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在上》 作者:侧帽饮水   文案:   刑部尚书王彦大人,端方如玉,比礼部侍郎更有谦谦君子风范,是一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物。   宋语嫣:瞎说八道,我七岁就骑着尚书大人的脖子游街了。   娇花软妹VS禁欲尚书   1、女主苏,男主更苏,甜文,架空勿考   2、男女主差一个辈分,雷者勿入   3、感情戏循序渐进,越来越浓   4、七岁时期没有大感情戏,是真正的感情戏的铺垫,这个时候写感情戏我就是禽兽啊→_→前期慢热,中后期很浓很甜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宋语嫣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初见   三月时节,江南杭城桃花盛开。有别于满城芳菲,西湖绿堤后的青山书院内,古树参天、碧玉成茵。   院内的冬青树生得枝繁叶茂,团团堆簇在灰白的石墙四围,为书院楼阁多添苍翠。   绕过嵩山堂,穿行回廊,隔着东墙是一株不怎么高的柏树,树底下立着个小小的人,正踮脚仰着脖子努力地朝上看:“表哥,你快下来罢,给爹晓得了要被狠狠罚的,爹打手板子可疼啦!”   挂在树上的小少年对着底下的小女童呵呵地笑:“瞧你这老鼠胆,舅舅才不会打我的,他敢打我,我娘要跟他拼命。”   七岁的小女孩正是这书院书长宋常山的独女宋语嫣,六年前还在襁褓之时,就随父亲一同离开京城到江南,在杭州定居。   而树上眉眼俊秀、身形瘦削的少年,则是盐城司副使陈谢青的嫡幼子陈瓒,其母原是京城宋家的嫡长女,宋常山的亲姐。   “哎呀表少爷,做什么呐这是,当心摔着!”小丫鬟红苕立在长廊口子的台阶上,捂着脸满面惊恐地瞪着他们。   陈瓒抬头远远看见她领着两个客人模样的男子,脸上就有些讪讪的:“没什么,玩玩罢了,不是有客人么,自家去。”   宋语嫣回头望了一眼,隔得远瞧不分明,只见是两个高高长长的人。她转头冲着树上的陈瓒咯咯咯地笑:“表哥害臊啦?”   十五岁的半大少年,还撅个屁股挂在树上,能不害臊么!陈瓒不住磨牙:“小没良心的,看我下来不把你……”   陈瓒是巴不得红苕赶紧带了人走,偏偏这丫头是个好事的,不仅不走,还把人往这儿引:“老人说有鸟窝的树风水好,树上的鸟窝可千万碰不得的,表少爷还是赶紧下来,坏了风水宝地是要倒大霉的。”   陈瓒窘迫得不行,分神手上一歪,没成想碰着了鸟窝,那鸟窝颤了一颤就直直往下跌落,不偏不倚正朝着歪头看红苕的宋语嫣砸去!   陈瓒啊地惊叫出声。   语嫣有所感觉,侧过头,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眼前倏地青光一闪,有什么东西,伴着一股清冽的淡香,轻柔地搭在了她的脸上。   砰地一声,拢在她脸上的柔软,随之一颤,原本似有若无的香气仿佛变浓了一些。   四下微微一静,接着就响起红苕掐着嗓子叫的声音。   眼前的青色缓缓淡退,语嫣本能地抬头,对上一双清润明澈的眼睛,一个青衫的男子正将她半拢在怀里俯首望着她。   这人眸若星灿,鼻梁高挺,本是列石如松、清霜寒星的样貌,因两道眉毛生得疏朗,嘴角又带着一丝笑纹,看起来十分温和:“小姐可还好?”   另一名男子上前来,见是这样情形,竟笑起来:“瞧这孩子,该不会是吓傻过去了?”他双目炯炯,声如洪钟,开口大笑仿若能把地都震得抖三抖。   语嫣心生害怕,揪住青衣男子的前襟往里一缩,只露出个颤巍巍的流苏簪子。   青衫男子失笑:“小姐不必怕他,此人看着强悍,实则是个不中用的,任你踢他打他,他绝不敢还手。”他的手在她肩头轻轻按落,带着奇异的安抚之意,让她刹那间放松下来。   青衫男子又抬手拂去她鬓发间的一根枯枝,微微笑道:“下回有人爬树可不能凑得这样近了。”   语嫣见他温柔可亲,又散发着宜人淡香,便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再也不会了。”   她这时才注意到,方才这人为了护住她,把原本干干净净的袖子弄脏了,灰一块白一块,闻着也不大好。不由扯扯他袖子,有些心虚道:“叔叔,你的衣服被弄脏了……”   这声“叔叔”令眼前人一愣,一旁刘明远不怀好意道:“他姓王,单名一个彦字,你可叫他一声王叔叔,我姓刘,名明远,该叫一声刘伯伯。你是宋常山的女儿?”   这是拐着弯占便宜。   王彦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语嫣瞪大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刘明远摸着下巴老神在在:“伯伯我会读心术。”   陈瓒:“大老爷们儿糊弄个小孩,不嫌害臊,宋语嫣,你还不快过来。”   刘明远嘴巴一张要说话,给王彦扫了一眼,到底还是忍住。   语嫣从怀里拿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塞到王彦手里:“谢谢你刚才救我,这个送你啦。”   王彦看着手里的荷包,藕荷色底,绣浅紫色兰花,不知装了什么胀得这样厉害。   他失笑,起身举着荷包摇了摇:“那就多谢了。”青色的袍袖如流云拂过,最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无限潇洒。   ********   与两位小友别过,王彦、刘明远在青山书院暖月楼书房见到了宋常山。   六年前宋常山的妻子秦氏因病逝世,他带着女儿离开京城,短短六年间就成为青山书院的书长。此人虽则教习训诂音韵,实则博学多闻、涉猎者众,且性情不苟言笑,在书院内很有威重。   刘明远原以为宋常山是个须发皆白、走路打颤的糟老头,没想到对方眉目清明、身姿挺拔,观面貌还不出四十,很是风采彻然。   宋常山迎面见王彦这副狼狈情形,微微吃惊:“你这是……”   红苕在旁忍不住将方才种种一一说了,宋常山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两个小混账!”   王彦:“不妨事,不过是件袍子。”   刘明远不由道:“宋书长,这事可不怪贵小姐,都是你那外甥捣蛋……”   宋常山:“慈母多败儿,家姐对我那外甥纵容,宠惯得他无法无天,方才多有冒犯,二位见谅。”   刘明远连连应和:“那臭小子,出言不逊,胆子……”   王彦握拳轻咳一声,对宋常山道:“二哥,这位是锦衣卫的刘侍卫长,也是我的朋友。”   宋常山打量此人,见其宽额鹰目,筋肉外鼓,即使身着长衫,也掩不住英武之气,点点头拱手道:“果然不凡,敝人宋常山,幸会。”   刘明远抱拳回了一礼:“今回是我冒昧,老听王六提起书长,仰慕已久,特来拜会,书长不必与我客气,喊我名字就是。”   三人寒暄一阵,各自落座,红苕端茶上来,宋常山便吩咐她退下。   “早该来的,先前方大人那案子还没结,就拖到了现在,”王彦道,“我看二哥气色不错,如今身子可还好?”   “这几年好多了,”宋常山道,“你此次到江南,是有公务在身,自然一切以职务为先,你我之间,在意这些倒是生分了。”   王彦笑点头。   “方大人那案子,真没想到是如此……”宋常山一叹道,“我曾有幸见过一面,方大人刚正不阿,端严庄穆,不料竟遭小人坑害、不得善终,真是天理不公。”   王彦:“前日闵昌忠已经下狱,也算是恶有恶报。”   刘明远冷笑:“这姓闵的身为师爷反与盗贼勾结、戕害知县,吃里扒外的东西,有九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宋常山闻言面露诧异。   刘明远一笑:“书长是不是觉得我不大像锦衣卫的人?”   宋常山坦然道:“的确。”   锦衣卫听命皇帝,以圣令为尊,又行事霸道,背地里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天家的走狗。刘明远说话嫉恶如仇,不似锦衣卫素来的作风。   刘明远登时哈哈大笑。   刘明远是个直肠子,宋常山虽是文人,实则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二人看似一文一武,三言两语间竟颇为投机,有相见恨晚之感。   王彦见此,脸上也多了几分笑。   宋常山上下细看他一回,见仍是清俊出尘、温雅无双,且比起六年以前分别时更为持重内敛,虽则二十出头,端看气度,端方沉稳,不输自己,既是欣慰又是感慨。   此次王彦与刘明远受圣命下江南,头一件要务就是彻查知县方知行被杀一案。几日前,此案已破,凶手乃是官衙的师爷闵昌忠。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王彦已派人将其下狱关押,择日问斩。   “虽然方大人的案子已经了结,闵昌忠也已下狱,但闵昌忠还有个侄儿闵如晖,是这里的地头蛇,此人心狠手辣、为人狡诈,比闵昌忠有过之而无不及,经此一事,多半对你心有记恨,你千万要提防。”   “多谢二哥,我自当谨记。”   宋常山见他仍是淡淡而笑,目光却清明从容,且未见忧虑,想必是早有所觉,当下放宽了几分心。   刘明远:“当日我去抓人的时候见过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防范这种小人,绝不能掉以轻心。”   宋常山点点头,又对王彦道:“你先前信中说的,后来……”   王彦无奈:“恐怕是要麻烦二哥一段时日了。”   “有什么可麻烦的……”   刘明远:“你们二人在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呢?”   王彦举着茶杯看向他:“你可认得淮阳侯谢晋?”   一听这个名字,刘明远脸色微变,竟有几分咬牙切齿似的:“怎么不认得?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第2章 责罚   如今是大越朝第三位皇帝鸿丰帝在位第十三年,到谢晋,已是第五世淮阳侯。   第一世淮阳侯当年辅大越朝开国皇帝赵高祖一统大越,有从龙之功。高祖特封其淮阳侯,六世承袭,荫庇子孙。因而淮阳侯府谢家与其他百年鼎立的豪门世家不同,乃大越朝新贵。加上第一世淮阳侯谢骏是草莽出身,淮阳侯府这一脉更因此为其他世家贵族所轻视。   虽然祖上有不世之功,但因这些种种,淮阳侯府在大越诸多贵族世家间总显得过分平庸,说好听点是中规中矩,说难听点就是束手束脚。甚至于,到第三世也就是谢晋的祖父那时,淮阳侯府彻底放弃了昔年凭以封侯的尚武之风,一心朝着书香门第的方向发展。   然而本朝规矩,勋爵子弟不得入仕,这种书香门第的追求对侯府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为的只是让淮阳侯这个爵号更好听一些,兼之在诸多世家之间更为合宜一些。   简而言之,就是让淮阳侯府的日子更好过一些。如谢晋的祖父所期望的那样,到谢晋的父亲谢晖时,淮阳侯府在大越已经没有那么格格不入了,甚至还与相当多的老牌世家建立了互有裨益的姻亲关系。   原本,淮阳侯府已越来越相融于贵族圈,然而谢晋的承爵,几乎颠覆了这一切。   第五世淮阳侯谢晋,人称小谢侯,年方十九,已经是京城鼎鼎有名的人物。具体是怎么个有名法呢?京城自上而下,尤其是世家贵族,对小谢侯三字,闻名如见其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谢晋是天生的武学奇才,自幼随南北三大宗师习武,拳脚功夫极为了得,与第一世淮阳侯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有传言,论武功,锦衣卫指挥使都不是他的对手。   仅仅是武艺高强并不会引人憎恨。大越沿袭前朝,虽有崇文抑武的倾向,却不至于轻鄙武略。实在是这小谢侯的性情太过乖张,不按常理出牌。   不过,就算是如此,寻常人轻易也动不得他。只因他有一位天底下最大的靠山,那就是当今圣人鸿丰帝。传闻言,六年前皇帝微服出巡,谢晋曾意外救过皇帝。   王彦观刘明远神色,见他对谢晋不是寻常的看不惯,倒像十分痛恨似的,不由挑了挑眉。   刘明远:“他到底来做什么?来找你麻烦的不成?”   王彦摇了摇头:“看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此次下到江南,似乎并非他本意。”   刘明远蹙眉,宋常山道:“天底下能使唤得动此人的,还能有谁?”语罢与王彦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刘明远略微恍然,同情地看王彦道:“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亏你还能这样气定神闲。”   王彦只笑了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王彦与刘明远告辞后,宋常山命下人将陈瓒、语嫣叫到了书房。   一大一小进了屋,宋常山先令陈瓒在旁坐下,而后转身对着小女孩道:“跪下,把手伸出来。”   陈瓒腾地一下直起身:“舅舅?”   宋常山面无表情看他:“你坐。”眼神极淡,却不容抗拒。   陈瓒攥紧手,沉着脸坐了回去。   语嫣虽然懵懂,却素来对父亲的情绪敏感,自打一进屋就察觉到宋常山的不愉,很是如履薄冰。这会儿听他吐出这样的话,反倒没有陈瓒那样惊乱,只暗暗道:爹爹果然是不高兴了。   她依言跪下,冲宋常山摊开了小手,嘴巴抿得紧紧的。   啪!   戒尺忽然落下,猝不及防,快到两个人都没瞧见宋常山是从哪儿掏出来的。   语嫣嘴巴一扁,又用牙齿死死地咬住,一声不吭,眼睛却分明已经给疼得泪花涟涟了。   陈瓒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宋常山这一尺子下去,比打在他自己身上更让他觉得疼。   一共三下,每一下都极重,没有因为被打的是自己的女儿而轻缓分毫。   第一下的时候,语嫣的手已经隐隐渗出血,至第二、第三下,更有“皮开肉绽”之感。   陈瓒抱着语嫣到她起居的含香院,院内的两个丫鬟绿韵、紫扇见此情形,险些给吓晕过去。   两个丫鬟都是十一二岁年纪,又与语嫣多年主仆,情分亲厚,乍然见了细皮嫩肉的小姐小手血红、面色惨白的模样,都掉了眼泪。   一边给语嫣处理伤口,一边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埋怨自家老爷。   也不知是太累,还是受了惊的缘故,小语嫣从陈瓒抱她来的半路上就已经昏睡过去。   只是这样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模样,愈发可怜。   绿韵见陈瓒脸色不好,忍不住上前轻声细语地问候关怀,听得一旁的紫扇直拧眉。   待退到外间门口,紫扇打量一眼绿韵道:“姐姐比先入的书院,规矩想必比我学得更精,怎的如今什么话还说、什么话不该说也不知道?”   绿韵脸色微变,只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担心表少爷有什么不好。”   紫扇哼了一声,暗道最好是如此。   “这会儿你不想想小姐,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绿韵道,“看小姐那伤,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   “手上的伤倒是能好,心里头的坎怎么过去?就小姐那样怕事胆小的性子,能犯什么大错,至于如此?看表少爷这样子,指不定就是他惹的祸,害得我们小姐遭了殃!”   紫扇这话正是“歪打正着”。   绿韵叹道:“若是夫人还在,小姐就不会这样遭罪,旁的人家里若有跟咱家小姐似的姑娘,多半是疼得跟宝贝一样,哪里会像咱们姑娘这样惨。”顿了顿又道:“上回来做客的那位白小姐……我瞧她倒是个好的,若到时……”   *   白家是京城宋家的远方亲戚,恰恰也定居杭州。自宋常山带着女儿下到江南,白家人便偶尔会来走动。   虽然绿韵、紫扇提及白若秋总有几分异样,语嫣却是打心底喜欢这位小姨的。   白若秋十七岁年纪,圆月脸盘,月牙眼长长又弯弯,眉清目秀模样,说话轻声细语,看人的目光也温和亲切。   说起来她与语嫣相熟也是缘分使然,原本不过是两家之间的寻常走动,纵然白家长辈见宋常山人品出色生了旁的心思,白若秋本人倒没有真的对宋常山如何。   只是有一回偶然在后园花墙底下遇着被花枝扎破了手不敢吱声、偷偷躲起来抹眼泪的语嫣,心中怜爱,温言软语了几句,便认识了彼此。   在白家人眼中,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要想嫁给宋常山,自然有必要与他女儿打好关系。   只不过白家人不知道内情,白若秋一来二回地过来却晓得,宋常山待这个独女并不算好,在若秋看来,他那副态度和手段,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来说,实在是有些过分严苛。   宋语嫣自幼丧母,父亲又威严遥远、不可亲近,小小年纪便是这样娇怯温软又过分懂事的性子。偏偏她模样也是生得难得的好,在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里头,若秋从未见过这样灵醒标致的。如此一来,倒愈发叫人怜爱疼惜。   她领着丫鬟进院子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秋千架上垂着头的小语嫣,走近了才看到她两只手正搅着一根斜枝。   “做什么这样没精打采,天气这样好,也不出院子走走?反倒在这儿折磨这些无辜的花花草草了。”   语嫣见了白若秋来,脸上才多了几分笑影:“小姨怎么来啦?”   “自然是来瞧你的,”白若秋在她旁边坐下,去了那根斜枝,拿起她受伤的手细看,“结痂了就好,如今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记得千万别去挠它,挠破了这辈子都好不了。可还疼么?”   “不疼了,就是有些痒。”语嫣腼腆地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白若秋看如此,更觉得这女孩可怜可爱,握了握她肩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语嫣愿不愿意和小姨讲一讲?”   语嫣:“是、是我不好,做错了事,该罚的。”   “那你怎么这样不高兴呢?”   语嫣抬头瞧了若秋一眼,大眼茫茫然的:“我只是在想,爹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若秋鼻子微酸,搂她入怀道:“天底下哪里有爹爹不喜欢女儿的,你爹爹是疼你爱你才不想你犯错呢。”   语嫣点点头:“那天的确是我和表哥不好,冒犯了爹爹重要的客人,才会引得爹爹生气。”   若秋:“什么样的客人?”   “一个姓刘的伯伯,和一个姓王的叔叔,王叔叔是个大好人,要不是他救了我,我的脑袋就要给那一窝鸟蛋砸坏啦,就是弄脏了他的衣服不知怎么好……”   刑部侍郎王彦和锦衣卫刘侍卫长到杭州的事,早就人尽皆知,尤其先前王彦才破了方知县被闵昌忠暗害的命案,在杭城一带为人称道赞颂,若秋一下子便猜到是这二人。   “怪不得宋书长要罚你,毕竟你那位王叔叔是大越朝最年轻有为的刑部侍郎大人,轻易冒犯不得,”若秋笑道,“不过,他既是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件衣裳?”   语嫣皱皱眉头,既不知刑部侍郎是什么东西,又觉得若秋说的这话不对。那天看到的那人,分明一副挺好冒犯的模样。   她讪讪道:“他这样厉害,我送给他一袋子糖渍话梅会不会给他瞧不起?也不知道他那衣服值多少个铜板……” 第3章 小礼   是日晨,城东府衙。   “王大人,闵如晦在外头求见,说什么也不肯走,您看这……那小子的嘴巴不太干净,要是不见他,恐怕他在衙门口出言不逊,多添事端。”   坐在案前之人正俯首看着卷宗,闻言头也未抬,只道:“由他去。”   王彦接手府衙已有大半月,朝廷的意思,是让他先在这儿代管一段时日,等到分派的官员下来再转交相关事宜。   这府衙原先由方知行管,方知行脾气虽大,但为人处事简单粗暴,十分好懂。如今这位王大人却迥然不同,人倒是和和气气的,但总让人觉得难以捉摸。   就说今日这事,换作是方知行的性子,要么就是把人赶走,要么就是干脆叫人进来。哪会像王彦这样避而不见的?   真要说起来,闵如晦其实比闵昌忠难缠得多。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年闵昌忠在官衙装模作样的,暗地里却给自己的侄儿种种行恶牟利的方便,表面看起来是闵如晦倚仗闵昌忠,实则这杭州地方上的黑道都是听命于闵如晦。   闵昌忠做事还讲章法、讲拿捏,闵如晦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恶徒。   官差暗道,这王大人看起来不显山不漏水,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这是忌惮闵如晦,还是另有打算呢?   官衙的人应王彦吩咐,没有理睬闵如晦。本以为闵如晦会闹上一番,没想到他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回去向王彦一禀报,王彦也毫不意外,只说知道了,又吩咐往后也是如此,但凡闵如晦上门,一概不理。   官差走后,王彦放下卷宗,走到窗前负手看着外面。   忽而淡声道:“进来也不禀报,你是越发胆大了。”   刘明远脚步一僵:“你这人,明明是个文官,怎么耳朵这样厉害,我分明是屏息……莫非你后脑勺上比旁人多长了两只眼不成?”   王彦:“倒不是我多长了眼睛,是你身上有股松香味,想不闻到都难。”   刘明远举起袖子猛嗅:“哪有,我怎么闻不得。就算是有,你怎么就能猜到是我?”   “这种香气不是寻常熏香,世家子弟才用得,你今儿去接淮阳侯,沾染他身上的味道不足为奇。”   刘明远点头,又道“那你怎么不猜是他呢!”   “以淮阳侯的性子,怎懒得到衙门来寻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刘明远一笑:“谁说不是大人物,我可听说京城里头有位金枝玉叶非王大人不嫁呢……而且你这才到杭州几日,就有个小美人投怀送抱的,还得了人家的荷包,啧啧,王大人的艳福真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原本王彦听他说什么“金枝玉叶”、“非他不嫁”的话,还略微蹙眉,又听他下一句说的什么投怀送抱、荷包云云,顿时一阵愕然,明白过来,回头一看,见刘明远一副酸溜溜的样儿,登时哭笑不得:“堂堂锦衣卫侍卫长,为了个小女孩的礼和我捻酸吃醋,不嫌害臊。”   “啧,不就是个小女孩的东西,你倒藏着掖着,莫非真是什么宝贝不成?”   王彦看他好奇,又觉得他这小家子气模样实在让人没眼看,所幸不再吊他胃口,走到案前拉开抽屉,将荷包取了给他:“自己看。”   刘明远解了绳子,一看里头鼓鼓囊囊装着的竟全是话梅,立时大失所望,嘀咕道:“到底是小姑娘家家……”   “本来就是个孩子罢了,你以为是什么?”王彦顿了顿道,“说着正事,怎么聊到这上头去了,刚才你带人去接淮阳侯,可有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他要是敢找麻烦,我管他背后是谁,一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王彦轻叹:“也不知你当初是怎么当上的锦衣卫。罢了,那他眼下人在哪里?”   “城南的悦来客栈,自己要的上房,说是要先在杭州城四处转转看看。”说到此,刘明远面露不屑。   “你与他有过节?”   “算是吧……不过你放心,我有分寸,只要他别招惹我,我自不会找他的麻烦。”   ********   大半个月过去,语嫣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自上回以后,陈瓒就一直没来找她,倒是有派人送些外伤药来,就是不见人影。   语嫣想起他上回那脸色,以为他是给那几板子吓着了,有些担忧,又有些瞧不起他,才三个手板子就把他吓得这样,竟还没有她一个七岁的女娃娃顶用呢。   语嫣年纪还小,想得简单,自然不知道陈瓒心里头的复杂。   他这几日的确是有些郁郁寡欢,不过倒也不全是因为上回那事,而是自家里出了点麻烦事。   原来陈夫人那日见儿子回家面色不愉,三言两语就将事情从他嘴里套了出来。   陈夫人是个嗜儿如命的,发觉陈瓒为了语嫣给宋常山打了手板子的事这样愧疚难当,心里很是不痛快。   本来她就瞧不上宋语嫣,没娘养,爹不爱,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模样生得再好,也是个上不来台面的。这才几岁呢,就把她的宝贝儿子弄得茶饭不思了,到往后大了哪还了得?   其实事实远没有陈夫人想得这样简单,语嫣这样小的年纪,陈瓒哪里会对她有那样的心思。   陈瓒要是知道自个儿娘想的什么,一准跳脚,毕竟宋语嫣才七岁光景,他有那等心思,岂不与禽兽无异?   陈瓒心头不快,是因那日宋常山的处置手段。其实这事要说起来是他不对,但是宋常山要是对他发作,他也是不怕的。偏偏宋常山不处置他,反对语嫣下这样的狠手。   当时那情景历历在目,有如梦魇,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想到就如鲠在喉。   陈瓒自然不会说这些,陈夫人这头想偏了,下脚就塞了个通房丫鬟给他。   陈夫人虽然宠儿子,但有的事情她认准是为了儿子好,哪怕儿子不愿意,也要一头到底。   折腾了没几日,陈瓒到底是把人收用在了房里。   少年人初晓人事,说不快活那是假的,加上那小丫鬟桃溪也是个知情知趣的,几日下来,他便将烦恼抛却脑后了。   然而,陈夫人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不过几日工夫,桃溪就被诊出有了身孕。   明明她盯得极紧,每回一碗避子汤绝不落下,没想到还是有了身子。陈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书香门第,出了这等事总归不光彩,尤其对陈瓒往后的仕途不利。   本来房里有个通房丫头倒没什么,但成婚前先有个庶子就不大妥当了。不说对陈瓒未来婚事的影响,要是往后陈瓒当了官,给有心人把这事捅出来说道几句,也够他吃一壶的。   陈夫人这头寻思着要不要把这孩子给拿了,但想想这是陈瓒第一个儿子,又舍不得。   她这会儿心神不宁、左右摇摆的,也不知怎么的就给陈瓒发觉了,他当着她的面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放了话不准任何人动桃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陈夫人气得不行,却也拿儿子没法子。后来听底下嬷嬷说到此事,才知道她的心思竟不是给自家儿子发觉的,而是那看似柔顺无害的桃溪先有所觉,到陈瓒那里吹了枕头风才会如此。   陈夫人感觉跟吞了只苍蝇似的,恨不能把那丫头剥皮抽筋。   底下人便劝她道:“奶奶,容奴婢多嘴,看二少爷情形,也不像是对桃溪情根深种,只不过念在她是自己的头一个女人,才于心不忍。往后日子长了,经历的女人多了,哪还会记挂一个卑贱的奴才?您可千万别为了一时的计较和少爷伤了感情,那可划不来。”   陈夫人也没法子,只能妥协,好吃好喝地把那丫头供起来,几日下来,母子间的关系总算是有所和缓。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也不知怎的,陈瓒房里有个通房丫头怀上孩子的事就给传了出去。语嫣还不知道通房丫头是什么,只听到自家表哥快要当爹,惊得好半晌都说不出话。   前头还要上树掏鸟蛋的人,一转头就要给人当爹了,真是无法可想。   “绿韵?人去哪啦……”   “小姐有什么吩咐,奴婢在呢。”紫扇忙进屋道。   语嫣歪头:“绿韵哪儿去了?昨儿个就没见她了。”   紫扇眼里掠过一丝不自在,对着自家小姐这样澄澈明净的双眸,实在说不出实情,只道:“她昨儿着凉,有些咳嗽,怕染给小姐,在次间里头歇着呢。”   “她病了呀,那可要好好歇息,叫她好好养病,病好了再说,我这儿不用她伺候。”   紫扇勉强一笑,替绿韵谢过,又道:“小姐喊人是为什么事,奴婢也做得。”   “还能有什么事,表哥不是要当爹了吗,我在想送个什么东西给他恭喜他一下,你说送什么好?”   紫扇眼皮一跳,心道一个通房丫头有了孩子送啥个礼,送去别招了人嫌。面上道:“小姐,奴婢看是不用送吧,毕竟不是正头夫人有了孩子,送礼过去不太……妥当。”   “什么意思?”   紫扇抓耳挠腮:“什么意思……意思就是,现在这个孩子不是表少爷的正经孩子。”   语嫣瞪大了眼:“那难不成是从哪里捡来的?” 第4章 酸甜   青山书院多的是冬青、圆柏、桂花这样的常青树,前几季都看不出大区别。虽则别有韵味,对语嫣这样天性的小女孩来说,却有些单调。是以,她更喜欢到书院后头的园子里走动。   这园子是先代书院院首的夫人所搭建,下回廊是两道并行的迎春花墙。每至初春迎春花开,星耀灿烂,美不胜收。花墙两侧是假山石,海棠树交错,光影斑驳。   语嫣拉了两个丫鬟在这园子里晒太阳,花墙中间有一方石桌,她人坐在桌上晃着两条小短腿,脚踝上的铃铛发出声声脆响:“啊呀,好没趣呀,表哥最近都不来找我玩,当人爹都这样忙的么……”   紫扇:“自然是忙,小娃娃没生出来要忙着安胎,生出来还要喂奶、把尿,有的忙活啦!”   语嫣想到陈瓒举着个娃娃把尿的情景,扑哧一笑。想到什么,又没了笑,哀哀道:“表哥这头当了爹,是不是就不会再来和我玩了?”   “那可不一定,”紫扇道,“姑娘这样想表少爷?”   “谁想他呀,只是除了他都没人和我玩……这几日小姨也没见的,都不知在做什么。”   绿韵:“那白小姐有什么好,小姐这样喜欢她呢?”   “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小姨从来不对我凶,还常常给我带好吃的,她有什么不好?”   绿韵看着她明澈水润的大眼,登时说不出话来,嘴巴一抿,想问一句“要是她给你当后母呢”,给旁边的紫扇瞪一眼,到底还是闭了嘴。   语嫣拍拍手:“天儿这么好,不如我们去抓只蛐蛐玩,绿韵,你先去把大将军带过来,我和紫扇在这给他找个伴儿。”   绿韵苦了脸,她文文气气的,最讨厌那些虫儿了。可是想想,和亲手捉蛐蛐比,肯定还是回院子里把用木筒装着的大将军拎过来好些。   紫扇瞅着绿韵扭捏的背影直乐,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小姐,往哪儿抓?”   语嫣:“这个嘛,蛐蛐在哪你往哪抓!”   紫扇:“这……那蛐蛐在哪儿呢?”   语嫣小脸皱成一团:“我要是知道就不用你来抓了嘛。”   “哈哈哈哈……”突然有一道大笑炸雷似的在头顶响起。   语嫣骇了一跳,险些从桌上跌下去。   紫扇两手叉腰把她护在身后:“是哪个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的在这儿呢。”那人轻飘飘道。   两个女孩听着声音仰起脸,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   东侧的花墙顶上竟横躺着一个人,看起来十多岁,穿着青蓝色的袍子,有些松松散散,好像腰上没系紧,前襟耷拉了下来,露出一大片白白的中衣。   模样生得倒好,浓眉大眼的,就是脸上似笑非笑,看起来忒不正经。   语嫣:“你是谁?”   那人笑笑,指了指自己:“你猜?”   语嫣撅起了嘴,哼哼道:“管你是谁,反正偷听人家讲话的都不是好人。”   “啧,又不是我想偷听的,我好好地在上面晒太阳,还嫌你们叽叽喳喳的吵人呢,怎么,这里是你的地盘不成?”   “对啊,这里是我的地盘。”   “我凭什么信你呀?”   “是我的地盘就是我的地盘,有什么信不信的……”   “那可不,小狗占地盘还撒尿为证呢,你随口一说地盘就是你的?”   语嫣眉头打结:“我又不是小狗!”   那人笑吟吟道:“那你就是胡说,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我先到的这儿,地方就是我的了,要不……我也撒个尿证一证?”   语嫣啊地低呼一声:“不知羞!”   那人看她虽然叫着不知羞,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却一停不停地望着自己,好像……好像真等着他撒似的。   他哈哈一笑:“宋常山那个老古板怎么生了一个这样的?”   书院里哪有人敢这样叫宋常山,紫扇惊了一惊。   语嫣:“你认识我爹爹呀,你是他的学生么?”不等那人说话,她挥挥手道:“你赶紧走吧,给爹爹发现要打手板子的啦,这儿不好来的……只要大将军的事你不要和人说,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啦!”   那人给她这故作老成的模样逗得不行:“谁说我是他的学生?你且让他打一下试试——”   虽然他说这话时摇头晃脑、没个正形,但那目光却好像有些凉凉的。语嫣跟他眼神对上,没由来地就抖了一抖:“你不要吹牛啦,快下来,爬得那么高容易给人瞧见。我这儿有顶好吃的话梅你要不要?”   方才还气鼓鼓地要和他抢地盘呢,转眼又对他这样好。他摇头失笑,身形一动,一跃而下。   宽宽大大的袍子在风里鼓成一张帆,又像一对大大的翅膀,带落片片花叶,犹如天女散花。   语嫣原本看他要直接跳下来,吓得心口怦怦跳,这会儿却连眼睛都忘了捂,只呆呆地看着他。   那人懒洋洋地走过来:“什么话梅,给我看看。”   “刚才是什么,你会武功呀?”   他脸不红心不跳:“对啊。”   紫扇在旁边又惊又疑地打量此人,眼珠子乱转。   语嫣一脸羡慕:“真好。”   他稀奇道:“你是女孩儿,也喜欢这个?”   “这样爹爹要打手板的时候,就可以飞走了嘛!”   “你爹经常打你手板?”   一个小娃娃而已,怎么三句不离手板子。   “也没有经常,就打过两回吧……不过可疼,一回也受不了。”她握紧了小拳头,手掌心那种火辣辣的疼好像还在似的。   他眯眯眼睛:“下回他还要打你,你便原样打回去,这样他往后就不敢打你了。”   紫扇闻言,险些翻出一个白眼。但看这人衣着打扮,极有可能是个不好惹的身份,只有强忍着。心中暗暗希望这人赶紧走了,别再在他们小姐面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语嫣吓得连连摇头:“女儿怎么好打爹爹的呀!”   他不以为然地撇嘴道:“那当爹的就可以随便打女儿了?”   语嫣垂了头,两只小手绞着裙子:“是我犯了错,爹爹想叫我往后不要再犯错了才教训我的,爹爹可以打我的。”   他一怔,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一笑:“话梅呢?”   语嫣啊地一声,仿佛才想起来,慌慌忙忙地从腰上解下荷包,拈出一颗递到他跟前:“喏——”   他看着那白生生的小胖手,一咧嘴,张口吞了话梅。   语嫣歪着头:“怎么样,很好吃吧?”   “还行吧,再来一颗。”   语嫣小眉毛一竖,捂紧了荷包,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才不,只给一颗的。”   他瞠目:“这么小气?”   语嫣气红了小脸,又不敢大声,只瘪着嘴道:“给你吃了还骂我小气,你把刚才那颗吐出来还给我——”   他大笑:“不行,已经吞到肚子里去了,要么你等个几天,我拉出来给你。”   语嫣涨红了脸:“脏死了!”   “脏什么,吃喝拉撒乃人之常情,你是神仙,你不拉的?”   “哎呀,不跟你这人说了,你蛮不讲理!”语嫣跺跺脚,扯起紫扇的袖子往外跑。   两个女孩儿跟一对花蝴蝶似的,一瞬就飞了个没影。   他远远地看着,回味着嘴巴里那点酸甜,挑眉笑了笑。   ********   这日城东府衙内,王彦破天荒地没有在书房办公,而是悠然地坐在凌云阁喝茶。   两个衙从看王大人端坐其上,闲品新茶,一脸的恬淡平和,不由暗自纳罕。   刘明远提着刀进来:“这几日,那姓闵的可有再来?”   “没有,”王彦道,“坐,试试这个,清明新茶。”   刘明远稀罕地看他:“这哪儿来的?”   “怕什么,总归不是收人的贿赂。”王彦给他沏上,将茶杯推到他跟前。   刘明远放下刀落座,举起茶杯闻了闻:“嗯,光闻味道就香,是好东西。再过几日闵昌忠就要行刑了,你倒是悠闲,就不怕闵如晦给你弄出什么幺蛾子?要不要我去盯着他?”   “不必,”王彦屈起手指在案几上轻敲,“还有一桩更着紧的事要你去办。”   刘明远一愣,随后笑道:“敢情这茶是用来贿赂我的?说吧,什么事?”   “前几日有个叫赵泽的人到了杭州,眼下他人在绿柳山庄,我要你把他请到衙门里住几日。”   刘明远陡然睁大了眼睛:“你说谁?”   王彦淡淡一笑:“赵泽。”   “我以为的那个赵泽?”   “正是。”   刘明远脸色有异道:“你请他来做什么?这人可不好惹,而且……”   王彦:“无妨,不好惹是我的事,听你意思,是能请得动他?”   “你算找对了人,若非是我,旁人还真请不来这位大佛,”刘明远倾身道,“不过你找他到底是要做什么?跟我说说……”   王彦近前,在他耳边缓缓道:“天机,不可泄露。”   “嘿,你这……”刘明远拿手指指了他半天,气得鼻子都歪了,“有你这么求人办事的么!”   王彦起身对他一揖到底:“有劳刘大人。”   刘明远嘴巴张了半天,哭笑不得,摆摆手道:“行了行了。”   王彦脸色如常地整了整衣襟,重新坐回座位,想到一事,举起茶杯的手一顿:“对了,这几日淮阳侯在书院可好?”   “能有什么不好,”刘明远道,“倒是你,难道不知道淮阳侯和赵泽是……”   王彦抬手打断他:“他在书院没事就好,旁的你不必多虑。”   刘明远蹙眉,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色,微微警醒,目光在底下两个垂首站着的衙从脸上不经意扫过。 第5章 花灯节(上)   崇杭花灯节的傍晚,许久不曾出现的陈瓒提着个贴有美人图的六角灯晃到了语嫣跟前。   语嫣原本打算好不要理他的,结果一看到那个美人灯就忘了出息。   “好看吧?”陈瓒下巴抬得高高的。   “哪来的呀?”语嫣围着那灯转来转去。   “这你不用管,总归不是偷来的,喏,送给你了,反正我用不着,也不怎么喜欢,小女孩的东西……”   “真哒?”语嫣瞪得两眼圆圆,不信似的。   “不就是个灯……”话还没说完,见她一双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就有些喜滋滋的,“你自己拿着试试,别给倒了烧起来。”   “我带你出去逛逛,外头到处是灯,一年才几回,不看可惜了。”   语嫣:“今晚表哥不用管孩子喂奶和撒尿啦?”   陈瓒一噎:“谁、谁跟你说的!”   “你不是要当爹了么?”语嫣看着他眨眨眼,面露疑惑。   “咳咳……”陈瓒窘迫得满脸通红,只好装作咳嗽,过一阵才道,“用不着我一直守着,别人也会在。”   他盯了语嫣一阵,看她还是懵懵懂懂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幸亏是个笨丫头,不然这脸丢大了。   “那我去叫紫扇和绿韵一起去!”   “不行,”陈瓒道,“叫她俩做什么,多两个累赘,有我陈二爷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   语嫣提着灯和陈瓒一道上了街,两人走到重华街时,天才黑下来。   街头华灯高照,流光溢彩。河上漂浮着一叶叶灯船,灯光照耀着夜里如墨的水面,映出点点碎玉,犹若星辰。   到处是人,来来往往,有的在小摊前提灯看画,有的于石桥头驻足远眺,还有那些头戴帷帽、轻纱罗裙的姑娘家,袅袅娜娜地从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香风,昳丽曼妙。   语嫣起先还能顾着提灯,走一阵就开始左顾右盼,一会儿张着个小嘴惊呼,一会儿对着不知是哪里发痴,目不暇接。   “放灯!”   一声高呼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时间,所有人竟都朝着河边和石桥涌去。   语嫣和陈瓒不巧正站在桥底下,人潮突涌,她呆呆地立在原地,好像眼前一黑似的,吓得瑟瑟发抖。   “宋语嫣!”陈瓒大叫一声。   人潮无孔不入地侵袭,熙攘之声飞快淹没了陈瓒惊恐的呼喊。   不过眨眼之间,人就走散了。   语嫣个头小,微一仰头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整个人如同冻住一般,一动不动,任由人群把自己挤来推去。   不知是谁踩了她一脚,她那半只脚钻心的疼起来,背上、胳膊上,也给蹭得火辣辣的。   她晕头转向的,还以为自己是要死了,不由自主地掉出了两三颗泪珠子。就在此时,她感到身子一轻,竟给人握着胳肢窝高高地举了起来。   “小丫头,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小心给坏人拐了去!”语嫣听这声音有些熟悉,回过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一下子呆住。   把她从底下举起的这人,竟是刘明远。   刘明远自她身后举着她,大步从人群中跨出去,他人高马大,步履生风,在这近乎摩肩擦踵的境地里竟也能走得畅通无阻。   “王六,你瞧我带了谁来?”   王彦本来站在街角处,闻声回头。即便是不动如山如王大人,在看到刘明远高举着语嫣出现的时候,也不由一愕。   小女孩提着个被挤得变了样儿的花灯,鬓发散乱,小脸苍白,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惨得跟什么似的。   他皱眉看向刘明远。   刘明远眼睛一跳:“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欺负的她。”   王彦:“你还不把人放下。”   刘明远这才意识到不妥,忙将语嫣放落了地。   王彦走上前,俯身打量她上下:“可有哪里伤着?”   语嫣吸了吸发红的鼻子:“脚疼……”   王彦脸色微沉:“明远,你抱她去坐下,我给她看看。”   刘明远依言照做。   语嫣给他扶着坐在石墩子上,手里还抓着灯柄。   王彦撩起袍子单膝扣地,从她裙底握住那小小的绣花鞋,一手托着脚腕,一手褪去了她的鞋袜。   语嫣觉得脚上一凉,仿佛一下惊醒似的,声音发抖地喊了声:“王   叔叔……”   王彦嗯了一声,却没有停下,他将那粉白若玉的小脚丫子托在掌心细看,只见脚背前面泛着红,倒没有其他外伤。又伸手在她脚上各处稍作揉捏,确认过筋骨也没有什么问题,神色才有所缓和:“没什么大碍,只是擦破了点皮。”   刘明远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王彦俯身给语嫣穿回鞋袜,刘明远道:“小丫头,和你一起出来的人呢,怎么没见着?”   语嫣想起陈瓒,小脸一白:“表哥,表哥也不见了……”   刘明远磨了磨后槽牙:“又是那个臭小子,怎么跟他在一块儿准没好事?”又对王彦道:“眼下如何,要不要先去找那小子?”   王彦:“不必,陈二公子这等年纪,不至于出事。我们先把这孩子送回家去,免得二哥不见人着急。”   “也好,”刘明远答应了一声又犯难道,“我还要去一趟府衙,你一个人带小丫头过去可行?”   王彦点头,转而望向语嫣,抬手替她扶了扶歪掉的钗子:“小姐,咱们走罢?”   语嫣腾出一只手去扯他的袖子,怯声道:“语嫣……王叔叔叫我语嫣就好。”   王彦一怔,笑了笑,手掌在她发顶轻轻掠过:“遵命。”   两人与刘明远别过,牵着手沿另一条僻静少许的长街走。   王彦见她还小心翼翼地提着那已经坏了的灯,不由道:“这灯语嫣很喜欢?”   语嫣点点头,小脸流露出愧疚神色:“被我不留神给弄坏了。”   王彦便道:“要不要换个新的?”   语嫣摇头:“我有它就够啦,还能用的,嘿嘿……”小胳膊举着灯晃了晃,有些变形的美人图跟着打了个颤儿。   王彦一笑:“因为是表哥送的?”   语嫣眨巴眨巴眼:“不、不是,是一开始就很喜欢它的,不想再换别的啦。”   王彦温声道:“那便留着罢。”   走出长街,到北仓街,人又多起来。   语嫣想到方才的经历,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王彦素来心细,察觉她如此,略一凝目,弯腰托着她双腿把小人儿径直抱起来,令她半坐在自己右肩。   语嫣给他高高托起,慌忙抓紧了灯叫了一声“王叔叔”,王彦笑笑:“坐稳了。”   他虽不及刘明远壮硕,却也有习武的底子,人亦生得宽肩阔背,身姿挺拔,将瘦不经风的语嫣托在肩上,丝毫不是问题。   语嫣起初还有几分害怕,少许工夫便适应下来,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转,兴奋得小脸粉致:“王叔叔看那边,那边有红狮子!”   她高兴得两脚直晃,咯咯咯笑个不停,脚上的铃铛在他耳边一阵阵地响。   她所说的红狮子,正是舞狮队。   王彦:“想过去看看吗?”   “不太想,”语嫣吐吐舌头,“有点吵,远远地看几眼就好啦。”   王彦人生得俊美,且气度不凡,如此大咧咧托着个娇娇的小女孩走在大街上,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语嫣忽而道:“王叔叔,咱们赶紧回去吧,好多人盯着咱们呐……”   王彦挑眉一笑:“你怕了?”   “我才不怕呢,我看他们一个一个都是羡慕我这样威风,想过来和我抢地盘呢!”   王彦听明白她的意思,笑出声道:“放心,没人敢和你抢。”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个胆子敢坐到他身上来。   两人走到书院的时候,陈瓒还没回。   宋常山把家苑设在书院后园的隔壁,是为方便办事。眼下倒也省了王彦的事,免得他迟疑该把人往哪儿送。   听下人禀报说王大人领着小姐过来,宋常山立马放下了手头的事。   王彦将遇到语嫣的事大致说了,宋常山自有些心惊:“幸亏她遇着了你,承安,这孩子又给你添麻烦了,上回也……”   王彦摆手:“二哥跟我客气什么,语嫣人没事就好。”   宋常山的目光就落到语嫣身上,看她半个身子藏在王彦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怯生生望着自己,一肚子的恼怒便散了大半,只沉声道:“还不快过来,像什么样子。”   语嫣看爹爹不像要发火的模样,暗暗吁了口气,却也不敢露出半分松懈的神色,耷拉着脑袋去了他跟前。   王彦看她如此,知她是对父亲怕极,心头了然。   宋常山威重,对学生严苛,哪怕是对自己的女儿,也从不假以颜色,怪不得这女孩儿小小年纪便是这样沉静的性子,遇到走散的事也不敢大声哭。   语嫣走到宋常山边上,对上父亲淡淡的目光,立马领会过来,转身冲着王彦规规矩矩地一福身:“谢王叔叔今回帮我。”   两只小手放在腰上,微垂着头,做得像模像样。   王彦不知怎的,看到她这正儿八经的样儿就有点想笑,望着她说道:“不必多礼。”   语嫣甫一抬头,就见侍郎大人仿佛是对着自己眨了眨眼,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 第6章 花灯节(下)   花灯节是杭城一年两度的节庆,原本是赏灯出游、结伴同行的好日子,偏偏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不详之事。   城东的府衙于二更时突起大火,浓烟滚滚,势不可当,隔着好几条街都能远远看见天边的火光。   府衙和邻里内外,但凡在附近的,都撒了手中事上前帮忙灭火。   起初火势大得吓人,火舌都卷到了天顶。虽然有一众人合力扑火,仍是杯水难救车薪。   眼看大火止不住,众人心焦难耐却束手无策,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王大人”,人群中响起哭喊呜咽声,越来越高,悲怆之意铺天盖地。   就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道让众人退避的喝令。只见那被大家伙哭了半天的王大人,正站在一列水车的前头,长袍似雪,容颜若玉,犹如神兵天降。   官差道:“都让开,水车来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七八个官差举着水车管子对着熊熊大火喷起了水。白烟滋滋地响,水色与火光交融。   有专门的水车,自然与先前毫无章法的情形不同。   王彦立在府衙门口,正看着手下分头灭火。忽而有所觉,侧过头朝人群中看去。   一个身穿烟黄色直裰的男子眯着眼睛看着他,目光不善。见他看过去,也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冷冷一笑。   不消猜,此人便是闵昌忠的侄儿闵如晦。   王彦淡淡移开目光。   衙从急匆匆地跑来禀报:“大人,大事不好,闵昌忠趁乱逃走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王彦背对人群,没人能看见他的神色。   闵如晦在人群中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   再有能耐的官,只要是到杭城,就越不过他闵家。   这还不过是一个下马威罢了。   然而,他这得意之色并未持续多久。   下一刻,有个身着褐衣短打的精瘦男子飞身落下,像拎小鸡似的把身穿小厮常服的闵昌忠提着,又狠狠砸到地上。   闵昌忠年过半百,身体亏空,又才遭受大刑,根本禁不住这样的对待,几乎是当场咳血晕厥。   闵如晦见如此,睚眦欲裂,一双眼死死地瞪着那褐衣的中年男子,恨不能啖其血肉。   谁知下一瞬,那褐衣男子便扭头向他盯来,目光如刀。   王彦嘴巴一动,轻声说了句什么。   闵如晦忽觉不好,撒腿就想跑。   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给踩到了地上,背后剧痛。   “乌龟儿子,你敢打我,我杀了你!”闵如晦眼睛赤红、杀机毕现。   男子一边打哈欠一边加大脚下的力道,闵如晦的狠话就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就凭你还想杀爷?”男子嗤笑。   王彦看了一眼道:“留下他的命。”   “我看这小子很不顺眼,王大人,对不住了。”说着脚一抬,眼看就要重重踩下去。   王彦道:“半程留广酒。”   那只脚就悬在了半空,抽了回去:“也罢,忍一时和气生财嘛。”   闵如晦道:“王彦,你可知我是谁,你敢这么对我,我保准你这辈子都出不了这个城门!”   有官差道:“大胆,王大人是大越朝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你一个平民,口出不逊,侮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呸,管他几品,在杭城老子就是王法,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我?”   王彦抬手拦住官差,自上而下看着闵如晦:“火是你放的?”   闵如晦狞笑:“是又如何?”   闵如晦本人只是普通恶徒,不足为惧,但是他背后有一个依恃当朝首辅的丝绸巨贾闵家,不可小觑。   是以,像方知行这样嫉恶如仇的人,也无法把他如何。或者说,方知行的惨死恰恰将闵氏一族的气焰助长至顶峰。   闵家人有恃无恐,从未把这个看似温文无害的王侍郎放在眼里,哪怕闵昌忠被他下狱惩治,也无法改变他们对这些朝廷命官的轻视。   就在此时,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府衙的大门砰地一声倒地,一个黑影踏着烟气从里面缓缓地走出。   他一步步走近,露出焦黑的外衫和灰白交加的面孔,从眼睛和鼻子看,此人该是样貌不俗。   众人呆呆看着此人,还是先前那褐衣男子头一个反应过来,只见他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姓谢的,你也有今天!”   谢晋衣衫破烂,头发蓬乱,细看去,好几束发丝都有烧焦的痕迹。   只那褐衣之人捧腹大笑不止,其余人都不敢作声。原因无他,这破门而出之人虽因烟灰之故看不清神情,但其眼底的阴戾却异常慑人,自他周身迸发的杀气简直有如实质。   谢晋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赵泽,你再笑一下试试?”   赵泽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不敢了不敢了。”   王彦:“让侯爷受惊了,下官不知侯爷在这府衙里头。”   谢晋盯着王彦,眼神跟利剑似的:“你不知道?”   王彦:“下官不知。”   谢晋猛地大步走到王彦面前,冷冷逼近他。   王彦从容地回视。   “是谁放的火你总该知道吧,侍郎大人?”谢晋道。   王彦看向地上的闵如晦:“此人是刑犯闵昌忠的侄儿,为救闵昌忠纵火烧衙,不过闵家跟张首辅有点关系。”   谢晋哼笑一声:“那又如何?”   “下官不太好办。”王彦淡淡道。   谢晋哼声:“既然王大人不太好办,那就由我代劳便是。”   他在闵如晦跟前弯下腰,伸手拍了拍闵如晦的脸,笑得阴惨惨的:“敢放火烧老子,老子弄死你全家……”   闵如晦正要张口大叫,谢晋一下就卸了他的下巴。   ********   府衙的大火虽然起势迅猛,但因扑救及时,无人丧生,只有少数几人受了轻伤。   闵昌忠越狱未成,被捉回死牢。但因接连受到重创,不堪重负,第二日便咽了气。   不过,眼下杭城已经没有人去关心闵昌忠的死活了。   闵如晦纵火烧衙,误伤淮阳侯,已经给官衙和淮阳侯合力捉拿。   出乎意料的是,闵氏一族对此毫无反应。   府衙被烧,亟待修缮。   王彦、刘明远和众官差无处办公,然如今官衙捉拿闵如晦,就是和杭城闵氏公然敌对,杭城人忌惮闵氏,没人愿意借用给他们居所。   “欺人太甚!”刘明远怒道,“这些人也不想咱们和闵氏对着干是为了谁?”   “不必动气,”王彦道,“喝茶?”   刘明远看他一眼,见对方举杯呷饮、意态悠闲,不由道:“王六,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地方了?”   王彦:“二哥说,书院那里还有两处空置的院子,虽则小了点,总比没有的好。”   “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瞎操心一场!”   “我看你是有气郁结,不发不行,如今气出了不是好很多?”王彦微笑道。   “也就你,敢拿老子开涮,”刘明远笑道,“告诉你,得亏那天晚上我人不在,要是我在,管他什么闵家还是首辅,闵如晦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王彦眉宇一动,没有吭声。   刘明远:“原先我还看淮阳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经此一遭儿倒是觉得他顺眼不少……”   王彦笑而不语。   “好了,地方找到就行,下回你见到赵泽,叫他一定来找我,他那些破还在我那儿,再不来拿我就给他全扔了!”   刘明远走后,王彦放下茶杯道:“都听到了?”   屏风后窸窣作响,一个人影飘然而出。   “扔就扔吧,反正我也不要了。”赵泽笑眯眯地在王彦对面坐下,翘着二郎腿晃个不停。   “赵兄还有何贵干?”   “没有贵干,就是好奇,王大人,你这样算计人不好吧?我就算了,反正我们是有言在先……可这刘侍卫长不是你兄弟么?”   王彦面不改色:“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赵泽搓搓手:“你就别跟我装了,谢晋的事就是你算计的,你早发觉闵如晦那龟孙要放火是不是?”   王彦不语。   “哎呀,天地良心,我可不是要威胁你,我这么心善的人,我呀就是想问大人一句,另外那半程酒如今在……”   王彦:“皇宫。”   赵泽两眼放光:“王大人果然是个爽快人!往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提,上刀山、下火海,赵泽义不容辞!”   “那倒不必。”王彦道。   赵泽:“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但说无妨。”   “我在绿柳山庄的事,除了箫庄主和我自己,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箫庄主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他不可能对外透露此事,敢问王大人——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此刻赵泽虽仍是笑吟吟模样,笑意却未达眼底。   王彦:“赵兄言过其实了,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王彦今年二十有三,家世、样貌、才干无一不好,原本这样的人在朝担任三品侍郎,应是极为惊才绝艳,但他偏偏丝毫不引人注目。所谓不引人注目,并非是指他明珠蒙尘,而是此人天生就有一股极为内敛沉静的气度。   比如现在,赵泽眯起眼睛打量眼前人。   王彦朝他瞥来,微微带笑:“赵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泽陡然一个激灵。 第7章 魏婧   王彦等人在半日内便将一应办公所需都搬到了青山书院的松泉阁,安置妥当。   青山书院学子不多,如今先后迎进了淮阳侯谢晋和刑部侍郎王彦,仿佛蓬荜生辉似的,一连几日都有小官小户前来拜访,不胜其烦。   然宋常山在这些方面,犹为“铁面无情”,那些托事的倒也罢了,还有些送礼、闲叙、说媒之人,一概不放进大门。   时候一长,登门的人就日渐少了,书院也终于恢复了清静。   这日,宋常山到松泉阁找王彦,问起闵如晦的事,王彦便道:“昨日侯爷已经差人把他送回了闵家。”   宋常山匪夷所思:“先前不是说这淮阳侯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么,他就这么放过了姓闵的?”   王彦意味深长道:“二哥,你若看到闵如晦眼下的情景,定不会如此说……”   宋常山仿佛知道了他的意思,喉头一紧:“此事不是你下令所为,但闵家人恐怕不敢对淮阳侯如何,反倒会迁怒于你,承安,你……”   他话未说完,有下人来禀报道:“宋书长,外头有位姑娘家要见您。”   宋常山一滞。   他尚有些不可置信,那位“姑娘家”已提着裙子不由分说踏进了屋。   宋常山哪能不认得,几乎是立马拧起眉头:“白小姐到这儿做什么?”   王彦默默地起身要退避,却听白若秋冷冰冰道:“宋书长在此与人喝茶聊天,松快得很,怪道连自己的女儿发了高热、昏迷不醒都不晓得了。”   “你说什么!”宋常山倏地起身,“语嫣她眼下如何?”   白若秋无声一叹:“方才服了药睡过去了,宋书长有空闲还是去瞧上一眼,毕竟是骨肉至亲,书长如此屡次三番,别无端寒了那孩子的心。”   白若秋一向温顺,少有动气的时候,她如今这样冷嘲热讽的态度,其实正是忍无可忍之故。   今日她本来是来看望语嫣,谁知迎头就被告知语嫣给宋常山罚了禁闭。之后又遇上急得火烧火燎的紫扇,说是语嫣突发了高热,几个下人都寻不着宋常山,只好求助于她。   回想起方才语嫣那略微痉挛、不省人事的模样,白若秋心下就是一紧。   事到如今,宋常山也顾不得与她计较旁的,只急匆匆往外走出。   含香院屋内,语嫣已经睡熟。紫扇在次间煎药,绿韵陪在床头看顾。   宋常山上前一看,见语嫣双眸闭着,眉心却似蹙非蹙,似在梦中仍有痛楚。   他顿了顿,屏退绿韵,拿过巾子替她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语嫣隐约有所觉,嘴角轻抿,低低哭喊了一声“娘”。   宋常山一震,险些将手里的巾子抖落。   此时,紫扇正煎好了药,端着药碗往里走,人才靠近珠帘,就听得宋常山呵斥道:“出去!”   她抬头一瞥,竟见宋常山的眼睛有些发红,吓得直往后退。   宋常山素日最多的表情不过是皱眉头,对着宋语嫣尤其不苟言笑,眼下竟如此……   紫扇叹了口气,端着药出了屋子。   语嫣这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宋常山倚在床头,两眼布着血丝。   她小心翼翼道:“爹爹?”   宋常山将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按:“再睡吧,爹爹在这儿,不妨事。”   语嫣睁大了眼,几以为是在梦中,两颗硕大的泪就从颊边滚落,又怕自己哭哭啼啼的惹得宋常山不悦,忙胡乱擦了眼泪闭上眼,一动不动躺着,做出入睡的样子。   宋常山见她如此,五味陈杂,伸手将那垂在一边的小手轻轻握住。   *******   宋常山与白若秋一前一后走后,又有一位不速之客光临松泉阁。   此人蓝衣玉带,将一头乌发以冠束起,露出俊朗鲜明的眉眼。   “王大人,你这儿看起来还不错啊。”   王彦:“侯爷怎么来了?”   谢晋:“府衙新迁,我怎么也得给大人捧捧场。”   “那下官多谢侯爷赏脸。”   “你忙你的,我自己转转。”   谢晋“宾至如归”地在这临时书房内走来走去,一会儿翻书,一会儿去拨高几上吊兰的叶子。   虽然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彦也懒得揭破,只当此人不存在似的,低头专心看手上的公文。   过片刻,谢晋忽而咦了一声,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藕荷色的荷包。   “王大人,你也喜欢零嘴这类的小东西?我还以为……”   王彦看了一眼他手上:“是一位小友送的。”   谢晋目光一顿,捻了一颗来吃:“果然是……”   一抬眼对上王彦略带探究的目光,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在王彦身后的屏风处一转,摇头一笑:“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大人了。”   这副温文有礼的态度,与上回夜里威胁说要烧死人全家的样子大相径庭。   王彦颔首,似笑非笑:“侯爷慢走,下官有事在身,恕不能远送。”话说得客气,实则人连站都没站起,只瞟了他一眼以作示意,敷衍得很。   谢晋一撇嘴,转身去了。   他走到院子,几个衙从见了他俱是如履薄冰,想到那日此人伸手卸掉闵如晦下巴的狠绝,简直是心惊肉跳。   谢晋懒懒地扫了他们一眼,轻声一嗤,漫不经心地往外晃去。   等走出院子,他抬起手掌,展开五指,手掌心竟团着一把话梅。   他今日过来,本是为赵泽的事。如今虽没见着赵泽,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谢晋伸手取了一颗含在嘴里,哼声道:“臭丫头,小小年纪就看饭下菜……”   *******   不日,闵如晦的死讯传遍全城。   据闻,闵如晦被淮阳侯挑断手脚筋脉,形同残废,回闵府后不堪重负,遂吞金自杀。   刘明远:“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他,这小子原先可是想把整个衙门的人都烧死。”   “闵如晦的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王彦道,“你觉得他是那种会寻死的人么,听说他刚刚被送回闵家的时候还扬言要报仇雪恨,如何一转眼又吞金自尽?”   “你的意思是……”   王彦深深看他一眼:“这几日须得小心闵家。”   两人正在里间说话,衙从急急进来道:“二位大人,外头出事了,有位魏家小姐不知怎么冲撞了淮阳侯,侯爷已放话要取她性命。”   两人脸色一变:“带路。”   青山书院门口,谢晋手提大刀立在一辆马车前,那驾车的马竟给他拦腰劈成两截,门前血流成溪,腥臭四溢。   他的衣襟前和脸上都沾染血色,目光却漫不经心,仿佛刚才举刀杀马的人并非是他。   马被宰杀,那马车也歪在一旁四分五裂。原本在马车里的那位魏家小姐正由丫鬟扶着瘫在地上,钗环歪斜,满身尘土,一声声地抽泣呜咽。   书院的仆从没遇到过这等情形,手忙脚乱地就去了松泉阁叫人。王彦与刘明远到时,入目便是这样的情景。   书院仆从见王彦到场,忙叫了一声。地上瘫坐着的魏小姐抬起头看过去,见王彦丰神俊雅、仪表不凡,脸上微红,忙垂下头道:“还请王大人替小女子做主!”   这魏小姐是杭城出了名的美人,柳眉凤眸,兼身姿袅娜,哪怕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韵致。   王彦扫了她一眼,看向谢晋。   谢晋咧嘴一笑:“王大人怎么来了?”   刘明远上前一步,给王彦一把拉住:“不知这位姑娘如何冒犯了侯爷?”   谢晋拿刀指着魏小姐:“我好好地站着,这女人偏要叫我让路,我不让,她便要叫下人拿鞭子抽我。这等刁民,留着也是为祸四方,不如一刀抹了。”   魏小姐惊愤交加:“大人,事实并非如此……小女子只是请侯爷避让一下,侯爷便提刀相向,就算他是淮阳侯,也不该如此肆意妄为、罔顾王法。”   “说得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刘明远道,“此事是谁做错,就该是谁担责,不论他是谁。”   谢晋眼神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王彦蹙眉看了看四下:“还有没有人看到当时的情形?”   几个仆从面面相觑,他们就是听到惊叫响动声才赶过来的,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场面一时陷入了寂静。   魏小姐忽而仰起头道:“士可杀不可辱,小女子愿一死以证清白!”随后飞身而出,朝着书院门口的石狮子猛然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迅猛上前,快似飞燕,将她揽在怀中。   众人定睛看去,上前救人的正是刘明远。   王彦的眉头皱得更深。   魏小姐颤着身睁开眼,见刘明远正面带怜惜望着自己,身子抖得愈加厉害:“你救我做什么,让我去死……”说到后来,语不成声,掩面嘤嘤哭泣。   到这个份上,在场有好几人都对魏小姐的清白深信不疑。   刘明远将人扶起交由丫鬟,转身正要说话,王彦先他一步开口道:“既然此事双方各执一词,又无证人,那便不能贸然下定论。这位姑娘受了惊,不如先回家去好生歇息,此事本官自会备案,不日再做决断。”   谢晋:“若是这女人回去以后偷偷跑了又如何?”   魏小姐不可置信,几乎气得发抖:“你!”   王彦:“这就不必侯爷操心了。”   谢晋将刀扔到地上,两手抱胸:“那我就等着王大人的好消息了。”   魏小姐擦去泪水,对着王彦盈盈一福身:“今日之事,多谢大人解围,小女子感激不尽。”   王彦摇头:“我并未帮你,你该谢刘大人方才救你一命。”   魏小姐一愣,再抬头时,王彦已转开目光去和衙从说话。 第8章 似曾相识   事发翌日,不知从哪里出的传闻,说是王侍郎和刘侍卫长为了魏家小姐魏婧反目成仇。   传闻,淮阳侯欺侮美人,王侍郎屈于淮阳侯淫威,不予追责,与淮阳侯狼狈为奸。刘侍卫长忠肝义胆,嫉恶如仇,为了替魏婧主持公道,不惜冒犯淮阳侯,甚至和多年好友王侍郎恩断义绝。   一时间,杭城内外都对刘明远称颂有加,对王彦百般轻鄙,而那位魏家美人,也被传成是天香国色、红颜祸水。   王彦在松泉阁内听完衙从的禀报,微微笑道:“怎么个反目成仇法?是我给他打得满地找牙不成?”   衙从一脸为难:“大人,您还有心情开玩笑,这可是有损大人清誉的事,若是传到京城去……”   “我自有分寸,”王彦道,“外头要传就让他们传,吩咐底下的人,不许干涉。”   衙从瞠目结舌。   此时,有仆从跑到门口跪倒:“大、大人!不好了,宋家小姐给那赵泽劫走了!”   *   岚裳院内,一蓝一黑两道深影正上下飞窜,动作间枝叶乱飞,狂风阵阵。谢晋与赵泽都是当世高手,且难分高下,打起来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底下人都不敢近前,生怕成为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然而细听之下,场内除了掌风横扫、拳脚相接的声音,还有一丝微微急促的喘息。   原来一刻多钟前,那赵泽不知何故竟将宋语嫣抗着往外掠,一副强抢民女的架势。谢晋途经,听下人呼喊,当即飞身去追。   赵泽带着语嫣,轻功不好施展,一息工夫就给谢晋追上,情急之下就将语嫣暂且安置在树上,自回身去接招。   语嫣惊慌失措地抱着树,吓得泪都不及流。偏偏这树枝繁叶茂,她坐的位置又极其隐秘,几乎是给遮得严严实实,赶过来的下人也找不见她。   而二人打得两眼赤红、神魂俱凝,一心只想着把对方弄死,全然没有注意到,在几丈外的樟树上,那个菱白色的身影已摇摇欲坠。   那身影勉力攀着枝干,少倾,终于体力不支,往下掉落。   不远处有下人惊呼出声,谢晋眼睛一瞥,神色一变,当下便要错身过去救人,不料他前脚才撤,那头赵泽的拳头就迎面追上来,根本抽不出身。   他怒骂一声,猛地抬腿向赵泽扫去。   此时,一抹青影飞快掠上,将那白影稳稳接住,缓缓落地。   王彦低眸,怀里的女孩双眸紧闭,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语嫣?”   那羽睫抖动了一下,像把小小的扇子慢慢地打开,一双乌凝清澈的大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语嫣揪住他的衣襟,嘴巴一扁,大眼睛里一下子就蓄满了湿气,但仍死死咬着唇,一副不愿落泪的样子。   那头赵泽给谢晋踹到了地上,吐了口血还要再战,一见谢晋扭头看着另一边,这才意识到刚才出了什么事。   “王彦,那小丫头有没有事?”谢晋问道。   王彦:“没伤着,就是有些吓坏了。”   赵泽:“哎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幸亏有王大人……”   “啧,我哪知道小丫头这么不顶用,才一会儿工夫就撑不住了,”赵泽煞有介事道,“这样可不行,身子骨这么弱往后可……”话未说完,再给谢晋眼风一扫,立马悻悻地闭了嘴。   “没事。”王彦拍了拍她紧紧攥着的手。   语嫣满心依赖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把脑袋埋进了他怀里。   赵泽看得目瞪口呆:“唉,你这……”   王彦脸色发沉:“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谢晋看向赵泽。   赵泽见这两人神色不善地盯着自己,摸了摸后颈,目光闪烁道:“误会,都是误会!我这不是看这小丫头生得讨喜,想带回去逗逗么,哪里晓得……咳咳,好了,此事是我不对,二位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   赵泽暗道倒霉,今儿他飞身过院时,见到靠近后园的院子里有个小丫头在荡秋千,那小模样儿,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比宫里头那些个公主还稀罕。   他这一时兴起,就把人给掳走了,本来只想带出去遛遛,哪里晓得还没出这个青山书院的大门就遇着了谢晋这个扫把星!   王彦看着他淡淡道:“赵兄,语嫣是我二哥的女儿,对我如同亲人,她不是你能碰的人。”   王彦很少说这样的话,虽则仍是温润清雅、隽秀明澈,却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态。   赵泽给他扫了一眼,竟觉比给谢晋怒瞪一下还要冷。   ********   王彦抱着语嫣回到含香院,语嫣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不见两个丫鬟的影子,就有些惶然。   王彦:“方才你突然给人掳走,丫鬟肯定是去你爹爹那里禀报了。”   语嫣仰头看他,嗫嚅道:“王叔叔,我……谢谢你。”   王彦抬手从她额前抚过,将那些细碎的刘海儿抚得迎风倒立。   她被他袖袍翻飞带起的清风迷了眼睛,半眯着眼不解地看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那碎刘海在风里飘飘然,显得她整个人毛绒绒的,尤为可爱,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笑。   他看着她头发竖起的滑稽样,莞尔道:“不必与我客气。”   未过多久,宋常山便带着绿韵、紫扇急匆匆地往这边来了。   语嫣一看到父亲,脑袋就忍不住往里一缩:“爹爹……”   宋常山本就生得严肃,又因方才知晓语嫣险些从树上跌落之事,惊怒交加,两颊颤颤几近痉挛,往日只是严肃,眼下倒真有几分凶神恶煞。   语嫣本就怕他,见他如此,更是不敢靠近。   宋常山看到女儿这样畏惧自己,心中既酸又涩,生生止住了步子,不能往前。   王彦看出端倪,不动声色地伸手将语嫣往前推了一把。   语嫣猝不及防,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往前跌了好几步,只这几步,就仿佛给了宋常山莫大的鼓舞,他再也忍不住,探出手臂将那瘦小的身子拢入怀中。   语嫣浑身一僵,一动也不能动,跟定住了似的。但是不消片刻,她便安定了下来。父亲的怀抱是那样熟悉,她恍惚间记起,在很小的时候,这个人也常常这样抱着自己。   后来娘不在了,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谁也不笑,冷得像块冰。   她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在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就抬起短短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脖子。   宋常山一震,低低道:“真真……”   语嫣摸了摸他后颈上掉落的头发丝,像哄孩子一样地低低道:“爹爹不怕。”   绿韵和紫扇在一边看得眼眶发红。   王彦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略微失神,此情此景,于他而言,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   这日大早,魏家大小姐亲自到松泉阁拜谢王彦。恰逢王彦在外,便由官衙的衙从接待这位魏小姐。   “敢问大人,王大人有没有说他几时回来?”魏婧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姐不必客气,我可不是什么大人,”衙从道,“姑娘把东西放下就成,回头大人回来,我一定会和他禀明的。   原本官衙自然不好随便收东西,不过魏婧今日带来的算不上是礼,只是一小箧瓜果罢了。   魏婧笑了笑:“我等一会儿也无妨,毕竟王大人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总要当面谢过他,不能失了礼数。”   其实魏婧口中所谓大忙,指的正是先前那一桩传得沸沸扬扬的意外,前日,王彦使人到魏家传了口信,说是此事淮阳侯已不做追究。   衙从一听她这话,有些疑惑,心道这事儿他们大人好像什么也没做,左不过是叫人到魏家捎了个口信罢了。   这么一想,更觉得这位魏家小姐人品难得,真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看她人美心善,又识大体,有次请求,衙从倒觉得并无不可,便让她留下在小堂内坐等。   魏婧垂眸喝着茶,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朝堂后飘去。   方才衙从自那处进进出出数回,往来有公文多添少减,想来,那便是官衙办公之处。   此刻,衙从恰巧走出,里外只她一人。   魏婧眸光闪动,放下茶杯正欲起身,就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一看见她,来人颇为惊讶:“魏姑娘?”   魏婧一怔,反应过来忙福身道:“刘侍卫长。”   刘明远上下看了她一回,面露惊艳。上回见时,毕竟是在那样狼狈的境地里,如今再见,她裙钗如常,一尘不染,真真光彩照人、明艳可鉴。   “姑娘怎么会到这儿来?”   魏婧便把来意说了。   刘明远笑道:“客气了,都是我们的分内事。”   魏婧神色腼腆道:“大人也是来办公?”   刘明远:“不错,去书房拿个东西就走。”   魏婧一笑,好似无意道:“我还从没见过官衙里的书房,倒不知是个什么样……” 第9章 乌龟   刘明远:“魏姑娘若好奇,随我一道进去看看便是。”   魏婧微微一笑:“那我顺道也将这谢礼放过去,都是些新鲜的瓜果,在书房放着正好。”   此处是王彦在松泉阁暂设的办公处所,陈设简朴,入目是一张红木桌案,上面笔墨纸砚归置得整整齐齐。两边书架贴墙而立,东向角落有一张高几。几上摆有一盆吊兰,生得郁郁葱葱、枝叶低垂,是这书房之中唯一的亮色。   刘明远:“魏姑娘自便,我去拿东西。”   魏婧点头。   少倾,刘明远从内间走出。魏婧立在那盆吊兰跟前,听到声音转身一笑:“大人好了?”   她面貌妍丽,如此临窗回眸一笑,娇媚不可方物。   刘明远一怔。   他尚在愣神,就见魏婧缓步走到他跟前略微屈膝,张口时双眸轻抬,眼波如水,红唇轻咬:“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等王彦回到松泉阁,衙从便将白日魏婧上门拜谢的事向他禀报一二。他听后道:“竹箧留着,至于那些瓜果,你拿下去让大家分了吃。”   “大人自己不留一些?”   “不必,”王彦走到案前坐下,忽而一顿,“对了,你去把赵泽给我找来。”   衙从苦着脸:“大人,赵泽行踪诡秘,淮阳侯都找不到他,属下真不知该去哪里找人。”   王彦捏了捏眉心:“罢了,此事往后再说。”   他的目光落到桌案堆放公文信件的木牒上,眉宇轻轻一动:“白日里可有人进过书房?”   衙从:“回禀大人,刘侍卫长来过。”   此时,另一名衙从进门禀道:“大人,属下在院子门口捡到一个盒子,上面附有一封信,好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王彦:“拿过来我看看。”   衙从先将盒子递给他,王彦正要伸手打开,就听衙从在旁忽道:“大人,小心。”   他打量了一眼盒子,红色漆木,前扣带镂花,倒是十分秀巧。   “你看到的时候,盒子和信是如何放的?”   衙从一怔,随即道:“信是放在盒子上面的……”   王彦颔首,抬手利落地解开盒扣,啪嗒一声,盒盖应声弹开。   两人看向盒子,倏然色变。   这盒子里并无暗器,却有一小截套着玉戒的手指!   王彦啪地一声猛然合上盒子,沉声道:“把信给我。”   衙从冷汗涔涔地递出信,在旁心惊胆战,若他方才没有看错,那玉戒应是锦衣卫侍卫长所佩……   *******   含香院内,语嫣坐在桌案前,腰板挺得笔直,举着毛笔一丝不苟地写字。   紫扇在对面的小圆桌边,拿手支着脑袋打盹。   绿韵端着甜汤进屋,见如此,眉头一蹙,便要上去把紫扇拍醒。这时候,语嫣掩着嘴对她嘘了一声,娇红的嘴角微微翘起。   绿韵见她如此,莫名地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只见小女孩从椅子上慢慢爬下,举着毛笔缓缓向紫扇走近,她乌黑的大眼清澄纯净,很是天真无邪的模样。   绿韵看了一眼睡得香甜、口水斜流的紫扇,忍不住以帕掩面。   两刻钟后,语嫣练字练得浑身酸软,撑不住便上榻去睡了。   白若秋来看她时,她睡得正香,小嘴微张,脸蛋红扑扑的,憨态可掬。若秋看着喜爱,情不自禁在她脸颊上亲了一记。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若秋以为是丫鬟来了,并未回头,只低低道:“轻着些,人睡着呢。”   那声音便止住了,四下一静。   若秋方觉出几分不对,回头一看,蓦地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己眼前,吓得要张口惊呼。   那人吓了一跳,想也未想,举手就将她嘴巴捂住,冲着床上瞟了一眼,沉声道:“别喊。”   若秋回过神,对上这人深邃的眼眸,才认出是宋常山,登时面目绯红,窘迫地往后退开。   宋常山一愣,惊觉自己方才的举措大为失礼,忙道:“我并非是故意,你……”   若秋垂着头:“我知道。”   宋常山看她片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若秋更有些不知所措,上回她为了语嫣的事,当着那王侍郎的面,对宋常山冷嘲热讽,心中已是十分后悔。   不过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她家里人期盼的这桩婚事必然是黄了,心中反倒如同有大石落地一般。   没成想,今日会突然而然在语嫣房里遇着他,往常,这人分明不会在青天白日来含香院的。   宋常山:“上回……”   若秋心头大跳,忙不迭开口:“上回是我逾越了,书长不要见怪。”   宋常山一顿,见她有些慌张的模样,叹道:“不是如此,上回你做得好,若不是你特意来提醒我,我……总之,多谢你。”   若秋呐呐道:“书长不必客气。”   一时间,两相沉默。   若秋:“既然书长来了,我也不便叨扰,这就告辞。”   “不必如此,我还有事,这便走了,”宋常山道,“何况……语嫣她对你十分喜欢,你多陪陪她也好……”   若秋抬眸看向他。   宋常山一震,有些急道:“我并非那个意思,你自己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好如此麻烦你……”   看板正的宋书长露出难得一见的窘相,若秋扑哧一笑:“书长多虑了,我对语嫣也是真心喜欢,不会觉得麻烦。”   宋常山见她一笑,眼波盈盈,温柔可亲,心神竟有刹那的紊乱:“如此……便好。”   二人在语嫣床边说着话,绿韵端着茶水进屋,见此情形,暗下一滞。犹豫片刻,终是默默地退下。   紫扇见她原封不动地端着茶出来,奇怪道:“你怎么……”   绿韵放下茶,坐下幽幽一叹。   “怎么了这是?里头出什么事了?”紫扇伸个脖子就往里瞧。   绿韵翻了个白眼一把拽住她:“你回来!”   “怎么?”   绿韵看着眼前这张脸,眼底掠过一丝古怪,轻轻一咳:“姑娘睡熟了,老爷交待我们不要进去打扰。”   紫扇一听,便有些喜盈盈道:“如今咱们老爷终于想明白了,知道疼小姐了。”   绿韵暗道:以后到底如何还不一定呢。   “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前头打热水来,等小姐醒了好洗个热水澡。”   绿韵想着先前看到的一幕,也没留神她说的什么,只随意应了两声,等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已经没了影。   绿韵一呆,扶额长叹。   *******   紫扇去到函光院打水,走在路上远远见着有个人走过来,微微一惊。原来这来人不是旁个,正是上回在后园那位会武功的“大胆狂徒”。   紫扇在书院也有六七年光景,从未见过有人敢对宋常山那等不逊,毕竟连那貌比潘安的王侍郎都要对他们老爷客气三分。再看他的打扮,玉带长靴、锦衣华服,虽有几分邪气,但的确是眉眼俊朗。   虽然紫扇心中对此人十分不喜,但也能大概猜到,此人多半非富即贵,不可小觑。   两人走近,她略一行礼,垂首退让到一边,令他先走。   谢晋却并不往前,反而在她身侧停下:“抬起头来。”   紫扇心里一个咯噔,屏息抬头。   谢晋看到她的脸,眼角微微抽动,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宋家那小丫头身边的丫鬟?”   紫扇点点头。   谢晋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看她一会儿,紫扇给他看得浑身冒汗,正有些腿软,就听他道:“行了,没你的事儿了。”   她如获大赦,忙一溜烟跑了。   谢晋双手抱胸,想到这小丫鬟脸上爬着的大乌龟,略一失笑,仿佛能看到某人拿笔作乱的坏笑情景。   “啧啧啧,大白天的笑成这样,一看就是满脑子淫.邪,怎么,看上那小丫鬟了?瞧着也不怎么样嘛……”   谢晋嘴角的笑一僵,抬头就见有个人倒挂在树上,讥讽道:“我看你是淫者见淫。”   赵泽:“你还别不承认,我在这儿都多久了,你愣是没发现,不是满脑子淫.邪又是什么?没想到你好的是这口,回头我跟你娘去说道说道,叫她给你备两个小家碧玉、葵水未至的小姑娘,洗洗干净送来。”   谢晋嘴角仍带着笑,额头上却已经爆出醒目的青筋:“你再说一遍?”   “你看看你,年纪轻轻的耳朵竟不好使……”话未说完,一阵霸道的掌风直冲着他面门而来。   赵泽怒骂一声,飞身向上:“我去你大爷的!”   *******   等回到含香院内,紫扇还心有余悸。   方才那人可真吓人,从没见过有人笑起来这样瘆人的。   她缓了缓心神,提着热水到此间,又转到里屋去拿茶壶,迎头正见宋常山出来,忙屈膝行礼。   宋常山目光一凝,猛地盯住她的脸,语气不善道:“你脸上都是什么些乱七八糟的?”   紫扇一脸茫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展开一看,竟有一团黑黑的污渍,忙不迭跪下:“奴婢、奴婢也不晓得什么时候……”   宋常山为人重礼数,很见不得下人如此,一时眼里阴云积聚,有发作之势。   他正要开口,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爹爹……”   转身一看,就见语嫣怯生生地站在那儿,一脸害怕地望着他:“是我画的,不干紫扇的事……”   宋常山一噎,过半晌,只皱着眉头道:“往后不要如此了,有失规矩。”   语嫣立时点头如捣蒜。   “赶紧回床上去,穿这么少还下地……”   语嫣小鸡啄米似的,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往里去。   宋常山一走,紫扇忙喘气:“小姐你可害死奴婢了!”   语嫣讪讪地笑:“谁知道你这么笨,过这么久还没发现的……” 第10章 瓮中捉鳖   京城郊外。   此处有一私宅,临水而立,后傍锡山,四下并无其他宅邸,是以内外寂静无声,恍若世外之境。春雨绵绵,烟柳含翠,远望水天共一色。   大门被人扣响,须臾,一身形高挑的青年男子由仆从带领穿入院中。   魏婧立在二楼窗前,看着他缓缓走来。   一色的青衫,如沾染云雾的春色。通身上下,无一佩饰。朴素至有些简陋的打扮,在此人身上反倒更衬其沉敛自华。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两人目光相对,魏婧在王彦眼中连一丝惊异都未看到。   她盈盈一福:“小女子见过王大人,来人,给大人看座。”   王彦:“不必,刘侍卫长人在何处?”   魏婧一怔,又微微笑道:“大人尽可放心,刘大人性命无忧。”   王彦:“口说无凭,我要亲眼见他。”   魏婧:“有何不可?”语罢,转而对仆从低声吩咐。   见她应得这样爽快,王彦挑了挑眉。   不多时,两个护卫架着个人进到屋里,那被架着的人正是刘明远。他此刻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布头,发不出声,只两眼阴沉地瞪着魏婧。   魏婧视若罔闻,只看着王彦道:“大人你看,刘大人可不是好好的么?我虽出自小门小户,基本的礼数还是有的。”   王彦淡淡道:“魏姑娘恐怕是对‘礼数’二字有什么误解。”他一扬手,那红色漆木的盒子便落了出来。   魏婧不以为意:“若非如此,大人哪能来得这样快?”   王彦道:“多说无益,你想要什么?”   “大人倒是快人快语,”魏婧眼神闪动,“我要什么,说难也不难,可说简单也不简单……”   王彦蹙眉看她。   “那日在书院门口,大人是不是就已经怀疑我了?”魏婧道,“敢问大人,是如何看出……”   王彦缓缓道:“魏家的马车会出现在那里,本就不寻常,更不提你当日再三挑拨、意欲激怒淮阳侯的种种。”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大人要化干戈为玉帛,原来是有心不想让我得逞。”   魏婧道:“大人今日敢孤身前来,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王彦不语。   魏婧接着道:“我原先也不想把刘大人牵连进来,实在是大人你太过防范……说起来,我送去的瓜果,大人可有尝过?”   王彦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想必那竹箧是大有文章了。”   魏婧:“大人既然知道,如今又敢只身前来,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不瞒大人,那竹箧是闵家人逼迫我放的,我本心并不想如此……不过那日我在大人的书房,还看到一样十分有趣的东西。闵家自以为是,全然不把大人你放在眼里,甚至想栽赃你贪污受贿……可他们应该打死也想不到,大人你此次南下,竟是奉了皇上的命令特地来收拾他们的。”   魏婧端凝着对面之人的神色,见他始终波澜不兴,心下微紧。   王彦:“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明远身上。”   “不错,闵家人胁迫我接近你、暗害你,本来我的确会这么做,但是有了这样的变数,我若再帮着他们才是自寻死路。”   王彦淡淡一哂:“难道你眼下的所作所为不是自寻死路么?”   魏婧一噎,笑里带了几分苦涩道:“有句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想要保全魏家和我自己,除了求得大人您的庇护,别无他法。”   魏婧一抬手,其中一个护卫突然拔刀抵住了刘明远的脖子。   “王大人,小女子所求不多,只希望您能保住魏家。”   “怎么个保法?”   王彦微微抬眸,令魏婧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此刻才拿正眼看了她一回。   “对大人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其他的法子都不保险,思来想去,唯有一条路可走——”魏婧凝视着他温润淡静的眸子,白玉一般的脸上浮现出动人的红晕,“只要您……娶了我,您与魏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往后自然不得不要护着魏家,对我来说,这才是最保险的一条路。”   刘明远瞪大了眼。   王彦浅笑着摇头:“谁说我娶了你就会护着魏家?”   魏婧一愣,又听他道:“你要杀他便杀吧,锦衣卫本就视死如归、以义为先,只求你的人下手快些,别让他走得太痛苦。”   魏婧脸色难看道:“难道那竹箧你也不管了?今日你若不允我,我的人便会立马去状告你贪污受贿,届时你……”   王彦掸了掸袍子坐下,面不改色:“我当官当得也很烦了,流放一下,见识一下咱们大越朝的大好山河,也不错。”   魏婧嘴唇蠕动了半天,忽而道:“大人说的恐怕不是真心话吧,你若真的毫不在乎,何必只身犯险?”   王彦:“朋友一场,总要送他最后一程。”   刘明远白眼一翻,险些气昏过去。   魏婧僵在原地,终于笑不出来了:“没想到,王大人这样通达。”   王彦看她一眼:“魏姑娘,你若要使美人计,实在不该前脚断了明远的手指来威胁我,你若要威胁我,也实在不该提什么叫我娶你的话。此两种下策放到一处用,实在不美。”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闷哼,那持刀的护卫竟应声倒地,昏迷不醒。   魏婧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另一名护卫迅速拔刀四顾,下一瞬,却以同样的情形晕厥过去。   魏婧大叫:“来人!”   半晌,无人回应。   四下静得,落针可闻。   她扭头对王彦怒目冷笑:“信上分明有言,要你一个人过来,你竟……看来王侍郎也不过尔尔!”   王彦恍若未闻,走去解开了刘明远身上的绳子,拿掉了他嘴里的布头。   刘明远粗喘了一口气,从地上跳起来,瞪着魏婧道:“你这……”   魏婧往后瑟缩了几步,此刻她已是面如土色,只是强自镇定罢了:“怎么,你们两个身为男子,莫非要以多欺少,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刘明远:“我呸,就你还弱女子,老子就没见过比你还心狠手辣的娘们儿!”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给砍掉的那截断指,就恨不得也在这个女人身上割一道肉下来。   魏婧退至墙角,仍不能信,又高喊了数声,却始终没有回应。   “怎么可能……”   她盯住王彦:“你到底做了什么?”   门外的三十余暗卫,是他们魏家唯一的筹码,如今却……   这不可能。   王彦弯起手指,在案上敲了敲。   片刻,两道玄影飘然落下。二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迥然不同。   魏婧看到那高挑之人,神色便由愤怒不信变为惊恐畏惧。   刘明远也面露吃惊:“你怎么会……”   旁边的赵泽倒也罢了,谢晋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屈尊来救他?   谢晋受不了被一个八尺大汉这样面露感动地凝视,冷声道:“我可不是为了你。”   赵泽笑眯眯地打量缩在角落里的魏婧:“这女人不错啊,有几分姿色,咳咳……王大人,此女心狠手辣、图谋不轨,不能掉以轻心,要是她还在身上藏了什么暗器可不好,少不得让我替你查验一番……”   说着,就朝魏婧走去。   刘明远提刀往他跟前一扫,将人逼开:“滚开。”   魏婧愣愣地看着刘明远。   刘明远回头冷冷扫了她一眼,拉着脸走到一边。   魏婧看了一眼他左手上血迹斑斑的断指,无声地垂下了头。   谢晋把剑搭在身上:“眼下如何,算不算办成了?”   王彦摇头:“还没有。”   刘明远疑虑重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泽拍拍他肩膀:“明远,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不过傻人有傻福,你也不用太担心……”   “你说谁脑子不好使,你全家都脑子不好使!”   “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看看你,这女人伎俩这么拙劣,你还信她,这不是脑子不好使是什么?你可别跟我说你是将计就计……”   谢晋瞥他一眼:“聒噪。”   王彦:“此处事了,今日也无旁事,几位不如坐下,咱们慢慢聊即可。”他顿了顿,又转身对一脸惊疑不定的魏婧微微笑道:“魏姑娘,你这儿有茶吗?” 第11章 聒噪   春雨淅沥,屋内,四人同桌而坐。茶香弥散,闲适清雅,仿佛先前的肃杀紧迫从未发生。   “闵氏表面在江浙沿海买卖丝绸茶叶,实际则暗通倭寇,此次皇上命我与侯爷南下,查方知行的案子是个幌子,实际,是要肃清闵氏一族。”王彦道。   刘明远不解:“闵家通敌卖国,其罪当诛,为何皇上不直接下令抄家缉拿?”   “闵家和张首辅有牵连,皇上的意思是摘了闵家,但动作不能太大,”王彦道,“虽则闵氏不足挂齿,我们还是不能惊动首辅,毕竟他背后还有羡林张氏。”   与淮阳侯府谢家那等新贵不同,京城的羡林张氏是真正枝叶百缠的世家大族,历经几朝几代,屹立不倒。大越朝建国时间尚不算长,根基不稳,对这些百年门阀不可轻视,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赵泽眯着眼睛笑起来:“张家我也知道,听说那张三小姐生得貌美如花,号称京城第一美人,不知何时有机缘能见上一见……”   刘明远瞪他一眼。   “我不过是夸她两句,你在这儿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和我龇牙咧嘴,敢情就你怜香惜玉,你看看人王大人说什么没?”   谢晋把刀压在桌案上,刀鞘黑凝,寒气四溢。   他懒洋洋笑道:“谁再吵,我剁谁。”   屋内静了一静。   王彦放下茶杯,接着道:“不仅仅是张家,官衙里很可能有闵氏派来的细作,不好轻举妄动。要想将他们一举拿下,最重要是的证据,没有闵氏勾结倭寇的铁证,有首辅大人在,我们动不了他们。”   刘明远面露恍悟,又神色一变:“有细作?”   “不错,”王彦看了一眼被绑在床头、昏迷不醒的魏婧,“魏姑娘派人送来盒子和信,衙从说发现时信放在盒子上,这不太对劲。”   谢晋略微沉吟:“莫非因为这几日都是大风?”   王彦道:“正如侯爷所言,这几日狂风时起,放东西的人不该如此粗心,把信直接放在上面,除非……”   刘明远:“……除、非他就在附近。”   “正是,不单是这盒子和信,先前闵如晦火烧官衙,放走闵昌忠,若无内应,根本办不到,”王彦道,“此人尚在官衙,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谢晋看一眼王彦,似笑非笑:“王大人还真是警觉得很,佩服佩服。”   王彦假意拱手:“哪里。”   刘明远:“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你平素如此谨慎,怎么会让她轻易看到那封密信?”说着朝魏婧的方向看了一眼。   王彦瞥了赵泽一眼:“这就要问赵兄了。”   几人看向赵泽。   赵泽干笑一声:“大人可别和我说笑,我脆弱得很,开不起玩笑。”   刘明远反应过来,怒目而视道:“是你翻了密信?”   赵泽看刘明远杀气毕露,更为心虚。和刘明远单打独斗他是分毫不怕的,可是旁边还有个随时想要他死的谢晋,若是这二人联手,那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有这么一封密信,这一时好奇么就……”   “老子就因为你的好奇给那个臭娘们砍断了手指头!”   咣的一声,寒光掠过,谢晋拔出了大刀,嘴角仍牵着:“聒噪。”   屋内又是一静。   王彦不紧不慢地抿着茶,回味片刻方道:“先前捉拿闵昌忠时手段有些过火,本是为刺激闵如晦,没想到连闵如晦都不是闵家真正的当家。”   谢晋:“何以见得?”   “若他是当家,如何会在回家以后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死?”   默了片刻,谢晋道:“没有想到,闵家这种破烂府第还有这样的人物。”   “你的意思,这位魏小姐也是那个人派来的?”赵泽道。   王彦淡淡道:“八九不离十,栽赃我贪污是要我株连九族,比闵如晦想放火烧死我狠毒百倍。”   赵泽:“既然如此,把她吊起来严刑逼供不就得了,你们要是怜香惜玉不忍心动手,我可很乐意代劳。”   王彦:“以她的身份,不会知道些什么。”   “那我们眼下如何?”刘明远问道。   谢晋敲了敲桌子:“关键还是那个账本。”   刘明远:“反正东西就在闵家,找人去偷来不就得了?”   “说得容易,这么要命的东西人家会放在大堂里给你偷不成?”赵泽不以为然。   谢晋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连皇宫里的东西都偷得,一个小小的账本如何难得倒你?”   赵泽给他笑得一寒:“那能一样么!”   刘明远惊愕:“你还去皇宫偷过东西?”   谢晋:“皇宫就跟他自家一样,别说御用的好酒好菜,就连妃嫔的肚兜他都偷得到。”   刘明远那手指着赵泽,难以置信:“你……”   赵泽:“奶奶的谢晋,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   谢晋目光一寒,手已经按到了刀柄上。   此时,沉默少倾的王彦忽而开口道:“倒也不是不行。”   几人向他看去,就见他指了指魏婧:“就是需要魏姑娘帮个小忙。”   谢晋挑眉:“王大人,你方才伤了人家的心,现在还能指望人家帮你?”   王彦笑了笑:“她今日听到我们所言,连倭寇的事都知道了,回头不帮我们还能帮谁?不过,魏姑娘若是无所谓魏家一百多条人命的生死,倒也可以试试看不帮。”   *******   自从上回以后,宋常山来含香院的次数就日渐多了。以往语嫣还盼着他来,如今却巴不得他别来。   原因无他,宋书长在书院里当先生还不够过瘾,回过头到她院子里还要教这教那。他实在是嫌弃自己女儿的字,近日几乎是早晚各来一趟,为的就是盯着她练字。   练字本也无妨,可宋常山如今要语嫣每日练字起码凑够四个时辰,还严令紫扇、绿韵在旁看管,不许有半分懈怠。   语嫣不是那等一委屈难受就会发作的娇小姐,只有含泪忍着,不敢说不。   可一连好几日下来,一看绿韵将宣纸和厚厚的帖子铺好,她就怵得厉害,手酸得跟有千斤重似的。   这日,趁着紫扇打盹的工夫,她便悄悄地溜出了院子,一路猫着个腰摸到了松泉阁。   正值午后,好些人都在院里不出来,她在路上晃了这许久,也没遇着什么人。   先前出来前语嫣左思右想,还是去松泉阁找王叔叔最好。若有他在,就算爹爹发现她逃跑偷懒,恐怕也能化险为夷。   这么美滋滋地一想,语嫣看着这一路上的花花草草,都觉得比平时顺眼百倍。   松泉阁比方才她来时经过的小石径还静些,院内只有一张石桌和一棵大枣树。青翠的枝叶在风里左右荡漾,沙沙作响,隐隐约约可以闻到一股清甜的淡香。   两个衙从见了语嫣来,有些惊讶。王彦方才吩咐,不许他们进屋打扰。没想到还未过多久,这宋家的小姑娘就来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说只是个小女孩,到底也是宋家的小姐,总不能赶人出去。再说,如今可是借了人家亲爹的地盘。   “宋小姐,大人眼下在里头有正事,你等会儿可好?”话音里不自觉带了点诱哄的语气。   语嫣却只冲他们咧嘴一笑:“知道啦,那我就在这儿等王叔叔。”   两个衙从一愣,没想到这看似懵懂不知的小女孩这样好说话。   又见她自顾自跳到树下,仰着小脸聚精会神地盯着树上看,眼神呆然,说不出的天真烂漫。二人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笑。   实际上语嫣可不是一门心思地在看枣树,她仰着头,思绪飘飞,暗道王叔叔是不是偷偷地在屋里打盹?他是不是和表哥一样,睡着了就会流口水,怕给人看见才躲起来睡呢?   语嫣用手掩着嘴咯咯咯直笑,又猛地绷直嘴角摇摇头,心道不可能,王叔叔才不会这样呢!   可是小脸才拉下来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   两个衙从见那小小的人儿立在树荫底脆生生地笑,一双大眼睛水盈盈、明湛湛,仿佛能笑到人心坎上去,一时也跟着笑起来。   什么大小姐,其实就是个孩子罢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一道清润微沉的嗓音响起。   两个衙从一惊,回头见是王彦不知何时现在了屋门前,慌忙行礼:“大人。”   他们离那枣树稍远,语嫣又正望着树顶傻乐,一时片刻竟也没发现王彦。   方才王彦办完事出来,就见这院子里头,两大一小各自傻笑。 第12章 不许   语嫣看到王彦就站在阶前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呀了一声:“王叔叔,你怎么出来啦?”   王彦牵着她往里走:“你这时候过来,你爹可知道?”   语嫣结结巴巴道:“知、知道。”   王彦:“哦?”   她脑袋一耷拉:“不知道……爹爹要我练字,练字好难,我就……反正不想练。”   “以后不可如此,你招呼没打就跑出来,会把你爹急坏的。”   语嫣懵懵然地点头:“那现在怎么办?”   王彦笑笑,喊了衙从进来,吩咐他去含香院通报语嫣在松泉阁的消息,又对歪着头巴巴望着自己的语嫣道:“难得来了,你去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语嫣没想到,自己费了这等九牛二虎之力溜到松泉阁,还是难逃厄运。   王彦把笔递给她:“写写看。”   语嫣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接过笔,摆正身子,右臂悬空下了笔。   王彦看着纸上的字,温声道:“字有笔锋,落笔有轻重缓急,你只照着帖子依样画葫芦是没有用的,最主要是把握好力道。”   语嫣似懂非懂应了两声,又一连提笔写了几个。   王彦看了看,干脆握住她的手亲自带着她写了一回,何处该顿,何处该重,一一耐心与她解释。   语嫣照着他的建议和教导,又写几张,渐渐地有些领悟,写出来的字颇有几分“渐入佳境”的意思。   她看了看自己今儿最开头的那几个字,再看看后来那几个,登时眉开眼笑、洋洋得意。   本来以为王彦会夸奖她几句,谁知他看了只道:“再练练。”   语嫣只好再接着写。   一气再写十几张,王彦依旧是叫她再练练。   语嫣渐渐地觉出不对味来。   王叔叔看起来笑眯眯的,其实半点也不比宋常山宽松,甚至语嫣还觉得,他比爹爹似乎还“不容情面”。   写了大半个下午,手又酸得不行。语嫣看了一眼立在对面看书的王大人,鼓起勇气低声道:“王叔叔,我可不可以不写了?”   王彦对上泪眼汪汪的小脸,轻轻一笑,还是那句话:“再练练。”   语嫣委屈地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写大字。   此时,外头衙从禀报道:“大人,淮阳侯来了。”   过片刻,谢晋走进屋。看到在桌案前写字的语嫣,他微微一愣:“小丫头怎么在这儿?”   语嫣抬头一看是他,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你才小丫头,我是大姑娘了!”   谢晋嗤笑一声:“就你这小萝卜头还大姑娘,要胸没胸,要屁股要屁股没屁股……”   王彦轻咳一声:“侯爷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谢晋:“东西拿到了,不过……”他从袍袖底下取出一个锦布包裹,递给王彦。   扫了一眼语嫣,谢晋道:“出去说。”   语嫣瞪了他一眼,他反冲她咧嘴一笑。   二人到外间坐下,王彦解开包裹一看,目光一凝:“这莫非是……”   谢晋颔首:“不会弄错。”   在王彦手中的,正是用以处置闵家的关键账本。   王彦:“这么顺利,侯爷确信是真的?”   谢晋深深地看他一眼:“不能说是顺利,赵泽取到账本的时候遇到一个绝顶高手,被罡气重伤,我与他认识这么久,从未见他伤到那个地步。”   王彦:“看来闵家真是卧虎藏龙,赵兄他如何了?”   “放心,他命硬,死不了,”谢晋道,“不过……死了一个魏婧。”   王彦蹙眉。   谢晋道:“赵泽说他本不能那么快脱身,就是这位魏小姐在关键时刻替他挡了几刀,她临死前留了两句话,希望你看在她这条性命的份上保住魏家。”   王彦点头:“没有问题。”   谢晋神色玩味:“我倒有些好奇,那日如果她实情以告,求你垂怜,而非愚蠢至威胁于你,你会不会就应了她?”   “侯爷说笑了,世上哪有如果一说。”   谢晋打量他神色:“红颜薄命、香消玉殒,王大人竟然只皱了一下眉头,还真是个无情之人呐。”   王彦神色淡淡:“魏婧到底薄不薄命,想必侯爷比下官更清楚。”   谢晋神色一闪,笑了笑:“王大人既然觉得她没死,为何还要答应保下魏家?”   “这不是侯爷所希望的么?”   谢晋:“啧,大人真是个无趣之人。”   王彦并不搭腔,话锋一转道:“那个高手如何了?可知其身份?”   “听赵泽所言,那人并非是闵家人,是闵家从外面请来的,”谢晋道,“至于身份,当时他蒙着面,也没有开口说过话,武功路数也十分古怪,赵泽无从可知,不过,那人的左肩受了赵泽一掌,应该伤得不轻。”   王彦:“他是亡命之徒,如今没能护住账本,事必还会找上门来,届时侯爷和赵兄可要小心了。”   谢晋哼笑:“说起来王大人这个靶子可比我们显眼多了,闵家人现在丢了堪比身家性命的账本,难免会狗急跳墙,况且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我看那人多半会来找你,你才应该小心。”   王彦不动声色:“下官自会小心。”   谢晋朝里屋瞟了一眼:“小丫头在你这做什么?”   “练字。”   “小女孩家家,练什么字,莫非宋常山想把他女儿培养成女先生?”   王彦摇头:“那倒不至于。”   谢晋:“最好不是,这小丫头活灵活现有几分意思,要是往后跟他爹似的成了个老古板就太倒人胃口了。”   王彦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不许你、说我爹爹坏话!”   两个男人一愕,见语嫣举着毛笔站在珠帘边上,想做出个怒目圆睁的架势,又因天生胆小,气势缺缺,未能如愿,反是个欲哭无泪的模样。   谢晋见如此,更有心逗她:“我可不是说他坏话,我只是说大实话罢了。”   语嫣:“不许你说!才不是实话!”   “小丫头还霸道上来了,我就说你怎么的?”   “你再说我……”她一下子噎住了。   这辈子除了紫扇她还没威胁过旁人,而且就连紫扇都没给她威胁成过。   她扁起了嘴,眼睛就红了。   谢晋忙道:“说不过就哭算什么本事,你别哭,我们好好讲道理。”又扭头对王彦道:“王侍郎,你也太不够义气了,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我看你就是成心呢吧?”   王彦:“下官不敢。哭是小孩天性,侯爷不必如此害怕。”他生得清冽温润,说这话时还微微带笑,倒显得是淮阳侯少见多怪。   谢晋气得咬牙:“你这……”   两个人说话间,语嫣脸上就有一颗颗硕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谢晋一呆,以往他见女人哭都是泪痕一点、细声细气,小孩哭才这样猛掉金豆子,可她偏偏又和寻常小孩子哭起来那种呼天抢地的架势不一样,双眸落着大颗的泪,水汪汪地瞪着你,一丝气儿也不出。   真是一脸真心实意的委屈。   此时,衙从刚好自外奉茶进来,一见语嫣哭的模样,拿着托盘的手都抖了抖。   再看小姑娘两眼红彤彤地瞪着的方向,不偏不倚竟是冲着淮阳侯。   衙从心里不齿,堂堂一个侯爷,竟然欺负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谢晋的脸色一变,颇为恼怒:“看什么!”   衙从一个激灵,忙缩了头。   不料他恶言一出,语嫣以为是对着自己,哇地一声就扑到王彦的膝头,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简直令人心碎。   王彦一手拍着语嫣的肩头,一手摸着她发顶,一副温柔相慰之态。   谢晋的脸一时更黑了。   *******   几日后,官衙终于修缮完毕。   王彦等人将一应物品运回原来的处所,一伙人里里外外搬着东西,忙得热火朝天。   宋常山到时,撞见王彦卷着袖子,正在归置书架上的书,当即沉下脸道:“这群奴才是怎么伺候的,竟还要你亲自动手。”   王彦:“不妨事,书房还是自己归整的好,免得到时找不到要用的东西。”   “你如今贵为三品侍郎,如此这般,到底不妥。”   “二哥也是知道我的,向来不习惯人家伺候,我这回到杭州也没带几个下人,只有一个旺福,他刚才被我叫去前面帮忙,过会儿就来。”   宋常山清楚他的脾气,看似温吞,实则一旦认定就绝不会为人左右。   闻他此言,也不再多说,只道:“你忙你的,我坐会儿。”   王彦收拾了一会儿,书房便有了七八分从前的样子。   宋常山道:“都说我古板,其实你也分毫不差。”   