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尊之恃宠而娇》 作者:道玄   文案:   她是由莽荒之地走来,手持兵戈,战定中原的天下共主,也是杀伐果断、人人畏惧的暴君。   有多少人为了躲避入宫想尽办法,就有多少人愿意卖子求荣,将亲生骨肉送进这位手握天下权的女帝掌中。   见到她的人,涕泪交加者有之、冷汗津津者有之,那些娇弱男儿,敬她、畏她、却又贪婪权势,不肯放手。   直到那人出现在眼前。   殷璇从至高至寒处低眼望去,仿若窥见一片初春时将融未融的残冰,漫出如泪的水迹。   “……你叫什么?”   “晏迟。”   梁上燕,归来迟。   罪臣之后,三岁削籍为奴,于烟花巷中长成,十七岁拿下花魁魁首,随后被秘密敬献于女帝陛下。   倡优出身,毫无背景,在这偌大帝宫之中,几无可以立足之地。   入宫数年,无位无宠,他一直小心谨慎地活着,生存在最隐蔽最黑暗的一隅,不愿去探盛世的光。   直到她垂首。   燕归虽迟,但愿岁岁……常相见。   1、重度女尊世界观,男生子。   2、感情线1v1,HE,洁党慎入!!!!!其他请看首章作话。   3、最后拜托小天使们不要养QAQ,快乐追文它不香吗!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宫斗 女强   主角:殷璇,晏迟, ┃ 配角:预收《妻主大人是道祖(女尊)》 ┃ 其它:男生子 ==================== 第1章 侍寝   “就是他啊?长得倒是像个勾引人的东西。呸,平白说这个贱骨头,脏了我的嘴。”   “可不就是他么,送他进来的曹大人去年向陛下乞骸骨回乡了。陛下一直没理会他,见都不曾见过,名位还是进来的那个呢。”   “哦?在宫里待个三年,怎么还是这样子。”说者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雪这么大,把人洗干净了没有?”   宫侍交谈的声音大了一些,雪亭里的小郎走出来几步,往这边儿瞟一眼,道:“嘀咕什么?”   那声音顿时止住了,议论声立刻压了下来。   大雪纷扬,雪花盖在衣袂上,融成冰冷液体,把薄衣浸透。   在雪亭前,在茫茫雪色之间,一个纤薄的背影跪在亭前,一身色泽很淡的长衫,手指冻得僵硬泛红,乌色长发被一只素净的发箍拢起。   他低着头,看不清样貌。但露出来的肌肤一片霜白,从脖颈、锁骨、两肩,到脊背、腰身,无处不显出修长纤瘦来。漆黑的长发随动作落在匍匐的背上,像缓慢涌下的溪流。   亭里坐着一个人,抱着只长毛玄猫,膝间有张软毯,披着件软乎乎的绒毛大氅,脚底边儿上,烧着的炭盆哔剥作响,暖意阵阵。   先前出亭的小郎走回来了,近前道:“郎主,这天再冷几分,怕就不行了。”   一只好似玉做的手抚了抚玄猫,指头上戴着翠玉的扳指和羊脂玉的戒面。   “我还怕他死吗?”孟知玉嗤了一声,“三年侍子,低贱出身。”   他缓缓地叙述了一句,语调不疾不徐。   “只是周贵君要人,我就给他一个。”孟知玉将猫递到一旁小郎手里,起身踱到他面前,语气淡淡,“晏迟,起来。”   冰天雪地,天寒地冻。雪润透了衣衫,冷得过了,一时竟起不来身。周遭的小侍拔步过去,给人扶起来。   他们触手的臂膀、身躯,都是寒森森的,可近前时看见他冻得失去血色的脸庞,还是不由得怔了一下。   “你听我的话。”孟知玉的手一直捂在暖融融的手炉上,修长细嫩。“你身边那个小猫儿,我也不治他的冲撞之罪。”   小猫儿是对青楼楚馆里未开·苞的倌人的称呼,并不算多轻蔑。但这么称呼一个后宫男子的侍奴,却几乎有侮辱的含义。   但晏迟他自己,也不过是卑微的风尘出身,被朝臣秘密敬献给女帝陛下而已。即便这个“花魁”尚且是干净的,是调·教好便奉上来的,但在后宫男子们的眼中,他就是一个只会勾引女人的贱·货。   孟知玉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向上扳起他下颔,仔细地端详了他片刻。   墨眉星眸,瞳心乌黑明亮,鼻梁挺直,轮廓鲜明得几乎有些锋利了。唇瓣很薄,也没什么血色,但形状很美,适合含吮深吻,嘶咬出伤口来。   肤色似霜一般,从白皙中透着通透感。此刻冻伤了些,脸颊发红起来,又漂亮得要命。像是冰天雪地里初初绽开的半朵梅,颜色艳媚中,却好像一触就要碎了。   晏迟抬起眼,眼神平和而温顺。   孟知玉被这外貌激得一口气梗着,看到这个眼神,才倏然一松,吐出口气来。   “你当了三年侍子,丢人,也膈应。”孟知玉伸出手,身边的小郎给他擦了擦,“我给你青云梯,你还我如意宝。如何?”   在短暂的沉默之中,眼前的男子稍稍低头,声音清润而低微。   “不敢上青云,只求您饶那孩子一命。”   那个小猫儿是晏迟唯一的伴儿,拿捏住了这个小孩儿,这贱骨头可不就得百依百顺么?孟知玉缓缓地笑了笑,轻声道:“像个人话。”   他顿了顿,随即续道:“晏迟,想让你那个小孩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你得懂事。”   他移开了视线,并不想继续看另一个美貌的男人,而是将一旁的玄猫接到怀里,回到亭中。   “我就抬举你这一回。”孟知玉低头喝了口茶,“陛下瞧不上你的话……”   天寒风雪重,正是埋人的好日子。   茶烟飘起一缕,缠在指端。孟知玉低垂眼帘,将雾色缓缓吹散。   ——   太极宫归元殿,香炉吐雾,狻猊金兽伏低身子,香氛柔柔地散荡而开。   香炉前是一架万里山河红日的屏风,屏风斜对角,十八串碧水珠攒得珠帘,经人过来,柔柔地一颤。   一个八宝礼服的女使掀了帘子,从归元殿的玉阶下行了几步,从檐下一侧的小侍奴那儿问了一句:“周贵君怎的不来?”   小侍奴是个约摸只有十四五的儿郎,低着头回道:“周贵君身边的小郎君来回过了,说身子不好,他宫里头有个晏郎,举荐给陛下侍疾。”   女使沉吟了须臾,道:“那还等什么,带上来吧。”   “是。”   小侍奴见着那一位打帘儿进去了,才向前来的人招呼过去。始才见着这一位周贵君“举荐”的晏郎。   晏迟虽已在帝宫三年,但毕竟深居简出,孤僻寥落。像点禅这种镇日侍奉在太极宫的小侍,根本无从知晓他。这才初初见了一面。   点禅见他黑发垂落,两鬓的发丝用一个素净发扣勾连起来,倒是清隽非常,露在衣衫外头的手腕脖颈,白得似霜一般,像一块儿玉雕的,露出来的下颔弧度,高挺鼻梁,处处合宜。   他面上未露声色,见这位晏郎身侧是孟公子孟知玉的人,才有些起了疑。可也并没多说,只是道:“青莲姑姑说领了人进来,你不必进,将这位郎君交我便是。”   那人道:“有劳小哥儿。”   点禅挥了挥手,握住晏迟的手腕时忽地一顿,道:“你知道是为什么来的吧?”   晏迟的身上冰冰凉凉,有些发冷。他低声答道:“知道。”   “陛下总是这个时候身上热,你这样的骨头架子,瘦得我硌得慌,今儿一晚,就能让圣上给拆了。和贵君什么冤仇,要你受这个?”   点禅一面牵着他,一面悄声叙道:“他自个儿都不敢,全帝宫找不出第二个敢的。你倒是敢讨要命的圣宠……原本洗了就不该沾地的,今时不同往日。”   小侍奴松了手,朝帘子里道:“姑姑,人来了。”   归元殿三级玉阶,两人只停在了底下,得等御前的女使、侍奴过来接人。只是今上御前并没有侍奴豢养,只有一位着八宝礼服、仪同正三品的女使青莲、并另一位年过三十、从战场上退下的风仪女使宣冶。   点禅退了下去,帘声一响,一个衣饰繁复的女使立在阶上,道:“郎君不要怕,过来吧。”   晏迟抬首上望,见到万里山河图长屏风的两侧,碧水珠帘的后头,一缕缕的沉烟向四周散开,烟气缭绕不绝。   殿内是暖和的,比他在帝宫里的住处还更暖一些。他却手脚发冷。   不知道孟知玉手上的阿青怎么样了,他还有没有命回去接人。   晏迟一阶阶行上,走到珠帘之前,进入内中。   熏香阵阵,暖得让人头晕。女帝歇在最里面,传闻说她是天上神佛下界托生,也有人说是地府的罗刹、人间的大妖成人。   更隐蔽的一种说法是,这位皇帝与众不同、是人中凤凰,但喜怒无常、天生有疾,须得在男儿身上发泄,侍夜之人常常……   身后响起珠帘的碰撞声,是青莲女使退出去了。   晏迟握了握手掌,修长窄瘦的五指蜷在掌心。他悄然的、安静地靠近过去。   若他死在这上面,孟知玉大抵会饶了阿青吧,不然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晏迟让这香熏得脑海混沌,又神思不属,想着别处,连到了内屏风里都没注意,等回过神时,骤然间被一只手抓住,猛地扯上床榻,热意滚滚而来。   漆黑乌发垂落下来,一只手勾开他的衣襟,围绕过去,往怀里一拥,上方响起沙哑微沉的女声。   “周剑星不敢来。”她说,“你是谁?”   发丝在榻上交融,另只手扯断发扣,探入青丝之间。殷璇扳起他下颔,扫过一眼。   修眉墨眸,清隽俊美。入手的肌肤是冰的,倒是让她缓了口气,只是嘴巴封得严,到现在这情形,竟也不出声儿。   “吓晕了不成?”殷璇松开手,从对方发丝间嗅到一缕淡淡的沐浴清香,混杂在香炉里的熏香里,有些不大明晰。“你叫什么。”   身下的躯体冰凉瘦削,不像个豪门贵子的体态。连眉宇之间都带着几分倦意,可面对这样情形,竟然没有畏惧神情。   可压下来时,的确下意识地躲了几分,还是有些怕的。   衣带松散,露出淡色衣衫里面的身躯。扣住他腰的手往回一折,也不知碰到哪儿了,身下人略微颤了一下,随后低微而温文的应答。   “……晏迟。”   这个名字好似有些熟悉。   沉香阵阵,对男子体质极其有效的馥郁熏香灌进脑海,让人几乎记不起来其他事。   只剩下珠帘震动,龙榻间发出的颤声与女使阖门的响动混杂在一起。   还有女帝沙哑的声线。   “你这赤宫砂……”她似乎笑了一下,“居然点在心口上。”   作者有话要说:  [首章高亮避雷]   1.文章按榜单要求的字数更新。V后每周最低七千字。不坑。   2.小众题材,弃文不必告知,感谢评论,但不必指导,谢谢大家。(乖巧鞠躬)   3.女主有后宫!有后宫!有后宫!有正经宫斗内容,但只跟男主有感情线。1v1,其他人都是单箭头或者利益需要,女主只会喜欢男主!   4.正版只此一家,别处全都侵权,谢谢大家~   5.爱看正版的读者要一直快乐下去鸭! 第2章 雪停   晨光熹微。   晏迟醒时,眼前仍是吞云吐雾的狻猊金兽,山河万里的长屏风外,似有人等候的身影。   昨夜的枕畔人已经离开了,软被稳实地盖在身上。浑身像是被碾碎了骨头,被来回折腾了好几回,一点劲力都用不上。   他抬手盖了一下额头,纷繁混乱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让人无法想得清楚。   香雾朦胧,雾色飘远而散。屏外人似是探了探首,觉察他已醒了,随后有几个年纪小的侍奴近前服侍,一切妥当地伺候下来。   晏迟未入宫时,在京都最顶级的“小班”做倌人,虽未挂过牌,但底子极好,是按花魁教养的。只是入宫后境遇渐落,他越是想躲避,就越在泥淖之中更深一重。   腰上还很疼,是昨天夜里殷璇的手下得重了。当今陛下是征战过八方、从昏帝手里夺来的天下,领军打仗惯了,对儿郎的身躯向来是按自己的性子摆弄。   晏迟让熏香弄得头晕,由着她折腾,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花魁教养了几年,真到女人的床上,竟然是这样无用的,那些技巧窍门,半个字也不过脑子。   她低首一吻,加上熏香逼人,那时候连气息都喘不匀,哪来的本事“勾引”呢?   太极宫的侍奴甚少进屏风内,那是两位女使伺候的地方。这些小侍奴年纪不大,今早刚听了音信,得知宫里多了一位新主子,个个暗自压抑着好奇,偷偷窥视、探究着。   他们其中,也不乏想要爬上龙床而苦无门路之人。   晏迟不欲在此久待,他仍惦念着落在孟知玉手中的阿青,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兑现承诺……   炉烟袅袅,炭火温暖。融好了热水的容器呈在面前,是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境遇。   晏迟却不想留在这里,他知道这个地方的本质,这个属于女帝的偌大后宫,就如同一潭吞吃人命的利益池沼,他背无依靠、身无所系,不愿意沾染其中。   正当此刻,侍奴之间迅捷无声的动作当中,突然响起一句低低的自语。   “听说原本是个倌儿,竟也成了主子了。”   霎时间,室内连呼吸声都迟滞缓慢下来了,一些尽心尽力、明白事理的小郎,都纷纷伏低身子,不敢言语。   晏迟动作微顿,抬眼向出声之人看去。   年纪不大,嘴巴倒是很厉害。   他略感好笑,却并不恼怒,只是继续净手擦拭。   见他如此态度,那个有做人上人之心的年轻男孩儿愈发觉得他身份低微、不干不净,不配受封,正此刻,屏风外蓦地响起一句。   “你说什么?”   晏迟扫去一眼,见到那位叫点禅的小哥儿推开屏风一侧,眼睛一瞟,不咸不淡地问道:“我没见过你,太极宫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混账东西。”   任何地方都有规矩,太极宫是女帝居所,便尤其森严。除了青莲、宣冶两位御前女使外,便只有这位叫点禅的小哥儿是品级最高、能跟女使说得上话的了。   那个年纪不大的侍奴是认得点禅的,当即噤了声,只跪着,也不知道回话。   还是太年轻了,这时候连叫句哥哥哄人也不懂。   晏迟洗漱完毕,见到点禅身边带了两个十四五的小郎,似都很青涩,其中一个神情机敏、相貌清秀,另一个则文静质朴些。   点禅道:“还不去给你们郎主磕头。”   ……郎主?晏迟略微一怔,见两个孩子近前跪下磕头,才回过神来。   “小哥儿,这是……”   点禅近前两步,叠手躬身,随即低首,是一个极端正的君子之礼。   “原您命中真有富贵,陛下今晨走前,册了您做侍郎。”   这该是破天富贵、帝王垂怜,但晏迟听闻此语,却只觉得事事总在意料之外,命途总是与他玩笑。   譬如生于官家,是锦衣少年郎,本该婚配一个妻主,与之一生偕老。未曾想一朝广厦倾颓,家世变故,受尽讽刺轻贱。   譬如原已在万丈深渊之底,生无趣味,却时运倒转,偶入深宫。   之后会怎么样,他实在无从得知。   晏迟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扶起,随后也让两个小郎起身。   那个清秀机灵些的名叫百岁,只有十四岁,是才进宫的小郎。他率先抬首,正与晏迟撞了正面,一时呆愣了一下,竟没能移开视线。   这位新受封的晏侍郎,乌发如墨,用一个银中嵌翠的发扣收拢了一半,还有一些垂落在耳畔。长眉明眸,唇瓣上有一点伤,似是被咬破了些,稍添一许血色。   血色微薄时,是霜雪白梅,盖了一枝的冰。如今唇上伤口显红,是料峭凛冬迎来一阵春,显出一股温文和顺、逆来顺受的柔和来。   无怪陛下属意,这样的人,只若性子稍好些,哪个女人不疼?   百岁听到一旁的笑,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移开目光,嘟囔道:“点禅哥哥……”   点禅收敛笑意,反握住晏迟的手,道:“册封的旨意,等您迁了住所,晚些才到。我不知道您与孟公子什么来往,只是初夜封侍郎,古今未有这样的殊荣,福祸参半,无论如何,郎主要小心。”   晏迟不大关心宫中事宜,连位阶高低也是想了一想,才觉出轻重,他低声谢道:“有劳你了。”   点禅推开半步,再行一礼,道:“晏郎主,这场雪停了。”   晏迟转眸向窗外望去,看到被雕花窗纹刻成一段一段的雪景,飘雪已停,枝头抖落了雪衣,梅枝几乎探进窗来。   “但愿,能停久一些吧。”   ——   太极宫宣政殿。   热茶滚在茶盏里,水泡浮现又破。小叶慢慢地旋转,再沉淀而下。   殷璇吹散浮沫,饮了一口,淡淡道:“周虹胆子不小,他们家儿郎身为贵君,连侍疾都不敢,倒敢肖想凤君的位子。”   一旁研墨的风仪女使宣冶应道:“周家势已极盛,只是盛极必衰,她该懂这个道理。”   殷璇放下茶盏,忽想起昨夜来,骤然问道:“那位晏郎,调查清楚了?”   “是太阴国难的官家遗孤,流落烟花巷。”宣冶道,“前几年乞骸骨归乡的曹大人,将其敬献给您,陛下虽收了,但并没看过。”   “曹其汝只在男色上颇有本事,果真不假。”殷璇忆起那人,便忍不住往夜里的事情上想。那位晏郎身子太瘦,抱起来轻得没两把肉,但腰身很称手,肌肤细腻微凉,触在掌心,像欲融的冰、将折的枝,一碰就发抖,压着腔调,声含哽咽地回话。   问一句回一句,又软又好欺负。   “周剑星这是派人送死,孟知玉也是。”殷璇提笔蘸墨,朱批往奏章上落,语气不疾不徐地道:“若非那香还算有用,这个郎君恐怕真活不到天亮。”   “是您痼疾好转。”宣冶忙道,“陛下总有一天,不再会受此困扰……”   “好了。”殷璇写下一行,“孤不在意。”   她停顿了片刻,忽而又道:“青莲有个哑巴小徒弟,叫燕飞的,是吗?”   “是,原是给您当暗卫养的。”宣冶虽回了这句,倒觉得疑惑,并不知道陛下要如何用此人。   “领给晏迟做女使吧。”殷璇眼都不抬,“这么好的人,不能太快让那帮人祸害没了。”   后宫之中,每个郎主身边都会有一个掌事女使,只是并不贴身伺候,都是在二门外打理居所事务、做儿郎们不便去做的事情。一般来说,这些女使都是有品级、由尚宫局分配的。   宣冶稍稍一愣,忽地凑上去半寸,低声道:“陛下上心了?可他的出身……”   殷璇抬眼一瞥,对方当即停下话语,低头研墨。她始才继续批阅,半晌才道:“这样的出身,孤才放心。”   窗外雪停已久,有被厚雪压弯的树枝断裂坠落。一帮子无品级的女婢、侍奴,在外头清扫道路、修剪枝叶。   殷璇望了一眼窗,想到这里时,忽而又想起调查晏迟时,他在宫中的居所,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寂雨小筑。   冷、偏僻,还曾经闹过鬼,怪不得手脚都是冰凉的,在怀里都捂不热。炭火稍微不够,都昏昏沉沉地往她怀里缩。   应该换个地方。   换一个她在太极宫宣政殿的窗前,就能看到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记。就是把位阶放出来给大家看一眼。   殷璇的宫殿就是太极宫啦~宣政殿工作,归元殿睡觉。   正一品 凤君   从一品 贵君(周剑星)   正二品 君   从二品 元卿、德卿、贤卿、良卿   正三品 少卿   从三品 长使   正四品 少使   从四品 公子(孟知玉)   正五品 侍郎(晏迟)   从五品 中郎   正六品 常侍   从六品 御子   【包含人名已出场的人物。】 第3章 温酒   深夜,宣政殿灯火仍明。烛光柔柔地映往窗纱边,落出一个朦胧的影子。   青莲在旁侍墨,方正的古墨在砚台间渗出浓郁乌色。蘸满干涸笔锋,在女帝的指掌之间落下字迹。   这并非御笔朱批,只是尺素书信而已。   侍灯女使将烛台灯芯挑直,重盖灯罩。殿内燃着形貌似玉的暖炭,随烧灼漫出淡淡的松竹之气。   正当此时,宣政殿一侧行上一人,是风仪女使宣冶。她身上是一件女使礼服,未披外裳,近前低声道:“陛下,周贵君在外侯着。”   殷璇缓慢顿笔,将信尾了结。随后净手擦拭,略抬了下眼:“让他进来。”   殿内温暖和煦,更胜春日。殷璇也因此未着厚重冬装,只穿了一件帝服。   本朝的帝服是以赤色为主,宽袖交领,上布暗纹,内外双层绣。饰以金、玄双色,工艺繁复至极。而她并不喜爱金玉,所以没有穿戴缀饰。   笔杆搁在架上,稳稳地放置其中。宣政殿殿门开阖,一个身量修长的青年行至殿中,一言不发,撩袍欲跪。   “剑星,”殷璇抬了下手,指了指脚畔的一块儿地面,“往这儿跪。”   周剑星动作一僵,随即从善如流地行至玉阶之上,跪在殷璇膝边。   而随贵君同来的侍奴,只是跪伏在殿中,低首颤颤。   殷璇略一低眸,见他没有穿外氅,衣袍稍显单薄。此刻夤夜前来,一身的衣服都冻透了,露在外面的指尖,都有些发红发紫。   周剑星人如其名,剑眉星眸,形貌冷肃俊美,浑身挟着一股雪松的淡香,往脚边一跪,似连温度都为其低下去几分。此刻即便摧眉折腰,但脊背挺直坚韧,墨发覆盖的脖颈稍稍显露一两分,透出一股冷润的白皙。   “臣来请罪。”低而淡漠的男声响起,“未尽职责,弃陛下于不顾。”   殷璇坐在龙椅之上,指尖慢慢地敲了敲桌案,瞥过一眼:“你怕死?”   周剑星敛眉低首,未曾言语。直到被殷璇挑起下颔,不得不直面圣颜。   “不。”殷璇靠近一些,略微一笑。“你不怕死,你是怕你死了,周家殊荣不再,前朝后宫,无所照应。如今你家树大招风、引人觊觎,一旦有失——九族不保。”   她的手指略微用了几分力,便见到指下白皙的肌肤上印出淤青,一双剑眉骤然锁紧。   周剑星强抑情绪,缓慢垂眸,低声道:“陛下垂怜。”   殷璇收回手,俯身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拉进怀里,搁在膝上,一双形如桃花的眼眸稍稍一挑,往对方脸上停顿住了:“本事挺大,还学会偷梁换柱了。”   “请陛下降罪……”   “孤要降罪,你周家上下几百口人命,够填刀口的么?”   殿中霎时寂静,少顷,才听到一丝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怕了?”殷璇瞥了他一眼,“还知道怕,就这么笃定孤会原谅你?”   那双冰冷的手缓缓抓住殷璇的帝服衣料,陷在怀中的男子伏低身躯,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动作有一点点僵硬。   “臣不敢这么想。”周剑星放低声音,“是陛下能容我。”   与能容与否,实际上的关联也并不大,只是周家现今还用得到。而周剑星,即便有些心思城府,但并未做出让殷璇厌恶的事情来。   她抬手将对方颊侧的发丝向后归拢了一下,指腹触到那块她亲自赐下去的玉质发扣,道:“阿玉帮你找的人?”   女人温暖的手指滑过发丝,气息翻涌,有一种令人畏惧而又充满蛊惑的味道。   “是。”周剑星略微抬头,露出那双仿若盛满星光的眸,“晏迟……他还好吗?”   “不好。”殷璇答了一句,神情平淡如水地道,“孤有何疾,你不知道么?”   她的手指拨开发丝,落到周剑星脖颈后的伤痕上。   “不追究你。”殷璇道,“你把阿玉看好了,别让他胡来。”   周剑星慢慢收紧手指,正要应声时,蓦地被勾起下颔,对上女帝的眼眸。   “再做这种败坏颜面的事。”殷璇道,“就不用来请罪了。”   烛火明灭,将对方的轮廓勾勒得模糊而柔和。   周剑星应了一声,察觉到后颈的伤痕被摩·挲了几下,随即有掌心贴合过来。   女帝的声音居高临下,气息从耳畔传来,却让人浑身泛起冷意。   “侍寝吧,周贵君。”   宣政殿的灯火落下时,已至三更。   天边仍是深邃夜幕,点点孤星。太宁宫的侍奴女婢抬着一架轿辇,在宫道上匆匆行过,在宣政殿的侧门里接出一个人来。   周剑星裹着一件雪白的厚氅,被贴身侍奴檀音扶住臂膀,几乎站立不住,跪在轿辇之中。   檀音是个年约十八的少年郎,跟随周剑星多年,此刻着急地扶住他,忙问:“千岁,陛下到底对您……”   他的话被主子止住,看着周剑星疲惫地闭上眼,声音低微地道:“拿药。别叫御医。”   轿辇内侧的小匣子里,是一盒未贴名字的药膏。檀音看着他褪下雪氅,里面的白衣被血迹浸透,随着衣衫揭落而露出血淋淋的伤痕。   是鞭痕。   当今圣上是战定天下的武将出身,即便是玩笑般地微惩,也足以让人脱一层皮。何况千岁乃是贵胄子弟。这次陛下动了些火,这是半条命都要没了。   檀音抓着药盒的手微微一颤,一边掉眼泪一边给主子涂药,轻声道:“宫务操劳,您身子又……不如就让兰君……”   周剑星皱着眉峰忍耐,打断道:“应如许是什么狗脾气,你不知道?”   “可是……”   “那个晏迟,被安排在了什么地方?”   檀音抹了一把泪痕,回道:“晏侍郎在靖安宫宜华榭。”   周剑星略微启眸:“宜华榭?与宣政殿东北方斜对?”   “是。”   “……呵。”周剑星很轻地笑了一下,神色略微阴郁了一些,“她总喜欢把受宠的人往靖安宫放。然后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在她的宫殿里含冤受辱、死不瞑目。”   ————   夜风阵阵。   宜华榭是靖安宫最边缘的宫殿,靖安宫的主位是位居贤卿的苏枕流苏千岁,而宫中只有四卿以上的人才可以称千岁,以下则称为郎主。   堆放在宜华榭的礼叠成小山,让百岁和静成收拾了好一会儿。   最外头的地界是巡夜女婢和侍奴。被领来伺候的女使燕飞在二门外守夜,里头是正值十几岁的小郎们,在各自的位置当值。再往内便是贴身伺候的百岁和静成。   夜风寒冽。静成将窗牖合起,重新填了些炭,转身便看见百岁一边儿温酒,一边儿在郎主面前叽叽喳喳。   受恩即册为侍郎,的确是古今未有的殊荣。   火炉酒正沸,满溢出浓郁的香气。   “郎主晚些喝点热的,让静成跟您打双陆,棋盘和骰子我放在小桌底下了。您跟他玩一会儿再睡,否则积在胃里,怕您难受。”百岁掀开炉盖,取了器具为他斟酒,“您可没看见,今天尚宫局的那帮人有多谄媚,还叫我哥哥,我才十五岁。他们哪是叫我,那是巴结着您呢。”   月白窗纱覆在窗上的木棱间,被烛光映上一半的影子。   晏迟身上是一件淡青的长衫,外罩已褪去,露出内里纤瘦的腰身跟脊背。此刻端正地坐在软席上,小几上放着一卷摊开的书册,下方是手抄的《华严经》。   百岁呈上温酒时,探过去扫了一眼,道:“郎主,您这习惯倒像是周贵君。周千岁也爱抄这些个东西。”   晏迟略微怔了一下,问道:“周贵君?”   “是啊,宫里人都说贵君心慈信佛,他的两个侍奴,一个改名叫檀音,一个改名叫檀慈。是阖宫都要敬让几分的人……郎主,您怎么好像闷闷不乐的。”   晏迟伸手取杯,让酒水沾了沾唇。他未先回答此话,而是道:“那你……对孟公子,可有了解?”   他昔日久居寂雨小筑,深居简出,孤僻成性,所知并不多。但也许几日之后,孟知玉就会过来相见,他得把阿青要回来。   “孟公子啊。”百岁撇了撇嘴,“少爷性子,都说是个顶难相处的郎君。养的那只狸奴,还将其他的郎主抓伤过呢。可他向来娇纵,跟圣上撒个娇,也就好了。”   火炉声未止,水沸阵阵。正当此刻,二门外忽传来人声,一个当值的小侍奴闯入内室中,禀道:“郎主,孟公子到了。”   随即,人未至,猫叫声率先进入耳畔。夜中冷沉,院里反而闹得灯火冲天。孟知玉撩开珠帘,站在内室边儿上,目光骤然向这边投来。   “上青云的感觉如何,”孟知玉笑道,“晏侍郎?”   他怀中玄猫跳下地面,来回游荡地走了几步。   晏迟旋即起身,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君子之礼,道:“夜安,孟公子。”   孟知玉的目光挑剔地往他身上转了转,坐到软席的另一面,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免礼,你主我客,客随主便,坐。”   酒水熨进杯子里,泛着滚烫的白烟。此刻外界风寒夜冷,珠帘震动声逐渐静止。   “你们都下去吧。”孟知玉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招手把玄猫搂进怀里,“我有事跟他谈。”   随孟知玉同来的几人应了声,退出内室,皆候在外面。他抬手饮尽一杯,再度斟满,道:“你们也下去。”   他指的是晏迟身边的百岁和静成。   不待百岁欲说什么,晏迟转眸看了两人一眼,语气平和地道:“去吧。”   百岁有些踌躇地停了停,随后被静成拉了出去。此刻烛火正明,只剩两人对坐,小案一方,暖炉半盏。   孟知玉抚摸着掌下的黑猫,仔细地端详了晏迟片刻:“命倒是很大,说不准真能直上青云……好了,我不逗你了。此次前来,是想问问你,你,想走到哪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文好慢啊,慢慢磨出来一章哈哈哈 第4章 共眠   香炉之间,燃着一缕淡淡幽香。是之前百岁添的,似有若无地萦绕室中。   孟知玉就坐在他对面,坐姿极正,是高门贵子里从小养出来的。他抚弄着指下玄猫的下颔,发丝随着动作略微垂下一些,遮挡住脸颊一侧的轮廓。   带着扳指的指尖在狸奴的下巴上缓慢地揉了几下,似乎正对晏迟的回答侧耳倾听,但又似乎有着什么猜测。   在他的猜测当中,若是有一个出身下贱、落落寡合的男子突受恩宠,应当会贪恋其中,不愿再堕入往昔境遇才对。   室内稍静,随后响起一道清越温顺的声音。   “我并无青云直上的志向,”晏迟道,“请您示下。”   孟知玉来到这里,以这种姿态询问他,那便是并非道贺这么简单。以他对其人的微末了解,恐怕是有要事而来。   对方似是对晏迟的敏锐十分满意,露出一个愉快的笑。他将猫抱起,道:“我知道你们主仆情深,你放心,只要你办成事,我一定把那个孩子全须全尾地送到你面前。”   晏迟沉默安静地看着他。此刻灯火虽明,却并不盛,柔柔地投映过来,将那一捧漆黑发丝渡上光泽一般,烛光重叠之间,有一种柔软到极致的感觉。   即便是久居帝宫,阅过世间绝色不止一二的孟知玉,也在如此情景下骤感恍然。他探出手,指尖触上晏迟的脸颊,喃喃道:“若是周贵君真正见过你,一定不愿用你为陛下侍疾。”   晏迟略微躲了一下,似是毫无攻击性地垂下眼。   “晏迟。”孟知玉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也有一种自己在养虎为患的预感,他斟酌了一会儿,道,“按规矩,明日你去拜会靖安宫主位,苏贤卿。随后,将会与后宫诸人见面,为周贵君奉茶。”   按照规矩,这一杯茶应该是敬给凤君的,只是圣人之侧并无凤君,因而由年纪最长、位分最高的周贵君代为受茶。而与此同时,新人将奉礼献上,而周剑星也须得回礼,以示宽和气度。   烛火融融,玄猫陷在孟知玉的怀中,只露出一个粉色的肉垫小爪。   “我为你备了一份礼。”孟知玉收拢玄猫前爪,继续道,“是一双男童穿的绣鞋,技艺甚佳,正好送给贵君膝下的小殿下,你不必烦忧了。”   即便他如此形容,但若其中真是清白无二的,又岂须假他人之手?晏迟心底清明,但又未曾发问,而是道:“如若有失,罪在九族。”   “不会有失。”孟知玉懒懒地应了一声,随后附身过去一些,伸手钳住晏迟的下巴,目光幽幽地道,“何况,你有九族吗?”   一个养在烟花柳巷的淫丨贱出身,生死荣华,皆是一身孤寡。与这后宫良家之人怎可相论。孟知玉心中的嫉与痴交融翻覆,压得胸口发闷。等看到晏迟皱眉时,才堪堪松开手,面色逐渐平静。   他虽然未曾表示出来,但对于殷璇临幸此人,并册封侍郎,还是颇有微词的。   在孟知玉眼中,晏迟这种本该任人予取予求的出身,实不配与他共处一室。只是世间女人总被容貌所迷,连今上竟也不例外。   “我实言相告,”孟知玉转过头,不再看向对方,“鞋底双层,内里放了些香料,久留于室,有碍康健。”   窗纱之外,夜色愈发深浓,两人相对的影子落在壁上,随着焰火微动而轻晃。   “晏侍郎。”孟知玉站起身,盯着他道,“如若此事不成,我气性上来,打死一个无用的侍奴,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晏迟随之起身,淡青衣衫随动作而垂落,平整端正,几无褶皱。他轻叹一声,随即附身行礼,挺秀的脊背稍折下去几分,低声道:“公子容情,我……”   语句在此稍顿,后话还未续上,院中陡然火光耀耀,一列女使进入宜华榭中,领头之人身穿带品级的女使礼服,停步在门外。一个穿着太极宫服饰的侍奴进门禀道:“见过两位郎主,恭喜晏侍郎,陛下让您去归元殿,就眼下。”   孟知玉眉头一拧:“今夜?原本不是翻了徐泽的牌子吗?”   “徐公子……”侍奴回,“方才报喜了。”   此话一落,室内顿时一静。趴在孟知玉怀里的玄猫猛地一惊,骤然跳了下来。而他犹自站在原处,面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才转头看了晏迟一眼,掀帘出去了。   晏迟立在原处,目光向其行去的方向看了几眼,随后落到在外等候的轿辇和一列女使身上。   他俯身将地上的侍奴扶起,温声道:“辛苦小哥儿了。”   那侍奴大着胆子看他一眼,见他容貌甚美、却不似传闻中的那样是妖魅狐狸托生,反倒有一股温和淡雅的眉目风度、脱俗气韵,便忍不住想到:传闻果然不可尽信。   ————   按照寻常规矩,洗漱后上轿辇,一直到归元殿中,入殿才可沾地,且须薄衣裸足,不饰金银,以便服侍女帝。   上回事权从急,这次倒是规矩做全了。晏迟被青莲女使领入内中,上三重玉阶,绕过外屏风,才又见到殷璇。   室内和煦如春,龙榻宽阔。殷璇着了一件赤红交领的长袍,倚在榻上看文书,听到珠帘撩开时散荡的清脆碰撞声,才抬眼望去,重新见到这位晏郎。   上回旧疾发作,抱完人反而没大记住。如今看去,才稍稍领会了几分为花魁一掷千金的意境。   对方与世俗偏见中的花中魁首实在不同,比一些世家子锦衣郎还更柔顺清净些。此刻乌发垂落,墨眉微微压低,神情温润,像是怎么摆弄都不会反抗一般。身上这件烟灰的软纱衣也相宜,重重叠叠几层,有谪仙忽落凡尘之感。   殷璇放下手中册子,抬手拍了拍腿:“过来。”   好似每回见晏迟,都须她先开口。这样一个风月出身的人,怎会不知道侍奉女人呢?   对方虽然驯顺,但未免太过犹豫一些。殷璇抬手将人抱进怀里圈住,勾着郎君的腰,把人压在腿上坐稳,才继续翻开文书,再看了一会儿。   晏迟身上有一许柔柔的香气,挟着沐浴未干的湿润之感。而殷璇身上却是一股馥郁的龙涎香,环绕身侧,几乎让人有一种被鲸吞入腹、失去分寸的错觉。   炭火温暖,熏香也浓郁发沉。晏迟脑海里想着阿青的事情,先还不困,但时刻愈长、便被对方身上的气息同化的厉害。他本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对殷璇其实也提不上一个怕字,只是恭敬谨慎、勉以立命。   但让她抱久了,却觉四周温度太高,竟略微有些困意。而脑中又想久了事情,此刻便露了松懈之意,很轻地碰了碰她的肩。   肩上绣着赤色的火凤凰,盘旋展翼,华美异常。殷璇原不至于如此敏感,但恰好看完文书,便发觉到了。   “困吗?”身畔的女声问了一句。   晏迟怔了一下,脑海中骤然想起以前那些龟奴鸨爹教导的“言语话术”,但他面对此情景时,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勾在腰上的手动了动,圈抱的姿势也随之变化。殷璇将他压在榻上,低下眼将烟灰色的衣带扯开,手掌伸入进去。   “你有小字吗?”世间至尊至贵的女人单手撑在他枕畔,低声问道。   即便被灌注多次常识,但经历此事时犹感紧张。晏迟摇了摇头,轻声:“臣非世家贵族出身。”   “孤知道。”殷璇的手指缠住衣带,摩·挲玩·弄了几下,“那名字是谁取的。”   “……爹爹。”   “啧。”殷璇猜想这个爹爹两字,并非是他亲生父亲,“孤给你取个名字,叫……”   她话语未落,手却率先碰到了不能详细描写的地方,目光带笑地看着晏迟眉峰一蹙,从耳根到脖颈间都在发红,几乎往外蒸着热气,却只是软软地闷哼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女声靠近耳畔,字音低而平稳。   “……叫承欢。”   这的确是恶劣的戏弄了。晏迟眉峰越皱越紧,偏过头埋进软枕里,低声道:“陛下……”   “嗯。”殷璇应了一声,“只若你让孤高兴,有什么愿望,尽可告诉孤。”   烛火回荡,映出殷璇那双多情似无情的桃花眼,眸中幽然深邃,完全不似表面上的轻浮恶劣。   这句话如果一般人听到,如果是类似于孟知玉一般的世家子们听在耳中,随之浮现的大抵都是荣华富贵、高位权势、母家荣耀……但晏迟听来,却立即想起了陷在孟知玉手里的那个孩子,陪他共苦的阿青。   他抬起头,望着殷璇沉邃如深潭的眸光,陡然生出一许莫名的畏惧。但他几乎无所欲求,一时竟未品味出其中暗藏的考量和杀机。   “臣……”他努力回忆曾经学过的东西,伸出手试探般触上殷璇的脸颊,“会好好伺候陛下的。”   他早知这后宫中是阴诡地狱,也才刚刚被孟知玉的言辞当面冲击。但晏迟行至此处,为了身边之人,也不能坐以待毙、收人摆布。   机会当面,不得不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正当继续时,猛地被对方箍住手腕,抵近发问:“晏郎想要什么?”   在这亲密语声里,竟有一丝令人悚然的暴戾之气暗中酝酿。   晏迟被她抓得极痛,却又不敢挣开,只得坦诚以告:“……臣有一个弟弟,在孟公子身边,臣想……要回来。”   殷璇怔然一瞬:“嗯?就这个?”   晏迟诚恳中略带忐忑地颔首,发觉手腕上的力道骤然一松,对方直接坐了起来。   熏香更浓,让人脑海发沉。他的目光落在殷璇衣摆上的金线凤凰边缘,不知道自己方才是否说错了话。   灯影交错之中,他看到女人伸手拆了身上的繁复盘扣,抽出锦带,把那件赤红色的长袍往榻下一扔,躺过来把他抱进了怀里。   “困就睡。”殷璇抵着他的额头蹭了一下,闭上眼,“孤睡不着再幸你。”   晏迟:“……?”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璇:陪你睡觉,感动吗?   晏迟:……不、不敢动。 第5章 恩眷   “我是不明白。那样的身子,陛下竟也不弃,见天儿的疼着。”   太宁宫极乐殿,新到的鸾凤和鸣长屏风摆在屋里,两侧是垂落下来的三十六串碧水珠。孟知玉穿了一身雪青色的袍子,银线勾的绣图花边儿,腰封将秀背与窄腰一勾,体长肤白,俊俏得像煦春里刚探出芽儿的青枝。   他坐在棋枰一侧,脸上的恼怒和不虞压都压不回去,似是有股郁气顶着喉口:“还有徐泽,看着冰清玉洁、温柔如水,可他要是真如表面一般,又怎么有瞒了三月才告喜报的本事?”   棋枰之上黑白纵横,材质顶尖的棋子软融融地映出微光。他对面是一身玄衣的周剑星,此刻执白子破局,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话。   孟知玉是当朝谏议大夫孟祥瑞的嫡长子,从小身娇玉贵地养大。因其母是周家的得力之人,周剑星也常常照拂。两人又在一宫,因此走得稍近。   他与周剑星不同,嬉笑怒骂虽想掩饰,但总在微处泄露。有时在殷璇面前,更是不加掩藏。而孟知玉入宫三年,对周剑星表现得百依百顺、敬服无比,有什么私底下的话,也只敢在他面前胡闹。   孟知玉说完这两人,气得胸口发闷,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周哥哥,表情看似驯顺,脑海中实则在想前几夜之事:晏迟未必能用,虽不惧他以那日言语相挟,但让他知晓,总归不好。周剑星在这帝宫之中长盛不衰,即便不会轻信他人,恐怕也要提防自己。   他想着想着,便又浮现出想要除掉晏迟的思绪,正当此刻,对面的黑衣青年语声平淡地提醒道:“阿玉,棋。”   他敛袖后错几分,见自己险些碰了棋局,正想撒娇道歉,旋即听到周剑星不咸不淡的问话:“你夜访宜华榭,同晏迟说什么了?”   此言虽然突如其来,但也在孟知玉的设想之中,他心跳骤促,脸上神情却丝毫未异,皱着眉道:“无非是气不过陛下,骂了他几句。”   周剑星落棋的手略微一顿,抬眸瞥他:“陛下嘱咐我,不让你动他。”   这一句简直给孟知玉说懵了,从没听过这样的嘱咐。他忍不住靠近一些,探身凑到周剑星面前:“哥哥,阿玉不是那样的人,我对人不好,最多就是说他几句出气,可陛下总是说我娇惯……”   他略感委屈,兼又心痒,伸手搭住了周剑星的衣袖,掌心放在对方玄底金线的广袖外衫上按了按:“晏迟算是个什么东西,也缠着她讨欢。哥哥,阿玉几日不见她,心里难受。”   孟知玉一边说着这几句,一边隐蔽地扫下一眼,视线从周剑星的胸腹滑过,再往下几寸,随后又收敛了回来:“我想她……”   周贵君入宫七载,陪帝近十年,岂不知殷璇是怎样一个暴戾无情、疑心于内的性子。他微微蹙眉,对这些言论一概不过耳,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了回来。   在玄色广袖外衫的下方,那只手臂上还残余着半月前受的鞭痕,触之则痛,疼痛之中,更提醒他现下所居何处——万人之上,也是最无情之地。   他神情不变地看向孟知玉,低声道:“世家之子,也有脸说这些。”   即便对方说得已十足含蓄,但内中含义仍然相同。并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话。   孟知玉被他训斥,盯着对方那张几无变化的神情,心里的念头逐渐浮动之时,珠帘陡然荡开。   近身侍奉周贵君的檀慈进入内中,看了一眼孟知玉,随后立在周剑星一侧,开口道:“归元殿宣冶女使的话,给晏侍郎拨去一个侍奴,就用孟公子身边那个叫阿青的。女使说有劳千岁了,人多了,怕孟郎主用不上,摆在面前心烦。”   周剑星轻轻颔首:“知道了,下去吧。”   等到檀慈退出内室,身旁的人半晌无话,到头才闷出一声哭腔,音含哽咽:“哥哥……”   孟知玉生得俊俏貌美,眼眸像是猫一般,圆而润泽,唇色点了些口脂,略略发红,此刻委屈得眼眶发红,眼尾涌起一许绯色,眸中含泪,欲落未落。   “……就欺负我。”他孩子似的忍回哭腔,那双泪眼朝周剑星看去,“凭什么他们靖安宫的总这样宠眷不衰?先是一个帝驾为其移的苏枕流,再是七日圣恩的晏迟,连徐泽那个面善心黑都混账也揣了货。”   他越忍越掉眼泪,眼睛红得楚楚可怜,动人到极致:“周哥哥,我想去找陛下。”   周剑星抬手为他揩了揩泪痕,神色稍柔些许:“归元殿里有晏侍郎,你去做什么?”   这句话成功地把孟知玉再度弄哭了,他起身离开棋枰,回榻上接了一杯温茶,问了问钺儿的事宜,便着手去办借宣冶女使代殷璇之口示下的旨意了。   而半柱香后退出极乐殿的孟知玉,也在步出极乐殿外门后换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眉宇间沉着一片阴霾的寒意,没有止步,也不曾回望。   同一片殿宇屋檐之下,貌合神离者,又岂止孟知玉与周剑星。   ————   太极宫归元殿。   晏迟被留在寝殿,这几日下来连正经衣袍都没穿过,仿若禁丨脔般被圈在归元殿中,职责便是侍奉女帝陛下。   他始终记得殷璇的那句话,想着陛下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因而努力地想用曾经所学把阿青要回来。但这几日下来,他的招数套路几乎都用尽了,殷璇除了每日折腾得更久些之外,从未开口称赞提及过。   不仅如此,倒是觉得陛下越来越熟练了。昨日夜幕繁星,风亦不寒,殷璇竟把他按在归元殿后的阁楼上临幸,下方巡夜者时不时便走过一拨,灯火常过,四方只有轻纱层叠,实非一个私密安全之地。   晏迟虽受调丨教,但从未体验此景,忍得下唇内侧咬出血迹,最后带着哭音求她慢些。可那软柔沙哑的声线一落,反而被殷璇压紧了做得更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到现在嗓子还是哑的,从腰到腿,无处不痛,难受得要命。又被对方恶劣地调弄,逼着说些耻辱的话。说是承欢七日,羡煞旁人,可晏迟不仅一退再退,却还要为阿青的事焦灼思虑。   更何况盛宠过后,往往是万千针对指摘……他须得护好身边的人。   正当晏迟想到此处时,骤然感觉腰间覆上一手,耳畔袭来一阵煦暖之意,熟悉声线随之落下。   “看的什么,如此不专心。”   殷璇绕过手,从他指间抽出一本《齐物论》,目光一扫,见他正看到“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此句,忍不住笑道:“你倒是会看。《男德》、《男训》可读过?”   这些是世家子从小看的,晏迟也曾看过,只是家变后再未研习。他略微摇头:“所知不深。”   “孤想也是。”殷璇伸手把人圈进怀里,揶揄道,“哪个熟知《男训》的儿郎,会拿你的东西缠着孤要呢?”   晏迟耳根发红,却又无可反驳。他动了依靠陛下带回阿青的心思,只怕殷璇说他侍奉的不好,因而这几日的确行了些寻常儿郎所不耻的……浪丨荡行径。   他再次想起此事,忍不住往殷璇怀里靠过去,低声道:“臣惟此一愿,请陛下……”   “嗯?”殷璇逗他一句,“可是每次先哭着求饶、说撑持不住的,是晏郎啊。”   晏迟默默地数落了自己一番,随后重整旗鼓,忍着羞耻轻声道:“臣……”   他才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殷璇抱起来抵在归元殿的壁上,脊背贴着壁上的雕纹,被武将出身的女帝陛下按着临幸……   余下的话语尽数消弭,化作一声似喘非喘的呜咽。   ……   及至夜幕,太极宫汤池。   晏迟黑发披散,发尾浸在热水之中。他身上痕迹未消,肤色又冷白如霜,便显得十分鲜明。   殷璇与他共浴。这几日亲密下来,两人距离拉进许多,她也渐渐发觉此人并不怕她,颇感有趣。   “今夜过后,孤把你送回宜华榭。”殷璇慢慢地调弄着他的长发。   晏迟身子一僵,以为对方终于烦腻了自己,恐怕阿青那事也要重新寻觅出路——只是深宫之中,无所依靠,难道真要答应孟知玉,做他麾下走狗么?   比起色侍帝王,那般残害无辜的行径,更让他心生愧意、无法自处。   发丝绕指,显出一股奇特的温柔。   “再待下去,对付徐泽的人,都要先对付你了。”殷璇叹了一声,把人抱进怀里,低声道,“孤虽喜欢你,但也不想因一时贪食,往后便吃不到了。……至于那个孩子,等你回去了,他就会陪在你身边侍奉你。但愿晏郎所费苦心,不至于错付他人。”   晏迟怔了怔,随后被挑起下颔,抵过一吻。   “别怕无枝可依。”殷璇语声平稳,“孤看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你那是喜欢他吗?你是馋他身子,你!下!贱!   殷璇(挑眉):孤就是馋他的身子,怎么样?感谢在2020-01-07 15:49:06~2020-01-07 21:5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朔倾楚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沧海沉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瑞雪   太初七年十一月廿一,遇瑞雪。   自七日恩眷的隆宠之后,陛下的新欢晏侍郎领回了从孟公子身边要回的一位侍奴,并拜会了靖安宫的主位苏枕流,随后又与后宫诸人一一见过。   后宫之中人事庞杂,多是周贵君周剑星在其中照料。按例除遇上大节之外,诸郎君皆须在初一、十五两日共聚一堂,向周贵君呈禀各宫事务,或有其他事宜也一并处置。晏迟初次得幸是初六,随后只见过周贵君一次。   虽只一次,但很多事也明白了许多。譬如周贵君的太宁宫内,皆以周剑星马首是瞻,连孟知玉也不例外。而永泰宫的主位,兰君应如许与周贵君不和多年,靖安宫的主位苏枕流,则身体不好,十次有七次缺席。   晏迟登上小楼,将亲手做的风铃挂在宜华榭后侧的阁楼上。他身上披了一圈淡烟灰的大氅,绒绒的软毛围绕在脖颈边,略露出来的一节颈项,透出一股如霜的冷白色泽。   百岁和阿青跟在身后,一个安安分分地待在晏迟身边打下手,另一个则趴在栏杆上,看着宜华榭外面的粗使女婢与侍奴扫雪。   “郎主这几日的风头都让徐公子压下去了。”百岁靠着栏杆,稚气未脱而故作老成地长长叹气:“陛下怎么忽然就不召您了呢?听说徐公子那儿热闹得要命,哪边儿的鸡狗蛇鼠也敢凑过去讨巧,倒显得郎主不受重视了。”   阿青本就是沉默寡言、不愿作声的性子,又在孟知玉身边没少受到欺辱责骂,能回到晏迟身侧已觉上苍厚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便低声道:“清净,不好吗?”   百岁瞥他一眼,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哪有侍奴不希望主子受宠的。”   晏迟亲手挂好了风铃,被阿青扶了一把,从阁楼上下来,手心泛冷,刚想搓一搓时,阿青从一旁递上个手炉,他对视过去一眼,接过小暖炉纳回大氅里,站到百岁身边,举目四望。   他乌发佩银箍,嵌了一片翠绿的硬玉翡翠。此刻瑞雪才止,天际地表,上下一白,将他眉目映得朦胧柔软,似泛微光。   陛下那日同他说的几句话,已显出与他人有别的意思。她如此作为,一是想吸引他人目光,不让报喜的徐公子立即首当其冲,其二,应该是不想让周贵君独揽后宫权柄,大抵与前朝事有关。   以晏迟的想法,只有这两个缘由最合情理,但却又想到那时殷璇附耳低语,热气灼灼而过的时刻,那几句嘱咐他的话。   他的思绪在这里顿止,骤感心口似被对方的语句烫了一下,烙出印痕来,那些无端而起的妄念四处蔓延,随后又被他紧紧收束住了。   他是清白之身,但毕竟养成的地方不同,也亲眼见过一些世间姻缘,多得是薄情寡义的女人,心口不一,将儿郎哄得痴心痴意,再毫不顾惜的无情离弃。而殷璇高至九五,在她身上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倾慕,恐怕多是凄凉收场。   晏迟收回思绪,不再停留在小楼上,而是带着百岁和阿青下楼。刚到宫道上,便见到不远处一个身量纤瘦的侍奴被其他几个小郎推搡打骂。   他们只顾着眼前,竟未注意到有主子站在后侧,一个个看起来也只十六七岁,像是入宫不久的年纪,皆穿着青灰色的仆服。   “你算是什么东西,连女使的床榻都敢爬,那都是有品级的命官!瞧瞧你这下贱的样子,呸,浪得你筋骨痒!”   “哥们几个不是不认得你,可你跟的主子就无能,还敢到宜华榭来?知道这儿住的是谁么?”   “别看都是一宫的人,可每个人的境遇不一样呢——”   晏迟驻足听了几句,跟百岁问道:“那是什么人?”   百岁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倒听出一些眉目来:“听着像是……怀思榭司徒郎主身边的人。”   怀思榭与宜华榭位置相离不远,御子司徒衾入宫三年却未受临幸,境遇与之前的晏迟相差仿佛。不过司徒衾倒有名分——稍好一些。   正待百岁见郎主神情不佳,准备上前赶走那群宜华榭外头伺候的粗使侍奴时,骤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愤恨喊声。   “我没有爬什么床!你们不要胡说。这宜华榭里面的主子也不过是个倌人出身,谁比谁低贱?!”   百岁步伐一顿,秀气的眉目顿时拧起,挽了挽袖口:“行了,都让开。”   那打骂的几个侍奴猛地一愣,见到锦衣佩玉的百岁,这才望见百岁身后的晏侍郎,顿时四散让开,跪了一地。   瑟瑟雪中,只有那个被打了的小哥儿慢慢爬起,咬着牙说了一句:“给晏郎主请安。”   晏迟静立在雪中,沉静平和地看着他。随即见到百岁蹲到人面前,抬手给了这小哥儿一巴掌,哼了一声:“就是你主子过来,也得给郎主躬身请安,哪有你说嘴的份儿。”   那人嘴角渗出血来,却浑然不觉,眼带血丝地看了晏迟一眼。百岁见他神情还不服气,扬手要再打时,忽地被阿青拉住手臂。   “仔细手疼。”阿青只这一句,他是跟着晏迟从那个境况里出来的,被这么骂过不止一次,更过分、更严峻的局面,他也早早尝试过了。他示意百岁望一望,低声道:“不少人呢。”   百岁被他拉住,罢了手起身。忽地听到身后的主子开口道:“宜华榭要平静安宁,不生是非。你们知道吗?”   晏迟说得是这几个粗使侍奴欺辱他人的事情。刚刚还洋洋得意的几人顿时伏下身去,不顾雪地冰冷,连连叩首。   “郎主放心,再没有这样的事了。”   “我们只是气他出言不逊……以后绝不再犯。”   宫中混了几年的人往往如此,口舌认错上要乖觉许多。正当晏迟转身离开时,忽地被一个挟雪带血的影子扑了上来,勾着氅尾死不放手,豁出去道:“侍郎!救救我们主子吧,都是我的错,出言不逊的是我,您就是打死我,之逸也没有怨言,求您救救我们郎主!”   “我来这里……其实是……是来偷炭……被燕飞女使扔出来的。求求您,我给您磕头了!”   青春年少的小郎,衣衫正薄、伤处未愈,却一下一个血印地刻在地上,在这片茫茫皎洁中刺出一片殷红。   晏迟挡住想要伸手扯开他的百岁,略微低首地看了他一眼。   “司徒衾……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晏迟:你宫里怎么这么多人?   殷璇:呃……   晏迟:我劝陛下雨露均沾。   殷璇:可是我不听,就宠你。   更新要看具体情况和榜单安排。亲亲大家~ 第7章 痴念   血迹染透白雪。   这个名唤之逸的少年听闻问话,狠狠地抹了把脸,将血迹与泪痕都擦去,仰首叫了一声晏侍郎,随后将司徒衾的事情一一道来。   司徒衾其人,乃是弘文馆校书之子,是太初四年大选中排行最末选上来的,家世泯然众人,能入宫有七分的运气。表面上是女帝陛下的御子,有名有分,实际上日子并不好过。   如今,他身体染疾,炭火不足,容色朝朝落,气息一日一日地弱下来。之逸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   风缓雪寒,阿青给暖炉换了新炭,在上头盖上一层灰,路过怀思榭门院时,看见之逸跪在院门口,一头乌发被发扣箍起,额上血涸,似一只伤了的小兽。   百岁坐在他身边,一边搓着手指一边数落:“再到不如人的境地里,也不该去偷,你知不知道?”   那个之前还满身刺的少年低头朝院里叩首,回:“我错了。”   那是跪晏迟,岂是真的认错。百岁看出他这人难教,哼了一声:“还不该骂人,低谷深渊、九重云霄,世事未经,谁知道谁爬不起来?”   之逸转头瞥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   阿青收回目光,将添了炭的手炉包上一层丝绸的套,推门进入室内。   怀思榭原本是冷的,冷得一点人气儿也没有。前后两个院子里的粗使侍奴、女婢都不知道去何处了,整个地方空空荡荡,在空气中浮着一阵孤冷之气,几乎与曾经晏迟曾居的寂雨小筑一模一样。   现下生了炭盆,加了暖笼,室温便上来了。阿青走进时,看到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褪了大氅坐在椅上,长发被一个翠色的发扣拢起,墨丝滑下来一许,稍稍贴着侧颜轮廓。   他将手炉递给晏迟,低声问道:“哥哥,太医怎么说?”   晏迟望着榻上病得几乎人事不省的青年,沉吟片刻:“……只看服了药怎么样了。”   汤药虽煎好了,只是此刻还烫,散发着浓郁苦气,正当晏迟拿起药碗时,却被阿青接过,道:“别过了病气。”   少年清秀的眉眼略弯,坐到榻边,将锦被扯开一段,才见到这位年纪并不大的郎主。   司徒衾容仪甚美,眉峰如刀刃,有寸寸锋利之感,肤色如蜜,双唇纤薄,鼻梁挺直,面部线条似刀削斧凿,勾勒出稍带不羁的气质来,只是此刻病容浓重,未尽全貌。   阿青才将人扶起,喂了几口,全都未曾咽下去,他正踌躇时,见晏迟也望来,忍不住道:“郎主……”   晏迟刚想说我来试试,听到阿青咬了咬唇,似乎做了个非常狠辣的决定,下决心道:“怕要冒犯这位郎主了。”   晏迟:“嗯?什……”   他话语未落,看到阿青含住一口药,闭着眼贴了上去,以口渡过。他愣了愣,续道:“……阿青,过了病气。”   一碗下去,阿青喝了一半,司徒衾喝了一半。他捂着胸口呛咳,苦得眼泪都泛在眸里,随后把锦被拉了上去,道:“还是让……咳,那个之逸来吧。”   晏迟张了张口,这回也不敢说他来试试了。   随后的喂药之事,皆由之逸一手操办侍候,等到了晌午之后,司徒衾才略微好些,见到晏迟当面,本想下榻行礼,却被阿青按了回去。   此刻风止,外头响起一两声鸟雀啾鸣,宫中四处是扫雪的侍奴女婢。只有怀思榭处处安宁,清净无比。   司徒衾再三道谢,神情却如寂然寒灰,与死人不差多远。   在这个地方,或许人人皆是如此。等自己利益用尽、陛下不再需要,大抵境遇也似这般。   他想了一会儿,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通,脑海中在一片冰寒冷静中,却又浮现出她的面貌,一时难以舍去。   不该这样的。   晏迟比谁都清楚不该如此。他由着阿青给他加衣,温声嘱咐了司徒衾几句,便准备行回宜华榭。   这时天色已晚,百岁提灯在前引路,怕有积雪未扫的地方走了滑倒,照顾得很是精心。晏迟跟着想事,想到孟知玉那夜说得话,心里总觉得不安。   正当夜色渐浓的时刻,前方却忽然站立一人,百岁提灯照了,见是身着八宝礼服的青莲,连忙行礼,还不待开口,便听到青莲女使道:“你先回去吧。”   回去?百岁满头雾水,这不是正要回去么?他一转头,猛地发现放在那儿那么大的一个郎主没了踪影。   正当少年呆立原地时,忽地被青莲女使拍了拍肩:“陛下刚刚在那边亭上看梅。”   呃……   百岁半晌憋不出话来,有点难以置信地环视了一周,忍不住问道:“我们郎主……”   “这旁边是凤凰泉。”青莲叹了口气,又笑了一下,“圣人嘛……行了,快回去吧。”   ————   晏迟从未想过还有这种事。   他的手被歹人的掌心攥紧,唇上压了一寸火热,堵的连叫嚷都说不出来。而对方劲力太大,连动都动不了,几乎只剩以死明志一途。   这是女帝深宫,怎么会……?不对,阿青呢,怎么会毫无声息。   他心里一急,咬破了对方双唇,尝到血气时挣开对方的臂膀,就要叫喊时,忽地听到耳畔想起熟悉女声。   “是我。”   殷璇的气息往耳畔一荡,他浑身的劲力卸了七分,在她怀里软了下来,抵着肩膀缓慢地匀气。   晏迟抬眼望去,看到阿青被殷璇身边的宣冶女使面无表情地捂住了嘴,两人一起目不转睛地围观。   他顷刻觉得脸上烧了起来,往殷璇怀里藏了一下,低声问:“您怎么……”   把自己弄得跟个刺客反贼似的。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而是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觉并不认识此处。   他从前深居简出,册封后也不怎么四处散步,自然不知晓这里。   “原本无碍的,一看见你,犯了旧疾。”   殷璇抬手覆上他后颈,将柔软墨发拨弄一番,一边将人横抱起来往凤凰泉内部走,一边示意宣冶把阿青带出去。   凤凰泉虽如此命名,但其实是皇帝的沐浴汤池。四周修筑的典雅华贵,池边的灯架上放着数颗硕大的夜明珠。   室内温丨热丨湿丨润,气息扑面。晏迟却满脑子都是她口中的“旧疾复发”,想到第一次承恩时昏沉的那夜,次日几乎下不得床榻。   陛下曾领军多年,武学超群,平时还好些,到了旧疾发作简直令人畏惧,怕真的死在和她的床事上,实在不怪周贵君躲避。   晏迟正满脑子胡思乱想时,一只手便拉开他身上衣带,将扣子一个个解开,褪去衣物,把人抱进了凤凰泉中。   水温稍高,似乎是未能提前准备,把控稍稍有失。也或许是晏迟体寒才觉得热。   他望了殷璇一眼,见到那双多情似无情的桃花双眸凝视过来,看得人心口闷痛,泛着一股发涩的心绪来。   “害怕了?”殷璇俯身过去,从上向下触上那双薄唇,撬开素齿,遁入柔软口腔之中。   晏迟呜丨咽一声,原本就脸上就烧,此刻连泪都要泛出来了,却又隐忍不发,等品到血气时才稍稍一怔,想到自己方才伤了她。   损伤圣体,他有几条命都不填的。但殷璇似乎并不在意,甚至笑了一声,道:“属什么的,还咬我。”   “有一点怕。”晏迟如实以告,借着夜明珠的光仔细看她唇上的伤,小声道歉,“是臣没认出您。”   殷璇盯着他的脸,目光从发红的唇瓣向上移动,一直停到那双微微蹙起的墨色长眉上,温润端丽,好看得像是水墨里浸透濡丨湿,再描出来的画似的。   她抬手摩丨挲了一下晏迟的眉峰,声音微哑:“不是那个旧疾。”   ……那还有什么?晏迟稍怔,由着她指腹滑到眼尾。   “孤患齐宣王之疾也。”   晏迟一瞬回神,才发觉自己又被这个尊贵又恶劣的女人调丨戏了,却在同时觉得心口沸腾,比温丨热池水还更滚烫几分。   九五之尊、天定之女,他身为尘泥草芥之人,要怎么肖想呢?   作者有话要说:  齐宣王之疾,是指出自《孟子·梁惠王下》里,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他俩聊天时,齐宣王说了一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换新封面啦!之后会日更几天!别养肥我,看我! 第8章 龙凤   月冷霜清,温水漫过肌肤。皎月漏窗,从水面间攀上臂膀,柔柔地栖落肩头。   池边人墨发收拢,尾部沉在温水中,慢慢地荡出一个旋儿。   云收雨歇之际,殷璇的手从墨发间穿过,抵着发丝触上,指腹略略一顿,旋即喑哑低声道:“晏迟。”   “……嗯。”晏迟被她抱着,有点累地任其拨弄,“臣在听着。”   “孤知道你身无所系,一叶浮萍。但这世间儿郎,奉上宫闱者,十之八九,皆是为身后所系领受磨难、煎熬图谋。……无依无靠,有时也未必不好。”   晏迟教她说得心弦一颤,未曾想到殷璇对深宫处境如此知悉。   她的指腹从墨发间滑下,停驻在脖颈间,指尖升温。   “天家妻夫,不念真心。能相敬如宾,已属不易。”殷璇凝眸看他,一双桃花美目中墨色沉浓,如寒潭深渊,难以揣测。“所有人都盯着凤君之位,那,你呢?真的无所欲求么?”   晏迟与之对视须臾,张了张口,却又无言。   殷璇身在无人之巅,猜疑揣测、心机复杂,皆是常事。晏迟早有预料,他本不曾想过有这样的境遇,能教女帝垂怜。但此刻真要说出“无欲无求”这四字来,竟然也难以出口。   不可动心,动心死无葬身之地。   眼前青年眉目温软,此刻垂下些许,未与她长久相视,正待殷璇心中渐冷时,随即听到对方轻叹一声,言语平和。   “原本只想护好阿青,过一日,算一日。”他实在没有再攀高处的觉悟和意志,“拿走什么,给我什么,是陛下来决定的。”   殷璇盯了他片刻,手指顺着后颈滑下,拥其低语道:“孤性情暴虐、恶劣不堪,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晏迟听了半晌,甚觉对方认识不妥,但又没敢插话。   “冷酷无情,只认利益权衡。”   晏迟被她拥得很紧,认真旁听。   “以晏郎出身,孤身侧之位,你绝无可能。”   “嗯。”晏迟心知肚明,安分颔首。   殷璇见他还是温顺平和的模样,一时拿不准对方是什么心态,但又觉得这些话好像白说了。   奇怪,她又为何要与晏迟说这些,举目天下、前朝后宫,哪有不觊觎凤座的,怎么这人倒似心中有数,很多东西,他一点儿都不惦念。   正当殷璇思索时,忽地被对方环住腰侧,这个受了恩宠的娇儿郎伏在她颈侧,轻声喃喃:“陛下,不记彤史,早些放臣回去……”   殷璇愣了一下,想生气,又没生起来,还伸手把人往上抱了一下:“要真的传召幸你,你能在这地方多活几天?如今反而嫌弃孤。”   晏迟似乎是想了想,道:“因为确实很晚了……”   殷璇这回是真知道这人不怕她了。岂止不怕,得幸后疲倦犯困,几乎什么都敢说了,忤逆得很。   她抱着对方起身,直接进了凤凰泉幕帘后备下的里卧,把人放到软榻上,俯身亲了亲他,道:“不让你走,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若在凤凰泉中,被殷璇摆弄折腾一二,大抵也不会受不住,那毕竟是温泉池中,无法久长。但如今一下子被放到床上,晏迟才猛地想起面前女人在床丨事上还真没有怜香惜玉一说,才有些吓清醒了,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他的本事早都用得差不多了,殷璇前段时间夜夜见识,只能让对方增加趣味,真惹到女子在这件事上的尊严,还不是他受苦?   识时务者为俊杰。晏迟躲到床角,咳了一声,努力劝谏:“陛下明早还要……唔……等一下,我……”   夜明珠幽光柔亮,映出锦被红浪。   伴帝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   次日天际初白,一个黄顶小轿将人接走,由宣冶亲自带人护送,一直送归到宜华榭。   百岁正在屋里等得心焦意灼,才将人盼来,自然千恩万谢地拜会过风仪女使,近前扶住了自家郎主。   晏迟身上换了件衣裳,外披了个滚绒边儿的披风,面料华贵、绣工细致非凡,玄底金线,绣了一对交缠的龙凤,一看便是殷璇之物。   刚一下轿时,他腰身酸涩,浑身抽痛,差点跌下来,还好百岁在旁侧护着,才慢慢地回了内室,将珠帘落下、屏风拉起,窗门俱合,才让晏迟脱下衣物来涂药。   在此事上,宫中素有修养身体的药膏和养体之物,倒不至于让人手忙脚乱。   静成将窗棂闭合,让院里修剪花枝的侍奴看着些门,阿青侍候在榻边,将那件殷璇的披风收拢叠好,放在柜里。   百岁从小在宫里长大,对这些药也熟悉些,他看着晏迟解开衣带,冷白如霜的肌肤上烙下一个个殷红的印子,吻丨痕从脖颈到胸膛处鲜明无比,连一些不可言说的地方都泛红发肿,心里又惊又怕,一边给他涂药一边小声问道:“郎主,陛下是不是……挺、挺那个的啊?”   晏迟闭着眼任他往身上涂抹擦拭,等到擦药的手快碰到胸前时,才低声道:“那里我自己来。”随后又想起昨夜的某人,也不知道是心里的动心多一些还是羞恼多一些,缓了缓劲儿,才问道,“哪个?”   左右都是一个屋里的,百岁大着胆子凑到晏迟耳畔:“就是,有那个癖好。”   晏迟心里一跳,知道他的意思是京中高官们的某些爱好,因他曾在欢场调丨教,所以也知道些女人们的事情。很多世家贵胄养出来的纨绔女,颇爱在床笫之间折磨儿郎,什么奇诡淫巧的用具都有,有时过火了,将人玩·弄坏了的也有。   不过这些东西都不会用在正君上,正侧之分,嫡庶有别,一个女人若是待她正君都不够尊重爱怜,那么她这个妻主的名声也会受损。   “她是个武人,下手没轻重,并无那般癖好,以后不许再说。”晏迟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除了谨慎与维护外,还有一分对于“下手没轻重”的娇气埋怨。“你从哪儿听来的。”   百岁被他训了,倒也毫不沮丧。他们郎主温声细语,性情和顺,几乎没有主子脾气,他也便放肆了些,悄悄道:“我听周贵君宫里人说的,他宫里有一个跟我同乡,说贵君前些时日侍寝,受了些不能出口的伤,封了几天内室。”   晏迟稍稍一怔,再度回忆一番,的确没有发觉殷璇对制造伤痕有什么兴趣,略抿了抿唇,随后道:“这话你不要说了。”   百岁点了点头,为晏迟涂好了药,重新打理了墨发衣着,转眼看静成将尚宫局送来的礼服拿了过来,挂在内室中。   因临近年关,诸事繁忙,周贵君要操劳年宴上下,实在脱不开身,故而侍郎的礼服是由尚宫局新做的。侍君的礼服按品级为限,共赤、玄、金、紫四色,本朝因赤色为尊,只有凤君的礼服是以赤色为底、与女帝同色同形的。   这件礼服便是绛紫为底的,饰以亮银丝线,衣摆之上绣了一只獬图,绣脚绵密细致,精美非常,最底下是一串流云纹,颇有华贵之气。   晏迟看了半晌,道:“陛下的年宴礼服上,是一对龙凤吗?”   “应当的。”静成道,“凤君礼服闲置多年,也是一对龙凤。”   晏迟点了点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后让人把衣服收起来,并准备香草椒兰制容臭。这时候窗牖才开,将药膏味道散去一许,室内顿时晴朗明亮了许多。   他坐在窗前,将纸面展开,指腹在一方青金石的镇纸上顿了一顿,想到那件与她相配的赤色礼服,不知会有谁有幸领受。   总之,不会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璇:不会是你的,别想了。   晏迟:嗯……   后来。   殷璇:晏郎,真香。   晏迟:……???   我还在想以后是晚上九点更新还是零点更新,你们有什么建议么?(不稳定选手x) 第9章 冷酒   七日恩宠之后,宜华榭一切安静,再无任何动向透露出去。女帝也未表态出什么别样的在意垂怜,她忙于国事,前朝政务纷繁。而后宫宫墙之内,一应事务有周贵君主持料理,就算偶尔进出□□,也是常去徐泽徐公子那里。   徐泽报喜已过了十几日,临近四个月的身子,镇日镇夜地食不下咽、心焦如烧,是儿郎得喜后常有的症状。因为他与晏迟同居一宫,所以比旁人熟悉几分,而一旁怀思榭的司徒衾病情好转,也走得要近。   徐泽,字无慕,出身不算是极显赫的人家,但却是累世官宦、簪缨世族,祖上又是朝中清流,儿郎自然也养得性情和顺、温柔如水。晏迟见过几次,对这个徐郎君分外上心。   与寡言少语、沉默如冰的司徒衾不同,徐泽名字带水、性情也好,即便是这个反复熬着孕育之苦的时候,他也不曾跟那些侍奴、女婢说过一句重话。既感念周贵君的照顾,也感激主位千岁的关怀,里里外外,依旧名声如玉、妥当安稳。   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晏迟正想着事情,展开手让阿青换了礼服腰封,在深紫似墨的腰封下面儿挂了一块玉佩,玉佩正面是“暖雁未迟”四字,后面则是祝祷风调雨顺的农时插秧图。阿青再度从晏迟袖下起身,把广袖云纹捋了捋,自然垂坠,一丝褶皱也无,才低声道:“圣人不在宴前到,哥哥不忙在一时,祝礼我亲自送去的,路上再没有别的人经手。”   “嗯。”   晏迟应了一声,未再看镜,也没管别的饰物,而是披上了大氅,抬步出门,转眼就见到司徒衾立在院门,遥遥给他行了个礼。   司徒衾性情寡冷,纵然境遇如此,也未有一分改变。只是因晏迟救了他一命,才能说上两句。   或许不止如此,更在于两人俱是被世事为难过的人。一个是寒梅瘦柳栖风月,天山白雪坠尘泥,另一个是微末草芥生金玉,钢骨孤直未逢迎,如此君子结交,倒算是一件好事。   女子密友,常相约科举、共进仕途,或沙场点兵,保家卫国。而他两人深宫寒庭之中,结交得是深是浅,是亲是疏,又能如何呢?   晏迟略怔,随后稍稍颔首,见到司徒衾墨发收拢,收进冠中,穿了一只素朴无华的长簪,便容色静默地等在那里。   他忽地觉出此人即便不笑,也许殷璇真正见了,也会喜欢一些的,为什么竟然到现在还未侍寝、仍是处子之身。   晏迟走近一些,与他同行,慢慢走去仪元殿,后面轿辇空置着。   寒风仍冷,但也不是最寒彻骨的时候,风扫墨发,将发丝吹拂起一些。   “有何打算。”晏迟低声问,“若你肯温顺伏低,靖安宫不会不容你。”   少顷,另一边声响才起,嗓音沉冷,淡至无味:“谢你救我,恩情我记着,只是救我如同得罪徐公子,不必如此。”   徐泽近日与晏迟走得近,他想了片刻,道:“你们之前有怨,我并不知,但见死不救,于心难安而已。”   司徒衾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不曾有怨。”   不曾有怨,何至于此?这些日子晏迟才知道,怀思榭过得再苦,也是有正经名分的官家侍君,与他不同。流落到这步田地,是徐泽不容他,要司徒衾就在那个院子里熬死。倘若一病没了,倒是干净。   晏迟想不通其中关节,也不知晓他承宠前的许多事,那是他和阿青已经殊为不易,无心再探听他人的事端。   两人行至仪元殿前,由侍奴引入座中,朝主位左下首的周贵君行礼拜见,随后落座。   殿内暖意熏人,诸位郎君于席上,各自端正危坐。只有一个人仪态懒惫,穿着暗金的礼服长袍,伸手拨弄案上的茶碗碗釉与一旁的小杯,眉目倦意沉浓,明眸微眯,长发梳得并不规矩,从旁侧落下几缕来。   晏迟看了一眼,身边的百岁凑过来给他斟茶,小声道:“苏千岁也太不拘小节了,他是多年宠君,行事总是荒唐,事事少将人放在眼里。”   “住口。”晏迟瞥了他一眼,见百岁撇了撇嘴退下,望向另一处。   若说苏枕流是不拘小节,那永泰宫的兰君应如许,就是全然不给贵君颜面了。这个时辰还不入席,恐怕会和圣人一起……   正当此时,殿外女使突传一声进来,由贴身侍奴檀慈再递话给周剑星,说是女帝与兰君一同过来了。   ————   殷璇在御辇上闭目沉思,仍想沧州匪患之事,望见仪元殿内烛火明亮、忽地又想起某个几日未见的侍君。   乖顺柔软,宫中之人少有不会的,但往往虚假不堪,难以入目,晏迟倒是学得真。   思绪正在此刻时,御辇稍顿,是撞上了从永泰宫来的兰君轿辇,随后永泰宫人马退避,顺势跟在了殷璇身后。   应如许……   应如许跟周剑星争斗不休,周剑星有意退避,但却往往在他那儿吃亏,高门嫡子,向来娇贵,这个时候到,恐怕也是让周剑星脸上无光。   殷璇心如明镜,但却不发一语,面色无波,一直到进了仪元殿,诸礼过了不提,才在吉祥喜庆话中把事情提了一句,却听不出究竟是怪得谁。   诸人心里嘀咕,但多数人只能不懂装懂,再就是想趁机勾·引陛下,复宠登位,连内外侍候的小郎,其中也未免没有这个心思的。   只有晏迟这边,虽然是陪坐末席,但是席面上的吃喝倒放松了许多。不必如周贵君、兰君一般顾忌前后。他越是心情平静、不上去争抢,殷璇就越是忍不住往他那儿看,但大庭广众,却又不能多看,否则后宫的男子们,手腕可比女人更狠辣冷硬,防不胜防。   好在徐泽也在同一侧,也不至于让别人起疑,只当陛下是看徐公子的。   殷璇越看越觉得心里不对劲儿,几日未见,她心里时常还想着自己一时情动,手上没个准头,许是又把他伤着了……再或者,想到晏迟低眉轻语,百依百顺,也觉得对方如寒梅清香、又有拂柳温柔,可见民间也是卧虎藏龙的……如此诸般,总之是没少想他。   现在年宴之上,所有人都往这边攀附讨好,邀宠献媚,他一个花魁倌人出身,竟然只是看看,随后就吃,这么一会儿,看着慢条斯理、优雅规矩,可碟子都换下去一个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殷璇越想越气,颇有些受冷落的感觉。她天命贵女,什么时候这么垂怜过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身后无世家掣肘、祖上无爵位庇佑的柔弱儿郎,除了清白无欲之外,也不比旁人好到哪儿去。   殷璇尊贵得久了,一时脑子没转过来,也没注意到请安说话的都是公子以上的郎君,那些太过靠近的侍奴小郎,只传了两回菜就被换下去一批,也不知道周剑星如何处置。而徐泽徐公子身上金贵,只要徐泽不动,底下的人没有一个敢在圣人当面、贵君眼下逾越过规矩的。   晏迟自顾着让百岁斟了酒,知道是徐泽压着他,便安静等着。   殷璇一边觉得晏迟也没哪儿好,一边借着看徐泽往他那边儿停几眼,见他不过炉火的吃冷酒,一双远山黛眉略微一锁,神情稍凝。   她是出名的晴雨不定、喜怒无常,一皱眉竟有些显出不耐烦的意思,周围人忽然噤声,过了礼后又坐回去,一时清静无比。   殷璇沉着眼,丹唇一抿,复又开口道:“徐泽,来孤这里。”   这个小混账竟不记挂她。殷璇舒了口气,直劝自己冷静,可把徐泽叫过来须臾,忽地又道:“给席上的酒温起来,这种天,上冷的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晏迟:口嫌体正直。   殷璇:孤没有,孤不宠你,孤没在想你。   晏迟:那今晚……   殷璇:孤要你。   晏迟:…… 第10章 可依   仪元殿里的地龙一片温暖,气息湿·润滚热,而殿上的酒即便不热,但也并非是冷的,况且但凡嫌冷,拿下去让侍奴在小炉里烫一烫,半晌也就好了,何至于因此不快。   周剑星神情未动,只手指顿了一顿,瞥了一眼徐泽,道:“徐郎君的案上无酒,茶温尚可,不必换了。”   左右前后皆以为这是为了徐公子,经周贵君这么淡淡一句,才纷纷醒转过来。孟知玉坐在下首,想着陛下是喝过阵前烈酒的人,从没有这样精细地挑过后宫,怎回忽地说这个话,怎么也想不通。   但他表面上与周剑星共荣共损,自然也表现得不大活泛。   烛光燃了一段,冬日天暗得早,不多时,已是夜色如远烟,宛似墨雾绕阶,掩住亭台。   殿内重换了酒,苏枕流抵着下颔饮了一盏,跟身旁人道:“看着陛下是真疼徐泽么?”   他身边的白皑回:“毕竟福报在身。”   苏枕流半晌不语,转过眼去,看到方才被撤了酒的席面上重温的酒水正呈到晏迟案上。   晏迟刚刚喝到一半,被全然置换了下去,抬眸看了主位一眼,正对上殷璇移过来的目光,晦涩不明的,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一片沉沉冷霜。   他心里一紧,总觉得自己好似惹她生气了,可左思右想,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是值得圣人生气的。   他琢磨了一会儿,把阿青倒过来的酒接了,稍稍一抿,看着殷璇跟徐泽说了片刻话,便又露出不悦的神情。   这是气什么呢……晏迟还未理出头绪,便听到周贵君道:“将郎君们的祝礼拿上来。”   这是本朝习俗,年宴之上做些巧物,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是个小俗。但因年年都有,所以今年也便如常办了。   一列女婢侍奴应声去了,又片刻,一个一个地呈上面前来,全都是蒙着红绸,锁进箱奁里的。   按照惯例,本该选个八字与本年合、福气又大的郎君来掀绸开箱,但今年徐泽身上有喜事,便由他来。   徐郎君发色稍淡,从一侧编了辫子绕回脑后,用发箍与长簪扣住了。即便有近四个月的身孕,但广袖礼服之下,依旧芝兰玉树、面如冠玉。   他拿了挑布长杆与钥匙,在众目之下按个打开。   先是周贵君的稼轩图、再是兰君的《盛京赋》,这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东西,即便寻常,但也都规矩合宜……正当此刻,开到徐泽自己的箱子时,阿青却险些惊呼出去。   那是一个画了山河红日的图,卷轴慢展,画工精细,上面一点飞红,艳光无匹。   但晏迟却在这一刻背生寒气,指间僵硬地将酒杯放下。   原因无他,这因这图正是他备下的。那么他那箱子里,又是什么东西?   徐公子一向将名声经营得很好,此刻若贸然冲出去,毫无证据,恐怕不行。   阿青单手捂住嘴,声音颤抖微哽:“哥哥,我是查过了的……”   “这些是从尚宫局珍玉坊抬上来的,是那边出了问题。”   压在案上的手愈按愈紧,掌心一片冷汗。晏迟缓了口气,觉得嗓子眼都往上冒血沫,盯着徐泽开了他的箱子。   徐郎君原是笑着开的,他面容和顺,向来是逢人见面三分笑,但这箱子一开,却顿时僵住,手中的钥匙都落在地上,直直地退了几步。   他身边的侍奴无逍立即将人扶住,见郎主陡然转过眼,似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只低软着声,音含哽咽:“晏郎君,你怎么敢奉这样的东西?”   众人顿时心生好奇,对面的孟知玉摩·挲着杯面,看向晏迟问道:“晏郎君,你备的什么礼啊,把徐郎君吓着了。他素日是个水一样的人,又是双身子,可得小心。”   无逍听了主子这句,立即会意,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宴上伺候的侍奴小郎们才望去一眼,纷纷惊吓低头,心如擂鼓。   那是一个玉质的器皿,是一件淫·具。   是一件极衬晏迟出身、一件精巧细致,但又冒犯无比的东西。刹那间满殿寂静,只有苏枕流在一旁慢慢地喝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晏迟即便知道来者不善,但不想这一遭就置他于死地。他攥了攥手,从座上站起,神情略稳一稳,开口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抬首看向殷璇,见到殷璇恰好也在注视着他,眸中依旧一片沉郁,辨不清是还在生气,还是气得已说不出话来。   “臣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奉上此物。自毁长城,有何益处?”   以晏迟的眼力,自然认得那是一个什么东西,那件淫·器,虽不会破身,却能让有些儿郎食髓知味,日夜贪欢,有些寡夫也会暗中买卖这东西,据说深宫内廷,也有些郎君私备,聊以安慰。   “或许晏郎君以为,祝礼是你们那些……地方里的东西?”孟知玉嫌脏地皱了皱眉,“这是皇家宫闱,你这是辱及天家,该……”   如此行径,合该赐死。   他留了半截未提,看了一眼周剑星。   周贵君果然神情冷肃,面上不虞。他先是起身向殷璇请罪,随后道:“请您示下,年宴之上,臣不敢妄动刑杀。”   殷璇看了全程,她悄然看着晏迟,在徐泽开那张山河图时,就看出晏郎神色变化,自然知道是什么回事。   她嗯了一声,在凤凰高台上唤道:“晏迟,来这。”   晏迟心中忐忑,加上殷璇之前似乎状态并不大好,一时生死未卜,几乎有些难以迈步。   等到了跟前,殷璇仔细地看了看他,见晏迟眼眸如星,隐隐泛亮,几乎盈起珠泪,但只一刻,旋即便压抑下去了。仿若一块将融未融的春冰,漫出如泪的水迹。   “自毁长城,有何益处?”殷璇先是问了一句,随后抬手抚上他脸,低声道,“还不哭?”   晏迟骤然一怔,随即被殷璇一手揽着腰抱怀里,立即反应过来,伏在她怀中哽咽了几声。   若说哭,向来是有技巧,有手段的。晏迟平日不落泪,这时候似泣未泣,温软地叫了声“陛下”。即便殷璇自认不是昏君,也觉得酥了半边骨头。   她抱着人哄两句,道:“孤送你这物件,原是逗弄你的,笑话了两句,也至于跟孤置气,就送上来了?”   她语调不疾不徐,倒是让底下的人眼冒金星,半天转不过神来。   孟知玉半杯酒都要呛住了,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发展。周剑星神色一僵,干脆眼不见为净。徐泽倒还是神情温文,但目光却钉死在晏迟身上,似乎压着什么情绪。   戏演全套。晏迟伸手环住她的脖颈,他身量纤瘦,腰也搁在殷璇掌心里,明眸墨眉,往颊边落下泪痕,语调低软:“您的东西,又是您说能送的,那又不是臣的物件,臣自然不认。”   小混账,下台阶倒快。   殷璇哼了一声,绕过手扣着他的窄腰,下滑几寸,放在髋骨上:“看给你徐哥都吓着了,还是孤的错不成?”   “……是臣的错。”   殷璇这么几句话,什么刑杀、什么赐死,全都没了踪影。只是前些日子的克制几乎化为空谈,经此一事,阖宫都得知道晏迟圣恩甚眷,往后的这些事,还多着呢。   “改日去给你徐哥哥赔个罪。”   殷璇看了徐泽一眼,在他温文皮相上停了几秒,随后伸手按了一下晏迟的后颈,把人搂在怀里,贴着胸口。   晏迟触到一片柔软,浑身僵硬,再不敢动,随即听到殷璇在耳畔滚·热的气声。   “这份礼,”她低笑一声,“今夜就拿你试。”   晏迟只觉身后目光如利剑,可所处怀中却温暖可依。天地浩大,命途渺渺,也许,再没有这样的人了。   他闭了闭眼,伸手环住对方,小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这还怎么斗?开挂选手?女帝请回评委席!受宠了不起啊?!   晏迟:就是了不起,哼。 第11章 高处   浓夜如墨,晚风微寒。   太宁宫之中灯火通明,内中传来杯盏碎裂、布帛撕开的声音,一个嵌金玉的镯子被扔到了地面上。   许是发泄过了,孟知玉才扶着榻上小几闭目顺气,随后坐上软榻,抱膝埋首,喉间哽了几句,复又抬眼看向地面上的玉镯。   那对玉镯是他进宫册封时赏下来的东西,他和徐泽一人一个,内侧刻了“知玉应如玉”五个字。而徐泽手上的那只,刻得则是“亲水更似水。”   这是别具用心的东西,他即便看不上许多东西,但还是第一次拿这个发火。孟知玉脑海中盘旋着殿上之事,越是细细琢磨,越是觉得陛下待他格外不同。   这次的事端,究竟是谁惹起的。他虽然不知道,但也乐见其成。没想到最后连那个从无温情的女人都要为晏迟说话。   说是从无温情,不过是孟知玉的气话而已。他心里不舒服,才将殷璇脾气好时的事情一一忘了。   孟知玉抱着膝盖,纤细修长地手指交叠在一起,脸颊上尚有泪痕。他一哭起来,眼角红得厉害,一张白皙俊秀的脸都显出莫大的委屈来。   孟知玉盯着摇摇烛火,眸光停顿在火苗上,将今日的事再度重想了一遍,失神地道:“……哪个蠢货动得手脚,虽然没能杀了他,却让他做了众矢之的。”   现如今,阖宫都盯着徐泽那个面善心黑的东西,今天的事情一过,满宫的流言蜚语、眼线排布,就都要看着晏迟了。   孟知玉仔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事一出,最能受益的,也就是徐泽能安稳一些,可是这事设计得是置之于死地的局面,徐泽又怎么知道陛下不会一气之下厌弃他,而是亲自出手保护他呢?   近些日子徐泽倒是总去宜华榭,难不成他看出了什么?还是晏迟有哪个地方碍着他的路了?   孟知玉想着想着,就忘了伤心,下榻一骨碌地把玉镯捡回来,窝在软榻角落想事情。   帘声一响,他贴身侍奴阿禄进了内室,靠近榻边低声道:“那边儿传来消息,说晏郎主前几日只是频繁进出怀思榭,再没有别的事端了。”   孟知玉“嗯”了一声,随后又问:“徐泽回去了吗?”   “回去了。”   “咱们的礼,他收没收?”   阿禄想了一下,道:“徐公子打开看了一眼,只说谢您,给收下了。”   孟知玉点了点头。有些东西若是送给周剑星,他那周家哥哥是个看着面善而骨头冷硬的人,很多事情都会回绝了。但徐泽不同,徐泽对声名苦心经营,不仅会收,甚至还会在过几日时回以一礼。   “那就是幌子,让他查去吧。”孟知玉扯动唇角,笑了一下,“他这种身子,还为女帝诞育后嗣,也不怕一尸两命。”   烛火如豆,映出半面光影幽幽。火光投射到珠帘之上,荡开一片碎金般的光泽。   孟知玉话语一停,指腹摩·挲着手中冰凉的玉镯,随之想到三年前入宫时,朱门高墙,宫庭深深,他附身叩拜下去,接过天家的玉牌,又低又怕地叫了一声妻主。   那时殷璇正忙于西北军务,乏累至极,于夜里莹莹的烛火边望他,伸手给他戴了这个镯子,指尖温暖,触在肌肤上,几乎是滚·烫的。   侯门绣户娇惯养大的男郎,只教陛下夜灯间看去一眼,从桃花双眸里映出一顷月色,便心意颤动,芳心穿透。   孟知玉收回手,抬眼望向窗纱外投来的无声冷月。   这个地方,有多少人在等你,又有多少人,等得到你呢?   ————   月夜登高楼。   梅园边挨着摘星楼,上面的暖阁经由人烧着炭火,温暖如春。   灯罩上描着一副瑞兽麒麟嬉戏图,笔锋细腻,光影柔柔。晏迟松了冠发,长发泼洒如墨,覆在秀背上。   他礼服已换过,换了一件淡青的长衫,白梅的绣图从襟袖间横过,绽出一朵朵似雪的枝头梅。银线封边儿,滚了两指宽的白狐雪绒。整个人清隽秀雅,于灯下看美人,更显出姿仪卓然。   殷璇一身赤色帝服,将折来的梅插入瓶中,低眼望他:“怎么了,今天吓着你了?”   “有些。”晏迟缓缓地道,“臣以为不会来得这么快。”   “快吗?”殷璇笑了一声,把花瓶推到案角,伸手捏了一下对方白皙柔软的脸颊,“如果孤不说话,你会如何?”   晏迟倏忽被她捏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道:“……向陛下说明一切,证明那副山河红日图才是臣的祝礼。”   殷璇看了他片刻:“就这样?”   晏迟左思右想,没想出什么其他办法,只是目光清澈明净地望着她,即便无珠泪盈目,长久凝视,也尤为动人。   殷璇觉得自己的心口不争气地跳了几下,有怦然之感,但还是故作冷淡地道:“你这样的人,死了也不冤枉。”   晏迟半晌未语,过了须臾,才低声道:“受世事磨难之人,又何必反做他人的磨难?今日之事,臣会仔细调查,详加探问,务必求一个水落石出、清清白白。倘若真是徐公子一手设计,那……”   “什么?”殷璇盯着他逼问道。   “那九泉之下,也请他不要怪罪了。”   殷璇听得一怔,甚有些没想到:“你就这么告诉孤?”   古今男子相争,哪有跟女人商量的。全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孰黑孰白,全看做妻主的眼力。像晏迟一般,连报复都说得这么平静淡然的,古往今来都少有。   所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或许即是如此。   晏迟点了下头,随后又小声补充道:“只是不愿意殃及无辜,若是臣真的寻觅到证据,也会等孩子出世,再……”   他没有再说后面的话,而是伸手打开灯罩,拿挑灯芯的金丝剪亲手剪短灯芯,随后挑直。还未等火光明亮,便忽地被殷璇抓住了手腕。   “你真不适合这里。”殷璇目光熠熠,“但孤想要你,强留你,不许你离开。”   灯火倏明,映出那双形如桃花的双眼,睫羽细密纤长,如墨一般,黛眉丹唇,从浓艳美丽中溢出一股天然贵气,而骨相却不同,从艳美之中带出掌控天下的骄戾与煞气。   这个不会体谅他人的帝王寸寸逼近,每一句都是说一不二的心意。   “站的地方越高,人的心就会越冷。孤已在万人之上,在尘世权欲之巅,这里太冷,孤要留住晏郎。”   晏迟被她猛地拉进了怀里,轻松地横抱而起,走到高楼最顶层的栏杆之处。下面便是一片梅园,覆盖着一片白雪,皎月比清霜还冷。   晏迟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角,觉得呼吸间都是凛冽之气,他无可奈何,低声劝道:“放我下来……”   “不。”