模样又是为着什么?”   “这事我也说不好,”采青那段时间一直在忙生意,对此的确不大了解,“听桃酥说,仿佛是他允了你什么承诺,最后却又反悔没兑现。”   “这样……”沈琼琢磨了片刻,最终并没再追问下去。   她现在已经看明白了,云姑没同她讲过的事情,八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说出来也是自寻烦恼坏心情,的确是不如不问。   第二日,沈琼原本是想要多睡会儿,但还是早早地醒了过来,她这次倒没急着起身,抱着汤圆在榻上玩。   等到梳洗之后用了饭,沈琼正琢磨着该做什么,却有人上门来了。   沈琼坐在秋千上,膝上卧着愈发黏人的汤圆,她打量了眼进门来的裴明彻,笑问道:“殿下这么清闲的吗?”   作者:一更 第76章   裴明彻向来很忙,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年关那段时间, 是皇上有意拿捏,要紧赶慢赶将欠下的事情补回来, 可过了那段时间, 也仍旧不算是清闲。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皇上寄予厚望, 自是清闲不下来了。   沈琼先前在宫中时,隔三差五倒是能见着裴明彻到长乐宫来给太后请安, 顺道留顿饭, 原以为出宫之后便见不着他,没想到他竟然会找到自家来。   自打那日在梅园暖阁挑明之后,裴明彻便再没掩饰过自己的心思,如今为何过来也是不言而喻, 但沈琼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如今这时辰, 应当是下了早朝便直接来这边了,沈琼站起身来, 又问道:“怎么, 皇上今日竟没留你考较?”   “先前的差事都已经办妥, 今日朝中无事, 侥幸得了个清闲, 便想着来你这里看看。”裴明彻走近了些,含笑问道,“会不会有些冒昧?”   “我若说冒昧,”沈琼拖长了声音, 反问道,“那你现在就走吗?”   裴明彻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你若是觉着冒昧呢,我就给你赔个不是好了……”   沈琼忍俊不禁,她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怀中的汤圆却冲着裴明彻探了探爪子,裴明彻垂眼看着它,伸出修长的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它的长毛。   “它叫汤圆,”沈琼稳稳地抱着汤圆,同裴明彻介绍道,“汤圆从不认生,见了谁都要凑上去,粘人得很。”   裴明彻无声地笑了笑,又应了声:“很可爱。”   其实这猫还是当年他买回来送给沈琼的,只不过一别多年,汤圆必然是不认得他了的,如今这亲近也不过是天性使然。   因着汤圆的缘故,两人离得很近,桃酥从厨房出来见着这情形,直接看愣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裴明彻与沈琼皆是天生的好相貌,如今站在一处,逗着怀中的白猫,看起来倒像是一副画似的,让人赏心悦目。   可桃酥却并没什么欣赏的兴致,简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但同沈琼站在一处的人的的确确是裴明彻,错不了。   沈琼留意到她后,偏过头来,不解地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我……”桃酥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这时云姑出来解了围,她先将桃酥打发回厨房收拾东西,又向着裴明彻行了一礼,“秦王殿下怎么突然来了?着实是让人意外。”   裴明彻一笑:“恰巧今日无事,便想着过来看看。”   “我家也就这么个小院子罢了,没什么好看的。”沈琼复又坐了回去,随口道。   裴明彻回过头来看向她,意味深长道:“我原也不是为了看院子来的。”   沈琼:“……”   这话中有话,她就算是没品出来,看着裴明彻那目光之后,也明白过来了。   “殿下,”沈琼只觉着有些牙酸,但心中倒也不觉着讨厌,又好气又好笑的,“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裴明彻笑而不答。   沈琼见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想了想,开口道:“既然来了,那就陪我下盘棋吧。”   先前在梅园之时,她便觉察到裴明彻的棋艺应当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机会验证。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便索性验一验自己的猜测。   “好啊。”裴明彻痛快地应了下来。   沈琼将怀中的汤圆放了下来,又安抚似的摸了摸它的头。她知道裴明彻棋艺很好,如今并不敢托大,只好将汤圆留在外边,才好专心致志地对弈。   裴明彻随着沈琼进了书房,大致扫了眼,便同沈琼在窗边的棋盘旁坐了下来。   当年在锦城之时,裴明彻有意收敛,下棋之时十次里八|九次都是输给沈琼的,沈琼高高兴兴,他也乐此不疲。如今倒是没再示弱,全心全意地同沈琼对战。   因着天生心算能力很好,沈琼自小便很擅长下棋,鲜有对手,故而大多时候都是当做玩一样,并不会很上心。可如今与裴明彻对弈,渐渐地愈发认真起来,尤其是到最后焦灼的时候,甚至连云姑进来送了盘点心都没察觉到。   但饶是如此,最终还是输了。   沈琼的得失心并不重,输了也没失落,只是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我先前果然没猜错,你棋艺很好。”   “我自小在宫中,是跟随着国手学棋的。”裴明彻解释道。   沈琼却并不认同:“你我都知道,到如今这地步,可不是夫子教得好坏能决定输赢的。归根结底,看得还是个人的心算和悟性罢了。”   裴明彻道:“要不要再来一局?”   沈琼看了眼日头,调侃道:“都这时辰了,怎么,你还想在我家中留饭吗?”   裴明彻见她并不似抵触,也开玩笑似的反问了句:“不可以吗?”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分寸,不愿轻易离开,可又怕逼得太紧惹得沈琼不自在,可谓是提心吊胆了。   沈琼将此看在眼中,哪怕原来还有一些不适,此时大半也都烟消云散了。在不触及底线的事情上,她这个人向来心也软。   只不过她到最后还是没同意这件事,而是寻了个托词委婉地拒绝了。   虽说先前在宫中是同桌吃饭,那是有太后在,倒也不算什么,可如今若是留裴明彻在此用饭,便是只有两人,未免太过亲近了些。   沈琼心中虽对裴明彻存着好感,但还没到予取予求的地步,有分寸和底线在的。   裴明彻倒也没有为此失望,他来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能坐在这里同沈琼下棋就已经很满足了,并没奢求太多。   他也没纠缠不休,知情识趣地起身告辞。   沈琼亲自去送,汤圆倒像是不舍似的,也跟到了大门口,还抬爪去挠裴明彻的衣摆。   裴明彻站定了脚步,俯身将汤圆抱了起来,摸了把毛,复又看向沈琼:“开春之后天气渐好,万物复苏,等过几日你可想要出去踏青?”   沈琼听出这是邀约的意思,奇道:“你近来就真这么清闲?”   “若你不应,我也就什么闲情逸致。若你应下来,便是再忙,也总能寻出些空闲的。”裴明彻很是认真地解释,随即又笑道,“京郊猎场的风景绝佳,还有跑马场,是踏青的好去处……”   “好了好了,”沈琼让步道,“我应下了。”   裴明彻眼中的笑意愈浓,他将汤圆还回沈琼怀中,一开口,话音里也透着轻快的意味:“那咱们就改日再见了。” 第77章   沈琼自己也说不清楚,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应下了裴明彻的邀约, 兴许是见着他那期许的神情后,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但她并不是那种会纠结不休的人, 应下就应下了, 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桃酥却震惊不已, 寻了个机会拿此事来问云姑。   “好好的,姑娘怎么又同秦王在一处了?”桃酥压低了声音, “若是在宫中熟悉的, 你那时也在,为何不拦呢?”   方才沈琼与裴明彻相处时的神情模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多年前在锦城之时的旧事,如今虽还及不上当年那般如胶似漆, 可若长此以往, 保不准就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桃酥虽也知道裴明彻可怜,但当年之事又着实是可恨, 心中也可谓是复杂得很。   “我如何拦?”云姑无奈地叹了口气, “难不成, 要将四五年前的旧事和盘托出?”   先前, 她是怕刺激到沈琼, 所以一直都会刻意回避那些麻烦事,但也不单单是裴明彻之事,连方清渠与恒伯宁都半句没提。   到后来,则是觉着这样也不错。   沈琼如今既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高高兴兴的,何必再将那些旧事拿出来说道,平白坏了心情。   桃酥迟疑道:“可……”   云姑知道桃酥想说什么,毕竟这顾虑,她从一开始就有,在宫中两个月的光景也时常会反复纠结,但最终还是保持现状拖到了如今。   “这事我讲不了,”云姑又叹了口气,“你若是觉着不妥,也觉得姑娘应当知晓此事,那就去告诉她吧,我不会拦你。”   “我……”桃酥也为难了,“我应当怎么说?”   一想到沈琼知晓此事后可能会有的反应,她就也觉着难以启齿,不忍心多说什么。   两人相对沉默了会儿,云姑轻声道:“顺其自然吧。我先前总觉着,阿娇应当离他远远的,可近些日子看下来,却觉得若是在一处也不坏,至少阿娇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真心高兴的。”   这些年来,云姑始终陪在沈琼身边,看着她早年亲缘淡薄,知交无几;看着她将裴明彻买回家中来,又成了亲,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高兴的一段时日;又看着她撕心裂肺后,渐渐平复,变得无欲无求起来……   云姑一直都知道,沈琼很喜欢这个人,哪怕当初拒绝裴明彻的时候,也未必是毫无感情的。   毕竟归根结底,秦淮就是裴明彻,哪能真割裂得一清二楚呢?   “阿娇当初不肯复合,是因为她过不了心中那个坎,”云姑看得很清楚,“如果这次机缘巧合,能让她放下芥蒂,那也不算坏事;若是不能,等到她痊愈之后,咱们就回南边去,今后便再没什么可记挂的了。”   桃酥初时忿忿,如今渐渐冷静下来后,最终还是听从了云姑的意思。   沈琼对此毫无所觉,仍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又过了几日,裴明彻遣人来递了话,说是自己已经将事情忙完,不知沈琼明日是否有空?沈琼整日在家中清闲得很,毕竟生意之事大可慢慢来,并不急于一时,便点头应了下来。   及至第二日,沈琼倒是一大早就醒了过来,起身梳洗。   因着这次是要到京郊猎场去,云姑并没给她梳那种繁复端庄的发髻,而是将头发高高束起,又在其中挑了几束编了麻花辫,缀以银饰。暗红的发带上以金线绣着云纹,将长发拢起,随着走路的步子摆动着,看起来很是灵动。   沈琼也没再穿宽袍广袖的衣裙,而是换了劲装与靴子,唇红齿白,乍一看倒像是个容貌风流的小公子。   她并不曾去过围场,加之又闷了许久,如今能出门自是万分期待,神采飞扬的,任是谁都能觉出她的高兴来。   桃酥将此看在眼中,心中原本的那点不认同又消褪了些。   归根结底,她与云姑一样,所希望的就是沈琼能够高高兴兴的,至于旁的,相较而言就都不算什么。   沈琼收拾妥当后,不多时,裴明彻便上门来了。   裴明彻今日亦是一身劲装打扮,未曾戴冠,墨色的长发以发带束起,两人并肩而行,看起来真真是一对极相配的璧人。   桃酥看着他二人结伴离开,恍然间,倒像是回到了四五年前似的。   时至今日,她仍旧怨裴明彻当年欺瞒,害得自家姑娘曾经那么难过,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算是最配沈琼的那个人。   无论是先前的方清渠,亦或是恒伯宁,单拿出来看也算是不错的人选,但同他们在一处的时候,沈琼却并没多欢喜,始终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连分开都毫不在意的人,就算是在一处,想必也不会多幸福。   “算了……”桃酥叹了口气,自回房中收拾去了。   裴明彻一早就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沈琼什么都不必操心,马车朝城外驶去,两人一路闲聊着。   裴明彻先是同沈琼介绍了京郊围场,等到聊得七七八八,又讲起宫中的事情:“昨日我去给皇祖母请安,她同我问起了你的近况,说是自你离开后,便总觉着长乐宫冷清了不少。”   “我也想念她老人家,”沈琼叹道,“只是宫闱多有不便,虽有令牌,但也不好常去……等到过两日,我便回宫去看看。”   虽说先前太后给了她进出的令牌,可那终归是皇宫,并不是能随意串门的街坊邻居。哪怕帝后对她都宽纵得很,沈琼也不好太过逾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闲话,路途虽不算短,但却并不显得枯燥无趣。   等马车停下后,裴明彻先利落地下了车,又伸出手来扶沈琼。   云姑犹豫了一瞬,并没立即上前去,而是留神观察着沈琼的反应。沈琼似是并没多想,自然而然地扶了裴明彻的手腕,但下了车后随即就又分开来。   沈琼好奇地四下看着,感慨了句:“风和日丽,春光大好啊。”   猎场这边倒是一早就知晓秦王殿下会过来,但也提前得了吩咐,故而并没大张旗鼓地迎接,只是指派了得力的人来等候吩咐,并没上前来打扰。   裴明彻亲自带路,领着沈琼在猎场四下看着。   “那是在……制纸鸢?”沈琼指了指远处,好奇地问了句。   裴明彻看了眼:“正是,你想要去看看吗?”   “好啊,”沈琼含笑应了下来,又回头向身后的云姑问道,“你先前是不是同我提过,咱们从前每年都会自己制纸鸢?”   云姑抿唇笑道:“正是”   这是沈琼从少时就开始做的事情了,她那时候体弱多病,也没什么朋友,闷在家中无趣得很,便会想方设法地找事来做。   锦城有个传承百年极有名气的作坊,能做各式各样的纸鸢,样式好看,又能飞得极高。沈琼自己制风筝总是不如意,还曾将那作坊的各式风筝买了个遍,拿回家来自己钻研。   思及此,云姑不由得看了眼裴明彻,果不其然,从他神情中辨出些怀念的意味——当年裴明彻尚在锦城之时,也曾与沈琼一道做过风筝。   云姑与裴明彻各有心思,沈琼倒是无知无觉,上前去看那几个內侍制风筝。   內侍们见着裴明彻后,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行礼,等到裴明彻发了话后,都恭恭敬敬地退下。   竹篾是一早就拿水给浸泡过的,一旁也有已经扎好的纸鸢骨架,沈琼挨个看过,又小心翼翼地摆弄着。   “你要试试吗?”裴明彻见她跃跃欲试,提议道,“我可以给你绘绢面。”   沈琼想了想,应道:“那就试试好了。只是我也不记得要如何做,只能依样画葫芦地来了,若是最终没做成,不准笑我。”   裴明彻笑了声:“好。”   沈琼又大致看了眼,指了指一旁已经制好的骨架:“就按这个大小来吧,制个雁形的纸鸢。”   “依你。”裴明彻并不急着去绘图,而是先看沈琼。   沈琼想了会儿,拿捏着分寸,小心翼翼地将竹篾给劈开来,又慢慢地修着两端的形状……她做事很是认真,等到一根处理完之后,方才发现裴明彻还在自己身旁站着,轻轻地挑了挑眉:“你不是要给我绘绢面吗?”   裴明彻原本是在想旧事,被沈琼嗔了句后,回神应道:“这就去。”走出两步后,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专程嘱咐了句,“你小心些,别伤到手。”   一旁的桌案上早就备好了丝绢和颜料,对裴明彻而言,这图画起来很简单,时不时地还会分神去留意沈琼那边的状况。   沈琼初时还是极仔细的,但过了会儿,觉着自己已经熟练起来,便不似最初那般小心翼翼了,结果一个失手,被劈开的竹篾划了手。   她疼得一缩,手中的竹篾和刀子都扔到了地上,但还是及时咬住了唇,并没出声。   可裴明彻却随即注意到不对,连忙将手中的画笔一放,快步往她这边走来:“怎么了?”   沈琼疼得说不出话来,摇了摇头。   裴明彻见她掩着的手上有血顺着指尖流下,大惊失色,随即令人去取药来,心疼道:“我看看……”   “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沈琼缓了口气,小声道,“应当也没多严重,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裴明彻从云姑手中接过帕子来,替沈琼按着指尖的伤口。他倒也能看出来这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的妨碍,若是在他自己身上,兴许压根不会当回事。   可如今疼的是沈琼,他心中就没那么轻松了。   随侍的內侍随即端了水来,也拿了金疮药,沈琼偏过头去并不看,由着裴明彻帮自己料理伤口。   沈琼原就怕疼,何况十指连心,如今虽能强忍着没出声,但还是疼得险些落下泪来。等到裴明彻止了血上好药之后,她那一双桃花眼中已经盈满了水气,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起来委屈极了。   裴明彻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捧高了些,低下头,在那伤处吹了吹。   距离瞬间拉得极近,倒像是在她指尖落了一吻似的,太亲近了些。   他这模样温柔得很,煞是好看,沈琼先是看愣了,随后方才觉出不对来,随即将手抽了回来,结结巴巴道:“你,你……”   裴明彻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来,随即致歉道:“是我一时忘情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徐徐图之,但兴许是今日想起旧事,故而才会有此忘情失态的举动。   当年在锦城之时,他陪着沈琼制风筝,也曾出过差错。沈琼只顾着同他说话,结果一时失手,在手上划了个口子,出了不少血。   那时候,沈琼并没什么顾忌,一边由着他包扎一边抹泪,同他抱怨着疼。   裴明彻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又没旁的法子,只好问道:“我让人拿些松子糖来,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沈琼也知道自己这是无理取闹,但却并没准备改,毕竟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有特权的。想了想,她抬起手,略带促狭地笑道,“你给我吹吹吧?兴许就不疼了。”   裴明彻被她这要求给问懵了,先怔了下,后又笑着摇了摇头,依言照办了……   沈琼自是不记得那些旧事的,她只是单纯的有些不知所措,倒也没工夫去细究什么,只觉着自己脸颊都热了起来。   她沉默了片刻,转移话题道:“我这样,纸鸢怕是做不成了……”   裴明彻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稍稍放下心来,随后又笑道:“无妨,你只管坐着歇息就是,剩下的事情我来。”   沈琼小声道:“那你小心些。”   说完,她便在一旁坐了,当了个甩手掌柜,看着裴明彻摆弄。   裴明彻一个皇子,做起这事来竟不显生疏,比她方才不知强了多少。沈琼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又回过头去,同云姑小声道:“秦王殿下倒是驾轻就熟,着实是让人意外。”   云姑笑着附和道:“是啊。”   沈琼不记得,可她却是一清二楚,裴明彻当年在锦城之时,的确是陪着沈琼亲手做了不少纸鸢,各式各样的都有。   那时候,的确是很好的一段日子。   两人在一处,哪怕是再寻常的事情,都能做出些乐趣来,沈琼整日里都很高兴,而裴明彻也是千依百顺地惯着她,从来没有半点不耐。   云姑初时并不赞同这桩亲事,但渐渐地,却也觉着,若是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也不错。   只可惜造化弄人,平生波澜。   云姑心中犹自唏嘘着,等到回过神来,却见着沈琼不知何时凑到了裴明彻身旁,正在帮他将那丝绢固定到制好的骨架上,手上还带着伤,但兴致却丝毫未减。她低笑了声,喃喃自语道:“罢了……”   作者:今天认真盘了下大纲,如果要这个月完结,接下来每天至少都得双更。我尽力…… 第78章   平心而论, 沈琼觉着裴明彻是个很有厉害的人。   她虽不懂朝局政务, 可知道皇上对他寄予厚望,也曾听人提过, 裴明彻在朝野之中的风评很好。至于亲自见识过的, 棋艺就不必说了,书画也算是一绝。   当初太后令他与裴朝分别画了观音图送来, 还曾将沈琼叫来,一道做个评判。沈琼先前亲眼看着裴朝作画, 赞叹不已, 原以为并不会多纠结,可等到真见着裴明彻的画后,方才知道自己低估了他。   两幅观音图是不同的笔触风格,裴朝的更肆意出尘些, 而裴明彻的图则宝相庄严, 各有特色,一时间也难评出个最好来。   如今见着他连制风筝都信手拈来, 沈琼简直想问一句, 这世上可还有什么他不会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 沈琼甚至想问, 裴明彻当初究竟是为何喜欢上自己的?他这样出色的一个人, 要什么没有,为何要在自己身上费尽心思?   “在想什么呢?”裴明彻将脚步放缓了些,好奇道。   沈琼险些将心中所想给问了出来,但好在还有理智, 硬生生地止住了,随意寻了个借口:“我在想……不知这纸鸢究竟能否放起来。”   裴明彻看出这是她编的,但却并没戳破,只低低地笑了声。   事实证明,沈琼的确是多虑了。   裴明彻当初陪着她亲手制了那么多纸鸢,到最后,都算是个中高手了,很清楚怎么样扎骨架、系线绳能让纸鸢飞得更高更稳。没费多大力气,就将纸鸢给放了起来。   沈琼扯着那线绳,仰头看着飞得很高的纸鸢,赞叹道:“殿下,你可太厉害了……”   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但裴明彻却也听得心花怒放,他陪着沈琼放了会儿风筝,见着时辰不早,提醒道:“该去用饭了。”见沈琼不大情愿,他又笑道,“等用完饭,我带你去选匹骏马,可以好好看看周遭的风景。”   沈琼一听便来了兴致,小心翼翼地将纸鸢给收了回来,交给云姑,便随着裴明彻吃饭去了。   她心中始终惦念着这件事情,以至于连猎场这边精心准备的饭菜都没能引走她的注意,等到吃完放下筷子之后,便满是期待地看向裴明彻。   沈琼的心事向来都是写在脸上的,打眼一看便清清楚楚,裴明彻失声笑道:“走吧。”   这猎场,裴明彻每年都要过来几次,故而也熟悉得很。他将沈琼带到了马厩,又同她商量道:“你不擅长骑术,挑一个温顺的小马可好?”   沈琼压根不记得自己擅长不擅长,她先前是倍感好奇,所以心心念念着,等到真到马厩之后,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她自己并没什么主意,便听从裴明彻的意思了:“好。”   裴明彻帮着沈琼挑了匹小红马,令人牵了出来,并没立即交给沈琼,而是亲自将缰绳接了过来,让沈琼先慢慢地同这马接触熟悉,又同她讲了些需要注意的事情。   这马的确温顺得很,任由沈琼抚摸着鬃毛,甚至还很是亲近地蹭了蹭她。   “看来它很喜欢你。”   裴明彻笑了声,又着人将自己的马牵了来,一道往跑马场去。他准备等沈琼熟悉些之后,再带她出去。   沈琼紧紧地攥着缰绳,她仍旧有些不安,但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   “不必紧张,”等到了跑马场,裴明彻亲自扶着沈琼上了马,又替她牵着缰绳走了会儿,“此地平缓,并不算多难,也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   这跑马场其实是为女眷们备着的,每年来围猎之时,皇家世家女眷们大都并不会入林,只在这跑马场玩一圈算是过瘾。像那种不擅骑射的姑娘,偶尔也会在此练一练,都是由內侍们伺候引导。   可这次随侍的內侍们谁也没敢上前去,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秦王殿下亲自替人牵马,心中可谓是惊涛骇浪,面面相觑。他们自然知道长宁郡主如今受宠得很,但如今这情形,也还是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沈琼与裴明彻闲聊着,原本的不安尽数褪去,她自觉熟悉之后,便主动提出让裴明彻松开马缰,独自来。   裴明彻再三叮嘱之后,方才将马缰见到了沈琼手中。   初时,沈琼有意控制着,驱使小红马慢慢地往前,等到愈发熟悉起来后,便渐渐地加快了速度。风从脸颊拂过,这种感觉着实是新奇有有趣,她长长的马尾随着动作来回晃动着,一身劲装,看起来飒爽得很。   裴明彻随即也翻身上了马,与沈琼同行,或是聊些闲话,或是偶尔指点两句。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再加上先前已经有底子,也就半个时辰的光景,沈琼便已经彻底熟悉起来。   “咱们可以出去看看吗?”沈琼一双桃花眼极亮,满是期待地看向裴明彻。   对着她这个模样,裴明彻也着实说不出半个“不”字,略一犹豫便应了下去,只是又嘱咐道:“不可太快……”   “明白,”沈琼一扯缰绳,往跑马场出口那边去,爽快地笑道,“你先行,我跟你好了。”   裴明彻随即越过她,在前边引路。   等快到从云姑身边过时,沈琼有意慢了下来,同她笑道:“我出去转转,过会儿就回来,云姑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云姑难得见她这般高兴,不想扫兴,故而便没拦,只是扬声叮嘱道:“要仔细些。”   沈琼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知道啦。”   她话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脆如银铃,让人听了,心情都不由得好了些。   裴明彻对周遭也很熟,他不疾不徐地引着路,沈琼也渐渐地赶了上来,渐渐成了并肩而行。   春分之后,万物复苏,如今打眼看去,已是一片翠色。   这样的景色坐在马车之中一路看来,与亲自从其中打马而过,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这一路上,沈琼脸上的笑意就没褪下过,眉眼弯弯的。   裴明彻知晓她是时隔许久又骑马,今日若是累着了,一时半会儿兴许不显,可等到回到家中后,明日便有得罪受。故而始终有意控制着速度,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提出回去。   沈琼却并不依,她看了眼天色:“如今还早着呢,在外边多留会儿再回去吧,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不自觉地便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   裴明彻同她对视了会儿,终归还是服了软,只是又道:“下来走走吧,等晚些时候再回。”   沈琼随即应了下来,她由裴明彻扶着下了马,慢悠悠地在这田野间散步,四下看着。这两匹马很温顺,哪怕不牵缰绳,也会慢慢地跟在身后。   等到了溪边,两匹马自去吃草喝水,沈琼也在溪边的石上坐了下来,撩着清凉的溪水净手。   裴明彻在她身边站定了,垂下眼睫,笑问道:“玩得高兴吗?”   “明知故问,”沈琼伸个懒腰舒展了下身体,仰头看着他,又正经道了声谢,“我已经许久未曾这般畅快过了。”   她先前应下裴明彻的邀约,是不忍拒绝,如今却是庆幸自己并没回绝。   裴明彻道:“你若是喜欢,等回头得了空,我再陪你来。”   他语气之中尽是纵容,仿佛只要能让她高兴,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真奇怪啊,”沈琼托着腮,好奇地看着裴明彻,“你这样一个人,我从前怎么会不喜欢呢?”   先前在宫中梅园之时,裴明彻认下了所谓的“单相思”,沈琼看出他不愿多提,故而也没追问,毕竟那时候的确算不上多熟悉。   可如今,却忍不住将心中所想给问了出来。   裴明彻不动声色地掩去了异样的情绪,避重就轻,开玩笑道:“你这么说,是如今喜欢的意思了?”   沈琼原是想问他的,结果却被反将了一军,她顺势掩了半张脸,又移开目光看向了一旁。在裴明彻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时候,她却忽而轻声道:“兴许吧。”   裴明彻一僵,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琼。   旁人兴许难以理解,可对他而言,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意味着许多。   “你为何这么惊讶?”沈琼被他这呆愣的模样给逗笑了,原本的那点无措反倒烟消云散,调侃道,“殿下一表、人才,这些年来爱慕你的姑娘应当数不胜数才对,犯得着这般吗?”   裴明彻蹭了蹭鼻子,笑道:“旁人是旁人,你是你,总是不一样的。”   两人相对沉默了会儿,裴明彻欲盖弥彰地咳了声,提议道:“时候不早,是时候回去了,若再晚些,怕是回不了城中。”   “好。”沈琼随即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将马牵回正路上,同裴明彻一道回猎场去了。   今日一番折腾下来,着实费了不少精力,正在兴头上的时候倒是觉察不到什么,可一旦过了那阵子,疲倦便会加倍涌上来。   在回去的马车上,沈琼便已经开始觉着身上酸疼,只觉着说句话都累。   裴明彻看出她的疲倦来,并没再打扰,由着她倚在云姑身上闭目养神。   等到将人送回到梨花巷时,沈琼竟已经睡了过去,云姑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将人给叫醒:“阿娇,到家了。”   沈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是看见对面的裴明彻,愣了下,方才看向一旁的云姑。   “回去歇息吧。”裴明彻强压下想要揉一揉她鬓发的想法,温声道。   “好。”沈琼扶着云姑下了车,复又回过头来,果不其然对上了裴明彻的目光。想了想,她露出个笑意来,“那就……改日再见了。”   她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了,高高束起的长发晃动着,在夜色之中影影绰绰的。裴明彻只觉着自己的心弦随着颤动,久久难以平静,又渐渐品出些甜来。 第79章   沈琼在京郊留了大半日, 来回折腾, 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昏昏欲睡,及至到了家中, 强撑着吃了点东西, 便回房去歇息了。   因着太累的缘故,她这一觉睡得可谓是昏天黑地, 第二日也没再能像往常那般早早地醒来,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悠悠转醒。   才刚一动弹, 就觉着浑身都是酸疼的, 筋骨都像是被拆开又重组了一遍似的。   “可算是醒了,”云姑听到她小声痛呼,无奈道,“昨日还是累得太过了些, 只要是要好好养上几日, 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其实裴明彻昨日就已经提醒过,沈琼那时并没当回事, 如今方才算是知道是怎么个滋味了。   她原本还想着, 这两日再出门去逛逛的, 结果这么一来, 倒是省了出去的功夫, 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两三日后,方才又出门往花想容去了。   说来也巧,沈琼才刚到花想容,恰好赶上采青在遣人往华府送胭脂。   “等等, ”沈琼好奇地拦了下来,问道,“这胭脂,就是当初我让人给华夫人准备的贺礼?”   先前云姑同她提及庄茹的时候,特地提过,说她当初专程让人研制了一种叫做“春意闹”的胭脂给庄茹当大婚贺礼。隔一段时间便会送新的过去,且不会拿出来售卖给旁人。   这份礼不可谓是不用心,沈琼一听,便知道自己当初与庄茹的关系应当是很好。   毕竟她不缺银钱,若是关系寻常,随便送些贵重的贺礼便能应付了,并不会专程花心思准备这么一份礼。   “不错,这就是春意闹。”采青起身相迎道,“我琢磨着华夫人那边的胭脂应当用得差不多了,便令人再送几盒过去。”   沈琼想了想,主动提议道:“既是如此,那我亲自去送吧,正好也见一见她。”   先前在宫中之时,她曾偶然听华清年提起过,说是庄茹已经怀了身孕,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一并探看了。   采青自是无不可,将那几盒胭脂交付给了桃酥。   沈琼并没在花想容久留,大略看过之后,便带着桃酥往华府去了。   沈琼先前曾来过华府,仆从一见她便认了出来,客客气气地将人给请进了府中,引到了庄茹的住处。侍女一见她,怔了下,急急忙忙地去回了庄茹。   “沈姐姐?”庄茹尚未露面,声音就已经从房中传了出来。   下一刻,沈琼便见着位身着浅紫衣裙的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出门来了,侍女则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不住地提醒道:“夫人您慢些……”   “沈姐姐!”庄茹一见沈琼,又是伤感又是高兴,等到了沈琼身前,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来,“郡主……”   沈琼先扶了她一把,旋即笑道:“不过是个名头罢了,你若是也这么叫,你我可就真生分了。”   庄茹抿唇笑了:“那我就还是叫你一声姐姐了。”   “自然,”沈琼的目光在庄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扫过,扶着她往里边走,“小心些。”   虽不记得那些旧事,可正如云姑先前所说,她第一眼见着庄茹就觉着喜欢。毕竟先前能成为好友的人,总是合眼缘的,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从头再来也仍旧会喜欢。   “无妨,”庄茹顺势攥着她的手,轻轻地在腕上捏了捏,轻声道,“如今亲眼见着你,我也总算是彻底能放下心来了。”   