王彦一笑:“这么多年下来都是如此,花盆换个位置我都不大习惯,让二哥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倒是前几日,你公务繁忙还帮着语嫣练字,”宋常山摇头一叹,“怪我管教不够,让那丫头搅扰了你……”   “不会,二哥不知,那天她也算是帮了我一点小忙。”王彦垂眸摩挲着手里温烫的茶杯,回想起那日谢晋似吞了苍蝇一样的脸色,嘴角轻轻勾起。   宋常山:“这是何意?”   王彦将那日的情形一一说了。   常山听后,两眼圆睁,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孩子。”   略一思量,又不由面露忧色:“淮阳侯性情不定,会不会因此对语嫣……”   “二哥多虑了,侯爷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计较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况且……”王彦微微顿住,若有所思。   “什么?”   王彦摇头:“没什么,总之二哥放心就是。” 第13章 先斩后奏   语嫣从来没见过陈瓒这副蔫头耷脑的模样。   身为陈家的嫡幼子,既没有他大哥承袭家业的压力,也不必像其他几个庶子那样战战兢兢过活,独得长辈宠爱,可以说是陈家最顺风顺水的人。   语嫣与陈瓒也算是青梅竹马,在她眼里,表哥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喜怒都张扬无畏,何曾像眼下这般郁郁寡欢的。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大公鸡。   “表哥,你怎么了啊,是不是姑父骂你啦?”语嫣歪头看他。   陈瓒摇头叹气:“哪有,你别瞎猜,唉。”   语嫣哦了一声,拉了张小凳子要坐到院子底下去晒太阳。   陈瓒嗔怒:“笨丫头,我心情不好,你怎么都不来关心关心我!”   语嫣一脸无辜:“是你叫我别瞎猜的啊。”   陈瓒一噎,半晌道:“那你过来陪我坐坐还不成?”   语嫣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凳子过去:“台阶上脏,我要坐凳子。”   陈瓒哼哼:“矫情。”   语嫣见他心情不好,也不和他计较,只扯了阶下一根草,拿在手里编圆圈。   “唉,”陈瓒叹气,“笨丫头,你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呢?”   语嫣:“我还小嘛。”   陈瓒:“对啊,你还小……我已经不小了,人,都是要长大的。”   语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表哥,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   陈瓒扭头看她半天:“反正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语嫣想把草戒指扔他脸上,又听他道:“罢了,其实,是那个……孩子的事。”   “孩子怎么啦?”   陈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了,孩子……没了。”   语嫣给他这话吓了一跳:“没了赶紧去找呀,是不是被坏人拐走了?”她想到自己上回在院子里被人横空掳走的事,此时还心有余悸。   陈瓒扶额:“……不是那种没了,没了就是没了,你……懂不懂?”   语嫣拧眉。   陈瓒只好道:“孩子过世了。”   语嫣一怔,然后脸色一点点变得雪白:“怎么会……”   陈瓒轻叹:“是啊,怎么会……”   昨儿傍晚,桃溪在院子里散步,突然滑了一跤,不仅摔破了头,孩子也没了。   陈瓒当时就在屋里头,他听到外面的惊叫慌忙赶出去,看到桃溪身下滴涌的血,心里就凉了大半。   更让他透不过气的,是桃溪的眼神,恐惧怨艾,还有一丝悲愤。   一瞬之间,寒意侵骨。   她不必多说什么,只这一个眼神,陈瓒就知道这一跤并非意外。   至于是谁所为,简直不言而喻。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大清,也不太想记起来。   只记得是,有很多盆血水进进出出,一院子的下人忙成一团。   他连进去看桃溪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陈瓒活到十五岁,从来没怕过什么,如今却害怕桃溪的一个眼神。   对于这个丫鬟,若说有多么喜欢,那是没有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桃溪面前是不一样的,因为桃溪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半大的少年,而是在看一个男人,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她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但是他还是搞砸了,辜负了她的信赖。   “那怎么办?”语嫣轻轻道。   陈瓒扑哧一笑,笑得有些苦涩:“你问我,我问谁去?”   语嫣觉得有些不好受。   她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发。   陈瓒没有像往常那样跳起来大骂,他出奇地安静,任由她动作。   紫扇从里间走出,望见绿韵垂首立在木门后面,似乎是在听外面两人说话,脸上就沉了沉:“绿韵姐,你在这儿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绿韵忙侧过身,仿佛不想让紫扇看到自己的脸。   紫扇上前几步,拽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就往次间去。次间打着烛火,一进去就照出绿韵红红的眼睛。   紫扇:“你哭什么,死的又不是你的孩子!”   绿韵瞪她道:“你这人真是好狠的心肠,咱们和表少爷认识这么久了,他如今丢了头一个孩子,还不许我伤心一会子?”   紫扇冷笑:“小姐和表少爷才是认识,咱们和表少爷算哪门子认识?”   绿韵被这话一刺,脸色煞白。   紫扇见她这样失魂落魄,无声一叹:“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姐妹,我可不想看着你走错路。表少爷是主子,咱们是奴婢,若你是在陈家,有那份心思倒也罢了,可你不要忘了我们的主子是谁。若是你真和表少爷有了什么,咱们小姐也会被你连累!小姐年纪还小不知事,你难道还不知事?当初苏嬷嬷是怎么交待我们的你还记不记得?唉,你好好地想想吧,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下次你再这样……我一定会禀报给老爷的,我说到做到。”说完也不再看她,转身就出了屋子。   绿韵跌坐在凳子上,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飞落下来。   *******   是日夜,城东府衙内。   王彦立在堂檐下,远眺天际。   这夜无星亦无月,天色格外漆黑。云烟浓泽,轻风微微。   咔哒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身披硬甲的魁梧身影扛着个麻袋大步而来。行走间,铿锵作响,打破了院子里的平静。   “果然不出你所料,”刘明远把麻袋扔到地上,“这小子轻功不错,险些就给他跑了,幸亏我早有防备。”   他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麻袋:“啧,不会是死了吧?”   王彦:“解开看看便知。”   麻袋一开,刘明远长臂一伸,将人拖出来。   此人容长脸,细长眼,生得一张天生带笑的嘴,正是府衙看管马厩的曹永华。   王彦打量了一眼他脸颊边青紫的伤痕:“疼么?”   曹永华瑟缩了一下,没有吱声。   如果先前没有与王彦打过交道,此刻他必然会觉得眼前这青衫长立的男子温吞无害,但是他心里明白得很,此人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什么都是错,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都不说。   曹永华正铁了心绝不开口,却见王彦略一抬手,对刘明远道:“连冤都不喊一声,是他了,立马处置了。”   曹永华一阵失语,反应过来才急道:“我有话……要说!”   王彦挑眉。   曹永华咬牙:“闵家手里有一位世出无二的绝顶杀手,大人就不怕他找上门来?”   王彦不语。   刘明远神色一紧,对王彦道:“你早就知道?”   王彦颔首:“赵泽就是被此人所伤。”   赵泽的武功如何,刘明远还是知道一二的,能把他重伤至此,想来曹永华所言“世出无二”并非夸大。   曹永华:“二位大人若想知道,须放我离开,王大人是君子,只要您给一句话,小人就信你。”   王彦淡淡看他一眼,转而对刘明远道:“即刻处置。”   刘明远张口欲言,对上他淡冷如雪的眼神,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王彦转身去到堂后,如坠云雾的曹永华幡然梦醒,浑身血液倒流:“别……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刘明远不屑:“现在知道怕了?”   王彦步入书房,早有一人坐在其中。   长眉入鬓,眸如寒星,是淮阳侯谢晋。   王彦:“让侯爷久等了。”   “不会,”谢晋道,“快同我说说,你们是如何揪出此人的?”   王彦落座,抿了一口热茶润口,将茶杯放下后,才把目光落到谢晋面上。   谢晋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之人。   乌发俊眉,面如冠玉,说起来也是个风姿出众的美男子,却总是着一身简朴无华的青衣,话也不多,但凡开口,都是平和无波,一副不为万物所动的样子。   装模作样,深不可测。   谢晋在心里默默给他披了八个大字。   “官衙若有细作,绝不会是在我和明远跟前当差的人,”王彦道,“如今闵家丢了账本,方寸大乱,又自以为有棋子安插在官衙可为所欲为,我只需放出一点与账本有关的假消息,就能瓮中捉鳖。”   谢晋悠悠一笑:“我听方才那人所言,是知道杀手身份的,王大人果真不怕么?”   王彦:“如何不怕,下官怕得很。”   谢晋眼皮子一跳,暗道:怎么看都不像。   “不过,杀手是谁并不重要,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名字放走祸患。”王彦道。   刘明远在外面处置完曹永华,走进屋,对着谢晋抱拳行了一礼,又看着王彦道:“这几日我哪里也不去,就和你一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王彦蹙眉:“不必如此。”   刘明远:“要我说,何必如此麻烦,麻利点的把账本直接交给上头不就完了?”   王彦:“账本事关重大,不除此人,不宜贸然递呈。”   “那眼下该如何?”   王彦:“此人虽武功高强,到底不是真正的闵家人,他替闵氏做事不过也是受人之雇,侯爷想想,如果闵氏没了,此人还需要继续听命吗?”   谢晋双眸微睁:“你的意思是……”   王彦放下茶杯,双眸如清潭澄净透彻:“先斩后奏。” 第14章 献美   先斩后奏并非完全不可行,但是,风险太大。   一方面,皇上会不高兴,首辅大人会更不高兴。另一方面,想先斩后奏也要有这个能耐,闵家势大,别说那个绝世杀手,光是恶仆就有百几,仅凭杭州的官衙,能不能把闵氏一举拿下还真是个问题。   不过现下谢晋没有那个心思去担心此事可不可行的问题。   他如今想的是,王彦怎么敢提这种法子?   既非公卿世家出身,又是新官上任,他有什么底气去得罪张廉?   目光一转,落到王彦沉静如水的脸上,谢晋心念翻飞,电光火石间幡然醒悟。   正因为孑然一身,没有家族的牵绊负累,他才如此大胆!   这么想来,王彦先前口口声声说碍于首辅之故不好处置闵如晦,根本就是装的,为的只是拉他出来当这个刺头儿!   恐怕王彦早料到有今天,所以在当时就用计把他也拖下水。   如此一来,若真有个什么,他们二人就是同样都有过错,不论轻重,皇上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能真把王彦罚得太过。   谢晋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心头像烧了一团火似的,恨不能在对面这人身上盯出一个窟窿来!   好一个王彦,竟奸猾至此!   刘明远:“就凭咱们现在手头的这点人?我看不行。”   王彦:“下官听说,侯爷与浙广总督陆将军有几分交情,不知是真是假?”   谢晋心里冷笑,面上淡淡摇头:“假的。”   王彦:“既如此,就只能作罢了。”   谢晋觑着他,见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没有半分恼怒失望,不由更为警惕。   刘明远拍大腿:“唉,刚才你怎么就非得杀那姓曹的,留他一命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什么……”   王彦笑笑不语。   刘明远:“没想到你也有被逼急的时候,这小子是怎么你了你非要杀他?”   谢晋闻言也看过去。   王彦:“也没怎么,只是直觉此人不能留。”   谢晋眯起眼。   此时,衙从在门口禀报道:“大人,魏老爷又来了。”   王彦还没说话,刘明远便道:“不见,什么玩意儿,当衙门是他家不成?”   谢晋似笑非笑:“怎么回事?”   刘明远便将几日前的事一一诉出。   魏婧为了账本丢了性命,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王彦能保住魏家。而先前魏家之所以会为闵家所迫,是因魏家二公子在赌坊欠下巨债,闵家借给魏家五千两纹银,借此对魏家百般要挟。   这魏家小门小户,旁的没有,却有三位人比花娇的小姐。大小姐魏婧芳魂已逝,二小姐魏葶给闵如晦纳为良妾,如今只剩下一位刚满十三的魏三小姐魏菱。   王彦着人一查,立马就查出当时魏二公子赌运奇差实际是背后有人暗中操纵。赌坊老板与闵如晦是早有预谋、狼狈为奸,只因那闵如晦一早便看上了魏二小姐,想要借机纳入房中。   如今闵如晦已死,赌坊老板禁不起刘明远三两下恐吓,就把实情倒了出来,为免牢狱之灾,还拿出五千两纹银替魏家还了欠闵家的钱。   魏家自此便不再受闵家挟制。   本以为事情就该到此为止,岂知那魏老爷魏永宽三番五次地来登门道谢,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大恩无以为报,要把自家小女儿许给王侍郎作妾。   谢晋听得抚掌大笑:“有意思。”   刘明远:“这魏永宽一门心思把自己的女儿当筹码往外送,也怪不得当初魏……”话说一半生生止住,脸色有几分沉晦,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拢在袖中的断指。   谢晋摸摸下巴,幸灾乐祸道:“魏老爷的心思也不难猜,如今就算是没了把柄在人家手里,他人也安不了心,只恨不得能挂在王大人的腰带上求个庇护呢。”   那衙从道:“大人,这回魏老爷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有一位姑娘。”   刘明远眼睛一突:“这可真是……”   王彦:“把人请进来。”   不多时,魏永宽和一名头戴帷帽的妙龄少女步入此间。   一看屋里有三位男子,他神色略变。刘明远早就见过,谢晋却是头回遇到,只觉这二人俱是仪表不凡、相貌堂堂,又能与王彦同座,想必也是大人物。当即就引着少女除去帷帽,与他一同行礼。   此女眉眼不及魏婧妍丽,但胜在皮肤雪白、身姿纤细,看起来水嫩青葱。   “大人,这是小女魏菱。”   魏菱给魏永宽眼色一示意,屈膝向三人福身行礼:“见过三位大人。”   王彦:“魏老爷该谢的已经谢过,此举为何?”   魏永宽镇定自若,只看了一下魏菱。魏菱柔声道:“小女子本就仰慕大人已久,今回魏家又得大人相助,脱离苦难,心中更是感激不尽。小女子别无所求,但求能在大人身边服侍一二,为奴为婢,以报大人恩德。”   王彦:“我并无此意。”   魏菱抬眸,看向他,只见是君子如玉、清雅端方,脸上红晕更甚:“还望大人成全,若非如此,小女子实难心安。菱儿不求名分,只求在大人身边尽一份心意。”   王彦道:“心意已领,但我如今无心嫁娶,恐怕会耽误小姐,良禽择木而栖,王彦非小姐良配。”   魏永宽没料到王彦当面见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小女儿也分毫不动摇,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   魏菱低泣道:“莫非大人是嫌菱儿不及大姐花容月貌,才……”   刘明远眉头一皱:“魏大小姐人已不在世,三小姐还是积点口德为好。”   魏菱小脸一白,又听谢晋道:“三小姐,王大人不要你,你看本侯如何?”   此言一出,几人都朝他看去。   能够自称本侯,又如此英俊挺拔,虽然微微带笑有几分邪气,不及王彦稳重端庄,却别有一番风流气度,更令人怦然心动,似乎也没有王彦给人那般“高不可攀”之感。   魏菱双颊绯红、不胜娇羞之态,几乎令刘明远目瞪口呆。   魏菱被男色冲昏头脑、一时无状,魏永宽的脑子可清楚得很。方才还说仰慕王彦、一心报恩,如今又跟另一个男人眉来眼去,岂不是自打脸面!   他沉着脸道:“侯爷说笑了,我们魏家虽说门户不大,也是正经人家,菱儿既说了一心仰慕王大人,岂会朝三暮四答应旁人?方才您的话,我们就当做玩笑了。”   魏菱身体轻颤,登时清醒过来。再看王彦,却见对方始终是淡淡而笑,毫无动容之色,心中不由涌起一阵难堪。   谢晋笑而不语。   王彦摆手:“此事到此为止,魏老爷请罢。”语罢便喊衙从来送客。   魏永宽献女不成,恼羞成怒,拉着失魂落魄的魏菱拂袖而去。   刘明远看得七窍生烟:“竟还有这种事,帮了他们反倒给恨上了,这姓魏的太不要脸!”   王彦:“不必理睬,今日过后,他不会再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拒绝,魏永宽纵使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再纠缠下去。   谢晋这会儿明白过来,怪道王彦要当着他们的面请魏家父女进来,等的正是这个。   *******   四月初,和风暖煦,雀声林然。院内外景致仍是如此,只听说外头桃花已渐渐少了,又开了海棠、月季一类的。   语嫣坐在院内的秋千上,依靠着秋千索,一边想着出去,一边望着檐尖上一朵紫红色的牵牛花,怔怔出神。   那花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从前还没有见过。   她想将那凭空冒出的花儿看个分明,头一扬忽觉刺痛,才发现是自己方才倚在秋千索上不小心把头发缠了进去。   “绿、韵,我的头发给缠住啦,快来帮帮我……”一时间疼得眼泪汪汪。   背后有一只手探了过来,手指翻飞,极为灵巧,三五下便解开了那千缠百结的头发丝。   语嫣扶着乱掉的发髻气喘吁吁地憨笑:“吓死人了……”   一回头,对上来人带笑的双眸,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   那人悠悠然对她一笑:“小丫头,你这是什么脸色,我好歹救了你,怎么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语嫣瞪了他片刻,才细声细气地道了一声谢。垂着头,红菱小嘴微微嘟起,一副心不甘情不愿模样。   谢晋看着直乐:“就这样?我想吃话梅你可还有么?”   语嫣仰起头,秀眉蹙着尖,一双盈盈然的大眼瞅着他:“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贪嘴这些呀?”   谢晋:“谁说大人就吃不得了,你这可没道理,再说你那王叔叔不是拿了你一整袋么,你怎么不说他?”   语嫣嘴巴一抿,腮帮子有些鼓,一副气到又说不出话的情形。   谢晋仰头一叹,一双风流多情的眼里竟有几分神伤:“唉,果然是你王叔叔比较讨人喜欢,人人都偏心于他……”最后几个字拉得又长又绵,带了几分幽怨。   语嫣嘴巴一张:“你、你真的这么喜欢我的话梅呀?”   谢晋不说话,只叹气。   语嫣最是个容易心软的,一见如此,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只叹道:“那你等等,我进屋去给你拿好不好?”   谢晋心中直笑,对着她却是一脸忧郁地点头。   语嫣进屋去拿了一袋出来,走到院子里,就见那人大咧咧坐在她的小秋千上晃着两条大长腿。   她掩着嘴惊呼一声,小跑过去,围着他和秋千急得团团转:“你这么大个人,我的秋千可坐不动你的,要断掉的呀……”   谢晋懒洋洋地笑:“你把话梅都给了我,我就让开。”   语嫣瞪了他一眼,眼圈红红的满是委屈。   谢晋正要开口说话,院门口那边传来一道怒气腾腾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语嫣转头一望,看是陈瓒,愣了一愣,下一刻,就见他挥起拳头朝着谢晋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请假~打滚求收藏 第15章 事起   城东府衙。   “大人,闵家二爷带着人过来了。”   王彦抬首:“他要如何?”   “那闵二爷与先前的闵如晦不同,人看着客气得很,只说来拜见您的,没说旁的。”   王彦低眸略一沉吟,片刻后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那位闵二爷领着小厮进了屋。   闵如晦样貌平庸,这闵二爷闵如贤却比他出众许多,生得眉目精秀,面貌昳丽阴柔。   “草民见过大人。”闵如贤撩起袍子就要下跪。   王彦抬手:“不必行此大礼。”   闵如贤轻不可察地打量王彦上下,微微笑道:“多谢大人。久仰您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彦:“哪里。”   闵如贤的目光落到书架隔层的竹箧上,转了一个圈,回到王彦身上:“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是想向王大人讨回我闵家的一样东西。”   王彦:“这话又从何说起?”   闵如贤笑吟吟道:“大人就不要和草民打马虎眼了,只要大人愿意,那样的竹箧,别说是一个,十个百个,草民都能拿出来孝敬您。”他敲了敲桌案。   身后的小厮取出一个锦包,解开绳子,露出一叠厚厚的银票。   闵如贤观察着王彦神情,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此处,笑意更深,眼底却不可察觉地阴了一阴:“大人您看如何?”   王彦移开目光:“这是何意?”   “算上那个竹箧管缝里头的银票,一共是两万两,只要大人把账本还给我们闵家,钱就都是您的,而且我给您一句话,往后只要有您在,闵家在杭州绝不敢造次。”   室内安静无声。   默了片刻,王彦道:“那就要麻烦闵二爷和我走一趟了。”   “敢问大人是要去哪儿?”   王彦两手交握在膝前:“城郊,去取你想要的东西。”   闵如贤一笑:“大人不会是设下了什么陷阱在等着草民吧?”   王彦:“若闵二爷有此顾虑,那今日之事便罢了。”   说完举起茶杯一心品茗,垂眸睇杯之太态,分明透出个“慢走不送”的意思。   闵如贤脸上一僵:“不过一句玩笑,大人切莫当真。不过草民不比大哥,天生胆子就小,随大人去一趟虽说无妨,但若有官差跟去就有些吓人了。”   王彦抬眸极淡地一笑:“那本官不带任何人,单独和你过去,你看如何?”   *******   陈瓒给人抬回陈家的时候,整个陈家都乱了套。这位打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主子爷,突然给人打得满头是血,还昏迷不醒地被抬回来,一干下人见了都魂飞魄散。   陈夫人冲到房里时,陈瓒面上的血迹已经给丫鬟擦干净,但是额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还染着血迹,这副模样落到爱子如命的陈夫人眼里,那可真是天崩地裂、肝肠寸断。   “到底怎么回事!”陈夫人浑身发抖,几乎晕厥,“去把石显给我叫来!”   石显被人架过来时瘫倒在地,面对陈夫人的震怒他一脸惊惧,哆嗦着嘴道:“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少爷今儿是去青山书院找宋家小姐,这进去没多久就……浑身是伤地给人抬出来了,有个一道出来的带大刀的人还说、说……”   “说什么!”   “说……咱们少爷对淮阳侯不敬,这是小惩大诫,还说这事没完……”   陈夫人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你说是谁?”   “淮、淮阳侯。”   “管他什么侯,把我儿打得这样,我……我……”   嬷嬷忙道:“夫人息怒啊,无缘无故的,咱家少爷怎么会和淮阳侯有牵扯,淮阳侯敢放这样的话出来,指不定也在咱们少爷手里吃了亏,事情到底如何还不清楚,夫人可千万不要心急,此事还是先禀报给老爷的好!”   石显忽道:“夫人,少爷说是去看宋家小姐,此事说不定她知道什么,不如……”   陈夫人眼睛一眯:“这个小扫把星!不管是不是她的缘故,瓒儿若不是为着去看她,如何会遭此横祸?要是瓒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饶不了她!”   与纷乱的陈府不同,此时的含香院却静得可怕。   宋常山刚回来,听完语嫣的交待,脸色沉冷,半晌没有说话。   语嫣也没有似往日那般哭哭啼啼的,只站在宋常山跟前垂着头,格外安静。   宋常山凝视她惶惑畏惧的面容,缓缓道:“语嫣,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内疚。”   语嫣一呆,直愣愣地看着他。   宋常山:“要说错,那也是为父看管不力的错。”   语嫣用力地摇头:“爹爹也没有错,表哥和谢侯爷又不是小孩子,他们做什么还要旁人来看管?是他们自己……”   宋常山望着她明净的眸子,心中百转千回。   当初那个人也睁着一双相似的妙眸,对自己说着相似的话。   “老爷,陈家夫人带人来了,说要见您和小姐。”仆从禀报道。   宋常山目光微凝,没有再多说,即刻带着语嫣去往前院。   陈夫人在前院堂内坐着,身边站着两个小丫鬟和一个嬷嬷。她远远望见宋常山父女过来,目光落到后面的宋语嫣身上,微微一冷。   翠眉秋瞳,肌肤如雪,真真是冰雪玉雕般的女孩。她那双眼睛落在人身上,欲说还休。那个娇柔可人的小模样,和她那个娘一模一样。   两厢行过礼,宋常山道:“瓒儿如何?”   陈夫人红着眼睛:“还能如何,到现在都没睁眼,给人打得头破血流,险些没了命,瓒儿是在你这儿受的伤,此事你说什么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宋常山见她如此,沉着脸道:“瓒儿既没有醒,你如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是他先动手,冒犯人在先,淮阳侯让了他两招,是忍无可忍才出手教训。”   陈夫人哼声道:“你也不在场,难道你就知道?还是说你忌惮那淮阳侯的势力,故意这么说?我是知道的,这个姓谢的侯爷,在京城就是个混不吝的角色,无法无天惯了,他欺到别人头上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手打伤瓒儿!这口气我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宋常山脸色铁青:“原来在大姐眼里,我宋常山就是这等是非不分、恃强凌弱之人,那我和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   “姑母……真的是表哥先动的手,但这是一场误会,小侯爷和我说着话,表哥以为他在欺负我,才……”语嫣急忙开口。   陈夫人自上而下地扫视了她一眼,并不理睬她,只对宋常山冷笑道:“二弟,你该不会信一个七岁小女孩的胡话?虽说语嫣是你女儿,但到底还不知事,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出来人家会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表哥打了小侯爷好几回,小侯爷恼了才把他推倒的,然后表哥才会跌进那个花丛里被扎出了血……”   陈夫人斜了一眼她:“二弟,你养的好女儿,自家亲表哥给人打了,还帮着外人说话,真是小小年纪就知道迎高踩低了,也不知是像了谁。”   宋常山冷冷道:“我看大姐是忧心瓒儿,伤心过度,神智不清了,这样说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你还是先回家去照看瓒儿的好。”   陈夫人还欲再说,却见宋常山拉着女儿拂袖而去,走得极快,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陈夫人想用舌战妇孺的本事和自家二弟打口水仗,逼其就范,原本想的是说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想到宋常山不按她想的出牌,书生气性一上来,懒得与她纠缠,径直而去!   陈夫人先是目瞪口呆,而后气血上涌,破口大骂了几声才算解气。   粗喘了几口气,陈夫人忽然脸色一寒道:“淮阳侯,是不是就在这书院里头?”   *******   杭城郊外,一辆青帐马车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孤宅前停下。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两个人,正是王彦与闵如贤。   闵如贤看着这宅邸,面露惊讶道:“没想到杭州城外还有这样的地方,王大人可真是会找。”   王彦:“也是机缘巧合。”   闵如贤给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打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他们二人站在院外看着。   王彦望了闵如贤一眼,闵如贤拱手笑笑:“大人别见怪,做生意的都这样,小心驶得万年船。”   王彦摇头淡淡道:“无妨。”   那小厮进屋后,王彦握拳轻咳了一声。   闵如贤登时一个激灵。   王彦笑笑:“这几日嗓子不太舒服。”   闵如贤十分关切道:“春天花粉多,这也是常事,大人可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须臾,小厮出来,对闵如贤点了点头。   闵如贤神情一松。   王彦:“这宅子年久失修,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闵如贤忙说不会,心中道:若是为了账本,别说是座老宅,就算是狗窝他都钻得。   两人随小厮进到宅邸,王彦的目光似不经意从那小厮脸上掠过:“你这个下人倒很能干,既能驱车驾马,又会武功。”   闵如贤蓦地侧头看向王彦,片刻后道:“马马虎虎,也不过比寻常奴才好些,不过,大人怎么知道我这奴才会武?”   王彦睨着他:“若不是有些武功底子,你方才会叫他打头阵?”   闵如贤一叹:“原来如此……”   走进屋,王彦一指小堂正前供奉菩萨的半祠:“东西就在那后面。” 第16章 博弈   闵如贤与小厮对视一眼,仍是那小厮先上前探手去摸纸菩萨。   王彦道:“闵二爷,我们不如站远一些,这里头灰不少。”   闵如贤眼睛一转,这话实在引人浮想联翩,站远些做什么,莫非是……   “自然好,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闵如贤心想,只要是与王彦贴得近些,就不怕那些个魑魅魍魉,王彦总不会连自己的命都豁得出去。   他们二人退后了十几步,那个打头阵的小厮也比先前警惕百倍。   那层纸被他一点点揭开,小心翼翼,生怕引发什么机关。纸被揭开,背后是一个暗格,格中有一个锦布包裹。   闵如贤眼睛闪烁,死死压着冲上前一看究竟的冲动,强自镇定地站在王彦身边道:“打开。”   小厮听命打开,锦布裹了数层,拆解许久才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本账本,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小厮将账本翻开,一团细尘飘飞,他一手拎着本抖了数下,来回翻看,确认没有威胁,才将书递给闵如贤。   闵如贤正要伸手接过,忽然脸色一紫,两腿软倒。   小厮脸色微变,下意识就自腰间抽出软剑,剑指王彦咽喉。   王彦看他一眼:“如此机敏,果然不同寻常。”   朱戬看他半晌,忽道:“在官衙你就发觉了我的身份,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闵如贤还以为王彦是对银票有兴趣,事实却并非如此。   王彦:“你上回和赵泽过招留下的肩伤还没好。”   朱戬一震,他自以为掩饰得极好,没想到此人眼睛如此毒辣,竟能看出一二。   闵如贤面色紫涨,几回想要起身,都站立不得,惊怒交加,当即凶光毕露:“王彦,你果然是……成心设计!混账!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王彦云淡风轻道:“放心,这毒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   闵如贤:“你这……看来王大人还不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我是什么处境?那可要劳烦闵二爷说与我听了。”王彦道。   “此处只有我们三人,你以为给我下毒我就奈何不了你?若我死了,你也会被朱戬一剑毙命。”   王彦:“我说了,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朱戬微微用力,剑尖抵住了王彦的脖子:“解药,拿出来。”   王彦不语。   那股酸麻之意仿佛从小腿慢慢地蔓延至膝盖,闵如贤大怒:“给我卸了他一条腿!”   朱戬眼睫一动,毫不犹豫地挥剑向下。   不成想,眼前之人就在他挥剑之际,极快地飞身而过,衣袍翻飞间退出数丈,落在门外。   朱戬未料到他轻功如此厉害,眼神大变,正要提步追上,却见王彦不知从哪儿拉出一根绳头捏在虎口处:“想死的话,动一下试试。”   闵如贤用手支着地,费力地爬过去,看到王彦手中的绳子,浑身一震,随后恨恨道:“曹永华这个蠢货!”   朱戬:“二爷,这是……”   闵如贤几乎是吼道:“不要轻举妄动,那是火.药!”   朱戬脸上一沉。   王彦:“俗话说,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你命曹永华埋火.药,想把官衙夷为平地,礼尚往来,今日我便将这大礼悉数奉还。”   “你……想怎么样?”闵如贤咬牙切齿。   王彦:“你们两个人,能活着出来的只有一个。闵如贤,你选哪一个?”   朱戬缓缓看向王彦,眼里透着阴冷的杀气。   闵如贤惊愕了一阵,半晌才回过味来。   选他自己,以他眼下的情形,没有朱戬在,简直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更遑论取回账本。若不选自己……   这简直就是,让他在自己和闵氏之间做出选择!   闵如贤胸口滞闷,恨意汹涌。   王彦忽道:“你就不好奇,方才自己是何时中的毒?”   闵如贤一愣,没料到他会话锋一转提及这个。心中暗道这是个拖延的机会,便顺着王彦的话问:“什么时候?”   王彦悠悠然道:“闵二爷还记不记得,刚刚在院子外头,我咳嗽了一声?”   “那又如何?”   当然记得,当时他还以为是王彦在四下设了杀手,那声咳嗽是个发动的暗号,谁知到头来不过是虚惊一场。   “聪明反被聪明误,”王彦道,“你一心提防着几丈外子虚乌有的埋伏,反没有察觉我将毒针扎进了你的侯阳穴。”   闵如贤闻言一窒,胸口那股恶气近乎涌到了他的嗓子眼。   朱戬忍无可忍,向前一步:“要不要试试,是我的剑快,还是你的手快?”   “不必试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随即,便见两道身影先后飘落在王彦身前。   此二人,正是刘明远和赵泽。   闵如贤与朱戬还未反应,就见王彦手上一松,扔了绳子。   “你……那不是……”   王彦负手在后,气定神闲:“那不过是缓兵之计。”   赵泽笑笑:“幸亏刘侍卫长机敏过人,一听衙从提及王大人是孤身与你们出去,就知道这当中有不对劲。”   原来方才那种种不过是他有意拖延……   闵如贤只觉那股郁气再压不住,涌上喉头,腥甜入齿:“给、给我杀了他!”   朱戬噔地扬剑,剑气逼人,迎风呼啸,直刺向王彦。   刘明远提刀相接,刀剑相撞发出巨响:“老子来会会你!”   二人很快就缠斗一处。   赵泽走上前看了眼脸色奇差的闵如贤,回头对王彦笑道:“王大人,这姓闵的好像快给你气死了。”   王彦:“麻烦赵兄拔了他身上的针。”   赵泽搓手:“哎呀王大人说话就是客气,咱哥俩谁和谁。”他伸手摸到闵如贤的侯阳穴位置,略施力道,就听闵如贤发出一阵惊天惨叫。   朱戬的剑随之一颤。   赵泽轻飘飘道:“我前几日受了伤,手有些抖,控制不住,得罪了。”   闵如贤已经疼得昏死过去,根本无法应声。   赵泽扔了银针,走到王彦身边观战:“大人,依你看,谁会胜?”   王彦:“难说。”   “这可不行,刘侍卫长要是败了,剩下我们两个,一个文弱,一个伤残,哪里打得过那小子,你想想法子。”   刘明远与朱戬虽在恶斗,旁边的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刘明远恨不得先回头劈了赵泽。   王彦不说话,目光落到可闵如贤身上。   赵泽一见,心领神会。他走到昏迷不醒的闵如贤旁边,一只脚踩到他后脑上,扬声对着朱戬道:“你再不束手就擒,我就踩死这闵如贤。”   朱戬的剑果然慢了下来,不过也只是一瞬。他顿了顿,然后突然横剑一扫,真气铺天盖地,刘明远被逼得连连后退。   趁此间隙,朱戬迅猛抽身,飞身而去,一瞬之间化为天际的一个小小黑点,消失无踪。   刘明远勃然大怒:“你他妈的!姓赵的,要你多什么事!”   赵泽:“唉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爷这明明是救了你!你不感恩戴德,还蹬鼻子上脸,好个驴肝肺!”   “谁要你救!”   王彦轻咳一声:“回头再吵,先把这人带回衙门。”   刘明远朝着赵泽翻了个白眼,转而对王彦道:“你说,这人怎么会对闵如贤这样的人忠心到这个地步?会不会他和闵家还有什么别的牵连?”   赵泽嗤笑:“你想多了,顶多是闵如贤只付了他一半的价钱,这账,还没结清呢。”   王彦点头:“有可能,眼下他借机逃走,显然是看清了闵家形势,当不是死忠之徒。”   刘明远:“咱们搅黄了他和闵二的买卖,他不会怀恨在心?”   赵泽阴阳怪气地笑道:“哎呦刘侍卫长,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刘明远森森地瞪他一眼道:“你别以为你受了伤,老子就不敢砍你。”   赵泽不以为意地嘿然一笑,看王彦一眼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个要命的账本,到底是给大人放在了什么地方?我看闵家已经找破了天,只差没把大人脱光了搜了。”   刘明远闻言亦看过来,显然也有些好奇。   王彦:“其实账本早就不在我这儿了,届时你们自会知道。”   赵泽撇嘴:“王大人,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卖关子,老把别人当猴耍。”   王彦微微一笑道:“我可是万万不敢把赵兄当猴的。”   刘明远:“你别说,这么一看,你还真挺像只猴。”   “哈,我要是只猴,你就是头狗熊。”   “嘿你这……”   王彦听他们二人越说越不像话,也不阻拦,反倒在一边淡淡而笑。   三人带着闵如贤回到官衙,将人收监处置。随后转到书房,王彦又令刘明远将竹箧及闵如贤带来的一应银票统统归还给闵家。   刘明远出去后,赵泽翘着个二郎腿在椅子上坐下道:“大人,如今又了结了一桩破事儿,是不是该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王彦:“比起酒,我更喜欢喝茶。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赵兄要不要来一点尝尝?”   赵泽摆手:“多谢大人美意,不过茶就算了。”   二人静坐片刻,衙从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道:“大人,淮阳侯出事了……陈家来告官,说陈家夫人被侯爷打、打死了……”   赵泽脸色微变,王彦沉声:“哪个陈家?”   “盐司运副使陈谢青,”衙从道,“那陈夫人,就是书院宋书长的长姐。” 第17章 宋氏之死   陈家夫人的死,不仅在杭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在京城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京城宋家的老太太听闻此事,当场晕厥。   陈谢青告官,王彦当日便接下案子,即刻去往陈家。陈府哀声一片,陈瓒还未苏醒,除了陈家众人,宋常山父女也在其中。   赵泽见语嫣站在宋常山身后,静悄悄地低着脸,泪珠挂在眼睫上,如芍药含露,不由多看了两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现下时机不对,对方又只是个小女孩,都碍不了赵泽这天底下最伤风败俗的人欣赏小美人。   语嫣隐约听到有人称呼王大人,抬头便见到王彦领着官衙的人站在不远处。   王彦脸上没有一丝笑影,目光平静深邃,与平素温润浅笑的样子大有不同,通身上下透出一股慑人的威重。   语嫣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时间看得有些怔怔的。在她发呆之际,王彦眼睛一转看到了她,仍是淡淡的神情,目光却稍显柔和。   语嫣不敢多看,慌忙低下了头。   陈家老爷陈谢青,今年四十有二,丹凤眼,薄嘴唇,生得有些文弱。今日他着一身杭绸直裰,腰间佩与衣物颜色相称的竹青色锦囊,颇为儒雅。此刻他眼下发青,神情透着一丝悲怆。看到王彦等人,忙上前相迎:“王大人,下官……”   “陈副使不必多礼,”王彦扶住他的手,“贵夫人的事,本官还需详细审问察看,不知眼下可方便?”   陈谢青:“何时都方便,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陈家上下一定全力配合您查案。”   陈夫人的遗体已交由官衙仵作查验,王彦步入陈夫人所居正院屋内,四下看了一回。   除了陈尧、陈瓒这对嫡出的兄弟,陈谢青另有三个庶女一个庶子,是两个妾室所出。陈谢青侍妾不多,平素在外也不拈花惹草,外头还传,他对妻子敬爱有加,待京城世家出身的陈夫人纵容无度。   眼下,大部分人都被屏到屋外,只陈谢青、宋常山、王彦三人进屋。   据陈家仆婢和陈谢青所言,昨日陈夫人为了日前陈瓒挨打一事带人到书院找宋常山,后来与宋常山谈得不顺、不欢而散。宋常山走后,她带人找上谢晋,向对方要一个交待。   谢晋不愿理睬,陈夫人便赖着不走,当场萎地哭嚎,控诉谢晋罪责。谢晋不耐之下,举手打了陈夫人后脑一下,将人击晕。   陈夫人晕倒过去半个时辰以后就醒了过来,当时并无异样。回陈家后,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底下的嬷嬷劝她请大夫看看,但陈夫人为人倔强,自认无甚大碍,就不愿费这个工夫,谁劝也没有用。   没想到,将近晚饭时,她突然口吐鲜血,暴毙而亡。陈谢青下衙时回府,看到的就是陈夫人扭曲的死相,悲痛欲绝,一连咳出好几口血。   陈谢青:“她从书院回来后,只喝了些茶水,其余什么也没吃过。而且她的身子一向康健,平素在陈府,上上下下都伺候周到,从不让她过分操劳,这一点常山也是知道的……除了淮阳侯的那一击,下官实在想不出是什么缘由会使她……”话未说尽,两腮鼓动,悲伤得语不成调。   王彦沉默不语,宋常山抬手在陈谢青肩上按落。   王彦此时道:“陈副使,你方才提及贵夫人回府后喝过茶水,本官的人恐怕要将她用过的茶杯、茶壶,以及这屋中的一些贴身之物带回官衙。”   陈谢青忙道:“大人请便。”   陈谢青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王彦又将院内的下人喊到堂内一一问询,把陈谢青先前所言确认了一遍。   如陈谢青若说,陈夫人回来后因心情不佳,没有碰任何食物点心,期间除了去陈瓒院里看望过一回,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一众人走后,只留下官衙几人。   赵泽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斜着眼笑:“这些奴才当着陈副使的面说陈夫人温良贤惠,说陈家妻妾和睦、夫妻一心,能信么?”   王彦:“是真是假,还不能这么快就下定论。”   “大人把陈夫人的贴身之物带走查验,莫不是怀疑她是被陈家人害死的?”   王彦还未开口,堂口官差道:“大人,宋书长和宋小姐来了。”   宋常山父女一前一后踏进堂内,赵泽一看到语嫣,就吐了嘴巴里的狗尾巴,摆出一副正襟危坐之态,一心想挽救他当初给人留下的恶劣印象。   语嫣一抬头就撞见这人绿幽幽的眼睛,吓得浑身一哆嗦,猛然揪住了宋常山的衣袍:“爹爹,那个人贩子!”   赵泽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宋常山看了一眼赵泽,脸色略有些不自在,只低头对语嫣道:“不必害怕,他不是人贩子。”   语嫣满面狐疑地在自家爹爹和赵泽之间看了几个来回,终于慢慢地松了手,只是人还缩在宋常山后面,十分警惕地盯着赵泽。   几个衙差捂嘴忍笑,连王彦的嘴角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宋常山握了一下她的肩膀:“你王叔叔有话要问你,有他在,不必怕。”   语嫣直直地看向穿着绯红官服的王彦,好像头一回认识他似的,有些怯怯的:“王叔叔?”   王彦只有笑着对她张手:“过来。”   宋语嫣的性子,其实是吃软不吃硬,王大人迫不得已,只有暂时放下官威,生怕把她吓跑。   语嫣眉头一松,抿着嘴小跑了过去,一到王彦跟前,立马紧张兮兮地去瞧赵泽。   赵泽突然生出一种悔恨交加、欲哭无泪的感觉。   王彦抚了抚语嫣头顶的小团髻:“语嫣,你表哥和淮阳侯那日在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和我细细地讲一讲?”   当日,在含香院。   陈瓒看到语嫣眼睛红红的模样,又见谢晋霸着她的秋千说什么“把话梅都给我,我就……”云云,一时愠怒难当,几步上前冲人挥拳相向。   谢晋闪身躲过第二下的时候,语嫣才回过神,忙在原地喊:“表哥,不是那样的……你误会了,他不是坏人!不是那样……”   喊叫声惊动了屋里的绿韵、紫扇,两个丫鬟出来看到这副情形都大惊失色,慌乱出声阻拦。   陈瓒却什么也听不进去,红着眼睛一副一心只想把眼前人打倒的架势。谢晋恼意上来,不再躲他,抬手在他右肩上一推,陈瓒直直地往后倒去,栽进了花丛。   语嫣看到陈瓒倒下,又流了那么多血,以为他被打死了,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一时间竟是从所未有的勇敢,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不要命地去踹谢晋:“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还我表哥!呜呜呜……”   谢晋拧着眉头把她提起来:“聒噪,再吵我就把你扔出去!”   她还哭喊不休,然后不知怎么的,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宋常山并没有直接带语嫣回去,只因语嫣再三央求,想看望过陈瓒再走。   陈府的几个同辈,都比她大上许多,玩不到一处。只有一个陈瓒,自幼与她亲近,虽则看似总是在“欺负”她,又不是真正的欺负。   比如这回,他被谢晋打伤,实际还是为了要护着她。   陈瓒所居,为陈府的如意院。语嫣来的次数不多,上回来还是拜年的时候。   院子里几个仆婢见到宋常山和语嫣,忙上前行礼。   宋常山:“你们少爷如何了?”   “早上刚退了热,不说胡话了,就是还醒不过来。”回话的是如意院的大丫鬟碧云,圆月似的脸,唇边一点小痣,容貌俏丽。   碧云在如意院服侍多年,是院子里少有的与语嫣相熟的下人。语嫣看她眼睛有些肿,想她是担心表哥哭过一场。   “带我们进去看看。”宋常山道。   碧云应声,到屋前轻喊道:“二舅爷和表姑娘来了。”   推开门,屋里头服侍陈瓒的几个丫鬟纷纷垂首站到一边。   宋常山和语嫣跨过门槛进屋,到里间,就见陈瓒横躺在床上,白皙的脸上有一丝奇异的红润。除了人还昏迷着,看起来并没有哪里不好。   语嫣靠近了挨在床头看他,在他耳边轻轻地叹了口气:“表哥你快点醒醒吧,语嫣保证以后再也不跟你唱反调了。”   两父女在屋里留了会儿,就往外去了。临出门前,语嫣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抬眼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梳着妇人头,鹅蛋脸,翘鼻子,定定地望着自己。   她一呆,嘴巴才张开,那丫鬟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第18章 失常   仵作验尸的结果还没出,闵家那头又生事端。   前日,闵如贤被王彦以贿赂不成刺杀命官的罪名下了狱。闵家大夫人、二夫人多次上门,要求见闵如贤,在衙门口连连喊冤。   闵家两房的男丁,一死一伤,如今闵家的大夫人和二夫人还想拼命保住闵如贤。   “大人,闵如贤在牢里非说要见您,还、说……”   “说什么?”   “他还说手里有关乎您仕途的重要把柄,若您不去见他,必定会……会倒大霉。”   衙从回完话,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料王彦不怒反笑:“这闵二倒比他大哥聪明得多。”   他今日未着官服,穿一身湖蓝缎袍,坐在案前单手握书,如此浅浅一笑,比起往日的端庄内敛,更添几分清贵,令人不敢直视。   衙从看得一呆。   王彦到大牢时,闵如贤正坐在地上。   此刻他虽身穿囚服、蓬头垢面,却端坐平视,仍有几分贵公子的气派。看到王彦,两眼精光暴涨,又一瞬熄灭,少倾,勾唇一笑:“没想到王大人竟会到这种腌臜地方来。”   王彦:“既为刑部官员,到刑狱监牢本就是家常便饭。”   闵如贤:“草民倒是忘了……大人既然肯来,想必是信了我的话,草民所言,关乎大人仕途之事,不过多久就会发生……大人如今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眼下这样不管不顾、守职尽忠,说到底背后还是得有那一位,可如果我说,有一天,那一位不再是那一位了呢,大人您又该如何?”   王彦目光凉凉地望着他:“闵如贤,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闵如贤:“信与不信,全凭您一句话。只是草民须得提醒您,此事……宜早不宜晚。”   王彦淡淡一哂:“可惜了。”   闵如贤不解其意。   “只可惜,现在你告诉我这些也没有用了,”王彦道,“账本早就不在我手上,半个月前我借宣慰使崔大人之手把账本上呈,递交到京城,几天前东西就已经到首辅大人的手上。”   闵如贤一愕:“崔桐……为什么你……”   宣慰使崔桐,是首辅张廉的亲信,众所周知。   “你也是……”闵如贤惊疑不定。   王彦摇头:“我不是。”   “那为什么!”   闵家以张氏为后台,王彦既非张廉同党,且意在灭闵氏,怎么会把账本交给张廉的亲信?   这说不通!   “你说你胆子小,我比你更胆小,这么要命的东西我不敢在自己身边放太久。其他的路子闵家都盯得紧,只有崔宣慰使不同,毕竟他背后是首辅大人,闵家绝对想不到我会把账本给他,这么一来,账本就可以顺利地抵达京城。”   闵如贤冷笑:“笑话,你以为账本这样到了京城后,还能到皇上手里?你未免也太小看张大人了。”   王彦:“谁说我要把账本交给皇上?”   闵如贤眸光骤凝:“什么意思……”   “这个账本,可不是直接就从崔大人手中到张大人手上的,而是崔大人交由巡使大人,巡使大人交由驻京使……如此一层一层,顺着张大人手下的亲信递到张大人的手里。你不妨猜一猜,张大人拿到它以后会怎么想?”   闵如贤看着眼前人,神色恐惧,就像看着一个恶鬼。   “张大人给闵家做生意的便利,而闵家却从卖丝绸茶叶变为卖国通敌。他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是容忍和爱护,只不过是事情还没捅破天,没那个必要。但是如今,那个有问题的账本一路沿着他亲信的手到了他手里,你觉得他会怎么做?是保住闵家,还是干脆置身事外、摘了闵家?”   “不、不会的,张廉要是这么做,他底下人都看着,他就不怕寒了人心!”   王彦喟叹:“正是因为底下人都看着,才要这么做。处置了闵家,就可以让手下的人看清楚,违背他张廉的意思在暗地里搞出格的小动作会有什么下场。只要不是和闵家一样胆敢勾结外敌的人,想必知道闵氏的下场也不会如何兔死狐悲,顶多就是骂一句活该罢。再说,张大人若把这件事做好了,在皇上面前也能得到些好处,百利,而无一害。”   闵如贤颓然瘫倒,双目黯淡无光。   这的确是张廉的处事风格,雷厉风行、毫不留情。正因为如此,张廉对闵家触碰他底线的作为,始终不闻不问,他不屑于警告,一旦出手,绝对是不留痕迹、斩草除根。   张廉自王彦手中得到账本,它就是个烫手山芋,只有摘了闵家才能永除后患。   世上竟有人能想到这一步,这才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猛然看向王彦,哈哈大笑,面露诡谲:“看来,真正小看张大人的人是我……”   王彦站在入口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闵如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死死地盯住王彦波澜不兴的面孔,一字一句缓缓道:“王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语嫣听闻陈瓒醒了的消息,立马便请求宋常山让自己去陈府。   宋常山这回没有拦她,他学务在身,不能陪她同去。只再三叮嘱,到了陈家要严守规矩,不能再给眼下的陈家多添麻烦。   语嫣自然点头如捣蒜,应得极好。   进到陈府,跟在语嫣身后的紫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姐,奴婢怎么觉得这儿阴风阵阵的?”   语嫣给她吓了一跳:“别、别胡说!”   紫扇压低声:“真的,奴婢一进来就觉得不舒服,咱们看过了表少爷就赶紧走吧……”   语嫣知道紫扇这个毛病,就是对鬼神之事敏感至极,若有牵涉,必定浑身不自在。   听她说得这样真切,语嫣竟也觉出几分森寒,不由呐呐点头。   两个人走到如意院,还未进去,只在院外,就听到里面传出砸东西的声音。   “滚,都给我滚出去,都是骗子!不可能!我不信!”   语嫣和紫扇相视一眼,在各自眼里看到一抹忧虑。   碧云见了语嫣,大惊道:“表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语嫣朝里面望了一眼:“我听说表哥醒了,心里担心,就过来看看他,他……都知道了,姑母的事?”   碧云点了点头,又道:“姑娘还不知道,就在方才,这院里的丫鬟桃溪给官衙的人带了过去,听他们意思,咱们夫人是给人毒死……不是给人打死的。”   语嫣捂住了嘴,紫扇一震:“碧云姐的意思,莫非这个桃溪就是凶手?”   碧云脸色一白:“话不好乱说的,现在事情还没查出来,也没听说桃溪那边有什么消息……”   紫扇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了一眼语嫣,讪讪笑了两声,不敢再出声。心中道:怪不得一进陈府就觉得浑身发冷,原来真的是有冤魂在……   语嫣:“那我能不能进去看看表哥?”   碧云思忖了会儿,略微迟疑道:“表姑娘稍等一等,奴婢去通报看看,但是少爷这会儿心情不好,要是他……”   语嫣忙道:“不要紧不要紧,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呀。”   碧云隔着门通报了一声,屋子那头静了静,半晌才听陈瓒哑着声道:“让她进来。”   碧云心下稍定,少爷果然最疼表姑娘,这时候,能有个人和他说说话就好。   语嫣进了屋,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瓷片和水渍,铜盆也被打翻在地。她看向床上的陈瓒,他散着头发,只穿了单衣,直直地盯着她。   陈瓒盯着她不说话,语嫣给他看得有些发毛。   “表哥?”她试着喊了他一声。   陈瓒:“你来做什么?”   语嫣打量了一番他脸色,声音低低道:“来看看你,你、你没事就好……”   陈瓒眉头一紧:“谁说我没事?我有事得很!……我问你,他们说的可是真的?我娘她真的……”   语嫣不敢看他眼睛:“姑母已经走了。”   陈瓒猛然抓住她肩膀,两眼赤红:“不可能!你骗人!”   他手劲极大,仿佛要把她生生捏碎似的:“你也骗我,你也骗我……”   语嫣疼得说不出话,只觉得他神情骇人,有些失常:“表……哥……你不要这样!”   陈夫人待陈瓒的疼宠爱护,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不论其他,她对这个小儿子真是好得没话说。如今她突然过世,陈瓒一时承受不住打击,悲怆过度,也是人之常情。   语嫣想到此节,死死咬唇,不敢呼痛,生怕惊动了门外的紫扇。   陈瓒紧紧捉着她肩膀,力道越来越大,竟没有半分要放开的意思。   语嫣到底禀赋柔弱,再受不住,眼泪花花地喊了一声疼。   没想到,陈瓒恍若未闻,仿佛真要捏死她一般,死也不松开。   就在此时,陈瓒目光一下子涣散,整个人大厦将倾一般摇摇欲坠。一只手越过语嫣的头顶,在他额头一点,将陈瓒推倒在床。   语嫣身子一松,软软向后倒去,落入一个微微带点凉意的怀抱。她怔怔抬眼,看到来人,喃喃出声:“王叔叔,你怎么……”   王彦皱着眉头看向怀里的小女孩,声音有些冷:“谁让你来的?” 第19章 不忍   王彦对着语嫣素来是和颜悦色,从未有如眼下这般“冷言冷语”的情形。   他生就一张温润无双的面孔,但凡不笑或是蹙眉,便与平素截然不同,清冷如霜,不怒自威,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语嫣对上他这样神情语调,又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似乎也比往日肃冷,心以为惹他厌烦,隐隐刺疼,恨不得抱头躲起来。   暗暗对自己道:看罢,宋语嫣,你果然是个惹人厌的麻烦精,如今连王叔叔这样好的人都厌了你……   王彦见她在怀中发抖,又眼睫低颤、欲哭不哭,百般可怜,心中已是不忍。   他本是听说陈瓒苏醒,特来找他问话,谁知进到屋里竟见到那样一副可怕情形。虽然及时阻拦,却禁不住心头发沉,若非他过来,依照这小丫头那隐忍不语的架势,后果不堪设想。   这丫头看似娇柔,但照这几次三番的情形来看,实则是个胆大淘气的,有些话不与她严正认真地说清楚万万不行。   想到此处,王彦便抬手将她的脸轻轻抬起,面无表情看着她道:“语嫣,你可知道今日若非我恰巧过来,你会如何?”   语嫣:“我……我错了……”   “错在哪儿?”   “错在……错在哪儿?”   王彦头一回“审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犯人”,偏偏对方两眼圆睁,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简直令人无从下手。   王彦轻咳一声,肃然道:“方才被抓成那样,怎么都不喊人?”   语嫣想要垂头,无奈下巴给他扶着,低不下去,只气若游丝道:“我怕喊了会……惹麻烦。”   王彦皱眉:“怕惹麻烦,就不怕疼么?”   语嫣看着他,神色怏怏:“怕……”   王彦伸手往那瘦小单薄的肩头轻轻一握,语嫣登时浑身一缩,蜷入他怀中深处。   他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凝视她道:“罢了……只记住,往后疼了就要说,给人欺负就要喊出来,绝不能就这么傻傻地受着。”   语嫣感到他的语气比方才柔和,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好,眼泪却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王彦安抚了她几句,想到她肩上事必会起青痕,便喊了紫扇进屋,自袖中取出一瓶随身带着的化瘀药,交给她,令她将语嫣带去次间抹药。   紫扇见语嫣这样情形,心中一番自责,又看那罪魁祸首早已不省人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赶紧扶着语嫣出了屋。   她们走后,王彦上前伸手在陈瓒手腕一搭,凝神半晌,眉头不自觉越来越紧。   ***   王彦带着语嫣一同到陈府前厅,陈谢青看到语嫣,略微一愣:“小语嫣,你怎么……”   王彦便道:“她听说陈二少爷醒了,就来探望,方才我在府上如意院遇着这孩子,就将她一道带来了。”   陈谢青想到王彦与宋常山关系极好,眼见语嫣走在王彦身畔举止亲近,倒也未觉异样。只看到语嫣两眼红肿,脸色苍白,有些担忧道:“这孩子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王彦:“眼下过来正是为了此事,陈副使,关于陈二少爷,有一件事必须要和你说……方才他精神失常,险些重伤语嫣。”   “什么!”陈谢青大惊失色,忙看向语嫣,“可有哪里不好?”   语嫣嗫嚅:“姑父、放心,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谁知陈谢青一听这话更是暴跳如雷:“这个混账东西,我不把他……”   印象中的陈姑父一向是知书达理、温润儒雅,语嫣何曾见过他这样光景?方才来之前是王彦交待她如此回答,没想到这一句话竟真有“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效。   陈谢青:“小女孩家家,最是娇贵,岂有小伤一说?他伤着你哪里,可有叫人瞧过?”   “伤在肩膀上,紫扇给我擦了王叔叔给的药,已经好多了。”   陈谢青越听越觉得这孩子懂事,若是外伤,哪里会一擦就好,这是不想让他操心。   “你瓒表哥这样欺负你,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不过他也是因为母亲去世受了打击,语嫣心里别怪罪他可好?”   “语嫣晓得的,姑父放心。”   王彦此时才开口道:“陈副使,方才我观二少爷脸色有异,替他探了探脉搏,似乎有些不对劲,最好还是请大夫来给他看看。”   陈谢青悚然一惊:“怎么会?”   “他对语嫣动手时情状非比寻常,听语嫣说他从未如此过,据脉象和方才的情形看,有可能……是狂躁之症,”王彦道,“陈副使最好还是请专攻此症的大夫来看上一二。”   陈谢青知王彦为人谨慎,平素极少说废话,凡事有八分到他嘴里也只剩三分。连王彦都说陈瓒可能有狂躁之症,那就不是可能,而是非常以及极其的可能了。   他几乎对王彦所言“深信不疑”,一时脸色几变。   语嫣见姑父如此,仰头定定瞧着,有些担忧。   王彦又道:“陈副使放心,就算是狂躁之症,也并非药石无医。”   陈谢青浑噩地应声,脸色还是很不好看。   王彦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脸正色道:“关于贵夫人的命案,想必方才官差已经把话带到,本官还有些话想问问陈副使,不知可否?”   于是这二人就在厅内谈话,语嫣则被带到厅侧紫扇的身边。   紫扇原本就觉得这陈家有些不详,方才语嫣又被陈瓒误伤,更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哪知道王侍郎带着她们过来就坐下和陈谢青大谈特谈,还有意让她们在旁等候,隐约有要她们一同走的意思。   这位是侍郎大人,是宋常山亲友,刚刚还仗义出手,且端方清隽,龙章凤姿,紫扇真的是连一句婉拒其好意的话都说不出口。   出乎意料的是,里面那二人并未谈太久,两刻钟工夫便见王大人走了出来。   他原本目光淡远,仿佛在看极远处,直至耳畔传来一声“王叔叔”,才蓦然回神,刹那一笑间犹如仙君归凡尘,重又有了烟火气。   “王叔叔,你同我们一道走吗?”   王彦点头:“我恰好有事要去找你爹爹。”顿了顿看向她肩上:“眼下如何,可还疼得厉害?”   “不怎么疼了,你那个灵丹妙药真是管用,是不是很贵?”   王彦神色微动,暗叹宋常山不是对女儿管教不够,而是管教太过。   他摸摸她的发顶,声音轻柔如春风:“不贵,寻常药膏罢了,下回你再请我吃话梅可好?”   语嫣自然是乐呵呵地答应了。   到宋家,语嫣向王彦告辞,想起一事忽道:“王叔叔,语嫣能不能求您一件事?表哥的事,能不能别告诉爹爹?”   陈瓒苏醒和得狂躁之症的事都是瞒不住的,她所指的应当就是陈瓒误伤她的事了。王彦垂眸注视她片刻,点头应了,并没有追问她缘由。   得了应诺,语嫣欢天喜地向他道了谢,随后就同紫扇回往含香院去了。   ***   宋常山一早就得到消息,仵作那边出的结果,陈夫人竟然是被下毒害死的。然后不多久,又得到消息说陈瓒房里的通房丫鬟是嫌犯,已被带去官衙审问。   宋常山虽不喜亲姐,但到底与她至亲,哀痛并不少分毫。老实说,他倒宁愿姐姐事被淮阳侯意外打死的,如今说是被内宅的人下毒暗害,简直……   案子的细节无从可知,他不会问,王彦也绝对不会透露。今日王彦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过来问询,而非其他。   “陈夫人在陈府有没有与人结怨?”   “多半是有的,具体我虽不清楚,但是家姐那个性子,表面看,陈家人给她压一头,实际上,那些人恐怕都是面服心不服。”   陈夫人什么性子?掐尖要强,蛮不讲理,且惩罚底下人的手段也极为狠毒。可惜,她空有狠毒,没有聪明,心思浅显,让人一看便知。   这些心里话宋常山是不会当着王彦的面说出口的,毕竟人已作古,总要给她留两分颜面。   王彦:“这些面服心不服的人,除了下人,可有陈家的主子?”   宋常山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微微一震:“这该不会……”   王彦道:“看来二哥也不清楚……毕竟是陈家的内宅之事。据陈府上下和外人所言,陈副使与陈夫人感情极好?”   “不算极好,不过,我姐夫待家姐确有几分纵容。当年是他求娶家姐下嫁,我父亲早先也在官场上帮了他不少。”   陈谢青对陈夫人尚算不错。   陈谢青娶了陈夫人后受到宋老太爷提拔。   宋常山将这两件事放到一处说,虽未点明,却任谁都听得出当中的暗示。   王彦搭在案上的手轻微弯曲,若有所思。   这时,下人禀刘明远在书房外有事找王彦。   宋常山一愣,要马上跑到青山书院来通报,想必是大事。   他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起身回避,却见刘明远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张口就道:“王六,跟你说个事你不要吓着,刚刚张廉那老货带着人进城了。” 第20章 站住   首辅张廉突至杭城,与锦衣卫俭事黄旼元携两百锦衣卫到闵氏抄家。   闵氏叛国通敌,与倭寇勾结,证据确凿。张廉向皇上出示盖有闵氏族印和倭国人金章的记录账本,皇上龙颜震怒。张廉主动请命,南下肃清闵氏。   不到一日,闵氏全族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无一幸免。   这日,张廉到杭州官衙大狱抓捕闵如贤,王彦亲自交接。   张廉今年六十出头,虽然两鬓微霜,却身姿挺拔、目光清明。他进官衙时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目光带有几分冷酷意味。   一眼扫过王彦等人,他先令手下人去拿闵如贤,下完令方道:“此次闵氏一案,王大人功劳不小,皇上说了,等你解决完淮阳侯和陈家的案子,即刻回京受赏。”   “微臣谢皇上恩典。”王彦行礼道。   张廉:“王大人年纪轻轻,官居三品侍郎,如今又立下大功,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下官不过尽为官之本分,不敢以大功自居,大人抬举了。”   张廉眯起眼看他片刻,浅浅一笑:“听说王侍郎不仅断案如神,棋术也是一绝,归京后不如找个机会到张家,与本官一较高下,你看如何?”   王彦笑了笑:“自然是却之不恭。”   张廉敛笑,带领锦衣卫众人和闵如贤离开官衙。一行人刚出大门,门前停下一辆马车,自马车内走下一个丫鬟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迎面向他们走来。   张廉的眼睛一瞥,看到那小女孩的样貌,脚步顿住,沉声道:“站住。”   语嫣和绿韵见了这一行凶神恶煞的官差本就害怕,忽然给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叫住,都吓得脸色发白。   张廉走上前一步,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小女孩,寒潭似的双眸浮现出一丝轻微的动容:“你叫什么名字?”   语嫣一怔:“我叫宋语嫣,怎、怎么了吗?”   小女孩微仰着脑袋,水红色的春衫衬得她肌肤如雪,双眸流光荡漾,可怜兮兮的,似乎生怕自己犯了什么错。   张廉深吸了口气:“没什么。”语罢拂袖转身而去,一众锦衣卫跟着他一道浩浩荡荡地行远,消失在语嫣的视线里。   绿韵奇道:“小姐,方才那是谁啊?你认识他么?”   语嫣连连摇头:“我才不认识呢。”   进到官衙,一看到站在堂前的王彦,语嫣就咧开了嘴笑:“王叔叔!”   王彦本侧身对着她们,闻声转头,就看到语嫣蹦蹦跳跳地冲自己过来。   待语嫣走近,他道:“好了伤疤忘了疼,才说过叫你不要胡乱出来,如今反倒变本加厉到我这官衙来招摇过市。”   语嫣挠了挠下巴:“放心放心,我们悄悄来的,爹爹也知道的……王叔叔上回不是说想要语嫣的话梅么,我给你拿了好多来,保准十天都吃不完!”   王彦失笑:“你把你王叔叔当猪不成?”   语嫣眨巴着眼:“哪里呀?我可没有的……”   王彦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神色淡淡道:“你特特跑过来,该不会真的只是为了送话梅吧?”   语嫣嘿然一笑:“王叔叔真聪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王彦看她这狡黠憨然之态,嘴角轻翘,牵起人就往里走:“说罢,还有何事?”   语嫣顿了顿,看他一眼说道:“就是打个比方,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不小心误会了一个人,冤枉他做了坏事,还不小心对他做了很不好的事……比如说踢了人家什么的……事后发现自己弄错了,要怎么做、那个人才会原谅你呀?”   王彦看她说得抓耳挠腮,听她所言,已经猜到几分,心觉有趣,表面肃着脸:“那要分情况看,比如,你说你踢了人家,那是个什么踢法,把人踢成了什么样……还有,这个被误会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误会了他什么。”   语嫣苦了脸:“我踢得可重了,还踢了好几脚,这个人脾气很坏,动不动欺负人……哎呀,一定不成了!”   王彦:“那你不如想想,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未达成的心愿,若你帮他达成,借此将功赎罪,心肠再硬的人都会原谅你。”   绿韵在一旁听得暗暗咋舌,没想到这王大人会如此正儿八经、郑重其事地和他们不着调的小姐谈天。   “真的?”   “怎么,不信你王叔叔的话?”   语嫣忙摆手,一边摆手一边还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王彦看她小脸如荷花绽开,粉润雪嫩,两个梨涡在颊边时隐时现,活灵活现得很,不由摇头大笑,先前的沉重早已一扫而光。   “对啦王叔叔,方才我们进来时在门口遇着个小老头,他是谁呀这么威风?”语嫣把“带这么多人比你还要威风”那句咽了下去。   王彦笑着摸了摸她头:“往后在人前可不能如此称呼,那是当朝首辅张大人,要是给他晓得,仔细你给人炖作汤吃。”   绿韵打了个寒噤:我没有听到,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   语嫣走后,王彦回到书房。   在门口等了有小会儿的衙从立马跟上前禀事:“大人,陈家那个丫鬟桃溪统统都招认了。”   “怎么说的?”   “她说自己先前怀有身孕,结果为陈夫人所不容,明面上,陈家二少爷不愿落了这胎,陈夫人就使了点手段弄掉了她的孩子。桃溪因此记恨,在陈夫人的茶水里下了毒。”   王彦眸色一深:“这倒是怪了,她说是在茶水里下毒,那她哪来的机会下毒?这个丫鬟是陈瓒房里的人,陈夫人去看望陈瓒时压根没有碰喝的,她是大老远跑到陈夫人房里去下毒,还是有同伙呢?”   衙从一呆,这才发觉古怪。王彦道:“去查两个事,先把桃溪说的落胎一事找陈家二少爷确认一下,然后去查查桃溪的家里。”   “属下这就去办。”   衙从走后不多时,刘明远从外面回到了官衙。   看到王彦道:“如何,今日见张廉,他有没有刁难你?”   王彦:“没有,只是说了两句场面话,毕竟是首辅大人,不至于做出这等有失气量的事。”   刘明远把刀放在桌上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仰头一饮而尽:“谅他也不敢!”   他一口气喝完,又连连饮了好几杯,意足了才长吁一口气开始说正事:“这两日陈谢青都告了半天假在家,别的倒没什么,倒是昨夜里,他和那个姓崔的吃了一顿饭,就是先前帮你递账本的宣慰使——崔桐。”   王彦轻叹:“果然。”   “什么果然,你叫我跟着陈谢青莫非是怀疑他杀妻?我瞧着那天他都哭红了眼,虽然对个大老爷们来说是有点没脸,但我看着倒不像是假哭。”   “头一日我和赵泽同去的时候,注意到陈谢青的穿着,他还有心思给自己的衣服搭配颜色相称的锦囊,这是其一。其二,我说要把陈夫人的茶具、贴身之物带走,他一点也不惊讶。其三,陈夫人前夜刚死的时候他没有马上来告官,第二天才告官,他为何要等这一夜过去?”   刘明远听得愣住:“还真是,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他不对劲起来,一般家里夫人过世哪有告半天假的!”   王彦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陈谢青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夫人也没对不起他,做什么要杀妻?”刘明远不得其解。   “你想想他和崔桐的那顿饭就明白了,崔桐是张廉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王彦意有所指。   刘明远一拍脑袋:“原来他动的是这个心思,好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是想借此机会和宋家断绝关系,好去巴结张廉?这个陈谢青,看起来倒人模狗样的,我呸……不对,那后来的丫鬟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同伙?”   王彦:“不会,这个要等手下的人查过才知底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到底怎么给陈夫人下的毒。”   刘明远:“陈夫人的那些东西都查过了?”   “查过了,都没有问题。”   刘明远:“那恐怕就是在茶水里下的毒,事后把东西倒干净了就完事了。”   “这毒是马上就发作的,”王彦道,“依你所言,陈瓒虽人不在家中,却早就下好了毒,这样做未免冒险。”   “会不会就是有同伙?”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为何?”   “陈谢青为人谨慎多疑,若真要下毒杀妻,不该指使旁人,多半是亲力亲为,”他顿了顿,“这几日你盯他盯得紧些。”   刘明远点头,拿起刀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道:“对了,我听底下人说,前几日你们去陈家,宋家小丫头让赵泽那混东西吃了瘪,真有此事?”   王彦经他一说,想起当日语嫣警铃大作喊人贩子的情形,不由含笑道:“确有此事。”   刘明远哈哈一笑:“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怪不得我一看她就觉得投缘,等案子结了,你什么时候得空咱俩去青山书院转转,找那小丫头玩玩!顺便请教请教,怎么才能把赵泽气晕!” 第21章 赔罪   这芣苢院因位置比较偏僻,是个常年空置的院子,语嫣在书院这些年竟从未来过。她自踏进这院子开始,就探头探脑地四处看,新鲜得很。   院子里头没什么花草,只有一棵秃树,在这个时节里显得很是格格不入。院子又大,连张桌子也没有,站在院子里感觉尤为空旷寥落。   语嫣皱着眉头,暗道这人怎么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个地方。   “你到这儿做什么?上次那几下不够,还想来踢我不成?”有个人从檐顶上翩然飞落,星目剑眉,桀骜不羁,正神色淡淡地睨着她。   语嫣吓得捂住胸口:“你怎么老从奇奇怪怪的地方窜出来,跟飞禽走兽似的……”   “你说什么?”   语嫣对上那锋芒隐隐的眸子,心虚地倒退一步,忙说什么也没有。   “说罢,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也没什么,就是……”一抬头见他有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不敢再支支吾吾,立马道,“上回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踢你。”   说到最后,头已经要垂得贴到胸前了。   谢晋:“说完了?”   “没、没,我拿了一袋话梅给你……赔罪。”   谢晋挑眉不语。   语嫣:“你不要的话……”   “谁说我不要了,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哦,”语嫣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放哪儿?”   谢晋不耐:“给我。”   语嫣慢吞吞地向他走近,飞快地把话梅塞给他,一溜烟地转身跑了。   谢晋看着手里鼓囊囊的湖绿色荷包,嘴角轻轻上扬,须臾,又落下来抿成一线:“怎么看门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放进爷的院子?”   一道黑影倏然落下,单膝扣地:“属下知错,自请发落。”   谢晋道:“这回便罢了,再有下回,少不得二十军棍。”   “谢主子开恩。”   谢晋一顿,瞥向跪着的人:“你们这些人号称是冷情冷心,怎么对着那个不着调的臭丫头倒软了心肠?”   “属下……属下有错。”   谢晋哼了声,又挥手道:“行了行了,赶紧给爷滚蛋。”   ***   这日,陈家主母被杀一案开堂受审。   小案子一般只传唤两造受审,县官直接判案处置。但陈夫人是被毒杀,情形严重,因而此次开堂将陈家一众证人和四邻都传唤至公堂。除这些人外,最初被指控为杀人凶手的淮阳侯也到了堂内。   王彦坐在堂上,着官服,戴乌纱。官服暗底银丝的鹤纹十分刻板,穿在他身上反衬得人“皎若玉树临风前”,雅贵又不失稳重。   堂上头一回见到这位王大人的人都为其风采威仪所慑,好些姑娘家虽瞧得小鹿乱撞,却因对方清贵凛然、高华自洁之态,不敢生出半分春心荡漾,只暗暗钦慕神往。   公案前,左边是刘明远,右下坐着的则是淮阳侯谢晋。   谢晋今日着一身常服,一头乌发以青木簪束起,虽然气势逼人、眉目英挺,却一副冷冷淡淡、漫不经心之态,令人不敢多看。   王彦宣后,官差架着桃溪上了堂。桃溪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如今看起来却像苍老了二十多岁,人如枯槁,憔悴不堪。不过,她浑身上下并没有受刑的痕迹。   陈瓒看到桃溪出来,一下攥紧了拳头。见她没有遭大罪,他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咬牙切齿,一时神色复杂。   王彦道:“桃溪,依据你的供词,宋氏暗中让人推你跌倒,害死你腹中胎儿,你因此对她怀恨在心。四月初七中午,宋氏因陈瓒受伤一事带人出府到青山书院,你趁着如意院上下都在照看陈瓒的间隙,偷偷溜到惜花院正屋,在宋氏的茶水里下了毒,是否属实?”   桃溪垂着头:“属实。”   “好,那本官再问你几件事。”   桃溪微微抬头,立马又垂下头去:“大人请问。”   “事发后你是什么时候把有毒的茶水处理掉的?”   桃溪一颤,低声道:“夫人毒发以后,所有人都吓坏了,我趁着大家伙不注意就……把茶水偷偷带出去倒掉了。”   “毒是下在茶壶里的,你要倒掉所有有毒的茶水,那就不是带走一个茶杯,而是要带走一整个茶壶,屋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还有,你并没有回答本官具体是在哪一个时辰。”   桃溪的头仍看着地上,左右摆动了几下,似乎有些不安:“奴婢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辰了……奴婢把茶壶拢在衣服下面,没有人瞧得见……”   “然后呢?把茶壶拢在衣服下面,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奴婢把茶壶带出老爷和夫人的院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院子外的花丛里,然后……”   “撒谎!”王彦眸光一冷,清雅剔透的面孔在这一瞬寒如冰潭,透出几许冷酷,“此毒毒性剧烈,见血封喉,你若真是倒进了花丛里,那花丛不可能毫无异样,本官已派人在陈家察看一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花丛。说,为何撒谎!何人指使!”   此言一出,陈家众人皆是色变。原本以为桃溪就是凶手,却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出。   桃溪瑟瑟发抖,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大人饶命,奴、奴婢当时害怕,一时记错了,不是花丛,是地上,是空地上!”   “胡说八道!供词画押前与你再三确认,你都没有发现错误,如今开堂受审却临时变卦,你当官衙是什么地方?”   桃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错了,奴婢真的是记错了……”   谢晋眼睛一眯,面露兴味。   “桃溪,你前言不搭后语,临堂改变供词,本官决定退回你的供罪状书。此外,你如此行径,是藐视公堂,毫无诚信,罚二十大板,堂后行刑。”   桃溪眼睛一突,瘫倒在地。   此时此刻,围观众人多多少少都看出点不对味来。这世上哪有供罪书被退却如此伤心欲绝的人?不判你罪,你还不高兴了?分明是有什么猫腻。   陈谢青:“大人!难道因为她改变供词,就要推翻她的罪行么!”   王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本官何时说过要推翻她的罪行,本官只是说,她的供词有假,罪名尚不能成立,陈副使,你对此有什么疑义吗?”   陈谢青一滞,随即躬身:“下官没有疑义。”   “案子还没有审完,陈副使稍安勿躁,”王彦转开目光,又道,“宣苏桂香上堂——”   不多时,一个老妇走到堂内。   王彦:“苏桂香,自报身份。”   “奴婢苏桂香,是在陈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婆子。”   “你和宋氏关系如何?”   “夫人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与老奴近如至亲。”   王彦扫视一眼堂内:“对此,陈家诸人有没有谁有异议?”   无人回话。   王彦又看向苏桂香:“宋氏从青山书院回到府内后,先到如意院探望幼子陈瓒,后归惜花院小憩,期间只在惜花院用了点茶水,这是先前惜花院上下一致的说法,是否属实?”   “回大人的话,属实。”   “本官问你,宋氏在惜花院,除了喝茶还做了什么?”   “这……奴婢记得,夫人先是在罗汉榻上躺了小会儿,具体多久奴婢也记不大清,然后,夫人照例去给屋里的雪台兰浇了水,再然后就是坐到床上做了会儿针线。”   “详细地说说,她是如何浇的水,又是如何做的针线?”这话问得古怪,底下众人一阵窃窃私语。   陈瓒紧盯着堂上的王彦,正疑虑深深,不经意垂眸,竟望见身侧陈谢青捏得泛白的指节,悚然一惊。   苏桂香也被王彦问得一愣,侧着头细细回想片刻才道:“夫人浇水时,会将雪台兰的叶子轻压到一边,把水浇到土里,至于这针线……”   针线还能如何做,不就是一针一线地做么?   “宋氏的女红如何?”   苏桂香犹豫了一下:“夫人从前在娘家时受爹娘爱宠,不愿学这些,便没有学,是最近这段时日一时兴起,想给二少爷亲手做些东西才开始学的。”   王彦的目光落到远处:“这儿有没有哪位姑娘会针线活?”   四下微微一静,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王彦:“本官问你们,刚开始学针线的时候感觉如何?”   先头有几个矜持的,说了几声喜欢,随后就掺进了不同意的声音。一个黑脸圆脸盘的姑娘叉着腰道:“喜欢个屁,手指头都要给扎穿了!我倒现在还记得当时的疼呢!”   此言一出,引得哄堂大笑。   陈家众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这位王大人审案就审案,还跟底下围观之人打趣,这成何体统!   王彦:“那有没有人在刚学针线的时候没扎过手指的?”   刹那间,公堂安静了下来。   苏桂香:“大人说得不错,咱们夫人为了能给二少爷亲手做个腰封,每日得空就会练练手,不知痛了多少次!”   王彦颔首,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陈谢青:“陈副使,本官有个问题想请教请教你,你正屋里的那盆雪台兰,可还是原先的那盆?” 第22章 真相   众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还在说女红的事,怎么一转眼又问起雪台兰来了?   陈谢青嘴唇泛青,竟答不上来。   王彦抬手:“来人,把那雪台兰拿上来。”   陈谢青一震,猛然转身,就见一个官差抱着一盆碧玉青翠的雪台兰上了堂。   “苏桂香,你好好地看看,这盆是不是你夫人养在屋里的雪台兰。”   苏桂香看了半天,十分迟疑:“大人恕罪,奴婢认不出来……”   陈谢青松了口气,却听王彦道:“认不出来不要紧,本官现在就给你们看看它的真假。”   话音一落,就见一名官差端着一个碗走到陈谢青跟前:“陈大人,久站疲累,这是咱们大人特意命人为您备的药膳。”   陈谢青低头一看,浑身一窒。   这碗中汤水上漂浮着的,正是几片雪台兰的叶子。   “陈大人,请罢——”   陈谢青僵着脸,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官差的话。   此时,一只手突然横过来接了碗:“爹,您不喝,我喝,刚好我肚子饿了。”   陈瓒拿过碗一饮而尽。   陈谢青拂然色变,一把夺过碗扔在地上,揪住陈瓒的衣领大骂:“混账,吐出来!赶紧吐出来!”   陈瓒看着他,面露惨笑:“果然是你……”   陈谢青一震。   王彦:“陈副使,你以为药膳有毒,莫非是因为里头那几片雪台兰么?这可真是奇怪,你们家的这盆雪台兰叶上的确有剧毒,但是你又为何知道?”   陈谢青:“大人误会了,下官是把碗里的雪台兰误认成了毒星草,这才……”   刘明远怒斥:“浑说,王大人怎么可能在公堂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下毒?我看分明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别说陈家,满堂的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   陈谢青铁青着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谢青长子陈尧道:“大人方才不是说,此毒为剧毒,花草一碰即枯,为何雪台兰花叶沾毒却没有异样?”   王彦:“问得好,本官在答你此问前先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为何你娘给雪台兰浇水要推开叶子?”   陈尧语塞。   王彦:“因为雪台兰叶子表面有细膜,除了日照,根本不吸取其他任何东西。这也是它叶子上沾满剧毒却毫无异样的原因。”   王彦:“陈副使身为宋氏的夫君,知悉其起居作息,就在雪台兰的叶子上涂剧毒,宋氏浇水,以手触叶,沾染剧毒,随后习练针线,扎破手指后,习惯性地用嘴去吸指上的血,如此中毒身亡,当场毙命!”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陈尧激愤道:“血口喷人!我爹不是那种人!他与娘恩爱非常,人尽皆知,如何会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杀妻之事!”   刘明远正要出声,给王彦拦住。王彦看着底下众人,淡声道:“口说无凭,断狱自然要有证据。”   “陈副使,你为人谨慎周密,没把那盆雪台兰换掉,是因为衣服沾了毒,可以换一件一模一样的,可花草却不行。你生怕换了雪台兰被人看出一二,又自以为高明,觉得没人会想到雪台兰上,就没有把它换走。”   “同样地,你过于谨慎,在给雪台兰涂毒时,未免之后处理的麻烦,没有戴手套之类,想着双手沾染毒物,洗去便是。一则你不做针线,二来你不会用手触碰食物,且自以为洗得干干净净。”   “但官衙的人,还是在你的办公书房里里外外都发现了毒迹,你可知,这是为何?”   陈谢青不可置信地抬头。   “雪台兰表面的细膜有很强的附着,你给它涂毒的时候,手上不仅碰到了毒,还黏上了它的细膜,正因为此,手上的毒才被牢牢地覆着,水根本洗不去。”   陈谢青嘴巴一张正欲辩解,就听王彦道:“你是不是想说,雪台兰摆在你屋子里,你碰着点毒又如何?”   陈谢青一噎,王彦道:“碰着点毒倒是无妨,可陈副使并非是惜爱花草之人,照情形看,你碰着的毒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须臾,几名官差抬着个白布蒙着的东西上至堂内。   王彦:“陈副使,揭开看看。”   陈谢青迟疑未动,陈瓒一个上前揭开了布。   一看之下,满堂惊呼,不少女子给吓得花容失色。   白布之下,躺着一条身形高硕的恶犬,此刻长舌吐露在外,四肢扭曲,是个骇人的惨死之状。   陈瓒:“这……是什么?”   王彦:“这就是昨日,牵去陈副使办公处,不小心舔到余毒的狼犬。”   陈谢青此刻已是站立不住,王彦逼视他道:“一条狼犬尚且如此,宋氏一深闺羸弱妇人,口沾此等剧毒,死时之痛苦惨烈,可想而知,陈谢青,你还要抵赖吗?”   陈尧一把拽住陈谢青:“爹,您倒是说句话啊,您与母亲感情深厚这么多年,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王彦:“陈副使,陈大少爷在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你不说,莫非是要本官替你说?”   陈谢青对上他威严冰冷的目光,终于承受不住,颓然倒地:“是我杀的……”   陈尧如遭电击:“爹……”   全场寂寂无声之际,一道影子飞快扑上前,给了陈谢青一记重拳:“畜生!”   众人大惊,王彦脸色微变:“明远,拦住他!”   刘明远飞掠上前,按住来人。此人不是旁个,正是宋氏亲弟、青山书院的书长宋常山!   陈谢青被打得鲜血横流,一张尚算俊逸的面孔已扭曲不成形。   宋常山睚眦欲裂:“你这畜生!”   他素来沉着端素,从未有过如此失态,场内人一见如此,皆是大骇。   陈谢青吐掉嘴里的血,劲儿缓过来,看着宋常山连连冷笑:“姓宋的,这都是你们宋家欠我的,是你欠我的,宋常若她该死!”   陈尧倒吸一口凉气:“爹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陈谢青直起身,抹去眼角的血渍:“我怎么了?我陈谢青,寒窗苦读十年,十七岁中进士,入仕为官,原本有大好前程,却因后来你宋家与张家交恶,在朝处处受人排挤,为人不容,到头来只能被调到地方做个五品破官!若非是你宋常山与张廉的私生女私相授受,害两家交恶,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宋常山面沉如水,双目几欲滴血。   场内人闻言俱惊,宋常山妻子早逝,杭城几乎无人知道当中底细,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出。   “你们不让我好过,自己也别想好过,我今日,就要毁了宋家!报仇雪恨!”   “你想让谁不好过?”一道苍凉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只见官衙门口,有一人立在那儿淡睨着陈谢青,眸光雪澈,威仪凌云。   陈谢青身躯猛颤,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常山看到来人也是一震。   只谢晋,眉头一挑,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王彦步至案前,略微拱手:“下官拜见张大人。”   “不必多礼,今日我是来听审,不是来断案,你继续。”张廉踏进堂内,身后跟着两列带刀侍从,十余人步入其中,仿佛有寒风穿堂而过。   当朝能有几个张大人?联想到前几日闵家抄家的事,此时此刻,就算是从未见过张廉的人,也能猜出这张大人是谁了。   陈谢青原本罪行被揭,恶从胆边生,想趁此机会出一口恶气,顺道也给宋家泼一盆脏水。   但是他万万没料到张廉会出现在此。   一时间,浑身僵硬,再说不出话来。   王彦:“宋常山扰乱公堂,罚银十两,堂后上缴。明远,带他下去。”   刘明远依言照做。   王彦看向陈谢青:“陈谢青,你口口声声说宋家对不起你,那本官倒要问你,当初与宋家结亲,可是宋家倚仗势力逼迫与你?”   “不是。”   “还是说是陈夫人对你情深义重、非你不嫁?”   陈谢青脸色灰败:“……也不是。”   王彦声音一冷:“说得不错,当年两家结亲,分明是你自己求来的姻缘,结亲后形势有变,你无能为力、郁郁不得志,却反把过错推到宋家和你夫人身上,是为懦弱!对结发妻子下此毒手、不知悔改,是为狠毒!利用雪台兰和陈夫人对幼子的疼宠见机下毒,是为狡诈!心里怨天尤人,表面屈意恩爱,是为虚伪!如此品行不端之辈,别说是为官,就是做人都远不够格!”   他声音不高,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如一把利剑横穿陈谢青的心口。   陈谢青跪倒在地,万念俱灰。   ***   陈谢青阴谋杀妻,被判斩首,十日后行刑。   桃溪顶罪,是因家中双亲被陈谢青拿捏在手,不敢不从。她冒名顶罪,影响公案,在原有的二十大板上又加十大板,受刑后被无罪释放。   官衙后厅,宋常山坐在其中,神色恍然。   衙从见他手背一片青紫,想是方才打人用力过猛,不由暗暗吸气。   不一会儿,一个带刀侍从步入此间,对他道:“宋书长,张大人有请。” 第23章 外祖孙   四月中,芳菲半消,微雨绵绵。   庭内斜枝三两,柔若拂柳,雨丝细密,雾蒙蒙一片,枝条受风吹动,似曳非曳,凄迷深翠。   宋常山穿过庭院,步至屋内,衣摆和肩头一片濡湿也浑然未觉:“草民见过……张大人。”   张廉背对着他,看着窗外院景,并未回头:“昨天,我看到语嫣了,她生得很好,和曼娘小时候很像。”   宋常山神色一紧。   张廉回头看他一眼,道:“这孩子我要带回张家,你回去安排,明日就走——”语气平静,不容置喙。   “不成,”宋常山沉声,“语嫣是我的女儿,她姓宋,你不能带她走。”   张廉转身看向他:“你以为由得了你,她是我张廉的外孙女,我说要带她回张家,她便要回张家。”他一抬手,两个侍从闪身入内,从后面反剪住宋常山双手。   “你……”   宋常山正欲斥声,抬头忽见张廉紧盯着他身后,不由转头望去。   门槛处,小女孩怔怔地站在那儿。   就像一下惊醒似的,她突然冲上来抱住宋常山的腿,抬起拳头捶打旁边的侍从:“放开我爹爹!坏蛋放开我爹爹!”   宋常山大惊:“是谁带你过来的!”   “是我,”一道隽雅温润的身影掀袍踏入屋中,脸上是浅浅的笑,“二哥离家这么久,许是会忧心女儿,我便自作主张派手下去把人接来了。”   宋常山有心斥责,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自王彦出现,他便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张廉瞟了一眼王彦,淡淡道:“多管闲事。”   王彦不以为意:“张大人要带外孙女走,起码得问问外孙女愿不愿意和您走,免得她年纪小不知事把您当成土匪强盗一流。”   张廉嗤地一笑:“王侍郎,你胆子不小。”   不等王彦回应,语嫣又大喊大叫起来:“放开我爹爹!”   张廉皱眉:“小姑娘家家,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语嫣瞪着一双泪花闪烁的眼珠:“才不要什么体统,只要爹爹,你们放开我爹爹……”   张廉一怔。   当年他要处置宋常山的时候,曼娘也是这样,为了宋常山不惜顶撞忤逆。   张廉怒斥:“住嘴!”   但是他忘了眼前这个不是常人,而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听到他的话非但没有半分害怕,反倒哭得更凶,一边哭还一边打嗝:“呃……放开、我爹爹……呃……”   屋内几个人面面相觑,只有王侍郎浅笑依旧、面色不改。   张廉按了按额头:“放开他。”   侍从得令松手,宋常山两手挣脱桎梏,便弯下腰将语嫣牢牢抱入怀中。   王彦握拳轻咳一声,宋常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按住语嫣的肩膀,看着她双目道:“语嫣,这位张大人,是你的外祖父,还不快过去行礼。”   果然,方才宋常山突然搂住女儿的举止,落在张廉眼里已引起他十二分的不快,此刻他脸黑如锅底,只盯着那小女孩一声不响。   语嫣张大嘴,扭过头对上那张阴沉的脸,一个瑟缩,吓得嗝都止住了:“骗、骗人,明明我娘姓秦,不姓张……”   此言一出,张大人的脸更黑了。   宋常山苦笑不已:“你娘原来就姓张,后来才改的姓。”见她扁着个嘴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不由拉长了脸:“怎么,爹爹的话你都不信了?”   语嫣眼睛一湿就欲落泪,到底是咬唇忍住了。她从宋常山的怀抱里出来,小步地走到张廉跟前,仰着头打量他一会儿,一脸不信似的。   张廉虎着个脸:“你看什么?”   语嫣脑袋一缩,小绵羊似的温驯:“没看什么呀……”   她又扭头去瞧王彦,见对方冲着自己微微点头,才低声道:“语嫣见过……外祖父。”   久久没有回应。   语嫣疑惑地抬头,就见张廉盯着自己,吓得往后一倒。   张廉离她最近,长臂一伸就把人捞入怀中。   语嫣晕头转向,一睁眼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阎罗面,有一种眼前一黑恨不能晕死过去的冲动。   张廉看她要动,手臂箍得更紧:“再乱动,我把你扔出院子。”   语嫣呜呜一声,果真不再挣动,乖顺地由他抱着,垂着脑袋,像是受尽了委屈。   张大人这才心气顺些。   这小女孩,和宅门深深的张家养出的小姐们相比,的确很不成体统。张廉的子辈孙辈,见到他无一不是谨小慎微,从没人敢如她一般放肆的。   然而此时此刻,小外孙女在怀,甜香萦绕,这一番滋味,竟是他此生从所未有。   “听说张大人明天就要走?”王彦道。   张廉:“此次南下,本就是事从权急。皇上已有口谕,王侍郎也应该及早回京复命了。”   话音一落,埋头在他怀里的人蓦地抬眼去瞧王彦:“王叔叔你要走啦?”   张廉:“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语嫣撅起嘴,倒也不敢再说话,只巴巴地看着王彦。   王彦笑看她:“洪大人后天就能到杭州,到时候我也该回京了。”   语嫣恹恹地哦了一声,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   张廉本以为她要哭闹一番,没想到竟是闷声不吭的一副认命模样,瞧着倒是说不出的乖巧可怜。   宋常山:“张大人,您抱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不如把孩子……”   张廉脸一沉:“谁说我累了!你这是在骂我人老不中用?”   宋常山神色一变,只能说没有,不敢再提。   张廉话一说完,就见怀里小丫头气鼓鼓瞪着自己,一双水杏眼晶莹剔透,和曼娘像极了。   他冷笑,小丫头片子,还敢瞪人了,虽说模样是和曼娘像得很,性子可真是差得十万八千里。   他道:“孝道是为最重,我是你外祖父,你冲着我吹胡子瞪眼的,成何体统?明儿就和我回京城张家去,好好地学学规矩!”   语嫣:“我没有胡子!也不要去什么张家,不要体统……”   张廉:“瞎说八道,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你爹是怎么教你的?”语嫣眨巴着眼睛。   张首辅一噎,脸色又黑了下来。   王彦垂眸喝茶,恍若未闻。   宋常山只有苦笑。   “反正我不走,爹爹在哪儿我在哪儿!”语嫣脆生生道。   “不行,跟我回张家,就这么定了。”   “不去,语嫣要跟爹爹一起,就这么定了!”   乍然被一个小女孩如此反其道而行之,张廉鲜有地一愣。   他扫了一眼旁边神情各异的二人,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先出去,我要和她单独谈谈。”   宋常山正有些迟疑,却见王彦抬手按在他肩上,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他微微醒神,与王彦一道去往屋外檐下。   几个侍从守在门外,宋常山与王彦便又走远一些,在竖廊处说话。   宋常山:“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还是半大的孩子,说什么单独谈谈,能谈出什么?”转眼又想到方才语嫣童言童语噎住张廉的情形,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王彦笑了笑:“二哥多操心了,你别忘了,在里面的不仅仅是首辅大人和寻常的孩子,还是一对亲祖孙。”   宋常山一怔,看着他,半晌才道:“话虽如此,你也瞧见了,语嫣那孩子,言行无状,屡屡顶撞,我还是担心她……”   王彦这次没有再多说,只是望着院内烟雨迷蒙的暮春景致笑而不语。   “当年我带着语嫣走的时候,张家并未干涉,期间不闻不问六年有余,我还以为张大人是不认她的,如今却如此,恐怕还是因为……语嫣和曼娘生得太像了。”   王彦却道:“我见方才的情形,张大人待语嫣是是几分真心喜爱的。”   宋常山苦笑,摇头不语。   一刻钟未到,门就打开了。   语嫣提起裙子踏出屋子,看到不远处的二人,咧嘴一笑,风一样地小跑过来,双臂张得大大的扑进宋常山的怀里:“爹爹!”   宋常山紧搂着她,既有失而复得的欣悦,又有心有余悸的庆幸。   从前他待女儿都极为冷硬严苛,没有想到在最近几个月间,语嫣能与他变得如此亲近。   屋门口,张廉两手负后站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宋常山略有所觉,改搂为牵,带着语嫣朝张廉走去。   王彦远远看着,并未上前。   走得近了,语嫣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外祖父。”   宋常山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张廉没什么表情,但眉眼间的霜寒之色似乎略有消融。   他垂眸看着语嫣。   眼睛,鼻子,嘴巴,活脱脱就是当年的曼娘,却比曼娘生得还要好些。尤其娇怯里透着一股子灵透,是京城那些高门大户的世家小姐所没有的玲珑玉质。   “明日我就走了,这孩子暂且和你一同留在江南。”   宋常山松了口气:“多谢……大人。”   “不用谢我,她迟早是要回京城的,十四岁以前必须让她回来,”张廉道,“我张廉的亲外孙,嫁不得小门小户,你姐姐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往后语嫣的婚配事宜,还是得回京城再看。” 第24章 绿韵   陈府。   自案子判决以来,陈府上下就如同陷入死寂,哀戚寥落。   语嫣是一日后才从宋常山那儿知道实情,震惊不能自已。亲父杀死亲母,简直无法可想。   她想到陈谢青素日的儒雅温柔,一时间无法置信,又思及陈瓒如今所承受的种种,更有心如刀割之感。   据闻,陈尧因此事遭受打击,自暴自弃,成日闭门不出。因而这几日陈家阖府上下一应事宜,皆由陈瓒接手打理。   原本陈家也有不少同姓亲戚长辈,但只要一听闻陈谢青杀妻之事,便都退避三舍,不肯出面帮忙。毕竟此事一出,陈家名声尽毁,没有人想受此牵连。   这样一来,平素会到陈家走动的,也就只有宋常山父女和零星的几个远方亲戚,这当中自然也不乏踩高捧低、落井下石之辈,都给陈瓒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语嫣前几日跟着常山到陈府,连陈瓒的一面都未见到。这日她携紫扇、绿韵二人前去,在陈府看到管事于堂前遣散下人,不由惊怔。   一问方知,这是陈瓒的意思。   陈家出此变故,名誉毁损,往后陈家子弟入仕为官便命途多舛。因此,陈瓒有意弃仕从商,变卖家产、遣散大半下人,仅仅是第一步。   语嫣虽对此不太懂,但也大概清楚她的这位表哥如今这是要挑起陈家大梁的意思。   她和两个丫鬟站在如意院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见碧云推门出来,看到她们,既惊又喜:“奴婢见过表小姐,表小姐来看咱们少爷的么?”   语嫣:“嗯,表哥如今可还好呢?”   “少爷挺好的……老爷的事一出,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事事都扛得起,大少爷如今……唉,总归两位少爷中有一位能撑起来,我们这些当奴婢的也总算心安些。”   语嫣点点头,见她消瘦不少,握住她手低低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绿韵:“碧云姐,外头那些下人真的都要走了吗?这许多人都走了,府里头的几位主子可怎么好?”   碧云连连摇头:“那些人,说说是少爷放走的,其实不过是自己待不下去,他们见着陈家没落,早就无心好好伺候。少爷说了,心都不在陈家的人,留着也无用,就让那些想走的自己卷铺盖走人。”   紫扇:“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语嫣:“那表哥他最近可有为这些事……犯过狂躁?”   碧云脸色一白,只摇头道:“许是没有罢。”   语嫣见她面容有异,不禁心生狐疑,却听她又道:“瞧瞧奴婢,竟忘了通报,表小姐院里去,奴婢去屋里帮您通传。”   “有劳你。”   碧云一走,紫扇少不得又将那些个见风使舵的下人兀自骂了一回。   绿韵却是鲜见地没有劝阻她,只是在一旁垂着眼睛,不知想的什么。   不多时,碧云从屋里走出过来,脸上神情却不太好。   “表小姐,”碧云神色难看道,“少爷让奴婢带句话给您,他说……让您往后再不要来了……”   语嫣一愣:“为什么?”   碧云红着眼睛:“少爷没说,只让奴婢带了这一句。”   紫扇忍不住道:“咱们小姐明明是特地来探望的,这算是什么意思?”   语嫣忙拉住她:“罢了,表哥都这么说了,自有他的道理,我们走吧。”紫扇见语嫣眼睛红红的又咬着唇,分明是倔性上来不愿在人前落泪,当下也不再多做纠缠,拉着她手便往外去。   三人走到院外,还未出几步,就听扑通一声,语嫣转头一看,才见是绿韵跪倒在地上。   “绿韵,你这是做什么?”   绿韵抬起脸,竟是满面泪痕,只望着语嫣声音戚戚道:“小姐,奴婢想留在陈家……”   语嫣吃惊:“这是为什么?”   “陈家下人尽散,只剩碧云姐他们几个,如何能伺候好这一大家子,奴婢自愿留下,也算是替小姐尽一份心意……求小姐成全了奴婢罢!”   紫扇上前骂道:“明明是你自己的私心,还道貌岸然地说什么为小姐尽心,这一家子还缺你一个伺候不成?”   语嫣怔怔然说不出话,绿韵以为她是不答应,把心一横,俯身一下一下地重重磕头:“求小姐成全了奴婢罢!求小姐成全了奴婢罢!”   紫扇气急:“你这……”   语嫣拽住她袖子,眼睛却是冲着地上的绿韵:“你自己去问陈家吧,如果他们愿意要你,你便留下。”   绿韵大喜:“小姐……”   语嫣却没有多看她,转身便去了。   紫扇看着喜极而泣的绿韵,气得直跺脚,又怕另一头语嫣出事,只得气急败坏地跟上前去。   “小姐,您真的就这么让她留下,她留不留岂是她一个奴才自己能决定的?这事儿是不是还得问问老爷?”紫扇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忽见语嫣已是泪盈于睫,话音生生止住。   语嫣慌忙去擦眼泪,别过头又低又快道:“咱、们赶紧回去吧,我饿得慌。”   紫扇忙说好,心里头却又酸又痛。   主仆二人走到陈府门口,正要登上马车,却听背后有人叫了一声“语嫣”。   语嫣恍惚回头,看到一人朝这边走来。此人一身月白色长衫,说不出的清隽秀雅、端方沉敛,正是王侍郎。   