殷璇回绝得干净利落,“不答应孤,孤就把你扔下去。”   这岂是请求,这根本是威胁、是命令。   还不待晏迟回话,殷璇继续数落道:“在宴席上,为什么不看过来?那杯酒就那么好喝?”   晏迟愣了一下,半天没回过神儿来,这时才忽地想起对方是在说什么,不知为何,他一边觉得殷璇胡闹,一边又觉得风虽冷,人却温暖,若是只此一瞬,亦足一生。   于是,女帝陛下听到怀里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那个正人君子的晏郎低声道:“陛下……”   他明眸如星:“原来,你也想我?”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更新容易被锁,于是把今天的更新提前到晚上零点~刚写完……(捂着肾说道) 第12章 情起   夜风微冷,寒月映着他的眼、他的发,从线条优美的轮廓一路拂下,照亮那双幽深如墨却又极其明亮的眼眸。   殷璇怔了一下,听到他隐蔽而轻微的笑声,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世上毫无道理、全无章法的事情,莫过于情起。   殷璇低首看他,目光凝驻在那双薄而好看的唇瓣上,指腹在对方的唇角摩·挲一下:“笑什么,孤只是想你的滋味而已,又没有……”   她说到一半,在那双眼眸的凝视下骤然顿止。   周遭月色如霜,覆在那件青衫的肩头,怀里的儿郎纤瘦轻盈,在此刻环上她的颈项,轻轻地为她续上半句:“没有真的喜欢臣。”   这句话轻得像是飘散的烟雾,雾霭在冷夜中散开,似是一晃神便会消散于空气中。不知为何,这明明是殷璇想说的话,却在对方说出口的下一瞬,拨动她的心弦。   颤音如刀,刺进血管肺腑里。殷璇抑制不住地想反驳这句话,可又忍不住细想——为什么不喜欢他这么说,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吗?   她的晏郎身清气正,光风霁月,即便出身凡尘泥淖,却比任何人都像一捧窗前雪、枝上冰,近乎透明地来到她身边。   凭栏风冷,殷璇伸手覆盖住他的侧颊,低声道:“无论如何,你要留在我身边,生死不能相隔。”   日后还有年岁久长,当朝女帝的夜中情语,心念固真,却不知可以维持多久。   晏迟悄悄地想着,想着历朝历代为蓝颜死的帝王,想着那些盛宠又衰、色衰爱弛的例子,却还是任她抚.摸,往她怀里埋了一下,慢慢地道:“臣会留在您身边。”   殷璇稍感满意,这时候忽地想起在宴席上逗弄他的那句话,骤然问道:“那件淫·具,你可曾用过。”   她抱着人回内室,让人在小楼珠帘的后方添了床榻,床榻边就是从席面上收回来的那东西。   晏迟蓦地被问住了,犹豫地道:“……看过。”   “看过?”殷璇打开箱奁,觉得十分有趣,“你是怎么看的?”   还能怎么看,古来的青楼妓·院中,凡是调丨教中事,皆是在少年时便养起来,有时会展开一架屏风,另一边用此物教养破了身的红倌、或是调·教即将出台的郎君,而另一侧的少年们不光可以听,甚至有些胆大的,也敢扒着屏风偷看。   晏迟是教养得最好的花魁,只是艳名还未成,就进入深宫之中了。他自然是看过,而且还没少看过。   殷璇见他不答,料想对方有些说不出口,也不逼问,而是道:“让孤试试。”   听这话就知道是全然不懂的了,晏迟答应了对方,只好由着她搁在腰上的那只手转过来,解开衣衫,等到尽数解开时,他才忽地抓住了殷璇的手腕,小声道:“不能直接……会疼。”   女帝陛下眨了眨眼,带着笑意问他:“教我?”   殷璇盯着那冷如霜的肌肤间浮现出淡淡绯红,墨发间的双耳都跟着滚·烫发丨热,一直到下颔脖颈都是通红的,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应答,又低又轻:“……好。”   ————   年宴上的事情传遍阖宫,加之随后的几日宠幸,原本已经沉淀下去的风头一时又起,几乎盖过了怀有身孕的徐泽。   所有人都等着宫中有人出手教训,或是出面为难,可是却毫无动静,连一向喜欢为难人的孟知玉都没再去宜华榭看过,周贵君更是嘱咐周围,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找晏侍郎的麻烦,离他的居所越远越好。   所有人都在等,在等殷璇的一时宠眷随着时日久长而慢慢消散,新人旧人,总不会让人独占鳌头。   而此刻的问琴阁中,却迎来了这一位前来赔礼的当下宠君。   晏迟到时,徐泽正在暖阁里头描字儿,听着身畔的无逍禀告年宴之事的前后首尾。他顿了笔锋,语气柔淡如水:“要是真怕嘴上没门翻出话去,死了,就干净了。”   他素来温吞柔和,这样的话语,经这些温和语调一过,也显得不那么凶戾狠辣,却让人听了背生寒气。   无逍领命道:“郎主放心,尚宫局珍宝坊的人,命贱人贪,死几个都不妨事。”   徐泽微微颔首,随后问道:“孟知玉送来的礼物,你检查过了吗?”   “早就查过了。不瞒您说,干净得我有些……害怕。”   墨色洇透纸张,一点污痕覆盖其上,白宣色泽柔亮,与持笔的指尖肤色近乎相当,有一种稍显病态的漂亮。   徐泽身体一直不好,这一胎来之不易。他拢了长发,用发箍与玉簪收了起来,束成一道墨色的瀑布,他指尖细瘦、骨节纤长,加上孕中的几番折腾,气色不佳,颇似一块覆了冰的冷玉,皲裂出细碎的破痕。   “晏郎君出了这么大风头,孟知玉竟然也没动静。”徐泽停了笔,搁在笔洗边上,神色仍然放得很柔软,“这个泼才倒是长进了。”   正当此刻,外头的小郎进门,隔着一道竹帘道:“郎主,晏侍郎来了。”   徐泽随之抬首:“请进来。”   眼前的竹帘是用翠线串的,竹丝细密,横纵交叠,制成密如网的垂帘。无逍近前卷起竹帘,让外头的光投射进来,正看到进门的晏迟。   此刻离得近,无逍投去一眼,近处见了,顿感其宛似春冰将融、从清透中带着温然,便心中暗想:不怪圣人喜欢,这样的白梅细柳,有哪一个人不喜欢?   只是以色事人者,如何长久?   这样的想法不仅在他脑海中出现,更出现在其他许许多多如此所想的宫中人心中。   晏迟在竹帘外站定,合指躬身道:“请徐公子安。”   徐泽静静地看他半晌,道:“侍郎免礼。半品之差,何必如此礼节严整,请坐。”   说罢,他从竹帘暖阁间步出,坐到了内室上的竹席边,面前是紫檀木的小案,案上放置着一盏温度犹暖的苦茶,茶香稍涩,白雾四散。   “因前些日与圣上赌气,冒犯了哥哥。”晏迟目光清平地注视着他,“特来赔礼请罪。”   作者有话要说:  拿到这周的榜单了,一万字!还好还好,我的肾保住了……   这文写得特慢,两千字写了三个小时QAQ 第13章 清流   这两人坐到一起,可将天下的女儿巾帼化为绕指柔情,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清雅温文,言行分寸恰当,如画一般。   “赔礼倒是不用。”徐泽看了一眼他,道,“我知道你是个身后没有母家的人,根底薄弱,无所依靠,这礼,我就不收了。”   他这话轻巧温柔,似是有无限怜惜。   晏迟凝视他片刻,也不非要送这个礼,而是道:“年宴之上,我见那张图很好,江山红日,颇有艳光,想跟您请教,那抹骄阳,是如何画得?”   徐泽神色不变,伸手为晏迟斟了杯茶,看向他身后的阿青,又望了望不远处的无逍,眼神相对一刹,随后才道:“琴棋书画,世家儿郎皆习之,你不懂么?”   不待对面回话,徐泽慢条斯理地续道:“烟花柳巷,自然不懂,是我唐突。”   晏迟经过这般言论无数,连眼神都没有颤动一下,只道:“并不唐突,也非是我不懂,那抹骄阳所调之色,原是江南民间的一种微末小技,才使之有艳光逼人的鲜丽之感,竟不知道您也通晓。”   茶冷了半分,浮沫上下漂动,聚散不定。   “技艺再繁复,祝礼也已摆上高楼,封入宝阁,进到天家府中。不再是我的东西了。”   徐泽面无惧色,只是清淡地叙述了一句。既然昔日殷璇那般为他开脱,那么年宴席面之上的一切事务,早已尘埃落定,翻不起花样,否则岂非是辜负圣人苦心?   孰轻孰重,晏迟不该分不清。   一阵静默之后,对面之人缓缓地叹出一口气,道:“徐公子,有我在,尚可分去一二分关注,不至于使你成众矢之的,你此番动作,我着实不解。”   此刻他目的虽达到,但却是阴差阳错而成的,并非徐泽的本意。   徐泽伸手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垂眸道:“司徒衾还好吗?”   “他一切都好。”   覆盖在瓷器表面的手指寸寸收紧,攥出细微的摩擦声。还不待徐泽回答,他便放下茶碗,掩唇咳嗽了几声,声音稍哑:“无能之人,祸及于你。你且看着,一二两日,没人动得了你,一月两月,帝王心意倦怠,便是明枪暗箭、深宫溅血之时。到时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要救谁?”   他眉宇氐惆,如一株开败了的莲。   “晏郎君,每个人的道都不好走,荆棘丛生,鲜血涂地,我辈为父母姊妹存于深宫、为世代恩仇行险峻之事,无异于女子之于朝堂。你若真良善,就不要挡别人的路。”   “杀人诛心。”晏迟目光清明,“女子于朝,为国为民,并非结党营私、贪慕权欲,更不必仰仗兄弟得宠,才可提携仕途。如果是清流纯臣,与这等行径本无相似。所谓真良善,也不是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应该探知全貌、再行决断。”   他语调微顿,随后低声续道:“我知道深宫煎熬,使人心冷如冰。许多人从来都是如此,可从来如此,便对吗?”   徐泽看了他半晌,忽道:“天不生你于庙堂,何苦降生到这里,清流纯臣,少有人活得长久。”   “不期长久。”晏迟起身道别,语气依旧平和,“问心无愧。”   徐泽几乎有些不信他真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倒像是一个书香门第教出来的人物,还是那种一望见底的清流。   晏迟退了几步,正待离开时,才道:“徐公子,晏迟侥幸不死,当礼尚往来。”   徐泽闻言一怔,淡淡地笑了下,说不出是嘲讽更多还是真心更多:“祝君事成。”   晏迟离开时,问琴阁内传出几声零散的琴调,如金玉铮鸣,发出似碎的脆响。   他脚步一顿,身畔的阿青给他重新紧了紧衣上的系带,指腹掠过锦衣的绒边儿,低声道:“尚宫局那里早就遣人去打听了。”   阿青眼眸不抬,声音低微:“只是怕没有什么证据可言。”   “徐泽心思缜密,想必在这件事上,不会有什么纰漏。”系带成结,晏迟抬手抚了一下,继续向前行去。   今日出行未曾备辇,身后跟着十几个侍奴,并燕飞女使同行,离最前端的晏迟和阿青稍有一些距离。   “但百岁回来时,说还有一个别的事。”   晏迟听他此言,蹙眉问道:“还有什么事?”   阿青扫了一眼四周,握着他手轻声道:“百岁说,他打听时,见尚宫局有一个女婢吃醉了酒,说徐公子这一胎,恐怕是生不下来。”   晏迟停了步伐。半晌未语,过了片刻,才道:“一会儿你亲自去问问,倘若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把人带到我面前。”   阿青低声领了命,正当回到宜华榭时,从斜对面的太极宫里出来一个人,穿着坠玉镶翠的八宝礼服,年纪稍显,但气质极沉稳,是御前伺候的青莲女使。   她亲自截住道路,语气平和道:“陛下请郎主进去侍墨。”   侍墨?晴天朗日之下,这种御前侍墨向来是交由两位女使的,何时叫过后宫诸人。若是夜深寂寥时,或还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致。   晏迟稍感不对,一边随之而去,一边道:“只是侍墨吗?”   青莲带到玉阶上,转首看了一眼他,随后斟酌道:“您自个儿进去就是了,这些个人,都让他们先回吧。”   晏迟更加觉得事有蹊跷,心中忐忑不安,觉得像是殷璇那边出了什么事。等跟着青莲进了归元殿,见到那扇山河万里长屏风时,才听到这位女使松了撑持着的这口气,低声道:“陛下自出生起,便有一顽疾随身,每一发作时喜怒难定,须得要……”   即便青莲不说完,晏迟也知道需要什么。他早就知道这事,却从不知悉其如何发作。   “陛下在里面?”   他转身近前去,听到青莲急忙补充道:“上回有了些起色,可如今看来,像是起了什么变化。晏郎主小……心。”   她话语未落,那边儿的人已经进入了屏风里面。   偌大内殿,唯余一片空旷。青莲叹了口气,在玉阶边来回踱了几步,吩咐归元殿内殿外的侍奴,准备好药膏和热水,并去知会宣冶女使带着安太医过来。   -———   屏风之内,窗纱覆帘,四周无光进入,而内殿本就昏暗,屏风之后又无人伺候,连一丝烛火也无。   晏迟循着记忆上前,不知道所谓病症变化是好还是坏……殷璇风华正茂,寿数久长,往后还有几十年,怎可被这种连名字都没有的病症折磨?   他越是着急,就越是心绪混乱,什么冷静理智、无欲无求,一切的清醒通透都给忘了。   那只修长纤瘦的手如玉一般,从榻边探入进去,触到对方滚丨烫的手背。晏迟心里一紧,牢牢地握住她,低声道:“陛下……”   随后,原本的天地全都翻覆,天旋地转中,他被一个热气蒸腾的怀抱拥紧,四处黑暗无光,只有耳畔的声音低沉沙哑。   “别动。”殷璇的嗓子一片喑哑,“让我抱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别动,再让我亲一下。 第14章 一世   她的气息像是滚动的岩浆,带着渗透到骨子里的热·气。收拢的手臂绕过脊背,将晏迟紧紧地拥在怀中。   即便是晚冬未过,可这一刹那间,却有无尽暖意柔柔地涌来,带着一许稍促的气息,对方身上蔓延出馥郁的龙涎香,彻彻底底地侵·占过来。   染上他的发丝、他的眉宇,几乎处处都沾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香。似被一尾暴戾凶狠、却不能安眠的恶龙缠上,长尾绞住了他的身躯,也摄住了心魂。   晏迟僵不能动,感到殷璇埋首过来,抵着他脖颈蹭了蹭,危险中交杂着微妙的蛊惑气息。   女帝的齿尖印上如霜的肌肤,在上面带出鲜明的红痕,斑驳不一。她略微抬眼,一双桃花眸泛着莫测的光,沉浓似无星的夜。   “怎么还敢来。”她的声音近乎嘶哑,“宫闱传闻,吓不住你?”   晏迟被她咬了一口,却没有顾及着伤口,而是将目光放在对方身上,见殷璇长发四落,浑身的温度都不正常,那双形如桃花的眼熬出血丝,神情却是冷而寒彻骨的,带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强韧。   他的心就像是忽地被拨弄起来,像是一架弦音颤颤的古琴,被对方的每一眼拨动,绽出的心音一直沉淀下去,窝到胸腔最深处,落到最隐蔽的地方。   晏迟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后宫三千,这个时候也要你自己熬,算什么皇帝?”   他这话简直犯上,还说得毫无惧色。晏迟一直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慢慢地泛起泪:“天下妻夫,相携相扶,才称伴侣。你位至九五,可不识一分相伴的温情,即便贵为天女,又能如何?”   他心中响如擂鼓,觉得自己没有半点分寸。这些话就像是从喉咙里带着血吐出来似的,让他疼得要命。   晏迟伸手穿进她发丝间,知道自己分明早已动心,只是觉得前路千难万险,不肯承认。   如若真的死无葬身之地,只一朝一夕相伴,余愿亦足。   殷璇握住他的手,怔怔地凝望着他的眼眸,半晌才道:“你这个人,真是……”   不知是说他胆大包天好,还是说他纯澈动人。她带着对方的手,覆盖到心口,声音低哑:“疼。”   “还很冷。像是热血从筋络里抽尽了,冷到极致,反而肺腑如灼。”她带着晏迟的手,一直带到喉间,“烧得我不知道说你什么。”   晏迟伸手回抱住她,将自己送到陛下的怀里,伸手去解对襟的盘扣,忽地被殷璇按住了,猛地压回了软榻上。   “想什么呢?”殷璇伸手抬起他的下颔,“再过两个时辰,服药休息,便无大碍。不必每次都如此疏解,让你……”   晏迟愣了一下,莫名觉得生气,稳了稳心神,才道:“你让我陪你,反而犹自强撑。原来高处难登,陛下是骗我的。”   殷璇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目光在对方盈泪的眸间停顿了一刻,复又听了一句。   “你本来就是看不上我,夜半情语,原就当不得真……”   殷璇听得越来越稀奇,第一次觉得像晏迟这样清正见底的人,也能宛转低回地诉说情衷,言辞楚楚,无比动人,竟有几分祸国的潜质。   她伸手覆住对方的颊侧,掌心贴合曲线,低首深吻,堵住那双轻声控诉的薄唇。   清冽男声梗了一下,音带呜咽,被撬开了齿列,按在壁上。   四下暗无光,屏风上的万里江山描绘精细,气势磅礴,一侧的题字行云流水,走笔之间,似有溪流潺潺。   衣物簌簌,玉带坠地。   ————   阿青、百岁和静成在宜华榭等了一日,见夜色将落,也不见晏迟回来,忍不住差人去问。后来归元殿的点禅回话说,陛下翻了晏郎主的牌子,要宜华榭明早再来接人。   三人左右盘算合计,得了消息,这才心安。然后又准备明早的轿辇等一应事物,又忙了半宿。   而归元殿这边,安太医刚刚辞去,太医院熬了一盅汤药,温在厚器皿里,搁在小火炉上。   晏迟换了衣服,披着被子围在榻上,在那儿趴着看炉子。而殷璇在另一边的座椅上批了几本奏折。   她衣衫散乱,赤如火的束腰不知掉落到哪儿去了,披着一个玄底的披风,趁着脑子清醒看了一会儿政务。   笔尖舔墨,落纸窸窣。另一边的火炉翻出气泡,声音也悄悄的,屏里点了盏灯,暖光四溢。   “你今天,”殷璇忽地道,“都跟孤说什么了,你还记得吗?”   晏迟动作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默默地朝床榻角落缩了一下,低声道:“臣……”   “从没见过像你胆子这么大的。”殷璇瞥了他一眼,“你是无所牵挂了吗?不知死活。”   晏迟埋头不吭声,从被子边角露出一点点视线偷看她,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道:“还是有所……牵、牵挂的……”   “嗯?”殷璇撂下奏折,拔步向前,看着晏迟围着被子缩成一个小团儿,在角落默默地看着她。   她坐到榻边,伸手把这一团儿连被子带人都给拽回来,反手扣进怀里,蹭了蹭他的发顶,问道:“上药了吗?”   晏迟低低地道:“嗯,我料理过了。”   “让孤看看。”她将锦被拉低一些,趁着烛火挑开薄衫,看了一眼上过药物的肌肤。   原本冷白的肤色在烛火的笼罩覆盖下显出暖意,透着一阵如玉的光泽,上面烙着零星的红痕和齿印。   殷璇手臂环过他腰身,稳稳地抱住了,随后道:“你今日跟我说的话,是真的吗?”   晏迟以为她还要追究,小声道:“臣那是……一时情急,理智皆无,才冒犯了您。”   “我是问,你说天下妻夫,相扶相携,才称伴侣。”   烛火莹莹,四周有含香吐雾狻猊金兽,从镂空的香炉间漫出白雾四溢。   榻边架着温着药壶的红泥火炉,暖炭绽出丝丝哔剥的燃烧之声,沸声如泣。   在这摇晃的暖光,半面微透进窗的月色之下,殷璇盯着他的眼眸,字字清晰地道:“你这些话,我都一一记住,相扶相携,才称伴侣。日后倘若你真要反悔,也退不得半步。”   “你是个身后无人的儿郎,”殷璇握住他的手,“这是你胜过他们的地方,也是你败给他们的地方。世家勋爵,尚可倚仗,而你,只有我。”   晏迟的身上有一缕很淡的梅香,从发丝脖颈间渗透过来。她低首诉说时,似有冰雪入怀。   “你叫我一声妻主,以后,我护你一辈子。” 第15章 情思   此刻灯下夜话,炉上正温。晏迟怔然地抬起眼,对上殷璇的视线,还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他向来对他人少有期望,故而也不常失望。少年时更是常听世上才子良人的佳话、或是亲眼目睹一些豺狼虎豹、薄情寡幸的负心女,心性比起那些养在深院之中的高门锦衣郎要清楚明白不少。   饶是他这样清楚明白的人,都要被殷璇说出不该有的一片痴心来了,何况他人。   他身世波折、两次命途翻覆,对来日并无预测,也从未想过能听到这样的话。   “一世,这太久了。”晏迟轻声道,“你说了这句话,不管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久,我都……我都知足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脆弱,连这么句话也承受不起。分明理智上仍在规劝,可他知道自己的本意,还在幻想着能有殷璇所言的方寸圆满。   晏迟转过身去取药,他之前一直在看炉子,让殷璇拉过来闹了一下,顶着视线磕磕绊绊地叫了声“妻主”,却还惦记着这事儿。   褐色的药汁滚入瓷器之中,显出鲜明的对比。他的手指细瘦修长,骨节鲜明,淡淡的血管隐藏在肌肤之下,腕窄肤白,指尖抵在药碗碗底,漂亮得像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晏迟拿起汤匙,吹了吹药,服侍殷璇喝了一口,见她略微皱眉,以为是太苦了,正要下榻去拿蜜饯,忽地被拉住手腕。   女帝陛下把人留在身边,伸手指了指唇,道:“不苦,但要卿卿亲我。”   “什么卿卿,你怎么越说越……”晏迟停了话,慢慢靠近前去,很轻地碰了碰妻主的唇,小声道,“成何体统……”   殷璇笑了笑,啄吻回去:“成不成体统,孤说了算。”   ————   直至次日清晨,轿辇接回晏迟。回到宜华榭时,复又好好地再上了一回药。宫中之人、尤其是后宫的郎君们,最是懂得保重身体,因此所配的药物也都精细无比。   外头没几日又要庆元宵,要有河灯花会、曲水流觞,并带上宫中唯一的孩子、也就是周贵君膝下的殷钺一同参宴。这次并没有什么祝礼的事务,但阿青和百岁还是盘算着,把整个宜华榭都料理休整了一遍。   百岁立在廊柱外,指挥着几个女婢挂灯笼。屋里的竹帘落下了,挡了窗风,晏迟坐在榻上记谱子。   阿青在对面侍墨,一边问了些昨夜的事,让晏迟含糊地搪塞过去了,一边将尚宫局那边的消息带回来。   “那个女婢先前还不认账,后面我诈了诈她。她便说自己认识孟公子身边伺候的阿禄,有一日见到阿禄鬼祟地在珍膳坊与人相见,她听了一耳朵,似是要对徐公子的屋里下手,酒后犯浑,才拿来说的。”   “这种人说的话,算不得数。且是可以推卸过去的,也不叫个把柄。”晏迟稳着手记谱子,道,“听着这话,倒像是孟知玉在钓鱼。”   “钓鱼……?”   “徐泽心有七窍,又跟尚宫局有些勾连,这种消息,他不该打探不到。如果这话出了,他也许会真的疑心饮食,在其他的地方,反而会放松。”   阿青道:“哥哥也说徐公子心有七窍,他不会听不出来么?”   晏迟落笔写了一会儿,又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倘若徐公子多想了一层,而刀口却真的落在饮食上,也说不定。但无论如何,悬心的都是徐泽。”   此话说完,晏迟将刚才记的谱子忘了一半,让静成坐在下方重弹一遍,再听了片刻,才继续提笔。   “那我们……”   “他现在不敢动我。”晏迟道,“只是这几日,都不要再登怀思榭的门了,免得惹恼了他。”   阿青一边研墨,一边点头。一直等着晏迟写完了这段谱子,才道:“……虽说没有了祝礼这一节,可是……”   “可是元宵宴上,要做射覆、传飞花令,还要猜灯、投壶、作诗,若有不济,罚到众人之前展示技艺,也属常事。”   晏迟说完了这几句,随后搁下笔,将记好的谱子压在案上,晾干墨迹,继续道:“郎君们都会古琴,到时我若真得不济,弹出来给他们笑话一番,也就没什么事了。”   阿青凑到晏迟跟前,试探地道:“可您最好的不是琴啊,是……”   晏迟抬眸看他一眼,伸手移开镇纸,将谱子收进书匣里,道:“不许说。”   阿青郁郁地坐了回去,但也知道自家郎主的顾虑。他习得最好的是琵琶,而琵琶古来便是女人们的乐器。人说苏东坡苏学士的词,可用“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正是因琵琶沉重,背板铜制,更因其音色苍郁。   不止本朝,连前朝亦将琵琶作为将门之女所掌之器,作为征战时鼓舞士气之用,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名句,故而名门君子若能得琵琶圣手之名,是可以比肩女子的莫大殊荣。   只是这样风头太盛,晏迟不喜欢在本就不易的处境中,仗着殷璇对自己有一二分另眼相待,就一再卖弄。   他固然是谨慎行事,也是怕自己挥霍宠爱,伤了她的心。   外头的灯笼挂得差不多了,百岁挑帘儿进来,先靠在炉火前暖了暖,仰首笑着道:“燕飞女使虽然不会说话,可动作利落,我看比旁的院里的三五个都好使。……咦,这架琴不是前几日尚宫局送来讨您喜欢的东西吗?”   “嗯。”晏迟应了一声,“杉木琴面、梓木背板,是架断纹琴。”   “这冰弦好看。”百岁过去试着碰了碰,不好意思地道,“可惜我不会。”   即便是京中君子之间最广为传播学习的琴,也并非是人人都能习得。静成也只是勉强能弹而已。   他不再看着这架琴,浑身褪去了寒气时,就爬上软榻,看着晏迟把前几日做到一半的香囊重新拿到案上,忍不住道:“郎主,陛下身上好多的玉佩香囊、宝珠玉印,即便您做了,圣人也戴不了两天的。”   晏迟动作一顿,有一种被说中隐蔽心绪之感,他挑选的都是安神的中草药,嗅来都觉浓烈发苦。   “我不送给她。”即便被猜出,却还忍不住遮掩心事,“我自己留着。”   这话一出,不止百岁,连一旁的阿青和静成都笑了起来。晏迟茫然抬眼,听到百岁笑吟吟的声音。   “您怎么能留着,这绣到一半的龙凤,可都是女人的式样。郎主既不能用,又为什么不给陛下呢?”   “我……”晏迟说不出话,摩·挲了香囊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你们故意打趣我。”   然而百岁早已下榻跑远了,阿青又一脸正经地坐在对面侍墨。晏迟无法责怪,但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手下的香囊。   原来稍微心动,就是无可遮掩的。即便嘴上不说,也会从眼里、心里蔓延出来,藏无可藏。   作者有话要说:  除是无愁与莫愁,一身孤注掷温柔。 第16章 香囊   元宵临近,宫中处处布置得华贵细致,典雅无比。极乐殿之上,一身玄色衣袍的周剑星坐在榻上看下面呈上来的内账,一个年约四五岁的男孩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案的另一侧,看着爹亲仔细料理宫务。   男孩儿生得宛若玉琢,十分可爱。眼睛很像殷璇,是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眸。此刻穿着一件小小的皇子锦服,小声道:“我不想去参宴。我……他们没有一个人心地好,我不去见。”   周剑星瞥了殷钺一眼,语气冷淡地道:“连你母皇也不见了吗?”   殷钺想了一阵,有些舍不得不见母皇,可一想到那种令人憋闷的氛围,却又生惧意:“我是母皇唯一的孩子,纵然我不去,您一说,母皇就来看我了。”   周剑星掀过一页账本,转头嘱咐道:“珍宝坊的东西都点清楚,万不可错漏。宴上多备一些乐器,苏枕流会长笛、应如许的筝弹得好,都别忘了。”   他身畔的檀慈点头记下了,周剑星才回过眼看了看殷钺,伸手把孩子抱进了怀里,圈着他写字:“怎么就你一个呢?徐泽徐公子改日若是生了个皇女,你还要排在后面。”   殷钺老老实实地由爹亲抱着,仰头道:“那,能不能不生啊,或是生个弟弟也好,要是妹妹,我抢不过她的。”   周剑星久久地注视着他,良久才罢了笔,叹息道:“爹亲也抢不过他们的。”   他伸手把殷钺放下来,让檀音把小皇子带出去。门扉一合,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与檀慈两个人。   内账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是些零碎事情,劳神损体,就是再看一夜也看不完。周剑星起身下榻,整了整衣衫,问道:“太医院怎么说?”   檀慈道:“遣人去问时,负责给徐公子请脉的宋太医说,他身子本就孱弱,这两日胎气有些不稳,要仔细小心。”   “徐泽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是被司徒衾弄坏的,连司徒衾都以为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他苦了这么多年。”周剑星坐在妆台前,由着檀慈给他收拢发丝,取了形如银莲的镂空嵌珠冠,“那碗加重他病情的汤药不是误诊,也不是司徒衾照料他时刻意为之,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徐泽当时正是平衡后宫的宠君,他又出身名门,身后牵连党·争之事,殷璇不让他生罢了。为了这些前朝之事,他身受宠爱却迟迟无所出,等到终于有孕,有望帮扶徐家之时,五个姊妹已去其三,实在是家门坎坷。   檀慈将余发穿过发冠,用累金丝的簪子固定好银冠,低声道:“陛下要宠爱谁,总是不知道是真的喜欢,还是为了利益,或是干脆就是捧杀……这样的女人,固然是不世出的英豪,但却不能托付。”   徐泽当年之事,虽然并非是殷璇亲自授意,但到底是默许了的。   “如今,徐郎君这一胎,陛下还是留得住的。”周剑星注视着镜中,“但我不容。”   “千岁。”檀慈忍不住道,“那未必就能生出个姐儿来,何况他的身子,是个穷途末路之人,怕是逼不得。”   他服侍着周剑星穿上一件玄底金边儿的滚绒外袍,半跪下去理了理衣服褶子,再将一个白玉手镯套在他的腕上,劝道:“您眼下是越高越险,周家越是势大、越是风头无量,千岁在陛下面前,就越是凶险。”   周剑星扶住妆台,缓缓闭眸,语气从喉咙里沉下去,几乎在肺腑间闷闷地响起来:“她从未与我有过什么恩义,也不会在这种境况下许我生女。”   他的目标是凤君,殷璇知道,周家知道,整个后宫都知道。什么妻主正君之间的恩情,他与女帝之间,根本什么也没有,殷璇忌惮他,掌控他,却又在表面上敬他、礼让他,甚至疼爱他。   檀慈思量了一会儿,试探道:“若您不成,那让旁人生,千岁把孩子留下,也算是个法子。”   周剑星拢紧领口,指腹停在绒绒的领子上:“徐泽……徐泽不行。除非是……”   除非是低阶宠君,而陛下又不惮于让他孕育女儿的。   ……晏迟?   周剑星立在珠帘前,望着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的微末小雪,凝望了很久。   ————   那只蟠龙飞凤的香囊绣到最后,晏迟反而越来越忐忑不安。他刺绣做得向来很差,拙劣不能见人,也不知道是中什么风要绣一个出来,到时候要是真的给殷璇,怕不是能被她笑话死。   越到完工之时,他反倒撂了手。一面让阿青打探注意着问琴阁的动静,一面写谱子、读书、学棋,每天都过得充实舒服,把元宵节宴会的事情抛在脑后,先不去管。   而怀思榭那边,也偷偷地送了一点东西过去,全被之逸悄悄地塞回来了,说司徒郎主不要,司徒衾说,让晏迟不用管他。   晏迟也不是非要送佛送到西,既然如此,并不硬要做这个好人,而是在这些日子里,让百岁在这几次来回中,在之逸口中将司徒衾与徐泽当年的事套得差不多了。   “原来是这样。”晏迟一边窝在榻上看《论语释疑》,一边听着一旁的煮酒酒沸声,“阴差阳错,生死倒悬,不怪他会这样生气。只是我总觉得……这其中像是有什么差错。”   “哪有什么差错。”百岁一边看着小火炉,拿扇子慢慢地晃了几下,“这件事可不难打听,我觉着……诸位郎主都知道,宫里的老江湖也晓得,只是您不知道而已。”   晏迟没有再说话,而是低首继续看书,看得愈发沉浸了进去,连火炉酒沸、掸子洒扫的声音也听不到了,直到有一段琢磨不透,想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发觉周围实在是过于安静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百岁和静成老老实实地按规矩退开,一个宛若赤焰的身影立在一旁,伸手探看放在案上的香囊。   屋里的二等洒扫跪了一地,院里停了一列女使和御驾的轿辇,风仪女使宣冶领头,看不出什么表情地站在二门外。   “你……”晏迟放下书,起身按住她手上的香囊,“怎么都不让通传的啊。”   普天之下,四海之间,这个语气跟殷璇说话的人可没有多少,现在看着,还真的有点娇纵宠君的意思了。   殷璇的手被他反扣住,却转了手腕,香囊连同对方的手,都一齐纳入掌中。   “路过,来看看你。”殷璇道,“这不是给孤的吗?你还要抢回去?”   晏迟愣了一下,抿了抿唇,道:“这怎么给你……”   “嗯?”殷璇低首凑过去,桃花美眸一眨一眨地看他。“真的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晏迟:不是给你的,还给我……   殷璇:不给我,还想给谁?你背着我在外面有人了?   晏迟:没有QAQ 第17章 撒娇   晏迟被她看得底气不足,但却握着那东西不放手,半晌才道:“……臣以后给您做更好的。”   “不行。”殷璇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这个最好。”   晏迟一时梗住了话,半晌也没说出来,只好缓缓地松开了手,又转身窝到床榻角落里去了。   “你们都下去吧。”殷璇见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逗两句就可怜吧唧的,心里莫名地有些痒,想继续欺负欺负,便将人都遣出去,褪下靴子,将晏迟从边边角角拉回来,抱在怀里,“你怎么一躲就往边儿上跑,天涯海角都是孤的。这方寸之地,又能退到何处?”   晏迟被抱得紧,动不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殷璇把这个绣工说不出口的玩意儿挂到了腰身上。他扯了一下对方的衣袖,蹙着眉道:“……还没做完,怎么还真……”   “孤觉得,挺俏皮的。”殷璇笑眯眯地看过来,捏着晏迟的下颔亲了一口,“倘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只小猫儿拿爪子挠的。”   果然被取笑了。晏迟默默地缩回手,埋头不看她,半晌才道:“还九五之尊,抢臣下的东西。”   殷璇挑了下眉,没想到这人的性子被惯起来,倒是学会不敬了。她把对方揽在怀里,故意道:“连你都是我的,你的什么不是我的?”   晏迟只是觉得这样乱七八糟的香囊放在她身上,有些不堪一见罢了,也并不是真的舍不得这么个小玩意儿。他知道殷璇宠着自己,而这样的恩宠不会一直长久,他一分也不想消磨,便干脆让她拿去挂着了,左右不承认是自己的就行了。   “陛下忙于国政,怎么会是顺路来的。”此刻内室里只有他们两人,晏迟也并不拘束,而是直言道,“这里是宣政殿抬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原本就没有顺路这样的话。”   殷璇伸手归拢了一下对方鬓边发丝,道:“周剑星来禀元宵节宴会之事,想要你做帮手。”   晏迟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半天没回过神儿来。他看了看殷璇,又看了看自己,下榻把小火炉的炭灰给压上,将酒壶取下来放回案边,取杯倒酒,边做边理清了思路。   滚·烫香醇的酒水涌入青釉酒杯里,溅出淅沥之声。晏迟给殷璇斟了一半,才缓缓把想法都归拢:“来者不善。”   “怎么不善?”殷璇问。   “臣资历最浅、背景又薄,若是辅佐宫务,有多少郎君心里不满?而若是答应了,诸人必然以为臣是周贵君的人,身在靖安宫,心却在太宁宫。且孟公子与贵君祖上有交,恐生嫌隙,再成离间……”晏迟话语一顿,“人之所以行事,必有所图,而臣身上,实在不知道哪里有贵君贪图的东西。”   殷璇听了这段话,道:“辅佐宫务,是权柄在手之事。你却没有半点心思。”   她摩.挲着杯壁,将温热的酒饮下,随后又续了几句:“图你受宠、年轻,嗯……或许还有能生。”   “什……什么?”   “低阶侍君诞下女儿,是不能自己抚育的。待孤百年之后,没有孩子的郎君——”她俯身捏了捏晏迟的脸,把冷白肌肤上捏出一片淡淡的红印。“——就都要跟孤去九幽地府了。”   晏迟被捏了捏,往后躲了一下,小声道:“那不是更好吗?”   殷璇目光一凝,盯着他道:“你说什么?你才二十岁。”   “咳……没什么。”晏迟揉着脸颊道,“退一万步,若臣不能为他所用,也可显示出贵君接纳新宠的气度,的确是一步好棋。”   他仔细思考了片刻,随后又道:“说到底,臣身后无依,要是拒绝,必得您来回护。而这回护之中……想必会碍着陛下的布局。”   殷璇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道:“你焉知孤有什么布局。”   晏迟却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握住了殷璇的手指。他的手指白皙冰凉,透着一点冷气,本来就是阴寒体质,旋即被女人的掌心收拢握紧,宛如疼在了心尖儿上。   “如若陛下觉得,臣去辅弼贵君,也是一件可以施展的事情,那这样也好。”   微风拂帘,珠帘细细密密地碰撞到了一起,绽出窸窣的脆响。   “晏郎。”殷璇抬手捧住他的脸颊,在眉心落吻,宛若自语地道,“卿卿误我。”   槛外飘雪,雪花覆盖在残梅之上,显出别样清艳。   ————   殷璇在宜华榭用了个午膳后,便回了太极宫。晏迟还在想方才她说的事,即便重绣锦囊香袋,也心不在焉。才做了一会儿,就又扎了手。   阿青在旁侧给他涂了药,低声劝道:“哥哥实在做不来,也就算了。我看做得出来的那些人,绣得再精致华美,陛下也未必稀罕。”   晏迟“嗯”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抬手点了点阿青的额头:“不许讲,也不要胡乱告诉。”   “我都知道。”阿青看了一眼飘雪,又续了声,“之前的那件事,我又让人去问了问,说徐公子近些日子的确身体不好,孟公子安生得不像他。”   “嗯。”晏迟将针放回针线盒里,“他这胎恐怕真的保不住。”   “郎主何出此言?”   晏迟沉思了一会儿,却没有说出口,而是想着都到了这个时候,若是还一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几乎平安无望。但这都是建立在徐泽那边儿真是这样的情况下,倘若他……   晏迟想到一半,陡然心口一跳,感觉自己似是将什么给忽略了。   “你再去问问。”晏迟抚了一下眼前的布料,“孟公子送给问琴阁的东西,是不是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孟知玉送的,徐泽一概都不会用。他一面说谋害之心落在饮食上,一面送了些小孩衣服,其实可能……可能是,故技重施。”   他越说越觉得心弦拨紧,脊背发凉。   “我觉得,徐公子自己的衣服才是被动了手脚的地方。他是个聪明人,但最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孟知玉要他惦记着这种损耗心神的事情,一边却声东击西。”   阿青听得全然愣住了,他回头望了望门口,见房门紧闭,门外也没有人贴近,才松了口气,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之前探问的时候已问到了,孟公子送礼是光明正大的,里面的确是一些婴儿的小衣服。”阿青紧紧地注视着自家郎主,“可是哥哥,倘若真的是这样,那我们是救,还是……隔岸观火?”   晏迟骤然想到那一日孟知玉夜访而来,言语压迫至面前的光景,他身有倚仗,咄咄逼人,对暂代凤印的周剑星都敢有觊觎谋划之心,又何况是他心心念念,恨了许久的徐泽。   而前几日会面时,那个传言中柔如水的男子,却有言辞如剑、绵里藏针的一面,是一个八面玲珑乃至于忧思损身的郎君,也并非是善与之辈。   “要不,”晏迟抬眼道,“救救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21点加更。 第18章 加更   元宵之时,阖宫处处张灯结彩,显出一片喜庆热闹。当日皎月如霜,楼台琼宇在月华与灯笼的映照下,交相映照,宛如画作。   殷璇有些事务还未处理完,让众人不必等她。可所谓不等,也不过是那些游戏与玩闹可以尽情,传膳仍是押后。   阿青将晏迟脖颈边的软绒衣领拢紧,再规整了一番,随后低声道:“哥哥,徐公子不饮酒,一会儿的射覆也不参与。也许得一直等到陛下来,他才会露面。”   “不会的。”晏迟道,“来的太晚易被指摘,更会被说不敬。徐公子那样的人,就是病得下一刻人事不省,但只若他清醒,就会死撑着。”   阿青半晌也没想通这其中的轻重。有些事情,对于别人来说并不重要,但对于真正看重、真正在乎的人来说,却重要得胜过眼下一切。   晏迟来仪元殿之前,尚且吃了些东西,还并不大饿。只是让百岁烫了酒,先温着。   上首是正在与兰君交谈的苏枕流,苏枕流懒懒散散地抵着下颔,半撑着面颊,眼眸微眯,看谁都是带着一点儿微妙笑意的。   而他身畔应如许,则傲气生眉宇,将寒意明晃晃地蕴在眸中,每一句话都带着点儿令人刺痛的冰冷,纵然与苏枕流的关系还算不错,可说话还是这个德行。   但苏枕流并不介意,他名字由母亲取时,便得的是“漱石枕流”的寓意,将他从小培养得心胸豁达,极其喜欢开玩笑。女帝疼他多年,导致这位靖安宫主位到现在还是这样的性子。无论是谁,说不来就不来,说退席就退席,爽快到了不给人颜面的地步。   两人似是聊到了晏郎君,俱是不经意般扫过去一眼,见他神思不属,似有心事的样子。各自猜测之中,脑回路一个比一个跑得远。   应如许墨发高束,神情如冰地收回视线,道:“我闻周贵君与陛下说,让晏侍郎辅佐宫务?这样的大事,可是吓着他了?”   苏枕流低头用银筷戳了一下案上的糕点,将千层酥戳开一截,再尝了尝,随后才应道:“我看是饿了。”   “饿的是你吧。”应如许也不饮酒,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这次你再因为一点吃的,就要到陛下身上去,我就亲自下厨给你做羹汤,给你苏贤卿填填这个无底洞似的肚子。”   应如许的手艺,别说苏枕流了,连周剑星都有所耳闻,给猫儿狗儿吃都能毒死十个八个的。偏偏他还觉得自己做的不错,还敢往女帝那儿送。不过每次都让宣冶女使给截下了,殷璇从来都没有尝过。   苏枕流听得背后发凉,但又不能跟他直说,只好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算了算了,来吃糕点。”   远处正玩射覆,还有在准备着过一会儿的飞花令的。但因为殷璇不在,所以热闹得也不是很尽兴。很多人都神色平静,维持着面子而已。   徐泽是后续到场的,但也并不算迟,因周贵君也还在布置之后的歌舞,不算正式开席。   短短几日之间,徐公子端正地坐在晏迟对面,肤色比曾见他时还要更惨淡一分,白得透着病态与冷意。但却更能显示出对方墨眸清亮,睫羽纤长,更似一件裂开纹路的玉器了。   晏迟见他竟饮了酒,观察半晌,心里觉得有些蹊跷,但却没有直接说出来,反而是对面的徐泽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晏迟的食案前。   旁边的侍奴添置软毡,加一坐席,让徐公子能好好地说话。他坐到晏迟身畔,伸手将酒杯从对方掌心里扣出来,两指捻住,摁在案上。   “你有话跟我说?”徐泽笑了一下,“之前见你,以为你只是傻,现在怎么急得连掩饰都不会,所有人都看出你心里有事……是关于我的?”   说来奇怪,徐公子是第一个对他下手的人,却会在这个时候面色温柔、神情几乎带着脆弱感地温和低语。而威胁他代替周贵君的孟知玉,到如今还是像孩子似的,将喜怒表现在脸上。   只是这两个人,一个柔如水,却绵里藏针、手黑心狠,一个透似玉,却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晏迟环顾半周,语意平和地称了一声:“徐公子。”   他话语停顿片刻,随后续道:“确是有些事,只不过我自己也觉得荒谬,不知道你能不能信。”   身畔的阿青立即会意,将一个用红纸叠好的小玩意儿递给徐泽身边的无逍,中途却直接被徐泽接了过去。   他抬手覆唇,很轻地咳了几下,随后将这小玩意儿拆开来,扫过一眼。   只一眼掠过,就此沉凝。徐泽缓了口气,忽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几乎要呕出肺腑间的污血,将许多人都惊动了,但因周剑星未在,只有应如许不咸不淡地劝了一句。   晏迟在旁侧看着无逍给他顺气,很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觉得如何?”   徐泽没有说话,而是咬住了嘴唇,将胸腔的闷气压回去,随后声音很低地反问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不是为了你。”晏迟伸手覆住酒盏的外壁,“况且,有些人我也很不喜欢,你说呢?”   徐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仍是极温柔的眉目,却从这一瞬中莫名地渗出一股杀气。他起身离开,淡淡地留下一句。   “太晚了。”   太晚了……?   晏迟喝了一口酒,指腹收紧,捏住酒盏末端,想起滴酒不沾的徐公子方才饮了一整杯蓬莱春酒,心里突的一跳,骤然明白了这一句话的意思。   路途至此无,一步若迟,再也难以相救。只是不知道殷璇究竟对这个孩子是否有所期待,她在自己面前向来温情,即便有些恶劣的地方,但也只是闺房情·趣。但一位帝王,是不会只有这些面貌的……   正当晏迟失神时,一切准备尽足,陛下移驾仪元殿的消息要早半柱香的时间从外面通传而来,先见到一对提灯女使,在黑暗中晕出灯火的形影,周贵君将所有安置完毕,随即立在殿前,而后众人皆起身等候,共同见礼。   御辇行来,到殿前稳稳停住。殷璇一身赤色帝服,目光扫了一周,许是政务繁忙,神情中似乎有一丝倦意,女声微哑。   “免礼,开席吧。”   晏迟起身退开,原本并没刻意去看,可还是不经意地看到赤色流云束腰下的玉佩与香囊。   针法拙劣、色泽突兀、哪里都配不上她。   只不过,那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零点还有,怕不怕?【掏空存稿箱如是说着。】 第19章 坚冰   凤凰高台之上,殷璇身侧的凤君之位,七年无人触摸。几乎所有身在深宫的郎君都对此有所猜测、有所觊觎,但他们相斗至今,却还是无法登上玉阶,坐到她的身边。   那不仅象征着至高的权力、不仅象征着世上男儿的最高处,更是代表着凤君身后的鼎盛世家,将会因后宫的荣耀在前朝成为显赫贵族,而且也有可能,象征着陛下的……   晏迟想到这里,却又有些犹豫。她袖手旁观,让凤君之位空悬这么多年,或许在陛下眼中,后宫的平衡比她个人的私情要更重要。   温过的新酒入杯,传出淅沥之声。玉液琼浆光华透亮,映在灯下,晃出一片淡淡的光晕。   晏迟伸手触摸盏壁,看着周贵君领着殷钺殿下上前,交谈问询之间,才更有一家人的感觉。周剑星出身名门,在很多事情上都无比精明,头脑清楚,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倘若真要立凤君,他该是首屈一指的人选。   晏迟走了一会儿神,知道她心里有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该肖想太多。但那种古怪磨人的滋味还是不断地心里煎熬翻覆。殷璇越是显得记挂他,他就越要更深刻地告诫自己控制分寸,可心口还是一寸寸地烧灼起来。   “哥哥,”阿青在旁边重新斟酒,将开席后传上来菜品布置出来,立在晏迟身侧低语,“陛下身上那个……”   那东西是在几人面前绣的,阿青自然知道。他似乎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道:“是不是有些太显眼了。”   “她现在疼我一些,其他人就忌惮一些,怕出了什么纰漏,把自己搭进去。”晏迟轻轻回了一句,随后仍是家宴上那些一套流程的东西,几场歌舞,再让底下传了一会儿飞花令,也就差不多了。   此刻浓夜似墨,月华与灯影相依。席面撤下去,外面有烟花就绪,再放河灯。   已是临近初春的日子了,寒意消退,用过了温酒后浑身都暖起来。晏迟由着阿青给他加了一件披风,在稍稍靠远处的地方站立。内殿中灯火辉煌,外面则星月灿烂。   冷夜风过,青丝缱绻地被夜风拂起。烟花从远处燃起,窜上天空,爆出一团五光十色的盛景。   “幸亏陛下累了,说不赌射覆了,否则恐怕孟公子那边,是有意要针对哥哥的。”   阿青低声诉了一句,陪着晏迟在外面看了一会儿,而百岁正将准备好的河灯拿出来,凑过来道:“郎主倒是心里不慌,陛下哪儿都要被站满了,您还靠边儿。你知道刚才我听见那帮子混账说什么了吗?”   他苦着脸,晏迟倒是没什么感觉,接过河灯,将原先就写了的纸条放在里面,问道:“说什么了?”   “那几个侍奴都是贵君、兰君身边的,说您就是假清高,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耍手段。”百岁愤愤不平,“他们嘴巴碎得很,一边在自己郎主身上得不到好处,就去念叨别人。好像自己就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东西似的。”   晏迟抬眼看了看他,随后四顾左右,见的确没什么人在,才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百岁正要说,忽地被阿青扯了一下,顿时反应了过来,放低声音:“就是想爬龙床,却又没有机会,很多人都跟千岁们的女使勾连。”   绕宫而流的曲水之上,已有零星的河灯漂过。   晏迟伸手将河灯放了下去,顺着水流推远,遥遥地望过去。另一边是夜空间璀璨无比的烟火,一边是水流间幽然摇晃的烛光。   他的手沾了些水,冷得彻骨,让阿青带着细绢擦了擦。   “阖宫中的绣工,他们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见到陛下拿了那个小玩意儿戴,可能猜得出是我的东西。”晏迟低声自语, “至于御前,我现在去,就是让他们得到机会,试探陛下对我的底线……这样不好,会为难她。”   烟花骤落,零星的余光栖落到河边。花灯顺着流水而下,以此绕着御河曲水,经历过殷璇的眼前。   虽然已是元宵佳节,可天还是冷的。等烟花看过、河灯流过陛下的眼前,也就该回去了。正当此刻,另一边忽然传来一声骤起的落水声,还有侍奴小郎的叫声。   期间喊着“孟公子,你怎么能推我们郎主……”之类的话,混乱成一团,几乎下一刻就传来一阵哭声,都是见不得风浪的小郎的。周围原本位置的郎君们退开一圈,只剩下宫里立得稳、有手段的几个半晌没动。   晏迟站在边边角角,这祸事自然惹不上身。他原本不想去看这个热闹,随即听到那边又传来几声“陛下!”的惊呼,立即心中一紧,便上前去。   越是人流繁密之处,就越容易生事端。周围那些位分低、不常露脸的郎君,到这个时候通通散开,内圈有一个儿郎哭得快要昏过去,晏迟看了一眼,竟然是无逍。   而落水之人,自然也就是徐泽。   里面原本是河畔最佳的妙赏之处,却在此刻全然变了模样。徐泽脸色苍白,眼眸紧闭,就说他要是下一刻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稀奇。而殷璇一身的赤色帝服都湿透了,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将徐泽抱在怀里。   她墨发收拢束起,簪钗却松散,半缕青丝垂落下来,湿淋淋地贴着面颊,身前跪了一地的侍卫,连风仪女使宣冶也在其中。孟知玉则是愣愣地站在原地,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道:“我没有推他,我离他很远的!大家都看到了,我……”   “孟公子!”无逍给他磕了个头,“求您放过我们郎主吧,前几日宫里总有流言,说您要害我们,我们公子还不信,如今是我亲眼目睹、天子之前,您怎么能鬼迷心窍、如此狠毒——”   看这个情景,是徐泽落水,殷璇救了上来。这原本就是殷璇最近,而她又是习武之人,比御前侍卫来得要快得多,自然会一身湿透。   侍卫跪了两排,没有命令不敢起身。而眼前的两人哭天喊地,互相辩驳,被周剑星斥了一句,也都跪在地上,虽然住了嘴,可却没停下哭来。   晏迟站在诸郎君身旁,却只是望着殷璇濡湿发丝间坠下来的水滴。这河水他方才试过,冰寒冷彻,温度低得让人骨骼发凉。   那双桃花眼看他时,时常是带着笑的,有时幽深莫测,有时带些恶劣玩笑的意图,从没有像现下这样,寒得似一块终日不化的坚冰、阴翳至极。   原本靠近过来邀宠献媚之人,都又惧又怕地退开。一时竟让出一片空地,将晏迟显得鲜明起来。   她的声音是嘶哑的,似乎是将暴虐的情绪瞬息压下。   “仪元殿后有一处小阁,先送人过去,太医来了,也直接带进殿里。”她扫了一眼面前伏地而哭的两人,“都关进善刑司审讯。剑星,你来掌刑。”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笑死我啦哈哈哈哈哈哈,加更别害怕嘛哈哈哈哈。谢谢朔倾楚城的火箭炮,么么哒~ 第20章 硝烟   星夜仍旧粲然,炉火温暖。   但室内气氛却如一片沉凝沼泽,浓稠得令人难以呼吸。   殷璇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赤色的凤凰从腰间向前翱翔,羽翼带起一片烈焰,针脚细密繁复。她的发丝依旧带着水迹未涸的潮湿,即便已经擦拭过了,但在明亮烛光之下还是显得十分明显。   她的发梢贴在肌肤上,衣领也贴着脖颈。那双平日里笑时会略微弯起的桃花眼,凝聚出一片低沉可怖、甚至有一些阴森的压抑感。   浓云惨淡,戾气生于骨,明晃晃地释放出来。   暖阁里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声响,榻上徐泽的呼吸也浅至无声。跪在地上的安太医低眉垂首,僵不敢动。   殷璇抬手折了折衣袖,摁住自己冰凉得有些麻木的手腕,继续问道:“没有任何办法?”   “回陛下。”安太医咽了咽唾沫,回复道,“这位郎君本就气虚血亏,如今寒凉天气落水,又似是磕碰到了要处,龙胎恐怕是……”   “那人呢。”殷璇目光不动,将麻木的手掌使力蜷缩起来,再重新张开,“人怎么样?”   “回陛下,臣开方施药,调养几月,郎君便无大碍,只是……”   殷璇将目光落过去,面无表情地问道:“只是?”   她像一头从深潭之中乍然惊醒的应龙,叩问之时几乎带着凛冽的杀气。安太医极少见到女帝这种语气,吓得哆嗦,有些磕绊地道:“只是想要再延绵龙裔……恐怕不能。”   周围的气息浓稠压抑,连摇晃的烛火都显得灼·烫,映在壁上的身影像是夜间行走的恶鬼。   没有人敢说话,无论是地上的安太医,还是围在门外的诸位郎君,在听到殷璇那几句询问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想着离开这个暖阁,逃离这个不知道会不会下一瞬就被牵连、会触及天颜的地方。   但是没有人先走,周贵君掌刑离开,竟然连一个能安排处置的人都没有。   又过了片刻,暖阁里一个侍奴推门而出,道:“陛下口谕,让诸位先回去。”   正当众人如蒙大赦之时,那人又道:“请晏郎君留下。”   晏迟怔了一下,随即颔首应下,将他人投来的同情目光不放在心上,跟着人进入内中。   其他人都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想沾染上半分关系,但他心里总有些犹豫徘徊,刚刚在御河边,他望着殷璇湿·润而冰冷的侧颊,觉得自己也跟着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体会到对方的心境,觉得胸口肺腑都跟着一起骤然作痛。   推己及人,倘若有朝一日,他也像徐泽一样,甚至没能保住一条命。那孤零零的无人之巅,就又只有殷璇一个人了。   其他人都说她的心肝肺腑冷得厉害,眼里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其他全部都是巩固权力的手段和垫脚石。可她手握权柄,眼里是家国天下,不止是别人,大概连她自己的分量都没有。   太阴年间兵乱三十年,万里江山满目疮痍,四海之内民不聊生,当朝畏缩不前、偏安一隅。随后殷璇带兵南下,周旋叛乱,平定中原,百战未尝一败,才成天下共主,八方称臣。   改元以来,天下随之靖平,才有眼前的盛世王朝。其中打天下、镇江山的艰险,岂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而就是这样一个堪称霸主的女人,却连一时病发都无人陪伴,所谓三千后宫,比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还不如。   陈设尚且如故,而人心,却不是一直如故的。   安太医已然告退,晏迟撩开垂帘,室内只有殷璇跟徐泽两个人,躺在榻上的徐泽人事不省,陷在被褥之中,连呼吸都薄弱。   灯影颤颤,墙壁上光影交织。   殷璇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撑着下颔看向床边,半晌才收回目光,转到晏迟身上。   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很吓人,是刀山火海里杀过人的凶悍之气,难以自制地随情绪满溢出来,在这一片凛冽逼人中,却渗透出一股沉浓的倦意。   晏迟站在椅子边,未发一语,而是先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将她最冷的那只手攥在掌心里搓了搓,往怀里捂了一下。   夜色沉至极致,烛泪徒流。   半晌,那只手动了动,反握住晏迟的手腕,上方传来低沉而沙哑的女声。   “有没有害怕?”   她说的是什么,晏迟心里有数,低声道:“有一些。”   怕得不是落得如此下场,而是若不能陪伴,便是不守诺言,辜负她的期许信任。   “别怕。”烛火之中,殷璇的黑色双眸透出一片莹润的光泽,似是深潭坚冰,骤然化开了。“不会发生的。”   她将晏迟带到身前,握着他的手问道:“孟知玉将你举荐给周剑星,才与孤相遇。而后年宴之上,受徐泽设计,初陷险境。算起来,你与他们两个都算熟,你觉得,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晏迟思考半晌,望向榻边,低声道:“陛下真想要一个公事公办吗?”   他这句话问得过于尖锐,殷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摩·挲着他的指尖,少顷,缓缓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东西,一方付出,一方就要受损。”   晏迟会意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专心地给她暖着手。   其实在他的视角上看来,孟知玉既然设计得这么环环相扣、如此精密复杂,那么就不会行这种粗鲁而突然的危险之事。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尽可以看着徐泽慢慢地熬死,就如同他曾经与晏迟夜谈时,为周剑星准备的那件“礼物”一样。   这个人表面莽撞,但耐心却非常足,像是一条外表软弱的毒蛇,一击即中。   而徐泽不同,他做事滴水不漏、绵密无缺,但本质却有些疯狂,是那种理智冷静之下的狂性,这次落水,恐怕是徐泽一件冒险的赌注,将这个本就保不住的孩子作为赌注。   孟知玉算是栽了。他将对手算得太过完美,却不知人到极端冷酷之时,是什么都可以利用的。这种奇险之事,没有几个人会去做,只有这个看上去“温柔如水”的徐公子,心狠得令人诧异。   晏迟算是见识了一个活生生的宫斗教学。他虽然聪颖,但到底不如这些人想得多,也不如他们心冷——   看似一片花团锦簇之下,内里是腐朽枯败的木头、是凿不出丁点痕迹的坚冰。   殷璇的手十分修长,骨节窄瘦,手背上能看出青色的血管,比寻常女人要大上一些,但依旧精致好看。此刻将晏迟的手缓缓地包裹起来,收紧握住。   晏迟注视着她,低下身伏在对方膝边,半靠在她腿上,轻声道:“还好吗?”   那只已经恢复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颊,随后,对方身边的戾气慢慢消散,显露出强撑之下的疲倦。她的气息像是一团燃烧过的余烬,沉沉地包围过来。   “有点儿累。”殷璇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发哑。“这些没有硝烟的战火,让人疲惫。”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戴口罩,勤洗手,少出门。   都平平安安的,一切顺利。 第21章 轻吻   殷璇在他身畔,尚且还有这么多明枪暗箭,有这么多心寒意冷,恩义两负,倘若一日陛下厌倦,又当如何呢?   阿青和百岁睡在内室的外床,常常是稍有动静就会醒的。晏迟半宿未眠,爬起来裹了一层锦被,靠在窗边,隔着淡色的蝉翼纱远望月色,出了一会儿神。   宫中突然起了很多谣言,一夕之间,很多乱七八糟的版本都衍生而出,在各个宫人的口中流传,越来越荒唐。但这些事终究与晏迟无关,他插不上手,也无法插手,只能不断回想着那一夜殷璇的模样,那双幽深莫测的眼眸,缓慢地沉暗下来,却又在刹那间变得低微、变得脆弱。   晏迟伸手触摸了一下窗纱,随后满腹心事地重新躺下,几乎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枝上霜未落时,阿青正在妆台前给他梳发。百岁忽地抬帘儿进来,凑到晏迟身前,低声道:“善刑司那边招了。”   晏迟目光一凝,连忙追问道:“什么结果?”   百岁道:“说是孟公子……孟公子推的。无逍已经送出去了,被送回到问琴阁里修养。据说昨儿夜里,徐公子也醒了。”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意外地添了几句:“周贵君的母家可是与孟公子的母家同气连枝,怎么这次就救也不救一下,竟半点水都不放。”   “也许,是逼供吧。”晏迟语气平静地道,“他们两个,未必有看上去那么相合。”   何况这也是殷璇的意思,那一夜他们两人交谈之事,殷璇已将话意说明。孟知玉这个人,她没有再用的必要,也便不再留了。   一方付出,而一方应有损伤,真是极其残酷的交换。   周家树大招风,周剑星也不一定就这么喜欢自己家势大,他虽在殷璇身边,可却称不上有什么情义。他这样一来,不仅除掉了孟知玉,也能落得一个铁面无私的清名。   “徐泽醒了,那他……”   “说来奇怪,”百岁回道,“徐公子既不哭闹,也未流泪,虽然醒了,却还是镇日镇夜地躺在床榻上,没有丝毫振作的意思。”   “他身体还没好,不躺着又怎么办。”晏迟转过目光,平静望着面前的铜镜,轻声道,“看上去不哭闹流泪,未必就不心痛。他当日已然心冷成灰,人如枯槁,此刻即便算是报仇,也不会有多痛快吧。”   这才短短几日,还没有半个月的光景,当日无限风光、容色如水的郎君,却已化为滚滚车轮下的微末香尘。   “孟公子的处置还未下,但陛下已下至晋了徐公子的位分,等下月初五即册,册为……长使。”   长使为从三品,上是少卿,再向上则是四卿、君、贵君、凤君。在宫中并不是一个轻易给予的位分,这次徐泽失子,更念在他再不能诞育子嗣之上,破格提拔。   镜中墨发梳拢起来,由玉冠收束而起,长簪固定。晏迟内里是一件月白暗纹锦衫,阿青给外头添了一件稍重的短绒外袍与白狐氅。到处都严整无比,寒风难透。   晏迟站起身,接过锦袋包裹的手炉,听到百岁问:“郎主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我跟静成一起备膳。”   “只是走走。”晏迟想了一会儿,“是否要去探看别人,我还没想好。”   的确没想好,此刻的宫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且他哪里是想去别人那儿看看,他只是记挂着殷璇,怕她伤心难过,而又身边无人罢了。   ————   殷璇有政务在身,在忙碌过后,才略微有时间问询一下孟知玉的事情。   深宫善刑司,向来都是很潮湿阴暗、冰冷无比的。她一身火红的龙袍帝服,五爪金龙盘旋在衣摆之上,金线封边儿,色泽华美,有一种近乎艳烈的张扬。而在殷璇身畔,是善刑司摆满一面墙的刑架,是生出苔藓的湿冷墙壁。   刑官是选□□的男人,像这种地方,动辄脱衣受刑,是不允许皇帝以外的女人进出的,即便是青莲跟宣冶这种万人之上的御前女使,也无法靠近半步。   一身蓝衣的刑官跪在殷璇的脚畔,而受命掌刑的周剑星也立在她的身侧,静默着不发一语。   供状就放在案前,雪白的宣,上面沾染着点点血迹,带着刀锋似的字,血迹和手印混成一团,还有干涸的泪痕。   殷璇看了一会儿被吊起手腕的孟知玉,目光在手铐上停顿了一刻,随后又稍稍移开,问道:“是他做的吗?”   那张供状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丝毫没有错漏。可却还要生此一问,紧叩心门。   周剑星眸光平静,有一种已做出选择的残酷冷淡:“是。”   这么多年貌合神离,他对孟知玉的心思了如指掌。这个人在身边,他食不下咽、难以安眠。如今有这种机会,自然早早处置得好。   锁链骤然发出一片震颤,冰冷的响声回荡在这个低暗昏沉的室内。他身上的衣服被血迹浸透大半,血痕斑斑。墨黑的长发被浓稠血液凝涸,一滴滴地结成暗色的污渍。   这是二十年来身娇玉贵的世家子,是侯门绣户出来的儿郎。但现在,那只白皙秀气的手背上皲裂出伤疤,残余出裂痕,带着余血抬起,徒劳地动了几下。   殷璇摩·挲着座椅旁的扶手,忽地道:“把人放下来。”   刑官称了声“是”,随后近前解开手铐。随着锁链垂落,孟知玉整个人也跟着坠落了下来,趴在湿冷地面上急·促地喘·息。   衣襟血未涸,在地面上拖曳出一片腥红。那双弹琴吹笛的手,如今却僵硬难动,骨骼断裂。   孟知玉抓住了那片赤红的衣襟,抓住了金龙精致细密的尾。   殷璇身旁的周剑星攥紧了手指,沉沉地盯着他。   他的手腕上还戴着那只玉镯,里面刻着他的名字。玉器贴在锦绣的帝服上,却说不出究竟是哪一个更冰冷。   殷璇低下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孟知玉忽地浑身一滞,似乎所有绷紧的情绪全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他的嗓子嘶哑无比、再也没有曾经清越柔美,语调中夹杂着混乱的哽咽。   “你都知道,是不是?”   他咬紧牙,使力扣着殷璇的手:“是你允许的,对吗?否则周剑星怎么敢用刑!怎么敢逼供!徐泽……他……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吗?殷璇,你是不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他的手指扣出血痕,在女帝的手背上烙下伤疤。   殷璇目无波澜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极端的压抑中转而嘶吼,随后音含哽咽,泣不成声。   “你明明都知道……殷璇,你明明都知道……”   孟知玉松开了手,将手腕上的玉镯取下来,猛地砸碎在地面上。这个他多年珍而重之的东西,在这种血迹脏污的地方裂开,碎了满地。   湿·热的眼泪将血迹晕开。他这么多年的痴念,原来终究只是痴念而已。   殷璇收拢了一下指节,随后拨开他鬓边发丝,对着那双猩红含泪的眼眸,低声道:“对,孤都知道。”   “徐泽因何病重难愈、久不遇喜。苏枕流为什么宠幸不衰、却无儿无女。晏迟又是怎么送到太极宫的。”她语句稍顿,“阿玉,孤全都知道。”   风劲冬冷,寒意阵阵。   碎玉满地。   刑房没有什么光线进入,点了一架七灯烛台,底座是青铜器。烛泪顺着铜架流淌,在半空凝结。   孟知玉怔然片刻,看着殷璇那双注视过来、便觉深情的桃花双眸,觉得半生徒劳、处处皆是可笑。   “你……”他嗓音低·哑,“有没有……”   有没有一丝情意?有没有妻主的半分爱怜与真正的温柔?还是在你的眼中,这深宫的一切,都是一笔一笔待算的账,会在稳妥而必死无疑的时机回馈给每一个人?   孟知玉浑身僵冷,捂住唇呕出一口血,泪珠在眼睫边滚落而下。   “陛下能来见臣最后一面,原是施舍。”他被淹没到喉间的血迹呛到,脑子已有些混沌,只能勉强说这几句,“谋害皇嗣,满门大罪。请您……体恤下臣、从轻发落。”   殷璇拭去他眼角的珠泪,未曾再说下一句话,抽回了手。   孟知玉转而看向周剑星。周贵君一身玄色衣袍,面容清俊冷肃,宛若一颗扎根于地、强韧不可动摇的古松。他对着周剑星笑了笑,干裂的嘴唇上被血水濡·湿。   “周哥哥,”他紧盯着对方,“往后的路,祝哥哥一片顺遂,夜间无恶鬼缠身、梦里无故人讨债,安安稳稳、清清静静地坐到凤君之位,做天下儿郎的表率。无心,无情。”   周剑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道:“不敢。”   孟知玉嗤笑了一声,没有再讲话,而是勉力支撑起身体,向殷璇行一大礼,俯身叩拜到地面。   “陛下,”他低声道,“百年之后,臣能见到您吗?”   殷璇静静地望着他,少顷,问道:“还愿意吗?”   纵然知道恩情不再,一切皆是梦中虚妄,却依旧无所归处,只有在她的身边,尚有几分可以停留的意义。   殷璇没有硬要一个答案,而是叹了口气,慢慢起身道:“你放心。”   她站起身,离开了善刑司。而孟知玉动作未变,宛若一尊石铸的雕像。   走出善刑司之后,眼前光线骤明。仿佛从地狱之中回返人间。周剑星不发一语地跟着身边,走了一小段路。   殷璇心绪浮动,情绪交织,开口道:“你回去吧。”   周剑星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行礼告退。等候在善刑司的侍奴女婢们早已备下轿辇,将贵君送回极乐殿。   殷璇也没让别人跟着,只是独自走走。她脑海中有很多事情交融到一起,包括前朝周家势大,孟知玉一死,连带孟家整支皆遭黜落,周家爪牙去一臂,被其打压的其他世族也有喘·息之机。而周剑星除掉孟知玉,保全名声、却在立后之路上更进一步,不伤根底却又有实际性的好处……   周剑星需要一个对手,需要一个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的对手。这个人却不能是应如许,也不能是苏枕流,他们两人不顶用。   殷璇边想边走,脑海之中思绪纷繁,不自觉进了梅园。正是摘星楼下方的那一座,里面梅花正盛,芬芳馥郁,与雪相映。   花与雪相依,寒风偶吹,拂动一片落花,一半幽然入怀,一半倏忽消融。   梅树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白狐氅剪梅花,旁边的小侍奴手拿花篓,两人都没有发现他人的注视。   那是晏迟。殷璇一眼就能认出,她驻足了一会儿,看着晏迟乌发束起,玉冠长簪,在冬日旭阳间折射出莹莹光华。侧颊轮廓鲜明,却又因神情温润,显出一股似有若无的柔和。   所有人都是心怀盘算,早有目的的,那你呢?   她注视了良久,脚步轻盈地走过去。习武之人若想不让人听到,能够踏雪无痕,等到了他身后,晏迟才忽觉另一人的气息,正待回首时,猛地被拥住抵到了梅树上。   熟悉眷恋的气息翻涌而来,那些复杂难以消融的心绪,那些交错编织的布局与牺牲,似是为这只深渊应龙、烈焰火凤加上了一层沉重的枷锁,连呼吸都带着滚·烫却又压抑的味道。   金丝剪骤然落地,满树的梅花飘落,带着抖落的点点冰雪。   晏迟被她紧紧地抱着,入目是赤色的衣袍,袍角沾着凝涸的血迹,他怔了一下,没有立即问,而是抬手环住对方的腰,将自己完全地陷入这股气息的笼罩之中。   被紧拥、被掌控,每一寸柔软都向殷璇展开。   他的声音低而温柔:“怎么了?”   殷璇半晌未答,闭着眼埋在他脖颈间,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梅香,似带着细微的冰雪之气,在襟袖之间幽然远去。   她睁开眼,看到墨发间掺杂着的落梅,哑声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敏感多疑,难以交付信任,性情反复,即便有那么多事情做铺垫,却还是要无数遍地叩问确认,保证不会陷于被动之地。   权势、地位,她想给予一个人,易如反掌。荣耀、富贵,更是不值一提。这些东西都比她殷璇珍贵太多太多了,她只是众人口中的“人中龙凤”,没有了这些东西,没有了女帝之位,她也不过是一个脾性不定、冷酷无情之人而已。   晏迟想了一下,似乎是非常认真的想了一下,在殷璇的注视下慢慢地道:“臣想把那件香囊要回来。绣工实在是有些……丢人……”   殷璇盯着他说完,浑身的紧绷感猛地一松,理智回笼,下意识地道:“不可能。”   “臣再给您做更好的。”晏迟据理力争,试图达成目的,“这几天专程来笑话臣的人都要把宜华榭的门槛踏破了。”   “孤佩戴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谁敢笑你?”殷璇伸手给他拂去发梢落花,“你倒是想得多。剪梅花做什么,是沐浴还是熏衣?你身上一股梅花味儿,是不是妖精变得?”   晏迟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这里是白梅林,自然……唔……”   他答得老实,殷璇却没有那么安分。这句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另一双唇封住了,唇瓣温.热,带着释放感、几近宣泄地掠夺进入,撬开素齿,一寸寸地纠缠过去,像是一种凶兽将他紧紧拥抱在怀里,圈在巢穴之中。   把他当成了晶莹剔透的水晶、万里挑一的明珠,无处可寻觅、世上只此一个的掌上爱物。   是她的珍宝。   作者有话要说:  有道说,此生所求,不过翻云覆雨厮守。   ——《一爱难求》歌词 第22章 不悔   白梅簌簌而落,落在他墨色的发丝间。   此处是皇宫大内,是摘星楼下的白梅园,在这种地方相拥亲吻,总是让人顾虑。但当殷璇用这种低沉微哑的语气说话时,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顾虑。   情爱使人糊涂、使人变得荒谬。晏迟曾经不以为然,直到这种澎湃又沉浓的爱意像是岩浆一般围绕过来,包裹住他的身心时,他才知道这种事情是无法抗拒的。只要她那双多情的眼眸注视过来,他的清醒理智、冷静忍让,全都如烟云一般化为乌有。   殷璇覆上去时,只是凭借着突如其来的冲动,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怜惜。等到她发泄够了,情绪平稳下来,才发觉晏迟的唇瓣有些发红,下唇破损了一点儿,几乎能尝到淡淡的腥甜。   她盯着那一点红痕,伸手似乎是想碰一碰,可终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他放开,捋了一下对方鬓边的发丝。   青丝之间,抖落几瓣残余白梅,香气盈袖。晏迟肤色如霜,有一种带着通透感的冷白,这时候被吻得泛红,耳朵尖儿都是烧红的,被殷璇拉住了手。   叠袖相交,指间交叉,慢慢收拢起来,温暖将他包裹起来。   天地广阔,远处云层间的旭日晕开一片光华,映亮微余残雪的路。   “有时候,人的目的是能一眼看出的。”步履缓慢,殷璇的声音宛若低冷的冰池之底,“有欲求,便可掌握,便有弱点。有目的,便可称量,便可权衡。晏迟,你有时候太像一个世俗模板里的郎君了,百依百顺,无欲无求,让人觉得,不太真实。”   “臣又不是神仙圣人。”晏迟由她紧握着,轻声道,“只是波折见惯,少有期许罢了。譬如陛下之多疑,是觉得世上诸人,没有人是真正钟情于您,所爱往往是权势富贵,由此生疑,再而忌惮。”   他语句一顿,稍后续道,“臣每到独处之时,想起此事,才逐渐觉得,陛下之所以孤独,不是无人交托、无人相付,而是如何让您相信……情意赤诚,不必躲避。”   殷璇静静地看着他,听到他声音渐轻:“恩爱两不疑,古来最难。”   此刻温度已不再寒凛,风拂墨发,带起发梢。朦胧旭日映在他的侧颊上,睫羽纤长,眸光柔润。   尘寰无穷,红尘滚滚,世间苦痛折磨何止千万,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人?   殷璇莫名晃了一下神,像是那种极度的冰寒冷酷都被对方握紧,把她最无情最难以触摸的地方塞进怀里,用滚·烫心尖来融化。   她静默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应答。名震天下、青史留名的女帝陛下,竟会在这种情景觉得,无话可以回复。   梅林已远,但幽香仍旧缭绕。阿青带着花篓跟在身后,一路回转到宜华榭时,都是悄然而隐蔽的。   殷璇将他送回宜华榭,进去看了看。这里陈设如故,是晏迟一贯的格调,典雅孤清、藏秀于内。小案上放着一卷未誊抄完的书,是一本《道德经》,正写到“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随后便顿笔一停,洇出点点墨迹,作废移开了。   晏迟脱下白狐氅,接过茶盅放到案边,见她盯着自己的字看,有些不好意思,探过手想收起来,忽然被按住了。   “写这些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殷璇摩·挲着他的手腕,“孤对徐泽,是不是太……无情了?”   她的神情有些迟疑,是晏迟从未看到过的。他怔了一下,旋即反握回去,一边让阿青拿药膏来,一边抓着她的手,把手指攥在掌心里。   “你征战沙场见识广博,小伤小痛都不在意。”晏迟说得是她手背上被抓出来的伤痕,是在刑房时孟知玉弄出来的,血迹隐隐。“但臣是圈在深宫的一捧尘泥,没有那么强健的心,不得不在意。”   药膏取来,带着淡淡的药味。启开盒盖,苦意便更浓,与他身上的梅香掺杂在一起。   发涩发苦,但又有一股隐蔽悠长的芬芳,浸润肺腑。   晏迟低头涂药,指尖柔软,动作很小心,等做完了一切,才低声回复道:“假若他日,您这么对臣……原因也都各自明于心,早有预期,何必生怨。至于臣写字之时,只是在想,要利万物而不争,太难了。”   “他虽名为泽,可也不必这样承担。”晏迟略微松开手,看向殷璇,“对错难分,有时常常是执着害人,执着生痛。”   晏迟在殷璇面前,向来是话语坦诚,态度不变,不愿意说一句假话。这是深宫之人极少能有的品德,也是最傻的一点。   在这个地方,有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对此轻蔑嘲讽,但在相处之中,这些人还是更喜欢待在像晏迟这样的人身边。   因为心静。   殷璇没有再对着这个话题问下去,而是忽然道:“你在烟花柳巷是怎么活下去的。”   晏迟愣了一下,随后见到对方骤然逼近,舔了一下他唇上伤痕,气息蔓延。   “人善被人欺。”她低声道,“会被欺负吗?”   他没有躲,也不太想躲,但是耳根还是一下子烧了起来,小声道:“……有一点吧。”   “一点。”殷璇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很不相信,“你虽然聪明,可总是心软,一点恐怕不够。孤记得前几日跟你说没有子嗣的郎君要随孤殉葬一事,你竟然说这样更好。究竟什么心思,会让你说出那种话?难不成人生二十年,于你已是苦海无边了吗?”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继续道:“晏郎,一尘不染,可是会很累的。”   晏迟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像是被亲近的人发现了致命的软肋。他怔怔地看着对方,随后缓了口气,才道:“臣……”   他没能说出话来。殷璇的目光实在是太具有侵·占性,那种近乎碾压的感觉太可怕了,让他说不出辩解的话语。   “孤的身边阴暗污秽,你留下来,迟早会后悔……”   她话语未尽,指尖交叠之处倏忽一紧。抬眼望去,入目是那双温柔明澈的星眸,熠熠生辉,如同寒池沉玉,坠进心海,泛起蔓延的波纹。   晏迟看着她道:“不会后悔。”   他低下头,很小心地亲吻了一下对方的指尖,声音低微郑重。   “……不会后悔的。”   ————   殷璇是在晚膳时回太极宫的,政务繁忙,国事为先。她陪晏迟用了晚膳,随后回到太极宫理政。   从宜华榭望去,可以见到宣政殿长明的灯火,烛光摇摇,人影依旧。而在宣政殿的窗边,也能见到宜华榭每夜点灯,按时熄灭,如同别样相伴。   徐泽落胎小产之事,罪名已定,只是还未行刑。因后续由周剑星处理,深宫之中很是为此提心吊胆了一番,等到后续,才将心安在了肚子里。   又过几日,徐泽状况好些时,阖宫探问。有些人明里贺他升迁,敬他为长使,暗里却讥讽嘲笑,说他此生止步于此,无能诞育儿女,有何颜面空占庭院,享受俸禄。   这种人比比皆是,不足挂齿。徐泽素来是个脾性好的,身子又弱,之前他受宠有孕,且家世一流,才受到敬重。而至如今,徐家已现败象,他也难以指望,才处处都有人明里暗里嘲讽妒忌。   或许很多人,都想他怎么还能活着,恨不得他死在水中吧?   徐泽坐在榻边喝药时,受刑才愈的无逍将竹帘卷起,低声提醒道:“郎主,晏侍郎来了。”   他动作一顿,目光才忽然有了些波澜。随后放下喝到一半的汤药,注视着晏迟进入内室,躬身行礼。   眼前之人神色平和,穿了一件色泽寡淡的衣袍,进屋时就收起了披风,身量单薄,颇有孤梅细柳之感。   徐泽看了他片刻,随后道:“宠君向来都可肆无忌惮一些,你何必如此,坐吧。”   这是晏迟在那日后第一次听他说话,声音低微而沙哑,整个人像一株开败了的莲花,在残雨之中处处支离。   晏迟坐在软榻下方,抬眸望去,见到他苍白的手指重新拿起药碗,眉宇低垂,辨不清究竟是什么神情。   “那件事……你查过了吗?”   他指的是元宵节时,他提醒的那句话。   若万一是他揣测不对,岂非酿成大祸。所以必得询问清楚,才可安心。   徐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如你所言。只是东西让我烧了,给孟知玉送行。”   罪名已定,再无转圜,只是不知何时行刑而已。   “……送行。”晏迟垂眸想了一会儿,想到他那个人平时说话的语气态度,“他在地下,也未必肯收。”   “送是我的事,收不收,又有什么关系。”   徐泽语气淡而低柔,是他这么多年修来的轻言细语,温柔脾性,可是这时交谈之中,却将苦心经营的这些东西全都抛却了,神情变也未变。   “你这样,”晏迟犹豫了片刻,“令人害怕。”   徐泽拿着汤匙的手指僵了一下,语调轻微地问:“……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晏郎太软了。好像很好欺负的亚子(思维发散……) 第23章 相配   今日天气回春,日头稍暖。窗棂稍开了一点,微风阵阵,吹拂过柔软衣衫。   徐泽坐在软榻边上,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雪青的锦衫,腰封上绣着碧海波涛的纹路。此刻低首喝药,眉目垂下,神态仍然柔软。   柔软得似一只伤重难治的鹿,双角寸断,处处伤痕,无论如何观之,都唯剩触目的凄凉。   “我又有什么可怕。”徐泽的嗓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波澜。他面不改色地饮下苦药,好似这具久病成医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人世间的一切煎熬。   “你心明如水,应当懂得我的意思。”晏迟语声温然,“你所做的事情,所追求的东西,我不懂,无可安慰。只是往后的路途还长,不要因此……耗费了自己。”   徐泽诧异地望他一眼,半晌未语,随后才道:“我似乎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宠爱你了。”   这件事晏迟自己都不明白,不太认为徐泽会懂得,却只是含笑问道:“容我请教?”   “越是深陷泥淖之人,越是心向光明。”徐泽放下空下来的药碗,苍白的手腕像是易折的木枝,脆弱得能轻易掰断。“表面上,陛下是天下共主,你们之间的身份差距无可逾越。可实际上,她对你这种人,想必是最没有办法的了。”   晏迟听得愣住,仔细想了想,随后听到徐泽继续道:“如果换你,是伤害一个无辜之人较为心安,还是伤害一个有罪之人,更能宽慰?”   这句话已到深处,无法再向下继续了。晏迟忍不住想为殷璇辩驳,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听着,唇边的笑意都收敛起来。   “你既然知道……”   他的声音轻了许多,有些难以理解的意思。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徐泽目光晦涩地看了他一眼,“那一日,我半睡半醒之间,昏昏沉沉地听到她的声音,梦到你问她是否还好时,我便突然醒悟。”   原来她不是没有心,只是从未轻易交与他人。这种可怕的防备心,在殷璇的身上一寸寸蔓延,交织成一个坚不可摧、无法染指的盔甲。   他没有能耐进入其中,只有晏迟可以。   此刻倏然安静,四下无声,只有窗外有两声乍然而起的啁啾鸟鸣。白日生烟,炉香掩去沉浓的药气,可嗅起来还是发苦,苦意浸透五脏六腑,渗进骨子里。   晏迟摩·挲着手中的暖炉,静默了片刻,随后轻轻道:“徐郎君打算如何?”   徐泽实在是觉得他很奇怪,竟然能够毫不怨恨地对他讲话。在这种时候,被他设计过的人应该踩在自己头上嘲讽讥笑,才觉解恨,没有像他这样的……竟然心平气和、甚至语气中略带一丝温柔的怜悯。   在晏迟长成的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呢?让一个背负花魁盛名的人进入宫闱后,反而像悟透了什么似的,将每一日都过得心平气和,善待一切。   徐泽没有认真思考,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这样的败将,无法与人争。只是想将恩仇报尽,此后这条命,你要就拿去。”   晏迟闭目叹气:“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阻拦我的事情,就是要我的命。”徐泽的语气逐渐沉下来,态度稍显认真,“司徒衾罪有应得,孟知玉是这样,我也是。我不像你宽容,但好在记性不错,永不忘怀。”   晏迟无话可说,也不再说什么,而是缓缓起身,让阿青留下相赠的补品,低声道:“你双亲在世,他们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此话落下,晏迟并未久留,随后告辞。只剩下重新落下的竹席,将光华遮挡在外,室内复又一片昏暗,虽有小轩窗,却孤寂不堪、无人梳妆。   在这种如夜的昏暗之中,徐泽沉默许久,脑海中回想着与他交谈的这几句,咳得浑身发痛,半晌才缓过来气。   他茫然地擦拭了一下湿·润脸颊,触到一片冰冷。   原是泪。   ————   太宁宫,极乐殿。   殷钺坐在书桌前写字,听着爹亲用清朗微冷的声线给他读启蒙书籍,偶尔问答几句,父子之间更显温情。   