自打沈琼失踪开始,庄茹也没少操心,只是她到底是个闺阁女子,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只能日日期盼,又或是到寺庙中去上香求愿。   等到沈琼被裴明彻带回京城,就又直接进了宫,庄茹没法亲自探望,只能从华清年那里反复询问沈琼的状况。   但无论华清年再怎么宽慰,她也难真正放心,直到如今亲眼见着沈琼好好的,方才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沈琼听出她话音里的担忧,无声地笑了笑,轻快道:“我如今一切都好,你放心。”   庄茹重重地点了点头,彻底将那些旧事抛开来,拉着沈琼的手一并坐了,令侍女上了茶和点心来,慢慢闲聊着。   这次见面,并没沈琼先前担心的尴尬无措,反倒很自然,倒像是阔别多年的旧友似的。   沈琼甚至还在庄茹这里留了饭,直到午后方才离开。   庄茹亲自将她送了出门,笑道:“沈姐姐,你如今还是住在先前那院子吗?等改日得了空,我再过去看看你可好?我在年前你生辰的时候尝过云姑的手艺,一直念念不忘呢。”   沈琼含笑点点头:“好啊,你若是闲了,只管过来就是。”说完,又将庄茹给拦了下来,“不必远送了,快些回去歇息吧,要保重身体。”   庄茹如今怀有身孕,哪怕她自己再三强调无妨,可沈琼仍旧小心翼翼的。   将庄茹给劝回去后,沈琼原想着离开华家的,结果都走到华府门口,又被人给拦住了。那小厮是华老爷子院中的人,老爷子方才碰巧知晓沈琼到府中来后,便让他去请,只是去得晚了险些错过。   沈琼是见过华老爷子的,当初她刚回京城,他曾经到宫中来诊治过,只是进出多有不便,后来便将每日诊脉的事情交由华清年来做了。   如今得知是老爷子的意思,沈琼略一犹豫便应了下来,随着那小厮又回了华府。   才刚一进华老爷子所住的院落,沈琼便闻着一股药味,大略扫了一眼,在院角见着不少晾晒的药材,而老爷子正在旁边坐着,像是在挑拣着什么似的。   “长宁郡主,”华老爷子见她到来,站起身道,“我原就想着这两日要给你诊脉,可巧今日你到府中来,我便拖个懒,省了这一趟。”   “好啊,”沈琼客客气气道,“那就有劳了。”   她从云姑那里得知,华老爷子先前曾经帮自己制好过旧疾,而如今这病是否能治好,也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沈琼自己也清楚这病怕是不好治,所以从来没催过,都是顺其自然,如今眼见着华老爷子给自己诊脉,也只是静静地坐着,并不曾开口多问。   华老爷子的神情八风不动,倒也看不出什么,等到一番问询后,将脉枕收了起来:“近来倒是有些头绪,只是各种药材的用量还得再多加斟酌才行,劳烦郡主再多等些时日了。”   “我不着急,您慢慢来就是。”沈琼见他并无旁事,便起身告辞了。   桃酥将此事看在眼里,等到离了华府后,忍不住问道:“方才华圣手那意思,是已经为您这病寻着方子了?”   “兴许吧,”沈琼想了想,提醒道,“不过最好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毕竟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免得将来失望。”   桃酥应了声,但还是说道:“姑娘或许不知道,华圣手的医术出神入化,他既然这么说,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沈琼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开玩笑道:“若真是这样,那我就不学什么生意之事了,等赶明儿他将方子琢磨好,给我将病治好,自然而然就想起那些了。”   桃酥却并没她这么轻松,只附和道:“是啊。”   “你有什么心事?”沈琼见她这神情并不似全然高兴,反倒还像是有什么顾虑一样,好奇道,“怎么是这么个模样?”   桃酥连忙否认:“没什么,只不过突然想起些旁的事情罢了。”   她起初是盼着沈琼这病能早些好,可如今却又忍不住担忧,若她想起那些旧事来,当真会比如今好吗?   归根结底,症结还是在裴明彻身上,一想到他来,桃酥便觉着发愁。   但也是怕什么来什么,桃酥正暗自纠结之时,走在前边的沈琼恰遇着了裴明彻,她先是一愣,随后又笑了起来:“你怎么会在此处?”   裴明彻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着沈琼,略微惊讶之后,指了指远处的府邸:“刚办完事,要回家去。”   “那就是秦|王府?”沈琼好奇地看了眼。   “正是,”裴明彻犹豫了一瞬,随即又试探着问道,“要不要到我府上去坐一坐?”像是生怕沈琼拒绝似的,他随即又道,“昨日我刚得了一本残缺的棋谱,大略看过,棋局颇为精巧……”   沈琼一听便知晓他的心思,并没吊着他为难,爽快地应了下来。   自打去过京郊猎场之后,他二人的关系较之先前便亲近了不少,一路上并肩走着,说说笑笑的。桃酥将此看在眼中,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作者:1/4 第80章   沈琼并不知晓自己先前是否来过秦|王府, 可此地于她而言, 如今自是全然陌生的。   裴明彻引着沈琼进了府中,不疾不徐地给她讲着, 堪称是细致又极有耐性。   在她面前, 裴明彻是从来没半点王爷的架子的,沈琼自己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何。   要知道裴明彻自小生在皇家, 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似的地长大,哪怕是脾性好, 言谈举止间也是与寻常人不同的。难不成就因为喜欢她, 就能做小伏低到这般地步?   沈琼心中难免疑惑,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这话该如何问,只能就这么压在心中。   裴明彻并没直接将沈琼带到书房去看棋谱,而是先陪她在王府大致看了一圈, 聊着些闲话。   如今正是午后, 风和日丽,格外闲适些。   沈琼倒也没着急去催, 跟在他身旁慢悠悠地看着, 及至见着后园偌大一片桃花树时, 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眼下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 沈琼所居住的那小院子便有一棵, 她喜欢桃花,清晨时常会折上一枝供在花瓶之中,偶然看着一眼便觉着心情都好上不少。   但一株桃树与眼前这一片看起来却是大不相同的,粉嫩的桃花盛开枝头, 大片大片的,如同绚烂的云霞一般,美不胜收。   “这可真是太好看了,”沈琼走近了些,随口道,“殿下也喜欢桃花吗?”   裴明彻微微一笑:“前几年喜欢了,便在府中种了这么一片桃花林。”   “听云姑说,我先前在锦城的宅子里,也有一片很大的桃花林,每年开花结果……”沈琼折了一细枝桃花,感慨道,“想来,如今也应该是这么一副美景吧。”   “是啊。”裴明彻附和了声,但却并没多说什么。   其实他比如今的沈琼还要更了解些,锦城那边的桃花林,比眼前这片还要大些,而且栽种了十余年,都是些老树了。开花的时节,在其中简直能迷了人的眼,如云霞满天。   当年,沈琼正是在桃花林中醉后,主动同他提出成亲。裴明彻那时曾经反复犹豫、动摇过,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他那时候是真心想着,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今后就这么同沈琼在一处。   可世外桃源总是不长久的,韦项找上门来,彻底打碎了他的奢求。   裴明彻早年并不爱桃花,可自那以后,便成了他的魂牵梦萦。回京之后,他每每想起旧事来便分外折磨,几乎想要立时回去寻沈琼,但最后都还是克制了下来,慢慢地亲手种下了这么一片桃花林。   于裴明彻而言,这是他的魂牵梦萦,也是他无处存放的寄托,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什么结果,可兜兜转转,竟然又几乎失而复得。   如今见着沈琼站在这片桃花林前,他心中霎时便涌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沈琼却并不知晓这究竟代表了什么,她只是单纯地觉着眼前这林子很美,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等到回过神时,方才发觉裴明彻不知何时莫名沉默了下来。   “殿下?”沈琼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好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裴明彻旋即回过神来,他垂下眼睫掩去复杂的情绪,低低地笑了声:“想起些旧事,一时走神了。”   沈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但却并没执意追问下去,反而很是配合地换了话题:“你先前不是说,得了一本棋谱吗?在何处?”   裴明彻顺势下了台阶:“随我来书房吧。”   沈琼跟在他身后,等到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绚烂的桃花林,这才又快步跟了上去。   这一路上,裴明彻倒是安静了不少,几乎没说什么话。   沈琼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不对劲来,心中好奇,可偏偏她又不是那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只能将疑问强压在心中,倒是险些将自己给憋坏了。直到到了裴明彻的书房,见着那本稍有残缺的棋谱,她才总算是能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上,不必再抓心挠肝的。   裴明彻的书房很大,其中足有四个放满了的书架,虽收拾得整整齐齐,但一眼看过去仍旧眼花缭乱的。墙上悬着些字画,沈琼挨个看过去,发现其中有传了数百年的名人遗作,也有裴明彻自己的手笔。   最后,沈琼的目光落在正对面悬着的那副画上。   画上绘的是一片桃林,正如方才所见的那般,而林中有一位席地而坐的红衣女子,正倚着树昏昏欲睡,手边还摆了个酒坛……   因着那副观音图的缘故,沈琼曾见过裴明彻的画作,眼前这副美人图与那副观音图的风格不大一样,但她仍旧有七八分把握能确准这画是裴明彻的手笔。   “这个……”沈琼并没急着看那棋谱,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裴明彻看向对面,“若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你画的吧?”   裴明彻一怔。   他自然是知道这幅图的存在,只是没想到,沈琼竟然一眼就能猜出来,愣了愣,这才算是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副送到太后宫中的观音图来。   “是。”裴明彻颔首道。   这幅图上主要是桃林,树下的女子并没细细刻画,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看不出相貌来。沈琼也没多想,只是夸了句:“画的很好。”   裴明彻笑了声,这才又问道:“你能看出我的手笔,是因为那副观音图吗?据我所示,皇祖母最后还是用了我的那副,是你的建议?”   沈琼瞟了他一眼:“太后娘娘的确问过我的意见。”   其实平心而论,沈琼是更喜欢裴朝那副观音图的风格,自是那图是为皇上大寿准备的,自然要法相庄严的更好些,所以最后她还是推荐了裴明彻的。   沈琼原以为,裴明彻的画风便是那样,如今见着他这幅美人图,方才知道并非如此。他只是清楚那图的用途,所以才会以哪种风格来画罢了。   相较而言,裴朝就是个肆意而为的少年,哪怕太后也曾同他提过用途,也依旧固执地用自己喜欢的风格笔触来。   两人并没在此事上过多地浪费时间,沈琼坐定后,便开始专心致志地翻看这棋谱。她信得过裴明彻的棋艺,知道能得他一句好的,必然是很有可取之处的。   裴明彻是早就看过这棋谱的,如今也不打扰沈琼,端了盏茶在窗边坐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过了会儿,沈琼将这棋谱看了个大概,兀自出了会儿神后,这才看向一旁的裴明彻,问道:“这棋谱能不能借我回去看几日,改日再给你送回来。”   裴明彻一笑:“自然可以。”   沈琼看了眼他旁边的棋盘,索性站起身来,在他对面坐了:“来下盘棋吧。”   她的棋艺虽不及裴明彻,但也算是极好,能胜过她的人寥寥无几,故而平素里可谓是无趣得很,以至于每每见着裴明彻,便忍不住想要来一局棋。   就算明知道很大可能是要输的,却还是乐此不疲。   裴明彻对此自是乐见其成,应了下来。   但今日兴许是轻敌,又兴许是心不在焉的缘故,裴明彻最后竟没能赢,被沈琼给险胜了。   沈琼先是高兴,随后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裴明彻:“你是不是有意让我呢?”   “冤枉,”裴明彻含笑辩解了句,随后又道,“要么再来一局?”   沈琼想了想:“算了,我总觉着你今日心不在焉的。”但她并没有立时离开,撑着下巴想了会儿:“算起来,应当是从见着那桃林开始,你就不大对劲了……”   她自顾自地琢磨着,又回过头去看了眼墙上悬着的那画,心中生出个揣测来:“画中那人是谁?”   “是我的心上人。”   裴明彻这话虽没指名道姓,可就他那温柔至极的目光,就已经足够沈琼得出结论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应当是自己先前来过秦王府,故而才有了这么一幅画。   看着裴明彻这样,沈琼莫名心软起来,总觉着自己仿佛有些对不住他这一腔深情。沉默片刻后,她站起身来:“棋谱已经看完了,我想再去看看那桃花林。”   裴明彻道:“我陪你。”   方才沈琼只是在路边驻足片刻,此番却是直接进了桃林,顺道将桃酥给留在了外边,只她与裴明彻两人。   及至进了桃林,方才发现深处还有一处凉亭。   沈琼拂开花枝,慢慢地在其中穿行,又随口问道:“这里还有酒吗?”   裴明彻蓦地想起旧事来,晃了晃神,方才答道:“有。”   他当年陆续种这桃花林之时,曾经效仿沈琼,也在这树下埋过几坛好酒,但这些年来始终未曾想过取出。毕竟他并非是真想喝酒,只不过是缅怀罢了。   沈琼兴致勃勃道:“在何处?”   裴明彻想事情之时,偶尔会来这桃林独坐,对此处熟悉得很,他凝神想了想,最后将沈琼带到了一株桃树前。   “你应当不介意我将这酒给挖出来吧?”沈琼没等他回答,就已经自顾自地找起趁手的工具来。   裴明彻低低地笑了声:“自然不介意。”   沈琼绕了一圈,刚巧寻着个花匠留下的铲子,等到再回到裴明彻身边时,发上已经沾了几片粉嫩的花瓣。她也不顾忌什么,动手前又向裴明彻问道:“你能确定是在这树下,对吧?若是千辛万苦挖了,再发现是记错了,我可是要同你算账的……”   裴明彻一撩衣摆,在她身侧蹲了下来,又从她手中接过了铲子:“我来吧。”   作者:2/4 第81章   从一开始, 沈琼就隐约猜到裴明彻对自己有好感, 纵然他那时候多有顾忌并没想过要表现出来,但偶尔望过来的眼神以及说话的口吻是骗不了人的。   但那时她并没当回事, 更没想过去细究什么。   可渐渐地, 同裴明彻的往来越来越频繁,沈琼开始渐渐地意识到, 裴明彻对她的感情仿佛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并非是建立在皮相之上的寻常好感,而要深上许多。   兴许是因着少时经历的缘故, 沈琼这个人, 素来是有些缺爱的,旁人但凡待她有些好,她就回想着加倍还回去。再加上她原就喜欢裴明彻这样的模样性情,相处下来, 便渐渐有些难以自拔的趋势了。   就好比如今, 沈琼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要拉着裴明彻来桃花林挖酒, 可她却还是这么做了。兴许是因着书房那幅画, 又兴许是想要让他高兴些, 鬼使神差地, 就主动提出来了。   但好在她并不是那种喜欢瞻前顾后的人, 既然已经做了,就不会再反复纠结,过多思虑。   沈琼抱膝蹲在一旁看着,天青色的衣裙就那么扫在了地上, 沾了尘土,也沾了落花。她看着裴明彻将桃花树下的土挖开,渐渐地,露出了埋在树下酒坛。   裴明彻将那坛子酒慢慢地取了出来,这是当年他亲自埋下去的,那时心灰意冷,却不料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沈琼眼见着他拂去酒坛上的泥土,又小心翼翼地将封得严严实实的酒坛打开,才刚开了一条缝,随即就有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赞叹道:“好香……你这酒藏了多久?”   裴明彻的动作一顿,低声道:“三年有余。”   沈琼凑近了些,酒香愈发浓郁起来,只闻着,就几乎让人生出些醉意了。她偏过头去,看向沉默不语的裴明彻,眉尖微微上挑:“你有什么心事吗?”   她将裴明彻拉过来,原本以为这能让他高兴些,可眼下看着,倒像是有些适得其反了。   裴明彻抬手按了按额,避开沈琼的目光,片刻后方才略带歉意道:“是我不好。”   沈琼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没有要说下去解释的意思,便作势起身要走:“你既然不高兴,那我还是不打扰……”   “没有不高兴,”裴明彻一时也顾不上什么,直接拉了沈琼的手腕,将她给留了下来,斟酌着措辞解释道,“我只是太意外了……”   “意外什么?”   “我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裴明彻顿了顿,抬眼直视着沈琼,“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失而复得。”   沈琼愣了愣,方才听懂裴明彻这话里的意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殿下,这还没应允呢,你就觉着‘失而复得’了?我看啊,你是想将我气走才是。”   裴明彻也知道自己方才失态,歉疚道:“是我不好,你若是生气,任打任骂。”   他的态度太好了些,沈琼原本就算不上生气,如今更是没怒火了。她的衣裙已经脏了,索性也不讲究,直接在凉亭的石阶坐了,同裴明彻勾了勾手,示意他将那坛子陈酒给拿来。   裴明彻顺势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你要喝酒吗?”   沈琼托腮看着他,并不答。   若是旁的官宦人家的姑娘,是断然做不出在这种情形下同人饮酒的事情的,可她并不是自小就循规蹈矩长大的真郡主,哪怕记不得旧事,可骨子里的性情却是未曾变过的,所以也没那么多讲究。   她唯一的顾忌是自己的酒品,若是真醉了,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裴明彻会意:“你酒量不好,还是不要沾酒了。”   沈琼仍旧不答,裴明彻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又问道:“怎么了?我是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在想,你我之间从前究竟是什么关系?”沈琼慢悠悠地开口道,“云姑从不肯同我提你的事情,这就意味着,咱们的旧事八成会让我不高兴,且都已经过去了,所以不提也罢。”   裴明彻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此事来,怔了怔,并未否认。   从一开始,他对于旧事最多就是避而不谈,并不会去欺骗沈琼,如今也由着她猜测。   “你对我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好得有些过了头,都不大像是一个王爷的言行举止了,”沈琼起了话头,索性就将心中的疑问尽数说了出来,“可偏偏有时候,你却像是多有顾忌一样,倒像是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似的……”   裴明彻拎起一旁的酒坛,喝了口,辛辣浓郁的酒劲很冲,他垂下眼睫来,低低地应了声:“是。”   以他的本事,也不是不能编出个合理的借口来,将此事给瞒过去,等到将人给彻底哄到手之后再慢慢摊牌。可他却说不出口。   他当年已经骗过沈琼一次,后来多年折磨,如今再难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回答得这般直接,沈琼有些措手不及,随后摇头笑道:“殿下可真是实诚得很。”   “你当初会负我,想来也是迫于无奈吧?”沈琼又问道。   她知晓裴明彻的性情,也有足够把握没看走眼,所以并不怀疑裴明彻对自己的感情。   裴明彻又喝了两口酒,颔首道:“是。”   他没有开脱,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就这么认了下来。   沈琼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忽而又笑道:“先前我常听旁人说,秦王殿下运筹帷幄,朝堂之上手段很是厉害……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连辩解都不会了?”   说来也是奇怪,裴明彻越是如此,沈琼反倒越是觉着心软,想要更进一步。   “殿下,”沈琼见他喝酒不答,索性凑得更近了些,抬手勾着他的下巴将人给转了过来,逼着他同自己对视,“你究竟在忍耐什么?又究竟在顾忌什么?”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可闻,裴明彻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幽香,掺杂在浓郁的酒香之中,很淡,但却格外的让人难以忽视。   裴明彻只觉着自己脑中那跟名为“理智”的弦越崩越紧,在沈琼将方才那话重复了一遍后,彻底断掉了。他低下头,含住了沈琼的指尖,目光却依旧定在沈琼脸上,分毫不落地捕捉到了她的错愕与震惊。   指尖的触觉是再灵敏不过的,沈琼只觉着全身都随之颤了下,结结巴巴道:“你,你……”   还没等她说出个所以然来,裴明彻就揽着她的腰,将距离拉得更近了些,两人的鼻尖碰在了一起,裴明彻低声问道:“阿娇,我可以亲亲你吗?”   从有记忆以来,裴明彻始终是克制又守礼的,从来未曾有过半分逾越,沈琼并没料到自己一个些许出格的举动,竟然能招致这样出格百倍的事情来。   她原本就不怎么清醒的脑子愈发昏昏沉沉起来,虽并没应,但竟也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裴明彻等了片刻,低低地笑了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消弭,吻上了沈琼的唇。   随着裴明彻的动作逐渐激烈,攻城略地,沈琼只觉着自己唇齿间都是那烈酒的味道,就像是醉酒了似的,又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不记得自己曾经与裴明彻有过多亲密的举动,但如今这举动,却并不觉着反感,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裴明彻像是想要寻求慰藉似的,不依不饶,原本的克制在沈琼的试探与逼问之中被抛之脑后,积攒了多年的感情倾泻而出。   他知道自己当年大错特错,但却还是想要厚颜无耻地求一个弥补的机会。   他很想念沈琼,想要一辈子将她留在自己身旁,想要回到当年耳鬓厮磨的日子,践行白头偕老的誓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方才分开来。   沈琼只觉着自己浑身发软,偏过头去大口地喘着气,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压根没有半点头绪,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问我在忍耐什么,这就是答案。”裴明彻的声音有些沙哑。   沈琼被他这别具一格的回答给震惊了,又喘了口气,勉强开口道:“殿下当这个登徒子,倒是熟练得很。”   “我并未碰过旁人,熟练不熟练,你我是一样的。”裴明彻一扫方才的沉闷,眼中也多了些许由衷的笑意。   沈琼听出裴明彻话中的意思来,脸颊霎时又热了起来:“你不要仗着我不记得旧事,就随意编排……”   这话说得很没底气,毕竟裴明彻并不像是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的人。   那么她与裴明彻之间的旧情,究竟到过哪一步?   作者:3/4   本来想四更的,但是太困了,剩下一章的睡醒再补吧。 第82章   沈琼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 她只觉着自己脸颊发热, 心跳都连带着快了许多。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裴明彻,心中有千头万绪, 一时间却压根理不清楚, 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明彻面上看起来尚可,可胸膛里的那颗心也已经高高地悬了起来, 忐忑不安地留意着沈琼的反应。他觉着自己就像是站在悬崖边,无路可退的亡命之徒, 只要沈琼一句话, 就足够将他推下万丈悬崖。   他先前是想着徐徐图之,心中也明白,如今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可偏偏被勾起旧事来, 也再顾不得旁的。   而事已至此, 也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是死是活, 今日都必然是要有一个结果的。   可沈琼却迟迟没有开口, 她抱膝坐在台阶上, 抬手捧着脸颊发愣, 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有些话, 在我心中存了许久,始终未曾同你提过,如今索性厚颜无耻到底。”裴明彻艰难地开口道,“无论因何缘由, 当年是我负你,无可辩驳。你想怎样我都认,只求你能给我弥补的机会……”   裴明彻一字一句,说得异常艰难。   他很清楚这要求有多过分,相当于强求着沈琼放下那么些年的委屈来原谅他,着实卑劣。   “我明白,就算是没有我,你仍旧能过得有滋有味,”裴明彻低声道,“是我离不开你……”   沈琼心中原是百感交集,如今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话,更是不知所措起来。   她尚未来得及追问当年旧事,就已经先被裴明彻如今这模样给戳了心肝,只觉着连带着自己都难过起来,险些立时应下来。   裴明彻眼底通红,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在等一个裁决。   其实沈琼也明白,能让裴明彻这般愧疚,当年发生的必然不会是小事,但饶是如此,她却还是狠不下心。   有那么一瞬,她觉着自己仿佛理解了戏本子上所写的那些个昏君,明明知道孰轻孰重,可仍旧会不管不顾地千金博一笑,烽火戏诸侯。   “我……”沈琼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来,沉默片刻后无奈道,“你不能仗着我有些喜欢你,就这样诱我我松口啊……再怎么说,也该将当年之事同我说明白了,不是吗?”   “我并非诱你松口,”裴明彻否认了句,片刻后又叹道,“只是难以启齿……”   当年的事情,云姑不愿同沈琼提起,是怕她知晓之后会难过,而裴明彻的的确确是因为难以启齿。   那是他最为煎熬的一段回忆,充斥着无可挽回的懊悔与绝望,若是让他在沈琼面前提起,那一字一句对他而言都无异于凌迟。   所以他始终有意回避着。   可事到如今,就算再怎么为难,却还是要讲的。   裴明彻又喝了几口酒,闭了闭眼,哑着嗓子讲起了自己与沈琼的那段锦城旧事。   从他一开口,沈琼心中就只剩下了震惊。   她原以为,自己是来了京城之后,方才认识了裴明彻,怎么也没料到初识竟然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她花了十两银子,将落难的秦王殿下买回了自己家中。   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沈琼瞪圆了眼睛,竭力想要平静下来,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又知晓了自己曾同裴明彻皆为夫妻的事实,心中掀起了滔天骇浪。   “你……我……”沈琼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她算是明白了,方才裴明彻那句“熟练不熟练,你我是一样的”从何而来了。   若不是信得过裴明彻的人品,沈琼简直怀疑他是在胡编乱造,欺瞒自己。   但另一方面,沈琼心中也很清楚,自己的确像是能做出这事的人。   因着喜欢裴明彻的相貌,所以将人给买回家中来,请医问药;又因为相处之后喜欢他的性情,所以趁着醉酒,直截了当地问他想不想娶自己……   其实时至今日,沈琼稍稍缓过来些,也不觉着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喜欢一个人、想要同他成亲,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问题出在,裴明彻并不是当真出身贫寒无牵无挂。   “当年你落难,隐瞒身份倒也是情有可原,”沈琼不解道,“可你为何又要应下同我的亲事呢?”   那时她尚不是什么郡主,不过就是个家境富裕的商户女罢了,无权无势的,裴明彻大可拒绝,一走了之也没什么。   “因为喜欢你,”裴明彻当年也不是未曾犹豫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沈琼,“我那时想着,此生隐姓埋名,同你在一处也很好,只是没料到后来横生枝节……”   若说前面的回忆还掺着些甜,可自韦项出现后,便尽是折磨了。   裴明彻从未亲口同沈琼提过此事的原委,如今说来也格外艰难些:“当年是我太过软弱无能,所以最后只能听从他的意思,回京城……”   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沈琼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来,轻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那时安王与贵妃尚在,一手遮天,京中局势很是艰难,我害怕若是将你带回京城,会护不住,”那是他此生最为后悔的事情,堪称梦魇,裴明彻断断续续地说道,“所以……听从了韦项的建议,诈死离开。”   字字如刀,裴明彻说完之后,心上鲜血淋漓,而沈琼满是错愕的神情,则像是在他伤口上洒了一大把盐。   沈琼听着先前的事,并不觉着如何,甚至不怎么介意他隐瞒身份这件事,可如今寥寥几字,却让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汤圆似的,险些一蹦三尺高。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裴明彻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半点王爷的架子,偶尔甚至还会难掩愧疚。   “你怎能,”沈琼气得头疼,难以置信道,“你怎能做出如此混账的事?”   这下轮到裴明彻沉默了。   这么久以来,他也曾反复地问过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能找出个更好的法子,偏要这样一刀切?   裴明彻那时候想着,自己前途未卜,生死尚不能确定,又岂能将沈琼拉到这破烂摊子里来?贵妃母子行事想来不折手段,若沈琼有个三长两短,那该如何?   所以到最后,裴明彻选择了这条下策。   想着,与其让沈琼随自己命悬一线,倒不如让她在江南肆意过活,兴许会难过一段时日,但以她的性情,总是会好起来的。熬过去之后,沈琼仍旧能如同早年一样,高高兴兴的……   世人并没未卜先知的本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你就那么将我给丢下了?”沈琼只恨不得上手挠他,气得质问道,“裴明彻,你那时是不是还想着,都是为我好?”   裴明彻无声地看着她,答案显而易见。   沈琼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殿下不愧是天家出身,可真是有够自以为是的,我用得着你这样‘为我好’?”   哪怕知道裴明彻的本意的的确确是为她考虑,但沈琼还是觉着生气,她并不需要这种自以为是的庇护。   裴明彻疼得眉头皱了起来,但却并没出声,也没躲避,而是由着沈琼发泄。   其实沈琼如今的反应,比料想的要好上许多,他最怕的不是沈琼发怒,而是她像先前那般,波澜不惊,半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说。   裴明彻也明白,这是因为沈琼尚在病中,不记得旧事的缘故。同一件事情,从旁人口中得知,与自己亲身经历,是相去甚远的。   “后来呢?”沈琼语气蛮横地质问道,“你就一走了之,当自己死了?”   裴明彻低声道:“后来局势稍稳,我曾经回去过一趟,紧赶慢赶,在你生辰那日回到了锦城,远远地看了会儿……”   那时候,沈琼已经缓过来,他若是露面,只会平地生波澜。   所以他日夜兼程跋涉千里,只看了那么一会儿,就孤身回京去了,还曾为此大病了一场。他那时候,的的确确是下定了决心,此生不再打扰沈琼。   只是造化弄人,当年将两人拆散,又来又将人送到了他面前来。   “裴明彻啊裴明彻,”沈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如今并没顾得上难过,只觉着生气。   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但裴明彻偏偏选了最难的那条,以至于到今日这般境地,属实自作自受……但又的确可怜。   沈琼听着裴明彻讲述这些,字字句句,都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感情,以至于连生气都并非是十足的。   其实若裴明彻当真能彻底放下她,好好地当自己的王爷,循规蹈矩地娶个世家闺秀,储君之位唾手可得,算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了。可他却偏偏没法真正割舍感情,想要将当初摔碎的铜镜重新拼起来,为此费尽心思,也算是有够傻的。   “值得吗?”沈琼看向裴明彻,好奇道,“你就真那么喜欢我?”   