王彦今日到陈府了结此案,没想到会遇着语嫣,走近了却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这小丫头神情怔然,乌眸湿润,两颊苍白,竟似是哭过一场。   他敛了笑,扫一眼紫扇,看她是个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念一转道:“正好我也要去你爹爹那里,与你同坐一车可好?”   语嫣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王彦吩咐官衙的人自行回去,自己转头与语嫣一道上了车。   马车行驶起来,语嫣垂头坐在那儿,呆看着绣花鞋的鞋尖,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王彦:“怎么,不高兴呢?”   语嫣放在裙摆上的小手就拧到了一处:“没、没有。”   “你眼下不说个明白,等到了你爹爹那儿,我再问他便是,看看你是闯了什么祸。”王彦淡淡道。   语嫣吓得险要跳起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没闯祸!”   王彦抬手将她扶稳了道:“既然没有闯祸,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莫非是与我生分了……”   语嫣无可奈何,又十分委屈,只好将先前在陈府的事尽数说了。   王彦听罢,心头有数,微微笑道:“语嫣不高兴,是怨你表哥不愿见你,还是气那丫鬟自作主张?”   语嫣垂下眼,极长的睫毛在脸上洒落小片阴影:“不知道……就是心里难受……”   王彦温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表哥也好,绿韵也罢,不过都是选了一条路走,与你无关。”   “真的?”语嫣怯声,“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好才厌了我?”   王彦:“不是。”   语嫣抬头直直地望着他:“王叔叔,你永远都不会讨厌语嫣的,对不对?”   王彦一愣,随即缓缓笑道:“对,永远不会。”   语嫣得了他的保证,立即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两个小梨涡甜甜地落在颊上,像个偷吃了糖的孩子。   王彦见她一下就阴雨转晴,不禁失笑。   到了书院,王彦牵着语嫣一同去前院找宋常山。   一路上有不少书院的学子,当中不少人都认得语嫣。   若在往日,他们多半要上来逗逗她,可今日她旁边还有一位王大人在,路经之人即使有心,也不敢上前乱套近乎。   语嫣本以为自己自作主张让绿韵留在陈家,会惹得宋常山生气,没想到宋常山听后只淡淡道:“她既无心留在宋家,离开反是最好,卖身契我会使人送去陈家。”   他这样平平淡淡反应,倒令语嫣大松了口气。   宋常山:“我那小外甥如今一门心思想着去做生意,劝都劝不住……不过,他若执意,我这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尽力帮忙了。”   王彦:“此事我也略有耳闻,依陈家二公子的脾性,此事不一定就不好。”   “士农工商,商人最贱,他若真选了这条路,往后也不能再回头。”   本朝律法,一旦从商,此生不得再入官籍,且直系三代不可入仕。如此一来,就是与官场彻底绝缘的意思。   宋常山叹了会儿气,想起一事,看向王彦道:“你几时启程?到时我送你一程。”   王彦知道常山性子,他既这么说,就是推拒不得。   “明日午后启程,从码头坐船去。”   原本埋首乖巧坐在一边的语嫣立马抬起头来:“我也要去送送王叔叔!”   宋常山眉头拢成浅川,想叫她不要胡闹添乱,却听王彦道:“那自然好,只是这次我回京恐怕是许久都吃不到语嫣亲手做的话梅了,明儿出发的时候你再给我几包可好?”   语嫣一听,登时笑颜如花:“好呀,我今儿回去就做,给王叔叔做十年份的!”   宋常山见她如此,再看一眼王彦,还有什么不明白。   语嫣这孩子心性敏感,一点儿小事也能伤心一阵。王彦这是怕她禁不住离愁别绪,有意给她找事做,好让她忙活起来,再没闲工夫想东想西。 第25章 六年后   翌日午后,运河码头春光和煦,清风徐缓。   河面金光烁烁,大小船只停靠岸边,两岸碧草青青,人群往来如梭,谈笑叫喊声此起彼伏,暖意融融。   王彦、刘明远二人在码头边,仆从正将大大小小的行礼搬上船。   “承安!明远!”宋常山带着小厮快步上前,“来迟了,见谅!”   刘明远往他身后瞄了一圈,笑道:“方才我远远看着书长过来,还以为您旁边这小厮是小丫头扮的呢,怎么,小丫头成日王叔叔、王叔叔的叫得亲热,今儿竟没来?”   宋常山直摇头:“那孩子昨儿为了准备这些宝贝的话梅糖,四更天才歇下,早上说什么也喊不醒,这才害得我来迟,东西我倒是给带来了——”   小厮抱着个半人高的大方木盒颤巍巍地递过去,刘明远瞠目结舌地伸手接过:“好家伙,可沉,小丫头说要给你备十年的份还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王彦看着木盒子笑道:“我看二十年都吃不完。”   宋常山:“这东西又大又沉,你们船上要是不便,就别带了,别让语嫣晓得就成。”   刘明远忙摆手:“那可不行,王六不要我要,我家里头可有七八个丫头片子呢,就好这一口。”   “混说,你们住在京城,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宋常山笑道,“话说回来,明远原来已有婚配?”   刘明远一愣,王彦在旁似笑非笑道:“二哥误会了,那都是他的侄女,他还没成婚。“   宋常山:“原来如此,那倒是……”   刘明远一看话锋不对,忙道:“好好的怎么扯上我婚不婚配的事了,说起来王六比我还大三岁,他也没婚配,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宋常山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比的……对了,今日你们启程回京,怎么不见官衙的人来?”   王彦:“叫官衙的人知道,整个杭州城都得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常山笑着点头:“自上回陈家那案子破了,杭州城上下都喊你作青天老爷,如今他们肯定是舍不得你走了。”   刘明远一哂:“这有什么,保准十天半个月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王彦:“本也不是为了叫谁记得,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宋常山:“说得不错,但求、问心无愧而已……对了承安,此次归京,可否劳烦你去一趟宋家,替我问候一下我母亲?”   王彦:“这自然好,我也有一段时日未去拜访了。”   “往后宋书长还是一直待在杭州?不打算回京城了?”刘明远道。   宋常山原本是不打算回去,然而想到当日张廉不容商榷的决定,他只有摇头:“过个几年再回,等语嫣大一些,我再带她回京城认亲,到时候来找你们。”   刘明远拿手指着他:“那可说定了,反悔的是王八!”   宋常山闻言,哈哈大笑。   “淮阳侯不同你们一道回去?”   刘明远:“他矜贵得很,得坐大船,也就在这几日了。”   听他语气,似乎对谢晋已没有当初那样痛恨厌恶。宋常山微微笑道:“那赵泽又如何,他不随你们去京城?我看他身手这样了得,若能上京做承安的左右手,也是一件好事。”   王彦淡淡道:“此人不好把控,底细未明,还是得依情形再看罢。”   刘明远连连摆手:“这人连皇宫都敢偷,若叫他进了刑部,往后得罪了皇上,岂不要我们给他擦屁股?千万别……”   宋常山失笑:“言之有理。”   三人闲叙少顷,船夫提醒快要开船,宋常山立马叫他们二人先上船去。   长竿入水,船身荡开,渐渐离岸越来越远。宋常山远看着船头的王彦,见他玉身长立、目明神清,气度精神于淡然从容中透出一分坚毅冷峻,一时竟看得有些出神。   ***   不出这几人所料,另一头,语嫣醒来,一见已是日上三竿。   她呆愣片刻后连穿鞋都顾不得,光着脚就踩到了院子里,给紫扇好说歹说地扯回屋,才意识到自己是错过了时辰,没赶上去送王叔叔。   为此,她一整日都食不下咽、坐不思蜀,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不过,这也只是一日罢了。   第二日,久违的白家小姨又登门来找她,她一下就将昨日的惨痛悔恨抛到了九霄云外。   白若秋这日来时,只见是头戴轻粉色珠花,并两髻,髻下簪一根双蝶银簪,稍有动作那银蝶雪翅就轻轻扇动,裙子穿得是双层纱的荔枝红,袖口领口皆是小凤蝶图纹。语嫣看得瞪大了眼,一个劲儿地夸人漂亮。   “小姨气色好,人也美,近日是有什么喜事不成?”语嫣笑嘻嘻道。   白若秋脸上微红:“我这样穿是不是很古怪?连我自己都有些看不惯……”   “说什么呢,小姨这样子,可美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啦,”说着十分夸张地拿手捂住双眼,“这样多好,比以往的素裙子鲜亮得多了。”   白若秋笑着拿开她的手:“小马屁精!”   “哎呀,我真心实意地与你说,你怎么反而骂我?”   “谁骂你了,这是喜欢你还来不及呢!”白若秋将她搂入怀中。   “你还没说到底是有什么好事?”   白若秋垂眸望着怀里头大眼明湛的小女孩,略有些羞道:“下个月我就要成亲了。”   “什、什么!”语嫣险些就要跳起来了。   白若秋将她扶直了,嗔道:“这孩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小姨今年都十七了。”   语嫣呆了半天,看若秋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喜色,有些结巴道:“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是、是和谁呀?”   白若秋的脸色更红:“说了你也不晓得,小丫头,问东问西的……”   语嫣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   想到自己先前自以为精明无差的猜测,语嫣在心里头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一回,幸亏她没有跟谁去多嘴……   “小姨,前一段日子你身子不好,如今可好些了?”   若秋听她问起这个,眼神闪动,略有些不自在,只搪塞道:“已全然好了。”   其实她那哪里是得了病,只不过是她母亲白夫人一心让她嫁给宋常山,但若秋因先前对常山有过冒犯,又知晓他对亡妻念念不忘,早就没了那心思。   本以为,将事情好好地与白夫人说了,此事便能作罢,哪料得白夫人突然一根筋起来,竟要死要活只愿宋常山当她的女婿。为了这事,母女两个大吵一架,白母甚至还将她拘在了院子里不让她出门。   趁着她出不了门,白夫人亲自到青山书院去找宋常山,向他问了心意。虽不知他们当日到底说的什么,但自那日后,白夫人竟彻底息了心思,再也不提要宋常山做白家女婿的话了。   这些话,跟眼前这七岁的小女孩,自然是说不得的。   语嫣听她说已全然大好,便吁了一口气,她抱着若秋的手臂,亲昵地靠着肩头,怅然道:“小姨往后成了婚,是不是就不能常来看我了?”   若秋笑而不语,眉眼处亦有几分忧思。成亲以后,她自然比不得眼下自由,会遭遇到种种从前所不曾有,也再不能如出阁前这般由着自己喜怒哀乐了。   “若是有心,总能见到。等你再大一些,住在这都是男人的书院里头也不合适了,到时你爹爹多半会和你一道搬出书院,还会给你请女先生来教导,然后你就没有那个闲工夫来想我这个小姨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院内秋千架上,周身花香萦绕,清风徐徐。   语嫣听着若秋轻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将她倚得更紧,只盼着时间能够停留在此时此刻,永永远远不要过去才好。然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她心中所盼,注定是不能实现。   ***   春去秋又来,转眼已是六年后。   初秋时节,青天碧水,云波如雾。一艘双层雕木红漆大船自河面驶过,船上传出女子奏曲低吟的曼丽乐声,更衬得烟波柔媚、芳草如画。   船内笙歌舒惬,船外江景寂寂,本是和谐的一幕,却忽然被几声清脆的呼救声扰乱。   大船甲板上的侍从朝那发出求救声的方向看去,见不远处有一叶歪斜入水的长舟,长舟上有一对主仆和一个船夫,正缩在一处向着大船上的人振臂呼喊:“救命,救命!”   眼看长舟就要浸没水中,那三人便也要跟着落入冷水,情形危急,刻不容缓。   两个侍从相视一眼,咬牙飞身落下,将三人拖上了大船。   三人瘫软在地,惊魂未定,坐在船板上仍有些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船上的几个侍从、仆从一看,却都微微瞪大了眼。   船夫便罢了,这一对主仆,仆从已生得十分清秀可人,那少爷却更是雪肤红唇、眉目如画,有如一樽玉人,令人望之怦然心动。   少年扶着船壁勉力站起,宽大的袖袍随着动作拂动。只见其对着那两个侍从连连拱手,明澈湛然的双眸晶莹闪烁,眼圈有些红红,略有些抽噎道:“……多谢两位兄台,救命之恩,无、无以为报。”   船上几人面面相觑,这位神仙一般的小公子,莫不成是在哭…… 第26章 救美   这位小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宋家小姐宋语嫣。   四个月前,宋常山收到从京城来的家信,京城宋家大房夫妇二人,他大哥宋凌山和大嫂柳氏在出城探亲途中遭遇劫匪,不幸双双丧命。宋家一共两房,大房出事,家中长辈只有一个病倒了的宋老太太,难以为继。   宋常山收到信后,不日便动身前往京城。兄嫂二人的丧礼注定是赶不上,宋常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女儿留在江南。   一则是因当年发妻秦曼娘的死留有心病,不愿让女儿提前归京。二则是宋语嫣如今出落得惊为天人,比当年的曼娘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她偏又是个冒冒失失、不知世事的性格,若到京城这世家鼎立、锦绣诡谲的漩涡中来,事必多添事端。   他心中的盘算是,自己提前归京,先替女儿将亲事定下,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将女儿接回京城。   然而他绝对料想不到,他在此处殚精竭虑,另一头,他那宝贝女儿却早已暗度陈仓,自作主张带着紫扇就往京城来了。   大船的侍从救下他们后,回舱向这船的贵主禀明了情况。贵主的意思是,只要他们三人在这船上安分规矩,便借他们搭这个顺风船到京城。   语嫣一听,免不了一阵千恩万谢。心道这大船的主子不光家财万贯,还颇为大气,自己可真是福运当头。   万幸的是性命无碍,但上京随行的一应行李都随着那小船一道喂给了大运河。   如今这主仆二人,别说是银两,连一件换洗的衣物也没有。   正想着该如何去跟船上的下人借,几个丫鬟竟主动抱了衣物来。当头的丫鬟名叫采菱,性子活泼些,敢和语嫣二人说几句话,其余几个都缩在一边满面羞红,时不时偷偷打量语嫣,情状可爱。   她们见这小公子模样生得极好,又待人温和亲切,既没有冰冷骄矜之态,也没有猥琐轻贱之意,哪怕是方才给意外吓得落泪,都十分可怜可爱,让人生不出半分不喜,这才主动将换洗的衣物送来。   语嫣和紫扇谢过采菱几个,便问起这大船的贵主是谁。谁知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几个丫鬟一听这个,霎时间三缄其口、如履薄冰。   语嫣心想这位贵主恐怕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将底下的一干下人震慑得这样规矩。她当下便扭头去看那扎在丫鬟们当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紫扇,心中挫败。   “说了这么久的话,还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呢!”有个小丫鬟大着胆子道。   语嫣心念微转,笑了笑道:“我姓玉,名衍。”   小丫鬟见她一笑,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引得旁边几人一阵嬉笑。   “公子这姓倒是少见,”采菱笑看那丫鬟一眼,“你问这做什么,莫不是动了春心,回了京想偷偷去找人家?”   小丫鬟呀地一声,说着别闹,又惊又羞之余,偷偷地去觑这位玉郎的反应,见其淡淡而笑、眼波流转,更是羞不自禁,恨不能落荒而逃。   紫扇见自家小姐把人家小丫鬟勾引得春心萌动,很是目不忍视,当下握拳咳嗽几声,示意她收敛收敛眼里的秋波。   语嫣哪能不知其意,眼下他们是得人所救,万不好行那“勾引”人丫鬟的事恩将仇报。   未免被人扔到河里喂鱼,语嫣再谢了几个丫鬟一番便说要歇下。几人也知久留不妥,就应她的话屈身告辞了。   入夜,二楼船舱传来的丝竹声渐渐止了。语嫣枕着棉被,想着在京城的父亲,一时难以入眠。   对京城宋家,她并没有多少感情。毕竟一岁便到江南,往年连归京探亲都不曾。在杭州宋家的下人,都是宋常山后来安排的人,没有京城宋家来的老人,可以说,她对那个宋家几乎是一无所知。   只知道,宋家有两房。大伯宋凌山在朝为官,其下有一子一女,皆是嫡出。宋家大少爷叫宋归臣,今年十七,大小姐宋归雪,今年十五。她宋语嫣若到了京城,便不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了。   至于那位宋老太太,她的亲祖母,似乎脾气刚硬,与她父亲并不太亲近。他们父女二人在江南多年,从不见京城来什么人和书信,父亲曾多次在书信中拜托王叔叔去看望宋老太太身体,却不让王叔叔告知老太太这是他的意思。这母子二人,隐隐让人觉得,似乎是在怄气较劲。   也是直到今年,因大伯大婶的意外,京城才不得已来了书信,想必老太太如今也是怄不动气了。   照这行船的速度,恐怕不出三日就能抵达京城。届时,不知爹爹看到自己出现,会是何等的晴天霹雳……语嫣暗暗打了个寒噤,又不免有些……亢奋。   如此一来二去,人就有些睡不进了。   她看了一眼睡如死猪的紫扇,替她掖了掖被角,独自一人推门出去。   到甲板上,只见水天如墨,深黑中浸着一丝丝蓝,微冷的风穿袍而过,将心底那一点躁动尽数吹灭。   船灯洁白,落在河面,碎光点点,银素如星辰。   寂静无声的夜里,一阵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语嫣一颤,屏息细听,果真是细碎的低泣,而且是女人的声音,随风落入耳中,缠绵幽怨,诡异森森。   她吓得缩紧了脖子,缓缓转身,轻手轻脚地往回走。   那哭音竟越来越高了,时不时有抽抽搭搭之声,似乎,不是什么幽魂怨鬼?   语嫣大着胆子,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穿过甲板,走到对面的栏杆前,才见是一名身着罗裙的姑娘正迎风落泪。   “这位姑娘,你、还好吧?”   女子狠狠一抖,惊吓至极地转过身,借着晕白灯光看清语嫣面容,微微一怔:“你、你是什么人?”   语嫣此时也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只见是个瓜子脸的美人,二十上下,看裙钗打扮恐怕是这贵主的侍妾。   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双眼红肿,哭得……不太好看。   语嫣忍不住想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擦干净,一摸腰上才记起自己现在是女扮男装,不由悻悻地收回了手。   “在下是被此船的贵主救下,搭船顺道去京城的,”语嫣道,“方才我出来吹风,听到姑娘的哭声十分伤心,不由自主地就……”   女子愣愣地看她,喃喃道:“你做什么要管我,让我哭死算了……呜呜呜……”   语嫣:“你、你别哭,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人只要是活着总比化为虚无的好,你说是不是……”   女子:“与其活着给人轻贱,还不如一死来得干净,你不是我,不知我的苦楚,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她是这船上的侍妾,要说被谁轻贱,那是不言而喻了。语嫣一愣神的工夫,那女子忽而悲从中来,竟朝着船下歪去。   语嫣大惊失色,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带了过来。   然而她比起这女子却更为瘦小单薄,两相一撞,收势不住,便双双栽倒在地。   语嫣背后砸上甲板,霎时间疼得眼泪花花。   那女子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在她怀中,羞急而起:“你……我……”   语嫣龇牙咧嘴地摸着后腰爬起来,才缓过一些,就见眼前这女子柔情似水、哀怨凄然地望着自己:“你……为什么要救我?”   语嫣感觉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呐呐道:“救人还需要什么缘由么?”   女子眼波盈盈地望着她:“我这样卑贱不足道的人,也值得你舍命相救?”   语嫣蹙眉:“姑娘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人命又岂有贵贱之分……”   “是啊,人命岂有贵贱……只可惜,我没有早点遇到你。”   “这位姑娘,我虽不知你经历了什么大难,但我看这船的贵主应当不坏,你若心中有苦水,不如好好地与他倾诉吐露一番,想必他也会体谅你的难处。”   那女子一愣,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神情,半晌才道:“我是不要命了才会……”   话未说完,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神色一变:“公子快走,给人瞧见你我如此,殿下必定轻饶不得!”   语嫣闻言点头,赶忙拱手告辞,飞快往过道上穿去。她走时心中乱跳,能被称作“殿下”之人恐怕就只有这大越朝的天潢贵胄了。   那几人自另一头过道上走来,恰恰与语嫣交错而过。   语嫣听他们似乎已经上了甲板,一时不敢走动,生怕惊动对方。只侧身贴在船壁上,细听甲板上的动静。   “魏姑娘,大晚上的您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心口闷得慌,出来吹吹风罢了,怎么了,殿下有事找我么?”   “殿下使您前去伺候,方才奴才几个寻不着您,来来去去已经耽搁了一刻多钟,想必殿下已经等得很不高兴了。”   “……知道了,你们先带我过去,我自会当面向殿下请罪。”   脚步声渐行渐远。   语嫣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方才提步回舱。   回到舱内,语嫣上前将死睡着的人一把推醒道:“紫扇,明儿他们若停船,咱们就上岸,此地不宜久留。” 第27章 晋王   一夜无眠。   语嫣与紫扇天还未亮就已穿戴齐整,只盼着今日大船靠岸,趁早下船。   本来紫扇还不解其意,在这船上吃好喝好住好,何必要顶着被饿死在路上的危险贸然下船?   然而她一听语嫣说这船的船主是一位杀人如捏蚂蚁的天家贵人,登时就吓得三魂没了六魄,再不敢多待了。   两人战战兢兢坐在舱内,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紫扇道:“小……公子,他们今儿真的会靠岸么?”   “我、也不清楚,等着看看吧。”   两个人枯坐到天光大亮,也没听到外头有停船的动静。   此时,两个丫鬟进到船舱道:“玉公子,我们殿下请您过去一道用早膳。”   语嫣吓得双眼圆睁:“很、很是不必,殿下地位尊贵,怎好与我共食?”   “公子放心,殿下不是拘礼之人,他既差人来请您,您不过去才是下他的脸面呢。”   语嫣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可是……无缘无故的,殿下怎么会要我过去和他一道用膳?我不过就是个平头小百姓……”   两个丫鬟相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天底下哪有您这样好模样的平头百姓?昨儿,殿下听底下人说您样貌不俗、气度非凡,才想要见您一面。”   另一个丫鬟瞪她一眼:“就你多嘴……玉公子可别让殿下久等了,咱们殿下的耐心可不好。”   语嫣无法,只有视死如归地跟上。   紫扇想要一道过去,给两个丫鬟一人瞪了一眼,生生逼退。   上到二层,情形与一层截然不同。仆婢环绕,画栋雕梁,精奢之至,对于语嫣而言,是平生见所未见。   她由两个丫鬟一路领进船舱,只觉眼前这屋比起自己与紫扇挤的那一间要宽敞十倍不止。   “殿下,玉公子到了。”   须臾,纱帐后面走出一人,只见是浓眉深目,薄唇高鼻,一身藏青色缎袍,腰配兽纹玉佩,英武威仪,目光淡漠。   语嫣看到此人,如遭雷击,竟觉这双眼睛似曾相识,隐约有些阴戾可怖的画面浮现,惊得她脸色发白。   对方在看到她的片刻也略微滞住,面露异样。   “你是何人!”这声音低沉嘶哑,竟有几分煞气。   语嫣勉力甩去脑海中的画面慌忙跪下:“草民玉衍,拜见殿下。”   室内静了一瞬。   那人道:“孤先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语嫣心头咯噔,难道对方竟与自己有同样的感觉?   她将头垂得更低:“应该不会,草民一直住在杭州,此次是头一回出门。”   又是一阵静默。   须臾,那人嘲讽道:“看你年纪也该十岁出头了,竟然是头一回出门,你爹娘莫非是把你当作花草来圈养?”   语嫣呐呐:“草民自幼体弱多病。”   “抬起头来。”   语嫣咬牙抬头,与那双幽深锐利的眼睛相对,顿觉头皮发麻。   她绝没有见过此人,但适才那些仿若天崩地裂的画面到底是……   那人神色不善地盯了她半晌,忽而抬手:“摆膳。”   语嫣呆呆跪在原地,未曾动作。   他看着她:“怎么,你想跪着吃?”   语嫣忙起身:“不、不是……”   这人好生吓人……   她由丫鬟引到小桌前坐下,那位殿下则在上首的大桌上用膳。   语嫣乖乖坐下,朝上瞄了一眼,见对方仍未动筷,自己也不敢动作。   此时,一只素手将酒杯递到她跟前:“公子请用。”   语嫣恍惚抬头,看清来人,两眼一直:“你……”   眼前为她布菜递酒的不是旁人,竟是昨夜那位偷偷哭泣的魏姑娘!   语嫣见她双眼奇肿,脸色憔悴,心头重重一跳,暗觉不好。   “怎么了玉公子,心爱的女人给你斟酒你都不领情?”那人淡淡道。   语嫣惊骇欲绝:“殿下莫要说笑,草民胆子小,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砰的一声,她忽觉眼前一花,整个人一晃,险些倒落在地。   额头上刺痛隐隐,竟是被那人飞过来的酒杯砸了一下。   语嫣疼得眼冒金星之际还看了一眼跌在地上完好无损的酒杯,心道这杯子可真牢固……   扔酒杯的人面色如常,举起筷子吃了两口菜才道:“玉公子,你把那杯酒喝了,孤就既往不咎了,不仅仅是对你,还有你旁边这个女人。”   那魏姑娘早已吓得浑身哆嗦,几乎站立不住。   语嫣迟疑片刻,手就往酒杯探去。   魏姑娘忽然大惊失色,一把将酒杯摔在地上,呜哇一声扑到语嫣怀里:“玉郎,要死我们一起死!”   语嫣呆若木鸡:“你……”   坐在上首的男人起身踢开凳子,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们二人道:“魏菱,孤救了你爹一命,你就是这么报答孤的?”   魏菱在语嫣怀中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语嫣艰难地出声:“殿下,您是不是有所误会,草民和这位魏姑娘清清白白,并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   “你说什么?”魏菱花容失色,不可置信地抬头。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若非语嫣还记得自己也是个姑娘家,此时此刻她真要以为自己是个薄情至极的负心汉了。   语嫣深吸一口气:“魏姑娘,昨夜你在甲板上伤心哭泣,甚至想要寻短见,我不过是劝了你几句,拉了你一把,怎、怎么就成了你的玉郎?”   魏菱一下子坐直了:“你若对我无意,何必劝我、救我?”   语嫣捶胸顿足:“我就不能有点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么?”   魏菱像见鬼似的看着她:“你、你……”   那位殿下听了半天,在这二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略有所悟。魏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那又如何?你既知道她是孤的女人,是生是死便与你无关,可你非但不知男女有别,还上前搭话,可见是个无耻下流之徒,来人……”   语嫣不可置信:“你、你蛮不讲理!”   那人脸色一黑:“你说什么?”   语嫣:“我明明是好心救人,怎么就下流无耻了,凭什么要惩罚我……呜呜……”   说着说着竟大哭起来。   晋王瞠目结舌。   什么玩意儿?   那哭声轻轻细细,偏泪珠子一颗一颗大得吓人,簌簌而落,看得人心烦意乱。   晋王敛眉一指她:“不许哭!”   语嫣呃地一声止住了哭音,可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掉个不停。   晋王被她这双满是控诉之意的乌眸瞪着,竟觉得看着有几分……可喜?   不可能。   他脸色更黑:“把眼泪给孤擦干净,再让孤看到你掉一滴,孤立马砍了你的头。”   语嫣吓得一颤,只用尽全力憋住,泪水就在眼眶里来回打转,看起来比方才还要凄惨可怜。   晋王怒不可遏:“姓魏的,好好看看,你瞧上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   魏菱哆哆嗦嗦地也哭起来。   晋王心烦意乱,大手一挥,使人将哭啼不休的魏菱拖了下去。   语嫣眼睁睁看着她被拖走,吓得一下子没了泪意,只有些呆呆地望着那门口。   “看什么,想和她双宿双飞?”   语嫣忙转回头:“没有……”   “你觉得你没有错?”   “想要救人有什么错……”   晋王冷哼:“你敢说,你心里没有存半分旁的心思?”   男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关心一个女人,除非是想睡她。   语嫣微蹙着眉:“什么旁的心思?”   晋王一窒。   以往他只遇到过呼天抢地喊冤的,还从未遇到像此人这般胆敢跟他装傻的!   换作别人,他早就一脚踹过去让他知道个好歹。   可看着眼前这人,那乌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带着几分不解,何其迷惑,何其无辜,一副纯情至极的模样,竟跟真的一样。   晋王大步走到她跟前,冷冷俯视着她:“你是真不知道?”   语嫣点头。   “男人和女人之间最舒服的一桩事是什么你不知道?”   这话已经直白到露骨了。   语嫣傻傻地望着他:“是……什么?”   晋王心道:此人要么是心机深沉,要么就是个傻子。   “不管是什么,总之你碰了孤的女人,就是死罪,”晋王道,“念在你初衷是为救人,孤饶你一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不服……”   晋王一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没错,凭什么活罪难逃……”她不敢直视对方,只缩着颈小声说了一句。   晋王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绝对是傻子。他在这儿跟一个傻子计较什么?   他想了想道:“你救她是没有错,但是她是孤的侍妾,说你昨日之举是对孤的冒犯,你可认?”   “……认,”她又道,“那您还拿杯子砸我,这又怎么算?”   晋王鹰目微瞪:“孤是王爷,你是平民,给孤砸一下你还委屈了?刚刚那一下是孤赏你的!”   语嫣腹诽数声:好不要脸!   晋王盯着她道:“离回京还有三日,此三日,就罚你在孤跟前打杂。”   语嫣一听,险些骂出声来。   “若是孤不满意,回到京城,你就哪儿也别想去,继续在王府做杂役,做到孤满意为止。” 第28章 重逢   这位晋王殿下,乃是当今鸿丰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可说是皇亲国戚中的皇亲国戚,绝不是她宋语嫣能得罪的贵人。   没有想到这么尊贵的人,竟然是如此蛮不讲理、妄自尊大……   “小东西,看你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是不是在心里头骂孤呢?”晋王不知何时停了手中的笔,正斜着眼看向她。   语嫣一个激灵:“奴才不敢。”   晋王冷冷瞪她一眼:“想脱身,就给孤老实点!”   语嫣一叠声应是,心中愤愤道: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晋王也不是在做什么正经事,只不过是在画一幅花鸟图。   语嫣当他的侍从已有一日多,若非在他跟前伺候,就是到大舱外的一个隔间被拘着。   这位殿下可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船上除了一个魏菱,还有五个侍妾,个个能弹会唱、貌美如花。他高兴了就召她们去服侍,常常大白天就笙歌曼舞、醉生梦死。   不过这船上的下人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想来他这么荒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晋王画着画着似乎总觉得哪儿不对,歪着个头在案前看来看去,眉头深锁。   “你过来看看,这画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语嫣探头一瞧,晋王画的是一幅寒梅图,红色腊梅,枝杈蜿蜒。   她看了半天,只道:“奴才什么也看不出……”   晋王:“蠢货,要你何用!”   语嫣嘴巴一撇,不吱声了。   晋王挥挥手:“滚滚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语嫣如蒙大赦,提起脚就往舱门走。   晋王一声喝住她:“去哪儿,孤允你走了吗!”   语嫣愕然:“方才您明明……”   见对方眼神凶狠,语嫣牙根一哆嗦,立马垂头噤声,乖乖地走到了离桌案有几丈远的角落。   语嫣恨不能离此人越远越好,她见了他总有几分发怵。头一眼看到他,那些倏然闪现的画面,于她而言,虽然惊骇欲绝、难以想象,却真切得令人心惊肉跳。   仿若做梦一般,于那梦中,她竟然……由此人死死搂在怀中唇舌相接,那种被迫津液相渡的耻辱之感,真实到令人战栗,简直让人不愿回想。   过半晌,舱外有人禀道:“殿下,京城来信。”   晋王抬头看了语嫣一眼,语嫣连忙退了出去,与那送信之人擦肩而过。   她才走出舱门踏到甲板,就听到里头传出砰的一声巨响,隐隐有喝骂声响起。   语嫣抬头望天,嘴角扬起笑来……晋王殿下心情不好她就心情很好。   ***   当日晚,晋王的船在南京码头停了下来。   夜风寒凉,云雾如幕。   晋王府侍从分列甲板,仆婢随侍左右,悄寂无声。晋王一身常服大步而出,立在舱外却不下船,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晋王闷声不吭,显然是心情不愉,其余所有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语嫣与几个小厮并肩,垂首立在角落,冷得瑟瑟发抖。她偷偷扫视了一圈,并未见紫扇,心下一揪。   正欲再看,侧前方一个年纪稍大的婢女忽然瞪了她一眼以示警告。   她脖子一紧,暗道:能叫晋王亲自迎接,还如此严阵以待,想必是什么大人物。   未过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仿佛有五六人先后上了船。   “下臣王彦,见过殿下。”一道清润微沉的声音轻轻响起,落在语嫣耳中,简直如平地惊雷。   是……王叔叔!   她攥紧袖子底下的手,死死按耐住抬头的冲动,屏息凝神。   晋王:“孤可不敢让王尚书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王彦:“谢殿下。”   “秋夜深寒,还是进舱说话罢。”   话音落下,一行人鱼贯而入,仆婢们紧随其后,步入舱内。   语嫣亦跟着一道入内。   几人落座,船又重新驶动。与舱外不同,舱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浅色锦帐微微荡漾,酒香四溢,充斥鼻息。   晋王在上座,王彦一行人分坐下首,每人单独一几,各有两名婢女斟酒布菜。   语嫣随人进舱,因是男侍,不得近前,只能站在宾客身后侍立。   她好巧不巧就立在王彦身后,只能看到他一个背影,根本没法让对方注意到自己。   小宴开始,晋王与几位臣子举杯相敬了几轮,便道:“船上没什么酒菜,不知合不合几位的胃口?”   一长脸阔鼻的官员道:“殿下实在是客气,这酒已是下臣喝过最好的酒了。”   晋王状似无意道:“说到酒,王大人是内行,孤听闻去年在张首辅的寿宴上行了一场斗酒诗会,王大人千杯不倒,拔得头筹,不知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面露异色。   去年那场斗酒诗会,张廉一党的礼部侍郎郑戚处处针对王彦,闹得场面难看。此人诗才斐然,金榜题名前就小有名气。虽然王彦为正二品尚书,官居高位,但京城人皆知他从不作诗题词。这位郑侍郎不知为何,当日屡屡点名王彦对诗,王彦一首不作,竟连饮二十三杯。二十三杯烈酒下肚,王尚书面色不改,步履从容,这才有了千杯不倒之名。   一个新晋的礼部侍郎,怎敢得罪深得帝心的王尚书?而且是在首辅大人的寿筵上,这分明是张廉一党要意让王彦当众出丑,即使不是张廉本人的意思,当时在宴会上,张廉也并未出言阻止,显然有默许之意。   今日舱内几人,虽谈不上与王彦多么亲近,但都非张廉一党,相比于张廉,更向王彦靠拢。因而听晋王提起此事,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快。   反倒是当事人王大人,举杯淡淡而笑,不甚在意:“张大人府上的酒都是人间极品,下臣贪杯,倒让旁人看笑话了。”   “这怎么能叫笑话,分明是一桩美谈,”晋王道,“王大人酒量过人,想必品酒也很有功夫,孤这儿的酒,你尝着如何?”   “殿下招待的酒自然也是极品,不过与张大人府上的烈酒不同,入口醇馥幽郁,后劲更足。”   “到底是王大人,舌头果真是刁钻得很,”晋王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又抬手一挥道,“说起来,美酒佳肴都有了,又岂能少了美人?”   话音一落,五个轻纱罗裙的女子袅娜而入。   在场几位官员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旦开始听曲儿,就不必再和晋王殿下打回马枪了。   语嫣抬眼一瞧,那五个侍妾都是眉目妍丽、各有特色的美人,五人立在一处,云鬓衣香,美不胜收。   她不由朝王彦的背影投去一瞥,心中暗笑。王叔叔素日一副端庄守礼之态,眼下对着这些个如花美眷,也不知是个什么脸色神情……恨只恨她竟站在他背后,难窥分毫。   再看旁边几位与王叔叔同来的同僚,一个个虽说不至于色授魂与,但也或多或少露出陶醉愉悦之色。   语嫣的目光正从对面那一排人跟前掠过,忽而和正中的那位目光相接,各自一愣。   那人好似看呆了一般,竟一眨不眨地猛盯着她瞧。   语嫣心口一跳,赶忙垂下了头。   “罗大人,你看什么呢,”那位罗大人右侧的官员发现他的异样,有意调侃他道,“王大人比美人还好看?你眼睛都直了……”   罗谦行面孔微红,见王彦也看过来,赶忙摆手澄清:“我不是在看王大人,是王大人身后那位侍从。”   旁边的官员以为他是在找借口,朝着语嫣那边一瞥:“一个侍从有什么好看的……”话说一半却生生顿住,后半句话就给卡在了喉咙里。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一时间所有人都朝王彦身后看去。   王彦转身一瞥,语嫣正好与他四目相接。   王彦如今已年近三十,却丝毫没有风霜之色,仍旧是乌发如墨、目如点漆,比起六年前,在清俊温润之外更添稳重儒雅。他目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又淡淡移开目光,似乎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语嫣故作镇静地立在那儿,心里却暗叫糟糕,王叔叔没认出她,那就算是看到了也不会如何,这可如何是好?   几人看着王彦身后的侍从,玄布束发,淡青色小厮常服,素朴至极的衣物,却掩不住那雪肤花貌的分毫。她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肌肤似雪,兀自生辉,竟似将那个小小的角落都给照亮了一般。   “殿下手下可真是卧虎藏龙,区区一个侍从,竟有这等人品样貌,真叫人……眼界大开。”   晋王扫了一眼语嫣,不以为意,摇着手里的酒杯悠悠道:“你们别给他的皮相蒙骗了,此人内里可是个无耻下流的色胚。”   场内几人闻言一愕,仿佛有几分不信。连王彦都微微侧首。   这小侍从身形纤弱单薄,面貌如此可爱可怜,怎么会是无耻下流之徒?   “孤无意撞见他遭遇船难,便出手救下,更允他搭船,谁知此人竟见色起意,欲对船上的丫鬟行不轨之举,孤便罚他在孤跟前打杂,以示惩戒。” 第29章 相救   众人听晋王所言,看向语嫣的目光就变了味道,不齿有之,惋惜失望亦有之。   语嫣已在心中将晋王千刀万剐。   她心中正不顾一切地高喊着“我没有”、“他骗人”,然而,她也晓得此时此刻不该逞一时意气,最要紧的,是向王叔叔求救。   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此次南京发现的云龙洞,听说藏宝破丰,若有机会,孤倒真想亲眼见一见呐。”   此话一出,一时无人应答。   过半晌,王彦道:“这世间宝物,于殿下而言,都是唾手可得,凭殿下的心性眼界,岂会在意这小小的云龙洞?”   “孤也是凡人,毕竟是百年以前的东西,实在有些好奇,到底会是怎样的无价至宝。”   王彦:“恐怕殿下看到会大失所望,不过是些寻常的玉石奇珍,看成色质地还不如眼前这些。”   晋王笑笑不再说,他嘴角有一丝弧度,眼里却分明有些冰冷了。   罗谦行摸着酒杯,如坐针毡,暗道不愧是王彦,有些时候真是不容情面得……令人心惊。   晋王不悦,宴会的气息不自觉便冷了下来。   先前那个打趣罗谦行的官员壮着胆子道:“殿下,您这五位美人各自看并不是一等一的绝色,站到一处却有相映成趣之意,委实难得。”   晋王勾唇一笑,指了指语嫣:“那儿有个一等一的绝色,孤倒可以把他借给尹同知一夜。”   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光风霁月、清风朗朗的王尚书,尹绥就算心里想要,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做出一副被酒水呛到咳嗽的窘迫样,连声说不必。   有不少人喜好狎玩男色,这在当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这种事终究是摆不上台面的。   罗谦行眼睛一扫,恰望见那小侍从两眼圆睁、惊怒交加之相,一般人做出如此夸张神情,必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叫她做出来,却是说不出的动人,简直令人……心头发痒。   罗谦行心下一震,险些摔了手里的酒杯。   他逼迫自己不要再看,心中默念:此人是个无耻下流之徒,此人是个无耻下流之徒……   他默念数遍,自认为已经心如止水,再抬头看,却正对上王彦的双眸。   那双眼,虽看似仍是温润无波,不知为何,竟令他后颈一凉。   小宴结束,曲终人散。   语嫣垂头丧气地跟着众仆婢收拾杯盘。   不怪王叔叔认不出她,毕竟已有六年,且她又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晋王的船上,认得出才奇怪呢。   此时,有一侍从上前道:“玉衍,此处不用你,殿下心情不好,喝得大醉,使你过去伺候。”   语嫣一听,一甩手中擦桌子的巾子,笑盈盈地应了是,立马就起身往晋王落榻的屋走去。   喝醉了好,最好是醉得不省人事,让她赏他两个大嘴刮子!   语嫣行至晋王寝屋,穿过层层浅蓝色纱帐。熏香的气息浸入她鼻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忍着不适轻唤了一声殿下,却无人回应。   语嫣暗喜,莫非此人真是醉死过去了?   提步走近,眼前所见却出乎她的意料——晋王并未醉倒。   不仅没有醉倒,他还大咧咧地立在架前观赏自己的画作。   语嫣不禁暗骂那传话的侍从,如此精神奕奕怎可说是大醉?   “你过来,替孤研墨。”晋王大袖一挥铺开一张画纸,提笔沉思,眉目熠熠,竟是一副灵感泉涌之相。   语嫣心中叫苦,却也无法,只好上前去给他研墨。   晋王沉吟片刻,行笔大起大落,粗粗落成一面冷峻苍凉的悬崖断壁。   语嫣看着吃惊,没想到这位殿下还真有两下子。   这样一气呵成之作,比起他先前再三忖度描画的花鸟图一类,不知高明几倍。   晋王抱着胸倾身看了会儿,仿佛自己也很满意。   语嫣这才留意到他双目发红,眼睛亮得非比寻常,似乎有些迷醉。   “把印给孤盖上!”他豪气万丈地一扬手。   语嫣给这一嗓子震得头皮发麻,不敢有丝毫迟疑,赶紧举起案左的晋王私章,往画纸上摁。   晋王忽然一把捉住她按在印章上的手放到眼前:“明明是一个爷们,手却生得跟女人一样。”   语嫣大惊失色,用力地缩手,却觉那大掌如铁钳一般,她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她惊呼:“殿下!”   晋王恍若未闻,反而死死盯着她,越盯越近。   那双眼幽黑汹涌,似要将人生吞活剥。   语嫣浑身一僵,那些不堪入目的情形乍然重现。   眼前这双眼,与另外一双眼重合,在那一幕中,竟是她被这人抵在桌案边……   简直无法可想。   就在她呆住的须臾,晋王手指一勾,解开了她头顶的布巾。   墨发如云雾散开,掩着一张秀美绝尘的小脸,惊心动魄。   晋王痴痴地望着她,伸手拂过她面颊:“你……到底是谁?”   不论是脑海中的一幕,还是眼前所见,都令她血液冰凉、几欲作呕。   语嫣猛然伸手,将他重重一推。   晋王猝不及防,又是半醉半醒,竟给她得逞,高大的身躯往后栽倒,砰的一声直挺挺跌倒在地。   语嫣什么也顾不得,疯了似的就往外冲去。   那些可怕的情形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只粗糙得硌人的手掠过肌肤时引起的绝望。   她一路飞奔,出了屋子,又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   眼前一片浓黑,风中飘散着酒香的气息。她越跑越觉得迷茫,不知该往何处去。   就在拐角处,一只手臂蓦地伸出,握住她肩膀,将她扯进了一个狭小的隔间。   语嫣颤抖着要出声,却忽然周身一暖,给人轻轻环住。一股熟悉的淡香驱散了先前熏香和酒气的味道,意外地令她安定了下来。   那人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怕,是我。”   语嫣一呆,愣在原地。   她情不自禁地揪住身前这人的衣襟,侧过头,略带迟疑,须臾才轻唤道:“王叔叔?”   夜色太浓,此处又无灯光,根本看不清彼此,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轮廓。   王彦轻轻握住她攥紧自己衣襟的手,声音里竟似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怎么,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么?”   语嫣浑身一松,整个人险些瘫软过去。   太好了。   王彦:“方才你已经惊动了晋王的护卫,眼下先去我屋里避一避。”   语嫣乖乖应声,心里是从所未有的安定。   两人沿着过道,疾步至王彦的寝屋,进屋时语嫣顺手就想熄灭烛火,却听王彦道:“不必,此时熄烛有欲盖弥彰之嫌,反引人怀疑。”   他合上门,扶她坐下,端详她面孔。见她泪痕点点,眼中也满是心悸惊惶,心下一沉:“晋王对你做了什么?”   语嫣的泪意一下子止住了,她摇头:“他解了我的头巾,我就、把他推倒了。”   王彦一怔,又见她乌眸转动,目光闪烁,似有几分心虚,说不出的灵透可爱,不由一笑:“不愧是你……”   语嫣有些恼,忍不住轻瞪他一眼:“王叔叔!”   王彦忽然微微正色:“你怎么会在晋王的船上,眼下你不是该在杭州么?”   他这么一问,语嫣更为心虚。   她垂下头有些难以启齿,正想着要如何应答,略一抬头,对上他沉静深邃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一个哆嗦,便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语嫣一边说一边注意王彦的神色,他自始至终都不动如山,就连听到那位魏姑娘把她当情郎的部分,也没皱一下眉头。   这下,语嫣也不知他是喜是怒了。   她把事情原委一一尽述,而后立即缩着脖子竖起两根手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彦笑了笑,淡淡道:“越是这样说的人,以后越是会重犯。”   语嫣一噎,低下头:“我错了……”   王彦抚了抚她发顶,却见她抬起脸,一双似乎天生含情的眸子水汪汪地望向他。   他目光一动,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小丫头长大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了。   “王叔叔不生我的气?”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他反问。   语嫣正松了口气,却听他悠悠道:“等你爹爹知道此事,自然是雷霆震怒、地狱之十八层,如今还不必我浪费气力。”   她忽然又有点想哭了。   “那眼下该怎么办,晋王殿下会放过我么?”   王彦看着眼前这双乌溜溜的眸子,温声道:“旁门左道多半是行不通,为免以后遇到不必要的麻烦,最好是老实交待。”   他见语嫣似有不解,便耐心十足解释道:“晋王手下高手如云,想要强行逃脱,极有可能陷于险境,更何况不单单是你自己,还有一个紫扇。殿下并非蛮人,你与他老实坦白,自报身份,他就不会为难你。”   ***   翌日晨,晋王方洗漱毕,正头疼欲裂,忽听下人禀报,说是王尚书求见,脸色就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沉。   昨儿喝多了正是被此人气的,没想到这一大早的他竟又跑来膈应自己。   晋王磨了半天牙,还是道:“请人进来。”   不一会儿,王彦带着一人徐徐走近。   晋王一看他身边带着的人,两眼一眯。   两人向晋王行过礼,晋王道:“一大早的,尚书大人有何指教?”目光却落到语嫣身上打了个转。   王彦无奈一笑:“昨夜在小宴上,臣隐瞒了殿下一事,特来请罪。这位小侍从实际是臣的熟人,并非歹徒,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她这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庆祝第一次上榜单,今日加更,存稿充实,大家放心入坑~爱你们么么哒 第30章 宋家   晋王眉头一皱:“为何隐瞒?”   王彦不答,旁边语嫣对着晋王屈身行礼,垂首细声细气道:“小女子宋语嫣,拜见殿下。”   晋王眼睛一凝,一时间脸色千变万化。   语嫣只垂着眼道:“我毕竟是女儿身,昨夜众目睽睽,若是与王叔叔相认,必定有损名节……女扮男装,实是孤身在外,情非得已,求殿下宽恕欺瞒之罪。”   “既如此,当日孤误会你勾引魏菱时,你为何不及早坦白?”晋王道。   语嫣忍不住看向王彦,王彦对她微微点头。   “我……我当时不知殿下脾性,怕惹怒了您,不敢坦白。”   晋王冷笑:“你故意隐瞒就不怕惹怒孤了?还是你以为孤见你有几分颜色就会色令智昏,强迫与你?”   语嫣心中道:难道你不是?   那些真切的梦境画面,每每回想,都如跗骨之蛆。   她定了定心神:“后来在殿下跟前,我便知晓殿下是个好人,断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的弱女子。”   晋王不以为意:“你的意思是说,孤实际虽是好人,但表面看起来还是个色令智昏之人?”   这是成心找茬,一定是。   语嫣抬起脸,一双潋滟盈光的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晋王一顿,想到上回她大哭的情形,略微有些忌惮。   旁人倒也罢了,当着王彦的面把一个小女孩欺负哭,着实丢脸。   他挥挥手:“罢了,看在你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孤就饶过你这一回。”   语嫣心下一跳,昨儿被她失手推倒的事,看来他是不记得了。   “那殿下,我的奴婢……”   “她也一并饶了。”   语嫣大喜,盈盈一笑:“谢殿下,殿下真是个大好人!”   晋王喉头一动,不知怎的,竟觉掌心有几分痒。   “不过王彦,你怎么会与一个小姑娘家相熟?”他狐疑道。   这女孩站在王彦边上,没有任何过分的举止,但顾盼之间分明透着与他的亲密和依赖。   “实不相瞒,殿下,语嫣是臣义兄宋常山之女,七岁时便与臣认识,对臣而言,近如亲人。”王彦不卑不亢道。   晋王点点头,又觉得哪儿不对,忽然微微睁眼看向语嫣:“这小丫头,莫非是张廉的外孙女?”   王彦:“正是。”   晋王愕然,好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幸好、幸好。   若是他对这小女孩做了什么,以张廉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多半会找他的麻烦。   并非是他忌惮张廉,而是如今他才归京,京城又是那等情势,任何小麻烦都有可能会为人利用,化为置他于死地的腥风血雨。   他眉心一跳,猛然看向王彦。   怪不得王彦要带着这丫头向他坦白从宽,恐怕是料到这一节,打定主意他不会如何。   王彦:“殿下脸色不好,想必是宿醉之故,今日应当多作休息,臣和语嫣就不叨扰殿下了。”嘴巴说着体贴的话,眼里却淡得一丝温度也没有。   语罢,便带着语嫣转身告退了。   晋王望着那淡青色的纤细身影如流云一般飞快逝去,竟觉心头一空,隐隐有些失落。   他微微一震,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掌,神色莫名。   语嫣与王彦走到日头下,离晋王所在渐渐远了。   她松了口气道:“看来殿下真的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方才可吓死我了。”   王彦屈指在她额头上一弹:“下不为例。”   语嫣捂了捂额头,弯着眼笑:“没有下次,没有下次。”   “今日傍晚,船就会到京城,届时我送你先回宋家,”王彦睨她道,“京城不比江南,可不许再随意乱跑。”   语嫣连连点头。   王彦心觉好笑,又怕这丫头见自己露出笑意不把方才的话放心上,便淡着个脸看她道:“你若乖乖的,到时我便在你爹跟前替你说几句话,让他对这回的事轻罚一些。”   语嫣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挽住他手臂晃了晃:“王叔叔最好啦!”说完就松了手轻轻跳开,说是要去瞧一瞧紫扇,欢天喜地地跑远了。   王彦看着她轻快的背影,摇了摇头。   ***   如王彦所言,大船傍晚抵京。   王彦提早向晋王等人告辞,带着语嫣主仆先往宋府。   到宋府门口,语嫣见阶前落叶成堆,门庭寥落,整座宅邸透着死气沉沉,略微心惊。   王彦在她肩头轻轻按落:“我进去叫人,你在此稍作等候。”   王彦扣门,只见出来一位眉清目秀的门房,道明来意后,那门房激动不已,转身就进府去通报了。   不多时,门房回到门口,还领着一个身着紫色褙子的老嬷嬷。这嬷嬷生得弯眉细眼,和蔼可亲模样,仿佛与王彦相熟,两人说了几句话,王彦便将语嫣交给这位杨嬷嬷,匆匆告辞了。   杨嬷嬷牵着语嫣的手把人往屋里引,一边走一边侧身不错眼地打量,只觉得,眼前这女孩儿虽是男装打扮,却是冰肌玉骨、弱质纤纤,那眉眼唇鼻,当真无一不好、无一不妙,越看越叫人喜爱。   最难得是她仪态妙丽,话音细柔,透着一股子娇怯温柔,眉眼间又灵透盈澈,不似京城好些世家小姐那等高情逸态,反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杨嬷嬷一路问她的话,大大小小,她无有不应,也没透出半分不耐或忐忑。   “老太太那儿,奴婢已差人去传话了,小姐先随奴婢到后院去换一件姑娘家的衣裳可好?”   语嫣:“自然好,有劳嬷嬷。”   宋家如今虽寥落,却到底是京城的大户人家。有句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宅院回廊,比起江南的园林庭院,的确气派得多。   语嫣、紫扇二人在杨嬷嬷的帮衬下换了衣裙,随后略做打扮,便往老太太的木夕阁去。   阁内上首,宋老太太捏着佛珠静坐着,她左右是大房的一子一女,两侧仆婢环绕。   “二小姐来了!”杨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众人抬眼瞧去,四下微微一静。   宋语嫣的身量比同龄人娇小纤瘦,年方十三,似还未完全长开,只是那张脸,真个仙姿玉貌、闭月羞花,目之所及,仿若雪光掠过,有一股天然纯真、妖而不媚的风情,其韵其色,从所未有。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语嫣缓步上前,屈膝行礼:“语嫣见过祖母,祖母万福金安。”   宋老太太见这孩子生得这样标致动人,又娇音婉丽,不由心生喜爱:“好孩子,到祖母跟前来。”   拉近了细细打量,更是如雪似玉,毫无瑕疵,有如画中人。   老太太笑指了指旁边一对少男少女道:“这是你大姐归雪和大哥归臣。”   语嫣分别向他们二人行礼。   宋归雪如今十五,样貌原有几分清丽,但因着从胎里带出的毛病,脸上总有几分青黄的病气,看起来不够康健。她道了一声“妹妹好”,对语嫣柔柔一笑,行了礼坐下后就是一阵小喘。   宋归臣十七的年纪,生得异常高大,虽面貌只清秀而已,却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也算不凡。   只不过,他与语嫣见礼时,态度颇有些冷淡。   老太太令语嫣在旁坐下,问了功课、女红一类事宜,语嫣一一答了。紫扇在旁,见自家小姐做出这样一副温婉可人模样,不由暗暗发笑。   “听说今儿是王尚书送你来的,这倒是巧,不过,你们怎么会碰到一块儿?”老太太问。   语嫣:“今日下船时恰巧与王叔叔遇见,他就顺道把孙女送来了。”   几人听她称呼王彦作王叔叔,皆有些惊讶,府里老太太称他作王尚书,而归雪、归臣皆不敢造次要称一声王大人。   老太太问起,语嫣便道:“我七岁那年险些给树上的鸟窝砸到,那时是王叔叔救了我,当时喊了叔叔,此后就都是如此了。”   宋归雪微微笑道:“原来妹妹小时候这样淘气呀。”   语嫣吐吐舌头:“其实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我看我是这辈子都做不出大家闺秀的样子啦。”   众人闻言失笑,老太太更是道:“合着刚才那一番情形都是做给我们看的不成?好个调皮的丫头……”   原本老太太对这个十多年未曾顾过的小孙女有几分顾虑,毕竟宋家十余年不闻不问,且她自幼失去母亲,宋常山又是那样脾性,想来性子就算不歪些,对他们宋家总是有几分怨艾。没想到一见面却是如此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心中欣慰感慨之余,又很是心酸怜惜。   本来,她生得这样绝色天成,若真是一副滴水不漏的大家闺秀模样,老太太心里反而会不喜。反倒是如今这样,更为亲近怜爱。   杨嬷嬷笑道:“怪道方才王大人还多次关照,要奴婢注意着小姐,别不留神让她闯了祸。”   老太太:“说起来,上回方家老太太寿宴,话里话外是有意要把自家最出色的大孙女许给他呢。”   语嫣吃惊地睁大眼:“王叔叔这把年纪还没有成婚呐?”   老太太嗔道:“听这话,说的王尚书跟个老头似的。”   宋归雪:“那位方姐姐我见过几回,不光模样好,还是才女,端庄淑丽,与王大人相配得很。”   老太太:“我记得那孩子今年也有十七了,当初为了给过世的亲娘守孝才迟迟不成婚,足见是个有孝心的。” 第31章 冷热   当日晚,宋常山得了王彦的知会匆忙归府,见了语嫣又惊又气,大动肝火。若非有老太太戳着拐杖拦着,语嫣恐怕又得挨一顿久违的手板子。   宋常山这怒还没出,乍一见老太太梗着个脖子跟自己说:“你敢动我孙女一下,看我不把你……”不由惊愕,原以为这祖孙俩十余年头一回见总归是生分,少不得他从中出力盘旋。未料到这才一日工夫,老太太就已经护起人来了!   宋老太太自大房夫妇意外丧生后大病一场,经不起刺激,宋常山一见如此,自不敢过分,只虎着个脸冲语嫣道:“下回再收拾你这丫头!”   语嫣一见宋常山这无计可施、奈何不得的样子,简直目瞪口呆,对宋老太太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当下便抱着老太太的胳膊声声叫着“祖母真好”、“祖母真厉害”,叫老太太哭笑不得。   宋常山虽没叫她尝皮肉之苦,到底还是罚了她半个月的禁闭。语嫣见好就收,对这惩罚半句怨言也没有,就乖乖地在府中陪伴宋老太太和宋归雪。   “瞧瞧,自从二小姐回来,老太太脸上又有了笑,咱们府里也热闹多了。”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秀云道。   杨嬷嬷:“可不是,这是好事儿,先前那事一出,府里几位主子已经好些时候没那么快活过了。”   秀云:“可我瞧着,大少爷仿佛不太喜欢二小姐,对人说话不冷不热的。”   “主子的心思,咱们当奴才的瞎猜什么,再说大少爷一直以来不都是那个样,你省得多说,小心给有心人听去搬弄是非。”   秀云连声应是,不敢再提。   两人领着小丫鬟们进到里屋,将甜汤端给几位主子。   屋里头,宋老太太、宋归雪和宋语嫣祖孙三人正围坐在榻前,有说有笑。   小几上摆着瓜子、杏仁、花生一类,归雪喉咙和肺都不好,这些坚果一概不碰。语嫣吃了几颗杏仁也罢了手,只一心与祖母和大姐姐谈天,说的都是杭州的风土人情和自家的趣事。   秀云见素来眉目含愁的宋归雪都频频掩嘴轻笑,不由暗暗吃惊。   再看那正噘着嘴说笑话的小女孩儿,一颦一笑,如神仙中人,叫她一个女的看了都心头乱跳,当真是,如珠似玉的人物。   老太太笑道:“尝尝咱们府上这甜汤味道如何。”   语嫣双手捧着青花瓷碗,轻抿一口,憨然一笑:“好喝。”   宋归雪不吃坚果,如今在此坐了也有半个多时辰,腹中空空,甜汤又润口,便多喝了些。   老太太怜惜她体弱,提醒她不要贪多。语嫣见归雪表面笑应,目光却似有若无落到甜汤上去,不由摸出腰间的小锦囊递给她:“姐姐要不要尝尝这个?我在里头放了薄荷和青菊,对嗓肺都极好。”   归雪好奇地接过打开,只见里头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淡黄色糖球,细细一闻,还有清凉的香气。   一时间屋内几人都稀罕地看过来,老太太奇道:“这是你自个儿动手做的?”   语嫣点头不好意思道:“我读书不好,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只爱做些零嘴玩意儿罢了。”   此时归雪已在嘴里含了一颗,只觉入口清凉带甜,唇齿留芳,丝毫不腻,当下便赞不绝口。   宋归雪可不是会说假话奉承人的主儿,听她这样夸赞,老太太也忍不住拈了一颗来尝。   语嫣见一屋子的仆婢都伸长了脖子,不由笑着招手让大家都来尝。起初大家还不敢上前,老太太松了口允准,便一个个都凑上来讨糖吃。   宋归雪:“方才不觉得,这会儿倒真觉得喉咙没那么痒了。”   语嫣眨眨眼:“姐姐若是喜欢,我回头多做些给你,你可日日随身带着。”   宋归雪一笑:“如此,便劳烦妹妹了。”   老太太在旁看着两个孙女亲近友爱的情形,眉宇间凝结已久的郁气总算是散了些。   “老太太,王家人送帖子上门了。”下人进屋,把红封烫金面的帖子递给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打开看罢,含笑道:“总算是有一桩喜事,下个月王家老太太过寿,这是邀请我们去做客呢。”   宋归雪看语嫣懵懵然模样,抬手轻轻一抚她面颊:“那可是你王叔叔的母亲过寿,怎的你倒没有反应?”   语嫣讶异:“王叔叔的母亲这是多大了呀?”   “六十大寿,”宋老太太含笑道,“她可是三十出头才生的你王叔叔。”   语嫣听她们二人左一个“你王叔叔”,右一个“你王叔叔”,分明是成心打趣自己,樱唇微微嘟起道:“我看我往后还是喊王大人好了。”   老太太乐不可支:“小丫头……唉,说起来,二十九的年纪,寻常人孩子都抱俩了。这样人品出众,却至今还是孤家寡人,王老夫人肯定心急得很。”   语嫣啧啧嘴道:“我王叔叔这样的人才,自然要配一位德艺双馨的绝代佳人啦。”   宋归雪点点她额头:“你还知道绝代佳人是什么,亲眼见过不成?”   语嫣握住她的手放在怀里:“上回祖母不是提起一位方家姐姐么,她算不算呢?”   宋老太太与宋归雪相视一笑,老太太道:“你这小小年纪,人都没见过几个,倒想当红娘给人把关了?”   语嫣嘻嘻一笑:“若是旁人我才懒得去管呢!”   “这就是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吧?”老太太道。   宋归雪扑哧一笑,乐得不行,又目光轻转道:“下个月王老夫人的寿宴,方家姐姐是一定会去的,到时候你就能亲眼看个究竟了。”   “我、我就不去了吧?”   老太太见她正儿八经模样,不由敛了几分笑:“怎么不去呢?”   “京城都是大家闺秀,我什么也不懂,到了那儿要是说错话,岂不给咱家丢脸?”   老太太了然:“傻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告诉你,王家可不是什么世家贵族,没有那些束人的规矩,你尽管放心地去就是。再说,有你大姐姐在身边,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   语嫣如今住在宋府的芳苓院,除了紫扇,老太太吩咐嬷嬷又拨给她好几个小丫鬟。如此一来,紫扇便很是威风,成日把几个小丫鬟指挥得团团转。   语嫣便笑她,如今终于是可以横着走了。   宋家已逝的老太爷,是鼎鼎大名的前首辅大人宋玉成。宋老太爷在时,治家森严,家风清正,对儿孙管教极严,甚至不准宋家男子纳妾。   宋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府里上下没有大字不识之辈。平素在府中所见的仆婢,一个个低眉敛目,仪态端方,从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小姐宋归雪虽体弱多病,却是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女,尤擅长琴与绘画。且语嫣见自己这位大姐姐,不仅才华横溢,性情也是极好,从不恃才傲物,待人接物温和达观,性情贞静恬淡,正是语嫣心目中最美好的才女模样。   她自己六艺不精、四体不勤,除了会做一些玩意和吃食,闲来吹吹笛子,简直可说是一无所长。语嫣原不觉得如何,反正她就是笨,做不来这些。但是她这几日在京城宋家耳濡目染,又被紫扇吓唬说,女孩子空有貌、没有才,会给人送到有钱人家去做小妾,一时就认真起来,有心要研习一项才艺。   归雪听后啼笑皆非:“你不是会吹笛子么?那也是一门才艺呀。”   “紫扇说,笛子难登大雅之堂,只有抗大轿的和街头卖艺的会吹……”说到最后,竟似有些委屈,“京城的小姐们都是弹琴跳舞的,我这样差太远了……”   宋归雪含笑凝视眼前的女孩,丝毫不会觉得她这些话是出自攀比虚荣之心,只觉得那样纯粹可喜、直率天然。   “那好吧,你想学哪一样?”   “学什么都行?”   “也不是,我只会琴、箫而已。”   语嫣拧着眉头思量半天:“那就、箫吧。”   “说了要学就要一门心思学下去,不可半途而废,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否则的话,我就再也不教你了。”归雪正色道。   语嫣举手保证:“我发誓一定好好地学!”   语嫣与归雪约定了自明日起要学习吹箫,欢欢喜喜地就带着丫鬟往回去了。另一头宋归臣立在不远处,望着那个轻盈荡漾的身影,目光莫测。   他步入妹妹院中,见归雪坐在院内石桌边看书,顿了顿上前:“外边天寒,小心着凉。”   归雪笑笑:“哥哥今日怎么有空来?”   “今儿课业了结,殿下那边也没什么吩咐,我就过来了,”他看到石桌上放着一个装满糖球的锦囊,眉心一蹙,“这是什么?”   “是二妹妹亲手做的,对嗓子好,味道也不错,”归雪道,“你尝一尝?”   宋归臣取了一颗来吃,在宋归雪的注视下才缓缓道:“还行。”   “旁人给的东西,你还是要上点心,别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他道。   归雪讶异地看向他,随即一笑:“哥哥多心了,我吃了好几日,没觉得哪儿不好。”   宋归臣嘴巴一张,似乎欲言又止,却到底没有再说,只道前院还有旁事,就往外去了。   ***   十一月初,秋意更浓,转眼就到了去王家赴宴的日子。 第32章 湖阳郡主   怕语嫣不明情况说错了话,老太太特地使杨嬷嬷将王家的情况与语嫣说了一番。   与语嫣料想的不同,王家并非是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实际上,京城的这座王家宅邸,便是尚书府,里头只有两位正经主子,一个是王老夫人,另一个就是尚书大人王彦。   王是王老夫人的本姓,并非夫家的姓。老夫人原是山西一个县官的妾室,后来那家出了变故,正妻将老夫人从家中驱逐了出去。   没有想到,先前从未有过子嗣、彼时三十出头的老夫人,竟在被逐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她怀着的,正是如今的王尚书。   王老夫人也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她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既没有回头去向原来的家主、主母乞怜,也没有回当初卖她作妾的娘家讨嫌。凭着出府时的那点身家和一手好女红,在绣庄当起了绣娘自力更生,愣是这么一针一线地养活了自己和幼子,还把儿子培养成了当世无双的俊才。如今王彦官拜二品,既得帝心,又得民心,王老夫人也因此得了诰命,总算是苦尽甘来。   “既然是一段佳话,为什么不能提呢?”语嫣道。   杨嬷嬷叹了口气:“虽说王老太太如今已经是诰命夫人,但到底是那样的出身,京城的世家贵族最看重的就是家世地位,早先那些当官的揪住这件事不放,戳王大人的脊梁骨,皇上英明,封了老夫人诰命,才让这些人闭了嘴。”   语嫣愤愤然:“这些人这样坏,专揭别人的伤疤,明明王叔叔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人!”   她气得小脸通红,明明是想做出个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样子,做出来偏偏是个粉面含怒的娇娇样儿。   杨嬷嬷看着她,仿佛是透过她的眉眼看到了另外一人,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是啊,世上有的人就是这样坏,对多好的人都下的去毒手。”   ***   到了王家,宋家女眷由仆婢引往会客的前厅。语嫣跟在归雪身后,半垂着头,两手乖乖叠在腰前,一副鲜有的乖巧文静模样。   宋老夫人身子还未好全,今日没能过来,宋家的女眷只来了宋归雪、宋语嫣姐妹二人。好在王老夫人不是拘于此节之人,且大家都晓得宋家前段时日那一桩惨事,因而也没人说什么。   两姐妹上前给老夫人一一行礼,语嫣一抬头,只见是位眉眼极其温和的老太太坐在跟前。与宋老夫人慈祥中带着庄重的感觉不同,这王老夫人是位温柔宁睦的老太太,给她看上一眼,似乎就会卸下所有的防备,放松下来。   语嫣这一抬头,厅内众女眷不由都有些定定的。   这女孩儿生得太美,双眸含情,盈盈生波,雪玉一般的肌肤,不染自朱的菱唇,更兼窄肩修颈,身段袅娜,令人见之忘俗。   乍见之下,连王老夫人也有些恍神,她笑问归雪道:“这位就是你自杭州来的二妹妹语嫣吧?”   归雪:“正是呢。”   “真是个标致的可人儿,你祖母如今得了一双如珠似玉的宝贝孙女,想必是乐得很了。”   归雪掩嘴轻笑:“这小丫头可调皮得很呢。”   王老夫人一听,朝语嫣看过去,就见那娇花一般的女孩对着自己眨眼一笑,没有丝毫被揭穿的羞恼,那样的狡黠可爱。   “语嫣见过王老夫人,祝老夫人万寿无疆,洪福齐天。”她笑盈盈福身,清音软糯。   众人被她憨然可喜之态引得笑起来,王老夫人弯着眼将她牵到跟前道:“如今都什么年头了,哪里还有这样祝寿的?不过……这倒是既坦白明了,又诚意喜庆,加上是这样的可心人儿,我这老婆子心里头对付得很!”   老夫人高兴,给了姐妹俩一人一个手钏。   落座时归雪便在语嫣耳边笑道:“我如今倒是沾了你的光。”   在厅内坐了许久,语嫣便觉得有些无聊。她虽坐在那儿,两只脚却凌空摆来摆去,绣花鞋尖上的珍珠给她颠得一颤一颤。   王老夫人看在眼里,眼里笑意加深。没想到宋常山养在江南的女儿会是这样的女孩儿,当初她若长在京城宅门里,如今多半会是另一副模样了。   语嫣正闲得一阵发慌,忽而有个气度娴雅的丫鬟走到她身前,对她屈膝道:“宋二小姐,咱们老夫人怕您空坐无趣,使奴婢带您去水月园走走,您可愿意?”   语嫣怔怔抬头,就见不远处的王老夫人仿佛也对她眨了眨眼。   归雪认得这是老夫人跟前最有脸面的大丫鬟云湖,按了按语嫣肩头附耳道:“想去就去吧,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不妨事。”   语嫣跟着丫鬟往外去,厅内谈笑不断,也没人注意到她。   她一路恍恍惚惚地由云湖往外引,走到没人的地方终于忍不住道:“这位姐姐,咱们这样出来也行呀?我、我没有那么贪玩的……”   云湖见她脸粉扑扑,眼水汪汪,满面忐忑不安的神色,便微微笑道:“小姐方才那样,奴婢还以为您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呢。您且放心,咱们老太太一向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她做什么都凭她高兴,依奴婢看,今儿老太太是打心底地喜欢您咧。这水月园在王家,轻易可是不待客的。”   语嫣一听就放了心,只觉得王家的这位老夫人真是非比寻常的有趣,行事作风如此大胆奇异,竟生出王叔叔那样端庄板正的儿子。   她们二人经过假山,正要往前,突然听到有争执的声音。语嫣隐约间听到“方妙玉”三个字,眼睛就直了。   “好像是有人在院子里吵起来了,不如咱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语嫣道。   云湖有些迟疑不定,语嫣又眨眨眼道:“老太太六十大寿,出了什么糟事可不美……咱们上去看看,指不定能拦一拦呢,毕竟云湖姐姐可是老太太跟前的人,谁能不给你面子!”   这简直就是在溜须拍马了。   云湖哭笑不得,想了想也的确不放心,便嘱咐语嫣跟着自己,没有招呼不要轻易露面。   两人轻手轻脚地上前,透过假山石缝看去。   紫竹林边的小道上,有两个人面对面立在那儿,看模样都是来做客的小姐。   左边那位,穿着桃红色流云百褶裙,头带金簪,打扮得富丽明艳。右边那位,着一袭简洁柔美的素裙,眉眼温柔端丽,斯文又不失清丽,一看之下便令人心生喜欢。   语嫣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两个人里头若有一个是方妙玉,那肯定就是素裙的这位。   云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可怎么是好,郡主在找方家大小姐的麻烦,这……就算是奴婢过去,也没有用啊。”   语嫣拍拍云湖的肩膀,低低道:“还不一定会如何呢,咱们先看看情形。”   云湖一愣,就见语嫣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开始偷听了。   湖阳郡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到底凭什么、是你……”   “我不知道郡主在说什么。”方妙玉垂着头。   “王夫人有意为你和尚书大人定亲,这事你不知道?”   “嫁娶一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的意思,我这个当晚辈的如何能知道?”   “骗人,你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装模作样、自以为是,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是几时起有这心思的,不会是……”   方妙玉忍无可忍:“郡主,您若是心悦王大人,不应当来找我的麻烦,您知道……”   湖阳郡主突然大怒:“住嘴!”   方妙玉攥紧了手不再吭声。   “我等了他七年,你算什么,中途出来横插一脚,捡我挣来的便宜……他比你大了整整一轮,方妙玉,你还要不要脸……”   方妙玉脸色发白:“就算您是郡主,也不能如此……”   “好阿,你方才说你不知道长辈们是什么意思,我如今便偏要你答应,不准应承王家的婚事,否则……”   她话未说完,就见一道鹅黄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一个小女孩正气鼓鼓瞪着她。   湖阳一愕,随即蹙眉:“你是什么人?”   语嫣:“我是谁有什么要紧,总之……不许你欺负方家姐姐。”   方妙玉:“这位姑娘,你……”   “方家姐姐?”湖阳嗤笑,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逡巡,“我怎么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一个妹妹?”   方妙玉:“郡主殿下,此事和她无关,您不该……”   “若不是方家人厚颜无耻想和王家结亲,我根本连看都懒得多看你一眼,更别说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湖阳郡主语气不善,盯着语嫣,“让开。”   她眉眼凌厉,又天生贵气,这样疾言厉色的,很是迫人。   语嫣忍不住往后一缩道:“你这么凶,王叔叔才不会喜欢你的……”   湖阳郡主霎时就变了脸色,几乎是猛然往前:“你说什么……” 第33章 结识   语嫣看她恶狠狠的眼色,吓得直往后跌。   方妙玉赶忙伸手扶住:“小心。”   语嫣喘了口气,还没缓过劲,就见湖阳郡主死死盯着她:“你是他什么人,就敢王叔叔、王叔叔地喊他。”   “与、你何干?”话是这么说,人反而往后一缩。   湖阳郡主轻蔑地看着她。   语嫣把一只手伸到身后探了探,方妙玉虽不解其意,却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   语嫣脸上有些红,鼓足勇气道:“郡主殿下,你要是喜欢王叔叔,你去找王叔叔呀,这样子逼迫方姐姐……有什么用,王叔叔要是知道,就更不会喜欢你了。”她一边尝试着和眼前这位郡主讲道理,一边握着方妙玉的手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听起来是没什么道理的大白话,湖阳郡主却凝了目光,有些怔怔的模样。   语嫣心下一喜:“郡主你看,你长得这样好,地位还尊贵,只要性格再好那么一点点就完满啦……”   湖阳郡主冷哼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王叔叔一看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这样凶巴巴的,他怎么可能喜欢你呀。”   湖阳郡主眼风一扫,似有刀光剑影飞出。   “你先别生气嘛……你想一想,我说得对不对?”   “对又如何,我就是这样的人!”   “那你不能改一改?”   “不能!”   “那、那就换个人喜欢不好吗?”   湖阳郡主大怒:“你当本郡主的喜欢是什么,想换就能换吗!”   “可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郡主这样的身份、人品,何愁找不到比王叔叔更好的?”   湖阳郡主忍无可忍:“够了!”   语嫣一个激灵,飞快转身,拉着方妙玉的手撒腿就跑。   湖阳郡主当即愣在原地,生生噎住。   假山石后的云湖:“……”   紫竹林中,目睹了全程的两个男人相视一眼,无语凝噎。   好半晌,黄旼元才忍着笑缓缓道:“方才那位小小姐可真是……人才难得。”   在他旁边的这一位,不是别人,正是引起刚刚那一出闹剧的罪魁祸首王尚书。   被说成是“吃软不吃硬”的王尚书神色莫名,看着远处那两抹渐渐远去的身影,久久不语。   黄旼元头一回看到王彦说不出话的样子,顿时心情很好:“今日真是不虚此行。”   王彦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道:“黄俭事,时候已经不早,我们还是尽早回东席去罢。”   黄旼元感到背后一凉,立即敛了笑,不敢不从。   ***   另一头,语嫣拉着方妙玉一路疾奔,直至月门后的石子径才停下。   “吓死我啦……方家姐姐,你、你没事吧?”语嫣捂着胸口直喘气。   方妙玉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终于回过了神:“这位姑娘,你到底是谁?”   “我姓宋,名语嫣,宋归雪是我姐姐。”   方妙玉一楞,突然笑了:“原来是你……”   这下轮到语嫣呆住:“你认识我?”   方妙玉道:“六年前是不是你送过王大人一大盒的话梅?”   “你怎么知道的?”语嫣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方妙玉笑道:“当年我只有十一岁,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我到王家做客的时候,就看到你送的东西,当时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问王彦这是谁送的,王彦既无奈又宠溺地笑道:“是一个鬼灵精。”   她记得这样深刻,是因为那时心里很羡慕这个仅有七岁的女孩,可以让王彦露出这样的笑,显然是很亲近的了。   语嫣突然呀地一声捂住了嘴:“糟啦,我忘了云湖还在那儿……”   方妙玉一怔,随后失笑:“放心,云湖不用我们为她操心的。这个时候,我们还是赶紧回宴席的好。”   语嫣见她笑得这样温柔,不由自主地,就由着她牵起手往宴厅去了。   望着方妙玉柔美秀丽的侧影,她自觉今日立了大功,嘴角不由翘了起来。   两人到宴厅口时,妙玉回眸望她,见她这样笑吟吟看着自己,脸上一热,略有些不自在道:“进去吧。”   两人神色如常地回到宴席,到归雪身边双双坐下。   归雪讶异道:“你们两个怎么一块儿回来了?”   方妙玉用手指轻轻贴了贴唇:“回头再说。”   与此同时,语嫣扫了一眼厅内,见云湖已经垂首侍立在王老夫人身后,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她想到方才那个郡主,此刻才有些怕了,压低声问妙玉道:“方姐姐,郡主会不会来找我们寻仇呀?”   妙玉含笑望着她:“刚刚你路见不平的时候原来还没想到这个么?”   语嫣辩解道:“情况危急,哪顾得了那么多。”   “放心,她不会,”妙玉轻抚她发端,“除非她想惹得老夫人更不喜她。”   语嫣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听小嫂嫂的意思,王老夫人似乎……早已不喜郡主?   “语嫣妹妹,今日你帮了我大忙,还为此开罪了郡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可好?”妙玉取下发间的雕荷青玉簪,递到了语嫣手里。   语嫣吓了一跳:“这太贵重,很是不必,我是心甘情愿的。”   妙玉蹙眉:“你若不收,我心中过意不去,寝食难安。”   语嫣呆望她片刻,看她神情坚持,只好呐呐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方姐姐。”   妙玉嫣然一笑,亲手替她把簪子插入发间。   莹莹碧玉,与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墨发相映,美不胜收。   ***   寿宴罢了,宾客尽散。   王家暖阁内,老夫人听完云湖的禀报,看向王彦道:“宋家这丫头有趣,看似娇娇的小姑娘家,实则胆大得很,你听听,有哪个敢这样待那位金枝玉叶?”   王彦略有些无奈道:“这孩子打小如此,性情使然。”   “你倒是半点也不惊讶,湖阳如今也是越发不把我这老太太放在眼里了,在我的寿宴上就敢这么欺负方丫头,要是那小丫头没来,或是方丫头心性不坚,和方家的这桩亲事,多半是要黄了。”   王彦垂眸:“让母亲劳神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我话说到这份上,你还不给我一个准话,到底你对方丫头……”   他神色淡淡:“还是那句话,儿子只把她当作妹妹。”   老夫人凝神看他:“你这是一辈子都不打算成婚了?”   王彦:“儿子不敢。”   老夫人:“你有什么不敢的,天底下属你主意最大……罢了,我乏了,你先下去吧。”   王彦走后,老夫人靠上迎枕,面露倦色。   云湖替她按着肩道:“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六爷如此,指不定心中已有在意的人了,自有主意呢。”   老夫人闭着眼笑了一下:“不必哄我了,他若有这份心思,早跟我挑明了,也不会让我在方家这头多费心思。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想的什么,如今都是要三十的人了……看来看去,除了那位要不得的郡主,也就只有方家的丫头能与他说上几句,谁知道他只把人当妹妹,你说气人不?他这是想气死我呢……”   云湖抿嘴一笑:“瞧您说的,您比谁都清楚,六爷哪是这样的人!”   “唉,不提他,提他我就来气,”老太太睁眼道,“说起来,宋家那小丫头,倒是个喜人的性子,没想到宋常山这天底下最刻板之人,竟能养出这样灵透的女孩儿……”   云湖想起语嫣的音容笑貌,不由也会心一笑:“可不,宋姑娘不装模作样,也不拿乔作态,连奴婢看着,都喜欢得不行呢!”   “这孩子好是好,只可惜是张廉的外孙女,加上这样品貌,往后不知有谁敢娶。”   云湖笑笑:“您就是爱操心,那位小姐仿佛才十三吧,谈婚论嫁也太早了些。”   “早什么,再一年多也要及笄了,我若是老宋家的,有这么个孙女,肯定现在就留神了,等她真十五六了,那还来得及?”   云湖蓦地想起方才紫竹林边最后那一幕,一顿道:“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   另一头,在回府的马车上,语嫣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一一告诉了归雪。   归雪听罢,大吃一惊:“你真的这么和郡主说的?”   语嫣:“对、啊,是不是要完蛋了?”   归雪眉头紧锁:“是啊,多半是要完了。”   “这怎么办,要不……我立马收拾包袱回杭州避一避?”   归雪扑哧一笑:“傻丫头,还真信了!”   语嫣气恼:“你吓我呢?”   “好妹妹,你今儿可办了一桩好事,要是郡主真欺到方姐姐头上,指不定会出什么事,今日王家来这么多人,又是老太太六十大寿,那出了事可不得了。”   语嫣正有些得意,又听她道:“不过,下回可万万不能如此了,今儿是她没防备,不知道你这丫头满脑子鬼点子,且到底是在王家,她不敢如何,下回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可记住了?”   语嫣立马点头如捣蒜:“记住了……不过姐姐,这郡主到底为什么要如此不依不饶呢,既然方、王两家都已有意结亲,她还非出来瞎掺和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一波收藏和评论!!! 第34章 美人图   宋归雪道:“到底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位郡主殿下,许多年前本是要与王大人定亲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有成,磋磨到现在。”   “那她如今多大了?”   归雪压低声:“仿佛已有二十四五了呢。”   语嫣咋舌:“那她真的是很喜欢王叔叔,怪不得听说两家议亲的事那样不高兴……”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虽跋扈了些,到底也是个花一样娇养的女孩儿,只不过是痴心错付、阴差阳错罢了。”   “所以她说方姐姐捡了她的便宜,原来是这个意思,”语嫣道,“可是方姐姐也是无辜的……”   归雪摸了摸她的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忧,这不是旁人能左右的,郡主殿下和方家姐姐的事往后你可不要掺和进去了。”   *   今日在寿宴的事,姐妹俩本想瞒过宋老太太。没成想第二日早,王家就有人送礼上门,是王老太太的心意,送的是三套白玉、翡翠、金玉的头面。   宋老太太何许人也,王家人不必说缘由,她便知道这份礼与昨儿的寿宴有关,就叫了归雪来问话。   归雪将事情一一说了,宋老太太久久没有言语,只垂眸捏着佛珠。   归雪有些不安道:“祖母,这事是妹妹有些鲁莽了,但她年纪还小,也是我没看顾好她。”   “我没有要怪她的意思,”老太太道,“归雪,这么多日下来,你觉得你这二妹妹如何?”   归雪一怔,猜不准老太太此问何意,只据实答道:“妹妹天性纯善,就是有些莽撞,说到底是不知事的缘故。”   老太太微微一笑:“你倒是宽厚。”   “祖母的意思是……”   “我倒不是说这孩子不好,只是,她对着郡主殿下那样作为,分明是胆大妄为,然而却又见好就收,极会看人眼色行事,让人无从指摘。这孩子,要么是如你所言,天性使然,要么就是……聪慧得过了头。”   归雪听了老太太的话,起先是一阵愕然,随后明白过来,不由微微心酸,缓缓道:“祖母,孙女觉得,语嫣会看人眼色不是她心中有算计,而是她自幼缺少爹娘的疼爱,心性敏感之故。”   老太太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她既喜爱语嫣,内里却又偏袒大房的一双儿女,不希望她锋芒太过。中间到底是隔了十多年的情分,老太太心有防备也是难免。   但归雪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酸之意,老太太疼惜她和大哥骤失双亲,却也忘了,语嫣虽看似天真烂漫,实则是自幼就没有母亲,长在江南,亦没有祖父母疼爱。   “你真的这么想?”   “祖母,有一件事孙女没跟您提过,大哥他对语嫣……仿佛是不太喜欢,他的态度摆在那儿,就连下人们都有所察觉,语嫣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她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大哥的半句不是,也没有显露过委屈,”归雪看着老太太的眼睛,“她是个心性很好的孩子,这回王家的事,也不过纯粹是为了帮方家姐姐一把,没有别的居心。况且,王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语嫣若真是什么魑魅魍魉,岂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听完这一番话,宋老夫人颇有些震动。她看着面前有些瘦弱的女孩,眼睛竟有些湿润:“凌山生了一个好女儿,你和语嫣都是……极好的孩子,是祖母一时蒙了心,想偏了。”   归雪有一句正说到了老太太的心坎上,王家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晓得,她可是最清楚不过的。看起来再柔和不过的一个人,其实眼睛比谁都毒,连她都喜爱语嫣,说明这孩子确是个心性难得的。   *   十一月初七那日,语嫣头一回到方家做客。   那日方妙玉回家后,方老爷的继室,如今的方夫人,问起她的簪子何以没了踪影,她便吐露了实情。方夫人既恼恨湖阳郡主胡作非为,又感激语嫣仗义帮忙,特意请她和归雪去方家做客。   不巧这日归雪身体不好、不便出门,语嫣就单独去了方府。   方家老爷是礼部尚书方贺林,方家并非世家,也是寒门出身,方老太太与王老太太又是手帕交,因而两家关系颇为亲近。   语嫣由下人领着到方妙玉的院子,院内有两排高低阶的木架,摆放着吊兰和秋菊,翠绿缀着橙红,是在这秋天里难得一见的颜色。尤其高阶上的两盆吊兰,长枝垂挂,碧色青青,清新雅致。   她记得,好几年前,在王叔叔官衙的书房,也有一盆长势极好的吊兰。   方姐姐与王叔叔一般饱读诗书,有文人墨客之气,因而都如此爱惜花草。   她跟着丫鬟进到屋内,就见妙玉坐在梨花木雕椅上,双颊微红,很是气恼的模样。   “小姐,宋小姐来了。”丫鬟禀道。   妙玉回过神,慌忙起身:“语嫣妹妹……实在不好意思,我方才是气急了,都没留意你。”   语嫣摆手:“这有什么,不过……你这是生什么气呀?”   妙玉扶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妙玉身边的丫鬟百螺忍不住道:“还不是那个魏王殿下,隔三差五地送一些乱七八糟的画来,害得我们小姐……”   “多嘴!”妙玉斥道。   语嫣看了一眼委屈巴巴的百螺,凑上前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画呢?”   妙玉指了指对面案上,重又坐下,略有些疲惫道:“你自去瞧吧,过会我就使人去烧了。”   语嫣上前去一看,摊开的画卷上,是一幅色调浓丽的美人图,画的角落盖有魏王的私章。藤花墙下,一名身着杏黄色羽纱裙的少女手握书卷靠在长椅上,慵懒闲适,逸趣横生。   “这……”语嫣想说这画可真不错,一转头对上百螺愤愤的神色,立马改口道:“真是太过分了!”   “对啊,咱们小姐冰清玉洁,他竟送这样不知羞耻的美人图来调戏咱们小姐,简直是个登徒子!”   语嫣不解:“虽说是美人图,但看着也还好,怎么就是不知羞耻呢?”   百螺道:“画上的女子虽然面孔模糊,但身形仪态还有打扮都肖似小姐,可这藤花墙却是魏王自家院子的景色,这可不是无耻至极么!”   语嫣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道:“这魏王殿下还真是……”   妙玉既恼怒又无奈,只叹道:“今日的烧了,过几日又会送来新的,根本无法可想。这事还不好禀报我爹娘,毕竟魏王天潢贵胄,位高权重,方家得罪不起……”   百螺哼声:“这个魏王殿下可不是什么好人,上个月还传出他当街纵马伤人,如今欺负人都欺负到咱们小姐头上来了……要奴婢说,不如就把这事告诉给王大人,让王大人替咱们小姐……”   “住口!”妙玉腾地一下站起来,双眸如有雪色,显而易见是动了真怒。   百螺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错了……”   语嫣挽住妙玉的手臂:“方姐姐,你先别急……话说起来,那个魏王殿下是怎么把画送进来的?”   妙玉一怔,看向百螺,百螺忙道:“是魏王府的人从后门送来的。”   语嫣:“我看这个魏王殿下只敢偷偷从后门送画,也不敢做别的,姐姐若是真给他逼得忍无可忍找人告状才是称了他的心。”   妙玉凝眸望着语嫣:“的确,他若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不会是如此。”   先前她每每都给气得不行,虽心有忌惮,却一回比一回想揭发那人的无耻行径,独独没想到这正是着了他的道。这种事从她这处传出去,毁的是她的名声,于魏王而言,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   想到此处,她眉头舒展,轻快一笑,对百螺吩咐道:“往后,魏王府送来的东西你一并手下,转头就烧个干净,不必向我通传,更不用拿到我跟前来!”   百螺一叠声应是,不敢不从。   *   方家花苑。   方家二少爷方恒玉正将王彦、刘明远二人往内引:“东西就置在桂树底下,二位大人这边请——”   刘明远:“方二公子,你怎么把东西放在这种地方?”   方恒玉摸摸鼻子:“实在是找不到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王大人难得给我一份差事做,我可不想搞砸了。”   王彦拱手:“二公子有心了。”   刘明远哼笑:“叫你保管一个赃物,又不是什么宝贝,瞧把你紧张的。”   三人走到桂树下,方恒玉正在四下察看,刘明远忽然沉声:“等一下,有人过来了。”   方恒玉蹙眉:“奇怪,我明明吩咐过……”   话未说完,就见王彦对他比了个手势,三人悄然移步至树丛后。   “小杂种,敢动我的东西,给我打他!”   “我……我没有……”   “不光是个姨娘生的杂种,还撒谎骗人,我明明看到你动了那个玉瓶,不然它无缘无故怎么会摔下来,是它长脚了不成?”   “真的不是我……我经过的时候它就掉下来了。”   “就是你!反正我不管,就是你打碎了祖父给我的宝贝。”   桂树边上,那个嚷嚷着要打人的少年八九岁左右,虽然小小年纪、眉目青涩,背后却跟着三四个高壮的家仆,把另一个年纪相当的少年团团围住。   方恒玉一听到两个人争执的声音就变了脸色,意欲逞凶的少年是方家大公子方午玉的嫡长子方义之,而那被欺负围堵的则是方午玉的庶子方庆。   嫡子欺压庶子,在哪一户人家都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这都是在私下,如此给外人撞见,实在是有损颜面,尤其方义之口口声声小杂种,实在是……   眼见方义之带人紧逼,有愈演愈烈之势,方恒玉脸色一沉就要出声制止。   岂料在他张口之前,有一道清脆娇音乍然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再求一波收藏评论~ 第35章 窥见   深碧的树丛枝杈间,出现一抹纤细的素影。一个身穿菱白色衣裙的少女背对着王彦三人,立在方义之几人跟前。   方义之几人回头一看,俱是一呆,只愣愣瞧着她说不出话。   那少女微微歪过头,仿佛有些恼道:“我问你们、在做什么!”   方义之回过神,脸有些红,强扯着嗓子道:“这是我们方家的院子,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不知羞。”   方义之的脸更红:“要你管。”   “妙玉姐姐马上就要过来了,你们这样欺负人,小心她……”   方义之还真给她这句恐吓吓了一跳,他欺负人只敢在大房里头,万不敢给其他人晓得。   当下便脸色一变,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你给我记住了!”然后竟就带着几个仆人飞快溜了。   素裙少女转过身,看着那几个人逃走的背影扑哧一笑:“胆小鬼。”   青光碧影,柔风秋色,皆不及这一笑的万万分之一。   “神仙姐姐……”方庆坐在桂树下,呆呆地仰头望着她。   语嫣才看向他:“你、没事吧?”   方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语嫣蹙眉,咕哝道:“该不会是给吓傻了吧……”   “语嫣!”方妙玉带着丫鬟疾步上前,看到方庆微微一愣,“庆哥儿你怎么……”   方庆这才反应过来,有些趔趄地站起身:“大姐。”   方妙玉看到他衣衫不整,脸色苍白,不由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语嫣正要说话,方庆却立马道:“什么也没有,我方才爬树不小心摔下来了而已。”   方妙玉:“可有哪里不好?”   方庆偷偷瞄了一眼语嫣:“没……没有不好!”   方妙玉看他古古怪怪,仍不放心,便吩咐白螺带他下去细看身上情形。   方庆和百螺走到月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妙玉看向语嫣:“到底怎么回事?”   语嫣摆手:“什么也没有,就是他说的那样。”   既然方才那人自己不想方姐姐知道,她还是不要说的好。   妙玉心细如尘,语嫣又很不善于伪装,她一眼就看出此事另有蹊跷,却也没有逼问,只装作信了,若无其事地牵着语嫣往后园去:“方才下人说,二哥有事要用花苑,咱们还是到别处去看看。”   两个人走远后,花苑又陷入了寂静。   树丛后的三人却很不平静。   刘明远几乎是瞠目结舌。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就听旁边王彦语气平平道:“二公子,人已经走了。”   转头一看,那方恒玉两只眼还看着空无一人的月门,有些呆愣。听到王彦的话,方恒玉飞快转过目光,略微窘迫道:“我……没想到这会儿有人会来。”   刘明远惊奇道:“王六,方才那丫头该不会……”   王彦扫了他一眼,神色有点冷。   刘明远立马识相地住了嘴,心中却道:果然如此。   “二位大人见谅,刚才是我两个侄儿,他们年纪小不懂事,我替他们在此赔罪了。”   王彦:“二公子多虑了,这是你们方家的家务事,何需向我们赔罪?”   方恒玉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冷汗涔涔。王彦虽威重,但一向是和颜悦色,这会儿也不知怎么回事,每一个字都透着丝丝寒气。   刘明远见方恒玉这样胆战心惊的模样,不由笑道:“方二公子不知道,刚才那小丫头跟王大人可比亲叔侄还亲,你那侄子还说什么要她等着的话,可不把咱王大人气坏了?”   王彦:“属你多嘴。”   方恒玉一个激灵:“回头我一定好好警告这小子,他若真敢找人家麻烦,我必定打断他的腿!”   他心里十分庆幸,还好他刚才没有过分失态。   实在是那女孩模样太好,几乎可说是从所未有。他一时为色所迷,有些迷瞪,所幸没有言行失当之处,不然肯定是要得罪王彦了。   王彦睨他一眼,并不作声,径直举步走出了树丛。   *   语嫣从方府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原本,是要径直回芳苓院,然而转念想起已一连两日都没见过归雪,又听说她今日身子不好才临时没去方家,便改道去往归雪所在的秀华院。   只不过她人还没走进院子,就隐约听到仿佛有女孩子的哭声,不由什么也顾不上就直冲了进去。   屋内,宋归臣铁青着脸站在五浮屏风前,而归雪则坐在圆桌边低低地哭泣。   语嫣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姐姐,你怎么了?”   虽然这情形很古怪,但她在府里总听说宋归臣待宋归雪十分体贴亲厚,因而并不认为宋归臣会是惹哭归雪的那一个。   归雪见她出现,匆忙举起帕子去擦眼泪:“没、没什么,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今天去方家玩得可开心?”   语嫣:“还好,你真不要紧?”   归雪还没说话,宋归臣仿佛忍无可忍道:“归雪怎么样,不必你假惺惺。”   归雪脸色大变:“大哥!”   宋归臣盯着语嫣不说话,神色是难掩的厌恶。   语嫣只微微笑道:“我知道大哥你不喜欢我,随你的便,反正我也没多喜欢你。”   简单直白甚至还带点童真的话语,令宋归臣的脸色更加难看:“我劝你自己识相地回杭州,不要厚着脸皮赖在我们宋家,不然迟早给人赶出去。”   语嫣眨巴着眼:“那你去跟我爹爹说呀!欺负我一个小女孩算什么本事?”   宋归臣一噎,然后神色露出几分凶狠,往前几步逼近了她:“你就不怕我把你……”   语嫣一见他神色阴惨惨的,当即吓得往归雪身后一躲。   “大少爷,老太太喊你过去呢!”一道声音从珠帘外传来,只见杨嬷嬷笑吟吟地站在那儿望着他们。   归雪一震,宋归臣直起身,像没事人一样拉了拉衣襟,说了声“来了”,就和杨嬷嬷一道走了出去。   他们走后,归雪一时竟不敢去看语嫣的眼睛:“语嫣,大哥他……”   语嫣却早已握住她的手道:“我才不在乎这些呢。”   归雪怔怔地望她:“你真的……”   语嫣哼声道:“惹不起,躲得起,往后见了他,绕道走就是。”   此时此刻,归雪竟有些想笑,然而望着语嫣的脸,又不禁有些鼻酸。   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妹妹的时候,她就莫名地有些喜爱……兴许正因为,她是如此心性。   *   宋归臣随杨嬷嬷一路出去,走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嬷嬷,到这儿就行了吧。”   杨嬷嬷轻叹一声,转过身,对他屈膝道:“是老奴自作主张。”   宋归臣:“以后不要多管闲事,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   杨嬷嬷下意识去看他的脸,却见他淡漠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来:“怎么,你以为我真会对她如何?”   杨嬷嬷低头:“奴婢不敢。”   “你不要忘了自己侍奉的是谁,”宋归臣缓缓道,“我就算真的要对那小丫头如何,凭你,也没那个能耐做什么。”   话说完,就转身信步而去。   杨嬷嬷在原地站了会儿,想着要不要把刚才所见告诉老太太。   须臾,她摇了摇头,提起步子便往暖阁去了。   *   十一月十五,圆月当空。   京城发生了手段极为残忍的命案,使得人心惶惶、上下难安。   被杀之人都是闺阁少女,且都遭到凌虐。月满之夜,两具尸体出现在户部府衙的大门前,引起轰动。   皇上震怒,命刑部彻查。   府衙内,王彦、刘明远正在验尸间与仵作问话。   半个时辰后,方恒玉从外面匆匆赶来:“王大人,晋王殿下来了。”   王彦:“他可有说是什么事?”   “殿下说他有法子捉住凶手。”   刘明远嗤笑一声,仿佛有些不信。   王彦则目光一顿道:“带路。”   方恒玉不敢迟疑,连忙往晋王所在的前堂去。走到半路,他心头一动,怎么王彦方才那话问出来,好像……见不见晋王由他说了算似的。   前堂,晋王一身深衣端坐其中。   王彦入内,扫视了一眼他微微濡湿的肩畔,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晋王道,“王彦,你不必忙活了,孤知道凶手是谁。”   王彦看向他,目光平静,隐含一丝审视:“下官洗耳恭听。”   晋王:“南楚有一个红莲教,是制毒下蛊的邪教,他们的教主每过十年要炼化邪功功法,孤虽不知是什么功法,却晓得他若要摧动,必先与纯阴脉的女子合欢,取其阴元。京城发现的两具女尸,都被人放干了血,还有被凌虐的痕迹,分明就是被采取了阴元。”   王彦:“既然每过十年都要如此,何以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样的尸体?”   “这个也是孤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而且尸体还是出现在户部,这里头肯定大有文章,”晋王道,“那两名女子的身份可有确认?”   王彦淡淡道:“事关案子内情,下官不敢透露,不知王爷此次来协助查案,有没有皇上的旨意?” 第36章 痴心   晋王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孤?”   王彦:“下官不敢,下官只是照规矩办事。”   晋王:“孤若没有这道旨意,你要如何,还能赶孤出去不成?”   “下官不敢,殿下若没有皇上的旨意,下官便当殿下是来此喝茶了。”   晋王怒拍木案:“你好得很!”   王彦垂眸坐着,不为所动。   “王彦,你给孤等着!”晋王拂袖而去。   方恒玉、刘明远二人随后入内,见王彦坐在那儿神色如常,方恒玉道:“大人,殿下似乎也是好意帮忙,咱们这样……”   “方二公子,你不要糊涂,亲王插手查案可是会有不少麻烦的。”刘明远看他一眼。   方恒玉如今在刑部当差,跟在王彦左右,刘明远总称呼他“方二公子”,借此讥讽他开后门进刑部的事。   方恒玉这个人虽不多聪明,却很细心,而且好脾气,不论刘明远怎么话里话外地刺他,他都没有大反应。   比如当下,他脸上连一丝恼怒也没有,只有窘迫而已:“这……我并不知道。”   “无妨,”王彦道,“晋王如果去向皇上开口,皇上怎么都会给他这个面子。”   刘明远:“所以你方才非逼他那么做是要给他下马威呢?”   “有了今日这一出,他就算真来查这个案子,也不至于胡作非为、肆意行事。”   方恒玉忙点头:“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一来,岂不得罪了晋王殿下?”   刘明远抬脚踢了一下他的腿:“你怎么连我都不如……你也不想想,这案子要是因为晋王专横出了什么差错,咱们会得罪谁?”   方恒玉恍然,刘明远笑道:“再说了,你们王大人蔫儿坏,能在晋王这儿吃亏么,瞎吃萝卜淡操心!”   王彦放下茶杯:“明远,刚刚晋王提及的红莲教,我也略知一二,谨慎起见,你去一趟南楚,直接去求问南楚的巫女,确认一下晋王所言。”   刘明远瞪大眼:“你认真的?”   王彦瞟他:“你怕了?”   刘明远气得拿手指着他:“你这是公报私仇!”   王彦笑笑:“刘侍卫长慎言。”   时至二更,夜雨凄迷。   王彦方从刑部出来,从小厮手中接过伞正要上车,却见小厮神情闪烁、目光朝另一处飘,不由目光一凝,顿住身形。   他扫了一眼车帐:“你自己去,我走回府。”   语罢就要转身离去。   “王承安!”一只手猛然掀起车帐,坐在车内的竟是一名眉目妍丽的宫装丽人。   小厮吓得立马低头。   王彦拱手行了一礼:“下官见过郡主殿下。”   湖阳郡主死死地盯着他,久久不语。   王彦便道:“殿下无人随行,若不嫌弃,不如就坐下官的马车回王府。