殷钺年纪虽然小,但在深宫里养成,因而情绪十分内敛,也懂得察言观色。他见到檀慈在爹亲身边耳语几句之后,便感到他的情绪似乎骤然改变了一瞬。   周剑星神情压抑地低声反问:“当真如此?”   “正是。”檀慈道,“也实在令人惊奇,按理说晏郎君怎么也不该和颜悦色地对他,难不成这件事其中另有隐情?这个郎君……恐怕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周剑星很轻地蹙了下眉:“我不用他像孟知玉那样表面跟随我,我只要他名义上受我的恩就行了。”   “您跟陛下说的那件事……既然陛下没有特意指出来,那应该也便是可以做的。让新的宠君辅佐宫务,成为协理,不仅可以凸显千岁的气度,等到他真的争气,也可以以此将女儿要来抚养。”檀慈低声道,“于情于理,于宫规,都是顺理成章的。”   周剑星沉吟半晌,转眸看到殷钺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还有另一件事。”   檀慈垂首:“千岁吩咐。”   “不光我会想到这里,应如许也会。”他翻了翻孩子练字的宣纸,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周剑星自己,就是一棵强韧不可撼动、却又天生冷硬的苍松古槐。   他一身玄色衣袍,沉淀的乌黑衬出发冷的白皙肤色,长眉如墨,眉峰锐利,每一寸轮廓都宛似刀刃一般。只有那双唇是削薄发红的,带着一点点微末的软意。   “你让几个侍奴去永泰宫说几句。依应如许的脾气,应该很能闹腾。”周剑星伸手摸了摸殷钺的脸颊,注视着他道,“爹爹不避着你,是想直接告诉你,在这个世上,只有凤君能担得起所有皇子皇女一声父君。”   殷钺伸出手,覆盖在周剑星的手背上,声音尚有些奶声奶气:“钺儿只有爹亲一个父君,没有其他人。”   周剑星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垂首抵住他的额头,声音钝钝的,夹杂着叹息。   “……好孩子。”   烛影摇晃,光晕慢慢地笼罩向地面,也笼罩向四周更偏僻的无光之处。   周贵君举荐晏迟为协理的消息,将会在天明之际传遍阖宫,更会在应如许的永泰宫中无限蔓延。   但在这个夜晚里,一切还都停留在徐泽与孟知玉的风波之中,波涛未过,未来的风浪也更难以预测。   金剪剪直烛心,烛光直成一线,映在一旁的蝴蝶穿花烟纱罩上。晏迟将灯罩重新放置上去,转眸望过去,在烛光下默默地望了她片刻。   殷璇沐浴过后,发丝稍润。坐在那儿看他近来读的书和话本子。   说是“看”,其实也不尽然。这些书册,很多她早已看过,而那些没有看过的,也都是用处不大的话本故事,写得常常是才子良人,一个优秀无比的女人,如何一心一意一双人,情痴无比地对待儿郎。   那儿郎又常是世家贵族,或就是青楼名倌,愿意为了称心女郎私定终身,离开荣华富贵……如此等等,偏偏这类故事却常生恨,苦于世俗为难,不得圆满。   殷璇这样的出身与见地,从未将这种东西看在眼里,只是如今晏迟看了一些,她才跟着翻翻,看得那双远山黛眉就没有松开过,表情十分微妙。   她寻思了半天,也没想通其中的逻辑是如何形成的,便将话本放下,忽地问:“青楼楚馆中,真是如此吗?”   晏迟放下手中的剪子,过去给她更衣,语声一片温然:“一二故事,做不得真。”   她沐浴之后,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并一件袖摆绣着凤凰霓羽的中衣,系带一解便开。   晏迟的手指修长细瘦,漂亮得宛似水墨勾勒。指甲圆润粉白,处处精致。手背上隐现出淡青的血管脉络,一直延伸到手腕内侧。   他轻轻解开衣带,服侍殷璇褪下这件衣物,贴近之时,两人呼吸交融,气息缱绻地围绕在一起,愈发暧昧绵密。   晏迟仔细着手上的事情,刚想把衣服放好,却猛地被对方搂住腰身,紧紧抱住。   她抱得太紧了,几乎有些发痛。在下一瞬,晏迟顿觉天旋地转,被殷璇压回了榻上,抵额耳语。   “古来高士,常常狎弄倌人,游山玩水、以为风流,自诩不入仕途,一片清净。可能够永居终南,隐世而居之人,却少之又少。可见世人,沽名钓誉者众。”   她缓慢下滑,抵着晏迟的肩膀,声音微哑:“可却又批判帝王,不愿让倌人为凤君,为帝后。原来身在高处,却也桎梏重重。”   晏迟抬手环上对方,任由殷璇的手指挑开衣襟,他温和低语道:“臣并不在意。”   他无所相求,能得一日温情,便觉这世间无限温柔。   “臣与您不相配。”他轻声道,“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作者有话要说:  晋无名氏 《子夜歌》 之七: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乐府诗集》 )   意思是把丝线放进残破的织布机上,二人不能匹配,结为夫妻。 第24章 残灯   残灯冷露。   寒风拂过面颊,稍带冷意,刮过一寸寸肌肤。无逍将一件厚袍给徐泽添上,将他衣袍收拢拉紧,裹住衣袖。   随后,他才提起一盏小灯,临行又劝道:“郎主何必过去,左右他是必死无疑,仇怨已报。您现下正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徐泽面色未变,伸手摩·挲了一下对方手背的伤痕,低语道:“跟着我,让你委屈。”   无逍愣愣地望着他,喃喃道:“是郎主施与厚恩,无逍才有今日。否则早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他又想起还没出正月,将这些话顿下,转而扶住徐泽的手臂,带着他走出问琴阁。   另一边早已打点明白、商量好了。孟知玉如今又是一个无人庇护之人,想要相见一面,倒还算使得。   刑房冷得彻骨,实在不利于身上有病的人久处。但徐泽执念来此,为这一面彻夜难眠,将这些浸骨冷意全部强撑了下来,直到隔着一个铁栏门,在囚禁外见到了孟知玉。   昔日锦衣少年郎,此刻素衣墨发,一身血痕。但看上去竟比徐泽脸色好一些。   他浑身血迹斑斑,却是外伤,虽然有些阴冷痛苦,但远不及徐泽这长久的积弱。此刻夜色虽浓,但冷月如霜,从小窗边投映下来,落在那件单薄素衣的肩头,映出一片刺目的殷痕。   “你来做什么?”孟知玉坐在墙角,没有再穿戴那些刑具,身边是一片粉碎的玉,收拢到一起,贴着他血污的手。   他的声音嘶哑无比,带着自然而然的哽咽声,即便不想示弱,可却无法控制。   “看着我如今的境遇,你也算出了一口恶气,是不是?”孟知玉垂下眼,“徐泽,你算什么东西,伪善心黑,讨取怜悯。徐无慕,你能好到几时?”   徐泽小字无慕,他们家这一代都是取的这个字辈,名讳也从水。他仍在世的两个姐姐,一个叫徐澜,另一个叫徐冰。   如果真要算起来,两家祖上有亲,真要捣腾几代上去,互相之间还是亲戚。只是关系早已疏远,至此成敌。   徐泽静默地望着他,半晌未语,随后道:“我来见你,是想跟你说。你一心以为自己喜欢陛下,却伤她子嗣,害她后裔,这就是你的情意吗?”   他坐在座椅上,手中捧着一件镂空金丝的手炉:“这样的情意,真让人感到可怕,感到恶心。”   徐泽见他此状,失望透顶,旋即起身想要离开,却在举步时被骤然叫住,身后笑声声嘶力竭。   “徐泽!”孟知玉被他的话语砸的眼前发黑,哑着嗓子道,“你这样能利用自己的孩子来布置计谋的人,活该无儿无女,孤老一生,活该这辈子都不知道是谁害你!”   出身高贵之人,少有这样情绪激动,歇斯底里之时,却偏偏是这最后一句话,将徐泽钉在了原地,半分不能移动。   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冷酷如刀:“你说什么?”   隔着一层冰冷栏杆,那个将死之人在这种眼神下陡然发笑。   “你能杀我,是你的能耐,你被周剑星玩得团团转,就是你的愚蠢了。当年你患病之时,是由周剑星布局指点,设计你与司徒衾两人。正好,其中一环,经我之手。”他慢慢地笑,从笑中泛起剧烈的咳意,浑身的伤痕都发冷。   “徐泽,我杀不了他,你代我杀他。”他盯着栏杆之外,盯着落在徐泽手畔的一抹月色。“我告诉你,你这些年来,究竟有多么错恨。”   徐泽仍旧立在原地,他移下目光,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说。”   月色发寒,悄夜无声。   刑官将这位徐长使送走时,已是将近午夜之时,半夜凉初透,沁得人骨骼发寒。   徐泽走出善刑司,被无逍搀着走了两步。他脑海昏沉,从胸腔肺腑里泛起疼痛,仿佛裂心一般。   他一边走一边想,越想到那字字诛心的临死之言,便似抽掉浑身气力,痛得无以复加。   五脏俱如烹。从极致的寒里钻出剧烈的滚·烫来,让人心焦意灼,无所释放。   他步履不稳,将回到问琴阁时,心血沸腾,扶了几步墙,襟袖之间,泪痕湿透。   这么多年自诩恩仇分明,这么多年自诩冷暖自知。原不过荒谬笑话。   徐泽眼前景象模糊,提灯重影,从喉口呕出一口血来,猛地跪在了地上。   “郎主!”无逍紧紧地搀着他,目露忧虑,“咱们先回去,然后我去请太医,这时候冷,求您别出去了,保重身体为重啊郎主……”   血迹洇过苍白唇瓣,滴滴落下,绽出满地红梅。   徐泽伸手撑了一下地面,勉力站起身,擦拭了一下唇边血迹。   血与泪相融。   他声音微哑,尾音虚浮地飘散,似是慨叹,更像自嘲。   “机关算尽太聪明,是我一意孤行。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   ————   周剑星将协理之务交给晏迟一事,阖宫皆知。所有人都知道晏迟是女帝宠爱的新任宠君,却也知道,将这种重要的协理之务,交托给晏郎君,无疑是明摆着打应如许的脸。   永泰宫的杯盏碎了岂止一地。而在这件事出现之后,问琴阁的徐泽随后又病了几日,缠绵病榻之余,也被太极宫那边儿送了很多东西,是期望他将身体养好的。   晏迟初学宫务,学得疲累,但还要跟随着周贵君学习揣摩,将治理内廷之时参详清楚。   他亦非完人。即便是秘而不传的琵琶圣手,在琴棋书画上也不输旁人,但毕竟在书香世族的熏陶不足,学习这种事务稍有些吃力。   所幸周剑星是一个“菩萨心肠”,是信佛之人,在表面上总是平和宽厚的,倒还不算过于为难。   开了春,大地回暖。窗外新芽生,残梅落。宜华榭换了新的熏香,暖彻肺腑。   晏迟坐在竹席上,提笔抄写着内账出入,将一笔一笔的进出安排、俸禄发放,誊写得清清楚楚,合理有条。   他记得认真,窗外却忽地响起一声惊呼。   “郎主!百岁、百岁哥哥让兰君千岁扣下了。”   一个二等侍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跪在珠帘边儿上,俯首仓促道:“原我是跟百岁哥哥去花圃取绿牡丹的,遇到兰君千岁的人,因那几个侍奴闲话,百岁哥哥便去争辩了几句……可、可没想到兰君千岁就在后头……”   墨汁一颤,笔锋骤然顿下。晏迟豁然抬眸,连忙问道:“在哪里?”   “就在尚宫局的花圃香园……”那侍奴啜泣道,“可怎么办啊……”   晏迟定了定神,道:“你先下去吧。”   那小郎称了声“是”,随后退出了内室。阿青随即撩帘进来,会意地给晏迟打理衣衫,整理装束,低声道:“哥哥,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晏迟闭目叹息,“越级协理,本就规矩不容。他要找一个出气,我去就是了。”   “到底是周贵君说的是,口上称不便劳烦兰君千岁与贤卿千岁,才越过他们两人指了您的。”阿青低声不满,“如今倒是让他们找上哥哥了。”   这是一件好谋划,假若应如许与苏枕流无比在意,想要为难,恐怕晏迟还真的招架不住,到时候便可顺理成章的向他周剑星求救。一旦如此,进可成臂膀利刃,退可借恩义人情。   衣着整理已毕。晏迟撂下手头事情,匆匆前往花圃香园。到了地方之后,迎面便见到一把椅子,一把遮蔽暖阳的伞。   应如许穿了一件碧色的长袍,拢着雪绒的披风。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边上的座椅扶手,姿态虽还算端正,但仍有些不耐之态。   晏迟缓了步伐,行至应如许面前,躬身行礼道:“给千岁请安。”   百岁被两个粗壮老奴压在长板凳上,其中一人手上拿着藤条,沾了凉水,挽袖等着应如许一声令下。   “我听说,我这侍奴冲撞了您。”他望过去一眼,暗示百岁不要讲话,“晏迟一定带回去严加管教。”   应如许没说话,只是抬眸望了他一眼,似乎在考量着对方为何如此盛宠,顺遂了一路。   “严加管教?你?”他笑了一下,“什么下贱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夸耀。”   他字字清晰,不理余地。晏迟反而心弦一松,觉得这位倒是不必那么提心吊胆,左右罚过一顿,出了气、恶心了周剑星,大约也就没有旁的事情了。   晏迟不发一语,礼节未起,而是撩袍跪下,语调平和。   “晏迟管教不严,理应向千岁赔罪。我身边的侍奴,不必脏了您的手。”   应如许全然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态度,他见过太多恃宠而骄的新宠了,如今再考量片刻,便以为晏迟是像徐泽那样看似我见犹怜、实则比谁都不饶人的作风。   他脑海里仍想起这几日永泰宫的谣言,郁气一结,理智全无,将阖宫都无人敢动他这一事抛诸脑后,盯着晏迟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便你来受过,如何?”   另一边被按住的百岁猛地出声:“郎主,别……唔。”   百岁的嘴被粗·暴地堵住了,花圃香园之中,只剩下应如许敲着扶手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沉闷,舒缓错落,与压迫的声线逐渐融合。   “晏郎君,你说呢?” 第25章 漩涡   他垂下眼眸望过来,视线定定地落在晏迟身上,似乎等待着他的答复,又仿佛并不怎么在意究竟有什么答复——他很少在意别人的意见。   眼前的男人身量单薄,衣袍淡雅素净。长发被一支银色的长簪挽起,另一半放下来垂落在脊背间,宛若一道墨色瀑布,沿着脊背的线条一寸寸贴合。   应如许眸光发沉地看着他,见到晏迟合掌俯身,额心抵在霜白的手背上,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   “好,既然你是这个意思。”应如许抬起手,让那几个粗·壮奴仆将藤条放下,换了一件金丝绞缠的软鞭。“你年纪轻,贵君人忙事多,我当哥哥,少不得要教教你。”   一旁是百岁呜·咽急迫的声音,他被扣在地面上,压倒跪伏,无法挣脱。   眼前的碧色衣袍慢慢地晃动了一许,徐徐地在地面边缘滑过,厚重的外袍拖曳在地面上,雪绒沾尘。   应如许居高临下道:“宫里对陛下的宠君向来包涵礼让,好好教导。既然是晏郎君身边的奴没有规矩,我也不好越过你,去教训你身边的人,不如就教一教你,长幼尊卑?”   关于尊卑这两字,宫中的许多人都很有话说。无论是晏迟的出身、还是他受宠的这些时日,都遭到宫中人诟病已久。而如今又担协理之务,自然也就传言汹涌,愈演愈烈。   晏迟注视着眼前地面,光影投映过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映出一片小小的阴影。他目光不动,低声道:“晏迟阅历尚浅,本就对协理之责惶恐不已。若非周贵君垂青,绝不敢越过礼节规矩……”   “住口。”应如许攥紧手中的金丝软鞭,目光发寒地看着他,似乎提到周剑星时,他反而要比方才更愤懑生气。   脚步声在周围绕了半圈,软鞭低垂,随后再次收拢起来,带着风声骤然落下。   这种特制的金贵软鞭,烙在身上总是没有声音的,甚至连皮都打不破。但肌肤之下却会浮现出道道淤青血痕,痛楚绝不比藤条要少半分。   百岁呜·咽哭泣,阿青跪在晏迟身畔,几乎就要过去用身躯挡下了,却被两边应如许的人拉住了,死死地抵在旁边。   花圃香园的管事侍奴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整个园子的奴仆都跪在外围,生怕哪个人让兰君千岁看了不顺眼,就是几条命都不够填的。   鞭痕在衣袍下隐蔽蔓延,他天生肤色偏冷,这时候就越容易留下伤痕。   晏迟急促地抽了口气,额角渗出一点冷汗。   如若是他自己,应如许只是出气便是了。但要是换上百岁、阿青等人受罚。绝对不是一顿惩罚、落了他的面子能解决的。   本朝宫规之中,像应如许这样的人物,就是将宫中的女婢侍奴等人打死了,也只是受两句闲话罢了。他对着晏迟身边的人,可绝不会有半点分寸。   那边被按住的两人,已经哭得要上不来气了。因出来的匆忙,宜华榭的人并没带多少,燕飞女使更是不在列中。   但不在也好,以燕飞和静成的性格,一定不会贸然前来的,他们应该会……晏迟思绪迟滞了片刻,耳畔风声忽起,软鞭落在伏下的秀润肩头,斜落下去,顿时窜起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他闷哼出声,喘·息混乱地缓了一口气,被金丝软鞭的一端挑起下颔,强迫对上应如许那双略微眯起的双眼。   “下贱淫夫。”他的话语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晏迟能听到,一字一句,宛若锥心之痛。“你也配服侍御前么?”   软鞭在瘦削下颔间硌出淤青,被发箍长簪收拢的发丝垂下一缕,绕在眼前。他的肤色白皙如霜,额角泛起湿·润冷汗。但那双眼睛却幽然平静,温柔、清醒、一尘不染。   晏迟的性格一向柔和隐忍,很少争辩什么、索取什么,也一直默认自己无法与殷璇相配,但在此刻的轻蔑逼问之中,却仿佛陡然被触碰到了哪片逆鳞一般,有些不经思考地道:“难道她身边,只有你这样的人吗?”   他的声线清越,此刻微微沙哑,语气很轻,但却比声势宏大的质问更戳人心槽。   应如许仿佛触电一般,猛地抽回了手。   此刻,他才是那个有资格指点、指教对方的人,而晏迟只不过是背无依靠,被周剑星推出来挡枪挡剑的器具而已。但应如许却觉得他低微平和的一句反问,却比跟周剑星那么多年相争要来得更逼人。   他握紧手中的金丝软鞭,半晌才道:“你真是有本事,不愧是宫中前所未有的祸水,几可比拟妲己褒姒之流。”   晏迟咬了咬唇,骤然觉得有些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却还撑着回答了一句:“不敢。”   他的确有很多事情都不敢去做,但却又总是在一些旁人都不敢为的地方半步不退。实在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   应如许低眼望了他片刻,眸中寒冰层层结起,正待软鞭在掌中欲落之时,却忽地被身边白皑拉住了。   “千岁。”白皑低声道,“真伤了人,怕让贵君在陛下耳边吹风,疏远了您,就不好了。”   应如许虽然有些气,可并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经他这么一提醒,倒是也冷静下来许多,盯了晏迟一眼,随后将手里的软鞭交给白皑,伸手接过奴仆递过来的一盏温茶,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   “看来你是真得贵君青眼了?”他慢慢地道,唇边露出一个略带讽刺的微笑,“你就跪在这儿,想想你在周剑星身边,学会了什么。”   应如许是礼部尚书嫡幼子,是兴平侯府,其母身加紫金光禄大夫,上有三姐一兄,将他宠爱得娇惯无比,自小便是侯府的掌上明珠。进宫之后,也只在周剑星身上吃过亏,其他人对他向来是礼让七分,再加退避三舍。   殷璇虽不算宠爱他,但也知道应如许没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心思,对他倒还温和。   许是因此之故,应如许心里的确是有殷璇的,但他是个闷醋坛子,心里烦闷却不说,甚至有时候自己也不懂得为何生气。   宫中的宠君几乎都被他为难过,散漫恣意的苏枕流,温柔如水的徐泽,这一次,再加上晏迟。   初春风尚冷,徐徐地吹拂过衣袖。   晏迟闻言松了倒是口气,他抬手触摸了一下额头,忽然觉得四周发黑,有种奇怪的虚浮感。   那只鞭子下手再重,也只是皮肉之痛,春日旭阳,实在不至于让人到这个程度。   他摒除脑中混乱的思绪,忽地想到那天剪的白梅花,香尘未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绣好一个新的香囊,为她重理衣袖。   ————   太极宫,宣政殿。   炉香幽然。   一叠奏章被掷在地上,发出倏忽的响声。殷璇向后倚坐,伸手捏了捏眉心,女声沉暗:“一群腐儒,还在遵循上古母系氏族那一套!十三关外的俘虏,她们竟然想要充入奴籍,作为军·妓服刑。”   宣冶在旁研墨,道:“前朝立朝之初,也一向是如此操办的。那些羌族男儿野性难驯,实不易放归十三关外,或直接留入关中。”   “这就能驯服吗?”殷璇望着烟雾飘起的热茶,“两相对比,究竟杀是暴行,还是辱更为施暴。”   即便是十三关外的蛮夷外族,儿郎的声名和纯洁也十分重要。羌族之王再承袭王位之时,需要迎娶西北草原上最貌美的少年,并且当众圆礼,消除丹砂,以寓意子孙后代、繁衍无穷。   中原将周公之礼称为闺房秘事,遮盖掩饰,颇为鄙弃其俗,以为其族中儿郎都是放·荡不堪的,但实际上这些关外之族,也十分规矩检点,若有与外通·奸等恶行,都要一并处刑。   宣冶半晌不语,观察了一会儿殷璇的神情,才略略放下心。   殷璇将奏折暂且搁置,掀开下一本,刚看了几个字,内殿小门忽有撩帘声。   身穿御前女使礼服的青莲从小门进入,接过宣冶手上侍墨的活儿,俯身低声道:“陛下,方才燕飞来寻,给写了几个字。”   燕飞曾是当暗卫培养,是殷璇指过去的,她心里有数。那虽然是个哑巴,但聪明机敏,安分守己,是一个好苗子。   纸张展开,上面只有匆促的五个字:   晏郎主有难。   殷璇目光一顿,手上的御笔朱批骤然一顿,在奏折上洇透下一大片血红污痕。   她弃下笔,骤然起身移步。宣冶赶紧从旁拿了赤色的雪绒厚袍,给殷璇加衣,边追着打理衣角,边向太极宫殿外吩咐道:“快备辇……”   “不用。”殷璇伸手勾了一下脖颈的衣领,“太慢了。”   “我方才已问过。晏郎君人在尚宫局的花圃香园,似乎是手下的人冲撞了兰君千岁。”青莲也一并跟随出去,随驾的几十人从后跟上,跟殷璇略微拉开一点距离。   她细心地观察着女帝的神情,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究竟是否有怒意,那双形如桃花的眼眸,彻底沉淀下来时,无光无影,如同幽深莫测的漩涡。   下不见底。 第26章 遇喜   鸟鸣啁啾,茶凉了一盏,复又换上崭新的一杯,热气盈盈。   虽说已是将要初春的日子,但长时间在外头仍然不太好。尤其是娇生惯养的儿郎们,最是禁受不住寒冷。   应如许捧了一杯热茶,吹了一下茶面儿,低眸看他一眼,见晏迟额角上浮现冷汗,原本挺拔如竹、姿态端正的身躯也有些颤,忍不住讽道:“我听闻孟知玉也罚你跪过,那时候天寒地冻,倒不见你难以支撑。”   他慢慢地喝了口茶,语声淡淡:“现在这么好的天气,反而装作弱不禁风之态,讨取怜悯。难不成陛下临幸过之后,你反而娇贵纤弱了不成?”   应如许一把好嗓子,嗓音宛若清溪潺潺,似冷泉流淌,即便是在说这种颇有讥讽之意的话语时,也显得分外悦耳。   晏迟跪在他面前,半晌没有回话。过了须臾,才传来低弱声息:“不是……我……”   他话语难继,不知何故,头晕得厉害,甚至有一些胸闷之感,正当此时,花圃香园的外头又传来一片跪倒迎接之声,步履一步步逼近。   一个身影穿过外围的丛丛牡丹、片片花枝、鲜亮标准的赤红帝服从外围进入。应如许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连忙放下茶杯起身,似乎是想要把晏迟拉起来,可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犯起脾气,只低首行了个礼。   他万万没有想到殷璇会过来,在他的眼里,不应该有人会有这种殊荣体面,即便是以后的凤君,也不见得就能得到女帝为之回护周旋的恩宠。   殷璇停下步伐,目光没有往应如许身上落,而是俯身伸手去握晏迟的手,低声道:“先起来。”   她触碰到的手一片冰凉,对方没有动作,而是像是一根绷紧已久的琴弦,猛地松懈开来,向一旁倒去。   殷璇反应一向很快,立即将人接住,给捞进了怀里,最后看了应如许一眼,转身就走,边走边对宣冶道:“去传太医,让安太医去宜华榭,孤把人带回去。”   应如许愣愣地看着,见到那抹赤红的影子从眼前消失,忍耐了须臾,随后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心中郁愤难言,却只是压着声音道:“满花圃的花都没有他会演戏!”   白皑伸手给自家郎主顺着气,望向了殷璇离开的方向,低低地道:“千岁,恐怕这一回,陛下是真的上心宠着。”   “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一个女人的掌间玩物而已!琴棋书画诗酒花,他有哪一个是拔得头筹值得嘉奖的?”   应如许闭目缓了片刻,脑海中忽地又浮现出殷璇临走时转眸看他的那一眼,莫名奇妙地背生寒气,觉得这个相伴多年的女帝陛下,在那一瞬间几乎释放出了一股隐而不显的杀机。   不会的。应如许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地想到,她都从来没有凶过我。   ————   一片漆黑。   晏迟像是坠入进了一个关于坠落的梦境,周围的一切都冰冷痛苦,无所依靠。而他不停的下落、不停地坠落进更深更冷的地方。   这种奇妙的孤独包裹了他,耳边反复地想起熟悉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起伏不定,喊着他的名字。   声音是熟悉的,就像是刚刚进入倌楼妓·院时,身边那个叫寒陵的男孩子一样,稚嫩、弱小,孤立无援,在濒死的绝境中苦苦挣扎。   根据从古至今的律法,所有罪臣官眷,女充军、男为奴。就如同拔地而起的高楼一夕坍塌般。广厦倾覆之后,那些从小诗书熏陶、锦衣玉食的孩子们,被送到了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幽梦楼。   晏迟和寒陵是那一批孩子里资质最好的,只是与他不同,寒陵性情刚烈坚韧,轻易是打不倒的,但在崩溃后就很难恢复。幽梦楼的调·教手段有很多,从小在楼中养成的儿郎,是真的很会勾·引女人,也很会作践自己。   在他现今已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仍然记得姓秦的鸨爹将朱砂点上自己心口的那一幕,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说人间女儿多薄情,说这个世间就是无边苦海,去哪里都无法脱身……   之后,很多人死在那些调·教之中,没有养成出来的人,被贩卖到藏污纳垢的暗巷里。巷子两侧都是暗·娼·馆,半开着门,年轻男子赤·身裸·体地招揽顾客,没有半点尊严与颜面的存活下去,只要低廉的价格就可以献上一切,还不如脚下自力更生的蝼蚁。   而在另一边纸醉金迷的幽梦楼,十五岁的寒陵死在他面前,血泊中的手一片惨白。他与人私奔后被追回,是鸨爹口中“倒贴的赔钱货”,被楼中宾客亵·玩过后,活生生的在他面前被有癖好的女客打死,在他临死之时,还有女人在脱下他的衣服,为了最后一次享用。   晏迟就在屏风后,看着屏风下的鲜红血液蔓延过来,看着寒陵冰冷苍白的手指落在血泊中。外面夹杂着女人促狭的趣笑,和间或响起的低低喘·息声。   鸨爹就站在他身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轻轻地叮嘱他:“你要听话。”   他已经非常听话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他梦到同伴带着血液和伤痕的躯体,梦到风月场中无数人多情又轻蔑的笑容,还有覆盖在眼前的那只手,和耳畔的低语。   “你身价越高,就会过得越好。”   后来直到晏迟当上花魁,在拍卖初·夜的前一天被曹大人拦下献进深宫前,他都以为自己的未来就是那种日子,只要有人一掷千金,他就要解衣侍奉,苦海深重,远无尽头。   但一切都在最关键处猛然转折,在陛下的宫闱之中,无论是受磋磨、折辱,还是被造谣、污蔑,都远比他原先的设想要好太多了。   有殷璇的一句话,他已经万分知足,心愿已了。即便是要陪伴她下九幽地狱,也是心甘情愿,并无怨言。   梦境愈沉,似是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盖上脸颊,从颊侧轻轻的滑下,随后停顿在下颔边缘。   好似有很多人的呼吸,很多人在来来回回的布置东西……晏迟半梦半醒,有些迷茫地睁开眼,脑海中的记忆还停留在被罚跪之时,意识还没有彻底回笼。   他的视线对上一双形如桃花的墨眸,目光相接,殷璇露出笑意,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道:“醒了?”   晏迟怔了一下,抬起手覆盖住她的手腕,试探问道:“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郎主,是陛下抱您回来的。”一旁在收拾东西的阿青转头插了一句话。百岁在廊下熬药,听到动静也站起身从窗边往里面看了一眼。静成更是抱出来一大叠绸缎,比量着似是要裁衣服。   这么丢人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看上去还喜气洋洋的。   晏迟迟缓地应了一声,坐起身反握住殷璇的手,道:“寻常人家,尚且有后院争斗。世家贵族,更是斗得不见硝烟却死伤难料。陛下原本不该来的……”   他想了想,又怕殷璇伤心,双手握住她的手指,轻声道:“但有您惦记着……总是心里高兴。”   殷璇捏了捏对方纤细修长的手指,用手从指间向上移动,一路称量过去,再转手扣住他的腰,环了环尺寸,低声道:“这么瘦,倒是让我很不安心。”   私下相处,殷璇一贯随意自称,晏迟也便卸了繁礼,却还是稍微有点没明白的地问道:“不安心?”   殷璇没有立即回答,一旁的阿青凑了过来,把药碗从百岁手里接过,端给晏迟,笑吟吟地道:“当然是不好生养啊,郎主?”   他语气带笑,但还是温和的,却惊得晏迟差点没拿稳药碗,浑身僵硬地端着瓷器,望着里面黑漆漆的药汁,半晌才道:“……是陛下嫌臣不能生么……”   说得也是,寻常人家也想要能够开枝散叶的儿郎,何况天家?再说他承宠多日,如果按次数来算,比那些宫中侍奉一年半载的都有“资历”,殷璇想要孩子,也是正常的……   晏迟一时忽略了另一个可能,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越想越自闭,直到忽地被殷璇弹了一下额头,又靠近亲了他一下。   “可惜不能敲开你这脑子,否则还真想看看是怎么长得。”殷璇注视着他,话语的气息缠绕过来,笑着打趣道,“你自己的月事,难道都不清楚吗?”   晏迟又怔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紧张地磕绊了一句:“我的都……不、不准啊……”   “这次准了。”阿青转身把祛除苦味的蜜饯拿上来,附在榻边道,“安太医刚走不久,说您遇喜体弱,要细心修养。” 第27章 秀色可餐   每一个字都是清晰平和、词句易懂的, 可真正组成一句话落在耳畔时,晏迟反而有一种不真实感。   心海翻涌。所有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随后又蔓延开来, 从胸腔发散到全身上下。这种突然的惊喜占据了思绪, 让他反应了好一会儿。   晏迟喝掉药碗中的漆黑汤汁, 然后用蜜饯除了苦味,忽地抬眼看向殷璇, 而对方也在注视着他, 墨眸专注地映向眼底。   视线相触, 他忽地有一种心尖儿发烫的感觉, 喉间梗着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才慢慢地道:“……这样,是好事。”   好事么?徐泽的前车之鉴, 尚且犹在眼前。可是他一想到殷璇,就觉得应该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一只手扣住了他修长冰凉的指尖,温暖指腹摩·挲着环绕过来,沿着袖口探进去, 覆盖住手腕。   殷璇拨开他另一侧的发丝,俯身过去亲吻对方的眉心,声音如同煦日间破开冰层的兵戈,在沉冷寒冽中绕着一股似春的低柔。   “是好事。”她道, “意外之喜。”   晏迟闭着眼任她亲了,才稍稍回过劲儿来。一旁的阿青将药膏备上来,呈到小案前面。   晏迟没来得及说, 果然见到殷璇眸光微变,问了一句:“你身上还有伤?”   她到的时候,只知道应如许为难他,并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与所有过程,而后安太医诊脉时,也只是遇喜道贺,并未有人提及外伤之事。   阿青假装没看到晏迟示意的目光,将药膏的盒子打开,回禀道:“先前兰君千岁用了鞭子。”   殷璇瞥了他一眼,将药盒接下来,道:“你先出去吧。”   阿青应言退出,将珠帘落下,屏风拉起,转入门外。内室顿时空旷安静下来,一旁的炉香幽幽地吐出馥郁芬芳。   东瓶西镜,妆台摆在西边儿,对面放着一张小榻,榻边几案上摊开的是几本宫闱内账的账本,上面笔迹清晰,字迹行云流水一般,却有一些墨痕污渍,是晏迟离开宜华榭时未收之用具。   殷璇拿着药盒,将锦被掀开一些,抬手解开他的衣带,道:“转过身。”   与声音同时而来的,还有那双漂亮桃花眼投射过来的目光,幽然沉冷,属于帝王的威严震慑感无声地扩散,让本来想劝一句的晏迟没敢说话,只好温顺地如言而行。   他性子软,声线清越平和,长相也是招人疼的模样。此刻背对着殷璇,披散的墨发如瀑布般垂落下来,被拢到一侧。薄衣褪下,冷润肌肤上浮现出几道淤血凝聚、发红乌青的鞭痕。   殷璇端详了片刻,忽地道:“如若真有当世柳下惠一般的正人淑女,我倒要敬佩她一番。”   她这话来得突然,晏迟没太明白,低声问道:“……什么?”   温暖的指尖带着外涂的药物覆盖上躯体,湿·润微凉,在脊背伤痕上寸寸滑过,触感稍有些刺·激。晏迟忍耐着这种稍带微妙的感觉,骤然察觉到对方的气息猛地近至耳畔。   温·热缱绻,徐徐地散开,气息将他耳根捂暖,烧得发烫。   “因为情与欲,俱难清。”殷璇道,“我方才时想,世上哪有妻主不疼爱自家夫郎的,伤了一分一毫,也觉心痛。但真的见到时,反而觉得,晏郎的背上是无边美景,有蛊惑之感,实在禽兽不如。”   她语气正经,内容却实在有些过分。晏迟耳朵发红,热气往头顶上窜,咬了下唇,有些羞恼地道:“……那还是不劳驾陛下了。”   这种性情温顺的人,是很少说这种拒绝得有些别扭的话的。殷璇听得新奇,掌心箍住他的腰,笑了一下:“还要躲?难不成真的是宠惯久了,人就娇气起来?”   她掌心涂满药膏,冰凉一片,覆上来时,让人有些浑身发颤。晏迟吸了口气,声音温软:“……不躲了,你别欺负我。”   这句话软软的,尾音有些虚,只匀出一个气音,听起来分外抓耳。殷璇原本只是逗他,都要被勾出真火来了。   她按捺住心性,给对方的伤处涂抹好药膏,忍不住又道:“你这么说,就是不想欺负你,也想见你哭了。”   晏迟没敢出声,等她涂好了药,便伸手合上衣襟,低头去拢上衣扣,向床角偏了偏,小声道:“哪有这样的,之前在……在床·上就欺负我,我哭得嗓子都哑了,还……”   就算是学过再多的房·中·术,也比不上一个巨大的体力差距,像殷璇这种半宿不消停的,就是再多一个人也扛不住。   怪不得在勾栏瓦舍之间有言,宁与文人半月,不陪将军一夜,这实在是那种肮脏龌龊之地都能流传出来的千古教训。   他一边说一边系衣带,反而紧张得系不上。对面的恶龙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凑过去把对方环住,按住他的手指。   “我来帮夫郎。”女声含笑,“一定好好对你。”   那只手一覆盖过来,前功尽弃。晏迟觉得自己就像被一只懒洋洋的凶兽环绕住了,想什么时候吃,就能吞得骨头都不剩。   他就是想哭都哭不出来,只能红着眼睛看过去,眼角润润地漫开,像是一片消融的春水。   “……不行,要小心孩子……”   殷璇倒还真没有这么禽兽不如,她捧过晏迟的脸颊,第一次看他这么害怕,低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碰你。”   ……究竟是何等天真的儿郎才会相信女人在这个时候说的话。晏迟犹豫了一下,道:“以后,以后我补偿你。”   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   “有什么好补偿?”她道,“你人都是我的。”   虽然这句话是事实,但晏迟还是想再挣扎一下,还没等话语出口,就被对方薄而干燥的唇封住话语,咽了回去。   ————   事实证明,殷璇的自制力还是可以称赞的。虽然昨夜的画面还是非常的不堪入目,但到底是没有真的欺负到他。   晨光熹微,暖香四溢,正值休沐之日。   宜华榭的外院里,百岁起了早,看炉子在那儿熬安胎药。他昨天回来被阿青和静成联合起来说教了一顿,睡得晚了,现下还有些困。   只是这炉火需得仔细,百岁打起精神,注意着火候。一旁的静成坐在门口裁缎子,做了几个布艺的小玩意儿。他转头看了看静成,问道:“青哥呢?”   “陛下歇在这儿,青哥儿进去伺候洗漱了。”静成不常说话,但声音却还是少年郎的嗓子,清澈和顺。“待会我去叫早膳,药怎么样了?”   “早膳的事情,有二等侍奴按时按点的催促着,你去做什么。再不济燕飞女使也在二门外侯着,你就留在里屋吧。”百岁道,“再三刻,到了时辰把汤药晾起来,再喝正是时候。”   宫中的女使女婢,除了御前的青莲和宣冶这种侍奉陛下的,剩下的一概要服药绝育,服药进宫之后,便无法令郎君有孕。其中很多女婢,身份低微,服了烈性药物后,更没有办法起欲,即便是宫中的侍奴有通·奸之意,也总是有心无力。   虽然如此,宫中却还私下里贩卖一些药物,说是能让人暂时恢复,重展风华。有些想要勾·搭高阶女使的侍奴,便会弄来这种药进行“孝敬”。   表面上富丽堂皇,实则藏污纳垢的现状,实在是数不胜数,不止宫中一处,但这种等级分明、有所争斗的深宫后院,往往尤甚。   静成听了这话,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出声道:“还是我过会儿去催。你把昨儿换下来洗了的衣服用金斗熨了。郎主的东西,还是自己经手得好,浣衣局人多手杂,只将咱们的衣服送过去就是了。”   百岁拿着蒲扇吹炉火,埋怨道:“那些东西哪里是我能碰到的,青哥什么时候不是先做好了?哪有我操心的份儿。”   静成听得一愣,放下手中的绣活儿,回头看了一眼里屋,隔着绣屏珠帘,里面倒是没什么动静,他嘱咐了一句:“别再说了,青哥是郎主身边带来的人。”   百岁先没出言,后面等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而另一边暖意熏人的内室之中,晏迟睁开眼时,还被殷璇揽着腰按在怀里。   他身上酸涩得厉害,但好在殷璇的确堪比柳下惠,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确实没有真正得做到底。或许是顾及着鞭伤,又仿佛真是小心着孩子。   可身上的吻·痕也是真的,还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齿痕清晰整齐,还没消下去。搭在腰上的手臂线条流畅,在骨骼外覆盖着一层隐而不显的肌体,是习武之人常有的体态,优美之中又带着强势的压迫感。   殷璇腰身窄,但十分精悍,从腹部中央滑下来时,能触到简单又利落至极的线条。不过也正是因此,她要是真有兴致,能把枕边人折腾得骨头渣都不剩,要不是还记得这是主宰天下的帝王,实在是让人很想逃跑。   想要逃跑,但至今没能在关键时刻实现这一愿望的晏迟,对此深有体悟。   他才醒了片刻,刚想移开一点距离,就被横在腰间的手连人带被子地掖进怀里,上方传来略微喑哑的女声。   “醒了?”殷璇道,“让我再抱一会儿。”   晏迟乖乖地停止动作,沉思少顷,轻声道:“看来这协理之务,我恐怕担当不起。周贵君倘若真的在我身上有所图谋,恐怕也只剩下……”   “嗯。”对方闭着眼道,“一早起来,想得都是什么?”   “……”   晏迟哑口无言,也便不说了,埋进她怀里不做声。   殷璇半晌没听到后话,睁眼看了看对方,只见到乌黑的发顶和一截白皙瘦削的脖颈。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对方后颈上的软肉,道:“这就不高兴了?你这气性倒是大了点。”   晏迟确实是有些被身体影响,情绪易变了许多,往日他能忍的事情,到这个时候,反而不怎么能够忍受了,也暴露了一点儿细微的娇气。   殷璇伸手捏住他的下颔,扳过来看了看他,见到那双宛若水墨般的眼眸中湿漉漉的,润得像是浸在温水里,透着一股委屈劲儿。   她摩·挲了一下对方泛红的眼尾,笑了一声:“好,你继续说,我听着。”   晏迟忍了又忍,也没把嗓音里的那点哽咽发颤给压下去,他又钻进殷璇怀里,声音闷闷地道:“你的孩子难生。”   这话倒是没错。她的孩子是一等一的难生养。无论是想让他生的周剑星,还是其他窥探嫉妒、另有图谋的人,许许多多的视线交杂在一起,恐怕这十个月是要提心吊胆的。   “嗯。”殷璇自然承认,“很害怕吗?”   她话语低微,语气平淡,却轻易地说中了晏迟的心事。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那些繁复杂乱的情绪翻涌之中,其中最汹涌的就是喜与惧,他的确无比惊喜,觉得上天恩赐,像是一个虚幻美好的梦境,突如其来地降临在他身边。   但他也怕得要命,像徐泽这般,何等聪明的人物尚且沦落至此。他实在没有信心能做得比他更好、行事更绵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心思繁重,由爱所生,无法规避。   晏迟半晌未语,直到被一双温暖的手触上脸颊,耳畔声音压得很低,但又十分温柔。   “别怕。”殷璇低声道,“还有我在。”   “……你已经对我够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团向四周慢慢扩散的云雾,似又有十分的柔软。“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是这些事情,不是凭陛下的权力就能控制的。命途之远,常非人力所能掌控……”   他话语未尽,忽地被抵住唇瓣。另一双薄唇凑过来珍而重之地吻了一下,气息缠绵。   “说过了,我护着你。”   ————   春日渐近,落下一阵冷雨。雨滴润过石板,气候稍暖些许。   而永泰宫的宫中,却是一片冰冷低沉的氛围,内外之人进进出出,俱是低头掩面,整装肃容,唯恐那一点惹了主子不快,动辄便是伤及身躯的打骂教训。   永泰宫清宁殿,丹朱涂墙,满室辉煌。连周遭的摆件器具都是一等一的上等货色。这些东西却在翻掌之间碎了一地,化为一片污糟残次之物。   里面的小侍奴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俯首认罪,他年纪尚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一巴掌扇得脸颊发红,伤痕一片殷色。   外面有人惩处这些犯了错的奴仆,而内室之中,价值连城的器具摔在地上,化为乌有。应如许软在榻上,蒙着被子不动,眼睛也是一片通红的,声音都是哑的。   “倒是给他晋了位,什么晏公子,就是一个媚上取宠的下贱胚子,现在就这么疼着,真生出来还了得。”他抬手抹了一下脸,“还值当禁足罚俸,就是让他跪了半晌,这点事情……”   如果真说心智世故,应如许才是最为年轻的那个,他甚少遭受挫折,从小就是最受宠最自在的那一个,并不分晓世故是什么,颇有些不经打击永天真的意思。   白皑在旁边侍茶,看着二等侍奴进来收拾碎片,拾掇内室的东西,便把茶水放到榻边上,温声哄着:“那是因为他遇了喜,陛下才罚您的。陛下这么多年,可都对您没讲过一句重话。”   应如许软绵绵地哼了一声,那点心气儿又浮上来,从锦缎丝绸的被子里冒出来,眼角微红地道:“我心里不舒服着,她也不来看我。”   他翻了个身,又琢磨了一会儿,道:“我刚才想,那日来永泰宫嚼舌根的几个侍奴脸生,白皑,你去查查哪儿来的。”   白皑道:“是。我一会儿就去办。”   光线从小轩窗边漏进来,在榻边织成一片交叠的网,错落地映在紫砂壶边儿上,将绛紫的色泽渡上一层暖暖的淡金。   应如许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被光线覆盖上去,白润的肌肤下深埋着交错的血管经脉。他的手指往茶杯上搭了一下,试了试温度,随后才起身拿起来,一边喝一边道:“晏迟一遇喜,周剑星现下少了人协理,他难道不急么?苏枕流是个荒唐性子,他不寻我,难道还有别人要找?”   他的掌心被暖茶捂热,心里也舒服了不少,低声道:“看似是数月的禁足,实则关不了多久的,除非周剑星那个冷血无情的混账真要下我的脸面……”   白皑正欲说什么,帘外那挨了打的小侍奴哭声又起,他皱了下眉,让身边的人把这小奴仆拉出去,随后关了门扉,才道:“千岁既然知道周贵君是个什么性子,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应如许又喝了一口茶,想了半晌:“他要是真敢,陛下也应当不许的吧?”   微光朦胧,窗外细雨潺潺,濡湿了满地的青石板。从窗棂间漏进来的光线投映在他脸颊的一侧,模糊了侧颜轮廓。   白皑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了用现实警醒他的想法,只是道:“听说徐长使的病也好了大半了,也许……”   应如许脸色微阴,把茶杯放回去,道:“他那个身子,也不怕早死。”   在他心里,只觉得殷璇宠爱别人,皆是出于后嗣、或是因着几分怜悯。倒不觉得她真的对别人有情,但他也不确定殷璇对自己是否有情。   毕竟他们的情意,也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几句温和相待罢了。应如许敬她怕她,也喜欢她那双远山黛眉与情意缠绕的双眸。她浓丽美艳,摄魂夺魄,配上那身烈焰般的长袍帝服、赤金束腰勾勒出的腰身,这应当就是堪称世间第一人的、最好的妻主了吧?   二十四岁的应如许,尚且还参不透“最好”这两个字的意义。他心比天高,自小想要嫁给世上最好的妻主。因而在见到殷璇之后,悄然之间,无声地寄予一片心。   但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亡故的孟知玉尚且知道自己的欲求,知道自己为锦绣前程而死、为那一只化为碎玉的镯子而死,但应如许不知道。   他坐在光线最暗处,让白皑将筝抱来,伸手抚了抚这架御赐的古筝,戴上义甲指套,信手拨弄了片刻,忽地又顿住。   零散的单音在室内想起,随后又支离破碎的落下。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筝,忽地道:“我看着它,为什么会觉得心口酸涩,更加……”   他话语未尽,骤然滑落的泪将丝弦浸透,随着指尖忽起的拨弄而随之震颤,破裂四溅开来。   弦音如泣。   应如许手指再度顿下,伸手擦拭了一下眼角,低低地道:“……她都没有凶过我的。”   他锱铢必较,困在漩涡之中,无法脱身。却全然没有想到——她也没有亲过你、没有挽起过你的手,没有将视线凝聚过来,眸光如月地说:“你放心。”   她不喜欢你。   清绝孤寂的弦音响起,断而又续,颤不可闻。   ————   在这同日的小雨之中,不是禁足、胜似禁足的晏迟,也依偎在窗边,终于从一众账本里腾出手来,有工夫做这些消磨时光的事情了。   研磨了的白梅花香粉都装在薄薄的特制纸包中,摆在案边。晏迟坐在榻上绣新的香囊,绣了几只梅与鹤,即便手法仍然不算多精致,但到底比之前好上许多了。   至少能看出来,绣得是什么了,真是一个十分巨大的进步。   阿青站在帘外熨衣服,拿着象牙白的长柄,等火炭在金斗中烤热了底儿,才隔着湿·润之物将衣物熨烫平整。   架子上挂着一件魏紫为底的长袍,银线封边儿,绣图精致,是方才处理好的。阿青一面注意着手头的活儿,一面转头看向晏迟,道:“哥哥,你累了就把东西放下,歇一歇。陛下见了该心疼了。”   晏迟最是经受不住这种打趣,低声道:“这有什么,我又不是瓷器玉器做得,那值得一碰就坏了?”   “我看陛下就当哥哥是一碰就坏了的……刚才内侍监来传话,说陛下今日还来宜华榭歇着。”阿青笑了一声,随后低头继续熨烫。   正当此刻,百岁从外屏风那儿探进头来:“郎主,徐长使来了,刚进院里。”   晏迟怔了一下,让阿青把东西撤下去,正想下榻到门口行礼,门口的帘子忽地被拂乱了,一个单薄的影子,宛若幽魂似的涉足进来。   徐泽一身月白的锦衣,长发从一侧编起来,收拢到玉色发冠之中,由长簪在发间穿过。   他身后的帘子起而又落,身上的光影在短暂的明亮后,复又归于沉寂。隔着一面薄薄的屏风,他的视线似有所感般与晏迟对上了一刹。   还不等晏迟出声,徐泽就率先开口道:“不必多礼。”   他仍是温温柔柔的,似水一般,与晏迟模糊印象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隐约中有一许儿时旧忆的影子。   那位姓秦的鸨爹也是如此,声线温柔,目光和煦,却每一步路、每一次行事,都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有些相像。   屏风稍移,露出徐泽那张苍白的脸。他身体不好,到如今也是,即便病好了很多,但还是弱不禁风。   好在他身量修长,骨节纤秀。那双眼眸一片沉黑、静得似一池寒水,反有一股病美人的韵味。   徐泽坐在了晏迟的面前,眉目之间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静默得如同玉雕,稍待了片刻,他才环顾一遍四周,随后低声说道:“多谢你救他。”   晏迟愣了一下,放下手上的针,下意识地问道:“谁?”   徐泽没有回答,而是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就知道这句话指的是谁了——晏迟也没有救过别人。   “你怎么……”明明是谁都劝不动的偏执性情,为何如今却回心转意,甚至前来道谢。   “我见过一次孟知玉。”徐泽慢慢地道,“在他离世之前。”   宫中忌讳说生死,但徐泽说这些时,却面色不变,毫无顾忌。   “他跟我说了一些话。之后,我又去找了司徒衾一次。”徐泽说这些时,很轻地蹙了一下眉,“原来我自诩知悉一切,也不过是别人的掌中之物而已。”   他说着这些话时,没有什么其他情绪,没有愤慨、妒忌,更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和痛哭,他只是轻轻巧巧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每一句都是心血翻涌。   那些血迹染透衣衫,浸润到他坚不可摧的心口,蔓延进心中,把他变成一个几乎没有情绪的怪物。   “当年那件事,本是周剑星所设计的。我之后又遣人去调查了几回,虽无证据,但也算有些蛛丝马迹。”徐泽抿了抿唇,随后道,“我还是不想输。”   他那夜跪倒在地,浑身上下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当时有一瞬间,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晏迟大抵将这些话听明白了,他沉默半晌,轻声道:“一切保重。”   徐泽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地在他身上游移须臾,没有立即续上这句话,而是在片刻停顿间问道:“……你不想除掉他吗?”   晏迟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想要做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太难了。即便晏迟并不想伤害其他人,也会在偶尔突然浮现出一些类似于“先下手为强”的念头,不过这只是出于自保而诞生的发散意识,并不会真正的出现在他的选择之中。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也有一点让人莫名的紧张。他摩·挲着指节,略微偏头,墨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发梢柔软地搭在一侧。   “为莫须有的事情而先下手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徐泽还是能听清他这句话之后,随之而来的轻笑声。   很短促,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味。   “倘若无此猜疑。”晏迟道,“伤痛仇怨,也将一并削减了。”   徐泽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回复道:“你可以忍耐,但我不行,我已经……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喝了一口奉上来的茶,缓缓起身,目光在晏迟的身上停了片刻,道:“晚一些,我让人把遇喜须注意的事务写在纸上,给你送过来。靠我口述,总不妥当。”   晏迟旋即起身,下榻送他出去,才到门口,徐泽便转身让他回去,扫了他一眼,忽又补道:“酸儿辣女,你爱吃什么?”   晏迟一时被问住,却见他笑了一声,撩开门帘,身上忽地覆起一阵从外进入的光线,再一转眼,又似一片冷月似的离开了。   他站在门口望去,见到徐泽回问琴阁的背影。无逍撑起一把十八骨的竹伞,将雨滴遮住,也笼盖住他的头顶方寸,宛若一团即将在春日间消失的薄雪。   晏迟看了许久,等到雨声渐浓,才垂下眼,回望了一眼那盏尚温的茶。   ————   灯影憧憧。   殷璇移驾时,脑海中还想着朝中事务,想着十三关外羌族的处置之事。等御辇落下,宜华榭的灯火从院中掌起来,她才暂压思绪,进入里屋去看人。   拂过珠帘屏风,入目是一个素色的身影。晏迟一身淡色长袍,外衫微青,正坐在食案前给殷璇布菜,脖颈间还有些未褪的红痕,随着动作稍稍显露出一个边缘。   殷璇眸光稍沉了一下,在他衣领边儿上斑驳未消的吻·痕上顿了顿,拔步过去,顺便拉他坐下,锁眉望他一眼,道:“你忙什么?坐下用膳。”   宜华榭虽有小灶,但手艺实在比不得御膳。但殷璇倒是并不太在意,反而比较在意对方动来动去的,在她目前的视角之中,晏迟就适合在床榻上窝着,读读书写写字,什么都不要动,养出些肉来,就已经最好。   晏迟老实坐下,安安分分地陪她吃东西。他的胃口不太好,也知道今日徐泽临走前问他那一句,只是在打趣笑话他而已。古往今来,初孕的儿郎只有食不下咽的份儿,很少便有一开始就吃得下东西的。   满案佳肴,他却食之寥寥。   他不着急,但殷璇却看不下去。她搁下银筷,看起来似乎很是心平气和地问道:“有什么想吃的吗?”   晏迟摇了摇头,道:“……不用这么操心。”   他也是在宫中受过教导的,对儿郎遇喜之事虽说未曾亲身经历过,但也的确是心中有底,并不觉得这些症状会影响到什么。   一旁的小火炉边烫了一壶酒,现下温度正宜,晏迟接过酒壶,手指扣着一侧淡青的柄,给殷璇的杯中重斟琼浆。   他神情专注,墨发收拢得并不严整紧实,略有一缕垂落下来,稍触眼尾。晏迟看着渐生的酒液,全然没注意到殷璇的视线停驻在他侧颊上,分毫不移。   正当他放下手中器具,想要坐回去时,忽地被揽着腰按进怀里,坐在了殷璇的腿上。   入目是一片赤焰般的帝服,金色的绣线密密麻麻地码过衣摆,在丝绸边缘攀爬而过。他失力地抓紧对方胸前衣料,组成一只凤凰的绣图稍稍变形,精细的翎羽陷在晏迟的手指之间。   殷璇吸了口气,偏头抵着他耳畔:“碰哪儿呢?”   晏迟旋即反应过来,无措的松开手,幸好有她环着腰才没跌下去。他整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不行。”殷璇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把人箍在怀里,抱得稳了,才腾出一只手夹菜,顺理成章地命令道:“张嘴。”   晏迟茫然地吃了一口,随后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脸上一下子就红了,伸手扯她的袖子:“我自己吃,保证不挑了,陛下……”   “叫乾君。”殷璇反扣住他的手指,捏着里面细长白皙的指节,“我幼时多病,痼疾缠身,远比现在要严重得多。父亲怕无法养活我,起了一个似儿郎的小名。”   殷璇,字珠玑。她的字只有已故的长辈唤过,待其登基之后,当时之人,再没有能称她字的人。这个儿时小名,倒是闻所未闻。   不过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世族,的确有给命格贵重的女郎起男名的习俗。只是那些称呼,再成人之后往往弃用,俱成他人难知的隐秘之事。   晏迟被她按着手,声音温润地唤了一声,随后又被陛下十分不成体统地亲自喂了几口。   “听话。”这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来,但随后这句话让晏迟一下子僵住了,安安分分地软在殷璇怀里。“再蹭就把你抱到床·上。”   这的确是让人听话的好办法。他欲言又止,竟不知道说什么来劝她,又怕对方真得不讲道理,乖顺得像是一只被捏住后颈的奶猫,给什么吃什么。   直到殷璇喂得差不多了,他才试探地动了一下,想从她怀里下来,然而还没等成功,就被女帝陛下捞了回来,还反手解开了外袍的衣带。   ……!   晏迟吓得动作一滞,攥着她衣角的手心都润出汗来,脑海中飞速地转动,随后才很轻地道:“孩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尚且没长多大的孩子,还真是一个极其有用的庇护伞。他身子骨倦得要命,要是殷璇真的肆意妄为的话,不说安全上的问题,明日起来可还要去给贵君请安,浑身岂不是拆过一遍,一碰就散了架。   殷璇将视线移过来,在他清润透亮的眼眸间停了停,忽地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   晏迟怔了怔:“……嗯?”   那只手扯开外袍的系带,将他领口上扣合的几个琵琶扣一一解开,女声随后响起:“难道你见识广博,我比之不如?”   她话语蕴笑,只是有意逗他,并没有真的欺负他的意思。哪知道晏迟情绪不稳,还没来得及羞恼难过,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音含哽咽地道:“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殷璇一下子慌了神,捧着他脸颊亲了亲,低声哄道:“别哭,我开玩笑的。”   “……没哭。”   晏迟埋在她脖颈间,声音稍有些闷,略带一点微哑。他也不明白自己如今怎么这么脆弱,平常他人说百句千句,他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可这时候倒是管不住眼泪,还不好意思承认。   殷璇抱稳他,将对方腰间的扣子也解开:“我就看一眼伤,不是那个意思。”   晏迟半晌没声儿,过了片刻,才低声应了一句,感觉到对方温暖的手指触上脊背。   那只软鞭的鞭痕是落在背上的,因为上药稳定的缘故,已经好了很多,只剩下一些浅浅的淤痕。   殷璇的手指从脊柱间滑过,顺着线条触摸了几下,偏头亲了亲他通红的耳尖。   “还生气?”   “……不是。”   她挑了下眉,重新给他拢了一下衣服,把外袍披上,道:“都不看我,一定还生气。”   这话是故意的,但对于尚在有孕初期的心爱之人,显然十分有用。   殷璇等了一会儿,埋在脖颈间的晏迟果然动了动,偏过头抬眼望过来,眼角润得通红,有一种柔软又动人的艳丽。   她抬起手,指尖擦过对方发红的眼角,喉间都有点莫名干渴,忽然觉得坐怀不乱这四个字,真是对自制力最大的褒奖。   作者有话要说:  晏迟:我没哭……呜……   (以为殷璇责怪他的晏晏↑可可怜怜,泣不成声。)   这两天会提前到零点更新~,2.1号恢复正常。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又设错时间了!!! 第28章 纡尊降贵   太初八年二月初一。   太宁宫极乐殿之中, 长屏置两侧。一身玄黑长袍的周剑星坐在上首,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一本单薄内账。   在他的面前,两边座椅整齐, 茶温正宜, 一切都布置得妥当安稳。后宫郎君们依次前来, 行礼落座。   在一众郎君之中,只有苏枕流依旧随心所欲。他穿了一件天水碧的长袍, 衣饰色泽饱和得太满, 光线清明, 映得肌肤白得过分, 发色乌黑, 眉目如画一般。而就是这样的容色,却常常慵懒散漫地抵着下颔, 时不时掩唇哈欠,似乎困得很厉害。   两侧依次有人行礼落座,但都是各自有心事,互相之间并不太多交谈。只有在晏迟进入内中, 行礼拜见时,才纷纷移过目光来。   光线和煦温暖,淡淡地投映在衣袖之间。衣衫色泽沉暗,反能在映照之下泛出精致的暗纹图样来。魏紫的衣袖软软地搭在手腕上, 露出一截行礼时纤秀白皙的腕和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长发由一个银制镂空的发箍束起,青丝从耳畔滑落些许,五官俊美柔和, 长眉墨眸,眼如星月,盛满明亮温润的光泽,肌肤白皙如霜,薄唇发红,稍稍被咬破了一个伤口,透出一点别样的清艳。   周剑星的目光在晏迟的唇上顿了一刹,淡淡道:“坐吧。你现在金贵,就是不来,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晏迟礼毕起身,收敛衣袖,回道:“承蒙千岁体谅。”   他回复后再入座,将他人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坐下时却仍感到腰身发酸……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殷璇抱着他睡,他夜半醒得早,又不敢动,怕把人吵醒了,总是有点儿过度紧张,自己闹腾的浑身懒倦。   偏偏今早起来,她又带着晨起的燥意,反手把他摁回去,吮吻时咬破了唇角才算彻底醒了,这才把陛下哄回去洗漱更衣、上朝去了。   也是因此之故,晏迟来得有些匆忙,所幸时间还是足够的,并未出现什么错漏、落人话柄。   主位是一身玄衣的周贵君,他眉宇疏朗,眉峰很利,即便形容俊美,但不免有些寒凛如松的强硬气度。而下首的两位,一个是靖安宫的主位,苏枕流苏贤卿,另一个便是徐泽徐长使。   徐泽身体未愈,但气色却好上很多了。此刻已是初春,他却还披着厚重的毛绒披风,手上压了一个小小的鎏金雕花手炉,里面香炭袅袅,漫出一股遮盖苦药气息的馥郁之气。   在晏迟看过去时,徐泽也在将目光转移过来。他眸如水墨,似水面柔柔地漾开波纹,很轻地朝他颔首。   晏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陪坐末席的司徒衾,见他精神尚佳,便知徐泽之前来探望他时说得那些话可以信任,只是不知这两人的恩怨稍解,那他与周剑星之间,又要如何相处?   正待他沉思之时,众人皆已入座。周剑星也放下账本,环顾一周,开门见山道:“兰君禁足养性,晏公子身兼他务、精神不济,这些繁杂宫务,需得还要一人随我处理。”   众人默不作声地看他,只有苏枕流喝够了茶,在旁边吃桌上的糕点。   是一叠甜腻的云片糕。他吃得优雅而迅速,仿佛没怎么听周剑星的话。   周剑星扫他一眼,不以为意,继续道:“徐长使常年病弱,如今还是好好养神。如此算下来,手边竟暂无可用之人。”   他话语中完全没有提及到苏枕流。就如同应如许所说,苏枕流是个荒唐性子,别说管理宫务,就是跟在周剑星身边学习,也会让人不堪其忧。   他生性散漫随意,之前有陛下宠眷着,这么多年也没改过来,还是这幅德行。   “不过,”周剑星话锋一转,“现下是二月,再过些许时日,正是四年一次的宫闱大选,到时候,或可有年轻出众的儿郎,可以辅佐协理。”   他轻飘飘的一句,就将这话揭了过去,仿佛先前寻人协理的那一位不是他似的。   “还有另一件事。”周剑星道,“十三关外的大羌乞降,将羌族王主的儿郎进献给陛下,不日将会到京。”   这句话比之前的那些有影响多了,下面顿时响起起伏不定的议论声,有些人声音大了些,满殿俱能听闻。   “关外蛮族,向来习俗有异,淫·乱不堪,是否完璧都未可知,怎么还接入宫中?”   “用男儿身躯乞降,实非有胆气之领袖所为之事。”   “宫中已有一个进献来的了,乌烟瘴气,这种金尊玉贵的地方,当成耗子窝老鼠洞不成?”   “可叹陛下还要应付这群关外之族的痴缠,按祖宗规矩,都该发配为奴……”   那些话语三两句地往耳朵里钻,周剑星也不制止,而是目光幽然地看着晏迟。   晏迟仍然坐得安稳,神情不变,连半分波动都没有,眉峰都没有颤一下。这些人的话对他来说,宛若过眼云烟,激不起半分心海波澜。   倒是昨夜殷璇不轻不重地逗他一句,反倒是把人弄哭了,哭得声音沙哑,边哽咽边辩解。据殷璇今晨的形容,他昨晚的表现,倒是比那些闺阁少年郎还要娇气,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郎君有孕,真的对情绪有如此影响?   晏迟心绪蔓延,表面上却没有任何反应,让许多想要看到他怒火攻心的人兴致缺缺,这些言论也就随之作罢。   炉烟袅袅,散荡向四周,幽然芬芳。   ————   太极宫。   案上的灯是日夜长明的,烛火明亮。案上一叠奏章,在案牍之间重重累高,一本本经由朱批裁决,堆满一侧。   案上有一方青金石的镇纸,压在白宣的一旁。案下跪着两个官服女子,俱是四十余岁的模样,身材不复青年时矫健优美,但也稳重标准,似是颇有学识。   这两人,一个是当朝的尚书左仆射周虹,周贵君的亲生母亲。另一个则是刑部尚书江箬雯,她的嫡子似也在此次大选的候选之列。   殷璇坐在上首,拿着手中的御笔朱批,面无表情地碾动了几下,听着下面苦口婆心的恭敬陈词。   “请陛下三思!那蛮族之子,怎配得上四卿之一的位子!”周虹俯首进谏,话语未半便被一旁的女声打断。   “周大人说得好听。”江箬雯冷笑一声,“羌王之子嫁予我朝,陛下仁厚施恩,岂不两全其美。谁不知道你这个老匹妇安得什么心?依臣之见,赐予四卿之位尚且不够,不如以侧君之礼聘之,表明态度,使羌归心!”   周虹让她堵了一句,还欲再辩之时,骤然见到殷璇移动过来,逼压至面前的视线,登时噤声,只道:“还需陛下裁断。”   江箬雯被圣上视线一扫,也觉全身发冷,惧不敢言,但她并非胆小怕事之人,仍道:“请陛下下旨。”   殷璇在上方看了一会儿,屈指慢慢地敲着案牍边缘,道:“吵得孤头疼。”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教两人冷汗直冒,忍不住后悔方才太过全情投入,争端过重。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等着殷璇下一句话。   瘦长指节磕在案边,敲出闷闷的响动。殷璇向后倚坐,似是想了一会儿什么,随后道:“就按四卿之礼相聘吧。外族进献,但本朝不能失礼。”   她处置了这事,又提起另一件:“至于那些俘虏奴隶,充军不必,教羌以物相易吧。”   一提及此事,周虹和江箬雯倒是都出了奇的一致,又来了精神似的叩首进言道:“陛下万万不可!此俗古来训,不便轻易更改……”   两人话语未半,忽地被一本奏折砸了脑袋,将乌发云鬓上的玉钗都撞得歪斜到一边,象征着官员身份的顶上玉珠跟着骨碌碌地滚落下来,停在奏折旁边。   周虹的话语卡了壳,看到面前奏折摊开,上面一大片血红污痕,朱批墨染,如同真正的鲜血染就,顿时哑口无言,俯首颤颤。   殷璇居高临下,瞥过几眼,道:“你们若是只会说这些事,不如卸职归乡,更松快些。”   底下两人诺诺地退出了。殷璇抬手捏了捏眉心,见宣冶在旁侧侍墨,开口想问些什么,没料到对面抢先回答道:“用过膳了,没被为难,在宜华榭歇着。”   殷璇一怔,桃花眼眯起瞥她一眼:“反应倒快,谁问他了。”   宣冶是战场武人、解职伴驾,对她们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重重叠叠,并不是很明白,只好如实回道:“您这一天都问了六遍了。我自然以为是……”   “行了。”殷璇稍有些暴躁地敲了敲桌案,“你怎么说得像孤多惦记他似的。他那个人,从不往孤眼皮底下凑,有时还要躲,凭什么宣政殿议了一天的政务,也没见他派人来问问。”   宣冶想了想,安慰道:“周贵君、兰君、苏贤卿……诸位千岁皆来问过了。问您什么时候用膳,什么时候沐浴更衣……”   这也能叫安慰?殷璇将御笔往案上一掷,气得心口燥怒,又过了一会儿,她那点万人之上的自尊心终于消停了,才又瞥了她一眼,问道:“他吃的什么?有没有说想吃什么?”   宣冶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道:“陛下,晏公子那边自然是寻常的安排。男儿有孕初期,总是有些吃不下什么的……”   殷璇皱着眉头止住她话语:“你一个家中无夫郎的女人,知道什么?”   宣冶被她噎了一下,也不敢跟圣人还嘴,心说她这般有好多夫郎的女人,也不见得多知道些什么。   殷璇思考了片刻,望一眼窗外天色,忽地起身道:“传话下去,让内侍监不用来送牌子。孤去看看晏迟。”   她刚一迈步,又停了一下,吩咐道:“这几天都不用来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璇:我不想他,我没关心他,我……   晏迟:吃不下饭QAQ   殷璇:!卿卿我来了!   众人 :…………我信了你的邪。 第29章 解衣就寝   日暮微冷, 阿青探身合了窗,将茶续上,手上并不闲着, 一边往晏迟那边看去。   晏迟身上不舒服, 真有些吃不下去东西, 只是勉强吃一些。他坐在罗汉床边调墨,将墨迹晕开些许, 从焦浓转至浅淡, 将窗边墨竹图画得清楚分明, 只是因为神思不属, 并没有多大神韵。   他挽了袖搁下笔, 将图晾在小案上。听到外面百岁的声音,从帘边儿上传过来。   “郎主, 陛下来了。”   这宫中孕育过后嗣的不止他一人,单单他金贵,让陛下隔三差五地过来陪着。晏迟一想到宫中的这些话,心里既有些忌惮, 但又带着一点儿隐蔽的莫名高兴。   帘声又一响,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椒兰的熏衣香气进来内室,将外披递给从旁侍候的人,坐到晏迟对面的座椅上。   殷璇身上是一件赤金相交的窄袖圆领长袍, 暗金束腰一勾,将优雅矫健的身躯鲜明地衬托出来。黑发挽起来,簪了一支玉钗, 未佩珠玉,也没戴耳坠,浑身上下就佩了一对玉珏,和晏迟前些日子绣的那只香囊。   晏迟抬眼望过去时,正对上她的目光,忽觉对方似乎情绪不大好,以为是政务烦心,让她忧虑,便近前握住她的手,温声问道:“怎么了?”   对方倒是没说怎么了,而是视线向下一扫,把他揽着腰抱进怀里,道:“今日除了请安,还有什么事么?”   晏迟闻言沉思片刻,静静地想了半晌:“……没有……”   殷璇盯了他一会儿,到底说不出“你怎么都不想我”这种话,还顾及着一点点作为皇帝的颜面,开口道:“别人这时候,都是又哭又闹地让孤去陪着,你倒是不费工夫。”   晏迟怔了一下,下意识道:“陛下近日也常来……”   这话精准地戳到女帝陛下的心口,着实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殷璇稍一挑眉,收紧手臂把人往上抱了一下,另一手绕过来,隔着衣衫抱紧怀中人,低声道:“原来晏郎这么有本事,还有,让你叫什么,不记得了么?”   她声音平时清越明晰,字句标准,此刻压低一些,稍泛着点暧.昧的意味。   晏迟原本还没觉得对方情绪有多不对,直到被她按在怀里,碰到了会被屏蔽的地方,才骤然反应过来。他力道不足地挣了一下,纹丝不动,慢慢地抬起眼,小声唤她的字:“乾……乾君……”   殷璇手上的力道忽地加重,他浑身绷紧,往对方脖颈间埋了埋,羞.恼得双眸泛泪、眼尾泛着柔润的微红,趴在她怀里缓了缓,语气中压着一点儿细微的哭腔:“……妻主……”   这倒是算得上真真正正地欺负了,殷璇移开手指,偏头哑声问:“如果不是知道你的心意,还真以为你不在乎我。”   晏迟墨眸湿.漉.漉的,泛起细微的水光,抬眼看她,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低下头,默默地从她怀里退出去,坐回床榻边上,也不知道是委屈在哪儿了,盯着地面看了半晌,看得灯架那儿都有重影了,才翻身窝回床上,蒙进被子里不做声儿了。   殷璇看着他躲在锦被里,就露出一个淡紫的内衫边角和雪白的里衬,镂空发箍稍稍松了,带出一点墨发来,软软地蜷在一旁。   灯架上点着几只暖烛,阿青进来添灯换灯罩时,便看见这一场面。他们郎主往被子里一缩,竟然将圣人晾在外面,也不伺候服侍。   他心里咯噔一声,怕殷璇见了生气,说不准就走了,便添灯时,试探着小声道:“郎主?快进夜了。”   另一边儿没个动静,阿青正忐忑的时候,忽地听到殷璇笑了一声,道:“还以为你家主子不会生气。”   阿青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轻轻地应了一句。   殷璇在灯下看他,倒是觉得这样看起来,比晏迟平时温顺如水、隐忍得没有脾气的样子要鲜活得多,起身对阿青道:“先下去吧。”   暖炭正燃,虽至初春,夜里还是稍带寒意的。门边的帘子响了一声,室内复又寂静非常,再无他人。   殷璇坐到床边,面前是月白的窗纱和雕花的格窗,明月初升,夕阳尽沉,朦胧的光线从窗纱边渗透过来,映在锦被上绣图繁密的花纹上。   绣图之上,还有一只露在外面的手,白皙修长,细润如玉,骨节很好看。   殷璇坐到他身边,出声道:“生气了?”   被子里没回音,采取彻底的逃避措施。   殷璇从没见过他这样,觉得十分有趣。便伸手碰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指尖,在对方缩回去之前就扣进掌心,握得紧紧的。   “你都叫妻主了,难道我还碰不得吗?”   在哄人这门工夫上,女帝陛下基础为零,需要从头修炼起,偏偏她自己没有这个意识,一边捏着他的手一边道:“你看啊,孩子都要给我生了……”   掌心里的手指有点发凉,原本还是老实的,被她说得更气了,想要往回缩,但是因为被对方紧紧地握着,没有退缩成功。   “你性子这么好的人……”   她话语未完,就见到眼前的锦被向下拉开一半,晏迟将目光望到她眼眸间,声音带着点颤音,柔软得要命。   “你怎么能说我不在乎你?”   晏迟的声线浸在水里,像残冰消融出的一池春水,带着些微委屈的情绪。   “我……唔!”   他被按住肩膀吻下来,抵挡不住、抗拒不了,殷璇下手不知轻重,像是钢铁箍着似的,动都不能动,唇瓣让她咬得红肿,舌尖都跟着发麻。   这哪是身在云巅、位至九五的皇帝,这根本就是山野村妇,就是个无赖!   晏迟推又推不开,躲还躲不掉,被摁着亲得头晕目眩,过后才听到耳畔沙哑的女声。   “是妻主的错。”殷璇低声道,“别生气了,咱们……就寝?”   晏迟被她压着,看着对方轻车熟路地开始解衣就寝,就是生气也没这个劲儿跟她生了,他缓了口气,抬手往她脖颈间环过去,低声道:“妻主有他人关心,他们问过了,阖宫就都知晓,何必让我再去一遍。到时候我的人再“冲撞”了谁,又要你来管我么?”   他的气息扑洒在殷璇的锁骨之间,温暖四溢。   “全宜华榭都不出门,连个鸟雀都不往外飞,省得你一边操劳国事,一边惦记我……”   他声音越来越轻,直到被对方的手触了一下腰,才忽地吸了口气,不敢说话了。   语声暂歇后,晏迟又想了想,主动凑过去一些,轻声道:“孩子……”   殷璇起了的火又被这一句话打消,第三次老老实实地收回手,默念自己就是当世柳下惠。   秀色可餐,可惜只能看,不能吃。   ————   次日清晨,殷璇因有朝政之事,早就离开了。洗漱更衣俱是阿青和百岁服侍的,未将晏迟叫起来。   等到过了时辰晏迟才醒过来。他坐在妆台边由着阿青给他梳发,一边低头在妆奁里挑簪子,一边嘱咐阿青以后要把他叫起来。   阿青拢好发丝,收入冠中,无奈道:“哥哥说得轻松,陛下让你睡着,不许我们吵,满屋的人都不敢在内室造次,帘子里连喘·气声都不敢重一点儿,怎么把哥哥叫起来?”   他梳拢好长发,又从衣架上拿下来一件雪青的袍子,覆在晏迟素色的中衣外边,给他穿上广袖,打好系带和内领子里的凤凰扣,道:“昨夜可是吓着我了,听半夜动静大,陛下可是欺负哥哥了?”   晏迟哪有那个颜面说昨夜的事情,他那时候情绪上来,竟真的控制不住。现今醒了才反思起来,殷璇问了些话,他便如实回答便是,怎么还跟她赌气别扭……   这是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他倒好,夜里让人说得一难过,一点儿都克制不住,竟然让坐拥天下、三宫六院的圣上抱着哄了半宿。   若是照这么下去,再有人说他是蓝颜祸水,晏迟恐怕也会心中有愧、不敢反驳了。   阿青等了半晌,才听到晏迟有点没底气的声音。   “没欺负我……”   他这种语气,如何教人相信?阿青心里一急,却也无可奈何,宽慰道:“陛下疼哥哥,阖宫看在眼里,有时犯了气苛责几句,哥哥别放在心上。”   他越是这么说,晏迟越心虚,一想起昨晚的事情,心道岂是她苛责我,我倒把这位陛下责怪了一番。   古人说恃宠而骄,原本以为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想到两人情起之间,是管不住心绪的。若以后真的有了间隙,心生怨怼,恐怕会更痛楚难熬。   正当衣袍系紧,一切妥当之时。百岁从屏风外转进来,开口道:“郎主,徐长使请您去梨园听戏。”   这时候赶得倒是好。晏迟想了一下,问道:“都有谁去?”   “方才无逍来请时,说只有您跟怀思榭的司徒郎主。”   晏迟怔了一下,记起徐泽那日来见他说的几句话,又想到司徒衾与他同行时说的一句“并无恩怨”,便预感到这一回是为了什么。   徐泽此人,虽称不上光明磊落,但到底算是恩怨分明的。既然他与司徒衾恩怨已结,与晏迟之间,便只有恩,没有仇了。   若非晏迟当日阴差阳错间相救,恐怕到如今之日,他知悉真相后,只能懊悔痛惜,不可转圜了。   阿青从旁挑选佩腰的坠子,低声道:“再不透气,把哥哥都闷得心情不虞了。”   晏迟沉思片刻,道:“去应了话,就说,无论听什么都好,既然是徐长使相邀,盛情难却,稍后便至。”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过审改得心力交瘁,下一更时间正常,回到明晚九点,大家安心睡吧~(也许会有加更掉落?x)   推书!!!基友的GB文,就是你想的那种GB~   《你就是馋他(星际)》by同归渔尽   法尔因星球经过漫长战争后,成为宇宙中的最强星球。   而战败星球的下场之一,就是不断为法尔因帝国提供奴隶。   裴维尔是从贫民窟抓过来献给洛伊战神的众多奴隶之一。   他匍匐跪在奴隶之中,不远处是坐在高座上的最强战神,感受到她巨大精神力的压迫,难受到忍不住滚落眼泪。   半晌,眼前出现一双干净锃亮的黑色马丁高靴,下一刻有一只冰凉的手从他头顶穿过金色柔软的发丝,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脑袋。   在白色逆光和泪水朦胧之中,裴维尔见到了神。   .   战神洛伊最近养了一个小奴隶,可以抚慰她暴躁的精神力。   只不过她正在苦恼,如何才能改掉小奴隶一见到自己就掉眼泪的毛病。   *女强,gb文   *1v1,双洁。感谢在2020-01-28 20:30:25~2020-01-29 16:3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相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石午、加菲喵、叹云熙、神、宣公子、朔倾楚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zxwy 10瓶;叹云熙 7瓶;乐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凭书寄情   梨园位于靖安宫西侧, 是青石翠瓦筑成,里面种了许多梨树,此时并无梨花开放, 枯枝苍木之间, 架着一方戏台, 稍远一些的回廊与小厅中,摆放着几张桌椅。   晏迟从远处过来, 顺着回廊走过去, 见到徐泽坐在梨木椅上, 对面的司徒衾沉默不语, 神情中看不出情绪。   他随后到两人面前, 给徐泽行礼的同时,司徒衾也起身叠指, 躬身随后道了句:“请晏公子安。”   礼过不提。侍奴将庐山云雾捧上来,做了碧汤翠亮的新茶,装入白瓷小茶盅里,再分别续给座位两旁。   晏迟伸手接过, 将盏壁搁在手中熨帖着。台上唱的是一场《杜郎寄情》,讲的是一个姓杜的郎君与人相恋,暗叙情意之事,唱词柔软缠绵, 颇为动人。   他落座看了一会儿,等了片刻,觉得气氛颇为微妙, 而在微妙之中,却又有一丝不必言说的默契。   茶温稍降,身旁的徐泽忽地开口道:“听闻东吾良卿已至京华,明日便将进宫,入主延禧宫。”   延禧宫如今空无一人,那里久旷人烟,一直到如今才得到了新主人的恩待。   这位羌族儿郎,据说生得一双琉璃眸,褐发微卷,肤白如玉,姿容甚美,是大羌王主的第二个儿子,亦是满族武士倾慕暗恋的少年郎,如今因羌败于我朝,故奉上东吾,以重修旧好。   而他的名字东吾,也只是羌族语言的译称,这两个字在他本族,原是“明珠”的意思,如今,这位草原明珠,就将要来到大殷的深宫后·庭了。   “嗯。”晏迟轻轻地应了一声,语意温然,“贵君恐怕要劳碌一番了。”   “劳碌……”徐泽很淡地笑了一声,明明是一声笑,却让晏迟觉得那是十分冰冷的,听在耳中有一种凛冽几乎成兵刃的感觉,“真是委屈贵君辛劳了。”   四周有梨园的侍奴在伺候着,徐泽不便明说,只是道:“我有些事想做,你且安心,只跟司徒衾在远处看着就行了。”   晏迟怔了一下,忽地想到他如今邀请他两人听戏,若是没有为难他们,反而显得反常。而此刻徐泽这么说,就代表着他已不再掩藏,也不再遮盖自己已经知悉事情真相的事实。   “这样好吗?”晏迟问道,“明暗更迭,你这样……”   “无论是明是暗,我一身残躯,注定由此葬送,既然如此,那便早做决定。”   徐泽说这句话时,从面颊到指尖都是苍白如纸的,他神情寂落,那些虚伪的温柔似乎都像流水般褪去了,露出冰河底下掩藏的冷酷。   “晏郎君,”他道,“我以贵重之物为谋,可是对不起她?”   他说得是之前那个落水失去的孩子,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即便是自己的亲生血脉,也无法重新挽回拯救,便毅然决然地决定以其为计划中的一环,让孟知玉避无可避。   晏迟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这是你与她的事情,我不能断言。”   徐泽怔了一下,旋即道:“你说得对……这是我与她的事情,这么算来,我对不起的人、事、物,岂止这一桩?岁月匆匆,人我两负,什么都没能留住。”   连恩怨情仇都是编造虚假的,却让他徒然地恨了半生。如今想来,无法得到殷璇的垂怜,也只是兰因絮果,早有注定罢了。   晏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另一侧的司徒衾反而抬起头,出声道:“现在还来得及。”   他少言寡语,一向惜字如金,而此刻望过来,却是字句急促,未经思量的。   “……不要冲动。无慕。”   无慕是徐泽的字,但这么多年来,他只被孟知玉临死前唤过此名,被其他人这么称呼,还是第一次。   台上戏声悠长清脆,角色一个个登场,将这遭离奇繁杂的故事编织下去,每个人都从中挣扎着、努力着,却不可抑制地滑向结局的漩涡。   茶烟袅袅。   “……我知道。”徐泽缓了一口气,道,“希望你们最后……都能比我更好。”   这实在说不上是一个很好的祝愿,但却已经竭尽所能了。晏迟沉默地望着他,见到他抚胸咳了一会儿,从苍白的唇上沾了一点微末血迹,他却面色不改地擦拭而过,仿佛真的是外界所传的那样,一切都好起来了,病症痊愈、更胜从前。   在这个地方,有很多表面上光鲜亮丽的强弩之末,周剑星是,徐泽也是。   晏迟移过目光,看向戏台的一个个人物,声音很轻地问了一句:“最后,是什么结尾?”   梨园的侍奴驯顺答道:“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之圆满。”   他看着上面,正摔琴绝音、恩断义绝的戏码,竟一时无言,只能仿若自语地道:“圆满……圆满就好。”   ————   时日更迭,宫中倒是十分消停了几日。倒是晏迟还是苦于用膳之事,无论是酸是辣,他全都无法送进口中,所幸甜食倒还能吃上一些,再就是殷璇坐在对面看他的时候,被恶龙的目光盯上,总觉得他自己要是不乖乖听话,就会被殷璇吞下去似的。   静成做了几个小孩的衣服鞋子,男女俱先做了两套,绣工缜密繁复,比晏迟强上太多了。他一面看着小衣服上的花纹,一面想着自己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绣工,就忍不住叹气。   在幽梦楼教养的时候,鸨爹让他们学琴棋书画,学吟诗作赋,学插花点香,学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房·中·术,而刺绣做账、缝衣管家之类的事务,却一应没有教过,这些事情常常是世族儿郎应学的,他们嫁入伯爵侯爵府中,成了妻主的正君、府上的主君,这些东西便会派上用场。   而晏迟那时是当花魁培养的,别说管家做账这些磨时间的功夫了,他的绣工就已经一塌糊涂了,譬如小儿初习字,实在是“龙飞凤舞”。   但相应的,晏迟的书画俱佳,琵琶更是一绝,只是藏秀于内,从不展现于人前。   静成见他喜欢,便道:“郎主若是觉得堪用,我同百岁再做些出来。”   阿青是与他一同在幽梦楼养出来的,只是不是当倌人教养,而是做一些伺候人的事情,绣工也是一样的不堪入目,因而这些东西,都是静成和百岁在经手。   “够了。”晏迟把东西放下,道,“总不至于这些东西还不够,尚宫局总会送来的。”   还不等静成回话,帘子外头的百岁撩帘进来,把一碗乌黑的安胎药送到晏迟手里,伏在他膝边笑道:“多做一些怎么不好?郎主的孩子,陛下一定疼着。”   他话语说到这里,才忽然想到这几日那位良卿入宫后,殷璇常常留在他那儿,或者就在太极宫理政,竟来得不如从前多了,便猛地噤声,转移话题道:“……那些各宫送的,拨浪鼓之类的小物件儿,都放在柜子里头了。”   “嗯。”晏迟知道他想些什么,没有说出来,而是将这些东西放下,继续看书。   他虽是在看书,却字句未入目,心不在焉地想着殷璇。从东吾进宫之后,她倒是真的过去陪了好几日,许是因这是外族之人,表一表态,来给朝中关外一个安定罢了。   宫中现下除了东吾,就属他还称得上一声宠君,之前又有应如许被罚禁足的事情,想来众人不会因此轻举妄动……他想的都是正事,都是一字一句的大局大义,只是这些话归拢到一起,还是让晏迟晃了神,莫名地心里发闷。   ……也不知道良卿千岁是否真如传言般貌美,不知道殷璇这两日有没有又因朝政烦心……   他想了一会儿,全然没注意到书页都没翻,直到耳尖边缘忽地传来一阵微·热的吐息,低柔女声传递过来,几乎烫到了心尖儿上。   “……看什么呢,眼神都不动?”   晏迟猛地惊醒,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殷璇抽走了手中书籍,从后方抱住了。   她的下颔抵在晏迟单薄的肩膀上,手臂环绕过来,仔细地看了一眼这本书:“……《男驸马》?讲的是什么?”   殷璇挨得太近了,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但还是抿了抿唇,回答道:“是讲……一个儿郎扮作女子,考中了新科状元,被指给皇子为婚……”   一般情况下,皇子在年过十五之后,就会受封封号,随即成婚。譬如前朝的十三皇子,就在成婚前夕受封清河二字,清河皇子也正是嫁给了当时的新科状元湛婧。   殷璇愣了一下,追问道:“成婚?然后呢?”   “……他只好不与皇子圆房,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向其坦白了来龙去脉,并得到了圣人的宽宥。”   “宽宥?”殷璇挑了下眉,作为当今圣人,非常具有代入感地道:“谁敢这么糟践我儿子,还让我宽宥?”   晏迟忍不住想笑,但又碍于陛下的面子,只好忍笑道:“怎么敢让陛下……咳,怎么敢让妻主赦免这种事,我若是这位皇子的爹亲,也要气晕过去。”   实际上,皇子皇女的婚事,多是凤君主持安排,只有后位空悬的时候,才会由殷璇安排。而这些孩子们出嫁成婚时,也是给他们的父君奉茶,即便是亲生儿女,名不正,又能如何?   殷璇把对方抱紧,嗅到他身上淡而柔的梅花香气,低低地问道:“晏郎更喜欢皇子么?”   晏迟伸出手覆盖住她的手背,掌心与之重叠,声线温润。   “是你,什么都好,我都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晏迟,一个在可怕威胁下终于学会改口的男人x。 第31章 不染尘寰   触手的温度十分合宜, 从手背上覆上的指节纤细白皙。殷璇的手背上被他覆盖住,觉得一身疲惫尽皆消除,那些纷繁复杂的天下之事, 宛若云烟般过眼消散。   眼前只有一缕散荡下来的墨发, 沉沦在她的掌心里, 被绞缠着、挑弄着。而怀里的夫郎眉目温润,在灯烛的映照下如同画作。   “你都喜欢?”殷璇低声地重问了一句, 勾着他的手指握紧, “那你喜不喜欢……”   她的话已近至嘴边, 却在关键一刹生生顿住, 不去追问, 而是伸手将那卷书册放到边上,想了一会儿, 道:“这几天因为东吾入宫,没来看你。他不太会说官话,我教了他几句。宫里自然会有内侍监的人来教他礼节,只是学成之前, 免不得不懂规矩。”   晏迟心里知道她想问什么,他自己自然清楚答案,只是对方没有问出来,也便不再多言, 而是顺从地听着这些话,开口道:“过几日兰君千岁出来,想必是能……”   “我不放心他。”殷璇看着他道, “应如许心思浅,活到如今这个年岁,不过就是没人动他。让他看顾一个人,他就先把自己气死了。”   晏迟靠在她怀里,望着眼前的朦胧冷月,道:“那我来看顾着他一些。”   殷璇瞥他一眼,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从来明哲保身还嫌躲不过去的晏公子,还要去管他一个良卿千岁的事情,你倒是不觉得闹腾。”   她手指内侧有些习武之时留下的薄茧,摩擦过下颔骨,还有一些微妙的触感。晏迟偏头蹭了蹭她,轻声说道:“如若不然,让你无人可托么?我心里想着这件事,不舍得你忧心,所以……”   殷璇抬指之间,勾绕过他鬓侧发丝,此刻静默长久地凝视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望了很久,却也突然觉得,次次与他相见,相会虽频,却总如弹指一瞬,转眼便失却这些从晏迟身上得来的微末温柔。   “卿卿。”她忽然道。   晏迟闻声抬眼,骤然间被她俯首亲了一下眼睛,唇瓣的触感碰到纤细的眼睫之间,带着一点特别的浪漫情意。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殷璇声音低柔,平日里清冷方正、略带寒意的嗓音过渡上一层散荡而来的缱绻,“纵我不言,你也什么都懂,对不对?”   晏迟怔怔地看着她,见到那双往日里沉如漩涡、冷似寒剑的眼眸,在触到他眉目时渐渐软化,只剩下满腔疼爱。他忽觉喉间堵塞,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轻轻点头,伸手回抱住了对方。   “我都明白。”他的声音轻而软,像散过来的一缕薄烟。“即便是高处,最寒冷无情的地方,我也陪你。”   ————   晏迟第一次见到东吾,就是在这么个情景下。   殷璇下了口谕,让东吾跟着他学本朝的规矩。纵然东吾位居四卿,被人叫一声千岁,却还是安安分分的来了。   那时晏迟正在看镂空鎏金香炉里的新香,让阿青把宜华榭里的双陆、棋盘等东西拾掇起来,将这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收起来。他正看着,忽地间从门口那儿传来几声喧哗吵闹,听到一通繁复杂乱、却不太清晰的外族语言,中间夹杂着几个官话的字儿。   他抬起头,看见是几个褐发浅眸的少年,穿着大羌的服饰在外面,非要跟着东吾进来。而按理来说,进内室的人除了主子,就只能是宫中题了册的一等侍奴,因而燕飞女使便不放行。   燕飞是个哑巴,向来一言不发,但她办事一向稳妥,只要她在二门外拦着,宜华榭的院里都清清静静,连个苍蝇都飞不进来。为首的那个褐发微卷、玉面琉璃眸的少年约有十七八岁,正是当嫁的好年华,这时候在门口着急,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晏迟看了片刻,招手让阿青过来,道:“你出去跟燕飞说,放进来就是了。”   想必这些陪嫁是未曾登记题册的,之前殷璇用那个理由把阿青从孟知玉身边给他讨要过来时,就已经让尚宫局把名字记在案册之上了,他才能一直在晏迟身边服侍,省去了很多麻烦。   阿青掀了帘子出去,又过了小一会儿,东吾终于跨进门内,正左顾右盼时,见到晏迟恭敬端正地给他行了礼,手足无措,只得抬手覆盖住胸口,以大羌的礼节回礼。   “良卿千岁不必回礼。”晏迟旋即将他扶起,引到座上,方才阿青出去的这段工夫,他已拿了宫规册子放在手边,这时候才仔细地端详着对方。   东吾发丝微卷,用绳结半束起来,另一半褐色卷发垂落下来,肤色如同暖玉,在白皙中透着红润之色。长眉入鬓,一双略圆的眼睛,里面是淡琉璃色的眼眸,漂亮得似草原之王发冠上的玛瑙明珠,双唇薄厚适中,天然带着一点红润,在这冰消雪融的初春之际,比冒了头的枝叶还生机勃勃,十七少年郎,容色神态,尤其得俊俏。   在晏迟端详他的时候,东吾也在观察这这位“前辈”,他来的路上,就早已知道这位晏公子出身虽低,但却是大殷女帝心尖儿上的人,如今怀了娃娃,更是金枝玉叶,连根手指头都碰不得了。   之前东吾还不信,觉得自己便是世间儿郎中无比貌美俊俏的人物。如今见了他,竟然一时镇住,像是见了白梅枝上覆盖的无瑕残雪、高山之巅最幽冷最难攀折采取的冰雪莲,又像是寒潭边久栖的孤鹤,在红尘中剪碎了翼羽……才凋零在人世。   这种几乎脱俗、而又十分柔和的容貌,是草原与羌族之中都没有的。东吾在关外长大,在这么多年里,虽然没少见过俊俏的儿郎,也领略过他族的风情,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东吾愣了半天,才道:“你……”   晏迟静静听着,想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随后听到东吾从嗓音里艰难地憋出来一句:“……梅花精。”   晏迟还没说话,阿青便先皱了皱眉,小声道:“……哪有这种人,不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么……”   上一个叫梅花精的人是李朝中的梅君江采萍,失宠在盛世牡丹杨贵君手中。留有“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的名句。   晏迟倒没觉得生气,而是看他年轻直率,便有些放下心了,拿起宫规册子给他讲了几句。   这些具体规矩,自然有尚宫局来得人教导指点,让他清楚。但除了宫规指点之外,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须遵守,只能从宫中摸爬滚打地学出来。晏迟便是将这些都告诉他,免得东吾犯了忌讳,或是早早地惹怒什么人,否则处置起来,有伤两邦之和。   东吾先是听得乖乖巧巧,边听边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否听懂了,看上去倒是乖顺无害,浑身都是一股赤子之心的劲儿。   晏迟教到一半,就发觉不对了。无论他说什么,这人都是一个反应,显然只过了耳朵,没过脑子。他一抬眼,发现东吾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神颇有些令人背后发凉的专注。   晏迟话语一顿,问道:“……怎么了?”   见他抬头,眼前的少年更加高兴了。他大约比晏迟矮一点,到殷璇的脖颈间。这时候忽地起身窜过来,伏在他膝前,拉住了晏迟了手,开口问道:“……什么时候……临幸?”   晏迟怔了一下,一时忘了扶他起来,下意识问道:“什么?”   “临幸。”东吾字正腔圆的咬出两个字来,“我跟……皇帝。你和她,是怎么……做的?”   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清澈地看过来,晏迟却觉得浑身的肌肤都烧灼起来,倏忽将手缩回去,没想到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问这种事,磕绊了一句,才慢慢回道:“千岁到时自会懂的。”   “大羌的女儿,都是在马背上。”他这句话倒是流利无比,双眸熠熠生光,“……皇帝,骁勇善战,是吗?”   羌族崇拜英雄,更崇拜能打仗、回过兵的英雄。晏迟原以为这样一个临时决定、远嫁本朝的羌族王主之子,会对殷璇有所怨言,却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个性子。   这句话一出,屋里羌族的陪嫁儿郎们面色不变,反倒是阿青等人纷纷脸色发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晏迟把他的前半句忽略过去,回答道:“是。”   东吾看上去更高兴了,他站起身坐回去,却坐得不老实,探身看向晏迟,断断续续地问:“你身体……好吗?”   晏迟没懂他为什么这么问,稍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随后就听到这位位居四卿的俊俏儿郎兴致很高的声音。   “那她……不行啊!”   晏迟先是没听懂,过了须臾才回过神来,这才想清楚对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下比被殷璇调·戏了还更羞.耻几分,耳根通红地转过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才有些犹豫地小声回了一句。   “不是不行。”   眼看着东吾的眼神更亮了,他连忙拿起宫规册子,从刚才停顿的地方继续讲过去,想要消散方才诡异的气氛。   幸好对方的官话学得不好,语句不通,有时及时阻挡住,把话停在那儿不管,也就可以蒙混过去,不让他把话题胡乱扯开了。   正当所有可以口述的规矩都要说完的时候,二门那儿忽地响起匆忙的脚步声。守在门口的静成本想把人阻挡在外,可那传话的二等侍奴猛地扑了进来,跪在地上慌张地道:“郎主,出事了!兰君……兰君千岁的永泰宫清宁殿……走水了!”   晏迟心中猛地一跳,立即问道:“应千岁可还好?”   “千岁性命无虞……但有些烧伤了……现在陛下与贵君都在那儿,让阖宫的郎君全过去。”   阖宫……晏迟吸了口气,已经料到这个命令是什么意思了。   看来这清宁殿的走水……并非是意外,而是分明人为。   作者有话要说:  杨贵君和梅君是性转哈哈哈。 第32章 无妄之灾   宫中建筑经过多番安排, 轻易无法造成走水。而应如许正在禁足期间,反倒成了下手的好时机。   晏迟赶到永泰宫时,清宁殿的边缘露出烧灼过后的伤痕, 柱木冰冷, 火舌舔舐过地方吐出层层的新疤。而清宁殿的最中央, 完好无损的正厅之中,殷璇的身影坐在最中间的位置, 旁边是神情凝重的周剑星。   一个淡色的身影扑在殷璇的怀里, 衣衫不整, 长发微乱地散落下来, 是应如许。   应如许埋在她的怀里, 浑身上下都在发抖,都在不停地震颤着。他的肩膀上渗出烧伤的痕迹, 透出猩红的颜色。   这是火焰燎出的伤口,在强行进行过一番处理之后,已经上过药包扎完毕了。但应如许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只有在殷璇身边才能稍微安静下来。   殷璇身上是一件暗沉的黑色衣袍, 恰逢他身边的周剑星也是时常黑衣,两人此刻看上去情绪都不是太好,便显得气压尤其得低了起来。   她暗色的领口上绣着隐约的金线,是麒麟的图样, 花纹精美齐整,一针一线都精巧无比。但就是在这麒麟的纹路之上,却被抹上了一点刺目的殷红。   这是应如许身上的伤, 殷璇赶到时,永泰宫的火焰稍止,上下俱乱成一团,而应如许似是被吓到了,躲在一个角落里什么都听不清,别人俱不敢动,只有殷璇跨步过去把他抱了出来,也正是因此,在殷璇的手背上也留有一串烫伤的痕迹,似是烈焰在身上翻滚,灼出刺目的伤。   那时候应如许紧紧地攥着她的衣领,一直到现在都不愿意放开,更不敢离开她身边。   赶来的太医正在给殷璇处理手上的烫伤,在上面涂药时,殷璇嫌太过麻烦,就没有让安太医涂完,而是随意处理了一下,便抽回了手。   阖宫俱在。晏迟跟东吾来得稍晚一些。所有人都在传来的命令之下齐聚永泰宫,心中似乎都已有揣测。   应如许的手一直攥着殷璇的衣袖,脸上的泪痕就没断过,湿.润的泪光盈满眼眸。而地上跪了几个侍奴打扮的小男孩儿,身上都有伤,哭诉道:“陛下明鉴,我们万万是不敢纵火伤人的啊!永泰宫临近澄湖、又是千岁所居之处,我们必然是要小心伺候的……”   殷璇没有说话。她一双漆黑眼眸平平淡淡地扫过去,却让人浑身上下都窜起悚然的寒意。   “陛下!我们永泰宫素来警备,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有人要暗害我们千岁!”   正当那几个近身伺候的侍奴哭诉时,殷璇身边的周剑星忽然出声道:“清宁殿是个安排妥当的地方,不会轻易发生这种事,其中必有蹊跷。你们先不要哭,我问几句。”   底下的侍奴垂首噤声,含着泪等周剑星出言。   “火势初起时,你们都在何处?”   下方的人纷纷回答,有说陪千岁读书写字的、有说在外吩咐膳食的、还有去尚宫局采办东西的,不一而足。但相同的是,这几人所说的话都有人证可寻,暂且值得相信。   周剑星转移目光,看了默不作声的殷璇一眼,一时摸不清她的意思,顿了顿语句,继续问道:“第一个发现走水的人,是谁?”   从一旁的人群之中,一个穿着粗使女婢衣服的年轻女郎出来跪下,磕磕巴巴地道:“是我。我照例清扫道路,忽地见到清宁殿那边……随后便喊人过来,直至方才才将火势扑灭。”   “你那时可有看到什么人?”   那女婢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番,随后小心地扫了殷璇一眼,小声道:“我见到……见到一个小郎的身影,就在清宁殿后头的小厨房边儿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心口冰凉,浑身发冷。晏迟站立在略微边缘的地方,听着这其中的对话,越听越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若是真有人以这种事情陷害应如许,怎么会做得如此糟糕?如今弄成这个局面,岂不是……   正在晏迟思考之时,周剑星继续问道:“你可看清是谁了?”   那女婢回忆片刻,看着地面道:“有些……有些像晏公子身边的百岁……”   此话一落,顿时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动到晏迟身上。万众瞩目,连周剑星都意外地挑了下眉,把目光转移过来。   原来这无妄之灾不是落在应如许身上,而是在自己的身上。晏迟喉间一梗,话语一时难以续上,觉得这火根本不是在烧应如许,而是向着自己扑面烧灼过来,奔涌至面前。   在所有人瞩目之下,晏迟迈出几步,撩袍跪下,向殷璇附身一礼,道:“陛下明鉴。臣的贴身侍奴百岁在这之前,一直在宜华榭之中。有上下几十人相见作证,此言实为彻底的污蔑。”   周剑星沉默地伫立在原地,似是回望了一眼在殷璇怀中浑身颤抖的应如许,意有所指地向那女婢道:“倘若你污蔑宫中的郎君,这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那女婢看上去稍有些惊慌,但却仍是坚持了这一说辞,在众人面前丝毫没有变更的意思。   殷璇这才略微抬起眼,望了一眼她,在她神情上停顿半刻,随后垂眸望向怀里的应如许,见到他脸色苍白,埋在自己怀中哭泣不语,心中对此事已猜中了七八分。   人群之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几句清晰的传递过来。   “宜华榭中全是你自己的人,究竟有没有做这种事,只有晏郎君自己心里清楚。”   “宫中只有他一人与兰君千岁近来争执,如果不是他的话,还能有谁?”   这句话在人群中传来,一字一句地往下落。晏迟略微抬眼,看到殷璇望过来的目光。   她在众人面前,向来并不怎么显露神色,更不轻易透露情绪,但在此刻,她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怀疑,而是一如往常般略微柔和地望着他。在视线相接触的一刹那,晏迟肩上与心中的骤来之重担,猛地放松下来。   他在这件事突然降临的一刹那,第一个想法并不是谋划与陷害,也不是去探究这是谁的手笔,而是殷璇的想法、以及如何自证清白。   倘若殷璇相信他,即便出于大局需要做出一些牺牲,在晏迟的眼中,也并不是一件大事。   就在这件事略微僵持之时,在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两声分辨不清的外族语言,其中交杂着字句清晰但却并不熟稔的官话。   “不是……我,我作证。”   原本在一旁听着的东吾突然站了出来。他听着这些他国语言,总是会有些迟钝的。在跟晏迟交流的时候,也是因为晏迟说话照顾他、比较慢,才能顺畅的交流出来。而到了这时候,他在旁边听的时候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来消化其中的内涵,因此在旁边听了许久才发声。   东吾仍旧站在原地,没有行礼,也没有跪下答话。他褐色长发有大半披落下来,用外族的发绳收束起来,头发略微有些卷,眼眸眸色淡淡的,像是大草原上最通透的玛瑙琉璃,在阳光之下泛着折射而出的淡光。   他努力用并不熟悉的语言为晏迟辩护,断断续续地道:“他的人,他的所有人,都在我身边。”   在之前的交流之中,东吾已经对百岁有些印象了。在那女婢说出来时,即便花费了片刻来思考,但还是精准的对上了脸。   “没有出门。”东吾盯着殷璇的眼眸,重复道,“在我身边。”   让晏迟教东吾规矩这件事,是临时决定的,因此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周剑星毕竟暂时主持后宫,比别人的消息都要更多一些。他闻言点了点头,表情上看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而是转过头也看向殷璇。   殷璇看了东吾一眼,伸出手递给晏迟,等晏迟把手搭到她手心上时,才骤然握紧,将人拉了起来,道:“良卿到京华不过几日,想必不会作伪。”   晏迟注意到她的话语听起来平淡无波,但其中却有一些冰冷之意,便猜测除了眼前的这些事之外,还有别的事情,是只有她知悉的。   “既然你说,是晏郎身边的人。”殷璇单手按在膝上,略微附身注视着面前这个神色慌张的女婢,眸光一寸寸压迫下来,像是凛冽寒冬中淬了血的锋刃,透出一股逼人的气息,其中甚至有些不耐烦的意味。“而东吾,却又为他作证。那不如让善刑司好好问问你,嗯?”   最后这一个字眼落得很轻,却足够让人如坠冰窟。   上一个进入善刑司的人已经尸骨寒透。那个地方就如同吃人的魔窟,如同深不见底的九幽地狱,进入到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全须全尾的走出来。   “我……我……”还不待她说出话来,侍候殷璇左右的女使已经起身将人拖了下去,在拖出清宁殿边缘的时刻,那个人突然爆发出崩溃的叫声,喊了几句“陛下饶命”,就彻底带离了永泰宫,连一句殿上变卦的机会都没有给。   善刑司是殷璇自己的地方,只要事情出现明显的疑点,一切就有转圜的机会。   殷璇原本是将应如许护在怀里的,不知怎么,忽地撤开了一只手,伸手拿起案边的翠色茶汤,淡淡道:“都回去吧。”   ————   冷夜烛火明。   百岁坐在晏迟的右手边,他今日未曾随同而去,如今听了白日的事,又气又委屈,不知道怎么哪件事都往自己身上找,在那儿默不作声地哭了半盏茶,然后眼睛红红地给晏迟绣孩子的小衣服,抹着眼泪小声啜泣。   “我本来就没做出过这种事。”百岁低低地道,“却总给郎主添这些麻烦……”   阿青坐在旁边安慰了他几句,看了一眼天色,正要去给晏迟侍候着更衣,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响动,院外灯光忽耀。   一个赤色身影从门口中迈进来,将落了霜的外袍褪下,从屏外绕入内室。   殷璇伸手免了礼节,没让旁边的人通传,在和暖灯光之下望过去,见到晏迟略微垂下的眼帘,在烛光摇晃之中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走了过去,伸手触碰到对方柔顺的长发。而被触感带动、回过神的晏迟转过了头,看到那双多情又似无情的桃花眼,此刻盛满星光地看着他。   他有些话想说,却又忽地觉得喉间发涩,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便压着那种莫名的委屈,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指节,低声道:“总不好好处理,我当时看着,都觉得很痛。”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啦,大家晚安~   卿卿还是这么温柔。感谢在2020-01-29 23:43:08~2020-01-30 23:1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世上最美的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有舟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墙不回头 30瓶;玖铃 10瓶;贝齿微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真心可剖   灯火柔柔地晃动, 映出晏迟温润如玉的神情,他将殷璇的手握在手中,让阿青去拿了相应的药膏, 垂首将药膏小心地涂抹上去。   彼时在清宁殿, 安太医未曾有机会处理, 就被陛下不在意地收回了手,如今被晏迟握住手腕时, 明明力道并不大, 她却无法挣脱。   触碰在肌肤上的手指轻柔、小心, 带着一点动人的温顺态度, 晏迟的声音慢慢地响起来。   “都说是圣体、是万金之躯, 你自己怎么都不注意的?妻主……”   他话语未尽,忽地被紧紧地抱住了, 后背抵在床榻边的壁上,旁边是收束起的帐幔软纱,系起的绳结就在脸颊一侧,将光线略微挡去一些, 只能看到殷璇一半沉沦在昏暗中的面容与双眸,眸光带着一点儿细微的柔情。   她的手指摩·挲过眉宇,顺着晏迟如墨的眉峰边缘滑下,低声道:“那你呢?”   殷璇停顿了一下, 继续问道:“你今天被设计、被污蔑,自己也不在意吗?”   晏迟怔了一下,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仍旧很温暖, 指腹内侧的薄茧刮过下颔,沿着面部轮廓停在了颊侧。他偏头蹭了一下殷璇的掌心,道:“在意啊。”   他的手回抱过去,穿过腰间停在对方的脊背间,靠过来抵着她,看上去有些累地闭上了眼,声音低而轻柔:“我在意你的想法,怕你不确定事情的真相,怕你怀疑我、冷落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在意。”   无论是后宫众人的言谈议论,他人口中与心中的轻蔑诋毁,或是被怪罪、被惩处,蒙受冤屈,这些都是在他的想象与预料之内的,早已在晏迟的心中演练过无数遍。   是九幽地狱的不仅是善刑司,连这个宫墙之内,已经充斥着尔虞我诈、无数争夺了。   甚至他也想过,以殷璇的身份,宠幸眷顾一个郎君,以后再失去兴趣、随意舍弃,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有时会认真劝说自己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可是见到殷璇时,却还是心火炽热,痴念犹存。   无论殷璇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似乎是有点儿压抑不住喉间的哽咽,半晌没有出声,而是静静地回抱着她。   烛火微晃,在室内投下一片朦胧而温柔的影子,穿过床边的纱幔,微微地映在他的衣间。   殷璇伸出手解开原本束起的纱幔,那叠柔柔的烟云纱缓慢散开,半拢住床榻。她的手指蔓延进晏迟的发丝之间,听到耳边细微而压抑的气息。   他的呼吸放缓了,却还是掩饰不住情绪波动的事实,似乎是很尽力地将难过和委屈压回去了,忽地想起了什么,紧张地小声道:“你的手,我给你重新包一下……”   刚才还没彻底处理完,就被殷璇抱住了抵在床角。他原本是想着的,可是对方的气息骤然侵袭而来时,他突然间就忘记了。   殷璇身上是椒兰混合的熏香,是衣服上的味道,夹杂着一许如冰的冷意,却在拥抱他的那一刻,任何冰冷都像是被消解了。   “不用。”殷璇不想松开手,正想说什么时,怀里的卿卿抬起头,眼角泛着一股柔润的微红,开始进行力度不足的威胁。   “不行。”他非常认真地反驳了当今圣上,“不然我不给你抱了。”   然而殷璇还真的被他威胁住了,放开怀抱,听话地把手递过去了。   纱幔低垂,晏迟耳畔的长发也低柔地垂落下来,软软地贴着脸颊,缱绻地搭在肩头。   灯下美人,向来会尤其得好看,特别是他刚刚压过委屈时,眼角还是红润的,冷白的肌肤在灯影下稍带着一点儿暖意,像极了寻常百姓家会为妻主忧心的郎君。   殷璇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别人替自己担忧是什么感觉了,她静静地望着晏迟,不知道注视了多久,忽然道:“不是你。”   一旁蜡烛燃烧至半,在灯架上流溢烛泪,沾满了小半个青铜架,凝成乳·白的泪痕。   晏迟给她处理手背烫伤的动作顿了一下,低着头道:“嗯。”   “我大概知道是谁。”殷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情稍有些变化,“我以为,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是应千岁吗?”   殷璇意外地看着他,没有料到晏迟会猜出得这么快,她挑了下眉,道:“你说说?”   “他的破绽太多了。”晏迟一边继续处理一边道,“徐长使心思缜密,擅长抓住时机,往往一击即中。譬如上次在年宴上的那副画,我随后去调查时,连珍宝坊看顾东西的人手都因杂七杂八的事情换过几遍了,纵有蛛丝马迹,却查无可查。”   处理完毕,晏迟收回手,抬眼看向殷璇。   “而在这宫中,苏千岁性格散漫随意,且与应千岁无冤无仇,甚至如今关系还不错。而周贵君是主理后宫的人,倘若走水之事发生、酿成大祸,他也难辞其咎。而且他对宫中四处了若指掌,真要以这种方法杀人,恐怕不会是今天那幅场景。”   恐怕整个清宁殿将湮灭于火焰之中,无人可以逃脱。   “剩下的人里,有心无胆,且与我无怨,不足为虑。以往日之事观之,只有兰君千岁性格冲动,心智并不成熟,大抵会做出这种事吧。”   他慢慢地说完,随即觉得自己说得太满了,于是试探地问了一下:“是不是?”   殷璇盯着他看了片刻,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原本并不相信。只是……”   只是应如许在她怀里时,不像是被吓到了,反而更像是过于紧张——他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殷璇的衣角,掌心的冷汗浸透衣料,但殷璇望过去时,还是察觉到对方紧张到有些错乱的呼吸——她能轻易分辨出那种混杂起来的情绪。   晏迟无声地望着她,看着殷璇稍微冷凝下来一些的神情,他重新握住对方的手,小心地避开了受伤的位置,道:“别伤心。”   她是八方征战后才得来的天下共主之位,中途流过的血岂止如今这一点,在女帝陛下的身躯之上,仍有多年不愈的伤疤,每次晏迟不经意抚摸到时,都会莫名地心尖发颤。   没有人跟她说过这种话,没有人问过她“你会不会伤心”、“你别难过”。几乎所有人都在依靠她、依赖她,或是畏惧她、怨恨她。   所有人都觉得殷璇坚不可摧,她是王朝的支柱,是古往今来威势最大、皇权最盛的帝王。   只有晏迟陪在她身边。   “不伤心。”殷璇声音略微有些哑,她反握住晏迟的手,低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晏迟怔了一下。   不喜欢这里?的确是,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但与曾经的经历相对比,他能来到这里,来到殷璇的身边,也算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嗯。”晏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诚恳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随后道,“可是我……我喜欢妻主。”   这个称呼是不能在外人面前叫的,理论上所有郎君都能管殷璇叫妻主,但在实际的礼节上面,只有凤君可以。   那个位置,才算她明媒正娶的夫郎。位高如周贵君,也要尊称殷璇为陛下,其他人,更是没有这个资格。   晏迟能够被她允许,在私下里称呼对方,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殊荣和恩待了。   他口中说的“喜欢”,语气并不是那么流畅,甚至有一丝迟滞和生涩,但殷璇还是随着这句话的落下心头发烫。   她站的位置越高,就越放不下九五之尊的身份,连相思和惦念也不愿意彻底表现出来。但这个时候,殷璇却忽然有些醒悟过来。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个晏迟了。   她面前这个人的眼里心上,也绝没有第二个人,他驯顺隐忍,聪明得过分,是个良善温柔的人。   殷璇俯身过去,回扣住对方的腰,将唇覆上去,品尝到晏迟柔软微凉的唇瓣。   他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猛地握紧她赤色的衣料,随后却渐渐地放松了,任由身前的恶龙像是在谋取什么珍宝一般,把他一寸寸地环绕起来,圈在怀中,连呼吸都是对方漫延过来的气息。   一吻完毕,殷璇抬手摩·挲着他被咬得发红的唇,轻声道:“下个月我微服出巡,带你出去散心。”   晏迟有点缓不过气,被她亲得胸闷,稍稍有点小脾气地咬了一下唇角的手指,道:“你应该带周贵君,即便他要管理宫务,也要带兰君千岁、贤卿千岁、良卿千岁……”   “不。”女帝陛下继续逗他,用印了齿痕的指尖刮过他唇角,笑了一下,“就要你。”   “我……”晏迟说不上话来,从心里漫上来隐蔽的喜悦,却还是假装矜持地轻咳一声,又在她指尖上咬了一下,“臣劝陛下雨露均沾。”   殷璇盯着他看,问道:“这是君臣,那妻夫之间呢?”   晏迟被她盯了半天,觉得耳朵都有些烧红了,慢慢地垂下眼,续道:“想让你陪在我身边。”   他字句低柔,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却又很小心翼翼,像是在叙述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没有抱任何期待的幻想。   “想让妻主身边没有别人,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   烛泪流满灯架,泪痕干涸。窗棂外透过来的月光柔软得有些模糊。   除了明月探窗之外,室内早已再无他人。在温暖昏黄的灯烛之间,在夜半的寂空之下,这句话似是将心口剖开,每个字都如在梦境般,在冷夜间渐渐散去。   只有殷璇慢慢地握紧了他的手,掌心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晏迟:我劝过了。   后世的史书:晏氏专宠于□□……   晏迟:……呜。(委屈)   晚上还有,有多少看我写的顺不顺~   感谢在2020-01-30 23:10:23~2020-02-02 14:3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酒妄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佩兰、诺琦、林林、很美丽的兔子是个猫咪、石午、不太靠谱萧玄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掌上明珠、唐翡 10瓶;席陌儿 7瓶;不见长安 6瓶;丹青水墨 5瓶;南有舟行 4瓶;上原结夏 3瓶;琪、乐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微雪寒狱   徐泽再次走到善刑司外围时, 仍旧想起孟知玉死前的那一日。   这里的路越来越冰冷,他从善刑司里面出来,每一步都牵动着浑身的痛楚, 牵动着他曾经那么多年无端的仇与恨。   他身上是一件淡蓝的长袍, 周围絮了软软的雪绒, 从长袍边缘和衣角上,遍布着缠绕的花枝与竹叶, 暗纹隐隐地落在衣襟上, 浅淡的竹叶绣图依偎在徐泽肤色柔润的肌肤旁边。   无逍是进过这个地方的, 那一次没有要他的命, 是因为殷璇的暗中吩咐。饶是如此, 他的身上仍旧留有未愈的伤痕,对这个地方心有余悸。   徐泽在外面看了一会儿, 听到里面传来的凄厉惨叫,忽然道:“无逍?”   无逍就在他的身边,贴心地应了一句:“郎主。”   “你说,陛下会怎么处置我呢?”   他这话问的无头无尾, 却让无逍的心弦猛地绷紧,连扶着徐泽的手都倏忽地握紧了起来,他抬眼望去,见到那张面色苍白的脸, 神情是一概不变的温柔,仿佛问出这句话的不是他一般。   “郎主……”无逍艰涩道,“您不要……不要再……”   他说不出口。   无逍曾经受过徐泽的恩惠, 很久以前就陪在他身边,没有人能比无逍能了解他。也正是如此,他并不敢劝下去。   徐泽心意成灰,原本的执念都化成满地的微尘。他此后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这里是陛下的地方,无论是谁过来,只要殷璇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不管徐泽在里面做什么,不到次日就会有人传达到殷璇的耳畔。   “我倒是觉得。”徐泽慢慢地道,“陛下会帮我的。”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而是伸手紧了紧领口前的披风系带,步步走了进去。   正逢春日,很多郎君侍奴都褪了冬装,换上新衫,只有他久病畏寒,仍旧把自己包得严实。   即便是这样,在踏上那些潮湿而阴冷的地面时,徐泽还是觉得浑身发冷,眼前仿佛闪过孟知玉那只沾满血迹的手。   他下意识触碰了一下手腕上的玉镯。这是跟孟知玉一对的,刻着五个字,是殷璇当时亲手送给他们的。那个跟他争斗了半辈子的、容颜如玉的张扬少年,终究是化作了满地的斑斑鲜血。   徐泽站在了刑官面前,跟那个相识的刑官说了几句,对方立即懂事地退出刑房。   面前只有一个刑架,和刑架旁边绑着铁链的女婢,她的衣服被血迹浸透,此刻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低垂着头。   徐泽在她面前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指腹摩·挲着玉镯里面的刻字,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殷璇的眼睛。   她的眼眸太漂亮了,漂亮得有一种欺骗感。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平静地望过来,也会让人有一种怦然心动的错觉。而这个人却又情绪莫测,喜怒不定,有时甚至会渗透出一丝凛冽的杀意。   徐泽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对那个女人道:“我知道不是晏郎君。”   对面的人没有反应。   “我也知道是谁。”徐泽语句和缓,“你一定有把柄在他手中吧?是家人吗?”   浑身伤痕的女人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陛下不会处置晏公子的,何况还有东吾良卿的作证。”徐泽的目光与她对视了一瞬,随后因为避嫌便移开了。“你做不到他交代给你的事情,我教你另一个办法。”   等了半晌,女人发出嘶哑的问句:“……什么办法?”   这个刑房湿冷空旷,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圈禁在地狱的恶鬼一般。但徐泽却连眉峰都没有颤一下,语气平静地道:“你知道应如许除了晏迟以外,最讨厌谁吗?”   女人轻微地摇了摇头。   “太初四年的冬天,兰君千岁落胎小产,差点连人都没熬过来。只是他到底福深命硬,总归比我好。”徐泽笑了一下,好似对这些自嘲的话语并不在意,淡而温柔地续道,“这个宫中,只有一个孩子生了下来,而且还抚养长大到现在,什么祸事都没有发生。”   他语句一停,想到那个人平日里宽厚念佛的面目,不知道该评价些什么,他连嘴上的发泄都没有力气、没有精力。   “你如果还不懂。”徐泽道,“我教你。我保证兰君千岁不仅不会怪你,甚至还会感谢你,好好安置你的家人——因为做了这件事,你一定会死。那么,他也该放心了。”   ————   明明是初春的时节,却还在午后下了一场小雪。随下随化,满院雪白。   百岁和静成在院子里管着扫雪,把宜华榭前后左右打理得干干净净。阿青在屏风外头煮茶,茶香袅袅地散开。   屏内一片温暖和煦,炉香清淡。晏迟坐在小案旁边,伸手拆解九连环。东吾坐在旁边,撑着下颔看得目不转睛。   屏风外头等着两个羌族小郎,个个年轻俊俏,也跟他们主子一样,围在阿青旁边看着煮茶,似乎对这个东西还没有充足的认识。   “太难了。”东吾的话语虽然很慢,但是吐字清晰,也学得很快,已经不怎么磕巴了。“你好厉害。”   他的夸奖诚意无比,但词汇量实在不足,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偏偏极其得诚恳,让人看了会莫名得心情很好。   晏迟把九连环拆解开,继续教他折纸。另一侧百岁进来,一边把散下来的帘子卷上去,一边笑着道:“郎主,你怎么总给千岁教这些玩的啊?”   殷璇说的是让他教规矩,可是被缠了一会儿,完全就走偏了。晏迟拿着纸的手僵了一下,随后低声埋怨道:“让她自己教吧。跟我说是陪了东吾几次,结果连牌子都没翻过,连那种……那种事都让人问我,难道内侍监这么没用?牌子都刻不好?”   东吾就坐在对面,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明亮精致,肤色白皙泛暖,俊俏貌美,像春日里萌生出的第一个嫩绿新枝。   “不能问你吗?”东吾伸手去拿小案旁边的糕点,在云片糕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串整齐的齿印,然后边吃边道,“晏哥哥是宠君,明明哥哥都知道……”   晏迟没能说出话来反驳他,伸出手敲了一下对方,一本正经地道:“吃东西不能说话。”   东吾眨了眨眼,把嘴里的糕点解决掉,然后放下云片糕,用晏迟递过来的雪白帕子擦了擦手,没有再追问,而是道:“她好凶啊。”   晏迟没反应过来:“哪里凶?”   “那天,在清宁殿。”东吾把清宁殿这几个字说得尤其清楚,也尤其得慢,“看起来很凶,她好像心情很差。”   那是因为有人污蔑自己,也可能是因为应如许让她伤心了吧……晏迟想了一下,为殷璇辩解了一句:“她平时不这样。”   东吾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会更好看吗?”   还不等晏迟回答,他就低下头,手撑着下颔骨看向案前的九连环、叠纸、刺绣,小声道:“我们那里,太好看的女人一般都,不太好。”   东吾继续道:“会有好多夫郎。”   大殷的皇帝自然也会有很多夫郎的。晏迟点了点头,没有评价,旋即听到东吾略微迟钝的声音。   “我喜欢骁勇善战、万人不敌的将军。”他的眼睛亮亮的,词句诚恳,足以让人为之心动,不愧是草原上的明珠,“我听说,陛下以前,也是一个纵马驰骋的将军。”   晏迟与他的视线相交,目光停了片刻,低声道:“对。”   东吾伸手拨弄了一下桌面上拆解开的九连环,道:“我想请求她一件事。”   玉质的九连环在桌案上变换方位,摩擦出细微的玉器碰撞声。东吾白皙的指节搭在其中的一环上,不似宫中郎君们那么柔软,似乎也是曾经挽过长弓,练过骑射的。   “……我想,请她放回我族的俘虏。”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似乎也觉得这件事非常难以实现。在入宫之前,东吾就已经知道大殷对待俘虏的古训和规矩了。他到京之后,与故族联系不密,还不知道殷璇如何处置得那些人。   晏迟心中猛地一跳,抬眼看向他,道:“不要说。”   他停顿了一下,嘱咐道:“像这种话,不要再说了。前朝后宫之间,勾连一体,本是大忌。何况你出身外族,陛下给你颜面,却不会在这种事上被外族的男子说动。她是皇帝,有很多事情,会有重重阻碍的。”   东吾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看着晏迟手上的折纸,伸手戳了一下折纸小鸟的头,慢慢地道:“宫规好长,我背不下来。”   他捏住了小鸟的翅膀,声音很低落。   “规矩好难学,我不会。汉字也难懂……”   他侧过头,趴在桌案的一边,微卷的褐色长发散落下来,发间的绳结是五彩的,编织得细密精巧,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和右耳下方穿过耳垂的银环。   东吾带着一点疑惑的声音缓缓响起。   “陛下对宠君是什么样的?对晏哥哥说话时,会笑么……”   晏迟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轻声道:“陛下很温柔。”   东吾却没有听到,他有点困了,也不想回延禧宫睡,反而觉得这里温度合宜,茶香与香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格外缱绻。   正当此刻,原本煮茶的阿青接了信儿,从屏风外绕过来,走到晏迟身边低声道:“郎主,善刑司那边,招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吾:想睡在哥哥屋里zzzz 第35章 稚子何辜   这个消息说不上好, 但到底是给了一个着落。晏迟颇有心理准备,以为对方会死不改口,做好了充分的设想后, 才开口问道:“怎么说的?”   阿青道:“说是……周贵君指使的, 诬陷于您, 连走水也是这么来的。”   他说得不可思议,晏迟也听得难以置信, 他昨夜才跟殷璇讨论过这件事, 觉得不会是周剑星的手笔, 如今一切便突然转折, 令人猝不及防。   晏迟想了片刻, 不免进入一个思维误区,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不是应如许安排的。难道他看错了人, 兰君千岁实则是别有用心的么?   正当这个消息到达时,二门外忽地传来声响,来传旨的女使并未靠得太近,只跟燕飞女使叙述了一遍殷璇的口谕, 随后便等候在外。   不多时,燕飞旁侧的侍奴传达进话来,说太极宫那边传晏公子过去。   方才阿青脚步轻,步子也小, 东吾倒是没醒,而这一回进来人,声响就大了一些, 把东吾吵醒了。   褐发微卷的少年半直起身,懒懒地抬起眼,声音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晏迟站起身,让阿青服侍着更换了外衣,重新穿戴腰饰与发饰。他长发挽起来一半,被玉质的发冠收进内中,青丝柔顺如瀑地贯·穿而过,再横插一只略带装饰的长簪,过程略微繁复。   他的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缓声安慰东吾:“只是小事,天要晚了,你回去睡吧。”   东吾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后拿起桌案上另一个没有解开的九连环,跟着身边陪嫁来的同族离开了。   那只九连环是晏迟之前送他的,东吾对这东西很有兴趣。   天光的确已经晚了一些,云边漫上一层晕开的夕阳,云絮微微散开,残阳似血柔。   晏迟看着东吾离开,任由阿青给他整了整衣角,向日落西沉之处望了一眼苍霞,低声道:“走吧。”   ————   太极宫是皇帝的居所,这里镇日镇夜地堆叠着无数的政务,国事纷繁,很少有宫中的事情是在这里处置的。   也是因为这样,晏迟到达时,还稍稍觉得心情凝重。他伸手触了一下冰冷的殿门,听到里面传来声音嘶哑的倾诉声。   是周剑星在里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殿门推开,看到平日里守在御案旁边的宣冶女使,此刻后退了一些,似乎对陛下的家事退避三舍。   地面是铺的冰琉璃,这是一种类似于琉璃的矿石,质地坚硬冰冷,磨成之后用来铺宫殿最好。曾经在幽梦楼时,他的房间也拿这个东西铺过地面。   冰琉璃幽幽的折射着光华,冷淡无比地映出人的影子。周剑星背对着殷璇,跪在大殿中央,他的身躯仍旧挺拔如松,身上是玄黑色的长袍。   袍角的金丝搭在地面上,有些褶皱,衣袍上的绣图扭曲了原本的面目,变得难以分辨。而周剑星辩白的话语也在晏迟进入的一刹那骤然停顿。   宣政殿的御案在高处,玉阶多而寒冷。玉阶上方的后面是一片用整块古木雕刻而出的工艺品,上面是龙凤呈祥图,金鳞应龙、赤色火凤,在殷璇的背后交叠缠绕,交颈相亲。   而殷璇坐在龙凤的前方,身上是一件赤色金纹的广袖外袍,坐在宣政殿的中央,看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晏迟走入内中,在离周剑星稍远一点的地方俯身行礼:“臣给陛下请安。”   殷璇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到毫无波折,字句清晰地道:“善刑司传讯,说这件事情,是剑星指使的人,污蔑你。”   她这句话没有什么主观判断,仅仅是叙述传讯事实罢了,但晏迟还是注意到周剑星倏忽握紧了手指,掌心扣在地面上。   他跪在殿内,冰琉璃冷彻骨骼。而周剑星却没有一丝颤抖,似乎全然不畏寒凉一般。他眉峰平直,窥测不出其中的喜怒,像是一棵没有情绪的枯松,连风过时簌簌波动的声息也消失。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周剑星救了他。即便他本心出发并非善意,但晏迟见到他如今的模样,还是略微有一丝动容。   “与臣无关。”周剑星道,“是有人排布陷害,以此为契机,污蔑于臣。”   殷璇平静地看着他,道:“是谁?”   周剑星半晌不语。他发丝乌黑,此刻稍微乱了些,发梢掠过颊侧,衬得肤色冷润。   他迟滞了片刻,才慢慢地道:“请陛下给臣机会。”   殷璇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周剑星握紧的指节间,停顿了一瞬,语气仍旧淡漠:“你要怎么调查。”   “让臣当面对质。”周剑星道,“以证清白。”   殷璇向后坐了一下,指间摩·挲着座椅两侧雕刻的兽型装饰,指尖触摸到玄武重壳下的蛇尾,随后将目光重新转回周剑星身上,语气不变:“人已经死了。”   在善刑司的来报之中,那个女婢说出供状、画押之后,便咬舌自尽,畏罪而亡。   现下已成死无对证之局,仿佛每个地方都在重重意外中扣成了严丝合缝的棋局,在关键时刻将他一军,上下左右,全无退路。   殷璇平静地等着他下一句话,随后伸出手,让晏迟到她身边。   脚下砖石微冷,玉阶金贵无比、价值连城。这是少有人能登上的位置,而如今,宫中位分最高、背景滔天的周剑星在殿前辩罪,他却被陛下伸手握住,留在身畔。   以晏迟的性格来说,他并不会因此感到任何的得意和快乐,但殷璇朝他伸出手,那晏迟就会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   无论路途上会经过什么,无论是孤高还是寒冷。   他步上玉阶,把手放到她掌心。   殷璇握住了他修长柔软的手指,浑身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点。她看着周剑星俯身叩首,语气仍旧干脆利落,似乎丝毫没有被影响到:“臣确实没有做过,请陛下彻查善刑司,是否有他人从中作梗?或是清宁殿的走水,实是另有他人的设计谋划。”   殷璇看了他片刻,忽地道:“剑星。”   她一直这么叫他,无论在什么时候,这个称呼比周贵君要亲密一些,还带着一些珍重的味道。   但两人心里宛若明镜,知道对方冷酷得不含一丝情意,如此相待,只不过是维持彼此的颜面而已。   “你的母亲周虹,是国家栋梁之才。”殷璇道,“她曾三次进言,要孤立后。你们周家,在朝中五品之上,有三人。姻亲眷族、恩师门生,遍布朝堂。”   她的话语很缓慢,但却让周剑星原本波澜不惊的神情骤然改变,浑身僵硬地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从额角间渗出冷汗。   “如日中天啊。”殷璇淡淡地感叹了一句,“随后,周家的姻亲门生,相互勾连,结党营私,以你们家的声势为树,寻求荫蔽,贪污受贿,私吞军饷。”   周剑星闭上了眼,连呼吸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参周虹的本子就放在孤的御案之上。”殷璇平静地看着他,“你的母亲的确可用,孤不想杀她。只是你们家门下的那些污糟混乱,处置之中,必然有所牵连,不可徇私。剑星,你身处深宫,或可逃过一劫。”   这一刹那,周剑星是真的觉得这个宣政殿寒冷无比,那种惊人的寒气从他的肺腑间窜上来,直通脑海,他俯身回答,声音不稳:“请……求陛下留情。”   殷璇面色不变地注视过去,但她身畔的晏迟却分明能感觉到握住手指的动作缓慢收紧,连呼吸的频率都乱了一刹那。   “谋害侍君,栽赃嫁祸。”殷璇盯着他道,“你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这个宫里只有他的孩子平安诞下,养成至今。而其他有孕的郎君,常常中途夭折,福薄命短。只是曾经,这些事情,都还没到处置的时候。   一切都是公正的,也是符合王朝稳固的利益所需,公正到了有些残酷的地步。   周剑星半晌无言,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殷璇,将一切顺从的假象收起,嗓音沙哑地道:“陛下,你是局外人,你看得清楚明白、把这些肮脏乱象看得了如指掌,但却什么也不做。”   周剑星眼眸发红,似乎是想要起身,但却因长跪与情绪失控再度倒了下来,在地面上碰出响动。   玄黑长袍铺展在地面上,封边的金丝像是一条僵直的蛇。   “你旁观一切,漠视所有人,看到悲剧一个一个的发生,却没有丝毫插手阻止的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像是冲破阻隔的锐器,“殷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这句话孟知玉也问过。   “我从前以为,倘若帝王蒙昧,后·宫便如浊水,混乱不堪,一同蒙昧。但没想到,即便帝王圣明,这里也一样可怖。”   殷璇没有因此而生气,而是淡淡道:“剑星,你在太初四年做的那件事,就足够你死无葬身之地。这三年里,每一日时光,都是多余的赏赐。”   周剑星怔了一下,随后垂下眼,道:“如今,陛下拿到周家的把柄了。”   “嗯。”   “倘若,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呢?就像你身边的人一样。”   殷璇没有回答他。   周剑星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在地面上起身,重新站了起来:“只有他是特殊的?”   殷璇注视了他一会儿,沉默片刻,应道:“嗯,只有他。”   周剑星闭了下眼,眼圈一片通红,将眼底的泪忍耐回去,神情依旧冷至无温。   “陛下,臣的母亲,虽有为凤君之位争取的意图,但也仅止于此。她一心为国,忠于您,忠于百姓。”他慢慢地道,“臣不是败在后·宫争斗之中,只是输在您的手上。”   他俯身行礼,随后又深深地望了晏迟一眼,低声道:“晏郎君……”   还不等这句话说完,宣政殿的殿门口骤然一片喧哗,一个很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在殿门间撞进来,被周围的侍奴与女使拦截在中途,声音一直传进殿中。   是殷钺。   奴仆们不敢对皇子太过于粗鲁,竟然让小小的殷钺进入了其中。他甩开侍奴阻拦的手,猛地扑到了周剑星怀里。   “爹亲……”殷钺捏着他玄色的衣袖,眼眶里的泪珠滚滚而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爬起来往玉阶上走,在中途摔倒了一回,最后终于走到了殷璇身边。   钺儿的手握着她的衣摆,眼中含泪地道:“母皇,爹亲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是清白的……”   殷璇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表态说什么,随即,连身边的人都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她顺着动作看过去,触碰到晏迟软下来的眸光。   他试探地扯了扯殷璇的衣服,很小声地道:“……孩子是无辜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晏晏,一个总是想救别人孩子的宠君x 第36章 一意孤行   晏迟声音低微, 连扯动衣角的动作都很轻、很小心。他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插手,在他心里,这是殷璇自己决定的事情, 他本不应该求情。   只是钺儿还小, 他现下还有身孕, 见到孩子,总是不免联想到自己, 爱屋及乌, 便克制不住地有些不忍心。   殷璇伸出手, 把他的手指包裹在掌心里, 抵着手背摩·挲了片刻, 低声道:“你把钺儿带出去。”   她的眼眸幽深无光,只有在触及到晏迟时才会稍稍软化一些。但这种情形之下, 不是心软施恩就能解决掉所有事情的。   殷璇皇威虽盛,但在她眼中,仍是天下为先,即便她有一分容情的念头, 但也不能实施——朝政稳定,四海升平,才是最重要的。   晏迟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尖触到对方温暖的掌心。随后将哭得没有力气的钺儿抱了起来, 离开宣政殿。   抱一个孩子,倒不能算是什么让人疲累的活儿,但还是给殿外的女使侍奴们吓了一跳, 连忙请他将大皇子放下,交由他们来照顾。   此刻殷钺正在擦眼泪,仿佛仍想进去求情,但被殿外伺候的人拦下了,送回了太宁宫。   阿青从殿外等候多时,见到晏迟把大皇子带了出来,忍不住问道:“这是……”   “不要问了。”   晏迟叹了口气,回头望了一眼殿门紧闭的宣政殿,想到殷璇平静无波下蕴含的情绪,想到周剑星那几句质问,觉得心情颇为复杂,并不能因贵君落难而生出高兴的心情,而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过。   他边走边下台阶,想得有些走神,差点踩空一步。幸而阿青在旁边扶住,语气稍急地道:“郎主?”   晏迟猛地回过神,也是吓到了。他缓了口气,道:“……兰君千岁的禁足解了吗?”   阿青道:“解了。”   “那女婢指认周贵君,随后自尽的消息,宫中可都知道了?”   阿青回想了一下:“许是消息灵通的已经知晓了,别处倒都没个动静。”   晏迟略微颔首,仍旧在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应如许纵然与周剑星两看相厌,但他没有这么繁复的心计,做出曲折反转的设计,还是他和殷璇都看走了眼,兰君千岁其实……   穿过宣政殿的宫墙一角,再转入道中,两侧行走的侍奴纷纷停步行礼,待晏迟过去十五步后再起身。   薄雪将化,只剩下一点残余的冰,在朱墙碧瓦间留下融化的水痕。   晏迟越是想不通,就越不能放心。他转入靖安宫,还未至宜华榭时,忽地见到一丛冒了新芽的花枝前,站了一个拢着披风的身影。   徐泽穿着淡蓝滚绒的披风,伫立在微风之中,脸侧的发丝随着风动而微颤,拂在略显苍白的面容上。   他神情相貌俱温柔,像一幅画一样,如同一片晕开的水墨。   这时候的风并不冷,但他身上还是穿得很厚,即便看上去很厚,可晏迟还是觉得他虚假温柔之下,渗出一股很冰冷的错觉。   徐泽将目光望过来,低声问道:“怎么样?”   晏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也是在这一刻忽地想到另一种可能。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这么做,就不怕失手吗?”   这其实只是一句试探,但他注视着徐泽眉目无波的神情,便旋即确定了。   晏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阵恼火,猛地抓住徐泽的手,把人拉回了宜华榭。   徐泽先是被问得一怔,随后猝不及防地被抓住了手,一直被摁到宜华榭靠屏风内侧的座椅上。   他身子骨弱,力气不足,但却没有想到晏迟一个有身孕的人也能随随便便地摆弄自己。身旁的无逍都没回过劲儿来,刚刚一路跟进来,身后的阿青就把竹帘落下了。   细细的竹片横竖排列在一起,由泛金的丝线编织起来,从间隙中漏出一许微光。   晏迟按着他的肩,盯着他问道:“徐无慕,那既然不是你安排的人,你为什么要行这种险招。倘若陛下尚且不能动周家,这时候传出这种供状来,你要先跟孟知玉地下相见吗?”   他连生气质问都是语调平稳的,但落在肩上的力道有些重,压得徐泽动不了。他伸出手握住晏迟的手腕,道:“听你这么说,看来,我赌对了?”   他将晏迟的手拿下来,垂头看了一会儿从竹帘间散进来的微弱日光,问道:“你要审我?”   晏迟忍了又忍,倏忽撤回手,略微转身侧对着他:“我审你做什么。这件事左右与我无关。”   “那你生什么气。”徐泽甚至还笑了笑,他从衣袖间掏出一个碧玉翡翠的尾戒,给晏迟戴到手上,续道,“我知道你心软,不愿意看别人死在你面前。但是我没办法,错过这一次,不会再有更好的时机了。”   “我是一开始对你动手的人,你竟然还不计较,要关心我的死活。这是可怜我么?”徐泽带着笑问了一句,他肤色苍白,眼眸便衬托得尤其得黑,内中几乎没有一点儿光芒,一切都沉黯了下去。   “我如今还不到二十五岁,却不知道,是否能走过年华正盛的光阴。世事无常,晏迟,我没有时间跟他再拖延。”   晏迟看了一眼他送过来的碧玉翡翠,情绪早已稳定了,他叹了一口气,道:“拿首饰封我的口,是不是肤浅了点儿。”   “没想封你的口。”徐泽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他半生都戴着温柔如水的面具,晏迟看不出他的微笑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实的,又有几分是惨烈到用一生殉葬的血和泪。   阿青移来座椅,在屏风外侧重新沏了茶。无逍被他故意拉着,不能打扰,只好看着他鼓捣那些茶盅。   室内光线微弱,日光落在青色的长袍袍角,映亮丝线的边缘。   “你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晏迟道,“别人的生死,在你眼中,也只是赌局和玩物。输赢成败,冤冤相报,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有啊。”徐泽伸手接过阿青递过来的茶,指尖触在暖暖的盏壁上,“没有了他,我畅快许多,也能终于没有牵挂了。我家里……我家前途无望,做一个诗书清流,也就算了。”   他话语停顿了一下,忽地又问:“你是不是也同情周剑星?”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低低地应道:“……有一些。”   徐泽仿佛早就料到了,喝了一口温茶,道:“应如许跟周剑星不对付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主理后宫了。只是不知道他真的坐上这个位置之后,害不害怕。”   “害怕什么?”   “怕冷。”徐泽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随后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下,道,“陛下的身边,也会很冷的。”   晏迟怔了一下,回复:“我知道。”   “在很多时候,帝王的感情都是不必要的,甚至她也无须跟别人解释。那天在年宴上,所有人都以为她在看我,只有我明白,她只是穿过我,注视着你而已。”   晏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他清淡的语气,一路如溪水般缓慢地蜿蜒下来。   “高处不胜寒。”徐泽道,“如今你的宠爱远高于位分。只期望这一胎平安降生,才给让陛下顺理成章地册封你。周剑星一死,无论是宫务,还是今年的大选之事,都会落在兰君身上,以他的性格,擢选侍君,必然严格,也算是好事。”   晏迟点了点头,还未说什么,便见到徐泽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竹帘旁边,忽地转过头道:“晏迟,你现在爱吃酸,还是爱吃辣?”   晏迟愣了一下,想起他上次就问过这句话,差点被他弄笑,但是又觉得方才刚与这人生过气,现在就笑,颇为没面子,便轻咳两声,道:“你这么关心?怎么还不安安分分的,等孩子降世再看?”   徐泽摇了摇头,也没说为什么,正当无逍回到他身边,为他撩帘欲离时,门外传出一片杂乱的嘈杂之声,原本在廊下处理药渣的静成从门外进来,先给徐泽行了礼,随后禀道:“郎主,周贵君……薨了。”   室内静到极致,连呼吸声都觉得有些过于重了,稍待了片刻,徐泽捂住胸口咳了两声,接过无逍递过来的丝帕拢住唇角,咳声愈发剧烈。   他的五脏、肺腑,都随之狠狠地烧灼起来,一切设想都抵不过现实的冲击。他的情绪越是起伏,身躯就越承受不住,胸腔间疼得厉害。   晏迟虽然也跟着怔住了,但到底稍好一些,正想过去查看徐泽的状况时,对方却掀起竹帘,转身出去了。   日光盛而又落,微风涌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淡的血腥味道。   阿青立在晏迟身侧,低声道:“徐长使……说是一直在服药调养,也说好了很多了……”   晏迟闭上了眼,缓了口气,轻声道:“他……向来一意孤行。”   外面喧腾之声更加浓重了,整个宫闱都被这一消息震动。太宁宫上下哀哭,却因贵君乃是身上负罪之人,不敢过于凭吊。消息一直从宣政殿传向四周,太宁宫、靖安宫、永泰宫……连东吾自己住的延禧宫都很快知悉了讯息。   另一道旨意随后而下,大皇子殷钺转而养在苏贤卿苏枕流的膝下,宫务之事,由兰君应如许暂代主理、苏枕流协理,两月之后的大选,也由两人一同主持。   晏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想到苏枕流那个散漫荒唐的性子,又记起钺儿那张哭得遍布泪痕的脸,也不知道这是否算一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多少看我写的速度~ 第37章 予你柔情   宜华榭后方有一个小阁楼, 阁楼上悬挂着晏迟之前挂的风铃。   夜色初降时,阁楼上的风铃恰好更换完毕,晏迟整理衣衫, 从阁楼上步步下来, 走到一半, 路途忽地被堵住了。   他抬起眼,视线从赤色的龙凤图样间滑上去, 看到殷璇胸口前绣脚细密的丝线, 再向上看, 是她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   晏迟还未说话, 便被对方抬手揽过腰, 俯身勾住腿弯抱了起来。他猛地抓住殷璇衣襟上的绣图,道:“陛下……”   夜幕初降, 外面光线昏黄。从小阁楼的木阶上下来,再至宜华榭内室,也不过就是几十步的距离,何至于让她抱起来走, 怎么就金贵到这个程度了?   晏迟轻轻地扯动她衣料:“是来找我的么,你……你把我放下。”   殷璇显然状态不对,低眸扫过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把人抱回去。周围跟着的阿青和百岁也不敢说话, 跟了回去之后,一个在外头熬药,一个在屋里的屏风外面熨烫衣服, 对内室的动静充耳不闻。   晏迟没想到自己轻易地被他俩给放弃了,看着床畔的殷璇伸出手给他脱靴,下意识地往后缩,结果脚踝被她握住了。   触到脚腕的手稍稍有些凉,掌心内部的薄茧剐蹭过肌肤。晏迟抬起眼看了看她,小声道:“我自己来……”   哪有让皇帝伺候侍君的,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没有让妻主在这种事上受累这一说。   晏迟别扭极了,可因为殷璇心情并不怎么好,所以也不太敢动,伸过去的手还被打了一下手背,颇感委屈地收回来了。   等到殷璇松了手,晏迟才默默地把脚缩回来,注意到对方身上衣袍有些湿,他近前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猛然间浑身一僵。   窗外夕阳低垂,光线沉落,只有微微的风声拂动着窗棂,摩·挲过月白的窗纱。   晏迟深深地吸了口气,已经想象到这是谁的血了,但还是有些语气不稳地问道:“你,你伤到了吗?”   他伸出手,将赤色衣袍的盘扣从一侧解开,越是掀开外袍,那股慑人的血气便愈发浓重。   晏迟的手都有点抖,他顿了一下,听到耳畔疲惫微哑的女声。   “是周剑星的血,他选了匕首。”   天家赐死,向来是白绫、毒酒、匕首,只不过因为人在宣政殿,并没有给他选择白绫的机会。   晏迟茫然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边给她褪下外衣,一边魂不守舍地继续检查下去。   殷璇没料到他这个反应,看着他解开自己的内衫,确认真的只是沾染了别人的血迹时,才忽地松了口气。   晏迟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就没了,靠过去抵着她的肩,半晌才道:“……你处理完这件事,就来找我了。”   “嗯。”殷璇伸出手,指腹将他耳畔发丝勾到指尖上,轻声道:“吓到你了?”   “有一点。”晏迟如实相告。   他停了一会儿,略微起身,把外面伺候的人叫进来,让阿青去太极宫拿衣物,明日殷璇还有早朝,今夜倘若歇在这里,早上再拿,恐怕耽误了时辰。   阿青领命过去了,将那些沾了血的衣服带下去。室内熏香虽淡,但也足以遮盖残余气味。   做完这一切,晏迟才意识到殷璇被他脱得差不多了,又想想自己方才熟练的吩咐颇为擅作主张,脸上禁不住地有点烧,便又问了一句:“……今晚留下吗?”   殷璇应了一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作为宠君,你一点理所当然的觉悟都没有吗?”   晏迟伸手摸了摸脸颊,道:“作为宠君,臣劝陛下雨露均沾,可陛下就是不听。”   他还有理了。到了此刻,殷璇浑身上下的弦才松懈下来几分,眸间带笑地看着他,直到把晏迟看得不好意思。   “恃宠而骄。”殷璇不轻不重地说了他一句,伸手去解晏迟身上的衣带,不等对方搬出孩子这座靠山,便率先道,“让我抱抱。”   晏迟顿时安分多了,他彻彻底底地殷璇的气息环绕起来,嗅到她身上那股略微冰冷、却又馥郁的香气。   此刻两人相处,灯火昏黄,怀抱紧密温暖。晏迟一直沉淀下去的情绪却有些压抑不住,他埋进对方的颈窝,语声很轻:“妻主心怀天下,以后的凤君,一定也会温柔和睦,让深宫之中的可怜可恨之人,越来越少……”   箍着他腰间的手臂忽然紧了一下,殷璇抬起手触摸到对方的后颈,问道:“你说什么?”   晏迟咬着唇不说话,把那点儿难过压回去,随后突然被殷璇捧起脸颊,四目相对地又问了一句。   “再说一遍。”   晏迟犹豫地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那几句没有什么问题,便又重新说了一遍。没想到说到“未来凤君”时,殷璇神情越来越沉,面色不愉地问了一句:“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晏迟怔了一下,想起曾经殷璇对自己讲过的话语,便点了点头:“我又不是高门贵族、不是簪缨世家,甚至也不是文官清流……以我的出身,宠眷虽隆,也不敢肖想……”   他自己觉得说得不错,分毫不差,可殷璇着实被他气到了,转过身靠在床榻一侧。   此刻纱幔已经落下,淡烟灰的轻纱拂在床榻边缘上,烛光隔着纱幔,朦胧得有些辨不清。   晏迟没明白对方哪里生气了,就在殷璇身边看着,稍稍伸出手去摸她的手指,没有动静。   他大着胆子再往上碰了碰,从殷璇白皙而线条流畅的小臂向上,触到肩膀,等到再过分一点时,忽地被抓住了手。   殷璇翻身压住他,面不改色地做一些下·流无耻的威胁:“再乱动?”   故技重施,还偏偏招架不住。晏迟被碰到了身躯,眼眶慢慢地红了,偏过头不看她,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才音含哽咽地埋怨了一句:“我又不知道你……你生什么气,你……你别动我……”   他底气不足地跟殷璇吵架,觉得自己吵得很厉害了,然后一点一点地往床角缩。   可惜这次没有缩成功,反而被拉回怀中抱紧了,被抵着唇吻了个彻底,连气都透不过来,眼尾更红了。   殷璇把人扣在怀里,不让他跑,捏着对方的下颔狠狠地再亲一口,哑声道:“我是你妻主,为什么不能碰你。”   晏迟墨眸含泪,湿·润柔亮,声音又轻又软,看上去特别好欺负。可他自己还没注意到这一点,带着委屈的腔调辩解道:“你明明是生气了,又不告诉我。”   殷璇伸手摩·挲他眼尾,低声道:“因为你对凤君一点想法都没有。”   晏迟愣了一下,稍微明白了一点,还不等他试探着再问一句,就被压着又亲了一回。   他伸手环住对方的身躯,听到耳畔热而缱绻的气息,带着轻微的低哑响在脑海中。   “我想立你为后。”   晏迟浑身僵住,脑子完全转不动了,只能听到她的声音更进一步,掠夺掉他所有的情感与思绪。   “孤要立卿卿为凤君。”   朦胧灯烛,四处皆是昏暗的,只有她眼眸明亮,熠熠如星,编织出令人甘堕红尘的囚笼。   “我要你的一生一世。”   殷璇温暖的指尖擦拭过他的眼尾,低头吻去眼睫边缘淡淡的湿·润,气息交换融合,缱绻地缠绕在一起。   “我……”晏迟说不出话来,喉间完全哽住了,片刻之后,闭眸又睁,才决定了什么似的,回复道,“只要你想,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是,册立我这样的人,违背古训,大逆不道,百官会进言,百姓会谤议……妻主的心中,一辈子将天下放在前面,难道要为我自毁长城吗?”   他握住了殷璇的手,每一个字都清淡而温柔。   “纵然一时无怨,百年之后功德碑的上面,你也会后悔的。”   “晏郎。”殷璇看着他道,“我不会后悔,却也不会让你遭受非议,办法那么多,让我一项一项实施。”   此刻已至寂夜,春寒稍冷。晏迟握着她的手,却觉得似能触摸到鼓噪跳动的心音,每一下都刻满无声的柔情。   ————   次日清晨。   东吾醒得很早,他前一天睡得久了,晚上翻来覆去地瞎琢磨宫里的这几件大事,可什么也没想清楚,准备去问问他的晏哥哥,一大早就收拾妥当,整理好这些难缠的汉家服饰,从延禧宫一直散步似的走到宜华榭。   这时候仍是太早了一些,院子里只有几个下等侍奴在修剪花枝,在见到他时想要行礼通报,却被东吾拦下了。   他抬起手指抵唇,想起昨晚殷璇歇在晏哥哥这儿,小声道:“别出声,我要偷看。”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靠在窗边研究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里面清淡温柔的几句话。   “……香囊我给你换一个,里面装的是白梅香尘和沉香屑……”   是晏哥哥的声音。   可惜什么都看不到。抱有一些绮丽期待的东吾长长地叹了口气,刚想过去敲门,就见到面前的房门打开了,帘子卷起,殷璇跟他撞了个正面。   东吾一时呆住,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她,他盯着对方那双望过来的眼睛,然后有点儿犯傻地往旁边挪了几步,等殷璇出去了,才慌张地挪到晏迟身边。   晏迟看得好笑,把他望着殷璇背影的脸扳过来,故作生气地道:“你来做什么?”   东吾下意识地道:“我想看你们……”   他猛地停住话,才反应过来不能说出来。东吾抓住晏迟的手,努力解释:“我想请教你几件事。”   他把话说完,才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鼓起脸装得更凶:“我比你位分还高,你这么大声凶我干嘛呀。”   作者有话要说:  晏迟:你们这些叛徒,我被陛下掳走了QAQ   阿青:不敢救。   静成:不能救。   百岁:郎主自己脱吧。   晏迟:……呜。(哽咽) 第38章 贼心不死   此事掀过, 宫中诸事以后皆由应如许与苏枕流安排。周家既然宫中已经出事,那么前朝应当也会遭逢动荡。   东吾年纪轻,又是别族的王子, 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不太清楚, 等晏迟委婉地跟他说清楚, 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帝的深宫之中,竟已是换过一遍新天了。   不过他显然对这些事不太上心, 坐在案边继续吃糕点。东吾很喜欢这些甜甜的东西, 口味软得过分。   因为十三关外的部族民风剽悍, 口味也重, 因此宜华榭这些绵软甜蜜的甜食格外讨取东吾的欢心, 这也是他常往晏迟这儿跑的原因之一。   东吾吃了点东西,一边道:“陛下跟哥哥, 感情真好。”   晏迟坐在他对面看书,眼前墨迹清晰,但却没有看进去,而是伸出手弹了他额头一下, 道:“嘴里有东西,不能边吃边说。”   东吾把糕点咽下去,有些震惊地道:“你不是在看书吗?”   晏迟慢慢地翻过一页,道:“我听得出来。”   东吾“哦”了一声, 摸了摸额头,像是鼹鼠似的又吃了一块,然后接过递过来的丝帕擦了擦手, 道:“我听说,大皇子给苏,呃……”   他就记了个姓,别的一概不知,本以为晏迟会告诉他,结果他的晏哥哥面色不变地望过来,神情镇定,但却没有一点儿要补充的意思。   东吾结巴了一下,然后索性道:“苏……那个谁。”   “苏枕流,苏贤卿。”   东吾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记没记住,继续道:“他要养周贵君的孩子。”   晏迟把书放下,直言道:“你真是想问这个吗?”   东吾被戳穿表面,反而理直气壮起来,撑着下颔道:“不是啊,我想问哥哥跟陛下的事,我想知道她那个……有没有……”   他咳了一声,总算还记得一些教导,俯身到晏迟耳畔说了一句什么。   下一刻,晏迟白皙冷润的肌肤上泛上一阵鲜明的微红,他有些气恼地看了东吾一眼,一时没说出话来,道:“你……你年纪不大,怎么什么都好奇?”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好奇的呀。”东吾笑眯眯地凑过去,眼睛亮晶晶的看过去,“晏哥哥……”   下一刻,晏迟拿出了两本四书五经,逼着东吾读了整整一个晌午。   ————   太初八年三月十六,云州,春日暖阳。   久居深宫的宣冶女使换去了身上的官服,而是身着暗红色的女式劲装,巴掌宽的收腰勾住腰身线条,收腰上镶了银制的花边儿。   她原是殷璇身边的人,是大殷暗卫的领袖之一,曾陪同女帝陛下上过战场、实打实地杀过那些犯上作乱的头颅,平定之路从北方一直至最南端的罡州。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武功强悍、知根知底的顶级女使,却被殷璇塞在马车前做马夫,拎着前头这三匹温顺枣红马的缰绳。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在前面骑马走得远了点的殷璇。皇帝微服,向来暗卫随处皆是,况且陛下武功高强、世间罕有,倒是不必担忧。   宣冶叹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看后面。双层的银色绸面车帘之后,是怀着身孕、身娇玉贵的晏公子。如今宫中之事交由兰君千岁和贤卿千岁主持,陛下便直接决定下来,让晏公子伴驾。   中途有人劝阻过,说晏迟的身体不宜颠簸操劳。但徐泽那边儿马上传过来一个缠绵病榻的消息,在殷璇面前说上这话的人就更挑不出人来了,最终便成无人阻拦的局面。   不过这样也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晏公子在宫外养胎,将孩子稳固下来,反倒要比在深宫之中还要轻松一些。   云州是远离京都的繁华之地,民风淳朴,云州州牧是新上任不到三年的地方官,出身于科举,是上上次科举的探花郎,随后做了几年翰林,便调来云州。   殷璇私访从这里开始,尚且还算一个好的开端,在她的设想以及奏折上所呈现的来看,应当不会太过偏离预期。   马车行驶得慢,双层的银色丝绸车帘上挂了压帘子的珠串,随着春风微微晃动,碰撞出细碎的响动。   马车旁的内壁上,忽地传来一两下叩击声。正当宣冶回头,正看到车帘微微撩起,一张少年郎的脸从中露出来,长发向后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下颔削瘦,唇红齿白。   是晏迟身边那个叫阿青的小郎。   宣冶被那双剔透如水晶的眼眸注视着,心里忽地一跳,听着阿青声音和气地问道:“宣冶大人,我们郎君问,还有多久到云州城。”   宣冶与他对上了一瞬视线,旋即反应过来,回复道:“再有一炷香的时辰,便差不多了。”   因是微服,明面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是一妻一夫,以及从旁伺候的人而已。但宣冶知道周围一定隐蔽着暗卫,便觉得方才愣得不是时候,忍不住老脸一红,转头继续注意手上的缰绳。   烈马强弓,她也挽过驯服过。怎么如今换上这三匹温顺枣红马,就放在掌心里这么扎手?宣冶自己瞎寻思半天,也没想出来究竟是为什么。   再过了片刻,果然见到了云州城的刻字。殷璇骑马在前面等了一会儿,等到马车跟上来后,一并通行过去。   云州城最有名的客栈酒楼,名叫云生结海楼,是以李朝诗人的诗句命名。马车停到楼前,晏迟正要自行下车时,面前的双面银帘被撩起来,外面温度稍冷的空气吹拂在面颊上。   殷璇就站在一旁,朝他伸出了手。   她穿着一件窄袖的玄色长袍,直领内侧用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纹路,束腰勾勒出利落线条。黛眉桃花眼,双唇涂朱,乌发如云,上面插着一只形如梅花的珠钗。   殷璇生的好,他从见到对方的第一面就已经知晓了。但对方此刻的容貌气度略微变化,从秾丽美艳中剔除了那些迫人的压制力,反倒能让人全心欣赏,更能衬托出如此大气磅礴的美貌来。   晏迟怔了一下,然后伸出手递了过去,被她扶着下了马车。   晏迟摘了多余首饰,只将徐泽那日送给他的戒指留下了,此刻有些觉得她交握得太紧了,便低声道:“这是怕我跑了吗?”   “嗯。”殷璇居然应下来了,她看了晏迟一眼,道:“前朝殇帝的谢凤君,就是在微服私访时被人掳走,离散天涯。”   “……那是野史。”晏迟被她拉着上楼,登上二楼时,见到中央的牌匾刻字上,写着“月下飞天镜”这五个字。   “事实还不如野史。”殷璇带他走过二楼,登上最顶层,在边缘的一间停住了。引路的小娘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说了两句吉祥话,便退离了此处。   晏迟没有去问事实如何,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阿青……”   “住对面。”殷璇道。   晏迟怔了一下,道:“他……他和宣冶大人?还是叫他过来跟我住吧……”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殷璇盯住了,他噎了一下,没敢继续说下去,但还是抓住她的衣袖,努力道:“这哪里能住在一起?阿青照顾我照顾惯了,我自己不习惯……唔……!”   晏迟被推倒在床上,封着唇说不出话来,等到殷璇稍微离开一点,尝试着舔了舔她的唇角,软声道:“……妻主?”   殷璇注视着他,低声道:“我照顾你,不好吗?”   软舌擦过湿·润唇角,勾得人蠢蠢欲动。但由于某人的身体问题,仍旧是浅尝即止,什么都停在中途。   殷璇略微起身,不再逗他了,道:“宣冶住楼下。”   晏迟这才松了口气,他转过身,一边安置东西、叠被铺床,一边问道:“宣冶大人没有娶夫吗?”   “没有。”殷璇想着此行的目的,等到了城中,查看税收、民望、政·策等等方面,再决定云州州牧的升迁拔擢事宜,回答得慢了一些:“她少年定亲,之后随我上了战场,等到天下安定之时,未婚夫郎早已改嫁,除却故土乡音,一无所有。”   晏迟这么一想,记起少女定亲是十五岁以上,动作忽然顿了一下,问道:“她如今……年方?”   殷璇瞥了他一眼,似乎料到晏迟在想什么,回道:“而立之年。”   看面相倒是看不出来。晏迟如寻常百姓家般铺好床,因久处深宫,手艺生疏,倒还不如阿青他们做得好。他看了一眼天色,先点了灯,又道:“舟车劳顿,过一会儿送来热水……”   “你跟我一起洗?”   晏迟愣了一下,脸色骤红,道:“不行……”   只不过他的抗议,向来不怎么管用就是了。   而在另一边,阿青拾掇好了东西,刚刚兑好热水,想要进去侍候时,却忽地被叫住了。   “劝你别进去。”   阿青回过头,看到宣冶大人站在三楼尽头的凭栏处,外面烛火点点,星光与月交相辉映,夜夜流光。   下面是云州城密集来往的人群,是夜里歌舞升平传来的唱曲的调子。云生结海楼最底下的大堂中,也传出隐约的女人说笑声。   宣冶站在夜风正盛之处,春日的风即便并不刺骨,但到底还是有些寒凉的。   阿青愣了一下,然后见到里面的灯烛忽地熄灭了,又低头看看手上的热水,默默地准备走回去。   在宫中或许还有所拘束,到了民间,陛下真是把哥哥圈起来了,就栓在身边,哪里也不让去。   阿青一边这么想,一边觉得心中甚是安慰,便跟宣冶大人道谢,随即想要回去时,又被叫住了。   他转过头,看到原本不住这层的宣冶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你多大了?”   儿郎的年岁与姓名,原本并不该告知他人。但阿青想到他们两人俱是宫中服侍的,将在宫中待个几十年,便回答道:“回禀大人,今年十七。”   随后,他看到这位御前女使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和希望破灭感,背影十分孤寂地转了过去。   阿青不明所以地回了房。   走廊之中声息暂停,房门之后,晏迟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殷璇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眼神。   “听明白了?”殷璇问道。   晏迟一向聪明,即便只有短短两句,他心里也便有所推测了,又联想到他之前问的那些讯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词,只是轻轻地道:“……听倒是听明白了。”   殷璇拍了拍床榻,道:“过来。”   晏迟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想了一会儿,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道:“阿青与我出身一处,那些管家做账的事务,他一概不懂,刺绣也很是糟糕……”   殷璇看着他说完这句话,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带着笑意道:“什么都没发生,你怎么已经盘算到这里了。”   “我……”晏迟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宣冶很好观察,能够看出来……跟我一样。”   “什么?”晏迟问。   殷璇把夫郎抱进怀里,伸手解开他领口的琵琶扣,面不改色地道:“贼心不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写完。