她尚未记起旧事,哪怕听裴明彻从头到尾讲了,也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并没什么切身的感受,甚至不大能理解他如今的选择。   “当年我一念之差酿成大错,到如今,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裴明彻缓慢但却笃定地说道,“我想要你。”   “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舍弃,只求你能原谅。” 第83章   就如今而言, 裴明彻与沈琼之间的感情是极其不对等的。   裴明彻将旧事记得一清二楚, 深情与愧疚交织,相较而言, 沈琼的感情却是要淡上许多的, 哪怕已经知晓了前情,也没法十分感同身受。   沈琼不像从前那般痴迷深爱裴明彻, 也没有后来千帆过尽的波澜不惊,只是觉着手足无措,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像是察觉出她的心思一样, 裴明彻稍稍退后了些,温声道:“我并没要你立时就给出答复来,只是想要表明我的态度。我盼着你能原谅我,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但你若当真不愿, 我亦不会勉强……”   裴明彻心中多有不舍, 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他并不想逼迫沈琼。   沈琼稍稍缓了口气,她探身过去, 将一旁的酒坛拿了过来。她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大好, 所以并没多喝, 只抿了一口, 便没再碰。   她心中实在是太乱了, 只恨不得倒头就睡,这样就不必面对裴明彻期许的目光。   “我的确没法立时就给你答复,”沈琼被烈酒一冲,勉强定了定神, 同裴明彻道,“这件事情,我得好好想想……”   裴明彻眼神一黯,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但还是温柔地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沈琼将他这细微的变化看在眼中,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事情的先后是极其重要的。若她打从醒过来后就知晓此事,兴许会从一开始就避着裴明彻,并不会同他有什么往来。可偏偏她已经又对裴明彻生出好感,见过他的懊悔,也清楚他的深情与无奈,此时再知晓旧事,是没办法彻底狠下心来撇清干系的。   有那么一瞬,沈琼甚至都怀疑裴明彻是不是有意为之,自己是不是落进圈套中?但饶是如此,她心中也依旧存着不忍。   归根结底,她就是个嘴软心也软的人。   沈琼同裴明彻对视了会儿,觉着气氛渐渐微妙起来,不大自在地偏过头去:“时辰不早……”   这话还没说完,裴明彻便倾身过来,在她唇角落了一吻,随即略微退开些,两人之间隔着一掌的距离,目光交缠。   他什么都没说,但爱意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眼中,一清二楚。   沈琼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下,只觉着脸颊发热手脚发软,心跳也快了许多,险些就要投降了。她心中觉着这样是不应当的,毕竟还没说要和好,可偏偏也做不到冷着脸义正辞严地拒绝……   晃神间,她甚至想起了方才从裴明彻那里得知的,当年自己在桃林之中醉后求亲的旧事。   所谓知好色而慕少艾,她亦不能免俗。   裴明彻一笑,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复又吻了上去。   与先前那次不同,他这次耐性十足,先是含着下唇轻噬着,指尖轻轻地描摹着她的脸颊与耳垂,而后唇齿交缠,反复诱导着沈琼回应……   两人皆是饮了酒的,唇齿之间尽是酒香,还掺杂着些许的甜。   沈琼原本是双手向后撑在石阶上,可渐渐地,却只觉着手脚发软,被裴明彻拦腰抱在了怀中。分明没有喝多少酒,但她仍旧像是醉了一样,一直到分开来,都只觉着昏昏沉沉的,倚在裴明彻肩上喘气。   裴明彻低头抵在她肩上,忽而闷声笑了起来,翻来覆去地叫她的名字。   “傻笑什么?”沈琼顺势掐了他一把,但手上并没什么力气,倒更像是调|情一般,无奈道,“殿下未免太过得寸进尺了。”   “阿娇,”裴明彻稍稍拉开些距离来,垂眼同沈琼对视着,“我只是希望,你回去后思虑此事时,能额外留情些……”   沈琼瞪了他一眼:“所以殿下这是……色|诱?”   说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站起身理了理衣裳和鬓发,脸颊上的热度终于褪去些。   裴明彻竟也没有否认,想了想后笑问道:“那依你来看,这有用吗?”   沈琼被问得哭笑不得,又无言以对,跺了跺脚之后拂袖离开了。   裴明彻立时跟了上去,出了桃林之后,他总算是消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出格的话,亲自令人安排马车将沈琼给送走了。   沈琼一路上沉默寡言的,直到上了马车,帘子放下隔绝了视线之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她今日骤然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称得上是惊吓,但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又被裴明彻所谓的“色|诱”给冲昏了头,什么都顾不上了,如今方才总算得了空,将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一遍。   她一言不发,桃酥则是愈发地提心吊胆。   先前沈琼随着裴明彻进了桃花林,在里边留了好长时间,桃酥未得吩咐没敢贸然进去,可看着沈琼出来后色若春花眉眼含情的模样,也不难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桃酥的心情也复杂得很,她既希望沈琼能够高高兴兴的,又不愿她就这么被蒙在鼓中,无知无觉地应下来。   直到回梨花巷家中,云姑也看出不对劲时,沈琼方才同她们坐到了一处,想着商量一下此事。   “裴明彻已经同我讲明了当年旧事,”沈琼先前总是不明白,为何云姑时常欲言又止,如今倒算是想通了,“你们也不必再小心翼翼地瞒着我,更不必再顾忌,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云姑与桃酥面面相觑,两人谁都没想到,裴明彻居然会主动提及那些。沉默片刻后,云姑叹道:“这些年来几经波折,到如今,我再没什么旁的奢望,只求你能开心就够了。”   “我的想法同云姑是一样的,”桃酥斟酌着措辞,小声道,“秦王殿下当年大错特错,如今倒也是在真心弥补,至于能否功过相抵,是分是合,还是全看姑娘你自己的心思了。”   这话说了也跟没说似的,毕竟这样的大事,任是谁,都不敢断言如何做是一定对的。   沈琼倒是一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她托着腮发愣,沉默许久后方才又道:“我并不愿自欺欺人……就如今而言,若我真的不愿原谅他,就不会在此为难了。”   云姑见她自己说了出来,心中便也没了顾忌,如实道:“的确如此。”   先前裴明彻求和之时,沈琼压根就没有犹豫过,而是直截了当地回绝。如今她会在此犹豫不决,本身就已经是有所偏向了。   “兴许是我记不起旧事的缘故,也没办法感同身受,”沈琼剖析着自己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再加上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就觉着,他也不是罪无可赦……”   云姑先前曾经无比怨恨裴明彻,觉着他是个负心人,后来知道其中的隐情,又眼看着他为沈琼牵肠挂肚,渐渐地就也没那么恨了。   “凡事都要往前看,”云姑看向沈琼,柔声道,“你如今既然喜欢他,那些旧事不想也罢。”   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定,自然是眼下的欢愉更为重要些。   沈琼蹙着眉发了会儿呆,叹道:“容我再想想吧。”   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一旦应下来,就再也没法回头,所以还是得再三思量才好。   因着这件事,沈琼接下来的几日过得都不大清净,无论做什么的时候都时不时地想起,甚至连睡梦中都逃不过,会梦着那日在秦|王府的桃林之中的事情。   仿佛她一日不下决定,就要受一日的折磨似的。   沈琼在家中呆得心烦意乱,索性让云姑给自己梳妆打扮了一番,进宫去见太后了。   这是沈琼离宫之后头一次回来,太后见了也高兴得很,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侧坐了,和蔼地询问这些日子的事情。   沈琼被裴明彻带回京城之后,就一直在长乐宫住着,同太后很是亲近,心中是将她当做自家长辈一样看待的。如今她正为着裴明彻的事情犹豫不决,被太后旁敲侧击地问及之时,虽未正面提起,但话里话外多少还是有涉及。   太后在宫中多年,能稳坐这个位置,自然是察言观色的好手。   她将沈琼的反应看在眼中,脸上的笑意愈深,似是随口道:“说起来,皇上前几日到我这里来请安,还提及了彻儿的亲事……”   沈琼一怔:“啊?”   “旁的皇子在他这年纪,早就成了亲,连孩子都有了。”太后拨着手中的珠串,叹道,“其实早些年我就想着给他定亲,只是他那时候流落在外耽搁许久,回来之后也再无要成亲的意思。我每次同他提起,都被搪塞过去。加之皇上那时受小人挑拨疏远了彻儿,那些个墙头草们惯会随风倒,一时也挑不出合心意的良配,便一直就这么拖到了如今……”   太后曾经为裴明彻的亲事愁得不行,到后来知晓他与沈琼的旧事后,方才算是明白他为何那般固执。她清楚自己这孙儿的性情,故而到如今也再没旁的想法,只盼着他能早日将沈琼给哄回来。   沈琼并不知道太后的打算,心不在焉地附和道:“秦王殿下的年纪的确不小了。”   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压根想象不到,若裴明彻娶了旁人该是怎么个情形?   “话是这么说,可彻儿怕是不会答应,”太后打量着沈琼的神情,含笑道,“毕竟他一旦认准了哪个人,就再也不肯改,痴情得半点不像皇家出来的孩子。”   沈琼对上太后戏谑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老人家话中的意思,脸霎时就红了:“您,您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彻儿的年纪不小了,皇上有意委以重任,他也该正经成家立业。”太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又笑道,“阿娇,你可愿意嫁到我家来,当我的孙媳妇?” 第84章   沈琼被问懵了。   她这几日原就是六神无主心烦意乱的, 本想着进宫来见见太后她老人家, 算是转移注意力喘口气,却不料被当头问了这么一句, 直接懵在了原地。   “我, 我……”沈琼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后见她脸颊通红, 便没再火上浇油,温和地笑道:“你不必着急, 我并没有逼迫的意思, 只是看着彻儿为此牵肠挂肚,我这个当祖母的少不得要帮着说上几句。至于是否应允,也全看你自己的心思,不必顾忌其他。”   在裴明彻与沈琼之间, 若非要比较, 太后自然是更看重前者,毕竟那是自小养在膝下看着长大的亲孙儿。但她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长辈, 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再加上有林栖雁这层关系在, 故而并不会去让沈琼受委屈。   事到如今, 她最多也就是推波助澜, 并不会逼迫。   沈琼倒也能看出来太后所言非虚,她低垂着眼睫,沉默片刻后轻声道:“阿娇明白。”   太后将她这模样看在眼中,笑了声, 转而讲起了旁的闲话,再没同她提裴明彻相关的事情。   倒是沈琼自己不大过得去,心中始终惦念着,以至于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是心不在焉的。   太后将此看在眼中,并未苛责,笑意愈浓。   沈琼在宫中留了许久,陪着太后她老人家解闷,一直到日暮西垂宫门即将落锁方才起身告退。   夕阳余晖铺洒在长巷中,琉璃瓦熠熠生辉。沈琼抬手遮了遮眼,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云姑轻声问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我的烦心事,不就那么一件吗……”沈琼小声嘟囔了句。   这世上的事,的确是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先前云姑有意隐瞒,她对于旧事一无所知,整日里什么都不用想,反倒是一身轻松。   可自从那日在秦\'王府知晓旧事后,便再没安宁,整日里辗转反侧。   沈琼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拖下去,就算裴明彻心甘情愿地等着,可还有旁的需要考虑,就譬如太后今日所提到的,皇上着急为裴明彻定下亲事……   一想起此事来,沈琼心中便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来,咬了咬唇。   说来也巧,才转过长巷,沈琼就迎面撞见了正让她心烦意乱的人,先是一惊,随后不情不愿地站定了问候了声。宫中不比外边,她也不好由着性子随便来,见着裴明彻后还是要客客气气地问候一声秦王殿下的。   自那日别后,裴明彻便再没见过沈琼,今日原是被传召入宫商议政务的,却不料竟然会在此处撞见沈琼。他先是一喜,可见着沈琼神色不豫后,却又难免担忧:“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沈琼横了裴明彻一眼,欲言又止。   裴明彻略一犹豫,笑道:“先前你不是看中了我那本棋谱吗,结果走得匆忙,却并没带上。我这几日研习,倒是偶有所得,想同你商讨一二……”   经他这么一提,沈琼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棋谱来,又连带着想起了“走得匆忙”的缘由,脸颊一热。她也知道裴明彻这话不过是个借口,但基于自己也有话要说,索性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上了裴明彻的马车。   帘子放下后,裴明彻随即道:“你应当是从皇祖母宫中出来的吧,可是她同你说了什么?”   他神情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倒是让沈琼有些难为情起来,她心中那股邪火消褪不少,沉默片刻后,三言两语将今日之事大略讲了。   以往,太后偶尔问起沈琼的事情时,裴明彻的表态从来都是自己处理即可,却不料她老人家今日竟然突然插手,着实是措手不及。   “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裴明彻生怕沈琼觉着受了逼迫,毫不犹豫道,“无论如何,皇祖母那边都由我来给个交代,你不用担忧。我先前承诺过,无论你最终如何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其实先前有那么一瞬,沈琼也曾怀疑过,太后骤然提起此事会不会是裴明彻的意思?可如今看着他着急辩解的模样,心中那点疑虑又顿时一扫而空。   不管旧事如何,她对裴明彻始终有着一种没来由的信任,直觉使然。   裴明彻误会了她的沉默,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着恳求的意味:“阿娇,你信我好不好?当年的确是我欺瞒在先酿成大错,致使你受了许多委屈,但从那以后我就打定了主意,决不再对你用心机手段……”   沈琼听着他这语气,心霎时就软了,没等裴明彻说完便开口道:“我信,你不必再解释了。”   裴明彻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声道:“你肯信我就好。”   沈琼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看着裴明彻,心中渐渐地生出一种认命的意味——不管前尘旧事如何,至少在如今,她是喜欢裴明彻这个人。   想通这一点后,也就没什么可纠结的了。   “裴明彻,”沈琼唤了他的名字,神情很是郑重,可语气中却透着些轻松,像是卸下了重担一般,“你不是一直在等我的回答吗?”   裴明彻呼吸一滞,定定地看着沈琼。   他心跳得很快,仿佛自己的命都攥在了沈琼手上,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   “我……”沈琼斟酌着措辞,但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眼见着裴明彻的眼神逐渐黯然,她索性直接倾身上前,在他唇角落了一吻,而后对愣在那里的裴明彻道,“这就是我的答案。”   裴明彻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以至于一时间压根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沈琼。   沈琼难得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心中原本的那点忐忑此时荡然无存,忍不住笑问道:“怎么,殿下这是傻了?还是说……”   她这话还没说完,裴明彻便蓦地抬手将人拥入怀中,翻来覆去地念着她的名字。   裴明彻手臂的力气逐渐加大,紧紧地箍着沈琼的腰,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声音中有喜悦,但细品之后会发现还带着些微的颤意。   他像是涉过千山万水,终于到了目的地的旅人,疲惫而又欣喜。   隔着重重衣衫,沈琼能感觉到对方如同擂鼓似的心跳,她抬手回抱了裴明彻,脸上戏谑的笑意渐渐褪去,露出温柔的底色来。   裴明彻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太久,但他回过神来后,仍旧没有松开沈琼,抵在她肩头低声道:“阿娇,我很高兴。”   沈琼被裴明彻拥在怀中,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如今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甚至能觉察到他呼吸间的热度,不由得一颤。   “我知道。”沈琼挣了下,抬手将裴明彻推开些,她耳垂到脖颈一带像是染上红霞一般,不大自在地偏过头去。   裴明彻也不是毫无反应,他欲盖弥彰似的咳了声:“是我一时情急,失态了。”   两人自觉地离远了些,虽说曾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可终归今时不同往日,并非立时就能恢复到当年耳鬓厮磨的状态,还是得徐徐图之才好。   沈琼抬手理了理鬓发,垂眼看着衣裳上的绣纹,轻声道:“这些日子我翻来覆去想了许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的确可恨,但兴许是因为我不大记得旧事的缘故,所以倒也没觉着罪无可恕……”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给你我一次机会,咱们从头来过。”   “你可千万不要再让我难过,若不然,就算我再怎么喜欢你的模样性情,也绝不会回头。”   沈琼慢慢地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裴明彻听完之后,一字一句道:“我绝不再负你。”   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移开,沈琼长舒一口气,感慨道:“为着这件事,我都好几日没能歇息好了,今夜应该总算是能有个好梦了。”   裴明彻笑了声,他试探着将沈琼的手勾了过来,十指交握。   此事已经折磨了他数年,上千个日夜,如同钝刀割肉一般,如今也算是得了自由。   马车在梨花巷口停下,裴明彻率先下了车,很是体贴地将沈琼扶了下来。先前他送沈琼回来,都是到此为止,如今却是又亲自将沈琼送到了家门口,方才分别。   云姑是乘着自家的马车,紧随其后回来的,她见着沈琼神色轻松,像是终于卸下重担之后,便明白两人这是彻底说开了,轻声笑道:“这样也好。”   了却此事,便再无烦忧了。   在此之后,裴明彻隔三差五便同沈琼见面,或是下棋闲谈,或是一道出游。他手头的事情虽多,但却还是会想方设法地腾出空来,且乐在其中,并没半句怨言。   沈琼与裴明彻复合的消息没多久便传入了乐央长公主与太后耳中,皆是乐见其成,甚至已经开始商议起两人的婚事来。   皇上看在林栖雁的份上爱屋及乌,原就喜爱沈琼,对此也并无异议。   一时间,裴明彻算是苦尽甘来,诸事顺遂。   夏至,裴明彻提前将手头的事情料理完,准备明日邀沈琼出游。暮色四合之时,他刚回到府中,尚未来得及用饭,华清年倒是上门来了。   要知道庄茹有孕在身,月份渐长后格外受罪些,华清年得了空便在她身边陪着,裴明彻则是一门心思都在沈琼身上,不约而同地“见色忘友”,两人已经有段时日未曾来过。   如今难得见次面,裴明彻请他在一旁坐了,笑问道:“你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华清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为了长宁郡主的病来的……” 第85章   沈琼的病情……   裴明彻一怔, 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   兴许是这些日子太过顺遂, 又兴许是沈琼从未表现过有何不适,以至于周遭的人对沈琼的病情都没先前上心了。从乐央长公主到裴明彻, 以及沈琼身边陪着的云姑, 渐渐地都不再提起了。   毕竟这病特殊得很,并不影响过日子, 沈琼如今高高兴兴的,就算真彻底忘了那些旧事仿佛也没什么干系。   再加上华老爷子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众人也就再没催过。   裴明彻也分不清, 自己是当真觉着不重要了,还是顺势而为自欺欺人。他沉默片刻后方才又看向华清年,沉声道:“你说。”   “我家老爷子这小半年来都耗在长宁郡主这病上,辗转各处, 前些日子总算是弄清楚了当初春和用的那方子, 这才能对症下药,”华清年喝了口茶水, 又道, “如今解药已经研制出来, 可以让郡主试试了……”   若说起来, 这也算是件喜事, 可华清年的语气却也算不上轻松,他一边喝着茶,一边端详着裴明彻的神情,渐渐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裴明彻的确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只是又沉默了会儿,方才问道:“这药服下去,她就会想起那些旧事来,对吗?”   “按理说应当如此,”华清年轻轻地摩挲着杯盏,“但具体如何,还是得试了才知道。”   裴明彻低低地应了声,不再说话。   华清年同他多年交情,又对他与沈琼的事情十分了解,故而在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裴明彻可能会有的反应。如今见果然如此,忍不住叹道:“我听人议论,你与长宁郡主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兴许不日便会有赐婚的旨意下来……可到头来,你还是患得患失。”   裴明彻苦笑了声:“我千辛万苦方才将人给哄了回来,如何能不患得患失?”   旁人兴许不知道,但裴明彻自己却清楚得很,能将沈琼给哄回来,或多或少是占了她在病中失忆的便宜。也正因此,他自己并不敢确准,如果沈琼想起那些旧事来会如何?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这应当就是自己再没催过解药的缘故。   哪怕已经同沈琼复合,他心中最深处,还是埋着恐惧。   华清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犹豫片刻后将袖中的药瓶取出,放在了裴明彻面前,硬着头皮道:“老爷子说,其中一味要紧的药罕见得很,是当年与无常草伴生的草药,千辛万苦方才搜罗到几株,都已经用在了这瓶解药中……”   换而言之,若是这瓶解药遗失,沈琼的病兴许就再无可能治好。   这话点到为止,但裴明彻随意就明白过来话中的意思,蓦地抬眼看向他。   身为医者,华清年如今所做着实是不妥,他原本该直接将这药送到沈琼那里去的,但终归还是交情占了上风。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药究竟要不要用,又或是何时用,皆在你一念之间,我就不置喙了。”   “多谢。”裴明彻谢过华清年的好意,复又沉默下来。   华清年道:“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决定,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等到华清年离开后,裴明彻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却再没什么胃口,目光落在那白瓷瓶上,原本还在满心期待明日与沈琼的会面,可如今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华清年的确是一番好意,但却也给裴明彻出了个难题,简直就是在考验他的良心。   如今的日子是他梦寐以求的,而这瓶解药,极有可能将这美梦给搅碎。可只要他将这瓶解药给压下来,美梦就能继续下去……   该如何取舍?   因着这事,裴明彻一宿都没能歇息好,直到第二日沈琼找上门来,两人相处之时,他也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那放着解药的白瓷瓶来。   沈琼起初并没察觉出异样,可等到两人对弈,裴明彻输得一败涂地时,就算再怎么迟钝的人也都能觉出不对劲来了。   “虽说我近来的确是颇有长进,但也没这么厉害吧?”沈琼敲了敲棋盘,挑眉问道,“你走神是在想什么呢?”   裴明彻看着满脸狐疑的沈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无力地解释道:“昨夜没能休息好。”   “为什么没休息好?”沈琼不依不饶,见裴明彻沉默不答,又揣测道,“是不是近来太忙了?前几日见姨母的时候,听她说,皇上将许多事交给你来办。既是如此,你只管专心给皇上办事就好,不必再特地抽出时间来陪我消遣……”   “并非是因为此事。”裴明彻道。   沈琼摆弄着眼前的棋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自从复合之后,裴明彻对她从来都是他坦诚得很,堪称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像如今这般含糊不清,怕是还得追溯到数月前了。   “你既不想说,那就算了。”沈琼随手将棋子扔到了棋篓中,并没执意追问下去,只是又道,“我来时见着园中的荷花开得不错,想去水榭那边坐坐……”   沈琼这话还没说完,裴明彻随即起身道:“我陪你过去,正好在那边用午饭好了。”   裴明彻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偏偏到了她这里,总是瞒不住,担忧与愧疚都写在脸上。沈琼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声:“好啊。”   入夏之后日渐炎热,衣裳也愈发轻薄,沈琼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的齐腰襦裙,衬得肤白如雪,身形玲珑有致。她斜倚在窗边,手中执了柄蝶穿花的团扇,欣赏着外边的开得正盛的莲花。   裴明彻在一旁陪着,却并没看湖中的莲花,目光落在了沈琼身上。   沈琼每每瞥见裴明彻的目光,就能觉出他的欲言又止来,也不急着问,就由着他在那里心神不宁。直到侍女们将午膳摆好,两人在桌边坐定之后,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殿下,我劝你还是有话直说吧,若不然这饭怕是都吃不好。”   裴明彻给她夹菜的动作一顿,噎了下。   沈琼只觉着好笑,托着腮,偏过头去看着他:“你若铁了心想瞒我,就不会是如今这欲言又止的模样了。既然打心底里不愿瞒我,又有什么顾忌的呢?”   两人相处到如今,早就将彼此的性情摸得清清楚楚,很多事情压根无需多言。   裴明彻心中原本还有这样那样的担忧,可如今见着沈琼这言笑晏晏的模样,大半也都散去了。他原本就已经有所偏向,只是迟迟未能开口,听了沈琼这话后,索性直言笑道:“我啊,是怕你不要我了……”   他这话乍一听像是玩笑话,但沈琼却能觉察到那点藏着的小心翼翼,不解道:“怎么?”   裴明彻已经开了口,便没什么好顾忌到了,将昨日华清年送药之事如实讲了,又道:“那药如今就在我这里放着,等过会儿,我便让人拿给你。”   从年节到如今已经有半年光景,沈琼自己都将这解药的事情抛之脑后,压根没再想起过。毕竟这药有或没有,于她而言其实也没多大影响,生意之事都已经上手,就更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如今陡然从裴明彻这里得了消息,她先是一怔,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原来你是怕我想起旧事来,会记恨反悔?”沈琼想明白其中的干系,忍不住掩唇笑了声,后又调侃道,“殿下对自己未免也太没信心了吧?”   沈琼并没将此当回事,毕竟先前她已经做出了选择,放下那些旧事。数月来,她与裴明彻感情日益深厚,恰是情浓之时,又岂会因着此事就翻脸不认人?   裴明彻见此,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就是这么件小事罢了,哪里值得这般费心?”沈琼颇不认同地摇了摇头,拿起筷子来,催促道,“吃饭吧,我都饿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吃了饭,又下起棋来。   此时正是午后,沈琼渐渐地觉出些困意来,裴明彻觉察后,将手中的棋子放下:“你既是困了,不如先在这水榭中歇会儿,这棋局就先放着,等你清醒些再继续。”   沈琼掩唇打了个哈欠,含糊地应了声,想起先前的事情来,又说道:“华太医送来的那药呢?我服个药再睡好了。”   裴明彻令人去将房中的药取来,从那白瓷瓶中倒了一粒丸药出来,亲自拿半盏水化开,送到了沈琼面前。   沈琼倚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撑着坐起身后,并没去接,而是就着裴明彻的手将那药给喝了。   这药有些苦,沈琼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来,她还没顾得上抱怨,只觉着眼前一暗,裴明彻栖身吻了过来,顺势将一块松子糖送到了她口中。   这些日子下来,沈琼对这种亲密的举动渐渐习以为常,两人耳鬓厮磨了会儿,她倚在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明彻昨夜并未休息好,可如今却并没什么睡意,只是在沈琼身旁坐着,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他指尖绕了缕沈琼的长发,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也不觉着无趣。   水榭之中一片寂静,偶尔有阵凉风拂过,送来隐隐约约的蝉鸣。   这药的效用究竟如何,就连华老爷子都拿捏不准,只说是试试再说。裴明彻也不清楚,等到沈琼一觉醒来,她是否会记起那些旧事来,又是否真的会如她方才所说,不反悔。   患得患失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哪怕沈琼已经松口原谅,可他心中却始终没办法彻底释然。   从当年一念之差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受此折磨。 第86章   也不知是因着这药的缘故, 还是什么旁的缘由, 沈琼原本只是想着小憩片刻,可最终却睡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沈琼才一睁眼, 就对上了裴明彻的目光,仍旧是如往常一般温柔, 却又带了些许紧张。她只觉着莫名其妙,怔了下方才想起入睡前的事情来, 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 沈琼是没法对裴明彻这患得患失的心情感同身受的,但见着他这模样,却也觉着心软得很。   水榭之中并无侍女,裴明彻也没唤人进来伺候, 而是亲自倒了杯茶水来端给沈琼。   沈琼润了喉, 困意也总算是褪去大半,但却仍旧懒怠着动弹。她倚在美人榻上, 一副慵懒的模样, 抬眼看着裴明彻。   裴明彻原本并不曾起意, 可在她这目光的注视之下, 最终还是忍不住凑上去索吻。   沈琼如今虽担了个郡主的名头, 但却并不是那种循规蹈矩长大的世家闺秀,再加上她与裴明彻的关系非同一般,早就有夫妻之实,如今私下相处之时也就没太多顾忌。   两人在一处, 情浓之时总是难以自抑,到如今也就差最后一步。   裴明彻的手撑在沈琼身侧,将距离拉开些,呼吸已经彻底乱了,眸中也染上了浓浓的情|欲。   他鬓边的长发垂下,落在她脸颊,沈琼只觉着发痒,笑着避开,觉察到他身体的反应后,又老老实实地躺着没敢动弹,只抬手遮住了大半张脸。   “阿娇,”裴明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声音低哑,又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紧张,“昨日父皇召见我时,有意为你我赐婚……你可愿意嫁给我?”   正如华清年所说,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裴明彻与沈琼的亲事是板上钉钉。