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你站住!”湖阳郡主高喊道,“你不和我一同,信不信半路出什么事,我父王和母妃拿你是问!”   王彦眉眼无波:“殿下洪福齐天,何出此言?”   刑部大门前点着灯,昏黄的光晕在缠绵的秋雨中愈显朦胧,映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和温润清冽的样貌。   没有一个人,如他这般,既让人觉得温暖,又让人觉得寒冷。   她爱慕这个人,也恨这个人,所有纠葛百缠,其实都源于……爱而不得。   “你……陪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一个人害怕。”   平素那样倔强要强的一个人,就这样在他面前示弱,比任何普通女子的乞怜更要楚楚动人。   王彦没有说话,还是维持着那个恭送的姿势。   湖阳自嘲一笑:“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我都这样求你了……”   “夜已深,殿下请回吧。”他道。   “你是不是要和方妙玉成亲?”她冷不丁道。   “这与殿下无关。”   “与我无关?”湖阳冷笑,“我总有办法叫你结不了亲,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方家……”   “殿下——”王彦的声音透着一丝冷意。   湖阳撇嘴:“看来方妙玉也不过如此,还以为她在你心里有多重要。”   湖阳望着他如玉的眉眼,挑眉笑道:“不是她是谁?莫非是那个叫你王叔叔的黄毛丫头不成?”   王彦一怔,随即眉头一皱:“胡言乱语。”   “那你说是谁!你不愿和我一起,就是心里有了别人,不然你为什么不愿意?”   王彦摇摇头,一副不愿再多说的神色,撑着伞转身就去了。   湖阳用力地盯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影子,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   *   这日,宋老太太不知为何大动肝火,摔碎了屋里两个景德镇制的上好瓷瓶。   因为动静太大,阖府尽知,原先老太太和宋常山有意想瞒住的事也终究给传了出来。   这回老太太发怒,竟是因为宋归臣。宋老太太对嫡长孙的爱重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如今她会对自己的金孙发这样大的脾气,是因为宋归臣实在是太不像话,竟从外面接了一个风尘女子入府。   宋家这样的人家,原本是说什么也不可能让这些出身的女子进府,但是事情坏就坏在,这女子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还自称怀的是宋归臣的骨肉。   如此一来,宋常山就算再不容情面也不好过分阻拦。因为那女子肚里怀的是他兄嫂的孙辈,且是老太太的曾孙,若有个万一,自然是不好。   宋归臣坚持要把那名女子接回府中看顾,老太太虽发了大火,但最后到底还是让那女子进了府。   语嫣从丫鬟那处听说此事时,颇为惊奇,明明宋归臣看起来是那等冷淡自矜之人,没想到他竟会如此。   不过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语嫣也没敢多问。只知道那女子如今住在府内一个比较偏僻的院子,有专门的仆婢伺候着。   宋归臣的风流韵事,语嫣自没有多大兴趣,归雪却为此忧虑了好一阵子。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大哥,眼见他行差走错,心中很不好过。   然而亲如兄妹,也不是什么话都好当面说的。比如宋归臣的这类后内宅之事,归雪这当妹妹的还是未出阁的少女,自然羞于当面提及,因而只能暗自忧心罢了。   俗话说,忧思成疾。   归雪本就身子不好,加上这几日心思又重,那咳症竟猛然加剧了。下人禀报了老太太,老太太心疼不已,又听闻昨儿半夜里她咳出了血,顿觉不祥,骇然之下,使宋常山去托王彦帮忙请太医。   原本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宋常山不会去做,但事关归雪性命,常山便向王彦一一讲了。王彦果然不负所托,当日进宫,向皇上求太医出诊,皇上立马就爽快答应了。   相比于其他,这种不遗余力、无伤大雅的施恩,皇上自然乐意允准。   当日,王彦亲自带着那位太医院的陆太医到宋家给归雪诊治。陆太医隔着帘幕替归雪把脉,宋老太太守在一边,其余宋家众人与王彦在外间等候。   宋常山望着里间的方向:“这位陆太医还真是年轻,如此年纪,进到太医院,实属难得。”   王彦点头:“他虽年轻,但行事用药都极稳妥,且专攻肺咳之症,太后娘娘多年的咳症就是经他调养好的,如今皇上也十分重用。”   常山:“如此说来,倒真是归雪的救星了。这孩子的病自小就有,拖累了她许久,若是能医好,想必我大哥大嫂九泉之下也能欣慰。”   王彦顿了顿道:“大小姐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病情加重?”   常山叹而不语。   王彦何等人物,一看他脸色,便知此事背后另有蹊跷,就也不再追问了。   他看了眼四下:“怎么不见语嫣?”   宋常山道:“归雪疼惜那孩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病情,还特意叫我们都瞒着。”   王彦沉吟道:“竟是如此?她们相认不过几月,如今感情这样亲厚,倒是难得。”   “此事若只是听闻,我也不信,不过亲眼见过两个孩子一同后,倒真有几分信了,原本是天差地别的性子,却似乎分外投缘,”宋常山笑叹,“如今在归雪这儿,要属语嫣那小丫头最得宠爱,连老太太都快要不及了。”   “爹爹,王叔叔!”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语嫣从门外走来。   王彦失笑:“说曹操曹操到。”又暗道这孩子果真是天生细敏,宋家有意瞒她也瞒不过。   语嫣上前,朝里间探了好几眼:“姐姐如何了?”   宋常山:“太医院的陆太医正在给你姐姐诊治,你在此待着,不许进去打扰。”   语嫣赶忙保证不会。   又见王彦在此,这才觉出不同,便问道:“王叔叔,你怎么会也在呢?”   不等王彦回答,宋常山又蹙眉道:“你如今这般大了,也该知道些规矩,怎的还王叔叔、王叔叔的喊,还你你你的?”   语嫣看她爹一眼,也不委屈,两手搭在腰前再向王彦行了一礼,一板一眼道:“王大人,您怎么也在这儿呢?”   王彦见她板着小脸,一双眸子却仍是掩不住的清澈灵透,便微微笑道:“我是与陆太医一道来的,你还是叫王叔叔好些,叫王大人我实在消受不起。”   语嫣一听他如此说,就知是在打趣自己,不由歪了头有些惊讶的模样,眼珠儿都微微睁大了。   宋常山见她如此不体统模样,便又要说上两句,就在此时,那陆太医和宋老太太一前一后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第37章 糖球   老太太对陆太医多番感谢,正使人去打点,陆太医立马摆手婉拒了。   语嫣没想到这位陆太医这样年轻,年纪二十五六上下,且生得斯文俊秀,穿着一身太医制服,很有青年才俊的模样。   王彦察觉到语嫣正歪着头对人家打量个不停,脸上也不知是好奇还是旁的什么。他眉心一蹙,握拳轻咳了一声。   语嫣便向他看过来,莹莹的玉眸流露出担忧之色:“王叔叔,你也嗓子不舒服么?要不要请这位太医大人一道给你看看……”   见陆太医看过来,王彦当即摇头:“我没事,只嗓子有些痒罢了。”   语嫣听他如此说,眼睛一动,从腰间摸出荷包,递给他一粒糖球:“王叔叔,你吃这个。”   王彦看了一眼,径直取过,含入嘴里。   陆奉一见如此,面露讶异。   王尚书是何等人物,这女孩随手递去的吃食,他竟毫不犹豫就放嘴里……   糖球在他唇齿间,须臾便化了,清甜的滋味弥漫开来,舒缓至极。   陆奉发觉王彦神色轻缓,不由好奇:“敢问小姐,这是……”   语嫣大方将糖球递给他,陆奉接过,拿出一颗碾碎在掌心细闻,一时目光奇异,神色炯炯地看向语嫣:“这糖球真是别出心裁,不知小姐这法子可能外传?若可以,我倒是想给宫里的几位贵主用一用……”   宋常山:“太医莫不是玩笑,小女孩随手做的东西,上不得台面,怎么好用到宫里去?”   “您有所不知,宫中有喉疾的主子不在少数,这病说大不大,却分外折磨人,几位主子又不愿为这小病日日喝药,还时常为药的味道发脾气,如今有这样的东西,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语嫣一听,很是受宠若惊:“您要用就拿去用吧,制作的方子回头我拿给您可好?”   陆奉喜上眉梢,对她躬身作揖:“有劳小姐。”   老太太趁此道:“老身大孙女的病也要劳烦太医了。”   陆奉立马道:“自当尽力。”   宋常山、王彦二人亲自送那陆奉往门口去,老太太便摸着语嫣的手笑道:“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你如今也算是替这位陆太医出了力,只盼他往后在归雪这儿也多花些心思才好。”   语嫣笑着应道:“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日渐好起来的。”   看过归雪,与她说了一阵子话,语嫣自往芳苓院去。   今日阳光极好,一径枯叶也给照出层温柔的浅金色,与道旁的矮丛相映成趣。   她立在边沿,默默地瞧着,一时有些出神。   “姑娘这是在看什么?”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语嫣惊了一惊,忙转身去看,只见一位身着淡紫色襦裙、身形高挑的女子正笑吟吟望着她。这女子眉目精秀昳丽,颇为貌美,尤其那笑好像含着春情,眉梢眼角俱是天生的风流,语嫣光是被她看着便脸上一红:“我、没看什么……你是谁呀?”   女子不动声色打量着她,笑着朝她走近道:“我是谁你不知道么?”   语嫣看她这样语调神情,心念一转,想到一种可能,便微微张了嘴:“你……”   女子笑笑:“我叫品莲,你呢?”   语嫣低低道:“语嫣。”   品莲此时已与语嫣挨得很近,她望着女孩细腻如雪的脸,声音低似呢喃:“语笑嫣然,这名字倒是与你配得很……”   语嫣不由自主地抬头,对上一双幽深晦暗的眼睛,正情不自禁想要后退,不料竟给她在腰间一揽,拢入怀中。   一股冷冽幽奇的香味将她笼罩住,语嫣有一刹的眩晕。   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收紧,将她往前用力按去。   不知是有些惊惶,还是那手力道太重让她有些承受不住,语嫣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别……”   品莲恍若未闻,俯身往下,竟似是要……   “语嫣!”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不高,却分明带着寒意。   腰间骤然一松,品莲冲她一笑,转身而去,那一抹浅浅的紫色,飞快飘远,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花丛后。   语嫣呆呆地回头,就见王彦立在树下,凝眉望着这边。   她猛然回神,向他走去:“王叔叔……”   王彦看了一眼花丛的方向,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人?”   语嫣:“好像是……大哥接进府里的那位品莲姑娘。”   王彦的目光掠过她颊上的轻红:“方才你跟她在做什么?”   语嫣想起刚刚的情形,脸上更红,垂下头道:“也没做什么,只是……说了两句话。”   他看着被她捏皱的衣角,脸色一缓:“往后不要独自在园子里乱走。”   语嫣抬眸:“在自己家的园子也不可以?”   “不可以,要带上身边的丫鬟。”   语嫣看他神色虽淡,却不容置喙似的严正,不敢有二话,乖乖地应了下来。   王彦见她状似乖巧,实则转动着眼珠不知想的什么,便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小丫头,又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   语嫣忙捂住额头眼汪汪道:“什么鬼主意也没有想呀……”   她肌肤细嫩,只是这样不轻不重的一下,几息后竟泛出樱红。   王彦心道:这小女孩儿实在是太娇了些。   “王叔叔,刚刚那个陆太医,到底医术高不高明?”语嫣忽然问道。   王彦挑眉:“怎么了?”   “我看他人虽很好,却这样年轻,姐姐的病他真有本事医好么?”   王彦不答反问:“你怎知他人很好?”   语嫣一怔,想了想道:“看起来是这样,感觉他是个好人。”   王彦听到“感觉”二字,心头微动,颔首道:“他的确是好人,而且医术半点也不比那些年长的太医差,毕竟一个人才干如何并不是由年纪决定的。”   语嫣连连点头:“是了是了,王叔叔也是这样,年纪轻轻,就是二品尚书,真是大有可为……”   王彦睨她一眼:“如今长大几岁,倒愈发油嘴滑舌,连溜须拍马的本事也学会了。”   语嫣嘿地一笑,双眸弯弯,说不出的可爱。   他想起上回在王家紫竹林,听到的她种种夸奖湖阳郡主的“肺腑之言”,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   几日后,刘明远从南楚回到了京城,只不过王彦见到他时,他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竟是昏迷沉睡之态。   而一路将刘明远和南楚巫女护送回来的,也是一位经久未见的故人。   此人看到王彦,立马放下二郎腿,上下左右地一阵打量,笑眯眯抱拳道:“多年不见,王大人还是这么风采出众、威仪逼人呐!”   王彦浅笑:“赵兄,别来无恙。”   赵泽:“我倒是无恙,刘大人可遭了殃,虽说吧,他算是活该,但也挺可怜的,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就把他送到你这儿来了。”   王彦:“明远武功不低,方才我看他情形,既没有受伤,也不似中毒,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泽:“王大人没看见外头那巫女?是刘大人得罪了人家,被人家下了蛊。要不是我恰巧也在南楚遇着了他,他保不定就要死在南楚了。”   王彦目光一凝,只听赵泽接着道:“王大人应该知道,巫族人最恨被人欺骗,刘大人胆子大的很,为了把人巫女请出寨子,吹了个牛皮,结果一出寨子就给人识破,人家当然不干,气怒之下就给他下了蛊。”   王彦看他一眼:“看来,这蛊只有外面那位姑娘解得开了?”   “不错,”赵泽道,“但是她打死也不愿意,那我又不好真打死她,打死了刘大人也就完了,所以嘛……”   王彦:“所以你就把她一起掳来了。”   “哎呀王大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这怎么叫掳呢,我是帮你们朝廷把她请来的,”赵泽摸着下巴悠哉悠哉道,“反正大人您本事通天,不过一个小小的巫女,哪在话下?”   “刚刚你说,明远骗了她,不知他到底骗的什么?”   赵泽忽然笑起来:“这事正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这个巫女吧,她心有所属,而且是个情种。她想要见她的心上人,不过她不知道那一位如今人在哪里,刘大人当时就骗她说知道她情人的下落,你看他缺不缺德?”   王彦蹙眉:“她的情人是什么人赵兄可知道?”   赵泽倾身神秘兮兮地笑道:“这个让南楚巫女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你我二人都认识。”   “哦?”   “你别说,刘大人这人虽然少根筋,但是运气委实不错,那巫女当时报的心上人名字叫洪武,刘大人不认识此人偏装认识,结果给人下了蛊,可是……我在把那巫女带过来的路上,发现她身上有一幅画像,当时我一看,这画像上的人,哪里是什么洪武,根本就是谢晋嘛!你说这是不是歪打正着!”   王彦一怔,又道:“画像在什么地方?”   赵泽指了指门外:“在那女人身上呢,我可不敢拿,当初看了一眼她就恨不得要跟我拼命了。” 第38章 护犊子   赵泽又道:“你也甭去见她,人家放了话,见不到谢晋,打死不会开口,谁碰她一下她就给谁下蛊。”   王彦沉思道:“没想到南楚的巫女性情如此刚烈,这样倒不好办了。”   “有什么不好办的,把谢晋那小子叫来不就成了?”   赵泽见王彦朝自己看过来,忙摆手:“你可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当年我能把他引到官衙去,是因那时候他轻功还不及我,如今我可打不过他了,这种找死的事别找我。”   王彦笑了笑:“赵兄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惭愧惭愧,”赵泽道,“说起来,谢晋当年不是对宋家那小丫头挺另眼相看的么,不如你就带上那丫头到淮阳侯府去求他,说不定她哭两声他就心软了。”   王彦敛了笑:“语嫣如今也有十三了,早不是小女孩了。”   “看你那护犊子的样儿,比她爹还称职,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王彦:“恐怕赵兄还不知道,淮阳侯如今已经定亲了。”   赵泽瞠目结舌:“臭小子定亲了?和谁?”   王彦笑看他:“赵兄还不知道?那你最好自己去问侯爷。”   此时,门外方恒玉禀道:“大人,南楚使臣来了。”   赵泽起身:“王大人有事要忙,我就不在这儿打搅了,告辞。”   赵泽走出门时,方恒玉忍不住打量了几眼。他自己是常年习武之人,看人也能瞧出几分底细,偏偏这人,竟是丝毫看不出什么,颇有几分深不可测的意思。   *   鸿丰帝在位,对外族采取的是怀柔政策,这是延续了大越开国时的传统,如今已达到顶峰。   西胡、南楚、北闽等外族人,经由大越朝认证,则可出入大越国境买卖生意,但不允其传教、定居和通婚。京城设有法华寺,专门负责接待外族使臣。因为现下大越与各外族常年有来往,所以法华寺中的外族使臣也是常年定居,负责处理接洽相关事宜。   因而,这位到刑部拜见王彦的南楚使臣蒙陀,并非真的是大老远从南楚跑来的,而是如今常驻在法华寺的南楚人。   王彦走到刑部大门前的会客堂内,远远看到一个皮肤黝黑、五官硬朗的青年人正俯首含笑地和一个矮了他大半个头的少年人说话。   那黑皮肤的青年人是蒙陀无疑,而那位小少年,玉肤红唇,俊眉丽目,一身天青色素袍也难掩清丽,正是女扮男装的宋语嫣。   语嫣身体要向前去,蒙陀就脚一移略微侧身挡住她去路。   这动作做得极其微妙,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尤其这人表面笑得极为爽朗大方,人又生得高大俊挺,旁人根本想不到这样的人会耍这等小伎俩。   “使者。”王彦道。   蒙陀转过头,看到王彦,神色略变,随即佯作若无其事之态朝他走去:“王大人。”   语嫣乍一见王彦,既惊又喜,当下就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地冲他那儿看,可王彦只是轻轻扫了她一眼,神色淡然无波,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语嫣眨眨眼,立马把脑袋缩了回去。   王彦和蒙陀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走,全然没有再看此处。   语嫣想着,王叔叔这会儿,恐怕是不方便和她说话,因而才这样冷着脸好提醒她轻易不要上前。   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转身就往外去。   谁知迎面就撞上个人,她往后一跌,给那人拽住袍子才堪堪站稳:“公子没事吧?”   那人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当即一呆,随后道:“是你!”   语嫣吓了一跳,看着眼前的少年人一脸不解:“我们见过吗?”   方恒玉面露窘迫,握拳咳嗽起来,心道:我总不能说,是我在自家花苑里头偷窥你,还看傻了眼,所以才认识的你……   他略一正色:“你是妙玉的好友对吧,我是她二哥,上回你来方家我看到过你,只你没看到我罢了。”   方恒玉虽然在刑部只是个芝麻小官,但架不住人生得一表人才,稍稍挺直腰板、端肃神色,就是个气度不凡的模样。   他这么一说,语嫣根本没有怀疑,下意识就想屈膝行礼,又想起自己如今是男儿身,半途改成拱手作揖:“方二公子好。”   方恒玉当日远远看她已觉难得,如今凑近细看,更觉得是颜色如雪、自然生光。又见她这一番动作笨拙别扭,不失可爱,便露了笑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他眼珠一转:“莫非是来找王大人的?”   语嫣想到方才王彦淡淡的一眼,垂了眼皮低低道:“王叔叔好像忙得很,我就先不打扰他啦。”   方恒玉:“大人是有些忙,但还不至于一息工夫都没有,你想见大人,就随我来好了。”   语嫣摆着手退后一步:“还是不了,不用让王叔叔特意见我的。”   方恒玉却道:“怕什么,咱们大人在这儿最大,没人会说什么,你若再在这儿磨磨蹭蹭的,引得人家多想反而不好。”   语嫣一听,立马不做声了。   *   蒙陀从前不是没和王彦打过交道,几年前法华寺死了一个寺僧,一看就是死有蹊跷。   起初没人敢接案,是因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外族与大越的邦交关系,到时惹得一身腥臊,得不偿失。最后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人,正是王彦。   他在当时已经见识过这位王大人的手段,因而如今绝不敢小觑他半分。   “我收到大人的信立马就过来了,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不知大人特意找我要问什么?”蒙陀道。   王彦抬手:“使者请坐。使者是南楚人,想必一定知道红莲教?”   蒙陀:“大人直接喊我蒙陀就是……如今南楚知道红莲教的人已经不多了,在我们那里,巫是唯一被认可的正教,红莲教是异教。尤其二十多年前,红莲教更被巫和王当作邪教,当时王发全族之力意欲剿灭它也没能成事。”   “红莲教何以如此猖狂?”   “它教徒并不算多,恐怕连巫的一半都不及,但是教中自教主到教徒都是擅用邪术奇毒之辈,十分不好对付,”蒙陀看向王彦,“大人问我红莲教的事,莫非是和最近那桩案子有关?若是如此,可不能掉以轻心,一旦招惹上红莲教的人,麻烦就大了。”   王彦点头,又问道:“你近年可有听到什么关于红莲教的消息?”   “没有,”蒙陀耸耸肩,“我可不想和这个邪教有什么牵扯,被他们的人知道我在打探他们,指不定就会给我下毒害我了。”   他顿了顿道:“关于红莲教内部的事,我也不清楚,但我们南楚的巫女恐怕知道个一二,大人可以派人去求见巫。”   王彦:“巫女倒是请来了,不过对方并不愿意开口。”   蒙陀面露惊讶:“巫女寻常是不出寨子的,大人是怎么把人请到大越的?”   王彦笑了笑:“这个说来话长。”   *   王彦与蒙陀谈罢,走出屋子,仆从上前禀报道:“大人,方才您吩咐照看的那位小公子,已经给方大人带去您的书房了。”   王彦颔首:“此事不得声张。”   他走到书房,远远看到方恒玉守在书房门口,轻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二公子,你不去当值,在此处做什么?”   方恒玉忙道:“大人的那位‘侄儿’等的久了,就在里面睡着了,我怕她这样一个人在此不安全……一时不敢走开。”   王彦打量他一眼:“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被杀的两名女子,一个出身商户,一个是小官之女,除了都是纯阴之脉,没有旁的相似之处,”方恒玉道,“我去两家家里问过,这二位小姐在事发近日都没有什么古怪的举止,一切如常。”   王彦:“去查一查她们家里人,看看两家人里头有没有哪两位是有交集的。”   方恒玉应声,朝书房里头看了一眼,躬身告退。   王彦推门步入屋中,轻轻合门。   掀起青帘,矮榻上有一团小小的拱起。走近了,才能看清是缩成一圈睡着的小女孩。   她身上盖着的也不是寻常毯子,王彦一眼便认出是方恒玉的披风。他眉头一动,手放落在披风上,贴着角将披风掀开,重新取了毯子给她盖上。   方才披风几乎挡住了她整张脸,眼下才露出了脑袋。   头巾松了,垂落在脖子上,乌黑如缎的头发松松垮垮地坠在肩头,一张玉白的小脸一半压在枕头上,一半露着,显见是睡得很熟。   只不过,那眉心尖尖地蹙着,好像有愁绪笼罩。   他抬手揉开那一点轻皱,却见她大受惊动似的,眼睛还闭着,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不要……你不要过来……我不要你……”   王彦目光一凝,看她情形不对,分明是噩梦魇身,举手握住她肩膀:“语嫣!”   语嫣打了个颤儿,轻羽似的眼睫一晃,缓缓地睁开了眼。   她目光涣散地望着他,好像根本不认得他似的,额前的发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一脸失魂落魄。   王彦抬手将她卷起的鬓发拂到耳后,温声道:“做噩梦了? 第39章 梦魇...   语嫣确实是做了噩梦,只是这次的梦,不仅仅有晋王。   她梦见满眼的白。   雪地里,梳着妇人髻、身披血色狐裘的方妙玉冷冷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如今你该高兴了,是你害死了他。”   她想喊一声方姐姐,却发不出声音。眼睛里流出热热的东西,滑过冰冷的面颊,冰火交替,冷热烧心。   方妙玉转身而去,那点火红弥散在铺天盖地的雪白里,倏然不见。   她直直望着妙玉远去的方向,肩头忽然一沉,是晋王在她身侧垂眸望着她,他脸上有一丝极淡的笑:“外边天凉,回屋去可好?”   她想摇头,肩头却似要给人捏碎了一般。   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画面掺杂其中,在她头疼欲裂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就像是在将要溺死的黑暗边缘,看到一息微弱的星芒。   她睁开眼,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长眉清眸,如月射寒潭。   语嫣一窒:“王叔叔?”   声音轻颤,仿佛带了一丝不确信。   王彦神色担忧:“语嫣,你怎么了,梦见什么了?”   语嫣陡然睁大眼:“什么也没有……”   他按住她肩膀,声音有些冷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想说没有,但是望着眼前人,这两个字似乎就有千斤重,无法从她口中出来。   “是不是、晋王?”他凝眉道。   语嫣一个激灵,脸色煞白:“不是他!”   王彦何等人物,自然看得出蹊跷,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上回在船上,他到底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语嫣连连摇头:“没有的事,殿下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我是女孩子……王叔叔,我渴了,你给我倒杯水好不好?”   近乎央求的语气。   王彦凝视她半晌,终是敛眸道:“好,你等一等。”   他转身的一瞬,语嫣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须臾,他拿着水回到榻边,看她抿下几口水方道:“你今日到刑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语嫣如梦初醒:“我……”她慌忙伸手往身上摸索,拿出个信封交到他手里:“王叔叔,这是上回陆太医找我要的糖球方子,想麻烦你下回遇着他把东西给他。”   王彦了然,接过信封,顺手夹到襟前。   她手忙脚乱地要下地:“那劳烦王叔叔……东西送到,我就走了,你忙你的吧。”   王彦抬手在她肩头按落,就如六年前第一回见她时那样,只是轻轻的一个动作,就让她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语嫣,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和我也不能说?”他静静地望着她。   语嫣怔怔地看着他。   窗纱透着淡薄的光,屋内飘荡着一股茶香,一丝风也没有。   她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我……我梦见自己害死了人,不知道是谁,总之、是被我害死的……王叔叔,我是不是……很坏?”   王彦拈过她的额发:“不会。”   “什么不会?”   “语嫣是绝对不会害人的。”他缓缓道。   轻描淡写的口吻,却极为笃定。笃定到,一开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大人。”门外有人唤道。   “什么事?”   “南楚的那位使者眼下坐在咱们府衙堂内不肯走,说是在等人,您看这……”   “他有没有说他在等谁?”   “说是门口那辆蓝布马车的主子,好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少爷。”   语嫣捂住了嘴。   王彦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外头人道:“你避开使者去找马车上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少爷跟我在一处,入夜前我会亲自把她送到府上。等马车走远了告诉使者,他要等的人已经离开了。”   下属领命离开。   语嫣瞪大了眼珠儿:“王叔叔……”   他道:“你可知,方才在门口和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她眨了眨眼:“本来不知道,现在看来,就是那什么南楚的使者了?”   “你往后看到此人,避忌着些,”王彦想了想道,“我这么说,并非是说他人不好,而是他在某些方面很是不知收敛,你是姑娘家,应当离他远一些。”   语嫣回想起刚刚那个大高个的黑色面庞,把心里的疑问吐了出来:“什么不知收敛?”   王彦一顿:“总之,你听话就是。”   “……好。”   *   方府。   方妙玉自早上去了一趟方母的院子,回来就哭了一场。她做不出那等嚎啕大哭的模样,只是倚在窗台边,望着一倾斜枝,默默地垂泪罢了。   几个丫鬟不敢惊扰,俱守在外间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百丝压低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是因为小七爷的事儿,太太说了小姐几句重话?”   百螺摇头,有些郁郁道:“小七爷那算什么事儿啊,太太岂会把他放眼里?是和王家的那一桩亲事……”   百丝:“这怎么会……王家老太太不是挺喜欢我们小姐的么?”   百螺:“若是那家老太太的问题,眼下小姐也不会这样伤心了。”   百丝不可置信:“难道是……”   如今的方夫人并非方妙玉的生母,而是方贺林两年前娶的续弦。三年前,方妙玉生母病逝,为了给母亲守孝,妙玉推拒了所有婚事,连定亲都不曾有过。   后来孝期已过,方家与王家开始议亲,三年前看似毫无可能的王尚书与方妙玉,在如今看来实在是天造地设,家世,样貌,性情,无一不登对。更别说,方家与王家知根知底的关系。   没想到,这一桩看似最为合情合宜的婚事,到头来还是没能成。   妙玉看向窗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湖阳郡主步步紧逼,她丝毫不以为意。守孝三年,到了十七岁还云英未嫁,她也不在乎。只要能嫁给那个人,做他的妻子,她便心满意足。   现在看来,湖阳郡主和她在王家发生的那一出闹剧,何其可笑。   如今的方夫人待她不差,而且,为了这个继母的贤名,方夫人不可能让她再这么耗下去。不然的话,外头肯定会有人指摘她身为继母却苛待原配的女儿。   于情于理,她都该放下。   妙玉闭上眼,死死地咬住了唇。   *   翌日,刑部。   “大人,您吩咐的事我去查了,这当中的确有古怪,”方恒玉道,“那两户人家,虽没有什么交集,却都有位云香楼的客人。郭家的二老爷是京城妓坊的常客,而祝家也有一位成日流连花街柳巷的三公子,这二人,都时常会去云香楼。”   王彦:“你怎么看?”   “会不会……这两个人表面上混不吝,实际上却是红莲教的人,他们以云香楼作掩饰,实则暗度陈仓、谋害家人?”   王彦:“身为红莲教的人,若刚好家中有纯阴脉的女眷,何必要借用云香楼的幌子多此一举?说不通。”   “大人的意思是……”   “恐怕他们二人,都是在云香楼泄露了家中有纯阴脉女眷的事。”   “那会不会也太巧了?”   王彦道:“这不是无意泄露,恐怕是有人专门在云香楼套取纯阴脉女子的消息。”   方恒玉恍然,随即惊怒道:“实在是猖狂!”   见王彦看着自己,方恒玉脸上一红:“大人,我……”   王彦摆手:“无妨,年纪轻时就该如此,不是坏事。”   方恒玉心头一松,又觉得哪里古怪,尚书大人自己也才三十未到,怎么一副说得好像已经年纪很大似的。   “王大人,淮阳侯到了。”   *   谢晋不是一个人来的刑部,他把他那位未婚妻——易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易三小姐,一道带了来。   六年过去,谢晋磨平了棱角,眼睛里的笑意不再那么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这是最不寻常的。   与旁人不同,上过战场再回来,他整个人却显得比先前更为平和。   然而,只有聪明人和他身边的亲近之人知道,这不是变得温柔婉转,只不过是更加深不可测了。   看到王彦,他挑眉一笑:“王大人,你怎么好似没怎么变呐?”   王彦:“侯爷倒是变了许多。”   “易玟见过王大人。”谢晋身边的女子向他略一行礼。   此女柳眉凤眸,生得端丽明艳,正是谢晋的未婚妻易玟。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这位易家小姐眉眼仪态间颇有飒爽之气。   “下官冒昧,不知侯爷今日为何要带易小姐过来?”   易玟道:“是我自己要来,听说那个南楚来的姑娘对我未婚夫一往情深,我便想要见一见她,王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谢晋嘴角一动,没说话,只摊了摊手以示无奈。   说起来,淮阳侯与易三小姐之间也有一段在京城人人称颂的奇缘。   三年前,谢晋请命随易将军一道出征,在土邱遭到伏击,险些覆没一支精兵。紧要关头,是易大将军亲自带人前来救援。   当时谢晋身受重伤,险些就要废了一条腿。是帐内随军的一名医女,没日没夜地照顾他,甚至还取了自己的血做药引。   而这名医女,正是易大将军乔装随军的小女儿易玟。   谢晋苏醒后,得知此事,便向易大将军提了亲。而这二人的事传到京城,也成就了一段佳话。   “呦,没想到你还真定了亲。”赵泽两手摆在背后,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对着易玟上下打量。   谢晋道:“你怎么会在这?”   “那位情比金坚的南楚小美人可是爷特意帮你带回来的,”赵泽眯起眼,“啧,你这未婚妻不错,很特别,而且……好像有一点眼熟啊。” 第40章 谢郎...   易玟闻言目光微动,由着他打量,没有丝毫恼怒。   谢晋笑道:“你别以为是在刑部我就不敢对你动手。”   赵泽:“你看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王大人,您管管他!”   谢晋眼皮子一抽,显然是真的想动手打他。   王彦笑了笑:“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过去为好。”   几个人来到关押巫女的小院。   对方是南楚的巫,身份不一般,刑部没有丝毫慢待。因而院内花木相宜,与刑部其他地方相比,大相径庭。   一名全身覆着黑纱的女子立在屋内窗前,看到他们一行人,目光落到谢晋身上,登时面露异彩:“谢郎!”   此女虽肌肤略有些黑,却眉眼标致,看起来颇为美艳。   谢晋皱了皱眉头。   赵泽牙根一酸,搓着耳朵一副看戏的表情,往他和易玟身上看个不停。   那女子从屋中飞奔而出,直直地朝谢晋扑过来。   谢晋没动作,易玟身形微动,提腿往巫女下盘一扫。巫女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趴倒在地。   赵泽目瞪口呆。   巫女仰起头,勃然大怒道:“贱人,你做什么!”   易玟:“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王彦轻咳一声,道:“易小姐,这位姑娘毕竟是南楚来的客人。”   易玟:“抱歉。”   赵泽凑近谢晋道:“你这假未婚妻不错啊。”   谢晋眼睛一眯看他:“你说什么?”   赵泽当即跳开一丈远,笑眯眯地摇头道:“我什么也没说。”   “谢郎,这个女人是谁!”巫女起身瞪向谢晋。   “我未婚妻。”   巫女脸色一白:“我不信!”   “随你。”   赵泽啧声:“王大人,我看眼前这种情形,刘大人是没指望了,您还是先去买口棺材为好。”   王彦浅笑摇头:“赵兄稍安勿躁。”   巫女伤心欲绝:“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你们南楚的男子是不是都这么薄情?”   赵泽上前按住她肩膀:“那可不是。”   巫女一把挥开他:“滚开,色胚!”   赵泽摸摸鼻子退开:“唉,不识好人心。”   谢晋:“我从未说过对你有意,又何谈薄情?”   “在我们南楚,男子只会送东西给心爱的女子,你若是不爱我,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我并非南楚人,不知你们的规矩,而且我送你东西不过是报答你当时收留我和我的人,并无他意。”   巫女:“我……我不信。”   “随你,”谢晋道,“不过,刘明远的命你必须得救。”   “凭什么,你都不爱我,我凭什么要救他?”巫女愤愤。   易玟飞身,手就搭在了巫女的脖子上。   巫女一惊:“你要做什么?”   “你不答应侯爷救人,我便掐死你。”   巫女看向谢晋:“谢郎,你真忍心看我死?”   谢晋没说话。   赵泽看了一眼王彦,见对方神色淡然地立在那儿,没有半分贵客被人以性命相挟的紧迫,不由撇了撇嘴。   巫女:“这个女人如此粗鲁野蛮,她有什么好的?”   搭在她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   巫女一僵,艳丽的面庞滑落两行清泪:“谢郎!”   谢晋自始至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任由易玟将她越掐越紧。   巫女的脸泛出青色,她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不松口,眼前这个女人是真的会掐死自己。   “……我……救。”   赵泽又一次目瞪口呆:“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宁死不屈的,早知如此,也不必……”   此时易玟已松了手,走回谢晋身边。   巫女捂着脖子神情痛苦地看了他们一眼:“我虽然会救那个男人,但是往后绝不会放过你们这对狗男女!”   南楚人重诺,巫女一旦松口,刘明远便有的救。   谢晋看向王彦:“王大人,我帮了你一个忙,还要被人报复,你怎么补偿我?”   王彦笑笑:“往后若侯爷家中出了什么命案,尽管到刑部,下官一定帮忙。”   谢晋一滞,赵泽哈哈大笑:“原来王大人说话也这么风趣。”   巫女见他们几人谈笑如常,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气得脸色发青:“你们这样对待我,就不怕得罪南楚!”   王彦敛了笑,淡声道:“是你先不分青红皂白给大越的朝廷命官下蛊,若论追究,也该是大越追究南楚。南楚人要是知道此节,恐怕也不会欢迎你回去。”   巫女脸色一变:“你……”   王彦道:“你若救回刘大人,且把红莲教的内情一一从实说来,我便不再追究你先前的肆意妄为。否则,我就以挑拨两国关系的罪名抓捕你,交由法华寺南楚使者处置。”   此言一出,巫女终于流露出忌惮之色。她面色青紫地看了王彦半晌,见对方始终是气定神闲、稳坐泰山之态,心知他所言并非是吓她的,只有咬牙忍住。   *   当日,巫女解除了刘明远身上的蛊毒,之后又随王彦到屋中谈话。   刘明远蛊毒初解,人还未清醒,躺在榻上依旧是个不省人事的模样。   赵泽看一眼旁边的谢晋道:“刘大人素来看你不顺眼,没想到你竟又救了他一回……我倒是奇怪,你怎么会答应过来,你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   谢晋:“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泽的目光飘向屋门外那道纤细修长的身影,双手抱胸,看着谢晋似笑非笑:“谢晋,从刚刚一看到你我就察觉了,你的内力呢,去哪了?”   谢晋:“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么?”   赵泽:“我好歹是你的舅舅,当长辈的,关心关心小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谢晋嗤笑。   赵泽:“而且易云峰竟然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借给你当护卫,还是以未婚夫妻的名义,你们到底是在背地里盘算什么?”   谢晋脸上的笑慢慢淡退:“赵泽,不该你关心的事脖子就不要伸得太长,以免惹火上身。”   赵泽还欲开口,王彦进了屋。   赵泽立马换上了那副懒洋洋的笑模样:“大人,这么快就问完话了?”   王彦颔首:“明远如何了?”   赵泽:“还没醒,不过看脉搏恢复的情况,也快了。”   王彦对这二人拱拱手:“这回多谢二位出手帮忙,这个人情王某记下了。”   此时,方恒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晋王殿下来了。”   谢晋目光一闪:“事情已经解决,我就不多待了,方才王大人的话我可记着了。”   语罢就朝屋外走出,带着易玟去往刑部大门。赵泽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咂嘴道:“有趣,实在是有趣。”   *   宋家,芳苓院。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院子里头暖意融融,轻风和煦。语嫣令几个小丫鬟将长椅搬到太阳底下,盖了一层薄毯躺在长椅上小睡。   她闭着眼睛,隐隐约约听到微风拂过枯叶的声响,还有小丫鬟们走动说话的声音。   微凉的秋日,裹在薄毯中晒着太阳,感觉格外温暖,嘴角不经意就露出一丝惬意的笑。   不知不觉睡沉过去,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人替她掖了掖毯子,轻抚她的脸。   语嫣闭着眼咕哝:“紫扇,别闹……”   那人轻轻一笑。   语嫣一个激灵,半睁着眼看过去,青黄交加的枯叶间,有一个人坐在她跟前垂眸望着她。   那只手落在她唇角,轻轻地摩挲:“傻孩子,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语嫣心头一跳,慌忙推开她的手:“你怎么会进来,你明明是大哥的……”   品莲捉住她的手捏在掌心:“你院里的小丫鬟太马虎了,小姐这样睡在院子里,门都不关好。”   语嫣有些恼,猛地缩回手:“不用你管,你出去。”   她动作太急,不小心在品莲的手背上划开了一道。   语嫣一愣:“对、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品莲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没事,不过是破了点皮。”   语嫣觉得她的眼神有些烫人,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你怎么还不走,你不该在这里。”   品莲自嘲:“小姐讨厌我,是不是因为我是风尘女子?”   “我没有这么说。”   “你就是这么想的。”   语嫣蹙眉:“风尘女子又如何,只要是自尊自爱,何必在意旁人的看法?”   品莲俯身向她靠近,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小姐说得对极,我真是……感动得不得了。”   语嫣闻到她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幽冷气息,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你再这样放肆,我、要喊人了……”   品莲失笑:“喊什么?喊我非礼你?明明都是女人,怕什么……”   她见语嫣虽然一脸气恼,却双眸盈盈若水,雪肌生晕,娇怜美好,不可名状,当下喉头一动,那只原本搭在一侧的手不自觉地往上。   语嫣看她神情幽暗地逼近,身影笼罩在自己上方,不安至极,正想要大喊出声,却见品莲眼波一动,飞快后退,淡紫色的影子像鬼魅一般在眼前一晃而过,一瞬之间消失无踪。   语嫣捂住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此一眨眼的工夫,她人已经消失在院中,仿佛,也不是从门那处离开的……   惊疑之际,紫扇领着个小丫鬟从外走进院子,看到语嫣呆呆地坐在长椅上,小脸发红,当即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不盖好毯子,若是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语嫣:“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没呀,”紫扇上前替她盖上毯子,又碰了碰她的额头,“这是怎么了,又做梦了?”   语嫣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上回那品莲言行无状,举止轻浮,后来王叔叔突然出现,她也是如此飞快地消失无踪,那次倒也罢了,可这回未免也太……   简直,如同鬼魅一般。 第41章 暴露...   这几日得了陆太医的药方调理,归雪的咳血之症总算是缓和许多。   语嫣到她院中探望,见归雪不仅气色见好,人也是笑意盈盈的,不由也跟着高兴。   “看来这位陆太医真是有几分本事的,这才几日光景,姐姐竟似换了个人一样。”   归雪点点她额头:“小丫头,没体统,人家是太医院的太医,没有真本事哪能进的去?你还小瞧人家……”   “我可不是小瞧他,实在是他太年轻了,大夫不都是讲究一个经验和历练。”   “此言差矣,想想你那王叔叔,二十岁出头当侍郎,三十未到成尚书,莫非你觉得他道行还不够?”   语嫣摇头:“王叔叔可不一样。”   归雪:“有什么不一样?我看你这就是偏心眼。”   话一出口,周围几个小丫鬟纷纷掩嘴笑起来。   语嫣一窘:“总之我是说不过你。”   归雪看她一团孩子气模样,摇头笑笑,又道:“对了,陆公子上回找你要的方子你给了人家不曾?”   “我托王叔叔代为转交了,姐姐放心就是,这么重要的事,我就算是再糊涂也不会忘了。”   “谁知道你这小丫头到时会不会只顾着玩呢,”归雪道,“我可听紫扇上回抱怨,说你在院子里睡觉都不好好盖着毯子,往后可不许如此,女孩子娇弱,受了风寒可不是一两日就能好的。”   语嫣心知归雪因自身体弱之故,对此类事体尤为着意,便只乖乖点头答应,唯恐她忧心。   她想到上回在院中的情形,忍不住悄声问道:“姐姐,你可知那个品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归雪脸色一变:“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你又如何知道她的名字?”   “我……我前几日在院子里遇着了,她同我讲了几句话。”   归雪:“往后见了离她远些,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若被人知道与这样的人走得近,是要坏了名声的。”   语嫣忙不迭应了,心中道:姐姐只是知道我与那品莲说话就这样气愤,若是晓得上回在院子里的事还了得?幸亏方才没有嘴快把话都倒出来。   归雪看她垂着头大眼烁烁的,紧盯着她道:“怎么,你和她还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勾当呢?”   语嫣睁大双眼:“没有的!”   归雪叹了口气:“你这丫头……”   此时,归雪身边的大丫鬟连翘端了热茶进来,一见二人这情形,便笑道:“奴婢看大小姐和二小姐不像是姐妹,倒更像是母女,瞧二小姐这老鼠见了猫的模样……”   归雪笑骂了她一声,转而看向兀自嘻笑的语嫣,心中忧道:语嫣这样的脾性,连底下的丫鬟都忍不住拿她打趣,往后嫁了人,可怎么当人家的主母?   *   刑部。   晋王已领了皇上的旨意,协助王彦查户部双尸案。如今他每日都要光临刑部,与王尚书说上一阵子的话。   “不知殿下上回与下官所说红莲教的事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怎么,你不相信孤的话?”晋王不悦。   其实王彦这句话问得温和有礼,完全没有质疑之意,但晋王不知为何,对这位几乎是人见人夸的王尚书打从心底不喜。并非是他哪里做得不好惹他不快,而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感。   王彦只是摇头:“下官不敢,只不过,下官从南楚巫女那儿问来的消息和殿下先前所言,略有出入。”   晋王凝眉:“什么出入?”   “据殿下所言,红莲教教主与纯阴脉女子合欢,而后将其虐杀放血,以摧邪功。巫女却说,红莲教教主确会寻纯阴脉女子合欢,但并不会虐杀那些女子,”王彦道,“关于红莲教虐杀女子的传闻南楚也有不少,但都没有像殿下先前所言那般残忍。”   晋王:“原来如此……孤所知道的那些关于红莲教的底细,是从一个红莲教叛徒那儿知道的,此人被人追杀,为孤所救,应该没有理由骗孤。”   王彦若有所思:“殿下是在何处救的此人?不知此人如今又在何处?”   “孤是在淮水岸边救的人,至于他人在何处,孤就无从而知了,那以后孤就放他走了,”晋王心念一转,“莫非你是怀疑……”   话还未说完,外头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只见方恒玉探头进来,也顾不得行礼,惊急道:“大人,殿下,有刺客,那巫女她……”   几人赶到巫女那处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屋里走出一人,手里转动着一个菱形的黑色飞镖,意态悠闲。   “哎,王大人,您来了!”赵泽叫道,“刺客我可给您打趴下了,您等等……”语罢二话不说,飞身进屋提着个人出来,甩手就扔到院子里。   晋王眉头紧皱地打量着赵泽,神色莫测。   地上的人虽身着夜行衣,但面罩已给人扒下。   赵泽:“这蠢货,大白天穿什么夜行衣,太扎眼了,想不看到都不行。”   方恒玉看到地上口吐鲜血的人,大惊失色:“怎么会是你!”   此人黑面长目,正是法华寺的南楚使者——蒙陀。   他此时的形容,与先前见到时那副爽朗直率的模样大相径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杀气。   王彦打量他片刻,又问赵泽道:“巫女如何?”   “好得很,就是吓傻了。方才吵着要杀了这个刺客,我嫌吵,把人切晕了,在里头躺着呢。”   王彦点头,看向蒙陀,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使者,你还真是令我意外。”   蒙陀:“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赵泽安慰他道:“不是你武功不好,是我武功太好。”   蒙陀一呛,猛烈地咳嗽起来。   王彦转头吩咐方恒玉道:“把人绑了带到审讯室。”又看向晋王:“殿下,要不要一起?”   晋王沉着脸点头,目光还似有若无地落到赵泽身上。   赵泽见他们要走,赶忙道:“大人,我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您怎么嘉奖我?”   王彦脚步一顿,回头道:“到时请你喝酒如何?”   赵泽登时喜笑颜开,点头哈腰道:“好得不能再好,您慢走——”   *   刑部,审讯室。   王彦使人拖了张凳子给蒙陀坐,又与晋王一同坐在他对面。   说是审讯室,却丝毫不森严可怖。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屋内还飘荡着淡淡的墨味。   晋王扫视屋内,神色微动。   蒙陀嘴角一翘:“大人这审讯也和邦交政策一样,要来怀柔那一套呢?”   王彦笑笑:“刑部的审讯室,分两种,一种上刑,一种不上刑,显然,使者不是那种会屈打成招的人,若打了你还会被说是欺侮外族使臣,况且……”   蒙陀挑眉:“况且什么?”   “况且,已经没有再审的必要,”王彦道,“你今日刺杀之举,已无异于向我们招供了。”   蒙陀瞳仁骤缩。   晋王搭在膝盖的手轻轻一动,转头看向王彦。   “这次的命案根本就不是红莲教犯下的,”王彦注视着对面之人,“南楚恐怕是想用两条人命引大越朝廷剿杀红莲教,真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晋王猛然盯向蒙陀。   蒙陀脸色已变,仍然强自镇定:“随大人怎么说。”   “随我怎么说?”王彦挑眉,“南楚王派人毒杀大越子民,栽赃红莲教,意图借大越朝廷之手剿灭邪教……使者,我说得可属实?”   蒙陀冷哼:“刑部里自然是你说什么就算什么了。”   王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你们为了迷惑大越,不惜捏造出假的红莲教叛徒,散播关于红莲教的不实传闻,甚至于,为灭口,狠毒至连对南楚巫女都能痛下杀手……不知道南楚那边若知道他们的王有如此作为,会作何感想?”   方才他在说话时,蒙陀扬起的嘴角一点点僵住,随后彻底挂不住,露出了几近狠绝的神色。   晋王怒极冷笑:“南楚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连孤都给你们算计了进去!”   王彦道:“据我所知,南楚的王并非世袭,而是禅让。南楚王若失了民心,不知还能不能坐稳那把椅子?”   蒙陀:“王大人这是威胁我?”   晋王:“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王尚书胁迫的分明是你的主子南楚王。”   蒙陀:“王上岂是你们这等宵小之辈能威胁到的?”   王彦放下茶杯,似笑非笑:“既然威胁不到,何必派你刺杀南楚的巫?我想使者不会如此自作主张。”   *   王彦与晋王从审讯室走出时,已是半个时辰以后。   天色昏黄,将近傍晚。   两人走在刑部长廊,谁也没有说话。晋王一手在腰前,走得不疾不徐,看似神情淡漠,心里却并不平静。   他眼睛微转,看到旁边这人温文儒雅的侧影,眉头一紧。   “大人,殿下。”仆从上前行礼,目光看着王彦,带点问询之意。   王彦颔首:“说罢。”   “方才您府上老太太差人捎话来,说是府上有客人,要您今天尽早回府。”   王彦眉心一动,若是寻常客人,老夫人是不会特意使人来说的,恐怕是……   他点头:“我这就回去,差人备车。”   晋王眉头耸动,投来好奇的一瞥。   王彦视若未见:“殿下,下官家中有事,就先告辞了。”   晋王摆手:“到了下衙时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王彦走后,他迈着大步,看似不紧不慢的,却一下子走到了方才那仆从的身后:“你——”   仆从一惊,转身跪倒在地:“殿下……”   晋王拧眉,差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他长得有这么吓人么!   他不禁想到这几日在刑部所见。   众人对着王彦时从未有过这等噤若寒蝉的畏惧。   虽则如此,大小官员在公务上一应规规矩矩,没有人敢打马虎眼。   他冷笑出声,这个王彦,到底是……   “殿下?”仆从很是不安。   晋王回过神:“孤是要问你,方才你说的,要去王府做客的是什么人?”   仆从松了口气:“回殿下,是宋家的二老爷和二小姐,好像是去探望王老夫人的。” 第42章 不请自来...   王彦回到府中,下廊走到水月园,在园口就听见隐隐约约的谈笑声。   绕过假山石,见小池边上王老夫人正和身边的嬷嬷、丫鬟正说着话,看着很是愉悦,他便带笑上前行礼。   一众仆婢见他过来,声音便息了,不敢似方才那般敢随口出声说话。   王老夫人笑嗔道:“你瞧瞧你,人一来,吓得一伙人大气也不敢出,败了我的兴!”   王彦但笑不语,他淡淡扫了一眼四周,目光转回时恰与王老夫人的眼睛对上。   王老夫人道:“我们在说语嫣那丫头,她见了元宝喜欢得不得了,方才将那猫逗着逗着就不知跑去了哪儿,刚好你回来,尚书大人耳聪目明的,赶紧帮我们去找那丫头,找到有赏。”   王老夫人是个老顽童,常常“尚书大人”的叫自家儿子,有意打趣他。   王彦:“那丫头最是调皮,一来就玩得不知东南西北了,母亲倒也跟她一般。”   王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三岁爱玩是天性,像语嫣这样,十三岁还孩子似的,是福气,我就爱她如此,你还管起我来了,还不快去把人找回来!”   王彦摇头既笑且叹,就往丫鬟指着的方向去了。   水月园多假山石,与灌木环绕,幽深叠复。   王彦沿着石子小径信步往前,忽而听到一声极低的轻呼,脚步一顿,抬脚跨进矮丛,朝深处去。   时至黄昏,天边火烧云卷。   倚着松柏树的假山石顶,一个青裙的少女怀抱着一团灰猫缩成了一团。她怯怯地朝底下望去,脑袋探出半个,低低道:“元宝不怕啊……这么点高应当摔不死的,咱们跳下去试试……”   王彦失笑,暗道她这是在和元宝说呢,还是在和自个说呢。   那秀气的菱白绣花鞋颤巍巍地伸出了半只,在半空里荡了一下。   语嫣打了个哆嗦,更加抱紧了怀里的元宝:“叫你乱跑,看看,遭报应了吧!”   小女孩哆哆嗦嗦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可是王彦也不知怎的,觉得这情形有趣得很,一时竟也不动作,只是在暗处这样看着。   语嫣如今十三岁了,在人前有意无意地就做出一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模样,可王彦一看她,就知道她内里其实没变。   语嫣两只脚都放了下来,人已经坐在了石头上。   她喊了声阿弥陀佛,一咬牙,身子前倾就往下跳落。   王彦眼睛一凝,飞掠上前,蓦地就将一人一猫接了个满怀。   他打横抱着人,觉掌臂之间犹如拥着一团轻棉,丝丝甜香萦绕,温软盈然,当下便是一怔。   语嫣睁开眼,一见是他,险些喜极而泣:“王叔叔……”   王彦垂眸望向她,见她是如此夸张滑稽的神情,不由笑道:“你这丫头,有胆爬上去,倒没胆下来,若摔个缺胳膊断腿的,岂不是要受大罪过了?”   语嫣吐吐舌头:“呸呸呸,才不会呢!”   她看看他,又探头看看四下,张眼望他道:“王叔叔怎么会到这儿来找我的?大家人又在哪儿?”   王彦:“都在池子边笑话你,老太太看着不成体统才发威要我来找你的。”   语嫣微微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神情:“我这算不算是闯祸了呢?”   王彦故意面无表情道:“你自己说呢?”   语嫣咬唇,乌眸湿凝:“您饶了我这回罢,我、再也不敢了。”   一见她如此,王彦稍稍用力,将她轻轻一颠,吓得她忙楼住他脖子既惊又恼道:“王叔叔!”   王彦浅笑道:“怕便对了,看你往后还敢不敢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语嫣羞恼地瞪他,眼里蓄了泪:“我都已经十三岁了,你还把我当小孩……”   王彦挑眉:“哪个十三岁的姑娘家会跟着猫一块爬山?”   语嫣嗫嚅:“哪个三十岁的男子还逗小女孩玩呢?”   王彦一愣,随即意识到到此情此景很不妥当,目光微动,不动声色地将人放下道:“下回可没有人接着你,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丫头。”   语嫣却抿嘴一笑:“下回我才不来王叔叔府里爬了。”   她长长的眼睫上还聚了一滴珠子似的泪,是方才未来得及落下的,这样一笑,笑容映着泪光,灵澈绝尘。   他默默看着,不禁抬手替她轻轻一拭,将那泪珠子拂在掌心。   语嫣见他动作,想到自己方才竟又掉了金豆子,心觉王彦更要把她当孩子看,不由脸上一红:“王叔叔,你做什么……”   王彦将拿一滴泪揉碎了捏在掌心,拢在袖中,望着她道:“如今倒知道不好意思了。”又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赶紧回去吧,省得他们担心。”   语嫣点点头,将熟睡的元宝搂在胸前,乖乖跟着他往回走。   王彦走在前面,听到身后时快时慢的脚步声,摇头一笑。   他们二人走回池子边,却未见王老夫人。留在原地的嬷嬷见了他们,忙禀报说是晋王殿下大驾光临,因而王老夫人先行离去相迎,原本在书房等着王彦过去的宋常山也跟着一道过去了。   王彦闻言,略微一顿,看向语嫣,她的脸色倏然苍白,手一松,元宝竟一下落了地。   他眉心一蹙,没有说话,只脸色微沉。   *   前厅,晋王与宋常山、王老夫人同桌而食,场面寂静得诡异。   宋常山打量身边这位先前素未谋面的晋王殿下,暗觉古怪。传闻晋王是个冷面之人,今日看着倒不像,虽则,他嘴角那一丝笑不知为何有些令人瘆得慌。   王老夫人倒是吃得轻松得很,她眼睛毒辣,反正晋王殿下此行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她和宋常山都无关,恐怕是来寻她儿子的麻烦。   近日晋王协从查案一事,老夫人也有耳闻。她猜测,约摸是王彦在公事上给人吃了瘪,如今人家要在私下找回场子。而这也不过就是最坏的情况。   三人心思各异地吃着饭,此时下人禀报,说是王彦和语嫣到了。   晋王放下筷子,朝门口看去,见一男一女并肩而来。   男子芝兰玉树、丰姿毓秀,女子乌发雪肌、秀美如画,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相宜和……刺眼。   二人向晋王略一行礼,语嫣垂着头,始终不愿朝晋王那处多看一眼。   晋王眼睛一眯,目光在女装打扮的语嫣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转而看向王彦:“王尚书聪敏慎微,断案如神,却没想到找个人要这么久。”   王彦瞥了一眼语嫣:“下官的确是不擅长找人,叫殿下看笑话了。”   晋王心中哼声:是了,你王彦一贯的伎俩,四两拨千斤。   “时候不早,坐下吃饭罢。”他一挥手。   二人依言入座。   语嫣心道:这晋王殿下好大的脸,自己不请自来到了人家家里,还做出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   她正垂眸腹诽晋王,殊不知那晋王也在佯作不经意地看她。虽然这女孩如此裙装打扮,愈发显得云鬓花颜、琼姿玉貌,却是这么一副乖顺木讷之相,分明是在装模作样。   他想到在船上时她女扮男装一事,暗自冷笑,此女惯会装模作样、欺骗人心。   “殿下今日倒是有闲情雅致,竟想到下官家里用饭。”王彦忽道。   晋王:“孤也只是突发奇想,有些好奇能叫尚书大人立马回府的会是什么要紧客人。”   “毕竟家母特意派人来知会,下官自然放在心上。”   晋王轻轻哦了一声,摇晃着酒杯道:“不过,你家这酒倒是风味不错,既不会太烈,也不会太绵,平时喝喝倒是极好。”   王尚书淡淡一笑:“殿下喜欢就好。”随后就不做声了。   晋王有些不愉,却也没法说什么。   宋常山朝王彦投来一瞥,神色略有不解。   晋王这话分明是在含蓄地向王彦讨酒,怎么王彦故作不知?   宋常山不知道晋王为人,王彦却知道得很。这位天潢贵胄,最擅长就是得寸进尺,今日他跟你要酒你轻易拱手相送,那明日他就要跟你讨要别的更为贵重的东西了。   “宋小姐如今多大了?”晋王忽然问了一句,俨然一副长辈的姿态。   语嫣眼皮也不抬:“回殿下,十三了。”   “哦,十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他意味深长道。   语嫣心道:关你什么事。   晋王望着她圆润雪白的下巴,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王彦轻飘飘道:“语嫣的年纪,差不多也能当殿下的女儿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方才竟跟着猫一起爬上假山。”   王老夫人一笑,宋常山则脸色一沉:“胡闹!”   晋王此刻还在回味着王彦的前半句话,气得咬牙。   他如今三十四,比宋语嫣大了二十一岁,说起来的确是能当她爹的年纪。这话听似对得很,却刺得他极不舒服,愈发觉得对面那张从容自若的笑脸十分碍眼。   语嫣怯怯地望了一眼宋常山,只道再也不敢了,王老夫人便笑着在一边打圆场。   期间,语嫣暗暗地朝王彦这边瞟来,双眸里既带着被他揭发的恼意,又有求他帮忙说两句话的哀切之意,娇滴滴模样,可怜可爱,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机灵。   晋王看在眼里,心底莫名躁动,缓缓地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第43章 试探...   语嫣这一顿饭吃得意兴阑珊,不仅仅要避着那位有如噩梦的晋王殿下,还要应付自家爹爹的怒气。   想起来她还有些恼,王叔叔怎么好在饭桌上就把这事说出来呢,这脸可丢大了。   其实郁闷的不只她一人,今晚这顿饭,除却王家母子,其余三人都吃得不太痛快。   晋王先走,随后宋家父女也告了辞。   王老夫人留王彦在暖阁单独说话,她看着儿子沉稳端肃之态,微微笑道:“你今日倒是难得的迟钝,怎么,那位晋王殿下话里话外的意思你都听不懂?”   王彦只道:“许是母亲多心了,殿下不过是来吃顿饭。”   王老夫人:“我年纪是大了,眼还没瞎,你也不想想自己是谁生的?方才你三言两语气得人家没话说,宋常山那榆木疙瘩瞧不出来,我还看不出一二?”   王彦垂眸不语。   王老夫人语气稍缓,望着他道:“一看晋王的情形,就是对语嫣那丫头起了心思,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   王彦抬眼看向母亲,王老夫人接着道:“方才你有一句话说得倒对,以他的年纪,做语嫣的爹也有余,又早有了正经的王妃,就算是把语嫣风光纳进门去当侧妃,左不过是个妾。而且以语嫣的性子,若真进了王府,活不活得下去还是个问题。”   “母亲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如趁早把语嫣的亲事定下来,免的再有后顾之忧。”王老夫人悠悠道。   王彦皱眉:“她如今年纪还小,而且二哥都没有提及,此事我们恐怕……”   王老夫人摆手:“十三也不小了,过两月她生辰以后就是十四,那便是要开始议亲的年纪。再说了,宋常山是个老古板,语嫣她亲娘又不在世,这事儿还真得我们操心操心。”   王彦:“那宋老夫人呢?”   人家在宋家有个亲祖母,在张家有个外祖父、外祖母,恐怕怎么都轮不到他们王家来操这个心。   王老夫人仍是笑:“先说宋家那老太太,你别看她表面看似待语嫣多好,实际是个偏心偏到骨子里的,人又狠心刚硬,你信不信,要是宋家大小姐一直不定亲,宋老太太就会一直把语嫣那丫头晾在那儿给长姐作陪?这事儿别人我不敢说,宋家那老太太铁定是做得出来的。”   王彦凝眉不语,若有所思。   “再说张家,”王老夫人道,“张老太太就算了,她不千方百计地害死语嫣算不错了,当初语嫣的外祖母可是人首辅大人心头的朱砂痣,当年语嫣她娘的事,张老太太就没少掺和,靠她给语嫣定亲事,简直就是把肥羊扔到狼窝里。”   “最后再来说这首辅大人,”王老夫人道,“你想想,依照张廉的性子,要是给语嫣挑夫婿会怎么选?”   王彦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望着母亲深深道:“您还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   王老夫人:“京城的大家闺秀、小户千金,一抓一大把,我见得还少么?却从未见过像语嫣这般,令人只想要捧在手掌心好生疼爱的,像她这样的性子,夫婿可不好找……不过,我心中倒也有了几分计较。”   王彦眉宇一动。   王老夫人合上茶盖,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觉得,你那孟表弟,配语嫣如何?”   王彦目光一顿,极为缓慢道:“人品家世都不错,就是软弱了些。”   “软弱无妨,他们一家子都是这种性子,有我们给她在后头撑着腰板,语嫣嫁过去绝对不会委屈。”   王彦只道:“此事还是问过二哥以后再从长计议为好。”   王老夫人点头:“也好,下回见了我再敲打敲打他。”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王彦便出了暖阁去往书房。   王老夫人静坐片刻,忽而道:“你瞧着如何?”   云湖:“老太太折煞奴婢了,此等大事奴婢怎好信口胡说?”   王老夫人嗔她一眼:“小妮子,跟我这装模作样呢,上回也不知是谁跟我说的那些。”   云湖笑笑。   原来上回王家寿宴以后,云湖在老夫人、王彦二人面前只把话说了一半,待王彦走后,才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当日,云湖一直在那假山石中不出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看到了紫竹林内并肩站着的王彦和黄旼元。她当时想着,总之六爷在那儿,郡主和方家大小姐也出不了大事。   结果后来因为语嫣横插一脚,成了那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   湖阳郡主气结离开后,她还没走,恰巧看到王彦与黄旼元二人说话的情形。   具体说的什么没仔细看清,但他们府上这位六爷看着那宋家小姐的目光,似乎隐约是有些不一般的。   她将此事含蓄地与老夫人一说,老夫人何许人,云湖说得再隐晦,她也能立马回过味来。   今日老夫人与王彦说的这一番话,表面上看是问询,实际上却是试探。   “原本还想,兴许是你这丫鬟多心,没想到这一问,倒真的有那么点意思,”王老夫人意味深长道,“都怪这小子藏得太深,连我这当娘的都看不透他。”   “您既看出了端倪,何须提孟家表少爷,若是六爷真把表少爷当作了宋小姐的良配,那可如何是好?”   王老夫人:“你当我是随口一提?孟家那小子,老实巴交,又是一根筋,若真和语嫣结了亲,一准对她好,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语嫣那张脸到底容易招祸,孟家恐怕没那个能耐护住她。”   *   宋家。   这日,归雪不知为何与宋归臣大吵了一场。兄妹二人自那品莲进了宋家,就一直隔着些难堪。   先头宋归臣不顾家里反对,要到魏王底下做事,归雪已有不满。毕竟魏王是什么人?欺男霸女,臭名昭著,简直是大越一害。   如今又添品莲进府一事,无异于雪上加霜。   归雪看似柔弱,实则自有风骨,虽然并未看不起品莲出身,但对归臣如此不自爱之行径实在大失所望。   大吵过后,归雪心中气闷,歪头在榻上躺下便睡,却误了喝药的时辰。不巧,这一日正是陆奉时隔七日后再来看诊的日子。   陆奉一问,知道归雪今日没有好好喝药,气从中来,足足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归雪和几个服侍的丫鬟大半个时辰。   这陆奉在医道上是个痴人,最恨病人不遵医嘱自作主张,脾气一发作,谁都拦不住,也不管归雪是是不是宋家大小姐,跟先生一般训得归雪抬不起头、既羞又愧。   几个丫鬟虽心有不满,觉得这陆太医小题大做,却也不好说什么。你能说什么?人家心心念念是为了小姐的病好,而且的确是她们今儿误了喝药的时辰做错在先。   于是乎,整个小院的人都乖乖地给他训了一通。   语嫣到时,听说此事,又见归雪垂头喝茶不似生气模样,便笑道:“这位陆太医好似是个呆子咧,竟做出这等事来,也不看看自家是在哪里。”   归雪:“什么呆子,他威风得很呢,你没见着他方才训人的架势!”话虽这么说,眼里竟似还有几分笑意。   语嫣瞧着纳罕,归雪便叹道:“本来这心里头跟压了石头似的喘不过气,被他这狗血淋头地一骂,反倒舒服了……”   语嫣笑瞅着她,煞有介事道:“这位陆太医还真是姐姐的救星加福星,听说他还没有婚配哩!”   归雪一愕,随即面孔通红道:“你、你这小丫头,口没遮拦的,胡说什么呢!”   语嫣见她眼波盈盈、不胜娇羞之态,一时笑得更欢了。   归雪无法,只好举起粉拳假意捶她。   “对了,明日方家要来做客,你可要警醒着些说话,”归雪忽道,“尤其是对着方姐姐。”   “为何?”语嫣不解地看着她。   归雪望着她道:“方姐姐与王大人的亲事……没有成,此事就算揭过了,万万不可再提。”   语嫣大惊失色:“怎么会?莫不是那郡主还是那魏王从中捣乱?”   在语嫣看来,王叔叔温文儒雅,方姐姐端庄温柔,二人真是配得不能再配了。   “可别胡说,与这二人都没有关系,仿佛……仿佛是王家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具体情形我也不晓得,总之你明日切切记住,莫要提及此事,”归雪一叹道,“我看着,方姐姐心里是有王大人的,湖阳郡主心系王大人的事全京城都知道,纵使有人有意跟王家结亲,也不敢和郡主作对,而方姐姐既然没有反对家里人让她和王家结亲,想必是对大人真心实意……如今这样,多半不好,既是难得出来散心,可不能叫白白她伤心,你可记住了?”   语嫣半张着嘴,愣愣地点头,心里却火烧似的。   归雪看她一会儿,抬手将那嫩生生的粉腮一捏:“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此事已定,再有旁的只会伤了两家情分……听说那方家老夫人自得了王老夫人的回音后,气都不顺,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日呢……”   语嫣握住她作乱的手,蹙眉道:“我也不是要打歪主意,只是想去问问王叔叔,方姐姐那样好的人,他们家怎么就不要了呢?”   归雪忙戳她额头道:“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去,你好歹叫人一声叔叔,当面去问人亲事,害不害臊?” 第44章 魏王...   方家女眷到宋府做客这日,妙玉跟在方夫人身后缓步而来,仍是秀丽斯文、落落大方,只脸色略有几分憔悴。   她身后的方家二小姐、三小姐虽样貌不及妙玉,却也都是娟秀文静,很有大家闺秀的气派。   方夫人带着几个小姐向宋老太太见礼,随后老太太便引着归雪、语嫣出来,和方家几人照面。   方夫人见到语嫣很是赞叹惊艳,又因先前她为妙玉解围一事,更添几分喜爱,好生夸赞了一番。   众人落了座,宋老夫人问起妙玉近日与罗翰林家的二少爷罗谦明定亲一事,方夫人便笑道:“已经下了定,罗家那位公子人品样貌都好,如此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语嫣忍不住朝妙玉看了一眼,见她静坐着垂首不语,心下微酸。   “这个月,京中的喜事好像都凑到了一块儿,”老太太道,“张家的那位六小姐被许给了晋王殿下作侧妃,就连那位魏王殿下,都给皇上赐了婚。”   方夫人有些惊讶:“张六小姐的事我倒是知道,魏王殿下这才十五岁,怎么就赐婚了呢?”   老太太:“虽则早了一些,但王府里若有个王妃,总归是能管束着一些,毕竟那一位近日也未免太过了。”   方夫人想到那些传闻,也点头:“是这个道理……不知,皇上是将哪一位小姐许给了魏王?”   “是崔家大小姐。”   方夫人一怔,与老太太相视一眼,摇摇头面露复杂。   崔家大小姐崔锦仪,知书达理,且深谙人情世故,八面玲珑,天生就是当高门命妇的材料。这样的女子,嫁到宗师自然适合,却没想到是嫁给那个混不吝的黄毛小子魏王。皇上倒是替魏王想得周到,全了自己的心意,可崔家大小姐却……   语嫣一听,奇道:“张家的小姐怎么会去做侧妃呢?”   老太太淡淡一哂:“你刚来京城,自不晓得,这张六小姐也算是个小小的名人,听说生得极为貌美,可惜是个庶出。庶出的小姐,嫁作侧妃,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语嫣听老太太话里话外仿佛透着几许讥讽,略有些迷惑。   归雪:“极为貌美是怎么个貌美法呢?我倒也从未见过。”   方三小姐方惜玉掩嘴笑道:“前回张家摆宴我见过的,真真是貌美,不过,今儿见了语嫣妹妹,才知道真正的天仙是什么样呢!”   “一句话将两个人都夸了,听听这嘴甜的。”老太太笑道。   归雪看向那被夸之人,见她眨巴着大眼不知所云的模样,娇憨明丽,天然可喜,不由轻轻点了点她额头:“小傻妞,人家夸你呢!”   语嫣抿嘴一笑,不好意思道:“方才感觉肚子有些饿,一时走神了……”   方家几个姐妹见她虽是花容月貌,却丝毫不高傲自矜,反倒憨然可爱,不由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方夫人笑道:“这还真不是抬举,论品貌,语嫣丫头年纪虽小,却的确比那张六小姐还要出色些,也不知往后哪个有福气能讨了去。”   宋老太太只淡声道:“人家虽是庶出,好歹也是张家那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小姐,咱们家这个野丫头怎么好和人比?”   方夫人心思细敏,自然晓得老太太这是不想听到把张六和语嫣作比较的话了,便笑了笑道:“老太太这会儿就舍不得孙女了。”   两家女眷在厅内说了会儿话,老太太进屋去歇息,其余几人便到宋家后园中漫步游玩。   语嫣见妙玉脸色有些苍白,不由低声问她道:“方姐姐,你不舒服么,要不要坐下歇一歇?”   妙玉点头应好,略微蹙眉:“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头晕得厉害。”   二人还没走到石桌边坐下,就有一个丫鬟躬身过来:“方大小姐,老夫人有急事着您前去呢。”   “可有说是什么事?”   “倒没有,只说您到了便知。”   妙玉由那丫鬟领了去,语嫣在原地等了片刻,忽然觉出几分不对味来。   方才在前厅分开时,老太太还说人有些乏力要去补眠,这才多久就派人来找方姐姐过去?   她神色略变,朝妙玉与那丫鬟离开的方向疾步而去。   *   妙玉由那丫鬟领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扫了一眼四下,皱眉:“这是哪儿,老夫人呢?”   小丫鬟没有答话,妙玉此时方觉出几分不对,她脚步一动,未动几步就扶着墙停下,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气。   一只苍白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扶住了她,妙玉想要甩开,却甩脱不得,当即露出怒色:“放肆……”   一抬眸,却猛然一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人,生了一副金玉其质的好样貌,眉也弯弯,眼也弯弯,一脸的纯善温和。落在妙玉眼中,却犹如牛头马面,不,牛头马面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可怖。   “你……”   “妙玉,你身体不舒服,就不要硬撑了,”他另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腰,“孤扶你进屋去坐。”   妙玉骇然,强自挣扎,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让她有如毒蛇缠身,浑身血液冰凉:“很是不必……劳驾,我自回去歇着便是……”   魏王轻声道:“你这样就不听话了,惹得孤不高兴,你有什么好处?”   妙玉四肢发软,头昏脑涨,根本无法脱身,被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搂进了屋。   魏王将她按倒在榻上,一只手压着她,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衣带:“好妙玉,可想死孤了。”   她心头窒息,既恐惧又悲愤,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魏王抬手给了她一巴掌,狠狠道:“不许哭。”   他的前襟大开,露出大片少年人白皙羸弱的胸膛,俯首望着妙玉道:“那个罗谦明有什么好的,孤替你去瞧过了,除了长得还可以,根本一无是处,魏王府才是你的好归宿。”   说着倾身向下,作势要在她唇上吻落。   妙玉绝望地闭上眼睛,如坠冰窖。   在这个时候,只听咣的一声,头顶传来魏王一声闷哼。   妙玉蓦地睁眼,就看到魏王面目痛苦地直直朝她压下来,整个人伏在了她身上,一动不动。   语嫣呆了片刻,赶紧扔了花瓶,将魏王朝内一推,让他整个人往里一翻。   妙玉由她扶着直起身,仿佛不能置信似的:“语嫣,你……”   语嫣急道:“咱们先溜了再说!”   妙玉点头,搭着语嫣的手咬牙起身。   两个人才走到院子,后头就传出一声巨响。   语嫣回头一看,脸色一变。   刚才那魏王竟已追了出来,他敞着衣襟,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住了她们二人。   原本女子脚力就不如男子,更何况妙玉眼下这种情形,根本走不快。只片刻,魏王就从后面捏住语嫣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敢偷袭孤!”   妙玉瘫倒在地,看着语嫣给魏王拎起来,吓得脸色惨白:“不要伤她!殿下,求您!”   魏王冷笑一声,手臂一转,将两腿蹬个不停的语嫣转过了身。   他看到她,眼睛一亮:“好啊,骗了个方妙玉,连带还送来一个小绝色,今日这一下受得倒不亏。”   语嫣:“大……大胆,你知不知道本小姐是谁!”   魏王呵地一笑:“管你是谁,脱光了扔床上都一样!”   妙玉大惊:“魏王殿下!”   语嫣:“你、你要是敢动我和方姐姐……王尚书铁定饶不了你!”   魏王嘴角一搐,露出阴狠之色:“就冲你这句话,孤今天非办了你不可!”   说罢竟也不再理地上的妙玉,提着语嫣,大步就往屋里去。   语嫣大急,脑袋一扭,就想去咬他的手。   魏王眼睛一缩,另只手扬起就要给她一巴掌。然而那手抬到半空,竟生生止住,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一僵,回头一看,竟见一名艳丽高挑的女子站在自己身后,当即哈哈大笑:“今天孤是什么运气,两个不够,还来了三个!”   语嫣睁着泪眼望着来人,惊呼:“品莲,你快逃!你的肚子……”   品莲冲她一笑,没有分毫惊惶。她抬起手指,在艳红的唇上一贴:“嘘。”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旖旎暧昧至极,透着说不出的风情意韵。   下一瞬,魏王脸上的笑就凝固在了脸上。   那只搭在他手臂上的素手,轻得仿佛不施力道,稍稍一握,就令他手臂一麻,刺痛钻心!   “你!”   品莲含笑在他脑后一切,魏王眼睛一突,直挺挺地往后倒去,砰地着地。   语嫣踉跄一下跌下来,品莲手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人纳入怀中。   “你、你怎么会……”语嫣惊得几乎失语。   品莲的手细细摩挲着她的腰,双眼里似有幽冷的火焰,深深地凝视着她。   她在语嫣耳边,几乎是贴着耳道:“我本来还想养你一段时日,没想到今日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手忽然掐住了语嫣的腰,将她猛地收紧。语嫣身不由己,抬起手抵在品莲胸前,这一抵,却令她的双眸一下子睁大了。 第45章 品莲...   刑部。   经过两三日的休养,刘明远已然大好。这日大早,他重回刑部,甫一进门,就在大堂看到了翘着二郎腿哼曲儿的赵泽。   “呦,刘大人,您好了?”   刘明远脸色一黑,没有理他。被南楚巫女暗算下蛊的事,实在有些丢人,而且竟还是眼前这人把他带回大越的。   赵泽跟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我好歹也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知不知道知恩图报这四个字怎么写?”   刘明远吐出一口浊气:“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用不用,你帮我跟王大人去要点好酒,这事就算过了。”   刘明远顿了顿:“我试试,不保准他会答应。”   “别谦虚,你跟王大人可是同穿一条裤裆的好兄弟,几坛子酒罢了,他会舍不得给你?”   刘明远懒得理他。   赵泽笑道:“不仅是我,你也知道,这回真正救你的,还有谢晋,你素日与他不对付,难道就不好奇他为什么会帮你?”   刘明远看他一眼:“你真当我傻,他这三番五次的,明明都是看在王六的面子上。要想知道,问王大人去。”   赵泽挑眉:“几年不见,你脑袋瓜子倒是灵光不少,不过你到底为什么看谢晋不顺眼?”   刘明远:“你该知道许藏锋吧。”   “知道,他不是你们锦衣卫鼎鼎大名的指挥使大人么,那又怎的?”   “七年前他与谢晋在私底下起了冲突,当时二人虽大打出手、不可开交,但因谢晋的身份,他手下留情,可谢晋非但不领情,还一掌震碎了他的膝盖骨,我们指挥使到现在还坐在轮椅上!”   赵泽敛了笑:“怪不得外头都传那位指挥使是谢晋的手下败将,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刘明远:“什么手下败将,根本是他胜之不武!”   “不过你这反应也忒大了点,那位许大人同你关系很好不成?”赵泽上下看他。   刘明远摆摆手:“我倒是想,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提起来我就气……”   赵泽摸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细想起来,谢晋这些年做的事还真不少。既做了皇帝的救命恩人,又成了臭名昭著的淮阳侯,前头与锦衣卫指挥使结仇,后脚又跟易家定亲,如今又三番五次地帮王彦的忙。   他嘴角一翘,面露玩味。   淮阳侯谢晋,他这个好外甥,到底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   刘明远进到验尸间,看到王彦正俯首察看当中一具尸首的指甲,蹙眉道:“怎么了,这案子不是了结了么?”   王彦摇头:“你过来看看这个。”   刘明远上前,朝他指着的地方看去,只见女尸指甲上有一朵小小的凤鸢花,鲜红明艳。   “这怎么了,不就是女人指甲上涂的玩意?”   王彦的脸色有些凝重:“起初我也这么觉得,结果发现两具尸体身上都有此花,那一具的凤鸢花在后脑上,起先给头发挡住,仵作没有发现。后来我去问了南楚的巫女,她说这是红莲教的标志。”   刘明远:“这就奇怪了,南楚的人不是有意栽赃给红莲教的么,何必把这标记做得这样隐秘?”   “红莲教教主会给掳去的女子做凤鸢花的标记,这个事情在南楚并不是秘密,但据巫女所言,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凤鸢花实际是刺在皮肤上的。”   “你的意思是——”   “恐怕这具后脑头皮刺有凤鸢花的女尸,生前是真的遇到过红莲教的教主。”王彦道。   此时,方恒玉急匆匆进来禀道:“大人,查出来了,祝家小姐生前曾经跟一个叫品莲的青楼女子走得很近,那女子是祝家三公子纳入府里的侍妾,祝小姐死后,她不知怎么的得罪了祝家人,又给发卖了回去。”   王彦眉头一皱,仿佛在细细思索回想着什么。   刘明远则道:“不对啊,祝家小姐一个深闺姑娘,怎么会跟自家兄弟的侍妾走得那么近?而且还是个青楼女子……”   方恒玉:“听祝家人说,这个女子极有手段,不仅把祝三公子迷得五迷三道,还让祝小姐与她情同闺中好友,而且祝家是商户,不比世家,规矩不严,所以才……”   王彦眼神一厉:“你方才说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品莲。”   王彦脑海中浮现出当日在灌木从间看到的那一幕,神色一凛,目光抑制不住地冷了下来:“立刻备马,去宋家!”   王彦、刘明远赶到宋家时,宋家人还在后园招待方家来的几位小姐,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管事和嬷嬷见此情形,赶忙上前来问,王彦只扬手道:“不必惊动老夫人,刑部办案取证,过会儿本官自会向老夫人交待此事,对任何人都不许声张。”他虽说着话,脚步却一刻未停。   几个下人熟悉王尚书为人,又见他是难得的脸色冷凝,遂不敢有疑,只把人往后领。   到了后园,几位女眷乍见外男,皆有些意外。   王彦顾不得这些,只扫了一眼众人:“语嫣和方大小姐怎么不在?”   百螺忙指着假山后:“方才我们小姐和宋二小姐往那儿去了,是老夫人派人叫去的。”   归雪蹙眉:“祖母分明歇在木夕阁,怎么可能把人往偏院领?会不会弄错了……”   王彦径直疾步而去,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刘明远看一众人神色有异,面露惊慌,不由道:“先前的案子想必几位小姐也听过,王大人这不过是急着找二小姐求证一桩事罢了,不必担忧。”   他深深地扫视了一圈道:“还有,今日之事,事关朝廷要案,绝对不可声张,否则……”他拇指一翘,亮出一小截刀身。   几人霎时脸色一变,噤若寒蝉。   *   语嫣的手一抵,就发觉手下的触感隐约有些异样。她微微睁大了眼珠,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你、你是……”   品莲笑意加深,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我是什么?”   滚烫的气息喷在她面颊,引起一阵阵的战栗。   语嫣抬手推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被他轻轻握住。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傻孩子,我这就来教教你,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   语嫣虽不懂这话隐含的深意,但此时此刻,两人身体紧贴,灼烫逼人,分明是有些不大好。   她扭动身体,手脚乱挣起来:“你放开我……”   品莲在她软翘的臀儿上轻轻一拍:“省着点力气。”   语嫣一僵,几乎不能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羞愤不已地瞪着他。   他举手钳住她下巴,稍稍用力,迫她张口。   樱唇如花,不染而朱,微启的唇间,晶莹饱满的贝齿如珠似玉,以及那一点若隐若现的殷红舌尖。   他眸色一暗,手指从她唇上碾过去。   语嫣呜呜出声,却动弹不得分毫。   下一瞬,她就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塞到了她的嘴里。她下意识就想以舌抵相抵,品莲轻笑一声,手指一按,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吞了下去。   “放心,这不是毒药,”他道,“吃了这个,过会儿你才能快活。”   女子初次都不太愉快,他没什么耐心,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哄人。   “……什么东西?”   品莲动作轻柔地擦去她眼尾的泪:“是红莲教独有的合欢散,有它助兴,保准你快活……”   话一说完,不由分说就把人轻掷到榻上:“刚刚那床给那魏王弄脏了,唯今只有委屈你在这榻上了。”   语嫣几乎是从榻上跳起来,给他用膝盖抵住,迫不得已又倒落:“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她躺在榻上,双眸发红,梨花带雨,更令人旖念乱舞,不能自已。   他喉头一紧,脸上是意兴盎然的笑:“你觉得我是好人?为什么?”   “我……”她愣住了,眼睛睁着,泪珠子就掉落下来,就像有些调皮似的滑进她衣襟里。   “你哭也没有用,你越是哭,我反倒越是想把你给……”他止住话头,“好孩子,过会儿你就知道妙处了。”   语嫣像条麻花一样在榻上扭来扭去:“我不要,谁是你的孩子,我只有一个爹爹!”   品莲笑得越发欢快了:“不碍事,全当作情趣了。”   语嫣伸手去摸窗台边上的瓷瓶,他眼里掠过一起冷意,嘴上仍是笑得轻快:“你敢动什么歪脑筋试试,我一准报复到你那位方姐姐身上。”   语嫣不可置信:“你无耻!”   品莲指尖轻挑,拨开她的衣领,露出一片白腻似雪的肌肤,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别的什么,那肌肤还泛着如樱一般的轻粉色,更显得莹莹如玉。   语嫣恐慌地看着他:“不、不要……”   似曾相识的情景再一次斥入她的脑中。   在那一幕中,她也是如此,被另一个人压在身下,如板上鱼肉,任由他捏揉吻舐。   她越是痛苦,他就越是发狠。   她甚至能听到晋王在自己耳边说:“不必忍着,他就坐在旁边听着呢……” 第46章 合欢散...   现世的语嫣不知那梦中晋王所言的“他”是谁,却也能深切地感受到梦中自己的绝望之意。   此刻,她被那忽然闪现的情景惊得呆住,一时间竟忘了挣扎。   她这忽然而然的柔顺,倒是颇为取悦品莲,品莲伸手在她面颊上摸了一把,只觉触手细腻温润,上好的绸缎亦不能及,那手便情不自禁地顺着衣襟往里探去:“乖孩子,真是个乖孩子……”   砰的一声巨响!   品莲倏然变色,回头一看,竟是屋门给人连个踹倒在地!   烟尘弥漫,只隐约见到一个身穿暗红官服的高挑身影。语嫣浑身一震,终于回过神来。   品莲眼中掠过一丝阴霾,目光一转,将语嫣打横抱起,直冲窗外扑去。   语嫣大惊:“放开我!”   品莲岂会理她,只足尖触榻,身体如飞鸟一般矫跃而起,眼看就要越过窗扉。就在这一瞬,一只手臂,带着翻飞的袍袖横空而出,径直探向他咽喉。   品莲神色剧变,近乎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松开语嫣,旋身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语嫣身子一重,吓得闭上眼睛,却又忽而一轻给人搂入怀中。周身一暖,她蓦地睁眼,落入眼帘的,正是那副清雅温润、端庄凛然的熟悉面孔。   王彦只看着翻滚在地正欲起身的品莲,声音淡淡道:“传闻中红莲教的教主是位威风凛凛的人物,今日一见,还真是令人意外。”   品莲冷笑着看了一眼歪倒在地的屋门:“听说王大人是个谦谦君子,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他看着对面玉身长立之人,心下却微沉。没想到王彦一介文官,竟有此等轻功。   “你放我走,我就给你解药,”品莲道,“宋家这小丫头,身子骨弱得很,恐怕是一时半刻都耽搁不起。”   王彦垂眸望向语嫣,见她在怀中衣衫不整,面目潮红,又两眼迷蒙地揪着他衣襟,眉心略蹙,似有痛苦之色,不由微微一震。   他握起她手腕在掌中,须臾,看向品莲,目光极冷:“她中的到底是什么,你比我清楚。”   品莲眯起眼,他没想到王彦竟还会诊脉。   此时此刻,唯有破釜沉舟了。   他眼神一凛,手一扬,袖下便闪出两道银芒,刺眼至极。   王彦搂紧语嫣,双手一浮,侧身避过。正要定睛细看,却见那暗器啵的一声炸开,嘶嘶作响,散出青烟。   他沉着脸飞身而出落到院内,再回头看,品莲已不在屋内。   只听咣当一声,有兵器相接声自屋后传来,虽不见人影,却听得刘明远的大喝。   原来方才到此未过多久,刘明远就已经顺着方才先前屋门倒地发出巨响的方向跟了过来,他听屋中情形,便先到房顶静观其变。   品莲声东击西,自以为得逞,未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跃出屋子就有大刀直朝自己头顶砍来!   刘明远武艺高强,且不必为语嫣所累,品莲一时陷入苦斗,脱不开身。   另一头院内,瘫坐在地的妙玉仰着头愣愣地望着王彦和他怀中的语嫣。她嘴巴一张,正要说话,却见王彦仿佛根本没看见她,径直抱起语嫣,飞身而去。   *   王彦心知此事关系女子名节,语嫣此等情形,绝不好让人看见。他便将人按在怀中,用宽大的袖袍遮挡,飞掠向前。   所幸语嫣身形娇小,又因中药之故毫无所觉,在他怀中极为乖静,这一路疾奔,偶尔遇到几个丫鬟,也未来得及看出一二。   王彦径直带人出了宋府,驾马扬长而去。   语嫣在他怀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颠簸频频,吓得紧紧抱住他的腰。   一刻多钟后,马儿在一处别院前停下。王彦抱着人落马,门房一见,很是惊讶:“六爷,您这是……”   王彦:“速速备冷水到采薇阁,两个时辰以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此处乃王家别院,又称琳琅院,置在城西六一巷,颇为僻静。王彦平素偶尔会到此处看书休养,却极少穿着官服过来。   门房见他脸色冷峻,不容抗拒,心头大跳,即刻转身去知会管家下人,不敢稍有耽搁。   王彦抱着人穿越回廊,进到采薇阁,挥开宽袖,就见一张粉腻泛润的面孔微微歪着,双眸紧闭,竟似有几分气若游丝。   他举手在语嫣颊上轻拍,沉声唤道:“语嫣?”   语嫣略有所觉,却并未睁眼,只眉头蹙得更紧。此刻她鬓发潮湿,嘴唇微咬,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痛苦:“不要……不要,求求你……”   王彦猛然握住她的手晃了晃:“真真!”   语嫣一颤,长睫如扇打开,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眼尾泛着轻红,目光似痛苦又似乞求:“王……叔叔?”   王彦呼吸一紧,忙道:“语嫣,你乖,很快就好了,不要怕。”   “我好难受……”她无力地靠在他胸前,泪珠飞落,一声声地呜咽。   王彦将那细细的手腕握在手中,冰凉柔软,滑腻无骨,竟令他心神微乱,下意识就想丢开去。   “六爷,水来了,放在何处?”下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王彦:“倒进浴桶,好了就立马退下,不许靠近。”   下人应喏照做,转身之际,微微抬头,惊见大宝屏风上映出两个相拥重叠的身影,猛然一震,飞快垂了头逃也似的退下。   王彦将语嫣打横抱起,走到屏风后,看了一眼轻微荡漾的水面,略一闭眼又睁开,抬起腿径直跨了进去。   合欢散虽不致命,但极令人难堪,且药性强烈,非一般春.药可比。王彦心知语嫣性子,若是给人看到她如此,恐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因而只将人径直带到自己的别院,想着陪她熬过药性,再带她回府,届时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搪塞过去即可。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寒凉,语嫣又是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他便抱着人与她一同入水,一面让冷水驱散药性,一面抱住她且用掌力为其暖身。   两人在水中紧紧相拥,语嫣的头歪在他肩头,两只手牢牢攥在他后肩处。   暗红色的官服被水浸湿,染成深色。王彦紧紧皱着眉头,将人搂紧,生怕她滑入水中。   语嫣酸软得厉害,下身有如火烧,涌泛着一阵阵的异样,令她惊惶失措,茫然不已。   每当她轻轻战栗,就有一个清润的声音在她耳边温柔抚慰,令她略微平静。   一股熟悉的淡香,夹杂着茶叶的清芬,斥入鼻息。语嫣闻着那好闻的味道,就像是干渴已久的人嗅到醴泉的甘甜,紧紧攀着他不愿松手。   尽管如此,还是难受至极,几欲窒息。   她就那样歪在王彦肩头,嘤嘤哭泣。   王彦岂能不知这药的厉害,想到方才踹开门时所见的那一幕,神色竟透出森寒。   看到语嫣这样反应,除却冷冷怒意,更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在刑部为官多年,所见所闻,莫不是世间最阴暗狠毒的角落,几年下来也未少见过寻常人中此等催.情药物的反应,无一不是丑态毕露、自失神智。可此时此刻,语嫣在他怀中,这样娇弱难持、痛苦难耐,却没有半分淫.荡放纵之态,可见是真的心思无邪、纯善清正。   “王叔叔,好……难受……呜呜……”   语嫣的哭声渐渐高了起来,仿佛极难忍受,浑身发抖不止。   王彦感觉有异,将她推开,扳过她脸一看,当即脸色一变。   原来,语嫣因痛苦难当、忍无可忍,竟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一丝血痕艳红如胭脂,自唇角蜿蜒而下,衬得这张素来清丽娇憨的面容凄绝美艳,难以言述。   王彦当机立断,握住她下巴,逼迫她张嘴,又伸手从自己袖子上撕开一条,令她张口咬住。   语嫣呜呜了几声,整个人往后仰倒。   王彦立即长臂一伸,将人捞回怀中。   如此来来回回,折腾大半个时辰,语嫣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王彦见如此,反倒松了一口气,立即抱着人从浴桶中站起出来。   然而,他抱着人才跨出浴桶,就有些僵住。   语嫣衣衫尽湿,出水后必须擦身换衣,这事只有让女子来做。   静立须臾,他眸光一动,将人先放下,推门出去,将候在几丈之外的小厮喊来道:“立马去后厨,将孙嬷嬷带来,顺便叫她带一套干净衣裙过来。”   不多时,那孙嬷嬷就到了采薇阁。一见榻上横躺着的语嫣,她眼皮子一跳,暗暗万幸自己没有当场失态。   王彦看她伸手要解语嫣的衣扣,便无声地转过身,走到了屏风后面。   孙嬷嬷见一向清心寡欲的六爷如此看重这女孩儿,伺候起来愈发小心谨慎,又见语嫣如此娇弱不禁,更不敢马虎。   衣裳褪去,露出葱绿色的肚兜和雪白如玉的身体,饶是见惯了世面的孙嬷嬷也不禁晃神。   冰肌玉骨,纤体绰态,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好。   寻常美人,就算是绝色,也总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瑕疵。偏眼前这女孩儿,面貌已非凡品,身子竟也这般……   她心神稍定,低头给语嫣细细擦拭起来,心中却道:怪道六爷一直克己守礼,原来不是不近女色,只是寻常花儿难以入眼罢了。 第47章 波澜...   语嫣醒时,正是深更半夜,屋内仍点着一盏灯,烛火昏黄,鸦雀无声。   她一阵恍惚,四肢百骸都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嘴一张想要喊人,却感到舌尖一痛,不由微微嘶了一声。   紫扇掀帘进屋,见她醒了,又惊又喜,忙不迭上前:“小、小姐,你可还好,有没有觉着哪里不好……奴婢这就去给你叫大夫过来!”   语嫣拉住她:“傻了不成,这大半夜的,哪儿来的大夫?我没事……你坐下与我说说话。”   紫扇迟疑着坐下,细细打量她,见她虽则眉眼略带几分憔悴,却目光清明、神色舒展,想必是真没有不舒服,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您可把奴婢几个吓坏了!幸而有王大人,不然……”   语嫣蓦地想起昏睡以前的零散画面,心头一跳,脸上一片雪白:“我、我到底是怎么了?”   紫扇咬牙:“是大少爷从青楼弄来的娼妇搞的鬼,这女人竟敢下毒害您!”   语嫣一震,又听她心有余悸道:“若不是王大人及时将小姐带去解毒,还不知会如何,这回真多亏了大人在。”   原来王彦将语嫣带回府后,告诉宋家人那品莲是个缉拿在案的逃犯,先前潜藏在这府中想利用宋家为其掩护。刑部追查此人查到宋府,他和刘明远马不停蹄赶来,正撞见品莲对语嫣行凶,急急带语嫣出府也是为了解毒,不得已而为之。为了语嫣的名声,他们暂且隐瞒了品莲的男子身份。   宋常山暂时不敢将此事告诉老太太,生怕老太太忧急动怒。他一想到女儿险些给人毒害,如坠冰窖,与语嫣的性命相比,其余的都算不上什么,自然不会去和王彦计较他携人出府之举,反而对他的当机立断千恩万谢。   语嫣听紫扇说着,眉头蹙起,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那方姐姐她……”   紫扇不解地看着她:“您自个儿都这样了,还管方家小姐作什么?她不过是寻常头晕罢了,方才您给大人带走又送回府,她还来瞧过您咧。”   语嫣眉头皱得更紧:“难道王叔叔他们,就没有提起旁的人?”   她明明记得最初是那个魏王……   “没呀,这是怎么了,您不会是给那毒害得……”   语嫣忙捂住她嘴:“可别瞎说。”   语嫣望着紫扇睁大的眼,心念一转,隐约明白过来。   魏王的事恐怕是给有意瞒住了,这样的事传出去,别说魏王颜面扫地,方姐姐必定名节不保。且魏王府权势滔天,小小一个方家又如何去讨这公道,恐怕这回方姐姐只能是打破牙齿和血吞了。   “然后呢,然后又如何了?”语嫣问道。   紫扇:“后来大人将大少爷一并带走了,说他虽然不知内情,却始终是藏了要犯,还有许多旁的要问他呢。要奴婢说,这事说来说去都是大少爷不好,那品莲无缘无故的干嘛要害小姐,说不定就是大少爷撺掇的她……”   语嫣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赶忙喝止她:“胡说八道,这也是好随便说的?你不过是瞎猜的,给人知道还了得?”   紫扇见她难得板起了脸,便有些悻悻的:“奴婢再也不敢了。”   语嫣这会儿也没那心思关照她如何,只一心想着那魏王和品莲的事,总有些惴惴不安。   宋家是正经的高门府第,那魏王却如此大咧咧地进了宋府的内院,如今又无甚大碍地离开,简直令人……无法可想。   “眼下真不难受了?刚刚大人送您回来以后,您还一个劲地在那儿说胡话呢……”   语嫣咽了一口唾沫:“我……说什么了?”   “没听仔细,好像是什么‘走开’、‘不要’……对了,您当时还喊什么‘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可把奴婢吓得……”紫扇歪着头说道。   语嫣听她提及这些胡话,心头一片冰凉。虽然无法将那梦境记得分明,却依稀还是从前所见那些。只不过,在那药力的影响下,更为混乱和可怖。   想到这药,当时听品莲所言,好像是叫作……合欢散?听起来便不是个好名儿。   她蓦地回想起一幕……正是自己攀着王彦不放的情形,脸色陡然变了,声音有些紧道:“王叔叔……送我回来的时候,瞧着如何?”   紫扇:“什么瞧着如何?”   “他有没有……很不快或是……”   “那自然是不痛快极了,奴婢从未见过大人那样生气!”   语嫣一呆,心里竟有些酸疼。   紫扇自顾自道:“尤其是对着大少爷的时候,简直……所以说,平素不生气的人一下冷了脸,真比寻常人可怕千倍、万倍!”   语嫣:“他难道……不是对我生气么?”   紫扇拧眉:“小姐想的什么?大人干嘛要生您的气?”   语嫣忙摇头说没有,心里头却跟大石落地似的。   “那品莲后来又如何了?”   紫扇摇头:“这奴婢也不知道。”   虽然当时王彦出现时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有一件事她却记得清楚明白,这个品莲,哪里是什么青楼女子,分明是个……可那身孕又是怎么回事?   “小姐快别想了,能捡回一条命就谢天谢地了,”紫扇道,“奴婢看,您还是再歇着,老夫人今儿还不知道,明儿知道了肯定得气晕过去,到时候府里头又是人仰马翻的,想休息都不成……”   *   刑部。   刘明远抱着大刀站在门背后,脸黑如锅底。   方恒玉从拐角处走出,见如此,脚下一扭掉头就走。   “方二,你过来!”   方恒玉头皮发麻,转头:“大人有什么吩咐?”   “那个南楚女人,眼下在哪儿?”   方恒玉:“王大人已经差人把那位姑娘送去法华寺了。”   刘明远眉头紧锁:“知道了,忙你的去。”   方恒玉道:“大人,那位姑娘虽说冒犯过您,但好歹是南楚的贵客,您就不要和她一般计较了吧?”   刘明远给他气笑了:“谁说我要跟她计较了?”   “那您……”   刘明远瞪了他一眼:“哪凉快哪歇着去,问东问西的。”   方恒玉求之不得,当下脚底一抹油就没了踪影。   其实刘明远要找巫女,还真不是为了找她麻烦。   自先前中蛊后,他的手脚始终不大利索。尤其这回和品莲恶斗,竟叫此人偷袭得手,眼睁睁看着他逃脱。   他免不得怀疑,自己身上的蛊毒是不是还没清干净,因而有心想找那巫女问个明白。   沉吟间,屋门吱嘎一声打开,走出个脸色比他还要难看的年轻公子。刘明远看着此人的背影,不屑地嗤了一声,转身入内。   屋内,王彦立在窗前,凝眸看着宋归臣的背影,神色难辨。   “真是这小子放魏王进去的?”刘明远问道。   王彦不作声,算是默认。   “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堂而皇之地把魏王放进自家后院,也不想想自己两个妹妹,”刘明远道,“看他那样子,你是警告过他了?”   王彦:“略施惩戒罢了。”   刘明远不由看他一眼。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儿,王尚书看起来有几分不大对劲。   “你怎么了,昨儿……”   王彦蓦地抬起眼扫了他一下:“方才你问二公子巫女的事做什么?”   刘明远立马摇头说什么也没有,眼底却掠过一丝不自在。   自觉身手近来不如从前,这种事情,他是打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王彦倒也没有追问,只目光又落到了窗外去。   这会儿宋归臣早已没了人影,刘明远洗一见王彦神色,却不由心口一提:“莫非这事没这么简单?”   王彦望向他缓缓道:“你觉得,品莲会不会本事通天到能把宋家大少爷骗到这种地步?”   刘明远一顿,神色变了几变:“这也太……宋归臣算什么东西,怎么敢……”   王彦想到方才宋归臣好似既受魏王胁迫又受品莲玩弄的憋屈悲愤之色,简直是情真意切,显些连他都要给骗过去了。   