还冒着热气的更新~   换几章地图!!!回去就有新的小哥哥啦!!! 第39章 云州庙会   在云州停留数日, 期间殷璇确有正事要忙,为免晏迟身体劳累,故而让他在云生结海楼休息了几日, 等到此间事务完毕时, 正撞上云州城每三月一次的庙会。   庙会开在老君庙的周边, 旁侧有送子郎君的庙宇、与其他几位神明的台子。将入夜时,街头巷尾的摊贩、瓦舍, 处处繁华, 人群来往, 络绎不绝。   天上日月相见, 日光在西, 而月形已探出云层,映出清光。   清光淡淡地投映而过, 落在晏迟身上衣料间。因是私访,衣物制式全部都换过,与宫中的形制大相径庭。没有了几指宽的金银滚边儿,在衣角袍边儿上, 添置了花中四君子的图样,清荣峻茂,相互映衬地缝制下来。   料子是银青色的,暗纹隐隐, 华贵不凡却低调隐蔽,没有眼力的人难以估量出价值。晏迟长发束起,归拢到一处后再缓缓垂落而下, 青丝瀑布般滑过肩膀,披在脊背上。   他容色过佳,若非身旁有殷璇领着,想必此刻已有无数游玩庙会的年轻女郎前来问询、索要闺名了。   殷璇挽着他的手,形如天下间的寻常妻夫。两人行走得慢,宣冶跟阿青都跟在身后。   与女郎们的望而止步不同,即便已婚女人身边跟着正君,也会有一些少年郎跃跃欲试。在旁侧绣楼上靠着几个刺绣闲话的少年,在小楼上向下偷看,目光一路跟着殷璇。   晏迟早就注意到了,心里吃醋,却不好意思说,忍不住轻轻扯动了一下手指,从她掌心里挣开一点,结果反而□□脆地握回去。   “怎么了?”殷璇偏头看了看他。   晏迟抬眼望了一下一旁投过目光的少年,道:“有人看。”   “有人看又如何。”殷璇捏了捏他的手指,“我牵自己的夫郎,还犯哪一条律令不成?”   晏迟一听就知道她没注意那些人颇带倾慕的目光,心里一下子舒缓下来了,便由着她牵手。   横街两旁灯笼高照,人群川流。正当这时,一个戴着观音娘娘面具的少年忽地撞进面前,出声道:“这位女郎,家中几房郎君?”   晏迟抬眼望去,见到少年衣着华贵,浑身上下,精致无比。露出来的脖颈手背,也白皙细腻,想必不是百姓家的孩子。   他抬眼望去,看到人群之中有两个下人打扮的仆从,在一边紧张地守候,便已心中了然。   “几房?”殷璇看了他一眼,还真的回忆了一下,“记不清。”   戴着面具的少年一下子卡了壳,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拿下来,脸色涨红地道:“这么花心!”   殷璇还什么都没说,旁边的晏迟已经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看着面前少年颇为俊美不俗的面容,笑得有些呛到了,咳了两声,然后扯扯殷璇的衣袖,低声附和道:“花心。”   殷璇一边给他顺背,一边反问回去:“这也算花心吗?”   晏迟倒是不气,把面前的少年郎气得要命,他瞪了殷璇一眼,道:“白长这么好看,果然天下漂亮的女人都是骗子。居然还能娶到这么好看的郎君。”   他明显年纪还轻,一时冲动才过来问的,这时候临阵倒戈,对晏迟道:“哥哥一定受委屈。”   晏迟笑得要忍不住了,偏头埋在殷璇的肩膀上压住声音,低声道:“你看,民心所向。”   他咳了一声,对着少年气愤的表情,故意道:“是啊,但我妻主家财万贯,奴仆成群,高门贵胄……”   少年缓缓地睁大眼,震惊得连手上的面具都掉了,说不出话,最后才问了一句:“你……你图她有钱?”   晏迟玩得有趣,一时失了分寸,前进一步靠近小少年的耳畔,压低声音跟他说了一句:“……还图她活好。”   少年立即满脸通红,羞恼得连面具都不要了,转身就走。   晏迟从没有这么跟别人开过玩笑,这回出宫,看起来是真的心情好了很多。正当他心情不错时,忽地听到身边清越中稍带笑意的女声。   “活好?”殷璇挑了下眉,“那你还躲?”   晏迟一下子僵住了,笑意顿在唇边,耳尖发红地问:“你怎么……”   “习武之人,”殷璇伸手触摸了一下他发红的耳朵,“功底内力,都是摆设不成?”   晏迟彻底被自己气到了,他一边低着头念叨自己怎么这么蠢,一边被殷璇拉着手走路,听到身畔的人又问了一句。   “这是跟谁学的?你以前可说不出来这种话。”   还能跟谁学的,完全就是让东吾给带偏了。晏迟懊恼地想了一会儿,答道:“我自己……”   这几个字刚一出口,另一边就把话语截断。   “那今晚我们……”   晏迟忽地抓住她衣角,看着她话语一顿,目光玩味地望过来,便小声坦白道:“……良卿千岁。”   得到答案的殷璇心情不错,也不去想这两人私底下究竟在聊什么,便带着殷璇向最繁华的地段走去。   有了之前那位少年的碰壁,之后再过来一脸倾慕的人,他俩倒是有了经验,只要殷璇说自己家中十几房郎君,晏迟在旁边默默点头,保证来一个吓走一个。   云州城民风开放,年轻的少年少女可以自行寻觅如意伴侣,因而庙会之上的妙龄男女向来不少。   庙会最繁华之处,有贩卖面具与吃食的瓦舍。晏迟孕中胃口不好,到了云州城倒是反而好一些,却也分不清到底是爱吃酸,还是爱吃辣。   他从殷璇手里接过递来的冰糖葫芦,在上面咬了一口,然后看着殷璇盯过来的目光,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把手上的冰糖葫芦递了过去。   殷璇握住他的手,倒是什么都没吃,而是俯身忽地触上他的唇,一瞬即分。   饶是如此,晏迟还是觉得心脏都要停跳了,四周人群川流,来往不绝,肯定有人看到了。   他攥紧竹签的手指都有些发软,等殷璇亲完了,对着女帝陛下的这张美艳逼人的脸却连生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低下头又咬了一下上面的冰糖,脸红了一片,魂不守舍地轻声埋怨道:“你、你怎么突然……”   殷璇品尝了一下夫郎唇上的甜味儿,道:“不是你让我吃的吗?”   “我让你吃的是糖葫芦。”这人强词夺理,晏迟从她掌心里往回抽出手,结果被握得更紧了,耳畔传来殷璇理所当然的声音。   “吃到了。”殷璇盯着他的唇,“甜。”   如今是在民间,不是在宫中,晏迟松懈下来很多,被她说得羞恼别扭,让尊贵无比的当朝皇帝哄了一路。   而两人的身后,阿青负责尽职地跟在后面,一边给自家郎主拿东西,一边又保持好一个不容易打扰到两人的距离。   他今年才十七岁,还没有完全长成,身高稍低一些,而宣冶却是战场下来的虎将,与他并排行走时,总觉得对方不仅年纪小、身量也纤瘦。   殷璇给晏迟买了些民间特有的东西,一些虽不珍贵、但精巧无比的簪花和衣扣。阿青正在数着数量,身边忽地传来宣冶的声音。   “那个,我帮你拿?”   阿青偏头看她一眼,礼貌地道:“多谢宣冶大人,阿青自己可以。”   他的眼睛偏圆,又黑又明亮,声音也好听,男孩子过了变声期,往往没有像这样清脆好听的声音了。   宣冶不知道说什么,但还是一边走一边看他,只是她比较隐蔽,心里也有分寸,所以阿青才不曾察觉。   她今年三十又三,阿青才十七岁,这么动心思,还真有点吃嫩草的意思。但宣冶是个战场上下来的人,对文官那些矜持不屑一顾,便又暗示道:“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阿青权当是她跟自己聊天,没有想太多,便回答道:“家中无人,阿青的亲人友族,只有晏郎主……郎君一个人。”   宣冶心下一松,想着这件事便更好办了一些。她之前知悉两人的年龄差距,愁得一宿没睡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随殷璇去办事时,还被问了一句。   宣冶如实相告,看到正在查看粮食市价的陛下停住脚步,高深莫测地道:“赵朝的苏学士曾戏赠过友人一首诗,颇似你如今的状况,不过,比之更甚。”   没那么多墨水的宣冶后来回去翻了翻书,才知道她说的是“十八新郎八十娘,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被陛下调侃嘲笑过之后,宣冶彻底想开了,决定做那串不要脸的梨花,开始明目张胆的觊觎青春美色。   正当后面也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时,晏迟总算又让殷璇拉住了手。倒不是殷璇疼爱夫郎的水平提高了,而是她对晏迟的软肋清晰透彻,路数精准无比,一边说温柔的话一边威胁他,还生气就要再次在大庭广众之下……   晏迟自然是对她没办法的。两人走过小吃的铺子和摊舍,转入首饰工艺的摊贩之间,这里正对着的地方一个歌楼戏台,楼边上过一会儿会有歌伎登台表演。   在两个贩卖珠串璎珞的瓦舍之间,另有一个稍显边缘的小棚,旁边围了些人,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待两人走近了,才发觉里面跪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内无寸缕,只有一件轻纱做的蝉翼广袖长袍遮蔽躯体,上下隐约可见,前面是写在一张雪白布匹上的字迹。   旁侧响起他人的议论之声。   “一边就是还珠楼,再不济,后面还有暗巷,怎么卖身到这儿来了。”   “似是从还珠楼被赶出来了,又不愿意贱卖?恩葬父亲?娼子也有可以说得出口的恩情吗?”   话语如刀,殷璇慢慢地摩·挲着他的手指,低声道:“卿卿?”   晏迟怔了一下,随后才应了一声,他看向对方,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妻主,这个人……我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璇:一树梨花压海棠。   宣冶:…… 第40章 冷壁清光   跪在面前的少年大约只比阿青大一点点, 神情寂冷无波,有一种濒临破败的无望感。即便他有轻纱蔽体,但仍然与身无寸缕几乎无别。   晏迟的手指慢慢收紧, 缓了半晌, 才低低地道:“他以前是幽梦楼的。”   幽梦楼坐落于京华, 名气比拟云州的还珠楼,不过幽梦楼的名字, 取的是“春宵幽然得一诺, 夜半回梦常惊心”之意, 而还珠楼的寓意则是“还卿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   云州与京华相距虽算不上太远, 但也是数百里之遥,如果不是发生波折变故, 那么身在京华的郎君,又要如何来到这里?   殷璇握紧他的手,问道:“那个地方,待你可好?”   若说相待, 实在说不清孰好孰坏。在这种地方讨生活的人,向来过得不如人意。即便满身绮罗金玉、出入尽是高官显贵,也会羡慕山水之间的寻常人家。   晏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想……”   “想帮就去吧。”殷璇看着他道, “我在你身后。”   她富有四海,天下之人皆是她的臣民。而她的夫郎所遇,不过是万千臣民之中的其中一人而已。   像这种地方, 就如同附着在繁华与安定下的烂泥和蛀虫。却没有办法拔除。无论是前朝流传多年的盛世,还是如今的天下太平,都不可避免地会有藏污纳垢之所在,想要杜绝,实在是太难了。   一个王朝的寿命,往往达不到一切清除、欣欣向荣的地步,这需要不止一个皇帝、而是几代明君的心血与努力。   晏迟轻轻地吸了口气,看了殷璇一眼,随后在人群之中走过去。   旁侧仍有观看之人,那些对商品货物评头论足的女人纷纷一怔,看着这个穿着银青长袍,广袖博带的郎君俯下身,将地上的布匹卷了起来。   晏迟将这张写满悲惨遭遇的雪白布匹卷起,他的手白皙如玉、指节修长,依着银色的袖口。   布匹上的短短几句话,是围观之人三言两语便可以念诵出来的话语。但这字眼之中,包含得却是一个少年郎青春年少时最短暂、也是最惨烈的时光。   “幽梦楼换了新主人吗?”晏迟很轻地问了一句,幽然乌黑的眼眸望了过去,眸光温顺平和,“鸿羽。”   这个叫鸿羽的少年猛然抬头,已经全然愣住,他呆了一瞬,随后猛地扑进晏迟怀中,压抑着喉间的哭声,闷闷地唤道:“晏……晏哥哥……”   晏迟在他扑来时,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小腹,随后才稍稍移开,将他滑落到肩头的纱衣向上拢了一下,道:“你在这上面写照顾父亲,是……是秦爹爹吗?”   鸿羽哭声更重,却强忍着擦了擦眼泪,仰头道:“爹爹病重,再不医治就……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其实已非是在幽梦楼卖·身的倌人了,不得已重操旧业,实在是医药费用难以支付。而从小伴其长大、教导他的人,却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鸿羽哭了半晌,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忽地被晏迟握住了手腕,从地上扶起。   “带我去看看。”晏迟道。   鸿羽记得当年晏迟离开时的模样,那个姓曹的大人年过五十,早已是老朽枯木,即便曹大人尚存于世,也应该是在京华居住,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鸿羽茫然地偏过头,看到晏迟身后站立的玄衣女人,身量高挑,腰身瘦削,姿容甚美,眉宇之间泛着一股艳而不俗的味道。   有那么一刹,他的心似被什么东西忽地扎了一下,涌出密密麻麻的痛与震颤。   ————   殷璇的确是第一次到达这种地方,在她的经历当中,去过鲜血涂地的战场、淌过泥泞破败的难民棚,也走过茫茫草原与雪山,但却第一次到这种地方。   云州城的庙会不远处,一个毗邻还珠楼的小小暗巷之中,每个门都半掩着,里面时而传来交欢的声音,时而传来争吵和嬉笑怒骂,更多肉体碰撞声隐隐作响,有一种令人呕吐的肮脏感。   手畔的晏迟倒是面不改色,仿佛曾经就见识过这种地方。在鸿羽的引领之下,几人一路走过来,越来越深入到冰冷无光的地方。   在半阖的门扉之中,有赤·身·裸·体的暗娼坐在长条板凳上,在有人或马车经过时,争相向其展示身躯,口中的污糟之言不堪入耳。   而另一边的还珠楼,乃至远在京华的幽梦楼,这些销金窟、风月场,却是规矩大过天,每个倌人都十分有体面的。   “晏哥哥,”鸿羽停在了一个破败小屋面前,又看了殷璇一眼,忍不住问道,“你的妻主真的让你……让你为爹爹花这么多钱吗?”   晏迟点了点头,安慰他道:“不要害怕,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殷璇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她对这句“天底下最好的人”不置可否,心里却十分满意,很像是被一只顺着毛抚摸过的猫。   鸿羽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心里想些什么,便伸出手推开了小屋的屋门。   里面传来一阵类似于腐败的味道,但外表看上去却又很正常。殷璇陪着人进入其中,随后见到了那位曾经教导晏迟的秦爹爹。   形容槁木,苟延残喘。   晏迟实在想不到,能第一繁华地立足脚跟这么多年的鸨爹能沦落到这种境地,他万般心绪,都复杂地翻涌而起,轻轻地唤了一声,见他忽地抬起眼、似有回应,便转过头看向殷璇,道:“妻主,我单独与他聊一聊。”   殷璇点了点头,退出几步,等在门外,想着让宣冶去购置药品,请城中最好的医师时,倒是让她把卿卿身边的那个小郎一同拉走了。   此刻风高夜黑,远处庙会的火光仍繁,高挂的灯笼明亮无比,而四下却空旷冰冷,宛若两个人间。   晏迟那些宛若尘泥的过去,那些残酷无光的境遇,在某种程度上却算得上是磋磨铸就了他,才让这个人通透开明、温柔良善。   门扉响动,殷璇沉思之时,没有注意到这轻微的声响,直到脚步声走到面前,才抬起眼,看向眼前的人。   是那个叫鸿羽的小郎,少年仍穿着那件做倚栏卖笑勾当的衣服,软而俏的眉目望过来,眼中似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我叫鸿羽。”他局促地道,“您是晏哥哥的妻主,或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才肯救助鸿羽跟爹爹,但我不能……不能知恩不报……”   殷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指腹慢慢摩·挲着玉质指环的内侧刻字,目光如冰。   鸿羽不敢看她,只是抬起手,将薄衫的边缘勾开,然后一步步走过去,伸出手去碰她的衣扣,可是动作僵硬笨拙,怎么也解不开。   “我实在,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偿还给您。”他低着头,声音在轻微的发抖。“但是我……您能不能……”   他似乎想说出另外的请求,却羞于启齿。这是秦楼楚馆常见的戏码,越是楚楚可怜,就越容易牵动女人们的心。   殷璇虽然没有去过什么秦楼楚馆,但她慧眼如炬,一向很会分辨真假,知道什么是真心实意,什么是另有所图。   大抵不过是这两种,一种是请她给一笔钱,让鸿羽能够脱离苦海,安身立命,做别的营生,另一种,就是想要贴给自己为侍,也好过流离失所,居于此间。   不过即便有金银救助,但他这位爹爹的病,没有一些重金是养不好的。第二种目的倒是更好一些,可以免其漂泊之苦。   鸿羽是在幽梦楼出来的人,资质的确是非常好的,他离开京华之后,以爹爹和自己的体己钱度日,期间还不算难熬,如今秦爹爹重病,万事皆休,才是真的下定决心重操旧业。   他得不到对方的任何回应,心里忐忑不安,却咬着牙继续下去,轻轻地将衣襟暗扣扯开一个,软声道:“我资质粗陋,想来是比不上您家中的郎君,也比不上晏哥哥……”   他话语至半,还未继续进行下去,就被殷璇按住了手,目光幽幽地道:“知道资质粗陋,还过来,恶心我?”   鸿羽动作僵硬,没有想到曾经无往而不利的办法并不奏效。与此同时,带着医师和药材的宣冶与阿青推开破败院门,站在那儿愣住了。   这场面的确有点别样的尴尬。   殷璇倒是不觉得让对方半·裸着身体在地上哭有什么问题,侧过身让阿青带着医师进入其中,转头撞上了宣冶震惊询问的眼神。   她没有说话,倒是宣冶一点点蹭过来,目送着阿青进了房门,附到陛下身边,试探道:“您这是……满园春色管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殷璇转过头,面色阴晴不定地瞥了她一眼,宣冶立刻噤声,打量了一下退到角落的鸿羽,忽地明悟了什么。   陛下该不会是在这种地方、被这种人勾·引了吧?   皎月如华,慢慢地渗透小窗。室内的医师重开了方子,施了银针,随后便向晏迟告辞,晏迟按照民间的礼节还礼,正要请医师出门,便被阿青扯住了衣角。   “哥哥,”阿青犹豫了一下,然后附到晏迟的耳畔,轻声道,“刚才在院子里,我看到……”   他声音很轻,确保病榻之上的秦爹爹不会听到。   晏迟面色平静地听完这句话,握着药方的手指略微收紧一些,旋即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药炉之上,传来煎药的苦涩气味。冷月一点点地漫过窗棂,洒在枯旧的墙壁边缘。   晏迟伸手捂住心口,忽地能感受到徐泽口中所说,心冷如冰,究竟是个什么感受了。   此时虽春日,却比无情的凛冬,还要更冷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宣冶:一枝红杏出墙来。   殷璇:……   原句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改了一个字。 第41章 春心萌动   阿青其实也是在秦爹爹手底下养成的, 但他年纪轻,更多时候是跟在晏迟身边,故而对秦崎的教导记得不深。   晏迟坐在床榻旁边, 低声又问了一句:“爹爹, 这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不适合你养病。”   秦崎发丝散乱,半张脸沉进被子里, 原本白皙的脸庞都泛着青灰色, 他之前服了药, 随后清醒一些, 认出晏迟之后, 很久没怎么说话。   “我心里还是惦记您的。”晏迟语气温和,“在幽梦楼里中途丧命的人, 连名字都数不清楚,我能有今日,也是您手下留情。”   秦崎沉沉地望着他,过了片刻, 才嘶哑道:“天底下的倌人与鸨爹,都是无情无义的。”   晏迟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而是道:“爹爹不是。”   他犹记得那张捂住双眼的手, 附在耳畔教导的气息。在幽梦楼那种地方,能够得到一丝一缕的温柔,都已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怜悯关爱了。   秦崎仍是注视着他, 似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唤道:“晏迟。”   “嗯?”   “有些事,我慢慢地讲给你听……”   夜色渐深,冷月辉光泼洒而过,灯烛稍弱。正当此刻,一直紧闭的房门随之打开,晏迟从内中步出,一直走到殷璇的身边。   “怎么样。”殷璇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可还好?”   她关心得并非是这一位晏迟的故人,而是对方的心情而已。倘若此人病症无医,无所诊治,那么她的夫郎必然也会因此心情不愉,眉头锁愁。   但如今看来,晏迟的神情尚且平静,向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商议安置的事宜,一边向前走去。还未等到两人离开,晏迟忽地被人扯住了衣袖,对上一双含泪的眼。   鸿羽语带哭腔,期期艾艾地道:“哥哥……”   还未等这两字出口,其余的话语便嵌在喉咙间堵得死死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被清脆的耳光声全部打断了。   不止是鸿羽,连阿青和宣冶都实打实得愣住了,只有殷璇神情如常,甚至还有些微妙的笑意。   晏迟打了他一巴掌,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声音却依旧宽和,甚至从中窥测不出发怒的痕迹。   “秦爹爹将你视如己出,半生积蓄,为你赎买清白,还归良璧。帮你逃脱苦海,免去青春空耗、岁月煎熬。”晏迟目光如月,平静地看着他。“原来你自轻自贱,毫不珍惜。荆钗布袍,就那么不如倚栏卖笑么。”   虽是问句,但却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鸿羽跌坐在地上,捂着脸颊只剩下哭的腔调。   别说是殷璇,就是阿青也没见过晏迟打人,他怔怔地看着自家哥哥,想了半天,自语道:“这是……生气了吗?”   宣冶立在他身边,听到这轻轻巧巧的一声,心里就跟猫挠得似的,忍不住道:“……看不出来。”   阿青骤然反应过来,发觉两人站得近了一些,于是小心避嫌地往旁边走了半步,离郎主更近。   晏迟掌心发麻,旋即被殷璇牵住了手指。她揉捻着夫郎白嫩的指腹,低声笑道:“没见过你这样,疼吗?”   晏迟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天边的皎月,轻声道:“心里,有一点。”   殷璇更想笑了,她目的已达成,看着卿卿有些闷闷不乐的神情,附耳低声道:“太善良的人,会被人欺负的。”   晏迟低着头嗯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觉得有点不对劲,正抬眼看过去时,忽地被对方牵着手走出了这一方暗巷。   仿佛一切肮脏冰冷全都褪去,两侧布满喧嚣和红尘之气,再孤冷的人,都将重回人间。   殷璇抬起手,看了看他发红的掌心,道:“这么用力,真的很生气?”   晏迟沉闷了一会儿,矫正道:“是痛心。”   “就没有吃醋么?”   晏迟想了想,如实道:“有一点。”   “一点?”斤斤计较的女帝陛下盯着他看,“仔细讲讲。”   “就是……唔……!”   什么解释都说不出口。   昏暗月下,他被推抵在墙角,趁着这一处人少灯稀、无人注意,被殷璇贴上唇角,交换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   晏迟缓了口气,那股闷气也散尽了,墨眸明润地看着她,半晌问道:“……还仔细讲吗?”   殷璇摇了摇头,唇边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我已经知道了。”   ————   一切都顺理成章。随后的事情让殷璇交给了暗卫去安排,在两人离开云州之后,就会有人来到这里,将秦崎带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好好安置,至于秦崎养在膝下的鸿羽,这并不在晏迟的考虑范围之内,在他心中,究竟是否还要教导他、养育他,一切都是秦崎自己的决定。   对于别人的人生,他可以帮忙,可以引导,也可以批评、训诫,但永远不能替别人做决定,这条路永远都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   数日之后,殷璇离开了云州,随后又进入数个州府之间明察暗访,处理了很多曾经不明实情、棘手难办的案子。大约小半月后,到达了此行最远的地方——申州。   万古人间四月天,明明是柳枝温柔、微风轻拂的天气,申州却还带着薄雪残冰。   在申州城郊的一角,有一个名声甚为出尘的书院,名叫白梅书院,里面放了许多官家子女读书习字,书院里的先生姓梅,是一位多年不仕的清雅隐士。   不过晏迟还从没想到,教书先生也能诊脉。殷璇就在旁边,从面无表情到虎视眈眈,面前一身白衣的女人终于收回手,也收回了遮盖在晏迟手腕上的雪白丝帛。   “怎么样?”殷璇问道。   这位隐士算得上与她多年相交,但其实也并没有见过几面,倒是书信频繁,往往聊一些家国天下,或是闲谈些莼菜鲈鱼等地方风味。   梅问情瞥了殷璇一眼,道:“女孩。”   殷璇怔了一下,随后道:“你这脉把得……”   “不准。”梅问情自然地接了一句,随后又道:“不过你此行寻来,应该不仅是因为这个吧?”   的确如此,无论晏迟腹中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在殷璇的眼中都并无不同。此行前来,特意来一次申州,的确有其他的意图。   晏迟听着两个女人交谈,并没有插话,但也能从中听出一些内涵:   申州城中有一个立过开国之功的老先生,与梅问情乃是忘年之交。此人曾服膺在殷璇麾下,随之南征北战,也受命守过天险重城,为王朝之根基添砖加瓦、立下汗马功劳,但更重要的是——此人无儿无女。   殷璇想请她认晏迟为义子,写上宗族名录之上,载明身份。   这的确是一件较为不易之事,往往越是年纪大一些的前辈,便对宗族十分注重,即便那人并无儿女,也不见得愿意如此。   两人交谈几句,梅问情一边重摆棋盘,一边道:“人间真凤凰,还怕艰难险阻吗?”   殷璇回道:“艰难险阻何惧,只是……”   不待殷璇说完,梅问情便斟满了酒液,示意一下在她身畔不语的晏迟,道:“我说得是他。”   她笑了一下:“人间真凤凰。”   ————   从白梅书院出来,车马再行,旋即便要寻访那位老先生的居所。   晏迟坐在马车之中,脑海中还盘旋着两人交谈之时的话语,有些思量过虑,眉心抽痛,便伸手捏了捏眉间。一旁的阿青递过来一小盅冰糖燕窝,给晏迟润润喉、稍尝一尝。   晏迟接了吃食,只尝了一口,便觉得甜得胸闷,十分难受,将东西放下了,有些犹豫地道:“想吃点别的……”   阿青见他如此,原本有些担忧,但一听了这句话,顿时高兴起来,又问:“哥哥想吃什么?”   “……火锅。”   准备了好多甜食的阿青顿时一愣,脑海里盘旋着这两个字,半天没说出话来。随后撩开车帘,露出半张脸看着驾车的宣冶,道:“宣冶大人?”   他声音低而轻,宣冶却轻而易举地从风声之间听到了。她转过头,看着阿青那双明亮圆润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怎么了?”   “我们郎君想吃辣。”阿青眨了眨眼,“火锅?”   宣冶立即明白过来了,于是也冲着阿青眨了下眼,应道:“好,火锅。”   阿青原本还没觉得有什么,这回让宣冶大人面对面说了这么一句,忽地觉得心尖一动,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不敢再撩着帘子,有些慌张地把车帘放下了,坐回了马车里。   微风透窗,算不得冷。晏迟看着他缩回来,见到阿青浑身上下都泛着一股平时没有别扭劲儿,耳朵红了一片,哪里还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沉吟片刻,问道:“宣冶大人说什么了?”   阿青伸手捂了捂脸,猛地转过头看向晏迟,结巴道:“什……什么……”   “她调·戏你了?”   “没有!”阿青吓得赶紧否认,然后坐到马车内部的边缘,低着头将之前在庙会上买好的东西,按个拾掇进小箱子里,过了半晌,脸上的热度才慢慢消散。   等到他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才很小心地往边缘又挪了一下,伸出手掀开了车帘的一个边儿,从缝隙中看到宣冶的背影。   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地抽过了手,假装什么都没有做地继续低头,把那件游玩时买的小香炉在掌心里转了一会儿,半天也不知道究竟放在哪里。   一旁的晏迟很轻地咳了一声。   阿青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抬起头,看着晏迟望过来的目光,总觉得一切都被对方看穿了、看透了,他那点小心思才刚刚动起来,就被晏迟从头望到了底。   “你……有点喜欢她?”   阿青没能第一时间答上来,小声道:“我……我不知道。”   “你放心。”晏迟道,“宣冶大人也喜欢你。”   阿青猛地怔住:“……啊?”   他这句话声音稍微大了些,车门外传出几声轻轻的叩击声,宣冶从外关心道。   “怎么了?”   “没事没事,扎、扎到手了。”   阿青慌张地扯了一句,从马车边缘一直退到晏迟的身边,仿佛那边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等过了这个劲儿,他才想起刚才晏迟说得话,扯了扯自家郎主的衣角,问道:“哥哥……怎么知道的?”   “陛下说的。”晏迟想了想那天晚上的事,故作深沉地道,“她说,宣冶大人,贼心不死。”   “……啊?贼……”   “贼心不死。”晏迟一本正经,“图谋不轨。”   “不轨……?”   正当阿青完全被他唬住的时候,从车帘底下递过来一瓶白瓷药瓶,宣冶的声音明目张胆地隔着两层银色车帘穿了过来。   “有流血吗?给你用。”   阿青慢慢地接过药瓶,脑子里还一直响着“贼心不死”、“图谋不轨”这几个词,连道谢都忘了说。   作者有话要说:  掐着点写完,没修文没查错字,要是有错字你们自己翻译一下,我累了orz。   宣冶:我得想办法把他搞到手。   阿青:嘤。 第42章 青史留情   小亭之上落了一阵薄雨, 雨丝沿着古朴亭边滑落,碎落在栏杆边缘。   阿青给晏迟加了一件外衣,将薄披风的领口系带拢成活结, 随后在袅袅的茶烟小炉之中倾出半盏, 温在晏迟手心中。   旁侧是一间竹舍, 是他们此行私访的终点,也是隐居申州城那位老先生的故居之地。   殷璇已经在竹舍里交谈了一阵, 宣冶守在亭外, 不知道里面究竟说了什么。   但晏迟心中明白, 殷璇是为了他。   他自己的出身, 着实无法立明宗祠、昭告天下。需要殷璇为之筹谋规划, 为他、也为他腹中的孩子计之深远。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竹舍周围的草木嫩叶之上。亭间煎的茶是恩施玉露, 茶汤翠亮芬芳,香气扑鼻,随着微风细雨慢慢散开,萦绕在衣袖怀抱之间。   垂落的发丝停在衣衫之间, 与淡青的竹叶绣图相辉映。晏迟伸手捧起茶盏,缓慢地饮了一口,思绪慢慢地飘远一些。   人间四月,再过不久便是四年一度的大选之日, 他离宫一月,不知宫闱之中变幻几何,也不知道相识的那几位郎君是否安然无恙、平静度日?深宫埋骨, 宫墙之内的时局与前朝相差无几,往往变幻莫测,常逢动荡。   晏迟想得出神,慢慢地喝茶时,身前忽地站立了一人,俯身探手,覆上他的手腕。   晏迟怔了一下,见到殷璇那双注视过来的桃花墨眸,下意识问道:“已经谈妥了?”   殷璇点了点头,将晏迟手中的那半盏温茶接到手中,就着残茶喝了一口,坐在了他对面。   晏迟阻拦不及,只好在她放下杯盏后再重新倾倒斟满,问:“老先生可有说什么?”   “嗯……”殷璇沉吟了一下,道,“说你一定很是美貌,且不仅美貌,应另有过人之处。”   晏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话,诧异地问了一句:“怎么这样讲?”   殷璇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注视了对方片刻,才缓缓道:“因为……她没见过我这样。”   此人与殷璇是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情分,虽是长辈,但在天下之主面前,也并不依仗资历。   不等晏迟想清楚,殷璇就继续说道:“我这样,昏君行径。”   晏迟怔了一下,立即反驳道:“你怎么会是昏君,你……”   还未等这句话说完,形状优美的薄唇上就被赋予清淡一吻,还带着柔柔的茶香,低低的声音随着缱绻气息蔓延而开,浸入晏迟的耳畔心间。   “自然不是,是明帝贤后。我要万古留香的史书之上,都镌刻你我的名讳,刻满恩爱两不疑的逸闻。”   让史官的笔墨为之停顿、篆碑的骨刀为之动容,让历久不衰、不可消磨的青史作为相聘的礼单,记录这普天之下第一等、再无他人可比拟的情深与心动,为卿卿。   茶香缠绵相四处散开,点缀在这轻盈浅淡的低首一吻之中。   晏迟从没有想过会有如此直白的真心相剖,他望着对方乌黑如墨的双眼,一时觉得喉头梗塞,无可发声。   交指重叠,他修长柔软的手指被殷璇握在掌中。四周是纷纷的细雨,在相谈之中变得声势更响一些,远处青山绵延、雾色笼罩,远处山尖上还覆盖这一点薄雪,一旁的穹宇却又乌云四散,投射出熹微温暖的日光。   过了片刻,晏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低而温柔。   “光阴百年,步步漫长,与妻主一同走下去。”   ————   太初八年四月初六,京华。   在处理完所有事务后,晏迟的名字被那位隐居的老先生重册于宗族之上,但此事并未公布,连同微服私访一起稍稍压了下来,并没有更多的人知悉。   天气彻底和暖下来,晏迟回到宫中的时候,大选已濒临最后一项,只卡在殿试那一节,等殷璇有了空闲,再最终册封处置。   时隔一月左右,重新回到宜华榭之中。此间陈设如故,处处都是原本的旧形制,但打理得干净整洁,算得上是用过心了。   只是殷璇刚刚回京,手头的事务恐怕要堆叠如山,应该一时顾不上殿选那一边。   天气温和晴朗,宜华榭撤换了窗纱,改成棱格式的隔窗。外头的竹帘也换了新的,用双金线编成一股,在帘子四周码了一圈。竹帘从天水碧的珠子换成青翠色的,通亮鲜明,格外活泼些。   晏迟耽搁了一月的刺绣手工,又要重头开始。他原本就不大熟悉这些东西,跟殷璇出去散心之后,更是再也没碰过,如今重新捡起来,生涩得很。   屋里换了新香,柔和清浅,淡至无味,只有细细嗅闻时才能体会出其中的气息。晏迟的衣服也是重新熏过了的,祛除了上面稍显苦涩的安胎药的味道。   他坐在榻上学绣面儿,东吾跟司徒衾坐在下方的小桌旁。司徒衾因解开了误会,神情看着倒是松快了很多,只是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只在教导他人时显出温和细心的一面。   东吾想了晏迟一个月,终于等到晏哥哥回来,还没吃上两块糕点,就被屋里的焦尾琴吸引,想要学这些中原的乐器。   但晏迟的琴技实在一般,便将住得不远的司徒衾请了过来。他出身虽低,但才貌品行没有一项不如人,便接过了教导东吾良卿学琴的职责。   绣面上的图样是青山小雨,中间加了淡色朦胧的小亭,只是绣得并不怎样,晏迟一边不满意,正拆了重做时,底下传来一声宛若锯子割树般的噪音。   他动作一顿,险些扎到指尖,抬眼望去时,见到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司徒衾露出难以形容的神色,而东吾也愣在那儿,又试着拨弄了一下。   脆鸣鸣的一声弦动,琴倒是并无问题。   琴没有问题,那就是弹琴的人能力超出了琴的承受范围。晏迟好笑地看向东吾,见到大羌的草原小王子涨红了脸,道:“它……它欺负我。”   司徒衾叹了口气,伸出手又覆盖上琴弦,指尖一拨,从丝弦中流淌出清脆悠远的流畅仙音,如同珠玉落盘、小雨叮咚,颇为怡情悦耳。   东吾看得愣住,然后站起身从琴架边离开,靠近晏迟这边,坐到了榻上小案的对面,道:“我不学了,这也太难了,我要跟哥哥学刺绣。”   晏迟这回笑不出来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东西,轻咳一声:“跟着我?还是算了,兰君千岁与贤卿千岁这一项都比我要强,你不如……”   “我才不去呢。”东吾闹脾气地说了一句,皱着眉道,“他俩天天在宫里吵架,不是这个摔了那个的花瓶,就是那个打了另一个的瓷碗。自从主理协理后,一个脾气差得很,一个总随着自己性子来,就没消停过,还不如徐哥哥那里安静。”   徐泽那边确实很安静,只是他修身养性,不见得喜欢东吾过去寻他吧?晏迟这么想来,就知道这一阵子给他憋坏了,又问道:“那大选的事情,是怎么决定的?”   “一边吵一边决定。”东吾拿起案上的糕点,在芝麻酥上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什么这个官的嫡子、那个大人的外甥,哪一个祖上清流有盛名,我是个羌族人,一概不懂这些,可他们还要跟我说。我又不喜欢认识那么多人。”   他边说边埋怨,嘴里却没闲着,把芝麻酥咬下去一半,甜得眼睛都亮了。   东吾学会了中原的服饰与簪发方式,但习惯还没改过来,头发仍是外族的样式。褐色微卷的长发从中间撩起来,打一个彩色的绳结绑在一起,两边编得整整齐齐。那双浅而剔透,几如琉璃的眼眸更是可以从头望见底,一如初见。   晏迟嗯了一声,对那些新的侍子并不上心,但还是表情温柔地听着东吾念叨。   “那些人我见过了,长得都不如晏哥哥,有的还不如我。”他吃完一块芝麻酥之后,伸手去拿第二个的时候,忽地被晏迟敲了一下手,便知道又要说他吃东西时不能说话,颇感委屈地缩了回来。“但是倒都很能说,看着话不少。”   晏迟点了点头,抬眼看了司徒衾一眼,见他坐在琴架前看谱子,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他转过头,又问了一句:“你跟你徐哥哥说这些了么?”   “说了。”东吾老老实实地趴在桌案边看刺绣,“徐哥说有几个家世不错,有几个相貌尚可,还有几个只见一面,就知道很是肤浅。”   晏迟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就知道徐泽那个人嘴上是不饶人的,他自从周贵君离世后,颇为放纵本心,有些时候并不刻意伪装温柔,病情似乎也稍有好转。   “你说了半天,一个名字也没说出来。”   东吾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还真的一个人名都没想起来,便推脱道:“这些事情又与我、与晏哥哥无关,我费心记这些,还不如给哥哥多找些绣图式样、书画本子。选什么侍子,就让他俩自己吵去。”   晏迟听他说完,正想称是,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响动,一直过了二门那边。等到推门掀帘,进了内室时,隔着一架半透的屏风,才看出是在太极宫伺候的点禅。   点禅与晏迟是相识的,他领人过来,在屏外俯身一礼,传达道:“请良卿千岁、晏郎主、司徒郎主玉体安康。万青殿正殿选,陛下请良卿千岁与晏郎主过去。”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不仅是晏迟怔住,东吾也没反应过来,连忙问道:“兰君与贤卿不在那儿吗?”   “回禀千岁,两位都在。”   东吾吓了一跳,想着自己也不会看人的好坏,从没想过还要参与这种事,但一想殷璇也在,又有些想去了,更何况有晏迟陪他,底气一下子就足了。   晏迟想了一会儿,大约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便颔首道:“稍等,我们随后便到。”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 第43章 去伪存真   晏迟赶到时, 万青殿那边早已一切妥当。炉香缭绕、屏风严整,处处都按照规矩摆设,齐整无比。   殷璇坐在上首, 并未将目光投下去, 而是看着宣冶递上来的侍子宗卷。御座两侧分别是应如许与苏枕流。应如许穿了件墨绿为底的广袖长袍, 肤白如玉,眉宇间却积着一些未散的郁气, 发间簪了一只缠着蛟纹的翡翠簪。他身上这件长袍的绣图象征着品级, 样式繁复、礼仪周全。   而一旁的苏枕流却是素色的寡淡衣衫, 偏偏他生得好看, 墨眉如画, 让这素色衬得更慵懒不羁了,衣角上缠着些许花枝的绣纹, 绀青从末尾慢慢地过渡上来,虽然并不符合形制规矩,但倒是很对苏枕流的脾气。   晏迟之前便有所猜测,一见便知殷璇的意思。这两人吵得厉害, 有时讲起话来针锋相对,恐怕耽误了事情。余下的人里,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位居四卿的东吾,只不过东吾并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 他一同前来,才可略微点拨,从中制衡些。   想必待选的人中, 会有一些比较重要的郎君。   晏迟进入殿中,对着上首行了礼,随后才落座一旁,坐在东吾身边。   苏枕流见到他,倒是没有说什么,反而是应如许略微皱起了眉,好似想到一些横戈在心中的事情。   人已到齐,殷璇的时间又宝贵如金,便不应再拖延。随后便由近侍传讯下去,请诸位侍子进入万青殿中。   屏风后俱是礼官,大多是男子,负责记载言行、标明家世、身份,再行评价。若有姿态仪表实在不能过关者,不必侍君们或是圣人否决,礼官就会先行划掉名字,请归原处。   礼官另一边,则是举着托盘与红布的一等侍奴,将会送给入选侍子一件物品,以表皇恩,若有格外得赏的,便有殷璇亲自相赠。   一切就绪,殿门之外传来脚步声,引着少年郎们靠近万青殿。隔着空旷大殿,八扇半透屏风,先在万青殿前俯身行礼,叩拜之后,再经由叫名传入内中。   负责叫名的是点禅,他是阖宫唯一一位在殷璇、在宣冶和青莲面前都说的上话的侍奴,即便是在一等侍奴之中,也是地位最高的。   他掀开名册,按流程唤名,道:“明威将军庶子,荆如愿。”   晏迟看着外面第一批的三人之中,中间那位起身,收敛长袍,跨过门槛,一直步近万青殿中央。   正如东吾所言,这其中确有一些生得好看的。能让他觉得相貌一流的人物,想必便格外有自己的优点。晏迟注视了一会儿,觉得他越是近前,就越宛似山间烂漫的桃花,双眸狭长,瞳心点水,泛着一股一触即散的柔软与香气。   这长相像什么呢,像个小狐狸。晏迟想得差点笑出来,回头想看一眼殷璇的表情,却见她的目光盯过来,似是有点不高兴。   第一位就这样好看,她有什么不乐意的。晏迟如此想到,才发觉自己有些微妙的醋意,只是掩盖在宽和温顺之下,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他抬手隔着衣衫压了一下胸口,没有专心去听点禅在问什么。   无非是一些家世清白之类的寻常话语,点禅问后,礼官按个记录在册,落笔之声细碎婆娑,如同金蚕食叶。   过了片刻,应如许目光挑剔地望过去,忽地道:“武将之子,想来骑射甚佳?马球、投壶,你可都会?”   还未等下面的人回复,一旁的苏枕流散漫地摩·挲着茶杯,道:“不如先问问更要紧的,会不会插花、听不听戏?”   应如许瞥了他一眼,道:“你只是寻人同你一起荒唐,岂是真心思量考较过的?”   “我的事情是荒唐,你的私心就不是么?”苏枕流是个对权欲并无多大兴趣的人,但生性散漫,结果又要被逼着帮应如许管理宫务,又总是做得不好,心里早就烦透了。   一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时,晏迟稍稍扯了一下东吾的衣角。旁边这位坐不住,差点睡着,东吾跟晏迟对视了一眼,才反应过来,立即道:“呃……不如听这位荆……那个,咳,说说?”   晏迟无语凝噎地看着这个记不住名字的,又望了一眼看不出神情如何的殷璇,又看了看分置左右的两位,莫名有一点同情自家妻主。   他的目光跟殷璇又碰上一刹,眼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直到殷璇盯着他舔了下唇,晏迟才猛地有一种被觊觎着的感觉,背后生寒。他伸出手下意识地触了下小腹,有孩子的安全做靠山,立即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起来。   等荆如愿答复完毕,随后的数批侍子,也一应如此。应如许跟苏枕流吵了半晌,各自口干舌燥,到了后面,几乎都不用东吾来打圆场了。   殷璇倒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最后一人从万青殿殿外步入,晏迟才注意到殷璇将目光投放过去。   刑部尚书江箬雯江大人的嫡子,单名一个情字。此刻便停在面前,长身玉立,卓然不群。   应如许跟苏枕流吵累了,只是抬眼望过去,便忽地被此人震住了。他怔了一下,又望了一眼晏迟,半晌才道:“你……可读过书。”   “读过。”   底下人回应的清淡平和,却连原本喝茶的苏枕流都怔了一下,抬眼望过去,也跟着看了一眼晏迟。   原因无他,是面前这位江大人的嫡出儿郎,在神态气韵、乃至声线语气上,都与晏迟十分相像。但并非是样貌上的相似,只是仿出来的气质与语气,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晏迟。   如果晏迟是初春时欲化的残冰,融融地化在指尖。那么面前这位就更冷一些、如同欲结在枝上的霜,眸光和神情都覆上一层淡淡的冷色。   偏偏这种冷意衬得他出尘拔俗,有清冷孤绝之感。   应如许盯着他不讲话,一侧的苏枕流率先笑了一下,低声自语道:“不要脸的狗皮混账,深宫秘闻也敢往外传。”   场上所有人心中都与苏枕流的想法差不多——应是底下的人知道了如今宫闱中宠眷不衰的侍君,要来画像、沟通宫人,想着原样复刻、重新教导,或可惹得陛下新奇。若两人生了嫌隙隔阂,就更容易借之上位。   苏枕流当年的画像也被流出去过,只是那时远没有如今安定,所以倒还没有动过这种心思。   晏迟看了一会儿,倒是没有什么情绪,也不生气,只是听着点禅一句句询问下来,确实是高门贵子,六艺俱通,没有任何一点比他差的。   他没什么想法,东吾反而吓醒了,他拉着晏迟的手,在旁边小声道:“这是……这什么啊……”   晏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后见到殷璇起身,就知道她此行等到现在,恐怕只有这一个是非得重视不可的人。   周家广厦已倾,如今的尚书左右仆射皆是科举而成的文官清流。剩余盘根错节的世家、官官相护的高门,首当其冲得便是江家。   当初周家势大时,江箬雯就能与之抗衡争辩,是殷璇手下用于牵制权衡的一步好棋,而如今心腹之患根除,江箬雯不思借鉴,反而膨胀扩充,更是将嫡子重新教导,教成了这个样子,送进宫中。   其心可诛。   殷璇想了片刻,从红布盖着的礼物下面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取出,而是走到江情的面前,端详了他片刻。   江情面不改色,沉静回望。他的目光是带着冰与霜的,与本质温柔的晏迟仍有不同。   殷璇伸手挑起他的下颔,墨眸幽深地看了一会儿,随后从手上摘下一个似乎把玩摩·挲了多年的玉戒,戴到了他的手上。   日光盛大,从万青殿的前方慢慢地散入进来,映照在冰琉璃的地面上。她那双似是多情,却又仿佛毫无情意的桃花眸在对方的眼中停了一刹,道:“去住延禧宫,给你主位行个礼。”   东吾就是延禧宫的主位。   上方传来轻轻的抽气声,似是觉得这位江大人虽然混账,但却做了一件行之有效的事情。只有晏迟神情如故,甚至还有一点点多余的同情。   他信任殷璇,殷璇也十分信任他。以两人的默契来看,晏迟几乎已经能从她的行为中推测出什么了——愈是宠眷恩待、予他位高权重,就愈发带着捧杀与凝视其自行走向终途的残酷。   江情依言走到东吾面前,目光似有若无地跟晏迟交汇了一刹,随后恭恭敬敬地俯身低头,躬身一礼。   东吾哪知道陛下和他晏哥哥在想什么,浑身都不对劲,他脸色突然地沉了下去,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殷璇,又满眼茫然地看了看晏迟,见到眼前的江情给他奉茶,一点想接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想发脾气。   然而他的手被晏迟死死地摁着,动弹不得。直到茶盏奉到面前,晏迟才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手腕,道:“千岁受礼吧。”   递到眼前的白皙手指上,还带着殷璇赐予的白玉戒指,戒指外侧是一对缠卷的龙凤。东吾看得心口发闷,气得说了一句他本族的语言,随后才抬手将茶接过来,重重地磕在案上。   江情收回了手,目光慢慢地移动过来,见到晏迟眉目间温和柔软的神情,似乎有些诧异对方为什么毫不动容。   会动容的。晏迟一边想一边注视着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恼火和厌恶,而是想到他的出身、他的相貌、他被殷璇重视的这一幕。   所有因晏迟出身而没有动手的人,都会对眼前人这种无可比拟的顶级配置动容。所有人都知道晏迟身份低微,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宠君而已,但江情不同。   他可以为后。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人:???晏迟要失宠了???   晏迟:……我倒是觉得他好惨。   东吾: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晚上还有~ 第44章 心中唯一   晏迟步出万青殿时, 与应如许、苏枕流两人见礼告退。这原本是一件极其稀奇的小事,但因今日在殿上见到的那一位,故而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应如许盯了他半晌, 对曾经的嫌隙倒是看淡了许多, 反而有些微妙的怜惜, 道:“你慢慢回去,见人不要生气, 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   晏迟想起他曾经做的事, 颇觉有趣, 应如许的喜怒哀乐, 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是不知夜半寒窗、冷月寂空之时,是否也会因为周剑星之死而疑虑重重、沉吟徘徊。   应如许刚刚说完, 苏枕流便道:“有些事情是难以预料的,与其难为自己,不如纵情恣意,过得还快活一些。”   应如许皱眉打断:“像你一般放浪形骸吗?若非陛下容你, 你在哪一朝的宫廷里可以做到这个位置。”   苏枕流早让他说烦了,知道他如今不受殷璇的垂怜,也直言道:“比不得兰君千岁,事事料理得认真仔细、任劳任怨, 事情好似反倒比贵君在世时更多。”   应如许被他气到,又说不出泼辣的话,转过头哼了一声。   晏迟就算是有一点烦忧, 也要被他俩笑到了,更何况他并不在意,随后重新告了辞,与东吾同行回去。   宫道两侧有洒扫修剪的侍奴,见到主子们过来,依次行礼俯身,待人过去才会起身。从万青殿出来,前面是一方潺潺清泉,泉眼从坚冷石头之间冒出来,顺着水流漫过去。   东吾在旁边踢石子,气得把晏迟的手甩开了,一边踢一边嘀咕道:“那三个五个的就算了,最后那是个什么东西?蒲柳之姿,倒装起牡丹花、冰雪莲来了。”   晏迟看着他在前面走,稍稍放慢了步伐,过了片刻,东吾赌气那股劲儿过去,忽地发现他晏哥哥没跟上来,赶紧回头一望,见到晏迟站在不远处,朝他笑了一下。   毫不夸张地讲,东吾感觉周围的百花都要盛开了。他折返回去,把生气的事情都忘了,抓住晏迟的手,别别扭扭地道:“陛下也是,怎么能让他住在我这里。我看了就闷,就心烦,挨得这么近……”   晏迟安慰他道:“不过是一个与你一般年纪的郎君而已,你只在请安时见了,也就是了。”   两人交谈还不过几句,前方的假山重叠处,忽地传出一阵熟悉的声音,与一个低柔的陌生女音慢慢地响起来。   “我是真心待他,请小郎帮我问一问,真的无可转圜了么?”   另一人道:“大人,我们郎主早同您说了几次,进宫前的恩义,早该断了。请您不要再往这儿送东西,我……我该走了。”   话语未半,那熟悉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另一边也没了声息。   晏迟顿住脚步,伸手捂住东吾慢慢长大的嘴,低声道:“回去说。”   ————   炉香温然,散出一圈圈柔白的雾气。   问琴阁最里面的暖室里,传来药味缠绕的微苦微涩。徐泽披好外袍,犯困地从榻上起来,伸手接过烫暖了的药酒,道:“说吧。”   “统共留了四位郎君。”无逍方才打听回来,把沾了冷气的外衣挂在一旁,靠近床榻边,慢慢叙述道:“明威将军庶子,荆如愿。翊麾校尉嫡子,傅冬年。京兆府牧嫡幼子,谢瑾。还有一位,是刑部尚书江箬雯江大人的嫡子,江情。”   徐泽淡淡地应了一声,似是觉得跟预想之中的相差无几。他加了床软毯,似乎还没彻底清醒过来,慢慢地道:“这几人中,谢瑾与江情门第倒是很高,可他们两人截然不同,江情……实则并无什么可忌惮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药酒,被味道冲得皱眉,正当此刻,外面传来声音,说是东吾良卿与晏公子来了。   徐泽也没在意,把药碗放下,乌发未束,颇为随意地散落下来,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一片苍白,底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赤足下榻,云裳不整。   无逍给他披了件衣服,把软袍边缘理清,好好规整一番,勉强能见人时。晏迟与东吾正从外面进来。   问琴阁太暖了,香气馥郁温然,夹杂着淡淡的苦药味道。   晏迟坐到他对面,还不待言,徐泽便说道:“你不用害怕,这不过是件牛毛小事,你先把孩子生下来才是。”   晏迟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笑道:“我不害怕,也不生气,怎么感觉阖宫的人都在安慰我?”   徐泽端详了他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你素来坚韧,不妨事的。”   两人谈完了这件事,东吾才寻到空隙,跟徐泽道:“我们方才回宜华榭时,在途中听到对话,像是有男女那个……呃,私通!”   徐泽愣了一下:“什么?”   “就是私相授受!”东吾有点着急地道。   徐泽看了一眼并不多言的晏迟,又看了一眼东吾,嗤笑一声:“这点事情,你去找应如许,他定然将人乱棍打死,以正宫规,找我做什么?”   东吾道:“呃……因为晏哥哥说,让我们三堂会审。”   “三堂会……”徐泽话语一滞,倏忽顿住,好似明白了晏迟的意思,抬眼望进对方眼中,续道,“是谁?你说,我承受得住。”   东吾还是没想明白,就看着面前这两个比较聪明的哥哥对一对眼神,仿佛一切都说出来了。他撑着下巴在旁边看,努力地想要听明白。   “像是之逸的声音。”晏迟言简意赅。   那就是司徒衾……徐泽沉吟片刻,困意彻底消散,他思考片刻,道:“现下天色晚了,你告诉我何时何地、身形声音,我遣人去查,倒要知道这个野女人究竟是谁,只有那边清楚了,我们才好与司徒衾说。”   晏迟点了点头,道:“倒也不必过于紧张。只是如今听到的是我们,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不会这么轻松。”   “宫廷之中,私相授受,这是性命相系、满门蒙羞的事情。”徐泽伸手拢了拢肩上的外袍,“许是女使、或是侍卫,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能让人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能让……”   即便是让陛下知道,也许仍有一线生机,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人捅到明面上,陛下就不得不处置了。   晏迟注视着他,轻声道:“我明白。”   ————   春夜繁星,风声仍柔。   事情稍稍按下,殿选也告一段落。诸事安稳,再遭逢盛春,应当也会让人心情变好。   但晏迟又绣坏了一个绣面。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从窗边望向宣政殿那边,似从其中的烛光间汲取温暖,望了片刻,便又收回视线,想看一会儿书。   “哥哥,你别把眼睛熬坏了。”阿青本是在屋里收拾东西,嘱咐了一句,便又转身出了门,去盯着燕飞女使那边换灯笼了。   阿青才在外面站定,看了一会儿,觉得满意,转身时便突然撞上了人,撞上一片柔软怀抱。   他后退一步,在融融的灯笼余光中看到宣冶大人的面庞,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儿。脸上更是猛地烫了一下,热得发慌,脑海混乱地道:“宣冶大人……你、你怎么来了。是陛下……”   “陛下请晏公子去侍墨。”宣冶盯着他道,“那就……麻烦你去传达了。”   其实她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想问问阿青的近状,却又没有理由讲出来。   这里并不是一个安全之地,她不能不顾及阿青的名节,何况也的确身有要务。   阿青闻言点头,进门时略微回首看了她一眼,随后才进去传话。   晏迟刚看了两行,便觉得心意骤乱,似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一旁阿青随之进入,将宣冶的话完完本本地告知给他。   这个时间……侍墨……晏迟动作一顿,指尖停到书册上的字迹上,他立即站起身,道:“走吧,不用更衣。”   星月映路、微风清朗。片刻之后,灯烛常明的太极宫归元殿,烛火摇摇之间,映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阿青与宣冶都只候在外面,晏迟自己进入归元殿中,绕过山河万里屏风,进到寝殿内中。   内室依旧只是点了一盏小灯,一旁伺候的青莲女使见他来了,便退出屏风内。   晏迟与之颔首,坐上床榻一边,伸手去触摸锦被里面的温度,忽地被抓住了手,一把带进温暖怀抱里。   岂止是温暖,简直热得发.烫。   只隔着一件淡色的内衫,殷璇肌肤上的温度传递过来,将他浑身的力气都拔除、连同骨头都浸润得软了下来。晏迟伸手触上她脸颊,低声道:“怎么这个时候又发作了……”   他猛地被抱紧,浑身上下都沉没在殷璇的气息之中。女帝陛下将人禁锢在怀中,声音微哑地回了一句。   “想你。”   晏迟怔了一下,明亮墨眸旋即软化,那些窝藏在心底的小小醋意、嫉妒,或是一些忍耐起来的别扭,都在这句话里逐渐蔓延开,化成了一滩融尽的春水。   “我也想你。”他温声安慰了一句,“但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我,是……”   是可以疏解痛苦、满足情·欲的人。   这句话没能说出口,因为殷璇把他抱得更紧了,周围环绕的气息顿时有些不安起来,连同声线都略微喑哑。   “不。”殷璇抗拒地回道,“要你。”   这尾恶龙把自己的心爱之人圈进怀里,用自己身上的气息侵蚀对方,把晏迟归类在自己这边,任何人都无法替换。   她每次旧疾发作,都更像一个小孩子,顽劣、危险,充满侵·略感和占有欲,有时情绪几乎汹涌得控制不住。   晏迟回抱住对方,慢慢地给她顺背,从后颈向脊背间捋顺过去,像在抚摸一只发·情期间分外黏人的猫。   这只大猫埋在他脖颈间,呼吸灼·烫缠绵,徐徐地扫过锁骨皮肉。晏迟一边慢慢地安慰她,一边道:“怎么觉得妻主今天……这么委屈?”   殷璇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形状优美、分外好看的眼眸,似是沉进去一片云,一直到此刻才慢慢地散开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确认怀里的人气息安稳,态度温柔,才低声道:“我不想看到那个人。”   她的手指一点点握紧晏迟的衣角,攥住镶了银色丝线的柔软布料。   “……是谁?”晏迟轻声问了一句。   殷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忍痛气音,她体内来自于旧疾的火焰烧灼着心口,声音却压了下来,一直沉到晏迟的耳畔。   “我心里,”她说,“只有你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徐泽:你说,我承受得住。   晏迟:司徒衾。   徐泽:嘶—— 第45章 寂夜叙情   她的气息是滚·烫的, 慢慢地熨帖上来,温热过他裸·露在外、冷白如霜的肌肤。   晏迟仿佛心尖上被灼了一下,听着这句耳畔低语,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被压着肩膀, 揽在怀中, 唇上触到对方的温度。   小心、克制、且温柔。   “卿卿。”沙哑的女声慢慢地荡出,“你生气了吗?”   这虽是问句, 却又并非是询问的语气。天底下最尊贵强大的人, 竟然有像这样脆弱依赖的样子, 那双盈满波光的眼眸望来时, 几乎让人心口一窒。   晏迟凝望着她, 缓慢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语声温柔:“别担心, 我不生气。”   幽夜悄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声息在四周响起。四处皆是静谧的,连满溢下来的灯烛流淌,似泣泪, 亦无声。   殷璇伸出手指,触碰上晏迟的眼角,触碰到他略微泛红的眼尾,那双明润墨眸, 似是在水中浸透,眼里心里,始终如一地注视着她, 从不曾移开。   晏迟将对方安抚好了,才褪下外袍,重新脱靴上榻,将榻边热气犹盛的药壶打开,盛了一碗。随后拿起汤匙,亲自服侍她喝药。   对方身上的温度高得不大正常,情绪也受之影响,一直盯着晏迟看,让夫郎哄过了,才断断续续地把药喝下去,然后又伸手抱住他。   药碗搁在床榻一边,锦被遮盖在身上。晏迟被妻主捞进怀里,抱着不肯松手,只好继续哄着她。   殷璇的身上常常是熏衣的香料味道、再就是纸张墨香,很少出现什么其他的陌生气息。晏迟窝在她怀里,却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淡香,虽然寡淡,但却具有非常强烈的存在感,让他莫名地松懈安心了许多。   晏迟慢慢地道:“不必担忧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静默了片刻,殷璇的声音迟缓响起。   “……好。”   她半生戎马,兵戈征战定江山,四海宾服,从不觉得有什么天意命轨、有什么是人力不能为的,但却在对方低柔温软的声音中,认出了可以摧毁她、也可以保护她的天意。   殷璇低下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轻声道:“我有一点……胸口疼。”   晏迟试探地摸了一下,从肩膀向内抚去,问道:“是这里吗?”   这个病发作得突然,间隔得越久,就越发得没有规律起来,他只知道对方身上难受,却并不明白到底是哪里。   殷璇伸出手,将他的手腕移过来,按在心口上。   滚烫、急促、每一声都撞击着晏迟的掌心。她的声音很低,气息缠绕在耳畔。   “这里。”她说,“疼。”   很难说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越是强大的人,越不容易露出柔软的一面,不会轻易向别人示弱。而如今,响彻在指尖的不仅是澎湃躁动的心音,还有她未曾出口的每一句话语。   晏迟莫名地受不了这点,他也跟着心疼,跟着难受得厉害。他略微抬首,抵着殷璇的额头,轻声道:“只要我的话,会很难受。”   “嗯。”   “别人不行吗?就照顾你一夜。”   “不行。”   晏迟没有办法了,他被这个执拗不改的人抱在怀中,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他抬起头,温柔且主动地亲了亲他的妻主,声音低柔:“那你要快点恢复。”   晏迟的唇很软,稍稍有一点沁凉的触感。殷璇望了他片刻,哑声回道:“好。”   ————   灯烛燃透,烛泪滴答地落在灯架边缘,泪痕坠到桌案上。   太极宫彻夜无声,没有人进来打扰,也没有人敢将这些事传扬出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跟在殷璇身边,而对这宫中的风云变幻更了解一些。   殿外的玉阶之下,微风拂袖。阿青站在归元殿外,有些担忧地踱步往复,走了几次,后面见灯烛彻底灭了,一点光线都不透露出来时,更有些忧虑,想着郎主有着身孕,若是这时候侍候陛下,恐怕对孩子不大好……   阿青还未驱散脑海中的想法,肩头忽地一沉。他转过头,看到宣冶刚刚收回的手。   是一件靛蓝的披风,上面绣着明月飞鱼,各式各样的图纹铺展在布料上,组建成繁复庄重的式样,是女使的夜间披风。   这里是太极宫,且是太极宫的寝殿之外,除了青莲和点禅以外,没有人可以靠近这种地方。   阿青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色发红,仓促地伸手脱下,道:“我……我不冷的,我……”   “夜深了。”宣冶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你要继续等的话,会越来越冷。”   这是春夜,又不是凉爽的夏夜,到底还是会寒凉的。而且晏迟与阿青出来时有些仓促,的确添衣不多。   阿青仍是不好意思,正要脱下披风退还给她时,忽地被按住了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碰到手腕的掌心有些粗糙,是一个武将的手,掌纹清晰。即便是这么多年的御前侍墨,也不能改变其本身特质的一分一毫。   但她的掌心却又温暖,指节瘦长,指甲圆润漂亮,因在御前侍候,还戴了象征身份的尾戒,从金银编织的戒身上嵌了符合品级的红润宝珠。   只是轻轻地触了一下,却让阿青觉得手腕都发烫起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不敢再擅自归还,而是略微转过身,将手背到了身后。   十七八岁的年少儿郎,正是春心萌动、慕少艾的时候。阿青面对着空荡荡的宫殿一角,却犹然觉得胸腔里混乱地跳动,热意一直从脖颈间烧上来,灼得人耳尖通红。   寂冷残灯。各自之间的心事在无声间蔓延生长,逐渐扎根。   别说一旁脸色发红的阿青了,连宣冶都觉得有点怪怪的,寻常人家的女人到她这个年纪,已经后裔绕膝,儿女都快要到能嫁娶的年纪了。她今年三十又三,而那一边的小郎才十七岁。这样的“狼子野心”说出去,恐怕还真要惹人笑话。   不等他人笑话,另一边从内殿里退出来的青莲女使就先愣了一下。   她望了一眼殿内,又看了一眼殿外,目光在阿青身上靛蓝色的明月飞鱼服上停了停,跟宣冶招了下手,让她过来。   她站的位置远,两人交谈,倒不至于让阿青也听到。等到宣冶到了面前时,她上下将人打量一番,才道:“你这是跟着陛下出去走了一圈,连这颗沉寂多年化成灰的心都活泛了。”   青莲与宣冶不同,她是正儿八经的宫廷女使出身,是太初四年入宫,随后一路做上来的,她收养的几个小徒弟,大多数被殷璇当暗卫培养去了,其中那个教养的最好的小哑巴,名叫燕飞,是晏迟身边的女使。   宣冶早已下了决心,厚着脸皮道:“我见他温顺可亲、脾性柔和,觉得很好。”   青莲瞥她一眼:“小郎君年轻貌美,小你十几岁,你那是喜欢他么?你那是馋他的身子。”   宣冶原本还没想到这儿,等青莲提了,她才猛地想起这一茬来,脑海里回旋着“年轻貌美”什么的,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有点没出息地道:“对,我馋他身子……”   青莲笑了一下,刚想转身去做别的事,忽地被宣冶拉住了衣角,道:“你不是也没成家?”   “……我今年二十五,比陛下还小一岁。”   宣冶讪讪地松开手,道:“那好像是,不是很着急。”   青莲看了她一会儿,转过去见到从夜色之间逐渐蔓延过来,投映在殿外小窗上的月色,沉默片刻,低语道:“……急也没有用。”   ————   次日清晨。   殷璇是在三更时才慢慢退下烧的,药效起得很慢。等到怀抱的温度降下时,晏迟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等到五更左右,殷璇下榻上朝,即便动作小心,可还是把人吵醒了一点。   只是他实在太困,即便有些感受到了,也没能爬起来,反而被殷璇扯着被子盖好,连被角都掖紧了。   晏迟昏沉迷糊地又睡了一会儿,等他醒过来时,殷璇已上朝去了,殿外伺候的人听着声音进来,将洗漱更衣的物件准备妥当,连早膳都温得正是时候。   晏迟一应洗漱过了,随后略微用一些早膳,随后见到阿青从屏风外进来,给他整理衣衫。   晏迟眼力很好,一眼就能看出阿青与往日有些不同。阿青在系领口的蝴蝶扣时,晏迟忽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啊……?”阿青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有些脸红,欲盖弥彰地辩解道,“什么都没有,就是在……在外面等哥哥。”   “你没有回去?”晏迟一怔,“归元殿外面的居所,只有点禅的位置,你若不是在他那里暂歇,恐怕要等累了。”   阿青摇了摇头,稍稍心安之际,又听到晏迟继续问道:“宣冶大人也在外面?”   阿青的手一抖,明明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半天都没系上扣子,抿了下唇,回道:“五更的时候,大人随陛下上朝去了。现下应该在前殿吧。”   前殿指的就是太极宫前方的宣政殿,或者是上朝的乾清殿、接见官员宗亲的太清殿。   晏迟点了点头,重更换了衣饰,正要回去时,忽地被阿青拽住了手。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附在晏迟耳畔,很小声地道:“天明前,我回去了一次。宣冶大人的……的披风,她忘记拿回去了。”   晏迟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下,随后伸手敲了敲阿青的额头。   “回去说。”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总是问我年龄,给大家排个序吧。   宣冶33,殷璇26,青莲25,晏迟21,阿青17。   殷璇十几岁开始打天下,打了好几年,皇帝做了七年。宣冶一直跟随她。   晚上九点左右还有一章。为什么点击一直掉呢?是我写的不好看吗? 第46章 纸扇沾泪   竹帘落下一半, 外边的暖光从缝隙间漏出来,落到半透明的薄纱屏风之上。   阿青坐在下方,手旁是那件洗净熨烫过的靛蓝披风, 上面的一针一线都十分精致, 显示出主人不凡的地位品级。   晏迟思量了片刻, 看着阿青一直低着头,似乎觉得心里不安似的。他低声安慰道:“别害怕, 我没有责罚你的意思, 只是这件事, 你们都要隐蔽一些, 别让他人抓到把柄。”   阿青点头道:“我知道, 我怕给哥哥添麻烦。”   晏迟想了一下,又道:“你不要当面送还回去, 宣冶大人常在陛下身边,而陛下身边的风吹草动又时常有人窥探,等到了合适的时机,等你决定好了, 我再跟陛下请求给你们赐婚。”   阿青的脸上腾的一下子就红了,连忙辩解道:“我跟宣冶大人不是……”   “我知道。”   还没等晏迟说完,外面的百岁便敲了敲门框,探进头来, 眨着眼睛道:“郎主,徐长使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晏迟昨夜去太极宫, 只说是侍墨,并没有旁的名目,所以他人多是以为晏迟早就回来了,不想刚刚回到宜华榭,另一边就传来消息。   按照这个时间来算,应当是徐泽寻访调查的那件事有了眉目。他整衣下榻,觉得身上还带着一股属于殷璇的淡淡幽香,便有些不好意思,换了件香炉熏过的外袍,才去到问琴阁。   问琴阁离宜华榭并不远。晏迟穿了件雪青的广袖交领外袍,腰封上码着细细的银线,袖底纹着飞雁的图纹,形制端庄。他身形修长瘦削,肩膀稍显单薄,外袍覆在上面,反而更衬托出脖颈修长,芝兰玉树,宛若松竹。   他撩起珠帘,听到细碎的珠玉碰撞声在耳边响起,随后入目是几层淡红的床帐和纱幔,见到问琴阁摆在中央、最醒目处的一架古琴。   而徐泽坐在帐幔软榻上,半靠在床柱边缘上看着什么东西。他身上是一件月白的纱衣,罩在锦袍外面,神情稍凝。而司徒衾就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晏迟放下珠帘,见无逍搬了梨木椅过来,便谢过入座,看着两人道:“你们已先行说过了吗?”   这话明明轻而柔和,却宛若春雨惊雷一般,将人脑海炸得一片混沌。   向来一言不发、惜字如金,连自身安危也不大放在眼里的司徒衾猛地抬头,随后当着两人的面撩袍跪下,俯身对晏迟叩首,声音发颤:“多谢你,我实在无以为报。”   这句话说完,门口的无逍当即把门窗合上,将里外伺候的人打发得远一些,静静地守在内外屏风的隔断边缘。   司徒衾相貌并不差,在宫中的任何一位郎君,放在外面也都是一等一的姿容外表。但他话语不多,不争不抢,常常将存在感压制到最低,故而常常让人忽略。   晏迟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却拉扯不动,他抬起眼,望了一眼一旁的徐泽,道:“你到底说什么了?那个人又是谁?”   徐泽一边摆弄手上的折扇,一边凉凉地道:“你自己问他?我原本想着,若是一般的女使、护卫,以你我的手段,无声无息地处理了就是,偏偏他这个人,不同寻常。”   这回换晏迟心惊了,他扶不起司徒衾,踌躇了一会儿,接过无逍奉过来的茶压压惊,旋即问道:“这回,你说吧,我应该也承受得住。”   徐泽看上去像是已经气过了,身子不好还操碎了心,他漫无目的地一转扇子,把手里的折扇转出个花儿来,吐出几个字来:“青莲女使。”   “咳……呃咳咳咳……”晏迟被茶水呛到,抬手捂住了嘴。阿青在旁边给他拍了拍背,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茶盏往桌上一按,发出清脆的响动。   晏迟看了看那边儿玩扇子的徐泽,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不起来的司徒衾,自己给自己顺了下气,道:“我那日听着,那女使像是与人有旧,才寻到之逸那儿的。你与……与青莲女使,有什么旧?”   司徒衾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眸在晏迟的身上停顿了片刻,慢慢地蓄满泪,随着垂首而坠落在地面上,消失无踪。   徐泽早已问过这些话了,他将手上的扇子又转了一圈,道:“青莲女使是太初四年入宫,在入宫之前,他们有所往来商议,险些定了亲。”   “什么?”晏迟完全被惊到了,他捏了一下手畔的衣料,轻嘶一声,续道,“险些定亲?然后呢?”   “然后——因为他突然选上了。司徒家没有办法,只能毁约。”徐泽将手边的扇子抛给晏迟,“谁能想到,青莲女使放弃了另择佳偶,也跟着入宫了呢?”   女使入宫可是要吃绝育药的。晏迟接了扇子,一边想一边将这个陌生的折扇展开,见到扇面上的一首诗,写得是:   浮梦到头空泣泪,霜寒血冷望残生。   字体工整漂亮,上面泪痕未干,是司徒衾的字迹,末尾添了另一句诗,显然与前半句并非同时所写:   日日思乡见故楼,凭栏遥念一枝春。   这句就并非是司徒衾的字迹了。晏迟心中明悟,顿觉手上发烫,颇有些握不稳,忍不住道:“你们来往了多久。”   司徒衾哑声回道:“……半年。”   徐泽继续冷笑一声,低头从手畔拿起一本书,随便地翻看了几页,道:“我欺负你时,你怎么不去求她?做到御前女使,这是何等本事?难道救不了你?”   晏迟一时噎住,想着这人倒是理直气壮,无论是认错还是质问他人,都一码归一码,理得清清楚楚。   还不等司徒衾回答,徐泽就再次道:“你不用说,我已查过这件事。她送来的东西、托人带过来的金银细软,让你原数奉还了回去,是不是?到现在也一直在推脱逃避,既然如此,何必留着这些东西。”   在晏迟面前,见惯了徐泽强撑着气色的虚伪温柔、或是漫不经心又似有深意的微笑,几乎没见他这么发过脾气。   “我是想断了。”司徒衾的声音稍有哽咽,但还是一字字地说清楚了,“只是,这么多年空耗……”   晏迟叹了口气,正要将他扶起来,慢慢商议对策时。另一边的徐泽瞥过来一眼,放下手上的书,起身从晏迟的手中将那个折扇抽了回去。   “既然如此。”徐泽将灯罩拿下,点上小烛,“不如烧了干净。”   “不要。”   司徒衾猛地抬头,目光紧紧地盯着徐泽,爬起来扯住徐泽的衣袖,气息不匀地道:“就给我……给我留个念想,好不好?”   晏迟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是什么情况了。他倒是觉得徐泽只是吓对方的,这个人心思缜密、诡计多端,哪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也不阻拦,静静地看着两人。   徐泽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折扇慢慢展开,露出背面的白鹭青天图,指间捏住折扇的上方棱角,几乎一使力就能撕碎。   司徒衾完全被吓住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抬臂去夺,没想到轻易便将折扇抢了回来。他稍稍一怔,见到徐泽冷淡如冰的神情。   两人对视片刻,徐泽见到他眼底的泪光,轻轻一叹,转而向晏迟道:“你看,果然无可救药。”   晏迟微笑点头:“那要怎么办,徐长使赐教?”   徐泽坐回远处,伸手捏着眉心,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总之,不能让他人知道,其次,得想办法让陛下同意。”   晏迟怔了一下:“你……你说什么呢,这种事情,有哪个女人会甘心同意。更有性情暴戾顽劣一些的,即便是让侍君死在脚边,也不会将之送给其他人。”   徐泽抬眸看了他一眼:“我倒觉得,只要不是你,送谁出去,陛下不会在意的。”   “……什么?”晏迟第一次表现出有点茫然的状态,没能跟得上徐泽的谈话节奏。   “我是说,只要陛下肯私下运作,宫中死了一个御子,根本不是什么惊天大事。”   晏迟心中一紧,随后迅速领悟了对方的语意,他犹豫了片刻,道:“这件事,我慢慢跟陛下说。”   “不光是你。”徐泽道,“还有青莲女使。”   ————   风朗天晴,盛春的芬芳在枝蔓之间冒出来,绽开清远香气。   除了新册封的江常侍留在延禧宫外,再没有其他人拨向此处。其他的侍子尚且还未举行典礼,独独江情一个,先放在了居所之中。   东吾在主殿里学棋谱,正自己玩到关键时刻,从院外忽地传来零碎的琵琶之声,响声断断续续地响彻整个延禧宫,他动作一断,思路也跟着完全断了。   “弹弹弹,天天弹。”东吾砸了一下棋盘,眼前的黑白棋子错了位。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嘀咕道:“我怎么听不出好听来?琵琶这东西,该弹战场上的肃杀金戈之音,怎么到他手里就跟哭似的。”   东吾嘀咕完,院外又猛地传来一声琵琶音,的确是如怨如诉、催人泪下。   他浑身一僵,也记不得晏迟嘱咐他的那些话,气势汹汹地撩开帘子,在门前还不够,在二门旁边往另一侧的院子那儿望了一眼,喊道:“别弹了!”   琵琶声戛然而止。   东吾顿时觉得有效,字正腔圆、一字一顿地喊了一句:“难!听!死!了!”   那边儿顿时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了。正当东吾心气平和,准备清清静静地回去看棋谱时,江情的初晓阁那边猛地又响起一阵弹奏声。   东吾步伐一停,脸色彻底黑下来:“……都别拦我,我要打他!” 第47章 脉脉春雨   司徒衾之事还未有进展, 晏迟仍在思虑如何跟殷璇慢慢透露。另一边的延禧宫却是一片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彼时晏迟正在看新的缎面儿,还没决定好绸缎拿来做什么东西时,延禧宫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耳朵里。   静成虽然话少, 但却叙述得清楚明白, 说东吾良卿与江情不知何故起了争执, 良卿千岁打了他一巴掌,随后江常侍去了太极宫, 也不知道跟陛下说了什么, 反倒罚了良卿千岁。   晏迟抚摸绸缎的手停顿了一下, 圆润通透的指甲上模糊地映出底下形制精美、色泽鲜亮的绣图。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后问道:“东吾怎么样?罚了什么?”   “罚千岁他……给江常侍赔礼。”   晏迟轻轻地蹙了一下眉:“他必然不肯, 然后呢?”   “东吾良卿的确不肯,现下去跪佛堂了, 要抄三十遍修身养性的经文。”   晏迟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阿青原是刚刚将保养身体的药膳拿上来,便见他要出门,忍不住劝道:“哥哥过一会儿再去, 不然该凉了。”   “回来再用也是一样的。”晏迟稍稍有些着急。东吾心性剔透如水晶,是一个纯然赤子,此番殷璇这么处置,他必然要伤心了。   过了晌午, 断断续续地下起小雨。阿青撑了一把十八骨的青竹伞,伞面上绘着一只水间嬉戏的锦鲤,随着伞骨转动, 慢慢地在雨中游弋到发顶之上。   佛堂位于靖安宫东北方,离摘星楼相距不远。内中常常有专人洒扫打理,曾经周剑星在的时候,他还常去佛堂参拜诵经,如今物是人非,只剩下一片寂寥空旷。   因晏迟走得急了一些,雨丝沾衣,袍角稍稍有些潮湿,但他浑然不觉,等一直到了佛堂外面,才稍理衣袖,掀开外头的垂帘。   内中散发着浓重的旃檀佛香,中央是几位佛陀菩萨的金身塑像。下方是燃着线香的供炉和祭食。   东吾跪在正中央,背影有些单薄。他年纪小,身上穿着一件银白的纱罩长袍,里面是苏绣的花样。微微卷曲的棕色长发有些散乱,在鬓边垂落。   他没有回头,似乎也没有看着佛像,而是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即便是听到了门口的响声,也以为是佛堂的仆从前来添置灯烛,没有什么反应。   晏迟走近了几步,在他身后停步,垂下手抚上了他的肩膀,低声道:“可是受委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东吾茫然一愣,旋即转头看向晏迟,眼眶顿时红了一片,眸中水光发润,声音不似平常清越脆亮。   “晏哥哥……”   他才叫了一句,眼泪忽地就掉下来了,噼里啪啦地落满衣襟。随后又转过身,抬手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的菩萨道:“哥哥快回去吧。原是我自找的,陛下又不……又不喜欢我。”   他抿了下唇,续道:“倘若是有情意的人,就是娇纵行事、以下犯上,陛下也会……也会心存怜惜。我……我算什么呢。”   晏迟虽然知道殷璇的目的,但却不好安慰对方,便撩袍跪在他身畔,道:“那些经文,你抄了多少?我帮你一些,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东吾一听更难过了,道:“抄什么经,我宁愿多跪几天。”说着便把那些经文纸张递给晏迟。   晏迟接过来看了一眼,见到上面的字迹拙劣零碎,乱七八糟地捣成一团,几乎认不出是个囫囵个的字儿来。他半晌无语,想着自己无论怎么写,恐怕也无法跟东吾字迹相像了。   门外雨声沙沙,落在春日里青碧的草叶与花枝上。晏迟将他写过的东西一一翻看,实在不能说这是个交得上去的东西,便轻声道:“我慢慢地跟你写,不着急。你先同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东吾闷了一会儿,眼睛还是红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那双淡琉璃色的眼睛特别透亮,这时候含着微微的泪意,更显得神态楚楚。   “那个、那个江什么,非要在宫里弹琵琶,弹得可难听,还不让我说。”东吾捏了一会儿手上的经文,“我气不顺,过去打了他,他转眼就跟陛下说去了。要说一个宫里,我是主位,就是罚他也是应该的。他就是……有人护着……”   东吾的声音越说越低,还未等晏迟回复他时,忽地从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帘子掀起又落,雨声有一瞬的响亮,随后又慢慢地降低声音。   一个人影站在佛堂的门口,遥遥地跟晏迟行礼:“请晏公子安。”   一旁的阿青伸手将晏迟扶起来。他转过身,复又重新见到这位江常侍。   江情的眉目发冷,是那种在冰窟里浸透过的冰冷,但偏偏又硬是要柔和下来,神态中确有几分像他。墨眸薄唇,唇瓣的形状倒更像徐泽,色泽浅淡。   他身边跟着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小郎,目光跟江情十分相似。   “奉命,”江情盯着他道,“来看良卿千岁抄经。陛下说中原文字,千岁总要学会的。”   晏迟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按住了东吾的肩膀,微微用力,让他稍安勿躁,随后道:“那么,有劳你了。”   江情点了点头,他脸上还有一点微红的痕迹,但已经消退下去不少,看起来并没有多狰狞,反而像是一丝令人垂怜的点缀。   晏迟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一直近到面前。   江情的目光很冰冷,是那种伪装柔和下的冷意,比徐泽还要更甚。他伸出手,隔着几层布料,忽地触上晏迟平坦的小腹。   “公子,保重身体。”他慢慢地道,“我听说晏公子的身世十分坎坷,不如同我讲一讲?在佛陀菩萨面前诉说,可以将煎熬苦楚,上达神佛。”   晏迟退后半步:“不必如此。世间不幸之人,何止千万。即便神佛处处倾听,也不能处处相救。”   “我倒是很想听。”江情很淡地笑了一下,他的语气跟晏迟很像,可又有一丝微妙的不同,“我母亲同我说,天下女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您以为呢?”   晏迟眉峰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变化,语气平静地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此事无论男女,人人不可免之,不知道江常侍说的,是哪一件衣服?”   江情半晌不语,久久地注视着他,随后才道:“晏公子怀有身孕,已经很久没有侍寝了吧?”   他近前一步,在距离东吾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撩袍跪下,焚香参拜,在金身塑像之前添上人间香火。   晏迟沉默不语,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东吾沉不住气,瞥了他一眼,道:“那是陛下怜惜晏哥哥,如果换了你,你连生育后嗣的资格都没有。”   江情转而看向他:“比起我来说,良卿千岁入宫一月有余,似乎还是……处子之身?”   这句话立刻将东吾激怒了,他气恼地挽了下袖子,然后被晏迟阻拦住了,一腔恼火没办法发泄,气得红着眼睛掉眼泪。   他一边擦拭眼角,一边自己又把自己气到了,觉得怎么这么不争气,让人说两句就收不住眼泪,他就是想跟江情继续吵,也没有任何吵架的气势了。   晏迟站在他身后,慢慢地给东吾顺背,垂首低声道:“陛下是不舍得伤害你。”   东吾的难受心气儿才止住,转过头盯着面前的佛陀菩萨,越看越觉得他们不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侧的人参拜完毕,慢慢站起身。江情身上的衣饰与晏迟的相仿,但比他穿得更繁复一些,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戴着那一日殷璇送给他的戒指。   他上下扫视了晏迟片刻,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地道:“晏公子,我听闻您前几日去太极宫侍墨。您到底是去侍墨,还是……”   他靠近两步,贴到晏迟的耳畔低语。   “还是宽衣解带,求人怜惜啊?”   晏迟的身份在宫中并不算太大的秘密,只要江情上下疏通,将宫里的几位老人打点好了,便能获知他的一些讯息。   晏迟轻微地蹙眉,语调仍旧温和地道:“江郎君不是刚刚才说,我多日未曾侍奉于陛下左右、未曾在凤凰台雨露承恩么?”   “这个不好说。”江情盯着他笑了一下,“彤史可以不记载。若是不要面皮就能引来前所未有的荣华权力,又有谁能不动心。”   晏迟慢慢地听他说,目光停驻在对方如冰的眼眸之间,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他回望过去,目光一直从对方眸间浮冰里穿过,渗透到底层之中。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晏迟缓缓地问了一句,随后又道:“倘若真是心中如此,那你以后的伤情伤心,也可更少一些了。”   江情没有听懂这句话,也没有贸然回应。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又看了东吾一眼,随后行了个礼。   “良卿千岁、晏公子,风冷雨浓,我先回去了。”   说这句话时,语调恍然间又温柔了许多,这回便极似正主了。   晏迟颔首道:“去吧。”   他的目光一直伴随着江情的背影,穿过起而又落的垂落门帘,消失在脉脉春雨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吾: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晏迟:……顺毛。   突然发现晏晏真是顺毛技能点满,谢谢大家安慰啦,你们顺毛也很强(比心~)感谢在2020-02-06 20:19:32~2020-02-07 14: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檐下猫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OU 2个;诺琦、wzxwy、浮珑山龙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与光眠 20瓶;诺琦、朔倾楚城 10瓶;狸狌 5瓶;wzxwy 3瓶;倪勤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闻书听泪   女人的宠爱, 向来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譬如所有人都以为晏迟会因为身怀龙裔而圣宠不衰的时候,圣人却陡然转性移情,将一个肖似他、却比他更有身份的郎君捧得越来越高。譬如所有人都觉得身为草原明珠的东吾会得到殷璇的赏识和眷顾, 但实际上, 东吾即便位居四卿之一, 到如今为止,却还是清白无尘的少年。   春雨浇过, 冷夜宫道间的宫人来来去去, 宜华榭渐渐平静下来, 半个月左右都没见到任何来自太极宫的宫人出入。   议论随后而起, 有一些是可怜他、安慰他, 有一些则是对江情的行为嫉妒埋怨、以为晏迟也是如此。   短短半月之内,从常侍一路做到公子, 跟晏迟平起平坐,的确是一份非常特别的殊荣。这期间,不仅徐泽和司徒衾前来安慰过,就连应如许和苏枕流也来看过他, 似乎是怕晏迟心情太过波动,影响了身体。或许只是单纯地对那一位新宠看不过眼,也是正常的事情。   毕竟比起身无靠山、性子又温和的晏迟来说,这位刑部尚书的爱子, 显然更有威胁性。   东吾虽然被罚了,耽搁了几日,最后到底是将那些佛经抄完了, 其中免不了有一些是晏迟帮他做的。这件事情就算翻过去了,再也起不出什么风浪了。可是连良卿千岁都在江情身上吃亏,其他人难道还不懂得这宫闱里的风向么?   近几日的延禧宫门庭若市,有无数想要巴结讨好他的,比起当年讨好晏迟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凤君之位空悬至今,在他人眼中,晏迟没有资格,但江情却截然不同。   至于之前与徐泽商议过的、有关于司徒衾的事情,也要暂时搁置一阵子。晏迟如今连面都见不到,又要怎样跟殷璇慢慢地旁敲侧击、商议对策。   天气愈发地暖了一些,春衫稍薄。阿青只拿了一件袍角淡青,从尾部衣料向上渐变成玉色的外披,便登临藏书阁,给晏迟添了一件衣裳。   外面又落着融融的小雨,浇盖在藏书阁后方宫道上的青石之上。栏杆外传来啁啾鸟鸣,声音脆亮地响起来。只是燕雀尚且成双,到了现下这个时候,人反而形单影只了。   晏迟伸手勾住外披的系带,将锦缎带子绕起来达成活结。听着木窗合上时、外面陡然沉闷的雨声,仍是坐在原处读书。   “哥哥倒是不急。”阿青煮了一壶恩施玉露,斟在杯中,送进晏迟的掌心之中,“外面都要急坏了,很多人都说您这胎生下来,若是个女孩儿,恐怕就要送到别处去养。若是个男孩儿,更是永无翻身之地。”   “他们急他们的。”晏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从几行字迹中看得累了,伸手揉了揉眉心,道,“这本书你拿回去,我回头再看。”   阿青应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书册,嘱咐了一句:“楼上书多人少,洒扫的宫人也少。哥哥别自己上楼,仔细摔着。”   晏迟没怎么听这句话,随意点了点头,在藏书的书架柜子这边挑选。阿青正转身回去料理热茶时,他看得出了神,走到书柜边缘,想看的《洞玄本行经》却还未寻到。他转头望了一眼楼梯,并未觉得陡峭,便稍提了一下衣摆,轻轻地上楼。   藏书阁上下有六层之高,这里只不过是第二层,越往上人便越少,上面的藏书愈发地晦涩难懂,因而甚少有侍君过来。因为楼宇全体木质,所以即便脚步很轻,也能够听到细微的足音。   二齿木屐叩击在楼梯上,的确动静稍微大了一些。晏迟上了一层,伸手从中间的一个架子上抱出装书的箱奁,打开寻找的时候,略微抬头,忽地看到书架对面一片精密的绣图,赤红的衣料停驻在书架之后,一人站在他方才取书的地方,手指停顿在原本箱奁放置的地方。   他手中一停,劲力稍松,书册立即落下去很多,发出响动。楼下顿时传来阿青的问话:“哥哥怎么了?我上去找你?”   “……不用。”晏迟怔了一下,稍有些慌乱地回了一句,“不用上来。”   他垂下手,附身去捡地上的书册。藏书阁夜夜有人添灯洒扫,地面自然是干净无比的,可他有一些手抖,捡了半天也没全拿起来,直到另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半月未见,从未想到再逢是这样的场景。他仓促、慌乱、不成体统,殷璇却始终美艳逼人、从容尊贵。   熟悉的温度驱散指尖的凉意,将他的手指握到掌心中。晏迟被她牵过手,十分努力地克制,将那些沉淀下去的相思都压制下去,可略微抬眼时,那双墨色明眸依旧渡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他半晌没说话,低头将最后一本书捡回来,正是他要找的《洞玄本行经》,表面陈旧古朴,随着他收书动作的停顿,泪水坠落在书面上,将最后一字的末尾缓慢晕开。   她在这里做什么呢?……今日休沐、不必上朝,可宣政殿的书籍都是绝品孤本,何必来到这种地方……   晏迟不知道说什么,他怕自己出声时压不住喉间的哽咽,惹她伤心难过,可有实在有些控制不住,那些徒作平静的每一个日夜,都在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和谨慎。   “……陛下……”   他的声音果然很喑哑,带着一点儿细微的哽咽声响,尾音的气声轻轻的,好似一触即散的茶烟与云雾。   在这个称呼出口的下一瞬,晏迟听到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耳畔的气息又沉又冰冷——直到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住他。   他被死死地抱在对方怀里,那几本混乱散落的书册都被压在薄披风的下面,顺序胡乱、不成样子。   殷璇的声音有些低,是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像是一只被挖开胸口、剖烂心脏而重伤的猛兽,音色稍高的女声在他耳畔压抑下来,温·热地触在耳根。   “叫什么?”殷璇把他抱得很紧,几乎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不要哭。”   晏迟抵着她的肩膀,低软地叫了一声“妻主”,随后却被后面一句烫到心口,泪迹湿颊。   “我没……我没哭……”   如果不是你,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哭。   雨声沙沙,慢慢地濡湿藏书阁楼层之上枣红的围栏,吹去尘灰,润出一片明亮色泽。   殷璇出来这一趟是宣冶跟着的,晏迟在楼下看了多久的书,她就在楼上听了多久的雨。   阿青也是在听到书册掉落声时,怕有东西砸到晏迟,便准备上楼去看看,但听到晏迟的声音之后,又觉得有些奇怪。   直到宣冶出现在面前。   她带着银色的八宝攒珠冠,银钗穿发,配了一对珍珠耳饰,身上仍然是那件靛蓝的明月飞鱼女使服,腰间缠着乳白色的玉坠宫绦。   阿青登时愣在原地,立即明白过来是谁在上面。他看着宣冶大人凝望过来的神情,觉得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磕磕绊绊地道:“大人……大人的衣服,我洗过、也熨烫过了。您这么照料我,我实在无以为报,我、我去给您把衣服送回去。”   他才刚转过身,忽地被宣冶拉住了手腕,身后传来对方慢慢响起的声音。   “不要还给我。”宣冶看着他道,“阿青,留在你那里,好吗?”   ————   这应当是同一场雨。   靖安宫问琴阁,难得一身明艳服饰的徐泽坐在窗边。他似水墨晕染而开的柔软眉目,在此刻稍稍展示出其原本的冷淡特质。   那件折扇被无逍拿去,请青莲女使过来一见。他昨夜刚刚想出了法子,这才去请,倒了一杯茶,静默地想着应该等多久,等多久才不算令人失望。   不多时,问琴阁外传来一声恭敬的问候,语声清晰。   “给徐长使请安。您说的那块布料,确是尚宫局的错漏,姜尚宫已来向我禀明,容我向您赔罪。”   徐泽挑了下眉,隔着院子面无表情地道:“您这个品级的女使,原本是最有体面的,现在可就剩一张嘴是有些用处的了,却没想到连这张嘴里的话都要欺瞒我,可您是陛下的人,我不敢晾着,进来回话吧。”   随着门口的帘声响动,青莲就立在屏风之外,与内室仅有方寸之隔,若这是未曾服药的宣冶女使,徐泽绝不敢让她进入到侍君的寝殿之中。   徐泽转过了头,略微抬手,将分割内外的屏风推到一边去。他咳了几声,让无逍伺候着喝药,并没去管另一边的情形如何。   屏风之后,司徒衾静默无声地坐在原处,垂首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汤药的苦涩气味渐渐蔓延而开,遮蔽过香炉里的香料。   雨声愈浓。   气氛压抑到了极致,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焦墨,让人呼吸之时,都觉得艰涩困难,直到青莲从袖中掏出那件折扇,声音很低地道:“我知道你不易。”   她慢慢地道:“我如今,并不能予你子孙绕膝的福分。只是即便冒死,也愿意接你回去,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   青莲也说不下去了,她略微仰首,叹了口气,旋即道:“我不能害你,阿衾,你若不愿意,也可直接跟我说。”   空气寂冷,时间缓慢地流淌。司徒衾抬起头,眼角发红地道:“你还记得你的原名吗?”   除了在战场上卸甲、进入宫中辅佐殷璇的宣冶之外,他人都会在进宫后更改姓名,改成两字。   司徒衾字句颤抖地道:“与我相携、几乎定情的,是进士及第的萧道莲,而非是相伴于圣驾左右的青莲女使。”   “未及求娶是你,自毁前程是你,纠缠多年也是你,你荒废得岂止是一纸婚约,萧道莲,那是你的……一生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写的就是比剧情线爽(擦眼泪。)   依旧是写完就没修的一天……生死时速(x) 第49章 层层布局   炉香慢慢地散荡而开, 与苦药的气味掺杂在一起。   徐泽将碗里的汤药喝掉,神情不变地听着耳畔的低声交谈,听着那些带着哽咽的剖白细语, 心里突然间漫上一股骤然而来的空茫感。   落雨纷纷, 院子里新长成的芭蕉还未醒, 雨滴碎落,却觉心口冰凉、怅然若失。   他无声地劝说自己, 倘若能见到晏迟的孩子降世, 已算是老天的格外厚待, 至于往后余生, 能再见到几个秋月, 都是上苍分外的恩泽。   身侧的交谈声演变为哭声,最后青莲果然想要上前, 步履却停在屏风的边缘。   司徒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就像是一块寒冬腊月里结了冰的磐石,没有人能够轻易让他改变心意、却也无法从他的口中窥探到柔软的话语。在来到这里的每一日,他始终不移的念头, 似乎就是像一棵苇草般,默不作声的枯萎,最好不要有任何人的目光。   天色逐渐变暗,余晖渐沉沦。   在整一日的雨中, 徐泽已经听烦了那些求而不得又退步三舍、听厌了那些瞻前顾后且小心翼翼,他骨子里藏匿这么多年的疯狂慢慢地冒上来,打破了僵硬凝固的空气。   “要不然, ”他挑了下眉,“你跟陛下直说吧。”   像这种事情,如果要有一个尚算完满的结果,就必然不能绕过殷璇这一关。而且不能是仅仅让她默许,甚至还要让陛下能够帮忙。   青莲怔了一下,道:“那样只会拖累阿衾。这毕竟是……”   “先不急,先谈谈口风。”徐泽看了一眼司徒衾,又续了一句,“如若不成,我们还另有一计,只是这一计就更加凶险可怖了。”   司徒衾抬眼望他,声音微哑地道:“你何必为我涉险。”   “涉险……”徐泽将这两个字放在唇齿间品尝了一下,似乎很是喜欢,“实话同你讲,我残躯至此,还能用以涉险,偿还曾经对你的亏欠,我甚觉安慰。”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望着雨幕出神了一会儿,无声自语道:“……只是很多事情,不能亲眼看到终点,分外可惜。”   ————   余晖慢慢浸润过云层,染上一片炫目的光辉。   藏书阁的三楼之上,红木栏杆一侧的小桌两旁。雨丝微弱,偶尔一两滴落在桌沿边缘,沾湿广袖上精细的绣纹。   桌子上放着一本《洞玄本行经》,表面上的字迹末尾被泪滴打湿晕开。晏迟伸手摩·挲着纸页,轻声道:“我……我方才有些……”   他没能说下去,抬手慢慢地擦拭了一下眼角,似乎对自己刚才无法控制的掉眼泪非常懊恼。随后才低声续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都不带人的?”   殷璇看了他片刻,注视着对方微红的眼尾,回答道:“途经此处,下雨了。”   这是假话,是一句毫无诚意的谎言。她分明是听闻晏迟在这里,才踌躇反复、在一层之隔的地方读书听雨,可却又没有主动相见。   晏迟应了一声,并没有深究,而是道:“东吾脾气直,在延禧宫跟江情住在一起,未免磕磕碰碰,不如将他迁宫离开,到别处也能更清净些。”   “迁江情?”殷璇问道。   “不是。”晏迟思考了一阵,“让东吾离开。周贵君的太宁宫还空着。这两人若是分开,想必连兰君千岁都要松一口气。”   殷璇修长的指节叩击在桌案上,沉闷散漫地响了片刻。   “不。再等等。”   晏迟稍稍一怔,随后有些品味出对方的意思了,他迟疑须臾,低声问道:“你在等……等他犯错吗?”   “东吾是外族的献礼,是不能轻易动的。”殷璇看着他道,“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有时候人被捧到最高的地方,就越会做出超出原本预料的事情。”   晏迟沉默半晌,道:“可东吾……他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怎么会懂这里面的事情。你一直不临幸,已经让东吾觉得,你不喜欢他了。”   殷璇探过手,握住对方修长微冷的手指,搁在掌心碾动,揉了一会儿,眸光不变地道:“难道在你心中,我还喜欢其他的任何人吗?”   晏迟说不出话了,他任由对方揉捏指尖,从欣喜之余泛出一许隐蔽的愧疚。他低下头,垂落下来的墨色长发随之从肩头荡下,顺着衣襟的绣纹匍匐蜿蜒,像自陡崖之上冲荡滑落的瀑布湍流,但又从中带着柔软的味道。   “我知道。”晏迟将殷璇的手放在掌心捧起来,亲了亲她的手背,“只是深宫之内,时日长久,总觉得心生不忍。”   他越是在这里受到殷璇的别样相待,就越能明白深宫日夜的冷月寂空,越能明白年年岁岁的苦痛煎熬,明白那些步步维艰的挣扎与欲求。光阴之下斑驳古朴的朱墙之上,上面俱是空耗的青春和散落的点点鲜血。   白驹过隙,一场空梦。   手背上的触感轻巧温柔,眼前的人慢慢抬起眼,眼眸间蕴着风雨不变的宁静,像是一道潺潺流淌的溪水细流。无论殷璇对他说什么,他都会一成不变地相信,完全地信任着她,也会袒露出自己最真切温顺的一面,从始至终。   两不相疑,即是最深重绵长的恩爱。   殷璇抬起手指,指尖触上对方形状优美的下颔,在流畅的下颔线边缘摩·挲须臾,忽地道:“原本我在想,半月不见,你可否会恼怒吃醋,不理会我,可到了面前才知道,更怕的是你忍下眼泪的模样。一眼望去,心痛不已。”   书册被翻了两页,细雨有渐停之态,余晖漫过西方,夜幕初挂,星罗棋布。   晏迟听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触了一下眼角,低声道:“有那么明显吗?”   “有啊。”殷璇笑了一下,“像是一只红眼的小兔子。”   晏迟愣了愣,又问了一句:“我眼睛……会、会红?”   “没人告诉你吗?”殷璇舔了下唇,“有时候让人心疼,有时候却……”   她话语未尽,但晏迟随后就已经知道了殷璇未出口的语意。   他的唇间覆上对方的温度,急迫得有些凶戾地侵蚀扫荡过来,暴露出那些表面上的平静,只是覆盖她那些蚀骨思念的假象。   晏迟原本温顺地任她亲吻,却没料到对方的情绪过于汹涌难抑,被她抱紧得动不了,舌尖发麻,连气息都匀不过来了。   楼下响起奴仆来添灯加烛的足音,有侍奴们轻轻的交谈声。而木楼上方,堂堂九五之尊,却在这个狭小边缘的位置,将一个已在众人眼中失去宠爱的郎君按在怀里,将他所有的声音以吻封缄。   夜间有鸟类的鸣叫,就响在藏书阁外界的枝叶边缘,从晏迟的身后慢慢地响起来。   他有些喘不过气,胸口被对方的手压着,被殷璇的气息慢慢地侵袭、围绕,她身上所有的冷彻如冰都逐渐褪去,化为一丝淡而柔的温情。   再残暴凶戾的野兽,也会露出柔软脆弱的腹部,索取所爱之人的抚摸。   晏迟的眼角更红了,眼眸间泛起淡淡的水光,眼睫边缘是被亲出的泪痕。双唇分离时,还能感受到殷璇身上未止的余韵。   “卿卿,”她低声地唤了一句,嗓音是哑的,在晏迟耳畔响起,“别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晏迟应了一声,感受到对方的掌心慢慢下移,隔着衣料贴在腹部上。殷璇的掌心是很温暖的,即便触碰到这个敏感的位置也不会让他特别地紧张,反而会慢慢放松下来。   他将手心覆盖上去,覆在殷璇的手背上,低声道:“倘若为我铺的路上,一定要有别人的血,也请妻主,不要牵累无辜的人。”   殷璇环过他的腰,问道:“我知道的事情或许并非全貌,但也应当比你多才对,你说说,都谁是无辜?”   她是带着一点笑意问的,晏迟略微有些不确定地道:“苏枕流苏千岁,诗书传家,据说曾是多年的宠君,这么多年里,也没听说过有人为难他……这样顺遂的话,应当是一个好人?”   “好人?”殷璇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伸手捏了一下晏迟的脸颊,“苏枕流看似顺遂,但多年无女。如今却要养育周剑星的儿子,你觉得,他会那么心境平和吗?何况还有一些你并不知悉的事情,即便是埋在腐烂的根系中、烂进了土里,但始终还是存在的。”   晏迟愣了一下:“既然如此,那钺儿在他那里岂不是会很难过。”   殷璇盯着他点了点头。   “你、你不心疼吗?”晏迟抓着她的手,“他才几岁?孩子如果养不好,以后……”   “天家的子女,没有不苦的。再等一等,让他养在你的膝下。”   晏迟立即明白过来,光凭他现在的位分,的确不能养育其他的天家后裔,等到他自己的孩子降世,或是有别的办法,才能把钺儿收拢到羽翼下面。   殷璇信任他,也只信任他。   “既然如此,”晏迟稍稍转移话题,“那东吾呢?他是个好孩子。”   殷璇没有回答,而是俯身亲了亲他,轻声道:“他只在你这里,是个好孩子。” 第50章 暴雨雷鸣   晏迟怔了一下, 脑海中浮现出东吾那双淡琉璃色的双眸,想到他一派天真的言行,忍不住道:“只在我这里, 是什么意思?”   殷璇伸手拨过他鬓边发丝, 在对方的眉心间印下一吻, 低声回答:“由战败之族送来的小王子,与质子何异?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聪明外露, 难道不怕我忌惮吗?”   晏迟愣愣地看着她, 没能想出话语来答复, 仍旧想着东吾困倦时趴在桌案上时的神态, 有些迟钝地再问了句。   “那么, 他做了什么?”   还未等殷璇说话,宣冶从二楼上来, 隔得稍远一些,传达道:“陛下,延禧宫的江公子受了伤,请您过去。”   来了。殷璇还没有表态, 晏迟的心中就已经浮现出了这几个字。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根本无从揣测这是谁下得手。   “怎么受得伤?”   “说是从戏园回来,让些蝙蝠惊着了。不知为何,那些野物都悬在延禧宫的廊柱边上, 方才让良卿千岁派人赶走了。”   殷璇略微颔首,旋即起身之时,忽地被晏迟勾住了衣角, 赤红的衣袍边角,带着一点儿微末的力道。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与袍角鲜亮的金线相互衬托、相得益彰。   晏迟稍稍松了手,犹豫道:“陛下,要是宫人之中,有些未成的爱侣,您愿意……”   这次一别,再相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时机稍纵即逝,晏迟无法等待,只好先如此问了一句。   他问的含蓄,讯息有些模糊,宣冶却以为是晏郎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狼子野心”,颇为心虚紧张,等着殷璇回答。   殷璇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谁?”   晏迟踌躇片刻,仍是不敢说,只道:“是须得您做主的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宣冶这下更觉得是自己被发现了。面对着阿青的主子,又差了那么多的年岁,她多少有点羞惭,却还是觉得陛下待她不薄,若是她想要求娶,应当也没有什么阻碍才是。   哪知道殷璇早同晏迟讲过此事了,这时候听到他这么问,首先便排除了宣冶与阿青,又闻此言,第一反应是宜华榭的哪个侍奴看上青莲了。   她思考片刻,道:“做主?好,下一次你详细跟我说。”   殷璇转过身,任由宣冶给她添了披风,随后从木楼的三层下去,途径那些添灯跪下的侍奴,路过守在二楼楼口的阿青。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眼眸余光瞥到宣冶紧张的样子,待其撑伞进入雨幕时,忽地问道:“就决定是他了吗?”   雨声敲击在扇面之上,宣冶一时没回过神,随后立即道:“是。”   “三十三年枕畔冷,你倒是会挑。”殷璇伸手拢了一把赤金披风最顶端的缎带,“晏郎身边最亲近的小奴让你挑走,谁给我夫郎带孩子。”   宣冶头回听见她这么小气的话语,默默地在腹诽几句:那就不能给我带孩子么?若不是家中无父母,恐怕都要急死了。   殷璇没听见她的回话,就知道对方心里指不定嘀咕什么呢,又问道:“你觉得,卿卿跟我说的是谁?”   宣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不是我吗?”   “他早就知道你了。”   原本微弱的雨慢慢变大,这个时节,正是春雨贵如油的时刻,因而即便下了几日,殷璇也并未有丝毫厌烦。   “我觉得,能让陛下做主的,就……青莲?”   这句话跟殷璇的心理预期相差不大。她点了下头,想到自己身边另一位顶级女使。   进士及第的探花娘,竟然放弃了翰林的职位,而是转而进入宫中侍奉,若非殷璇认出了她,恐怕青莲还要再熬几年,不然以她的睿智聪明,在这个地方沉沦下去,只会一日复一日的渐渐埋没而已。   ————   延禧宫。   冷月照窗棂,四周的灯笼高挂,烛火长明,驱散了一切未知的黑暗之处。   一个身量单薄、穿着一身素衣的郎君抱膝坐在床榻内侧,低低地问了一句:“陛下……陛下来了吗?”   守在他身边的小郎软声哄着:“陛下说要来了,郎主您别急。”   江情的眉目间是冷的,像是冬日枯枝上凝结的霜,即便在被惊吓之后的此刻,也带着一点出身名门的矜持。那些紧张与畏惧,都压在这张冷如霜的面皮之下。   直到房门骤开,熟悉的人影踱入其中,带着一点春夜的风雨,随着冷意涌进来。   江情抬起头,心里那些紧张急迫忽地就疏解了,他想从榻上下来,却扯到了跌伤的地方,腰以下的半个腿都一时发麻,骤然坐了回去。   只能等着殷璇走到他面前,问了一句太医可曾来过,随后便稍稍低头,看了一眼伤到的地方。   一片青紫,的确摔得不轻。恐怕要有一阵子不便了。殷璇看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会有蝙蝠?”   一旁的小郎语调软糯地道:“回禀陛下,并不知是为何,方才雨下大了,才从前殿散去。”   殷璇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外,见到漆黑的雨幕之中,东吾的明珠殿点着一盏幽然小灯。   “许是有些好的寓意。”殷璇给他盖了盖被子,旋即忽地被对方握住了手。她慢慢抬眼,看到江情那双结了冰的眼眸,在融融灯烛下映出欲化的微光。   “陛下。”他似是也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惊诧,但还是稳住心神,“您陪陪我,好吗?”   他低声地叙说下来。   “陛下这么喜欢他的神态、他的语气,能不能有一点……有一点分给我?”   分给真正的江情。   在进宫之前,他就被母亲嘱咐了许多遍,在取得陛下欢心之前,绝不可显露出一分一毫自己的特质,怕她不喜欢。在今夜之前,他也是如言照做的,他从未像这样了解另一个人的神态喜好,像一个沉浸在荒诞与虚无之中的戏子。   比那个身份卑微的人,更加低贱、更加不堪一击。   他见到晏迟,就恍惚看到那个虚伪的自己。了解得越深,他就越能明白——对方那种始终不变、清醒脱俗的温柔,是他永远无法学会的。   雨声忽骤,门外响起轰然的雷声,闪电劈落之时,一闪即逝的光芒正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注视着殷璇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眸,似从灯烛映照下,见到她眸底骤然而动的潋滟波光。   当今圣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她注视过来时,江情一点儿都不想扮做别人,他想让对方的眼里真正有他,哪怕一点点。   闪电亮起的刹那,殷璇能感觉到江情的手指陡然收紧,掌心冰冷湿·润。   她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眸,淡淡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是吗?”   江情的动作僵住了,他垂下眼,眼底的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暴雨倾盆,雷声隆隆。这是夏季未到之时,少见的一场大雨。   雨水顺着房檐漫流而下,形成如柱的水帘。   他浑身疼得厉害,原本被摔到的时候,江情只觉得身上很痛,他想着等到陛下来,他就不会再痛了,可是殷璇真的过来的时候,却连胸腔里都泛起裂心般的痛楚。   她确实宠爱他、眷顾他,像对晏迟一样对他好。但江情也在日复一日地更加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是一场一触即碎的大梦泡影。   江情退回了床榻里侧,借着一点烛光,哑着声问道:“如果没有他……”   他的下颔被慢慢抬起,对上了殷璇的双眸。   平静,而且冷酷。   “那你会出现在孤面前吗?”她的指腹是温暖的,慢慢地摩·挲过江情的唇角,“别这么哭,不像。”   雷声轰然而起。   在延禧宫的另一边,小灯犹明的明珠殿内。东吾玩了半天九连环,听着进屋时熟悉的足音。   陪嫁过来的戎翼伸手分开珠帘,用羌族语言道:“殿下,雨越来越大,廊柱上的花蜜已经冲干净了。”   东吾点了下头,将没拆开的九连环扔在案上,以同族的语言继续道:“看起来,这一位福大命大,不仅没事,还能把殿下招来。”   戎翼走过去给他拆卸发髻,将簪发的中原长簪从柔软的褐色卷发上剔除下来,道:“殿下这是干什么呢,就算他死了,对您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妆台前方是一面镜子,将人映得稍微模糊昏暗些。东吾盯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晶莹剔透、浅若琉璃的眼睛慢慢地渡上一层阴霾。   “欺负晏哥哥,就是欺负我。”   “不知道殿下对晏公子上心什么。”戎翼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将他头发上用绳结编成的小辫子一点点解开,“晏公子的孩子,又不是您的孩子。”   “没关系。”   戎翼愣了一下,看到镜中的殿下面色如常,却莫名有一种令人畏惧的阴郁感。   东吾闭上了眼,缓了一下,道:“殷璇不会让我生孩子。我只是个外人。徐哥哥那种人,我跟他待久了,他一定会看出来。”   他复又睁开眼眸,用母语继续道。   “只有晏哥哥,会一直相信我、爱护我。他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吾这个死颜控……   不过我也喜欢温柔又好看的人。(x) 第51章 黑白是非   雨过天晴。   次日是天光明朗的天气, 诸花盛放。延禧宫前方碧丛间的花枝一夜绽开,娇艳欲滴。   殷璇早便上朝去了,初晓阁里静谧无声, 只有仆从侍奴来去侍奉时碰出的细微声响。   帐幔由人卷起。道淇将纱帐系在床柱两边, 蹲在床榻前给江情上药, 用宫中秘制的药膏涂抹在他跌伤的地方,一点点地覆盖至青紫的表皮。   江情倚着床畔, 垂眼听着道淇温声的嘱咐和絮语, 他闭了闭眼, 问道:“这些我都知道, 还有别的事吗?”   涂抹药膏的手稍稍顿了一刹, 道淇犹豫半晌,低声道:“靖安宫那边……”   江情倏忽抬眸:“靖安宫?”   晏迟在宫中只跟东吾良卿、以及徐长使走得稍近一些, 与其他人更没什么交情了。   “先前听闻了些许,说青莲女使让靖安宫的徐长使责难了。之后因着赔礼道歉,又去了一趟。不过青莲女使是什么人,那是多大的体面, 徐长使竟然敢为难她,不如……”   “你想让我拉拢她?”江情截断他的话语。   道淇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主子眸光变幻莫测,过了片刻, 江情慢慢地道:“徐泽这个人我听说过,他不是那种鲁莽狂妄之人,这其中应当还有什么别的文章。”   道淇试探道:“那我……再去打听一下?”   “不用。”江情看了一下未愈的伤痕, “你到问琴阁,恐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倒是那边的一位,或许知道些什么?”   他指的是东吾。东吾跟晏迟交好,自然与徐泽也关系不错,他们总要来往的,若有一些异动,在东吾那边可以窥探出一二。   道淇应声点头,随后听到主子的其余问话。   “那晏迟呢?陛下近来可有见他?”   道淇摇了摇头,回复道:“陛下一心都在您身上,自您来了,从没去过宜华榭。”   从没去过……或许是这几字给了他少许安慰。江情脑海中想着殷璇的模样,想到她身上冷冽中带着压迫感的气息,稍有些失神。   陛下只是喜欢这个类型而已。他无声地安慰着自己,略微蜷起身体,忍着疼痛转过身,望着纯色的床榻内褥。   此刻另一位贴身侍奴钧善从外边撩帘进来,将从浣衣局取来的衣物重新整理悬挂,轻手轻脚地展平衣袖。   道淇看了他一眼,旋即起身去帮忙,见熏衣的香炉内余香已尽,便准备去拿新的,旋即忽地被钧善叫住。   “尚宫局才送来一些,叫我一并拿回来了。”   他俩虽在屏风外,可也是声音压低、静悄悄地小声交谈,怕惹了郎主心烦。   道淇从托盘间寻到塔香,随后俯下身点香,等气味匀散过来,透出一股馥郁香气时,才轻声问道:“咱们屋里的香不是早就拿过的么?”   “是么?我怎么记得那是赏赐来着。”钧善整理好衣饰,在展平下袍时忽地抖出一串形制奇异的手串,他愣了一下,看向道淇,“这是……这是陛下什么时候赏的?怎么一同送去了?”   道淇一向是伺候江情梳妆的,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他心中一跳,把方才的疑虑抛了下来,连忙道:“这不是咱们的,看着像……像良卿千岁的。”   钧善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啊?”   ————   雨后空气尚清新,余露沾满花叶。   因昨夜听到延禧宫招了好些蝙蝠,晏迟有些担忧东吾,便早早地过去问他。现下正在明珠殿里看他学写汉字。   上回抄得什么经,让东吾弄得一团糟,之后他痛定思痛,在晏迟的督促之下学字,只是学了好一阵还是没有起色,写得极其混乱。   东吾坐在榻边写了一阵,微卷的棕色长发从一侧垂落下来,五彩绳结扣住编出来的辫子,前端留下来的几许余发垂落在脸颊旁。   他穿着一件淡烟灰的外袍,外袍里面是月白色的内衫,金边宫绦打成结垂落下来。这时候正忍不住地咬毛笔边儿,然后被晏迟打了一下手。   东吾随即松开手,埋怨道:“太难了,我不要学了。”   晏迟盯着他通透明亮的琉璃眸,道:“那先放下,我问问你。”   东吾心里一滞,表面上还是乖乖将毛笔放下,撑着下颔看他:“晏哥哥问吧。”   “昨夜的蝙蝠,可有吓着你?”   “那种东西,我们族多的是。”他满不在乎地道,“倒是把旁边那位吓住了。”   “那……”晏迟语句稍停,“怎么会招来蝙蝠?”   东吾怔了一下,注视着晏迟望过来的眼眸,他凝视了片刻,随后略微俯过身,靠近晏迟的耳畔,低声道:“那些都是些吃果子、食花蜜的,下了半天的雨,食物难寻,再将蜜涂在廊柱上,自然会往上撞的。”   他坐回原处,慢慢地敲着写坏了的字,叹了口气:“后面雨下大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晏迟大约明白殷璇说他“只在你这里是孩子”的意思了,这个小王子古灵精怪得很,肯定是不想吃亏的。   “你,”晏迟想了半晌,续道,“你怎么会想做这种事。”   “我只是吓一吓他。”东吾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他那么不禁吓,摔成这样。”   正当此刻,在一旁收拾妆奁的戎翼忽地抬头,转身出去吩咐了几句,随后似是整个明珠殿都忙碌起来,前后门都有人进出。   东吾的字正写到关键时刻,被院里的嘈杂声打断,他有点生气地把笔扔下,起身道:“进来个人。”   原本在擦拭竹帘的一个小侍奴离得最近,唯唯诺诺地近前来:“千岁……”   “你们吵什么?”东吾问道,“怎么跟进贼了似的?”   那小侍奴磕巴了半天,最后带着哭腔地道:“戎翼……戎翼哥哥说,千岁的陪嫁丢了,让我们找、找呢。”   东吾一下子愣住了:“我的陪嫁?”   晏迟也听得有些诧异,问道:“你们主子的陪嫁都是羌族的东西,在这明珠殿里,也能说丢就丢?”   东吾更是没反应过来,他拿了件外衣边走边穿,到了门前才将衣服穿得规整一下,掀帘子一看,院里正在挨个问话。   院子里的人见东吾出来了,俱是慌乱地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晏迟稍后走到他身边,听到东吾问:“丢得是哪件东西?”   戎翼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是王君给殿下的那件……那件红玉手串。”   王君即是羌王的正君,也就是东吾的父亲。   晏迟一听这句话,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寻常物件。他扫视了一眼院子里,在各个人的脸色神情上,确然看不出什么深浅。   “去找。”东吾深吸了一口气,“翻了整个延禧宫,也给我找回来。”   底下的侍奴们叩首领命,随后各自去翻找了,只有戎翼回到东吾面前,似是低声耳语了几句。   东吾先是皱眉,随后又道:“那你去吧,跟他好好说,要是没做过的人,自然不怕鬼敲门。”   戎翼领命而去。晏迟见他带了两个羌族少年往旁边的初晓阁去了,便问道:“去问江公子了?”   他的目光平和而温柔,却让人有一种无可遁形之感,东吾心里一颤,总觉得好似晏哥哥什么都知道了,他转过目光看向对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道:“只是随处看看,东西虽然不值钱,可上面刻着我的乳名,落到旁处,总归不好。”   晏迟看了他半晌,心中已有一些预料。但他未曾深想,以为东吾不过是想些如昨夜般胡闹的法子来出气,等他小孩子的性情平了,江情也知道东吾不好惹之后,两人的相处倒能更平静安逸一些。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初晓阁那边传来喧腾吵闹之声,晏迟心道果然如此,见东吾率先过去,便忍不住扯着他说了一句:“他现在正当宠……”   “我管他受不受宠。”东吾回眸之刻,眼里的锋锐之色险些没收住,等到瞬息之后,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仍旧是干净明澈、天真任性的。他看了晏迟一眼,忽地道,“晏哥哥放心,我只是问问他。”   他走得快。晏迟只站在初晓阁外,由阿青陪着,没进去看此事究竟如何。他听到里面骤然而起的争辩声,忽然感到一股奇异的疲倦。   他才到现在这个位置,就已经觉得难以招架了,那么位于世上最高峰的殷璇,又要面对些什么惊涛骇浪。   晏迟略微笑了笑,跟阿青道:“进去看看?”   阿青愣了一下,犹豫道:“里面恐怕有些吵闹,哥哥身子重,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晏迟也不强求,点了点头,道:“好。”   正当这句话落下之时,里面传来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晏迟垂下了眼,轻声自语道:“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应该整个真的傻白甜(?)   思考。 第52章 处处荒唐   一片狼藉。   砸碎的花瓶碎片, 满地的清水和残枝,散落地面的红色花瓣被践踏踩碎,漫出汁液。   珠帘扯乱、满地珍珠滚落。   一个人影逆着门帘外的光芒, 轮廓虚虚地投映下来。棕色的卷发落在肩头, 眸光从高处望下来, 眼眸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江情。”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随后慢慢低下身, 目光转而与他平视, 视线停落在对方发红的脸颊上。   “赝品, 永远是赝品。”   他的手上拿着那串突然出现在初晓阁的红玉手串, 内侧刻着一段羌文, 但上面并非是东吾的乳名,而是别的含义。   “就算你要拿其他的东西来掩饰、搪塞, 遮盖真相。”东吾慢慢地道,“也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孰真孰假。”   江情仰首望他,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忽地问道:“你对我动手,不怕受罚吗?”   他将自己心中最脆弱、最不容发现的地方死死的压住,将被这一句“赝品”挑动得鼓噪炸裂的心音拼命压下去,显露出表面上的平静——与晏迟的神态很相似的平静。   东吾盯着他道:“罚我啊?我是什么身份, 你觉得陛下能为你罚到什么程度。”   他站起身,扫视了一眼满屋跪下俯首的侍奴,看向角落里幽幽燃起的熏香, 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我说要打你,就一定会打你。江公子,以后不要碰别人的东西……任何东西。”   这是东吾第二次打他了,他低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第一次的试探,罚了他佛堂罚跪和抄佛经,这一次的借口顺理成章,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陛下要捧着他,怎么能没有垫脚石可以踩呢?东吾想到一半,脑海中重复地想起那一日在宜华榭外,与殷璇相撞的刹那,他窥探到的那双眼眸,尊贵而又优雅。   她的眼眸里面有无尽的柔情,却在迈出那个屋子的刹那尽数消退,眼中再度凝结成冰。   他的心火骤然涌起了一刹,也在下一瞬湮灭成灰。那种如同年少心动的情绪只留存了短暂的瞬间,随后便慢慢地风干零落、化为灰烬。   东吾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过身,让戎翼掀开门帘。在步出初晓阁的刹那,漫天明亮的光线一同涌来,映照在他身上闪闪发光的纹绣之间。   他看到晏迟站在外面等待。长发收拢在银色发箍之间,青丝缱绻地滑过肩头。那件比天边烟云更柔更淡的衣衫,随着煦日微风慢慢地拂动,似一缕随时欲散的炉烟。   他怔了一下,随后扑到晏迟的怀里,闭上眼睛将眼眶里的酸热忍下去,委委屈屈地道:“他偷我东西,又不认账。”   这话说得听起来十分坦诚,如若不是方才显露出一丝锋芒和锐利的话,东吾的可爱柔软几乎与寻常无异。他抱住晏迟,红着眼睛道:“我不想跟他住了,我心里不舒服,哥哥……”   晏迟抬起手,掌心悬停在对方柔软的棕色卷发边缘,在半空停顿一刹,随后慢慢地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发丝,低声道:“你做得已经足够了,东吾。”   东吾抓紧手中的衣料,连呼吸都停了一刹。他抬起眼,看进晏迟的双眸间,什么都没有说。   ————   延禧宫的热闹的确很有趣,两天折腾了好几件事,阖宫尽知。   良卿千岁因为丢了东西,在江情那儿找到的。因江公子是个高门贵族之子,无人觉得会是他授意的,大抵是底下的侍奴仆从手脚不干净。   但东吾良卿是何等率直的一个人,与那位宠君又起了争执。所有人都以为这回不过是一时情急,应当不会受到什么为难,可陛下还是又禁了他的足。   宫中人人议论,觉得江公子得到了莫大的盛宠,当年的晏郎君都没受过这么明显的偏袒。若非与他起争执、生间隙的是外族的小王子,换了深宫中的任何其他一位,责罚得都不会这么轻。   就在这些言谈甚嚣尘上之时,宜华榭却还是清净无比的,内外之中,一点儿关于此事的声响都没有。   晏迟这几日倒是胃口还不错,月份渐渐大了之后,孩子就不容易再出问题。等这个时候若是真的有什么问题,父体必然也会遭受牵连、甚至一尸两命的。   他坐在榻上读书,是当日那本被泪迹沾湿表面的书册。晏迟早就看完了,他看了几遍,字句不入眼,无非是睹物思人罢了。   小孩子的衣裳和东西做了一堆,偏偏百岁跟静成的手还都闲不下来,男女的饰品手环,竟然也要自己绞金丝、打络子。   晏迟跟阿青都不会这些。阿青坐在门口的绣凳上看他们做东西,又看了看自己修长分明、可就是有些笨拙的手指,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宁静无比的,鸟鸣啁啾,花影随风摇晃。从南方飞回来的燕落在屋檐之上。   晏迟放下书册,将窗子推开一些,看向宣政殿的方向,望了片刻,随后刚刚收回视线之刻,见到一旁的碧空之上,升起一只随着东风而飘摇的精美纸鸢。   那边传来一两声清脆的笑语,能听出声音是谁的。随后纸鸢落下了,有人影遮掩在花丛之中,从花枝间冒了出来,转瞬间就到了宜华榭的前方。   是那只殿选上的小狐狸,叫荆如愿。   他弃下风筝,从宜华榭一边儿进去,拨过花枝,趴在窗户外面看着晏迟,笑眯眯地道:“请晏公子安。”   晏迟没想到他直接过来了。面前的少年风华正盛,眸光柔润,穿着一件泛粉的纱衣,罩在乳白的锦袍外面。   “你不进来吗?”晏迟问。   荆如愿摇摇头,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道:“我方才在那儿放风筝,宣政殿的女使出来,请我把这个给您。”   晏迟接过纸条,顺便问道:“你看了吗?”   没想到面前的人点点头,大方地道:“我看了呀。”   他这么说,晏迟反而没有展开一观,而是道:“写得是什么?”   荆如愿想了一下,随后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夜夜流光相皎洁……   晏迟稍稍一怔,又觉得这句话不像是殷璇的手笔,半晌才道:“是宣冶女使给你的?”   荆如愿点了下头,跟晏迟隔着窗子望了一会儿,才忽然醒悟似的:“她……她不会跟您……”   晏迟拿起手边的书册,敲了他趴在窗棂上的手:“想什么呢。”   “原来没有什么爱恨交缠、悱恻缠绵的浪漫故事啊。”荆如愿猛地缩回手,在晏迟窗边儿站了一会儿,忽地道,“晏公子看上去比江公子温柔多了,陛下怎么会因为您不能侍寝就转而离弃呢?”   “不能侍寝而离弃……这是谁告诉你的?”   荆如愿神情古怪地看了晏迟一眼:“阖宫都知道啊,阖宫还都知道,江公子的伤好了,是以后的凤君候选。”   晏迟觉得他说话有趣,便继续问道:“候选?还有谁呢?”   “还有兰君千岁。”荆如愿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不知道放在哪儿的风筝,他本想回去找,随后却又转过身,过来小声地补了一句:“如果是您就好了。所有人都说您特别温柔。”   小狐狸说完,就转过身去找风筝了。   晏迟没有在意他最后的话语,而是把纸条展开,见到正面写着那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反面则是恭恭敬敬的几句话,说已经选定了良日,随后将会向陛下求娶阿青,请郎主成全。   晏迟看了想笑,轻咳一声掩盖过去,一本正经地道:“阿青,我有事跟你讲。”   珠帘响起细细的碰撞声。阿青手里拿着打了一半的络子,茫然地抬眼看过来,见到自家主子拍了拍床榻,神情中带着这几日中难得的笑意。   他走到床榻边上,把东西放在桌案上,问:“哥哥,有什么事?”   晏迟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终身大事。”   ————   永泰宫清宁殿。   这里重新修葺过一番,华贵精致,处处合宜,此刻却落了满地的碎片。   另一件瓷器倏忽碎开,被掷落在地面上。应如许伏在桌案上缓气,胸口痛得半天动不了,他低着头把压到喉咙的怒意平息下去。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相提并论。不过就是一个踩着别人上位的赝品假货,也能猖獗到这种地步……”   白皑在一旁为应如许顺气,劝告道:“不过是宫里的人见风使舵、以讹传讹。当年连晏迟都对您恭敬又加,怎么到了他这儿,一个伪品反而踩到了正主头上呢。”   应如许闭着眼缓和气息,脑海里浮现出这阖宫上下的复杂内账、以及苏枕流这阵子也不好受的样子。   他平缓了一下气息,自言自语地道:“东吾从没侍寝过,陛下对他没有情意,才向着那个姓江的。倘若是我……”   “千岁。”白皑连忙阻止他说下去,“您就别想这些了,您主理宫务,现下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如若您真的气不过,咱们还有一些……更精细的法子。”   应如许怔了一下,道:“什么法子?”   白皑慢慢起身,附过他耳边低语一阵。   风声拂窗,万籁在此刻倏静。   应如许沉默片刻,轻轻地道:“这……不太、不太好吧……”   应如许进宫多年,但却很少真正的用一些肮脏手段去争抢夺利,做过最卑劣的事情,就是假意走水,令人诬陷晏迟。却没想到中途有他人从中作梗,反让周剑星为之赴死。   他在心中一松的同时,却也在无数寂夜之中夜半起身、沉吟徘徊,恍若在冷夜之中,重新见到已死之人冰冷的眸光。   事事倒错、处处荒唐。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应如许才是傻白甜。 第53章 济赠余生   关于终身大事, 自然要商谈得详细、长久,将日后的诸多事务一一理清。   宣冶家中无父母,官至一等女使, 是陛下身边的得力之人。在宫中求娶任何人, 几乎都是能够娶到手的。只是她已年过三十, 又曾是战场下来的将领,恐怕不一定能体贴夫郎的心意。   晏迟细细地与他说明, 见阿青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 便逗他道:“若你不愿, 我跟陛下回绝了此事, 把你留在身边久些, 到时候若有其他的贵族女郎适龄,为你讨一个恩典。”   阿青匆忙抬头, 脸上一片通红地道:“不……哥哥,我、我不想……”   “是不想嫁给宣冶大人么?”晏迟明知故问,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他,道, “愿我如星君如月,实在是很诚恳的了,可要是你自己不愿意,就算是陛下身边的人, 自然也无法勉强。”   阿青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半晌才道:“……我、我愿意的。只是哥哥身边正用人,我想等过些日子, 小皇女落地,再……”   晏迟心中一软,伸手拨开他耳畔垂落的青丝,低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怎么能因为想留在我身边,而耽误了你自己呢?”   两人谈了许久,一直到天光黯淡下来,黄昏染上云层,漫出一片鲜红灿金交叠的色彩,随着云动而飘散。   阿青谈完终身大事,在外头跟百岁煎药,等安胎药的味道慢慢蔓延过来之时,宜华榭忽地过来一位“不速之客”。   余晖满身,落在他身上暗纹交织的衣衫间。江情穿着一件广袖长袍,银冠束发,剩余的青丝从前后流荡而下,随着夕阳的晚风慢慢拂起。   他撩开门帘,听到三十八颗碧水珠穿成的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碧珠滑过他的肩膀,从肩上的发丝与绣纹间穿过,随后慢慢地撞到木质的雕花门框边缘。   松山鹤影的屏风隔绝内外,前面有几个翠色的摆件。江情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神情似是有些空茫,又过了片刻,才步入屏风内,跟晏迟行了一个平礼。   “晏郎君。”他站在屏风前,坐在底下的小桌旁,看向散荡出香气的小炉,道, “不知为何,今日忽然想来看看你。”   晏迟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在一旁吐雾的狻猊金兽香炉。内中的瑞脑冰片泛起淡淡的薄烟。   “看我做什么。”晏迟轻轻地道,“我已是江河日下的夕阳,即便因孩子受些怜悯提携,也是不如你的。”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一片平静,墨眉纤直,明眸温和,从语调中泛着一种令人心平气和的味道。   江情怔怔地转过眸光,注视着对方的神情。他心中以妒忌和恼恨栽种着一朵花,在无声无形地生根发芽,越是想到殷璇说的话,就越发觉得心口发痛,似是一片片的冷刀光,在最柔软的心尖上刮过。   旧血未涸,新血铺陈。恣意漫流的血液之下,是他不敢、也不愿放开的手——他既没有能耐和本事,展现出真正的自己,却又在与他相似这件事上,不能轻易地接受。   “你怎么……”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江情停顿了一下,似乎理智了一些,才继续问道,“你怎么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生气?”   他问得有些迷惑、诧异,还有一点微妙的不甘。   就好像江情已将对方放在了敌人的位置上,回过头来,却发现晏迟待他,恍若对待路边的小猫小狗一般,可以没有任何心中阻碍地施以怜悯。   他是不会生气的吗?这种人要怎么学习才会相像?江情第一次觉得心中毫无着落,他忽然觉得殷璇在骗他。   他根本就不像这个人。母亲培养得太表面、太肤浅了,甚至有一种卑劣的感觉。   晏迟想了一下,他没太懂得为什么要生气,便道:“生气?对你吗?”   “嗯。”江情看着他道,“你就不觉得可恨吗,我夺走了你的……”   他想说宠爱,可又有些质疑那究竟是不是宠爱,便没有说出口。   晏迟注视着他犹豫的神情,对着江情拍了拍床榻一侧,道:“过来。”   这样说话未免距离过远了。江情迟疑地看了看他,随后坐到了晏迟的对面,目光停驻在他淡灰的软纱衣上。   “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很可怜啊。”晏迟伸手给他倒了杯茶,向外面望了一眼。“我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   见阿青和百岁都在屏风后盯着,他俩手里都有活儿,做得三心二意,差点把衣服熨坏,都忍不住往晏迟那儿看,怕这位江公子做些什么,看得颇紧。   窗外是春日飞回的燕,盛大的夕阳余晖落在窗边,将雕花的木棱映得一片暖红。   “你们都是世家子弟。江公子的母亲是刑部尚书,现下正是权势滔天之际。东吾是羌族的小王子,是大草原的掌上明珠。”茶水滑入杯壁之间,泛出淡淡的清香,“你们来到这里,都不会再过得比曾经快乐了。”   江情接过茶杯,沉默地看着他。   “你那日跟我说,喜新厌旧,人之本性。”晏迟低声道,“江公子,你说的是东西、物件、衣服,不应该是人。人与人之间的时光,是越久越珍惜的,只有懂得珍惜的人,才能少一些遗憾与懊悔。”   江情怔怔地看着他。他平日中,眼睛里都是冷冽的冰光,这时才突然间地融化了,似乎在这一瞬,他才稍稍领略到了一丝,什么叫做“像他”。   晚霞渐暗。   阿青进来添灯,将鸳鸯戏水的薄纱灯罩换下,点起幽然灯烛。   江情低头喝了一口茶,道:“你,你觉得自己,也很苦吗?”   晏迟看着他摇了摇头。   正当江情不能理解时,听到了他轻轻响起的话语。   “……我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人。”   茶汤翠亮,上方的浮沫慢慢聚散,光影稍稍地变了,投映在晏迟放在小案边的手背上,衬托出了修长霜白的手指。   江情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的妒忌、恼恨、一切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好似突然凝固住了。他时常明白自己的屈服,对于家族荣耀、漫漫前途、荣华高位的屈服,对于一切强大与莫测的胆怯退缩。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力量。在这个人身边,的确能感觉到无比的宁静。   江情放下茶杯,略略探出手,似是想触碰一下晏迟,随后却又放弃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忽地不想待在这里了。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里,令他感觉到这种不堪。   他缩回了手,跟晏迟告了辞,便带着道淇离开了宜华榭,步履颇有些匆忙。   晏迟望着他离开,将对方用的茶杯拿起来靠近鼻尖,随后又慢慢地放下,叹了口气。   阿青落下灯罩,问道:“哥哥,怎么了?”   晏迟盯着对面的茶杯,想了片刻,低声道:“我总觉得,他身上的熏香太冲了。”   “每个人的爱好不同。”阿青转身过来收拾茶具,道,“咱们屋里的冰片放得少,遮一遮药味罢了。百岁前几日去尚宫局拿东西,姜尚宫屋里的香料烈得很,他险些熏得头晕。”   “往日都是尚宫局送来,怎么这次还要他去拿?”   阿青点了点头,无奈地道:“那边儿推说人手不够,都去伺候刚走的这位江公子了,一天三五趟的送东西,咱们这自然就怠慢。百岁弟弟这么机灵,还跟他们费了一阵子的工夫。”   晏迟嗯了一声,道:“……既然没缺东西,不妨事。”   夜幕愈发浓郁,夕阳的余晖被逐渐地吞没。   宫道之上,道淇提着灯笼,跟初晓阁的侍奴仆从一同过来,将江情接回去。   夜冷路滑,就走得格外小心。江情走得慢,脑海里还乱糟糟地想着方才的事情,忽地抬眸之间,前端忽地撞到了一个人。   道淇立即将那个不长眼的小侍奴推开,猛一用力,推到了地上,道:“这么多灯烛点着,怎么不记得抬头走路?”   那人立即叩首谢罪。道淇探过灯笼,见到是司徒衾身边的之逸,对他的面也熟了几分,便道:“这么晚了,你不伺候你们郎主,在这儿做什么?”   之逸见到是他,心里愈发紧张,道:“不过是我们郎主夜里饿了,去尚膳坊拿些吃食。”   “这种事情,竟要你这个贴身侍奴去做。司徒郎主真是无人可用了。”道淇收回灯笼,随后才道,“我们主子心善,不追究你,你去吧。”   之逸才连忙道歉,起身离开了。   江情这时候脑子正乱,原本不当回事,却在举步上前之时,忽地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微微一愣,伸手道:“提灯给我。”   道淇将六面绘图的素娟宫灯递到他手中,见主子推开一步,将地上落下的纸张捡了起来,展开一看,里面竟包裹着十几张京华的房契、连同院子、店铺、庄子,林林总总,数目不轻。包裹契纸的外面,有一张素色的小笺,上面写着:俗世尘灰,与你为聘,如若未成,济赠余生,此心一念,死生不改。   江情倏忽捏紧手中的东西,道:“把他给我抓回来,改道,去太极宫。”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璇璇过来,麻麻给你这头发染成绿的!   殷璇:……不是很想这么环保。 第54章 久旷雨露   太极宫, 归元殿。   这里是殷璇的寝殿,很少有人有资格出入。现下内中一片静谧,炉香仍幽然。   殷璇政务未毕, 手头还有南方政策等一应事务, 前朝派系口诛笔伐、争论不休, 每一字句都蕴含着无数的测算计量。   但此刻,这些东西都归拢到一旁。面前灯烛照明的, 是那二十余字的墨痕, 字迹写得看似平稳, 每一笔力折钩, 却都渗透出一股欲颤的味道。   的确是深情无比, 若是传入民间,可当话本故事来传颂赞扬。   殷璇的手指在字句上方停顿的一刹, 她的指尖停到墨迹边缘,目光扫过上面的篆刻印痕。   过了许久,是飞蛾扑进灯烛间烧成灰烬那般的长久,外面凉夜初雨, 落下一些近日来格外纷繁的小雨。   殷璇抬起眼,看了江情一眼,道:“你回去吧。”   江情欲言又止地看了她片刻,随后却被对方扫过来的眼神摄住, 浑身发冷地步出,推开殿门。   殿外是站立在玉阶边缘的青莲女使。她背对着归元殿,身上还带着风露的冷冽气息。   江情并不知晓那些东西究竟是谁给司徒衾写的, 因而也没有特别在意,他步步走下玉阶时,却下意识地回眸看了一眼殿宇。   天下归元这四字匾额就悬挂其上,锋芒无匹。在他常年的教导里,做出这种令天家蒙羞的丑事之人,便应该依照宫规处置,可在这一瞬,他的心口却倏忽冷却下来了。   会死的吧,无论是谁。江情这么念了一句,想不出自己应该放过这种人的理由。   直到他看到一直宛若雕塑的青莲女使,将目光投过来,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推开了殿门,进入了内中。   他脑海中迅速地闪过那些田产、庄子,想到位处京华的这些物件有多么贵重,忽地想到了什么,脚下骤然空了一瞬。   道淇当即搀扶住了对方,问道:“郎主,怎么了?”   江情听着身后殿门合起的声音,停了半晌,才慢慢地道:“没事……没关系……”   道淇撑开身畔侍奴递过来的伞,扶着江情走下玉阶。而玉阶之后,归元殿的殿门慢慢合起,将一切声响隔绝在外。   殷璇看了纸上字迹一会儿,抬眸见到从外边进入的青莲,而被江情带过来的、那个叫之逸的侍奴就浑身瑟瑟地跪伏在殿中。   殷璇的目光扫过青莲,见到这位伴随她好几年的近侍撩起身上的八宝礼服,低头跪在了殷璇的面前。   八宝礼服上的丝线精细地缝制在绣图边缘,束腰上镶嵌着八种珠宝,色彩不一,簪在发丝之间表明品级的明珠钗从发鬓之间卸下,恭恭敬敬地放置在殿中。   青丝披落,徐徐地散荡而下。   地面冰冷。   殷璇一眼便能认出身边人的字迹,她摩·挲着纸页,道:“如若只是一位侍奴,何须小心至此。只要你求,难道孤会不应吗?”   明珠钗放置在地面上,上面是镂空的花纹,背面是一只獬豸的装饰。   青莲半晌未语,额头叩在冰冷地面上,许久才道:“是臣一人之责。”   “脱簪请罪。”殷璇淡淡地说了四个字,目光看向另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侍奴,忽地想起一丝有关于司徒衾的记忆,想到那个人入宫时就不爱说话,这么多年埋没在其中,没有半点存在感。“请罪就有用么?孤以为他天性如此,原来是心有所属,情好日密。”   烛泪无声流淌,殿下连呼吸之声都显得慌乱仓促,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紧张都绷成一线,静谧到了极致。   殷璇站起身,一步步走下来,从御座旁的挂剑架上抽出一把雪亮长剑。   锋芒一泄,似雪一般折射而过,映照在地面上,宛似寒霜。   剑锋划过地面,上方的双龙戏珠暗纹镌在剑身后方,纹路隐隐生光。   殷璇握着长剑,走到大殿中央,剑锋倏忽抬起,割断青莲颊边的一缕发。   青丝飘落。   正当此刻,原本紧闭的殿门骤然洞开,暴露了外面猛然变大的夜雨。一个浑身湿透的单薄身影从雨幕中冲出来,满头发丝都在往下渗水,跌跌撞撞地跪在了殷璇身前。   那半边剑锋被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鲜血顺着白皙纤瘦的手腕流淌而下。司徒衾湿透的发丝之间,露出苍白冰冷的下半张脸。   “陛下……”他慢慢地松开手,掌心的血肉几乎烂透了,露出里面森白的掌骨。   殷璇已料到他会来,贴身侍奴到这个时候还未归,是个有心的人都会生疑,但却没有想到司徒衾竟然敢徒手抓剑锋,他若是再用力一些,半个手掌都会从中截断。   但与这些相比,更没想到的是归元殿的殿门前,另一人从伞下步入殿中,俯身跪下,低头行了一个大礼。   殷璇移过目光,看向叩首不语的徐泽,问道:“你也知道?”   徐泽的声音有点低弱,不是那种语气上的,而是身体太差了,底气不足。   “近来才知道。”   殷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也不想活了?”   徐泽半晌没动,似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臣来此之前,已派人去通知了晏郎君。”   殷璇顿时想起之前在藏书阁时,晏迟拉住她衣角的那一问。她握紧剑柄,觉得胸腔中空荡一片,似有来回呼啸而过的风声。   “你觉得,他能威胁孤?”   剑身上的血迹落在殿中,殷璇扫了一眼手中之物,骤然松开指掌,将长剑扔在殿中,旋即抬眸,看向徐泽身后雨中的影子。   雨幕之间,一个青衣的身影穿过层雨,站立在了徐泽的身畔。   晏迟是匆忙来此的,他连披风都没加,更别提避雨之物。从得知消息的时候就在向太极宫赶,但还是比徐泽慢了一些。   他立在殿间,抬眸望见殷璇凝视过来的目光。   沾血长剑,满地秽雨,归元殿从未如此一片狼藉过。晏迟总有千百句话,却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在殷璇注视的目光下,慢慢地跪在她身前。   但却没能行完礼。   他被一只手攥住了小臂,温暖的掌心穿过湿·润外衫,将晏迟扶了起来。他的腰身被箍在手臂之间,分毫难动。   殷璇不想见他跪。   她垂下眼,看着对方素来明亮温润的眼眸,低声问道:“你都知道。”   这只是一个询问,但语气却是陈述的。晏迟心里有些莫名地慌乱,却还是轻声应了一句:“……嗯。”   “那次,是想跟我讲?”殷璇继续问。   晏迟犹豫了一下,旋即道:“我……”   他话语未尽,忽地被殷璇抵住了唇瓣,将其他应答锁在了唇间。   她稍稍松开一些手臂,似是情绪略微平复下来一点,看着晏迟道:“别说了。”   殷璇的声音沙哑且疲倦,她处理了一天的政务,已经有些累了,这时候处理这种令人心绪浮动的事情,自然会有些难以自禁。   殷璇将晏迟横抱起来,转而重上玉阶,走回御座之后。   珠帘振动,御座之后的那展山河万里长屏风隔绝一切视线。但声音却还是不可抑制地传出。   风雨、血迹、两心如一的情意。   残剑、欺瞒、两不相疑的许诺。   徐泽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想到晏迟身上金贵,陛下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想到现下月份大了,坐胎早就稳了……   可他还是掌心一片冷汗,眉头紧锁,将一旁几乎想要跟过去的阿青死死拽住。   地上的血迹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他的身体实在是不好,在这种情绪激动的折腾之下,根本没办法阻拦住阿青,直到原本处理别的事情、闻讯而来的宣冶回来,终于将阿青拦住了。   徐泽跪不住,却又无法将心神从另一边拔除过来。他知道晏迟现在处境一定不比其他人好到哪里去。这是一位惯于独·裁的帝王,殷璇只有心尖上这一点点是干净的、雪白的,不容许任何玷污。   徐泽闭上眼,急火攻心地眼前发黑,身旁的无逍一边扶着他,一边递过去丝帕。他将雪白的素绢握在掌心,抵在唇角,咳出一片刺目的血红。   这绝不是一个密封隐私的地方,殷璇什么吩咐都没有下,只有屏风之后低哑冰冷的声音。   徐泽听到了晏迟压抑的哭声。   他单手撑住地面,擦拭掉唇角的血迹,浑身一阵虚浮,昏了过去。   归元殿从未如此乱过,也从没有这么荒唐过。屏风之外一线之隔的地方,就是徐泽昏倒时混乱的声响。宣冶将伺候的人叫进来一批,将徐长使送了回去,连同太医等事务一并安排清楚。   晏迟被这声音影响,有些分了神,旋即被她的手指扳过下颔,正对上殷璇的眼眸。   她从没有这么粗暴过。指尖在霜白的肌肤上留下淡淡的青色烙痕,一切都充满了暴虐发泄的感觉。   晏迟的脸颊旁都是湿·冷的泪痕,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下唇咬出血迹,伤口被舔·舐之时,散出淡而发甜的血腥气。   “看着我。”   殷璇的声音哑得厉害,里面全部都是不稳定的躁郁和戾气,转化成充分的占有·欲和情·欲,一点点地蚕食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晏迟的身体久旷雨露,又在孕期,实在是疼得厉害,他低下头,咬住了殷璇的肩膀。   最外面的赤红帝服已经从肩头上滑落下来,内中只有一件薄衣。晏迟咬到一半,又不舍得,窝在她怀里边哭边喘·气,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   “……乾……乾君……”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刺激吗?   殷璇:说实话,有点刺激。   晏迟:呜……   为免有人忘记,提醒一下殷璇的小名叫乾君~。那个说要养肥的!我看到你了!给我追更!(超凶) 第55章 心尖雪白   他哭得喘不过气, 掌心一片湿·腻汗液,紧紧地抓着殷璇身上滑落到一半的外衣。   赤红的帝服上布满图纹金线,丝线组成的龙凤图交叠在一起, 用的是双面三层的绣工, 内外俱是完整一体、尊贵不凡。   而就是在这件至高无上的衣饰上, 却沾满了青锋滴落血迹时的余殷,充斥着背叛的味道。   殷璇什么时候这么对待过他?这个人来到她身边之后, 到处都是晶莹剔透、一触即碎的。她把人往心尖儿上疼, 为他筹谋前程、布局设计, 为他排除障碍、让晏迟能走的更稳、更平顺。   自他有孕以来, 别说是侍寝, 就是温香软玉在怀,殷璇也未曾真正地碰过他。此回骤然临幸, 反而动作粗暴,触在肌肤上的力道又重又紧,指节将霜白肤色烙出斑斑青痕。   寻常时有殷璇怜惜,尚且疲累不堪, 如今这样哪里是轻易能受得住的。   晏迟连握紧她衣衫的力气都没了,耳畔到脖颈间俱是对方的气息,滚·烫如岩浆地浇盖过来,女声喑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屏风之外, 鲜血尚涌流。   雨挟雷霆。   晏迟缓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线,哽咽、沙哑, 带着微末的哭腔和气音。   “……殿选……殿选之后。”   殷璇直直地注视着他,火气消下去一些。殿选之后江情入宫,那之后的相见实在很少,几乎只有在藏书阁的那一面……   而那一次,晏迟是有提起的,他是想告诉自己的。   殷璇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掌心绕到对方的脑后抵住,封住那双唇。   她宛似一头沉潜于深渊中而忽醒的龙,在触及逆鳞时便可让阖宫动荡,诸多人命,俱不够填塞刀口。   或许用另一种说法,她在心爱之人面前更像一只炸了毛哄不好的大型猫科动物,此刻嗅到了危机的味道,急需一些能让她情绪稳定下来的安慰。   晏迟的唇被咬出血痕,一点点地往下淌,再被对方舐去。他的舌尖都是麻木的,快要被吻到窒息。   珠帘震荡。   深宫又遇雨,天边的雷霆闪电投映过来,满地狼藉。   外面还有宫人,还有跪而待命的人,他身怀后裔,却被圈在这里承欢于帝王身下,行事之放·荡,举止之荒唐,几乎可以传遍阖宫,实在令人不齿。   可当殷璇稍稍分开双唇,看向他时。晏迟一切有关于这些的思绪骤然崩坍,他看向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密密的羽睫与眼眸中央,一捧墨色浸透,专注得有些执拗地凝视着他。   “……妻主。”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伸手环过对方的腰背,掌心覆盖在脊骨间,“我……”   “别求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殷璇实在算是非常了解他了,“什么话都不要说。”   她低低的嘱托,却能让人从中听出令人脊背发寒的凛冽戾气,聚而不散地酝酿在语句与舌根之下,比那些战场上的硝烟更为可怖。   殿内炉香浮动远,殿外风雨吹更寒。   在这架薄薄屏风之外,宣冶站立在阶下,将耳畔那些声音荡除脑海,眸光默默地注视着跪在殿上满脸焦急的阿青。   她无法说出话去安慰对方,即便知道陛下不会真正对晏郎君怎么样,但关心则乱,这时候的安慰往往无济于事。   她只能陪着对方等待。   窗外乌云蔽月,星芒寥寥。   耳畔的声音从一开始哽咽低泣,再到最后的哑声求饶,到了最后,连几句哭声也说不出来了,屏风之内,寂无声息。   宣冶长叹一声,按住阿青的肩膀,低声道:“再等等。”   没有等来赦免,殿门却被轻轻叩响。宣冶应了一声,让人进来,见点禅身沾风雨,见到内中情形吓了一跳,随后连忙道:“宣姐姐,徐长使那边儿,说……说他……”   宣冶心中一紧,追问道:“怎么样?”   “安太医说,徐长使油尽灯枯,也就……半个月的时限了。”   阿青猛地回首,眼里的泪忍了一夜,终于还是无声无息地落到了手背上。   ————   晏迟后来是真的昏过去了,他半梦半醒之间,能感觉到对方埋在肩头低哑的轻语,感觉到似被野兽扼住咽喉的危险冰冷,与刺骨的寒。   冰火交织,一重是滚·烫的,像岩浆烧灼肌肤,一重却寒得要命,从骨缝里往上钻。他根本分不清哪一块身躯才是自己,或是全都麻木了,失去了原本应有的触觉。   郎君孕育孩子时,无论是内中的孕腔还是外面的每一寸肌肤,触碰到都会格外的敏感。尤其是小腹下方等不能够详细描写的地方。   这一回被里里外外的折腾透了,殷璇恼火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住她自己。晏迟后面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却还是不敢松开手。   一旦他有一些拒绝拥抱、想要退缩的念头,就会被殷璇抱紧,做得越来越狠。   晏迟脑海中不大清醒,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错杂记忆。他梦到曾经的往事,那些一分一秒都刻在骨头里的往事。   幽梦楼中锻炼过许多身体技巧,有些尚且说得出口,有一些则是给有癖好的达官贵人准备的。青春貌美的少年郎跪在女人们的身边,乖顺可欺,口舌工夫也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迎来过往的人都是有官爵加身的皇亲贵胄,无论是哪一位伸出手,跪着侍奉的少年们都要任由她们探入衣襟,随意亵玩。   当时晏迟还小,被秦爹爹带在屏风外看过一点。被教导说,如果做不到最好,就要像他们一样,成为低贱的玩物。   玩物……?世上的每一个无可奈何之人,俱都是天地的玩物。   晏迟醒来时,头疼得很厉害。他缓慢睁眸,面前是宜华榭的陈设、昏黄的烛光,光线照过床榻边的纱幔,投下一团浅浅的阴影。   他定了定神,见到对面的梨花木座椅上,殷璇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发丝濡·湿散乱地垂落下来。   发梢在滴水,一点点地摔碎在木质地面上。她手畔放着一卷书和几本折子,上面用朱批提了几字,却又顿下,从中修改了一番。   晏迟无声无息地看了一会儿。一旁温过汤药进入屏内的阿青率先发现他醒了,连忙凑到榻边,道:“郎主,你、你还好吗?咱们把药喝了,我刚刚温回来,试过火候,肯定不烫的。”   晏迟抬睫看了看他,道:“好。”   话语一出口,才听出其中到底有多沙哑。他浑身抽痛得厉害,若不是腹中安安稳稳,他真要觉得殷璇要拆碎了这具身体,再把他不留一点余地的吞吃进去。   阿青坐到床榻边,刚想伸手喂他,动作还没进行一次,便被另一个人截过手中的药碗。   殷璇放下手中的册子,把奏折扔到案上,伸手接过了阿青手里的药碗,道:“你下去吧。”   阿青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也不敢抗旨,可又不放心真的下去,便绕出屏风外头,坐在小桌那儿做别的活儿,做的三心二意的。   百岁正在箱柜边翻药膏,找了半晌了。静成也有许多事要做。屋里就阿青先伺候着,可却让陛下拦下来了。   殷璇接过药碗,试了一下温度,将汤药喂给他。见晏迟眼睫颤抖,没有太敢看过来,便故意向前坐了坐。   对面的人浑身一僵,捏着被子往后挪,身子骨疼得低低抽气。   “怕我?”殷璇心里非常没数地问了一句,她这时候已经有点回神了,看见晏迟难受,自然会心疼。可对方要是怕她,却又勾起一丝躁郁恼火来。   “……不、不是。”晏迟勉强答了一句,他倒不是真的害怕殷璇,只是身体下意识就往后退,这回硬撑着把药喝完,见殷璇将药碗放下,才稍稍松了口气,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你昏了一天了,太医还在外面侯着。”殷璇道。   此刻是后半夜,更深露重。晏迟觉得颇为兴师动众,便道:“……让人家回去吧,我没事了。”   “不。”殷璇看了看他,“太医待得越久,越证明你触怒天颜,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戒。”   晏迟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这是治他的包庇之罪。也可以说,这是殷璇为了不再罚他而治的“包庇之罪”。   他慢慢垂下眼,口中的苦味未散,犹豫着问了一句:“……那、那司徒郎主……”   殷璇目光倏忽一沉,扯动唇角,道:“事情还不能到给皇室蒙羞的地步,已经处置了。”   晏迟茫然地看着她,半晌没回过神来。   “死了。”殷璇干脆利落地重申了一句,随后起身靠近他,见晏迟浑身发抖地往后错,才拧紧眉头。“你觉得不应该?还是同情心泛滥,觉得别人都像你一样可怜?”   晏迟从没有觉得自己可怜,他看向殷璇的眼底,说不出话来。   “一日两日,尚且可以说是断的不干净。一月两月,也算顾念旧情、尚未决断。可这么长时间下来,本就是视宫规于无物、视礼义廉耻、纲常伦理于无物。”殷璇盯着他道,“民间德行有失,尚且要浸猪笼、压石沉塘,难道这种事发生在宫闱,反要我从轻处置,大发慈悲么?”   “我的慈悲,只有你一个人。”   她伸出手,将晏迟抱进怀中,紧紧地抱住他,闭上了眼,低语喃喃。“卿卿,别怕我,不要害怕我……”   晏迟缓缓地抬起手,覆盖在对方刺绣着龙凤的脊背衣料间,低头抵着她的肩膀。   在她的心中,只有通透平和、上善若水的晏迟是值得垂怜的。其他人的悲剧,那只是别人的不幸。   殷璇的心,就像是布满尖锐利器的寒冰,触摸到的大多是冰冷的、残酷的。   只有心尖上的一点点,纤尘不染。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章不知道说啥。   互相救赎吧。   没有你之前,她只是岁月长河、漫漫历史之间的一个名讳,生平只有贤帝二字。有你之后,她还有青史间的一段情,万古情衷,才知道原来风花雪月,有这样动人。感谢在2020-02-10 18:40:02~2020-02-11 16:4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朔倾楚城、朝雨、小包砸、石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纸折月 30瓶;南墙不回头 18瓶;wzxwy、朔倾楚城 10瓶;Soleil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春日初至   饮过汤药, 百岁才将保养身体的药膏和珠粉寻出来,拾掇在小托盘里,让阿青带着托盘进到跟前。   药太苦了, 一旁备了一小碟蜜饯。殷璇坐在床榻边, 给他喂了几个, 为免这人一会儿不吃东西,便放了回去。   偏偏晏迟有些饿了, 看着她把蜜饯碟子拿走, 心里的委屈咕咚咕咚地往上冒泡, 一个个破裂开来。他抱着含香枕搂在怀里, 从被子里抬眼看她, 见到阿青将药膏交到殷璇手中,莫名地有点脊背发冷。   殷璇果然探出手, 把他身上的衣带解开,露出白皙如霜的肩膀皮肉,手指忽地顿住了。   上面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她下手从没这么重过。   殷璇吸了口气,心中还剩下的那么一点儿别扭立即烟消云散, 指腹在淤青边摩·挲了片刻,道:“别往后躲,过来点儿。”   晏迟略微磨蹭地过去,感受到对方修长的指节滑过肩膀, 慢慢地涂抹伤处。   有些刺痛,也有一些被搓得软化了。他浑身上下一点力道都使不上,软趴趴地瘫住了, 半晌才道:“妻主……”   “嗯?”殷璇边上药边问。   晏迟犹豫片刻,哑声道:“你是不是,挺伤心的?”   指尖的动作顿了一下,殷璇瞥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呢?”   晏迟没声儿了,让她把药膏在伤处搓化开,从肩膀一直顺着脊背的痕迹抚摸过去,将药膏覆盖得十分均匀。   他脑海中有些混乱,一面想着“处置了”那件事,却又被殷璇的几句话问住,思考起这件事的对与错来。自幼男子读书,左不过是知道些礼义廉耻,往往没有什么如科举一途的希望可言,但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容易理想化,忘记立身俗世的根本。   这个人间的规则条框,远非一人所能扭转的。若是殷璇看在他的情面之上,私下解决这件事,也许可以有更好的结局。   但事已至此,无论她怎么处置,都须出于大局考虑。   晏迟向来不愿意给她添麻烦,在这件事上,却有太多的瞻前顾后,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他的确也有责任。   殷璇没注意到对方心事重重的样子,将那件薄薄衣衫褪下到一半,目光停在对方的躯体上,沉吟了片刻,才继续给他涂药,道:“弄疼你了?”   晏迟回过神来,听着她明知故问,默默地把头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那你以为呢。”   殷璇这时候也有点后悔,可还是撑着女帝的面子,回道:“咳,我都不跟你计较了。”   言下之意,是让卿卿也别跟她赌气了。   晏迟由着她揉,半晌才问道:“我……咬疼你了吗?”   就晏迟那点儿力气,咬在肩上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殷璇怔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随后见到被子和软枕的间隙之中,露出晏迟明润墨黑的眼眸。   她心里一软,伸手拨开被子,俯身去亲他,感觉到对方唇上结痂的血痕,轻声道:“不疼。”   夜色浓郁,烛火摇摇,一半是冷月清辉,一半是灯烛暖光,在此刻交融在一起,宛似一处难以轻易造访的秘境。   唇上稍感刺痛。晏迟由着她亲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低声道:“……那就好。”   殷璇给他涂完药,就坐在榻边儿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才继续看那些没处理完的奏折,直到小厨房那边准备好了膳食,待晏迟服了药才呈上来。   是一些甜柔糯软的东西,殷璇陪他用了一些,随后撤席时才嘱咐了几句。   “这个地方,刀光剑影无数,我的羽翼之下,只愿意保全你一个人。以后再有什么事情,你须得先告诉我,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害怕。”   她想了想,又道:“但要是你跟别的女人生了情,就不必告诉我了。”   晏迟听得不知道说什么,小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殷璇瞥他一眼,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犯傻,伸手敲他的额头。   “因为我晚知道一天,你就多活一天。”   “……呃……”晏迟一时噎住,觉得自己问得是有点傻。他躺回床榻上,看着殷璇坐在一旁批奏折。   烛泪流淌,寂夜冷无声。门外仍侯着许多人,有随时准备把脉诊治的太医、也有一些前来打探的其他宫人。   这件事表面上的说辞已经换了一种,没有让侍君私通的言辞浮现在大面上,但诸多宫中已经知晓了此事,甚至也将徐泽和晏迟受罚之事一并知悉。   不过他们两人,一个有孕,一个体弱,罚到人身上,让太医夜半三更仍旧徘徊不去,已足以证明陛下的雷霆震怒了。   内室一片静谧,外面却鱼龙混杂,总有人过来打探询问。百岁烦得厉害,险些叫人都打出去,随后被静成拦住了。   “你让他们带不回消息去,宜华榭没得安宁。”静成与他低语一番,“惨,说特别惨就行了。省得还有人用这事来说嘴,咱们左右是受过陛下的罚了。”   百岁闻言点头,又道:“郎主那个样子回来,我也很怕。