太后与乐央长公主已经在为沈琼准备嫁妆,私下闲谈之时,更是连黄历都翻过了,挑了几个良辰吉日。   若说起来,反倒是裴明彻这个当事之人最没底气了。   沈琼同他对视,笑着调侃道:“我都已经占了殿下的便宜,自然是要负责的。”   她这个人,若是认准了心上人,是从来不吝于表达爱意的。   恍惚间,裴明彻只觉着自己像是回到了当年在锦城之时,心中被喜悦盈满,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劳烦殿下先让让,”沈琼抬手在他肩上推了下,半嗔半抱怨道,“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裴明彻咳了声,在一旁坐正了,看着沈琼坐起身来打理衣裳,关切道:“你觉着如何?”   沈琼按了按太阳穴,摇头笑道:“与先前仿佛也没什么不同。但这药服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又不是什么仙丹,哪能见效这么快?”她抚了抚鬓发,又抛给裴明彻个眼神,开玩笑道,“放心,我不会始乱终弃的。”   这话说得倒像是个浪荡公子,裴明彻低低地笑了声。   时辰尚早,沈琼又在王府这边留了许久,同裴明彻在一处打发时间,直到傍晚回家去了。   柳家旧宅已经修葺好,那边由乐央长公主遣人监工,不吝惜银钱人力,依着郡主能有的最高规格来,从内到外都修整得十分妥帖,随时可以搬过去。   只是沈琼在梨花巷住得久了,那院子虽小了些,但也尽够了,她一时半会儿也懒得折腾,再加上并没什么非搬不可的理由,所以倒也并没立时就过去。   等回到梨花巷家中后,沈琼将那装着解药的白瓷瓶给了云姑,同她讲了今日之事。   云姑也已经有段日子没再想过解药,如今骤然拿到手,甚至还有些措手不及,心中诚然是高兴占了大半,但隐约间却还是有些不可避免的担忧。   沈琼喝了口茶,抬头看到她这神情模样,稀奇道:“怎么,你也担心我恢复记忆之后会改主意?”   云姑欲言又止,片刻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倒也不单单是为此……”   从始至终,云姑都是站在沈琼这一方的,所以并不在乎裴明彻究竟会怎么想,所顾虑的只有沈琼罢了。   这小半年来,沈琼过得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就像早年在锦城之时,云姑看着也替她开心。如今拿到解药,云姑不由得有些担心,若沈琼恢复记忆之后,是否还能像先前那般自在?   沈琼听了云姑的顾虑后,忍不住笑了声,撑着下巴同她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索性就不吃这药好了,免得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   “这怎么行?”云姑瞪眼反驳了句,才意识到这是沈琼的玩笑话,松了口气,“药还是得吃的。”   “只管放宽心好了,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顺其自然就好,”沈琼倒是颇为看得开,“再说了,这药我晌午就服过一次了,也未见起色,说不准是华老爷子弄错了什么,未必就真有效用呢。”   沈琼说话向来不着调,云姑摇头笑道:“好了好了,我不操心,你也别信口编排华圣手了。”   就此商议定后,沈琼按部就班地服着这药,头几日的确是未见半分效用,以至于连云姑都忍不住有所怀疑,会不会真是华老爷子搞错了什么?   然而这日凌晨,沈琼蓦地从睡梦中惊醒。   此时窗外的天色还暗着,天际隐约泛起鱼肚白来,远不是她平日里睡醒的时辰。梦中的事情已然记不清,沈琼只觉着头疼欲裂,等到许久后平复下来,脑海中就像是凭空被人塞进一段记忆。   是少时的事情,大半都模糊不清的。   有跟在娘亲身边四处做生意、看风景的,还有在锦城定居之后的琐碎生活,影影绰绰,像是隔了层纱似的。   沈琼怔了许久,她知道这是华老爷子的药起了效用,但这种陌生又新奇的感觉却并不大好接受。   身体虽还有些困倦,但沈琼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起身披了件外衫,披散着长发出了房门。   晨光熹微,院中的花叶上落着露水,有些许凉意。   云姑睡觉向来很轻,再加上原就到了她起床的时候,觉察到不对后便出了门,正好见着坐在秋千上发愣的沈琼。   “阿娇?”云姑不解地唤了声,旋即又猜到缘由,话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些紧张,“你……想起旧事来了?”   “想起一些,都是年少时候的事情。”沈琼的神情中有些怀念的意味,“我想起娘亲来了,但却像隔了层层轻纱似的,并不能记清楚她的模样……”   云姑在她身侧站定了,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夫人去时你尚且年幼,记不清也是常事。”   沈琼笑了声,并没有再开口,只是慢慢地抚摸着怀中的汤圆。   她现在的感觉很陌生,但却并不算坏。先前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虽然也算自在,但就像是没有根系的蒲公英似的,如今一点点记起少时的事情,刨除些微的不适,更多的却是安心。   她这病并没旧例可以参照,华老爷子也说不清这解药的效用究竟如何,直到如今方才知道,原来遗忘的记忆并不是一并想起来,而是逐渐复苏的。   沈琼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感觉,每日醒来,都会多出一些记忆来,也总算是想起了江云晴的旧事。   那时她遭玩伴们排挤非议,独自蹲在巷尾哭,是江云晴给她买了糖安抚,牵着手送回家中。在那之后,时常会过来陪她解闷,哄她吃药……   失忆之后,沈琼与江云晴的关系也很好,但这与经年累月的感情终归还是不同的,直到想起旧事来,才算是彻底恢复如初。   华老爷子知晓沈琼开始逐渐想起旧事后,谨慎起见,还是决定每日诊脉,以确保她身体无恙。   沈琼并不愿劳动他老人家每日往自己这边跑,时常是自己往方家去,请他老人家诊个脉,顺道还能陪着孕中的庄茹解闷,也算是一举两得。   到如今,庄茹已经有七个月身孕,行动不便,整日里闷在家中可谓是无趣得很,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这日,一场大雨过后,暑气消散了不少,天气难得凉爽起来。沈琼从庄家离开,并没有急着回家去,而是带着桃酥四下闲逛。   “再过月余,就到了阿茹生产的日子,”沈琼含笑道,“你说,我应该给孩子准备什么礼物才好?”   若是关系寻常,沈琼大可将这件事情交给云姑去办,可她与庄茹的关系很好,连带着看这为出世的孩子都很喜欢,便想着亲自挑选礼物才好。   桃酥一时间也没什么主意,两人逛了一圈,并没挑着合心意的物件,只能改日再说。   沈琼能想起的事情日益增加,基本上是从少时开始,记忆逐渐复苏。   她早些年其实没吃过什么苦,只是少时因着身体的缘故没什么玩伴,但也是锦衣玉食地养着,堪称是顺风顺水,许多事情想起来也觉着有趣。   又一日,她清晨醒来,脑海中多了些与裴明彻的记忆。   沈琼先前问过云姑,知道自己是在十六岁遇着的裴明彻,一见钟情,将人给买回家中来。算起来,这也已经是四五年前的旧事了,可她脑海中的这段记忆却仍旧清晰得很。   她按了按心口,甚至还能回想起当初心动的感觉来。   除却初见,还有一些琐碎的日常,但却分外地甜,沈琼也终于想起当年自己是如何在桃林之中醉后扑倒裴明彻,同他提出结亲的。   她莫名想起裴明彻书房中挂着的那幅画,起身梳洗后,便往秦|王府去了。 第87章   这种时辰, 裴明彻自然是不在府中的。   但以他二人如今的关系, 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和顾忌,沈琼想来便来了, 而王府这边也早就得了裴明彻的吩咐, 对沈琼毕恭毕敬的。   沈琼直接去了裴明彻书房,盯着那幅桃林醉酒图看了许久。她平日并没什么事情, 索性就直接留了下来,等裴明彻从宫中回来, 好同他聊一聊当年旧事。   其实在此之前, 沈琼就已经喜欢上裴明彻,所以才会点头应允下来,但这种感情与当年是不尽相同的。她在书房中坐着,盯着那画作发愣, 脑中想的尽是当年在锦城时候的旧事, 心中则愈发迫切地想要见到裴明彻。   近来朝中无大事,临近晌午, 裴明彻就已经回到府中。   他从仆从那里得知沈琼过来后, 连衣裳都没换, 便直接往书房这边来见沈琼了。   在过来书房的路上, 裴明彻心中有诸多揣测, 甚至连最坏的情形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可真等到见了面后,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沈琼便快步走到了他面前, 仰头同他对视着。   沈琼的心思向来都是写在脸上的,裴明彻对上她的目光后,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温声道:“想起什么来了?”   沈琼抬手抱住了他,含笑道:“我想起当年是如何对秦淮一见钟情,又是如何花了十两银子将你买回家中的……我当年也是够傻的,那样的模样气韵,岂是寻常人家能够养出来的?竟真对你的话深信不疑。”   她话音中带着笑意,虽多少也有抱怨的意思,但却并不似恼怒生气。   裴明彻在她鬓发上落了一吻,低声道:“起初是为了隐匿踪迹,后来就只能将错就错,欺瞒了你那么久,都是我的错。”   他的态度总是这样好,俨然一副任打任骂的架势,沈琼原本就没多生气,被他一哄,就更是心平气和了。   哪怕同一件事情,听旁人讲述与自己亲身经历,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沈琼一早就知道,自己曾经与裴明彻有过一段旧情,也曾为结发夫妻,但直到想起那些旧事来,才总算是有了实感。   而裴明彻也感受到沈琼的变化,他能觉察到,沈琼较之前更为黏他一些。   这诚然是一件好事,但裴明彻心中那点隐秘的担忧却并未因此消散,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清楚地感受到恢复记忆对沈琼的影响,也就不可避免地为接下来会想起的事情感到忧虑。这就像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刃。   沈琼对此倒是毫无所觉,她应下乐央长公主的邀约,一道进宫去探看太后。   如今诸事顺遂,太后她老人家过得舒心身体康健,见着乐央与沈琼进宫来,兴致勃勃地拉着她们问东问西,聊着些闲话。   及至用过午膳后,太后抬抬手,殿中伺候的宫女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了贴身的嬷嬷在。   沈琼一见着架势,便知道太后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非同一般,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抿了抿唇。   “阿娇不必紧张,”太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笑道,“昨日皇上来我这里坐了会儿,说是过几日会下旨意,其中一道是想要为你和彻儿赐婚。”   这件事情,裴明彻先前曾经同她提过,沈琼那时倒不觉着如何,毕竟两人早就连夫妻之实都有了,如今不过是过明路补一个正经的大婚罢了。可如今被长辈当面提出,她却还是难免红了红脸,轻声道:“好。”   太后曾经一度为裴明彻与沈琼的感情之事操碎了心,直到两人复合后,方才算是舒了口气,只等着彻底定下亲事迎娶过门,她就能等着抱孙子了。   听了沈琼这句后,她开怀道:“说起来,我与你姨母先前已经查过日子,定了几个黄道吉日为婚期,你可有什么想法?”   沈琼摇了摇头:“一切由您做主。”   “姑娘家脸皮薄,您就别问她了。”乐央劝了太后一句,又开玩笑道,“若是问彻儿,倒说不准会有这么个见解——日子越快越好。”   太后被她给逗笑了,虚虚地点了下,又向沈琼笑道:“阿娇只管安心当新嫁娘就是,礼部自会将这亲事安排得漂漂亮亮的。”   沈琼在宫中留了许久,一直到暮色四合,方才随着乐央一道出宫去。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乐央同她聊了几句闲话,转而道:“老宅那边已经修葺妥当,你可去看过了?预备何时搬过去?”   “去看过了,有劳姨母费心,我很喜欢。”沈琼道了声谢,含笑解释道,“只是在梨花巷那边住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懒得搬,所以就先拖着了。”   若是先前,乐央倒也不在意她究竟何时搬过去,可今日在太后那里听了一番后,却少不得劝道:“还是尽快搬过去吧。你虽不爱讲究排场,但终归是郡主之尊,总不好一直在那平民的住处留着。再者……母后的话你也听着了,皇兄过几日便会下旨立彻儿为太子,届时赐婚的旨意一并放下,你便是将来的太子妃……”   太后并不曾明说,只隐晦地提了那么一句,但乐央与沈琼都是聪明人,不难听出背后的意思来。   沈琼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我回去知会云姑,这两日便让人搬过去。”   “好,”乐央拍了拍沈琼的手,笑道,“看着你与彻儿感情如此好,姨母也替你们高兴,如今也就等着看你们大婚了。我猜啊,这婚期不会远的,说不准就是下月的事情了……”   早些年在锦城之时,沈琼与裴明彻的婚事可谓是简之又简。   毕竟婚期定得匆忙,双方都无长辈,沈琼并没想过大张旗鼓地办事,倒是裴明彻曾为此不大高兴,总觉着是委屈了她。   但如今这亲事,却必然会是朝野上下的焦点,整个礼部与内宫都会为此忙碌起来。   沈琼其实不大在乎风光与否,但一想到嫁给裴明彻后,便能同住在一处,日夜都能见着面,心中便觉着高兴。   及至回到家中后,沈琼将此事同云姑大略提了提。云姑是个拎得清的,一听便明白过来,随即道:“我这就去安排。”   其实说起来,倒也不用费多大功夫,林宅那边一应俱全,压根不用添置什么东西,只需要将这边常用的收拾了带过去就足够。沈琼一直拖着没过去,只是不过是住习惯这边罢了,真想搬过去压根不需要费什么功夫。   云姑与桃酥动手收拾物什,沈琼则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与一旁的江云晴聊着天。   “你想回江南?”沈琼听了江云晴的话后,怔住了。   沈琼自小并没多少好友,江云晴算是最亲近的那个,她先前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才回到京城来,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情。其中几经周折,兜兜转转,才总算是安定下来。   江云晴这半年来一直在跟着那位宫中出来的姑姑学刺绣,技艺大有长进,日子过得也算是平静又有滋有味。如今骤然提起此事来,倒是让沈琼措手不及。   江云晴将她的诧异和不舍看在眼中,柔声解释道:“我离家许多年,早前是被困在后宅之中不得自由,承蒙你出手相助,算是彻底脱了苦海。你如今与秦王殿下和好如初,自然是要留在京中的,我便想着,等送你出嫁之后,自己回南边去看看爹娘。”   “这是应当的,”沈琼倒也能理解,只是心中仍旧难免不舍,“那……你今后还会来吗?”   “我当然会回来看你,”江云晴心中也多有不舍,承诺道,“今后究竟何去何从,我如今尚不能确准,但无论如何,我都必定会再来见你的。”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当年送江云晴离开锦城之时,沈琼就已经明白这一点,但哪怕她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再想到分别却还是会难过。   只是再怎么不舍,她也不能强求晴姐留下。   毕竟再过些时日她就要嫁人,届时岂不就只剩下江云晴孤身一人?   “都要嫁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江云晴也有些眼酸,但还是含笑道,“我能看出来秦王殿下是真心待你,等到嫁过去,你一定会很幸福的。说不准等我再来京城的时候,你连孩子都有了呢……”   沈琼知她有心开解,揉了揉脸颊换上一副笑脸,顺势聊起了旁的闲话。   兴许是因为知道分别在即的缘故,沈琼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总是会梦见当年她送江云晴离开的情形,想起那个哭得眼肿声哑的自己,倒像是魇住了一样。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之后,沈琼又梦见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那段记忆——那是秦淮“死”后,她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后来逐渐绝望,到最后终于认命。   沈琼清楚地记着,秦淮的死讯传回来时是一个雨夜,她像疯了一样不顾云姑阻拦冲了出去,但又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院中。   锦城距出事之地隔了那么远,而且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她心中像是被血淋淋地挖出一块来,空落落的,最后跪倒在大雨之中,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梦实在太可怕了,沈琼拼命想要挣脱,但却怎么都逃不开,仿佛被困在了那个雨夜之中,最后还是被云姑给唤醒的。   沈琼神情恍惚地对上云姑担忧的目光,一抬手,摸到了满脸冰冷的泪水。   原来这不是梦魇,是她丧失的记忆,是她曾经亲历过的切肤之痛。   而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为什么裴明彻会那般怕她想起旧事来。 第88章   沈琼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后, 整个人便消沉了下来, 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笑意。   云姑心中很清楚,她这是想起那些旧事来了, 试图开解, 却并没什么用处。   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但沈琼却并没有要搬去郡主府的意思, 云姑旁敲侧击地问了句,没得到答案, 也就不敢贸然再问。   从一开始, 云姑就预想到兴许会有这么一日,也曾试图阻止过,但最后还是妥协了。于是沈琼拥有了半年高高兴兴的时光,也有了今日。   江云晴知晓此事后, 也没再出门往绣坊那边去, 而是在家中陪着沈琼。但沈琼却并不愿同她多讲心中是如何想的,大半时间都是沉默的, 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或是看书或是独自下棋。   这小半年来, 她们都习惯了沈琼整日里高高兴兴的模样, 如今见此, 只觉着又陌生又心疼。   “当年旧事,旁人看着尚觉着难受,于阿娇而言更是切肤之痛,昨日骤然想起, 难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江云晴同云姑分析道,“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若不然,去将秦王殿下给请来?”   云姑也在为此发愁,她如今压根弄不明白沈琼心中是如何想的,也就不敢贸然行事。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还是江云晴最后拿定了主意:“去秦|王府走一趟吧。”   “这……”云姑仍旧有些迟疑。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你我都很清楚,阿娇是喜欢他的。”江云晴叹了口气,“先前是粉饰太平,如今既是彻底想起来了,那就该让他们彻底将话给说开才好。伤处若总是捂着,是永远没法好的。”   云姑倒也明白是这么个道理,但心中仍有顾忌,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到沈琼在外边反复叫着“汤圆”的名字。她先是一愣,随后与江云晴齐齐出了门:“怎么了?”   沈琼原本暮气沉沉的,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一样,可如今却透着焦急:“汤圆去哪儿了?”   这两日沈琼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连人都不愿见,就更别说是汤圆了。   云姑满心都在为沈琼的事情发愁,也没顾得上这种细枝末节,直到如今沈琼出来寻,方才意识到足有半日没见着汤圆的踪影了。   桃酥今日出门去采买,家中只剩了三人,翻来覆去将家中找了个遍,却始终没能寻到汤圆。   沈琼先前虽因着裴明彻的事情难过,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但她养了汤圆这么些年,相处的时间其实比裴明彻还要长上许多,心中其实很看重,如今遍寻不着可谓是心急如焚,旁的事情倒是都顾不着了。   “都怪我,”沈琼心中难过得很,声音中都带上些哭腔,“今早我还听到它在书房外边叫,但却并没给它开门……”   “是我的疏忽,”云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你先别急,我这就找全安来,遣人一起出去寻。”   沈琼起身道:“我也去。”   云姑将她按了回去,轻声道:“如今天色渐晚,说不准过会儿汤圆就回来了呢?家中总要留个人的。”   说完,给江云晴使了个眼神让她陪着开解沈琼,自己则急急忙忙地出门去找人寻猫了。   “放心,一定能寻回来的,”江云晴给她倒了杯茶来,开解道,“像汤圆这样通身雪白的猫并不多,旁人见了就会有印象,想要寻着并不难。再者,说不准它只是出去玩一圈,过会儿自己就会回来了……”   沈琼先前还在为那些个旧事伤情,如今心中就只剩下焦急,可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那里干坐着等着。   起初她心中还抱着侥幸的期望,可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天色彻底暗下来,她心中的那点希望就也快要消磨殆尽了。   宵禁之后外边不好走动,只能暂且作罢,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沈琼为此翻来覆去,一宿都没能安睡,第二日一早便起床,想要亲自出门去寻。但她接连两三日都没能歇息好,云姑一见她那模样气色就怎么都放心不下,反复规劝将人给留了下来,再三担保一定会将汤圆给找回来。   云姑知道单靠几个人找起来并不容易,便索性让人传了消息出去,说是花想容走丢了只白猫,若是谁见着了能给送回来的酬谢纹银百两,能提供有用踪迹消息的,也有银钱答谢。   因着这件事情,云姑忙得团团转,以至于从旁人口中得知今晨朝堂立储之事后,怔了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又急急忙忙地往梨花巷的家中赶。   她还记得沈琼曾经同自己提过的事情,知道这立储诏书之后,八成就是赐婚旨意了。   按着先前的打算,如今应该已经搬到修葺好的郡主府邸才对,可偏偏耽搁到现在,着实是难办得很。   在回家的路上,云姑反复盘算着该怎么同沈琼讲此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但说来也巧,她在梨花巷口时却恰巧撞上了裴明彻,尚未来得及行礼问安,目光便被他怀中的那白猫给吸引了,又惊又喜道:“汤圆!”   “秦……太子殿下,”云姑屈膝行了一礼,随即又问道,“汤圆怎么会在您这里?阿娇遍寻不着,着急得要命。”   汤圆缩在裴明彻怀中,看起来臊眉耷眼的,像是吓坏了。   “我也是在来的路上,凑巧见着的,”裴明彻安抚似的摸了摸汤圆的毛,解释道,“有人追着它想要抓起来,我乍一看觉着像,便停下来专程去看了看,没想到竟还真是。”   云姑一听便知道,那八成是为了酬金去寻猫,想要碰一碰运气的人。但不管怎么说,能寻回来就是好的,至少也能给沈琼一个交代,免得她牵肠挂肚了。   这事算是解决,但云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想起另一桩事情,站定脚步拦了下裴明彻。   裴明彻挑眉道:“怎么了?”   “阿娇她……”云姑艰难地开口道,“想起先前的旧事来了。”   她倒也不是想偏帮裴明彻,但终归还是要提前知会一声,免得过会儿见面后两相为难。   裴明彻一怔,抚摸着汤圆的手也僵在了那里。   从他亲手将解药交给沈琼那日起,就已经料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如今倒也算不上意外,沉默片刻后低低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裴明彻来时兴冲冲的,可如今却不由得放缓了脚步,但左不过几步路,终归还是见了面。   沈琼见着他时脸色微沉,但见着他怀中的汤圆时,目光却又霎时亮了,快步上前去将汤圆从他怀中抱了出来,低声道:“汤圆!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汤圆也委屈得很,扑在她怀中,声音虚弱地喵喵叫着。   “是不是饿坏了?”沈琼连忙让云姑给它准备清水和粮,依依不舍地将猫给放下后,又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将裴明彻撇在一旁置之不理。   云姑与江云晴交换了个眼神,一并从房中退出来,顺道掩上门,给他二人留出独处的空间来。   沈琼不说话,裴明彻就也在一旁陪着,房中一时间倒是安静得很,只剩下了汤圆吃粮喝水的声音。等到终于吃饱喝足后,汤圆蹭了蹭沈琼的手,跳到了她怀中去,又冲着裴明彻叫了几声。   沈琼这才看向裴明彻,目光冷了下来,但却仍旧不言语。   裴明彻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如坠冰窟,他已经有许久未曾从沈琼脸上看到这神情了,哪怕早有准备,也仍旧没办法镇定自若。   他垂下眼睫避开沈琼这冰冷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两件物什,低声道:“今晨,父皇在朝会之上颁布了立储诏书,将储君之位给了我。此外还有一道赐婚旨意,原本该着內侍来宣读,但我想着亲自来将这消息告知于你,因为还有另外的想要一并给你……”   明黄色的圣旨之下,是一张大红色的笺纸,沈琼皱了皱眉,等到看清那东西之后,只觉着眼中像是进了灰尘似的——那是当年在锦城,两人匆忙成亲之时的婚书。   裴明彻当年离开锦城之时,被迫将干系斩得一干二净,唯独带走了这一封婚书。   沈琼原以为过了这么些年,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该再像当年那般动不动就落泪才对,可等到见着这大红色的婚书,却只觉着格外眼酸。   她曾经无比热切地爱过裴明彻,也曾经心灰意冷想着一刀两断,可兜兜转转到如今,当真是造化弄人,剪不断理还乱。   裴明彻在她面前半跪下,低声道:“阿娇……”   歉疚的话他已经不知说了多少,到如今再重复仿佛也没什么意义,当年他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连求沈琼原谅都显得厚颜无耻。   沉默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要我吗?”   沈琼的眼泪霎时落了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在了他手背上,激得他整个人一颤。   “裴明彻,”沈琼一字一句道,“我好怨你……”   先前尚在失忆之中时,她什么都不记得,哪怕从裴明彻那里亲口得知旧事,也难感同身受,故而原谅也很容易。唯有到如今慢慢想起,才知道自己当年曾多么爱眼前这人,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些撕心裂肺的日子。   裴明彻心如刀割,他最见不得沈琼哭,但伤她最深的却是他自己。   “都是我的错,”裴明彻见沈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不哭了好不好?你若是再也不想见到我,那我今后……”   他这话还未说完,只觉着肩上传来刺痛,竟是被沈琼狠狠地咬了一口。   夏日衣衫轻薄,沈琼又压根不吝力气,这一口咬得极狠,像是要将心中的难过尽数发泄出来似的。   血都渗了出来,但裴明彻只是闷哼了一声,并没有躲避,反而将人给抱得更紧了些。   眼泪与鲜血混在一处,浸透了衣衫,一片狼藉。   沈琼只觉着唇舌间尽是血腥味,泪水模糊了视线,但血色依旧刺眼得很,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松开了裴明彻,像是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似的。   裴明彻就像不知痛楚一样,并没有想着去处理伤口,只定定地看着沈琼,像是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似的。   “你,”沈琼方才是宣泄情绪一时失控,如今见着他这伤只觉着手足无措,倒也顾不上旁的事情了,连连催促道,“你快些去包扎一下……”   “无妨,”裴明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甚至还露出个笑来,“小伤而已,不算什么要紧事,你不必为此担忧。”   见沈琼沉默不语,裴明彻又低声道:“你心中若是难过,都冲着我来就好,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皮肉伤虽疼,但却远比他见着沈琼难过时心中所受的煎熬要轻松许多。   近几日来,沈琼压根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如今只觉着身心俱疲:“去包扎伤口吧,剩下的事情容我自己想想。”   裴明彻应了声好。   临走前,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摸一摸沈琼的头发,可将要触碰到的时候却又硬生生地止住,神情落寞地离开了。   他肩上这伤其实算不得什么,裴明彻问云姑要了伤药来,令青石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他并没就此回府去,而是在小院中坐了,独自出神。   “阿娇睡下了,”云姑轻手轻脚地从屋中出来,压低了声音劝道,“她这几日都没怎么歇息过,怕是有得睡,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裴明彻摇了摇头:“无妨,我就在这里等着。”想了想,他又低声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云姑回想了下沈琼睡前的反应,迟疑着点了点头。   沈琼睡得很沉,并没察觉到床榻旁多了个人,汤圆吃饱喝足在她手边趴着,懒懒地睁眼看了看裴明彻,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   裴明彻就这么一直在旁边陪着,他很喜欢看沈琼的睡颜,怎么都不觉着厌倦。   沈琼这一觉从暮色四合睡到夜色渐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着了守在一旁的人。   内室并未点蜡,外边的昏黄灯光透过屏风来,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个模糊的轮廓来,但她仍旧一眼就认出这是裴明彻,甚至能感受到他那如有实质的温柔目光。   “你,”沈琼的声音喑哑,低声道,“还没走?”   裴明彻应了声,起身给她倒了茶来。   沈琼坐起身来,捧着那杯盏一点点喝着,半晌之后将那茶水喝完,这才看向裴明彻,开门见山道:“回去吧。这亲事我先前既应了,便不会反悔。”   裴明彻虽得了这么一句,但却并未因此就得以松口气,仍旧惴惴不安。归根结底,他想知晓的并不是这亲事是否还作数,而是沈琼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但沈琼却并没那个心思同他掰扯,她仍旧觉着困倦,等到将人给赶走后,便又抱着汤圆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姑替她盖好了薄被放下床帐,吹熄了房中的烛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第89章   沈琼这一觉睡了许久, 云姑也没有来打扰, 还是被汤圆给叫醒的。   天光大亮,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沈琼捏着汤圆的爪子发了会儿愣, 才算是将昨日之事彻底想起来, 掩唇打了个哈欠,起身梳洗。   云姑虽不知道他二人昨天都讲了些什么, 但看后来的反应,心中也算是多少有数, 今日见沈琼心情不算坏, 便又试探着提了搬家的事宜。   沈琼喝完了粥,放下汤匙,总算是点了头:“那就搬吧。”   云姑从她这里得了准话来,这才松了口气, 先是吩咐了全安准备马车, 又与桃酥一道收拾物什去了。   沈琼抱着汤圆在一旁同江云晴闲聊,因着走失的缘故, 汤圆比先前还要更粘人一些, 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沈琼旁边。   “其实倒也不用这么仔细, ”沈琼同认真清点的桃酥道, “反正两处离得也不算远, 哪怕真落下什么东西,再过来拿也是一样的。”   “话虽这么说没错……”桃酥翻出个匣子来,顿了下,“这是什么?我竟不记得姑娘何时得的。”   沈琼走近些瞥了眼, 竟也没什么印象:“打开来看看好了。”   “这个啊,是去年姑娘生辰之时,华太医送来的贺礼。”云姑的记性是极好的,只看一眼便能认出,“没记错的话,里边是根桃花簪子。那时姑娘眼疾未愈尚在病中,也没什么梳妆打扮的心思,这贺礼收起来后便再没碰过了。”   她这边说着,桃酥已经打开了匣子,果不其然,是根雕成桃花形的檀木簪子,做工精细,枝叶栩栩如生。   桃酥捧着匣子给沈琼看了眼,正欲收起来,却忽而被拦住了。   “容我再看看。”沈琼将汤圆放在了一旁,探手将那簪子拿了过来,细细地打量着。   