他们对宋家称品莲是逃犯,入宋府是为藏身匿迹,事实上,这个红莲教教主根本就是冲着语嫣去的。可是语嫣深藏闺中,又是初到京城,品莲不可能有机会见过。   除非是有人,故意透露。   *   翌日晨,方府。   百螺打着哈欠推门进屋,正要去喊醒妙玉,谁知一到里间,方妙玉已经披衣坐在了那儿,对着一方帕子,神色怔怔然的,似是魂游天外。   百螺看她神色痴惘,情形颇有些黯然,心以为她是因为昨日宋家二小姐的事受了惊,倒也没有多想。   “小姐,今儿怎么这么早起?要不要奴婢打水来洗漱?”   妙玉放下帕子,摇头说不用,想了想又道:“你去帮我找人,递一样东西给罗家的二公子。”   百螺闻言抬头,有些惊讶。   方妙玉一连数日因和王尚书议亲未成之事郁郁寡欢,对罗家那桩亲事也始终是不咸不淡的态度,这会儿又为何……   “让你去你就去。”妙玉的声音冷了下来。   百螺一个激灵,连忙应声,不敢有疑。   百螺退下够,妙玉枯坐屋中,对着铜花镜中的脸,想起昨日所见,怅然若失。   昨日近黄昏时,王彦才将语嫣带回。彼时,语嫣深陷昏迷,王彦就亲自将人带到芳苓院中。   最初见时,她还未多想,但她毕竟心思细腻远胜寻常女子,当时在屋内一见,一眼就看出语嫣身上穿的根本不是今日离开时所着衣裙,待发现王彦也将官服换做了常服,更是心头发沉。   他们出去的这一个多时辰,到底在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第48章 探望...   宋归臣被带往刑部,彻夜未归,一到府中立即又被宋常山叫去问话,一问就是半个时辰。过后传出消息,说是大少爷给二老爷禁了足,任何人不能前去看望。   这之后,宋常山便到暖阁去向老太太请安,将昨日发生种种和今日的处置一一说了。   老太太失望愤怒自不必说,当场就用手杖挥下了案头的玉如意。对于宋常山的禁足处置,亦未求情阻拦。   随后,老太太立马领着下人去往芳苓院看望语嫣的情形。怜惜她无辜受难,老太太坐在屋中陪了大半日,直到用午膳的时辰才将将走了。   午后,语嫣在榻上小睡。   原本只想打个盹,没料到沾了榻,一时昏昏沉沉竟睡熟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闻到屋里淡淡的药味,紫扇几个丫鬟却都不在跟前。   她手支着榻起身,另只手摸着额:“紫扇?”   “想要什么?”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语嫣一惊,忙回头去看,就见王彦立在屏风前,眉眼柔和地望着自己。今日他着一身烟灰色长袍,比平时减了几分威严,多添几许柔和,看着很是儒雅。   语嫣愣道:“王叔叔怎么……”她手撑着榻,歪着身子,小脸粉扑扑模样,像团猫儿似的。   王彦看了看她右颊上睡出的红色褶印,微微笑道:“今日休沐,到你们府上来与你爹坐坐,顺道来看看你,是想要喝水么?”   语嫣点点头,又脸上一红:“我自己来。”   王彦睨她:“你坐,我来。”语罢就不由分说转身去倒水了。   语嫣从他手中接过杯子,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泰然,眉眼温和,略微不安的心才平缓下来,静静地坐那儿喝了几口。   这水温暖里带一丝沁凉,正是最舒服的热度。   王彦看那杯子见底,不由问道:“还要吗?”   语嫣忙摆手:“您坐罢,叫人知道我让尚书大人给我端茶送水,我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她笑得狡黠,小脸粉致,王彦便也笑道:“你这丫头……如今可还好了?”   他这么一问,语嫣不免想到昨日一些隐约的片段,心中有些慌乱,又有些羞愧,只垂了头:“都好了,我、又给王叔叔添麻烦了。”   王彦蹙眉:“什么麻烦不麻烦,到如今还与我说这些。”   语嫣小心地看他一眼,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王叔叔,我记得昨天分明还有个魏王殿下,怎么……”   王彦:“是啊,的确是有个魏王殿下,你亲手砸的人家怎么会不记得?”   语嫣以为他不悦,结果抬眼一看,却见他眼里有笑意,整个人在柔光之中,愈发温文尔雅。   “……您怎么知道?”她想到自己砸魏王的那一下,想起魏王后来铁青的脸色,有些心虚,又有些害怕。   王彦:“你不必害怕,魏王做了这么不光彩的事被人发现,自不敢闹大,只是你往后要少到他跟前。”   “我知道了,”语嫣道,“那以后他要是还去招惹方姐姐怎么办?”   王彦按耐住把手放到她发顶的冲动,温声道:“他不会了。”   语嫣好奇地看向他,心道王叔叔怎么说得这样笃定?   “好了,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王彦看着她一夜间仿佛瘦了一圈的脸,“你只要记得,魏王的事对谁也不能提,其他的不必去想。”   语嫣正要应声,却听外头丫鬟禀报:“大人,小姐,方大小姐来了。”   语嫣一怔。下一瞬,就见屏风后面走出个清雅纤细的少女,眉目婉约,衣裙素丽,正是妙玉。   妙玉向王彦行了一礼,王彦对她点了点头。   语嫣觉得这样仿佛不大好,毕竟他们先前议亲不成,且不知方姐姐如今对王叔叔是不是还……   她看了妙玉一眼,却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半分不自在,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妙玉望着语嫣,脸上是一抹浅浅的笑:“语嫣妹妹如今可好些了?”   语嫣忙答好多了,妙玉神色一宽,从衣袖底下取出个小小的荷包递给她:“这里头有安神香,你那日受了惊,恐睡不安稳,夜里压在枕头底下,能睡得好些。”   “多谢姐姐,”语嫣接过荷包举起来认真地端详,“姐姐这荷包绣得可真好,线是双压的呀。”   妙玉:“你要想学,等你好些了我再教你。”又看向一旁的王彦笑道:“大人今日也是来看语嫣妹妹的?”   王彦点点头:“昨日的事你也受了惊,这几日还是尽量在府里待着,以免节外生枝。”   妙玉应声,又听他对语嫣淡淡道:“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你且好好休养。”   他转身踱步走了出去,那抹烟灰色的影子消失在了门帘旁边。   语嫣转过头要和妙玉说话,却见妙玉仍看着那边:“方姐姐?”   妙玉回过神,冲她一笑:“方才看尚书大人的衣服作料十分别致,好像是云缎制的呢。”   语嫣一怔:“这样啊,我都没注意到……”   语嫣虽不知道云缎到底有多金贵,却忍不住觉得这种图样素朴却作料讲究的衣服,与王叔叔本人极为相配,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   “语嫣,昨日的事真的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如今恐怕就……”妙玉的眼睛有些红。   语嫣摇头:“没想到这个魏王这样无法无天,也不知他是怎么进的我们府里。”   妙玉叹了一声:“别的倒罢了,就是魏王那里,恐怕是把你也一起记恨了,都怨我。”   “姐姐不必担心,方才王叔叔跟我说,魏王不敢再来找我们麻烦,我的话就算了,他的话你难道还不信么?”   妙玉勉强一笑,脸上仍有些忧心忡忡的。   过片刻,她凝望着语嫣,状似不经意道:“上回大人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真是松了口气,所你真有三长两短,我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怎么会?姐姐也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说起来,我早就想问你,当日你和王大人到底是去了哪里?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呢……”   语嫣脸上一白,又渐渐转红:“我当时迷迷糊糊,也不知是在哪儿……”   妙玉见她神色有异,目光微微一沉,面上笑道:“总归你安然无事就好。”   语嫣点头,又听她道:“我真羡慕你,与王大人这样亲厚,看大人待你,真跟亲叔侄一般。”   *   魏王府。   魏王昨天是给人蒙了布裹回来的,身上的锦衣华服也给换成了下人的衣服。   他当时不省人事,对此毫无所觉,因而也谈不上情不情愿。   只不过人一醒过来,发觉是在自己的府邸,再想起昏迷之前的画面,心里头的怒火是可想而知。   只不过这怒火还没发出来,宫里头就来了人。   魏王听人禀说宫中来人,心下一跳,以为是自己所作所为给皇帝知道了去。   等到了门口,一见来人是自己生母何太妃宫里的嬷嬷,才放下心来。   宋府发生的事知道的人不多,魏王一见是何太妃派的人,本料定与此事无关,却不料这几人恰恰是为了这事来的。   那嬷嬷是何太妃的心腹,捎了太妃口信过来。   “殿下,娘娘嘱咐,昨儿的事就此过去了,请您万万不要再和方、宋两家有什么牵扯,不然娘娘在宫中也实难心安。”   魏王一听,才缓和下来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不过是个破落门第,何须忌惮?”   嬷嬷是太妃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魏王长大的,深知这位的脾气,早料到他没那么容易答应,接着道:“殿下,宋家好歹当年有个宋首辅,这位首辅大人在民间名声极好,欺负宋家的事要是给朝里的言官风闻一二,恐怕又要大做文章,况且最近陛下心情不佳……太妃娘娘对您没有旁的期许,只求您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千万别牵扯进那些个是非里。”   魏王紧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事儿,母妃是怎么知道的?”   嬷嬷道:“娘娘怎么知道的,奴婢不知,但是殿下您想想,既然远在太和宫的娘娘能知道,那其他人也能知道。不管是谁告诉的娘娘,总归是有意要提醒咱们,您就权当安了娘娘的心罢。”   魏王是个不可一世、张扬跋扈的亲王,可同时也是个孝子。何太妃连亲信嬷嬷都派出了宫,这事儿他自然不好再拂了她的意,只好对着这老嬷嬷硬梆梆地答应了下来。   “娘娘知道殿下对那位方大姑娘有几分青眼,本来纳了人进府作侧妃,也不无不可,可是如今那位也已定了亲,殿下这头还是歇了心思的为好,”嬷嬷回头看了一眼,一名宫装女子就走到了近前,“这是娘娘亲自为殿下挑选的人,往后就到殿下府里伺候殿下了。”   魏王眼皮子一抬望过去,不由眼前一亮。   本以为何太妃要给他挑个和方妙玉相似的赝品过来伺候,没想到却是个完全不同的女子。   方妙玉文静秀致,这女子却如幽兰一般,虽是个小小的宫女,却有几分风采高雅的味道。   嬷嬷一看魏王这反应,知道这是看上了,暗暗松了口气。   知子莫若母,魏王喜欢方妙玉,可不是贪图她的长相,无非是那方妙玉气质娴雅,与那些个艳若桃李或是端庄静淑的女子都不同,有些新鲜罢了。   若完全照着方妙玉的模样选,魏王心高气傲又吹毛求疵,肯定不会喜欢。不如另辟蹊径,挑一个同样清丽但别具一格的女子。   魏王挑起嘴角,捏起人下巴:“叫什么名字?”   女子羞涩垂眸,低低道:“奴婢云若。” 第49章 初雪...   十二月初,京城完完全全入冬,下了头一场雪。   晨起时,隐约听见紫扇和几个小丫鬟在院子里笑闹,语嫣便推了窗去看,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杭州是很少下雪的,即使有,也因潮湿之故,极少积雪。她乍一推窗,眼见铺天盖地的雪色,心头微微一悸。   那时做的梦也是如此,清一色的雪白。回想起梦中妙玉冷冽的眼神,她忍不住生出悲涩之意。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语嫣扶额轻喃。   她这几日反反复复梦到的都是那个雪地里的场景,渐渐地觉察出一丝异样。   在梦里,她和晋王是站在一处内院之中。   那是什么地方?妙玉又为什么也会出现在那里?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梦中晋王看妙玉的眼神,分明是有一丝厌恶……   “小姐,您醒了,快出来看看,昨儿下大雪了!”紫扇是南方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雪景,在院子里兴冲冲地朝语嫣招手。   语嫣见她脸冻得通红,不由失笑:“这就来。”   虽说主仆有别,但到底都是十岁出头的姑娘家,且语嫣本来就是个最不像主子的主子,既玩起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一时间,小院内欢声笑语、玩作一团。   归雪到芳苓院时,瞧见的就是这一番情形。   雪光洁白,碧空如洗。语嫣和几个丫鬟半蹲在地上滚雪球,鞋子和裙摆湿了也不以为意。她们挨在一处,各自笑闹,青嫩的面庞在柔和的日光下显露着勃勃生机。   归雪嘴角一弯,心中叹道:真好。   可惜她的身体太虚弱了,若是能够和她们一样康健,无所顾忌地玩雪,那该有多好。   “姐姐来了。”语嫣从一堆人里直起身,眼睛亮亮地看着归雪,提起裙摆就跑了过来。   归雪忙伸出手扶住她胳臂:“小心一点,冒失鬼。”   语嫣吐吐舌头:“摔了也不要紧,这雪可软了。”   “杭州从来不下雪吗?”归雪从连翘手中接过帕子,一边问一边替语嫣擦去眉毛和睫毛上凝结的水汽。   “也下,不过从来都没有积起来过,京城的下雪天可真美,我真后悔没有早点来。”语嫣笑道。   “如今来了也是一样,你这是正新鲜着,过个几年就厌倦了。”   语嫣笑了笑,又道:“姐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看你们玩得开心,险些忘了正事,祖母差人喊我们过去呢,”归雪看着她直摇头,“衣服这样可不成,快进去换了。”   宋老夫人重规矩,平素插科打诨倒罢了,裙钗打扮肯定得要齐整像样。   语嫣低头看看的确是不像样,忙回身去屋里,由几个丫鬟手忙脚乱地服侍穿衣。   归雪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哑然失笑,侧头对连翘道:“你听听。”   连翘跟着轻轻一笑。   两姐妹一同到暖阁,一进去就看到宋老夫人右侧坐了一位有些面生的姑娘,皮肤白皙,生一对弯弯的月牙眼,颇为貌美。   “你们两个做什么去了,这么迟才来?”宋老夫人见两姐妹进来,嗔怪了一句。   归雪道:“妹妹头一回见到这样大的雪,在院里头玩得正高兴呢,换了衣服才来的。”   宋老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玩雪呢,这么说来,倒是我这个老太婆不好,扫了你的兴。”   语嫣嘻嘻一笑:“那当然是给祖母请安更要紧啦。”   “小丫头,”老夫人点点她道,“这是你霍家表姐,也是打江南来的,还不快过来见礼。”   语嫣忙上前给霍玉襄行礼:“霍姐姐好。”   霍玉襄打量着语嫣,眸光轻动,淡淡笑道:“二姑娘好。”   归雪察觉霍玉襄看语嫣的目光有几分不同,似乎带了点审视的意味,眼里不由掠过一丝锐色。   “表姐特地从杭州过来,是来看望祖母的吗?”   霍玉襄颔首:“听说外祖母最近身子不大好,我便急急忙忙来了京城,都没来得及提前和你们知会。”   老夫人摸了摸她的手:“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这一路过来可还顺遂?”   “都挺好,只不过坐船有些晕,是我太不中用了。”   “怪不得瞧着脸色有些白,今儿我叫人收拾了秀华院,那儿清静,夜里你可好好歇一觉。”   霍玉襄受宠若惊,起身谢道:“要外祖母费心了。”   几人在暖阁中说了阵子闲话,语嫣与归雪先一步告退,留下霍玉襄继续陪着宋老夫人。   自暖阁出来,回到屋里,连翘伸手替归雪解下披风,有些忧心道:“小姐,表小姐这回过来,恐怕不仅仅是来探望老夫人这么简单。”   归雪:“连你都看出来了?”   她深深一叹:“霍家表姐这一趟过来,恐怕就是祖母的意思。”   方才她有意问及霍玉襄来意,霍玉襄说是探望老夫人,老夫人下一句就避重就轻地引开了话头,分明有意为之。   连翘不解:“老夫人让表小姐来做什么?”   “表姐如今也有十六了,若说婚配,已有些迟了,她眼光挑剔,江南那边的小官富户一个也瞧不上,这才拖了两年还没定亲。”   连翘有些吃惊,看向归雪道:“小姐的意思是,老夫人是想把表小姐许给大少爷?”   归雪摇头:“不会,祖母那样看重大哥,肯定是要想法子让大哥和京城的世家小姐结亲,表姐那样的,就算关系再亲,也入不了祖母的眼。”   连翘听着,眼睛微微睁大了:“那莫非……”   归雪嘴角上扬,面露讥诮:“所以她方才打量语嫣的眼色那样古怪,还叫语嫣作二姑娘,可见是还没进宋家的门,就已经把自己当作这府上的二奶奶了。”   *   这几日,京城出了两桩闲闻。   其一是魏王在迎娶正妃之前纳了一名美妾。传闻这美妾生得国色天香,比宫里的淑妃娘娘和张家的六小姐也不遑多让。   张家出美人,最盛要数曾经的张三小姐、如今的淑妃娘娘,而淑妃娘娘的庶妹张六小姐,也同样艳名远播。魏王新纳的美妾若能与此二者相媲美,自然不俗,如今正得宠爱,在魏王府风头无两。   其二则是罗家和方家退亲一事。罗二公子罗谦明亲自登门方家,承认自己另有意中人,无法与方大小姐成亲。   方妙玉才名在外,气质淑丽,与张六小姐并称京城双姝,却因生母病逝守孝三年,耽搁了终身大事。如今她年过十七,已成了老姑娘,好不容易订下亲事,却又横遭变故,着实令人怜惜。   此事是罗家理亏,为此,罗老爷和罗大公子罗谦行也登门方家,向方家人赔礼道歉。   语嫣听闻此事,匪夷所思,蹙眉道:“那位罗二公子既然早有意中人,当初何必应承这门亲事?早先陆太医还夸他品行端良,怎么到头来竟是……”   归雪:“这事的确有些古怪,罗二公子我见过一面,他看着……倒不像是那样的人。”   紫扇撇撇嘴道:“有句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前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谁知道背地里是个什么样呢!”   语嫣正要说她没规矩,却听归雪道:“这话说得也有道理,看人的确是不能看表面……不过,这件事我们也是听人传闻,到底如何还不知真假,私底下说说也便罢了。”   “不管内情如何,眼下方姐姐退了亲这事总是真的。”   归雪握住语嫣的手:“想这些做什么,咱们再操心也没那能耐管这事,方家总有安排。”   两姐妹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这日,她们是受王老夫人之邀到王家做客。两人由下人领着,一路到老夫人所在的云亭阁。   甫一进门,就见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箱笼锦盒堆放一处,二人相视一眼,面露差异。   今日既不是逢年过节,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怎么会有人送这么多礼来?   王老夫人见她们姐妹两个来了,忙招手令她们过去:“可来了,就等你俩了。”   两人上前行礼,见老夫人和一位嬷嬷坐在四方桌上,桌上摆着牌儿,看这架势竟是等着她们来打马吊呢。   王老夫人举起一张牌,笑呵呵道:“你们两个会不会?”   归雪摇了摇头,语嫣却眼睛一亮,刚要说话,给归雪看了一眼,嘴巴憋了憋,到底没出声。   老夫人看在眼里,笑意更深:“打个马吊有什么,你们家那老太太还能骂你们不成?她若真要追究,就说是我硬要你俩作陪,到时她总不会来找我的麻烦。”   归雪无奈:“您都这样说了,我再不让语嫣坐下陪您,倒是我不近人情了。不过,我是真的不会……”   老夫人拉着归雪坐下:“不会,学就是了。我这老太婆都学得会,你这才女学不会?瞧瞧,连你妹妹都会呢。”   语嫣嘟了嘟嘴:“好端端的,怎么又损起我来啦?”   王老夫人哼笑:“普通人我还真不稀得损她。”   众人闻言,纷纷笑起来。   “外头这么多东西都是谁送的呀?今儿又不是过节……”语嫣问道。   老夫人朝外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就淡了几分:“还能有谁有这样的大手笔,自然是那位金尊玉贵的郡主殿下了。” 第50章 匕首...   这隔三差五地送礼过来,湖阳郡主分明是有心讨好王老夫人,只不过看老夫人这神情态度,似乎……并不待见郡主殿下。   归雪:“郡主倒是有心。”   湖阳郡主乃长公主独女,又深得两宫宠爱,在京城贵女之中,身份尊贵,无人能出其左右。这样一位贵主,却如此费心地送礼讨好王老夫人,当中用意,可想而知。   老夫人淡淡一笑:“真要说起来,这礼也不是送给我这个老太婆的,御用的东西,我哪有福气消受。好了,理那些有的没的作甚,难得坐齐四个,今儿你们可要陪我玩个痛快。”   语嫣忽而道:“到时您若是输了可不能赖账。”   王老夫人眉毛一竖:“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我还能输给你?”   语嫣咯咯一笑,给归雪微微瞪了眼才收敛。   四个人围坐一桌,打了一个多时辰的马吊。   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内,语嫣总算是知道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想到王老夫人看似如此不愠不火的一个人,打起牌却杀伐果断、毫不留情。归雪这新上手的倒也罢了,语嫣自诩牌技颇佳,也给她杀得片甲不留。   且老夫人不管拿到什么牌,都是笑盈盈的模样,叫人看不出半分虚实。语嫣暗道:果真是应了那句话,姜还是老的辣啊。   打了几圈马吊,老太太眼见语嫣苦着个脸的模样,乐得不行,也怕将她逼得太惨,往后她不愿再打,就提早结束了牌局。   两姐妹在屋里陪着老夫人说话,丫鬟们将点心一一端上来。   “您可真厉害,竟一局都没输,唉……”语嫣叹道,“幸亏今儿没和您赌钱,不然岂不亏大了!”   老夫人闻言失笑:“我还能占你这小丫头片子的便宜不成?”   云湖将蒸奶酥呈到语嫣跟前,道:“姑娘您不知道,咱们老夫人也不是遇上谁都能赢的,若是对上六爷,她一局也赢不了。”   语嫣瞪大了眼:“王叔叔还会打马吊呢!”   老夫人哼声:“会打有什么用,我看他是半分不知道敬爱长辈,回回都不留情面,就算是哄哄我这老太婆,故意输一次都不成。”   归雪掩嘴笑道:“您和大人还真真是一样的人,方才您待咱们可也是如此呢!”   老夫人一噎,佯怒道:“好啊,连你都敢编排我了,我看你这是给语嫣这丫头带坏了……”   语嫣一听,也不恼,只捏着奶酥呵呵直笑。   此时,有下人来禀道:“夫人,大人回来了,说是有事请宋二小姐过去一趟。”   老夫人眉宇一动:“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   宋家两姐妹一道过来做客,如今王彦只叫语嫣过去,怎么着都有些说不过去。   下人道:“事关先前那潜藏在宋家的逃犯,大人说,还有些事要交待宋二小姐。”   老夫人一听是公事,神色一缓,没有再多想,就让语嫣带上紫扇跟着那下人过去了。   语嫣到书房时,王彦正坐在案前看公文。   他今日着一身月白长衫,远远看去,不像是尚书大人,反倒像世家公子。   语嫣看他一眼,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王叔叔好。”   王彦笑了笑:“我叫你过来又不是找你麻烦,怎么突然行此大礼?”   语嫣有些羞惭地低头:“以往是我不懂规矩,往后都得如此,王叔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要笑话我了。”   她低了会儿头,未听王彦出声,便有些疑惑地抬起眼,却见他凝视着自己笑而不语模样,不由道:“王叔叔特意找我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呢?”   王彦从桌屉里取出一样东西,起身走到她跟前递给她:“这个,你好好拿着。”   语嫣一看,微微一呆,吃惊得张大了嘴:“王叔叔,这是……”   在他手掌心躺着的是一柄极为精巧的匕首,与他手掌差不多长度,墨绿色刀鞘缀红色宝石,接口处有金色的线条。   他望着她两眼滚圆的模样,眼里笑意加深:“可喜欢?”   语嫣:“给我的?可我、不会用刀……”   “不必精通,吓唬吓唬人用的,”王彦道,“我可教你一些基本,你随身带着也能防身。”   语嫣接过刀,轻轻抽出,眼前登时雪色一凛。   王彦道:“若不想真的伤到对方,拿刀背对着人即可。还有,这刀虽小,却极锋利,你小心不要误伤自己,没事不要随便拔刀。”   他的目光落在她捏着刀的手上。   手背雪白如脂,五指粉嫩似淡樱,搭在墨绿色的刀鞘上,更显玉质如画。   语嫣连连应了,看着小刀,眼睛一眨不眨:“这刀真漂亮!”她顿了顿,又有些不解道:“可是您为什么要送我刀呀?”   王彦敛了笑:“上回魏王和品莲的事,你应当还记着罢?这刀给你留在身边,虽不能抵大用,却总归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语嫣喃喃:“原来是这样……”想到上一回的事,她如今还不免有些心有余悸。   她瞧了一眼王彦,有心问一问品莲如今如何,但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   王彦看她垂首咬唇之态,蓦地想起上回在琳琅院采薇阁中她嘴角淌血的情形,皱眉道:“别咬了,流了血可不好。”   语嫣回过神,抿嘴一笑:“知道啦。”   “方才你们在打马吊?”   语嫣有些灰心:“夫人打马吊厉害得很,我……一局都没拿下。”   王彦笑了笑:“你还想赢?”   语嫣恼怒地瞪他:“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彦但笑不语,只神色温和地望着她。   语嫣看他如此,愈发垂头丧气,嘟着嘴闷声不吭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受尽了委屈。   王彦抬手轻轻一抚她发顶:“输了就输了,这有什么。”   语嫣捂着头眼睛瞪得更大了,小脸通红气鼓鼓的样子:“您还把我当小孩子,我都这么大了!”   王彦一愣,这副情形,于他而言,有几分说不出的似曾相识。   脑海中出现一幕,竟是小丫头穿着吉服,端坐在自己的面前。   翠眉秋瞳,肌肤若水,秀美绝尘。   彼时,她脸上虽在笑,眼睛里却有一丝淡淡的哀伤:“我都要出嫁啦,王叔叔还把我当小孩子……”   王彦一窒,像是心口给人狠狠捏了一把。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眼前的语嫣已经提着裙子跑远了。   那抹淡紫色风也似的飞远,一下就消失不见,只他眼前似乎还余留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原本守在屋门口的紫扇方回过神来,一叠声叫着“小姐”,手忙脚乱地跟了过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跑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须臾,眉头轻轻地拢起。   语嫣跑出院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后悔了,王叔叔特意送她防身的匕首,她还待他这样不客气,简直……可以说是无理取闹了。   她有些出神,他应该不会和她这样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罢?转念又想到自己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孩子,不由脸上一热。   老夫人和归雪还在屋里说话,一见她这样急忙忙地跑回来,各自吃了一惊,相视一眼道:“这是怎么了,走得这样急……”   归雪笑道:“莫非是怕我们把奶酥吃完了?”   语嫣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却有可疑的轻红。   老夫人道:“这丫头这样贪吃都不长肉,可见吃了也是白费……见到你王叔叔了?”   语嫣刚想答话,另一头有一人迈进了屋。   归雪忙起身行礼:“王大人。”   王彦点头,上前给老夫人行了礼。老夫人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这会儿,你怎么有空过来?”   “刑部的事已了,就过来看看。”他面上淡淡而笑,倒不似有半分不快。   语嫣放下心来,暗道王叔叔果然不会这么小家子气与她计较。   说话间,几人又都坐下。老夫人与王彦说着话,语嫣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到小几上泛着金黄色的奶酥上,见没人注意自己,悄悄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甜香醇厚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漫,她吃得正香,还想再拿一块,一抬头,却和王彦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语嫣吓了一跳,飞快垂下头,想掩盖自己还鼓着的腮帮子,心里头怦怦乱跳。   老夫人见王彦看着桌上的奶酥,随口道:“这是厨房新做的糖蒸奶酥,要不要尝尝?”   王彦:“也好。”   老夫人眼里掠过一丝惊讶,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要吃。   王彦对甜食,一向是不太喜欢的。   他取了一块奶酥放到嘴里,慢慢地吃完了,端看神色始终是淡淡的,不辨喜怒,然后就拿起茶杯,一连喝了好几口茶。   老夫人看在眼里,笑道:“太甜的东西,你到底是吃不惯,往后你要吃,吩咐厨房别加糖就是了。”   王彦摇头一笑:“不加糖还怎么叫作奶酥,罢了。”   语嫣不禁抬眸,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王彦恰在此时朝她看了过来,目光深邃异常。   语嫣揉了揉眼睛,再看时他已转过头去,神色如常地在和老夫人说话了。 第51章 蝎子...   傍晚,归雪和语嫣自王家回到了宋府。府里下人个个谨小慎微,气氛冷凝,似乎有些不对劲。   杨嬷嬷见二位小姐担忧,不好隐瞒太过,只道方才宋老夫人和宋常山在暖阁闹得有些不快。至于因何冲突,她便三缄其口,自称不知。   若是寻常口角,何至于让阖府上下都如此如履薄冰?恐怕动静闹得还不小。   想到先前老夫人的打算,归雪心中已有个大概,只是碍着语嫣在旁,不好问出口罢了。   宋老夫人因心头有气,已早早歇下,宋常山仍独自坐在书房。   “二爷,二小姐来了。”   他放下手中书卷,望向门口,就见语嫣双手托着个盘探头进来。   “要进就进,做什么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   语嫣抿嘴一笑:“您不忙吧?”   宋常山:“忙倒是不忙。”   语嫣忙跨进屋,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案上:“这是酒酿圆子,爹爹要是看书看得烦了不若停下吃点东西,免得累坏了。”   宋常山脸色一缓:“刚刚去见过王老夫人了?”   语嫣点头,又听他问:“没给人家添麻烦吧?”   她忙摇头:“绝对没有!”匕首的事,她想了想还是不要告诉宋常山的好,否则以她爹的脾气,肯定会没收她的匕首。   她生怕宋常山还要再问,忙凑上前殷勤地把勺子递给他:“您尝尝,女儿亲手做的。”   宋常山见她双眸忽闪,一脸小心翼翼,想必是从多嘴的下人那里知道了什么。   他兜起两个圆子放入嘴中,看着女孩睁得大大的双眼,缓缓道:“还不错。”   语嫣展颜一笑:“那您慢慢吃,我先走啦。”   宋常山默不作声地吃着圆子,却食而无味。   方才他与宋老夫人起冲突,是因宋老夫人竟有意将她外孙女霍玉襄许给自己作继室。   其实这几日,霍玉襄入宋府后,老夫人和她种种行迹,当中暗示再明显不过。他本以为老夫人是要把霍玉襄许给宋归臣,却没料到会是他自己。   不说霍玉襄的年纪做他女儿也有余,他还是她的亲舅舅,这简直荒谬。   况且,他此生的情早已用尽,如今只想守着语嫣罢了。所以当初白夫人来找他,他才告诉白夫人,自己就算是续弦,也只会有语嫣这一个孩子。   *   是夜,刘明远从刑部出来时已是寅末时分,天色浓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刘大人,夜深了,一个人回去不安生,要不要奴才去给您……”   刘明远不耐地挥手:“不必,我又不是方二公子,还怕一个人走夜路?”   仆从无法,只好由得他去。   刘明远独自踱步至城东街头,街边店铺都大门紧闭,寒风吹拂酒帆,刺啦作响。   走到茶铺边上,他脚步顿住,缓缓地抬头:“有种就出来,别跟我玩这套。”   话音一落,一枚飞镖倏地朝他后脑飞去,破风而下,势不可挡。   刘明远当即扑倒在地,又有暗箭咻然而出,他神色一凛,朝边上飞快一滚,堪堪避过。   他猛然抬头,朝暗器发出的方向看去,然而甫一昂首,就有一道深影举剑兜头向他劈来。   霎时间剑气四溢,杀机毕现。   此时拔刀已来不及,刘明远高喝一声,弹飞而起,两臂交叠,以金色护腕相挡。镪声骤响,几乎震耳欲聋。   刘明远被剑气逼退,手背上出现一道一尺长的血痕。   他迅速拔刀,飞身而起,与那使剑者刀剑相接。少倾,刘明远大怒:“是你!”   这个狡猾的出招路数,他不久前才领教过,分明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红莲教教主品莲!   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的人轻轻一笑:“刘大人竟然才看出来,果然是不堪大用呐。”   刘明远大刀一扫,寒光闪过,映照出一张俊美秀雅的面孔,虽仍是人面桃花、色若春晓,却明摆着是一张男人的脸。   刘明远微微一怔,随即毫不留情地挥刀向下。   品莲:“刘大人这刀,比起上回交手,似乎又慢了一些,看来你是越来越不行了。”   刘明远:“闭嘴,一个男生女相的兔儿爷也敢口出狂言,看我不砍断你的脖子!”   其实品莲这话真正是踩到了刘明远的痛处,他自解蛊后,浑身上下总有些使不上劲,且一日比一日严重。   几个回合下来,刘明远已有些体力不支,刀剑铿锵竟令他耳边轰鸣不止,好几次都险些一个趔趄。   在他晃神之际,品莲长剑一挑,直朝他眉心而去。   夜色太浓,看不清对面之人形貌,只见一星银芒刺目,迎风呼啸而来。   刘明远一震,一时竟无法动弹。   哐当一声,那一点寒芒忽而炸裂,眨眼间四散消失。   品莲虎口一麻,顿时神色一变:“什么人!”   对方并不言语,品莲忽而有所察觉,抬头朝上方看去。   在那屋顶上,隐约立着两道身影,远看似乎是……一男一女。   品莲脸上狰狞了一刹,随即拔剑而起,飞身没入夜色,转瞬消失无踪。   刘明远想将那二人的情形看个分明,却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幽香,等他意识到不对,人已经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屋顶上两人飞身落下,女子走到刘明远跟前,将他扶起,抬手在他脉上一探,凝眉道:“果然是那蛊毒还没解干净。”   男子淡淡道:“你还想替他清蛊?”   女子俯首:“求侯爷恩准,此次以后,我与他就算是……两不相欠了。”   他扫了她一眼,轻轻一嗤:“随你。”   *   刘明远一觉醒过来,人已经躺在了自己屋里的榻上。   想起昨夜种种,他脸色骤沉,霍然而起。   “来人!”他声音嘶哑地大喊了一声,惊得院里几个仆从慌忙进来。   “大人有何吩咐?”   “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这……奴才几个也不知道。”   刘明远大怒:“你们是怎么值夜的,我几时回你们都不知道?”   几人吓得纷纷跪地:“大人饶命,奴才的确不知道,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就……”   “行了,都滚出去!”刘明远一抬腿踢翻了矮凳。   下人们退出屋子后,他坐在那儿眉头越皱越紧。   昨夜他失去意识后,恍惚间竟梦见了一个令他极为意外之人,而且是一个……应该早就不在人世的人。   怎么会这样?   他沉吟片刻,忽然脸色一变,目光落到自己的手掌,露出几分不可置信之色。   那种困扰他多日的沉重无力感,此刻,竟然不翼而飞……   *   宋府。   这日晨,语嫣将将才起,就见紫扇揣了一个鼓鼓的纸袋往走进屋。她凑上前奇道:“这是什么?”   紫扇眉开眼笑地看着她:“小姐这么快就忘了,上回不是您自己心心念念要吃祥云斋的珍宝鸭么?”   语嫣眼睛一亮:“快打开看看……”顿了顿又疑惑道:“这是谁送过来的?”   “是王家那边着人送来的,”紫扇道,“前几日去王家做客的时候,您不是提了一嘴么?”   语嫣点头,她的确记得自己在王老夫人跟前夸过一句珍宝鸭的味道,可这也不过是随口一提。   “祖母和姐姐那儿可有?”语嫣忽道。   紫扇一边答话,一边打开油纸袋:“好像是没见着……”   语嫣蹙眉,更觉得古怪。就在此时,紫扇突然惊叫出声,猛地扔掉手里的东西。   语嫣给她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也吓得脸色一白。   那纸袋里头裹着的,哪里是什么珍宝鸭,竟是一只只的……蝎子!   给紫扇这么一扔,纸袋落到地上,滚落出好几只,尾巴和脚蜷曲着,通身黑色,骇人至极。   紫扇仍要大叫,给语嫣一把捂住了嘴:“别喊!”   紫扇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满脸不解地望向她,语嫣指了指地上:“你看,不会动,好像……是死的。”   紫扇一顿,泪眼花花地看去。   果真,那几只蝎子在地上一动不动,连脚不曾抖动一下。   两个人抱在一起缓缓朝地上的纸袋走过去,屏息凝目,不敢出声。   紫扇忽而直起身,睁大了眼:“真是死的!”   语嫣松了口气,幸亏她自幼就性子皮,总喜欢找些蛐蛐、知了一类的虫子来玩,若是换了寻常的闺阁小姐,指不定就给吓晕过去了。   她蹲下来细细看那死蝎子,歪头问道:“方才你说,这是王家人送来的?”   紫扇:“给奴婢这东西的丫鬟就是这么说的。”   “那丫鬟是谁?”   紫扇顿住:“这……奴婢也不认得,瞧着是个脸生的。”   她心念一转,登时面露羞愧。一个根本不认得的小丫鬟递来的东西,她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了过去,还直接交给了小姐,若这回里头装的真是些活的蝎子,那岂不……   想到此处,紫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手脚都有些发软。   语嫣握了握她的手,强自镇定:“谁能想到在府里头会有人送这样的东西给我?还是以王家的名义……这个人送来的是死蝎子,想必也不过是为了吓唬吓唬我。”话是这么说,可她的身子也不禁有些发颤。 第52章 三儿...   几日后,语嫣到归雪院中探望,掀开帘子见屋里有个男子,竟是陆奉,不由有些吃惊:“陆太医,今儿不是……”   陆奉寻常只有不当值的时候会到宋家来给归雪看诊,今日倒是反常。   陆奉有些窘迫:“我、我去外头写方子。”语罢逃也似的往外去了。   语嫣见如此,更加迷惑:“他这是怎么了?”   归雪笑吟吟的不说话,连翘在一边道:“陆太医这可是为了躲一尊大佛呢。”   归雪嗔她一眼:“怎么说话的!”   语嫣坐下道:“到底怎么回事呢,看个病罢了,还用得着避忌谁不成?”   连翘朝外头瞟了一眼,示意语嫣凑上前去,两个人在屋子里咬起了耳朵,把归雪看得哭笑不得。   语嫣眼睛越睁越大,后头站着的紫扇探头探脑的,也恨不得凑上去一块听。   原来,大半个月以前,陆奉到宋府给归雪看诊,半道上偶遇了那霍玉襄。当时不过是各自报了身份,相互见了礼,倒也没什么。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但凡陆奉登门,总能在半道上遇着霍玉襄。霍小姐身子康健,没什么不好的,却偏偏这儿不痛快、那儿不舒服的,每每遇着都要缠着陆奉给她瞧上半天。   头一回陆奉还秉着医者仁心的态度,好好地给人瞧了一回,这一而再、再而三以后,就琢磨出不对味来了。   语嫣扑哧一笑:“霍家表姐的胆子可真大,也不怕给祖母晓得。”   归雪嘴角一翘:“要不是忌惮着祖母那边,她恐怕早就登堂入室,干脆到我这屋里来守株待兔了。”   恐怕原先霍玉襄对陆奉也不过是稍有起意,是后来宋常山一口回绝了续弦的事,她才打起了陆奉的主意。平时一副自矜端庄的模样,实则早已是恨嫁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   正说笑,陆奉拿着药方走了进来,对着归雪、连翘几人嘱咐用药一事。   语嫣托着下巴打量这位陆太医,原先没有仔细瞧过,眼下一看,果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怪不得霍家表姐……   “王大人。”身后忽然传来紫扇的声音。   语嫣一愣,扭头一看,就见王彦立在帘子前淡淡看着这边,她忙和归雪一道起身行礼。   陆奉转身看到王彦,有些惊喜:“王大人,您来了。”   王彦点头,又道:“今日并非休沐,陆太医怎么会来宋府?”   陆奉握拳轻咳:“过几日休沐我有别的事要忙,恐怕赶不过来,这才把看诊的日子提前了。”   王彦睨他一眼:“原来如此。”   陆奉给他这样看着,愈发心虚。   语嫣眼睛一瞥,见他耳朵都红了,不由在一边捂嘴偷笑起来。   哪知这一笑,就引得王彦朝自己看过来,她吓了一跳,忙压下嘴角,做出个一本正经的模样。   归雪正觉得语嫣这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十分可笑,眼睛一转看向王彦,脸上的笑却不禁微微一凝。   王尚书此刻的神情,竟不像是作假,仿佛真真切切地有几分不快一般。   “大人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归雪问道。   “本来是来找你二叔,和他见过了就顺道来看看,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归雪:“多亏有陆太医悉心诊治,这个月以来都未曾咳血,夜里也睡得好多了。”   王彦颔首:“那就好,你这病是需要慢慢调理的,切记欲速则不达,不要操之过急。”   陆奉在旁边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王彦待了一会儿就要离开,语嫣忙跟上前:“王叔叔,我……有事想跟您说。”   王彦停下脚步等她开口,却见她目光飘忽,面有难色,便道:“出去说罢。”   两人走到院内,相对而立。   乍然从温暖的屋子里走到寒风阵阵的屋外,语嫣脖子一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王彦下意识抬手就想将她的衣领拢紧,手指一动,察觉不妥,长眉轻轻地蹙起:“有什么事?”   语嫣见他蹙眉,以为他是还有要事,不敢耽搁,忙把几日前收到死蝎子的事告诉了他。   王彦一听,眸色转深:“那些蝎子你可还留着?”   “留着的。”   王彦:“过会儿我随你过去,你把东西给我。”   语嫣忙道:“晚一点我让人送到刑部就好,您还有事要忙,不必特意去跑一趟。”   王彦失笑:“谁说我有事要忙?况且再忙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眉眼清隽,如此一笑,雪光映衬之下更显丰神玉秀。语嫣心头一跳,眨眨眼疑惑道:“我以为您急着回去呢,刚刚您还皱着个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王彦一怔,只道:“我没有不高兴。”   语嫣莞尔一笑:“那就是我看错了……咱们赶紧过去罢,到时候真耽搁了您的正事就不好啦。”   王彦见她露出笑容,眉目如画,与上回在他脑海惊现的那一幕突然重叠,不由心头一紧。   他隐约记得,那一身吉服虽然华贵繁复,并非凡品,却不是……正红色。   “王叔叔,您怎么了,不舒服么?”语嫣忧心道。   王彦回过神,看向她:“没什么。”   她鬓边有几缕碎发给风吹拂起来,扑在颊边,时不时窜到鼻尖。   王彦感到心头也似被什么撩过,竟隐约发痒。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将碎发捋到了她耳后。   指尖微凉,触碰到温软的肌肤,令她微微瑟缩。   他立即收回手:“冷到了?”   语嫣缩着脖子点头:“还有一点痒。”   王彦摇头一笑,把手背到了身后。   到芳苓院,语嫣让紫扇将那一袋子死蝎子交给王彦,王彦伸手接过,面色如常地抱在怀里。   紫扇见了暗暗嘀咕,心说看王大人这样子,倒真跟抱了只珍宝鸭似的,那可都是蝎子啊……   语嫣见了还有些不放心,叮嘱他道:“您可千万当心,要是半路掉一只出来吓着旁人可就不好了……”   王彦轻轻一笑:“知道了。”他转身欲走,又停下来对她道:“往后外头来历不明的东西,万不能随随便便就收下。”   语嫣和紫扇相视一眼,俱是乖巧点头。   王彦走出院子,忽有所觉,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一望,就看到语嫣领着紫扇在院门口目送他。   见他望过来,她抿嘴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王彦一怔,立定片刻,才朝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   王彦走后不久,宋常山派了人让语嫣去前院。   语嫣到时,就见常山身边有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生得褐发碧眼,像是外族人。   此女穿着丫鬟的衣服,人也比寻常女子高大,一双剔透晶莹的蓝眼睛淡淡地瞥向语嫣,透着冷漠,仿佛不带一丝情感。   大越外交政策宽松,尤其京城和边界地区,外族人并不少见。但语嫣先前一直住在杭州,很少有机会看到外族人。   她向常山行了礼,打量着这异族女子道:“爹爹,这位姑娘是……”   宋常山道:“她叫三儿,是刑部派来保护你的人,往后就在芳苓院做你的贴身丫鬟。”   话音落下,三儿就朝着语嫣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目不斜视道:“奴婢三儿,见过二小姐。”   语嫣忙伸手将她扶起,又有些迷惑:“刑部为什么要派人保护我?”   宋常山有些忧虑道:“上回那个品莲你总还记得,方才你王叔叔说了,此人近日偷袭了你刘伯伯,想必还会有所动作,毕竟上回你也险些遭害,他放心不下,就特意安排了三儿过来。”   语嫣低呼:“那、刘伯伯有没有事?”   “他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宋常山拢着眉头看她,心里有些发沉,他只要一想到京城里有这样一号危险人物对他的女儿虎视眈眈,就恨不得立马将她送回江南。   语嫣想起品莲先前肆无忌惮的作为,尤其那时他还给她下药,心里头也是一揪。   “幸亏你王叔叔是刑部的人,底下能人多,不然……”宋常山一叹,“罢了,你且记着这段时日半步不能离了三儿左右才好。”   语嫣连忙应了。   语嫣与宋常山别后,带着三儿回到了芳苓院。院里头的小丫鬟一见来了个外族丫鬟,都好奇不已,上下左右地对着人不住打量。   倒是三儿,一脸淡淡的神色,全跟没看见似的,似乎是早就习惯了旁人的侧目。   紫扇尤为吃惊:“小姐,她……”   语嫣:“她叫三儿,是王叔叔派来的人,往后就在这院里当大丫鬟了。”   紫扇嘴巴一张,神色别扭起来。虽说是王尚书派来的人,可一到芳苓院就和她一个位分,未免也太……   她正有些不快,却见那三儿忽而眼睛一抬,从她面上轻轻扫了一下。那双碧蓝的眼,看似淡淡的,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紫扇没由来地有些心虚,似乎自己心底的想法给她看穿了一般。   *   另一头,王彦刚下马车回到刑部。方恒玉立马上前急急道:“大人,大事不好,蒙陀他……自尽了。”   王彦神色微变,事出突然,他也顾不上把手里的纸袋放下,径直就带着过去了。   二人赶到验尸间,蒙陀在正中的桌子上横躺着,黝黑的面孔泛着一丝青紫,竟是中毒之状。   王彦皱紧眉头:“这到底怎么回事?”   蒙陀被关押是经过搜身的,怎么会带着□□。   方恒玉额头上冒着冷汗:“原来他被关在牢房里好好的,用饭时也不见古怪,谁知这突然而然地就……”   “你怎么知道他是自尽?”   “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大人请看。”方恒玉递过来一个拇指大小的圆器,王彦扣开一看,器内仍有少许残余的药粉。   “方才已经找人验实,这就是蒙陀服下的□□,恐怕他是早有这个打算,才会把□□藏在身上……”方恒玉声音渐低,有些羞愧。   再怎么说,都是他和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搜身没有搜彻底。   王彦眉头深锁,一时沉默。   蒙陀就算是一死,也不可能自揽罪责。何况当日知道真相的,还有一个晋王。   他眉头一动,缓缓地走到蒙陀面前,伸手欲探他脉搏。   就在此时,本该死了的人竟忽然暴起,抬手冲着王彦,迎头劈来一掌! 第53章 受伤...   王彦目光一凛,猛地扔出手里的纸袋一挡。蒙陀原本仍要推掌过去,然而他目力极好,一见那纸袋子里飞出几只蝎子,出于本能地一滞。   正是这一滞,给了王彦避开致命一击的机会。   原本被惊得几近失语的方恒玉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大喝一声,拔剑而起,朝蒙陀劈去。   虽然侥幸避开了心口的位置,可王彦的左肩仍受了蒙陀半掌。   蒙陀这一掌,是他拼尽全力所使,用了近十成功力。王彦闷哼一声,跌落在地。   蒙陀见如此,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落空,愤恨低吼,两手猛然抬起,竟空手接了方恒玉的白刃。   他毕竟为诈死给自己下了药,方才那一击已经是最后的力气,且方恒玉因惊怒交加,这一剑落得尤为气势汹涌,几乎是杀气逼人。   不多时,蒙陀就被方恒玉制住。   屋外护卫此时方赶来,见到地上的王彦,俱是大惊失色。   方恒玉铁青着脸:“赶快去叫大夫!”   没有人想得到,蒙陀竟会孤注一掷刺杀王彦!   方恒玉目光阴沉地看着横在地上只差一口气的蒙陀:“把他也带下去,锁好了,别让人死了。”   *   王彦重伤不醒,刑部上下人心惶惶。刘明远赶到时,看到这素来稳如泰山的人不省人事,脸色登时不好。   方恒玉跪倒在地:“刘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力,害得王大人受伤,请您责罚。”   刘明远的确是很想踹他一脚,然而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还是生生忍住了:“蒙陀呢?”   方恒玉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异常狰狞。   “只剩了一口气,我已命人吊着他。”   刘明远点头,咬牙道:“做得对,他如此胆大妄为,岂能轻易就让他死了!”   “我去会会他,你留下守着王大人,有什么事立马来叫我,”刘明远起身往外走去,又一顿,“此事暂时不要声张,尤其在他醒过来以前,不要让王家老太太知道。”   方恒玉:“明白。”   刘明远走后不久,有仆从在门外禀道:“方大人,有人求见王大人。”   方恒玉眉头一紧:“是什么人?”   “是一位姓宋的小公子,自称是王大人的亲眷。”   方恒玉一愣,立马道:“把人带过来。”   方才王彦离开宋府后,语嫣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她在屋中坐不住,索性就到院子里走动,却意外在花丛边上捡到一块羊脂玉佩。   这玉佩上雕着一只鹤,缀着根银灰色的穗子,看起来简朴无华,且有几分眼熟。   她问了院里的丫鬟,那三儿见了玉佩,蹙眉细想了想道:“这好像是……王大人随身所佩之物。”   经她一说,语嫣立即回想起来,这可不就是王彦的东西,怪道有些眼熟。   “这是王叔叔随身之物,想必要紧得很,如今他不见了东西,多半会着急,不如我……”   紫扇忙道:“您可别,找个人捎个口信过去不就成了,上回您去刑部那回可把奴婢吓得不轻,这回奴婢说什么也不会陪您去了!”   这时候,沉默已久的三儿忽然开口道:“奴婢陪您过去。”   紫扇瞪圆了眼:“你、你什么意思!”   三儿根本不看她,只看着语嫣。   语嫣点头:“我心里是有些放不下,还是亲自送去妥当。”又看向紫扇:“三儿武艺高强,有她在,我不会有事。”   紫扇还欲说什么,三儿又淡淡道:“小姐是主子,你不过是个奴才,什么时候主子要干嘛还要向一个奴才过问了。”   语嫣见她们二人颇有些剑拔弩张,暗道不好,忙道:“好了,咱们先去了再说。”   当时,她还不知王彦出事,如今亲眼看到他,握着玉佩的手骤然攥紧,脸色也一下变得雪白。   方恒玉见她如此,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心就是那玉佩,给她这样攥了一把,微微地发疼。   他不由柔声道:“你放心,王大人虽然受伤不轻,但并不妨碍性命,只不过要受些苦。”   语嫣坐在床边,垂眸望着王彦,并不作声,只点了点头。   三儿睨了方恒玉一眼:“刑部里外都是高手,怎么会让王大人受伤?”   方恒玉神色一黯:“这都是我的过失。”   三儿眉头一挑,不再说话。   须臾,有仆从端了药进来:“大人,药煎好了。”   方恒玉上前接过碗,屏退仆从,坐到床边道:“三儿,你帮我把大人扶起来。”   语嫣忙站起来给他们二人腾地方。   她本有心亲自服侍王彦喝药,却又生怕自己笨手笨脚浪费了好不容易煎好的汤药,就只咬着唇倚在一边,拿帕子替王彦擦拭嘴角溢出的药汁。   她自认识王彦以来,从未见他如此虚弱的模样。   眼下他长眉微蹙,双眸紧闭,脸色异常苍白,与平素气定神闲之态相去十万八千里。   她心底抽痛,竟有些不能呼吸。   方恒玉坐在床上,语嫣则坐在床前的矮阶上倚着床沿,他眼睛低下就能将她的神色一览无余。   她双眸湿润,似有泪意,且望着王彦的目光十分心痛怜惜,那玉眸红唇,雪腮琼鼻,如临花照水,美得令人心悸。   他微微一震,手中的勺子也跟着一抖。   三儿皱眉看他:“方大人,你小心一点。”   方恒玉忙点头:“抱歉。”   语嫣全部的心思都在王彦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方恒玉的异常。她见王彦每喝下一口药眉头都会更紧,一时心揪,竟不敢多看。   目光一转,却不经意间望见王彦垂落在边上的手指动了动,想也未想就伸手握住:“王叔叔?”   王彦左肩钝痛,整个人有如被架在油锅上炙烤,火热难当,恍惚间听到她的声音,轻柔软糯,如一捧甘霖迎头落下。   他眼皮一颤,并没有睁眼,却猛然捏紧了掌内的小手。   语嫣身子一抖,眼前突然出现另一副可怕的画面。   那画面竟是她……给王彦搂在怀中的情景。   他穿着雪白的衣袍,她的裙子也是淡淡的米白,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连为了一体。   然后他俯首,轻轻吻落在她的眼睛:“真真,别怕。”   语嫣如遭雷击。   她呆呆地看着王彦捉着自己的手。   在那一幕中,他也是如此,紧紧地攥着她。   她猛然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那不是真的,和她做的梦一样,不可能是真的。   王叔叔怎么会对她那样……   不会的。   语嫣稍定心神,凝望眼前的认片刻,俯身靠近他再唤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王彦沉凝的脸色竟奇异地松缓了下来。   方恒玉与三儿不由相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古怪。   看到王彦脸色转好,语嫣心下大安,只任由他握着手,一心替他擦拭着嘴角的药渍。   三人如此齐心协力,一碗药总算是喝完了。三儿与方恒玉把王彦放倒,方恒玉见语嫣还扭身坐着,便道:“你去歇会儿罢,王大人喝过药睡熟了就好。”   语嫣抬眸看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王叔叔捏得太紧,我抽不出手了……”   二人一看,果真见王彦死死握着她的手不放,手背捏的地方都已经泛出红来。   三儿看了一眼床上神色平和沉静之人,素来冷淡的脸上显露出一丝讶然。光看王大人的模样,绝想不到他此刻正抓着个小姑娘的手不放呢。   想到此处,她不由认真地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女孩,心中道:男人果真都是一路货色。   方恒玉试着拉开王彦的手,不料王彦力道竟极大,三两下还拽不开去。   语嫣忙道:“不要急,我坐着陪王叔叔一会儿,他这会儿正难受,过会儿等他好些再说。”   方恒玉虽然觉得不妥,但见她乌眸黑凝,隐约有央求之意,竟鬼使神差地应了。   “此处人多不好,我和三儿就到外间去,王大人这儿若有什么不对劲,你可随时喊我们。”   语嫣:“二公子放心,我会好好看着王叔叔的。”   方恒玉和三儿掀起帘子出去,彼此看了一眼,没什么话好说,干脆背对背坐下。   在这刑部里,好脾气的方二公子从来都只看一个人不顺眼,这个人就是三儿。   三儿是西胡人,幼时不幸沦为贱奴,在大越贵族手底下受尽狎弄凌辱。当初她险些给人活活用鞭子抽死,是王彦、刘明远二人出手救下了她。   西胡人重义,这二人于她有救命之恩,她便赌上自己的性命为他们效忠。   方恒玉与她不对盘,相当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这种好像谁也比不得她忠心的做派。   方恒玉景仰王、刘二人,在他们底下做事,虽自觉聪明不够,却绝对是全心全意、忠心不二。然而,这份心意每每到三儿跟前,就仿佛会大打折扣。   不仅如此,三儿这种冷言冷语、目中无人的模样,他也很看不惯。两个人从头一遭对上,就谁看谁也不顺眼。   两人默不作声地坐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响动,仿佛有什么人走了过来。   “殿下,容奴才通禀,您这么直接进去,奴才……”   “少废话,都给我滚开!”   听到吵闹声,三儿只是拧起了眉头,方恒玉却倏然变了脸色,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不好!”   下一刻,门被人猛然推开,一名身着百蝶红裙的女子提起裙子不由分说就跨进了屋。   三儿正欲上前,方恒玉赶紧伸手往她跟前一挡,对着那红裙女子行礼道:“郡主殿下。”   湖阳郡主举步就往屋里去,根本没有理睬外间二人。方恒玉赶忙跟上前:“殿下,大人此刻需要休养,不能见客,您……”   湖阳恍若未闻,抬手就掀起帘子,看到里间情形,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不能见客?那她是什么……” 第54章 耳光...   乍见湖阳郡主出现,语嫣惊得呆住,又看她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和王彦握在一同的手,心下一凉,忙用力挣动。   谁料她动作一大,竟惊动了床上躺着的人。他虽意识不清,却力道惊人,尤其语嫣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根本无法抵抗。   察觉到她意欲抽开,他眉头一紧,长臂轻微一动,竟将她一把拽到了身上。   语嫣方才坐得下身酸麻,给他这样一扯,身不由己地跌坐在他胸前,整个人竟趴在了那儿。   她懵然抬头,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头发一疼,竟被人扯着头发仰起头来,脸上啪地一声给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湖阳郡主见她容色极美,楚楚动人,愈发怒火攻心,扬起手还想再给她一巴掌。   方恒玉惊怒:“住手!”   那一巴掌还未落下,就给人猛然拽住。   湖阳扭头,看到一个深发碧眼的女子捉住了自己的手,声音森然道:“放开。”   三儿的目光落到她揪住语嫣头发的手上,不为所动:“你先放开。”   “放肆!”湖阳大怒,“都是死人么,还不快把这个以下犯上的狗奴才拿下!”   湖阳带来的几个护卫当即拔刀向前。   “住手!”只听一声冷喝响起,有两人掀帘而入。   湖阳一看,登时色变。   竟是谢晋和刘明远!   谢晋手一抬,一颗玉珠子飞快弹出,不偏不倚正打在湖阳的手上。湖阳吃痛松手,语嫣登时往后栽倒。   她吓得闭上眼睛,却感到周身一暖,给人纳入怀中。   她睁开眼,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有些愣住:“你……”   谢晋对她一笑,却并不说话,只抬起眼望向湖阳郡主。   湖阳被他这一下打得一呆,几乎不能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眼皮一跳,正欲发作,对上谢晋脸上的笑,周身一寒,身子竟不受控制地一抖。   刘明远举步而入,拔刀放在案上:“谁敢在老子的地盘动刀?有种的试一试。”   几个护卫一凛,顿生退意。   刘明远此人不可轻易得罪,先不说打不打得过人家,得罪了他就是得罪锦衣卫,若得罪锦衣卫……在京城简直是寸步难行。   湖阳郡主恼羞成怒:“刘大人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刘明远冷笑:“下官不敢。”   谢晋扶着语嫣坐下,抬起她下巴细看。她肌肤如雪,莹莹生光,更显得左颊上的掌印触目惊心。   虽不至于破皮流血,却已经高高地肿起。   谢晋转身睨向湖阳,似笑非笑:“堂堂郡主,竟对一个小女孩动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湖阳嘴一张,涌到嘴边的话竟吐不出来。   有此二人在,她就算跋扈,也不敢过分。这是在刑部,不是她自己府里,刘明远倒罢了,且谢晋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京城这么多年岂能不知?   她眼睛一转,目光自语嫣面上冷冷扫过,哼声一笑:“你们可不要小题大做,我不过是看这丫头压着王尚书,怕王尚书给她伤着,一时情急才伸手拉了她一把。”   刘明远神色一怒,就要骂人。   却见谢晋倏地拔刀,寒光一凛,从湖阳脸颊边扫过。   湖阳只觉脸上一凉,蓦地睁大眼,整个人如同冻住。一截拇指粗的乌发随之落下,飘到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晋,既惊又怒,谢晋收刀,扬唇一笑道:“郡主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是看到有只虫子在你旁边飞,怕它蛰了你,一时情急才挥了一刀。”   湖阳脸色紫涨:“你竟敢……”   “有何不敢?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谢晋道,“郡主今日如此威风,带着人直冲刑部,不知皇上知不知道?”   湖阳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呵,你以为凭你几句话就能吓到我?我可不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谢晋,你今日敢如此对我,我总有一日会叫你后悔。”   谢晋嘴角一翘,仿佛不屑一顾。湖阳脸色微变,愈发恨得牙痒。   她看向语嫣,面露讥诮:“这个小贱人本事倒不小,只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就把你们几个大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真是不知廉耻。”   此言一出,谢晋和刘明远脸色俱是一冷。   眼见谢晋脸上笑意隐去,露出戾气,湖阳既有些忌惮,又十分快意:“怎么,被我戳穿恼羞成怒了?”   就在此时,屋里响起轻轻的一笑。声音清脆动听,一下子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笑出声的不是旁人,正是原本垂首坐在床上的宋语嫣。   湖阳神色一厉:“贱人,你笑什么?”   语嫣眨眨眼,摊手道:“殿下这么说,想必您自己是德行过人、才华横溢了?”   湖阳一噎,竟说不出话来。   湖阳郡主出身尊贵,乃长公主独女,鸿丰帝的外甥女。除却家世显赫、容貌娇美,才华品行并无过人之处。   语嫣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恰恰是踩到了她的痛脚。   谢晋见语嫣脸上虽还有鲜明的掌印,说话时却微微带笑、双眸清莹,其中灵秀可爱,难以言述。   他身上的冷煞之气,也似乎随着这一笑,尽数化为乌有。   湖阳气得发抖:“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贱……”   方恒玉忙道:“殿下,王大人才受了重伤,身体虚弱,急需静养,如此争闹,委实不妥。且这位姑娘和大人之间并非您想象的那样,是大人受了伤意识不清,误抓了她的手不肯松开,并非有意为之。”   湖阳神色一凝,明显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刘明远哼笑一声:“郡主殿下今日倒是痛快了一番,拿个小女孩出气……你可知道她是宋常山的女儿?王六待她情同亲人,当作晚辈来疼爱,等他醒过来,知道你今日的壮举,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一听这话,湖阳的脸色才彻底变了。   宋常山是谁她岂会不知?王彦对此人敬爱有加,二人如同亲兄弟一般亲厚。   她看向语嫣,没想到这个臭丫头竟然会是……   谢晋意外地看了一眼刘明远,没料到他会突然这样机灵。   谢晋:“到了这个时辰,我看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别打扰了王大人休养。”语罢回头看了语嫣一眼,两手负后,施施然地往外去了。   语嫣心领神会,忙起身跟了出去,临走前瞧了王彦一眼,对湖阳一福身道:“殿下,语嫣这就家去了……告辞。”   湖阳还未来得及反应,另一边方恒玉和三儿也向她行了礼,一同走了出去。   走出院子,到刑部前厅,方恒玉便没有再往前:“侯爷,宋姑娘,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   谢晋颔首笑道:“你可要早些回去守着你们大人,我看郡主是恨不得把他给吃了。”   方恒玉脸色一窘:“……明白。”   向方恒玉告辞后,三人走到刑部大门的门口。语嫣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谢晋,顿了顿还是出声叫住了他。   谢晋回首看她:“怎么?”   “刚才多谢侯爷解围,语嫣感激不尽。”她低低道。   谢晋双手抱胸笑睨她道:“我那也不全是为了帮你……不过既如此,你又打算如何报答我?”   语嫣语塞,一旁的三儿早已面露不善。   这个淮阳侯,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语嫣迟疑着道:“侯爷……想要什么?”   谢晋笑了笑:“你小时候做的那种话梅糖还有没有了?”   语嫣一愣,直直地看向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   她这一犹豫,谢晋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怎么,不愿意?”   语嫣心头一个咯噔,赶忙摇头:“没有的事,只是、不明白侯爷怎么喜欢这种……登不上台面的小零嘴。”   谢晋嗤了一声:“我怎么就喜欢不得了?婆婆妈妈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自然是有,只是许久未做,材料还要去买来,您恐怕是等个十天半月了。”   谢晋深深地看她一眼:“无妨,多久我都等得起。”   *   屋中,湖阳郡主扬手挥退了几个护卫,自坐到床边察看王彦情形。凝望片刻,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望向刘明远道:“刘大人,你怎么不走?刑部没有事做么?”   刘明远不动如山,硬邦邦道:“看着刑部尚书就是下官的头等大事,郡主自便,不必顾忌下官。”   湖阳瞪他一眼,暗骂道:蠢货,真不识时务!   她压下心头的不忿,重又看向王彦。   此刻他昏睡着,不似往日带着一两分笑,嘴角的笑纹也消失不见,整个人看起来比平素冷峭,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仪。   若不是他受了伤,她哪里能有机会这样近地打量他?   湖阳痴痴地看着,目光贪婪地描摹那眉眼唇鼻,心头的阴戾暴怒,此时已软成了一汪春水。   若非刘明远在此碍手碍脚,她真想干脆……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她神色一冷:“那个伤他的人如何了?谁给他的胆子,竟敢……”   “不劳殿下费心,此事我们自有主张。”   就在此时,床上之人眉心一皱,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55章 生怒...   湖阳先是一呆,随后大喜:“承安,你醒了?”   王彦看她一眼,正要说话,却忽然眉头一皱咳嗽起来。刘明远上前扶他坐起:“要不要水?”   不等他回答,湖阳已飞快转身去倒了水递到跟前。   王彦捂着肩靠下,对她摇头:“多谢殿下,不过不必,下官不渴。”   湖阳抿唇:“不管渴不渴,多多少少都要喝一点,毕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刘明远不由朝她看了一眼,这位郡主眼下这温柔小意的模样,与方才甩人耳光的时候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王彦目光淡然地望向她,素来端素的面孔因受伤之故,于苍白之中透出几许异常的轻红,添了几分昳丽之色。湖阳心头一阵乱跳,神魂都有些荡漾,却听他凉凉道:“下官受伤一事,不知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湖阳目光一闪,笑了笑:“我只是恰巧到刑部,想来看看你,谁知这么巧就……”   话说到一半,就见他目光中升起锐色,她生生止住,脸色难看起来。   刘明远在旁无声冷笑,恰巧?鬼才信!   王彦看向他:“蒙陀……”   “放心,人已经制住了,留了一口气在,”刘明远道,“方才我去瞧过,他……”   王彦抬手:“等等——”他扫了湖阳一眼:“殿下,下官要和刘大人商讨要事,不方便有外人在。”   湖阳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就是不走你又能如何?有本事你就叫人把我轰出去。”她一脸倔强,双眸莹然若有水光。   王彦只道:“明远,送殿下出去。”   湖阳一僵,加上方才被谢晋几人紧逼的委屈,即伤心又恼怒,口不择言道:“我不行,宋家那个小贱人就行?王彦,你是不是对她……”   王彦神色一厉,目光像剑一样直直地刺向她。   湖阳一窒,霎时间手脚冰凉。   刘明远冷冷道:“看来刚才那一巴掌殿下还嫌不够啊……“   湖阳心中咯噔,瞥了一眼王彦,手心已有些冷汗了。   她这副异色,兼刘明远所言,王彦岂会看不出当中古怪。   想到她刚才的失言,他不由脸色一沉:“到底是怎么回事,语嫣方才也来过了?”   湖阳本有些心虚,乍一听他这话,一股恼恨又涌上心头,阴阳怪气道:“语嫣?你叫得倒亲热……”   刘明远道:“你不知道刚刚郡主多大的威风,一进来就扯着人家的头发打人耳光,要不是淮阳侯出手相救,小丫头眼下还不知会如何……”   王彦脸色骤寒,素来温润无害的面孔如同覆了一层薄霜。   湖阳醋意滔天,愈发不忿,讥诮道:“一个大家闺秀,女扮男装跑到刑部勾引男人,可见是多么无耻下作……”   “够了!”王彦沉声喝道。   从前王彦再如何冷淡都还是一副恭谨的态度,如今显然是真动了怒,整个人都透着寒怒之气,令人不敢靠近。   刘明远也微微一惊,没料到他会如此生气。   王彦冷冷道:“郡主身份尊贵,待在刑部不合规矩,还请郡主尽早离开,不要让下官难办。”   湖阳怔怔地看着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自然不会如此就轻易离去,正欲开口相刺。谁知下一瞬,王彦倏地神色一变,噗地一声口吐鲜血!   血滴落在榻间和他前襟,晕开大片的绯红,触目惊心。   湖阳脸色大变:“承安!”   她伸手就要去扶他,却被刘明远扬手挥开,他毫不客气道:“郡主殿下,你要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最好还是马上离开。”   湖阳一震,看向王彦。   他垂眸靠坐,胸前微微起伏,脸色透着诡异的红,似乎正隐忍着什么痛苦。   且脸略微向内,嘴角紧抿,分明带着几分厌色。   湖阳的脸唰地一下变白,她吸了口气,强忍着泪意起身,转身而去。   见人走了,刘明远松了口气,立马重新倒了杯水给王彦:“总算是送走了这尊大佛,刚刚我去审了蒙陀,他这是狗急跳墙,说是死也要拉你垫背呢,还好你命大,不然我们可亏大了……不过,你这么急做什么,小丫头没怎么样,就是挨了一巴掌。”   在他看来,挨一巴掌真不是什么事。   王彦低垂着眼,气息缓和少许,片刻后道:“人呢?”   “跟着谢晋一道走了,眼下肯定是已经回到宋家了,”刘明远打量着他道,“你方才这口血来的倒是及时,这湖阳郡主本事也不小,竟能把王大人气到吐血。”   王彦没有心情与他说笑:“语嫣今日怎么会到刑部?”   “这个我倒不清楚。”   刘明远看他眉头紧皱、面有忧色,笑了笑道:“你是担心那丫头被郡主盯上?要我说,你这是多操心了,小丫头机灵得很,轻易不会吃亏。”   王彦神色一动,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听他问起,刘明远就把语嫣将湖阳郡主顶得无话可说的事细细说了,说完还笑道:“她这气人的本事还是这么好,你没看到当时这位郡主殿下的脸色,跟吞了只苍蝇似的!”   王彦皱眉,沉默半晌道:“你以为这是好事?湖阳郡主可不能与淮阳侯、赵泽相提并论。”   刘明远不以为意:“小姑娘家家,能搞出什么事来?”   王彦摇头不语。   “你也别操心了,我看你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方才那口血吐得是真真的,连我都给你吓了一跳,这几日还是回去歇着,别到刑部来了,”刘明远望着他沉静的面容,目光微动,“其实有一件事我早就想与你说了,虽然你和宋家那小丫头清白得很,可毕竟不是亲叔侄,又男未当婚女未当嫁的,走得近肯定会遭人非议,往后还是避忌着些好。”   王彦垂着眼,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刘明远接着道:“你倒罢了,反正我看你也没有要成亲的打算,可小丫头不一样,再过一两年就该跟人议亲了,你待她这么好,真舍得让她被人非议、给人嫌弃?”   正说着话,方恒玉走进屋,向二人抱拳行礼:“王大人,刘大人。”   “小丫头走了?”   方恒玉一顿,方才明白刘明远所指的小丫头是谁,便应道:“已经走了,淮阳侯亲自护送,大人不必担心。”他一看王彦身前血迹,大惊失色:“大人,这是……”   王彦:“没什么。”   方恒玉一顿,忍不住道:“蒙陀掌力不低,您受了他这一掌,损及本元,还是要好好休养。刚才您昏迷的时候抓着宋姑娘的手不放,身上还烫得吓人,恐怕是……”   王彦目光一凝,蓦地朝他看来:“你说什么?”   *   语嫣到府后,径直回了芳苓院。紫扇一见她脸上的红印,险些就一蹦三尺高:“小姐,这、这是怎么搞的……”   语嫣见她纠缠不休,还要向三儿发难,只好将刑部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又对她道:“这回多亏了三儿,若不是她冒着大不韪的危险拦住郡主,我如今还不知会如何……”   紫扇打量一眼三儿,看她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淡神色,撇了撇嘴,不再多说。   湖阳郡主虽打得不轻,却到底是女子,力道不足。经紫扇抹了些药膏,入夜时,语嫣脸上的红痕已淡了许多。   然而,她虽脸上无甚大碍,后半夜却发起了烧热,不仅额头滚烫,还浑身发抖。因病得突然,且情形严重,整个芳苓院的下人都被吓得手忙脚乱,后来还惊动了宋老夫人和宋常山。老夫人亲自赶来看过语嫣后,宋常山留下,在屋中陪坐到凌晨。   彼时天才微微亮起,正是最冷的时候,语嫣的情形总算是好了下来,人也不再说胡话。常山陪在她身边,听她病得迷迷糊糊,呓语连连,一会儿恨声说什么“禽兽不如”、“滚开”云云,一会儿颤着声嘤嘤哭泣,不由得脸色发沉。   清晨时分,语嫣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下来。常山见她睡容昏沉,面带愁绪,心中疼惜,转而吩咐院内下人道:“好生看顾小姐,她这会儿才睡踏实,不等她自己醒过来不必喊她。”   紫扇几个连连应是。   语嫣睁眼那刻,已是午时。今日难得阳光明媚,屋内通透清亮,暖意融融。   她呆呆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想到昨夜梦中所见所闻所,却感到自脚底心窜起一股寒流,涌遍全身,即便是这大好的日头,也驱散不了半分。   紫扇见她醒来,又惊又喜,忙令底下的小丫鬟去厨房把热粥端来。   语嫣却忽然一把捉住她手,直愣愣地盯住她道:“紫扇,咱们这会儿……是在宋家,对不对?”   紫扇以为她是梦里魇着,刚醒过来还有些迷茫,便也没有多想,只点点头应了她的话,甚至还笑了一笑:“不是在宋家还能在哪儿?”   语嫣嘴巴一动,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个时候,有小丫鬟从外面进来,揣着个木盒:“小姐,这是晋王府的人送来的,好像是止血化瘀的膏药。”   听到晋王府三个字,语嫣的脸色在刹那间惨白无比,就像是给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慌失措道:“扔了,立马扔了,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紫扇给她吓了一跳,忙叫那小丫鬟依言照做。   “小姐,您这是……”   话还未问完,就听三儿在外间道:“小姐,大人来了。”   王彦掀起帘子进屋,乍一眼望见浅金色光晕中呆坐着的语嫣,身形一顿。   她脸颊上还有淡淡的红痕,两眼惊慌失措地望着自己,一副怕极的模样。如雪的肌肤在光晕中透着羸弱的苍白,近乎透明,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了似的。   那日重伤,他陷入昏迷、意识不清,经由方恒玉一提,却隐约能记起当时的一些片段。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听到和触碰到的反倒更为明晰。   她的声音,还有小手在他掌中的触感,一旦记起,就愈来愈强烈,竟令他……微微心悸。   语嫣低低道:“王叔叔……您怎么来了?”   王彦稍定心神,缓步走到她跟前坐下。那痕迹远看是淡淡的红,近瞧却要明显得多。   过了一夜犹是如此,可见当时……   语嫣发觉他今日与往常不同,那素来清润温和的眸子竟有些清冷味道,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   王彦抬手轻拂过她面颊:“还疼么?”   手掌触碰到柔嫩的肌肤,就像引燃了一簇细微的火花,一股酥麻之意自掌心蔓延至全身。   他目光一暗。   语嫣摇头:“早就不疼了,您的伤呢?”   他的手还没有收回,而她的脸在他掌中,像一团极轻极软的丝绸,随着她这微微摇头的动作,那绸缎一般的肌肤便蹭着他的手摩挲。   王彦喉头一动,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没什么大碍,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语嫣却道:“怎么会没什么大碍,您那日分明……总之,眼下还是休养着为好,您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王彦听她在跟前温言软语,虽是蹙眉不满的模样,却竟让他……很是受用。   他道:“你教训得很是,往后自然是再也不敢了。”   语嫣见他眼里终于有了几分浅浅的笑影,心里也跟着一暖。方才因“晋王府”三字生出的惊惧害怕,似乎也淡退了一些。   她此时端详他脸色,还是透着几许苍白,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到他受伤的左肩处。如今有衣物阻隔,看不出什么,却不知底下是如何情形。   然而他此刻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这次让你无端受了连累,”王彦凝望她道,“湖阳郡主性情不定,你往后要小心她些。”   昨日是因有谢晋、刘明远在场,才没有酿成大祸,若是真让语嫣和湖阳单独碰上,她如何会是湖阳的对手?   语嫣点头一笑:“往后我会小心避着她的……惹不起,躲得起,毕竟她是郡主,我可不想再挨一耳光啦。”   王彦看着她这笑,眸光微动。   她从来都是如此,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宁愿憋着忍着,还总是做出这等若无其事的神态。   “你放心,往后不会了。”   语嫣一怔,看他片刻方道:“王叔叔,您可不要为了这件事去与郡主作对,不值当的。”   “什么不值当?”   “我……心里虽然是有些委屈,可是,这一耳光受了也就受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她望着他道,“那可是郡主殿下,您犯不着……”   王彦在她手上轻轻按落,凝视她道:“在我眼里,从没有值当不值当,只有愿与不愿,此事我自有主意,你这几日就安心待在府里,不要胡思乱想。”   他语气虽淡淡的,却分明是不容商榷的意思。 第56章 霍廷...   归雪听说语嫣醒了,便带着人赶去芳苓院探望。   “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   语嫣勉强一笑:“怪自己不小心,昨夜里不小心着了凉。”   归雪抚过她面颊:“睡觉都不安生……幸亏是好了,这热病发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紫扇掀起帘子进来道:“大小姐,二小姐,表小姐来了。”   两人抬眼一望,就见霍玉襄曼步而入。她眉眼盈盈,微微带笑,比上回见时还要明艳可人:“归雪妹妹也在呢,我来得倒巧。”   归雪点头:“表姐怎么有空过来?”   霍玉襄:“我是听府里人说语嫣妹妹病了,这才急急忙忙地过来了。”   语嫣:“谢表姐关心,我已经好多了。”   霍玉襄端详着她脸色道:“妹妹气色不大好,趁着这几日病好,可得多补一补,吃些阿胶红枣类的补品能补气益血。”   语嫣有些讶异,这位霍家表姐先前待她可是清清淡淡的,怎么如今倒这样亲热?她心中疑惑,面上却半分不显,只乖乖道了谢。   连语嫣都能觉察出霍玉襄的不同,宋归雪岂能不知?   归雪表面看着温柔,却与妙玉那样的娴淑文静不同,骨子里却有几分锐气。   她见霍玉襄客套了几句坐下后,端坐在那儿喝着茶,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来回飘荡,心下便是一阵冷笑。   霍玉襄看到语嫣身后垂手侍立的三儿,目光一顿,将她打量了一回,很是稀奇:“妹妹这丫鬟是外族人?”   语嫣:“她叫三儿,是西胡人。”   霍玉襄:“从前听说外族人的眼睛生得与我们大越不同,没想到竟是真的,这蓝眼睛倒是别致得很。”   她话音一落,三儿就掀起眸子睨了她一眼,湛蓝的眼珠淡漠无波,像两潭死水,透着寒意。   霍玉襄拿着茶杯的手略微一抖,眯起眼有些不悦:“不过,外族蛮夷居多,礼仪规矩不比大越,语嫣妹妹恐怕是要费心思□□了。”   语嫣摇头:“三儿规矩得很,表姐想多了。”   霍玉襄给她直咧咧地一回嘴,暗下一滞,好半晌才道:“妹妹喜欢就好。”   归雪垂眸喝茶,嘴角带着一丝笑。   过了一会人,霍玉襄忽道:“听说,语嫣妹妹和陆太医相熟?”   语嫣一愣,道:“算不上熟,只是先前恰巧碰着陆太医来我们府上给姐姐看诊。”   霍玉襄笑道:“妹妹会制一种可缓解咳症的糖球,那东西好像帮了陆太医大忙,上回我见到他时他还提起了呢。”   语嫣听她这么一说,本有些高兴,眼睛一抬,却见她有些皮笑肉不笑的,竟不敢轻易答话,只讷讷点头。   归雪啪嗒一声轻轻搁下茶杯:“无端端的,表姐提这个做什么,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霍玉襄目光一动,仍是笑:“只是前几日听陆太医提起,对这糖球的味道有些好奇,不知语嫣妹妹还有没有了?”   语嫣:“有是还有,不过都是早先剩下的,恐怕不太新鲜,下回我做了新鲜的再给表姐送去。”   霍玉襄便笑着谢过。   等她人走后,语嫣很是松了口气。归雪一见,问她道:“这是怎么了?”   “和霍家表姐说话太累了……她今儿个一反常态,对我这样亲近,我还不好不搭理她。”   归雪一笑:“你嫌累,不搭理就是了。”   语嫣连连摇头:“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我若不理她,那岂不就成了我的不是?”   归雪捏捏她的腮帮子:“所幸你还不算太笨……”   *   不日,湖阳郡主横闯刑部重地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只是传言,不知怎的,竟在皇帝跟前落了实处。   皇上震怒,不仅将其禁足,还褫夺了其郡主封号。   封号被夺,是奇耻大辱。   为此,长公主几番前往勤政殿,欲面圣求情,但皇上心意已决,接连三次给长公主吃了闭门羹。   如此,湖阳郡主重又变回叶家大小姐,不再享有郡主尊荣。   此事一出,京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对此,大部分听者都觉大快人心,只有少数,对这位从天上掉到地上的叶家大小姐抱有同情。   想来,不管是多高贵的身份地位,若是行差走错触怒天颜,从云端落入尘泥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真令人唏嘘不已。   *   是夜,王家书房。   “六爷,宋家来人,说是有东西要给您。”仆从在门外禀道。   王彦:“可有说是什么人?”   “是宋家二小姐身边的丫鬟,生了蓝眼睛,好像不是大越人。”   他眼波一动,又眉心一蹙:“让她进来。”   不多时,三儿入内。她虽穿着丫鬟的衣裙,向王彦行的却是抱拳礼:“大人,小姐让奴婢转交给您一样东西。”   “拿来——”   三儿将一个一小团锦布裹着的东西放到桌上,王彦拿起打开,看到白色的鹤纹玉佩,微微一怔。   “小姐说这个玉佩是大人上回去她院里时落下的,因为是大人随身之物,所以不敢马虎,就命奴婢亲自一定要送到大人手里。”   王彦握着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表面,垂眸道:“前日她到刑部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是。”   他道:“往后就算是她吩咐你,你也不能轻易离开她半步,记住你真正的身份和职责。”   三儿低下了头:“奴婢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王彦又道:“她人可还好,脸上的伤有没有好些?”   三儿飞快瞄了王彦一眼,心底掠过一丝异样,应道:“小姐脸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昨夜里又发梦说了不少胡话,这会儿也好了。”   王彦的脸色略微一凝:“是被湖阳郡主吓着了,还是……”他话头蓦地止住,竟没有再往下说。   三儿愈发觉得古怪。   大人何曾如此欲言又止?   他摇摇头:“你尽早回去,再替我带句话给她。”   三儿应声,垂首等着他吩咐,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他开口,不由有些疑惑。   此时,王彦起身道:“罢了,还是我亲自去提醒她,叫人备马,我随你一起去宋府。”   三儿心头的异样越发浓烈,但表面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只恭声应了,随他一道往外走出。   *   宋府,芳苓院。   这会儿是黄昏,天光已经有些晦暗,风中仿佛有一层浅浅的金雾。用过了晚饭,正是一日里最放松闲散的时候,她便躺在院子里懒洋洋地看天。   虽然是冬天,但也不怎么冷。她穿着袄裙,又听紫扇的话盖了一层薄被,昂首瞧着天上的火烧云,偶尔还伸出手比划两下。   “这是在做什么?”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   语嫣眼睛往上一看,见是王彦俯身望着自己,不由呀了一声,立即手忙脚乱地从躺椅上坐起:“王叔叔,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动作太急,颠得发髻松散,被晚霞照映得头顶毛茸茸的,小脸雪白剔透,沁着粉色,又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着他,愈发像只猫了。   王彦觉得自己的掌心格外地痒:“你倒是真有闲情逸致。”   亏他还担心……   语嫣瞪了后头缩着脑袋的紫扇一眼,对王彦道:“您进来怎么都不喊人通报一声,害得我……”   王彦略微倾身:“害得你怎么?”   语嫣:“害得我出丑。”   王彦摇头一笑:“这算得了什么,在我面前你还怕出丑?”   语嫣脸上一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她弯起膝盖,两首抱着腿看他:“您特意过来就是为看我笑话的么,到底是有什么事呢……”   王彦看她缩成一团,顺手撩起旁边堆成一团的丝被,边在她身边坐下,边将杯子披上她肩头将她整个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语嫣感到身上一暖,孩子气地将下巴从被子里抬出来,侧过头对他嫣然一笑。   此刻天色已比方才暗了不少,她这一笑却仿佛能令满院生辉。   他搭在被角的手微微一紧,见她仍望着自己,似乎在等自己开口,才敛了神色缓缓道:“有一件事你要记着,往后在这府里,不可与你大哥走得太近。”   语嫣一愣:“莫非是上回的……”   “不错,所以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王彦道,“此事没有铁证,而且即便揭发了,也不能将他如何,这会儿还不能操之过急。”   语嫣点点头,见他仍望着自己,不由道:“您放心,我不怕的,他若真有胆子如何,送来的也不会是死蝎子了。”   他只笑了笑,眉眼之间仍有几分沉凝:“总之万事小心为好……昨夜,你又梦魇了?”   语嫣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固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彦目光柔和:“我不能知道么?”   “自然不是。”她嗫嚅。   他看着她有些泛白的下巴,轻轻一笑道:“你既不想说就不说,你小时候可还骑着我上过街的,怎么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   语嫣冷不防听他提起七岁时的事,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埋怨他道:“我那时候是年纪小不懂事,您都那么大人偏偏还由着我胡闹,若叫人知道,可怎么好?”   他略一挑眉:“若叫人知道,又能怎么?”语气淡淡的,眼底却有几丝顽皮的笑意。   语嫣:“亏您这样还是刑部尚书呢!”   他笑得愈发深了:“我这会儿又不在刑部,既不是对着同僚,也不是对着犯人,只不过是对着语嫣,何必要装模作样?”   “对着我怎么就叫只不过?我心眼可小着呢,您该要一万个当心才是。”   “我若不小心得罪了你,你又如何?”   语嫣歪头想了半天,却没能想出一个能惩罚人的法子来,只搪塞道:“自然是您最怕什么,我就做什么了。”   王彦兴味盎然:“你说说看,我最怕的是什么?”   语嫣一噎,这下真的是说不出话来,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我……我怎么会知道您怕的是什么。”   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不好,结果一看王彦是个笑而不语的模样,就又放松下来。   “大人,二爷听说您来了,使人请您过去书房说话呢。”紫扇上前道。   院里坐着的两人朝院门口一望,果真见宋常山的侍从立在那儿。   王彦起身:“我过去了,你不要在院里待太久,小心别又着了凉。”   语嫣作势要起身送他,却被他伸手在肩头一按,不得已又坐了回去:“王叔叔……”   她抬起头,却见那抹烟青色在眼前水波似的一晃,眨眼间就已经往院外去了。   *   翌日早,宋老夫人使人叫宋归雪、宋语嫣两姐妹到暖阁。   语嫣比归雪早到一步,进暖阁时迎面看到老夫人身旁坐着一男一女,女的是霍玉襄,那男子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少年人。   “语嫣,快上前来,这是你霍家的二表哥霍廷。”老夫人说话时带着笑,显然心情很好。   自上回宋归臣出事后,许久不见老夫人笑得这样开怀,语嫣不禁也跟着笑了笑,走上前向霍廷见礼:“表哥好。”   霍廷十五六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面如傅粉,眉眼之间倒与霍玉襄有几分神似。他看到语嫣,眼底掠过一丝惊艳,却也没有多看,当下便恭谨地还了礼:“表妹好。”   老夫人道:“你别看他年纪不大,学问却很好,连你爹都要夸他几句。”   语嫣钦佩地看了霍廷一眼:“能叫爹爹开口夸人,表哥肯定是状元之材了。”   这话打趣了宋常山,又恭维了霍廷,就连不大瞧得上语嫣的霍玉襄都微微笑弯了眼。霍廷摆着手忙道不敢当,他见眼前这女孩神态可喜,比霍家一色的姐妹们都可爱亲和,先前的那点拘束倒也淡了几分。   “大小姐来了。”   下人通禀的声音一落下,语嫣就见这位霍家二表哥的眼睛一亮,不由在心底咦了一声。 第57章 雨夜...   归雪今日来得匆忙,打扮得也简单,头上只簪了一根白玉蝶的小钗。她曼步上前,因瘦弱之故,那衣裙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走起路来反有一种仙气飘飘的出尘之感。   她对着几人一一见了礼,而后就在语嫣身边落了座。   那霍廷叫语嫣作表妹,对着归雪该喊一声表姐,因归雪将将比他大了一个月。结果一照面,他喊的却是大姑娘。   语嫣听了很是奇怪:“先前表姐叫了我一声二姑娘,如今表哥又喊我姐姐作大姑娘,莫非这样称呼是你们那儿的规矩么?”   霍玉襄神色一僵,下意识就朝老夫人看去,却见老夫人仍是眉开眼笑模样,似乎全然没有想到别处,不禁松了口气。   霍玉襄脸上一白,旁边的霍廷却是闹了个大红脸:“这……”   归雪笑而不语,老夫人看不过去,笑着道:“你这丫头,平素呆头呆脑,难得机灵起来倒是谁也比不过……哪里是什么习惯,你姐姐比你二表哥只大了一个多月,他自小就不服,打死也不肯叫一声表姐,偏偏要喊什么大姑娘,如今可好,想改也改不过来了!”   语嫣讶异地看向霍廷,真没想到这位斯文俊秀的二表哥还有这样一面。   归雪:“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祖母再提,小表弟可要生气了。“她有意在“小表弟”三个字上加重咬字,似笑非笑地睨了霍廷一眼。   这下,霍廷不光是脸上红,脖子和耳朵竟都红成一片,整个人就像一只煮熟的大虾。   霍玉襄略一皱眉,心觉弟弟不够沉稳,如此形容,落到宋家姐妹眼里,岂不要给轻看了?   叙了一会儿家常,几个小辈就从暖阁里退了出来。   两姐妹与霍家兄妹别过,并肩往回。   走在路上,归雪忽然看着语嫣道:“语嫣,有件事我要问问你,你怎么叫人把晋王殿下送来的东西扔了?”   语嫣一怔,面色雪白:“姐姐怎么知道……”   归雪听她这么说,就知道确有其事,一时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昨日紫扇叫芳苓院的小丫鬟将那药膏扔了,可小丫鬟见东西名贵,没舍得扔,揣着盒子就往下人院里去。结果给同屋的丫鬟发觉,正巧那发现的丫鬟是在归雪跟前的二等丫鬟,知道归雪一向看重语嫣这个妹妹,唯恐是芳苓院的小丫鬟心术不正,忙将此事告诉了归雪。   归雪命人将那小丫鬟找来,一番审问,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晋王这样的人怎么会特意派人给语嫣送东西?语嫣又为何竟要让人把东西扔了?这当中分明是有什么隐情。   语嫣白着脸,脑海里又浮现出前夜的梦境。   那是一个雨夜,雷声轰鸣,白光飞掠。   在寺庙的佛堂,晋王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粗粝的手抚着她的面颊,滑落到她的下颌,声音里带着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既然王彦不让孤好过,那孤,就把他视若珍宝的东西亲手毁掉……”   后来的情景,比及地狱也不为过。   许多画面渐渐地变得清晰。   在那梦中,是晋王为报复王彦,在寺庙里强迫了她。   语嫣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穿着明丽的宫裙,戴着华贵的钗环。   有仆婢对着她一声声地唤着侧妃娘娘,而她坐在那儿,就像一个木偶。   她此生从未去过晋王的府邸,却不知为何很是确信……在那梦里她坐着的地方,就是晋王府。   因而梦醒以后,乍闻“晋王府”三字,便有若针扎,神魂俱失。   归雪见她情形不对,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回你院里去说。”   二人回到芳苓院,屏退屋中的丫鬟。   归雪将人搂入怀中,轻轻拍她肩头,低声道:“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那个晋王殿下欺负过你?”   语嫣摇头,忍住泪意,埋首在她怀中颤身道:“是上回回京时,在江上遇着了晋王殿下,当时我是男儿打扮,他误会我与他的侍妾有首尾,用茶杯砸了我一下,往后我便……”   梦里的情形再逼真,到底也是梦,她还是无法将那些几乎令她魂飞魄散的画面告诉归雪。   归雪愣住:“还有这样的事,可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语嫣脸上一窘,便将前因后果与归雪细述了一番。归雪听后,再看向怀里这张小脸,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语嫣有时胆量超乎寻常,有时又细敏过分,因而归雪听罢,倒也没有生疑,只暗道这晋王如此举动,想必是对语嫣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晋王府是高门宗室,水深似海,语嫣这样的性子,若是进了王府,岂不等同于羊入虎口?更不提那晋王早已妻妾成群,年过而立,根本不是什么良人。她抚摸着语嫣柔嫩的脸颊,心头发沉,想必这晋王也不过是贪图一时的美色,他若执意要纳语嫣入王府,如今的宋家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更不提,祖母眼下对待语嫣的态度,远远没有表面看来那样亲昵……若真是出现这等情形,恐怕她极有可能会用语嫣换取宋家的安宁。   “所以,你是真的不喜欢晋王殿下?”归雪问道。   语嫣重重点头,斩钉截铁道:“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归雪听她这么一说,神色一缓,又道:“就算是如此,以后也不能就这样让人把东西扔了,这回还好是给我院里的人发现,若是叫什么有心人察觉利用,你的名声可就毁了。”   语嫣忙点头:“姐姐说的是。”   归雪还欲嘱咐,忽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是连翘在外道:“大小姐,二小姐,出大事了,大少爷被官差带走了……”   *   这日,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魏王暴毙府中,魏王妃崔氏、侍妾云若被抓捕候审。何太妃听闻一病不起,至今仍在昏厥。   刑部。   魏王妃崔氏浑身虚脱地被架出了审讯室,她原本目光涣散,忽而看到迎面过来的一名女子,神色一变,秀丽的面孔微微扭曲,显露狰狞之色:“你这……贱人!”   官差见她瘫软的身子一下子挺立,朝前面的女子猛然扑去,皆是一惊,忙举刀将人截住。   崔氏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云若,恨不能啖其血肉。   这位云若正是传闻中魏王府那位美若天仙的侍妾,几位官差面面相觑。   若说姿色,云若并没有传闻所言那等国色天香,但她的确是美的,瓜子脸,水杏眼,温柔又不失风雅。尤其此刻的魏王妃面目凶恶,云若却敛眸静立、神采淡然,高下立分。   “王妃,请罢——”站在云若背后的方恒玉出声提醒。   魏王妃冷笑一声,挥开官差的大刀,拉直了衣襟,与云若几人擦肩而过。   方恒玉将若云带到审讯室,此间是刑部上刑的审讯室,云若眼睛一扫,看过墙壁上挂着的刑具,最终将目光落到了对面的男子身上。   她略微有些失神,没想到刑部尚书王大人会是如此清俊隽雅之人。   云若心道,怪不得方才那魏王妃毫发无损地就走出了审讯室。   她垂首见礼,声音娇柔:“婢妾云若,见过王大人。”   王彦:“云若姑娘,魏王妃称她并没有给魏王下催.情药物,是你撺掇她院子里的下人栽赃陷害。”   云若惊慌抬头,泪眼盈盈:“大人,王妃一直与王爷不和,不光阖府皆知,府外也都有风闻,王妃嫉恨婢妾得王爷宠爱,这是有意把脏水往婢妾身上泼啊,您可万万不能被她的话迷惑了……”   王彦:“你的意思是,此事是王妃所做?”   云若目光一闪:“婢妾不敢,婢妾只知道自己是清白的,王爷待婢妾这样好,婢妾根本没有理由伤害王爷。”   他道:“魏王妃这会儿虽然心情不好,跟我说的倒都是真话……你可知道,为何刚才王妃能够从这审讯室全身而退?”   云若一滞,心跳得厉害,垂下头:“婢妾不知。”   王彦却不再看她,突然对方恒玉道:“上虎钳。”   云若一时失语。   直到虎钳被方恒玉抬上来,她才回过神,不可置信道:“大人这是要屈打成招么?婢妾是冤枉的,就算是死也不会改口半句!”   弱质纤纤的少女,一脸倔强,泪盈于睫。但凡是男人,没有一个不会动恻隐之心。   方恒与略带迟疑地看向王彦,王彦只道:“行刑,她不说实话,就继续——”   云若脸色一白,一双清凌凌的妙目望向方恒玉。   方恒玉虽心有不忍,却也知道孰轻孰重。他一狠心,不由分说擒住她右手按在地上,别过眼不去看她,咬牙按下了把手。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屋内,她疼得当场昏死过去。   王彦:“泼醒。”   方恒玉:“大人,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样做为免……”   王彦望着他道:“你且好好看看,她到底是谁。”   方恒玉看向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女子,面露迷惑。   王彦挥挥手:“罢了,你先下去,叫其他人过来替你。”   方恒玉一个激灵,有些局促,与王彦对视片刻,终是懊丧地垂了头推门而出。   他走到院内,正巧看到刘明远虎虎生风地往这边走来,便向他行了一礼:“刘大人。”   刘明远正想揶揄讽刺他几句,但见他一副恹恹之色,与往日打了鸡血的模样相去十万八千里,不由顿了脚步道:“方二公子这是怎么了,除了我以外这刑部里头还有谁能给你气受?”   方恒玉忙摆手:“没有的事,是我自己失职,叫王大人失望了。”   刘明远一听,很是好奇:“什么事情,说来听听,保不准我还能给你参谋参谋。”   方恒玉这会儿正愁没地方诉说,虽然对象有些奇怪,但他也没多想,就把方才的事一一说了。   刘明远听了连连摇头,拍拍他肩膀:“旁的也就罢了,对待犯人先入为主、心慈手软,这可是一大忌讳,我看你今儿个也不用回家了,干脆找个空的牢房,蹲着面壁思过去。”   方恒玉一听,更是低落懊悔,垂头丧气地就走了,告辞都忘了说。   刘明远抱拳看着他的背影,摸摸下巴笑了笑,转身就去往审讯室。 第58章 秘辛...   这几日日头都极好,尤其中午前后,太阳照得小院明亮温暖。若非是有寒风偶尔扫过,几乎察觉不出是在冬天。   语嫣正站在凳子上,用线将白萝卜一个个串起来,挂在院子里的花架下。   紫扇替她扶着凳子,仰着头道:“小姐,萝卜是酸的,还一股菜味,真能做好么?”   “当然不能直接吃,”语嫣道,“晒干以后,用糖水腌腌,或是干脆蘸糖吃看看……”   “怎么不做梅干呢?”   “这个时候,上哪儿去找做梅干的果子呀?”语嫣摇头一笑。   上回她答应谢晋时,因心事重重,竟忘了如今这个季节根本没有杏梅,也做不来梅干,这才不得已想到换作白萝卜一试。   “紫扇,你去屋里把剪子取来,这串的线头好像太长了。”   紫扇:“奴婢去去就来,您可不要乱动。”   语嫣嗔她一眼:“有三儿在呢,我还能摔着?你快去,我保证不动。”   紫扇瞟了一眼语嫣背后面无表情的三儿,撅着个嘴提起裙子就往屋里去了。   语嫣伸手勾起一串,头也不回道:“三儿,你帮我托着底下,我重新系一下绳子。”   此时,一只手从她身后探了过来,将最底下的两根萝卜条托在掌心。她踮起脚去系绳子,系罢低头,看到那手,目光顿住。   这只手修长宽大,指节分明,绝不是女子的手。   语嫣一扭头,就见王彦正含笑望着自己。她一个惊惶,人往后倾去,凳子霎时歪倒。   正摇摇欲坠,王彦长臂一伸,拽住她的手腕把人往前一带。她身不由己,头蓦地在他肩上一撞。   这一撞,令她猛然想起当日在刑部被他拉至胸前的情形,脸上登时一白。她忙挣开了手,从凳子上下来:“王叔叔,您……怎么会来?”   王彦察觉到她眼神中的局促不安,眸色一深,表面不动声色地笑:“魏王府的案子,有些事我还要问你爹,问完了顺道来你这看看。”   语嫣大着胆子抬眸望了他一眼,见他温润和煦依旧,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些。   “您的伤可还好吗?我后来听说,原来您还吐了血?”   王彦凝望着她:“没什么大碍,一两日便好了。”   语嫣蹙眉,低低道:“都吐血了怎么会一两日就好?上回姐姐咳血还是养了大半个月才有起色呢。”   话一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逾越,脸上一红。   他看着她面上那一抹轻红,眼底更为幽深,袖子底下的手轻轻一握又松开。   “上回不是与你说过再也不敢了吗,今日回去我什么也不做,只歇着就是。”   语嫣闻言轻轻一笑:“您又是哄我的罢?”   他负手摇头,神色淡淡的,语气却异常郑重:“我何曾哄骗过你半句?”   语嫣一怔,竟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此情此景先前在哪里发生过一般。   “小姐,您要的剪子……”紫扇走出屋,一见王彦,忙屈膝行了一礼。   王彦看向语嫣:“你要剪子做什么?”   语嫣指了指当中一串萝卜干:“那串线头太长了,不好看。”   她仰着脸,在阳光的映照下更显肌肤如玉,容光似雪。   王彦目光轻动,举手从紫扇那儿拿过剪子:“我帮你。”   语嫣个头娇小,必须要站到凳子上才能碰到绳子,王彦只站着就刚好能触及。语嫣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剪下了一截绳,很是羡慕道:“果然长得高就是好。”   王彦失笑:“有什么好,个头高的人都短命。”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语嫣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她想也不想就踮起脚捂住他的嘴:“王叔叔!这样的话您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出口?”   王彦只觉唇上一软,白萝卜的青涩味道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气息斥入他鼻息,几令他失神。   语嫣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慌忙撒开了手去:“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抿抿嘴:“总之,您往后不要这样说啦,开玩笑也不行!”   刚刚从他嘴里听到“短命”二字,她心底突然一阵撕扯的疼,也不知是怎么……   “遵命,”他回过神,冲她浅浅一笑,“不过,你今日怎么突然想到要做这些了?”他抬手拂过其中一串白萝卜,又圆又白的小串在空中微微一荡,仿佛有清甜的味道随之溢出。   语嫣神色忽闪:“也不是突然……”   她本想要囫囵过去,对着他却说不出半句假话,只好将实情说了。   王彦神色未变,只道:“侯爷还要你亲自送去?”   “是,他说非要亲自查验才行。”语嫣扁扁嘴。   王彦一笑:“这有什么,下回我带你过去。”   语嫣忙摆手道:“您平时这么忙,不用特意麻烦的,我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淮阳侯府离刑部不远,再说你单独过去,你爹能放心?”他的声音清浅,语气却不容商量。   语嫣忧道:“您这样过去,侯爷他会不会找您的麻烦?”   王彦笑了笑,伸手一摸她发顶:“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好欺负的人么?”   