只是这两日陛下一直在这儿,衣不解带的看顾照应,我又觉得……”   静成抵唇示意他噤声,道:“这事别说出去,我们心里知道也就罢了。里面这位这两天都没合过眼,郎主再不醒,怕她都要撑不住了。”   百岁会意颔首,随即想了想,感叹道:“谁说的天家无情,我倒是觉得……”   他回望一眼,目光在外面的竹帘那儿停住了,心中想到:   陛下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郎主啊。   ————   依旧是这个无声的寂夜。   问琴阁一切如旧,到处的陈设还是一致的。苦涩的汤药味道弥漫其中。   一个身影在深夜之中行来,由无逍悄悄地开了门,倏忽地闪身进来,默不作声地跪在了床榻之畔。   灯光晃动,映出他的面部轮廓,是应如许身边的白皑。   无逍合上门,轻声问道:“哥,那边可妥当了?”   白皑道:“兰君千岁知悉事情始末后,已在永泰宫歇下一会儿了。”   无逍点了点头,轻唤两声,才见到徐泽略微转过身。   他脸色苍白,墨发散落,身上的病气很重,但目光依旧是清明的,低声道:“倘若,倘若这件事成了,江情死在兰君手中,你尚可在一旁伺候他。如若不成,应如许被人察觉事发,你便立即脱身,将他咬出来,或许能留全性命。”   白皑见他神情憔悴,忍不住道:“何须郎君如此费心,我心里都明白。若非是郎君援手搭救我弟弟,他早死在那些浣衣局粗莽爷们的棍棒之下了,怎还会安安稳稳到今日,我也不会做到永泰宫的一等侍奴。您这么多年接济救助的恩情,我们都念着。”   徐泽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庇护一时,庇护不了一世。我大限将至,你……你去伺候晏公子吧,他的身边,是阖宫最安全的地方。”   无逍有些没懂这句话,但他本也不愿意过去,才刚刚擦去泪痕,眼中又泛酸,哑声道:“郎主去了,我随您去就是。”   “胡说……咳咳……”徐泽咳了几声,慢慢地道,“……你才多大。”   无逍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着他冰冷的手,眼中盛泪,哽咽:“世情冷暖,无逍早已都看过了……”   “你还有你哥哥。”徐泽抚过他指尖,“我还想让你,帮我看着些东吾良卿。”   无逍怔了一下,半晌才道:“良卿?良卿千岁不是最乖巧天真的一个人么?”   “乖巧……”徐泽慢慢地叹了口气,他从没有叹气得像今天这样多,“但愿。”   他误会了司徒衾多年,想要助他之时,却难以寻觅到好的时机与办法,拖延至意外骤生。他设计了晏迟一次,等到得知真相、与他相交之时,却已身不由己,大限将至。   他这短暂的二十余年,尽数葬送。以为在深宫之中向上攀登,便能为家族光耀门楣,可等到徐家颓败之际,才知这宫闱变幻,尽在陛下的鼓掌之间,总有最终清算的报应。   他是一步步,在摔倒之中爬起来的,是吃过亏才长大的,中途也心生恶念,没少过那些设计戕害、阴谋诡计。事到如今,他的报应已经来了。   徐泽放松心神,没有管身上的哪一个地方在发出痛楚的悲鸣,而是想到那时回首望向晏迟,似玩笑般地问他的口味。   只可惜,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看不到了,春天来得太迟了。   春天到了,   晏迟,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我们徐泽哥哥杀青!来拿好盒饭!   以后的番外会有所有杀青角色的地府唠嗑(吵架?)   徐泽:?所以我又要去跟孟知玉和周剑星吵架了是吗?   江情(嗑瓜子):我也想去。司徒衾跟青莲一起走了,你们是不是三缺一?   徐泽:三缺一也不带你。   江情:????? 第57章 物换星移   徐泽离世时是春日的夜晚, 宫墙边缘的木枝之上停着几只灰白的鸟雀,发出清脆的鸣声。   南飞的燕从遥远的云天之间归来,落在廊柱下的栏杆之上。内外侍候的人一片低沉, 发出呜呜的哭声, 有人落泪, 有人哽咽——相伴这么多年,徐泽对待宫人一向是很好的。   花丛中昨夜新开的娇艳花朵让夜雨打散了, 凋得落红满地。问琴阁的小侍奴跪在地上扫净这些残余花瓣, 他手指微僵, 落红从襟袖之间被风拂走。   小少年回眸一望, 见到里面有人群来去, 来收办丧事的姑姑和上了年纪的爹爹们将屋里的院子摆件儿一并收起,将跟着徐长使一同入葬。   无逍哥哥就守在门口, 见到来人料理后事时,便俯身行礼,将一个个从未见过的、面色冰冷的人请进去。在宫中的侍君一旦过世,将葬入皇家的陵寝, 与家人死生不能相见。   问琴阁前烧了半个火盆,里面是一些徐泽贴身的物件。无逍慢慢处理这些事情,他坐在门槛边儿上,总觉得眼前像是在落雪, 有一片花白的感觉,可眨一眨眼,却又没有。   从那次送孟公子走之后, 无逍便已对自家郎主的身体心中有数,这几月下来,该哭得都哭了,没有办法,人哪有那么多的泪可以流呢?   但这一片静寂肃穆的气氛之中,一个本不应至此的人停在了无逍的面前。他抬头上望,见到了陛下身边的宣冶女使。   无逍连忙起身,行礼道:“宣冶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因之前夜雨,在归元殿时的那一幕,徐泽的后事并未太过隆重,但也是合情合理,在制度之内,只是陛下也未来看过就是了。   宣冶的神色也并不好,她眉宇之间绕着一股疲惫之态,好似近日来已有许多不该发生的事情降临。虽然依旧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但嗓音却是倦怠沙哑的。   “不算是什么要紧的,却想嘱托小郎一件事。”   无逍道:“您请讲。”   “晏公子如今,身体贵重,又受了罚。我想着,大抵是不能知道这件事的。请小郎隐瞒,只说是徐长使病了,闭门谢客。”   无逍怔了一下,心里估摸着这是陛下的意思,便颔首道:“我知道了。”   宣冶旋即点头,心中却想着求娶阿青的事情也应再放一放,如今陛下心情不好,不该急于一时。   天边晴朗,鸟雀啁啾,一切都是光明而温柔的。连问琴阁里也没个动静,静悄悄的,那些哭声累了,也就和缓下来。   她站在院门边,望了一眼搬出去的物件东西,见到火盆里在烧诗稿,上面大约是徐长使的字迹。   无逍的手畔还有一些,是落了红戳的诗稿,字字都精细,写得却不是什么闺思与宫怨,也不是什么追忆昔日少年时的活泼诗词。   是豪词,是写的锦绣江山、江河万里,写金戈铁马入梦,踏破横穿北方的冰河,里面还掺杂着一两首文人歌颂殷璇作的诗,宣冶当年与她征战北疆之时,女帝挂帅亲征,斩落叛贼乱党的头颅,在滔天血雾、遍地尸骸之中痛饮,整个北疆为之俯首。   那一年,陛下才十六岁。   十年转瞬而过,域外诸族,至今不敢提殷璇的名字,紫薇骤临,帝星降世。   宣冶站在这里看了一会儿,随即便跟无逍告辞,嗅到风中慢慢散去的书页焚烧的味道。   徐长使爱慕过陛下吗?她脑海中忽地浮现了一瞬,随后又慢慢地消散而去。   或许吧。   ————   晏迟养了一些日子,才将身体慢慢养好。他整日窝在屋里不动,若是阿青百岁他们不讲,也并不知晓外面是个如何的情形。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一件好事。阿青他们几个心细如发,到处都料理得无比细致,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地方。   期间东吾来了几回,不过是跟他闲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越是闷,日子便过得越快。江情那边儿盛宠多日,不知道受了什么算计,他这边倒是安安稳稳的,整天就是看些书、练练琴和绣工,许久不摸琵琶,手都生疏了。   他早就问过徐泽那边怎么样了,之前他意识尚且清醒时,只听到徐泽晕过去了,后面那些交谈声并不大,加上当时状况混乱,晏迟并没听到点禅的话语。   阿青说徐泽那时气急攻心,有些病了,现下还在问琴阁修养。晏迟才放下心来,做些别的事打发时间,想着他什么时候身体好了,自己过去看他。   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月。   一开始是等他身体好,等了一个多月。晏迟有些疑心,那边派无逍过来安慰他,说徐泽病得久了,却并没什么大碍。随后又是一个多月,晏迟月份大了,自顾不暇,即便是想去,也往往叫阿青他们给拦住了。   那时他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可因身体原因,不能去验证真假。   春日实在是太匆促了,像是风一刮就没了似的。仲夏热得恼人,东吾日日往他这儿跑,给他说笑话聊天。后面就开始说江情,说他得势起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热夏走至末尾。晏迟有一日临窗时,见到院子里的一片树叶黄了一个尖儿,百花耗尽最后的热情,盛放至糜烂,随后便由秋色渐近,慢慢赴死。   他心慌得厉害。   没有原因,不知道是为什么。   从春日等到初秋,阿青跟宣冶的婚事总算是定下来了,只是先由陛下定了亲,那边正在筹备迎娶之事。阿青倒不是很着急,他还在孩子的小衣服里挑好的,物色了半天,物色不出最合意的那个。   “哥哥这几日胸口涨不涨?我前几天打发了人去问,几个伺候过大殿下的奶爹说听着并没什么问题,只是之后跟陛下行房,您让她别碰就是了……”   他说得顺理成章,晏迟却慢慢地脸红了,回头瞥他一眼:“我知道了,不许讲了。”   阿青眨了眨眼,乖顺地停下话,去裁一块新缎子,最后见一旁的百岁进来,笑着问道:“青哥还做小孩子的呢?你的嫁衣怎么缝不出来?”   阿青才觉得晏迟脸皮薄,这下子自己也被逗得恼羞成怒,板着脸挽了挽袖子,道:“我是这几日少打你了,还是你自己想出嫁了?”   百岁把安胎药放下,早就知道阿青只会唬人,从来不会真的动手,便好整以暇地在对面坐了,将给小孩子纳得百家布被整理起来,道:“你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我知道。宣冶大人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全宫的侍奴仆从都巴结着,想给宣冶大人做个小,我们青哥就不同——”   他俯过身凑过去笑话阿青,眼睛里亮亮的,道:“青哥得做正房。”   “你……”阿青说不过他,只好坐下接着裁缎子,正当屋里一时热闹时,门扉忽地被人推开,静成正从外头进来。   他直接看向榻上晏迟,道:“郎主,外头传进话来,说初晓阁的江公子受了小人的毒害,太医已去医治过,说是……食了铃兰的汁液。”   晏迟心中一颤,脑海中想到那一日见到江情时,他身上那股浓郁的熏香。想来他所受的设计,远远不止于此。   他如今身子重,不便外出,也不想去见那些事情了,便稍稍犹豫了一下,道:“你带人去看着些,只要知道消息便成了。”   正当静成领命时,另一个外头听消息的小郎也赶了回来,在内门外头低语了几句。   静成稍稍一怔,跟他说了什么,随后并未退下,而是放下门帘,道:“郎主,太医那边诊出了许多问题,说江公子熏的香有些问题,怕是以后……不能、不能……”   百岁性子稍急,催促道:“不能什么,你倒是说啊。”   静成吸了口气,似乎也觉得心惊:“……不能为陛下绵延子嗣。”   室内稍稍静寂,没有人再讲话。阿青手上的缎子落在了案上,目光盯着上面的光面和刺绣,不知道该讲一些什么。   纵然对江情的观感并不是很好,但晏迟身边伺候的这几个都是被他带出来的,心思都不坏,没有因为听了这种话,就幸灾乐祸的。   晏迟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问道:“都谁去了?”   “因铃兰毒害之事蹊跷。兰君千岁跟贤卿千岁、良卿千岁,都在初晓阁探问。其他的几个新人也去了。”   晏迟静默地计算了片刻,这宫中似是除了他与徐泽都去了,徐泽缠绵病榻已久,而他……   晏迟想了想,道:“我……是不是,也应该去看看?”   还没等这句话说完,阿青便心中一紧,连忙道:“哥哥这种身子,若是去了,就该他们害怕了。” 第58章 逼面杀机   的确如此, 如若晏迟前往初晓阁探望,不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他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去。   但另一边的场面却远非晏迟想象的那般平静。   树边的蝉鸣了一夏, 已到垂死之际。   初晓阁内外混乱不堪,道淇和钧善俱在内中伺候,薄薄的幕帘之外,是一直徘徊不去、细心诊治的太医。   那个焚了香的炉子早便砸了, 里面的香片日期久远,究竟从何处得来, 已不可考。外头剩下的残羹冷炙远远的放着,已被验出了有毒的痕迹。   再远一些, 帘门的外头,数位郎君在此处等待消息, 面上冷凝一片。   苏枕流原是在午睡, 现下衣装未整, 只在外加了一件薄衫, 发丝稍有些乱,长发散落下来一半,瑰背秀颈,此刻有些犯了懒,神情有些恹恹,似乎不将这种事放在眼中。   一旁的应如许倒是规矩齐整, 坐得十分稳妥, 只是有些神思恍惚,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慢慢摩·挲着衣角, 想着那法子分明是注入茶中,怎么会错手下在膳食之中, 难道是白皑做得不够妥当、或买通的那个小侍奴不大谨慎?   应如许心思一向浅,他也是从小身娇玉贵被宠大的。因在宫里久,之前有周剑星顶着,在底下翻不出浪来,别人也都知道他脾气硬、人也直接,对兰君千岁向来是忍让多些,不会因一些小事同他结仇。   譬如太初四年的那次落胎,有心思的人大抵能从中推测出一二,但应如许是真的不知道。这份无比的直率,殷璇也算是珍惜过,直至清宁殿走水那一日。   再恪守本分的人,都会在这种地方被其他心绪蒙蔽双眼。往往时日更迭,本心蒙尘,余下的只有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   应如许闭上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手在发抖,还是自己的心中颤抖。他稳了稳心神,又想到那香炉中的东西,那种药物比他的可狠多了。   他只是想让江情不再一直缠着陛下而已,铃兰的汁液虽然全株有毒,但不至于要他的命,不过是卧床一阵,暂歇恩宠罢了。   但一切都并非他所想。   安太医从内中出来,已催吐过,也为其施了针,向这两位禀告道:“因这个时节,正是花物结果之时。此物也可药用,开在方子里镇定精神也是有的。若是放置不当,容易与其他东西混淆了。但此次在菜肴中查验,恐怕与宫人们服侍不当无关。”   应如许只觉这些设想已被全盘道出。若是在其他地方,茶中、保养的丸药之中,查得了此物,倒有侍奴们保存不当、混淆药物的可能,若是查不出蛛丝马迹,常常也就算了,打死几个服侍的奴仆便了结此事。   宫中的疑案从来不止这一桩,但如今……   膳食一向是小厨房预备,而药物与之别放,自然不会是伺候的人出了差错。这炉香也是如此,尚宫局本就没有所含如此之猛烈的制香,与这宫中诸人,完全脱不了干系。   应如许掌心发冷,却还是道:“江郎君如何了?”   安太医沉吟片刻,道:“身体虽受损,性命无碍。”   这声音才刚落下,不知是否是苏枕流的错觉,他忽然觉得坐在另一边默不作声的东吾转过了头,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苏枕流对这事倒是不关心,自从晏迟来了之后,他就十分地心平气和,既然未曾设计过这位江郎君,那边也没什么好紧张的。   “性命无碍就好。”苏枕流回了一句,旋即转头去看一旁的兰君千岁,“陛下这个时候也该来了。”   殷璇近日事务多,方才传达过去有一阵了,等她料理了手头的国政,想必也该到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应如许心中正有些慌,叫他一说,更觉得无法应付,只是勉强点了点头,叫侍奉江情的那几位过来问话。   还没等把人叫出来,一旁的东吾冷不丁地道:“膳食出问题,叫小厨房的人来便可,问他们有什么用?”   应如许停了半晌,还未应答。东吾身边的戎翼已将初晓阁小厨房的那几人领上来了,俱跪在门槛之外。   其中正有那位受了白皑嘱托,替他行事的小郎。   事情已经演变在崩塌的边缘了。   应如许盯着那人,未及与其对上视线,便仓促地移开了目光。完全没有注意到在旁边慢慢喝茶的东吾。   东吾跟戎翼对了一下目光,用唇形问了他一句什么。戎翼稍稍颔首,退开几步。   领进来的几个都是厨房伺候的粗人,没有进过这种庄重雅致的地方,都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了,从未见过这么多千岁和郎主,个个语无伦次的辩白澄清。   应如许伸手去拿新满的茶,手背忽地被东吾摁住了,他注视着对方那双剔透如琉璃的眼眸,见到这个少年脸上烂漫天真的微笑。   “应千岁。”他不轻易叫人哥哥,但语气是和缓的,“茶水烫,拿稳了。”   他的指尖按住应如许稍稍发颤的手指,紧握了一瞬后复又松开,笑了一声。   “或许这件事,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也说不准呢?”   ————   一切的走向都有些变幻莫测。   殷璇到初晓阁时,身上只穿了一件淡色的薄衫,束腰勾出利落纤瘦的腰身线条,配了一个香囊、一块压袍的玉佩。   她甚少穿这种颜色,那种浓烈艳丽的外貌与衣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他人的目光几乎无法舍得离开,往往停驻在女帝的眉目之间难以拔除,直到对上殷璇冰冷沉寂的眼眸。   她坐在屏风外,听着耳畔的哭诉,跪在脚边的几个小奴,断断续续地说是江公子威胁他们如此行事,要拿这个法子诬陷晏郎君。   没有人料到是这个结果。但这桩过于粗陋拙劣的设计,反而因此变得变幻莫测起来,从中的推手,绝不止一人。   江情还在里面昏迷,无论是用毒的材料、方法、还是选择的途径,都太浅陋了,让人觉得这根本不像是一次毒害,反而像是早有预谋的布局。   宫中数得上名字的侍君都在此地听训,除了晏迟未到,其余人都无声低首,半句话也不敢说。   而故事最中心的人还在里面昏迷,俱太医所言,虽有损伤,未伤及性命。   殷璇只听了一半,就听出中间的问题来。她扫过地上的几人,目光转向其他人的身上,淡淡道:“如许,你怎么想?”   应如许觉得掌心的汗都将衣衫布料浸透了,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悬心过,这时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疑虑,从旁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请陛下定夺。”   “枕流,你呢?”   殷璇的语气问得淡,回答的人却往往都脊背发冷。只有苏枕流没觉得有什么,随意道:“按宫规处置,轻则降位冷宫,重则满门抄斩。”   果然是满脑子归山放鹤种桑麻的苏枕流,如此应答,几乎有点不上心了。   殷璇移过目光,看了一眼埋头喝茶的东吾,语气平静:“你呢?”   东吾本没想到她能问到自己身上,险些呛了一口,半晌才道:“……呃,就,就……教训他一番?”   他似是憋了半天才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后面的几个侍君对视几眼,俱觉得这位良卿千岁天真可爱。   但天真可爱的,究竟是谁呢?   殷璇隔着屏风瞥进内中一眼,心中计算着前朝之事,刑部空位已满,世家庸碌填塞其中,如若江箬雯一系折在这时候,整个刑部皆须清洗换血。   她慢慢地敲了敲桌案,没有裁定,也未曾等江情醒来,而是道:“押进善形司,供状、画押,需一应俱全。点香之事,你们继续查。”   殷璇没有在这里待多久,似乎这件事已在她的预料设想中发生过无数遍。等到那些押上来的小奴被带走后,诸位郎君尽皆散去,只有东吾还未走。   这本就是延禧宫,延禧宫的明珠殿就在不远处。他实在无需着急。   茶烟袅袅。应如许隔着薄雾起身,想回去询问白皑之时,忽地在初晓阁外被叫住了。   东吾拎了一下外袍,与他并肩向前,慢慢地走了几步,拐出这个院落。   应如许没有说话,东吾也并未开口。两人共行了一段路,一直到宫道偏僻之处,来往之人甚稀,东吾才骤然停步。   “送君千里。”东吾看着他道,“应千岁该自己回去了。”   这里已超出了明珠殿的范围,上方的鸟雀都是陌生的,分明已要入秋,却涌起一股诡异的燥热。   应如许站立在原地,望了他片刻,半晌才道:“你为什么帮我?”   东吾似乎没想到他是这么想的,便对着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很是好奇这个人是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难道一直与之共事的苏枕流不生暗害之心的缘故,就是因为他是宫中少有的、不需小心的人么?   东吾想了一下,没想出结果,笑了一声,道:“我没想帮你。”   应如许怔了一下。   东吾向后退了半步,靠在朱墙之上,低头看了看鞋尖儿,在对方看不清楚的地方弯了下唇角,低声自语。   “我只是,想杀他。”   他抬起头,眼中还是剔透晶莹的,如一对折射反光的琉璃。他心中想到那个赝品的言行举止、想到江情这些时日过于嚣张的气焰……以及他那些隐蔽的试探。   该是时候了。东吾静默地想。   大殷的皇帝陛下,已经捧了江情太久太久了,如若这一次,还不到她心中的时机,那么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我手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应如许:我觉得我就是个青铜。   周剑星、东吾、徐泽:你才知道?   应如许:…… 第59章 灯烛始明   夏夜惊风雨。   那日之事的消息被暂且压住, 并没有到传遍阖宫的地步。但宫中消息灵通之人还是已经知晓了此事。   为免晏迟多思多想、影响身体,阿青他们只说是还未查明,并未讲明其中的内容。   越到入秋时, 风雨便越冷。但因在夏夜的末尾, 雷霆闪电俱轰鸣, 颇有几分令人惊吓的味道。   门外的帘子响了一下,二门那儿似是有几声交涉之语, 外头进来个人, 禀报说是江公子派人过来传话。   听了这话, 阿青心里咯噔一声, 想着江情那边这几天才醒转, 虽未禁足,想必也并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   他正要阻拦, 却又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道:“有什么话跟我说就行了,何必一直找到郎主这儿来,跟我们几个说, 不是一样的么?”   那边人挨了训,心思如电转,立即明白了阿青哥哥的意思,正要回去问了话再来, 侯在外面的人却全然没了分寸,忽地掀开帘子闯进来,跪在了屏风外头。   是江情身边的道淇, 身上穿得仍是一等贴身侍奴的衣裳,纹绣精细、形制雅致。但他长发微散,身上被雨淋湿了一半,俯身低下头对着内室叩首,哭着道:“晏郎君救救命吧,我们郎主不想活了!”   啪嗒。   是瓷器磕在桌面上的响动。   外面的风雨雷电好似在这一瞬间无穷地放大了,隆隆地震着耳朵。晏迟缓缓地吸了口气,问道:“江情?他怎么了。”   阿青见到道淇抬起头,心中陡然冒出不好的预感,正当此刻,那叩首之人边哽咽边道:“我们郎主说……说他在徐长使灵位前等您,如若我请不来您,他就……”   “你说什么?”   杯中的茶水慢慢漾开,随着波纹四散,光芒隐隐。   在这一刹那,似乎漫天的风雨无穷、漫天的雷霆隆隆,都是幻梦之中的泡影,在瞬息之间失去声息、失去色彩、失去存在的意义。   波纹未止,茶杯被那件宽袍广袖不小心拂落,清脆的碎盏之声响彻在内室之中。   阿青只觉得背生冷汗,气愤直冲脑海,道:“把他给我拖出去!”   江情之前身体受损,因而并未将其禁足,而侍君自戕又是大罪,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戏码。   还未等伺候的人将道淇带出去,阿青便见到晏迟扶着桌案缓了一会儿,忽地抬头道:“带我过去。”   他的语气一向很轻,但这句却沉重,砸得阿青心中发沉,所有的情绪都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哥哥,那是他胡说的。江郎主宠眷阖宫,怎么会……”   阿青的话语骤然顿住。   他看到晏迟慢慢蓄泪的眼眸,眼尾一片通红,连气息都有些不均匀。   他独自下榻,伸手去拿衣架上的披风,系好了领口的琵琶扣和绸带,连件雨具也未带。   晏迟只觉得浑身都是发冷的,比这频繁的夜雨要冷得太多了。仿佛每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都有天公的啜泣为伴。   他离开温暖如春的内室,跨入雨幕之中。身边的阿青带着伞慌忙地跟上来,口中原本想好的一切劝慰之词都化为乌有,他紧握着晏迟的手,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一片湿·腻冷汗,和颤抖的指尖。   雷鸣如兽吼。   前方的路被落雨遮盖,天色昏暗,视野所及尽苍茫,乌云层叠盖顶,沉沉欲坠。   晏迟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滋味。   他觉得疼、不觉得难受,这个设想在他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可是他心中犹有侥幸之感。眼底还是酸的,落在脸颊上的,不知道是这天边的冷雨,还是他忽落的泪痕。   他只是觉得很茫然。   孟知玉殒命在徐泽的机关算尽之下,于微雪寒狱之中,香消玉殒。周剑星就凋亡在他面前,临死泣泪,血气犹腥甜。司徒衾与他结识与微末、黄粱一梦醒后空……   他慢慢认识、慢慢知悉的人,无论是亲近他还是憎恶他,都在不断地离开。   晏迟忽然想起徐泽第一次与他交谈时的神情,褪去了温柔的表象,从冷淡中带着几分从容的笑意。想到他那时说的一句:“天不生你于庙堂,何苦降生到这里?”   何苦降生到这里。   晏迟眼前发晕,闭目时才感觉到温·热的泪滑过下颔。他发丝微湿,抬起眼望了望法华堂的匾额,伸手推开了门。   门声吱嘎,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几盏冷烛光微微照亮。一个人跪在蒲团上,露出单薄地几乎消沉下去的身形。   阿青慢慢地搀扶着他,却听到跪在灵位前的江情开口道:“让晏郎君自己进来陪我。”   阿青心中一紧,却又怕激怒他,只好望了一眼晏迟,见他神情尚且不在状态,便表面上依言退了出去,实则稍留了缝隙,若是江情有什么地方出格,他也好立即进去阻拦。   灯火幽然,映出面前的供奉、线香、与灵位刻牌。   江情身上穿了一件素白的外衣,长发半散,身上带着一股药味儿,似是伤情未愈,神情中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晏迟慢慢地靠近,将灵位上的刻痕一字字看清。   他的指尖越过底下的供台,略微触碰到了牌位上的字迹。指尖是冰冷的,但触到的东西却比他的肌肤更冰冷寒冽一分。   钻心之痛迟来地蔓延而过。五脏六腑都被这种痛苦交缠、吞没、碾磨成灰烬。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极致的冷,从血脉经络中压迫过来,让人难以呼吸。   晏迟倏忽地收回手,猛地按住了一旁的供台边缘,支撑住身躯。他低下头缓了一会儿,那种炸裂的疼痛才慢慢地消退了一点。   略微轻颤的手指从供台边滑过,一直滑落下来。他慢慢低下身,觉得呼吸都有点喘不过来气。   江情一直注视着他,看着他身上半湿的衣衫委顿在地,像一株蜷缩的莲。   光影摇动,烛光慢慢地落下来。   映亮他湿·漉漉的长发,与霜白的手背之上。   “你不知道?”江情忽然笑了一声,“宜华榭封锁消息、与世无争的传言,还能是真的不成?”   铜盆前有一叠元宝、纸钱,在微弱的火焰中慢慢地燃烧。   宫中有人去世,不能私自祭拜。只有来到法华堂才可以祭奠亡者,因而这些东西是常备的。   江情盯着铜盆里烧灼的纸钱,道:“别演了。晏郎君。”   他将几个元宝烧进去,继续道:“人人都说你和善温柔,我真的以为是这样的,我真的觉得自己手段卑劣,抢了你的恩宠。”   江情语调沉寂,似是眼中只有这一盆祭奠之物。   “晏郎君,你实在是高明,时机也准、下手也狠,这下全宫都知道我要陷害你了,在陛下的心里,也能复宠了。”   他低下头,喃喃道:“我没想过害你。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你,每次见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残次品。”   他的语调稍稍激烈起来,随即骤然一顿,站起身,勉强给灵前上了一注香。   “你太高明,我自愧不如。”江情闭上眼,而后又睁开,手中的线香几乎都没能插稳。   “晏迟。那天你跟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吗?都是骗我的?你也想除掉阻拦你的每一个人,是不是?”   他的情绪好似早在别的地方发泄过了,即便此刻质问,也低哑痛苦,毫无生机。   “这些纸,是给我自己烧的。”他重新跪下,低声道,“无论最后,我的处置如何,我都不想再参照你的样子,这样苟且地……活着了……”   烛火被微风拂动,略略发颤。   江情一直没等到回应,随后转过目光看向晏迟,见到他一直没能起身,便伸出手触摸对方,道:“晏迟?”   晏迟的确没能听明白,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连徐泽的离世都是方才才知悉。   他心痛得厉害,根本止不住眼泪,却又发不出一声痛哭,似乎那些声音都在喉咙里被堵住了,锁死在齿关,连半句也无法发泄出来。   江情拨开他耳畔的发丝,怔然地看到对方的眼眸。   一个早就知道这些事、着手布置一切的人,怎么会是现在这种状态?   那双墨玉般的明眸,浸满水光地望过来,眼神似是一件无法触摸的水晶器具,一碰就要碎了。   江情愣了半晌,扶住他的肩膀,哑声低问:“你……不是你?”   那还有谁……谁会做这种事情?江情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伸手抱住晏迟,抬手抚过对方的脊背,听到耳畔哽咽低微的语调,声音轻得快要消失。   “……疼。”   江情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下意识地道:“哪里……哪里疼?”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虚掩的门骤然打开,阿青再也按捺不住,过去将晏迟扶起来。   可他疼的站不稳,只能半靠在阿青身上。墨色发梢之间,一半是雨滴、一半是冷汗。   阿青做事向来妥帖,见事情不对,早就去让人叫了产公与伺候的人,即便是这种天气,一切也都稳妥就绪,只是比预产期提前了小半个月。   轿子就停在法华堂外,随后赶到的百岁和静成将晏迟扶回轿子里后,根本没有时间去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人。   江情怔愣地跪坐在原地,地面上的铜盆仍旧在燃烧着纸钱,烟气刺得他喉间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他望着眼前燃烧的火光,心中实在找不出人选来,是谁都不奇怪。   直到这一刻,江情才骤然醒悟,原来这个后·宫之中,无论谁要杀他,都有动机,都无须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进入大家喜闻乐见的生崽环节。猜男女开始了! 第60章 相伴不离   说是兵荒马乱, 也不过如此。   东吾原本在屋里玩双陆,他才学这东西,前几天才去了晏迟的屋里学习玩法, 被他哥哥让了好几手, 依旧输得十分惨烈。   他憋着劲儿想赢一回, 但这游戏比那些九连环之类的游戏复杂得多,也不比投壶好上手, 因而东吾学了很久, 长进依旧不大。   外头风雨太大了, 他想着晏哥哥的身体娇贵, 雨天更出不来了, 他到时候带东西去看对方,跟他聊天玩笑, 希望能让晏哥哥心情变好一些。   东吾盯着眼前的棋发呆,忽地想到陛下不会让他诞育后代这一节,如若晏哥哥这一胎是女儿,他如今资历稍久, 应如许跟苏枕流与他素无交情,无法开口,而自己是外族人,想必不能养育女孩儿……这么算来, 倒是觉得晏哥哥可以将孩子养在膝下。   只盼望他以后能儿女双全,若是有机会,能从哥哥那里接来一个抚养, 也不至于……   大殷的礼法之中,帝王百年之后,无子女的侍君皆会陪葬陵寝。他虽然还年轻,但也比陛下小整整十岁,不能不早做打算。   东吾是个分外清醒的人,他即便有一瞬的心动,也会在心意成灰后长远谋算。这宫中再没有比晏哥哥更容易达成这个目的了,毕竟,陛下应该是……真的喜欢他。   其他人都是草木摆设,是过眼的云烟。在殷璇的眼中,他触摸不到任何一丝真实。   算了。东吾低下头,趴在桌子上想了一会儿。反正晏哥哥很好,他没有什么别的念想了。   他才刚刚有些犯困,屏风外面忽地起了响动。戎翼从外头进来,伸手碰一碰他的肩膀,低声道:“殿下,宜华榭那儿要生了。”   东吾原是困了,听这么一句,立即清醒过来。他猛地抬眼,道:“不是还有小半月吗?怎么会这样?”   戎翼一面服侍他下榻更衣,一面道:“说是初晓阁的那位把晏郎君找去的,在法华堂祭奠了已故徐氏之后,就……”   东吾动作一顿,目光倏然一紧,道:“江情?那他现在人呢!”   戎翼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愣了一下,才道:“应……应该要回来了……”   披风雨具俱备齐,东吾正赶过去,在迈步出门时忽地见到延禧宫宫门前的一个背影。   在淋雨。   东吾朝戎翼接过伞,提了下披风的侧摆,一步步走到了那人面前。   瓢泼雷雨忽一顿,江情似是才反应过来,他没让伺候的人跟着,宛似幽魂般漫步目的地走回来,迟滞了一下,才发现头顶上的伞。   江情慢慢地转过头,看到东吾那张俊俏却没有表情的脸,他停了半晌,才道:“……是你啊……”   他的话语没有说出来,就被清脆的巴掌声打得偏过头,唇角流血。   他湿透了的衣领被狠狠地攥起来,对上那双琉璃般的双眸。东吾狠狠地扯过他,喊道:“害你的人根本不是他,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雷雨声太大,即便是再撕心的声音都被掩盖住了。   江情被他迎面喊了一句,满脑子都是懵的,他舔了舔唇角的血,打开他抓住衣领的手。   “那我去找谁?东吾,难道你知道,你来告诉我?!”   随后,他见到面前十几岁的少年压低眉宇,眼中俱是沉寒阴郁之气,像是有一个纯洁透明的面具,在他脸上一寸寸的碎裂。   “是我。”东吾的嗓音是哑的,“江情,我告诉你,整个延禧宫都是我的人,从你到这里的第一天起,除了你的那个陪嫁,就没有任何人是干净的。”   “你吃了什么、用了什么,有没有外边的人害你、设计你,我都一清二楚。只要我愿意,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他却要忍耐,却要等到殷璇的时机、等到她允许的那一天。   东吾走近一步,这一次唇边几乎带着笑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以为我鲁莽天真,为他人试探深浅?好,你既然想知道,我就一句句地说给你听。”   “让你不孕的熏香是我做的,再久一点,就不止是不孕那么简单。如果不是应如许那个蠢货插手,你死都死不明白。”他注视着江情怔然的眼眸,逐渐贴近他耳根,字句咬得一片冰冷,“但没关系,如今,你也是穷途末路,无处可走。”   他的掌心摁住了对方湿透的肩膀,感觉到江情的身躯在颤抖,对方从喉咙中慢慢地逼出了一句:“……那为什么,是说我要害晏迟?”   他浑身已经没有力气了,跌坐在了湿·冷地面上。   东吾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并没有多少解释的欲·望,但他心情仿佛稍稍和缓了一刹,语气无波地道:“因为,我哥哥是个好人,我却要别人敬他、怕他、不敢动他,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东吾的语调低且冷,身后是暴雨倾盆,骤风忽起。   ————   靖安宫,宜华榭。   苏枕流是靖安宫的主位,这个时候他不能不在,此刻便直接闻讯前来,在外面等着。   热水一盆一盆地往里送,整个宜华榭都混乱不堪,阿青和百岁并几个产公都在里面,因血腥气重,诸人都等在外室。   苏枕流是先来的,随后应如许也过来了。他们两个怎么说也是在宫里管事的,这种大事再不来,实在说不过去。   而且这是除了殷钺以外的第一个能降生的孩子,宫中无长女,殷璇就算正值风华正茂,也未免令人不安。   应如许冒雨前来,见苏枕流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倒是不怎么担忧的样子,低声道:“连面子上都不装了?”   苏枕流哼了一声,道:“生孩子有什么好,钺儿养在我这儿,整日都要烦死了。”   应如许仔细打量了对方片刻,并不相信对方的话,而是道:“是别人的孩子不好。”   苏枕流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话,正当此刻,外头隔着好远的一段路,便听到了行礼声。   两人知道是殷璇来了,便各自起身,随后便见到门帘忽地一掀,殷璇身上的赤红帝服沾了雨,目光都没往这边转过来,直接往内室进。   守在外头的小奴当即跪下,哆哆嗦嗦地道:“陛下,里面恐怕见了血……”   他话语未毕,身旁的门便被骤然洞开,殷璇几乎算是没听到这句话,拔步跨了进去。   宣冶正跟着她身后,内中侍君生产,她自然进不得,也只能在外面等,便转过身跟应如许、苏枕流见了个礼。   这是皇帝内侍,跟随多年,且已跟晏迟身边的人定了亲,两人面色不变,稍稍点了点头。   大约又须臾过去,门外传来规劝慢些的声音,东吾浑身湿了小半,来得仓促,掀了帘子扫一眼室内,看到宣冶时便知道殷璇到了,心一下子就落下去了,缓了口气才入座。   他身上带着雨气的冷,因而捧了杯茶,慢慢地暖身体,听到一旁的应如许问。   “你好像来得晚了些。”   东吾睫羽微颤,没有抬头,笑了笑,道:“路滑,摔倒了,衣服都是湿的。”   应如许不再继续问,而是将目光投向室内,沉默地等待。   里面要比外头忙得多了。阿青眼里含泪地在旁唤他的名字,可是晏迟已经疼得快要晕了,有些回不过神。   幸而随后有殷璇入内,她坐到了床榻一侧,握住了对方湿冷冰凉的手,字句清晰地同他讲话,晏迟才勉强清醒一些。   他肤色本就白得泛冷,这时候更是没有什么血色了,连唇上都是苍白的。只有在感受到殷璇的气息时,才稍稍回过神,红着眼睛朝她探过手。   晏迟哪有力气把她握紧。殷璇不等对方触碰到指尖,就立即展开手掌,将他紧紧地握住,俯身过去。   “妻、妻主……”他的语调又低又软,尾音虚浮,像是崩塌的心绪终于寻找到一个可依靠的地方,墨眸水润,眼角一片绯红。“抱……抱我……”   殷璇俯身抱他,周身的气息将他包裹住,椒兰之气伴着一丝柔香漫溢过来。她心中远没有看上去这么镇定平静,甚至比少年征战时还要不安,但她却不能表现出来。   她的夫郎在受苦,而自己是他身边唯一能抓得住的力量。   殷璇伸出手,慢慢地拨开他湿·润的发丝,低头亲吻了一下晏迟的眉心,轻声道:“我陪你,我一直陪着你。别害怕,卿卿,别怕……”   晏迟埋在她肩窝边,喘·息混乱地忍耐了一会儿,随后仰起头,声调只剩下一点儿气音。   “亲、亲我……”   他的眼眸间一直是湿的,那股心痛还没彻底缓和下来,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更先盖过了。此刻抬眼,像是一块将融化的春冰、将消逝的薄雪。   殷璇低下头很轻地吻了他一下,低声道:“我在你身边,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他没力气讲话,被亲了之后就抵在殷璇的肩头,声音低低的,仔细听才能听出他反复呢喃的话语,带着很明显的哽咽。   “不要走……不要、不要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这个小撒娇精。 第61章 岁月尽头   她听到对方低低的啜泣声, 很柔软,但每一点微弱的泣吟都让殷璇觉得有什么东西往自己心尖儿上扎,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将晏迟慢慢抱紧, 低声道:“没事的, 我在呢……”   殷璇实在没有这样真情实感地哄过人, 她尊贵了许多年,寥寥的几次纡尊降贵、几次退让认输, 都是为晏迟。   怀里声音软绵绵、没有力气的卿卿半晌都应答不上来, 最后实在是疼得厉害了, 隔着赤色的帝服又咬了她一口。   齿痕印在肩膀上, 比上一次在归元殿要重很多, 可又是在中途松开,像是潜意识般地不肯伤害她。   殷璇慢慢地抚他的背, 指腹在晏迟脊骨中央顺下来,远山黛眉就一直没舒展开过。   不光她悬心,所有人都在着急。外头的风雨未歇、已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迟迟没有动静。   内外接送热水的侍奴都已心惊胆战, 怕这一胎若是生不下来,整个宜华榭都要受到苛责。   数个年岁已大的产公接过水盆,急得满额头都是虚汗。陛下的态度早已证明一切,如若有什么意外, 他们这些人绝对难逃一死。   直到天光擦黑,雨声止歇,里面才传来一声婴啼, 哭泣之声似是穿过云雾,驱散了这么多日的阴云密布。   外头焦灼等待的东吾到了这时,才将心彻底放下。旁边的两人可就没他这么明显了,只有应如许说了一句:“总算是没有白等。”   里头传来道喜的声音,百岁从帘子里头出来,朝着诸位郎君俯身行礼,道:“有劳千岁们等在这里,我们主子大喜,诞下皇长女。”   皇长女。   室内的气氛霎时凝固了一瞬,只有东吾慢慢地拍了两下手,向旁边的两人斜了一眼,一派天真地笑道:“你们也高兴的,是不是?”   苏枕流移开目光,应如许倒是觉得像是被什么食肉动物、或是被一个猎手盯住了,咳了一声,有点底气不足地道:“我们自然高兴。”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里面传来了另一道旨意,整个宜华榭闻声即拜,纷纷道贺。里面进来一个人,跟百岁说了什么,他面上一愣,似是有点不敢相信,再问了一句,才又朝着这三位行礼,道:“陛下方才册了我们主儿为君,封号元。皇长女取名为焕。”   殷璇,字珠玑,当年她这一代便从王字旁,多取美玉之意,希望教育出芝兰玉树的正人淑女,没想到读书人不成,反倒教出一位天降帝星。而本朝开朝之初,便请出世的国师算过,此后皇女从火字、皇子从金字,便可代代长久、绵延千载。   殷钺降生之时,四海尚有些微动荡,取名为钺,一是合兵戈止乱的寓意、二是从礼仪玉器之名,望能安定。而如今殷焕临世,焕这个字最大的寓意,就是光明。   万里山河的光明。   这些寓意,在场之人都能想到,但东吾是外族人,并没领会到这一层,反而阴差阳错想得更远了一些,他想着之前看的民俗书之中,曾用“元夫”来称呼妻主的第一任正君,这个封号,莫不是暗暗有此内涵?   无论是否有这个意思,应如许他们都待不下去了,还是苏枕流性子更直接些,起身便道:“我等久了,贺晏公子……元君千岁大安,皇长女大安,先回了。”   百岁自然不会挽留,连连道:“千岁慢走。”   等到了应如许这儿,场面便一时有些尴尬,他当初是借着百岁的由头罚过晏迟的,没想到如今倒是与人家的主子平起平坐起来。   应如许向内中看了一眼,道:“可叹没见到皇长女,天色已晚,想必他该休息了。我便不叨扰。”   百岁继续点了头,遣人将两位送出去。那边儿才走过了两道门,面前的东吾良卿便忽地跳起来,手里的茶盏噼里啪啦的往一边倒。   他睁大眼睛,趴到门帘那边,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还不等别人拦着,里面的门帘忽地撩起,一个赤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殷璇瞥了他一眼,抵唇让人小点声,道:“他睡了。”   “……啊?”东吾愣了一下,朝她眨眼,“孩子呢,孩子在哪儿?”   殷璇没有说话,而是走近几步,步出了内室,道:“孩子也睡了。”   东吾一听就知道女帝陛下是骗他的,哪有哭了一会儿马上就睡着的。他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把倒掉的茶盏扶起来,听到对面冷不丁地问。   “香灰里的福兰叶,是你们羌族的东西?”   东吾动作一僵。   他此刻的心跳,比刚刚得知晏迟早产还要剧烈。他抬眸望去,见到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撤离了,只有面前的殷璇、和守在一旁的宣冶女使,连百岁都进去伺候了。   殷璇一手撑着额头,闭目揉捏眉心,淡淡道:“制香这种事,你也会?还是让别人做的?”   东吾悄悄地抬眼看她,咽了咽唾沫,道:“……我……”   “进了善刑司的那几个被审出来了。”殷璇睁开眼,“金钱收买、拿捏把柄、甚至威胁喂药,手段不错。”   她说的这些,都是东吾到了延禧宫后慢慢做出来的,他花费了许多时间做这件事,务必将事情做的完美无瑕,让自己处在一个基本安全的环境之中。   东吾手心里的汗滑得有点握不住,半晌才道:“……您都知道了。”   “嗯。”   殷璇早在昨夜便已知悉铃兰中毒的一切过程,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东吾想问对方打算怎么处置自己,想知道她会不会用过了就会毫不犹豫地转手杀掉,但他没有问出口,就听到对方继续淡漠如水的声音。   “别让晏迟知道。”   东吾这回愣了不止一会儿,他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呆呆地道:“……没、没让他知道。”   “嗯。”   殷璇想了一下,望他一眼,继续道:“你母族的俘虏,已有羌王以物相易,回到了故土。你是个聪明人,孤希望你能够……活得更久一些。”   “……我会的。”东吾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那块隐隐生疼的刺被拔除了,他抬眸看向殷璇,分明能见到这位帝王如释重负的欣喜,却也能看到她始终如一的严酷冷峻。   我喜欢过陛下的,东吾无声地想,只有……一瞬间。   他收敛心情,反而放肆了许多,凑过去越过小桌子问道:“那陛下什么时候临幸我呀。”   殷璇似乎是还挺认真地想了想,回复道:“等孤立储吧。”   东吾应了一声,寻思了半天,觉得等到那个时候自己都老了,道:“那我晏哥哥再生个男孩儿,能给我吗?”   殷璇瞥他一眼,又认真地想了一下,道:“不能。”   东吾懵了一下,准备推销自己,表情严肃地劝说道:“男孩儿给我晏哥哥养,就得养得又纯又娇,以后进了驸马的大宅院里得多吃亏,陛下,你看看我……”   还没等他说完,帘子里忽地被撩起来,阿青探出头,轻声道:“陛下,郎主……千岁醒了。”   于是他后续的话语都没说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无情的女人起身进去。东吾叹了口气,嘀咕道:“让我也看看嘛……”   ————   晏迟实在是太累了,各种纷繁的梦境随之而来。他梦到徐泽微笑着问他:“你是爱吃酸,还是爱吃辣?”、梦到司徒衾坐在宜华榭的底下试琴,慢慢地拨弄丝弦,时光静谧、梦到歌舞升平的幽梦楼中,那些低贱倌人麻木而堕落的神情……   还梦到了一片黑暗,与漆黑之中从未放开他的那双手。   晏迟醒过来时,外头已经彻底地暗了下来,雨声之后,是临近秋日的蝉鸣。   他睁开眼,看到殷璇就在身前,目光专注地凝望着他。   她说:“别害怕,一切都过去了。”   晏迟这几日哭得太多了,连是否流泪都感受不到,他略微怔了一下,很轻地蹭了一下对方抚摸过来的掌心,像是一个被风雨淋湿的幼猫找到了避雨之地。   他轻轻低语:“……一切,一切都过去了。”   但愿日后年岁悠长,中间的跌宕与风浪能少一些、更少一些。朱墙碧瓦之间的不幸已经太多了,他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为每一个人的谋求生路、没有那么多的本事保护他人。   晏迟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即便归途再远,也不忘记自己留在她身边的初衷。   高处不胜寒,至极之处实在太冷,但我会陪在你身边,到岁月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的零点掉落,虽然我既没情人也不过节,但是大家要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呀,加更贺礼!(x)   满足大家急着生孩子(?)的心愿。 第62章 无数离愁   夜色沉浓, 雨后的寂夜带着一股冲洗过后的清新气息。   焕儿的降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晏迟因得知徐泽过世而产生的痛苦,但殷璇抱着他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怀中人夜半时突如其来的惊醒。   他总是做这种断断续续的梦, 但幸好有殷璇陪在身边, 倒不至于有多难受, 只是总会不小心让她跟着醒过来。   清光入窗,殷璇低头亲了他眉心一下, 道:“又醒了?”   “……嗯。”晏迟稍微迟缓了一下, 轻声应了句, 随后道, “孩子……”   殷璇向摇篮之中望过一眼, 道:“闺女睡得比你好。”   晏迟放下了心,往她怀里钻了钻, 低声道:“阿青跟宣冶的事情……”   这宫中的确需要更多的喜事,皇长女降生之后,阖宫的侍奴女婢都受了一笔赏赐,若是随后再有宣冶大人和元君千岁身边最得脸的侍奴成亲, 那么至少两宫这边还会再得到赏赐。   “等孩子满月。”殷璇道,“你身边不能反而少了人。”   宣冶早就等着急了,这两天一直跟她侧敲旁击,之前定亲时虽订了日子, 但因赶上晏迟早产,似是很想提前一些。   晏迟应了一声,埋在她怀里半晌没出声, 倒是殷璇比他还更清醒一些,低声问道:“如今晋了位,若是迁宫,想去哪里?”   如今太宁宫、景仁宫、承乾宫的主殿尚且都空着。太宁宫的主殿是极乐殿,是周剑星的故居之所,景仁宫的主殿明光殿,前朝废帝的第二任凤君曾因凤仪宫修缮暂居于此,其中陈设尚犹故。承乾宫的主殿为明德殿,内外摆放甚为庄重。   晏迟又睡着了,没有回答。月色清光之下,入窗的薄晖慢慢地映过他柔顺乌黑的长发,霜白通透的肌肤,那双纤密垂落的眼睫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一切与殷璇初次见他别无二致。晏迟始终如一。他的薄唇上稍稍有一点咬出的破口,是生产时忍耐所致,略微泛红,反而显得更旖旎、更好欺负了。   殷璇从没有苛待过他,但晏迟身上的伤痕却没少过,多数是承欢之后的痕迹,还有就是这一次。   殷璇看了他很久,觉得自己的目光都要沉进去,拔不出来了。她的手指逐渐攀上对方的发丝,穿过那些映照过来的月光。   我的。   她静默无声地想。   即便能在沙场上征战四方、在政局间翻搅风云,在人世的最高处俯瞰天下,但在一生一次的动情面前,殷璇也只是一个初次触碰彼此心意的女人。   她有很多自身的缺点要克服,皇帝的颜面、极端的骄傲自负、时常诞生的猜疑与变幻莫测的喜怒,以及那些充满孩子气的占·有·欲。   譬如这一刻,她并不想让月光触摸到卿卿,对方的每一寸肌肤,都要被笼罩在她的侵·占与庇护之下,每一缕呼吸,都要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地缠绵交替。   殷璇将晏迟抱得更舒服一些,顺便把床榻边的帐幔拉紧,拒绝掉寸寸清光的窥探。   我的。她心满意足地想,闭上眼又很轻地亲了他一下。   ————   因晏迟那夜睡过去了,便没有听到殷璇询问他的话语,直到承乾宫明德殿收拾妥当、侍奴女婢一应俱全,才有人过来知会他。   明德殿的牌匾是殷璇提的,写的是日月鉴行,日月合并为明,德行共称为德,也有以日月更迭、时光交替才鉴别高尚品行的意思。   主殿宽阔,顶上是彩绘的双凤,主殿后有水井、小花园与飞檐亭,并一座藏书的小阁楼,上只有两层,但迎着风这面挂了一串风铃,鸣声清脆。   承乾宫东西有两个配殿,一个是空的,另一个叫鹤云轩,是新进宫的傅冬年傅常侍的居所。   他才初搬进来一日,便见到了这位傅常侍,因他不太见外人,皇长女也未满百天,不能过风,所以傅常侍只是在屏风外面拜会了一番,并未真的见到晏迟。   迁宫的事务还未全部操劳完,阿青送走了傅常侍,将那些从宜华榭带来的东西物件一一放好,便安置便嘱托,嘱托得差不多了,却没听见那边儿的回声,他抬头一看,见晏迟抱着小皇女,父女两个四目相对,不知道盯了多久。   阿青看了半天也没懂他们俩在看啥,停下手寻思了一会儿也没想通,便直接问道:“哥哥,你跟小殿下看什么呢?”   晏迟静静地跟闺女对视,轻声道:“她最近好像,有点任性。”   ……这么大点的孩子任性什么。阿青都要听傻了,忍不住道:“啊?我倒是觉得小殿下挺好哄的……”   “不是。”晏迟道,“她不吃奶爹喂她,非要吃我的。”   阿青愣了一下,随后噗嗤笑出声,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把小孩子的衣服都挑出来,道:“哥哥怎么知道的,小殿下不是挺乖的吗?”   阿青手底下拿了几件嫩粉的,上面绣着漂亮的花纹,只绣了单面,内里是最好的绸缎,贴在肌肤上十分轻·薄。   焕儿睁着眼看他,眼睛又大又黑,鼻尖小小的,浑身都软,透着一股淡淡的奶香,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爹亲。   晏迟见阿青不信,便叹了口气,道:“你看就知道了。”   他移开目光,看了阿青一眼,对方也将目光投放过来。   似乎是被注视的感觉还在,焕儿犹豫了一下下,随后伸出短短的一截玉白小手,伸进晏迟的外衫里……   无论是世家还是民间,夫郎的第一胎往往都没有什么奶水,只有那些连生了好几胎、或是吃些催·乳膳食的奶爹们才充沛,而且据说也会好喝。   阿青再次愣住了,岂止愣住,他都要看傻了。他也是跟晏迟一起在幽梦楼长大的,没有见过太多的婴儿,对孩子的认知就只有听来的那些。   一般来说,只有谁喂得久,孩子饿了才回去找谁,算来晏迟确实没有喂过几次,一个是他的确没有,另一个则是因为一旦打开乳·孔,就会更加涨痛。   阿青看着晏迟面无表情地移过视线,目光重新落回小殿下身上时,焕儿的动作便忽地停下,然后一点点、慢吞吞地把手缩了回去。   ……叹为观止。   他脑海中实在找不出什么别的词汇了,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听到小殿下小小声的咿呀,起身去将歇在外头耳房的林爹叫过来。   等到林爹爹将殷焕抱走了之后,阿青才重新将屋里的东西摆放交代了一番,然后把挑出来的小衣服和长命锁压在一处,坐到晏迟的面前。   阿青长得清秀俊俏,眼睛有些偏圆,亮亮的,坐在晏迟的床榻边,看着对方整理了一下外衫和衣带,想了一会儿,才道:“哥哥,之前那件事已办完了,徐长使每日服的药、其中的药渣都检验过一次,的确没有什么问题,他真的是……”   真的是因病离世,与其他的任何人都无关。   晏迟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嗯了一声,捡起案前的《昆仑记》看了一会儿,低低地道:“是天不假年。”   他如今有妻主、有刚刚来到他身边的焕儿,那些剧烈的痛楚仿佛都被新生命的到来而冲淡、消减了。徐泽不过离世六个月,他再提起时,竟都一时回忆模糊。   白驹过隙,时光向来匆促。人生在世,最后都终须向前看,才能过得更好。   地下的故人,应该也是如此希望的。   晏迟手中的《昆仑记》是这两日新拿来的,才看了一点点,讲到些虚无缥缈之地时,他便会出神想一会儿,因而看得十分慢。   阿青在床榻边等了半天,心中踌躇片刻,随后还是没有说出来,而是起身去了屏外,去看小殿下。   他到的时候,百岁也正在一边,拿着小拨浪鼓吸引焕儿的视线,一旁的林爹爹从旁等候,见阿青朝他挥了下手,便退下去了。   襁褓外头是缝补添置的百家布,内里却是柔软的蚕丝软绸。焕儿满眼好奇地看着拨浪鼓,伸出一小节雪臂去碰鼓边儿。   百岁停下手,偏头问:“青哥,那事,你同千岁讲了么?”   阿青坐他身边,回头见静成进去时候了,才道:“他才好一些,再等等。”   百岁皱了下眉,道:“分明是姓江的害了咱们主子,你怎么还不敢告诉他,难不成死了仇人,竟有不痛快的道理吗?”   百岁是从宫中长大的,论起在深宫的门道,其实是比阿青精通很多的,但他毕竟不如阿青了解晏迟。   “……究竟是一条人命。”阿青低下头,低声道,“在他心里,不会因此而高兴,只有怅惘和惋惜。”   天寒人远,数不清离愁。   作者有话要说:  焕儿:爹亲爹亲爹亲——   晏迟:…… 第63章 养崽日常   百岁给焕儿擦了擦嘴, 有些没太懂,又想到另一事,道:“青哥, 你过两日就要成亲了吧?”   如今小殿下已快百日, 实在不必再拖了。宣冶大人这几回都让人过来问, 还亲自挑了几个知根知底、手熟懂事的侍奴派过来,就是希望能早日从晏千岁这儿把自家夫郎带回去。   阿青没想到他问这个话, 脸上有些发红, 道:“也就这几日了。”   百岁笑了一下, 打趣道:“青哥也就比我大这么一岁, 宣冶大人可是上过战场的飒爽女子, 俗话说,三十如狼, 四十如虎……”   内外就他俩,这些话便说得有些不顾忌。阿青登时羞恼了,伸手拍了他一下,又因他抱着小殿下, 并没怎么用力,而是道:“等你有这么一天……”   “我才没有呢。”百岁把焕儿抱起来,转而走到内室中。   里头是一个玉质的荔枝树摆件,搁在箱柜上面。香炉换了一件, 内外镂空,旁边是盘旋的龙凤,据说是前朝凤君所用之物, 贵重至极,是尚宫局特意搬过来的。   香炉里头放着一些冰片和沉香,随着里头点的火星慢慢地绵延悠长,满室温然。   百岁把小殿下放回摇篮之中,见她在里头翻过身,盯着自己的爹亲看,倒是十分好哄。   百岁近前了几步,见晏迟在那儿挑东西,看了一眼,心里便一切都知悉了,道:“千岁给青哥添妆呢?”   晏迟点了点头,将妆奁里头的那件冷翡翠发冠取出来,单放进一个盒子里,底下压着一些金银细软。   他是没有母家靠山的,故而并没有那么多贵重东西相赠,至多不过是些赏赐与俸禄罢了。不过他把阿青当弟弟待,自然是不会亏欠他的。   百岁凑过看了一会儿,感叹道:“到底青哥命好。”   晏迟慢慢地挑东西,心里稍微有点走神,正当这时,外头守门的小侍奴探头道:“千岁,陛下来了。”   门帘声响动了一下,随后是二门边上的珠帘,徐徐地拂开,随即是拂落枯叶的声音。   深秋愈冷,等焕儿满一百天的时候,恰好是入冬的时节。   晏迟抬眼望去,见到殷璇穿着一件窄袖的玄黑锦袍,只有袖边儿是泛金的,下摆上绣着龙凤绣图,依旧是至高无上的制式与图样,腰封用了两色,最边上的墨玉玉佩下边,是晏迟上回给她戴的香囊。   他轻轻地蹙了一下眉,想着哪有常戴着一个的,自己是九五之尊,却还没有点儿体面。   外头的人还正好研究着这个,许多人觉得陛下近日节俭,若是铺张浪费,恐怕触怒天颜,故而整个京华贵族都在减少宴请,如此衍生而来的朋党勾结,反倒是少了很多,几乎销声匿迹了。   而盛极一时、门徒满座的刑部尚书江箬雯,因受嫡子谋害侍君、谋害皇嗣的牵连而贬黜地方,随后,宫中再传出了皇长女降生的消息,前朝的老臣无不欢欣鼓舞,甚觉江山后继有人。   只是在他们眼中,这位元君千岁不过是毫无根底的微薄出身,怎么也不会承袭凤君之位,最多不过是凭借皇长女而贵重一些罢了。   自古立储,只有三个要求,立长、立嫡、立贤,即便殷焕为长女,但也不会是嫡女。   也正是在江箬雯贬黜离京的前一夜,殷璇夜访初晓阁,与江情谈了半宿,直到天边破晓之时,江公子写了供词,随后赐死于延禧宫中。   是一杯毒酒。   徐泽因包庇之罪、未曾被追封位分,而江情更因死前认罪,并未收入皇家陵寝,也没有在法华堂立有灵牌。   这些事情,整个宫中都渐渐知道了,只有承乾宫这边忙于修养、迁宫等事务,晏迟不问,他们也便没有讲出来。   百岁从旁点了烛,随后行礼退下去了,室内只有晏迟与殷璇两人。   案上的小木箱子还开着,箱子底下压着一本看到一半的《昆仑记》。殷璇坐到晏迟旁边,扫了一眼他面前的东西,会意道:“也不必这么费心,宣冶她……穷得只剩下钱财了。”   晏迟笑了一声,然后稍稍板起脸,伸手将她腰间的香囊摘了下来。   他放到面前嗅了一下,香气寡淡了些,道:“我重新给你做。”   殷璇看了他一会儿,应道:“好,绣一个山水……”   她心里知道晏迟学这工夫慢,故意继续道:“加两个白鹤,要双面三异绣,用虚实针,后面的山水用平绣,做好压瓣……”   晏迟慢慢睁大眼,下意识道:“……你、你不如找别人去吧。”   他看着对方眸间的笑意,才反应过来对方是逗自己。他从小没学过这东西,即便在宫中学了一年,也远远比不上其他的郎君,更别做那么难的苏绣了,又是在香囊这么大的一点儿地方上。   “不。”殷璇靠近一些,勾唇笑了笑,看着他道,“就要你。”   晏迟把香囊放下,从箱子底下抽出书来,就当没听到,道:“我哪里会。”   殷璇撑着下颔看他:“绣成什么样都好,还有另一件事跟你说。”   晏迟才把书翻出几页,便听到对方说这句话,刚点了下头,就听到殷璇叙述道。   “苏枕流推说身子不好,想要卸了职责,不若等焕儿大一些,你去帮应如许。协理的金印金册,等苏枕流送来便可。”   晏迟之前跟周剑星学过一阵子内账,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事情,犹豫了一会儿,便看到殷璇俯身靠过来,贴近耳畔低声道:“以后,总归是要你一个人打理的。”   他还未出声,肩膀旁边便被摁住了。殷璇将他压在床榻角落,掌心抵在身后的雕花床柜表面上,贴合住上面醇厚的包浆。   对方的气息熟悉而强烈,突如其来地翻涌过来,隔绝了外部的大部分光线。襟袖贴合在身躯一旁,慢慢地触上他脸颊。   殷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低头触上对方的唇,从一片温润柔软中攫取令人安心的气息与温度。她的舌尖舐过晏迟的唇瓣,随后稍稍移开,埋在脖颈间吸了一口。   外衫的绸带和衣扣都被解开,露出了雪白的里衣,里衣间更是只有一条软丝带系着,错手一挑便能勾开。   秋夜越冷,明德殿内中便越温暖,吐息逐渐地纠缠、交换,慢慢地融合在一起,逐渐地,温度开始一致,簌簌的衣衫落下声停了停,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很压抑、很轻微的吸气。   “……嘶。”   “怎么了?”殷璇声音微哑地问他,“不舒服?”   晏迟低下视线扫过,他虽不哺育,但的确是有些不能碰,稍稍有点痛,便低声提醒道:“别动这里,涨了几个月了。”   殷璇挑了下眉,反而好奇,伸出手触了一下,见晏迟略微皱眉,便克制下来,偏头亲了亲他:“大概多久能好?”   “每个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声音低低的,两个人的声响都很轻,但摇篮里的焕儿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咬了一下软嫩的手指。   她才多大,牙都没长,只下意识地唆了一口,什么味道都没有。   殷璇没注意到闺女醒着,便想要更近一步,刚准备跟卿卿好好温存一下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的焕儿忽然哭了几声。   晏迟刚让她撩·拨得浑身发软,这时候骤然听到耳畔的哭声,什么风月无边都没了,刚推了殷璇一下,却被对方正面压到身下,边低声道:“小孩么,哭完就睡了。”   晏迟瞪了她一眼,明眸浸水,带着一点儿恃宠而骄的味道,责怪道:“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孩子还叫你母皇呢……唔……”   他的话被封在唇间,只泄出一段低低的气音。   不想焕儿的哭声不仅没停,还越来越洪亮,眼见着外边的阿青、百岁他们都被引过来了。晏迟转过头,缓了口气,伸手扶住对方的肩膀,语调发软:“妻主……孩、孩子……”   殷璇这时候正是禽兽不如的时候,盯了他一眼,见对方都快要说哭了,才非常不舍得地松了手,往后退开一点点。   晏迟从她怀中的缝隙钻出去,只披了一件外衣,下榻把摇篮里的焕儿抱起来哄了两句。   这事儿也奇怪,殷璇在旁边看着,别说哄了两句了,就是一抱起来,她闺女立刻就不哭了,粉雕玉琢的小脸抬起来,大眼睛,眸色乌黑乌黑的,伸手抱着她爹亲,然后吧唧就是一口。   殷璇:“……这是,饿了?”   晏迟把孩子抱回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刚抬起眼,就看到欲·求·不满的女帝陛下幽深盯过来的目光。   这哪是看女儿,跟看政·治敌人的意思差不多。   殷璇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卿卿。”   “嗯?”   殷璇语调沙哑,十分郑重。   “早点,给她断奶。”   作者有话要说:  焕儿:爹亲爹亲爹亲——   殷璇:……滚。 第64章 枝头抱香   太初八年十一月初九, 逢小雪。   晏迟从承乾宫一直送出东侧宫门,亲自送阿青出嫁,嫁妆箱子装了许多, 放在马车之中, 从青石铺成的甬道间走去。   因嫁娶习俗, 新嫁郎不能沾地,故而即便相送至此, 也只是背影相望而已。   阿青离开之前, 已向晏迟叩拜过, 此刻不见, 倒也并没什么, 左右以后他还会入宫,宣冶大人的正君, 即便进了宫闱之内,也是人人礼敬的,又何况他曾是元君千岁身边的贴身心腹,两边都有体面。   晏迟停下步伐, 在永昌门内伫立了一会儿,见宣冶从前头绕回来给他行了一个大礼,因她年纪稍长,晏迟并未受全, 只是侧身避过。   四周的侍卫、女使俱在宫道宫门之间值守,两相往来,光明正大, 自然无须避嫌。   “此后,”晏迟抬眸看了看前方丹顶朱帘的车马,“他就交给你了。”   宣冶道:“有赖元君千岁的允准,我自好好待他,共度余生。”   晏迟在殷璇身边待久了,对宣冶的脾气也知悉了许多,对她很是放心,便颔首道:“日后路途遥远,相扶相携。”   宣冶应了下来,旋即折回前方,与之道别。   天光远阔,朱墙翠瓦的尽头,是无限的锦绣山河、人间烟火。   晏迟只是伫立在这里,举目远望,凝视了很久,看到那些车马从视线中离去时,才很轻地叹了口气,返回宫中。   六人抬的辇停在不远处,晏迟敛起长袍的衣袖,肩上的灰蓝翠竹披风稍稍撩起,上辇起行。   他脑海中还在想着阿青出门时的模样,两人一同长大,阿青素来都灵巧心细,从没有办过错事。今日披上嫁衣,迈过火盆时,都悄悄地拭泪,不让晏迟看见。   天家内闱,不兴哭嫁,即便不舍也只是悄悄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完成了。   晏迟觉得有些累,可有说不出来是哪里累,这是一件好事,他既高兴又疲惫。   初冬冷冽,百岁拿了暖手的小炉,外头包裹上短绒,从一侧递给了晏迟。他接过手炉,抱在怀里向前方望了一会儿。   宫道之上的侍奴仆从、女婢侍卫尽皆低头行礼,向元君千岁请安。漫漫长途,似是一瞬便可走完。   道上有扫落叶的侍奴们,枝叶上结了霜,他从中经过,披风的肩头落了一片飘零的黄叶,从墨发间坠落至半,停在他的怀中。   晏迟抬起手,拂落发间枯黄残叶。他眉目柔软,明眸长眉,下颔的轮廓流畅优美,肤色冷白,似一株徐徐绽开的梅花,气息幽然。   也是在此刻,远处的菊丛中传来的声响打破寂静,是一个小郎为难他人的话语,只听得不远处声音清晰,似有几分恼怒之意。   “你是什么东西,没了主子到处讨嫌的下贱胚子,在这地方烧纸钱元宝,是咒着哪个死呢?宫里的贵人郎君多得是,哪一个撞见了,仔细要你的命。”   枝头的菊花抱香而死,菊瓣蜷缩成团,影影绰绰之中隐约见得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旁是已熄灭的火盆,里头的纸钱元宝燃成灰烬。   是道淇,那夜冒雨闯进宜华榭中的人。   道淇身上的衣饰、首饰,远不如他跟在江情身边时那样精致体面。他衣着粗陋,已卸了一等侍奴的位置,似是在重华门当值。   那片淡青的宫装褙子上,沾了一些脏污的痕迹,仿佛之前已受过他人的推搡和苛待,而裸.露在外面的手臂和手背上,隐约也有红痕。他跪在地上,拉着那名小郎的衣衫求情,语句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因……因我们郎主去了,奴私自想念,才……风信哥哥,我只哭这一回,求您了……”   只有下等侍奴自谦时,才贬低身份自称为奴,这往往是勾栏中、或是有过之人的自称。   那站着的小郎,是自重华门当值,负责打理这些花叶碧丛的二等侍奴,有时也会管教一些新来的小郎,他名叫风信,向来很是严苛。   风信听了他的哭求,连眼神都不波动一下,抬脚把道淇踹开,冷笑道:“还当自己是什么有面子的人呢,哭两声倘若有用,也不必有那么多人依刑受罚了。这事要是让兰君千岁知道了,要了你的命事小,糟践了我们的名声事大。”   他抬起手掌抽了道淇一巴掌,随后正要前去禀报时,忽地看见前面的菊丛中进来一个人,衣着精致,贵气不凡,但年纪不大,眉目间有一点儿傲。   “吵嚷什么,”百岁是奉了晏迟的吩咐过来的,装作未见前情的样子扫过一眼,道,“这是怎么了?”   风信见是元君千岁身边的人,知道这位在宫中现下的地位,表情稍稍一变,正待叙说时,听百岁开口道。   “修理花木这事做得不好,也就罢了,何至于这么苛待。如若你心里厌烦,我打发他去承乾宫扫地抱薪,都使得。”   他像是没看见地上的东西似的,伸手把跌坐的道淇拉起来,将人带走了。   那边儿的风信还未说上一句,只觉得承乾宫这样的美差事,竟也轮得上一个这样的人去,心里有些不快。   停在中途的晏迟等了一会儿,见百岁将人领了过来,近前望见时,才看到道淇身上、手上确有些伤痕。他看了片刻,问道:“……你主子呢?”   他心中其实已有预感,那纸钱元宝不会是烧给别人的,故而问此话时,并不期望有更好的回答。   事实也正如此。   道淇哆哆嗦嗦地诉说了来龙去脉,见晏迟沉默不语,便忽地扑过去扯住他从辇边露出来的披风一角,断断续续地念叨:“我知道……我知道千岁您是个好人,我……我们郎主那夜从雨里回来,便说您……您是好人,都是东吾良卿害他的……”   晏迟心中突地一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稍稍伸出手将衣角从他手中扯出来,闭目向百岁吩咐道:“他以前是做一等侍奴的,你让他捡会做的活儿安排,就别在干这种事情了。”   他的意思是,稍微找一点轻省的事情安排。他对江情虽无恨意,也不会因其过世而觉畅快,但也没有心胸宽广到将这个人放到内室里伺候,心怀旧主之人,往往难以侍奉二主,何况这一位是江情的陪嫁。   百岁应了声,让他跟在辇座后方随着,回承乾宫。   晏迟正想着道淇说得那句“都是东吾良卿害他”,脑海之中思绪纷繁,想到东吾那几次任性吵闹,试探底线,想到他素日里的平和乖巧,天真动人,即便至今未受宠幸,竟也丝毫不顾虑。   许是这提了名字便管用,晏迟刚到明德殿,便见到二门守着的燕飞女使伸手比划了几下,意思是有人来探望了。   晏迟刚下辇,前方的门帘便有人掀开,东吾从里头冒出来,仍是褐色的长卷发,发间缠着五色的绳结。他眼睛透亮清澈,嘴唇微红,肤色泛着一种带着暖意的白皙,他脸上带着笑,语调很清晰,出现在深秋初冬的世界里,宛若枝头上始开的花。   东吾处处都是俊俏的,满溢着少年气,此刻正披着一个软绒披风,跑过来抱住晏迟,高兴道:“我看了焕儿了,怎么这样好看?陛下一定特别喜欢。”   晏迟注视着他,想到殷璇的态度,犹豫道:“也许……不太喜欢?”   东吾愣了一下:“凭什么不喜欢。”   他说得倒是理直气壮,言语直接,一点儿遮掩都没有。晏迟忍不住微笑,靠过去贴近他耳畔低语几句。   东吾眨了眨眼,小声道:“就、就这么吃醋啊?”   晏迟想了一下,道:“好大把年纪了,气性还是像孩子。”   殷璇还未到三十,但能够说这种话的人,恐怕全天底下就只有这位元君千岁了。   东吾弯了弯眼睛,正想说什么,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后方散去的侍奴女婢,从中瞧见一个衣衫、模样都不合群的。   承乾宫只有晏迟跟鹤云轩的傅常侍居住,这边儿的人手、侍奴,并每日轮值的侍卫、打更的、添灯洒扫的,东吾之前便都一应看过,牢牢地记在心里,这么冷不丁地看到一个不合群之人,只一瞬便将其认了出来。   他神情未变,眼神却滞住,骤觉心中跳得有些厉害。   那日雨中,江情未待仆役侍奴跟随,他怒火中烧,与之说明,并不怕此人还能翻身,可如今这个早就贬黜出内闱之人忽现,却让他有些害怕对方跟晏迟说了些什么。   东吾站在原地看了道淇一眼,似无意般转头道:“那个小郎怎么了,身上有些脏污。”   晏迟注视着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其他的异样,道:“犯了错,重华门那儿不要,我带回来让他干点轻省的事情。”   东吾点了点头,仿佛并没放在心上,而是拉着晏迟进了屋。两人刚刚坐定,一旁的静成正在烫酒,从里头探头出来,道:“东吾千岁可喜欢小殿下了。外头冷,我给两位主子温点甜酒。”   摇篮里的殷焕还没意识到照顾她的一个哥哥出嫁了,门帘声响时,她才又睁开眼,圆润乌黑的眼睛看过去,然后又舔了一下手指尖儿。   婴儿到处都是软绵绵甜兮兮的,浑身奶味儿。自那天搅扰了她母皇的好事,每次殷璇过来,都要跟焕儿“交流”一会儿。   这小家伙许是懂得,她爹亲在时,无比得乖巧,但殷璇到身边,她是说哭就哭,一点面子都不给。   除非殷璇目光沉沉地望过来,她就消停了,翻个身背对着母皇,转眼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吾是名字,他不姓东,他的姓巨长,大概有六七个字的那种,名东吾。 第65章 垂帘听政   两人在明德殿内聊了一会儿。案上放了一碟雪白软糯的糕点, 东吾素来喜欢过来吃东西,一边吃一边看晏迟绣香囊,看着他绣的两只白鹤在山水前栖息, 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晏迟见他认不出来绣得是什么, 有点不好意思, 问道:“你觉得……像什么?”   东吾咬了一口糕点,试探道:“……水鸟?”   晏迟手指一顿, 默默地把绣品放了回去, 抬手敲了敲他的手背, 道:“吃东西不能说话。”   东吾总是被他说, 早就习惯了, 对着他笑了笑,放下糕点擦了擦手, 又过去看焕儿。   焕儿躺在摇篮里,身上穿了一件短绒红色小袄,脚上戴着金色篆刻字迹的脚环,上面各有一个小铃铛。东吾伸手探看了一眼上面绕了一圈的刻痕, 写的是“四海波涛俯首”、“天下风浪安宁”。   上面的字迹有一些熟悉,好像是殷璇的字迹。写出来后让工匠照着临摹篆刻出来的,抚摸过去,稍稍有些熟悉。   东吾其实对中原汉字并不熟悉, 但因来宫中久了,有晏迟帮着,倒也学会了许多, 辨认这十二个字倒是不成问题。   波涛俯首、天下安宁,即便是并不太懂得汉字寓意的东吾也觉得分外贵重。   他伸手拨了一下那对脚环,从内侧见到隐蔽的一个焕字,证明是赐给皇长女、独一无二的恩典。   “哥哥。”东吾回过头,看向榻上之人,忽地屏退了四周伺候的人,看向他道,“如今你到了这个位置,若无大事,难以寸进,只有……只有焕儿立为储,立为太女,才有些希望。”   晏迟放下手中的东西,转眸看向他,注视了他片刻,才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心里想着哥哥,”东吾回到他身边,凑过去道,“我想着,若是□□后眷顾,有了别的孩子,想记在我名下一个,也不至于千里浮萍,无所依靠。”   晏迟静默地注视着他,忽道:“你是因为想着这个,才……”   东吾立刻警觉,他脑海中在对方口中的这几个字落地时绷成一线,听到他晏哥哥字句清晰地问他。   “……才对临幸之事毫不着急的?”   东吾心中骤然一松,觉得背上冷汗冰凉,下意识道:“我年轻,又不急。”   晏迟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恰逢这时外头静成过来,敲了敲门框,道:“两位千岁,酒温好了。”   晏迟伸过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看着静成进来,从厚重门帘间端进来一盅飘香的甜酒,内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去年重阳时摘的菊花,陈酿了一年,制法独特,从尚宫局特意送来的。   静成进来给两人端酒,斟了半杯,随后靠近晏迟,低声道:“外头有苏千岁的人,方才下了点雪,赶得晚了些,来给您送金印金册。”   这才哪儿到哪儿。阿青刚一出嫁,拨过来的人还未到,就先把事务交过来了。   静成讲话声低,但晏迟不避着东吾,也便没有让苏枕流的人在外头等,而是道:“请他进来。”   东吾捧着一小杯甜酒,一口一口地喝,从肺腑一路暖下来,把方才来之无由的惊心压下去很多,他是喝惯羌族烈酒的儿郎,竟在大殷的深宫中饮用这些如水之物,都觉心口烧灼。   他真的是千里浮萍,山川异域。看得清的人只有相伴已久的晏迟,晏哥哥是他见过最好最温柔的人,一旦想到会有在其面前展现本性的一刻,就觉得似被脱掉一层皮。   他的故乡太远了,殷璇的态度也十分鲜明。这个心冷如冰的女帝陛下,心里只有那么一丁点的柔软,全都放在他晏哥哥身上。东吾最大的聪明就是能够果断舍弃,能够及时放下。   人间有那么多的爱而不得,山河的子民上有衣食之难、命运之争,折磨得岂止他一个人呢?   外头门帘声一响,苏枕流身边的寒水从门口绕进来,停了一刹,给两人请安道:“给元君千岁、良卿千岁请安,福泽安康。这是我们主儿交过来的册印,原本处置宫务的印是一大一小的,主理的那个在兰君千岁那儿。”   寒水语罢,将呈上来的东西交到静成手上,随后又道:“我们主儿有句话给您,应千岁脾气直,您素来温和,辅弼事务,须得辛苦了。”   晏迟点了点头,让人将这位送出承乾宫。那边刚一出门,便听见身侧东吾小声的抱怨:“他倒是急,难不成是急着带大皇子殿下不成?”   晏迟伸手掀开金册,想了想,道:“相处下来,我只觉苏枕流随意淡漠,整日游玩听戏,也许是真的想自在一些。”   东吾从旁看着他,半晌才道:“但愿是这样。”   两人谈得晚了些,东吾饮了酒,便该回去了。门前侍奴为他移开帘子时,正看见道淇在院门外头,捧着托盘穿行而过。   应当是做了插花换香的事务,这是除贴身侍奴与内院伺候之外最轻省的活儿。因为插花等务,都是从小精细培养出来的少年才会,故而适合道淇。   在宫中,这种事儿一般是安排给年迈有功的爹爹和翁父的。   东吾在门前停了一刹,正要迈出去,忽地被晏迟抓住了手腕。他过回头,看到对方柔润的眼眸注视着他,目光温和平静,似有所指:“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东吾怔了一下,听到他继续道。   “入冬了,很快就是新的一年,有些首尾,该结束,就结束了吧。”   东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答应下来的。聪颖如他,而通透敏锐如晏迟,话语至此,已算是全然说出来了。   他紧了紧披风,走过明德殿外那些落了薄雪、复又雪迹融化的凋零花朵。走出承乾宫,望了一眼远处正与他人说话的道淇。   光线模糊,看不真切。   戎翼就随他出来,会意地用母语问道:“殿下,要不然我们……”   “不必。”东吾收回了视线,“看着点,留他一命。”   戎翼有些意外,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跟着他离开了承乾宫。   ————   自那一日始,宫务账本日日繁忙,一点点地堆过来。应如许那人虽学过做账,可他的心不够细,这些繁务,偶有遗漏的地方。   好在焕儿处处听话,只是有时赖在他怀中不走,放下便哭。晏迟便将她哄睡了,再行查看内账。   焕儿此刻未睡,明日的十五,又是侍君共聚,给主理、协理请安的日子,地方了定在兰君的永泰宫。   晏迟忙得正有些焦虑,哄睡了小的还不够,那边儿传话说殷璇过来睡,他一时有些烦恼,恃宠而骄,连榻都不下,也没行礼,就披着一件白绒的雪青外袍在小炉旁看账册。   如今国富民强,宫中的开支也稍微大了些,更是一时捋不顺。晏迟一抬头,看见殷璇坐在他对面盯着。   “……怎么了?”他看了自己一眼,“我正忙着,你等一等。”   殷璇单手撑住下颔,桃花眼微微眯起,道:“晏郎?”   “嗯?”   她寻思了一会儿,想着宣冶新婚燕尔,批了假去夫郎的被窝里了。自己这天天政务如山,有些地方官净送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上来,忙到夜里一看,她夫郎竟然也在埋头算账。   称帝真是她年轻时做得最冲动的一件事,把一家子都给耽误进去了。她回眸看一眼摇篮里的焕儿,忽地道:“我不想干了。”   晏迟吓得笔都掉了,愣愣地看着她,听到女帝陛下颇有怨言地道:“乡野农妇尚且能日暮归家、与夫恩爱,做到我这个份儿上,怎么还得等着。”   如今前朝政局清明,她虽然劳累,但并无什么需要耐着性子等待时机的事情。因此这抱怨,也就只是抱怨而已。   晏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摇篮里的焕儿,忍不住道:“她……她才三个月,你不干了,是想让我垂帘听政么?”   殷璇注视着他考虑了一下:“那,等她大一些。我五岁习武,七岁吟诗,军营中长大。十五岁领兵,荡平天下无数乱臣贼子,三年称帝,治世不满十年,百废俱兴,如今是太平盛世……”   她敲了敲桌角,“掌政容易,就八岁继位吧。”   晏迟听着她暗地里的炫耀,没掩饰唇角的笑意,便放下内账,靠近过去亲她,道:“你得让焕儿多学几年啊。”   殷璇被他主动亲了一下,心情好了很多,将对方揽进怀里摁住腰身,随后加深了这个吻,回复道:“你想多久?”   她未等回复,而是顺手扯开晏迟的衣襟,哑声低语:“……看孩子她爹的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璇:我不想干了。   众臣(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啊陛下!   晏迟:……别闹,你闺女才三个月。 第66章 连环扣结   次日清晨。   因焕儿还在睡着, 就是九五之尊也要悄然更衣,小心洗漱,如若将闺女吵醒, 孩子哭了事小, 惹到卿卿事大。   晏迟昨夜累了, 起时有些倦。菱花雕窗上新换了纱,是青色烟纱封得窗, 隐隐约约望去, 见外头似换了颜色, 知道估摸是落雪了。   他正给殷璇重束腰身, 展臂环过, 从腰封间围绕而过,把盘扣给她系上, 边系边道:“外头仿佛落雪了,你出去小心些,晨起时有些雪未扫清,你不带御辇, 当心滑倒。”   殷璇应了一声,见他给腰封下缀玉佩、添了一个新的香囊,上面果然是元君千岁的手笔,绣得只能算是一般。在绣工甚佳的深宫之中, 就更是平平无奇了。   殷璇上半身的赤服帝袍是乱针绣,明暗交织,活灵活现。花纹从两边慢慢地横戈过去, 龙与赤焰、凤带金光,交织得极美。   她肩上披着厚披风,云肩云纹,滚了二指宽的绒边儿,暗纹隐隐。只有腰上这东西是粗陋平凡的。   晏迟看着,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给她戴上了,仿佛宣示主权一般的。   对女帝陛下宣示主权,确是古今第一奇事。但殷璇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有点诡异的得意,她抬手将晏迟拉进怀里,抵额低语:“还是绣了?”   “嗯。”晏迟应了一声,被她环着腰压在怀里,轻声道,“免得你戴那些好的,到头来看不上我这个。”   “怎么会。”殷璇亲了他一下,“幸亏你生是女儿。”   还不等晏迟问,殷璇便直接道:“若是个皇子,跟你学绣工,是不是有点儿……”   晏迟一听就知道对方又笑自己,他一边伸手捋直她衣袖褶皱,一边道:“……勤能补拙,我总能学会的。”   他虽这么说,脑海中却忽地想到之前与殷璇微服私访时,途径景州之时,那处好女成风,不喜欢抚养男孩儿,故而生女之后,才可以入家门服侍公婆,如若是男孩儿,往往要再当侧侍,连个正经名位也算不上。   更有甚者,将男婴抛弃、沉塘,指使景州城女儿娶亲,竟需万贯家财,才能礼聘到门当户对的正君。   当时殷璇甚为厌恶,随后便要抑制荆州的这股民风,不知如今,是否能更好一些了?   他边想边走神,直到殷璇捏住他手腕,打趣道:“扣子系串了。”   晏迟回过神来,重新给她系,小声道:“你昨夜压得我腿麻,破了晓时起来沐浴,差点没站稳。”   “我轻些。”殷璇在他面前看起来极好说话。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地有些吵嚷声,随后门帘稍起,穿了冬装的百岁从外头进来,隔着屏风道:“扰着陛下与千岁了,外头巡夜点灯的侍奴,撞见一些……一些有违宫规的事情,便嚷起来了。”   他说话吞吐,晏迟心里便慢慢想到什么,正要将殷璇送去早朝,想让他私底下说。   但殷璇并未在意,直接问了一句:“犯了什么宫规。”   百岁为难了一瞬,可还是如实禀报道:“有个小侍奴跟……跟宫中的侍卫……有了苟且。”   殷璇动作一顿,想到宫中的侍卫皆是贵族女子,进来不过是仰沐皇家恩泽,效劳前后、增加资历的。她的指尖在领口间停了一下,道:“和谁?”   “和……和,兰君千岁的……三姐姐。”   应家是有爵位的,当家主母应无意,有一位正君、两位侧君,受封兴平侯,乃是礼部尚书、加紫金光禄大夫。应如许是家中最小的儿郎,名字寓意取自“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以示应家清廉,更是希望小儿子便是应家的“源头活水”。   他不负所望,果然入宫晋封,成为应家在宫中的靠山。而上面的长姐,也是他的亲姐姐应如梦将会承袭兴平侯爵位,其余的两位庶姐应如雪、应如月,则都托弟弟的福分,在宫中当值镀金。   殷璇嗯了一声,似乎并未因此感到有多震惊,简单评价道:“除了应如梦以外,应家的女子再无踏实堪用的人了。”   她话语一落,也没问另一人是谁,而是转身便出去了。晏迟将人送去上早朝,回头才问道:“另一方是谁?”   百岁给他挽发更衣,道:“就是永泰宫兰君千岁自个儿的贴身侍奴,叫白皑。后来因江公子一事,不知为何就受了贬黜,罚去外面伺候了。