沈琼尚未想起自己来京城后的事情,自然也记不得当初从华清年那里得了这生辰礼之时,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但如今她以指尖描摹着这桃花簪,却只觉着熟悉。   江云晴见她对着这簪子发愣,好奇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若我没猜错,这应当是裴明彻亲手刻的,只是他那时不敢露面,只好假借华太医之手送到了我这里来罢了。”沈琼来回打量着这桃花簪,同江云晴解释道,“当年在锦城之时我见过他的手艺,虽不能笃定,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再者,若只是依着华清年自己的意思来送生辰礼,想来是不会挑这么个发簪的。   江云晴感慨道:“倒也是用心良苦。”   沈琼把玩着这发簪,脑海中想起今年过生辰之时的情形。   她那时尚未恢复记忆,与裴明彻正是情浓。乐央长公主为她举办了一场生辰宴,她端坐在那里会见过了各路宾客,午后就随着裴明彻一道溜了出去,到郊外去跑马放风。   当时裴明彻语焉不详地说了些话,她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倒是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为何会怅然若失地说,希望今后每个生辰都能陪着她身侧。   沈琼盯着那桃花簪发愣,一旁的汤圆倒是不乐意了,轻轻地抬爪挠了下她的衣裳,略带不满地叫了几声。沈琼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声,顺势将那桃花簪插在了发上,俯身又将汤圆给抱了起来。   “我近来倒是愈发体会到何谓造化弄人,”沈琼在窗边坐了,欣赏着院角开得正盛的一簇鲜花,感叹道,“当年我与他也算是两情相悦,原以为能白头偕老,却不料后来竟分隔数年。若不是我因着你的事情到京城来,怕是此生也就这样了……”   沈琼很少会同人讲起裴明彻的事情,如今倒像是被这桃花簪给勾起心绪来,难得主动提了一回。   江云晴见沈琼准备搬去郡主府,便知道她仍旧是认下了同裴明彻的亲事,认真听后叹道:“藕断丝连,兴许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沈琼怔了下,摇头笑道:“的确是藕断丝连。”   她原本是不曾想过原谅裴明彻的,只等解决了江云晴的事情,便一道回南边去。可偏偏因着身世绊在了这里,阴差阳错地失去了记忆,原本分道扬镳的两人又结伴前行了一程。   到如今,连沈琼自己都说不清楚对裴明彻的感情,索性就什么都不想,随波逐流。   毕竟圣旨已下,乐央长公主与太后更是期盼已久,她并不愿再多生事端,闹得众人不得安宁。   江云晴看出她的心思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面露忧色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必担忧。毕竟于我而言,嫁给裴明彻并没什么坏处。”沈琼抚了抚鬓发,漫不经心地笑道,“他如今位高权重,待我又的确是真心,可以说得上是千依百顺了,同他在一处时我也的的确确是高兴的,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为何不做呢?”   她说得头头是道,神情也不似作伪,但江云晴的眉头却为此皱了起来:“阿娇……”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自己大概是上辈子欠了裴明彻的,所以才会在遭了那样的罪后,又因着失忆喜欢上了这个人。”沈琼轻轻地揉捏着汤圆的爪子,垂眼笑道,“但再想想,裴明彻兴许上辈子也欠了我的。若不然以他的身份,权势美人要什么没有?何必吊在我这里日夜煎熬?”   “只不过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罢了。”   沈琼难得说了这么些话,但到头来也没探讨出什么来,只觉着自己与裴明彻之间大抵是前世结下的孽缘,所以合该今生纠缠。   全安早就备好了马车,东西收拾妥当后,直接令人送去了郡主府。   自去年春入京到眼下,一众人在这小院子也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到如今要离开,多少都有些不舍。沈琼绕着这院子看了圈,顺势折了枝花拈在手中,怀中则抱着愈发黏人的汤圆,慢悠悠地出了门:“走吧。”   林家旧宅改为郡主府,早就已经收拾妥当,器具摆设一应俱全,小厮丫鬟们也一早就在恭候着主子的到来。   沈琼虽担了个郡主的名头,但却并不是那种爱张扬摆架子的,算是个很好说话的主子。   到了郡主府后,她先见了管家和几位管事娘子,立了规矩后便将事情都交给了云姑来经手,自己并不去多费那个心思。   她虽不怎么管事,但乐央抽调来的管家娘子们心中都有数,很清楚这位长宁郡主有多受宠,也知道这位过不了多久便会嫁入东宫,谁也不敢轻视慢待了她。   沈琼搬到郡主府的当日,乐央便带着贺礼上门来了。   她原本还奇怪沈琼为何会拖到圣旨下来方才搬过来,及至知晓内情后,便霎时明白过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琼如今是真将她当做姨母一样看待,并不想让她尴尬为难,索性岔开了话题,转而聊起了定在十月初的婚事。   距成亲只余两月光景,昨日立储与赐婚圣旨一下,礼部与内庭就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起来,毕竟东宫太子大婚,谁也不敢疏忽怠慢。   这期间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就连沈琼这边,宫中都会遣教习嬷嬷来专程教规矩。   乐央将能想起的事情同她一一讲了,最后又笑道:“那些有的没的规矩多了去了,你也不必想着面面俱到,若是旁人,兴许要学规矩讨欢心,你却是没那个顾虑的。毕竟于彻儿而言,能将你娶回东宫,就已经不胜欢喜了。”   裴明彻从不掩饰自己对沈琼的喜欢,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私下中也没少议论,乐央也时常会拿来打趣。   毕竟早些年京中都知道秦王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还曾有人暗中揣测,说他指不定是好男风,如今方才知道是没遇上心仪之人罢了。   两人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各方都为此忙碌起来,沈琼倒仍旧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每日听宫中的教习嬷嬷上上一个时辰的礼节。   相较而言,裴明彻过得就没那么舒服了。   自那日晚间离开后,他心中就始终记挂着沈琼,可偏偏两人的亲事过了明路后,他也就不好再贸贸然上门去相见。   只是思来想去,他终归还是放心不下,决定打着送棋谱探讨棋艺的名义去拜访,结果沈琼的人影都没见着,被那位教习姑姑出面给了个软钉子,只能无奈离开。   江云晴这些日子一直留在府中陪着沈琼,将此看在眼中,见沈琼并不似怨愤,倒更像是促狭捉弄人,心中倒是暗自松了口气,玩笑道:“你就准备这么将人给晾着?”   “反正我眼下是不想见他的,就先晾着吧。”沈琼挑选着绣样,慢悠悠地说,“横竖也要不了多久,大婚那日不是迟早要见的?”   “好好好,”江云晴含笑道,“都依你。”   沈琼选定了绣样后,随手拿过桌上的册子翻看了几页,随口道:“这章程可真是繁琐……”   教习姑姑是从太后宫中出来的,对沈琼宽纵得很,听了她这似抱怨又似撒娇的话后,笑道:“婚姻大事皆是如此,更何况郡主如今是要嫁入东宫,自然是格外隆重些。”   沈琼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东宫的规矩也这样多吗?”   她先前觉着嫁给裴明彻是百利而无一害,如今倒是骤然想起不如意的地方来。   太后指来的教习姑姑并不是那等顽固死板的人,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沈琼已有所了解,所以言辞间也没什么避讳,但听到回答后还是难免惊讶了下。   教习姑姑温温柔柔地答道:“规矩是由人定的,并非能一概而论。就好比开国以来,有循规蹈矩半步不错的长公主,也有像乐央长公主这般随行恣意的。”   虽未言明,但这意思与先前乐央所说差不离,有裴明彻在,断然不会让她受什么委屈的。   沈琼舒了口气,同她笑道:“我明白了。” 第90章   沈琼按部就班地服用着解药, 华老爷子的确称得上是当世圣手, 这一瓶子药服完的时候,先前失去的记忆便彻底回来了。   她原以为, 在记起那个雨夜的事情后, 便再没什么能戳到自己的,可等到在睡梦中回忆起自己被春和挟持的那段时日后,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   等到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单薄的中衣已经湿透, 哪怕已经过去半年有余, 仍旧觉着心有余悸。   无论经历过什么,沈琼自心底里始终都对裴明彻存着信任,笃定了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当初才敢几次三番地扫他的脸面。   可春和不同, 他虽口口声声地说着喜爱, 但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被挟持的那段日子, 对沈琼而言就如同走在刀剑上一般, 战战兢兢的, 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丢掉性命。如今想来,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   而春和令人给她灌药, 想要将她变成一个傻子这件事,就更是让人一想便觉着不寒而栗,沈琼清晰地记得那个朔风呼啸的冬夜,以及临昏迷前的绝望。   云姑服侍着沈琼换了衣裳, 反复安慰,告诉她春和已经死了,不必为此害怕。   沈琼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连带着的还有当初被裴明彻救下后,匆忙带回京城的那几日。   她那时浑浑噩噩的,问什么都不清楚,稍稍越线便会惹得她头疼不止,大半时间都是蜷缩在那里独自发呆。   裴明彻心急如焚,可什么都做不了,想要陪在她身边,却又不敢太过靠近,也可谓是备受折磨。只有当她入睡的时候,他才敢靠近些,攥着她的手十指交握,翻来覆去道歉……后悔自己来得太晚,后悔自己当初疏忽,也后悔自己当年一念之差。   隆冬之中,沈琼记得那温热有力的手,也记得落在她手背上的泪。   原来裴明彻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落泪。   “都过去了,”云姑轻轻地拍着沈琼的背,安抚道,“那些不好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再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沈琼摩挲着自己的手背,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个笑来:“我知道。”   她并没有因此消沉太久,等到用过早饭后,向教习姑姑告了一天的假,打算出去逛一逛:“再过几日,就是阿茹的临产期,虽说云姑已经备好了贺礼,但我还是想亲自挑个合心意的礼物给尚未出世的孩子。”   沈琼难得提个要求,教习姑姑自是应允。   “姑姑可要一道出去逛逛?”沈琼想着她常年在宫中伺候,难得出宫一趟,便顺势相邀道,“正好也能为我出出主意。”   教习姑姑出宫后就一直住在郡主府,并未出过门,如今得沈琼相邀,略一犹豫后便应了下来。   被拉着出门的还有江云晴,再加上随行的侍女们,一行人看起来也是颇为惹眼。   这半年来,沈琼的名字早就在京中传遍,她本人虽不怎么张扬,可年初封郡主,前不久又得圣上钦点赐婚,一时间可谓是风头无两。   金玉楼身为京中最负盛名的首饰楼,掌柜对世家女眷们很是了解,再加上沈琼容色出众,哪怕惊鸿一瞥也让人记忆颇深,当即就认了出来,亲自上前来殷切招呼。   得知她的来意后,掌柜更是直接令人将所有适合给初生婴儿当贺礼的物件都取了出来,给沈琼一一过目。   沈琼看得眼花缭乱,最后花大价钱买了块貔貅玉件,她也没急着离开,转头又看起旁的东西来。   “晴姐,你来试试这步摇……”沈琼看中了支衔珠步摇,正想给江云晴戴上试试看,却正好见着上楼来的钱氏,手上的动作不由得一顿。   自从将江云晴从恒将军府带走之后,沈琼就再没同那边打过交道,后来诸事繁多,那些个旧事就彻底抛之脑后了,如今再见着这位“笑面虎”,竟险些没能认出来。   可钱氏却是认得沈琼的,甚至可以说是记忆犹新。她脚步一顿,有那么一瞬简直想转身出门,但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客客气气地同沈琼问候道:“真是巧了,没想到会在此处见着长宁郡主。”   沈琼下意识地握住了江云晴的手,担心她再见到这位二夫人会失态,但却对上了她温和的目光。   困于恒家后宅的那几年,江云晴曾经很惧怕这位苛待自己的夫人,说是噩梦也不为过,可好在都已经过去了。她对钱氏的到来熟视无睹,只是冲沈琼笑了笑,示意她不必为自己担忧,而后便侧身到一旁看玉石去了。   沈琼见此算是彻底松了口气,这才看向钱氏,挑眉笑道:“许久未见,我险些都要认不得夫人了。”   哪怕刨除江云晴的缘故,沈琼对钱氏也并没什么好感,一来是不喜欢这位待人处事的手段,二来则是因着当初曾被她搅和过生意。   钱氏当初为难沈琼之时,是想着她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商户女,就算是按死了也没什么妨碍,却不妨后来竟有这许多变故,到头来两人的身份竟颠倒过来。哪怕再怎么不情愿,都得在这里同沈琼赔笑寒暄,还生怕沈琼会记恨当初之事发作于她。   钱氏面上端着半点不出差错的端庄笑意,沈琼倒是生出些促狭的心思来,有意刁难了她几句,及至见着她没能绷住变了脸色后,这才施施然离开了。   离了金玉楼后,桃酥凑到沈琼身边小声笑道:“我看啊,那位二夫人方才是真被您给唬住了,今后只怕是要提心吊胆一段时日了。”   桃酥自小就跟在沈琼身边,对她的性情再了解不过,知道方才不过是虚张声势吓一吓钱氏。   虽说沈琼并非那种眦睚必报的人,可钱氏以己度人,就难免会担惊受怕了。   沈琼含笑道:“我可没打算做什么,她若真是被唬着了,那也是做贼心虚的缘故。”   因着在外多有不便,桃酥虽还有些话想说,但却只能暂且压下,及至回到府中后,方才悄悄地同沈琼讲了此事。   “我也是偶然听旁人议论,方才得知的。”桃酥一早就不喜欢恒家,幸灾乐祸道,“说是恒二将军得了个美妾养在家中,惯会梨花带雨地示弱,可实则是个自恃美貌作妖的性子,明里暗里同钱氏闹了好几场……”   沈琼卸下钗环换了家常的衣裳,听桃酥讲了恒家的事情后,嗤笑了声。   当年她因着江云晴的事情与钱氏打交道,便曾经问过,若将来恒二再有宠妾,她难道还要故技重施要人性命不成?如今得了这么个会作妖的,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相较而言,江云晴倒是最平静的了,她自从离开恒家之后,就再也没关心过任何与之有关的事情了,甚至连幸灾乐祸的心都没有。她一心扑在了女红上,大半时间都耗在了绣坊那边,近来则是一门心思地在给沈琼绣大婚的贺礼。   从宫中出来的姑姑看中了她的天赋和努力,有心栽培,她的绣品时常能卖出很好的价格。   日子过得平淡但却安定,于她而言,就已经是再满足不过的了。   沈琼也没有拿恒家的事情去打扰她,与桃酥私下议论了几句,便再也再没提过了。   又过了几日,沈琼得了庄茹生产的消息,随即令人将早就备好的贺礼送了过去。   庄茹的身体一直很好,再加上华清年悉心照料,所以生产之时并没受太大的罪,母女平安。沈琼虽满心惦记着,但因着身份多有不便的缘故,还是又等上几日方才上门去探望。   “这孩子眉眼像你,”沈琼趴在小床边认真地看了会儿,方才起身在一旁坐了,同庄茹道,“将来必定也是个爱笑的美人。”   庄茹倚在床头同沈琼闲聊,目光时不时地往孩子那边看,神情很是温柔,较之先前竟平添了些稳重。   沈琼看在眼中,打趣道:“到底是当娘的人,不似先前那般跳脱了。”   “赶明儿的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庄茹笑问道,“说起来,你与太子殿下的婚期也不远了吧?听人说礼部与内庭都忙疯了,你看起来倒是闲适得很。”   沈琼抿了口茶:“事情都由他们做了,我自然是清闲的。”   “不止于此,”庄茹抛了个眼神给她,笑道,“听说太子殿下倒是紧张得很,除了朝事,满心都扑在了这婚事上,连那些细枝末节都要亲自过问呢……”   不用问,沈琼便知道庄茹这话必然是从华清年那里听来的。   当初她犯了眼疾,便是华清年受托来费心医治,就连那桃花簪也是借着他的手送过来的。若没记错,他当初还试图来当过说客,算是裴明彻的知交好友了。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沈琼嘀咕道,“横竖就是那么些事。难道有哪点做得不好,我还能跑了不成?他未免担心太过。”   庄茹道:“因为太在乎,所以就难免患得患失。”   裴明彻与沈琼的旧事,虽未正经公之于众,但如今也不算什么秘密,知情人不在少数。毕竟只要有心去查,总能寻出些蛛丝马迹的,慢慢地总会传开来。   先前不少人私下揣测,为何秦王殿下为何会一改往日作风,这般迷恋长宁郡主?及至知晓内情后,方才算是恍然大悟。   庄茹最初听人捕风捉影提及此事时,可谓是诧异不已,及至从华清年那里确认之后,就只剩下唏嘘。   因为华清年的缘故,她知晓的要比旁人更多些,心中既怜惜沈琼多年蹉跎,又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身为好友,到如今也就盼着沈琼能诸事圆满了。   沈琼同她对视了眼,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同华太医学的?怎么也见缝插针当说客来了。”   “冤枉,”庄茹摆了摆手,连忙解释道,“我可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起初知晓内情,她还曾当着华清年的面诟病过裴明彻,后来见他对沈琼的确是一片赤诚,真心悔改,那些不喜方才算是消了大半。   “我知道。”沈琼笑了声,但却并没有要详谈的意思,放下手中的茶盏,复又到那小床边看孩子去了。 第91章   沈琼在庄茹这里留了许久, 方才起身告辞。   兴许是念什么来什么的缘故, 她尚未离开华家,便迎面遇着了裴明彻。   裴明彻是与华清年一道出现的, 原本像是在商议什么事情, 但见着沈琼后便停住了脚步,话也不说了, 径直往她这边走来。   自那夜分别,两人已经有月余未曾见面, 这在沈琼回京之后, 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起初在太后的长乐宫,裴明彻隔三差五便会来请安,哪怕没什么私下的交谈,也是时常见面的。后来沈琼出宫后, 他也会想方设法地找机会来相见。及至挑明了一起后, 两人情浓,但凡有闲暇便会凑在一处。   像如今这般月余未见, 的确是头一回。   先前裴明彻寻了个借口登门拜访, 沈琼遣教习姑姑将他打发了, 给了个闭门羹, 想着要晾上一段时日。她那时并没觉得如何, 如今猝不及防地见了面后,心中倒是后知后觉地泛出些想念来。   旁人总说“见面三分情”,沈琼如今倒是有所体会了,她见着裴明彻大步流星地往自己这边来, 犹豫了一瞬,终归还是站定了等候着他,并没有再躲避。   “阿娇……”   裴明彻在沈琼面前站定了,呼吸稍显急促,目光紧紧地定在她身上,其中似乎是蕴含着千言万语,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琼对上他这目光,脑中忽而浮现出先前庄茹所说的那些话,尚未开口心就先软了三分。   “你近来可还好?”裴明彻低声道,“月余未见,我很是想念你。”   “婚期将近,迟早是要见面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沈琼垂眼看着地面,随口开了句玩笑,“将来日日相对,说不准还要厌烦。”   裴明彻却认真反驳道:“岂会?我求之不得才对。”   沈琼唇角微翘,她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你既是与华太医有事相商,还是不要让人等候着了。”   “我与他也没什么要紧事,”裴明彻解释道,“只不过今日凑巧出宫来,便顺路来看看他家小女儿……”   沈琼含笑道:“去看看吧。小姑娘生得粉团儿似的,很可爱,也很招人喜欢。”   说完,便向裴明彻行了一礼,施施然离开了。   裴明彻原本是想要送沈琼回府去,但遭了婉拒,也只能作罢,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你这是重色轻友未果啊。”华清年走到他身边来,调侃了句。   裴明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依我看来,你倒也不必担忧,”华清年在他肩上拍了下,“长宁郡主既然已经应下亲事,便不会反悔,你就算是有再多的话,尽可以等到将人娶回家之后慢慢说,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裴明彻拂开华清年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又垂眼看了看。   那夜相见之时,沈琼在他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止血之后便没再用过药,直到如今肩上仍旧清晰地留着齿痕。虽早就不再发疼,却时常会勾着他想起当初的情形来,并为此辗转反侧。   他心中也清楚华清年说的没错,但总是不自觉地担心,甚至还曾梦到过沈琼在成亲前反悔,不辞而别。   裴明彻见不着沈琼,那点隐秘的担忧无处排解,只能将空闲的时间都耗在筹备亲事上,能让他多些安心,同时也算是弥补多年前的遗憾——   他那时隐姓埋名,入赘沈家,婚事一切从简,总觉着是委屈了沈琼,如今便想着趁此机会加倍弥补回来。   沈琼并不知裴明彻这复杂的心情,她如今是什么都不愿多想了,更懒得瞻前顾后徒增烦忧,每日里按部就班地过着,等着婚期到来。   可九月底,却又突发变故。   江南那边送来了一封信,是给江云晴的,信中说江母旧疾复发,大夫说怕是不好了,想让她快些回锦城去,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这信是随着沈家生意网送来的,采青一得到信,就立即给沈琼她们送了过来。   江云晴见着信,眼圈霎时就红了。   沈琼在一旁看了后,随即吩咐采青与全安去准备船和人手,自己则柔声安抚道:“从京城走水路回去,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先收拾行李准备一番,等到明日就送你启程回去,好不好?”   江云晴攥着沈琼的手腕,渐渐地缓过神来。   她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性情软弱,遇上事就六神无主的人了,压下悲戚后,便依着沈琼的话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沈琼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帮着一道张罗收拾。   “我原想着,等到送你出嫁之后再离开,可如今却是不成了。”江云晴将前两日方才绣好的衣裙拿出来,交给了沈琼,“你什么都不缺,嫁衣也有宫中的女史们来做,这件衣裳是我亲手裁制绣成的,算是给你的大婚贺礼……”   沈琼于她而言,是相识多年情谊深厚的妹妹,也是帮了她许多的救命恩人,有许多感激的话说出来难免显得见外,她能做的也就是将情谊蕴进针线之中,精心准备了这贺礼。   沈琼将衣裙与她一并抱在怀中,小声道:“多谢晴姐,我很喜欢。”   “不能亲眼见你出嫁,我很遗憾,”江云晴抚着沈琼的鬓发,轻声道,“你要好好的,等到料理完南边的事情,得了空后,我还会回京来看你……”   沈琼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这一夜,两人几乎都没怎么合眼,躺在一张床上,断断续续地聊着些旧事。   心中多有不舍,但事有轻重缓急,也只能如此。   及至第二日,船与人手都已经备好,沈琼陪着一道出城到渡口去送江云晴。   同行的还有采青,一来是她时常往来各地做生意,处理起杂事来得心应手,陪着江云晴一路回去能照看些;二来则是因为京城的生意已经稳定下来,沈琼有意让她回江南去将那边的生意整合一番,该舍的舍,剩下的陆续迁到北边来。   “一路上要格外小心些,”沈琼握着江云晴与采青的手,反复叮嘱道,“我知你归心似箭,但还是稳妥为先,不要急在一时半刻。”   采青担保道:“你只管放心,我会照顾好江姑娘的。”   江云晴也柔声应了下来,复又向沈琼道:“我走的匆忙,来不及去绣坊那边向杭姑姑告别,劳烦你遣人过去知会一声,免得她记挂。”   “好,我记下了。”沈琼道。   几人在渡口依依惜别,虽强忍着未曾落泪,但都红了眼圈,最后还是沈琼勉强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登船吧,等到回头咱们再见。”   沈琼目送着一行人上了船,挥手作别,但却并没有立时就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船逐渐远去。   “姑娘也别太难过……”云姑正欲开解,却被桃酥拽了拽衣袖,指着远处疾驰而来的骏马道,“莫不是我花了眼吧?马上的人是太子殿下吗?”   沈琼听了后,与云姑齐齐地回过头去,眨眼间已经更近了些,足够看清来人的相貌,竟真是裴明彻。   “他来做什么?”沈琼一时间倒也顾不上难过,只余震惊,不明所以地问道,“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云姑亦是一头雾水:“兴许吧……”   说话间,裴明彻已经到了渡口,利落地翻身下马。   他呼吸未定,神情之中满是不加掩饰的焦急,快步走到沈琼面前来,一言不发,直接将人给抱在了怀中。   沈琼瞪圆了眼,手足无措地仰起头来看向裴明彻,及至看清他眼底的血丝,不由得吓了一跳。   隔着重重衣衫,沈琼仍旧能够感受到裴明彻的急促的心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觉着裴明彻揽在她腰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力气也很大,像是将要将她牢牢地锁在怀中一样。   见着他这模样,沈琼早就将先前的事情抛之脑后,迟疑道:“怎,怎么了?”   裴明彻是误听了消息,一时情急赶来,如今见着沈琼之后便明白是自己误会了,但却仍旧不想松开她,只是将下巴抵在了她肩上,闷声道:“我以为你要回江南去……”   “怎会?”沈琼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听了他这话后总算是明白过来,哭笑不得道,“你那朝臣常夸的聪明才智呢?到底是听了什么捕风捉影的话,才会这样想?”   她这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些亲昵的意思,不似先前那般客气疏冷,裴明彻低低地笑了声,不做辩解。   他这些日子时常会梦到沈琼要悔婚回南边去,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心魔,以至于听人说长宁郡主出城往渡口去时,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闹了这么个笑话。   沈琼轻轻地推了下,见裴明彻仍旧不曾松开,无奈道:“还有旁人看着呢,太子殿下。”   裴明彻咳了声,这才总算是放开了,但随即又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地牵着了沈琼的小指,小心翼翼的。   “有些话,我原是想要大婚那日再说的……”但见着他这般患得患失,沈琼终归还是不忍心再晾着,轻轻地笑了声,“我知道有些事非你本意,但我难过了那么久,是没办法凭着几句话就此揭过的。”   裴明彻听了这话后,只觉着通身的血都凉了下来,可随即却又觉察到手心一热——沈琼反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所以,”沈琼偏过头去看着他,眉眼一弯,“拿剩下的一辈子来偿还我吧。”   心绪大落大起,裴明彻怔了片刻,一字一句道:“好。说定了。” 第92章   沈琼因着江云晴的离开满心伤感, 被这一意外搅和后, 就只剩下了哭笑不得,难过的情绪被冲淡了不少。   而原本惴惴不安的裴明彻却因着沈琼话中的那句“一辈子”得以安定下来, 他攥着沈琼的手, 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俊朗的面容很是惹眼, 让人见了便觉着心情都能好上不少。   渡口风大,沈琼的长发都被吹散了些, 裴明彻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 含笑道:“我送你回去。”   直到这时,跟在裴明彻身边随侍的小厮方才赶到,从马上下来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向裴明彻行礼问安。裴明彻将自己的马交给他, 自己则上了沈琼的马车。   “殿下, 这怕是于礼不合吧?”沈琼嘴上虽这么说,但却并没真要阻拦的意思, 毕竟她也不怎么在乎那些虚礼, 索性就由着裴明彻了。   裴明彻在沈琼身侧坐了, 仍旧攥着她的手, 像是片刻都不愿放开似的。   沈琼挣了下, 没能将手给抽回来,无奈地笑了声。   她与裴明彻之间,其实都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可偏偏裴明彻却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 仿佛时刻都要黏在一起才好。   “我很想念你,”裴明彻摩挲着她的指节,低声感慨道,“若是明日就能将你娶回家去就好了……”   沈琼打趣道:“那还是做梦来得快些。”   当年在锦城之时,从她醉后求亲到最终成亲,也不过半月光景,家中无长辈,皆是由着她性子随意来的。可如今却是皇上下旨赐婚,太后与乐央长公主经手督办,礼部与内庭联手筹备了数月,哪能如先前那般?   裴明彻忍不住笑了声,又道:“其实当年婚事太过匆忙,我总觉着亏欠了你,如今趁着这个机会,倒也能将先前的遗憾给补回来了。”   “我倒没觉着有什么遗憾,”沈琼回想起旧事来,眼中也添了笑意,“还记得吗?那时旁人都说我爱美色,招赘了个小白脸……”   因着生意做得很大的缘故,沈琼在那小城也算是颇有名气,又因着她容色出众,爱慕她的人不在少数。   众人都知道,谁若是能将沈家姑娘娶回家,就真是赚大发了。毕竟沈家无男丁,偌大的家业都攥在沈琼一人手中,娶了她既有美人在怀,还能有万贯家财。   沈琼及笄后,便开始有人试探想要结亲,连县官夫人都曾经隐晦地试探过,但却都被她支使着云姑一一回绝了。   不少好事者都在盯着,想看看究竟谁能折下这“高岭之花”,及至得知沈琼招赘了个买回来的家仆为夫婿后,皆是大吃一惊。   不过他们的疑惑在见到裴明彻的样貌后,就都有了解释——沈姑娘是个不爱权势爱美色的。   于男子而言,入赘并不算是光彩的事,好事者一边在背后议论,一边却又忍不住含酸羡慕,可谓是十分矛盾了。   裴明彻被她勾得想起那些旧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   那时候,还曾有人当面嘲讽过裴明彻是“吃软饭”,却不料裴明彻压根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羞愤,甚至还挺乐意的。   沈琼得知此事后,先是将那好事人给骂了一通,随后又好奇问裴明彻,“你为何不辩解,也不生气?”   旁人不知,可她却知道裴明彻的本事,替她料理起生意来可谓是得心应手,并不是那等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在我看来,他那话就是变相夸我生得不错,还说你极喜欢我,”裴明彻含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沈琼当时被他这解释笑弯了腰,如今再提起这事来,仍旧笑得眉眼弯弯。   这么久以来,两人还是头一次能坐在这里,毫无芥蒂地提起从前的事情来。   当年在一起的时间算不得很长,但却记忆尤深,锦城那段光景于两人而言就好像世外桃源一般,是有生之年最快乐的时日,在彼此心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正是因此,所以才怎么都没法放下,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处。   早前送江云晴离开时,沈琼虽宣之于口,但心中还是极不舍难过的,与裴明彻聊了一路后,心情倒是好了些。   及至回到府中后,沈琼原本想要稍作歇息,可才一进门便得了侍女的回禀,说是宣平侯到府中来拜访,如今已经在花厅中等了许久。   宣平侯是沈琼的生父,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与此同时众人也都知道,她并不曾认下这个父亲。   当年林栖雁与宣平侯府闹得很僵,最后更是留了一纸和离书,孤身一人离开京城,这么些年来杳无音讯。二十年前,此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沈琼不肯认这个父亲倒也是有迹可循。   毕竟林栖雁在生下她之前,就已经和离,这些年父女更是连面都未曾见过,自是没什么感情可言。   也有人说沈琼未免太傻,毕竟她若是肯点头认下这个父亲,那便是宣平侯府的正经嫡长女,今后也多了个可以依仗的娘家。   但无论旁人怎么说,沈琼仍旧是先前的态度,压根没将宣平侯当做自己的父亲,偶尔见着侯府中人,也都当做陌生人一样看待。   宣平侯碰了两回钉子之后,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沈琼原以为他已经接受现实,却不妨竟又上门来。   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加之又已经等候许久,沈琼也不好直接让人将他给打发了,犹豫片刻后,还是换了衣裳去花厅会客。   宣平侯这次来,是为着沈琼的亲事,他知道沈琼不爱听那些兜圈子的话,索性就开门见山地讲了。   林栖雁已经过世多年,沈琼又没旁的兄弟姊妹,宣平侯便想着以父亲的身份送她出嫁,也算是全了礼数,又能为沈琼撑撑场面。   说来说去,还是想要沈琼认回侯府。   “劳烦侯爷记挂了,”沈琼颇为敷衍地客套了句,复又道,“只是这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娘虽已经不在了,但乐央长公主身为我的义母,届时自然会居长辈位,为我送嫁。”   “我知你怨我,但到了这等婚姻大事上,还是不要意气用事为好。”宣平侯叹道,“太后与长公主是看重你不假,可若想要长久,终归还是要有娘家撑腰。你如今嫁入东宫,将来生下孩子,不得为他筹谋吗?”   他这话说得隐晦,算计得又太久,以至于沈琼怔了片刻方才领会到话中的意思,险些给气笑了——   如今这亲尚未成,裴明彻也还是太子,宣平侯却已经开始担忧将来她色衰爱弛,需得同旁人争宠的那一日了。   宣平侯见她不以为然,又苦口婆心道:“这些话你或许听不进去,毕竟眼下有太后撑腰,太子对你也是一往情深。可这都是一时的,你总要为以后考虑……”   “恕我冒昧,”沈琼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听闻侯爷当年求娶我娘时,曾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您那时是真心的吗?还是说后来的事情让您明白,这世间男子都是善变难以专情的,所以才特地来给我预警?”   宣平侯原本还说得头头是道,被沈琼反问了几句后,直接僵在了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沉默片刻后,他方才勉强开口道:“我当年自然是真心的,只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这也是为你好。”   沈琼自然能看出来,宣平侯并无恶意,但却实在难以认同。   “侯爷还是请回吧,不劳费心了。”沈琼抚了抚鬓发,慢悠悠地说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宁愿与他一刀两断,也做不来同旁人算计争宠的事情。”   沈琼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宣平侯的脸色却愈发地白了,透过这张相仿的脸,依稀看到了当年的林栖雁,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宣平侯人虽走了,但却留下了不少东西,说是当年林栖雁带到府中去的嫁妆,这么些年来一直好好地存着未动,如今送到沈琼这里来给她添妆。   “的确是雁姐的嫁妆,”乐央长公主大略看了眼单子,指着那京郊的田产道,“这是当年太后给的,同我名下的田产在一处呢。当年雁姐走得匆忙,我也没那个心思去索要嫁妆等物,就一直留在了宣平侯府,如今他既然主动送回来,你就好好收着吧。”   沈琼应了声好。   婚期将至,乐央直接搬来了郡主府陪着沈琼,为她送嫁。   有教习姑姑与宫中遣来的女吏们在,沈琼倒也不用费什么心思,婚姻六礼按部就班地办着,她只需要安心待嫁就够了。   依着本朝的旧例,大婚前一日行册妃礼。   正、副使带仪仗来宣旨授册,沈琼一早就换好了朝礼服,依着教习姑姑的指引向皇宫遥拜,半点不差地受册。   折腾了半日,才算是过了这一关。   及至回房之后,沈琼立时便换下了礼服,懒散地倚在榻上,由侍女帮着捏肩揉颈。   乐央在一旁笑道:“今日早些歇息,明日还有得折腾呢。” 第93章   沈琼早年就已经嫁过裴明彻, 如今这婚事, 在她看来不过是过个明路罢了,一直以来都没很当回事, 随波逐流似的, 旁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可真到了大婚前夜,竟久违地失眠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   云姑在外间守着,听到动静后, 轻手轻脚地进来询问:“怎么了?”   “我睡不着。”沈琼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话音里带了点委屈。   云姑在床榻旁坐了,替沈琼理了理散乱的长发,含笑道:“明日便是大婚,新嫁娘睡不着也是常有的事。我还记得, 当年在锦城成亲之时, 前一夜你可几乎是一宿没睡,嘴角翘得都没放下来过……原本还担心你会精力不济, 结果第二日依旧是神采奕奕的。”   沈琼想起自己当年办的事情, 只觉着傻气得很, 忍不住笑道:“我那时候是少不经事, 可如今却是什么都经历过了, 怎么能还是那样?”   云姑笑而不语,见沈琼的确是半点睡意都没有,索性从妆台拿了梳子来,慢悠悠地替她梳理着长发。   沈琼抱膝坐在床边, 窗外月色朦胧,有清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显得安静宁和。   “云姑,你说他如今在做什么?”沈琼忽而小声道,“是已经歇下了,还是同我一样?”   云姑替她将长发拢到身前,柔声道:“我可说不准。不过啊,你可以等到明晚亲口问他。”   沈琼垂眼笑了声:“好。”   “还是早些歇息吧,若当真是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是好的,毕竟明日的事情可多着呢。”云姑等到沈琼躺下后,替她放下了床帐。   沈琼合上眼,心中想着些有的没的,不多时竟真睡了过去。   云姑怕她睡不够,第二日原本没准来叫,结果一大早沈琼自己就醒了过来,披衣起床。   日入两刻后为昏时,所以上午倒也没什么要紧事。   沈琼用过饭后,在园中闲坐看风景,教习姑姑则在一旁同她再次确认晚间的事情。她颇有耐性地听着,倒是一旁的乐央长公主忍不住说道:“这些事讲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阿娇心中有数,再不济也有云姑在一旁提醒,你就不必念叨了。”   乐央自己就是个不怎么守规矩的,她宠爱沈琼,自然不会拿规矩来约束,更何况以裴明彻对沈琼的感情,压根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横竖也没旁的事情,”沈琼托着腮,抿唇笑道,“姑姑不嫌麻烦的话,讲也无妨。”   教习姑姑笑道:“罢了罢了。长公主说的不错,郡主性情聪慧,这些事情的确也不在话下,奴婢也省些口舌。”   沈琼看着这园子里的景色,感慨道:“说来也是可惜。这园子费了好大功夫修葺好的,我不过住了几个月,连四时景色都未看遍,就又要搬走了。”   “那也没办法,谁让彻儿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你娶回自家去?”乐央调侃道,“更何况你二人的年纪都不小了,蹉跎数年,如今自然是要抓紧时间才好……”   沈琼怔了下,品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后,不由得红了红脸。   “先前你不是还去吃了华家那小孙女的满月酒?我前两日凑巧也见了一面,那小姑娘生得俊俏,玉雪可爱的,很是讨人喜欢。”乐央煞有介事道,“你与彻儿都是一等一的相貌,将来若有了孩子,必然也是极好看的。”   沈琼并不曾想过此事,被乐央打趣得脸颊泛红,但像是已经上妆抹了胭脂似的。   “姨母——”沈琼无奈地笑了声,起身道,“我到书房去坐会儿。”   这老宅从里到外都翻修过,但林栖雁当年的旧物却都是半点没动,仍旧好好地放着。书房中的东西都已经被沈琼翻了个遍,在这个过程中,她对自己那位早早过世的娘亲也有了更真切的了解。   在这郡主府中,沈琼最喜欢的就是这书房,置身其中时,总是会让她莫名多些安心。   女吏与內侍们倒是一早就忙碌起来,及至午后,觑着时辰差不多,便将沈琼从书房中请了出来,到内室来换嫁衣,梳妆打扮。   屋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但却都轻手轻脚的,忙中有序。   沈琼张开手来,由着女吏们服侍着穿上了层层叠叠的嫁衣,整理好腰间的系带,又系上了环佩。   这嫁衣是内庭尚宫局的绣娘们耗费月余制出来的,从绸缎到各色丝线再到其上嵌着的珍珠等物,皆是用的最好。沈琼自问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但头回试穿这嫁衣之时,却还是被惊艳到了。   其上的绣纹精致绝伦,嵌着的珍珠宝石熠熠生辉,正红色的嫁衣雍容华贵,将她肌肤衬得愈发欺霜赛雪。   沈琼端坐在梳妆台前,女吏们围着她忙碌,绾好了端庄的发髻,峨眉淡扫,雪肤红唇。   及至收拾妥当,周遭众人皆是不由得赞叹。   沈琼原就生得一副好相貌,淡妆浓抹总相宜,平素里清新秀丽,如今这般精致地打扮后,则是另一种风情,眼波流转间更是动人。   “真是个无双的美人,”乐央同一旁的嬷嬷笑道,“彻儿真是好福气。”   及至天色渐暗,差不多到了时辰,乐央便到正房去等候裴明彻与迎亲队伍的到来,女吏们也各司其职,内室一时倒是安静下来。   “姑娘可真是好看。”桃酥小声笑道,“虽说平日就已经很好看了,可今日尤其美。”   沈琼瞥见镜中的自己,只觉着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她欲盖弥彰地咳了声,想要正色些,但一时却又绷不住笑了起来。   她想起云姑昨夜提起的旧事,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旧如当年一样傻气。   隐约有乐声传来,是迎亲的队伍到了,沈琼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随即又松开来,慢慢抚平。   外间的动静逐渐大了起来,及至有女吏来回禀,云姑便将早就备好的团扇给了沈琼,扶她起身出了内室。   沈琼执着团扇遮在面前,由云姑与女吏引导着慢慢地往前走,到正房去拜别乐央长公主。   因着沈琼执意不肯,宣平侯终归没能在这婚礼上露面,乐央长公主在主位端坐着,依着礼数向沈琼叮嘱了几句后,含笑道:“去吧。”   沈琼屈膝行了一礼,这才往外边去。   团扇虽遮着脸,但余光还是能瞥见一旁的裴明彻,虽知道于礼不合,但沈琼还是忍不住悄悄地看了眼。说来也巧,恰好对上裴明彻看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她又连忙移开了目光,唇角却翘了起来。   裴明彻今日亦是一身正红色的婚服,寻常男子穿这个颜色都不会很好,可他穿上,却愈发衬得面如冠玉,有琼林玉树之姿。   沈琼原就喜欢他的相貌,如今对上这目光,只觉着心跳都快了些,一直到上了轿子后方才渐渐缓了过来。   帘子放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外边热闹的动静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迎亲,城中百姓纷纷聚在道路两侧来围观,沈琼隐约还能听见孩童们的笑声,似乎是在抢糖果等物。   从郡主府到皇城的路其实算不得很远,但沈琼却觉着仿佛等了许久,方才得了女吏的提醒,她拿起团扇来遮了面容,慢慢地下了轿子。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但东宫内外早就点起了灯火,宫女內侍们也早就恭恭敬敬地等候在侧。   女吏在前引着入东宫去。   沈琼身上的嫁衣与发冠都不算轻,还得执着团扇掩面,一路上走得并不容易,及至东宫正殿,随即便有女官们上前,伺候着行同牢合卺礼。   等到一系列繁琐的礼节行完,沈琼只觉着浑身筋骨都泛着酸,还是云姑扶了一把才站了起来,往寝殿去了。   婚床上已经洒了花生、红枣等物,沈琼同裴明彻坐在一处,等到女官各取了一缕头发系在一起,行完了结发礼,才总算是走完了流程。   按理说,殿中是仍要有人伺候的,可裴明彻直接发了话,宫人们也只能纷纷退下。   等到房门关上后,一直规规矩矩坐着的沈琼霎时垮了下来,她原本还在想头一句要同裴明彻说什么,此时却什么柔情蜜意都没了,软着声音抱怨道:“好累啊……”   裴明彻凑近了些,含笑道:“我帮你揉揉。”   他并没半点身为太子的架子,轻车熟路地替沈琼揉着肩颈,后又上手捏她的腰。   沈琼怕痒,笑着避开了,又站起身来到桌前去,挑挑拣拣地拿了块糕点来填肚子。   裴明彻则很是上道地替她倒了杯茶,两人在一处时,并不会让宫人来打扰,从来都是他“伺候”沈琼,乐在其中毫无怨言。   “帮我卸了发冠钗环吧,”沈琼揉了揉脖子,抽了口冷气,“好重。”   她头上那凤凰衔珠发冠是纯金制成,其上的东珠分量也不轻,看起来虽美得不可方物,但这一番折腾下来却依然成了折磨。   裴明彻笑了声,依言替沈琼摘了簪子和发冠,又将耳饰也一并摘了,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耳垂。   “唔……”沈琼将糕点咽下,抬眼看向裴明彻。   裴明彻点了点她额间的花钿,笑问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他凤眼微眯,尽是笑意,在灯火的掩映下看起来煞是好看,沈琼不由得晃了晃神,定定地看着他。   “我帮你宽衣,”裴明彻轻轻地挑开了她腰间的系带,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问道,“然后讨个赏……可以吗?”   沈琼被哄得五迷三道,点头之后方才回过味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裴明彻给打横抱了起来,往床榻走去。   两人早就有夫妻之实,可后来分别多年,难免生疏。   沈琼脸皮薄,压根招架不住,可裴明彻却耐心得很,慢慢地引导着索取着,一点点唤醒她的记忆,彼此契合。   重重床帐遮住了春色,但却掩不住婉转的声音,其上的流苏晃动着,殿中的红烛映出交缠的身影。   这么些年因缘际会,几经辗转,爱侣终归还是得以圆满。 第94章   裴明彻半开玩笑似的声称“讨个赏”的时候, 沈琼为色所惑, 压根没来得及细想其中的意思,就糊里糊涂地点了头。等到她身体力行地付出“代价”之时, 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么久以来, 裴明彻对她算是百依百顺,但在床|事上却没那么好说话, 沈琼最后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含糊不清地求了半晌, 才总算是消停。   这夜, 沈琼睡得昏昏沉沉,第二日听到外间的动静时,只觉着头疼得厉害。   她才睁开眼,就发觉眼前一暗, 裴明彻抬手遮在了她眼前, 低声哄道:“若是困,就再多歇会儿吧。”   沈琼躺在他怀中, 略一动弹, 便觉着浑身筋骨酸软, 的确很想闭上眼睡到日上三竿再起身。   但先前教习姑姑同她反复念叨的话还是有效用的, 哪怕困得厉害, 沈琼仍旧记得今日是要同裴明彻一道去给皇后、太后请安的,勉强寻出些理智来,拨开了裴明彻的手。   “都怪你,”沈琼顺势掐了他一把, 轻声抱怨道,“腰都要断了……”   她原本只是随口抱怨一句,可裴明彻却不由得想起昨夜的种种来,眼神一黯,但他也知道如今并不是缠绵的时候,只能压下心中的欲|望,替沈琼轻轻地按捏着腰背。   “快些起来吧,不是还要去皇后以及太后宫中吗?”沈琼撑着坐起身来。   外间候着的宫人见她起身,随即勾起重重帷幔来,云姑带着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沈琼穿衣梳洗。   沈琼半阖着眼,由着云姑摆弄,穿上了早就备好的宫装,又被按在梳妆台前绾发上妆。等到收拾妥当后,外间的早膳也已经摆好,她嗅着饭菜的香气,总算打起些精神来。   从醒过来开始,一整个清晨,裴明彻的目光几乎都在沈琼身上,未曾移开过。   东宫中的侍从皆是极会察言观色的,见着这情形后,便知道先前盛传的事情所言非虚——太子殿下对这位太子妃的确是一往情深。   看明白这一点后,众人伺候之时也就更为上心。   “这厨子是特地从御膳房调来的,他是南方人,做的糕点菜色都很是地道,你尝尝可还合胃口?”裴明彻道。   “味道很好。”沈琼夸赞道。   昨日大婚,沈琼用过午饭之后便没再正经吃过饭了,后来只吃了几块糕点,晚间又折腾了大半夜,便直接倒头昏睡了过去,如今可以说是饥肠辘辘,加之这饭菜的味道的确很好,她不知不觉中便吃了许多。   但裴明彻竟没怎么动筷子,大半时间都在看着她吃,沈琼疑惑道:“你不饿吗?还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裴明彻回过神来,煞有介事地笑道:“秀色可餐。”   旁边伺候的宫女们虽都听见了,但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敢有什么反应,可桃酥却是没绷住笑了声。   沈琼对上桃酥那调侃的目光后,红了红脸,见裴明彻还欲再说什么,直接拿手中的糕点堵了他的嘴,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快些吃,不要让皇后娘娘等我们。”   裴明彻知她在外人面前脸皮薄,见好就收,利落地吃起饭来。   及至用完早膳,宫女们又为她整理了衣裳鬓发,补了胭脂,沈琼便随着裴明彻往皇后宫中去了。   年初沈琼曾经在太后宫中住过月余,对宫中的娘娘们也都有所了解,其中最喜欢的便是这位模样好性情也好的皇后娘娘。   皇后膝下无子,早些年曾被贵妃步步紧逼,好在太后庇护方才保住了中宫之位,到如今她也没什么争权夺利的心思,每日不过是处理宫务,养些花草。   因着太后的缘故,她对沈琼一直很好,处处照拂,对这桩婚事亦是乐见其成。   皇上也早早地结束了朝会,到皇后宫中来用了早膳,一并等待着裴明彻与沈琼的到来。   “不必担忧,”裴明彻执着沈琼的手进了皇后宫中,低声笑道,“早前都已经见过了,他们也都很喜欢你,怎么还这么紧张?”   “那怎么能一样?”沈琼小声反驳道。   虽说先前的的确确是都见过的,帝后对她都很好,可如今却算是新婚之后见公婆,终归还是难免会紧张的。   进正殿前,沈琼定了定神,而后方才随着裴明彻进殿去拜见帝后请安。   帝后先是依着旧例说了些诸如“相互扶持、相敬相爱”之类的场面话,等二人落座后,方才问起旁的话来。   沈琼与裴明彻一一答了,他二人并没有在这里留太久,便被皇上打发了去给太后请安:“往长乐宫去吧,别让太后她老人家久等。”   两人起身行了礼,离了皇后宫中。   才一出门,沈琼便长出了一口气,肩背也没方才挺得直了,裴明彻看在眼里,只觉着她可爱得很,忍不住笑了声。   往长乐宫去时,沈琼便没这么紧张了。她回京后失忆的那段时日,在长乐宫陪着太后住了许久,非旁人能比。沈琼是个聪明人,分得清旁人是真心待她好,还是看在旁的缘由的份上对她客套。   太后是真情实意地将她当做外孙女一般来疼爱的,沈琼就也与她老人家格外亲近。   长乐宫的嬷嬷对沈琼也很熟悉,见着他二人后行礼笑道:“快请进,太后与乐央长公主已经在里边等着了,方才还在问怎么还没到呢。”   太后一早就盼着他二人能成亲,好好地在一处,如今见着他们站在一处金童玉女似的,心中大悦。她满脸笑意,慈爱地看着他二人依规矩行礼问安,而后同沈琼招了招手:“快来,让皇祖母好好看看。”   沈琼依言上前,在太后身旁坐了。   “你如今嫁到我家来,总算是能正经唤我一声皇祖母了。今后在宫中住着,也能时常来我这边陪着解闷。”太后拉着沈琼的手,老怀甚慰,“彻儿若是欺负你了,只管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出气……”   裴明彻不由得笑道:“祖母不要诬赖人,我哪儿舍得欺负她。”   “那是,”乐央捧着茶盏打趣道,“千辛万苦才总算是将人给娶回家来,自然是要捧在手心里好好护着的。”   沈琼脸颊微红,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衣袖。   太后拉着她问了许多,复又道:“你性子绵软好说话,可如今既然入主东宫,就该端出太子妃的架势来。先前遣去的教习姑姑应当也都教过你了,料理宫务之时不要过分宽纵,该处置的就处置,若是有为难的事情就暂且压下来问祖母,千万不要见外……”   沈琼一一听了,颔首应了下来:“阿娇明白。”   “那就好。”太后看裴明彻的定在沈琼身上几乎就没移开过,脸上的笑意愈浓,松开沈琼的手道,“回东宫去吧。你二人新婚燕尔,是该好好在一处说说话,我啊就不打扰了。”   沈琼下意识地看了眼裴明彻,见他当真站起身来告辞,也就起身行了一礼,随之离开了长乐宫。   几处辗转,时辰也已经不早了。   裴明彻觉察到沈琼的步子慢了下来,便也主动放缓了脚步,又牵着她的手:“是累了吗?等回宫后,你先去歇息会儿,将昨晚没能睡够的觉补回来。”   沈琼想起昨夜的事情来,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低声道:“方才你还敢说,自己没欺负我?”   “这种‘欺负’若是说出来,”裴明彻忍笑道,“我怕你一时半会儿就再也不想踏进长乐宫了。”   沈琼将手抽了回去,不再理会他,裴明彻则是紧跟在她身旁,再三赔礼道歉。   宫人们自觉落下一段距离,虽听不清他二人的对话,可见这相处的情形,便足以看出来感情甚好了。   及至回到东宫,沈琼原本准备正经召见宫人们,但却被裴明彻给拦了下来,直接带到了寝宫来。   “你都累成这模样了,还是先歇息,这些庶务不必着急。”方才拜见帝后与太后之时,沈琼还能强打起精神来,可如今神情中却是带着掩不去的倦色,裴明彻看着也觉得分外心疼,后悔自己昨夜没能克制些,“至于下马威,我替你去就是。”   沈琼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被裴明彻抽去了发上的簪子和步摇,长发如墨般铺洒下来。裴明彻又唤桃酥来替她更衣歇息,自己则起身出了寝殿。   桃酥总算是得了空,小声笑道:“殿下既然主动代劳,姑娘你就安心歇息就是。”   沈琼略一犹豫,最后还是偷懒的心思占了上风,换了衣裳后便到床上歇息去了。就如乐央长公主先前所说,她的确没必要为了所谓的规矩瞻前顾后,大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裴明彻的好。   才一沾枕头,沈琼便被睡意拖进了梦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到身边的动静,勉强睁开眼来,恰对上裴明彻的笑眼。   “料理好了?”沈琼含糊地问了声。   “嗯。”裴明彻将她往里边抱了些,空出些枕头来,在一边躺了下来。   他其实并没困意,只是想着同沈琼黏在一处。   沈琼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下,略微清醒了些,好奇道:“你是怎么同宫人们说的?”   沈琼原以为,裴明彻兴许会说什么“今后见了太子妃,便如同见了我,不可怠慢”之类的话,结果却听他笑道:“我说,今后这东宫诸事,皆是太子妃说了算。连我都听太子妃的,至于他们该听谁的,心中应当都有数。”   “你……”沈琼忍不住笑了起来,“赶明儿宫人们怕是就要传了,殿下竟然惧内。”   “这原就是实话,”裴明彻绕了缕长发,亲昵道,“我什么都听你的。” 第95章   许是看在他新婚的份上, 皇上近来压根没给裴明彻指派什么事情, 这么久以来难得捞着段清闲的时日,裴明彻每日下朝之后便立即回东宫来, 同沈琼腻在一处, 倒像是要将这些年错过的光景都补回来似的,又像是回到了当年在锦城时。   沈琼嫁来东宫后, 汤圆也被抱了过来,它刚到陌生的地方不大习惯, 总是想要黏在沈琼身边, 但奈何抢不过裴明彻,时常会被赶出寝殿。   因着这个缘故,汤圆再见着裴明彻之时也不似先前那般亲近了,甚至颇为仇视。   “汤圆, ”沈琼将汤圆费劲扒拉裴明彻外袍的爪子给捏了回来, 威胁道,“不准挠人。”   汤圆没好气地转过头去, 不再看裴明彻, 只是往沈琼怀中钻了钻。   “让桃酥抱汤圆出去晒晒太阳, 四下看看, ”裴明彻一本正经道, “它还是要习惯这边的,总不能一直黏在你身边。”   这话说得义正辞严,但沈琼又岂会听不出他的私心,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汤圆还是当年你送我的呢, 怎么现在还要同它‘争宠’不成?”   裴明彻凑近了些,含笑道:“我只是想要你多看看我。”   沈琼对他这眼神再熟悉不过,一见着便下意识地觉着腰酸,将怀中的汤圆抱得更紧了些:“不要。”   食髓知味是人之常情,沈琼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两人体力悬殊,初时的滋味再怎么好,到后来也都累得仿佛去了半条命似的,实在是不大受得住。   裴明彻知道她昨夜累着了,便也没勉强,只是又笑道:“来下局棋吧。”   沈琼松了口气:“好。”   两人在一处时常对弈,沈琼对裴明彻一贯的棋风所有了解,知己知彼,渐渐地赢的次数倒是比先前要多上不少,闲暇时愈发喜欢同他下棋练手。   她的心算能力随早逝的母亲,在做生意与下棋上可谓是天赋异禀,进步也很快。   常常是一局棋,一晌就过去了。   及至午后,沈琼同裴明彻道:“先前约好了,我要陪皇后娘娘听戏去,就不陪你了。”   裴明彻应了声,见她在梳妆台前坐定了,心中又突然生出个想法来:“我来给你上妆,如何?”   画眉算是闺房之乐,当年在锦城之时,裴明彻就曾经为她上妆,沈琼略一犹豫便点头应了下来,并没让宫女进来伺候。   裴明彻拿了黛笔,一手轻轻地挑起沈琼的下巴,并没直接上手去画,而是虚虚地比划了几下。   他有一手好画工,美人图画得也是信手拈来,上妆与这作画是有相似之处的,再加上沈琼原就生得好,所以倒也不算是多为难的事。   沈琼怀中抱着汤圆,仰头由着裴明彻摆弄。   远山眉画好后,他又拿起了唇脂来,指尖轻轻地挑了点,在沈琼唇上晕开来。   这动作显得有些暧昧,沈琼眼中水光盈盈的,同裴明彻四目相对,只觉着随着他指尖的抚弄,周遭的肌肤都热了些。   “好了……”沈琼这话还未说完,裴明彻便俯下身来,含住了她的唇,将方才涂上的唇脂吃尽了口中。   裴明彻捧着沈琼的脸颊,细细地吻着,她怀中的汤圆颇为不满地喵喵叫着,仿佛是觉着自己下一刻就又要被赶出宫殿去了。   沈琼压根招架不住,险些意乱情迷,但好在心中还有那么一点理智记挂着与皇后约好了看戏,抬手推了推裴明彻。   及至分开来时,她脸颊绯红,倒是连胭脂都一并省了,只是原本的唇脂已经晕开来,还得擦拭了重新来。沈琼这次倒是不敢再让裴明彻帮忙,又不愿召宫女进来,索性自己亲自动手。   裴明彻在一旁笑着,并没半点愧意。   “你等着,”沈琼匆忙擦去了唇上的痕迹,见着时辰不早,也不敢再耽搁下去,没好气道,“等我回来再同你算账。”   说完,便将汤圆放了下来,急匆匆地出了门。   紧赶慢赶地到了梨园,见人尚未来齐,沈琼这才松了口气,在一旁落了座,自顾自地剥着面前摆的坚果瓜子。等到皇后驾到后,同旁的妃嫔一道起身行了礼。   “宫中伶人新排了一出戏,我便想着,请你们都来听一听……”皇后说了些场面话后,便传令戏开场。   沈琼好整以暇地倚在那里,看着台上的伶人们排演,心中却不由得想起春和来。   起初刚恢复记忆之时,她对这个名字始终避如蛇蝎,半点都不愿想起,可兴许是近来过得格外安心的缘故,在想起那些旧事来,倒也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了。   旁的事情且不论,春和的戏算是沈琼有生以来听过最好的了,他的扮相和唱腔堪称双绝,无人能出其右,让人见了便再难忘掉。   当初沈琼同他初识之时,是真心欣赏,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到最后只能惨烈收场。   宫中的伶人乃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自然也是有真本事,可沈琼却看得漫不经心,目光虽一直盯着台上,但心中却在想着些有的没的。   及至散场后,沈琼甚至略微松了口气,她也没心思久留,只想回东宫去见裴明彻。   可尚未来得及离开梨园,就被韦贵妃给叫住了。   先前,皇上下旨立裴明彻为太子,连带着也给他的生母贤妃进了位分,成了如今的韦贵妃。   当初沈琼尚未恢复记忆,暂居长乐宫之时,也曾与贤妃打过交道,但察觉到云姑不喜之时便以抄经为借口疏远了。她那时并不清楚云姑为何防备贤妃,直到后来恢复记忆,方才算是明白过来。   她两度失明,皆是拜韦项所赐,哪怕如今已经嫁给裴明彻,对此也未能彻底释怀。   因着这个缘故,沈琼同皇后更为亲近些,与韦贵妃之间则始终是淡淡的,算不上有多大的嫌隙,但也并无亲近之意。   “时辰尚早,你可愿随我到御花园中逛逛?”韦贵妃含笑问道。   哪怕心中不喜,可她终归是裴明彻的生母,沈琼也不想拂她脸面,略一犹豫后还是应了下来。   御花园中的秋菊开得正盛,诸多品种争奇斗艳,看得人目不暇接,沈琼却并没什么闲情逸致欣赏。她知道韦贵妃不会无缘无故地拉自己游园,必定是有话要说的,只想催她爽快些,不要再兜圈子。   及至在凉亭中坐了,韦贵妃又抬手遣退了周遭的侍从后,沈琼便知道她总算是要说了。   “这么久以来,韦家一直欠你一句道歉,”韦贵妃幽幽地叹了口气,“先前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今你虽已嫁给彻儿,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同你讲了才好。”   沈琼打理着披帛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韦贵妃,目光微诧。   她先前想了许多,但着实没料到竟是此事。   韦项两度给她下毒之事,知情人不多,也都没想要去将那旧事翻出来细究,毕竟若真是这么做了,牵连出来的事情就太多了些。再者,裴明彻始终压制着韦项,哪怕如今他已经身为太子,可外祖家却依旧不得重用,皇上默许了此事,也算是给韦家的惩罚。   先前裴明彻试图提过此事,但才说了一句,就被沈琼给拦了下来。   归根结底,沈琼自己也不愿再细究,她如今活得好好的,不是非要韦项拿命来偿,再者也不愿裴明彻在其中左右为难,索性就彻底将此事给揭了过去。   如今韦贵妃主动提及,沈琼怔了怔后,轻声笑道:“好。”   沈琼就只说了这么一个字,没有推辞,也没有客套。   韦贵妃像是没有料到她竟真这么直接,神情僵了下,但旋即又恢复如常,说起来旁的。   沈琼已经差不多猜到韦贵妃的来意,见她仍旧在兜圈子,心中便不由得有些不耐烦,正琢磨着该怎么敷衍过去,抬眼间余光却瞥见裴明彻大步往这边来。   韦贵妃注意到裴明彻的到来后,慌了慌神,但还是抢先一步笑道:“我知你二人新婚燕尔,难免如胶似漆,却不想只是留你逛逛园子说几句话,他就巴巴地找过来了。既是如此,你便随彻儿回去好了。”   说话间,裴明彻已经进了凉亭,他冷声向韦贵妃问了安,目光落到沈琼身上后,神情方才缓和了些。   沈琼也懒得戳穿韦贵妃的把戏,站起身来同裴明彻道:“娘娘既然已经发了话,那就走吧。”   裴明彻同韦贵妃对视了眼,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眉头微皱道:“时辰不早,也起了风,母妃还是该多多注意身体。有些话儿臣已经劝过,您应当记得才对。”   他这话乍一听像是在劝韦贵妃珍重身体,可究竟何意,彼此却是心知肚明。   韦贵妃脸色微白,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裴明彻又向她行了一礼,便拉着沈琼的手腕转身离开了。   沈琼自己虽不大喜欢韦贵妃,但却并不强求裴明彻与自己“同仇敌忾”,毕竟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他的生母,她并不愿见他在其中为难。   “贵妃娘娘倒也没说什么,”沈琼跟上裴明彻的脚步,轻声叹道,“不过是为着当年之事,同我道了句歉。”   “你不必为母妃说话,”裴明彻看向沈琼,低声道,“你应当也能看出来,她这么做,归根结底不过是想要让你谅解韦家罢了。”   韦家式微,贵妃心中自然不忍,她没少在裴明彻面前旁敲侧击地提过,可他却是死活不松口。百般无奈之下,韦贵妃只能另想法子,试图从沈琼这里入手。   沈琼的确是看出来了,她见裴明彻直接挑明,便也放弃了粉饰太平。   裴明彻又道:“我先前已经同母妃提过,却不料她还是找到你这里。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心软,这件事情由我来料理就好。”   他素来敬重贵妃这个生母,可唯独在这件事上,是绝不肯让步的。   韦项如今虽仕途不顺,但至少性命无虞,沈琼这个受害者并没不依不饶,反而想要主动揭过,可施害者却想欺她心软讨要宽恕,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琼原就是个最怕麻烦的人,见裴明彻主动揽下此事,便也乐得清闲,抛之脑后不再过问了。   “说起来,你怎么想到来寻我了?”沈琼好奇道,“是谁给你递了消息?”   裴明彻解释道:“这倒没有。只不过我在宫中无趣,便想着来接你,却不料正好遇着了……”   “哦——”沈琼拖长了声音,打趣道,“你想我了。”   没等裴明彻回答,她就又笑道:“巧了,我也很想你。”   虽然只分别了小半日,可无论是在梨园看戏想起春和那些旧事时,还是在凉亭中与韦贵妃粉饰太平的时候,她都很想念裴明彻,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仿佛这样便能安心。   裴明彻低低地笑了声:“那正好,我们回家。” 第96章   沈琼也不知裴明彻后来同韦贵妃说了些什么, 但自那日后, 韦贵妃便再没试图从她这里下手。偶尔在宫中见了面,含笑问候客套过之后, 便再没旁的话, 保持着互不打扰的关系。   裴明彻兑现着自己先前的承诺,将沈琼维护得很好, 再不让她沾染任何不好的事。   自嫁入东宫后,沈琼几乎整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连眉头都未皱过。   云姑与桃酥将此看在眼中, 私下提及之时,皆是万分欣慰。   她二人这些年来始终陪在沈琼身边,知晓沈琼与裴明彻当年的情谊,也都将她后来的痛苦看在眼中, 到后来京城重逢, 左右为难,谁也说不准究竟哪条路是对的……   直到如今, 方才算是尘埃落定, 尽可以放下心来了。   霜降之后, 天气开始逐渐转冷, 身上的衣裳开始加厚。   那日在渡口将江云晴送走后, 沈琼始终惦记着,出嫁前特地嘱咐了花想容的掌柜,后来隔三差五便会遣人去问有无消息。到了冬至这日,总算是收到了南边的来信。   一封信是江云晴的, 里边讲述了自己家中的情形。   当初分别后,江云晴紧赶慢赶地回到锦城,阔别多年的母女终于又得以相见,她在病榻旁陪了最后几日,送走了母亲,妥善料理了后事。   她并不愿沈琼为自己难过,寥寥几笔带过,后又讲了些回到故土的见闻。   信的最后,她让沈琼不必担忧,多多珍重,等到他日再会。   江云晴写这信之时多有克制,但沈琼看了,却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窥见她的难过,心中只觉着发闷。   云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暂且替她将信收了起来,又转移话题道:“另一封应当是采青的信。来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怎么能这么厚实?”   