她立在凳上,不好躲开,只能巴巴地瞪着他:“我可没有这么说……”   *   翌日,刑部。   审讯室内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王彦坐在上首,一名容貌柔美的女子正给官差架着,鬓发尽数湿了,粘连在脸上,容色惨白。   刘明远看一眼地上的三根断指,咧嘴一笑:“看不出来啊,有几分骨气,断了三根还没招?”   王彦摇头:“你来得不巧,刚刚已经招了。”   “你怎么看出这女人有问题?”   王彦道:“我说她栽赃魏王妃,她却先顾左右而言他,实在可疑。”   刘明远了然。   他把大刀往桌上一放,抬手让官差把人带下去:“宋归臣已经押进牢里了,你想把他怎么样?”   王彦睨他:“这话不妥,什么叫作我想把他怎么样?魏王平素跟他关系紧密,二公子又查到他近日有到云香楼买药,这两条合起来,足以将他押入刑部候审。”   刘明远眉头一挑:“别人倒也罢了,跟我你还耍花枪?你要是愿意卖宋家一个人情,就算是把人押进刑部,也不必弄进牢里去。宋家大少爷细皮嫩肉、娇生惯养,估计在牢里头一天也待不下去。我看你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王彦不语。   刘明远一笑,兴味盎然道:“还真是如此,他怎么得罪你了?”   王彦摇头喝茶,不置一词。   刘明远撇撇嘴道:“还卖上关子了……你不说以为我就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暗地里欺负过小丫头了?”   此时,有一官差入内禀报道:“二位大人,刚刚大牢里出了点意外,宋家大少爷那间牢房草堆里突然出现了许多……死蝎,不知该如何处置?请大人示下。”   刘明远一个咯噔,看向王彦。   王彦:“牢房不比客栈,本就脏污,有一些虫鼠也不足为奇,恐怕是得委屈一下宋大少爷了。”   言下之意是不用管了。   官差领命离开后,刘明远盯着王彦道:"那些蝎子该不会就是上回救了你一命的……"他一顿:"宋归臣可不是什么君子,你这么做,他肯定记恨在心,难保不会狗急跳墙,还是说你就是要……"   王彦却掸掸袍子起身:"魏王的案子,我该进宫去复命了。"   王彦进宫复命后未过多久,皇帝就下旨,称何太妃伤心过度,恐忧思成疾,特恩典其下月出宫到景康宫休养。   而魏王之死,对外则称是中毒暴毙,并未将其过度使用催情药物致死的真相公之于众。   经刑部查审,侍妾云若为下毒元凶,判处凌迟。魏王妃崔氏有失王妃本分,看管不力,贬为庶人。   *   是夜,晋王府,兰殇阁。   “殿下,人来了。”   一名头戴兜帽的女子曼步而入,自兜帽至衣裙,全着黑色,透过罗裙,隐约可见丰腴不失玲珑的体态。   她在晋王对面落座,抬手除了兜帽,露出一张丰润娇媚的脸蛋。即便是三十出头,也不失风韵,虽有些许细纹,却仍白皙丰嫩,犹若三月春桃。   晋王:“太妃娘娘深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眼看就要离开京城,本宫有几句话不得不说,恐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晋王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微微一笑:“娘娘还真是让孤意外,三弟才去了没多久,您竟有心思来给孤透漏消息。”   何太妃摇头:“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之所以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和枉死的衡儿。”提到魏王,何太妃眸子一冷,透出浓浓的恨色。   晋王心头一跳:“太妃的意思是,三弟的死另有蹊跷?这可就怪了,王尚书断案如神,从未出过差错,怎么可能错判?”   何太妃恨声一笑,眼里的怒色几乎要喷薄而出:“什么青天老爷,也不过是天家的走狗罢了,皇上叫他往东,他又岂敢往西!”   听得此言,晋王愈发心惊,表面仍不动声色:“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孤不明白。”   何太妃娇笑一声,眼神流转,风情妩媚,只那目光满是讥诮:“殿下就不要跟本宫打马虎眼了,你分明猜得到我的意思……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都是真的,除了希望借殿下的手替衡儿报仇,并没有其他意图。”   晋王:“太妃到底要告诉孤什么?”   “与其我来告诉你,不如你自己看。”她从黑色的袍袖下面取出一个细长的檀木盒,双手推至晋王跟前。   晋王垂眸,看到木盒上的龙爪图纹,眼睛一缩,情不自禁地抬手按落:“这不会是……”   何太妃紧抿着唇,半晌,缓缓道:“这才是当年先帝留下的真正遗诏。”   晋王猛地抬头看向她,手掌下的木盒变得滚烫灼人,几乎要将他的掌心烫穿。 第59章 惊马...   这日,王彦一到刑部,就从官差那儿听说了魏王妃崔锦仪以死相逼、不愿离开刑部的消息,当下便前往刑部后堂。   崔锦仪一见王彦出现,腾地起身,开口就道:“王大人,药是云若那贱人撺掇王爷自己用的,与我无关,凭什么要贬我作庶人?”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不由尖利了起来。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从命妇变为庶人,与死有何分别?不管想舍弃她的是何太妃还是崔家,她绝不能称了他们的心。   此时此刻,仪态教养,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王彦看着她道:“王妃这是不服?”   “当然不服,”崔锦仪道,“先前我是一时乱了阵脚,仔细想想,这个云若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她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云若在魏王府受宠,崔锦仪虽看不惯她,却从未出手打压。一方面,对魏王这个人,她是打从心底不抱期望的,他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反正他的名声也已经臭到不能再臭了。另一方面,这个女人是何太妃从宫里送来的人,她还真不好随便动她。而且,太妃送人过来的用意,她也略知一二。比起让魏王成日惦记着方妙玉惹出什么乱子,还不如就让这个奴婢出身的女子占着他,左右她自己也不稀罕。   要说起来,云若在魏王府既得魏王宠爱,又不受她这个正妃欺侮,背后还有何太妃做靠山,也算是过得如鱼得水。   她怎么敢做出这种事?又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崔锦仪听说王彦对云若动了刑,断了她三根手指才作罢,就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   这个女人背后,肯定大有人在,而这个人,还不大可能是何太妃。   王彦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王妃还真是心思聪敏。”   崔锦仪略微一瞪眼:“你、你这是承认了?”   王彦:“王妃不妨想一想,魏王殿下出事,皇上为什么要下旨让太妃娘娘出宫?”   崔锦仪蹙眉,沉吟半晌,忽然一个激灵,面色惨白。   王彦:“王妃是聪明人,应当知道,眼下这种结果并非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能骗过何太妃的眼睛把云若安插到魏王府,出事后还能让皇帝帮忙掩盖真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   崔锦仪恍悟的同时,又觉得背后一阵发冷。   王彦看着她道:“再者,魏王殿下用禁药的事,恐怕王妃也不是真的毫不知情罢?”   崔锦仪目光微变,先前的气势顿时消失殆尽。   如此说来,她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   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彻。雪后,整个京城银装素裹。   街边有人举帚扫雪,早点铺的热气慢慢升腾,零零星星已有些吆喝声。   语嫣掀起车帘子,好奇地往外探看,眼睛一眨不眨。   这就是大清早的京城,明明还这样早,却已经是一派热闹忙碌的气象了。   “王叔叔,那、那是什么?”她眼睛一亮,指着外头一处,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东西。   王彦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个头绑白巾的壮汉正虎虎生风地弹着拉面,他一笑:“那叫拉面,是为了让面条变得韧道。”   语嫣若有所悟,睁大着眼,愈发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王彦见如此,出声叫停了马车。   “王叔叔?”   “眼下还早,今日难得,就在此处用早饭罢。”   语嫣抿着嘴笑起来:“好。”   面铺的老板见着一辆马车在前头停下,须臾下来两位公子,一大一小,大的那位清俊隽雅,小的那位如珠似玉,一看皆非凡俗,不由提起了十二分的殷勤上前招待。   “二位客官想吃什么?”   王彦不答,只垂首笑望着语嫣。语嫣看他一眼,对着那老板一笑道:“两碗牛肉面。”   她这一笑,真如明珠生辉,光彩夺目。   老板看得眼睛发直,直到旁边那位大些的公子淡淡看过来,才惊觉失态,忙收回目光。   “王叔叔,您平素都是在这儿吃的早点?”   “我也是头一回来,算是沾了你的光。”   旁边站着的小厮来福对语嫣笑道:“咱们大人平常都是在府里用的饭,今儿来之前已经吃过了,这是有意要陪小……咳,少爷您来尝尝新鲜咧。”   王彦扫了他一眼:“多嘴。”   语嫣见来福一下子缩紧了脖子像只乌龟,不由咯咯笑出了声。   不多时,面呈上了桌。   语嫣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碗:“真是好大啊……”   她雪白的脸被热气熏出一层淡红,两只眼因为吃惊瞪大了,乌溜溜的闪着光。   王彦失笑:“吃不下就剩着。”   语嫣已迫不及待地举起筷子挑着三根面就往嘴里送。   王彦眉心一皱,在她手上一按:“小心烫。”   手下柔滑软嫩,他想起上回嘴上的触感,心头微微一跳,立刻收回了手。   语嫣咧嘴一笑,有几分羞意:“我知道啦。”   她鼓起嘴对着面条吹了一阵,而后才小心地放进嘴里。吃面的时候,一小口一小口,真个像猫一样。   来福看着有趣,没忍住多瞧了几眼,却忽然面上一寒。   他眼睛一抬,对上不远处三儿凉凉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语嫣费劲吃了半天,面才少了一小半,对面的王彦看着不紧不慢的,才一会儿工夫,跟前的碗却已见了底。   王彦看她吃得小嘴油亮,又盯着面露出苦大仇深之色,笑了笑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两人吃罢,回到马车边正要上车。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沉冷的声音:“真是稀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着王大人。”   王彦神色一淡,按住语嫣正要往后扭的脑袋,飞快看了三儿一眼。三儿心领神会,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托着语嫣上了马车。   语嫣被塞进了马车,茫然地望着还在车下的王彦,就见他抬手在唇边一贴,示意她不要作声。   她忙乖乖点头,王彦便将车帐放下来,挡住了她的目光。   她坐在车中,听着外边的动静。   王彦:“郑侍郎。”   来者是礼部侍郎郑戚。   他的目光落到马车上一转,意味深长道:“大人真是有闲情雅致……一大早的,这是特意出来体察民情?”   语嫣一听,觉得这声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而且打从心底生出几分厌恶。   她不由得伸手按在心口,有些惶惑。   “并非如侍郎所想,只不过是出来吃个早点。”   “没想到您这样的人物,也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似的,喜欢这些不入流的路边小摊,今日下官倒是大开眼界。”   王彦淡声:“郑侍郎入朝为官的时间不短,这样就称得上大开眼界,未免短视了些。”   郑戚一滞,脸色就冷了下来,只僵着脸道:“下官自然比不得大人见多识广。”   王彦摇头一笑,不再理他,径直登上了马车。   待车帐子落下,语嫣忍不住问道:“王叔叔,方才那个人对您自称下官,想必官级是没您的大吧?”   此时马车还未动身,郑戚站在原地,靠得正近,恰巧能听到里头人说话。听到这一句,他脸上又是一僵。   不知情的语嫣歪着头对王彦道:“他对您那样冒犯,您为什么不惩治他呀?”   王彦淡淡道:“你若不小心给狗咬了一口,难道还咬回去不成?”   语嫣一呆,车头的来福捂着嘴死死憋笑。   马车外的郑戚早就是脸色铁青,他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语嫣听到哼声,瞪得眼睛滚圆:“给他、听到啦?”   王彦笑笑:“无妨。”   *   马车动身一刻多钟后,就到了淮阳侯府。   门房听闻是刑部尚书王大人亲临,立马将人请进了前厅,自去后头通传。   语嫣自到京城以后,除却宋家,还只去过方、王两家的宅邸。此三户皆仆妇环绕,而这淮阳侯府却鲜少有人。   方才他们一路走来,都没见着一个丫鬟,如今这前厅里,也没有下人随侍,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大人,侯爷说今儿不便见客,您二位送来的东西直接给小的就好。”   语嫣不解:“分明是侯爷自己说要亲自看过的……”   如今这样,那他过后若不满意又怎么办?   “这小的也不清楚,侯爷就是这样吩咐的。”   王彦在语嫣肩头按落:“既如此,我们就将东西留下。”   二人走后,下人就到谢晋跟前通禀。谢晋立在听雪楼凭栏处俯瞰,底下情形一览无余。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并肩往外走,期间,语嫣仰起头不知对王彦说了什么,引得他莞尔一笑。   环楼阁宇,草木掩映间,是如此和谐静美的一幅画面。   谢晋屏退了下人,将那锦囊打开,看到里头小段的干萝卜,略微一愣。   萝卜被切成小块,拇指大小,泛着黄,看着剔透晶莹,又散发出极淡的清香。   易玟在旁奇道:“这位宋小姐可真是有心。”   谢晋睨她:“尝尝?”   易玟从善如流:“谢侯爷。”她拿起一颗放入嘴中,嘴里立时弥漫出清透的酸甜。   “如何?”   “还不错,”她顿了顿,“侯爷自己不尝?”   谢晋笑哼了一声,跟不屑一顾似的:“小孩子才喜欢吃这些。”   易玟看他一眼,眼神微动:“您明明没什么事,难得宋小姐亲自过来,怎么不去见上一见?”   谢晋眼风一扫:“你管得倒多,吃你的就是。”   易玟笑笑,不再多说,低下头若有所思。   *   王彦与语嫣出淮阳侯府,登了马车就往回去。   语嫣坐下道:“总算是把东西送到了……过后他不满意可怨不得我了,谁让他自己不出来的。”   虽然是一副不满的语气,脸上却是笑眯眯的,酒窝隐现。   “多谢王叔叔今日特地陪我,您最好啦。”   王彦浅浅一笑,并不言语。   语嫣托着腮歪头看他:“王叔叔,怎么刚刚淮阳侯府里都没什么人?一路进去,我连丫鬟都没看见一个,好生古怪……”   王彦道:“老侯爷已不在世,侯爷的母亲也不在府中,这侯府的主子只淮阳侯一人,他嫌管教下人麻烦,就把多余的人都清了出去。”   语嫣正要说话,却听得一声尖利的马嘶,下一瞬,马车骤然颠簸、猛烈摇晃!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给王彦探臂捞入怀中,他沉声道:“抓紧我!”   语嫣忙不迭抱住了他的腰,王彦将她的脑袋往下一按,用衣袖护住,伸腿稳稳抵住车壁。   语嫣在晃动中紧贴着王彦,脸颊边不知蹭到了什么东西,又硬又凉。   少倾,马车终于停止了晃动。   来福在外道:“六爷,方才有只猫突然闯了出来,这才让马受了惊,您和小公子没事罢?”   王彦:“没事,你检查一下马的情形,确认一下有没有问题。”   “是。”   他将袖子掀开,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怀中的女孩脸色惨白地盯着自己襟前的鹤纹玉佩,满眼惊惧。   他神色微变:“语嫣,你怎么了?”   语嫣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她整个人如同离魂了一般,只死死地盯着那块玉佩。   王彦眉头一拧,在她肩头用力一握:“语嫣!”   她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眼里几乎在瞬间滚落出泪珠:“王叔叔,快去绌兰亭,爹爹他有危险!”   王彦一愕,随即脸色一凛:“你说什么!”   语嫣猛地抓住他的衣襟,哀惧道:“求您!听我的,赶紧去、去绌兰亭!” 第60章 意外...   马车开到城郊外,守门护卫一见是王彦,并未多问,直接放了行。   王彦一手掀着车帐看向外面,过护城河是一片空旷的野地,远远望去,凤阳山已隐约可见。   他俯首望向怀里的语嫣,她睁眼定定地看着前边,脸色苍白,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突然在惊马之后说出这样的惊人之语,换做是其他任何人恐怕都不会当真。   他却不知为何竟……   王彦暗下调息,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转向前方。   此时,三儿道:“大人,小姐,看到绌兰亭了。”   就在数十丈之外,那苍冷的凤阳山默然地矗立,山脚下有一方六角闲亭,亭中有两个人影,隐隐约约。   语嫣腾地一下直起身大喊:“爹爹!”   亭中的人并无反应,马车渐渐离得近了,那两道身影也变得清晰。   语嫣想到那一幕,心头一悸,几乎是声嘶力竭:“爹爹!”   来福面露不解,三儿也皱起了眉头。   此时此刻,连风都没有,四下极静,全然不像是会有什么危险……   唯有王彦,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亭中的人,神色不变。   宋常山终于有所感觉,他转过头,看到一辆马车朝此处驶来,车头坐着两人,当中一人褐发碧眼,竟是男装打扮的三儿。   他面色一紧,定睛看去,果真见掀起的车帐子后头,自己的女儿正一副男儿打扮倚在王彦身畔。   “常山,那几人你认识?”在他对面的人问道。   宋常山正要回答,却见语嫣不知何故猛地从马车里窜了出来,不管不顾地就要往车下跳。   那小小的身子在半空摇摇欲坠,简直是直冲着马蹄而去!   他霍然起身,冲出了亭子:“语嫣!”   身后友人一见如此,也慌忙跟着他一道走出亭子。   就在语嫣将要落下的时候,一只手在她腰间一揽,将人牢牢地往里一抱。   常山正松了口气,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震天巨响,一瞬之间仿佛天地都要给炸裂了一般。   他猛然回头,见方才他们所在的绌兰亭此时此刻竟已给两块巨石砸成了一堆瓦砾废墟!   尘土弥漫,连地上都给砸出了裂痕。   他那友人早已瘫软在地。   常山浑身僵住,他握紧了拳头,才发觉掌心全是冷汗。   几丈外的马车上,来福已经给吓得瞠目结舌,就连一向不动如山的三儿也面有异色。   竟然是真的……   可……这怎么可能!   三儿回头一看,就见语嫣给那巨石滚落的情景吓得浑身发抖不止,王彦一手将她搂在怀中,眼睛却看着不远处的宋常山,目光中亦有震惊之色。   *   事发以后,王彦命来福速回京城到工部通知叶其凼,再到刑部知会刘明远带人前往。   宋常山此刻已完全镇定下来,沉着脸看向正给他友人察看情形的三儿:“他如何?”   三儿道:“惊吓过度,但性命无忧。”   宋常山不语。   只差一点点,他们二人就会和绌兰亭一样,被砸成碎片,怎么可能不惊吓过度?   王彦从亭子边走回,见宋常山脸色难看,不由问道:“二哥,你觉得人可还好?”   宋常山摇头:“我没事……不过,承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彦朝马车里望了一眼,默然片刻,终是将方才种种都告诉了他。   宋常山先前以为自己是意外获救,如今听王彦所言,才知他们此番出城根本是听了语嫣的话有意为之,一时间惊异得难当,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设计,被语嫣知道了什么?”宋常山犹疑道。   王彦:“兴许是如此,恐怕只有等工部和刑部的人过来,彻查现场,才能知道真相。”   虽然他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不信这种可能。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他最为清楚,语嫣何以突然“未卜先知”。   惊马,玉佩……随后她就如同梦魇了一般,吐露了宋常山有危险的惊人之语。   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语嫣当时见宋常山逃过一劫,整个人有如魂去抽丝,径直昏了过去。   王彦替她探脉,发觉她是脱力晕睡,并无大碍,就将人抱到马车内侧让她躺下。   他凝望着马车的方向,心念飞转。   上一回,他遭到蒙陀偷袭,千钧一发之际,也是语嫣给的那些死蝎,意外救了他一命。   当时他只以为是巧合,可如今又出了这桩事,却不得不让他多想……   *   而此时的马车内,语嫣在睡梦中,竟又看见了方才那些可怕情形的后续。   宋常山意外身故后,宋府举行了丧礼。继宋凌山去世,老夫人又失去了唯一剩下的小儿子,悲痛过度,竟一病不起。   入夜,在常山的棺木前,宋归臣在她耳边冷冷地骂了一声“小扫把星”。   小扫把星。   这四个字就像钉子一样,扎在她的心口。   起初,宋归臣只是轻轻地在她耳边骂,之后越来越无所顾忌。   “先克死了娘,再克死了爹,你就是个扫把星!天下第一等的扫把星……”   在梦中,语嫣一个字也没有反驳。她似乎是已经筋疲力尽,不论身上,还是心里,都像是给人彻彻底底地掏空了。   他站在台阶上,她跪在地上。   宋归臣的目光变得异常狠厉,他提起脚,就朝她身上踹过来。   就在那一脚快要朝她落下来的时候,这个梦戛然而止,她终于惊醒了过来。   “语嫣?”   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语嫣一个激灵,猛地坐起,狠狠地扑到他怀里:“爹爹……”   宋常山心头一暖,轻抚着她的头:“没事了,托语嫣的福,我什么事也没有。”   语嫣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伸手从他眼睛摸到嘴角,终于破涕一笑:“真的没事,太好了……”   宋常山目光一动,与旁边的王彦相视一眼,问她道:“语嫣,有一件事爹要问你,今日山石滚落的事,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话音一落,就见她才有了几分血色的面孔,登时又变得惨白如纸。   常山心头一沉:“是不是你无意中听到了什么?”   语嫣连连摇头:“不是……”   “语嫣,你不是听到了什么,是不是看到了什么?”王彦凝眉望着她,神色柔和。   语嫣闻言,心头猛然一跳。   她一直不敢将自己的惊梦告诉旁人,害怕会被当作邪祟或是妖怪。可眼前这二人,是她在世上最信任依赖的人……   如果是对着这二人,她仿佛就有了一丝吐露实情的勇气。   方才在街头惊马,她抱住王彦时,那块鹤纹玉佩便紧紧贴在她脸上,又冷又硬。   那一瞬,她仿佛被这冷硬之感刺醒。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被紧紧搂在王彦怀中,也是如此……不小心贴到了他身前的玉佩。   耳畔是他沉沉的声音道:“真真,别去看。”   而他所言“别去看”的情景,还是直直地冲入了她的眼帘。   绌兰亭已成一片废墟,巨石底下,露出半截手臂,那衣袍竟是宋常山的常服。   那画面,几乎令她肝肠寸断。   语嫣心头稍定,眼里的雾气也渐渐地消散了。   顿了片刻,她涩声道:“方才惊马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爹爹在绌兰亭……惨死的情形。”   宋常山惊愕地看着她,仿佛还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王彦见语嫣脸色更白,不由对常山道:“二哥,语嫣这种情形,似乎与游魂之症相类。”   宋常山看他:“什么游魂之症?”   “游魂,是指人的心魄会脱离躯壳,神游外界,”王彦看着一脸怔然的语嫣,正色道,“语嫣是不是时常会发噩梦、说胡话?”   宋常山想到上回语嫣发热时的情景,眼睛一动:“确有此事,这病……”   王彦:“二哥放心,这种病并不妨碍性命,况且她如今借着这病意外救了二哥,可见福运深厚,不一定就是坏事。”   宋常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早就知道?”   王彦摇头:“只是有所怀疑,并未确信。”   宋常山长吁一口气:“这病……有没有的医?”   王彦:“这我并不清楚,如今也不能确信,语嫣所得就是游魂之症。怀月庵有位静空道长,深谙此道,到时可将人请来替语嫣看一看。”   常山原本颇为忧虑,经由王彦这么三言两语地一劝慰,总算是安定了不少。   *   常山到外间去后,王彦在语嫣跟前坐下,默不作声地将茶杯递给了她。   语嫣伸手接过,却并不去喝,只望着他道:“王叔叔,我是不是……会死?”   他皱眉:“胡说。”   “您方才不是说我得了病,又没说我能医好……”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王彦:“你没有得病。”   她蓦地抬头:“那您刚刚……”   他凝望着她的眼睛:“就算是游魂之症,也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能耐,那不过是我用来应付你爹的话。”   语嫣听到此处,已是完完全全地呆了。没有想到,王叔叔竟也会这样“信口胡诌”,糊弄的人还是她爹爹。   “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神色不解地望着他,秀丽的眉轻轻蹙起,烟罩雾笼似的含着一丝愁色。他眸色一深,竟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抽痛,一个念头从心底深处轻飘飘地冒出来,仿佛存埋已久。   她应当一直天真烂漫下去,永远没有烦愁,在她的脸上,不该……不该有这样的神色。   王彦心中大震,不能信自己所想。他略一定神,面上仍是平静无波道:“没有原因反会惹来麻烦,与其让你爹多想,不如就让他当作是游魂之症。你最初不也害怕让人知道么?”   语嫣垂下了头:“我……”   “语嫣,你这么害怕晋王殿下,是不是……也是因为预见了一些不好的事?”   语嫣猛然抬头看他,脸色雪白得近乎透明。   只这一个反应,她不必开口,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王彦深深地望着她:“你今日预见了你爹的意外,然后阻止了它,这意味着,其他的事也是一样。梦中所见,不过只是一种可能罢了,并非就是真实。”   语嫣竟奇异地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她的眼睛一下子泛了红,感觉就像压在自己心口的一块巨石总算被扔开了。   王彦抬手拂过她眉心,轻声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第61章 烫伤...   巨石滚落,砸毁绌兰亭,经由查证,确属一桩意外。宋常山和友人逃过一劫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随后陆续有人登门慰问。   宋老夫人听说此事,也是一阵心有余悸。常山到老夫人跟前,提及此事,称语嫣来找他是一时兴起、偶然为之,结果却意外救了他一命。   老夫人听罢一阵发愣,几乎不能相信,然而听说当时王彦也在场,竟是不能不信。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孩子果真是个有福气的,”她叹道,“眼下她又在哪儿?”   “毕竟年纪小,看到我险些给砸着,有些吓坏了,在屋里歇着。”宋常山道。   老夫人连连点头:“那自然是会吓着,她本来就比寻常姑娘家要胆小,让她好好休息。”顿了顿道:“今儿正巧陆太医来给归雪看诊,若是他方便,要不要请去给语嫣看看,哪怕是开一副调理的方子也好。”   宋常山:“我过会儿去问一问,要是他不方便就不麻烦了,毕竟也是太医院的人。”   他到归雪院中找到陆奉,陆奉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一旁归雪听闻语嫣受惊,也坚持要一道过去看看。如此,三人领着二三仆婢便往芳苓院去了。   一到芳苓院,进到屋中,却见除了语嫣,还有一名女子,此女正是霍玉襄。   看她在此,三人脸色都有些异样。   霍玉襄起身朝他们福身见礼,浅笑盈盈道:“陆太医是来给语嫣妹妹看诊的罢?”   陆奉应了一声,上前给语嫣看脉,并未诊出什么,只依照老夫人期望的给她去开调理的药方。   宋常山见如此,也不知是还失落还是该安心。   归雪和常山都陪在床榻边与语嫣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呼,不由飞快转身去看。   原本在圆桌边执笔写药方的陆奉此时不知何故已脸色大变,发出惊叫的霍玉襄更是面容惨白一副将要晕厥之相。   “这是怎么了!”宋常山道。   霍玉襄的丫鬟雪婵忙道:“小姐、小姐不小心给热茶烫着了……”   几人一看,果真见霍玉襄裙摆上有大片濡湿的痕迹。如今虽是冬季,但霍玉襄穿的并不算多,看那痕迹和霍玉襄的脸色,恐怕是伤到了内里。   雪婵哭求道:“陆太医,求您快给我们小姐看看伤吧,要是烫坏了可怎么好?”   陆奉此时已镇定下来,他并未多想,只沉声道:“你扶你们小姐坐下,我看看情形再说。”   雪婵忙应声扶霍玉襄坐下,陆奉蹲下身,抬手就要将霍玉襄的裙摆掀起来。   霍玉襄的脚往里一缩,仿佛有些羞怯。   陆奉一顿,抬头看向她正要说话,却听旁边归雪道:“男女有别,还是让我来吧。”   归雪道:“由我来看表姐的伤口,再把具体情形转告给陆太医,以免到时……多生是非。”   雪婵目光一闪:“可大小姐您……”   归雪眼神一厉,竟似有寒芒扫过,雪婵一噎,登时说不出话来。   宋常山道:“也好,我们还是先出去。”话是对着陆奉说的。   两名男子便退到了屏风以外。   霍玉襄的脸色比方才更白,她盯着眼前蹲下的归雪,目光有些冷。   归雪视若罔闻,矮身掀起她的裙子,卷起她的裤管,动作利落至极。   她抬眼瞥了霍玉襄一眼,嘴角一翘,朝外道:“二叔,陆太医,你们尽管放心,表姐腿上只是给烫红了些,既没有水泡,也没有破皮,无甚大碍。”   霍玉襄咬唇,一旁雪婵道:“大小姐怎知没有大碍?奴婢看还是让太医看看的稳妥。”   连翘瞪她一眼,声音却带着笑,仿佛十分轻松道:“咱们小姐小时候给烫伤过,比表小姐的情形严重多了,脖子上可是给烫出了一连串的水泡,养了小半年才好,幸亏是冬天,表小姐衣服穿得厚重,外面看着厉害,掀开一看只不过有些红罢了,连肿都没有……”   雪婵咬牙正欲说话,却听屏风外陆奉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刚刚茶杯打翻我也有过失,晚些时候我会叫人送些烫伤消红的膏药来给霍小姐。”   雪婵还想开口,霍玉襄猛地捉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略微颤声道:“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劳烦陆太医了。”   随后宋常山亲自送陆奉出府,霍玉襄也因身上不适早早地告了退。   一时屋里只剩下归雪和语嫣。   语嫣躺在那儿又睡了过去,归雪就在一旁守着她。   连翘压低声道:“小姐,奴婢看表小姐是越来越过分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如此,要不要……奴婢去告诉老夫人?”   归雪在她手上一拍:“不用你亲自去,府里头丫鬟这么多,你只要把消息放出去,祖母总能听到。”   连翘有些犹疑:“可这样的话……”   归雪喝了一口热水,语气闲淡从容:“无意听到的才是最好的,祖母心思深沉,非你我可比,只需一点风声,她就能回过味来。表姐如此行事,是完全不把我们宋家放在眼里,你觉得,祖母若知道了此事,还会不会纵着她?”   陆奉是宫里派来的人,而且是他们靠着王尚书的关系才能请到宋府来帮忙的。再者,陆家也是京城的高门贵族。霍玉襄把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耍到陆奉身上,传出去丢的是宋家的脸,到时得罪王大人和陆家的也只会是宋家。   连翘点头:“还是小姐想得周到。”   若真个是她去禀报此事,恐怕老夫人还会多想是不是姐妹俩生了什么嫌隙,弄得不好,惹得自己一身腥臊。   “不过小姐,表小姐方才到底是……您想,陆太医是大夫,哪怕是看了她,又能如何?”   归雪睨她一眼:“你这么想,人家可不这么想,今儿她给陆太医看了也就看了,可是回头她要是添油加醋起来,事情怎么收场?若陆太医真看了她哪里,她就有的是法子让人以为他们有肌肤之亲,而且,那些好说闲话的人可不会管他是不是大夫。”   毕竟,人都是如此,只愿意听自己想听到的。   *   几日来,连续有人登门。甚至,来了一位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物。   宋家和宗室的关系一向淡薄,没有想到,晋王会亲自过来。   晋王前来,宋家阖府上下皆出面相迎。   语嫣听说是他,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但就连宋老夫人都盛装而出,她身为晚辈,自然不好失礼。   厅内,晋王带着人大步走了进来。他穿一身深青色华服,头戴玉冠,威仪凛然。   老夫人正要领着宋家小辈向他行礼,被他抬手阻拦:“孤是来看望宋先生的,老夫人不必行此大礼。”   宋常山神色微变:“殿下这一声先生,下官担待不起。”   晋王淡淡一笑:“有什么担待不起的?孤既然叫得,你就能担待,孤看谁敢置喙。”   宋常山抿着嘴没有作声。   宋老夫人生怕他如此惹得晋王不快,忙道:“不过是有惊无险,没想到殿下会屈尊大驾,真真是折煞我们了。”   “老夫人不必客气,说起来,孤与你们宋家也是有几分缘分的。”他眼睛一转,扫了语嫣一眼。   语嫣身子一抖,只把头垂得更低,心中直骂: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归雪侧过头,见身旁的霍玉襄低眉敛目,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之相,心中纳罕。   众人落座。   晋王道:“听说这回宋先生能化险为夷,全是府上二小姐的功劳?”   老夫人看了一眼语嫣,见她缩着头一副害怕至极的情形,眉头一皱,转头对晋王笑道:“她这也不过是歪打正着,没有外头说得那样夸张。”   晋王摩挲着手中茶杯,漫不经心道:“无心为之更表明是天生福泽深厚,昨日孤进宫时见到长姐,她也听说了此事,说是有机会要叫二小姐进宫去见一见,沾沾福气……”   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   众人一惊,就见宋常山手中的茶杯已经跌到了地上。   他脸色煞白,满面震惊,竟似还未反应过来。   晋王目光一闪:“孤这是说了什么吓人的话,竟把宋先生吓成这样?”   老夫人神色大变,令下人赶紧上前收拾,宋常山此时方回过神,起身对晋王一拱手:“殿下,下官是一时手滑,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晋王看了他一会儿,令他坐下:“无妨,这种事偶尔也是会有的。”说着,朝语嫣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语嫣原本有些走神,给他眼光一扫,登时一个激灵,想起当初在船上自己给他砸的那一下,忍不住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晋王看到她捏得泛红的指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宋归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悄然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玩味之色。   约摸晌午时分,晋王终于离开了宋府。   宋常山父女二人向老夫人行礼后,一同离开了前厅。   语嫣看宋常山走得极快,拳头也紧紧握着,不由也心跳得厉害。她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子:“爹爹……”   宋常山猛然止住步子,回身抓住她肩膀,直盯着她道:“语嫣,你愿不愿意……回去?”   “回、哪里?”   “回江南,”他的眼睛竟有些红,“你在这里,爹……不放心。”   语嫣愣住,她想到方才晋王那句让常山变色的话,略有所悟:“爹爹,您是不是不想让女儿去见那个长公主?”   先前语嫣听了晋王的话,也有些不安。长公主殿下,岂不就是那位湖阳郡主的亲娘,她得罪了人家,这回长公主却说要见她,莫非是……   常山却摇头将她轻搂入怀,声音几乎有些发抖:“不是长公主,爹是……不想让你进宫,如果我把你独自一人送回杭州,你会不会怨我?”   宋常山平素极少显露出脆弱的一面,语嫣对着这样的他,根本无法开口拒绝。   她定了定神,轻轻握住他的手:“我听您的。”   常山将她紧紧一搂,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目光陡然清明:“今晚我就派车,连夜送你出城。”   语嫣一惊:“这么急?”   “是,耽搁不得。”不管那位长公主是不是心血来潮,若是召见的旨意下来,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他绝不会,让他的女儿重蹈当年覆辙。 第62章 截车...   是夜,暮色已深。   一辆灰帐马车从宋府后门悄然驶出,车轮滚动的声音在静夜之中尤为清晰。   语嫣在车内依靠三儿坐着,紧紧地抱着手炉。   紫扇看着车帘子上简朴的荷叶花纹,眼珠子飞快地左右转动,有些坐立不安。   这大半夜里,掩人耳目,偷偷出城,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她抬起眼看了一眼三儿。   对方背脊挺直地端坐在那儿,脸上淡然无波,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以往紫扇见她,总觉得有几分不顺眼,眼下瞧着她这镇定从容的模样,却意外地觉得心安。   她吸了口气:“小姐,您冷么,要不要加件外衣?”   语嫣还未答话,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夜里尤为清晰。   紫扇心头大跳,脸色一下就变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语嫣也生出了几分惧意。   为了瞒过宋家其他人,宋常山连夜打点,送她出城。大半夜悄悄离开,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发觉?   那马蹄声,应该只是巧合。   恐怕是有什么人也急着要在半夜出城呢。   她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句,手却不自觉将手炉抱得更紧。   马蹄声渐渐近了,紫扇眉头紧皱,高度警惕。   车内,只有一个三儿仍无动于衷。   “停车!”一声低喝,他们所坐的马车猛地一晃,竟停了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语嫣一怔,手骤然一松,一时忘了害怕。   紫扇吓得牙齿发颤:“小姐……您和三儿赶快走,奴婢垫后!”   三儿掀起眼皮望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紫扇大急,正要催促,车帘子突然给人一把掀开,寒风猛地灌进车内。   她大惊失色,扭头看到来人,顿时目瞪口呆。   他雪白的袍子和背后漆黑的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目光如雪一样冷峭,直直地看向车内的语嫣。   语嫣心头一跳,手炉啪嗒一声掉落,骨碌骨碌滚到了角落里。   “王、王叔叔……”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冷冷地望着她,一动不动。   紫扇原本见来人是王尚书,心下一松,却见他面容冷峻,从所未有,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此时三儿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住紫扇,把人连拖带拽地弄下了马车。   紫扇懵了:“你做什么……”   三儿声音平平道:“大人有要紧事要和小姐说,你我不便在场。”   紫扇回头一看,王彦已经进了马车,车帐也给放下,遮得严严实实的。   她傻乎乎地看看马车,又看看蹲下拨草堆的三儿,整个人都陷入了茫然。   车内,语嫣从王彦跨进来的一瞬就无端感到有些紧张,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一下。   动作虽然轻微,却还是被王彦察觉了。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扯,仿佛不施力道,就将人带入了怀里。   那股熟悉的淡香充斥在她周身,她身不由己,拿手抵在他的胸膛,茫然地抬头:“王叔叔?”   他垂眸看着她,星眸里有暗芒涌动。   他的衣袍带着冬夜的寒意,胸膛却浸透着温暖。她仰着头对上他有些沉晦的目光,那目光比以往少了几分温度,却又多了几分烫人,一时间如同身置冰火两重天,冷热交加。   她觉得有些不好,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您怎么了?”   王彦抱着她,感到怀中温软,甜香沁骨,心里酥酥麻麻,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仿佛是得到了渴盼已久的至宝,竟恨不得……永远这么抱下去。   “王叔叔?”语嫣抬手在他胸前轻轻敲了一下,软绵绵的。   这样突然而然被他抱住,她的眼睛里有忐忑,有惊惶,却没有恐惧和抵触。   她担忧地望着他,眼睛里只有他的影子,好像对他有着天然的信赖。   王彦握住她抵在自己胸前的手:“这么晚了,你们要去哪里?”   声音比平时都要低沉一些。   他的手掌竟那样灼烫,语嫣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出来,他立马握得更紧。   “王叔叔,”她望着他,“您不要这样,先……松开我好不好?”   王彦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到那片雪白已经泛起了胭脂色的红,微微一震,松开了手。   语嫣的身体也想要后退,却被他在腰间一握:“不许再动,先回答我的话。”   她咬唇,有些委屈:“是爹爹他要送我回去。”   “回哪里?”   “……杭州。”   王彦望着她,问道:“你舍得?”   语嫣垂下眼睫:“舍不舍得都没有办法,爹爹说京城不安全。”   王彦半晌没有说话。   语嫣不禁抬眸看向他,面露不解。   他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深邃得好像能看到她的心里:“我说过,不会让你有事,你不信我?”   最后半句好像是贴着她的耳朵说出来的,温热的气息甚至有几丝钻进了她的脖子里。   她的脸上浮现出樱一般的粉:“我、我没有这样说,是爹爹要我走的。”   王彦看着她脸上的浅晕,搭在那纤纤细腰上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道。   语嫣觉得腰间一阵酸软,隐隐还有些疼:“王叔叔!”   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一丝哭腔。   王彦猛然惊醒,放轻了力道:“弄疼你了?”   语嫣别过眼:“还好。”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那一丝微弱的晶莹,动作轻柔至极,令她略微一颤。   语嫣蓦地看向他,对上一双黑沉的乌眸。   仍然是她熟悉的眉眼,却没有了温润可亲的影子,格外地深沉冷邃。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有些恼道:“您为什么……要这样?”   王彦一怔,仿佛被她问住了。   是啊,他为什么要这样?   在刑部得到三儿的消息,知道小丫头要回江南,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他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就骑马追了出去。   他这是……怎么了?   语嫣发觉王彦的脸色有些不好,恼意便被忧虑替代,喊了他好几声都不见他回应,吓得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王叔叔,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手像软软的绸,又像温暖的玉。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过去的一幕幕自眼前闪现,如走马观花,那些异样之处,莫名滋味,回环往复,在他心头涌现。   王彦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傻,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傻透了。   原来如此。   语嫣的手动了一下,温软的触感在他脸上拂动。   他松开搭在她腰间的手,转而单手握住了她的双手,举在胸前:“我没事。”   语嫣松了口气:“您吓死我了……”   他缓缓地放开她的手,目光平静温和,似乎又变回了往常那个人:“语嫣,你不用离开,你爹那里,我自会去说。”   语嫣摇头:“您不用为我做这些,可能我离开……才是最好的。”   这段时间,那些梦来得更加频繁了,频繁得她都快要分不清梦和现实,甚至于,她看到床榻都会生出惧意,不敢入睡。   不管是晋王,还是宋归臣,这些可怕的记忆的源头都是在京城,只要她离开京城,就能相安无事。   只要她离开。   王彦:“你爹是怕你进宫,你呢,你在怕什么?”   语嫣倏地抬头,他凝望着她黑漆漆的瞳仁:“是不是……那些梦?”   她嘴巴一张,没能出声。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如果你怕的是晋王,躲到江南并没有用,只要他想,你到哪里都是一样。”他语气平静道。   “那我……该如何?”语嫣知道他说得在理,若是晋王有心如何,以他的权势身份,她根本无法逃脱。   “你若信得过我,就留在京城,”他道,“在京城,至少我还能护着你。”   语嫣握紧了手,低眸不语。   王彦仿佛知她所想,在她手上一拂:“不必觉得连累我,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你。”他一顿,像是叹息道:“语嫣,留下来,好么?”   语嫣的眼睫颤了颤,她抬起眼望向他,落入他的目光就像被和风包裹,所有的不安都会在刹那间消散。   许久,她终于道:“好……我听您的。”   王彦浅浅一笑,在这清冷的冬夜里,如同春风柔化了坚冰,让她的心也跟着一暖。   这一瞬,语嫣庆幸自己是答应了他。   *   紫扇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总之,她和三儿被赶到了马车外面和车夫一起。   王大人则和她们小姐一道坐在马车里,还吩咐车夫调转回宋家。   她越来越懵了,到底今天这大半夜的,是在折腾什么?   只有那个三儿,牵着王大人骑来的马,嘴里还叼了一根狗尾巴草,闲淡自得。   不知道为什么,紫扇总有一种感觉,今天王大人会杀出来截车,肯定是三儿去报的信。   她摸着下巴沉思起来,今儿她们几乎一整天都在一起,也没见着她出去过啊……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马车已经到了宋府后门。   下了车,王彦替语嫣拢紧了衣领道:“你和丫鬟直接回院里,我先去找你爹。”   语嫣乖顺地应了,又见他衣衫单薄,在寒夜里被风吹得如帆鼓动,忙让紫扇到马车上取了一件外衣给他。   王彦接过外衣,略带迟疑地看向她。语嫣脸上一热,低低道:“这是我给爹爹做的衣裳,虽说您穿多半是不合身,但总能避寒,不然您这样是要冻坏的。”   王彦了然,扬手抖落衣服穿到身上,冲她一笑:“多谢了。”   语嫣走上前替他将襟前的扣子系上,抬手轻轻抚平那衣前的褶皱,微微笑道:“虽然有些小了,看着倒也还成。”   她抬眸,却见他定定望着自己,一双星眸比背后的夜色还要黑凝,仿佛……仿佛会将人吸进去一般。   她手一颤,慌忙撒开了去,强自镇定道:“您、您快去吧。”   王彦抿唇一笑,道了声好,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63章 春水...   宋家书房内,宋常山听下人禀报,说是王彦来了府里,大为惊讶。   深更半夜,突然前来,想必是有要事。   “快把人请进来。”   王彦走进屋,宋常山一眼看到他身上这件略短的竹青色外衫,瞳仁一缩:“你这是……”   “二哥,我把语嫣接回来了。”   宋常山腾地一下直起身:“你说什么!”   王彦与他对望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你送她离开的用意,如果只是阻止她进宫,离开京城是不失为一条解决之道,可是你不知道,对她而言,危险的不仅仅是皇宫。”   宋常山目光惊疑,拧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白日里,晋王殿下来过一趟,难道二哥就没有看出什么古怪?”   宋常山一愣,又听他道:“二哥不妨再想一想,上回晋王到我府里做客的情形。”   此时,宋常山就算是再迟钝,也明白了王彦的暗示。   他惊怒至极,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恨声道:“他休想!除非是我死了!”   那种高门宗室根本就不是寻常人呆的地方,更何况晋王早有正妃和一堆侍妾。   他气得两眼发红:“他想得倒美!我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不会让语嫣给他糟蹋!”   他越想越气,恨不能剁了晋王。一个三十四岁已有家室的男人,竟然对他还未及笄的女儿生出这等觊觎之心,简直令人作呕。   王彦不语,只默默看着他,待见他呼吸平缓少许,才开口道:“二哥不用太过动怒,毕竟如今他只是有了心思,还未真的如何。”   宋常山见他目光清明,神态从容,心中一动,敛了几分怒容道:“你有什么办法?”   王彦一字一句道:“给语嫣定亲,越早越好。”   宋常山两眼睁大,一时失语。   王彦道:“只要语嫣定了亲,晋王就不敢在明面上如何,他在京城也不是无所忌惮的。”   常山摆手:“说得容易,定亲哪里是想定就能定的,毕竟关乎语嫣的终身大事……而且,若知道晋王对语嫣有意,谁还敢和语嫣定亲?要找一个能对她好,又能在晋王面前护住她的人,这简直难于上青天,根本不可能。”   王彦望着他:“二哥,你觉得我如何?”   宋常山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被王彦这句话云淡风轻的话劈得外焦里嫩。   “……你说什么?”   王彦面不改色:“我说,你觉得语嫣和我定亲怎么样?”   宋常山咽了口唾沫,端详他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你疼爱语嫣,可也不必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觉得王彦会对语嫣有男女之情,反应过来后,只觉得是王彦想借定亲熄了晋王的念头。   王彦望着他道:“我原本没有成亲的打算,所以为此与语嫣定亲,也没有什么可委屈的。更何况只是定亲,在语嫣找到真正合适的夫婿以前,这层关系,总可以庇佑她一些。”   宋常山总算是缓过了劲,他连连摇头:“不必如此,这么做……太荒唐了。”   王彦目光微动,没有作声。   宋常山:“照如此看,语嫣还是留在京城我们身边的好,她若一个人在江南,谁知道晋王会如何……”   也不知是不是血统的缘故,天家人骨子里都是胆大妄为。魏王不可一世,晋王唯我独尊,还有当今……   想到曼娘的死,宋常山牙根一冷。   王彦道:“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晋王与魏王也到底不同,他对那些言官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   王彦离开宋府后,径直去了刑部。   他在书房中仰首坐下,手轻轻搭在额头,闭上了眼。   鼻息之间飘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像棉丝,又像飞絮,一缕缕渗透进他的呼吸。   他知道这气息是从这件外衣上来的,是……语嫣的味道。   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抹细腰的余温。   他握紧了手,呼吸跟着略微一沉。   原来如此。   王彦嘴角一扬,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转瞬即逝,如昙花一现。   此刻,寒冰融作春水,一发不可收,引起阵阵激荡。   “王六,你在不在里头?”门外传来刘明远的声音。   椅子上的人蓦地睁开了眼,一瞬又恢复了清明:“在。”   刘明远推门而去,抱怨道:“你在怎么不点个灯,差一点我就转头走了……”   王彦笑睨他道:“如今可是四更天,我也是要睡的。”   刘明远咦了一声:“你今儿心情不错,怎么,遇到什么好事了?”   王彦敛了笑:“胡说八道。”   刘明远挑眉,心道:欲盖弥彰。   王彦:“找我什么事?”   刘明远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他道:“刚刚我在宫外遇到了淮阳侯,大半夜的,他竟然跟他那未婚妻在一块儿厮混,你说可疑不?”   “人家正经地定了亲,这怎么叫厮混。”   “到底还没成亲,那位易三小姐虽说是巾帼不让须眉,毕竟也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这样深更半夜地和未婚夫在外头瞎逛算怎么回事?易云峰竟也放心让自己女儿跟着淮阳侯出去乱跑……”   王彦抬手打断他:“你大半夜跑过来就为跟我说这个?”   刘明远一顿:“我是觉得……那位易三小姐有些眼熟,却说不上是在哪儿见过她……”   “类似的话,赵泽也说过,”王彦缓缓道。   刘明远神色一紧,突然不做声了。   “你既与淮阳侯不对付,平素还是避忌着些好,”王彦道,“我看他如今越发深不可测,恐怕是另有图谋。”   刘明远似笑非笑:“他几次三番帮我们的忙,我还以为是你俩勾搭成奸,他要卖你人情,难道不是?不然他怎么会白白地帮我,我可从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过……”   “此事我也还没想明白,若说他有意借此挟恩图报,倒也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刘明远眼睛一抬,瞥见他身上的外衣,奇道:“这衣服哪来的?不合身你还穿,真稀奇……”   王彦:“你要是没话可说,不如早去当值。”   刘明远眼里兴味更浓,直摸着下巴道:“该不会是哪个红颜知己做给你的?啧啧,一看这针线,就是自个做的……”   王彦扫了他一眼。   刘明远咳了一声,赶忙往外走:“那你接着睡,我去巡逻。”   刘明远走后,王彦坐须臾,毫无睡意,便起身往外去。来福正打着哈欠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他大吃一惊:“六爷,您这……”   毕竟王彦平素衣冠整肃,连衣扣都不会少系一个,更遑论像眼前这样,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外衫。   王彦一顿,右手轻轻从左臂袖面上滑过,声音淡淡道:“去取我的衣服来,备马车回府。”   *   这一夜,语嫣睡得格外香甜,并未做噩梦。   等她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紫扇服侍她起身洗漱,又告诉她府里方才出了两桩事。   那霍玉襄腿上烫伤的情形不知怎的突然加重,惹得老夫人心疼不已,既是请大夫,又是拨丫鬟,只命院子里上下都要悉心照料,万不能让表姑娘再有半点闪失。   紫扇提起此事还颇为不忿:“上回小姐您高热不退也没有这样的对待,这位表小姐还真是金尊玉贵!”   语嫣一笑:“你比这些做什么,我宁可少些丫鬟也不想有什么灾病……不过,好端端的她腿上的伤怎么就会加重呢,先前不是说了只是轻伤么。”   紫扇一撇嘴:“谁知道呢!”她眼珠子一转,又掩嘴笑起来:“不过这会儿,表小姐恐怕是有二十个丫鬟伺候也高兴不起来。”   “怎么?”   “您不知道,方才表小姐的事才传出没多久,陆家就来了人,送了请帖,要请咱们府上的女眷过几日去赴宴呢。”   “哪个陆家?”   “正巧是陆太医的本家,”紫扇道,“结果老夫人就吩咐下去,说表小姐伤势加重,不宜出门,就让她那日在宋府安生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语嫣一听,摇头一笑,嗔她道:“幸灾乐祸。”   霍玉襄有意陆奉,百般算计。此次赴宴,本来是能在陆家人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却生生给她糟蹋了。   怪不得紫扇要偷笑。   “对了小姐,方才大少爷又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语嫣一顿:“是什么?”   “蒸奶酥和杏仁糕,”紫扇道,“没想到大少爷还真用了几分心思,竟连小姐最爱吃的是什么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语嫣垂眸不语。   上回那惊马之事发生以后,宋归臣就亲自来过一趟。   俗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尤其经历了那样的梦境以后,她根本就不想再看到他。   当时他见了她,不仅脸上露出一抹笑,还亲热地喊她二妹。   虽然这笑极淡,还是让语嫣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语嫣打量那神色,真是眉眼带笑,温和可亲,若非那个梦和王叔叔的提醒,她恐怕真会信了他。   那一回,兄妹二人假意客套了一番,宋归臣就带人离开了。   人只来过一趟,送东西却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而自有了那么一次“冰释前嫌”以后,宋归臣就隔三差五地送东西过来,如今不仅仅是芳苓院,整个宋家都要以为他们俩是兄妹情深了。   *   宋常山从老夫人那儿得知陆家下帖的事,脸一下就绷紧了。   陆夫人和长公主是闺中好友,此次下帖,摆明了是长公主借陆家的名义邀请的宋家。   老夫人一见他如此,脸色也不好看:“不过是见一见,公主殿下有心,就是语嫣的福气,你这么忌惮做什么?她也不小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把女儿供在家里。”   宋常山:“儿子宁愿一辈子都供着她,也不想她有什么不测,这种宴会,宾客诸多,人多眼杂,我不放心她去。”   老夫人一拍桌子:“你能推一次,还能推上十次百次?这孩子可不能再这么拘着了,上回晋王来的时候你没瞧见,她那样子哪看得出是大家闺秀?再者,不过是个宴会,还能出什么事,你这是还在为当年的事怄我这老婆子呢,曼娘她……”   宋常山的脸一下子青了:“母亲!”   老夫人一噎,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她顺了口气,阴晴不定地看了宋常山一会儿,方缓和语气道:“你不用多操心,这回我也会去,我就不信他们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干出什么事来。而且你也不想想,陆夫人自个儿下的帖,哪会作什么乱子,除非……她是不要颜面了。”   宋常山沉着脸不说话,老夫人接着道:“这回的宴会,张家和王家也会去,你虽不去,可还有王尚书和张首辅,有这两人在,谁敢对语嫣如何?”   宋常山虽没有开口说什么,脸色却已经远远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恐怕不过是个寻常的宴会,在京城的世家圈子里是司空见惯的事。   所是张廉和王彦都在,想必语嫣也不会有什么事。   可他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何苦自己吓自己,”老夫人叹了一声,“当年的事你既然不想要语嫣知道,眼下就不要如此杯弓蛇影……那孩子的心思,细敏着呢。”   *   大早上,王老夫人正由下人服侍着穿衣。   云湖上前低低道:“老夫人,六爷已在外间等了您多时。”   老夫人皱眉:“这一大早的,他有什么事?”   云湖摇头:“六爷一个时辰以前就等在那儿了,奴婢看他脸色倒是没什么不好,却也不敢多问。”   老夫人一听,眉头皱得更紧,当下便让仆婢加快了手脚,急匆匆地出去了。   一见王彦,果真是面色如常,与平素并无不同。然而老夫人心知他一贯如此,哪怕泰山崩于眼前,恐怕他也是这么一副形容。   只是他今日之举,实属反常。若真有急事,令人叫醒她便是,何必如此?   “出了什么事?”   王彦看一眼云湖,云湖立即便带着一干仆婢退了出去。   老夫人见如此,更为疑虑。   就当她以为是不是出了什么坏事的时候,王彦却对她道:“母亲,我想娶语嫣为妻。”   对此,老夫人之前并非毫无所觉,饶是如此,也还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震得一滞,过良久才缓缓道:“你想娶,她不一定能嫁,先不说她自己,你二哥和张廉,都不会轻易点头。”   王彦淡淡道:“只要语嫣愿意,那些都不是大问题。”   老夫人几乎是瞪着他:“口气倒不小,你给我老实交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份心思的?”   王彦凝眉回想了片刻:“我不知道。”   老夫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王彦亦静静地回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小炉煮茶的些微声响。   过半晌,老夫人忽地莞尔一笑,双眼微微亮了起来:“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第64章 梅花宴(三更合一)...   擢英院内,霍廷才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砸东西的声音,不由一愕。   丫鬟见他来了,忙进屋去通传,不多时才将人请进屋去。   屋内,霍玉襄半倚在榻上,面色有些潮红,微微喘着气,目光却透着疲惫。   见霍廷进来,她嘴角一扯,勉强一笑:“你来了。”   霍廷扫视了一眼屋内,迟疑道:“姐,你该不会是又……”   霍玉襄笑了笑,面露嗔怪:“想什么呢,这是在宋家,又不是霍家,我哪敢呢。”   霍廷没有吭声。   霍玉襄道:“怎么突然有空过来?”   “听说你身上的伤加重了,我就来看看,上回不是说是轻伤吗?”   雪婵在旁嘀咕道:“谁说是轻伤呢,肿得那样厉害,奴婢瞧着都疼,偏偏给大小姐说得那样轻飘飘的,也不知她安的什么心……”   霍廷一听,脸色当场就变了:“你一个奴才,也敢搬弄主子的是非,谁给你的胆子!”   雪婵吓了一跳,赶忙扑通一声跪下,不住地认错求饶。   霍玉襄皱眉:“你这是做什么,她不过是替我说两句公道话。”   霍廷:“姐是糊涂了,这算什么公道话?我看她分明是成心挑拨,大姑娘绝不是那种人。”   霍玉襄冷笑:“她不是那种人,那就是我骗人了?霍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我劝你趁早收心,外祖母是不可能把宋归雪许给你的……”   *   到陆家赴宴这日,天色极好。   宋家老夫人带着宋家一双姐妹,坐马车前往胡八巷陆府。   今日的梅花宴男女宾客尽有,未出阁的小姐们下马车时大都还戴着兜帽,由下人引往花厅后才摘下。   宋家一行到时,厅内已坐了不少人。长公主、陆夫人和几位京城里有头脸的世家夫人坐在上首,各府小辈们分坐两旁。   语嫣能感觉到这一回与上回去王家赴宴截然不同,花厅里虽有谈笑声,却远不及王老夫人生辰那回随意。那些夫人小姐们说话时都举着帕子、压着嗓子,各个轻声细语。   她一下子拘谨起来,连稍稍抬头瞧一眼都不敢。   下人通报后,宋家三人跨过门槛进到厅内。   宋老夫人带着两个孙女向长公主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长公主轻轻抬手:“老夫人不必多礼,今日梅花宴会,就当本宫是个寻常客人。”   语嫣自然知道这一位就是那湖阳郡主的母亲,如今湖阳郡主虽然被夺了封号,成了叶大小姐,但始终还是长公主的独女,皇帝的外甥女。   听说叶大小姐自郡主封号被夺,就一蹶不振,尽日闭门不出,今天的梅花宴也没有来。而她先前与这位叶大小姐叶沐卿简直可说是撕破了脸,在长公主这儿自然是讨不得好。   想到此处,她不由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陆夫人声音带笑道:“宋大小姐身后的这一位,想必就是二小姐吧?快上前来,让咱们仔细瞧瞧。”   自上回语嫣意外解救了亲父,她福泽深厚的名声就传遍了京城。虽然传闻没有提及她的样貌,但大家听说宋二小姐福泽深厚,自然而然地就先入为主,以为她的长相也该是个极有福气的模子。   因而语嫣这一抬头,花厅里头登时静得落针可闻,比起上回在王家那次露面更令人惊异。   她不施脂粉,却是黛眉红唇、肌肤胜雪,立在那儿犹如冰玉雕凝,秀美夺目。   长公主目光一凝,陆夫人也是好半晌才回过神,她不由自主地朝右侧的另一位黄衫女子瞥了一眼,那黄衫美人,正是张家六小姐张如雪。   这张如雪,人如其名,肌肤极为白皙,且生得杏眼桃腮,身段婀娜,整个人娇美如牡丹,望之惊艳。然而,这样的美色,到了宋语嫣跟前,竟有几分庸脂俗粉的味道。   陆夫人压下心底的惊异,牵唇笑道:“真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老夫人好福气,两个孙女,一个知书达理,一个花容月貌,凑一对刚好是才貌双全。”   宋老夫人自谦了几句,宋归雪和宋语嫣两姐妹也只是静悄悄地立在老夫人身侧,并未流露出半分骄矜自喜之色。   如此客套寒暄了一番,两姐妹便随着宋老夫人落了座。   语嫣原本只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头的手,突然感觉有人在打量自己,便微微抬起了眼。那人见她抬眸,飞快移开了眼。   然而,语嫣一看清此人模样,竟觉身置寒冰地狱,浑身上下仿佛泛起针扎似的刺疼。   在梦境中总是模模糊糊的一幅画面,陡然分明。   归雪察觉到她不对劲,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这是怎么了?”又见语嫣望着对面的张如雪,不由道:“你认识那位张六小姐?”   语嫣忙压下心底浮现的情景,勉强一笑道:“不认识,只是突然有些头晕。”   归雪知道她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便在她手上轻轻按了按道:“再撑一会儿就好,等人差不多到齐,就能去后头的梅园走动了。”   如归雪所言,一息工夫,众女眷便由陆夫人打头出了花厅,前往陆家梅园。   进了梅园,语嫣方知何以连长公主都对此处青睐有加。   这梅园地方空旷,过鹅卵石径,越过一扇狭窄的洞门,那些重重叠叠的竹枝影登时淡退,眼前便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幽冷梅香,阵阵浮动,沁人心脾。未见花影,先得其味,真有几分黯然销魂之意。   入得梅园,众女窃窃私语的声音略微止了。   眼前是红梅倚枝的素雅绝丽之景,又暗香盈袖,清芬入息,置身其中,如幻游于仙境。   大家三三两两四散开去,各自一隅。   语嫣仰头望着眼前的梅林绝景,仿佛又看到梦中张如雪冷冰冰的面孔。她如今似乎已能确信,那些梦中情景,并非是梦,而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那些片段渐渐串联成记忆,涌入她的脑海,所有哀与痛都分外清晰。   方才她看到张如雪的刹那,心头涌现的又是另一幅画面。   画面里,这位张六小姐坐在晋王的身侧,素来冷艳的面孔,在面对着晋王时,却流露出极为动人的温柔神色。   然而就在下一刻,天翻地覆,她所见的,竟是自己被按倒在张如雪面前,身受针刑的情景……   回想到那一幕,她的脸色登时变作雪白。   这样无知无觉地走了半晌,等她回过神,人已经不知走到了何处。原本同行的归雪不知何时,竟已不在跟前了。   语嫣一怔,有些慌乱,举目四望,但见此处虽人影寂寥,却也还是两三人在,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正当她在梅林中来回探看、四下找寻归雪时,有人在她背后轻唤了一声:“语嫣?”   语嫣扭头一见来人,当即神色一缓:“妙玉姐姐。”   她提步上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方才没有看到,如今才发觉妙玉身后还有两名妙龄少女,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见你姐姐?”妙玉问她道。   语嫣有些沮丧道:“方才走着走着跟丢了,也不知姐姐她……这会儿在哪儿。”   两个女孩子当中下巴尖尖的那一个道:“逛个梅园都能走丢,这位妹妹好大的本事呢,今日梅花宴可是有很多达官贵人来的,不论冲撞了哪一位都够你喝一壶的了。”   原本是好心提醒的话,自她嘴里出来就似变了味道,听着颇为刺耳。   旁边的少女扯了扯她的袖子,对语嫣笑了笑道:“宋姑娘可千万别把冯姐姐的话放在心上,她说话向来是如此。”   语嫣摇摇头,没说什么。她此时还未完全从方才的情景中回过神,连那位冯姑娘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更遑论因此而不悦了。   “冯妹妹说得也有道理,这儿人多眼杂,你倒不如先与我们一同。”方妙玉道。   语嫣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冯宛见她虽容貌极美,却是个魂不守舍、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由撇了撇嘴。   郑芳树:“方才在说妙玉姐姐近日新作的诗,还没说完呢,光我说可不行,冯姐姐也得评一评。”   冯宛正要开口,一瞥语嫣,目光一转道:“宋家是书香门第,早听说宋家大小姐诗才独树一帜,想必宋妹妹也不差罢?方姐姐的诗,你来点评两句可好?”   语嫣摇摇头:“我比姐姐差远了,哪能对方姐姐的诗评头论足?”   冯宛:“差不差,也得评了才晓得,你这样推三阻四的,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呢?”   郑芳树看冯宛越说越不客气,不由看向了方妙玉。本以为妙玉会替语嫣说几句话囫囵过去,不料妙玉却柔柔道:“语嫣不用顾忌,我们又不是大家,说错了也没什么,你就随便谈两句好了。”   如此,语嫣没有法子,只好应了。   妙玉念道:“细线破朱曦,天光上下离。重霄千尺靛,窈窕一斜枝。小径东西渐,烟波各自移。春风吹绿水,两两画灵犀。”   语嫣侧着头认真听罢,困惑道:“朱曦是什么?重霄又是什么?”   妙玉:“朱曦是指阳,重霄是指天。”   语嫣道:“我只知阳是阳,天是天,竟不知它们还有这样文雅的叫法。”   妙玉莞尔:“倒也不全为了文雅。”   “好还是不好,你倒是给一句实在话呢,可千万别想糊弄过去。”冯宛道。   郑芳树不由得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嗔怪道:“冯姐姐。”   语嫣看了冯宛一眼:“我不太懂作诗,方姐姐的诗我听着觉得很美,只不过……只不过眼下是冬天,这诗写的是春,听起来虽然美,却不太应景。”   妙玉一怔,冯宛一撇嘴道:“你这算什么歪理,难道在冬天就不能写春天的诗了?这又是谁定的规矩?诗里写到山,论诗的人难道就一定得在山上么?”   “……我本来就不太懂。”语嫣道。   郑芳树道:“我觉得宋姑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妙玉姐姐的诗自然是极好,只是眼下这个时节的确不如在春天的时候应景。”   冯宛对她这和稀泥的话颇为不满,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今儿我大哥也来了,到时若遇着他,再叫他评一评。”郑芳树道。   语嫣奇道:“郑姐姐的大哥是谁?”   妙玉:“是礼部侍郎郑公子,他长于此道,若论吟诗作对,恐怕同辈里很少有人能比得过他。”   原来是他。   语嫣想起上回在街上听到的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眸子一转,并不作声。   冯宛:“郑公子不仅作诗作得好,模样也俊得很。”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郑芳树,挑唇一笑:“不过,比起舞文弄墨的人,想必郑妹妹还是更喜欢那些挥枪动棒的。”   郑芳树一愕,又听她道:“上回我可是亲耳听见你替那位淮阳侯说话……”   “冯姐姐!”郑芳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妙玉皱眉看了冯宛一眼:“这话可不好胡乱在外面说的。”   冯宛见郑芳树真有几分恼了,便也有些讪讪的,轻咳了一下不再作声。   此时,有个丫鬟上前福了福身道:“请问这儿有没有哪一位是宋家二小姐?”   “我是。”语嫣道。   丫鬟脸上登时露出一抹喜色:“可找着您了,奴婢听月,是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奉殿下之命请您过去一叙。”   闻得此言,不仅仅是语嫣,妙玉等人也有些疑惑。   但是长公主身份尊贵,既然她有此一请,语嫣当然推脱不得,只有跟着听月过去。   郑芳树忧虑道:“不会有什么事吧?”   叶沐卿骄纵蛮横,长公主却是霸道阴狠,母女二人都不是好惹的。且公主殿下素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怎么无端端的竟会请一个头一回才照面的世家小姐过去小叙?   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妙玉看着梅林远处语嫣二人远去的方向,回眸对郑芳树一笑:“今日宾客众多,又是在陆家,长公主怎么会无端生事?恐怕是见语嫣模样生得好,十分新鲜喜爱罢了。”   冯宛亦道:“可不是,我们要是贸贸然地过去,闹出什么乌龙来,多半是会得罪长公主。”   *   语嫣因为先前突然显现的画面所扰,仍有些神思不属,一路跟着听月穿行在梅园,并未留心四下。等听月停下脚步,她蓦地抬头,才惊觉不对。   眼前仍然是满眼交错的梅花树,却仿佛是什么偏僻的角落,举头四望,几乎寻不见任何楼阁屋宇的形迹,只有空荡荡的天和绵延不尽的红梅。   “这里是哪儿?公主殿下呢?”她问道。   听月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前面:“小姐莫急,其实今儿要见您的贵人是另有其人。”   语嫣皱眉:“你们怎么能……”   听月却道:“您放心,贵人只是倾慕于您,想与您说几句话罢了,有奴婢在这儿望风,不会有事。”   语嫣的眉头皱得更紧。   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抬眸朝方才听月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那树影枝斜间仿佛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见语嫣停滞不前,听月便道:“不过是见一面的事,小姐如此犹犹豫豫,反倒把事情变得麻烦,再者,殿下交待过奴婢,事必要将此事办成,小姐若是不过去,奴婢是怎么也不会让您离开的。”   语嫣倒吸了口凉气。   这简直就是威胁强迫。   语嫣紧抿着唇,仍然没有动作。此时,那个身影仿佛朝这边走了过来,原本朦朦胧胧的一片青影渐渐变得清晰,淡淡的碧色慢慢地变为深青色,在一片红梅之中,分外孤绝寡素。   不知怎得,语嫣竟感到有一丝凉意从脚底心窜上来。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却给听月一把从后面扶住反往前推了几步。   等她稳住身形,再抬头看时,终于看清了那迎面走来的人是谁。   一身深青色华服,信步悠然,却气势逼人。那冷冽深晦的鹰目,正如她噩梦中所见,只需一眼,就能令人彻骨生寒。   “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晋王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容。   语嫣僵住,一转眼,原本在旁边的听月却已消失不见。   她死死按耐住想要扭头跑开的冲动,硬着头皮福身见礼:“见过殿下。”   晋王微抬着下巴打量她,今日群芳共聚,本是争艳出头的好时机,而她却仿佛全然没放在心上,不仅衣裙简素,钗环几无,竟还不施脂粉。然而越如此,却越是显得佳人如玉、浑然天成。   他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见她仿佛被针扎似的往后退去,脸色就沉了下来:“你怕孤?”   语嫣垂着头不敢看他,低低道:“殿下身份尊贵,与臣女有云泥之别,臣女对您自然是既敬又怕。   晋王一哼:“孤看你不是既敬又怕,是只有怕罢?”   语嫣咬唇不语,只把头垂得更低。   他提步上前,长臂飞快一伸,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到近前,另一只手已捏起她的下巴,冷冷笑道:“宋语嫣,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孤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语嫣吓得低呼:“您放开我……”   “今日就把话跟你挑明了,”他淡淡道,“孤瞧上你了,迟早有一日,是要纳你入王府的。”   他指下的肌肤柔滑娇嫩,如世间最上等的美玉,几乎令他下意识地就摩挲起来。   然而,眼前这张小脸却因为他的话瞬间失了血色,双眸因恐惧而睁大,其形其状,简直如魂飞魄散。   晋王心头那一点旖旎登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冷怒。   他的手一用力,那白腻的肌肤就见了红,她的眼睛也因吃痛凝聚出雾蒙蒙的湿意。   晋王心底掠过一丝诡异的快意和亢奋,这种感觉竟让他觉得熟悉,仿佛……他并不是第一回这么做,而是已经做过百次千次。   他猛然回神,骤然松手。   语嫣往后仰倒,趔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下巴疼得像是给人捏碎了一般。   她攥紧手里的帕子,眼里还有泪意,忍无可忍地怒视他道:“我讨厌你,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   晋王本该大怒,却突然心口一震,震得他竟有几分生疼,当下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记忆中,好像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耳畔仿佛有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讨厌你,下辈子再也不想看到你……”   出神之际,语嫣已扭身飞快地逃了。   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梅林,幽冷的梅香随风扑面,有些难以言喻的刺骨。   *   语嫣只顾撒腿飞奔,寒风像刀一样刮在她脸上,她却什么也顾不得,这种疼痛,与梦里被强迫的钻心之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只想离那个人远远的,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看见他才好。   “小心!”一只手横空而出,将她一把拉住。   语嫣猛然止住,这才惊觉脚下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圆石,自己险些就……她惶然抬头,对上一张清隽的面孔,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公子正怔怔地望着她。   “……多谢。”语嫣忙将手抽出来。   那公子见她这就提步要走,立马上前一步道:“姑娘,你、你别往那里去。”   语嫣一顿,疑惑回眸:“为什么?”   “那儿是诸位大人在的飞雪楼,都是男子,姑娘如此过去,恐怕不妥……”   语嫣吓了一跳,暗道幸好,捂住心口喘了口气:“多谢公子,不知我该往哪儿走才好?”   他脸上有些红道:“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可带姑娘走一段路。”   方才的事给语嫣敲了个警钟,她如今是万万不敢再随便和人走了。她正要说话,却见远处有一抹若隐若现的青色,登时骇然欲绝,也顾不得和眼前这位公子说话,转身就往园中疾步而去。   那公子一愣,朝她离开的方向伸了伸手:“姑娘……”   “谦明,你在这儿做什么?”一个青衫玉带的男子下石桥而来,端其样貌,与这位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有三分肖似,正是罗家大公子罗谦行。   罗谦明握拳轻咳一声:“没什么,闷得慌,一个人出来走走罢了。”   罗谦行看他目光闪烁,神色间还有几分怅然若失,不由凝起眉头:“你不会是偷偷见了什么姑娘家罢?”从方才过来,他就闻到风里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气息,与花香味截然不同。   罗谦明登时红了脸:“大哥!”   罗谦行:“上回你闹的那一出还不够么,如今到陆家来做一回客,还能让你起那等不该有的心思?”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过是给一位走错路的姑娘指了指路,”罗谦明气急败坏道,“而且方家的那门亲事,也不是我的缘故,分明是……”   话说一半,脸色一变,赶忙止住。   罗谦行面露异色:“你说什么?”   罗谦明暗道糟糕,看他大哥这个样子,多半……是瞒不下去了。   原来,当初方家和罗家定亲,罗谦明本来对这门婚事颇为满意。   毕竟方家大小姐才貌双全,又是出了名的温柔静淑,娶这样的妻子进门,在外有面子,在内也和美。谁知两家定亲还未多久,他就从方大小姐那儿收到了十余幅美人图。   这图上有魏王的印章,画中少女肖似方家大小姐,而画中人所处之地分明是在魏王府的别苑。   当中深意,昭然若揭。   得知魏王对方大小姐有意,那方家的这门亲事于他而言就变成了烫手山芋。且方大小姐既然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此事,想必也是为了提醒他,希望他能主动提出退婚。否则,她大可以装作若无其事,顺势嫁到罗家,何必多此一举。   主动提出退婚,错责在他,但是他总不能称自己是畏惧魏王才退婚,这个脸他丢不起,罗家也丢不起。   再者,他当时若是把实情说出来,依照他大哥的性子,绝对不会让他退婚。   因此,他就谎称自己是另有所爱。这么一来,退婚就成了无奈之举,虽然会被人骂出尔反尔,却也好过被指着脊梁骨说他们罗家畏惧权势。   后来魏王暴毙,他也是意外之至,虽然心觉惋惜,但木已成舟,万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本以为这事可以一直瞒下去,没想到今日竟当着罗谦行的面说漏了嘴,实在是大大的失策。   听他将事情原委交待完,罗谦行的脸已经是黑如锅底,手指着他道:“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我看你是……无药可救!”   罗谦明一向敬畏兄长,如此情形,本就是他自己有错在先,自不敢回嘴,只立在那儿噤声不动,一副乖乖受训之态。   罗谦行有心骂他几句,但也知道这会儿时机不对,只好压下怒气沉声道:“此事回府再算,到时你自己去跟爹娘说。”   *   另一头,语嫣因为害怕晋王又追上来,慌不择路跑进了一处园子。此处不比梅园盛景,目光所及,颇为萧索,又几乎见不着什么人,林影幽深,寒风阵阵,真有几分阴森之感。   她迷茫地立在其中,全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既盼着有人能来,又害怕有人会出现,心头一阵空落。   此时,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   语嫣眼皮一跳,脚尖一转,侧身躲进了旁边的假山内。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隐约听见是一男一女在说话。语嫣透过缝隙张望了一眼,见是个衣着不俗的男子搂着个小丫鬟往这边过来,忙捂住嘴更往里去。   那二人调笑的声音,在这静悄悄的园子里尤为清晰。   语嫣本无心听他们说的什么,却突然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她屏息细听,突然想起,这正是她上回听到的那位礼部侍郎郑戚的声音,心头猛地一跳。   郑戚搂着小丫鬟正说笑,忽然说话声止了,有奇异的声响隐约传出。   语嫣皱眉,不知他们这会儿在做什么,探眸一看,登时浑身一窒。   那二人竟贴着假山石……交颈而吻。   语嫣忍不住往后一退,心头砰砰砰地乱跳。   她两手捂着耳朵躲蹲在角落里,不断在心里骂道: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静了下来。语嫣近前去张望,见那两人已经不在,不由吐了口气。   此时,却有个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你在这做什么?”   于语嫣而言,这声音无异于平地惊雷。她人还在假山内,只头朝另一侧转去,看到来人,不由惊圆了双眼:“王、王叔叔?”   王彦立在那儿,神色是少有的端凝,看着她的目光竟似有几分凉意。   语嫣一滞,直觉他是生气了,情不自禁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不过,他却没让她得逞,在她完全缩进去以前,他极快地伸手握住她小臂,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扯了出来。   语嫣大惊,跌出了假山就往前栽倒,一声惊呼,竟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王彦只想将人拉出来,却意外抱了个满怀,一时也有些怔住。   尤其此刻,温香软玉,甜香弥漫,怀中人迫不得已仰起头咬唇望着他,双眸盈盈如水,那神色既羞且恼,分外可怜,却又令人分外地想把她……   他呼吸一顿,扶住她肩膀,将人推开几尺之距:“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此刻,他脸上一丝笑影也无。   语嫣有些心慌气短,只攥紧了裙边,极小声道:“我……我不是成心的,您不要生气。”   王彦也知道她不至于胆大到如此地步,脸色却并未和缓,只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语嫣瞧他一眼,沮丧地垂着头,把方才发生的事一一照实说了。   她说完了,却久久没等到他开口,便悄悄抬起眼望过去。   他皱着眉,脸色比方才还要不好。   语嫣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给提了起来:“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王彦一怔,见她眼圈已经有些红,是个将要落泪的模样。   他一伸手,轻握住她手腕将人拉近些道:“不许哭。”   语嫣却觉得更委屈了,原本只是有一点点想哭,此时此刻,却觉得那股酸意怎么都止不住似的,突然揪住他的前襟就埋头呜咽起来。   王彦觉得有些不妥,要把她推开,那只手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   须臾,他叹了口气:“哭什么……真是个傻瓜。”   语嫣一听,哭得更凶,她在他怀里抬起头,两手揪着他的前襟,泪珠子还在簌簌地掉,两眼又红又湿,像只兔子:“我才不是……傻瓜!”   王彦失笑:“是是是,你不是。”   语嫣一边瞪他,一边抽抽搭搭道:“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王彦俯身,举起袖子替她将眼泪擦去,但是擦去了还会有新的冒出来,这女孩儿真跟水做的似的,有掉不完的眼泪。   他就一遍又一遍地替她轻轻擦拭,直到大半片袖子都给泪水沾湿。   而她的眼睛给泪水洗过,愈发清澈剔透。   王彦抬手,在那眼睛上一抚,迫使她闭了眼,指腹在上面柔柔地擦过,滑落至有些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按。   当他抬手时,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清淡的醇香从他袖口飘出。就像当年在青山书院初见时那样,这股味道,奇异地令她心安。   语嫣怔了好半晌,才睁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此时,他目光往下一落,就看到了她下巴上醒目的红痕。   细看之下,分明是指痕,方才他脸上的笑登时消失无踪,抬手托起她的下巴道:“这是晋王弄的?”   语嫣意识到他问的是下巴上的红痕,想到方才晋王所为,轻轻嗯了一声。   王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红痕,几乎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   “疼么?”他道。   语嫣:“当时很疼,眼下好了。”   他的指腹覆上那一抹红,轻揉了一下,她便皱紧眉头嘶了一声。   看来是会起青了,可见晋王当时的力道有多大。   想到此处,他目光一沉,眼底浮现出一丝寒意。   语嫣这会儿却毫无所觉,只有些着急道:“很显眼么?过会儿我还要回去,给人瞧出来了可怎么办?”   王彦凝视她道:“如此,就不要回了。”   “这怎么成?”   “就说你身子不适,要提前回府,况且,再说,由我带你回去,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他神态从容,仿佛在说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语嫣一呆:“您和我一起走?”   “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可这梅花宴怎么办?”   王彦一笑:“少了我一个也不会如何,我本来也巴不得能早点走,眼下你倒是给了我一个绝佳的借口。”   语嫣一听便笑了出来,两个酒窝出现在软软的雪腮上。王彦原本落在她下巴上的手指不禁缓缓上移,在那圆圆的梨涡里一戳。   语嫣一愣,酒窝一下消失无踪。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里有几分恼:“王叔叔!”   王彦收回手,轻咳一声:“走罢。”   语嫣瞪着他从容不迫的背影,好半晌,才乖乖地跟上了前。   王彦余光瞥见她微微嘟起的嘴,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弯,乍一看却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态。   两人走在园中,语嫣突然侧首望着他道:“可是王叔叔怎么也会在这个园子里?”   她无意闯进的地方,分明是陆家的偏僻处,若非如此,郑戚也不敢带丫鬟过来厮混了。   王彦略一挑眉,暗道这会儿倒是又不气了。   嘴上道:“方才我在这陆府飞雪楼的四楼看到了你和罗家二公子,放心不下,就赶过来了。”   语嫣嘴巴微张:“您……”   那刚刚他莫非是早就在园子里了?难道王叔叔也和她一样碍于那位郑侍郎正和丫鬟亲热才躲在暗处?   想到此处,她不禁捂嘴一笑。   王彦看她笑得狡黠,自然知道她想的什么。   方才他藏身在树后,的确是或多或少听到了一点不该听的。   *   陆府,玉台苑。   女眷们已纷纷从梅园赶回落座,妙玉几人一见长公主在此,却不见语嫣的影子,不由相互看了一眼。   妙玉在归雪身边坐下,状似不经意道:“归雪妹妹,怎的不见语嫣妹妹?”   归雪无奈一笑,示意妙玉凑近些说话。   妙玉略微倾身,就听她道:“那丫头昨儿个点心吃太多,眼下这会儿肚子闹腾起来了,王尚书已把她送回家去了。”   妙玉一僵,过片刻才低低道:“如此,是得早些回去歇着才好……王大人待语嫣妹妹可真好。”   归雪:“可不是么,祖母回头肯定是要训她,哪有身子不舒服竟劳驾王尚书亲自护送的,这小丫头……”   妙玉勉强一笑:“指不定是王大人自己要送的呢,毕竟语嫣妹妹这么惹人疼爱,谁见了不喜欢呢。”   归雪摇头:“就算是大人提的,她也不该应下,到底是不妥。罢了,回头我再去说说她……”   此时,先前那听月垂头步入,只见她俯身在长公主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长公主的脸色登时变了变。   妙玉看在眼里,眸光闪动,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第65章 羞恼...   却说那晋王,在梅林中发觉语嫣已经跑得没了影,当下便拔腿去追。   倒不是真为了捉她算账,而是这丫头分明不认得路,此处又离男眷所在的飞雪楼较近,要是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谁那还了得?   他正疾步走在梅林中,忽然看到迎面走来几人,本也不以为意,待看清那打头的人是谁,脚步却生生顿住。   那人一身烟灰色锦袍,面貌沉肃清冷,不怒自威。只是站在那儿,就有鹤立鸡群之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首辅张廉。   晋王方才在席上自然也看到过张廉,但那会儿和这会儿毕竟不同,刚刚他才捏着张廉外孙女的下巴威胁人家,还把人吓跑了,眼下遇到张廉,总归是有几分异样。   张廉带着其余几个官员朝他略行一礼,扫了他一眼道:“殿下怎么竟会一个人在此?”   晋王不动声色地笑:“喝多了,出来透透气罢了。”   张廉:“看殿下刚才喝了也不过五六杯,看来如今您的酒量是有些倒退了。”   晋王脸上的笑有一瞬的僵硬。   什么酒量倒退,这摆明了是在拆他的台。   张如雪很快就要嫁到晋王府做侧妃,两家也算是亲家的关系,然而晋王和张廉之间看不出有半分亲近。   其他几个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毫无所觉。   寒暄了几句,晋王便兀自走了。张廉侧身觑着他走得有些快的背影,若有所思。   几人从梅林回到飞花楼宴席上,张廉甫一落座,就有侍从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坐在对面的郑戚眼见张廉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杀气,捏着酒杯的手登时一抖。   郑戚最擅察言观色,平生所遇,属张廉最难以捉摸,没想到,他竟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其实刚刚侍从向张廉通禀的,正是语嫣被长公主的贴身婢女骗去晋王跟前一事。   他今日赴宴,提早就在陆家安置了暗卫,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想到方才晋王蹩脚的借口,张廉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   自语嫣回京后,他们还未见过一面。此刻在他脑海中,她还是六年前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当年他本欲带她回京,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因为她的一句话改变主意。   那时,小女孩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奶声奶气道:“外祖父,语嫣晚些再回京好不好,语嫣要是走了,爹爹一个人会很可怜的。”   他当时便冷冷道:“那又怎么样?”   小女孩红着眼睛望着他:“爹爹这么可怜的话,娘在天上知道,是会心疼的……”   本来不过是小女孩纯真无知的童言,不知为何,竟令他像受了蛊惑一样软了心肠。   想到当年的小女孩,再思及眼下长公主和晋王的合谋,他这杀气几乎是抑制不住。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算计他的外孙女,还真是完完全全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   王彦令人把消息托给宋老夫人和宋归雪,便带着语嫣坐上了马车。   如此提前离席,语嫣本有些不安,但看他这么云淡风轻的模样,也渐渐放松下来。   转念一想,王叔叔虽然看着总是正经至极,内里却似乎并非完全如此。她至今还记得,那年花灯节回去后他对着自己偷偷眨眼的情形。   王彦坐在一旁,眼见她唇角绽出一缕浅笑,嘴角也扬起了轻微的弧度。   须臾,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与方才那笑模样全然不同的神情,变成了一脸忧愁之色。   王彦却能猜到她大抵是为什么烦忧,他道:“在想刚刚晋王的事?”   语嫣缓缓地点头:“王叔叔,要是他真的非要……那可怎么办?”   王彦语气淡淡道:“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爹不可能让你进晋王府那种地方。”他一顿,把“我也不会”四个字咽了回去。   “可……”语嫣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梦境里的情景,她分明就……   她的这种犹疑落在王彦地眼里却成了另一种意味,他凝眉道:“莫非你想嫁给他?”   语嫣连连摇头,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一样:“打死也不要!”   王彦神色一缓,却又心头一动,状似不经意道:“你这么不想嫁他,莫非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语嫣一愣,不多时,玉白的面孔弥漫出樱粉色,愈发娇嫩鲜妍:“才没有!您、您说什么呢……”   王彦看着她脸上的红晕,眸色深沉。   语嫣仍在羞恼,这话旁人说说倒也罢了,怎么王叔叔也会说这样的话?想到此处,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她自己不知道,这一眼似喜还嗔,眼波荡漾,如春风吹皱他的心湖。   王彦凝视着她的眉眼,目光一暗。   小丫头还是太小了。   当初在那船上与她久别重逢时,他还觉得她是长大了许多,如今却觉得太小了些……   语嫣却突然向他靠近,仰起头望着他道:“王叔叔,您怎么了?”   甜香萦绕在他的鼻息间,每吸一口都令人黯然魂销。   王彦一震,正欲往后靠去,却听咕咚一声,马车猛然往上颠了一下。   本来这一下颠簸不算太大,然而语嫣此时身子前倾、没有坐稳,自然禁不住任何摇晃。   那声音一落,她竟又结结实实地落进了王彦的怀里。   这会儿不比先前那一抱,她两手搭在膝盖上,情急之下便展开双臂想去扶车壁,如此贴上了前,胸前两团小小的软弹就直咧咧地撞上了王彦硬实的胸膛。   一瞬之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王彦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手臂将人推开,扶回了座位,他脸上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刚才的异样:“坐稳了。”   语嫣被方才那一下惊得整个呆住,像被雷劈中似的,这会儿见他面色如常,心头大安,却仍是又疼又羞,几乎有些泪眼盈盈。   王彦扫了她一眼,看她半垂着头没吱声,两道秀眉却轻轻地蹙起,双眸湿润,又微咬着唇,分明是有些痛苦不适。   他当即想到这疼痛的缘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直到在宋府门口下了马车,她仍觉得隐隐作痛。   刚刚那一下是真撞得狠了。   语嫣偷偷地瞄了一眼王彦,见他仍是那副淡然温和的神态,心头一松。   王彦将她送到府门口,眼看着她走进,就没有再跟上前。   等语嫣的背影消失了在门后,他便转过身,坐回了马车,在车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车轮重又滚动起来,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都变得极远,远到似乎只剩下了一片朦胧的窸窣之声。   天地间一片寂静。   胸口却微微有些灼烫。   芳苓院。   语嫣一回到院里,就忍不住往榻上躺去。   三儿看她神色古怪,眼里似有一丝痛苦,不由警觉了起来:“小姐,您怎么了?”   虽然王彦不准她轻易离了语嫣的身,可今日梅花宴她一个宋家的奴婢自然是进不得的。   原本就不是很放心,如今见语嫣一脸的不寻常,就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语嫣扁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好几次张嘴都没能开口。   三儿见如此,自然是更加惊疑,语气也不由强硬了些:“小姐,您不跟奴婢说,奴婢怎么帮您?”   语嫣愈发羞恼:“不、不用你帮,就是不小心撞着了,有些疼……”   三儿当即站直了:“哪里?”   语嫣的脸几乎红得能滴血,极小声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三儿几乎是想都没想,径直就伸出手扯开语嫣的衣带,探进她衣襟里。   语嫣惊得跳起来,忙双手捂住胸口往后缩:“你干什么呀!”   三儿一愣,见语嫣这羞不自持的情态,才慢慢地反应过来。   刚刚她下意识以为语嫣是不是受了什么伤,眼下看来恐怕是……   沉默了片刻,她冷不丁道:“小姐,它这是还在长,长好了就不疼了。”   *   梅花宴罢,众人纷纷向长公主和陆夫人告辞。   方夫人和方家三个姐妹登上了马车,眼看车轮滚动离陆府渐远了。方惜玉有些忍不住道:“方才在那梅林里,我可看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几人疑惑地朝她看去,就听她隐隐有些兴奋道:“那位晋王殿下,竟和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婢在梅林幽会呢……”   方夫人正要说话,却听妙玉忽道:“那个侍婢是不是脸有些圆,嘴角有一颗痣?”   方惜玉惊讶地看着她:“大姐怎么知道?”   妙玉笑了笑,笑意却未及眼底:“我随口猜的,刚刚在席上还见她和长公主说话呢。”   方惜玉点点头,并未多想。方夫人道:“没有想到这晋王殿下这么风流,明明马上就要迎娶张家六小姐了……”   “可不是,方才我也瞧见了,那张六小姐可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倒是可惜了。”方二小姐道。   方夫人一笑:“不过,别人的事,与咱们何干?总归不是我们方家的女儿嫁去晋王府,不必多操这份心。”   *   当日夜里,宋老夫人和归雪回到宋府后,便一同到芳苓院将语嫣好生训导了一番,再三叮嘱,往后对着王尚书不可如此没有礼数。   她们二人异常郑重,尤其宋老夫人,神色间已有几分严厉。语嫣见了,便不敢显露半分漫不经心,只毕恭毕敬地立在那儿连连点头答应。   宋老夫人看她如此,心头那点不悦之色倒也消散了些,点点她额道:“你这丫头,再这么孩子气下去,看看往后谁还要娶你?一日到晚王叔叔、王叔叔的,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恐怕真要有什么误会,到时候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你那王叔叔又娶不得你。”   语嫣脸上一红道:“祖母说什么呢,我嫁人还早着呢……再说我就是这个性子,他们爱娶不娶,不娶拉倒。”   宋老夫人哭笑不得,对着归雪道:“你听听……”   归雪无奈:“祖母别跟她一般计较,她这是耍赖皮呢。”   宋老夫人:“今儿倒罢了,总归没走出什么不好的风声,过几日有客人来,若是在府里头遇着,你可要谨言慎行,别再多添什么乱子。”   语嫣疑惑:“是谁要来?”   宋老夫人笑睨了归雪一眼:“是那郑家大公子要过来和你爹讨教学问,你若遇着人家,可别当着人胡言乱语,给咱们家丢脸。”   老夫人这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而一旁的归雪竟因为老夫人的话微微红了脸。语嫣见如此,不禁蹙起眉头。   归雪看她一脸云里雾里,生怕她又犯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忙含羞带怯地告了辞。   眼看老夫人嘴角的笑意更深,语嫣愈发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祖母,您笑什么呢?”   老夫人摇摇不语,只笑着低头喝茶。   待老夫人走后,紫扇在一旁恨铁不成钢道:“小姐,您难道看不出来,咱们大小姐这是要和郑家大公子相看呢!” 第66章 送药...   语嫣一听,登时瞪大了眼:“和他?”   紫扇:“对啊,郑大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礼部侍郎,简直和王大人一般厉害了。”   “胡说八道,那个人怎么能和王叔叔相提并论,他分明是个……”   “分明是个什么?”   语嫣摇摇头,没有作声。不管这个郑戚有没有才干,有一点她可以确信,此人绝非姐姐的良配。   想到此处,她简直觉得一刻也不能多待,立即带了紫扇和三儿去往归雪所在的望梅院。   此时归雪也才回屋不久,乍见她这样急匆匆地过来,很是惊讶:“你这是……”   语嫣忙将屋里的下人都挥退了,拉着归雪就去往里间:“姐姐,你是不是要和那郑家大公子相看?”   归雪一怔,随即嗔她一眼道:“你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是又如何?”   “你可不能嫁给他,郑大公子他……他……”   “他怎么?”   “他……他不够好,总之他配不上你!”   归雪听她这样说,愈发惊疑:“到底怎么回事?”   语嫣见她目光咄咄,心知不把话说明白了她也不会信自己,便吐了口气,将今日在陆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归雪听罢,久久没有声响。   语嫣以为她还不信,忙道:“我真没骗你!王叔叔也看到了!”   归雪一愣,朝她看过来:“你那时候和王尚书在一块?”   语嫣一呆,登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低头应了一声,一脸心虚。   归雪掂起她下巴,果真见她双眼闪烁,分明是另有隐情,不由肃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语嫣给她不冷不热地逼视了半晌,顿觉头皮发麻,只好将今日自己在梅林被听月引去见晋王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   原先归雪听她提及郑戚的事,不过是有些惊讶和失望,此刻听她说完晋王的事,却一下子冷了脸色:“实在是无法无天,他们真当我们宋家人是这么好欺负的么!”   