您今日是头回受侍君们的参见请安,我看着……来者不善。”   晏迟还倦着,闭上眼由他摆弄:“既然陛下那样评价,想必这位侍卫大人也是不堪用的了。若是受人勾.引挑拨,也属正常。”   “可是要害您?”百岁问。   “……不大像。”晏迟应了一句,随后又道,“应如许该生气了。”   他睁开眼,注视着镜中的影子,慢慢地撩袍起身,添上一件披风,道:“走吧。”   ————   今日正是晏迟第一次受诸位侍君请安的日子,外面正落了一些雪。去年此时,他仍是寂雨小筑中清寥孤单的世间浮萍,至今日,竟已成为宫中人人皆敬的元君千岁。   而在这短暂的岁月更迭之中,相识之人一个一个地相继离世,彼此之间,不过只是人生之中擦肩而去的过客罢了。   外头的小侍奴们在扫雪,见到元君千岁的轿辇,便退开一些行礼。枯枝败叶已尽数腐掉了,又是一年冬日。   晏迟身上披了一件偏红色的披风,镶边儿的厚绒压在边角上。他很少穿这么重的颜色,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总应当妥善对待才好。   永泰宫的清宁殿正殿内,已有几个新晋的少年郎在里头侯着。那日放风筝时过来与他说话的荆如愿就坐在一旁,身上是一件泛粉的大袖衫,似是才褪下厚袍披风,朝着晏迟很腼腆地笑了笑。   晏迟入了座,接过清宁殿中人奉上来的热茶,并没先喝,而是放在掌心温着,再等了一会儿。   东吾起得晚了些,只比苏枕流早到那么半盏茶的时间,苏枕流更是又迟了,困得趴在桌子上,一点儿形象都没顾忌。   不过他向来如此,旁人也该习惯了。直到应如许打开内屏风,坐到晏迟身旁,却要更中央一些的位置上,众人才起身行礼,请兰君千岁、元君千岁安。   晏迟喝了口茶,将脑海中的内账过了一遍,等着应如许先开口。   应如许面色果然不佳,强忍着气在旁才谈了几句,底下忽地有人道。   “今晨起来,听见宫里吵嚷,千岁可知是什么缘故?”   是荆如愿那个小狐狸,带着疑惑看他,好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应如许一时未答,旁侧的苏枕流撑起下颔,有些烦恼地插话道:“要不是千岁的风流姐姐,我也不至于被吵得睡不着。应哥哥,你这儿啊,亲上加亲。”   宫侍与侍卫通·奸,身份平常也就罢了,不过打死了事。若是皇亲国戚,将人抬回家去,给个名分,也算将这小侍奴救了,如若不然,肃净宫闱,总是免不了见血的。   晏迟目光平静地听着下面的低笑和议论声。他抬起盏盖,听到东吾说道:“两位哥哥都在,不如今日便处置了,也好叫后·闱安宁。”   应如许正要被他那个不成器的三姐姐气死,他缓了好一阵子才出来,让这帮落井下石的混账一下子说得冒出火来,道:“我正要处置,诸位既然这么说,那便做个见证。”   他向一旁的近侍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向清宁殿中扯进来一个人,埋头不语,也不哭闹。   是曾经跟在应如许身边的白皑。   晏迟的视线扫过去一遍,见到这人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旧伤,远非一日所能形成。他慢慢地咳嗽,从唇边沾出血来。   而一旁的应如许却觉脏污,偏过头皱了皱眉,随后便直接问道:“你是如何勾·引一等侍卫、世家贵女的,从头到尾,自己原原本本地道出来,或能饶你一命。”   主仆之间,竟然能有这般的无情。晏迟从旁静观,想到这个名叫白皑的侍奴,在那年他初孕受罚时,还跟随在应如许身畔,怎么在江情亡故后,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不止他一人认识,一旁的苏枕流也要笑出声来了,他漫不经心地望过去,换了个姿势,稍整衣衫,仿佛始才认真起来。   白皑跪在殿中,脸上手上,全是私刑的鞭痕。想必应如许拿人拿得比谁都快。   他沉默了片刻,忽地道:“千岁,我们主仆一场,白皑仁至义尽了。”   说罢便低头叩首,再不言语。   应如许一生只办过两件恶事,一件是自烧清宁殿栽赃嫁祸,一件是对江情下毒夺宠,可这两件事都已成定论,一个赐死了把持宫廷整整七年的周剑星,一个送走了权势滔天盛宠一时的江情。   正是因为不可能再犯案,他才敢将白皑带上来,可如今,对方这句话比一切设想都要疑窦丛生、迷雾重重。   “这是什么话。”苏枕流道,“难道我应哥哥脑子坏了,让你去贴自己的姐姐?”   除了已故的江情之外,新入宫的几位还剩下先前与晏迟打过招呼的荆如愿、居住于太宁宫的谢瑾谢中郎、以及承乾宫鹤云轩、曾来拜会过晏迟的傅冬年。   傅冬年看着眉目清朗、温润可亲,而谢瑾浑身挟着芝兰之气,比起出阁的儿郎,更像是饱读诗书的学士。   两人并不大言谈,只有荆如愿自己话多,但前面的千岁主子说话,他又不敢闹腾,只小小声地嘀咕。   随后,门外忽地有人禀报道:“禀告诸位千岁、郎主,在他的房中,搜到了这个。”   托盘呈至面前,上面盖着一块布匹。晏迟没有像他人一样盯着这东西,而是看了一眼东吾。   东吾就坐在他的右手下方,注视着这一切,唇边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应如许:我有点害怕,底下打麻将缺人吗?   江情:……他们仨斗地主,不带我。 第67章 远离红尘   晏迟收回目光, 看到面前的布匹掀开,托盘是一个被扎满了针的布娃娃。   上面是自己的名字,用朱砂描写。字迹不用比对, 他也能猜想出是应如许的字迹。   白皑曾是他贴身的侍奴, 想要留有他的字迹, 实在是太简单了。   晏迟无声地想了一会儿,随后才发现手中的茶已经凉透了。   底下无人敢言, 所有的话语纷争全都停下了, 就连最边缘、最远的地方都失去了声息, 发出压制不住的抽气声。   这是汉人忌讳的厌胜之术, 但似乎仿制地有些粗陋。不过徐泽不在了, 孟知玉和周剑星都死了,也就没有人能看出来。   别人只知道东吾跟他两位哥哥亲, 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已故的徐郎主,但晏迟却隐约地感觉到,他似乎有些害怕徐泽。   阖宫都以为草原的小王子天真直率, 甚至有一点犯傻的意思。只有越发靠近他,才能感觉到东吾那层无邪的表皮之下,印刻着无数森冷无比的东西。   身旁传来了一声突然的颤动,桌子上的茶盏掉落下去, 就碎在晏迟的脚畔。   地面的茶水肆意漫流,从碎裂的地方朝四周蔓延过去,衬在暗褐色的地面上, 似血一般。   坐在晏迟身侧的人慢慢起身,手指微颤地按在桌面上。   晏迟离得最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应如许心中的不可置信和慌张,他的掌心贴在发冷的杯壁上,没有想着再换一杯热茶,而是低头喝了一口冷的,注视着清宁殿常备的碧螺春向瓷器的底部沉去。   茶是苦的,甚至有一些涩冷,那些香气仿佛都随着温度降低而四散开了,无影无踪。   众目睽睽之下,应如许走下玉阶几步,指着地上的白皑道:“你……你要害我。”   他的声音是抖的,比当初徐泽知道孟知玉的筹划后还要不可置信。只是徐泽的孤注一掷可以让幕后之人为他的孩子殉葬。而如今,那些手段严密的人都已经离世,因而像这样一层剥落一层的连绵锁扣,无法解开了。   晏迟注视着那个布娃娃上面属于自己的名字,从没感觉过朱砂写成的字这么刺眼过。他轻轻放下茶盏,身旁的人仿佛才意识到什么般,转过头看向晏迟。   “是你?”他茫然地道,“晏郎君,东西宫两位太后,迟早有一个位置是你的,你为什么要……”   晏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也并不太想与他解释,只是沉默之后,淡淡道:“我来审讯吧,兰君。”   “你来审讯?”应如许冷笑,“你如果要这主理宫务的印册,什么办法不能拿到?何必要用这种下作手段。”   “说到下作。”东吾忽地抬眼,“千岁自己才是个中翘楚吧?我哥哥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只是,总有人从旁嫉妒。”   “你说你是被人陷害。”苏枕流看了半天热闹,彻底精神了,笑道:“应哥哥敢发誓么?发誓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应如许猛地转过身,盯住面上带笑的苏枕流:“最伤天害理的就是你。”   苏枕流收敛笑意,伸手撑住侧脸,语调散漫:“话不能乱说,我修身养性这么多年了。”   前面神仙打架,后头三个年纪小的只能旁观。荆如愿都要憋坏了,戳戳旁边的谢瑾,小声道:“这……到底是谁害谁啊。”   谢瑾面无表情地道:“闭嘴。”   那些摔碎的瓷片堆积在脚边,有些已然粉碎了,变成齑粉碎末,有的还碎成一块一块的,边缘锋锐。   晏迟挑了个底儿下脚,起身道:“我已派人请了陛下。”   他看着应如许,静默了须臾,叹出一口气,道:“……你不信我,总该信她。”   ————   善刑司的人都是殷璇手底下的人,连其中的每一个刑官都受过特别的培养和训导。   这里比外面更冷,所幸衣衫厚实、手炉温暖,并不算是太阴寒。   那件扎满银针的布娃娃就放在托盘上,搁在一旁。晏迟面前是那位浑身是伤的白皑。   不知是哪个角落,有一许隐约的滴水声。   “千岁万安。”   白皑的嗓子是哑的,身上的伤口渗出血来。但他看上去并不只是这样的外伤,在到了这个地方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就漫溢着血腥气,在话语出口的时刻,几乎就要呕吐出来。   晏迟静静地看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他默然片刻,道:“……是谁为你打点的?”   白皑微微一怔。   “你旧伤满身,看起来命不久矣。侯爵家的女儿,怎么会跟你发生那种事。”   晏迟想了想,继续道:“如若是因为醉了酒、或是骗她吃了神志不清的药,你一个小小侍奴,纵然有报复应如许离弃你的心,也远远做不到这点,更何况……能在今日恰好被人撞破,也很不容易。”   白皑无话可说,跪在地上看着他,见到元君千岁手上摩·挲着暖炉,神情看上去并没有铲除了另一位侍君的快意,只有平静、淡漠,和一许仿佛错觉般的无尽萧索。   “据我所知,兰君离弃你,也不过是贬黜降级,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晏迟的声音一向平和温柔,即便是在这种地方,触入耳畔,也能让人陡然生泪。   白皑以为自己的心已是金刚铁石做的了,却在此刻依旧被碰得发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永泰宫的其他人,就等着我下来,好欺凌我、作践我,他们……”   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在凛凛冬日让他做最苦累的活儿,还给他灌了很多奇怪的药。其中不知道有没有应如许的授意。   即便没有应如许的授意,也会有他的默许。江情的那件事上,有他人插手,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没能完成徐泽临终前的那几句嘱托。   白皑垂下头,慢慢地道:“我命不久矣,不过是这几日之间,做这件事,有他人的授意,也有我自己的……自己的私心。”   晏迟注视着他,道:“你说。”   “……我弟弟,是原先徐主儿身边的无逍。徐主儿去了之后,他就留在了佛堂那边。在这宫中,没有郎主们的庇护,日子是过不好的。”   白皑俯身叩首,声音嘶哑:“请您……把我弟弟接到身边,他懂得很多,一定能保护元君千岁跟皇长女殿下。”   晏迟看了他一会儿:“这就是你的所有谋划?”   他站起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身抬步欲走时,身后的声音又响起来。   “应千岁他……其实只做过两件谋害他人的设计,但、但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求您不要心软。”   晏迟停驻了一刹,低声道:“我知道。”   他步出刑房,绕过一层摆满刑具的架子,在门口看到了殷璇。   殷璇已经在这儿停了很久,她转过眸光,伸手拉过晏迟的手指,道:“你来问,倒是什么刑都不用上。”   对方的手触到掌心上,微微有些发冷。殷璇收拢指节,握紧晏迟,拉着他走出去,直到步出善刑司,见到天光漫长。   不远处就是还未开的梅园,枝上梅花含苞,压抑之气一扫而空。   殷璇站在他身侧,是冰天雪地之中为数不多的温暖。远处的屋檐上落了雪,光晖投落下来,渐渐地融成水液,沿着飞檐,盈在碧瓦之间。   殷璇的手指内侧布满了习武的薄茧,将他的手圈住时,有微微的摩擦感,但握得很紧,驱散了那些寒狱中的冷意。   “你怎么想?”殷璇低声问他。   晏迟凝望着远处,觉得望得眼睛都有些冷、有些发痛了,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不知道。”   殷璇没有像往日那般替他决定,而是缓慢地抚摸他手背,声音低柔:“卿卿。”   她伸出手,将薄雪从晏迟乌黑的发丝间掸落,侧首贴近他耳畔道:“不能这样,你要做出选择。”   到了这个地步上,没有什么选择是能够让任何人都安然无恙的。   晏迟半晌未语,随后转头看向她:“虽有罪过,不至于死。”   “应家因为他在宫中,为了帮扶亲朋,做了不少贿赂营私之事。不过他大姐姐英武有用,等到应如梦袭爵,想必应家的百岁枯荣,也有指望。”   殷璇随意提了一句,随后见晏迟回眸望来,被看得有点心里发软,正一时被美色引诱,觉得来日方长,不想逼迫他时,听到晏迟低声道。   “废黜吧。”晏迟看着她道,“我听说宫外有一个修禅的寺庙,名为兰若,清净脱尘,远离是非。”   殷璇看了他片刻,随后低头抵住他眉心。   “好。” 第68章 重新开始   烛影憧憧。   太极宫中一切如常, 侍奴近前换了笼罩光源的纱罩,外面落雪纷纷,夜深人静。   应如许的处置还未告知六宫, 但善刑司那边已透出了消息。白皑只在里面待了两天, 便咬舌自尽, 死在了幽深无人之处。   门扉紧阖,外面传来风雪交加之声。那个换灯的小奴替换了纱罩, 将烛心剪直, 见到光线倏忽明亮几分后, 才转过身向玉阶边侍立一旁的宣冶女使走去。   他倾过身, 低声说了几句, 随后便退下了。   宣冶之前几日不在宫中,她是今日才回来当值的, 一来便听闻了这件事,并未知悉殷璇究竟是怎么决定的。   她靠近过去,将案上的长方雕龙青金石镇纸移开,便于殷璇更换纸张, 旋即低声道:“兰君千岁,在外面跪着。”   纸张上写的是治国之策,字迹清晰分明。殷璇一时思绪断裂,忘了下面那段, 索性直接搁下笔,道:“让他进来。”   宣政殿的地面冰冷森寒,上面染过血迹。门扉稍开时, 外面的凛风作响,乍起猎猎之声。   应如许从那个寒风漫涌的殿门间进入。他穿着一件银白的锦袍,身上沾了雪,簌簌地抖落下来,落在冰琉璃的地面上,融成水迹。   兰君千岁自然是好看的,他娇生惯养,有一切世家锦衣郎的脾气与品性,但与此同时,他的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没有任何一样是比不过别人的。   应如许甚少穿得这么素。那双修长的手指都冻透了,一片通红,眉宇间沾了点晶莹的冰屑,随着温度的骤变而化开,望来一片湿·润。   但他的声音却很低哑。   “叩见……陛下。”   用什么形容都不为过。这或许是应如许这残酷半生中最无顾忌的一刻。他已预计到自己的下场,既然善刑司的人死了,左右不过是两种——一起去死,或是终老冷宫。   他虽然无甚心机,但却并不能说是愚笨。今夜冒着风雪来此,或许便是此生离别、最后一眼。   殷璇就坐在凤凰高台上望着他。她身上是一件淡金的凤凰图常服,背后是木制雕刻而出的巨大画壁,上面百鸟朝凰,辉煌无比,不可逼视。   应如许忽地就喉间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慢慢地跪在殿中,哑声道:“臣昨夜,梦见周贵君了。”   “嗯。”   “陛下心里在想什么呢?也想起过周贵君吗?”   殷璇似乎思考了片刻,道:“想起过。”   应如许仿佛觉得有了一丝期许,抬眸道:“您……也会怀念已故之人。”   殷璇常常想起的,不是周剑星的音容笑貌和冰冷强韧,而是他在取出匕首一寸寸地割入肌肤时,说得那句:“今时我死,宫闱能宁。陛下帝王心术,休再留情他人。”   当时殷璇回答的是:“但愿。”   冷夜烛光,外面大雪纷飞,北风呼啸。   殷璇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这句话。   应如许抬起手,搓了搓冰凉发麻的指尖,道:“岁岁年年,有人想起,也不算白活一场。”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将之前那两件事原原本本的倾诉而出,其中的一言一行、倾斜转折,都毫无隐瞒的叙述而出。或许人之将死,总觉其言也善。   没有别人了,只有外面的风雪敲窗,一下一下地打出噼里啪啦的响动,像是天公的低语叩问。   “臣确有罪行。”应如许俯身叩首,“但厌胜巫蛊之事,与臣无关……我这么说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也好过到了地下都让您厌烦。”   他趁着灯烛暖光,抬头望向殷璇,他脑海中的思绪、心口间的弦音,似在这一刻才突然拨动,那些因愤恨、嫉妒、恶念而交杂着扭曲在一起的东西,正是根源于自己苦于不自知的倾慕。   应如许年少时,也觉得皇帝有什么好?三宫六院、侍君成群。直到那一年殷璇亲征凯旋,斑驳银甲上俱是敌人的血液凝涸。   他就跟随兄姐站在绣楼上,遥遥地看到银甲挂帅的少年帝王回头相望,似在万千欢呼与夹道相迎之中,一眼望穿了他的情窦与初心。   那时候应如许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宫闱险恶、不知道情爱磨人,更不通晓这个万人之上的女人,胸怀间只有山河百姓。   他那时问了一句:“这是谁?”   已婚配的兄长俯下身,带着那些感慨与敬意回道:“是大殷的皇帝。”   如今,他的面前,依然是大殷的皇帝。   他这么多年的心上人。   应如许想通得太晚了,他对那些权势利益不屑一顾、对周剑星的手黑心狠畏惧忌惮,也对苏枕流的顽劣心性颇有微词。   他原来不是嫉妒他们过得更好,而是想要在殷璇的心里更有一些重量。   落雪彻底融化了,衣角冰冷而湿·润。   应如许想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一刻这么清醒过,他抬头问道:“陛下这么多年,对臣……有情吗?”   她从没有对自己讲过一句重话,没有伤害过他一点点。但应如许也在此时忽然想起,她也没有过任何的承诺,没有真正地温柔待他。   或许,也没有喜欢过他。   应如许才刚刚将疑问问出口,此刻却又不想知道了。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加诸于心海的、最后的凌迟。   殷璇只是看着他道:“兰君,孤之前拟了册你为念安禅师、在兰若寺带发修行的诏书。”   “佛前,”应如许移开目光,怔怔地道,“能去除七情六欲,忘记凡俗么?”   殷璇站起身,从一旁的侍奴的手中拿起自己那件赤色蟠龙的厚披风,两边是厚重的雪绒。她走到殿前,披在了应如许身上。   宛如烈焰在冷雪上燃烧。   殷璇抬眸回视,目光不偏不倚,清净无波:“能忘记。”   应如许愣愣地看着她,听她这么近、这么平静地跟他讲话,他心里的丝弦一下子就断裂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殷璇面前碎掉。   “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个字的,“……能忘记……都能、都能忘记……”   他话语未尽,下一口气有些续不上来,仿佛已献出今生最大的勇气,扑到了殷璇的怀里,嗓音沙哑、泣不成声。   殿外风雪又紧了一分,寒风震颤枯枝,发出如鸣的呜咽声。   殷璇抬起手,想要给他拢一下披风,却还是悬停在半空,什么都没有做。她望向殿外,隔着朦朦胧胧的窗纱看到一片雪白,目光稍移,忽发现窗边的灯烛,已流尽了泪。   “都能忘记。”殷璇低声道,“重新开始吧。”   ————   同是一夜北风。   明德殿温着酒,咕咚咕咚地冒出气泡声。炉火温暖祥和,有一种别样的安宁。   东吾最喜欢这种安宁,他坐在摇篮旁拿着拨浪鼓逗小孩儿,看着焕儿伸出手探向他,草原的小王子就能把琉璃眼笑成一弯月牙,乐此不疲地继续换玩具。   晏迟坐在榻上,软榻中央的桌案上是一叠一叠的账本宫册,手边是两套一体的金印金册,全部摆放在角落。   他低头写账,对面忽地坐上来一人,是东吾过来吃糕点,把甜甜的软糯糕点吃得不剩几块。   他正要探手去拿,忽地被笔杆抵住手指。   晏迟看了他一眼,道:“入夜了,积食。”   东吾眨了眨眼,把手收回去,兴致勃勃地问道:“哥哥知道陛下那边怎么处置的吗?主理的印册都送来了,我看……”   “去了兰若寺。”晏迟打断他。   东吾愣了一下,脑子里有点懵懵的,还没等他继续问,便看到晏迟停下笔,抬眸注视过来。   他晏哥哥从没有这么看过他,平静中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冷肃。   “东吾,不要再做了。”   东吾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了,他已经嘱托过白皑不要透露,也将其他的首尾掩藏处理干净了,如今人都死在善刑司了,他完全想不出是哪里被看破的。   晏迟见他这个反应,才完全确定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敛回目光,淡淡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着害你。”东吾沉默了片刻,随后才道,“哥哥是宠君、又孕育长女,江情尚且令他如此,他日,哥哥你也会受其妒忌。”   晏迟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又睁开,继续拿起笔,笔尖落在纸面上,墨迹微微有些冷凝沉郁。   “欲加之罪。”晏迟道,“我不想得到这种帮助。”   东吾哑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道:“……嗯。”   “没有第二次,”晏迟抬起眸光,注视了他一会儿,“东吾,再有一次,你就不要来找我了。”   晏迟这个人,再心狠的话,能狠到哪里呢?这已经是他说过最重的话了。   东吾静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等到晏迟抬头时,才看到对方在红着眼睛掉眼泪,噼里啪啦地掉金豆子。   见他看过来,这颗草原明珠顿时更起劲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我都是……都是为了你,哥哥心这么好,迟、迟早要被人害被人欺负的,不如我直接、直接下手……”   他越哭越凶,还小小的打了个哭嗝,把屏外温酒的百岁跟戎翼都惊动了。下面摇篮里的焕儿好奇地啃着手指头,嘟嘴鼓起了软嫩白皙的脸颊。   她似乎有点嫌弃这个哥哥比她还能哭,目光转而看向她爹亲。   晏迟再次搁下笔,俯身靠近,目光平静地凝望过去:“别演。”   下一瞬间,哭声顿止,东吾一边红着眼睛小声抽抽,一边把盘子里剩下的那点糕点吃完了。   焕儿看了全程,愣愣地吐出指尖。   ……叹为观止。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吾: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晏迟:别演了。   东吾:……嘤。 第69章 清光满帘   太初八年十一月十九, 晴。   应如许是在三日前离宫的,对外说是兰君千岁受了周围的挑拨、才惹出这样一件祸事出来。他君位被废,但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与曾理宫务的劳苦之上, 拟了一个念安禅师的号, 去了兰若寺。   兰若寺就在京郊, 是皇家寺庙,算不得是一等一的清净地。里面有许多隐修的世外之人, 即便是在世家之中, 也偶有宦海沉浮之人前去居住。   应如许娇养了一辈子, 只在情爱上吃过尘海煎熬的苦楚。到了那个地方, 即便不比宫中奢华享受、金尊玉贵, 但却也能望一望朱墙外的天空。   晏迟整日因那些宫务琐事而忙碌,他妻主也在查阅各州交上来的年终述职, 有几个大州的巡抚前几日才捧着奏章入了朝,宣政殿的灯火光烛就没有熄灭过。   年宴在即,昔年有周贵君岁岁处置,没有想到竟能轮到他的手上, 故而他们两人虽然彼此心系,但依旧各自有事要做。家国安康、四海升平,原来需要如此漫长而艰难的维系。   东吾自那一次让晏迟一句话说哭了,就避着不大敢来, 直到今日才过来。他坐在焕儿的摇篮旁边,跟着咿呀乱叫的皇长女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一个比一个哀愁。   百岁在外头熨衣服,他的手比阿青重一些,如今真的料理这些事情时,才觉得青哥儿在时十分不易,心里想他想得厉害,已派人递过去许多书信了。   可宣冶三十余岁才成婚,往往送不到他正君的手上,就被这位宣冶大人面无表情地拦截住了,把夫郎看得死死的。   因百岁的手重,故而加炭熨衣时总是得小心仔细一些,分不出神去。那边儿换香的静成倒是注意着这边,看到东吾跟小殿下对视了好久,两人各自不语,也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东吾叹了口气,俊俏的脸上有点儿可怜,小声跟焕儿道:“你爹亲不想跟我好了。”   焕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伸手抓住东吾棕色微卷的长发。   “他不要我了。”小王子任由她抓住,继续叹气。   焕儿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咿……”   东吾看她一脸高兴的样子,更委屈了,默默地看过去一眼,小声跟摇篮里的崽讲话,吓唬她道:“……迟早也不要你。”   焕儿愣了一下,玉白的小手僵住了,下一秒,一向乖乖巧巧不哭不闹的皇长女嗷呜一声,哭声非常具有穿透力地响彻整个明德殿。   晏迟手腕一抖,宫册上落了一点墨点,他稍稍悬起手腕:“怎么了,把她抱过来我看看。”   不必百岁他们撂下东西过来,东吾早就把焕儿抱起来哄了,手足无措地哄了一句,一点儿效果都没有。他赶紧靠近床榻,把小殿下递了过去。   女孩儿一向都是跟爹亲。焕儿一把自己扒拉进晏迟的怀里,哭声立刻就止住了,好像刚才就是瞎闹腾似的。她伸出小手扒着晏迟的衣襟,圆溜溜的黑眸转出泪珠来,想喊一声“爹”,但实在太小了,发音不准,半天还是喊出来一个“咿”。   晏迟伸手抚了抚焕儿的衣袖,轻声道:“没有姨,母皇是独生女。”   焕儿愣了一下,又继续叫:“……底……”   晏迟摇了摇头:“没有弟弟,只有哥哥,钺儿哥哥在苏千岁那儿。”   殷焕睁着眼睛看他,不知道是因为听到没有姨姨也没有弟弟,还是因为之前东吾把他吓哭了,眼睛里的泪还是转了出来,她伸手扒住爹亲的衣襟,抓进衣服里。   晏迟看了她一会儿,见这孩子现在顶着视线也敢作了,道:“……你母皇让你早点断奶。”   怀里的小手手停顿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触动了什么开关,随着这句话说完,整个明德殿上下哄了她一下午,这位皇长女殿下才哭累了,在晏迟怀里慢慢地睡着了。   等她没了哭声,在场的几人才松了口气,把小殿下轻轻放回摇篮之中。   等做了这件事,天都要黑了,正该到了传晚膳的时候。东吾正想留下来蹭个饭,好歹修复一下跟他晏哥哥的感情,没想到那边儿门口进来个人,通报说是苏枕流派过来的。   苏枕流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侍奴,也就是宫人们口中俗称的“小郎君”,意思是日子过得体面,不比宫里的主子差。这两人一个叫芳洲、一个叫寒水。   这回来的正是芳洲,下颔脸颊很瘦,但眼睛看着亮。他进来给两位主子行了个礼,道:“给元君千岁、良卿千岁请安,我们主子架了一个四方格的火锅,因自己吃无趣,故而来请两位,过去热闹热闹。”   晏迟还未讲话,一旁的东吾先愣住了:“……啊?”   苏枕流此人最是爱吃爱玩,前几日才说身子不适卸了协理的职责,转头就去钻研戏曲折子、研究吃喝去了。   晏迟这几日写账本写得累了,看着一旁的印册都觉得疲惫。他转过身,问了一句:“都有谁在?”   芳洲答到:“三位新晋宫的郎君也在。”   整个大殷皇帝的后宫,也就这么几人了。晏迟点了点头,一边由着百岁给他加上衣袍披风、拿了暖手的炉子,一边道:“好,我们这就去。”   披风上有一块淡金色的云肩,上面的几个扣子有些隐蔽繁琐,百岁系的慢了些。晏迟偏头看了东吾一眼,道:“……一起去?”   东吾听了这句话,整个人才如同突然活过来似的,立即应道:“好。”   ————   靖安宫的主殿叫合欢殿,上回晏迟来时,还是来拜会主位。   苏枕流似是有些等不得了,见人齐了,便将烧好的四方格火锅抬了上来,里面半红半清,另有一个翻滚着菌菇的小格,沾了辣的底料又鲜又香,随着汤水咕咚而冒出香气。   那三个新进宫的一个比一个坐的端庄板正,一一见礼。苏枕流也没有分席的意思,将备好的各类蔬菜肉类、饮食材料依次摆上来。一旁有一个拿着长柄勺、冷木筷的侍奴侍奉,至于添水、调料等事务,尽有靖安宫的小厨房折腾。   苏枕流坐在晏迟旁,坐主人位,不过他其实并不大将就主次,也没说什么等人先动筷子的虚礼,开了锅就吃,动作虽然随意,但还算很是斯文。   红汤锅里冒出令人目眩的辣椒味道,又辣又香,里面的薄肉片烫得去除了红色,软嫩流汤,泛着红汤的淡淡光泽。另一边下了几样菜,底下的汤底是熬住出来的浓香骨汤,从清甜口味中带着香气,将碧绿的菜品带出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来。   不得不说,苏枕流对吃这事儿上,还是十分上心的。不管是香油还是芝麻酱,都绝对是精心挑选过的。   原本晏迟还以为他会文雅一些,做个诗、玩一个飞花令之类的,没想到这位上来就是吃,要不就是填酒劝饮,不过六个人的小席面,里面还有两个不大饮酒的,竟然上了两坛的桃花酿。   一开始另外那三个还板板正正,拘束着自己,后来饮了酒,交谈得密切些,一个个也展露了本性。荆如愿这小狐狸吃醉了,一边盯着苏枕流,一边夸晏迟真好看。苏枕流没工夫搭理他,随意道:“你也好看你也好看,别挡着我。”   晏迟只饮了一点,除了苏枕流,没人敢劝他的酒。一旁的东吾倒是喝了不少,一边眼前冒星星一边跟添水的侍奴说自己是千杯不醉的草原明珠。   他自己也住明珠殿,倒真是一颗草原明珠,只不过是白面皮儿芝麻馅的,从外头一戳,里面的粘稠黑汁儿就往外流。   晏迟一手拉回这颗草原明珠,一手用公筷给他加菜,一直喂到嘴边上:“快别说了,明珠吃饭,不许再喝。”   东吾嚼了嚼嘴里的东西,也不知道尝没尝出来是什么。水加了两遍,苏枕流手旁又上了一叠捣碎的虾肉,一点点地往红汤沸水里加。   他环顾一周,看着桌子上就他跟晏迟、还有那个叫谢瑾的郎君还算目光清明了,便对晏迟道:“晏郎君什么酒量啊,人家草原来的,比你还先趴下。”   晏迟心说谁知道他醉没醉,东吾这人装醉有谁能看出来?   他没有说出来,而且觉得这种时候,可以说是十分难得的了。无论是曾经周贵君治宫时、还是应如许掌权之间,宫中的暗流涌动都太多太多了,没有人敢做这样的宴请。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种事情,还是只有苏枕流能做、会做,也做得出来。   这位贤卿可一点儿都不规矩贤良,他夹了一块虾肉放进碗中,偏头端详了晏迟片刻,忽地举杯:“敬你。”   晏迟跟着举杯,笑了一下:“敬我什么?”   苏枕流没有回答,而是抬杯喝下,将这些烫过的热酒,顺着咽喉一直灌进肺腑之中,醇厚微辣。   他放下酒杯,抬眸道:“敬你入宫至今,衣不染尘。”   苏枕流也跟着笑了笑,那种笑意说不清是什么,他杯中酒已空,又添了半盏,可他的手稍稍有些不稳,酒杯未满。   晏迟听到他低柔的声线,像酿沉了的一坛清酒。   “衣不染尘……”苏枕流慢慢地闭上眼,趴到自己的手臂上,“……何其有幸。”   他的声音消逝在咕咚咕咚的火锅沸汤之中,消逝在浓香与麻辣交叠的气息之间。捣烂的虾肉在水中凝聚,慢慢地浮上来,露出鲜嫩可口的光泽。   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晏迟看了他一会儿,转而望向半透窗纱之外,明月皎皎,清光满帘。   作者有话要说:  吃喝玩乐的代表~苏小哥哥。 第70章 鸳鸯春酒   薄雪覆朱墙。   室内的暖炉本就烧得热, 加上沸腾的四方格火锅,即便是在凛寒深冬,却依旧让人热得有些发闷。   晏迟跟苏枕流说了一句, 带着百岁出去透一口气。掀了门帘步出后, 里面的食物与美酒的香气慢慢淡去, 换上天地之间的一片冰冷之感。   夜风拂衣袖,驱散所有的红尘气息。   明月清光满。晏迟立在阶上伫立了片刻, 觉得那股微微的胸闷散去了, 脑海中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想起那一日在善刑司之中白皑所请求的那件事。   佛堂里的活儿并没有那么累, 只是不够锦衣玉食罢了。这件事还要问问无逍自己的意思, 他是徐泽留下的人, 如果可以,也该帮着照应一二, 但却不能强行决定,不顾当事人的意愿。   晏迟正想到一半,忽地听到一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过头一望, 在栏杆底下的小石台上,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上面,手里拿着一截折下来的枯枝。   是钺儿。   他快要六岁了,身上穿着一件枣红的白绒小袄, 里头是灿金花纹的锦袍,发丝只收拢了一半,碎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不知道坐了多久。   晏迟之前以为这个时候,钺儿早该睡了,如今见他在一片薄雪边上上画画,便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   殷钺愣了一下,抬头见到是他,稍稍犹豫,道:“请晏千岁安。”   他记得晏迟,当日的宣政殿上,晏迟将他从那个冰冷阴暗的地方抱了出来,他的怀抱里有一丝梅香,正适合严寒冷冬。   晏迟坐在他旁边,见到他画在雪上的图案,是一只老虎,栩栩如生。   “怎么不进去?”   月华满襟,夜幕有些泛蓝,远处枝上的雪被夜风吹下一些,簌簌地掉落,刮向了半个内院。   钺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一下,才道:“苏千岁不喜欢我。”   晏迟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他说,他这一世,就不是能有子嗣后代的命。”钺儿扔下枯枝,看向皎皎明月,“他说我是合欢殿多出来的,孩子大了,一般都养不久。”   晏迟没有想到是这种回答,他看着钺儿玉白的侧脸,慢慢地安慰道:“他只是没跟你熟悉起来,以后会变得越来越好的。”   钺儿转过头看着他,时隔近一年,面前的这位元君千岁,仍是去年此时的模样。如果真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此刻的冷月更柔,映出一双温柔的眼眸。   他收回视线,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道:“千岁。我母皇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晏迟愣了愣,听到他继续道:“我爹亲从前在我身边时,虽不说母皇的不好,但与她没有半分温情。可我爹亲离世后,我母皇待我依然如故,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之前也问了苏千岁……”   他话语稍顿,晏迟轻轻问道:“苏千岁怎么说?”   “他说……”殷钺伸手捧住脸颊,道,“他说我母皇是天底下第一的有情人,也是天底下第一的无情人。如若知道她无情,那便什么也不用争,退得越远越好,休再看她一眼,否则,多情满身伤。”   晏迟一时缄默,微微地品味出了苏枕流的意思。苏枕流曾经受宠过多年,他大约已处在最容易情动的位置,可这个人抽身得也快,放弃了之后就什么都不想了。   包括宫中这么多年的争与不争,也是在人的一念之间的。或许苏枕流也曾经细心谋算、覆手风云,但他如今,却连吃东西都想叫来全宫的人陪他。   晏迟想一想,看到钺儿望过来的目光,开口道:“你母皇……像一只猫。”   钺儿愣了愣,似是从没有听过这种言论。   “她即便是高兴了,尚且觉得纡尊降贵,要人伸手去接她,总得顺着毛抚,才能让她平静下来一些。”   内里是红尘烟火,酒香与火锅的香气酝酿其中,外头是满院月华,晏迟身上厚绒披风的边角上漫溢着熏衣的淡梅香。   钺儿坐在他身边,听到对方的温声低语。   “人的心终究是软的,即便表面上看起来坚不可摧,寒冷如冰,但实际上,如若她真的心痛,却一言不发,又有谁能知道呢?”   钺儿嗯了一声,垂首看着地面上被画出来的老虎,半晌没有应答。   正在此时,内里的厚门帘被两侧侍奴挪起来一些。苏枕流从中步出,走近几步,对晏迟道:“里头东吾还找你,你怎么跟孩子聊起来了。”   他伸出手,给钺儿扣合了一下衣领上的扣子,道:“回去睡吧。”   钺儿没有躲,但是也没有什么对待父亲的亲昵,只是站起身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   苏枕流转过目光,看向晏迟,似乎原本有些微醺的脑海也被风吹醒了不少。   他没有开口,晏迟却能感觉到对方注视的目光,慢慢地游移过来,随后,苏枕流笑了一下,忽然道:“我听见了。”   “……什么?”   苏枕流想了想,道:“你说陛下是猫,我要告状。”   晏迟完全没想到他说得是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被苏枕流拉走了。等到他的手触碰到帘子时,却稍稍停了一下,回眸道:“好好珍惜。”   晏迟怔怔地望着他。   月色落在苏枕流的眉目之间,他的眉峰很好看,眼尾精致,眸光宛若一泊安静的湖水,从水面之上泛出如波的涟漪。   “晏迟,”他第一次唤这个名字,“她只这么待你,我已明白了。”   随后,眼前的垂帘慢慢掀开,里面的温暖之意复又笼罩而来。   ————   等到撤下席时,诸人已醉得差不多了,这或许是这些人入宫以来最为肆意放松的一天。   到了最后,荆如愿和傅冬年他们两个已困得晕头,让人备好了轿子。谢瑾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没想到喝醉了开始给东吾讲故事,两个人一通瞎扯,上句不对下句,居然还能聊得下去。   连不大喝酒的晏迟都被苏枕流带着有些醉,这人叫人拿上来几盅清澄如水的酒液,喝下去倒是没有什么冲劲儿,但晏迟感到醉时,就先停了手。   诸位都是带着人来的,轿辇都备着。等晏迟进了轿子之后,那几盅烧过的烈酒才反上后劲儿来,他这才明白苏枕流的“险恶用心”,非得让这帮人都陪他醉一回。   等到这顶轿子回到明德殿时,外头已停着御辇。殷璇正好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从宣政殿过来。   她哪知道她的贤卿千岁都干了什么,见晏迟这时候才回来,便没有进屋,而是直接过去问了一句,一边听百岁说是从苏枕流那边回来的,一边伸手掀开轿帘。   帘子上的绣图也是双面三异绣的,外面的图案是只鸾鸟,里头的图案则是墨色蛟龙,随着殷璇的动作而归拢到一边。   里面的人好似困极了,伸手撑着额头,浑身霜白发冷的肤色都往上泛了一点儿淡淡的红,仿佛被风吹到了,才抬起眼望过来,双眸如同浸润了水光的墨玉。   晏迟伸出手,搭在殷璇的掌心上。他的眼尾有些红,被对方带了出来,但没站稳,直接扑在了殷璇的怀里。   气息是烫的,有一点儿清酒的味道,从没听说过能把人灌成这样的清酒。   晏迟缓了一下,勉强认出人来,他一开始还觉得自己醉,后面真醉了反而记不得,就直接趴在殷璇的怀里停了一下,声音有点哑,还带着些微的缠绵味道。   “乾君……”他小声地叫殷璇告知给自己的小名,声线压低了些,“有点热。”   殷璇知道晏迟的性子,他哪有醉过?这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也就有些新奇地抱着他,让对方慢慢地在脖颈间磨蹭,从腰间绕过去的手勾住背,然后习惯成自然地啪嗒解开了殷璇腰上的盘扣。   殷璇:……?   热了脱别人衣服?   这里可不是明德殿内,外头的院子岂止有二三十人,添灯扫雪的、看门掀帘的、起轿停辇的,那么多人在这等着吩咐伺候着,纵然害怕不敢直视,也得有一小半儿眼神往这边飘的。   殷璇直接把人抱了起来,进了明德殿的内室,没让人进来伺候,而是让他们备着热水与醒酒汤,自己将晏迟放到了榻上。   养娇了的卿卿不放手,抱着她不动。他体重轻,骨架纤瘦修长,覆在上面的肌肤也很薄,不多时,脸上的温度就烧了起来,连耳朵都是红的。   殷璇想看看对方还能醉到什么程度,便伸手将他的手腕握住,从腰间拉下来了。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晏迟墨玉般的眼睛望着她,里面盛了些微湿·润,声音更哑地哽咽道:“乾、乾君……”   他眼角早红了,但是忍着不哭,声音发软地道:“抱我。”   殷璇哪有一分抵抗的力气,立刻又把人抱了回来,低声道:“好好好,这是喝了多少?你们一起去凑个热闹,桌上难道连颗花生米都没有么。”   晏迟根本不记得有没有花生米,他一边缠着殷璇,一边分出手去把她的外袍给解开了,习惯得连个手抖都没有,要不是殷璇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还以为这是什么蓝颜祸水,趁机争宠上位的桥段。   在元君千岁的努力之下,这件滚边的赤金帝服外袍骤然落地。他从殷璇的肩膀往下滑了一下,还是说:“热……”   “你这么抱着我,怎么会不热?我都热。”   怀里的人执迷不悟,伸手拆开了殷璇的腰封,把束腰的锦带抽离下来,然后抬头要了一个亲亲,终于困得没声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晏迟:你这是酒???   苏枕流:呃,酒兑□□。 第71章 禽兽不如   殷璇原本以为他睡着了, 刚想着卿卿这么睡明早起来头疼,怀中的人便又醒了,趴在她肩膀上停了一会儿, 低低地道:“殷璇……”   太久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了, 乍一听到居然有一点似是而非的陌生感。   殷璇嗯了一声, 听到怀中人低柔如水、随着醉意沉酿成酒的缱绻声线。   “珠玑姐姐……”   殷璇的名字跟凡尘间的紫薇星主相撞,民间参拜的紫薇星主别称便叫珠玑娘娘, 前朝的几任皇帝从没有人敢取用与天上星辰相撞的名讳, 而殷璇幼时生在最苍茫蛮荒之地, 并不知道忌讳。   即便是如今, 她也未曾顾忌什么忌讳。   殷璇让他叫得心中一跳, 觉得那个时不时发作的病都要让这祸水给勾出来了。她探手给对方解外袍,把人往软榻上放下, 刚哄着晏迟松开手,便又被对方环住脖颈,四目相对。   晏迟的眼睛一向漂亮,此刻有点晕, 借着烛光望她,看不大清眼前人的面庞,只见到对方纤密的睫羽与朱红唇瓣。   大殷民风开放,脂粉往往是男儿用, 但墨眉绘弯、黛石描画便是女郎们的权利了。不过唇上的胭脂是通用的,女郎们想显得精神美艳,用得多一些。   至于民间的审美, 也是偏好女色浓艳逼人,大类唐,男色芝兰玉树,与数百年前的魏晋之风有所相似。   殷璇天生黛眉朱唇,不点而红,艳得逼人,是一朵盛世红牡丹,更似红缨枪枪尖上流淌而下的鲜血。她当年在外征战,就曾被粗鲁的敌方将领取笑过“娘子可否欲以美色取天下?”,那时殷璇正攻其城,半柱香的时间将之斩落马下,鲜血溅眉而面不改色,从那一战起便始造盛名。   他看了一会儿,想也没想,便抬头触上对方朱红的唇瓣,两两相贴,慢慢地蹭了一下,随后他忽地不知道怎么做了,探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道:“珠玑娘子……”   他的话语几乎只剩下气音了,轻飘飘的,随后便被堵住了,连字眼都含糊,一个词儿说不出来。   殷璇俯下身,伸手叩着他的后脑低头深吻,把这些止于唇齿的摩·挲都立即演变成不可遏制的燎原之势。   晏迟被压着亲了一会儿,胸口让对方压着,有点缓不过气来,他往后避无可避,躲又没地方躲,也不知道怎么就委屈,越是喘不过气越是眼泪蓄泪,等到殷璇终于放开他时,正抬眸见到对方泪意盈盈的眼睛。   太柔软了,又很招人。   殷璇看着他一边往后挪退到床榻边缘,一边抑制不住地呼吸匀气。在她非常具有存在感的视线之下,晏迟蜷在角落,喉间哽了一下,小声地道:“……你咬我。”   “我没咬你。”殷璇听到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太欲了一些,她身上的外袍早让晏迟给脱完了,内里的扣子解开了大半,露出里面一片白皙的肤色。   她脱靴上榻,向着晏迟那边逼过去,语调带着点哄骗的意思。   “再叫一声姐姐。”殷璇把人拉进怀里,给他把剩下的衣服脱了,贴耳低语,“苏枕流到底给你喝了什么?”   这句话晏迟是能听明白的,他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如实回答道:“……不知道。”   就在他想的工夫里,身上的那件素雅淡色的内衫就褪落在殷璇的手里,被放到了一边。   殷璇把人压在身下,视线扫过对方红润微肿的唇瓣,哑声道:“没事,明天我帮你问他。”   内里的帘子落了,灯也快烧完了。焕儿的摇篮在底下,早就睡熟了。   百岁把醒酒汤温了一遍,正想着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形,刚要叩响屏风问一问,便听到晏迟温软中微微哽咽的声音,说得是什么“姐姐我错了”、“下回不去了”……之类乱七八糟的言语,里面夹杂着一些带着哭腔的小声求饶。   百岁动作一僵,看了一眼手上的醒酒汤,默默地把碗放下来了。正好那边的小门响了一声,静成一边掸着衣服上的雪,一边问道:“怎么样,热水还要吗?”   百岁与他对视一眼,指了指里面:“你听呢?”   静成才听了一句,就烧红了脸,道:“……这……想必是还得需要的,醒酒汤你明儿重熬吧。”   百岁靠在箱柜上,看了一眼又要放凉的醒酒汤,不知道应该是什么表情,望了一眼松山鹤影的长屏风,道:“……我看也是。”   ————   大约夜半时,又落了一些雪,今冬临近年关,下得越来越频繁,想必也该是瑞雪兆丰年的好意头。   晏迟在天蒙蒙亮时忽地醒了一次,他酒劲儿过去,直接断片儿了,头疼得很厉害,不止头疼,浑身都疼。   殷璇把他抱在怀里,手臂横过来圈着,他稍稍一动,殷璇便醒了,见到对方茫然的眼眸,忍不住逗了一句:“你知道你昨夜做了什么吗?”   “……啊?”   他嗓子是哑的,又沙又疼,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言语了。   殷璇凑近他耳畔,低声道:“你勾着我的腰,非要正面来,看不见脸就哭,哭了还哄不好,说我让你痛了,怎么,晏郎的身子是水晶做的?让我碰掉一块儿?”   晏迟愣愣地看着她,连头疼都疼不起来了,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殷璇认真给他讲,“叫了一宿姐姐,一边哭一边叫,焕儿都没你能哭。大约寅时二刻才睡下。”   晏迟被她说得都没话回答了,他又指了指对方,半天才憋出来一句:“……禽兽。”   殷璇倒是不在意自己是否禽兽,伸手给他揉了一下腰,道:“你再睡会儿,日上三竿也不要紧,我听说全后·宫都陪着苏枕流喝了一回,估计不止你一个起不来,肯定没人拜见。”   晏迟窝在她怀里,被揉得腰骨都颤,又疼又舒服,小声道:“太荒唐了。”   殷璇回味了一下,附和道:“是啊。”   她一称是,晏迟更觉得无地自容,半晌没说话,过了大约半刻钟,便又睡着了。   一入殷璇所料,她天亮上朝,整个后·宫一片沉寂,也没个主子出来赏雪听戏,六宫全都在煮醒酒汤,下面侍候的侍奴女婢们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宫里这些郎主千岁究竟有什么共同的喜事,竟然都喝醉了。   东吾是醒得最早的,他的确醉了,但一开始是装的,后来跟那个叫傅冬年的郎君混在一处,他本想装醉问问话,探探这个人的心性,结果对方醉得不知道天圆地方,偏偏表面上看不出来,一边板板正正地跟他聊天一边喝,愣是让东吾在这上面栽了。   喝醉的草原明珠没喝过中原的醒酒汤,皱着眉头喝下一碗,一边头疼一边道:“我看晏哥哥后来也跟苏千岁多喝了两盏,走时倒还好好的,怎么你去问,他也宿醉了一夜?”   戎翼早去明德殿问过,后面又到苏枕流那儿打听了一下,道:“说是后面那两盅劲儿大,是苏千岁宫里的藏私,只有合欢殿的老爹公和小厨房的阿嬷才会做,叫鸳鸯春酒。”   “鸳鸯……”东吾把这名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因不是母语,反应的慢了一些“……什么酒?”   他脑壳都在嗡嗡地疼,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什么名儿。苏枕流是真的爱玩,酒名都起得花里胡哨。   东吾顷刻警惕,问:“有什么用?”   “说是入口如水,绵密甘甜,悠长无害,入腹则沸,令人沉醉觉热。”戎翼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贴近东吾的耳畔,支吾道,“说是能……就,能增加那方面的……兴致。”   东吾脑海里空白了一下,随后才问:“昨夜,陛下歇在……明德殿?”   戎翼点了点头。   “完了。”东吾低头继续揉太阳穴,闭着眼道,“叫人别问了,今儿一整天,他是起不来了。”   而在另一边,复又醒过来的晏迟也从去询问的人口中得到这个酒名,凭借非常好的脾气,只说了一句:“这个苏枕流……”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捧上一碗醒酒汤,却还未梳洗更衣,因为全身上下都疼,干脆把殿门院门都关了,只说是身体有些不大好。   他喝完了醒酒汤,伸手搁着寝衣触碰了一下殷璇今晨给他揉的地方,忽地觉得手感有一点点不对,便探进去贴合了一下,摸到一片整齐的齿痕。   晏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把被子往上盖了一下,缩在床榻上,低声埋怨了一句。   “……还不如禽兽呢。”   作者有话要说:  苏枕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晏迟:!!!!!你这个人! 第72章 新桃旧符   靖安宫, 合欢殿。   珠帘缓缓地随风荡开,发出轻微的碰撞与震颤,珠玉作响, 清脆无比。   寒水才回过东吾良卿那边来问话的人, 随即进到内室之中, 见到独自坐在窗前的苏枕流。   他长发未束,稍显凌乱不羁地垂落下来, 墨色顺着挺秀的脊背向下奔流, 遮盖住了淡烟灰色的薄衣。   内里的炉火烧得很暖, 暖得有些让人发闷。苏枕流身上只有一件淡烟灰的薄衫, 宽袖博带, 腰上的带子收得不大紧,但依旧能精准地勾勒出腰身的线条。   他坐在窗边, 窗户开了一点儿,寒意慢慢地浸透过来,看着都觉冷。   苏枕流却觉得从未如此清醒过。   一旁的寒水看见,连忙过去将窗子关上了, 伸手触一触他的手,道:“您这是做什么呢?若是宿醉头痛,咱们去外面走走,我来给千岁更衣。”   苏枕流却摇了摇头, 道:“我不愿意出……”他话语至半,忽地想到了什么,道, “好,拿上我那两个话本,去找晏迟。”   寒水愣了一下:“啊……?晏千岁那边儿的殿门都不开,万一是还难受着,咱们就……就往上送啊?”   他倒是瞎操心,苏枕流倒是完全没当回事,起身梳妆更衣,转头就要送上门去。   果如旁人所料,晏迟缓了头疼,披着一件软绒外袍在榻上看宫务册子,看得虽然专注,但还是很慢。整一晌午没有人来,直到过了午膳的时刻,外头的侍奴报说苏枕流过来了。   百岁从旁磨墨,跟着诧异了一下,跟晏迟道:“这是要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晏迟叹了口气,对这人颇为没有办法,“请他进来吧。”   今时不同往日,苏枕流见晏迟是要行礼的,但他深知道晏迟的性格,并不拘束这些,也便直接从外屏那边进来了,把厚披风脱在屏后,绕了进来。   苏枕流坐到软榻另一边,笑着问他:“元君千岁,昨夜如何?”   晏迟不问,他居然还敢提。那只拿在手中的毛笔立即停顿了一下,撤腕搁置,晏迟抬眸看了对方一眼,板着脸道:“世家清流,怎么把你养得这么……这么肆意妄为。”   苏枕流向来不在意这些话,他是一个胡作非为惯了的人,此刻环视了一下周围,道:“你们先都下去,我跟晏千岁有话说。”   周围的人悄悄地看了晏迟一眼,见主子没有阻拦,便都下去了,无论是百岁还是寒水,都撤出了内室,由着他们两人说话。   苏枕流吩咐完后,从寒水的手中接过那两本未完的话本手稿,从晏迟的手畔拿起笔杆,问道:“我是真的想听,你就细与我说说,有什么事情是那么不能出口的么?我写到一半,实在腻了,如今想起你来,才有续写的意头。”   晏迟愣了一下,从他手底下抽出一本,看到线装的表皮上写着《缠情记》,他打开内页,粗略一翻,竟然还有插画,看得人脸红心跳、心慌意乱。   “你……”晏迟都不知道说什么来评价他了,他知道苏枕流荒唐,可却没想到能荒唐到这份上,若是自己严苛,拿着金印金册便能以此罚他行为不端,偏偏这个人神态倒很正常,还过来取经。   正当晏迟无语凝噎之时,苏枕流反倒觉得很是有趣,故意跟他炫耀了一句:“你看看撰书人。”   晏迟捏着书页,往下扫一眼,看到红篆丹印之下,写着:兰陵不笑生。   他顿时觉得指下发烫,把本子放了下来,道:“你写得都是些什么……”   “古今奇谈。”苏枕流粗略地概括了一句,随后道,“你以为那些野史是什么?哪朝哪代不需要文墨纸张来承载这些风月奇谈,我的书在宫外卖得好,虽说禁了一册,可是……”   晏迟脑海里乱哄哄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书,道:“这个笔名……”   “效仿前人。”苏枕流笑了一下,然后颇有兴致地道,“比起板着脸说我,不如谈谈昨夜的大好风景,岂不动人?”   晏迟半晌没说上话,随后才感叹了一句:“你这人……就算以后再有天大的胡闹,也都能让我接受得了了。”   苏枕流这回来,就是给这个目前主理后·宫之人露个底,通通气的,他交回协理之权时,就早想着吃喝玩乐了,如今谈了这个,便更是放心。   “这些宫殿太闷了,如若不自己找些事,余生漫长,要我白在世上来一遭吗?”   他一边说,一边探出了罪恶的手指,轻轻拨掉了晏迟肩头的软绒外袍,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晏迟:“……你还想看什么?”   苏枕流笑眯眯地看着他:“当然是一代宠君的活.色生.香……”   话语还没说完,就看到元君千岁原本温和无害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透着一股凉嗖嗖的冷意。   于是这一天,在屏风外头的几个侍奴,都在心惊胆战地听着这两位千岁在里面吵架的声音。   “等一下你别打我,晏迟你……!元君你不腰疼吗?”   “苏枕流!把手松开,我衣服要被你扯坏了……”   “……书是无辜的啊,宠君大人……”   松山鹤影的长屏风外,百岁跟寒水面面相觑,彼此茫然。   “咱们……进去?”   寒水推测了一下里面的景象,背后一凉,默默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吧……”   自从这一日之后,整个合欢殿上下都知道苏千岁从承乾宫出来时发冠散乱一身衣褶的样子,偏偏他还非常高兴,觉得晏迟这人原来也很有趣。   晏迟真是太容易羞恼了,只要说些他跟殷璇的事情,三五句就能把人逗到脸红,比应如许那个死脾气好玩多了……   苏枕流想到这里时,才发现自己忽地又想起了应如许,他入宫前曾去兰若寺参拜过,也求过签。兰若寺的住持跟他说,枕流漱石,可安一生。   不知道那个混账脾气的应千岁在外头过得可还好,暮鼓晨钟、远离红尘,听起来像是很好的归处,也不知道地底下的那几位是否已经转世投胎了?   苏枕流停下思绪,不再继续想下去。他一边将手稿的末尾几笔填上,一边道:“叫个昆曲班子,帮我排一出新戏……”他话语一顿,又道“戏名……就叫,燕归吧。”   ————   太初八年,除夕。   除夕等一应事务,这一回都是晏迟处理安排的,年前他去佛堂询问时,无逍的心意是想要在佛前为徐泽守过这一年,等出了正月,便到晏迟身边拜见。   年宴烟花散去,又是新桃换旧符,只是物是人非,处处已与往年不同。   这一次殷璇的身边只有他,也不需要任何的遮掩与隐瞒,可以将一切公布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主理宫务的元君千岁,就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人。   雾色散去,云开月明。   宫侍已将郎君们送回,冰层消融,潺潺的宫河蜿蜒而过,水声如玉鸣。   最后一片绚丽烟花散落,夜空之中,布下了星星点点的光。晏迟披着雪氅,对着星辰凝望了一会儿,忽地听到耳畔的询问。   “去年元宵,你放的那盏河灯,上面写的是什么?”   晏迟怔了一下,回头看向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如实答道:“写的是,山川永宁,岁岁平安。”   殷璇探出手,触摸到了对方的手指,将一个浸润过河水的纸条放进他的手中。   晏迟一时没反应过来,展开看时,仍是有些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他话语一停,忽地想起殷璇去年可是亲自下了水的,想来,也许是因河灯虽被风吹灭,但上面的许愿纸条却到了他人的身边。   殷璇其实也觉得很偶然,她原本是更换湿衣时才发现的,皇帝的礼服上繁复异常,上面的双层两排凤凰扣浸水之后,将不知道哪一盏的许愿话语隐蔽地带了上来。   她后来见到晏迟的字迹,才将之辨认出来,存放至今。   “看来是上苍在帮你?”殷璇低声笑了一句,“天意如此,要实现卿卿的愿望。”   晏迟却不这么觉得,他稍稍抬眸,随后望了一眼不远处侯着的宫侍,忽地抬首,很轻很小心地亲了她一下,轻声道:“不是天意,是你。”   是你实现我愿望。   遇到你之后的岁岁年年,都是你在偏爱我、珍重待我。   殷璇环住他的腰,把人抱在怀里,低首贴近对方的耳畔:“等年关一过,我便将老先生请进京中,将你已改换的家世门第公诸于世。然后……”   晏迟望着她时,忽地被吻了一下眼睫,他闭着眼顺着问道,“然后?”   “然后,你就可以在众人面前唤我妻主,成为大殷开国皇帝的凤君,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   他的眼眸被温暖的掌心覆盖住了,只能听到殷璇慢慢叙述下去的声音。   “此后的百年千年,我的名字将与你一同提起,碑铭相志,永伴彼此。”她停顿了一下,忽然又道,“至于焕儿的立储……”   晏迟无奈地道:“再等她两年?”   殷璇思考片刻,勉强同意了,正想说起别的事情,便被晏迟拉起了手。   “我觉得,”晏迟回忆起那时见到殷钺的景象,轻声道,“钺儿就留在靖安宫,或许也很好。”   他迎上殷璇的视线,道:“不敢说我的感觉就是对的,但苏枕流,他……即便他嘴上说不喜欢,但其实是很喜欢的,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写着写着感觉自己快要完结了?   兰陵不笑生的梗取自于《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叫兰陵笑笑生。 第73章 枕流漱石   太初八年二月初十, 大殷立后。   殷璇身侧的凤君之位空悬了整整八年,曾经朝野上下都一致认为,女帝实在是没有看中的人, 而随着时日渐久, 诸位朝臣们也就渐渐放弃了议立凤君的事情。   年前时皇长女降世, 对于这些老臣来说,已算是心中激动感慨万分, 据说有几位老大人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 次日朝会时尚且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们对于殷璇立后之事, 说实话, 其实并无指望。   没曾想年关一过, 册立凤君的拟旨便写出来了。那几个之前还高兴得睡不着觉的老大人一听旨意,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刚要哭着喊着以命威胁,让殷璇收回成命时,那位被请上京的老先生才随后登朝。   直到这时,众人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预先安排过的。   这位老先生是什么人, 在场的高官忠臣里少有不认识的,算起辈分,她的辈分比这朝上的一大半都要高。那位背景单薄、出身民间的晏郎君,原是她归隐后养在膝下的螟蛉义子, 比起一般身份不高的那种义子,这一位反倒是记入族谱之中,归入其门第之内了。   当日的朝局堪称千古奇景, 原本该是两方的争辩骂战,如今倒是让一个人指着鼻子骂了一群朝臣,说她们看不起自己家的门第,家中儿郎,如何便做不得凤君?   而十八级玉阶上的凤凰高台边,侍候一旁的宣冶忍得拿圣旨的手都在颤,直到殷璇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一眼,她才立即缓和,咳了两声,板起面孔。   宣冶自从成了家,每日的神情都透着一股归心似箭,常常被殷璇打趣。如今看了这场面,也不由得感叹她们陛下这良苦用心,的确不是一般人能筹谋规划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下棋对弈之人往往能算出之后的五步十步,而执掌江山亦如是,这样的场景,不知道殷璇已等候了多久。   直至底下再无异议之后,又重新拟定了日子,盖了玉玺。这道诏书随后便将传向天下。   宣冶估摸着自己对陛下的习惯有几分了解,便知道她的规划图谋肯定远不止如此。   如果以后陛下还要做废止大选之类冲击人心的决定,那么也希望这些古板但是忠心的老臣们……都能在殷璇的注视和谋划下坚持得住吧。   ————   同一日,承乾宫。   晏迟知道可能会很快,但是并未想到有这么快。   喜报来得太急了,他心中虽有准备,但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太极宫来人通知时,内室外院伺候的侍奴都愣住了,先是茫然地把事情问清,随后便挨个到晏迟面前行礼道贺、祝愿领赏。   等内外都安排妥当了,外面忽地响起行礼问安的声音,门帘拨向两旁,东吾从外头进来,稍停了停,散去身上的冷意,才凑过去坐到晏迟身边。   “哥哥高不高兴?”东吾先是这么问了一句,然后瞄见小案上面的糕点玉碟,便伸出手来拿了一小块儿,“我一听说就过来了,果然是有这么一天的。”   晏迟点了点头,看着他像个小仓鼠似的把糕点吃完。东吾发丝又长了一些,微卷的长发稍稍留下几缕垂落下来,柔软缱绻地贴着脸颊,他吃完了一块,好似过来的目的不是道喜,而是过来吃东西似的。   东吾吃过了东西,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晏哥哥?”   “嗯?”   “我早就想知道,”东吾注视了他一会儿,“中原的凤冠霞帔,赤色的凤君礼服,是什么样子的?”   晏迟回忆了一下形制,他其实所知也不多,只在前朝诸位凤君的画像中见过,正跟东吾说话时,明德殿外面便又有人禀报过来。   苏枕流跨入殿门,坐到靠屏风的椅子上,撑着脸颊望去,道:“看你的神情,果然你先知道了,我方才跟还跟他们仨说,收了一副新的叶子牌,让他们过来陪晏千岁玩儿。”   “你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不等晏迟回答,东吾先回了他一句,他不会中原的博戏,无论是双陆、围棋、象棋、叶子牌,还是投壶、飞花令、射覆,他学了七八种博戏,也都只是泛泛,并不大上手。   “噢?”苏枕流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只会玩乐,那你在玩乐上可都比不过我,你要是想解闷儿,还得去马场滚一遭,那种浑身尘土的地方,你要带着晏迟去吗?”   东吾被他说得噎了一下,随后那边又有人登门,正是被苏枕流叫来的那三个,先进了内室依次拜礼恭贺,才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   只不过是看着老实本分,他们醉的时候可都活泼着呢。   苏枕流见人齐了,便让人把叶子牌给了荆如愿,给他递一个眼色,让他拉着东吾玩儿。而他自己却取了一盘围棋,摆上桌案,坐到了晏迟的对面。   东吾虽是被这只小狐狸拉了下来,可其实一直注意着那边,他全神贯注尚且不够精湛,此刻分神,玩得就更随意了。   直到荆如愿敲了敲他的指节,狭长的狐狸眼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千岁,咱们可是有彩头的。”   东吾愣了一下:“……啊?彩头是什么?”   上头的苏枕流真跟晏迟下棋,一边看着局面一边道:“彩头就是你们晏千岁的凤服霓氅上面,最外层那只凤凰的一颗赤色珍珠眼。”   晏迟瞥了他一眼:“慷他人之慨。”   “依照习俗,你要送的岂止是这个。”苏枕流拨弄棋子,落下一步,道,“我记得你那顶九凤冠上唯一一只可拆卸的赤金尾羽簪,是该送给小辈儿郎的。”   晏迟总算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出来,顺着说下去:“我娘家那边人少,哪有什么小辈。”   他指下的白子一动,断了黑子的气,将内中的死棋提了出来。   苏枕流轻咳一声,暗示道:“不吝是娘家还是妻家的,你再想想。”   晏迟抬眸望向他,慢慢靠近一些,墨色明眸带着笑意注视过去,温声:“还用我想?你是来给钺儿要东西的。”   苏枕流眉心一跳,慢悠悠地继续下棋,偏说:“他不是我儿,我给他要什么,就是提醒你一番。”   “……原来是这样。”晏迟故意颔首,“既不是你儿,等你有了孩子,我再赠也不迟。”   苏枕流一听就知道对方是有意这么说的,便停下手来,指着棋枰上的一片黑白道:“晏迟,我可让了你几手了,你这么说,不会是想要投子认输吧?”   而对面这个素来温柔的人仿佛软硬不吃,水磨不化,仍是淡淡地下棋,轻声:“输就输了,一局棋,还有凤冠上的尾羽簪贵重吗?”   这两人说话简直带着一股别样的暗流涌动,让一旁听着的两边侍奴都摸不清心思,直到自诩棋中圣手的苏枕流还真他手里折了几回,才不甘不愿地俯身过去,小声道:“是给他要的,你就非得为难我不成?”   晏迟听了这么一句,仍旧温言问他:“我不为难你,你就得为难自己。”   苏枕流愣了一愣,似是没懂这话的意思,随后便收了棋具,问道:“你看他们玩儿得倒是挺有趣,你会不会叶子牌?一会儿下去替么?”   晏迟摇了摇头:“不太会。”   叶子牌不算是什么贵族玩物,与之相反,这正是所有博戏中最简单普及的玩意儿。晏迟在幽梦楼时,有专门玩这东西的地方,叫做茶室,那里头放几个小郎煮茶添酒,由窑·子里聘请来的人坐庄,与那些出手豪奢的贵族女人玩,往往挥金如土。   但晏迟几乎没进过这种地方,因为里面除了玩·牌以外,也有一些混乱的情况,譬如那些煮茶烹酒的小郎们,不过也是另一种“玩物”罢了。   苏枕流得知他不会,觉得有些没意思,正当底下一片热闹时,门扉忽然一动,静成进门后,来不及绕过屏风,便隔着屏风直接道:“千岁,陛下来了,御辇马上便到承乾宫……”   殷璇平日不怎么在这个时候进后·宫,是以,苏枕流才将人都叫来的,可如今,这个明德殿上的四字御笔还挂着,底下的侍君们却凑了一桌玩乐——一看就是苏枕流指使起来的。   静成没看见屏风里头是什么样子,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一句说出去,里面的谈话声忽地停了,满室都静寂起来,随后是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然后忽地又一阵兵荒马乱。   静成愣了一下,问了一下旁边的人:“主子们在里头做什么呢?”   那小侍奴思索了一下言辞,才试探道:“……赌、赌·牌?”   静成:“……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璇:……我当初为什么选他进宫?   苏枕流:我也想知道啊! 第74章 书里风月   殷璇到时, 并不知道这么多人。   两侧侍奴为她归拢珠帘,让陛下进入内室。内里地下的小方桌上坐了四位郎君,桌子上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几人似是有什么心虚之事, 不大敢看过来,只有东吾朝着殷璇眨了眨眼,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榻上的小案上, 棋盘刚刚收走, 故而也是一片空白的, 旁边摆了两个糕点碟子, 只有一个里面是有东西的,另一个早让东吾吃得差不多了。   殷璇进入室, 男孩子们一齐起身行礼,一个比一个脸色忐忑,只是扫过去一眼便能看出来,一定做了什么心虚之事。   她转过目光, 看向晏迟跟苏枕流,晏迟倒是还好,一派平静,苏枕流则是避开目光, 偏头轻咳了一声。   “你们……”殷璇稍顿一句,“做什么呢?”   叶子牌收得仓促慌乱,小方桌上什么都没有, 幸好这时百岁救场,将茶盏送上桌案,并上小厨房送来的奶糕和酥饼,这才稍稍不那么尴尬古怪。   底下这桌年龄都小,互相看了几眼,还没议定个章程出来,东吾立刻接话道:“就是……就是聊聊天,既然陛下来找哥哥,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试探了一句,周围的几个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上去不像是皇帝来了,倒像是查课的先生老师、家中的冷肃严母,一个个反倒避之不及了。   殷璇虽不认为自己生得有多好,但也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更觉得诧异,她转过眸光看了一眼晏迟,见她家卿卿微笑着注视过来,插了一句:“他们在我这儿待腻了,让回去吧。”   殷璇虽然好奇,但并未追究,颔首道:“嗯,去吧。”   那边打牌的几个才松了一口气,从内室的屏风帘子里出来,依次往外面走,正当东吾也跟着想悄悄溜走时,忽地被从后脖颈摁住衣领,轻松容易地拉了回来。   殷璇把这人拽回来,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道:“那边有吃的,你在旁边哄着焕儿。”   这哪是让他哄孩子,这一定是将之前应如许那事摸了出来,才不让走的。东吾心中明镜一般,早知道这宫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殷璇的耳目,只不过要区分早晚而已。   那已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只是到现在才碰到他,让这人把这桩旧事想起来了。   东吾被她拎回来,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靠屏风的位置上,让百岁把焕儿抱过来,将孩子搂在腿上。   民间说三翻六坐九爬,如今还不到六个月,殷焕已经能在腿上坐稳了。她肤色玉白,五官小巧精致,眼眸乌黑滚圆,小小的手指捏着东吾镶着一层软绒的衣边儿。   “……咿。”焕儿睁着眼看他。   东吾想起那日晏迟跟他生气,板着脸逗孩子的样子,便学着他晏哥哥,小声说了一句:“没有姨姨。”   焕儿眨了眨眼,好像有点疑惑为什么没有姨姨,她抓住东吾的手,然后又松开,在他怀里往上够了几下,抓住了他微卷的棕色长发。   长发上绑了三五条绳结,是五彩颜色的,并非本朝男子的式样。   这边焕儿玩得开心,那边倒不像这边如此放松。   苏枕流原本跟晏迟下棋聊天,说说话本故事,偏偏殷璇来了,他给女帝陛下让开地方,看着皇帝霸占了他近来才发现的第一等有趣人,忍不住在心中想到:“争你的宠还不够,怎么还要争你凤君的宠,这六宫的命怎么都这么苦,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殷璇正跟晏迟说立后的册封礼仪之事,说到一半,见苏枕流神色郁郁,颇有怨言的样子,忽地开口问道:“方才他们几个在这儿,都做什么了?”   晏迟原本听正事听到一半,忽地被问了这么句话,差点脱口就回答了,随即听到另一边的苏千岁干咳两声,紧张地喝了口茶,把目光望过来。   与此同时,殷璇的手也扣着手腕,指腹从掌心摩·挲着,慢慢地向指尖那边儿滑动。   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也算是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敌了。   晏迟一时怔住,仔细斟酌了一会儿,道:“他们……闲来无事,凑起来玩些游戏。”   殷璇点了点头,扫过苏枕流一眼,继续问道:“你叫起来的?”   晏迟卡了一下壳:“……呃,是。”   殷璇一听就知道卿卿要向着苏枕流那边了,她低首贴近对方耳畔,语调稍压下来一些:“你倒会包庇。”   晏迟知道她有些不满,便将手指回握过去,慢慢地安抚着揉搓了几下。   炉香散开,茶温渐低。苏枕流放下心来,他这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是年岁越长便越惜命的缘故,甚是畏惧殷璇,总觉得她身上十分的冰冷,故而每每想起最开始那几年宫闱中的明争暗斗、腥风血雨,都有些心惊。   他见两人渐渐换了话题,便悄然下榻,坐到东吾的身边,看着东吾怀里的焕儿一边笑一边把他的棕色卷发扎出小辫子。   东吾全然不在意,看苏枕流来了,小声道:“是不是还是孩子可爱?”   苏枕流那股口是心非的劲儿犯了,偏过头道:“我不喜欢孩子。”   他这话才说了一句,被东吾抱着的焕儿好像听到了似的,愣愣地看着他。   东吾也觉得他说得不对,他看了看苏枕流,忽地想起了什么,故意道:“宫中新排的拿出戏,里面有一折是说民间故事,讲一个大家族的嫡女继承人,娶了她母亲的侧侍,那位侧侍从小陪她长大。这出戏,可是先从合欢殿开始排的?”   苏枕流让她说得突突地跳,他转过目光,眯着眼看向这个白皮黑心的小王子,目光触上对方浅琉璃的眼眸:“怎么着,你要效仿不成?”   东吾这些日子总来哄孩子,把他晏哥哥的闺女当成自己的女儿带,怎么会想到这茬,刚刚说起来这事,不过是因苏枕流说“不喜欢孩子”,而故意讲起取笑他的,此“喜欢”又非彼“喜欢”,他竟还认真地混为一谈了。   东吾瞪了他一眼,道:“那还是不是人了?”   这句话才说出来,焕儿就抓着他的头发爬上来,抬臂环住了东吾的脖颈,张嘴就开始瞎叫:“咿……姨姨……”   苏枕流跟着愣了一下:“……谁是她姨?得叫叔叔、叫舅舅。”   焕儿好似没听见,坚持地继续叫了一声:“姨姨。”   东吾把孩子抱住,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殷焕重新抱坐在腿上时,才注意到晏迟转移过来的目光。   气氛有一点点古怪,直到他听到殷璇问:“会叫的第一个称呼竟然是这个?”   晏迟看了一会儿,解释道:“……母皇这两个字太难了。”   殷璇勉强接受,随后道:“无碍,能当大任就好。”   然后这个能当大任的皇长女殿下,就在众人面前,嘎巴咬了她东吾叔叔一口。   咬在了脖颈的喉结上。   苏枕流才刚跟东吾聊完那些荒唐事,如今忽地见到,便忍不住默默地站起身,跟殷璇告退了一番,随后掉头就走了,比来时还快些。   殷璇没听见他俩谈话,扫了一眼荡乱的珠帘,不知道他怕什么,随后,那只外表天真内里漆黑的草原明珠,也忽地站起身来,把殷焕放到了晏迟怀里,然后用要哭了的表情告辞离开,一步也不停。   两人望着这间原本满满当当的明德殿就剩他们两人,又看了一眼懵懂无知的焕儿,彼此一时无言。   殷璇:“他俩……怎么了?”   晏迟也没明白,低头跟怀里的女儿四目相对,有些茫然:“……不知道。”   ————   太初九年三月初一,封后大典。   整个承乾宫都忙碌一片,九凤共翔的金色凤冠相依而成,浑然一体,仅有一只尾羽簪是可以拆卸下来、可交给晚辈为赠礼的。凤君的礼服通体赤色,上有金线纹绣,长披和凤尾摆的内衬是玄色做的底,上下龙凤缠绕、流光溢彩。   九龙九凤的鸾车已停在宫外,内里的妆台周围有宫中许多上了资历的爹爹们为晏迟梳拢装扮,因他素来少添脂粉,现下被这么摆弄,便有些无所适从。   晏迟第一次点这种赤色的口脂,此番实在隆重,谁能够想到当年以为的路途遥远,会在短暂的时日中便来到眼前呢?   他仍记得去年冬日,殷璇还告诫他不可肖想凤位,可也是这个女人,一步步地把他推上这个位置,如今春日煦暖,她就在凤凰高台上驻足等候,等候有他在侧的余生岁月。   口脂稍稍涂到了里面一点,晏迟尝到时,是微微泛甜的。   作者有话要说:  焕儿: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人抱我了?? 第75章 千金一诺   从太极宫的宣政殿, 到贯穿中庭的政务堂,再到前朝的七政宫。   前方是层叠玉阶,雕梁画栋, 象牙白的浮雕上刻绘着数千年的中华史图, 两侧百官侯立、诰命在侧, 从遥遥而见的九龙九凤鸾车中隐隐望见大殷的父后、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凤君。   鸾车经行之处,百官俯首跪拜, 直至红毯铺盖至面前, 鸾车骤停。   车下的红色长绒毯直通凤凰台, 上面有灿金色的百兽图, 直终处则是一龙一凤交叠缠绕, 相互交颈。   晏迟被扶下了车,拨开红纱, 显出真正的容色。   凤冠后垂着软纱,被几只金凤的尖喙衔着,从脑后垂落了下来。那些乌黑如墨的长发挽起了一半,收束在冠中, 另一半铺展在凤服之下,隐在颈间,衬托出冷白如霜的肤色。   晏迟长眉明眸,双唇很薄, 相貌十分俊美,平时眉目温然安静,像春冰初融。如今唇上点了一些口脂, 更加泛红一些,便宛若人间三月中最后一株停留尘世的红梅,随着一步步行过,散出馥郁和悠长的冷香。   此刻经过的朝臣才悄悄抬眸,在跪拜之中向高处望去——一个出身于微末、颠倒于凡俗的遗孤花魁,竟能一路走上玉阶,慢慢地攀登上至高之位,受到千万众生的叩拜。   没有锣鼓声,没有喧闹的宾客与乐班,管理这个国·家的所有重大官员,都在两侧随他行过而拜,这是天家冰冷而盛大的册后之礼,在一片沉寂之中,晏迟脑海中忽地闪过了很多事情。   他原没有什么本事,只是仰赖她垂首。   晏迟深知自己的弱点,他明哲保身太久,有时即便能看透一些暗中之事,却无法狠下决心去处置安排,敏锐有余,决断不足,纵然能一朝受宠,也不过是过眼的花月云烟,随风而去。   真的没有想过凤君之位吗?晏迟自问此语,心中不敢称是,他也曾念想过与殷璇唯一相称的那件礼服,想要成为她身边唯一的、名正言顺的正君。只是那时心中未曾想到有这么一天,也就不必徒劳地肖想。   但如今,如今她就站在凤凰台之上,专注地注视着自己。   晏迟停在最后一层玉阶之下,上面原本有宣召的礼官,依照习俗规矩,应当由妻主问名,随后礼官才可宣召。   她身上的赤色向来浓烈,此刻看来,比火焰还要灼烫眩目。殷璇立在凤凰台上,垂眸望去,墨色的眼眸直视过去,似冰雪淬刀锋的视线遇他而柔,蔓延上微热的温度。   “孤的凤君,叫什么名字?”   这是为了追随几千年前母系氏族的习俗,那时氏族的王娶夫,往往至洞房前从未相见,更无婚嫁六礼的规矩,便会询问对方的名字。   只有最后一段路了。   他不必行礼,出言回答了自己的名字,随着“晏迟”这两个字落地,周围的大鼓骤然而响,随着他步步登上凤凰台,底下的文武百官再度行礼,以大殷凤君之礼相待。   唱礼声轰轰荡开,万千纷杂扰乱中,一只手将他倏然握住,掌心将所有的紧张尽数包裹住,握得很牢固。   隆隆鼓声若雷,举目之下尽俯首。天下山河,都将臣服在她所爱之人的脚下,就像它们当年臣服在她脚下一样。   殷璇听着周围的礼官宣召完毕,才将他紧握的手掌展开,慢慢地揉了几下,低声道:“害怕了?”   “……有一点。”   晏迟转而看向对方,道:“但我想,我不是站在众生之巅,我是站在你身边,就没什么可怕。”   殷璇对视过去,目光凝聚了片刻,道:“对,我会保护你。”   这句话,会从她答应的那一日起,一直持续到百年后的山阿陵寝里,让往后的千年百年,皆欣羡你我的恩爱不疑。   千金一诺。   ————   太初十年,凤君诞下皇二子,取名为镜,取“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意。   太初十一年,帝废止大选旧例,诸臣劝阻谏言,未果。同年八月,帝以结党营私之罪,罢黜朝内四位勋爵。   太初十三年,帝立皇长女焕为储。   太初十四年,皇二女降世,取名为煌。六月,殷镜二皇子记于良卿膝下,移养明珠殿。   太初十五年六月,法华堂。   里头的呜呜哭声才停止了一会儿,盆中的纸钱元宝烧尽了。东吾从里面出来时,正好见到晏迟等在门外。   他伸手擦了擦眼角,走到他旁边,音含哽咽:“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啊,哥哥……”   晏迟回过头望他一眼,见后面的门已关上了,贴耳低语道:“没人看了。”   东吾顿时脸色一变,紧张兮兮的往法华堂看了一眼,然后拉着晏迟往回走,边走边小声道:“一个月哭三回,谁出的馊主意?知道的是陛下暗地里遣散后·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巫蛊降头之术……”   此刻是盛夏,他衣衫单薄,飘起来时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儿,随着光晕散荡而去。   太初八年入宫的那几位,今日来接连“薨逝”,不过是由殷璇做主,送他们回去了而已。那几位冰清玉洁,困居了几年时光,都应了陛下的旨意回去了。他们的家人大多已乞骸骨归乡,都已易名,更改了身世,重新回到了家人身边,至于日后的婚配,也由其自己做主。   这个决定并非是一日之功,在废止大选之后的数年中,整个朝堂的血液几乎都被清洗了一遍,因为他们留存于后宫也实在没有用处,空耗年华而已。之前晏迟也跟她商量了几次,权衡利弊之后,才采用了这个办法。   苏枕流和东吾都是无处可去,也不愿意离开的。他们两个这几年一个比一个会玩,天天一起放风筝带孩子、写字弹琴做糕点,比京中那些待字闺中的儿郎都轻松惬意。   东吾才带着人哭完“薨逝之人”,心里正有些闷,他面对着晏迟向后退,抱怨道:“那里哭得可凶,许是太平日子过惯了,他们受不得这个月的波澜刺激了,让我听着也累。”   晏迟看着他走,见到后面的人影时,提醒道:“小心……”   这句话还未说完,东吾便直接撞上了人,他转过身,看到苏枕流站在承乾宫前,伸手扶了他一下,道:“这是什么做派,哭了两下,反倒给你笑成这样?”   东吾转过头看他,气得哼了一声:“你比我好,去都不去看一眼,当心别人说苏千岁无情。”   “我管他们说什么。”苏枕流散漫地应了一句,朝内室示意了一下,附耳过去对晏迟道:“陛下在里头。”   就算是殷璇来了,也不必让他这么小心。晏迟挑了下眉,直接问道:“你有事求我?”   苏枕流一下子让他说中了心事,连主动权都没有了,犹豫了片刻,道:“钺儿不是……不是快到年纪了么,我近日来在宫里办了曲水流觞的席面,那些诰命夫郎、勋爵正君的家里,也相看了一些,有几个女郎甚好,你跟陛下商议便是。”   按照规矩,这些事情都是凤君管的。晏迟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说得是哪几个?”   “……安国公家的那个小女儿,我最相中。”苏枕流甚少有不好意思的时刻,这回耐着性子跟他讲,看来是真的上心,“你去吧,我带东吾玩儿去。”   他说了这么一句,随后便把刚想缠着他晏哥哥的东吾拉走了,带着这颗草原明珠去宫苑那边前年新修葺的马场放风。   晏迟望着两人回去,带着人进了明德殿,拨开珠帘时,正见到殷璇在榻上等他。案上堆了几张奏折、一个卷起来的诏书。   小女儿的摇篮没放在内室里,那边有静成和无逍照顾着,镜儿虽说记在东吾膝下,但其实也只是名义上的而已,他也在屏风外头照顾妹妹,正在承乾宫之中。   殷璇衣衫齐整,似是下了朝便过来了。她斟酌着写朱批,写到一半,见卿卿过来,便搁下手上的东西,抬眸盯他。   晏迟早就被她的视线盯习惯了,正想着跟她说苏枕流交代的事情,大约商议了一炷香的时辰,殷璇将此事裁定。   这几年来,晏迟的绣品虽有进步,可还是平平无奇,可见他真的没有这上面的天赋,但殷璇从不相弃,反倒十分喜爱,后来她的凤君恃宠而娇,愈发惫懒,连做个香囊荷包也不勤了。   那时殷璇还因为这等小事跟他闹脾气,前年下江南游湖时,她谈及此事,言语切切,在那画舫上除去了这只人间凤凰的霓裳,将这些小事里缺给她的都索要了回来。   那时天水相依,月色映入湖心,清梦枕于星海之上。她的手与对方相扣,在极狭窄逼仄之处,触及到对方漫溢而过的缠绵呼吸。   议定了钺儿的事情,晏迟才探出手来,将案上的卷起的诏书慢慢抖开,边展边问:“怎么带进后·宫,这是什么……”   殷璇撑着下颔注视着他,淡淡道:“退位诏书。”   晏迟手指僵住,握住明黄蜀锦的手差点没拿住,他转过头看向对方:“我女儿才七岁。”   “七岁半了。”殷璇纠正道,略带醋意地道:“天天心疼你女儿岁数小,怎么不说你妻主今夕年方几何?如今她册为太女,已跟随帝师学习数年,难道我殷璇的女儿,还是个连太平盛世都治理不了的废物不成?”   晏迟把诏书放回案上,板着脸道:“不行,你当这是什么轻松的事么。她……唔……!”   这人,总是在他说到一半时动手,晏迟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捞进怀里抵住墙壁,半天才匀过来一口气,轻声道:“你……白日宣淫。”   “对。”殷璇俯身再次吻下去,继续道,“还巧取豪夺,无理取闹。”   晏迟注视着她的眼眸,缓缓回抱住对方,闭上眼温顺低语道:“……那你轻一点。”   炉香幽然,帘外雨潺潺。   逐渐响起的雨声遮盖住室内的响动,愈下愈绵长,暖香满室。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