另一封信沉甸甸的,云姑拆开来,只见其中放了好些张信笺,其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南边生意的现状与接下来的计划。   采青对旁的事情一概没什么兴趣,天生就爱做生意,乐在其中尽心尽力的。   她依着沈琼的吩咐将江云晴送回家中之后,便开始着手打理南边的生意,紧锣密鼓地查账核对理出章程,最后写了这么一封长信将现状讲了,顺道提了自己的意见作为参考,来征询沈琼的意思。   信的最后,还附了张按如今的法子大致估算的账单,可谓是贴心得很。   云姑大略扫了眼,哭笑不得道:“采青可真是……”   沈琼看到这一沓信纸,也忍不住笑了笑,叹声道:“我先前还特地说过,此事不着急,只管慢慢来就是,结果她的动作倒是快得很。”   如今这成果,可不是几日就能理清楚的,采青回去之后怕是都没歇息,便马不停蹄地操办起来了。   沈琼暂且压下先前的难过,细细地看了过去,她处理生意之事向来很快,但最后还是耗了小半晌的功夫。她也没用珠算,盯着最后那账单看了会儿,同云姑道:“先收起来吧。容我再想想,过两日给她回信,定下最终的章程。”   “好。”云姑应了声,将铺散开来的信笺按着次序收了起来。   这边还未收拾妥当,裴明彻便回来了,他大略扫了眼,含笑道:“怎么想起来清算生意了?”   当初在锦城之时,他曾经替沈琼料理过生意,如今打眼一看,便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我的生意都在南边,可今后八成不会回去了,”沈琼撑着下巴,慢悠悠地说道,“山高路远的,打理起来也不方便,索性就让采青回去清算一番,该转手的转手,剩下的挪到京城这边来。”   裴明彻随即问道:“用我帮忙吗?”   “你忙自己的就好,这事我还是能料理的,”沈琼想了想,又改口道,“你帮我看看也成,毕竟若不是为着你,我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了。”   这话倒也没错,毕竟若不是因为裴明彻,她并不会在京城留下,此时兴许早就回江南去了。   裴明彻站在沈琼身后,一手撑在桌案上,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怀中,低声笑道:“好好好,此事交给我。”   裴明彻嘴上虽没说,但心中却求之不得。   一直以来,他始终怕沈琼会突然回江南去,直到将人娶回东宫之后,那心病才算是得以缓解,如今见着沈琼为他将生意都搬来京城,几乎算得上是心花怒放了。   两人一道用了晚膳,闲暇时,便商量起生意事宜。   裴明彻先前就知道沈琼的生意赚了许多银钱,如今过了好几年,再细细算来,仍旧难免惊讶。   “怎么,没想到吗?”沈琼看出他的诧异,调侃道,“太子殿下的身家可是远不如我呢。”   裴明彻在锦城之时被人当面嘲讽都未曾恼,如今就更不会将这调侃放在心上,他贴近了些在沈琼唇上亲了下,含笑道:“夫人养我。”   沈琼忍不住笑了起来,挑了他的下巴,俨然一副浪荡公子的语气:“这得看你表现了……”   裴明彻栖身上前,将沈琼按在了榻上,他鬓发散开来,唇角微勾,模样颇为不正经,但却很是好看。烛火摇曳,他哑着声音道:“夫人想让我怎么伺候?”   沈琼被他闹得脸都红了,抬手遮了遮眼,但又忍不住从指缝中看,她满脑子都是裴明彻,早就将生意抛之脑后了。   在外候着的宫女听到里间竭力压抑着但还是难免泄出来的声响后,换了个眼神,轻手轻脚地关紧了房门,又将前来换茶水的小宫女给拦了下来,一道避开来。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可真是宠爱得很。”小宫女压低了声音道。   另一宫女小声笑道:“我若是男子,也喜欢太子妃这样的美人,方才那声音,便如猫爪在心上挠了下似的。谁能舍得不宠?”   “说不准再过些时日,咱们就要有小殿下了……”   沈琼性情好,待宫人也宽厚大方,时常会有赏赐,能遇上这样的主子算是大幸事了。   再加上裴明彻对她的宠爱简直溢于言表,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明白,原本想攀高枝的也都暂歇了心思,毕竟与其去铤而走险横生枝节,倒不如好好伺候主子,说不准还能得些奖赏。   人多便会生出事端,可东宫之中只有沈琼这么个太子妃,再无什么侧妃侍妾作妖,日子堪称是平和恬淡。   沈琼与裴明彻慢慢地商定了生意相关的事宜,亲自写了回信,令人给采青送了回去,嘱咐她不用着急慢慢来,连带着的还有给江云晴的书信。   入冬之后秋菊凋零,御花园中便难免显得萧条起来,沈琼怯冷,如非必要便不再出门了,大半时间都在暖阁之中缩着。   裴明彻仍旧如新婚之时,料理完政务,闲暇时间都用来陪她,合宫上下都知道太子夫妻感情极好。   这日,裴明彻在正殿那边处理事务,沈琼左右无事,听闻昨夜一场雪后,梅园那边的早梅竟开花了,便起了心思想要去看一看。   云姑给她穿了厚厚的衣裳,系上了斗篷,又让人取手炉来:“外边天寒地冻的,你的身体又不大好,还是要小心些。”   这是先前留的病根,华老爷子先前看过后也没什么良方,只说要慢慢将养。   “我如今好多了,可没先前那么娇弱,”沈琼拢了拢自己的腰比划了下,不大高兴地说,“近来我都圆润了不少,他还偏说没有,让我再多吃些……”   云姑忍笑道:“是你先前太瘦弱了,如今这样才好。”   沈琼接过手炉来拢在怀中,戴上兜帽后出了门。   御花园中白茫茫地一片,湖面都结了一层冰,看起来如琉璃世界一般。道路上的雪倒是早就被宫人们扫去,但云姑还是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琼,以免出什么意外。   及至到了梅园,尚未进去便能闻到暗香,红梅仿佛一夜间绽开,成了冰雪中的一抹艳色,显得格外好看。   沈琼四下看了一番,折了几枝梅花,先给长乐宫的太后送去,而后亲自带着另外两枝回东宫去了。这么辗转折腾下来,她手脚发凉,但却仍旧高高兴兴的,准备拿这梅花给裴明彻看。   她走得急急忙忙,刚一进东宫,险些迎面撞上来人,好在云姑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方才站稳了脚步。   那人见着她后先是一愣,等到一旁的宫人低声咳嗽了声提醒,方才移开目光来行了一礼。   沈琼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着方清渠,许久未见,她起初只是觉着眼熟,等到又看了两眼方才认出他来。   她与方清渠的事情要追溯到刚进京之时了,一刀两断后便再无往来,后来经历过许多,再想起那些事情来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裴明彻料理完事情后,从侍女那里得知沈琼往梅园去了,便想着去寻她,结果一出门便见着这情形。   “快回暖阁去,仔细着凉。”裴明彻将沈琼怀中的红梅接了过来,而后向方清渠道,“方翰林回去吧,修纂旧典的事情可要加快些。”   方清渠垂眼看着地面,低声应承了下来。   裴明彻牵过沈琼的手,皱了皱眉:“怎么这样凉?”   “我先去了梅园,又往太后宫中去坐了会儿,”沈琼随着他往里边走,小声笑道,“不妨事,过会儿就好了。”   及至回到暖阁,沈琼令人寻了对联珠瓶来,将红梅供在其中摆在窗边,随后就被裴明彻拉到了榻上,褪去了鞋袜。果不其然,她的脚比手还要凉上三分。   “你别恼,”沈琼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盖了棉被,抱着手炉取暖,“我只是听说梅园的花开了,想要去看看。”   裴明彻捏了捏她的脸颊:“今后不准再这样了。”   沈琼不怎么有诚意地应了声:“知道了。”   裴明彻自然能听出她的敷衍来,顺势将人给压在了榻上,眉尖微挑:“我怎么觉着你准备阳奉阴违呢?”   “冤枉,”沈琼忍笑控诉道,“无凭无据,殿下怎么能信口开河?”   裴明彻在她腰上捏了把,沈琼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本就怕痒,裴明彻对她的身体还了如指掌,一时笑得停不下来,连声讨饶道:“好好好,我真记下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裴明彻顿了顿,低声道,“今后只准看我。”   沈琼愣了会儿,才算是反应过来他这话从何而来,抿唇忍着笑意:“这醋得也太不讲道理了。”   沈琼倒是不意外裴明彻会知道自己与方清渠的旧事,毕竟当年她眼疾复发,华清年可是借着方清渠的名头来的,也是到后来她方才知道这事其实是裴明彻费的心。   但她却是不能理解,为何连这都能醋?毕竟方才只不过是一时没想起来,多看了两眼罢了。   裴明彻自然知道,沈琼早就与方清渠撇清干系,更没什么旧情,但他当年泛过酸却是一直持续到现在,想起来便觉着意难平。   “知道了,”沈琼抬手在他额上弹了下,“你若真有这个闲工夫,还是同汤圆争风吃醋去算了。”   裴明彻也知道自己这是无理取闹,埋在沈琼颈侧笑了起来。 第97章   天一日日冷了下来, 年节将至, 宫中也忙了起来。   沈琼并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想打理好东宫过个安逸的年, 可皇后却很是喜欢她, 有意亲自教导,顺势将一些事情交给她来帮着料理。   她虽没什么兴趣, 但也不忍拂皇后的好意,只好应承了下来, 连带着往凤仪宫去的时间都长了许多。   而裴明彻近来的事情也不少, 两人各自忙了起来。   这日,乐央长公主进宫来看太后,顺道将沈琼从那些宫务中解救了出来,拉到梅园的暖阁煮酒闲谈去了。   “皇嫂膝下无子, 公主也已经嫁出去, 如今倒像是将你当做女儿一般看待了,”乐央笑道, “她居后位二十余年, 你跟在她身边能学到不少, 这可不是教习姑姑们能教的。”   “皇后娘娘的确待我很好, 也教了我很多。”沈琼是个知好歹的人, 很清楚这一点,故而虽忙了些,但心中仍旧是感念着皇后的好意。   乐央满意地点点头,她上下打量着沈琼, 又打趣道:“看来彻儿的确将你照顾得很好,看起来比先前要圆润了,气色也好。”   她原是随口一提,但却正戳了沈琼的痛处,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蜜饯,发愁道:“我原也想克制些,但近来总是嘴馋得很,总想吃些什么才好。”   如今衣裳厚重倒是不显,可沈琼心中却很清楚,自己身上的软肉都多了。   裴明彻对此倒是满意得很,让她不必为这种事情费神,大有要将她养得白白胖胖才好的架势,可沈琼终归是个爱美的姑娘家,一想到过了冬要换单薄的春衫便开始发愁。   乐央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种顾虑,笑得眼都眯了起来:“珠圆玉润的才好看,难道非要瘦得弱不禁风?更何况你这小脸仍旧是巴掌大,哪里算胖了?”   沈琼摸了摸脸颊,略微松了口气,她虽说着要克制些,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吃了许多,还饮了杯酒。   她如今的酒量比先前好了些,但也只是一点点,一杯酒就已经足够上脸,原本白皙的脸颊透出粉来,看起来很是可爱。   乐央没忍住轻轻地捏了下,感慨道:“你同雁姐可真是像极了,她当年也不能饮酒,稍喝一点便要醉的。”   “我听云姑提过,我娘几乎是滴酒不沾,”沈琼托着腮,慢慢地说,“故而我家并没什么酒,倒是存了许多上好的茶。”   “她早些年还不信邪,总觉着多喝些,酒量便会好起来,后来方才作罢。”乐央也不知是想起什么事情来,无声地笑了笑。   沈琼与乐央闲聊许久,及至天色渐晚,乐央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该回府去了,你也早些回东宫去吧,免得彻儿又要找来。”   沈琼同她道别后,系上斗篷,乘肩舆回了东宫。   宫殿内外已经点上了灯,沈琼扶着云姑进了门,正好撞见了准备出门的裴明彻:“是有什么事吗?”   “怎么还饮酒了?”裴明彻将她从云姑手中接了过来,“我见你迟迟未归,便想着去凤仪宫寻你……”   沈琼半倚在他身上,笑道:“不在凤仪宫。我今日凑巧遇着了姨母,便同她到梅园的暖阁去坐了会儿。”   裴明彻摸着她的手尚暖,方才松了口气道:“难怪喝酒了。”他是知道沈琼的酒量的,随即又问道,“怎么样,可曾觉着不舒服?用不用让人煮醒酒汤来?”   “不用,我只喝了一杯,还没到醉的地步。”   沈琼比划了下,结果才说完,便莫名犯恶心。她按了按胸口,将那突如其来的感觉压了下去。   裴明彻注意到沈琼的不对来,扶着她在一旁坐下,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是哪里不舒服?我让人去宣太医。”   “无妨,”沈琼自己也觉着莫名其妙,喝了口茶水缓了缓,“不是什么大事,就不要兴师动众的了。”   裴明彻看她脸色的确无虞,想了想,温声道:“那我陪你早些歇息。”   这不过是一点小事,沈琼并没放在心上,转眼就抛之脑后了。   然而第二日她往凤仪宫去,与皇后娘娘商议宫务之时,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连忙拿帕子掩了唇,等缓过来后随即道:“恕我失礼。”   皇后自然不会计较这种,她将沈琼的反应看在眼中,略一犹豫后吩咐道:“去请太医来。”   “娘娘不必如此,”沈琼连忙道,“我并没什么妨碍……”   皇后知道她是不想兴师动众,但却并未改主意,含笑道:“你在旁的事情上聪慧得很,怎么如今反倒犯傻了?”   沈琼不明所以,愣了会儿方才回过味来,震惊道:“您是说,我可能是有身孕了?”   说完,便忍不住回头看向云姑。   她的月事向来不准,早前还曾被云姑压着服药调理过一段,后来却是懒得再管,哪怕是昨夜晚间犯恶心,也从没往这种事情上想过。   “倒也说不准,”皇后怕她失望,故而也不好将话给说定了,只笑着安抚道,“你也不必多想,等太医来了就知道了。”   沈琼垂下眼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从未琢磨过此事,一时间也说不出是惊是喜,但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被此事一搅,皇后与沈琼都没了商议正事的心思,只等着太医到来。   皇后宫中传召,太医院不敢有丝毫怠慢,随即便遣了人赶过来。那老太医为沈琼诊脉,凝神片刻,再三确准之后方才敢回话:“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太子妃,这的确是喜脉。”   听到头两个字的时候,皇后就已经知道结果,脸上顿时满是笑意,随即遣人去将这好消息传出去。   沈琼倒不似先前那般错愕,但仍旧像是没能反应过来似的,微微发怔。   她如今的年纪也不算小,可却从未想过,自己当娘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只觉着手足无措,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   皇后同沈琼说了许久,见她迟钝,忍不住笑道:“怎么都高兴傻了?太子知道此事想必也是欣喜若狂,我就不多留你了,回东宫去吧。”   沈琼应了声,起身扶着云姑出了门。   云姑心中也很是高兴,低声笑道:“难怪你近来胃口这般好,原来是双身子,也是我疏忽,竟然一直没能察觉。”   沈琼轻轻地按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我腹中竟然已经有了个孩子吗?”   她先前不知道时,是半点感觉都没有,可如今被太医指出来后,只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对,行走时都小心翼翼的。   “太医诊断过的,自然不会有错。”云姑道。   沈琼沉默片刻,小声道:“我还没做好准备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当一个母亲,也不知道腹中的孩子会是怎么个模样性情,只是迫切地想要见到裴明彻。   尚未进东宫,沈琼便遇着了步履匆匆的裴明彻,內侍们连忙将肩舆放下,行礼问安。   裴明彻径直走到沈琼面前,他眼中尽是喜色,牵过沈琼的手,声音都比平时要轻了些:“有人来通传,说你怀了身孕……”   “是啊,”沈琼轻声笑道,“你要当爹了。”   裴明彻也不顾如今是在外边,直接将沈琼给打横抱了起来,抵着她的额笑道:“我们有孩子了。”   他性情内敛,大半时候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欣喜若狂,只觉着一生之中再没这样畅快的时候。   他有多爱沈琼,就有多期待这个有着他们血脉的孩子。   沈琼原本的无措被裴明彻这喜悦冲淡许多,倚在怀中,由着他将自己抱回了殿中。   “我……”沈琼倚在榻上,同一旁坐着的裴明彻四目相对,犹豫片刻后还是如实道,“我很紧张。”   裴明彻怔了下,温声道:“我知道。”   旁人或许不能理解,但他与沈琼相知多年,只这么一句,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要慌,我会陪着你的。”裴明彻与沈琼十指相扣,低头在她手背落了一吻,“我们有很长时间来等待他的到来,也会一同看着他长大,将他教养成一个很好的孩子。”   沈琼攥紧了他的手,轻声道:“好。” 第98章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开来, 如同水入油锅, 霎时炸开来。太后与皇后宫中都送来了赏赐,叮嘱她好好养胎, 其他事情都不必再费心。   歪打正着, 沈琼倒是因此得以清闲起来,不必再管什么宫务。   第二日, 沈琼亲自往长乐宫去见太后,一见面尚未行礼, 就被太后给拦了下来。   “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 不必多礼。”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她自昨日得知这消息后便高兴得很,若不是嬷嬷反复劝阻,都想要冒着这大冷的天往东宫去看沈琼了。   裴明彻是太后最疼爱的小辈,如今又是东宫太子, 沈琼也是她极喜欢的姑娘, 一早就盼着他二人能成亲,好让她抱孙子, 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   她老人家昨日高兴, 令人开私库给沈琼送了好些珍藏, 连带着长乐宫伺候的宫人都得了赏银。   沈琼还是行了礼, 含笑解释道:“才不过月余, 如今尚未显怀,行走坐卧都是不影响的。”   太后越看越满意,正拉着沈琼叮嘱需要注意的事宜,外边有人通传道:“长公主来了。”   话音刚落, 乐央便快步进了殿中,带着喜色:“我就知道阿娇必然是在您这里的。昨日回府之后,我方才得了消息,想再进宫时已经晚了,只得拖到现在才来。”   太后与乐央原就疼沈琼,如今知道她有孕后,更是要将她捧到天上去了,句句关切。   沈琼虽早就料到会如此,但真到这时候,还是有些招架不住,等到用过午膳后离开长乐宫,简直算是如释重负了。她知道这都是好意,可心中却还是难免有压力。   “你看,这么些人盼着你出世,将来都会待你很好,”沈琼轻轻地按着小腹,轻声道,“可一定要乖啊。”   “放宽心,”云姑扶着她上了肩舆,笑道,“这孩子无论是随你还是随殿下,都会很好的,必定讨人喜欢。”   沈琼裹紧了斗篷,怀中抱着手炉,兀自出了会儿神,忽而开口道:“云姑,你说我娘独自生下我时,是如何想的?”   当年,林栖雁毅然决然地留了一封和离书,孤身离开京城。   沈琼早年一直好奇,她是怎么将生意做起来的,未曾想过旁的,如今怀有身孕后,却不由得想知道她当年怀着怎样的心情生下自己的。   云姑迟疑了会儿,摇头道:“夫人未曾提过。”   “姨母总是说我像极了娘亲,但我并没她那么厉害,要更软弱些。”沈琼低声道,“若易地而处,我兴许并没她那样的气魄……”   如今许多人因着她腹中这个孩子欣喜,可她这个当娘的,心中更多的却是无措,着实有些不称职。   云姑看出她的焦虑,柔声道:“夫人也不是生下来就那么厉害的,只是经历的许多事情,迫使着她成了后来的模样。她得变得足够强大,才能让自己和你活得自在……”   “哪怕夫人早早地就离开,但还是给你留下了许多。”云姑轻轻地拍了拍沈琼的手,“你也比她要幸运许多,遇上了真心待你的人。所以无措也好软弱也好,都不是错,尽可以撒娇任性,更不必为此羞愧。”   “夫人若是知道,也会替你高兴的。”   云姑柔声安抚了沈琼,及至回到东宫后,遣了桃酥去陪她聊天消遣,自己则在殿外等候着。及至裴明彻料理完政务回来后,抢先一步将人给拦了下来。   裴明彻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可是阿娇有什么不对?”   云姑将今日之事大略讲了,而后道:“我先前听人提过,有孕之人向来敏感多思,其中有些人更甚。阿娇的状况不大对,烦请殿下独处之时多留意些。”   “好,”裴明彻昨夜就隐约觉察到她的不对来,如今云姑这话算是坐实了猜测,“我会将事情尽快料理完,拿更多时间来陪她。”   裴明彻将此事放在了心上,但却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尽力抽出更多时间来陪着沈琼,堪称是耐性十足无微不至。   沈琼其实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来,同裴明彻道:“你只管忙自己的事情就好,不必总是陪着我。阿茹先前同我提过,说她怀着身孕之时,有段日子也是格外容易胡思乱想,隔三差五便要闹别扭,等过去也就好了。”   “陪着你于我而言并不是负担,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裴明彻明知故问道,“你不喜欢吗?怎么还要赶人?”   沈琼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只是不想让你也被影响……”   “不准同我见外,”裴明彻捏了下她的脸颊,“阿娇,你我可是夫妻,你腹中怀着的是我的孩子,无论什么事情都该一道承担才对。”   沈琼同他对视了会儿,笑道:“知道了。”   渐渐地,沈琼心中的焦虑与不安都被裴明彻耐心拂去,转眼就到了除夕,两人结伴出席了宫宴。   去年除夕宫宴之时,是沈琼头一回在宫中正经露面,她那时刚封为郡主,尚未恢复记忆,不过略坐了会儿便回长乐宫去了。但如今已是太子妃,对皇室中人也多有了解,见面自是少不了闲谈问候,忙碌又热闹。   早些年沈琼在南边过年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云姑与桃酥,她那时并不觉着如何,还会和丫鬟们将府中精心布置一番。可眼下身侧坐着时不时会为她夹菜的裴明彻,等到再过数月,便会多一个有着两人血脉的孩子,再想起当年便难免觉着冷清了些。   像如今这样,就很好。   及至宴席散去,离开宫殿之后,才发现外边竟不知何时开始落雪。   “还记得吗?去年宫宴之时也下了场大雪。”沈琼仰头看着灯火掩映中的夜色与雪色,笑得眉眼弯弯,“我那时提前回了长乐宫,捧了碗云姑煮的馄饨在廊下看雪。云姑同我说,瑞雪兆丰年,不开心的事情都过去了,今后会越来越好……”   说着,她偏过头对上了裴明彻的目光,抿唇笑道:“云姑说的果然没错。”   裴明彻无声地笑了笑,替沈琼拂去了肩上的落雪。   他并没有提,其实当初自己也曾中途离席,到长乐宫去悄悄看了沈琼,心中存了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也没敢露面打扰,只是藏在了心底。   那时候前路不明,他不知自己与沈琼将会走向何处,但哪怕是最好的设想中,他也没敢奢求能有今日。   “今后会更好的。”裴明彻牵着沈琼的手,慢慢地下了台阶。   及至回到东宫后,沈琼仍旧没什么睡意,执意拉着裴明彻到外边去看雪。   裴明彻见她兴致正好,只得应允下来,但还是又道:“只一会儿。”   说着,又替她紧了紧斗篷,又吩咐人去煮了驱寒的姜汤。   沈琼在廊下坐了,抬手接了些柳絮似的雪花,又轻轻地吹开来,乐此不疲。分明是已经要当娘的人了,但看起来却仍旧如同小姑娘似的,眉眼间依旧带着初见时的随性与张扬。   裴明彻在一旁陪着,并未看雪,落在沈琼身上的目光温柔如水。   他见沈琼发上与肩上都落了雪,抬手想要拂去,但却被沈琼给拦了下来。   “你看咱们这模样,算不算是‘白首’偕老?”沈琼玩笑道。   裴明彻低低地笑了声,将她给拉了起来:“该回房去了。”   沈琼踮起脚尖来,勾着裴明彻的脖颈,在他唇上亲了下,而后笑道:“我亲缘淡薄,早几年还想着一辈子孤身也没什么,如今方才知道为何世人大都想着寻一心上人,长长久久。”   裴明彻听出她的表白来,心中一动,扶着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我亦爱你。”   从当年锦城一见倾心,到后来造化弄人几经波折,但好在天从人愿,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往后余生,白首偕老。   作者:正文完。 第99章 番外一:不渝   番外一:不渝   在沈琼嫁入东宫之前, 宫人多少都曾听人提起过, 太子殿下爱慕长宁郡主,堪称是一往情深;在她嫁入东宫之后, 宫人们眼见着他们出双入对, 十分恩爱,皆认同了先前的传闻。   但却并没多少人相信, 这种感情能始终如一。   毕竟人心易变,现在再怎么喜欢, 也不意味着将来仍旧如此。   更何况裴明彻身为太子, 位高权重,相貌才学皆是一等一的,爱慕着他的世家闺秀不胜其数,想要到东宫来当侧妃的也不在少数。   虽说太子妃的确容色过人, 但人总是喜新厌旧的, 朝夕相对,难免会有失去新鲜感的一天, 届时可就说不准会如何了。   东宫之中大多人对沈琼皆是心悦诚服, 但也不乏暗戳戳等着看戏的, 毕竟总有那么些人, 想看旁人从云端跌落。   然而却始终未能如愿。   哪怕新婚过后许久, 两人也仍旧总是在一处,仿佛有说不尽的话。又或者哪怕不言语,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也必定要在同一个房间才好。   沈琼怀有身孕这段时间, 过得并不安稳,最初是焦虑不安,后来又有孕吐,月份大了之后行走坐卧都不大方便,也就难免心浮气躁。   起初,东宫之中还有人起了心思,想要趁着太子妃有孕这段时间做些什么,若是能攀上高枝就再好不过了,然而却压根没寻到可趁之机。   裴明彻始终陪在沈琼身边,从未分房睡过,更是时常亲自动手替她按捏推拿,她莫名想要发脾气的时候也是温声安抚开解,从未有过半分不耐。   寻常夫妻间能做到如此的寥寥无几,他如今身为太子,却半点架子都没有,纵然是最挑剔的人也说不出什么错来。   在裴明彻的悉心照料下,八月底,沈琼生下一对龙凤胎,诸事顺遂。   她先前曾与裴明彻耗费了很长时间,千挑万选,为尚未出世的孩子拟定了名字。因不知究竟是男是女,便都各自取了个,如今倒是都用上了。   “这是元安,”裴明彻一直守在沈琼身边,等她醒来后,将一双儿女指给她,“这是元锦。”   沈琼虽已经歇了许久,但仍旧累得厉害,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的。她看着两个尚未睁开眼的婴儿,无声地笑了笑,又轻轻摸了摸他们各自的手:“你们今后要乖,不准再那么磨人了。”   怀胎十月,这小冤家真真是耗尽了她的耐性,折磨得很。   裴明彻令乳母将孩子们抱走,自己则留了下来,他陪着沈琼聊了一小会儿,将人又给哄睡了过去,却仍旧迟迟不愿离开她身边。   东宫有喜,帝后遣人往东宫送了不少赏赐,太后高兴得直接下令赏了整个皇城的宫人,合宫上下其乐融融。   沈琼刚知晓自己有孕之时,曾烦恼过一段时日,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当娘亲,到最后也没想出个章程来,索性就顺其自然了。   旁人总说“严父慈母”,可到了东宫这里却像是颠倒了似的。   孩子略微哭上几声,裴明彻便会心软,恨不得立时就放下手中的事情亲自来哄。可沈琼相较而言就要淡定许多,不慌不忙的。   “等到将来他们长大了,若是闯了什么祸事,必定是要躲着我,找你去周全的。”沈琼调侃道。   裴明彻道:“如今自然是要好好疼爱,将来长大些懂事了,再好好管教。”   沈琼挑了挑眉,虽未说话,但神情中写满了不大相信。   裴明彻又想了想,笑道:“元安的话,兴许还能狠下心来管教,元锦可能的确不大成了。”   如今两个孩子长大了些,便能看清模样了,元锦的相貌与沈琼相仿,尤其那双眼很是灵动,他一见着心就软了,想必将来就算是犯了什么错,也难狠下心来责罚。   沈琼轻轻地戳了戳元锦的脸:“你爹狠不下心来,往后就是娘亲唱白脸了。”   裴明彻则顺势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中满是宠溺:“说不准他们将来乖得很,压根不会闯祸……”   自从添了这两个孩子后,东宫便热闹不少,沈琼整日里打发时间的“消遣”也多了一项,看着他们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便过去了。   等着看戏的人仍旧没等来太子厌倦的那一天,婚后四年,太子妃依旧盛宠,惹人艳羡。   承平三十一年,皇上驾崩,太子裴明彻登基,改立年号为乾和,沈琼入主中宫,成了一朝皇后。   东宫无侧妃侍妾,先帝偌大一个后宫霎时空了下来。   朝臣们总算是得了机会,开始陆续上书,请皇上开选秀,充盈后宫。   可那么多折子递上去,就好比泥牛入海似的,裴明彻压根不予理会,有人当朝进谏,直接被他给驳回了。   先帝在时,朝臣们便想过同东宫结亲,将女儿送去当个侧妃也好,可没一个人能成的。   裴明彻压根就没有那个意思,先帝知晓他与沈琼的旧事,又看在林栖雁的情面上不愿为难沈琼,所以到最后也没勉强过,索性就由着他们去了。   这些年东宫独有沈琼一人,连民间都知道太子对太子妃一往情深,朝臣们自然不会不清楚,但他们却实在没想到,裴明彻如今居帝位,竟仍然没有半点心猿意马,准备为皇后一人空置偌大的后宫。   若非要细究起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旧例。   本朝开国的武帝便是一生只娶了一位皇后,两人从相识于微末,在乱世之中共患难过,最后得享天下仍旧未改初衷,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千百年来,能做到如此的也就只那么一位罢了,毕竟天下尽在手中,能有几人始终如一地专情?   朝臣们着实没料到,这第二位竟然也要出在本朝了。   裴明彻是铁了心不肯松口,朝臣们不断上书,磨破了嘴皮子也没半点用处,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这独角戏演得没趣,大半都偃旗息鼓了,只有那么两三个格外执着的,仍坚持着隔三差五上书讲一讲此事,就如同逢年过节问候一般。   裴明彻也不见恼,只是一见着开头是劝选秀的,就直接将折子给打回去。   与早年那位武帝相比,裴明彻的脾气算是极好的了,但却又不是一昧宽纵,处理政务之时雷厉风行,触及底线之时更是半点情面都不留,可谓是软硬兼施。   朝局清明,天下升平,臣子们皆是心悦诚服。   在元安与元锦之后,沈琼又生下一位小皇子,取名叫元宁。   裴明彻为此大赦天下,为皇后与小皇子祈福,朝臣们眼见着他这些年始终如一,也终于也不再絮叨什么选秀,只盼着皇后能再多添子嗣。   原本等着看戏的宫人们都已经到了年纪,放出宫去,皇后依旧盛宠。   天下皆知帝后恩爱,情深不渝。 第100章 番外二:林栖雁   番外二:林栖雁   夏日的雨总是突如其来, 豆大的雨滴狠狠地砸下, 将院中开得正艳的花摧残得不成样子。青灵想要冒雨去搭花棚来遮蔽,还未出回廊, 就被自家主子给拦住了。   林栖雁倚在窗边, 平静地看着自己原本精心照看的花被瓢泼大雨打得七零八落,风轻云淡道:“别去淋雨折腾了。”   青灵却是不忍:“这可都是您当初亲手摘种的啊, 精心摘培,如今开得正好呢……”   林栖雁不为所动, 默不作声地看着屋檐下如珠串般落下的雨水。   青灵在廊下站着, 左右为难,她知道自家主子近来心情不好,但却又不知道如何宽慰。毕竟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还无济于事, 她自己都觉着厌烦了, 更何况主子?   青灵跟在林栖雁身边多年,一直从长乐宫跟到宣平候府, 眼见着她从最初的无忧无虑到如今的心事重重, 常挂在脸上的笑都已经消失不见。   她很想为主子分忧, 可如今这情形, 却的确是帮不上忙的。   毕竟会到如今境地, 说来说去,不过是侯夫人嫌弃林栖雁至今未有子嗣,故而百般为难。   三年前,宣平候世子聂辰安求娶林栖雁, 许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两人自少时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最后由太后出面赐婚,成就了一段佳话。   侯夫人一早是属意娘家的侄女嫁来当儿媳,可终究拗不过世子,再加上娘家家世一般,而林栖雁有太后义女的身份,又是明英郡主,与侯府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最后还是让了步。   起初,她对林栖雁倒也算得上是和善,可眼见着婚后许久仍旧无所出之时,便渐渐地开始不耐烦起来,想方设法地给儿子房中塞美人。   到如今婆媳二人见面全靠粉饰太平,怕是下一步就要撕破脸了。   聂辰安倒仍旧是十分喜爱林栖雁,但另一边却是孝道,他夹在母亲与夫人中间,也可谓是左右为难。   若是旁的事情,太后还能出面维护,可偏偏是这种缘由,就算是向来护短的乐央长公主都不好插手,只能想方设法地寻良医和各种方子来,给林栖雁调理身体。   “傻站着做什么?”林栖雁敲了敲窗棂,示意青灵回神,“哪怕一时经雨摧折,明年春来仍旧花发,倒也不必为此惆怅。”   青灵为之怅然的实则是林栖雁的事,但也不好说出口,只能由着她误会:“夫人说得不错。”   林栖雁倚在窗边看了许久,雨势渐收后,小厨房那边也将方才煎好的药送了过来。   白瓷碗中盛着黑漆漆的汤药,也不知其中究竟都用了什么药材,只凑近些闻到味道,便让人莫名觉着反胃。青灵接过药来送到了林栖雁手边,又让小丫鬟拿了蜜饯来备着。   这药是用来调理身体的,大半年来换了好几次方子,林栖雁虽不喜,但也都捏着鼻子喝了,可如今却并不见动弹。   “夫人……”青灵小声道,“这药还是要趁热喝,若是凉了就不好了。”   林栖雁将目光从院中收了回来,瞥了眼那漆黑的药汁,强忍着反胃的感觉开口道:“端走,我不喝了。”   青灵惊讶道:“这怎么能行?”   若是不肯喝药调理身子,始终怀不上身孕,该如何是好?   “怎么不行?我的事情难道自己还做不了主吗?”林栖雁抬了抬手,示意她快些将药端走,又吩咐道,“给我收拾行李,让人安排车马,我要去慈恩寺别院小住几日。”   她实在是厌烦了这府中的事情,再在这里留着,仿佛都要喘不过气来。   青灵跟在林栖雁身边数年,知道她平素里虽是个好说话的,但若是一旦拿定了主意,旁人再说什么都没用。犹豫片刻后,也只能依言照办。   这府中许多事,林栖雁也不能甩手就走,便在第二日给侯夫人请安的时候提了此事。   