语嫣看她这样生气,忙道:“幸亏我机灵,及时溜走,才没叫晋王得逞,总之他最后也没捞到什么便宜,姐姐你就……”   “我就怎么?你还想让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目光锐利至极,看得语嫣一连咽了好几口唾沫,不敢再轻易吱声。   归雪见她这惴惴不安的模样,想想今日之事,她才是那个最担惊受怕的,当下便神色一缓:“没事,往后再有这样的宴会,若是晋王去,你就借故不去,祖母那儿自有我替你说话。”   *   翌日早,宋常山派人到芳苓院把语嫣叫去了书房。   语嫣到时,见书房里除了常山还有一人。他穿着靛蓝色长袍,腰间束青色宽边锦带,身姿如松,温润隽雅,立在窗前朝她看来,神色柔和。   语嫣既惊又喜,立马叫道:“王叔叔!”   宋常山便瞪她:“不成体统。”   语嫣瞥了自家爹爹一眼,忙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爹爹大安,王叔叔大安。”   宋常山:“昨儿还是你王叔叔送你回来的,怎么你今儿见了人倒跟久别重逢似的?”   语嫣心里咯噔一下,讪讪笑道:“爹爹知道啦?”   宋常山看她这心虚的小模样,有心斥责也不忍出口,只苦笑着摇头道:“拿你没办法。”   语嫣一笑,看了一眼王彦,又看向常山:“爹爹,您叫女儿过来是有什么事?”   “是王家老夫人想请你和归雪去府里住两日陪陪她,归雪这几日身子不好便罢了,你愿不愿意去?”   语嫣眼睛一亮,冲着他连连点头:“愿意得不得了!”   王彦看着她粉扑扑的脸,微微一笑道:“这么爽快就应下了,不怕我和老夫人把你给卖了?”   语嫣瞪他一眼:“我都这么大了,您还用这种骗小孩的话糊弄我。”   宋常山:“你都这么大了还在人宴会上闹肚子呢,也别怪你王叔叔还把你当小孩看。”   语嫣扁了扁嘴,王彦却是目光微闪。   “回头去院里把东西收拾收拾,过两日我就送你去王家,”常山道,“到了那儿可不能给老夫人添麻烦,要是被我知道你闯了什么祸……”   语嫣忙点头应声,做出一副乖巧可人的神态。   宋常山仍然不太放心,还要再唠叨几句,就听王彦道:“二哥,叶大人今日似乎有要事找你相商。”   宋常山眼睛一跳:“你不说我险些给忘了,罢了,此事回头再说。”   他急忙忙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顿住,回头看了看语嫣道:“你乖乖的啊。”   语嫣忙不迭点头。   常山一走,语嫣登时呼出了一口长气:“多亏了叶大人。”   王彦闻言,哑然失笑,又见她歪着头看向自己:“王叔叔,我爹爹现在当的是什么官?”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从前在杭州青山书院的时候,爹爹忙得很,都没工夫管教我,哪像如今,总有闲工夫教训我……”   王彦明白过来,目光轻动,温声对她道:“你爹如今在翰林院担任供奉,的确是会比从前清闲。”   原本,以宋常山的才学本事,就是担任翰林院的学士都绰绰有余,若非因为当年的事,也不至于只做了一个空有名头却无实权的供奉。   王彦心绪微转,又看向她道:“这个职位虽然清闲,但也安生些。”   语嫣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您做的这个刑部尚书是不是危险得多了?”   王彦一笑:“还行。”   他望着她下巴上隐隐的青痕,指了指自己的下巴:“还疼么?”   语嫣摇头:“不碰它就不疼。”   他从袖子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只有半截食指高,乳白色玉身,颇为精巧可爱:“这药化瘀极好,你拿回去用。”   语嫣本想伸手去接,突然想起昨日老夫人和归雪的叮嘱,抬到一半的手就缩了回去:“这么好的东西王叔叔自己留着用就好啦,反正您在刑部少不得磕磕碰碰的。”   她如今想起他上回受伤的事还心有余悸呢。   王彦自然看得出她方才轻微动作里的退缩之意,神色一淡:“是不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了?”   语嫣蓦地抬头,心道王叔叔可真是法眼通天,这都能被他看出来……   不过她很快就收敛了神色,只正色道:“是我自己……您待我的好我铭记在心,可您毕竟是堂堂尚书大人,总是如此对您……也不好。”   王彦看着她费力斟酌的模样,脸上那一点冷意慢慢地消散,只缓缓道:“你既说了我是堂堂尚书大人,那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语嫣一怔,没料到会被如此反将一军:“我……那自然是要听的。”   他指了指案前的椅子:“那你去坐着,我替你擦药。”   语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道:“我在这儿给你用了药,你就不必带回,如此,自不会有人知道。”   语嫣恍悟,抿嘴一笑:“还是您聪明,怪不得您能当大人。”   这分明是怕方才惹了他不快,有意在拍他马屁呢。   王彦有心伸指在她额头弹一下,想到她肌肤娇嫩,未免到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便忍住了。   语嫣走到紫檀木桌前,在靠背椅上坐下,仰着头看他。   她个头娇小,宋常山书房的这张椅子又是加高的,坐在那儿两只绣花鞋便腾了空,鞋尖的珠玉略微颤动。   王彦取出黄豆大小的药膏在掌心,另只手点起她下巴,令她完全把脸仰起。   突然如此,她的眼睫猛烈抖动了一下。   一双碧湖似的眸子望着他,纯净美好得不像话。   王彦目光一深,垂下了眼。   指尖在掌心蘸取少许膏药,轻轻涂抹在那青痕上。   她的肌肤清透雪白,青色的印记从内透出,就像是白璧微瑕。   语嫣仰望着王彦,发觉这是她头一回如此细瞧他。   此时此刻,他正一心一意地给自己涂药,星眸半垂,嘴唇轻抿,平素的温润之色几乎无法可见。   她不禁有些出神。   虽然王叔叔眉眼生得极好,但平常见他,丝毫不觉得凌厉夺目。可一旦他眼里和嘴角没了笑影,这张脸却透出几分令人望而却步的清冷遥远之意。   就像当初在江南陈家,她头一回见他查案时,那样凛然端素、遥不可及。   王彦将药膏涂抹尽,略一抬眸,就见她愣愣地望着自己。   樱花一样的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莹白的玉齿,和一抹殷红。   他的手指,几乎就要按落在那唇瓣上。   幸而语嫣此时忽然对他一笑:“好啦?”   王彦垂眸:“好了。”   语嫣仰着下巴,晃了晃脑袋:“凉丝丝的,还香香的。”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眉眼如水墨舒展,清雅明润。   语嫣看得一呆。   等她回过神时,那笑却已倏然不见。   王彦见她呆看着自己,不由道:“怎么了?”   语嫣摇头一笑,没有作声,心中却道,怪不得叶大小姐这样执着于王叔叔,他若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连她都瞧得心口乱跳的。   *   王彦离开宋府回到王家后,照例先去了老夫人屋里。   此时,老夫人正在屋里同底下的嬷嬷吩咐事宜,见他进屋,一干下人便退到一旁。   “去过宋府了?”   王彦点头,又道:“过几日,语嫣会来住几日,陪陪母亲。”   老夫人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王彦神色淡淡:“您想说什么就说罢。”   “我哪儿敢啊,毕竟王尚书主意大得很,没跟我提过,就先跑去请人家了。”   王彦默然。   老夫人看他这模样,心底一叹,只道:“罢了,你先跟我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什么时候……去跟你二哥提亲?”   “还不是时候。”   “怎么,你不敢了?”   他双眸沉静:“我不希望她与我定亲有半点勉强委屈,等她心甘情愿点头那日,儿子自会去宋家提亲。”   老夫人眸光一凝道:“说得轻巧,你别忘了晋王和张家的事,再说,小丫头恐怕还没开窍……”   王彦缓缓道:“我等得起她,也护得住她。”   “刚愎自用,”老夫人一嗤,“要是到时候她瞧上了别人你又如何?”   他望着老夫人,却没有说话。   老夫人心里一突,目光微动,别开眼摆摆手:“行了,你自去忙你的。” 第67章 做客...   晋王府。   前日,王府迎进了张侧妃,府内外一片张灯结彩,到此时仍没有揭下。   这会儿,晋王却正坐在书房听手下禀报,脸色隐隐发沉。   原因无他,昨夜里,叶家大公子叶沐成在烂醉如泥之中被人拖到巷子里毒打了一顿,虽然没有缺胳膊断腿,但也伤得不轻,而且据说所受惊吓不小,几乎不敢再踏出房门半步。   除此外,叶家二公子叶沐舟突然被人控告私开赌坊、聚众赌钱,今早给人捉拿,关进了大牢,刑部已开始着手调查此事。   “殿下,叶家两位公子接连如此,会不会是有人蓄意报复?”   晋王眉头紧锁,面沉不语。   “要不要属下……”   晋王扫了他一眼,属下立马噤声。   “叶家那边如何?”   “长公主大发雷霆,眼下正在叶家看顾叶大公子,至于二公子那边,叶家也在四处托人帮忙。”   晋王冷哼:“看来孤这个外甥也不是被冤枉的。”   若非如此,以长公主的性子,早就告到皇帝跟前去了,还用得着叶家这么焦头烂额地托人?   “还有一事,叶二公子在刑部大牢受了刑……”   晋王一愣:“什么?”   下属便又重复了一遍。   晋王咬牙:“好一个王彦!”   “殿下,会不会是叶家人得罪了王大人,所以他……”   “不会,以他的性子,不会做这种事。不过,刑部的人敢对沐舟动刑,必然是他给的胆子。你去查一查,近段时日,叶家有没有人得罪过他。”   “是。”   “沐成被打的事,长公主有没有告官?”   “回殿下,没有,公主虽然发了大怒,但并未追究此事,这也是属下……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晋王握紧了拳头,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是不追究,还是不敢追究?孤看,她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了,这几日你派两人暗中盯牢叶家,一有动向,立即禀告。”   下属领命告退。   不多时,门外小厮道:“殿下,侧妃娘娘求见。”   晋王眉头一皱,吐出一口浊气,脸色略微缓和了些方道:“让她进来。”   *   这日,语嫣从紫扇那儿听说了宋归雪与郑戚相看未成的消息,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紫扇不解道:“好像是咱们大小姐不喜欢那位郑侍郎,可那位郑侍郎不是个香饽饽么,听说其他世家大户都巴巴地想和他结亲呢,怎的大小姐竟看不上?”   语嫣一听,撇了撇嘴,暗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紫扇又道:“不过,听前院的红莲姐姐说,郑家大公子来的那日,表小姐不知怎的,竟以为来做客的是陆太医,冒冒失失就带人去了前院,还不小心冲撞了人家。这回老夫人可真个动了气,将表小姐院里那个雪婵好生掌了一顿嘴呢……”   语嫣一听,很是不解:“冲撞郑大公子的是表姐,怎么挨罚的却是她身边的丫鬟?”   紫扇撇嘴道:“老夫人待表小姐偏心都偏到骨子里去了,上回陆太医的事儿都没舍得说她半句重话,只让人在院里歇着,眼下又怎么会舍得罚表小姐?”   语嫣戳戳她的额头:“往后擢英院的事你可少去打听,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去管她们。”   紫扇面上应是,心里却不以为然。那位霍家表小姐,一看就不是个好的,不提防警醒可不行。   没多久,老夫人那边来人叫语嫣过去,语嫣便带着丫鬟赶去暖阁。   一进暖阁,才见霍家姐弟也在。   老夫人正坐在圈椅上,摸着霍玉襄的手说话,一脸笑意盈盈的模样。   霍廷坐在一边,脸上也带着笑,眉眼舒朗,看起来颇为愉悦。   语嫣忙上前行礼。   老夫人扶起她道:“可算来了,今儿难得你二表哥得空,我叫他顺道指点指点你的书法。”   语嫣一怔,看向霍廷。霍廷对她一笑,只是那笑有几分无奈:“指点不敢当。”   霍玉襄掩嘴一笑:“有二舅舅的教导,想必语嫣妹妹的书法造诣也不低。”   老夫人摇头:“那你就想多了,她可不喜欢这些,远没有她爹沉得住气,倒也不像……”话说一半,生生止住,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霍玉襄看出异样,忙说了个笑话打了个圆场。老夫人勉强一笑,之后却一直兴致不高。   语嫣和霍廷先从暖阁告退,去往书房。一路上,仆婢们见他们二人走在一块,都不由有些侧目。   语嫣有所觉察,顿觉奇怪。   二人到了书房,语嫣忍不住道:“二表哥,祖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你教我练字呀?”   霍廷一听,脸上的神情更加无奈。他早就猜测这个小表妹心思单纯,根本想不到那些,眼下听她问得这么直白,又一脸的懵懵然,更确信心中所想。   对着她,他还真没法把老夫人那点盘算吐露出来,只笑了笑道:“应该就是想让你的字精进些罢,外祖母总是盼着你好的。”   有些事,恐怕还是不知道的好。外祖母有这样的心思,这会儿还隐晦,他也不好轻易挑明,所幸语嫣对他没那个意思,那便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再寻个机会和外祖母说清楚,免得场面难看。   这会儿,语嫣已经坐好,开始写字。霍廷就绕到她身后看着,时不时地提点几句。   因两人都没有老夫人所期盼的那等心思,如此共处一室,反倒轻松和乐。   语嫣写完三张,霍廷的评价越来越高,她就得意得眉眼带笑,小脸红扑扑的尤为可爱。   霍廷暗想,怪不得心性清高如归雪,也这么爱重这个妹妹,与她一同,仿佛尘世间的许多庸俗烦扰都能抛却脑后、化为乌有。   语嫣看他嘴角带笑,终于忍不住问道:“二表哥,你今儿是有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我看你从刚刚在暖阁起,嘴就没有合拢过。”   霍廷一窘,摸了摸嘴角:“有这么明显?”   语嫣用力点头,乌溜溜的大眼一转,拿毛笔头戳戳他袖子:“是不是因为姐姐和郑家大公子的亲事黄了,所以你才……”   霍廷一个激灵,脸飞速地红了:“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语嫣咯咯咯地笑起来。   霍廷也觉得自己有点欲盖弥彰,忙别过头朝外咳嗽了一声,脸上却更红了,故意虎着脸道:“好好地练字,做什么扯些有的没的。”   语嫣偷偷一笑,也怕真个惹恼了他,便不再多说,只一心低头练字去了。   *   翌日,宋常山亲自将语嫣送到了王家,父女二人一同进府给王老夫人行礼问安。   老夫人端看语嫣,只觉得几日未见,眼前这女孩出落得愈发好,立在那儿笑眯眯的带点怯意,又玉白如雪,真恨不得将人拉到怀里使劲揉上一揉。   “语嫣年纪小,不懂事,要您老多担待些了。”常山道。   老夫人瞥他道:“这话说的,她懂不懂事我还不知道,又不是头一回见。”   宋常山一滞,面露无奈。   云湖将热茶递给他,微微笑道:“其实老夫人是在夸小姐惹人喜爱呢,宋大人不用自谦。”   老夫人笑嗔她一眼:“多嘴的丫头。”   宋常山告辞后,语嫣便在王老夫人跟前坐下与她说笑,未几,外头响起下人禀报的声音:“老夫人,方大小姐来看您了。”   妙玉款款而入,淡碧色的裙摆随着她一路走来微微荡漾,袅娜生姿。   待她行礼坐下后,老夫人拍拍语嫣手背道:“前几日你方姐姐来看望我,听说你今儿要来,这才特地又跑了一回。”   语嫣受宠若惊,妙玉便笑道:“难得有机会这样聚到一块儿,我自然是要来的,左右在家待着也没什么事。”   语嫣暗道,先前方、王两家结亲不成,总归是有些不快,方姐姐却还常常来看望老夫人,果真是极其有心。   老夫人道:“前日陆府的梅花宴我原本倒也想去,不过想想人多眼杂的,还是罢了,你们两个可都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点头一笑。   妙玉:“陆家梅林果然是名不虚传,我都险些要瞧花了眼。”   老夫人:“陆家的那位,是个能干人,原先这梅林也没什么名头,才几年光景就给她打理得像模像样。”   妙玉的眸子悠悠一转,落在语嫣身上:“说起来,语嫣妹妹半路还给长公主尊驾请去了跟前,我们其余几个都羡慕得紧呢。”   语嫣一滞,极为勉强地一笑。   老夫人面露讶然:“有这一回事?”   长公主自诩尊贵,心高气傲,是众所周知的事。   语嫣垂头:“其实我也没能见到公主殿下,只是由殿下的丫鬟带着,在梅园逛了逛罢了。”   妙玉在旁,笑而不语,垂眸喝茶。   老夫人看语嫣流露出郁郁之色,心头一动,却并不作声。   直到傍晚妙玉告辞后,和语嫣单独在自己寝屋时,方才问起此事。   语嫣没想到老夫人还惦记着此事,一时却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开口。   “同我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把事埋在心里别人可帮不了你。”   老夫人面容和蔼,声音温柔,语嫣眼睛有些红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对我这样好,可我恐怕却是个……”   那四个字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什么?”   语嫣摇摇头,假作揉眼睛,悄悄捻去眼角的泪星,一笑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刚到京城,对这些场合还不太习惯……”   方才她眉宇间分明有愁郁之色,此刻展颜一笑,真如海棠花绽,明媚可喜,不能尽述。   老夫人心中怜惜,忍不住将人一搂,低头对她笑道:“今儿月色大好,不如到庭中去,边赏月边喝酒……”   *   王彦回府时刚入夜,他照例去往老夫人的院子,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几个仆婢都刻意压低嗓音,仿佛生怕惊扰了谁。   正巧云湖从屋内走出,看到他来,微微一惊,忙福身见礼:“六爷。”   王彦:“这是怎么了?”   云湖笑笑:“方才老夫人心情好,拉着宋小姐一道在院子里赏月喝酒,宋小姐不胜酒力,这会儿已经睡过去了,老夫人也在里头歇下了。”   王彦眉头一蹙,却并未说什么。   他举步入了屋,屋里几个下人正要向他见礼,却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便纷纷退了下去。   屋内烛火闪动,隐约有一股甜酒酿的清芬。绕过绨素屏风,看见床榻上有两个人相拥而眠,王彦不由微微一怔。   老夫人穿着深色的寝衣,侧躺在内,面朝外。她怀中抱着的,是缩成小小一团的语嫣。   语嫣着白色寝衣,一头乌黑的青丝扑散在绣并蒂莲的水红色绸面软枕上。   他垂眸望去,只能看到她的一角侧脸。   雪腮圆润,透着轻粉。   她的身上,仅有墨一般的黑和雪一样的白,像一幅起伏的山水图。   他在床边坐下,才发觉她虽然睡着,却蹙着眉,面带忧惧,不由目光一顿。   云湖提着洗净的茶壶悄然步入屋中,绕过屏风正要往里,一看屏风后的情形,生生止住了脚步。 第68章 醉酒...   那道清隽的身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外侧躺着的人,他的手落在她的眉心,轻轻揉动,床上的人随着他的动作隐约动了一下。   随即,他的嘴角轻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虽然极淡,却分明是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此时,王彦抬头,看了云湖一眼。   云湖一颤,当即低下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兴许是屋门打开寒气灌入之故,床上的人忽而脑袋一动,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她两眼迷蒙地望着眼前这一片模糊的深红,抬手揉了揉眼睛,歪头看他半晌,雾蒙蒙的眼里竟凝出泪影:“王叔叔?”   王彦抬袖替她拭去泪珠,低声道:“怎么了?”   语嫣却猛然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右掌,借力从床上坐起,惊忧地望着他,目光定定的:“不要有事,不要去那里……”   王彦一震。   她披散着头发,浑身雪白剔透,脸上透着红晕和甜香,神色却那样凄然。   他知道她此刻并不清醒,说的也应当是胡话,可不知为何,他竟真有了一种自己身临奇险的错觉……   眼前人还紧紧抓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手掌上是一片柔滑温暖。   他就像是受了蛊惑,哑声道:“好,我不去。”   她神情舒缓,展颜一笑,骤然松开了手。   他正因她这一笑微微定住,却见下一瞬,她带着笑张开双臂,径直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了他怀中。   王彦僵住。   可怀中人尚不知足,她在他胸前上下蹭了蹭,喃喃低语道:“不要去……”   几缕柔软的发丝钻进了他的衣襟,怀里幽香暗沁。   王彦沉默不语,只由她着搂住自己,过半晌,察觉怀里的人又睡了过去,才把手搭在她肩上,将人轻轻推落。   然而他才将人推开几寸之距,她就像极委屈似的,皱着眉头流起了眼泪,两只手还捉着他的袖子,仿佛不愿松开。   明明人还不清醒,却如此……   王彦这一滞,就给了她“可乘之机”。她朝前一扑,又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颠动之中,柔软的唇不经意擦过他的脖子。   他浑身一窒。   她近在咫尺,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酒酿的醺然和那股令人心神飘荡的……甜香。   王彦闭上眼,过半晌,又缓缓地睁开,抬手将人一推。   随后,他伸手,捧住她后脑,减缓了她身体的倒落,直到把人安放回榻。   *   翌日,老夫人同语嫣在王家的水月园中散步。如今已是寒冬,园内的颜色黯淡不少。那些枯枝一应经过修剪,虽然寥落青灰、无枝无叶,却并不萧索寂寞,反倒有几分苍劲冷冽的别致。耳边雀声微微,偶尔有冬风吹响干叶和隐约的水声,悄寂安详。   老夫人嫌人多麻烦,就让一干仆婢在园子口候着,自己扶着语嫣一道在园内的石子路上慢悠悠地散步。   老夫人:“昨儿睡得可好?”   “挺好的。”   老夫人看着她脸蛋上那一抹浅浅的红晕,笑吟吟道:“你这丫头酒量也太差了,昨儿才喝了几杯,就倒成那样,往后可别随随便便给人灌酒,小心被欺负了去。”   语嫣嗔道:“大不了往后都不喝了,再说,谁会无端端的来灌我呢!”   “那可不一定,”老夫人道,“有空去和你王叔叔讨教讨教,他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   “酒这东西,我还是不碰的好……跟您喝了这一场,如今还觉得有些晕头转向,怪不舒服的。”语嫣嘟哝道。   老夫人哈哈一笑:“真没用。”   笑完却是一叹:“哎,我也是替你王叔叔操碎了心,都这把年纪了,却还不想着成家立业。”   语嫣一怔,握了握老夫人的手柔声道:“您别担心,王叔叔这是太忙了,没心思想这些呢。”   老夫人反握住她的手,睨着她笑道:“我看他是眼界太高,寻常女子都看不上才是,活该他一把年纪还光棍一个!”   语嫣见老夫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似笑非笑的,不知怎的,竟心头一跳,只若无其事道:“王叔叔国士无双,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想嫁过来呢,总有一位能入他的眼。”   “京城的这些世家大族,只晓得趋炎附势,有了当初和那位叶大小姐的破事儿,我看放眼京城,是没有人想嫁到咱们家了。”老夫人一叹。   语嫣蹙眉道:“您说的,是从前叶大小姐和王叔叔定亲的事?”   老夫人凉凉道:“什么定亲,八字还没有一撇,传的全京城都以为他们俩有什么似的,分明是那位大小姐一厢情愿。结果到头来,还是她那个公主亲娘瞧不起我们王家……说起来,倒也不是瞧不起王家,我看她是瞧不起我这个老太婆的出身罢了。”   王老夫人的出身,语嫣早先就从杨嬷嬷那儿知道一二,也知王叔叔因此被人指摘过,当时她便很是不快。如今听老夫人亲口提起,原来那位长公主殿下竟也因此轻看王叔叔,不由拧眉道:“出身怎么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们这些在高粱锦绣里长大的人,也并非祖祖辈辈都是贵族世家,咱们大越朝的开国皇帝还是农民呢,只有自个儿没有真本事的人,才一日到晚地盯着身份地位沾沾自得呢!”   话一说完,便生生愣住,飞快红了脸,不敢去看老夫人。   老夫人静默片刻,握紧她的手笑出了声:“说得好,说得好……道理我也晓得,不过,听你这么说了一通,这心里头实在是畅快了不少。”   她重又细细打量眼前这女孩儿,真个乌发丽颜、皎若秋月,美好如画中人,又是如此纯真坦率、可怜可爱,不像是俗尘女子,一时间,心生感慨,暗道了数声怪不得。   从前她看着,像妙玉那般温柔淑静的女孩子,若嫁与王彦,倒也般配,如今却觉得,她这个儿子,心思如此深沉,又负累诸多,恐怕唯有如语嫣这般纯粹灵透的孩子,能给他一丝喘息和温暖。   语嫣见老夫人端睨自己的目光愈发明亮,且是个笑而不语的模样,倒与王叔叔有几分相似,心跳竟更快了:“您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   老夫人乐得不行,将她肩膀一搂:“真是个娇娇……”   两个人正说笑,忽而听到一声极轻的猫叫声,软绵绵的一下,像是从高处传来的。   老夫人摇头:“这个元宝,你听听,多半又是爬到高处去了。”   语嫣举目四望,眼睛一亮:“您看,它在那儿呢!”   就在她们前面不远的一棵枯树顶上,有一团小小的灰色,长长软软的尾巴在半空中轻轻扫过,意态悠闲。   老夫人:“你去那儿叫叫它看,瞧它理不理你。”   语嫣便走到树下,仰起头喊了一声元宝。   喊了两声,元宝纹丝未动,语嫣扭头对老夫人无奈一笑。谁知她回过头后喊的第一声刚落下,那元宝却突然一动,乍然往下扑落。   语嫣大惊失色,老夫人也喊出了声:“小心!”   元宝径直扑进了语嫣怀里,语嫣猝不及防,承受不住,整个人竟往后仰倒。   她吓得慌忙闭上了眼,却突然后背一暖,给人牢牢圈住。   一扭头,看到来人,登时笑了:“王叔叔。”   王彦拥着这一人一猫,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心头发悸。   语嫣低下头伸手揉了揉怀里的元宝,气哼哼道:“又想使坏吓我,差点被你害死!”   她搭那灰亮皮毛上的手玉白剔透,身上散着甜香,小小软软的身体就在他怀中,近在咫尺。王彦垂眸,默默地望着她乌黑的发顶,整个人好像定住了一般。   他眼睛一抬,对上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微微一震。   “咝……”怀中人突然痛嘶了一声。   王彦神色一紧,仍抱着她,将人轻微地侧过少许,看着她道:“伤着了?”   语嫣难为情地看着他,眨了眨眼低低道:“脚上好、好像是崴着了……”   本以为他要教训她几句,不想下一瞬,她忽然身子一轻,整个腾空,连人带猫给他打横抱起。   当下便惊得缩住,一动不敢动。   元宝倒是满面安详的模样,语嫣却给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脸都白了。   老夫人道:“带她去前边屋里头看看情形,我回头去喊几个丫鬟拿跌打药酒过来。”   王彦有些迟疑。   老夫人摆摆手:“我不打紧,你快带人过去。”   王彦应了声好,垂眸看了一眼怀里,一人一猫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这情形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   “我能……自己走。”   “不行。”   语嫣嘴一抿,不吭声了,愈发搂紧了怀里的灰猫。   老夫人看着王彦横抱语嫣离开的背影,微微地笑了:“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   王彦就这样抱着她,一路去往水月园的小木屋。   元宝在语嫣怀里懒洋洋地打着盹,丝毫没有闯下祸的自觉。语嫣伸出手指在它掌下的肉球上轻轻挠着,有心想要教训几句,见了它这慵懒悠闲的模样,想想还是罢了,她与一只小猫置什么气呢。   殊不知,她在看元宝的时候,有个人也在看她。   语嫣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褶裙,外边披着雪白的狐裘,整个人毛茸茸的团在他怀里,又轻又软,仿佛一揉就会散似的。   王彦心道:兴许她比起元宝,也重不了多少。   穿过小径,眼前一下子开阔许多,不远处立着一个竹篱围成的小院。语嫣微微睁大了眼:“王叔叔,这是哪儿?”   王彦的目光从她微张的樱唇上轻轻扫过:“是揽月轩。”   她身体一动,不自觉地朝着揽月轩的方向耸了耸,大有催促他加快步伐之意。那温软的身子在他怀中不过是轻轻蹭动,却令他目光一深,手下意识就握得更紧:“别乱动。”   语嫣脖子一缩,打量他一眼:“您是不是抱不动啦?”   王彦失笑,正要摇头,却听她道:“就跟您说我如今是长大了,跟从前小孩子的时候可大不一样了。”   他在心底一叹:的确是大不一样了。   面上道:“说的是,你是长大了,我却也老了,不中用了。”   语嫣扑哧一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握着元宝的猫爪子往他胸前轻轻一捶:“胡说什么呢……”   她的人在他怀里笑靥如花,方才在他胸口落的那一下,仿佛是有一片羽毛从他心头拂过。   语嫣笑罢抬头,却见王彦目光深深地凝望着自己,不禁心神微乱,慌忙垂了眼嘟哝道:“您做什么又这样看我呢?”   王彦喉头一动:“我何时还这样看你了?”   语嫣攥着猫爪的手一紧,想到那个夜里在马车内他不容抗拒的神态,嗓子有些发干。   这时候,元宝因为她突然用力,受了惊,猛然跳了起来。 第69章 看伤...   王彦目光一凛,飞快往后一跃,语嫣吓得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吓死我了……”她抬起脸,正对着他的双目,这才惊觉二人贴得太近,几乎是呼吸相闻,不禁脸上一红,慌忙松开了手,搭在自己腰前。   王彦暗暗调息,一抿唇,加快了脚步,径直入了那揽月轩。   揽月轩看似虽小,却一应俱全。窗前是核桃木的桌案,内间有绣葡萄的小座屏,再往内便是床榻,上面叠放着素简无色的棉被。浅浅的清辉透过小窗洒落在案上的纸张,映出一层透明的金色。   语嫣怔怔地瞧着,喃喃道:“这儿可真好……”   王彦一边将她放在床榻上,一边问道:“怎么个好法?”   “很清静,”语嫣的目光还在那小座屏上的圆葡萄上,“在这儿待着应该就不想出去了,一个人静静的,多好……”   王彦心头微动:“的确是如此。”   她的手垂在身体两侧,人坐在榻上,看着他蹲下身:“您常常来吗?”   王彦:“这几年来得不多。”   语嫣本来还想再问,一见他伸手捉住了自己的脚,略微一滞。   因为是冬天,为了防寒,她穿的是及脚踝的褐皮短靴。如此一来,要察看伤口,就得把鞋子也脱了。   语嫣看他作势要给自己脱鞋,忙要把脚往里面缩,小声道:“我自己来好啦,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王彦抬眸,嘴角轻轻勾起:“从前也不是没做过,你忘了?”   语嫣立马就想起许多年前在江南花灯节上给他脱了鞋的情形,面露窘色:“早就忘了。”   王彦一笑,手却已灵巧地解开靴子上的暗红色豆扣,轻而易举地就脱了下来放在一边。   语嫣一愣,脸便有些红:“您怎么……”   他却恍若未闻,又如此将剩下的那只鞋也褪了。   白色的裤管被轻轻卷起,罗袜也给往下一扯,堆在了脚后跟,露出一截肌肤,那肌肤,比起绸缎的颜色,是一种更为透明的玉白,脚踝的地方泛着浅浅的粉。   王彦垂眸道:“你试着动一动这只脚。”   语嫣翘了翘脚尖:“这只好像没事。”   他抬手捏住那只在乱动的小脚,触摸到柔软的肌肤,略微捏了几下:“如何,疼么?”   语嫣感觉他的手有些烫,脸上不由自主地晕出淡红色,低头道:“不、疼。”   然后他替她将袜子穿好,又扯下另一只的袜子,语嫣一眼看到,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脸都给吓白了。   和方才截然不同,这一只脚的脚踝几乎已经肿成了紫红色。   王彦抬眸望见她这副自己给自己吓傻的神色,原本微沉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来:“方才你还有心思好奇揽月轩,瞧瞧……”   这伤处看起来真有几分吓人。   其实,除却刚刚扭到的那一下,之后她因一直由他抱着,并无感觉。如今一看,才知情形严重。   “能动么?”   语嫣试着动了一下,却立马疼得眼泪汪汪:“疼。”   王彦抬头望着她,须臾,他起身,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搭上她的腿,将她的腿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他长臂一伸,手落在那红肿处。   语嫣立马抓住了他垂落的衣袖,声音几乎发颤:“王叔叔……”   他眸色一暗,直直地望着她:“忍一忍。”   语嫣含泪咬唇。   他一只手按住她的腿,另只手握着她的脚踝轻轻动作,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中途他略微用力,语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一倾,往他肩头靠落,头挨着他的肩,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袖子。   王彦缓缓道:“应当没有伤及内里,擦些药酒,多养几日便好。”   语嫣抬眸,小脸苍白,仿佛还没缓过神来。   王彦看到她仍咬着唇,不自觉抬手,轻捏住她下巴,手指在那唇上一压,迫使她的牙从唇上分开。   他望着那一点浅浅的牙印,蹙起眉,指腹往上一揉:“往后别动不动咬自己,真伤着了,你又要哭。”   语嫣呆呆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她已经感觉不到脚上的疼,只觉出唇上温热灼烫,脸慢慢地红了,近乎恼道:“王叔叔……”   他动作一凝,飞快收回了手。   此时,外头传来云湖的声音:“六爷,奴婢把药酒拿来了,方大小姐也来了。”   王彦:“等一等。”   他将语嫣的腿平放在床榻上,起身才道:“进来吧。”   须臾,云湖领着方妙玉一道走进了屋。   屋内,语嫣坐躺在床上,眸光盈盈的带点泪意,目光正落在自己红肿的脚踝上。   旁边王彦静静地立在那里,默默地凝望着她,他的眼睛看着的,却不是她的伤处,而是她的脸。   妙玉在这短短一瞥间,变了脸色,心头巨震。直到云湖的声音响起,她才惊醒一般,赶忙行礼。   “方姐姐,你来啦,”语嫣看着她,神色有些羞愧,“又让你看我笑话了。”   妙玉摇头,笑着上前,从云湖手中取过药瓶:“这算什么笑话,你又不是有意如此……来,我替你涂药。”   她说到“有意如此”时,微微咬重了字音。语嫣毫无所觉,只点头道:“劳烦你了。”   王彦退开一些,站在一边看着妙玉给语嫣擦药,又问云湖道:“老夫人如何了?”   “回六爷的话,老夫人在暖阁,夫人说了,宋姑娘要是腿脚不方便,晚上歇在揽月轩也无妨,免得来回走动碰着伤处。”   话音一落,就听咝的一声,是语嫣痛嘶了一下。   妙玉慌慌张张道:“弄疼妹妹了?我方才是不小心……”   语嫣冲她摇头一笑,脸色却有着苍白:“没事。”   王彦此时道:“方小姐,还是我来罢。”   妙玉一僵,身形一滞。   语嫣看她脸色不好,忙道:“刚刚是我自己突然疼了一下,还是方姐姐来擦,王叔叔去歇着罢。”   王彦看她一眼,见她大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底一叹,便折身走去了外间。   妙玉给语嫣擦着药,忽而抬起眼一笑道:“没想到这个揽月轩过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没什么变化。”   语嫣一听,歪头奇道:“方姐姐从前也来过?”   妙玉点头:“那时候我比你还小些,常常到此处,不过……”   “不过怎么?”   “不过后来,等我及笄以后,因为男女大防,来的便少了,”妙玉抬手在语嫣鬓边一抚,“语嫣,我真羡慕你还这样小……”   语嫣一愣。   妙玉轻轻道:“王大人是最守规矩的人,从前这府里有个仰慕大人的丫鬟,私自地跑到揽月轩来偷看大人的手书,被大人发觉以后立马就被发卖了。从前我也和你一般,将他当作亲近之人,如今却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若是坏了他的规矩,恐怕是……”   语嫣听得怔怔的。   仔细想想,王叔叔确是有那么凛然不可侵的一面,就算是对她,也偶尔会流露出威严冷淡之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一想到以后等自己及笄成年后,他对着自己疏远客套的情形,心底深处就隐隐作痛。   *   当夜,语嫣便歇在了揽月轩。   入夜前,王老夫人来看望过她一回,还将自己跟前最得力的大丫鬟云湖留在了揽月轩。   洗浴过后,语嫣坐躺在床上,靠着迎枕发呆。白日里,妙玉的那一番话言犹在耳,简直是……挥之不去。   她突然醒觉,自己原来是如此依赖王叔叔,竟只要一想到会与他疏远的可能,就会心底钝痛。   云湖进屋,看到她拿着书发愣的模样,微微一笑,走上前道:“姑娘可是闷得慌,要不要奴婢扶您到院子里坐一坐?”   语嫣朝窗外一看,只见明月当空、夜色如水,便也笑道:“好啊。”   云湖喊了另一个小丫鬟,两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单脚落地的语嫣,将人扶到了屋外。   语嫣在院子内早已摆好的矮榻上坐下,仰着脑袋望着头顶的圆月。云雾极淡,几乎没有,月极白,夜又极黑,只那月周身的一圈夜仿佛给光亮微微烫着似的,有青灰色的烟气氤氲,如上清界的仙气一般,令人遐想连篇。   看到这样的月夜,心里那一点忧愁也给月色涤荡得淡而渐无。   云湖从屋内提了茶壶出来,身后跟着个端着茶杯的小丫鬟:“姑娘,夜里风凉,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语嫣看着云湖走来,不由道:“云湖姐姐,你可真好。”   云湖一怔,有些嗔道:“姑娘这是折煞奴婢了,奴婢一个奴才,怎好当姑娘一声姐姐?”   语嫣却挽住她手臂笑道:“我才不管这些,我喜欢叫谁姐姐就叫谁,我看谁敢说什么……”   云湖被她这亲昵可爱之态逗得一笑,心头莫名柔软,在她手上轻轻一搭:“姑娘可真是……”   “语嫣。”一个清润的声音自院口传来。   云湖赶忙垂首退到了一边。   语嫣看他站在揽月轩的门口,一身淡青色的常服,乌发如墨,目若点漆,那样温润清雅、风采绰然,就像是……乘月而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一样。   她的嗓子突然之间就像是给堵住了,就是喊不出“王叔叔”三个字。 第70章 相问...   王彦见她定定地看着自己却不言语,心头一动,缓步上前:“怎么了,脚上还疼?”   她缓缓地摇头,仍不吭声。月辉底下,她的目光盈澈柔软,却有一丝哀绝之意。   王彦心口一颤,面上却是淡淡一笑:“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的,”她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微颤,每一下都像是颤在他心上,“我没有不高兴。”   说完这句,园子里头突然变得静悄悄的。   语嫣不安地抬眼,见他正望着自己,那目光虽然柔和,却似乎能毫不费力地看穿她的心思。   她一窘:“您不看月亮,总看我做什么。”   他失笑:“我看看你在闹什么别扭,别到时候又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掉金豆子,怪可怜的。”   语嫣瞪他一眼:“我才没有,那个不是我。”   他笑了笑,又突然敛了笑意,只深深地凝视她:“到底怎么了,跟我也不能说?”   她眼底的光芒一暗,喃喃道:“就是跟您才不能说呢……”   声音虽低,却还是叫王彦听了个清清楚楚。   语嫣恍惚抬头,见他眸光隐隐涌动,竟像极了那夜在马车里的情形,不由略一瑟缩:“王叔叔?”   “是不是方家大小姐和你说了什么?”   她突然如此,不会是无缘无故,思来想去,也不过是来了一个方妙玉,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上头。   语嫣心头暗跳,心道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的。   王彦看她还是沉默,便道:“你不说倒也罢了,大不了回头我自去问她。”   语嫣吓得一把扯住他袖子:“王叔叔!”   王彦却淡淡看着她,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态。   语嫣咬唇,他又道:“这会儿,就算是哭也没有用。”   她瞪大眼:“您真是……”   她突然想起,当年在江南,自己因为陈瓒和绿韵的事闷闷不乐时,他也是如此,三言两语逼得她退无可退、如实相告。   他这个人,平素温柔可亲的,可有的时候又比谁都要……   “您怎么总是……”她突然说不下去。   王彦神色一柔,伸手按在她蹙起的眉心:“我就是如此,语嫣难道会讨厌我么?”   她立马摇头,王彦目光更柔:“我也永远……永远不会讨厌语嫣。”   话音最后弱了下去,他的目光一下子飘远了。   当年她在跟前,泪眼花花地问自己:“王叔叔,您永远都不会讨厌语嫣的,对不对?”   那一幕像一阵香气向他袭来,将他的心头浸泡得发热发涨。眼前所及,是与当年那一幕中全然相似的眉眼,依旧如此纯澈轻灵。   就算是铁石心肠如他,也无法……   语嫣低低道:“那您以后会不会和我生分、和我客气?”   他一怔:“为什么会这么想?”   “再有一年多,我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就是真正的姑娘了,王叔叔会不会因为这样就……就不理我?”   王彦看着她怯怯的神色,眸光一下子变得深邃,轻轻一叹道:“恐怕到时候不是我不理你,而是你不愿意理我了。”   语嫣一呆,张口就道:“胡说,我才不会……”   王彦看着她这笃定的神色,似乎是他在胡闹一样,不禁一笑:“你若是嫁了人,往后难道还跑来找我不成?到时你有了自己的夫君,想必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语嫣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能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王彦睨着她:“若说不会,只有一种情形才可能。”   “什么?”   “就是你……”   “六爷,来福来了,说有要紧事要禀报。”   王彦一顿,止住了话头:“罢了。”   语嫣仍云里雾里的:“到底是什么……”   他起身,举起手在她额头轻轻一触,微凉的指尖在温热的额头滑过:“傻瓜。”   语嫣当即一恼,待要说话,却见他已经转过了身,大袖一挥道:“走了。”   她瞪着他的背影,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如此,先前那点不安愁闷却似乎……已了然无痕了。   *   王彦走出揽月轩,回到前院,来福便上前道:“六爷,宋家老夫人叫了人来请宋二小姐回府去,说是宋家出了点事,希望她赶紧回去。”   “可有说是什么事?”   “这……来的人好像不太方便说。”   王彦道:“你去跟来的人说,他们家二小姐不小心扭到了脚,不方便走动,天大的事儿也得等她伤好了再说。”   来福一听,领了命立马就跑出去传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跑了过来,只不过身后还多了一个人。   王彦一看,这特意到王家请人的,不是别个,正是宋府的那位杨嬷嬷。   原来,宋府今日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丑事。   有下人在府里的后园假山内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用姑娘家的肚兜裹起来的一封回信。信里字字句句皆是男子对女子的诉情之语、爱慕之言,甚至还有几句极为下作的孟浪之语,看意味,似乎二人早已生米煮成熟饭,正打得火热。况且又是用女子贴身的衣物包着,简直是放浪形骸、淫.乱至极。   王彦听罢,眉头一凝,面色就冷了下来:“你们老夫人这是何意?”   杨嬷嬷领了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本就面带难堪,如今又见王彦是少见的神色冷峭、面若冰霜,更是难以启齿。   见她如此,王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是如他猜测的那样,宋家老夫人是疑心到了语嫣头上。   “你们府里仆妇诸多,老夫人却怀疑语嫣,莫非是那肚兜有什么讲究么?”王彦淡淡开口,又恢复了往常的端素之态。   杨嬷嬷忙点头:“正是如此,那个肚兜的作料不凡,是上好的云绸所制,在宋家,只有几位小姐的屋里有这样的料子,老夫人这才……”   王彦:“府里的主子难道就没有赏赐给底下的丫鬟过?就算真是小姐的东西,如今宋府有三个小姐,如何就怀疑是语嫣?再者,东西在宋府里头,也难保就一定是府里人的。”   杨嬷嬷听得一愣一愣,回过神忙一叠声地应是:“大人说得极是。“   宋老夫人一心只想到会是府里头三位小姐的东西,宋归雪和霍玉襄都是她疼得如珠似玉的孙辈,相比之下,语嫣虽然也得喜爱,却相去甚远,到底是隔了这么多年的情分,又有当年她亲娘的疙瘩在,要在此三人里挑,自然是只能对语嫣“忍痛割爱”了。   杨嬷嬷得了老夫人的吩咐时,心底也很为语嫣不平,自她的眼光来看,他们二小姐绝不会是那等放荡无耻的女子。可她心有不平又有何用,毕竟她在宋府待得再久,也不过就是个奴才,老夫人命她做的事,她岂能不从?   王彦望着她道:“此事先不必让语嫣知道,等过一会儿,我与你一道去宋府,将事情查个清楚再说。”   *   是夜,宋府。   王彦和杨嬷嬷到时,宋家几位主子全部聚集在老夫人的暖阁内。宋常山沉着脸坐在圈椅上,霍玉襄和归雪陪在老夫人身侧,宋归臣、霍廷则立在一旁。   老夫人方才似动了一场怒,脸色尚有些青白,一见杨嬷嬷身后来的人是王彦,不由面露惊讶:“王尚书,你怎么……”又目光一沉:“语嫣那孩子呢?”   杨嬷嬷心底咯噔,一看老夫人这神色,就是已经打从心底认定了这事是二小姐犯下的。   王彦:“她伤了脚,歇下了,此事还没有让她知道。”   宋归臣冷笑:“谁不知道尚书大人和她关系匪浅?也不知她是真伤了还是……”   宋常山面露怒容正要说话,却听王彦道:“大公子是觉得,我有心包庇?”   宋归臣眼睛一抬,对上王彦看似平淡的目光,竟觉得有雷霆万钧兜顶而来,嘴巴一张,却发不出声。   老夫人:“归臣,不得对王尚书无礼。”   宋归臣绷紧了脸往后退了一步。   老夫人又看向王彦:“王尚书,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虽然是尚书大人,但此事是我们宋家的家务事,恐怕是不归您管。”   宋常山冷冷道:“母亲,您这么说,就是认定他会为包庇语嫣了。”   老夫人没吭声。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语嫣犯下的,别说您,我这个当爹的第一个要罚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留情,若我到时有半点私心,就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你!”老夫人神色大变。   归雪道:“祖母,王大人的为人您也了解,今日您是气坏了才如此,我看,要想查明真相,这儿没有人比王大人更有能耐……而且,我也不信那会是语嫣的东西。”   霍廷也道:“外祖母,大姑娘说得有理,小表妹天性单纯,不谙世事,绝不是这种人,恐怕还是再查一查的好。”   王彦闻言,扫视了他一眼。   老夫人看了这二人一眼,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王彦身上。   他立在那里,神色淡然,目光平静,似乎此处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她长吁一口气:“也好,把东西拿给他。”   下人将那肚兜和信一并交给了王彦。   王彦接过东西,察看片刻,缓缓抬头:“不知这东西是什么人捡到的?又是在何处捡的?”   “回大人的话,奴婢茴香,东西是奴婢在后园的矮丛里捡到的。”一个丫鬟上前道。   “几时捡的?”   “今儿晌午。”   王彦道:“如此说来,东西就不可能是语嫣的。”   归雪松了口气,却见对面的霍玉襄猛然捏紧了帕子,不由眼睛一眯。   宋归臣冷笑:“大人说不是就不是?我们可不傻,就凭这些,又如何断言不是她?”   王彦看向宋归臣:“宋大公子,贵府每日黄昏都有人到各处园中清整花草林木,东西是今日晌午捡到的,也就是说,它是在昨日黄昏到今日晌午之间掉的,这段时间,语嫣人在我们王家,若真是递送如此隐秘的东西,必然是亲信所为,既然是亲信,怎么可能不知道语嫣这几日不在宋府还递东西给她?”   宋归臣:“王大人,并非所有人都像您这般聪明,可能这个亲信就是个蠢货呢,再者,清整花木之人大意的时候也是有的,若他就是没有发觉呢?”   宋常山铁青着脸要说话,王彦对他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第71章 消散...   王彦:“宋老夫人,您认定肚兜是语嫣所有,因为这料子是云绸?”   “不仅如此,上面的熏香,也是芳苓院常用的紫木香。”老夫人道。   “芳苓院的紫木香似乎没有用来熏衣料罢。”   老夫人一怔,归雪忙道:“还不快把芳苓院的几个丫鬟叫来。”   不多时,紫扇、三儿并若干小丫鬟前前后后进了屋。   王彦一问,果然如此,他看了一眼宋归臣:“这几个下人并不知道此事,就算有心包庇也不能,应当不会有假。”   老夫人神情松动,归雪却暗疑道:王尚书怎么会知道这个?   王彦:“肚兜上有这么浓的紫木香味道,分明是有意熏染,芳苓院不用紫木香熏衣服,其他院子呢?”   如此询问了各院的下人,倒没有用紫木香的。   宋归臣:“既然只有芳苓院用,那就是芳苓院的东西,味道多一点少一点有什么分别?”   霍廷道:“此言差矣,若非有意熏染,就不会有如此浓烈的味道,更何况是贴身衣物,芳苓院只在鼎中熏香用紫木香,不可能在里衣上沾染过多。”   归雪:“那这肚兜上的紫木香莫非是……”   “多半是那写信之人有意为之,”王彦道,“女子用紫木香熏染本就少见。”   老夫人几乎气得发抖:“真是……不知廉耻……”   王彦意味深长道:“这肚兜除了料子名贵以外,绣工也很独特。”   他抬手将肚兜抖落展开,只见桃红色的菱形肚兜面上绣着一朵深紫色的牡丹花,透着旖旎艳色。   老夫人几乎时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王彦道:“粗看这不过是寻常苏绣,实际却并非如此,这绣面上每一个收脚处,丝线都交错成茧。”他目光一转,示意下人拿去给其余几人细看。   归雪低喃:“果真是如此……”   宋归臣:“那又怎么样?”   “这种收针之法,普天之下,只有一家绣庄有,”王彦道,“江南的凌燕绣庄。”   归雪此时看到霍玉襄脸色煞白,更为肯定心底的猜测,几乎就要冷笑出声。   “笑话,大人说是就是不成?不若找人去江南比对比对?”宋归臣勾唇一笑,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老夫人却在此时一字一句道:“不必去比对,我信他的话。”   宋归臣神色微变:“祖母。”   老夫人抬起眼看他:“你们忘了么,当年王老夫人绣工奇绝,就是凭着刺绣一路走到今日,王大人如此了解刺绣,并不奇怪。”   老夫人看了一眼沉默的宋常山,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事,是我冤枉那孩子了。”   宋归臣意欲开口,被老夫人目光一扫,生生止住。   “既然已经知道东西不是语嫣的,尚书大人也可以放心回府去了,接下来的事,我们宋家人自会料理。”   王彦却道:“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到明日谣言只会指向语嫣一人。”   归雪一震,握着老夫人的手不自觉一松。   看来宋老夫人已经知道东西是谁掉的,眼下,她突然对王彦下逐客令,为的还是包庇真正的犯错之人。   归雪心底发寒,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之意。   此时,一只手轻轻地在她肩上一搭。她一颤,抬眸对上霍廷忧虑的面容,缓缓摇了摇头。   老夫人没想到王彦会为了语嫣如此寸步不让,场面一时僵住。   王彦淡淡一笑:“这么久了,还没有说到这封信……方才我看了信,虽然写信之人有意掩藏自己的字迹,却不难看出是谁写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言下之意,他认识这个写信之人。   “本来他完完全全可以找人代笔,可惜此人向来刚愎自用,自以为能将字迹完全掩藏,却还是露出蛛丝马迹,”王彦突然盯住霍玉襄,“霍大小姐,我方才所言,对还是不对?”   霍玉襄猛地一抖,嘴巴一张:“我……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霍廷早就觉察她有异样,眼下一看,几乎是可以确信,不由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旁的宋归臣一看如此,猜出了个大概,只暗道了一声没趣,将嘴一撇。   “你不知道也无妨,我大可以把这写信之人请来问上一问。”   她脸色剧变,几乎是当场跌落在地:“大人,求求您不要牵扯他,是我……和他没有干系!”   如此一来,谁是谁非,一目了然。宋常山忍无可忍,霍然而起:“事到如今,你还要包庇那个奸夫!”   老夫人突然如浑身脱力一般,神情痛苦,当场晕厥了过去。归雪几人大惊,连连呼喊,一时间暖阁内手忙脚乱,乱作一团。   如此折腾了一番,待老夫人缓过劲来,已是两刻多钟后。   霍玉襄抵死不肯指认与她通信之人的身份,宋常山非其直亲,不好强逼,只有让人将其带回擢英院严加看管,不得出屋门半步。   这会儿,几个小辈都已经退出暖阁,回了各自的院子,阁内只剩老夫人、宋常山和王彦三人而已。   “既然王尚书已经知悉,可否告诉我们此人到底是谁?”老夫人缓缓问道。   王彦摇头:“方才不过是借此激将罢了,我并不知道此人是谁。”   老夫人胸口一闷,险些又昏过去。他摆明了就是知道,如今倒故作不知了!   她的目光瞟向宋常山,希冀他能说两句话。   宋常山却撩起袍子跪在了老夫人跟前:“母亲,儿子不孝,自请分家出府。”   老夫人眼睛一突,猛然抓紧了椅子的手柄:“你、说什么?”   宋常山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我说,我要分家出府。”   “孽障!你分一个试试,要是想要我这条老命,你就去……试试!”老夫人怒道。   宋常山毫无退缩之意:“我若是再不出府,恐怕语嫣也早有一日要被您撵出去,您若实在不喜儿子和小孙女,咱们自请出府便是,也好让您眼前落个干净!”   老夫人大为光火:“方才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家里出这种事也是难免,难道每每出事你都要如此,若是你大哥还在……”   话说一半,生生噎住。   宋常山望着老夫人,眼里带着一丝讽刺:“大哥已经去了,您难道又忘了么?”   老夫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冷冷地睨着他道:“你大哥已经不在,如今你又想抛弃大房独自出府,你怎么对得起你大哥,怎么对得起你爹!”   “母亲不必给我扣这个帽子,我此次回京,本是有心想要接替大哥支撑门阀,如今看来,是我自不量力,”宋常山面无表情道,“论才干,我不及大哥,论心性,我更不及他懂得顾全大局,如今我想护住语嫣一人罢了,求母亲成全。”   老夫人面上一搐,几乎是青筋毕露:“你这是在怨我?你看看自己这个样子,和当年有什么分别,当初是为了秦曼娘,如今是为了……咱们宋家都是被那个女人拖累的,要不是当年她不知检点和皇上……”   “母亲!”宋常山的眼底浮现出寒光。   老夫人睨了一眼旁边恍若未闻的王彦,又看向常山冷冷一笑道:“她死了这么久,你还把她当作宝贝,怎么,她的名字难道我这个当婆婆的提都不能提了……要不是你和她成亲开罪了张廉,后来又招致皇上的记恨,咱们宋家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这个女人,分明是不祥……”   宋常山嘴唇抖动,全身绷紧,几乎要用尽所有气力忍住掉头离开的冲动。   老夫人尚不自足,转头对王彦道:“王尚书对语嫣那丫头如此真心爱护,恐怕却是好心做了坏事,依我看,对语嫣来说,最妥当就是远嫁出去,不然,难保不会有人利用她那张脸到皇上面前做文章,更不提张家那边……”   王彦平静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蓦地一顿,竟有些说不下去。   王彦道:“宋家百年门庭,当中起起伏伏,在所难免,老夫人将败落的缘由归咎到一个女子身上,自己倒是得了心安,却不知宋大人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老夫人一僵,原本带着讥讽的冷笑,生生凝固在了脸上。   宋常山俯身,磕了三个响头:“求母亲成全。”   老夫人把拐杖一扔,几乎咬牙:“不可能,只要我这条命还在,出府的事你想都别想!”她忍了忍,长长吐出一口气方道:“此事是让语嫣受了委屈,等她回来,我自会好好地补偿她,往后……绝不会再有这等事。”   *   王彦回到王家时,已是二更。   他原本要去往自己所居的芜梅院,突然顿住脚步,朝水月园走去。   这会儿夜色已深,风已透凉,即便微微喘息,都有刺骨的寒意钻息而入,刹那间令人浑身冰凉。   他并不提灯,只依凭已有些微弱的月色行走其间。   这条路已走过千遍万遍,于他而言,早就是了然于心。   隔着小小的池塘,石桥对面的木屋里还隐约有烛光闪动,落在池面,细碎如星子,静美如画。   王彦摇头一笑,低喃道:“大半夜的还不睡,想必又是在闹腾什么……”   虽然他目之所及,只有一间轮廓朦胧的木屋和一扇浅黄色的小窗,但他仿佛能透过那一层木墙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拥着枕头,坐在那儿一脸笑盈盈的模样。或许是要睡了,又或许,正搂着云湖说着体己话。   他默默地看着,久久未动,夜风扬起他的袍袖,飒飒作响,冰冷透骨,亦毫无所觉。   此时此刻,他心底那一点微微的冷意,仿佛也给烛火的光亮笼罩住,悄然消散了。 第72章 被劫...   语嫣等脚上的红肿消退大半后,就向王老夫人告了辞,坐马车回了宋家。回到宋府,才从几个下人那儿听说了两日前的事。   紫扇道:“多亏了有尚书大人在,不然咱们小姐可就要做冤大头了,摊上这种事,往后……幸好幸好,菩萨保佑!”   语嫣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两日在王家遇到王叔叔数回,他都没有提及此事,而且毫无异色,哪里知道他竟暗地里做了这么多……   她心里既酸又暖,五味陈杂。   “那……表姐她如今又如何了?”她涩声问道。   紫扇:“表小姐一直不肯说那人是谁,王大人也不愿开口,老夫人没法子,只好让表少爷先把人带回江南,结果表小姐说什么都不肯回,昨儿个还闹上吊,幸亏那绸带系得松,要不然……她人是没事,到头来还是老夫人给气病了,二爷也为这事一连几日没回府宿在了外头,要奴婢说,这个表小姐可真会祸害人,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原本不过是无心之言,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几日后,郑戚突然来宋家求见宋老夫人。   老夫人在暖阁见了此人,不出一刻钟,暖阁内就传出老夫人破口大骂的声音,就连院子外的仆婢都听得一清二楚。   随后不多久,那郑戚就悠悠然地出了暖阁,步态闲散地往外去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各院,彼时,语嫣正在望梅院与归雪一同。   连翘摇着头一脸匪夷所思:“真没想到那位郑侍郎是这样的人,原先说好了是要和咱们小姐相看的,竟然会跟表小姐……幸亏这婚事没成,听说这两人就是在郑大公子来府里相看的那日对上了眼,实在是……”   原来,郑戚来宋府的那日,被霍玉襄冲撞了一回,当时旁人见了并不如何,谁知这二人竟是相互看对了眼。   郑戚乃是见惯风月的老手,看出霍玉襄对自己有意,自然是情生意动、心痒难耐。再一经打听,原来这位不过是宋家的表姑娘,本家霍家也只是江南的地方族支罢了,况且如今的宋家根本不值一提,如此,他便有了胆子,派人偷偷给霍玉襄送了信。   霍玉襄原本也有几分矜持,可挡不住他一来二回的诉衷肠、表情意,且当日所见,这郑戚不但家世、才干皆好,样貌爷风流出众,生了一双欲语还休的桃花眼,比起一板一眼的陆奉,更叫人小鹿乱撞、不能自已。再加上她自己本就春心萌动、浮想联翩,一时没能按捺,就与他成就了“好事”。   语嫣蹙眉:“今儿他来到底是要为了什么?”   连翘:“说是要聘表小姐作贵妾呢。”   归雪冷冷一笑:“怪不得祖母那样生气。”   “老太太气得不行,眼下正命人到擢英院,强要将表小姐送回去呢。”   归雪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眼睛一转,见语嫣垂眸不语,便握了她手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可怜她不成?要不是王大人查清了事实,这会儿倒霉的人可就是你了。”   语嫣摇头:“我并没有可怜她,我只是觉得有些古怪,这位郑大公子如今登门说要聘表姐作妾,总觉得是不安好心,好像是有意要逼她走似的……”   归雪一愣,随即皱起眉头沉吟起来。   语嫣见如此,抬手在她眉心一揉:“恐怕是我多想了,姐姐就不要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分神了。”   归雪一笑:“也是。”   晌午过后,擢英院那头又传出动静,说是霍玉襄抵死不肯离开京城,甚至还心甘情愿地要去做郑家的贵妾。宋老夫人给气得又昏了过去,杨嬷嬷这才急急忙忙地到望梅院来请归雪过去作陪。   老夫人身子不好,在自己院里歇息,由归雪陪着。而霍玉襄人仍没有走,还待在擢英院里。   晕了一场又醒过来的宋老夫人,似乎是终于对自己这个外孙女灰了心,醒过来大半日都没再提起此事。   此事眼看着是暂且搁着了,谁知近夜时,宋常山带了一个宋府上下都意想不到的人回了宋家。此人不是别个,正是霍玉襄的父亲,霍家大老爷霍曲鸣。   因为霍玉襄并非宋家人,宋常山就算再看不过去,也不好多言,如此,便干脆派人送信,将在河北办事的霍曲鸣请了过来。   霍曲鸣身高七尺,面目黝黑,模样与霍家姐弟倒没有半分相像之处。他看起来憨厚,实则却是个霸道性子。   霍家姐弟乍一看到霍曲鸣,都大惊失色,尤其霍玉襄,险些瘫倒在地。   霍曲鸣看到她脖子上未褪的红痕,知道宋常山与自己所言不假,一句话也没说,只一把拽住霍玉襄就往外拖。他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像捏小鸡似的,轻而易举就把人扯了出去。   霍廷了解父亲的性情,又对霍玉襄这回的所作所为存有不满,因而不发一言,只默默跟了上去。   霍玉襄连连哭喊着要找宋老夫人,若老夫人在倒也罢了,先前老夫人给她气得晕了一场后回了暖阁,根本不知道擢英院发生的事。   再说那霍曲鸣动作又利落,统共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把女儿拖出了宋府,塞进了自己的马车里。和宋常山说了几句话后,又沉着脸命令霍廷留在宋家陪衬老夫人几日,随后一登马车,扬尘而去。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霍玉襄会这么突然就被带走了,更没有料到这位霍家大爷如此雷厉风行。如此,雪蝉几个就给留在了院里,只能等下回霍廷走时再一道离开。   彼时,宋老夫人听闻此事,只幽幽叹息了一声:“走了也好,也好……”   依照霍曲鸣的性子,霍玉襄这一走,不仅是要脱半层皮,而且怕是永远都回不了京城了。   *   翌日,刑部。   刘明远到书房找到王彦:“叶家出事了。”   王彦放下手里的案宗看他。   刘明远:“叶驸马淹死了,尸体在城外九江边,半个时辰前刚捞上来,底下人已经运送过来了。”   他口中的这位叶驸马,正是长公主的丈夫,叶家大爷叶其铭。   王彦神色一凝:“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是,看情形倒像是和一帮人去游湖,喝醉了不小心掉进江里的。”   王彦抬眸:“看情形?”   刘明远目光一深:“这几日,叶家接二连三的出事,叶沐成被打,叶沐舟被告,听说,这个叶驸马几日以前也险些给楼上的花瓶砸破脑袋,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在威胁叶家。”   正说话,方恒玉在外通传有事禀报,王彦令他进来,就见他脸色有几分难看道:“大人,刚刚出了一桩事,长公主进宫面圣,不惜断发威胁要刑部以外的官员查叶驸马的案子……长公主称此事是张首辅蓄意报复,又说您和张大人是一伙的,说什么都要让皇上换人查案。”   方恒玉硬着头皮说完,却见王彦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问他道:“皇上答应了么?”   “没有,皇上强令人把长公主送回叶家去了,这案子还得刑部办。”   刘明远眉头一拧:“她这是血口喷人,我们什么时候和张廉蛇鼠一窝了!”   王彦转动着指间扳指,神色晦暗起来。   能够把他和张廉联系成同伙,又是和叶家作对,除了是和语嫣有关,似乎没有其他的可能。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看管叶驸马的尸身要警醒些。”   方恒玉心头一跳,刘明远道:“这个长公主,有这么大的胆子?”   干扰刑部办案,可是重罪。   王彦淡淡道:“难保她不会狗急跳墙。”   刘明远一滞,方恒玉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大人可真是敢说。   方恒玉退下后,刘明远盯住他道:“这事我知道肯定不会是你,可是她为什么会把你和张廉当成一伙的?”   王彦:“上回陆府的梅花宴,长公主故意派人将语嫣引到了晋王跟前。”   刘明远目瞪口呆:“什、什么……小丫头没事吧?”   “她没事,虚惊一场罢了,”王彦道,“以张大人素日出行的作风,肯定提前在陆府安插了暗卫,这事不可能瞒得过他,我当日也是无意撞见了语嫣才知道此事。长公主事必会得到我带语嫣离开的消息,自然就知道我知悉此事。”   “不对啊,那她怎么猜得到是张廉呢?”   “先前叶家两个公子接连出事倒也罢了,方才你不也提到叶驸马险些给花瓶砸破了头?还有,前几日,晋王府里的几个门客也给人告了嫖赌……这种行事作风,摆明了是首辅大人,而且当日长公主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自然会叫他不快,不过……”   王彦顿了顿,神色渐深:“叶驸马倒真不一定是张大人派人杀的。”   刘明远看向他,就听他道:“他还不至于为语嫣做到这个地步,他要是想杀了驸马,前面那些种种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王彦脸色发沉:“此事事出蹊跷,在有头绪之前,就让外头人以为驸马是意外溺亡即可。”   刘明远见如此,心头微震,沉默地点了点头。   *   晋王府。   书房内,晋王听下属禀报叶其铭溺亡一事,陷入沉默。   外头传来下人的通禀:“殿下,长公主来了,说要立马见您。”   晋王握了握拳头,沉声道:“不见。”   下属一惊。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晋王和长公主自幼情谊深厚,晋王府与叶家也一直关系亲近。就算晋王有为难之处,也不至于如此直截了当地拒见长公主,以长公主的性子,这么做恐怕是会……   此时,晋王又加了一句:“告诉长公主,往后叶家的事,不必再来找孤。”   外头的下人只好满面苦色地退下了。   要当面把这些话转告给那位长公主,恐怕是……凶多吉少。   晋王沉着脸对下属道:“去,把张侧妃请过来。”   这段时日,新进府的张侧妃很得晋王宠爱,一个月有一大半日子晋王都是宿在她院里头,如今这位张侧妃风头无两,是连晋王妃都不放在眼里了。   眼下晋王分明心绪不佳,想必是要传张侧妃过来舒缓舒缓心情。因而下属也并未多想,只依照晋王的吩咐,出门传话给侍从去请张如雪。   不多时,张如雪便带着婢女到了书房。   如今,在这晋王府中,也就只有她能够以女眷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走进晋王的书房。以往后院的人就算是来送个甜汤吃食,都会遭到冷脸,甚至是狠罚,连晋王妃都不例外。   张如雪款款上前,冲晋王一福身:“殿下大安。”   在书房的门将要合上以前,下属不经意瞥了一眼里头的情形,当即一愣。   他突然愣住,并不是因为书房里这位侧妃娘娘的背影有多么袅娜动人,而是因为晋王。   晋王刚刚还因为叶其铭溺亡的消息和拒见长公主的事阴云密布,而此时此刻,那张淡漠的面孔上,竟有一抹极为明显的温柔笑意。   看得人……背脊一寒。   *   刑部,停尸房。   刘明远甫一进屋,就见王彦举着小刀在刮叶其铭的头发。灯火幽暗中,尸身的头顶已有大半变得光秃秃的,泛着诡异的寒光。   刘明远咽了口唾沫没再往前:“王六,叶驸马生前和你没仇吧……”   王彦头也未抬:“你过来看。”   刘明远迟疑片刻,走上前一看,登时一僵。方才隔得远,烛火又暗,没能看分明,如今走近了才看清,叶其铭的颅顶竟有五个青紫的指印:“难不成……”   王彦放下刀,转身去净手:“再仔细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刘明远蹙眉,俯身细看半晌,眼睛一眯道:“这个凶徒力气不小,叶其铭也是习武之人,要将这么一个身高八尺的武夫强按到水里溺死,还留下这样的印记,想必对方武功不低,最起码,内力不低。”   王彦点头:“我当日最初察看他的尸身,发觉他全身上下无一伤痕,就觉得古怪。依你看,能留下此等印记之人,武功会有多高?”   刘明远看他一眼,当中意味不言而喻:“看来这次,咱们是又遇着高手了。”   “当日同船之人,还有那些船家,我都已经去查过,没什么可疑的,”刘明远道,“这会儿要想找出这个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不论,对方还是个中高手……”   王彦沉吟不语,此时方恒玉疾步而入,脸色极为难看道:“大人,不好了,宋家二小姐被人趁夜劫走了!”   刘明远一呆:“你说什么?” 第73章 悬崖...   语嫣四肢百骸都渗着浓浓的倦意,想要昏天暗地歇一回,却又冷得无法入睡,如此半昏半醒,直到一股刀割似的寒风扑面袭来,整个人颠动起来,才猛然惊醒。   眼前一片浓黑,马蹄声仿佛也在迎风颤抖。   她坐在马上,紧紧贴着一块发烫的硬物,当即挣动起来。   一个带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再动一下,我就在这外面办了你!”   语嫣一窒,这个声音……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方才晕厥以前的种种情形,霎时涌入她脑海。   掌灯时分有个自称是宋归臣院里人的丫鬟又照例送了些滋补品过来,那锦盒才掀一半,丫鬟却突然伸手朝她捉去。三儿立即反应,飞掠上前,不料对方竟突然撒了一把粉末,一时银光闪烁,目眩神迷。   当时语嫣正欲惊叫,却突然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昏迷。   这个丫鬟不是旁人,正是乔装改扮过的品莲。   此时她才了悟,宋归臣装模作样差人送东西到芳苓院是为了什么。如此几次三番下来,芳苓院的人总归是慢慢失了戒心,只会习以为常,这才便于他们趁虚而入。   没有想到,宋归臣和品莲竟本来就是一伙人。   她一个激灵,愈发大力地挣扎,品莲一把掐住她脖子,冷笑道:“这么想和我共赴巫山?”   语嫣却不管不顾道:“你把三儿她们怎么样了!”   细嫩的脖颈在他掌中,就算此刻是在马背上剧烈颠簸,也不妨碍他感受到那肌肤下流动着的温热的血液。这条性命是如此脆弱,又是如此鲜活,只需他稍一用力,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抿嘴一笑,近乎淡漠道:“全给我杀了。”   语嫣一顿,突然变得一动不动。   品莲突然觉得无比可惜,此刻,她的脸色一定异常精彩,只是夜色太黑,他难以窥见分毫。   谁知就在此时,他竟感到腹下传来一阵抽痛,温热湿滑的液体涌落下来,飘出浓浓的血腥气。   品莲一扯缰绳,马儿终于渐渐停步。   他一把提起语嫣,将人扔到了旁边的草丛里。   语嫣吃痛闷哼一声,一抬头,就见一片灰暗之中赫然立着一个高大的浓黑的影子。她正欲后缩,脚踝却给他一把捏住,牵动了先前扭伤的地方,登时疼得惊叫出声。   品莲却没有丝毫要放松力道的意思,他将人用力一拽,手径直探入她衣裙内摸索,将那柄匕首摸了出来,他的身上还在流血,血腥味愈发浓重,可到了这个地步,竟还轻轻一笑道:“我倒是小瞧了你。”   语嫣见他如此,知道自己方才那一下没能伤到他要害,眼泪就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她真是没用,匕首都扎下去了,竟还没法替三儿她们报仇……   品莲看着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轻轻一嗤,往旁边叉开腿一坐,从衣袍上扯下一条给自己包扎起来。   语嫣呆呆地看着夜色里那一团黑影,有些惊疑不定。   须臾,他轻轻一嘶,似乎是动作间不慎牵扯到了伤口。   “过来。”他道。   语嫣迟疑片刻,趔趄着起身,拖着一只脚走了过去。   品莲察觉她动作,一笑道:“这么没用?”   语嫣没吭声,只垂头站在他面前。   “蹲下,替我包扎。”   她睁大眼:“你……”   他明明刚刚才被她捅了一刀,如今却又叫她包扎。   “怎么,你还想再来一下?”   语嫣瞪他一眼,又朝他身旁扫了一眼。   本以为品莲看不见她这番动作,不料他道:“匕首在我裆里呢,你要不要来取?”   她一愕,惊恼得说不出话来。   品莲:“想报仇,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还不快过来?”   语嫣紧抿着嘴躬身蹲下,品莲却一把捉住她的裙摆,径直撕下了一长条裙边,往她身上一扔:“用这个。”   她咬牙,摸索着布料的长短,过半晌,有些僵硬道:“我看不到你的伤口。”   品莲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按到自己腹下。   语嫣乍然摸到一片湿冷,猛然一哆嗦,立马挥开了他的手,展开布料往他伤口的地方缠绕。   不知是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手微微打着颤。   品莲在夜色中好整以暇地睨着她朦胧柔美的轮廓,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   等她包扎完,他起身单手把人抗起,横放在马背上。   语嫣一呆,随即挣扎乱动,品莲一只手按着她的背不让她动作,另一只手从马后抽出一根粗绳,三两下间将绳子两端缠在语嫣和自己的腰身上,用绳子把二人连到了一起。   “你做什么!放开我!”   “放开你?再让你往我身上捅一刀?你想得倒美。”   品莲在她臀儿上一拍,极为短促地一笑,飞身上马,又策马狂奔而去。   语嫣趴在马背上,被剧烈的颠簸刺激得近乎晕厥。此时,远处传来马蹄的声音,又有隐约的火光自天际燃起。   她倒着头,费力地睁眼去瞧,朦胧之中看见有五六人疾驰而来。   为首的那人,似乎、似乎是……   她喃喃:“王叔叔。”   品莲察觉王彦等人追来,丝毫不见慌张,反而轻轻一笑道:“鱼儿上钩了。”   语嫣一惊:“你要做什么……”   品莲笑而不语,高喝一声,更大力地挥动马鞭。   语嫣望见他嘴角的弧度,心头发凉,张嘴冲着后面大喊:“王叔叔,快走!”   然而那叫喊如同一团棉絮,迎着烈风飘散,霎时间了无踪影。   品莲低笑道:“省点力气,就你那点猫叫,他是听不到的。”   语嫣怔怔地仰首望着后方的火光,和那一抹渐近的身影,心头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几乎窒息:“不要……”   品莲一路骑马至山崖顶,他把语嫣扯下马,握住她肩膀将人拖到了悬崖边。   此处是凤阳山凌月峰,孤绝无木,寒风凄彻。二人立在最高处,背后是万丈悬崖,一眼望落,黑雾沉积,深不可测。   火光和马蹄声越来越近,人影逐渐清晰。   王彦、刘明远、方恒玉等人正带着几个官差飞奔而来。   他的脸上一丝神情也无,目光幽深,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那一抹粉白的裙影。   品莲眯了眯眼:“王大人果然看重你,这么快就赶来了,不枉我如此费心。”   语嫣心里发紧,不顾一切地张嘴大喊:“王叔叔,快走!”   然而那几道策马而来的影子并没有半分减缓的迹象。   须臾,王彦几人已至他们跟前。   王彦下马上前,睨着品莲道:“放开她。”   品莲一笑:“行啊,大人用自己来换就是。”   王彦正要开口,品莲却一抬手又道:“不过,大人轻功了得,又奸猾狡诈,非常人能比,您就这么过来,我可不放心。”   “你想要怎么样?”   品莲从兜里掏出个黑色瓷瓶,手一颠,把瓶子抛了过去。   王彦伸手接住,就听他道:“这叫酥骨散,我要看着你把它吞下去,才能放心。”   刘明远一把夺过瓶子,怒视品莲道:“你真以为我们会对你言听计从?”   王彦沉声:“给我。”   刘明远拉着脸:“不行,吃了这个你人就废了,打死我也不会给。”   品莲扯了扯绳子,语嫣登时一个趔趄,王彦眼见,眸光登时一动,低喝道:“给我!”   “除了拿王大人自己来换,别无他法,我奉劝你们不要铤而走险,”品莲举起手中的麻绳,“看到了吧,谁要是敢跟我偷奸耍滑,我就跳下去,拉着这小丫头和我一块死。”   刘明远不屑:“你舍得死?”   “你不妨试试看。”品莲两手抱胸,语气悠然。   一时间,两边陷入了僵局。   语嫣望着不远处的王彦,看着他身旁身后这些人端凝的面孔。   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烧热。一片沉凝之中,她低低道:“王叔叔,语嫣……最喜欢你了。”   虽然极微弱,却清晰可闻。   王彦一怔,蓦地看向她。   她鬓发散乱,衣衫带血,纤细的影子像纸上的一笔轻墨,似乎随时都会随风散去。   那张雪白带泪的脸,在此时此刻的境地之中,竟展出一抹笑。   泪光和火光相交映,映在她的脸上,凄绝美艳。   如此惊心动魄的美,几乎令在场所有人惊讷。   王彦却自心底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当即变了脸色,厉声道:“宋语嫣!”   下一瞬,她闭上眼,竟转过身一跃而起,朝悬崖跳落。   品莲大惊,一把揪住绳子,却为时过晚,给她下坠的力道一带,整个人也朝悬崖底下跌去!   在往下跌落的那一刻,语嫣竟奇异地觉得自己得了圆满,可与此同时,心里又泛出阵阵的酸苦和寂寞。   这万丈悬崖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蟒,她不敢睁眼,生怕自己生出退缩之意,毕竟,此时此刻,想要退缩也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被这黑色的迷雾吞没的时候,腰上突然一疼,一股极大的力气从背后袭来,将她狠狠地往回一拽。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还未反应过来,已是天旋地转,猛然倒落入一团深红。 第74章 心意...   方才语嫣将要坠落的刹那,王彦与刘明远同时飞身掠去。   刘明远拽住了品莲,王彦则往悬崖底倒落去抓语嫣。方恒玉眼见不对,飞快冲上去将拉刘明远,回头大喊道:“都过来帮忙!”   如此,五六人都串在一根麻绳上,数名官差在崖上死死拖着刘明远和方恒玉,而王彦此刻竟是一手拽着绳,一手怀抱着语嫣,凌空于悬崖之下。   语嫣睁开眼,发觉自己给他搂在怀中,周身一片漆黑,冷风如刀,有呼啸的声音从脚底喷涌而出,如鬼怪在哭嚎。   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眼前之人眉眼如玉,面若寒霜,他身上暗红色的官服在风中浮动,像一片虚幻的魅影。   她心生怯意,搭在他肩头的手略微一松,却见他猛然看向她,目光是从所未有的冷冽:“你不准动。”   语嫣这才惊醒,眼前所见并非是梦,而是现实。   她脑中一片空白,慌忙抓住了他。   绳子一点一点被拉上去,顶上露出方恒玉惊忧的脸:“大人,你们……”   “没事,接着往上拉。”王彦面沉如水道。   “是。”方恒玉回头命令了一声,绳子又向上动起来。   半刻钟后,两人终于被拉回了崖顶。   王彦将语嫣抱落,自上而下察看了一回,随后解下官服外衫将她裹住。期间一言不发,任由她愣愣地瞧着自己,连一瞥都没有给她。   “你看着她。”他把语嫣交给方恒玉,留下这一句话就转身而去。   此时,品莲已给刘明远制住跪倒在地,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朝自己走来的人,嘴角竟还有一丝笑:“王大人,今日我真是大开眼界。”   王彦没有说话,只淡淡瞧着他。   品莲看清他眼底深处的寒芒,哼笑道:“怎么了,您这么生气做什么?莫非是心疼了……”   “你不必做梦了,南楚王不可能还容得下红莲教在南楚为所欲为,”王彦道,“你以为把我带给南楚王,他就会对红莲教网开一面?也未免太过天真了。”   品莲脸上那一点笑意登时淡了:“你怎知他不会?王彦,你不要以为我们南楚人跟你们大越的人一样成日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他既然答应了我,就必须做到,否则巫是会降下天谴到他头上的。”   王彦:“如今看来,这天谴倒更像是落到你的头上了。”   “你以为我会怕你们?笑话,”他眼睛一转,朝远处语嫣的方向一瞥,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不过,如今我就算是死也值了,你们大越不是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   刘明远眼神一厉,手下用力:“你说什么!”   王彦缓缓抬手:“不必理会,他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品莲目光一动:“王大人怎知我只是虚张声势?你还亲自查验过不成?”   王彦看了刘明远一眼:“弄晕他。”   品莲面色微变,正要说话,给刘明远在后颈上狠狠一切,登时昏了过去,软倒在地。   “宋家那小子已经派人去抓了,你放心,这回证据确凿,定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刘明远看他神色看着平静,却似乎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不由又道,“怎么,莫非这事还大有文章?”   王彦摇头:“你先带人走,我去去就来。”   刘明远摆手:“你不来也没多大事,左不过是把这两人关进牢里,用不着你,恰巧今日我手痒得很,正想要好好地动一番筋骨。”   王彦颔首不语,只转身朝着语嫣和方恒玉所在之处走去。   这会儿,方恒玉正低声和语嫣说着话,虽不知说的是什么,但看那神态,应当是抚慰的话。   “二公子,你随明远一道回去,此处有我。”王彦道。   方恒玉看了看他的脸色,不敢迟疑,应声告退。   刑部一行人骑马远去,一时间崖顶只剩下他们二人。   语嫣站在风里,身外披着他的官服,深红色衬得她的脸苍白异常。此刻,她的两只手在胸前揪着他的官服,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嘴唇还颤个不停。   他伸出手,裹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将人轻轻地拉到了怀里。   语嫣的头靠在他胸前,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颗心如同裹在他掌中的手一般,渐渐地回暖。眼下在他怀里,就如同浮萍找到了断木,心中大安。   如此无声无息地相拥,谁也不开口说话,耳边只有呼啸不绝的风声。   过许久,语嫣听到他在头顶哑声道:“语嫣,你方才跳下去以前说的什么?”   她一怔,随即红了脸,下意识就要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却给他紧紧捉住,退缩不得。   他俯身凑近她耳边:“嗯?”   她微微一躲:“我说……我……最喜欢王叔叔了。”   他将人推开少许,俯首凝望着她的脸。   语嫣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有些胆怯:“我、我下次不会当着人面胡说了。”   “为什么是胡说?”   “我以为自己是要……才……”她的脸愈发红了。   当时在崖边,为免他受自己拖累,她决心要从那里一跃而下,决意的刹那,望着他的人,鬼使神差地就说了这样一句话。虽则这话从前在孩提时常说,可眼下再从嘴中说出,却似乎有了别的味道。   尤其对着他这样的目光,她无端地觉得心颤,仿佛自己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当着人面自然不能说这样的话。“他声音平平道。   语嫣想到他方才头也不回的背影,心底一疼,垂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与我说却不要紧。”他道。   语嫣当即抬头看他,却见他星眸中温柔入骨,又深沉异常,如春水涌现,几乎要将她吞没了。   “这怎么行,分明是这样不知羞耻的话……”   他紧紧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缓缓道:“你方才跳下去的一刹那,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她仰着头,而他低着头,两个人靠得这样近,狂风的声音一下子飘渺远去,只剩下近在咫尺的心跳声。   少顷,他略微俯身,双唇落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那样轻,那样柔,就像是花瓣落在她的额头。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呆若木鸡。   王彦搂着她道:“你胆敢往下跳,是不是以为……这世上缺了你一个也没什么?”   语嫣原本因他那一吻久久不能回神,听了这一句,眼泪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他所言,恰恰是她当时所想。   彼时,望着那几人立在自己面前,而他在最前,正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她突然领悟到,在这世间将他当作依靠的不仅仅是她一人,更确切地说,于他而言,她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人罢了。   他这样的人,若因为她陷入囹圄……   这样的罪过她担不起,而且,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就止不住会疼。   王彦看着她呆呆落泪的模样,心头也跟着恸然。   他将人搂紧,吻落在那纷纷掉落的泪珠上,此时此刻,他尝不出半点泪水的滋味,只闻到这一缕销魂蚀骨的甜香,恨不能溺毙其中。   “王叔叔……”她嘤咛一声,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   他伸臂在将人牢牢圈住,弯腰看着怀里的人,从长长的眼睫,到碧湖似的眸子,再到粉白的樱唇,每一寸都牵动他心绪,每一分都令他悸动。他深深地望着她,声音比平素要低沉一些:“语嫣,我这样对你,你讨厌么?”   语嫣摇头:“我说了……永远都不会讨厌您的。”   “那我若是娶了你呢?”   她心头震颤,酸苦之意又泛上来,只别过头道:“您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我心里,你是这世上最好,谁也不及你。”   语嫣不能信自己所听到的,她蓦地转头看向他,他的眼里一丝笑也没有,那样深邃沉晦,映出她毫无血色的面容。   “下回你若再敢如此轻易就……”想到方才那一幕,他的神色登时变了一变。   那种内心给人撕扯的感觉是如此似曾相识,可在他记忆当中又分明是从未所有。   语嫣看到他眼底的寒霜之色,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再也不会了。”   王彦握住她的手没有言语,目光却分明不很信她。   她有些心虚,又听他低叹道:“你总归是不听话,我只有娶了你才能安心。”   语嫣的脸色浮现出绯红,就像是那一层深红的官服在她肌肤上晕染出了一层。他的目光更深:“你肯是不肯?”   她咬唇:“您胡说什么呢……”   她的眼里有惊颤和羞恼,却没有抗拒和恐惧。   王彦注视她道:“无妨,你何时愿意,我就何时向你父亲提亲。”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和煦温暖,神态也还是那样端素沉稳,吐露出来的话语却是如此……于她而言,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了。   “您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   他深深地望着她:“谁说我是若无其事?”   语罢将她的手握住,按在自己的心口。   语嫣感觉到那里跳得极快,手底下灼烫逼人,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喷薄而出。然而眼前这个人,仍然是如此温润清雅,沉敛平和,一时间竟让她觉得,自己手下触及和眼前所见……并非是同一人。   “如何?”   语嫣忙缩了手:“我、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王彦笑了笑,目光从她微红的脸落到她带血的裙摆上,神色一深:“品莲身上那一刀是你给他的?”   语嫣一听,眼圈登时红了:“是我害得紫扇她们……”   “她们没事,那是品莲吓你的。”   语嫣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真的?”   他点头,随即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太好了……”   她的眼里还闪着泪光,这一笑与方才跳崖前的一笑如此相似。他目光一暗,将手掌按在她头顶:“往后不许……再如此。”   语嫣起先还不知他所言“如此”是什么,只仰起头茫然地看他,对上那双黑沉汹涌的星眸,情不自禁地一抖:“王叔叔……”   他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如此郑重其事,似乎她不应下,就绝不会甘休。   “……真的再也不会了。”她望见他眼底一抹转瞬即逝的伤痛之色,心底也跟着一疼。 第75章 血书...   王彦将语嫣带到了刑部,随后命人到后堂寻来仆妇替她沐浴更衣。   这一回出事,她除了牵动了脚踝上的旧伤,倒没有别的不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等她收拾完毕,王彦进屋来看她情形。   此时见到他,语嫣才发觉他身上还只有一件单衣,想起他方才在崖边将衣服解了给自己,忙道:“您的官服在屏风那儿挂着,还是赶紧穿上。”   王彦没有动,语嫣以为他是嫌麻烦,当即就要下榻去给他取衣服,他伸手按住她的肩:“别动,我自己去拿。”   那目光明亮温润,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   总之,令她顿时不敢再动。   等他折返时,语嫣看顶上的两颗扣子还散着,不由道:“前面没有扣好,我帮您?”   王彦从善如流,几步走到了她跟前。   语嫣这才发觉他太高了,她这样根本够不到扣子,于是她不假思索地从榻上站起来,一时竟跟他一般高了。   乍然间,四目平视,两个人都是一怔。   语嫣抿嘴一笑:“原来这样看,王叔叔是长这样的……”   王彦摸了摸自己的脸,眼里带笑:“怎么,很可笑不成?”   “您又胡说。”   他面上淡淡而笑,目光却异常深邃,一瞬之间,令她想起之前在崖边他说的那些话,登时脸上一红。   王彦看着那一抹红晕,不动声色道:“还帮不帮我扣了?”   语嫣一窘,随后轻轻走近,手贴着他的衣襟,摸到了扣子上。这轻软的一滑,是如此的不经意,却更令人心头悸动。   如此齐平而视,能将她的眉眼唇鼻一览无余。   那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在微光之中愈发清甜。   须臾,她系好了扣子,朝他看过来:“好啦。”   王彦轻轻应了一声,抬起手,在她方才伸手滑过的地方抚过。   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动作,却透着说不出的旖旎。   语嫣抿唇,脸上愈发烫了,有些无措地别过眼:“您不是有事要忙么,怎么还不快过去?”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轻唤了一声“语嫣”。   她不禁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道:“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   听下属禀报,刘明远这会儿正在审问宋归臣,王彦便转头去往隔壁。此时品莲已经清醒过来,他散着发坐在高凳上,两手被捆在背后,腰腹部裹着的粉白色裙边已给血染成了鲜红。   品莲见他目光所向之处,勾唇一笑:“怎么样大人,小丫头的身你可验过了?”   王彦淡淡睨着他,不为所动。   品莲:“世人都说你君子如玉、国士无双,如今我看着,也不过是徒有其表,到头来还不是为美色动了凡心?”   “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王彦在他对面落了座。   品莲盯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王大人想听什么?小曲儿,还是评书?”   “不如说一说最初是谁指使你到大越来作乱的?”   品莲:“你别忘了我是红莲教的教主,这世上没人能使唤得动我,就算是南楚的王也没那个能耐。”   王彦不以为然:“你如今为了振兴红莲教,连男扮女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   品莲眼睛一眯道:“我若告诉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不说,我也不勉强。”王彦笑了笑,竟起身作势要走。   品莲一愣,随即咬牙道:“等一等——”   王彦扭头看他,却不言语。   品莲心头恨极,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道:“是晋王。”   王彦摇头,淡淡一笑:“教主还真是毫无诚意。”语罢也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屋。   到院内未出几步路,就见刘明远、方恒玉二人在外边沉着脸等他。   “怎么?”   方恒玉看了一眼刘明远:“大人,方才……宋家大公子在审讯室里咬舌自尽了,还留下了一封血书。”   王彦神色微变,伸手接过,但见纸上用血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大越将亡。   这四个字扎入眼中,几乎令王彦眼皮一跳。   “还有什么人看到过这封血书?”   “没有了,只我们三人。”方恒玉道。   王彦沉声:“此事万不可声张。”   方恒玉不敢有疑,郑重点头:“属下打死也不会说出去。”   刘明远端看王彦神色,略有所觉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王彦不答,目光一扫四下:“随我到屋内说话。”   如此,三人走到刑部置放往年卷宗的东辉阁。方恒玉守在门外,王彦、刘明远二人则步入屋中谈话。   “到底是什么?”刘明远已经是忍无可忍,“我早就觉得这个宋归臣有问题,原本以为他只是个寻常小人,如今看来,他分明是大有问题!”   王彦在他肩头一按:“你还记不记得闵家?”   刘明远一怔:“你说的,是当年杭州的……”   王彦点头:“不错,当时诬陷我贪污的闵氏当家人闵如贤你可还记得?”   “记得,他不是已经伏法了么?”   “有一件事,我没有与你提,当年闵如贤受刑以前,我去过一趟地牢,和他见了一面,当时他想要挟我。”   刘明远拧眉看他。   “他当时提及,皇位可能会易主。”王彦一字一句道。   刘明远一惊:“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王彦不语。   刘明远气得想骂他:“王承安,你脑子里都在想点什么?这种事你也敢一个人藏着掖着,不怕到时候真出什么事?”   王彦:“我若出事,左不过赔进我自家,你可不同。”   刘明远一噎,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你……”   “当年我也想过,他这话是不是暗指某一位亲王会谋权篡位,尤其是……晋王,”王彦道,“可是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   刘明远总算是缓过劲来,他深吸了口气:“什么意思?”   “宋家当年得罪了皇上,如今日渐败落,不复从前,宋归臣无心科举,成日汲汲于攀附权势,看起来不过是没落子弟自甘堕落,稀松平常。”   “不错,我记得那小子从前也是个好的,自打宋家出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尤其是他父母死后,简直就像是中了邪,我真是……看他一次就想打他一次。”   “那你还记不记得宋归臣从前是如何?”   “这……我倒真不记得了,总之那时候宋家几个老爷常常把他挂嘴边夸就是。”   “他自幼就极有野心,而且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起先我便奇怪,依照他的性子,怎会和魏王为伍?如今我总算是明白,先前那些都不过是幌子罢了,”王彦把血书递给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刘明远,“恐怕当年闵如贤所言,不仅仅是皇位易主这么简单,你再好好看看这个。”   刘明远看着手里刺目的血字,哑声道:“这哪里是篡位,分明是有人要推翻大越,再建新朝。”   王彦目光微闪:“也许……并非是新朝。”   刘明远阴晴不定地看着他:“我倒是小瞧了这个宋归臣,没想到他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此事虽骇人听闻,却的确合情合理。宋家因得罪了皇帝,走仕途已没有出头之日。造反二字,听起来令人震惊,但真若事成,宋家就有了门庭复兴的可能。   王彦:“所以,宋归臣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安稳度日,更不是自暴自弃,恰恰相反,他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振兴宋家。”   刘明远一时失语。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惊愕之中回过神:“那他为何又会和品莲合伙?这二人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   “不一定,”王彦道,“宋归臣想的是复兴宋家,品莲则想要振兴红莲教,看似南辕北辙,实际上却殊途同归。”   “你的意思,是这二人联合起来想要造反?”   “没有这么简单,”王彦看向他,“你难道就不好奇,一个是世家子弟,一个是南楚邪教教主,这二人到底是怎么相识且走到如今这一步?”   刘明远一个激灵:“莫非这背后是有人……”   王彦缓缓点头:“我怀疑,当年闵氏与倭寇勾结,也是有人在背后挑唆,目的自然也是为了搅乱大越的政局好让他们乘虚而入。”   “不对,若真是如此,宋归臣留下这样的血书不就暴露了他们造反的阴谋?”   “你别忘了,他被当作品莲的同伙抓起来,如此留下一封血书,就自然而然能把造反的事算到南楚头上。”   “实在是用心险恶,要是咱们真给他糊弄了,大越和南楚免不了要有一战,到时就真给了他们机会,”刘明远一顿,“等等……还是不对劲,这造反的名声一出来,别说是宋家,整个宋氏一族都要完蛋,你不是说他要振兴宋家?我看他这是想要害死宋家才对。”   王彦脸色微冷:“你搞错了,他先前要振兴宋家为的其实还是他自己,从他被抓进刑部起,他就知道自己是没有指望了,哪里还会管其他人的死活?”   刘明远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有人来了。”   须臾,外间果然传来脚步声,方恒玉进屋道:“二位大人,宋家老夫人来了,说什么都要见王大人一面……”   刘明远看王彦一眼:“看来是为了她那宝贝金孙,这可麻烦了。”   “她如今人在哪里?”王彦问道。   方恒与面露难色:“她知道宋二小姐在,就说要去看看,毕竟是个老人家,咱们的人也怕拦出什么事来,就把人请到会客厅去了,这会儿,宋小姐应该也给请过去了。”   王彦眉头一皱:“你立马去把我二哥叫来。”   *   刑部会客厅内,老夫人独自坐在那儿焦急等候,忽然看到语嫣出现,顿时站起身来。因动作太急,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语嫣赶忙上前将宋老夫人扶住:“祖母,您怎么来了?”   老夫人猛然抓紧她的手:“好孩子,你大哥给人抓进牢里来了,你快去求求王尚书,告诉他,你大哥不是那种人,咱们宋家百年门庭,何曾出过作奸犯科之人,更可况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肯定是搞错了,肯定是搞错了啊……”   语嫣心头一涩:“祖母……”   “王尚书待你极好,你去求他,他肯定会应你……”老夫人神情激动地抓着她,两眼亮得惊人,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语嫣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扳开老夫人的手,退后两步,跪在了老夫人跟前:“孙女不孝,这件事……我办不到。”   “你……你说什么?”   语嫣抬头看向宋老夫人,此时此刻,她才觉出,自己的祖母是真的老了。满头的银丝,浑浊的眼睛,还有那一脸惶急的忧虑,没有人能对这样一位老人的乞求无动于衷,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祖母。   可是语嫣知道,自己绝不能去求王叔叔,哪怕是开口都不能。   “我说,我……不能这么做。”   啪!   老夫人案边的茶杯被她挥落在地,滚烫的茶水瞬时倾倒一地,蔓延到语嫣的膝盖,浸湿了她的衣裙。   语嫣忍着不适,一言不发地跪着。   “他可是你大哥!”老夫人缓了缓,强忍着气道,“你是不是,还在为先前的事怨我?”   “与先前的事无关,查案子是刑部的事,我不懂,也不想害了王叔叔,”语嫣低低道,“我相信王叔叔,如果大哥真的是无辜的,王叔叔肯定不会冤枉他。”   厅内久久没有声音。   语嫣抬起脸,看到老夫人死死地瞪着自己,目光里满是厌憎。   那目光,刺得她浑身一抖。   “你果然跟你那个亲娘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扫把星……” 第76章 难缠...   语嫣像是被这三个字狠狠蛰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全身发冷。   在那梦境当中,宋归臣对她所说的那四个字仿佛在她耳畔来回地飘荡。   看到她脸色发白,老夫人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快意,就像是为心里郁结已久的怨气找到了发泄的口子。   她冷笑道:“你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可知当年你那个娘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自己没有脸活了。可你不要忘了,你跟你那娘可不一样,你也姓宋,要是你大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讨不得好!”   “母亲!”门口传来一声惊怒的低喝。   语嫣怔怔地回头,就见宋常山和王彦站在那里,面若冰霜地看着此处。   宋老夫人见这二人出现,立马起身,拐杖戳得咄咄响,颤巍巍地上前:“王尚书,归臣是冤枉的,您一定要……”   王彦道:“他自尽了。”   厅内霎时一静。   此言一出,不光是老夫人,宋常山和语嫣也是一呆。   老夫人两眼暴睁,人将将要往后仰倒,扶住了身后的高几才堪堪稳住。   王彦脸色平静:“他和南楚邪教勾结,证据确凿,是畏罪自杀。”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你……是你栽赃诬陷!”老夫人全身都打着哆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嘴里蹦出来的。   宋常山方缓过神,听老夫人如此口不择言,登时沉声喝道:“母亲!”   老夫人眼看就要歪倒,给他一把扶住:“刑部不是我们自家,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归臣,我的归臣……都是这个小扫把星害的,都是你!”她盯着语嫣,毫不掩饰眼里的嫌恶。   宋常山愕然,简直不能信自己所听到的。   语嫣跪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老夫人,一动不动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王彦缓缓道:“二哥,老夫人恐怕是病了,不如你先带人回府,此处有我照看语嫣。”   他语气从容,目光却透着慑人的寒意。   宋常山铁青着脸与他对视片刻,看了一眼语嫣,又看了一眼面孔青紫几近癫狂的宋老夫人,终是点头:“也好。”语罢,他握住老夫人的手臂,强把人往外带去。   他们二人走后,王彦走到语嫣跟前:“还要跪到什么时候?”   语嫣忙要起身,却因跪坐太久,膝头发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   一只手牢牢地扶住她的腰,令她站稳。   语嫣正要抬眸看他,却忽然身子一轻,竟给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不禁望着他喃喃道:“做什么……”   王彦面色淡淡的:“这个样子还能自己走?”   语嫣想说“怎么不能”,对上他的眼睛,却说不出口。   她低下了头,一言不发,看着说不出的恬静乖巧。   他眸光深邃,手上略微一紧,径直抱着人去往书房。   到了书房,他将人在榻上放下,转身就要出去。   身形一动,却不能再往前,是袖子给她轻轻扯住了。   那只手落在他的袍袖上,像一团绵绵的玉。   他喉头一动,扫了一眼她湿漉漉的膝头,缓缓道:“我去叫人给你换身衣服。”   语嫣此刻方觉察自己这个动作不妥,慌忙松开了手。   王彦瞥了她一回,心底竟有酥酥麻麻之意浮泛,顿觉不能再看。只勉力压下心头的躁意,转身走出。   一刻钟后,刘明远走进院时,看到他站在檐下,便朝屋里觑了一眼:“小丫头还在?”   王彦点头:“品莲如何了?”   “还能如何?在审讯室里头呼呼大睡,”刘明远摸着下巴,面带不解,“你说他怎么会如此有恃无恐?他就不怕咱们处置了他?”   王彦笑了笑:“此人惯会虚张声势,你不要被他骗了,他越是如此,说明心里越是着急。”   刘明远恍然:“原来如此,那就接着跟他耗,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对了,方才我来的时候遇着宋家母子,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看起来跟中了邪似的,你该不会是把宋归臣的事情……“   “告诉了又如何?”   刘明远心头一跳:“这种老太太可不好惹,一不小心就会嗝屁,要是真在咱们这儿给你气死了,你不得惹上麻烦?”   王彦不语。   刘明远以为他不信,接着道:“我大哥隔壁家的那个老封君,听说就是给一口老痰噎死的,还有城东李家的那个老太爷,咳嗽了一声就去了,你还真别不信……”   王彦睨他道:“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刘明远见他似笑非笑的,不由眯起眼道:“你不会是成心的罢?”   