侯夫人眉头皱了起来,但却并没回答,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方才说道:“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往慈恩寺去?”   “乐央长公主再三相邀,我便应了下来。”林栖雁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将事情都推到了乐央头上。   侯夫人又岂会不知道她与乐央的关系,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原本想要讥讽一二,可转念一想又应了下来:“既是如此,那你就去吧。”   及至林栖雁离开后,她向着身旁的嬷嬷笑道:“她在家中,安儿总是拉不下脸面,如今倒是个机会。”   嬷嬷会意,连忙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林栖雁多少也能猜到,自己若是离开府中会发生什么,但她却是什么都不愿想了,上了往慈恩寺的马车后,方才让人去给乐央递了消息。   林栖雁原本只是想要乐央替自己圆个谎,回头别说漏嘴了就行,可乐央知晓此事后却是也令人备了马车,直接往慈恩寺别院来了。   如今正是盛夏,可山中却格外清凉,不必像在家中那般靠着冰盆解暑。   乐央到时,林栖雁正在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眼上蒙了层帕子,听到动静之后懒懒地问了句:“谁来了?”   “是我。”乐央抢在青灵之前开了口。   林栖雁听出她的声音来,扯下帕子,无奈地笑道:“你怎么还特地过来了?”   “我在家中也没什么事,早就想着到这边来住上几日,可巧咱们心有灵犀,自然是要来陪陪你的。”乐央在她身旁坐了,顿了顿后,方才迟疑道,“倒是你,怎么突然想起到这边来了?就你婆母那个样子,你若是不在家中,她说不定要作什么妖呢。”   “由她去吧,我是懒得管了。”林栖雁淡淡地说了句,转而又笑道,“既是出来散心,就不提这扫兴的事了。”   林栖雁原本只是想要小住几日,可这山间清净的日子实在是太舒心,以至于她压根不想回侯府去,一拖再拖,最后竟在山中住了快半月,直到聂辰安亲自来寻。   “这山间究竟有什么好的,竟让你乐不思蜀。吃了这么久的素斋饭还没腻吗?”聂辰安笑道,“我给你带了最爱吃的糕点,也让家中厨子特地备了一桌好菜,快随我回去吧。”   他是京中有名的俊俏公子,待她又格外温柔,林栖雁就算心中有不甘,思及多年旧情也难免会心软,点头应了下来。   在回去的马车上,聂辰安堪称是无微不至地问了许多,林栖雁一一答了,能看出来他笑容之下藏着的心虚,只是并未戳穿。   及至马车进了京城之后,便热闹不少,一路上陆续能听到叫卖声。   聂辰安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我……我听从母亲的意思,收了位侍妾在房中。”说完,他又忙不迭地补充道:“但我对她并没任何感情,只不过是酒醉之后,认错了人。阿雁,你若是不愿意的话,我回去之后便将她遣走……”   林栖雁一早就料到此事,到如今心中虽多少有些失落,但却并不会因此生气。她平静地看着聂辰安,甚至还笑了笑:“你既已经碰了她,便收在房中,好好对待吧。”   她越是这样,聂辰安就越是愧疚:“阿雁,我有负当年的承诺,是我对不住你。等那侍妾怀上身孕生下孩子后,你将孩子抱到自己房中抚养,届时我会给她一笔银钱打发她离开的。”   聂辰安被设计酒后乱|性,第二日醒来后,几乎都要气炸了,可最后闹了一通后却还是无奈听从了母亲的意思,毕竟他身为侯府世子,总不能一直没有子嗣。   可他也知道自己有负林栖雁,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最终想出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不必如此。既然已经给了人姑娘名分,就善待吧。”林栖雁抚了抚衣袖,轻声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不会因此怪你。”   她先前就已经猜到侯夫人的打算,可仍旧选择了离开,便相当于是默认了此事,如今自然不会哭哭啼啼地指责聂辰安。   “我厌倦了每日喝药,仿佛活着就只剩这么一件事,”林栖雁自嘲地笑了声,“这种事情时也命也,不必强求。”   聂辰安看着她这模样,只觉着心如刀割,将人抱在了怀中,承诺道:“阿雁,如今是迫不得已,可我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人,绝不会变。”   林栖雁轻轻地攥着他的衣袖,垂眼笑道:“好。”   她让步之后,侯夫人便又趁势给聂辰安房中塞了个侍妾,林栖雁得知之后也不过一笑置之,连看都懒得去看。   兴许是因为愧疚的缘故,聂辰安很少往侍妾房中去,待她愈发温柔,隔三差五便会送些礼物过来。   林栖雁不再强迫自己灌下各种稀奇古怪的药,侯夫人也不像先前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日子较之先前,竟然轻松不少。   她接受了这件事,甚至觉着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然而事情并不总是尽如人愿,那两位侍妾陆续怀有身孕之后,便不似先前那般消停了,彼此间勾心斗角也就算了,有时还会闹到林栖雁这里来。   再加上,侯夫人将自己那侄女接到了府中来住,一时间就更是热闹了。   早年侯夫人曾经想过让聂辰安娶这侄女,可后来没能拗过,再加上娘家出了丧事,侄女需得守孝,便一直蹉跎至今。如今眼见着出了丧期,她就将侄女给接到侯府来。   这位薛姑娘如今年岁也不小,按理说早该定了亲事,等到出了丧期便能成亲,可却始终未见动静,如今更是到了侯府来……这其中的意思,可谓是耐人寻味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青灵这些日子存了不少气,偶然见着那位薛姑娘同世子推拉不清,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同林栖雁抱怨,“您已经让步,房中添了两位侍妾,还都怀了身孕。如今这位薛表妹又算是什么?”   薛表妹那些侍女提上来的侍妾不同,以她的身份大可以挑个次一点的人家去当正妻,可偏要到侯府来,无非就是想要仗着侯夫人的喜爱同林栖雁争一争。   名份上虽比不过,可若是将来能生下个儿子,就说不准会如何了。   见林栖雁沉默不语,青灵又道:“您可不能再让步了,她可不是好拿捏的人。”   这边正说着,外边又有丫鬟来递话,说是两位侍妾又起了争执,如今正各自抹泪要见世子。   “这都成什么了?”青灵听得愈发心头火气,可见林栖雁仍旧八风不动的,无奈道,“您在旁的事情上杀伐决断,怎么在此事上由着她们闹?”   林栖雁先前虽也是个好说话的,但却绝不会无底线地迁就,更不会像如今这般,青灵着实想不明白怎么会成这样?   “她们既是要见世子,那就替她们传话去,来我这里说什么?”林栖雁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   “夫人,您若是再这么放纵下去,长此以往,她们怕是都要觉着您是个软弱可欺的了……”   青灵在她耳边反复念叨着,林栖雁听得头都大了,手上的书更是看不下去,只得扔在一旁:“这就去管,饶了我的耳朵吧。”   林栖雁说着要管,但却并没去见那两位侍妾,而是先到书房去寻聂辰安。   可说来也巧,她才到书房门口,外边伺候的小厮便先咳了声,而后陪笑道:“夫人怎么来了?”   林栖雁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向这耍小聪明的小厮,突然发现青灵说得没错,兴许是自己近来太过和善的缘故,如今府中的人都要当她软弱可欺了。   她虽不爱勾心斗角,可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的人,这些年来什么没见过?又岂会看不出来这小厮是想要提醒里边的人?   青灵也变了脸色,冷笑道:“怎么,夫人为何来还要向你解释不成?府中何时有这规矩了?”   那小厮连声道“不敢”,向林栖雁请罪。   林栖雁瞥了他一眼,正欲说话,书房的门便从里边打开了,聂辰安随之露了面:“阿雁,这是怎么了?”   “世子何必明知故问?”林栖雁懒得同他装傻充愣,直接问道,“怎么,书房中有什么我看不得的?”   聂辰安脸色微变,随后将门大敞开来,解释道:“母亲让薛姑娘来给我送东西,并没什么看不得的,只是怕你误会……”   他上前来想要拉林栖雁的手,却被拂开来,林栖雁冷声道:“你那两位侍妾又在闹,世子若是得了闲,便去调解一二吧,今后也不要再让人拿这些事来烦我。”   说完,便带着青灵离开了。   林栖雁一言不发地回了房中,她看起来倒还算是平静,但青灵却是已经要气得发抖了,心中存着许多话,偏偏又不敢在这时候说,生怕是给林栖雁的伤口上撒盐。   聂辰安随后就追了过来,语气恳切道:“我同她之间真的没有任何私情,阿雁,你信我。”   “若非要说你对她并无私情,我或许还能勉强信一信,”林栖雁抬眼看着他,质问道,“可若说她对你毫无想法,你自己信吗?世子自欺欺人,还要我也一起当个眼盲耳聋的不成?”   聂辰安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又不是蠢人,岂会看不出来母亲的用意?   “你放心,”聂辰安犹豫片刻后,握着林栖雁的手担保道,“我会让母亲早日为她寻个夫家的。”   他信誓旦旦,林栖雁却只觉得疲倦得很,挣开了他的手:“我想独自歇息会儿,世子到别处去吧。”   聂辰安并不愿离开,可林栖雁却给青灵使了个眼神,青灵会意,只得半劝半推地将人给送了出去,关上了门。   “夫人……”青灵犹豫再三,又小心翼翼道,“我知您心中不高兴,可如今这么做,岂不是将世子越推越远了?旁人若是趁虚而入,趁机离间了你们的感情,这怕是不大好。”   她心中也不喜聂辰安,可若是为了长久考虑,还是不能随着性子随意乱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林栖雁早些年在宫中之时见得多了,像这种情形,就该留着聂辰安在身边,最好是趁机抹两滴泪来加深他心中的愧疚,这样才是最成熟妥当的做法,“可我不愿意。”   林栖雁不想同旁的女人勾心斗角,将心思都用在如何争夺聂辰安的宠爱上,若是到了这般地步,她还成这个亲做什么?   有一就会有二,一想到将来要将精力耗费在这种事情上,她便觉着反胃。   青灵见她这模样,一时也不敢再劝,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世子能说到做到。   可事与愿违,没过多久,侯夫人竟然病倒了。   聂辰安是个重孝道的人,见着母亲在病榻上的憔悴模样,再看看始终陪着身边侍疾的薛表妹,也不好再催着将人给嫁出去。   “你应当也看到了,自我病倒后,是莹玉衣不解带日日侍疾,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怜见儿的。可你那位夫人呢?”侯夫人拍了拍床榻,摇头道,“从头到尾也就来看了两次,还都是冷着脸,仿佛是来看仇人似的。”   聂辰安想要替林栖雁辩解,侯夫人却又抹泪道:“她至今无所出,你对她也算是有情有义,可她呢?却是连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若真是依着她的意思将莹玉赶走,我身边岂不是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了?安儿,为娘这么些年来并没求过你什么,如今也就是想让你给莹玉个位分,也好让她今后能顺理成章地留在府中陪我……”   林栖雁并不知侯夫人又在酝酿着什么心思,也不想多管,整日里都在房中看搜罗来的闲书,有话本子也有山水游记。   这日,她正翻到讲述江南美食的篇章时,聂辰安默不作声地进了门,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林栖雁抬眼看了过去,从他脸上看出了这半年来格外熟悉的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一哂:“有话就说吧。”   “母亲想让我给莹玉个名分,这样她就能留在府中,今后多陪陪母亲了……”聂辰安低声道,“母亲如今缠绵病榻,就这么一个要求,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绝。”   他不提先前的承诺,仿佛已经忘了似的,林栖雁盯着他看了会儿,也并没提起,只是问道:“府中那么多侍女和嬷嬷,难道都不能照顾好婆母吗?”   “那些终归都是下人,莹玉却是母亲的亲侄女,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聂辰安道。   林栖雁垂眼看着案上的书,平静地翻过一页,颔首道:“既是如此,你就纳了她吧。”   聂辰安眼中一亮,随后又愧疚道:“阿雁,多谢你能体谅我,我会好好弥补你的……”   说着,他抬手想要揽林栖雁,可才碰到肩膀,林栖雁便偏过头去捂了捂唇,似是想要作呕一般,他顿时僵在了那里。   聂辰安明明白白地从林栖雁脸上看到了反感,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匆忙出了门,落荒而逃一般。   他又去找了母亲,想要回绝掉先前应下的事情,可眼见着母亲在那里痛心疾首地抹泪,最终还是纳了薛莹玉。   这是最后一次,聂辰安暗暗发誓,今后绝不会再惹阿雁不悦。   为着这件事,青灵都险些气哭了,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位薛姑娘绝不是省油的灯,正经进门后说不准会将夫人欺成什么样。但林栖雁却充耳不闻,整日在房中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本山水游记。   虽说薛莹玉是做妾的,但侯夫人还是尽可能地给足了她颜面,挑了个黄道吉日,让聂辰安将她收入房中。   及至第二日,该给正室奉茶,林栖雁却迟迟未曾出现。薛莹玉楚楚可怜地侯在外边,眼圈都红了,但强忍着没落下泪来,只是欲言又止地望了聂辰安一眼。   聂辰安寻到书房来,尚未来得及开口,只见林栖雁将手中的书扣在了一旁,抬眼看向他,平静地说道:“咱们和离吧。”   聂辰安倏地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栖雁,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声来,反应过来后随即道:“阿雁,你不要同我开玩笑……你是不是不愿我纳薛莹玉?我这就让她回母亲院中,好不好?”   “覆水难收,世子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林栖雁笑了声,她将书册摆好,轻声道,“和离吧。”   谁都没想到林栖雁会提出和离,就连伺候她多年的青灵,都险些摔了手中端着的托盘,怔在了那里。这桩婚事可是当年太后赐婚,两方皆是身居高位,若闹到和离的地步,可就真是颜面扫地了。   就连一直看林栖雁不顺眼的侯夫人,得知此事后亦是大惊失色:“她疯了不成?就为着我将莹玉给了安儿,她就要这般威胁?”   侍女战战兢兢道:“少夫人已经回了林家。”   她们心知肚明,若林栖雁真想威胁,早在之前就会提出来了,而不是等到如今再说。   林栖雁一直拖到如今,覆水难收,便是铁了心要和离了。   薛莹玉见了聂辰安的脸色后,是真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更没了搬弄是非的心思。她一早就知道世子是极喜欢林栖雁的,便想着徐徐图之,可谁料林栖雁压根不接她的招,直接掀翻棋盘走人了!   聂辰安鲜少对女人动怒,心中的火气无处发泄,砸了半个书房后,不顾母亲院中的传话,急匆匆地往林家去了。   林家到如今就只剩了林栖雁一人,府中空荡荡的,连侍从都没几个,看起来格外冷静。   聂辰安已经被懊悔淹没,想着来给林栖雁道歉,想要将人给哄回来,可林栖雁却压根不肯见他。   “世子还是回去吧,郡主说了,覆水难收。”青灵见他徘徊不去,强压着怒气道,“有许多事情,您不是不清楚,可从来自欺欺人地不愿想,将所有苦处都让郡主一人吞了。如今她忍不下去,您才知道慌了,可已经晚了。”   林栖雁打定了主意要和离,可认同她的却寥寥无几,就连向来疼她的太后,都劝她三思后行,还遣了乐央来劝说。   “聂辰安日日在你府外守着,说是只要你愿意回心转意,后宅中的人都会打发走,再不会让她们在你面前碍眼。”乐央心中自然是偏向林栖雁的,可受了太后的叮嘱,也只能无奈道,“雁姐,你是如何想的?”   “我并非是没有容人之量,只是觉着厌倦了。”林栖雁道。   聂辰安总觉着这是感情上的争端,可对林栖雁来说,早就不止于此了。   “我不想睁眼闭眼都是那些个麻烦事,整日里什么都不做,满脑子都想着生孩子,又或是同那些各怀心思的妾室勾心斗角……不该是这样的。”   “人这一生,不过几十年光景,若是都耗在这些事情上,未免也太可怜了。”   至于聂辰安的许诺,她如今早就半个字都不信了,万一将来再发生什么事情,他又要“被迫”反悔,届时难不成再闹和离吗?   感情闹到如今地步,已经不堪得很,着实没必要再雪上加霜了。   从说出“和离”这两个字开始,林栖雁就再没准备回头了。   “我不想见他,有些话你代我转告他吧,”林栖雁闭了闭眼,笑道:“我曾满心欢喜地嫁给他,如许多姑娘家那般,想着白首偕老……可许多事情渐渐地将爱意消磨完了,所以就到此为止了。”   乐央叹了口气:“好。”   “我前半生循规蹈矩,被困在宣平侯府,直到某日骤然发现,自己都险些认不出那个庸庸碌碌的妇人,”林栖雁自嘲地笑了声,又起身来抱了下乐央,“所以如今想做些出格的事……对不住。”   乐央只当她口中这“出格的事”是指闹着要和离,直到几日后林栖雁留书出走,方才明白她当初那话。   她未曾惊动任何人,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了一纸签了自己名姓的和离书,以及一封给太后与乐央的信。   信上说,自己在京中十余年,如今想要出门去转转,看看少时曾在西境见过的风景,再到江南去逛一圈。等过个三五年在外边也觉着烦了,再回京来给太后请安……   可却天高海阔,一去不回。   *   采青依着沈琼的吩咐,整合了江南的生意,又将沈宅中的东西好好收拾了一番,准备一并送入京城去。在许久未曾开启过的库房之中,她偶然发现了一封未曾寄出的信,信封已经泛黄,看起来颇有些年月,拿起来沉甸甸的,可信封上却空荡荡的,并无一字。   采青疑惑不已,因这信是从沈夫人的旧物中发现的,故而郑重其事地收了起来,让人送回京城之时特地同沈琼提了此事。   这信是在开春之后送到沈琼手中的,她盯着这信封看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将云姑叫来问询。   云姑的记性一向很好,她想了会儿,恍然道:“这是当年夫人写的,那时她已经病倒,断断续续地写了许久,可最后却并没让人送出,只是自己收了起来。”   沈琼愣了愣,这才缓缓地拆开了那信的封口,从中发现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观其首尾,是写给乐央长公主的。   在这长信之中,林栖雁写了自己离京数后的事情。   她讲了自己这些年来去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也讲了自己是如何将生意一点点做大,赚了许多银钱的。信中的语气轻松俏皮,完全看不出竟是在病中写的。   当然,信中也提了沈琼,原来她曾经也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将孩子给生下来。   “我给她起了个乳名,叫做阿娇,盼着她一生无灾无病,无忧无虑的。”   “这些年我将她带在身边,看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心中愈发庆幸当初的决定。”   “她很可爱,你若是见了,想必也会很喜欢的。”   “我曾想看着阿娇长大,给她挑一个真心待她好的夫婿白头偕老,又或者不成亲也无妨,正好能跟在我身边,游历天下名山大川,可却是不成了……”   沈琼透过那泛黄的信笺,仿佛能听到娘亲当年提笔写下这些时的心声。   林栖雁寥寥几笔带过了自己的病情,在信的最后道,“恕我食言,不能回京去见你与太后。这些年我过得很高兴,无遗憾,不必为我伤怀。”   “我很喜欢这个小城,长眠于此,遥祝安好,勿念。”   沈琼眼睫微颤,落下泪来。   “她很爱你,”沈琼看这信的时候,裴明彻始终在旁边陪着,抬手替她拭去眼泪,“我也是。”   沈琼无声地笑了笑,倚在裴明彻肩上,片刻后方才开口道:“娘亲当年写好了给姨母的信,最后为何没遣人送出去?”   云姑回想着当年的情形,揣测道:“我依稀记得夫人曾提过,说自己回天乏术,信送回去也不过是徒增伤感。倒不如让故人以为她是乐不思蜀,仍旧在这世间某处,说不准还有再见的那日……”   沈琼将那信收好,交给云姑:“遣人给姨母送去吧。”   云姑依言离去,沈琼倚在裴明彻肩上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明彻抚着她的长发,承许道:“我会代她好好照顾你,让你无灾无病,无忧无虑。”   沈琼点了点头,她近来格外嗜睡,午后日光暖洋洋的,她枕在裴明彻膝上,不多时便安稳地睡了过去。   岁月静好。 第101章 番外三:故地重游   番外三:故地重游   裴明彻批完奏折, 正想着到沈琼宫中去, 便听见外边传来响动,随即便响起一声清脆的“父皇”。   “怎么到御书房来了?你娘呢?”裴明彻冲元锦招了招手, 等她进门之后, 才发现原来一并来的还有元安与尚不足四岁的小元宁。   他这几个子女,元锦虽是个姑娘家, 但却是最不消停的,倒是与她同龄的元安要沉稳许多, 元宁则是整日就知道跟在兄姐后面, 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尾巴。   原本安静的御书房顿时热闹起来,裴明彻将元宁抱到了自己膝上,笑问道:“你娘是不是出宫去了?”   “您怎么知道?”元锦瞪圆了眼,好奇道。   元安瞥了她一眼, 开口道:“娘亲若是在宫中, 咱们如今合该在跟着念书,哪能到这里来?”   “也是, ”元锦没心没肺地笑了声, 而后道, “娘亲说, 晴姨今日到京城, 自己要亲自去渡口接人。我原也想要跟着去的,可她偏不带我……”   说着,又委屈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裴明彻。   裴明彻摸了摸她的鬓发安抚, 笑道:“乖,不气了,等你娘回来咱们再罚她。”   若依着先前的规矩,皇后自然是不能随意离宫的,可就如同先前那教习姑姑所说,规矩原就是人定的,自然也就因人而异。   如今三宫六院只有沈琼一位皇后,朝臣们都已经偃旗息鼓不再上书提议开选秀充盈后宫,这样关乎国体的大事都已经让步,相较而言,皇后偶尔出宫一次仿佛也就不算什么了。   倒也有因循守旧的老顽固御史为此上书,说皇后此举有失中宫风范,却被裴明彻一句“朕觉着无妨”给怼了回去。   至于其他朝臣,已然没了脾气。   以往的后宫妃嫔行事多有顾忌,是因为怕行差踏错,遭责罚。可如今这是中宫皇后,膝下有两子一女,连个能同她争的人都没有,便是略微出格些又能怎样?皇上连罚她月俸做做样子都不舍得,还有什么可说的?   裴明彻登基之初,朝臣们还会上书劝谏,等过了几年后就都疲了,对他无底线宠爱皇后见怪不怪。横竖也都不是什么大事,他知人善任,在正事上虚心纳谏,使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至于后宫如何就也无关紧要了。   沈琼私下出宫是从不摆仪架的,只带几个侍从,出城之后便直接往渡口去了。   当年江云晴因着母亲的病情着急回锦城去,料理了丧事之后,就在锦城安置了下来,以便照看身体也不算硬朗的父亲。   后来在沈琼生下元安元锦后,她特地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一趟,住了半月之后才又回了江南。   两人之间常有书信往来,只是相隔千里,两三年才能偶尔见上一面,如今知道她又来京城,沈琼便掐着时间亲自来渡口迎接了。   “听采青说,江姑娘如今的绣工堪称一绝,许多人上赶着送银钱请她,还得排上好几个月呢,”云姑替沈琼紧了紧斗篷,笑道,“一转眼都这么些年了。”   当年,江云晴在恒家后宅之中沉沦,如今再想起,真真是恍如隔世。   这些年来她未曾想过再嫁,心思全用在了刺绣之中,经年积累也攒下了一大笔银钱,去年送走了父亲之后,她便也离开了锦城,随心所欲地四处逛着,顺道寻访那些失落的针线技法,倒也乐在其中。   有船渐近,沈琼远远地便见着了船头的江云晴,踮起脚来同她招了招手,含笑道:“是啊,都这么些年来,所幸大家都很好。”   船靠岸之后,江云晴随即快步下了船,又惊又喜:“你怎么亲自来了?”   “我已经有段时日未曾出宫了,知道你要来,便借着机会出来逛逛。”沈琼挽着她的手上了马车,“一路上可还顺遂?”   江云晴点了点头,又笑问道:“我上次来看你时,二皇子才周岁,如今想必都已经能走了吧?”   “是啊,如今最爱跟在他哥哥姐姐后面跑了,”沈琼笑道,“正好我倒是省事了……”   两人经年未见,如今自是有说不完的话,从渡口一路聊到凤仪宫,裴明彻正陪着孩子们在院中玩,等着沈琼回来。   江云晴随即行礼道:“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裴明彻颔首笑道,“阿娇总是惦念着你,如今难得来一趟,不如在宫中多住些时日,正好慢慢叙旧。”   “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沈琼满是笑意,她将扑过来的元宁抱了起来,“看,这是你晴姨,来叫姨姨。”   裴明彻顺手将沈琼一缕散下的鬓发压在了耳后,温声道:“你们姐妹叙旧,我就不打扰了,等晚间再来。”   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但到最后却刻意将“晚间”两个字咬得略重了些,沈琼强忍着笑意应了下来:“好,知道了。”   早前江云晴来时,沈琼一直黏在她身边,两人见了面后便有说不完的话,连晚间都是在一处歇息促膝长谈的。沈琼直接将她在凤仪殿安置了下来,以便随时都能见到,毕竟多年见上一次,满打满算也就留个十余日便要回锦城去,自然是每一刻都格外珍惜些。   只是江云晴在凤仪殿,裴明彻就不便过来了,生生被冷落了十余日,虽没说什么,可等到沈琼送走了江云晴后,却是压着她将欠的账加倍给讨还回来。   沈琼当时哭着讨饶,但时过境迁早就给抛之脑后了,如今见裴明彻未雨绸缪刻意强调,方才想起旧事来,令人收拾了旁的宫殿给江云晴暂住。   及至晚间,裴明彻果然如约而至,令乳母将元宁给带走,自己则拿了梳子替沈琼梳理着长发:“今日算是同江姑娘聊畅快了?难得见你这么高兴。”   “咦,我怎么仿佛闻着些醋味?”沈琼调侃了句,又将裴明彻的手拉了过来把玩着,慢悠悠地说道,“我与晴姐多年感情,如今分隔两地,数年才能见上一面,自然是要格外高兴些的。”   裴明彻自然知道她二人之间的情谊,一笑置之,转而又问道:“都聊着些什么有趣的事?”   “无非就是各自的近况,”沈琼倚在裴明彻肩上,“哦对,她还给我带了些南边的小玩意……”   沈琼絮絮叨叨地讲着,裴明彻垂眼看着他,神情渐渐温柔下来,等到她说完之后,忽而问了句:“你想不想回南边去看看?”   沈琼都已经将自己给讲困了,睡眼朦胧,听到他这话之后也没怎么过脑子,只含糊地应了声。   这种事情想是没用的,毕竟她如今是中宫皇后,偶尔出宫一趟,御史们还能捏着鼻子忍了,可若是要长时间离京,那上书的折子怕是都要堆满了。   世上的事原就没法两全,从她当初决定嫁给裴明彻开始,就已经做出了取舍。   如今她过得圆满,并不会一边占着好处,又要去为当初舍弃的东西惆怅痛苦,那简直就是自寻烦恼。   沈琼并没将裴明彻这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随口一问,等到过了几日,听他提起南巡之事时,险些摔了手中的茶盏。   “我在筹划此事了。如今天下升平,正好带你一路下江南,好好地看看周遭风物……也能回锦城去,故地重游。”裴明彻替她擦去了手上的茶水,“可好?”   沈琼扑到了他怀中,脆生生地应道:“好!”   裴明彻的确是一早就在筹划这件事,如今下定决心之后,很快就令人安排下去。   先帝之时便曾有过南巡,随行的有妃嫔、皇子,还有诸多朝臣,船只铺开一路大张旗鼓地南下,可谓是热闹非凡。相较而言裴明彻这次便显得要低调些,严令不准太过铺张,也未曾提前吩咐各地接驾,若非是因着身份御驾摆在那里,简直像是陪着自家夫人回去探亲似的——不少朝臣都忍不住怀疑,这才是陛下的本意。   沈琼从知晓南巡的消息后,眉眼间的笑就仿佛再没褪过。   她早年曾经想过要沿水路回江南去,不必着急,一路慢悠悠地看看这大好河山,但后来横生枝节一拖再拖,便也再没提过此事,没想到如今竟还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更何况身边还有爱侣子女相陪,着实是令人高兴。   御驾南下,秋高气爽之时到了江南,许多年过去了,锦城变了许多,就连沈琼这个自小长于此的都险些不认得路了。   当年沈琼差遣采青整合了南边的生意,挪到了京城一带去,但最终还是留了几个胭脂铺子在江南,着信得过的掌柜打理着。   而旧时的宅院也依旧好好保留,虽无人居住,但每月都会遣人来打理收拾。   裴明彻并没惊动太多人,着便装,轻车简从地陪着沈琼回了沈宅。大门推开来,阔别多年,亭台院落却依旧是旧时模样。   两人携手走进了府中,记忆逐渐复苏。   不知走过多少遍的青石路、夏夜乘凉的葡萄架、自沈琼少时便有的秋千、清幽静谧的水榭……还有那片再熟悉不过的桃林。   旧时景逐一映入眼中,沈琼抬手按了按心口,分明是想笑,可眼中仿佛进了灰尘似的,莫名发酸。   裴明彻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心中亦是久久难以平静。   两人从一见钟情至今,已有十余年的光景,曾一见钟情想要长长久久过,也曾造化弄人险些老死不相往来过,好在缘分藕断丝连,破镜重圆,才有了今日。   沈琼在园中的秋千上坐了,仰起头来看着裴明彻笑,一袭红裙衬得她明艳动人。   裴明彻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情形。   那时他狼狈不堪,被高热折磨得几乎失去神智,只觉着遍体发寒,仿佛落入了冰窟之中,心中那根弦紧紧地绷着,勉强残存着最后一丝清明。   恍惚间,身着红裙的姑娘出现在他眼前,裙摆上的金线孔雀羽绣纹,在日光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辉。肤白胜雪,鬓发如墨,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目光专注地落在了他身上,眼中尽是毫不遮掩的欢喜之意。   十六岁的沈琼张扬又肆意,只一眼,就撞进了他的心中。   到如今,沈琼的模样长开些,稚气褪去,眉眼间添了些风情,可那目光却仍是旧日模样,每每见着仍旧令人心动。   沈琼见他愣在那里,好奇地挑了挑眉:“想起什么来了?”   裴明彻轻轻地替她推着秋千,含笑道:“当年初见之时,你也是穿了这么一条红裙,我至今都记得其上的金线孔雀绣纹。”   沈琼却是愣了愣,方才想起自己曾经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来。那日恰是她的生辰,原想着出去好好地玩上一日,最后却捡回来了个裴明彻。   “你当时可狼狈得很,衣裳破烂不堪,头发也散乱着……”沈琼靠在裴明彻身上,也随之回想起当初的情形来,玩笑道,“好在我眼神不错,将你给挑回家来。”   其实在那好些个仆从之中,裴明彻很显眼,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相貌。   他并不似周遭的人那般畏畏缩缩,哪怕狼狈不堪,目光却仍旧凌厉,可高热病症却又将他折磨得带了些脆弱,这两种气质掺杂在一起,再配上那张俊美的脸,沈琼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一眼便沦陷进去。   于是在十六岁生辰那日,花了十两银子,买回来了自己将来的夫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旧事,结伴往桃林去了。   这时节桃花早就落了,树上已经结了桃子,将枝头都压得低了些,看起来再过几日便能摘下来了。行走在桃林之中,隐约能闻到阵阵果香。   “小心……”   裴明彻话音刚落,沈琼便被脚下的横枝绊了下,险些摔倒在地,好在裴明彻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将人带进了自己怀中。   “无妨,”沈琼动了动脚,“并没扭伤。”   裴明彻松了口气,将她扶正了,又特地嘱咐道:“仔细脚下。”   沈琼讪讪地笑了声:“我只是想四下看看,还能不能寻着当年埋酒的那棵树?若说起来,那算不算是你我的定情见证?”   她记着自己当年曾在那树上做过标记,可兴许是年岁太过久远的缘故,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正欲放弃之时,却听裴明彻道;“在这里。”   沈琼循声看去,果然见着了自己曾经刻下的标记,多年过去,那桃树长得比先前粗壮了许多,其上的刻痕也已经模糊不清了。   裴明彻笑问道:“下面还埋着酒吗?”   沈琼先点了点头,想了想后又道:“没有了。”   其实原本还有的,可她曾将树下的酒尽数挖出来,大醉了一场,便没有了。   那是她有生之来饮酒最多的一次,醉得一塌糊涂。   她虽没多说,可裴明彻却莫名看懂了:“阿娇……”   “十年前的旧事,我都险些记不得了,”沈琼上前去牵过他的手,仰头笑道,“走啦,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她曾真切地伤心过,也曾说过要让裴明彻拿一辈子来还,可如今早已释然,再想起当年之事也能一笑置之。   沈琼虽已释然,可裴明彻却始终惦记着分别的那三年光景。   他同沈琼并肩而行,温声道:“我一直在想,等到元安长大后,能独当一面了,便早早地将皇位传给他,这样便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你。届时想在宫中留着或是去行宫住着都好,也可以到锦城来,又或是寻个旁的山清水秀的地界,只要你喜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肆意畅想着,听起来像是不切实际,可沈琼却知道,只要自己点头,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办到。   “好啊,届时容我仔细想想。其实……”她顿了顿,执起裴明彻的手轻轻地落了一吻,轻声笑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秋高气爽,旧时景与心上人皆在眼前,再圆满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