王彦当即敛了笑,正色道:“胡说八道。”   刘明远斜眼看着他:“我看你就是。”   此时,方恒玉走进院中,到这二人跟前道:“二位大人,刚刚查出,品莲和宋归臣都曾在城南九民巷的房氏钱庄换过一大笔银两,这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交集。”   王彦道:“钱庄是什么人的?”   “一个寻常生意人,叫房宜橔,此人十多年前到西胡做生意,卖丝绸茶叶大赚了一笔,七年前才又回到京城开了这家钱庄。”   *   王彦原以为语嫣是歇着了,没想到一走进却见她两手抱着膝盖坐在榻上,两眼望着案上的天青釉茶杯出神。   发觉他进来,她抬头一笑:“王叔叔。”   王彦微微一顿才道:“醒了?”   “嗯,我爹爹和……祖母呢?”   “他们已经先回了,今晚不必回宋家,来福会送你去王家暂住。”   语嫣点点头没说话。   她知道,宋老夫人这会儿若见到她,怕是会更不高兴。   “方才你祖母和你说什么了?”他突然问道。   语嫣倏地抬头看向他,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就算有心隐瞒,却下意识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总会无所遁形。   她轻声道:“祖母因为大哥的事心情不好,说了几句难听的气话,并没有什么。”   王彦没有作声。   语嫣想起他方才在厅内所言:“王叔叔,我大哥是真的……没了吗?”   王彦:“是。”   她有心想问什么,却觉得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毕竟,人都没了。   “方才跪了一会儿,腿上可还好?”他问道。   语嫣立马摇头:“还好,其实也没跪多久。”   “你不说,大不了我亲自查验。”   语嫣吓得往后一缩,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直瞪他:“真的还好,就是有一点红罢了。”   她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目光却有几分沉晦,不由伸手往他衣袖上一搭:“我好好的,您真不用担心我,赶紧去忙您的罢。”   他突然握住了她那只手。   语嫣一惊,想要缩手却不能。而这个害得她惊慌失措的人,却一脸的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你在这儿待一会儿,要是闷得慌就自去拿本书看。”   语嫣瞪着他,手还给他握着,玉白的脸上浮泛出樱粉色:“……我知道了。”   王彦慢悠悠道:“练练字也无妨,我倒是许久未曾见过你的书法了。”   经他一提,语嫣不禁想到当年在松泉阁被他教导的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时候我就觉得,您比爹爹难缠多了……”   此刻,她的人在眼前笑意盈盈,那软软的小手又在他掌中,一如她乖静,没有分毫的挣动。   他望着她,轻声道:“我本就是个难缠至极的人,你往后会更加明白。”   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却仍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派头。若非是手还给他这样握着,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我才不会明白……”她红着脸嘟哝道。   他一笑,终于松了手:“过会儿三儿几个会过来,随你一同去王家,我晚一点再回。”   语嫣应了声好,见他仍望着自己,不由抿唇一笑:“您快去罢。”   待他走出,她才缓缓坐下,脸上的那点笑意也跟着一点点消隐了。   *   宋常山将宋老夫人强行带回宋府后,不出半个时辰,刑部的人上门正式通报宋归臣的罪名和死讯。   老夫人终于意识到王彦所言已成事实,乍然痛失爱孙,加上年老体弱,又内心郁结已久,一下子病来如山倒,在床上竟连话都说不利索。   霍廷和归雪在床前陪侍,这会儿方从杨嬷嬷那儿知晓老夫人先前到刑部责难语嫣一事,一时间相顾无言。   “怪不得小表妹不在府里,原来是出了这许多事……”霍廷担忧地看着归雪,也不知说什么好。   宋归臣伏法,归雪不会比老夫人好受。   此刻望着她愈发清减的面容,他心里一阵发酸发疼,头一回恨自己是如此笨嘴拙舌,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归雪察觉到他忧心忡忡的目光,勉强一笑:“我没事,其实大哥会有这一天,我早就有预料了。”   霍廷一怔,就听她道:“自从爹娘没了以后,祖母和大哥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尤其是大哥……从当初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语嫣开始,我就知道,他心里都是恨。语嫣险些被品莲害了的那次,我并非毫无所觉……我早知道,大哥于此必有牵连,却还自欺欺人,故作不知,如今才会……都怨我。”   霍廷猛然握住她的手腕:“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些事和你根本没有关系,都是你大哥咎由自取,他一门心思要作恶,你又能如何阻拦?不许你这么想!”   归雪感觉到腕处紧紧的力道,看着他因为激动微微泛红的脸,整个人都怔住了:“表弟……”   霍廷蓦地惊醒,骤然松手,定定地望着她,脸色慢慢变白:“对不住,我是……”   归雪却低低道:“谢谢你。”   霍廷愣愣地看着她,嘴唇微张,有一句话几乎就要从他的嘴里滚落出来。   然而他还是捏紧拳头忍住了这股冲动。   看着老夫人的睡容和眼前人担忧的侧影,霍廷忽地浑身一松,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   不多时,三儿和紫扇都到了刑部。   紫扇红着眼眶,上下细细看了语嫣一回,确信她果真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这次可真是吓死人了,幸亏没什么大碍。”   语嫣笑笑:“我好着呢,有王叔叔在,哪能有什么事?”   转头一看三儿,却见她紧抿着嘴闷声不吭,脸色还透着异样的苍白,不由目光一顿。   察觉到语嫣的目光,三儿并没有看她,只垂着眼皮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小姐,这次遇险,是奴婢失察,您尽管责罚。”   语嫣:“这样的事谁都料不到,你快起来……我没有半分怪你。”   三儿没吭声。   紫扇道:“你这人,小姐都说了不罚你,怎么还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语嫣眼睛一转,笑了笑道:“不如你去替我抄一些字帖来,回头我好拿去应付王叔叔。”   她想了想又道:“可不是要你写得多好,而是要跟我的字一样,绝不能让他看出是你写的。”   三儿嘴角一抽,心中倒宁愿自己是被罚几个板子。毕竟,以大人的眼力和心思,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世上也只有他们小姐有这个胆子如此糊弄他。   *   主仆几人说了一阵话,来福便来接人。三人跟着他往外走出,过大堂,就见一个高大挺拔的深影大步而来。 第77章 原来...   来人正是晋王。   语嫣一见是他,登时头皮发麻,忙垂了头,跟着来福一同侧身避让。   晋王扫了他们几人一眼,目光在语嫣面上一顿,随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那藏青色的袍角消失在门背后,来福长吁一口气道:“吓得我……”   紫扇忍不住探头探脑地朝晋王离开的方向看去:“那是什么人?”   语嫣忙一扯她袖子,眯着眼睛对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紫扇脖子一缩,登时不敢再问。   另一头,晋王走进审讯室,看到被捆在高凳上的品莲,当即眉头一拧道:“这算什么,我看他好得很,你们大人到底审还是没审?”   官差还未回话,就听晋王又道:“把门关上,孤亲自来审。”   红莲教的案子,当初皇帝已下旨让晋王协从查案,官差虽心有迟疑,却不敢表露,只躬身告了退,关门后立即使人去向王彦通禀此事。   这会儿,品莲瘫坐在凳子上,低着头鼾声微微,是个睡沉过去的模样。   晋王扫了一眼他腰腹上的裙边,念及先前得到的消息,又想到方才短短的一瞥,那句“我讨厌你”仿佛飘回他的耳畔,使他心中一刺,霎时间阴霾笼罩。   他抬起腿,一脚踩在品莲的伤口上,狠狠碾压。   品莲闷哼一声,猛然睁眼,看到晋王的动作,倒吸了口气,却仍是一笑:“晋王殿下,久仰久仰。”   晋王的脚没松开半分,望着他目光阴沉道:“孤不是王彦,没工夫和你耍花腔,说,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到大越!”   暗红的裙边又泛出鲜亮的红色,品莲脸色苍白,那抹笑却更深了:“殿下心里不是清楚得很么?”   晋王一顿:“什么意思?”   “叶驸马是怎么死的您心里没个大概?”   晋王眼睛一眯:“你知道多少?”   “这还用知道?猜一猜便是,”品莲嗤道,“叶驸马一死,长公主一心以为是张廉下的手,叶家和张家自此也算是彻底决裂了,结果和长公主私交颇深的晋王殿下反倒把府里的张侧妃宠上了天,这是什么意思,恐怕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晋王冷冷地盯着他:“孤就问你,指使你来大越的和杀死叶其铭的,是不是同一群人?”   品莲深深地看着他:“殿下,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是敌还是友,只要能够帮你谋成大事,你何必管他是谁呢。”   晋王瞳仁一缩,杀气显露。   品莲觑着他道:“而且殿下不是已经有决意了么?只要坐上那个位置,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人也是一样,没有谁是你得不到的。”   晋王一震,眼前浮现出那张如雪玉一般洁白无瑕的面容,目光骤深。   他缓缓地收回脚:“的确如此。”   取叶其铭性命的人,是故意栽赃张廉,使得张叶两家反目成仇,逼迫他做出决意。   如今他娶张如雪进府仅仅是第一步,想坐上那个位置,他必须得让张廉站到他这一边。   要做到这一点,简直难于上青天。   像羡林张氏这样的大家望族,从未在历史上的朝代更迭中有过偏帮,一直以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先前他虽有心谋事,对待叶家却有所动摇。而暗处的这群人,不管是什么来头,杀死叶其铭就是为了把他逼到毫无退路,只能谋反。   如今他既已和叶家决裂,就必须要得到张家的这个助力,否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   “殿下是个明白人,”品莲笑吟吟道,“对待女人也是如此,一味强逼只会适得其反,投其所好才是上上之策。”   晋王眼刀一扫:“你想说什么?”   “啧啧,没想到殿下阅女无数,却还不及清心寡欲的王大人更懂女人心。”   晋王原本只是眉头一皱,待回味过来,登时目光一凝变了脸色:“你是说王彦他……”   品莲似笑非笑,并不言语,眼里的意味却已表明了一切。   晋王面上千变万化,阴晴不定,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他如今回想起从前的种种,更觉得品莲所言不假。怪不得王彦对那丫头如此照拂,明明先前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上过心。   怪不得当初在王家,他是那副态度,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不知为何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令他涌起阵阵酸恨之意。这种感觉,仿佛积沉已久,乍然涌出,竟令他恨不能……立马将王彦除之而后快。   品莲好整以暇地看着晋王变幻莫测的脸色,勾起嘴角道:“不知道我把这么有趣的事告诉了殿下,殿下能许我什么好处?”   晋王分明沉着脸,却突然唇角一动,露出极为诡异阴森的一笑:“品莲,你行走江湖江湖这么多年,难道就不知道要先讲条件再亮筹码么?”   品莲目光微变,就见晋王略一抬手,一直默默在他身后的带刀侍从忽然两步上前,两手按住品莲的鬓发处,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这一下来得太快,品莲几乎还没来得及惊异,就已经咽了气。   晋王注视着眼前这具尸身,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只淡淡道:“把他腰上的东西解下来。”   侍从依言照做。   他拿过被血染得不成样子的裙边,猛然攥紧,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   语嫣几人到了王家,正要往王老夫人那儿过去,刚进前院,却见云湖已经等在那里,不由奇怪。   云湖上前朝语嫣一福身,低低道:“小姐先随奴婢去揽月轩,咱们边走边说。”   语嫣看她脸色微微冷凝,便不敢迟疑,忙应了声好,随她一道往水月园走去。   眼见云湖有意绕路抄了小道,语嫣愈发疑虑。   穿进紫竹林,眼前昏暗下来。云湖朝四下看了一眼方开口道:“小姐不知,今儿那位叶大小姐突然上门来来拜访咱们老夫人,看情形是……来者不善,老夫人怕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才叫奴婢到前头守着,等您来了先把您引去揽月轩避一避。”   语嫣闻言,心头一跳:“老夫人怎知她是冲着我来的?”   云湖边走边道:“您不知道,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郡……叶大小姐回回总能凑着咱们六爷回府的时候登门拜访,六爷若不在府里,她顶多是差人送礼过来,绝不会亲自登门,上回您也是见到过的。”   语嫣点头,云湖接着道:“这回咱们府里前脚才得了消息说您要来小住,这叶大小姐后脚就来了,中间隔了也不到半个时辰,实在是叫人不安。”   紫扇愤愤道:“她如今不是不再是郡主了吗?怎么还敢如此……”   云湖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如何,叶大小姐都是长公主的千金,又是皇上的外甥女,还是避忌着些为好。”   语嫣握了握紫扇的手:“这儿是王家,一切就听老夫人的安排,毕竟她也是为我好。”   云湖暗暗点头,换了其他世家小姐,要如此退避,指不定会心生委屈,宋二小姐却能体谅老夫人的苦心,实在难得。   四人走出小石径,远远便望见揽月轩,正要提步过去,眼前却突然晃出一个人影,惊得她们立即顿住。   忽然出现在她们跟前的是一个面生的婢女,云湖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懒懒地响起:“呦,这不是云湖么,我说怎么刚刚在老夫人那儿没见着你,原来你是在这儿啊……”   几人侧身看去,就见叶沐卿摇着小玉扇慢悠悠地走来。   她今日披了一身暗褐色的貂绒,耳下挂水红色水滴水晶坠,衬得肤白如雪、眉眼明艳,愈发贵气逼人。   如此形容,半分也看不出是新近丧父之人。   几人不管心中如何,面上都还是规规矩矩地冲她行了礼。   就算不是郡主,叶沐卿的地位也比语嫣尊崇。   叶沐卿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语嫣身上。   比起自己的富丽精致,眼前这女孩却是毫无雕饰。如此简简单单地立在那儿,就清丽出尘,那一身简朴无华的衣裙丝毫无损她的颜色,反衬得她愈发绝丽天然。   她心中又嫉又恨,几乎有戾气溢出。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将方妙玉当作对手,恨不得将啖其血肉、扒其筋骨。   如今一看,方妙玉又如何和眼前之人相比?   什么才气贤名,统统都不及此等美色……   如此想来,眼前这宋语嫣简直比方妙玉要可憎千倍万倍,做出这副天真可欺的模样,内里不过是……个以色惑人的狐媚子。   竟连那人都给蛊惑了。   她心中恨极,面上抿唇一笑:“我道是谁这样眼熟,原来是宋家妹妹。”   这一声“宋家妹妹”令语嫣暗暗打了个寒噤。   叶沐卿皮笑肉不笑道:“不过,这一大早的,你在这水月园做什么?莫非是来赏景的?”   语嫣缓缓道:“如叶姐姐所言,正是如此。”   叶沐卿笑了笑:“天这么冷,这样逛下去岂不要冻坏了?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手看是不是冷得很……”   三儿瞥见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寒光,下意识就往前了一步。   语嫣没动,叶沐卿脸上的笑就淡了:“怎么,你这是成心防着我呢?”   语嫣抬起脸,冲她眨眨眼:“吃一堑长一智,上回给叶姐姐打的那一下我还没忘呢,总不能叫我如今自个儿再把脸送过来给你打罢?” 第78章 打趣...   叶沐卿不意她如此直接,当即面色一冷,张口讥讽道:“眼下怎么不扮可怜了,是不是没男人在跟前,你那点狐媚子的把戏也没劲施展了?”   语嫣柔声道:“真不是我有意要扮可怜,实在是叶姐姐太过厉害,反衬得我不顶用。”   叶沐卿一滞:“你别以为是在王家,我就不敢动你。我若有心要把你如何,就连王家老夫人来了都救不了你!”   云湖道:“叶小姐,再过一会儿六爷也该回府了,您看……”   “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贱婢来管教我了?”叶沐卿冷笑,“来人,把这个贱婢拿下,掌她的嘴!”   云湖一愣,语嫣立马两手一张挡到云湖跟前:“谁敢!”   叶沐卿:“一个下贱奴才罢了,我难道还教训不得了?碧潮,你是聋了么,我叫你掌那个贱婢的嘴你没听到?”   这个叫作碧潮的丫鬟看似有几□□手,将袖子一撸,作势就要上前。   三儿脚尖一动,正要动作,却听一声清喝道:“住手!”   几人循声望去,就见一身着杏色袄裙、面貌清丽的少女款步而来。   语嫣面色一喜:“方姐姐!”   方妙玉冲她略一点头,转而看向叶沐卿:“叶大小姐,这里好歹是王家的府邸,你如此作为,却是将王大人置于何处?”   叶沐卿眯起眼盯了她一下:“要你多管闲事?”   方妙玉淡淡道:“叶驸马离世不过几日,若是传出叶大小姐在尚书府动手行凶的事,叶家多半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更不提,当今圣上会如何……”   叶沐卿目光一闪,神色几变。   少顷,她将妙玉和语嫣扫了一个来回,轻声讥笑道:“你又在这儿装什么好人?这小贱人迷了他的心,难道你心里不难受?你可别以为这么假惺惺地帮着她,王承安就会感激你、怜惜你……”   语嫣一震,蓦地看向妙玉。   妙玉神色未变,脸上的血色却褪了几分:“我从未这么想过,之前的事是我与大人没有缘分,与语嫣无关。”   叶沐卿轻嗤了一声。   此时,有个小丫鬟上前到叶沐卿耳边低语了一阵,不知说了什么,令她一下色变,连眼前的情形也顾不得,就匆忙带着人离开了。   妙玉与语嫣相视一眼,暗自纳罕。   “方姐姐,刚刚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来得及时,我们还不知会怎的……”   妙玉在她手上一搭,一笑道:“不必,你与我还客气什么。”   云湖忙对着她们二人福身:“多谢两位小姐……奴婢感激不尽。”   妙玉深深看她一眼道:“谢倒不必,只是往后你可得警醒些了。”   云湖会意,点了点头:“奴婢晓得。”   *   刑部。   王彦与刘明远二人得到消息赶到审讯室时,品莲的尸身已完全冰冷。   刘明远大怒道:“天杀的晋王,他这是妨碍刑部查案!不管,老子要告到皇上那儿去,不把这个公道讨回来我就不姓刘!”   王彦看着品莲的尸身,嘴上缓缓道:“让他协从查案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如今你告到皇上那里,是要责问晋王,还是要责问皇上?”   刘明远一噎,还欲开口,又听他道:“而且,他大可以说是品莲在审讯中途没撑住,意外而死。”   刘明远气得直磨牙:“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室内静默了片刻,当中一名官差上前道:“大人,是属下失职,请您责罚!”   王彦摇头:“晋王这一趟是成心想要品莲的命,你们和他硬碰硬反倒会给刑部多添事端,不必自责。”   刘明远见他盯着品莲腰腹处的伤口,神色莫测,不由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王彦收回目光,抬起眼看向他:“晋王想要什么,咱们就给他什么,把消息放出去,就说品莲是给晋王意外审死的。”   “这是何意?”   “品莲身为红莲教的教主,身边没几个忠心耿耿的教徒怎么像话?我不信他会只身到大越来,况且都是南楚人,那就更加……”他没有再往下说。   刘明远这会儿也已领会了他的用意,脸上的郁愤之色登时飞了,取而代之是幸灾乐祸的笑:“南楚人的招数我领教过……这法子极好,咱们在他手里吃了这样的亏,怎么的也得恶心他一把!”   话一说完,却见王彦又在盯着品莲的尸身看,不禁拧眉道:“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王彦看了他一眼,“这儿交给你了,我先回府。”   刘明远站在原地,摸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愈发疑惑。   *   语嫣和妙玉离开水月园后,相携着去往王老夫人的屋子,一左一右陪着老夫人说话。园里发生的事本就瞒不过老夫人,老夫人问起,二人也没有遮掩,只照实说了。   没想到叶沐卿从自己这儿离开后,还特意带人去找语嫣的麻烦,王老夫人也冷了脸:“她还真当咱们王家是她自家不成?”   云湖道:“幸亏有两位小姐在,不然奴婢也要遭殃了。”   老夫人神色一缓,一手牵着她们一人道:“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从前她是郡主,我不好直接下她的脸,往后她要再来,我也不会再和她客气。”   妙玉道:“叶大小姐人也不坏,就是性子骄纵些,老夫人犯不着为我们和她一般见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下人的通禀,说是王彦回来了。   王彦身上还穿着官服,比平素更为威严凛然,他一踏进屋,屋内便微微一静。语嫣想到不久前给他握住手的情形,心头一跳,下意识垂了头。   这一垂头却不期然望见妙玉搭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极紧,连指尖都捏得泛了白。   她微微一怔,看向妙玉。   妙玉脸上仍是淡然而又得体的笑,看不出半分异样。   王彦走到几人跟前,向老夫人行了礼:“母亲大安。”妙玉与语嫣也跟着起身向他行礼。   “你今儿回来得倒早,”老夫人道,“要是再早来一回儿,就能看到一场好戏了。”   王彦目光一抬,看向老夫人。旁边云湖得了老夫人的示意,方将先前种种一一说了。   “这个叶家的大小姐你打算如何应付?往后她要是再来,我这院子可是不待见的。”老夫人道。   妙玉无奈一笑:“您这又是在说气话呢。”   王彦却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以后必定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老夫人瞄了他一眼,又瞥了瞥垂着头坐那儿不说话的语嫣,笑了笑:“我可记着你今儿的话了,不光我听到了,这一屋子的人可都听到了……语嫣,你也听到了吧?”   语嫣茫然抬头,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   老夫人失笑:“瞧她,魂不守舍的不知又在想什么了。”   语嫣脸上一红,微微嘟嘴:“我可没有……”   她一抬眼却见对面那人也和众人一道含笑望着自己,心底怦怦一跳,忍不住悄悄瞪了他一眼。   几人在屋里说了一阵子话,妙玉带着丫鬟先行告辞。   眼看走到了府门口,百螺低低道:“小姐,您做什么要待那个宋家二小姐这样好?奴婢瞧着她那个样貌,跟书里说的狐狸精似的,看起来就不是个好的,恐怕王大人就是被她……”   方妙玉目光骤寒,几乎有利剑从她眼里飞出:“你敢再多说一个字,往后就不必再到我跟前来了。”   百螺一惊,吓得面如土色,就要下跪认错,给妙玉一把扶住。她一抬头,对上妙玉的眼神,浑身一个激灵,看看四下,咽了口唾沫道:“奴婢知道了……”   另一头,王彦也已离开。   语嫣仍在屋中陪着老夫人说话,老夫人睨着她道:“方才和叶家的那位对上,怕是不怕?”   语嫣道:“实话跟您说,的确是有点害怕,不过……”   “不过什么?”   “我倒觉得,这位叶大小姐也做不出什么太过的事,左不过是图个一时痛快……”   老夫人摸着她的手背笑得意味深长:“都说你是个呆笨的,我看你倒是心里门儿清,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像叶家那位,你避忌着些就是,不必提防太过……”   语嫣听了老夫人这句俗语,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夫人看她笑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愈发可爱,抬手将人搂到怀里使劲搓揉了一回,笑闹一番才作罢。   “那依您说,什么样的人才该提防?”   老夫人下巴一抬,朝着前头一点:“像他那样的,就该好生提防。”   语嫣抬眸,就见王彦换了一身常服进来。   老夫人在她耳边道:“你看,瞧着人模狗样的,内里却是个蔫儿坏的,别看他这样,肚子里的坏水多着了……”   语嫣睁大了眼,嗔了老夫人一眼:“您说什么呢!”   王彦走到近前,瞧见自家母亲似笑非笑地睇着语嫣,神态揶揄,不由轻咳一声道:“母亲,我说过多少回了,她脸皮薄,胆子又小,禁不起您这样逗的。”   老夫人一脸正色:“你问语嫣我方才有没有逗她,我说的可都是最真不过的大实话。”   语嫣见王彦朝自己看过来,想到老夫人方才所言,一时有些呆住,只一脸心虚道:“我什么都没听到……” 第79章 情意...   老夫人见语嫣一副恨不得钻到地底下的模样,心中直乐,也不再逗她,只故意虎着脸对王彦道:“咱们女人说话,你一个大男人,知道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王彦笑了笑,果真没再多问。   语嫣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老夫人:“你这会儿又过来是有什么事不成?”   王彦道:“我有几句话要跟语嫣说。”   老夫人看他一眼,瞧他神色端肃,似乎是有正事,便道:“要说你们出去找别地儿说去。”   语嫣自上回以后,不知怎的有些害怕与王彦独处,见如此,心头蓦地一跳,手也一下捏紧了。   老夫人看出她的忐忑,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笑着道:“没事,跟他去吧,若是他敢欺负你,回头告诉我,看我不好好教训他!”   语嫣抿嘴:“您又胡说。”   王彦立在一旁淡淡而笑,丝毫没有因为老夫人的话生出半分恼色。   如此,两人向老夫人告退,一前一后出了屋。   到书房,紫扇和三儿被留在了屋外,语嫣独自跟着王彦走进。   这书房她也来过几回,今儿倒好似是头一回这样认真地打量。比起揽月轩,书房的摆设要贵重得多,桌案椅凳用的都是紫檀木,屏风也非寻常的山水花鸟图屏风,而是缀着深蓝色玉石的琉璃屏风,一眼望去,幽光溢彩,煞是好看。   语嫣的目光落在高几上摆着的柳叶瓶上,只见淡青色的釉面光泽温润,素简雅致。她低低道:“您要和我说什么?”   王彦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花瓶:“喜欢这个?”   语嫣点头。   王彦道:“这花瓶还空着,你若喜欢,下回可拣选几根花枝插上。”   她看他一眼:“我哪会插花?把您这瓶子糟蹋了可怎么好……”   他望着她:“如今还能见到梅花,若是梅花,配这个柳叶瓶,怎么着都是美的。”   语嫣将信将疑:“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彦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你再笨都能打理出几分模样来。”   她神色一恼,瞪他一眼:“王叔叔!”   王彦笑意更深,只看着她不说话。   语嫣的脸渐渐红了,那种心头乱跳的感觉又涌现出来,她蓦地垂下眸子:“您叫我过来,到底是要说什么呢?”   王彦:“昨夜你掉了一样东西。”   语嫣疑惑地看向他,就见他从袖子底下取出了那柄墨绿色的匕首递了过来。   她惊喜地接过,眸光发亮:“太好了,我还以为给我弄丢了……”   然而她的手一摸上匕首,却给他不由分说一把握住。   语嫣心底一慌,忙看他道:“您……”   王彦却目光沉静、毫无玩笑之色:“这匕首给你用来防身,是防那些小奸小恶之辈,往后若是对着像品莲这样的人,不可再如此以身犯险。”   语嫣看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目光,一时也忘了羞恼,只道:“当时我以为紫扇她们被他害了才……”   “那也不行,”他又握得更紧,一字一句道,“没有什么比你的命还要紧。”   他掌心的温度如此灼烫,仿佛能一直烫到她心里。   语嫣腮上染出轻红,身体都有些发颤:“我知道了……您松手。”   王彦:“你总归不愿乖乖地听话,上回我说过要教你用它,如今你可还愿意学?”   她一愣,连忙点头。   王彦一笑,却没有松手,上前几步,从背后将她拢入怀中,手还裹着她握住匕首的手。他一俯身,温热的气息就落在她耳畔:“匕首该这样握……”说话间,手掌轻动,将那匕首一勾,顺到她虎口处。   语嫣既惊又羞,在他怀中几乎动弹不得。   背后贴着他的胸膛,那股温暖的淡香充盈周身,简直就像是迷魂香,令她神思恍惚,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着两人近乎交握的手,掌心的墨绿色衬得两只手愈发白皙。他的手修长如玉,而她的手由他裹住,竟显得这样小。   “记住了没有?”他俯身贴近问道。   语嫣几乎站立不住,温热的呼吸透过衣领钻进她的脖子,晕开一层薄薄的绯色。她另只手不禁抬起,搭住他的手臂,扭过头看他:“王叔叔……”   他目光幽深,定定地望着怀里人,一言不发。   语嫣给他这样看着,整个人都似被定住了。   少顷,他声音微沉道:“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低低道:“我……我学会了。”   他却一笑:“只不过是教了你如何握刀罢了,怎么就学会了?”   这一笑,引起胸腔声声震动,那声音仿佛是紧贴着她的背一直传到了她身体里。霎时间,语嫣觉得脖子和后背都极痒,顿时缩紧了脖子猛然往他怀中深处一躲:“好痒……”   这一个动作分明是不经意,却真真切切是她往他怀里扑了进去。   咣当一声,匕首落到地上。   语嫣一惊,正要抬头望去,却忽然腰上一紧,给他紧紧圈入了怀中。   她连忙捉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仰头看他。   他垂眸望着她的脸,直直地看着那一双湖水似的眸子,心底深处那一丝躁动丝丝缠缠地溢出,几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语嫣扯了扯他的前襟,羞得满脸通红:“匕首都掉地上了,您还教什么……”   两人近在咫尺,她一开口,那股甜香的气息就浸透了他的呼吸。   王彦:“既如此,那就先不教了。”   语嫣见他说完仍是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忍不住松开捉着他衣襟的手,在他胸前轻轻捶了一下。   王彦失笑:“你胆子倒是愈发大了,连我都敢打了。”   语嫣嘟嘴:“还不是因为您……”话说一半,脸愈发红,再发不出声来。   他却不肯罢休,俯首更凑近了她:“因为我什么?”   两人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语嫣对上他温润深沉的眼睛,竟有些手脚发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彦:“语嫣,上回我问你的事,你还没答我”   “……什么?”   他深深地望着她:“你肯还是不肯?”   语嫣怔住:“我……”   当夜在崖边,他说的那句话像一阵柔风飘到她心头:“在我心里,你是世间最好,谁也不及你。”   到如今,她都觉得……那会不会只是自己的幻觉。   “您是堂堂尚书大人,理应……理应娶一位贤淑知理的妻子,能够替您操持、帮你分忧,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他的手猛然间握得更紧,目光沉邃地盯着她:“你只要嫁给我,就是帮我分忧了。”   她一呆:“您为什么……”   “你到如今还不明白,”王彦松开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拂,“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贤淑知理的妻子……我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他话音一落,就见她泛红的眼尾凝出一点晶莹的湿意。   此时此刻在他眼中,比珠光玉华更为夺目,几乎令他目眩神迷。   他按捺住俯身吻落的冲动,只是抬手,在她眼尾轻轻一揉。   她惊觉自己竟又无端掉了眼泪,慌忙别过了脸:“匕首还在地上呢。”   王彦嗯了一声,终于松开了她。   他俯身弯腰,捡起匕首,交到她手里:“今日只教了你如何拿刀,过几日再教你些别的。”   语嫣看他一眼,咬唇道:“我才不要了……”   王彦往前一步,略微倾身:“你说什么?”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和方才搂着她贴近她耳边时说话的情形一模一样。   她吓了一跳,抓着匕首就往外跑。   紫扇和三儿乍然见门打开,正要行礼,却见她们小姐跟只受惊了的兔子似的飞奔而出,登时面面相觑。   两人不禁朝书房里望了一眼。   王彦立在案前,一动不动默默地望着语嫣跑去的方向,目光格外深沉。   须臾,他淡淡道:“看我做什么,还不快跟过去。”   紫扇眼皮一跳,忙和三儿一道提裙去追语嫣。   *   宋府。   一夜过去,宋老夫人的情形已好了大半,总算是不说胡话了。   归雪起身,由连翘扶着正要去外间歇一会儿,却听有小丫鬟在外禀道:“大小姐,李家表少爷来了。”   归雪眉头一皱:“他来做什么?”   这个李家表少爷名为李修远,是宋家的一位远方表亲。此人年过二十,是个生意人,从前因着这一点远亲关系,逢年过节偶尔见过几面,关系也谈不上亲近。至少寻常日子里,从未见过他来。   “李家表少爷先是问了二爷,二爷眼下去了翰林院,不在府里,他又听说老夫人身子不好,就说要来看看。”   归雪顿了顿:“去请人过来罢。”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中等、面貌清秀的青年人步入屋中,看到归雪,他眼前一亮,俯首作揖道:“表妹好。”   归雪福身回礼:“表哥好。”   李修远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有笑意点点:“许久不见,表妹出落得愈发好了。”   一边的连翘听得眉头一皱,归雪只语气平平道:“表哥不是来看祖母的么,祖母人在这边歇着呢。”   李修远忙应声跟着她往里走。   他人在归雪主仆身后走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眼前那一抹纤纤细腰上。 第80章 情怯...   一走进里间,原本若有若无的药味一下子变得浓重。   李修远不可察觉地蹙了蹙眉,瞄了床榻上的老夫人一眼,转而看向归雪道:“老夫人突发急病,是因为贵府大少爷的事?”   归雪颔首不语。   李修远笑了笑:“这种病症我从前也见过,你们可得费心照看了。”   归雪一愣道:“大夫只说祖母是郁结已久、急火攻心,却没说是什么厉害的病。”   李修远摇头:“非也,这叫躁火症,不发作倒罢了,一旦心气不顺、躁火浮泛,就容易痉挛昏厥,一不小心还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归雪脸色一白,忙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表妹不用担心,这病虽然麻烦,却也不是药石无医,”李修远道,“最好用秦山灵芝熬制药膳汤药,每月服用,如此积年累月,加上身心调养,总能慢慢回转。”   归雪:“烦请表哥告知,该到何处去找这秦山灵芝?”   李修远目光闪动,嘴角带笑道:“秦山灵芝珍稀异常,寻常药铺都是没有的,不过说来也巧,我们李家就藏有三支,哪怕是一支灵芝,也足够老夫人吃半年的了。”   归雪盈盈下拜:“请表哥将这灵芝卖给我们,多高的价钱我们都愿意。”   李修远伸手扶住她:“表妹言重了,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表妹若是想要,我这当表哥的自然是会双手奉上,万没有……向你收取银两的道理。”   归雪猝不及防被他扶住,隔着冬日厚厚的意料都能感觉到那只手仿佛在自己小臂上轻轻一捏,脸色登时变了。   她飞快缩回了手,往后退了两步:“表哥,请你自重。”   李修远睨着她如此作态,脸色那点笑意便淡了:“表妹,你这样可不好,我可是一片诚心呢。”   连翘向前一步,就要开口,给归雪看了一眼生生止住。   归雪冷冷看着他道:“我还不至于为了灵芝出卖自己,表哥若是存了这份心思,还是趁早离开为好,我们宋家不欢迎你。”   李修远两手抱胸,上下看了她一回,目光肆无忌惮:“宋归雪,这就是你的孝心?那可真是不值钱……以你们宋家如今的名声和境况,除了我还有谁敢娶你?你别不识好歹……”   他早年便对宋家这位大小姐有几分心思,虽说体弱多病了些,可到底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才女,眉眼之间的那一股清冷斯文气,真叫人看着心痒难耐,也不知此等清傲矜贵的女子,若是给压在身下,会是何等销魂的光景?   此时此刻他也不装模作样了,神情之间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稳重,分明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归雪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轻佻之意,气得微微发抖:“连翘,送客!”   李修远却道:“表妹,有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嫁给我,我一定好好疼你,可你若不嫁,我估摸着,这五六年里都不会有人上你们宋家的门提亲……”   连翘气得牙痒痒,正要破口大骂,却忽然听人道:“谁说的?”   几人一怔,朝外看去,就见霍廷掀起帘子大步走了进来,他沉着脸目光直直地看向李修远:“谁说没有人上门提亲?”   李修远眉头一拧:“你是什么人?”   “霍廷。”   李修远沉思片刻,慢慢看向他,面带讥笑:“是老太太娘家那边的人?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要到宋家提亲不成?”   归雪看向霍廷,霍廷也朝她看过来,他的目光明润坚定,声音清晰可闻:“是,我心悦宋家大小姐已久,等外祖母清醒些,便要亲自向她提亲。”   归雪一震:“你……”   李修远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你算什么东西?老子看上的女人,你也敢抢?”   霍廷:“我就是抢了你又能如何?”   李修远脸上掠过一丝狞色,竟抄起拳头冲霍廷打了过去。   归雪吓得惊呼出声:“表弟!”   下一瞬,她就哑了声,看着眼前这一幕,目瞪口呆。   这个李修远虽然人不高,但是身形壮实,方才那一下出来,一看就是个有武功底子的。却没想到,他的拳头还未落到霍廷身上,就给霍廷伸手握住,生生一扭,整个人都背了过去。   “小畜生,你还不松手!”李修远气得大叫。   霍廷目光阴沉,另只手把人往小圆桌上一压,更用力地扭过他的手:“你再喊一声试试?”   李修远疼得额头冒汗,心中大骂。   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人竟然是个练家子,这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霍廷见他死咬着牙不吱声,冷笑一声:“往后再让我知道你来打扰大小姐,小心你的双手双脚,我见一次拧一次!”   李修远听出他声音里透出的杀气不似作伪,终于生出了几分惧意。   霍廷猛地将人松开,他便一下重重跌落,整个人趴在地上,哪还有半分风度可言?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李修远捂着手臂站起身,走到帘子边上回头放了一句狠话,随后趔趄着走了。   霍廷冷冷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神色愈发沉晦。   “表少爷可真威风!”连翘惊叹连连。   谁能想到,这个笨口拙舌的霍家表少爷竟然是身手了得之人,明明他在她们小姐跟前总是会吃瘪,不料却……   霍廷惊回神,猛然扭头看向归雪,见归雪怔怔地瞧着自己,脸上登时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刚才是为了……”   归雪冲他一笑:“我知道。”   霍廷顿住,他看着眼前人笑靥如花的模样,袖子底下的手一下子收紧了,冷不丁道:“你不知道。”   归雪不明所以,霍廷突然抬头,直直地望着她:“我没有说假话,我是真的……喜欢你。”   连翘张大了嘴,归雪也惊得一抖:“你别胡说八道……”   “我没有!”霍廷忽然拔高了声音,发泄似的冲她大声喊道,“我就是喜欢你!”   归雪整个呆住。   霍廷却还嫌不够,他向前一步,双眸亮得惊人,像有两团火。   “我马上就向宋家的长辈提亲。”   归雪回过神,心底一团乱,只能蹙眉道:“胡闹!”   霍廷道:“不是胡闹,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心里担心外祖母,而且嫌我年纪比你小,这都不是问题。”   这的的确确是她内心深处所想,没想到他不仅都想到了,还如此直接地说出了口。   “你……”   “我是你比小,可也不过两个月罢了,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你,会待你好,不会比那些年纪大的人待你差……而且我从来没有过别的女人,只要你嫁给我,往后我也只会有你一个。”   归雪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他道:“至于另外一件,那就更不用操心了,我可以等你,等到外祖母身体渐好……又或者,干脆让我入赘你们宋家。”   归雪一听这话,跟被雷劈了似的。   她没有想到一向在自己面前别扭腼腆的霍廷会对自己存着这样的心思,更没有想到他竟然连这些都想到了。   入赘?这实在是无法可想……   霍廷以为她不信自己,忙道:“你放心,我爹跟其他人不同,我若有这个意思,他不会横加干涉,霍家的人也不会对你如何。”   毕竟,唯一会如何的霍玉襄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根本不会再来管他的事。   归雪立在那儿,像泥塑一般,少见地露出了呆愣之色。   霍廷见她如此,心中一紧,一咬牙道:“要是你真的那么不想,那……那我……”他竟有些说不下去。   连翘原本在场听到这一番表意,很是窘迫,恨不能偷偷溜走。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个一腔赤诚的年轻人,心里止不住地发热发胀。   她们小姐,本来就值得被人如此珍重爱护。   可先是那郑戚,再是这李修远,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败类,根本配不上大小姐。   归雪缓过劲来,望着霍廷,慢慢地摇了摇头:“今日之事,我很感激你,可我不会嫁给你。”   霍廷的面容登时变作惨白,连翘都不忍心去看他的脸色。   归雪却转过了身,不再看他。   一片寂静之中,霍廷缓缓道:“除非你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嫁了他,否则……我会一直等你。”   归雪轻轻一颤,下意识捂住了嘴。   *   王家。   自从书房那一遭后,语嫣就整日躲在屋里头不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总之就是不想遇着那个人,不想对上他那样的目光。   这种心头乱跳的感觉叫她不安。   她从未想过,像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如此。   还说什么教她用刀,实际分明是……她抱紧了怀里的软枕,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这时候,外间响起三儿的声音:“小姐,大人来看您了。”   语嫣心头大跳,手一松,那枕头就咕噜一下滚落了。   她当即伸手去捡,一只手却先她一步将枕头拿了起来:“大白天的闷在屋子里做什么?”   他脸上淡淡的没什么神色,望向她的目光却分外深邃。   语嫣不禁往后一缩:“我……我累了而已,您把枕头还我……”说着冲他张开了双手。   王彦眸色一暗,却纹丝不动:“你自己过来拿。”   她抿唇,在榻上跪立而起,伸出手去拿他手里的枕头。   不料眼前人忽然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她背后落下,将她往前一按。   语嫣一懵,发觉自己竟是个圈住了他腰的姿势,吓得往后一跌。   那软枕随之掉落,轻轻砸在她肚子上。   语嫣忍不住瞪他:“您又……”   他垂眸望着她散落开的青丝,和白里透红的脸蛋。   软枕搭在她腰腹上,完完全全挡住了那一抹细腰。   王彦长臂一伸,状似不经意地,将枕头勾到了一边。   语嫣感到肚子上给软枕蹭过,有些痒,人微微一蜷,发丝就从肩后飘落到颊边,一时间,幽香浮动,清甜萦绕。   他俯身,将人拦腰抱起。   她猝不及防,赶忙搂住了他的脖子:“您做什么呀……”   王彦一笑:“你自己不愿出门,只有我辛苦些抱你出去了。”   语嫣大惊失色:“别!”   给人看到,那还了得。   他却不理,径直抱着人就往外走去。   语嫣惊慌失措,慌乱地搂紧了他的脖子:“求求您……”   温软的气息落在他肌肤上,甜味似乎也一同渗了进来。 第81章 一吻...   他身形一顿,垂眸看向她。   语嫣眉心轻蹙,大眼巴巴地望着他,带着一丝乞怜讨好。   王彦轻轻一叹:“如今你大了,与我生分了,从前可不是如此。”   语嫣一怔道:“哪有这样比的?”   “你小时候最喜欢叫我抱你,如今却千不愿万不该的,不是与我生分,又是什么?”他眸色暗沉,脸上一丝神情也无,虽然语气平平,却似乎有几分落寞之意。   语嫣望着他如此神情,心头突然涌现出另一幅画面。   在一座楼宇凭栏处,他们二人相对而立,王彦也是如此平淡地对她说道:“你总归是与我生分了。”   他神色淡淡,目光雪澈,背后是翻滚浩渺的烟波和无边无际的碧空,仿佛天大地大只有他一人。   语嫣心底一疼,像是给人扼住了咽喉似的。   她不自觉搂紧了他:“才不是这样!”   他望着她,却不说话。   语嫣忍着羞意,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肩头,声音微颤道:“我……我没有。“   王彦转身往回走,将她放落在榻上:“既然你不想出去,那就在屋里好好歇着。”   语嫣在他抽离之前,猛然用力,抱住他的脖子,又急又怕:“王叔叔!”   他垂着眼睛,喜怒难辨,只默然地弓着腰由她搂着。   这副神色落在语嫣眼底,分明就是不信的意思。   “我明明说过的……”她可怜兮兮道,“您要怎么样才能信我呢?”   其实他自然不会不信她,只不过是情难自己地想要……逗逗她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她这样的神情,耳边是如斯软糯娇音,人又给她这样紧紧地搂着,心底的酥麻异样几乎要倾涌而出。   鬼使神差地,他说道:“你不必勉强自己,不管怎么样,我总归……是你的王叔叔罢了。”   语嫣闻言,愈发急恼。   她的手轻轻上滑,捧住他脸颊,双眸直直地望着他。   王彦本欲开口,对上她眼底丝丝缠缠的怜惜之意,蓦地一震,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眼前这个人是这样好,任何东西都无法丈量他给她的温暖。   从第一回见面,到后来,一桩桩,一件件……   语嫣心底有酸麻之意滋滋作响,手都有些微微发颤。   相顾无言间,他突然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双手,交叠一处,随后俯首,在她唇角轻轻一吻。   吻落时,他看着她的脸一点点染成绯色,素来平寂无波的心如鼓声擂动,却又不得不按捺住那种……想将人纳入怀中抵死缠绵的冲动。   那股熟悉的淡香带着比平素都要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脸上,像是春夜里的一阵幽风,温暖里透着一丝慑人的凉,令她心惊胆颤,不知如何是好。   他吻在那里,只是静静相贴,仿佛不愿离开似的,久久未动。   唇下柔嫩的触感,和鼻尖盈澈的芬芳,是这世间最美的梦境,令他宁愿长醉不愿醒。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退开少许,却并没有完全起身,仍然弓着腰,深深地凝望她。   语嫣依然是羞不能自已,却不似上回那般惊异,她瞪着他,眼里水波盈盈、旖旎荡漾,再说不出一个字。   王彦抚上她鬓发,近乎叹息地一笑:“我从来没有不信你。”   语嫣:“那您刚刚……”她登时明白过来,又气又羞,抬起手在他肩头捶了一下:“王叔叔!”   王彦捉住她的手,牢牢按在胸口,眸色愈发暗沉。   语嫣心中一慌:“弄疼您了?”   她都忘了,他的左肩曾经受过重伤。   王彦缓缓摇头,淡淡道:“不疼,只是我从来不会给人白打,你再如此,我也要从你身上讨回来的。”   语嫣:“您要怎么讨回来?”   他又不作声。   她睨了他一眼,眼里有几分笑意:“您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您要讨回来,我给您也打几下还不成么?”   王彦却更加握紧了她,嘴角轻轻一弯凑近她耳畔道:“我怎么舍得打你,若要从你身上讨回来,自然是……有千百种更好更妙的法子。”   那双清润的眸子里似有暗潮涌动,看得她心头一跳,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此时,屋外传来三儿的通禀:“大人,来福有事找您。”   语嫣如获大赦,在心底对来福千恩万谢了一回,将他的手往外一推:“来福寻常可不会到后头来找您,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您还不快去?”   王彦应了一声,直起身便往外去。   语嫣捂住心口,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极快的心跳方平缓下来。   来福见他们六爷从院里走出,面色如常,端素依旧,只是耳朵似乎是……有些红。   他心头奇怪,莫非是冻着了?   王彦朝他看过来:“什么事?”   来福一顿,方道:“大人,刚刚叶家大小姐派人送信,说是急信,非要小的赶紧送来给您过目。”   王彦伸手接过信封,拆开一看,登时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备马,立刻去叶家。”   *   王彦走后不久,语嫣在屋中小坐片刻,就要去王老夫人那儿看看。谁知半途遇着急急忙忙来捎口信的人,说是宋家来人请她赶紧回去,府里出了大事。   语嫣不敢耽搁,让小丫鬟去给王老夫人递了话,忙带着三儿和紫扇往府外去。   王家宅邸大门前停着一辆青帐马车,两个嬷嬷等在那儿,一见她们主仆三人,登时眉头一松:“二小姐,您可来了,赶紧随奴婢几个上车,老夫人她快要……不行了,再不去恐怕就赶不上了!”   一瞬之间,犹如冰水迎头浇落,令她浑身一窒。   语嫣吸了口气:“立马回府。”   三人登上马车,两个嬷嬷坐在了车外,车夫咤了一声,马儿小跑起来。   语嫣揪紧了手中的帕子,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是何滋味。虽然宋老夫人那一日对她如此……可毕竟是她的亲祖母,也并非没有待她好的时候。   当日在刑部会客厅的那一幕,仿佛因着老夫人病危的消息传来,一时间随风消散,渐渐远去。   过半晌,紫扇握住了语嫣发抖的手:“您别怕,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会挺过去的。”   语嫣正要说话,却见三儿面色一冷,猛然捉住了她们二人的手臂。   语嫣和紫扇俱是一愣,不明其意。   三儿指指车头,沉着脸摇了摇头。   紫扇还没明白,语嫣却一下子领悟过来。   三儿此举,是暗示这几个来接她们去宋府的人大有问题。   三儿是刑部的人,又是王彦所派,语嫣自然不会质疑她。   见紫扇还不明就里,语嫣忙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三儿握着语嫣的手,将她轻轻一扯,让她的手摸上车帘子。语嫣不知她意图何在,只顺势去掀那车帘子。   没想到,车帘子竟给牢牢粘住,根本看不到外头。   这会儿,紫扇也看出不对劲,脸色登时变了。   语嫣眸光一动,从腰间摸出那柄匕首,交给三儿,又指了指车帘。   三儿会意,拿过匕首,一手按住车壁,一手用力使刀,利落往下,眨眼之间割下了车帘,丝毫不拖泥带水,连声音都没发出半分。   紫扇捂住嘴,两眼睁得老大。   车帘落下,三人就看到了车外的情形。   小小的四方格中,一闪而逝的并非是京城的街景,却是郁郁葱葱的林木。   眼下这个时节,寻常地方哪里还能看到如此茂盛的草木。   这些飞快变幻的常青树,青碧交加,翠绿欲滴,落在语嫣眼中,却如同牛头马面,光怪陆离。   一个可能从她内心深处冒了出来,几令她四肢发软。   手一松,帕子就飘落了下去。   车轮子转动的声音也在此时减慢。   车身一斜,三个大字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简直可说是……触目惊心。   恩觉寺。   她此生从未来过此处,这三个字她也是头一回看到。   可就在刚刚,那块门匾落入她眼底的一瞬之间,她突然记起自己来过这里。   在那噩梦之中,她被迫委身于晋王的地方,就是此处,就是这个……恩觉寺。   怎么会这样……   三儿发觉她脸色奇差,整个人又像魔怔了一般,心头略一咯噔,伸手在她虎口一掐:“小姐。”   语嫣给疼得哆嗦了一下,猛然惊醒。   三儿只以为她是给眼前的境况吓到,并未多想,当下握了握她手,轻声在她耳边道:“见机行事。”   语嫣压下心头的波涛起伏,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   此时,其中一个嬷嬷掀开了车帐,对着语嫣笑道:“二小姐,地方到了,该下车了。”   两个嬷嬷脸上都带着一丝微妙的笑意,哪里还似方才那样火急火燎?   果然是有意骗她过来的。   语嫣由三儿和紫扇搀扶着下了车。   她不自觉抬头望天,在她眼前,是晴空万里,没有丝毫阴雨之相。   王彦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飘到了她的耳畔,温润轻柔,暖如春风。   “梦中所见,并非是真实,只是其中一种可能罢了。”   语嫣捏紧拳头,又慢慢放开,在心底对自己轻轻说了一句:“不用怕。” 第82章 设局...   两个嬷嬷当中,穿湖绿褙子的这一位,并不面生。虽说不比杨嬷嬷那样在下人里头举重若轻,但语嫣的确是在府里头见过她几回。   这也是为何,刚刚一听她们所言,她几乎毫无怀疑。而且这消息实在情急,她一时未顾及细处,回头一想,老夫人若真个病危,怎么会随意派遣下人来报信,自然是要和杨嬷嬷一般的亲信可靠之辈才可。   若真是与那梦境相合,莫非是晋王安排?可语嫣心底却隐隐觉得不是。虽然梦中所见,晋王待她强取豪夺、令人不堪忍受,可那毕竟是在梦中。先前在刑部,他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又怎么会突然……   容不得她细想,眼下,两个嬷嬷一左一右夹着她们,就要往寺庙里进。   若是进了这门,就真的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了。   三儿眼睛一眯,往后一退,飞身极快地在两个嬷嬷后颈上切落。   那二人没有意料,结结实实受了这一切,当即晕倒在地。语嫣正松了口气,却见寒光一凛,前头那车夫竟转身拔刀相向,刀尖直指着三儿。   这会儿三人才注意到,这个车夫非同寻常。   篓帽底下,竟是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他神色冰冷,唇角绷直,目光漠然地看着三儿,刀尖微微往前。   三儿抽身往后退去,那人跟着飞身而起。   然而这一飞,动作奇快,远胜于三儿。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掠到了三儿跟前,将雪白的刀刃对准了三儿的脖子。   语嫣大惊,忙喊道:“住手!”   那人却恍若未闻,直取三儿要害。   就在此时,三儿矮身,猛然扭转身体,贴着地面自那人身下平擦而过,如此才堪堪避过这杀招。   到眼前这个地步,情势一目了然。语嫣惊急上前一挡:“我们这就乖乖进去,你不要伤她!”   长刀一顿,那人凝眉看着语嫣,却并不吭声。   语嫣暗暗咽了口唾沫道:“你武功这么高,我们三个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绝不敢再动歪脑筋了。”   他看她半晌,拿刀指了指三儿:“你,过来。”   语嫣按住三儿的手,看着眼前这人道:“都说了不会如何,你……还要怎样?”   他声音平平道:“我不杀她,让她过来。”   三儿反握住语嫣的手,冲她摇了摇头:“小姐,没事。”   三儿松开语嫣,走到那人跟前,冷冷地盯着他。   长刀一扭,雪光飞掠。   语嫣脸色陡变,下一瞬,就见那人是用刀背击晕了三儿,当下松了口气。   看来他是瞧得出她们三人当中只有三儿会些功夫,恐多生事端,才将人弄晕。   随后他举着刀指了指门,命令道:“进去。”   语嫣和紫扇相视一眼,只有依言照做。   三儿和两个嬷嬷都被留在了寺外,进寺后,她们二人被此人往后堂引去。   暗红色的墙头爬进了几根斜枝,随风颤动。语嫣心底生寒,掌心冰凉,一步比一步沉重。   三儿的武功应当不低,在这个人跟前却如同不堪一击,可见其武功之高。到底是什么人,要下这样大的工夫将她骗到恩觉寺来?   寺庙里头人并不多,路上偶尔遇着的几个小沙弥,都只将他们三人当作寻常香客,并未生疑。   一刻多钟后,便到了恩觉寺的积善堂。   语嫣记得,在那梦中,晋王强迫她的地方是一间破旧逼仄的屋子,绝非眼前这宽阔明亮的堂屋。   香火的气息隐约浮动,前方,白玉身的观音菩萨正对着他们几人浅浅而笑。   此时,语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紫扇的痛呼,她倏地扭头,惊见紫扇软软地瘫倒在地,不由瞪向那人:“你做什么!”   他淡淡扫了她一眼:“闭嘴。”   然后弯腰抓着紫扇的双腿,把人拖到了佛像后头。   “你,在这待着。”他留下这一句,转身走到了屋外。   语嫣看到窗纸上映出了一个朦胧的影子,知道他守在屋外并未走远。   积善堂内除却前后两道门,便只高处还有一扇小窗。门自然是都给封死了,小窗倒是开着,可位置太高,她又不懂得轻功,根本上不去。   语嫣环视四下,目光又落在菩萨的脸上,心底一动。   一炷香后,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走进一人,高眉深目,薄唇紧抿,正是晋王。   晋王:“这是什么地方?”   “殿下,这是积善堂,主持请您在此地稍坐休息,他这就带着经书过来了。”随他一同来的小沙弥道。   晋王颔首,转身瞥了一眼佛像:“没你的事了,退下罢。”   小沙弥应声告退。   晋王掀起袍子,盘腿坐下,缓缓闭上了眼。   静寂之中,门突然被砰地关上,随后响起咔嚓一声,竟是落锁的声音。   晋王脸色大变,猛然起身:“大胆,是什么人在外面!”   窗纸透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隐约可见是个男子。那人并未应答,影子略一晃动,就倏然飘远。   晋王立即上前去推门,无奈门已给锁紧紧扣着,竟连错开一丝缝隙也无法。   他大怒至极,抡起拳头就在门上砸落。   谁知这一拳头砸落下去,忽听闻身后传出一声惊呼,虽然极低,却真真切切是人的声音。   晋王眉头一拧,杀气毕露,转过身扫视四下,声音冷冷道:“是谁在那里?”   回应他的是一片长长的静默。   他冷笑:“别以为装死孤就抓不到你,孤奉劝你最好自己现身,否则,若等孤自个儿抓着你,定要叫你知道,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少顷,堂内响起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晋王耳朵一动,目光紧紧地盯向了眼前的佛像。   一只精巧的妃色绣花鞋怯怯地伸了出来,眼前人只探出了小半边身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难堪:“殿、殿下……”   晋王一愣,随即眉头一拧:“你怎么会在这儿?”   到了这会儿,语嫣更为确信,今日之事与晋王无关。   对着他黑沉沉的脸,她更往里缩了些:“我也是被人算计……”   晋王瞳仁一缩,看她一眼,虎着脸道:“出来说话,遮遮掩掩的,像什么样子!”   语嫣咬牙,只得慢吞吞地走了出去,从佛台上爬了下来。   晋王见她平素看着笨拙,没想到爬动起来身手动作还颇为灵巧,不知怎么的,眼底就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你是属乌龟的么,还不快过来?”   语嫣走到他跟前,垂着头,缩着脑袋。   晋王忍着想把她下巴抬起来的冲动,沉声道:“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语嫣看他一眼,就将今日被人骗出王家胁迫至此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   晋王越听,脸色越黑。   “那方才在外头落锁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武功极高的车夫?”   “应该是他。”   买通了宋府里的奴才,还动用了高手,甚至能够知悉他今日的行踪,这次设局之人,还真是处心积虑。   做这么多,难道就只是为了把他和小丫头关到一个屋子里?   他一声不响地看着语嫣,沉吟片刻,突然明白过来。   若是叫人以为,他晋王对这个女孩做了什么,那依照张廉的性子,绝对是会……   然而转念一想,寻常人又不知道张廉待这个外孙女如何,他们哪里来的把握能借此挑拨他与张廉的关系?   晋王眉头深锁,脸色愈发冷凝。   “殿下,我想到一个法子,您看那边……”   晋王被她打断了沉思,皱眉朝她指着的方向看去,就见顶上有一扇开着的小窗。   “您会不会轻功?”   他登时就给气笑了:“你这是瞧不起孤呢?”   语嫣脖子一紧:“我可没有这么说……”   晋王瞪了她一眼:“那窗子这么小,孤就算飞上去,人也过不去。”   语嫣指了指自己:“我可以过去呀。”   他目光一凝,就见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道:“能不能请您屈尊,把我弄上去?我若能出去,背后设计咱们的人就没法称心如意了,您说是不是?”   晋王听到“咱们”二字,心头一动,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高高在上的模样:“你要孤抱你上去?”   语嫣脸色一白。   实际虽是如此,但真给他这样说出来,倒竟有几分旁的意味似的。   这个人毕竟是她噩梦的源头,若说不惧,也是假的。   晋王看着她这副脸色,心头一冷,忽而微笑道:“其实,若真是顺着这些人所想,成就好事,也不是不行,大不了,孤回头就把你纳进府便是。”   语嫣一听这话,感觉跟被针扎似的。   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晋王眼睛一眯,脸上的不悦愈发浓重,向前一步道:“你到底在怕孤什么?”   语嫣攥紧了袖子:“我……我没有怕您。”   “撒谎!”他沉声一喝。   “殿下!”她猛然抬头看他,“都这会儿了,您能不能不要如此……”   眼前的双眸是如此清澈纯净,充盈其中的,是无限的哀惧。   他心头一震:“你……”   此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和谈笑声,听动静,往这边过来的绝不只是一两个人,竟似是有十数人浩浩荡荡而来。 第83章 惊遇...   听外头的声音,似乎是来了一堆女人。   晋王的脸黑如锅底,拳头都给他捏得咔嚓作响。   若来的是一两个人,大不了他就杀人灭口,可这来的是一堆人,就不好如此行事了。能够如此堂而皇之地到恩觉寺的后堂来,想必这些女人也不是寻常妇孺。   他心头正阴风阵阵,袖子忽然给人一扯,抬起脸就见语嫣伸手指了指高处的小窗。   晋王神色一顿,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   他倾身,伸手揽住语嫣的腰,飞身往上。到高处,他一手抓住布帘,抱着语嫣挂在了上面。   小窗只开了一半,人还不好过去。语嫣倾身向前,伸出双手去推窗。   这一动作,晋王不自觉加大了力道,揽在她腰上的手臂猛然收紧。   语嫣骤然一疼,当即嘶声。   他忙松了力道,喝斥她道:“小心着些,摔死了孤可不管。”   语嫣咬牙,心里把他骂了千遍万遍。   她吸了口气,又往前去推,这回窗子总算是给她彻底推开。   晋王见如此,略往上一些:“你爬过去,孤扶着你。”   语嫣两手攀上窗台,人横平过来,晋王在后托住她。   冬日的衣料虽厚实,却不妨碍他感受到底下娇躯的柔软。在他眼前,是一抹纤纤如芦苇的细腰,虽然纤瘦,却不是瘦骨伶仃,柔美的曲线如青山起伏,美不胜收。   小丫头平实看着瘦弱,没想到实际却很有几分……   “殿下?”   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心猿意马,他抬眸,就见她蹙眉望着自己,仿佛有些疼惧似的。   他这才醒觉,自己刚刚不自觉地将人握得极紧,让她分毫也动弹不得。   晋王轻咳一声,松了力道:“窗底下是什么?”   语嫣的声音里有一丝迟疑:“是草地,这样跳下去应当没什么大碍。”   晋王皱眉:“草地又不是床铺,若是孤往下跳自然无妨,你怎么行?”   外面的动响越来越近了,语嫣心里着急:“殿下,我不怕,您快松手!”   晋王却不肯,声音阴戾道:“你这是宁愿摔断腿也不肯跟孤有任何牵扯?”   语嫣不料他竟在此时又发作,几乎无言以对。   她心一横,猛然伸脚往他身上踹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而且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脚竟是冲着他要害处去的,晋王当即黑了脸松手闪避。   语嫣趁此空隙,猛然往前一扑,转眼就越过小窗,往下落去。   晋王惊怒不已:“宋语嫣!”   他探头朝下看去,就见语嫣趴在草地上,疼得嘴唇近乎无色,心里登时一揪,一股无名的怒火从他心头升起。   真是胡作非为!   语嫣觉得右臂疼得厉害,整个伏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   她吐了几口气,昂首朝上看了一眼,见晋王死死瞪着自己,吓得一抖,强忍痛意趔趄着起身,左手托着受伤的右臂,一瘸一拐地走了。   晋王看着那抹影子渐渐变小变淡,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除了怒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   此时,门锁给人打开,一行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堂内。   他眸光一阴,飘然落地,大步走了出去。   几个女眷乍然看到晋王出现,都是一惊。   其余几人晋王不认识,但为首的那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他却认得。还能是谁,正是长公主的那位闺中好友,如今在京中风头正盛的陆家夫人。   陆夫人一见晋王,神情讶然,忙领着一干女眷向他福身行礼:“臣妇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晋王盯着她的脸,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陆夫人:“殿下怎么会……”   晋王将这几人扫视一回,每个人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低眉敛目、噤若寒蝉。   “是谁让你们过来的?”他问道。   他身上透着寒气,陆夫人险些一抖,她强自镇定道:“回殿下,今儿咱们几家是早约好了要到恩觉寺来祈福的。”   她瞄了一眼四下,蹙眉道:“殿下是一个人在此?”   晋王冷冷一笑:“孤是不是一个人,还轮得到你来过问了?”   陆夫人心底一跳,忙垂首:“臣妇不敢。”   晋王走近,绕着她踱步道:“不敢?孤看陆夫人的胆子倒是大得很呐。”   带着钥匙出现,分明是有备而来。   他声音淡淡的,周身的寒气愈发浓重,简直有杀机显现。   想到方才小丫头摔伤的样子,他心里的戾气几乎抑制不住。   “其他人都离开,陆夫人留下,孤有话,要好好地问你。”晋王道。   陆夫人一震,有些不可置信。   这和原先计划的不一样,依照长公主所言,晋王对宋家那丫头本就有意,如此情境,他必定会顺水推舟。待生米煮成熟饭,她再带人前来,当场捉奸。   本来应该是水到渠成,怎么会……   然而不等她反应,须臾间一众人已纷纷退出了屋子,只剩下她和晋王在堂内对峙。   “陆夫人,孤知道这回的事是你有心设计,不过孤倒是不明白了,你这么做,图的是什么?”   陆夫人虽与长公主交好,却还不至于惟长公主马首是瞻,此事定然有长公主的意思在,但他知道陆夫人也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几年间就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今日之举,很有可能同时得罪他和张廉,还有那个王彦。   她如此不计后果,图的到底是什么?   陆夫人攥紧帕子,垂头不语。   晋王:“你们算计得不错,孤的确是有意要纳宋家小丫头进府,不过,孤可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当猴耍……毁了宋语嫣的名声,让她进晋王府,若是长公主倒罢了,可是陆夫人,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说到最后,他眼底的冷笑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森的怒意。   陆夫人:“殿下好大的威风,臣妇再如何,也是朝廷亲封的诰命,您这是要仗势欺人、倚权胁迫不成?”   晋王:“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诰命怎么的,孤还会忌惮你?”   陆夫人心念飞转,缓缓开口道:“殿下自然不会忌惮臣妇,不过殿下应当还忌惮德妃娘娘在天之灵罢?”   晋王倏然变色,鹰目中浮现暴戾:“贱妇,孤王的母妃也是你能提的!”   此时此刻,陆夫人反倒不怕了,她道:“当年娘娘还在时,曾经允了臣妇一个人情,可惜直到娘娘仙逝去,都没来得及……”   晋王挥手打断她的话:“空口白言,孤不信。”   陆夫人不急不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从中取出一枚玉环。   那玉环是血红色,质地鲜亮,明艳的色彩刺得晋王眼睛一凛。他几乎是想也未想,就伸手夺过,声音冷得几能滴血:“你怎么会有这个?”   虽然他此刻满面阴沉,如罗刹现世,但陆夫人心头反倒一宽。   “这是娘娘亲赐给臣妇的。”   晋王生母德妃,十多年前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中丧生,当时他还是一个少年人,遭逢丧母之痛,性情大变,才一步步成了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晋王殿下。   德妃这两个字,是他的禁忌,就连当今皇帝都不会在他跟前轻易提及。   “母妃在世时,你最多也就只有十几岁,她怎么可能会把贴身的血玉环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陆夫人道:“臣妇当时的确年纪还小……那年臣妇随主母进宫,被自家嫡姐联合其他几位世家小姐欺凌,是娘娘救了臣妇,娘娘看臣妇可怜,就赐了此物给臣妇,说它可以做臣妇在宫中的护身符。”   晋王阴晴不定地看着她,没有吭声。   这种事,的确像是他母妃做出来的事。   “娘娘是个真正的好人,当日若没有她,臣妇不可能安然离宫。”陆夫人眸光闪动,似有湿意。   晋王捏紧了血玉环,心底动容。   先帝四妃,德妃最为得宠,不仅貌美绝艳,品性亦无可挑剔,生就一副慈悲心肠,里外皆颂。   她是那样好,世间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   直到,直到那一次意外……他眼底掠起森冷的阴寒。   陆夫人看在眼里,伏身下拜:“殿下,求您看在德妃娘娘的面子上饶了臣妇这一回,此次设计殿下,是臣妇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求殿下宽恕!”   晋王将玉佩收入囊中,略一平缓后,对着她一字一句道:“饶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必须要跟孤坦白,今日之事,除了长公主和你,还有没有其他人掺和?还有,你这么遮遮掩掩,孤反倒非要知道不可……你做下这些,到底意欲何为!若不从实招来,就算是有一百个人情也没有用。”   没想到话说到这个地步,晋王还要刨根问底。   陆夫人咬牙,恨声道:“都是那宋语嫣……她竟、竟敢勾引我儿!”   晋王的眉头高高地拢起,脱口而出:“不可能!”   陆夫人:“殿下怎知不可能?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宋家二小姐看似单纯,实则却心机深沉,她就是凭着这一副好皮相,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晋王斥道:“不可能!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此事,是陆奉他自己说的?”   “奉儿自己当然不会提这些,”陆夫人道,“先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宋家去,我本就觉得不对劲,身为太医院的人,怎么能这样给宋家人鞍前马后地治病?他如此不持身份,三天两回的跑到宋家,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提……”   “什么?”   “我打探得来,他明明是去给宋家大小姐看病,却回回都能遇着那宋家二小姐,两人还相谈甚欢、无所顾忌,这分明就是……有人成心勾引。”陆夫人心中自有更难听的话,却没有当着晋王的面骂出来,毕竟晋王对宋语嫣有几分看重。   晋王听了她的话,却没有半分相信,反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孤问你,你刚刚说的这些,是怎么打探来的?”   陆夫人一愣,方道:“是先前几回方家大小姐无意透露……”   晋王目光一沉,面露讥讽:“枉你还是个诰命夫人,竟然给一个小丫头片子当猴耍了一回,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无意?陆奉三番五次地去宋家,是王彦有意拜托,至于什么相谈甚欢,简直就是放屁!你儿子没有跟你提过,先前他用到宫里去的那个香药喉丸就是宋二小姐教给他的?你就是这么当人亲娘的?”   话一说完,他心头又泛起一丝难言的异样。   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将那小丫头的事都记在了心里。   听了晋王的话,陆夫人的脸色登时变了几变。   晋王冷笑:“恐怕方家的那个大小姐在近日跟你透露此事,也并非巧合。”   *   语嫣离开积善堂后,一路往前去。   她不知眼前是恩觉寺的什么地方,总之空空荡荡,不见人迹,连一个小沙弥都未曾遇见。而且风里似乎隐约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令她心头一阵发紧。   途径庙内的花坛,语嫣突然听到一阵急乱的脚步,心中一突,忙矮身躲进了树丛里。   枝杈划过她的伤臂,疼得她险些惊叫,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   隔着横枝,可以窥见有两三个拿着大刀的蒙面人举步而来,他们俱是满面煞气,当中有一人,刀上还沾着血,醒目至极。   那几人并未发觉暗处的语嫣,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急匆匆地就往语嫣方才赶来的地方跑去了。   眼见那几个人背影远去,语嫣松了口气,却忽然脖子一凉,给人用刀抵住了脖子。   一个沉冷的声音从她身后极近处传来:“不准动,否则,杀了你。”   虽然这声音嘶哑至极,落在语嫣耳中,却有几分熟悉。 第84章 算账...   语嫣蓦地转过头,与那人四目相对,顷刻间,两人都是一滞。   眼前这人乌发披散,衣衫不整,下颌和左颊沾着血,面容模糊不堪,只有那双寒星似的眸子,熠熠生辉,令人一见难忘。   “侯爷?”语嫣轻轻唤道。   谢晋死死地盯着她,牙关紧咬:“你……怎么……”   她这会儿才注意到他受了伤,那左臂和下腹都鲜血如注,已将衣衫浸得湿透。   谢晋失血过多,眼前一阵发晕,早已有些支撑不住。   语嫣见他双唇紧抿,巴掌抽动,心底一慌:“侯爷!”   谢晋猛然往前一扑,捂住她的嘴,头靠在她肩上:“别……出声……”   语嫣心头咯噔,顿时恍悟,莫非方才那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   “我……我不出声,你也别再咬自己。”   谢晋眉头一动,没能出声,整个人近乎挂在了她身上。语嫣感到肩头越来越沉,抬手支起他的头把人轻轻推开,让他靠在树上。   谢晋的脸色异常苍白,更显得血迹鲜红艳丽。   语嫣想到上回品莲被自己刺伤时所为,如法炮制,举手撕开自己的裙边,俯身替谢晋包扎腹部的伤处。   然而品莲的伤口和谢晋的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谢晋的衣服和皮肉一同被割开了一个与腹齐宽的伤口,她眼前是一片深红,皮开肉绽,狰狞至极。   须臾,她的双手也沾满了血。   最后系紧裙边的时候,浅色的布料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红色。   一只手蓦然伸出,按住她略微发抖的手。   语嫣抬眸,对上一双黑沉的眸子:“可以了,你赶紧走。”   她一愣,随即道:“我去找人帮你。”   他缓缓摇头:“不用,这样就好了,死不了。”   语嫣没有作声,人却仍然跪在他身边,一动未动。   谢晋极低地一叹:“臭丫头,叫你走……你……没听到?”   语嫣抿唇:“我……陪着你,等有人来了再走。”   他正欲开口,突然神色一变,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语嫣吓了一跳:“侯爷!”   谢晋往后一仰,粗喘了几口气,冷冷地盯了她一下:“滚!”   语嫣仍倔强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神情一厉,还要说什么,却不知怎的,突然面容扭曲,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语嫣见他作势又要咬住嘴,情急之下,飞快伸出手指塞进了他口中。   下一瞬,剧痛传来,疼得她身形一晃。   冰冷的感觉伴随着一股温热的血味消散,谢晋却丝毫不觉得疼,他缓缓睁眼,看到眼前惨白如纸、几无人色的女孩,猛然一震,唇齿间的甜腥味愈发分明。   他骤然松口,语嫣的手指便从他口中抽离。   谢晋盯着她,少顷,嘴角轻微地一勾:“真是个……疯丫头……”   语嫣看到他又恢复了清明,不禁一笑。   谢晋看着那一抹笑,目光落到她鲜血淋漓的手指上,想问一句“疼吗”,却到底是咽了回去。   咬成这样,当然会疼。   他移开眼,方察觉她姿态古怪,左手似乎有意无意地托着右臂,不由眸光一沉:“你的手怎么了?”   语嫣:“刚刚摔了一下,不碍事。”   跟他受的伤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谢晋眉头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语嫣嘴巴一张,顿了顿却道:“这无关紧要,侯爷就……别问了,您还是留着些力气的好。”   谢晋瞟了她一眼:“方才也不知是谁,还你你你的,这回倒记得要称您了?”   语嫣一噎,说不出话来。   谢晋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熟悉,好像每一回他遇着她,总会忍不住……欺负她。   他情不自禁地一笑:“你怎么今儿倒没给吓哭?”   从前说她那老爹几句,她就受不住,如今见了他这副惨状竟是如此镇定,这丫头,果然还是看菜下饭……   语嫣蹙起眉,有心想劝他省点力气别老说话,又怕他不说话人就会昏过去。   “我早就不哭鼻子了。”   谢晋看她说这话的模样,有几分气势不足,心头了然,也不戳破,只笑得更欢。   语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她还被他这伤吓得胆战心惊的,怎么这人一转眼就……   谢晋忽然道:“替我将脸上的血擦了。”   她一怔,从腰间抽出帕子,往他脸上拭去,边拭边道:“不舒服么?”   谢晋闻着那股极淡的香气,伤痛也仿佛飘远了似的,声音竟有几分懒洋洋的:“是太难看了。”   语嫣举着帕子的手一顿:“都这时候了,您还……”   谢晋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你走罢,再不走可能会和我死在一块儿。”   语嫣抿唇:“不会的。”   “怎么不会?”   她不作声了。   谢晋凝望着她,想到了什么,轻轻哼笑一声道:“这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语嫣:“我知道的,不过,侯爷……方才那些人为什么要刺杀你?”   看刚刚的情形,简直可说是堂而皇之、正大光明了。   谢晋脸上的笑意霎时淡退:“杀人哪需要什么理由,他们想杀便杀了。”   语嫣看到他眼底深处的寒芒,察觉此事绝不简单,他既这样说,恐怕是不想她知道太多。   两人正说话,谢晋忽而脸色一变,直直地盯向前方。   语嫣慌忙扭头看去,见一个俊秀少年举刀朝他们走来,登时一个激灵。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击晕三儿、武功奇高的假车夫。   谢晋伸手摸到刀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此人,乍然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也只看着谢晋,丝毫没把眼光朝语嫣身上扫,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显现出一丝波动:“淮阳侯,今日,咱们旧账新账一起算。”   语嫣没料到他们二人竟然认识,似乎还不是寻常认识,而是有仇。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没有那么容易死,”朱戬道,“不过,今日可算是侯爷的忌日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我定要雪耻。”   谢晋嗤笑:“你这屁放的……当年把你和你主子当猴耍的可不是我。”   “你们谁也别想逃。”朱戬冷声。   当初他拔剑而逃后,因半途弃约,名声大臭,江湖上再无人愿雇他。到如今,只能沦为给皇家权贵卖命的走狗,做这些……引人私会的下作事。   他一步步走近,刀尖正对着谢晋的眉心。 第85章 下狱...   语嫣自不知道这二人武功的高低,但眼下谢晋重伤如此,肯定不会是此人的对手。   “侯爷受了重伤,你对他动手,就算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朱戬:“我不是要跟他决斗,我是要取他性命,再者,跟淮阳侯这样的人,也用不着讲究这些。”   谢晋:“废话少说,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练练才知道。”   朱戬冷笑抬手,雪刃高举,一时间寒光四溢。   那大刀扫落,眼看就要劈到谢晋头顶,只听哐当一声,两刃相接,是谢晋用自己的大刀奋力一挡。朱戬没有丝毫变色,他站在那里,如同雕塑,只有手中的刀在缓缓压着谢晋的刀往下逼近。   然而就在此时,朱戬忽然脸色一变,飞快抽刀转身。   原来在他们二人方才对峙的刹那,竟有个蒙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此处。   那蒙面人一出现,谢晋原本巍然不动的脸登时变作寒冰。   如今的他内力尽失又身受重伤,辨不出有人靠近倒也寻常,可就连朱戬都没能及早察觉此人靠近,可见其深不可测。   转眼之间,朱戬与那蒙面人就陷入了恶斗。   语嫣仰头只看到一黑一灰两道影子在半空飞掠闪动,快得令人无法定睛。   谢晋一把捉住她的手:“快走!”   不管是朱戬,还是蒙面人,想要的都不过是他一人的性命。她只是无辜受累,若趁此时逃走,还有一线生机。   语嫣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见顶上那两道影子骤然减缓,朱戬竟给那蒙面人扼住了咽喉。   她此时方醒觉,眼前这个蒙面人与方才那几个蒙面人不同,他脸上所戴的面巾斜下方有一道红线。   就在这须臾之间,朱戬竟已在蒙面人手中断了气。   谢晋眯起眼睛,朱戬的武功已经算是绝顶,到此人手里却如此不堪一击。   那人手一甩,将朱戬像块破布似的扔到了一边,随后朝谢晋走去。   谢晋也看到了他面巾上的红线,目光一闪道:“是先前那些人的头头?”   蒙面人不语,露出的那双眼睛如死水一般,仿佛此刻的谢晋已经是一个死人。   语嫣发觉他的眼睛与寻常人不同,黑中有几分青蓝。   “杀我可以,不准动她。”谢晋忽道。   语嫣一震:“侯爷……”   蒙面人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语嫣身上,然而这一落却非比寻常,那双静如古井的眸子,在看到语嫣的刹那,乍然生波,连他的脚步都跟着生生顿住。   谢晋见此,神色一沉。   语嫣见那人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心头一跳,颇为惊疑。   “你……是谁?”他一开口,声音竟带着少年人的微沙。尽管如此,那仍然是一把极好听的嗓子,如玉石磨砺,动人心弦。   语嫣的手紧紧地攥着袖子:“……宋语嫣。”   女孩子轻糯的声音在这阴沉肃杀的树丛中分外格格不入。   “姓宋?果然是……”   谢晋原本以为此人是见色起意,听到他不自觉的低喃,却察觉并非如此,心头一宽的同时,亦有几分惊异。   “你、你又是谁?为什么要杀侯爷?”语嫣虽然心中不安,却不知为何,像是有天然的感应,觉得此人不会动手伤害自己,便大着胆子问了这一句。   那人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血迹和残损的裙摆:“你不想他死?”   语嫣摇头:“不想。”   他两眼一弯,竟似是笑了:“好,我放过他这一回。”   语嫣一呆,不能信似的,两眼愣愣地望着他。他俯身,在她肩头一拍,用那悦耳至极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道:“记住了,这是你欠我的。”   温凉的气息透过面巾擦过她的耳朵,鼻尖隐约有一阵清透的药香。   随后他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不仅是语嫣,谢晋也大为惊讶。   今日恩觉寺的刺杀,显然是精心安排、早有布局,刚刚他明明能够取他性命,却因为小丫头的一句“不想”临时改了主意。   谢晋看向语嫣,见她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语嫣蓦地回过神,冲着他展颜一笑:“太好了,侯爷!”   她脸上还带着尘土和血污,那双眸子却是如此明净澄澈。   谢晋的心不可抑制地跳动了一下。   他垂眸,遮住了眼底的异样,声音轻飘飘的:“是啊,太好了……”   “您再撑一会儿,肯定马上就会有人来的。”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谢晋抬眸看她,“莫非是你的王叔叔?”   语嫣听到“你的王叔叔”,脸上一红,垂着头低低道:“只要来人就好。”   他盯着她脸上那一丝红晕,只觉得刺眼又刺心,恨不能抬手连着那些脏污一道给她抹去了。   语嫣:“您眼下觉得如何?伤口还难受么?”   看着她眼底真切的担忧,那一点梗在他心头的不悦又如飞沙给风吹散了一般,登时了无踪影。   “我说难受你又能如何?”   “我……我帮你捏捏虎口。”   他闻言一愣:“这又是为什么?”   语嫣道:“我小时候都是如此,哪儿疼得厉害,就死死地去掐这儿,然后原本疼的地方就不会那么疼了。”   谢晋心中发笑,但看她如此郑重其事,也不好显露,只道:“你给我试试。”   语嫣忙点头,举起他的手,用力往下一掐,嘴上还问他:“如何?”   谢晋心说,你这根本不是止痛,明明是分散神思罢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只闭上了眼道:“还成。”   语嫣就跟受了极大的鼓舞似的,掐得愈发卖力。   那只软软的小手在他手上来回揉捏,虽然她自问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却感觉像是被猫挠了似的。   痒痒的感觉,从他的手上,直达他心底。   语嫣正用心给他“止痛”,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忙探头去看,果真见一行人出现在路尽头往这边走来。   谢晋亦有所觉,他抬手将她的脑袋一按:“先别吱声。”   那一行人很快便走近了,语嫣费力地抬眼望去,蓦地看到为首那人,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回过神,当即从谢晋身上跳了起来,冲着来人张臂挥手:“外祖父!”   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不光光是因为她这满身血污、衣裙残破的狼狈情形,更因为她那一声横空而出的外祖父。   张家哪里会有敢如此和张廉招呼的小姐?   张廉身后的一众侍卫面面相觑,立马低下了头。   “你这是怎么搞的!”张廉见她身上如此,脸色乍然阴寒。   语嫣却顾不得这些,她急急忙忙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外祖父,侯爷受伤了,您快救救他。”   张廉拧眉,朝她所指看去,果真见树杈底下坐着个血人。   他看了语嫣一眼,略一抬手,身后的侍从会意,走出两人,上前去架起了谢晋。谢晋被扶到张廉跟前,扯出一个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着张大人。”   张廉睨了一眼他身上的伤:“这可不是巧合,我是奉皇上之命,特意到恩觉寺来给侯爷收尸的,不过侯爷还真是福大命大,这样都死不了。”   谢晋:“多亏您的外孙女仗义相救,没想到您这样残酷无情之人,倒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外孙。”   张廉冷冷一哼,对扶着他的侍从道:“把他带下去治伤,叫他吃点苦头。”   如此,几人就抬着谢晋往庙内去。   张廉看了一眼语嫣,淡淡道:“他死不了。”   语嫣点头,这才想起要向他福身见礼:“语嫣见过外祖父,外祖父大安。”   张廉看着她这一身的狼狈,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飞虫:“你今儿可算让我大开眼界了,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也是能耐。”   语嫣抿嘴:“我、我也不想的。”   他脸一绷:“你还敢想?”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这岁数也是白长的,竟然还和从前一样敢动不动就和他顶嘴。   语嫣脖子一紧:“不敢不敢。”   张廉正要训斥几句,就见她抬起脸道:“外祖父,我手疼……”   他目光一变:“手怎么了?”   “不知道……先前摔了一下。”   “那怎么现在才说!真是胡闹!”张廉骂了她一句,转头吩咐人带她去往庙里看伤。   张廉的人从外头请了大夫来给语嫣看伤,大夫一诊,竟是摔断了骨头,必须马上要接骨。语嫣这会儿才知道害怕,吓得眼泪花花,险些就要哭出声来。   张廉见她这样,愈发想狠狠地骂她一顿。   “大人,晋王殿下的人过来了,要不要……”   “让他们滚,”张廉扫了侍从一眼,“没见我正烦着么?”   他一顿,又道:“他们可有说是来做什么的?”   “好像晋王殿下派手下人在找……一位姑娘。”   张廉嘴角一动,目光往屏风后一飘,随即转头冷冷道:“告诉他们,人在我这儿,不必再找。”   侍从仍没有退下:“还有一事,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刑部尚书王大人半个时辰以前被锦衣卫下狱了。”   张廉神色一凝:“什么罪名?”   “杀人罪,”侍从道,“消息称,叶家大小姐被王大人亲手杀害,长公主已经到宫里去大闹了一回,非要皇上凌迟王大人不可。”   “不可能!”   张廉还未出声,就见语嫣一脸煞白,既惊又怒地看着他们:“王叔叔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 第86章 死局...   张廉看着她这副形容,面露不悦道:“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会?”   语嫣:“就是不会。”   张廉冷哼一声。   到了这会儿,语嫣心里全是方才侍从传来的消息,心里又急又痛:“外祖父,王叔叔肯定是被人陷害的,虽然您与他不对付……但像您这般明察秋毫、日理万机,肯定知道此事绝不会是真的。”   张廉:“你知道我与他不对付,还敢在我面前替他说话?我告诉你,这一回,皇上也救不了他,死的可是皇上的亲外甥,方才你也听到了,把王彦下狱的并非刑部,而是锦衣卫,进了锦衣卫的死牢,你那王叔叔就算是不死,也得脱半层皮。”   语嫣身子一抖,几乎坐立不住。   张廉见着她这副失魂落魄、大受打击的模样,眼睛一眯:“他一个男人,有手有脚,还用不着你一个小姑娘家替他操心。”   他一顿,又道:“再者,一切有因就有果,管他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有人要害他也是他自个儿造的孽。”   语嫣咬紧了嘴,不说话。   张廉睨了她一眼:“你可别想动什么歪脑筋,如今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今儿在恩觉寺的事我还没好好地问你,你的那两个丫鬟已经给我安置了,今日之事是不是晋王搞的鬼?”   “不是……殿下也是被人算计的。”   “你怎知他不是装模作样地骗你?”   语嫣见张廉目光咄咄、言辞犀利,无法,只有将先前所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张廉黑着脸:“人家跟你说是宋家来的,你就信了?你小时候那点机灵劲去哪儿了?”   语嫣:“我……”   “宋家那个老太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真把她当一回事,病危又如何,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那老不死的,活着不过是浪费粮食。”   “外祖父!”   张廉眉毛一竖:“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   语嫣叹了口气,垂下头不吱声了。   张廉沉着脸看她片刻,偏过头对旁边的侍从道:“去查一查今日之事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侍从领命退下。   他转过头,就见语嫣巴巴地望着自己:“我想回去了……”   张廉抿了抿嘴:“过会儿我就使人送你回宋家,你给我安分着些,就待在府里头,哪儿也不许去,王彦的事你不许掺和,听到没有?”   语嫣忙低头乖乖道:“听到了。”   *   刑部。   一见刘明远从外头进来,方恒与赶忙上前:“大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大人怎么可能……”   刘明远铁青着脸坐下,把刀在案上重重一搁:“老子就知道这个劳什子的叶大小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死便死,还把王六拖下水,真是阴魂不散!”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凭什么指认王大人是凶手?”   “今儿叶沐卿叫人送信到王家,说是知道杀害叶驸马的凶手是谁,要王六赶紧过去,”刘明远道,“王六得到消息就去了叶家,在叶府的秋芳阁和她见了面,哪知道之后守在外头的叶家人就听到叶沐卿发出惊叫,口口声声喊着王六要杀她,叫人去救命。”   “这怎么可能!”   刘明远摇头:“叶家人一进去,那位叶大小姐已经浑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屋里头只有她和王六两个人,这种情形,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方恒玉眼睛一突:“会不会是叶家的下人窜通起来诬陷王大人?”   “不是没有可能,”刘明远道,“可是他们图什么?咱们知道王六不可能动手杀人,那好,杀害叶沐卿的就是另有其人,那叶家这群人算是怎么回事?他们连害死叶沐卿的真凶都无所谓是谁,难道就是一心想要逼死王六不成?”   方恒玉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刘明远捏紧了拳头,恨得不行:“真是马失前蹄,他那样一个算无遗漏的人,到头来竟然栽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王大人明明是给人栽赃陷害的,难道他真要为此……”   “难说,现在这案子是交给了锦衣卫,最终还是得看皇上的态度……长公主和叶家人闹得厉害,张党的人也在那儿拼命地落井下石,逼迫皇上及早处置,但凡皇上有一丝不耐或是松动,这案子就很难细细地往下查,”刘明远看着他道,“这事要解决,皇上那边得稳住,更要紧是得找到真凶,不把案子破了,王六就得顶着这黑锅。”   方恒玉一听这话,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这案子既然交给了锦衣卫,他们刑部就没有干涉的权利。可锦衣卫那批人,哪里晓得如何查案,他们只知道审讯逼供,王彦这回进到锦衣卫的牢狱,恐怕是凶多吉少。   “而且,那个叶沐卿是长公主的女儿,寻常仵作还验不得尸,要让宫里头的老嬷嬷验身,你想想,锦衣卫的人连尸首都看不到,还破个屁案!”   两个人沉默着不说话,心都跌到了谷底。   须臾,刘明远冷不丁道:“王家老太太那边……”   “大人放心,我已经让我妹妹先过去陪着老夫人了。”   刘明远叹了口气:“老夫人也不容易,就这么一个儿子,王六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最可怜的还是老太太……不过你妹妹到底也是个闺阁小姐,王家出这么大的事,你们家肯让她过去?”   “咱们两家本就亲厚,这回也是妙玉自己说要亲自过去照看老夫人的,”方恒玉道,“再说了,我们都不信王大人会是杀人凶手。”   刘明远拍拍他的肩膀,没再吭声。   “大人,眼下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在这儿干等着?”   “不等着还能如何?皇上下了令让锦衣卫办这个案子,刑部要是插手,反而会害了王六。”   方恒玉:“难道除了刑部,就没有其他可以帮忙的人?”   刘明远一顿,看他一眼:“你也知道王六这个人,他平素虽然不常得罪人,但也不喜结交党羽,如今这事儿一看就是一趟混水,没一点交情谁肯淌进来?”   方恒玉脸色一黯,垂下了头。   “有一个人倒是可以替他在皇上面前说两句话。”刘明远忽道。   “谁?”   “淮阳侯。”   方恒玉眼睛一亮:“那咱们不如赶紧去……”   刘明远摆手:“他不一定会应承,先前他帮我们,到底是什么用意我跟王六还没琢磨出味儿来,眼下这事又不仅是帮个忙这么简单,很有可能会惹祸上身,你凭什么觉得他会答应?”   “我……我可以去求他帮忙。”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屋里的两人举目望去,看到门外站着一名纤细娇秀的少女,俱是一愣。   方恒玉回过神:“宋二小姐,你、你怎么会……这儿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刘明远抬手拦住方恒玉,只紧盯着语嫣道:“小丫头,你方才说什么?”   语嫣定定地望着他们:“我去拜托侯爷,兴许会有用。”   *   淮阳侯府。   谢晋在恩觉寺给人包扎过后,就被张廉的手下送回了侯府。得知王彦入狱的消息时,他人还歪在榻上。   在他榻前,一名红衫女子正伺候他服用汤药。   “王彦杀人?呵,我这条命也没算白拣,活着回来还能听到这种稀奇事……你怎么看?”他斜睨着身前之人。   易玟举帕替他擦去嘴角的药汁:“我不信。”   “为何不信?”   “王大人不是那种人。”易玟道。   谢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易玟垂眸,当年在杭州城郊私宅中的情形,历历在目,犹如昨日之事。   “当年是我愚妄,若是知道王大人的心性,我绝不会做那样的蠢事。”   谢晋淡淡道:“你只需记住,自己如今是易家的三小姐。”   “我明白。”   谢晋看着她搭在勺子上的青葱玉指,想到了什么,目光几不可见地一柔:“她要是知道此事,多半又会掉金豆子了……”   易玟一顿,不禁朝他看去。   此时,屋外传来管事的通报声:“侯爷,刑部的人来找您,说是有要事求见。”   谢晋:“就说我在睡觉,让他们明儿再来。”   “还有一位宋家来的小公子,也是跟他们一起来的,要见侯爷一面。”   谢晋垂落在身侧的手蓦地一动:“小公子?”   易玟皱眉:“宋家唯一的那一位大少爷不是已经……”   “那个小公子长什么模样?”谢晋问道。   管事道:“漂亮极了,比那些个世家小姐还要好看。”   谢晋一嗤:“你倒还见过不少世家小姐了?”   管事咳嗽了一声:“小的就是随口胡说……”   谢晋眼里露出意味深长之色,他嘴角一翘,脸色浮现出一抹笑来:“刑部的那两个人照旧不见,至于那位宋家的小公子……去把人带过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一位……”   管事领命退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易玟自然也看出了当中的玄机,她目光一闪,端着药碗起身,弓身退了下去。   走出屋子,在二楼凭栏处,她脚步一顿。   石桥上,一名身穿朱紫深衣、眉目如画的小公子正跟在管事后头,一步步往此处走来。 第87章 允嫁...   锦衣卫大牢地处城西交子巷尽头,从外看,与寻常宅邸无异,只大门口一左一右各有两个锦衣卫。   平素进出这道门的,除了押送来的犯人和锦衣卫,就只有二品及以上的朝廷官员,而且是要在得到皇帝授令的情况下方可进出。寻常百姓对此地避之不及,不会靠近半步,甚至有人连远远路过都不大情愿,宁愿绕道。   晌午时分,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   一见马车,门口的锦衣卫立即上前恭迎。车夫在门口前板上搭上事先备好的长板,搭出一个小小的斜坡。随后,车帐被掀开,一男子坐着轮椅沿坡而下。   “指挥使。”四名锦衣卫并排行礼。   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许藏锋。   许藏锋肌肤苍白,眉眼阴柔,他身穿暗红色常服,自袖口露出的手瘦如竹枝,不推轮椅时便落在膝上,青白的肌肤,极薄,在日头底下隐约可见筋脉涌动。   他推着轮椅进门,身后还跟了个小厮。   车轮子发出骨碌骨碌的滚动声,在悄寂的院内响起,竟有几分难言的刺耳。   穿过两个院子,才到地牢口子。眼前是一堵数十丈高的铁墙,严不透风,只有一扇铜门可入。   门口守卫的锦衣卫一见许藏锋,不敢有二话,径直开门退避。   走进地牢,眼前一暗,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丝甘草的味道夹杂着铁锈的腥味,窜入鼻息。牢房大部分都空着,隔着铁柱可见泛着寒光的墙面,上面竟布满刮痕,看起来像是人的指甲所留。   身后之人的脚步有些凌乱,许藏锋道:“怕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小厮摇了摇头,没有作声,手却捏得愈发紧。   许藏锋眼角一动,不再多说。   其实,跟在他身后的并非是真正的小厮,而是乔装改扮过的宋语嫣。   *   当日,在淮阳侯府,谢晋回绝了她的请求。   他道:“这事我还真帮不了你,眼下这情形,除非是抓到真凶,不然谁到皇上跟前去多嘴都会遭殃,我可不想做这个倒霉鬼。“   语嫣自知是强人所难,他推拒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先前她恰巧帮了他一回,可要她借此挟恩图报,她也做不出来。原本是存了点希冀,想他能应承此事,如今见他不肯,她也没有再求,只道了谢就作势要走。   岂知她一转身,谢晋却又叫住了她:“要我到皇上跟前去替王大人求情是有些为难,不过,你若想到牢里探一探他,倒不是不可能。”   语嫣回头,对上他神色莫测的面容,只听他道:“这事,主要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子。”   锦衣卫的大牢,号称“有进无出”,若有违令擅闯者,当场斩首,不必问奏。别说是一个姑娘家,寻常七尺男儿,进到此地,都有六分腿软。   谢晋见语嫣看着自己不说话,便微微笑道:“毕竟王大人这回是凶多吉少,很可能是……有进无出,如此,在他往生之前,你还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   语嫣听得心底一揪,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变得脸色惨白。   谢晋一看她如此,脸上那点笑意也不禁一凝。原本是一句随口而出的玩笑话,此时此刻,他心头竟生出一分懊悔。   不等谢晋作出反应,语嫣已缓了口气轻轻道:“劳烦侯爷,我……要去。”   那之后,她就被谢晋亲手交托给了这位许指挥使。   许藏锋令她换上小厮常服,嘱咐她绝对不许出声,如此,才应诺让她在牢里待上一刻钟。   *   走到路尽头,迎面而立的,是一扇漆黑的玄铁门,门前并无人把守。   许藏锋推着轮椅上前,一手扳下滑轮,咔哒一声,门内仿佛有什么落了下来。铁门发出沉重的滑动声,缓缓地打开。   有一个人背对他们面墙而立,仰头看着牢房墙顶的小窗。   他穿着囚服,头发披散,却仍是玉身长立、风姿不减。   语嫣怔怔地看着他,心头又涌现九江边的一幕,那种巨大寥阔的孤寂感淹没得她呼吸发紧。   “王大人。”许藏锋喊了一声。   王彦没有回头,仍然只看着窗:“什么风,竟把许指挥使吹来了。”   许藏锋瞥了语嫣一眼,又看向王彦:“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他一顿,自后面上下打量了王彦一回道:“看来我手下人还是知道几分轻重的,没有对大人不敬。”   “不敬也无妨,如今我不过是个阶下囚。”   “你这么说,莫非是认罪之意?”   王彦不语。   许藏锋:“王大人,你今回还不知能不能从此处逃出生天,眼下却如此从容,不知是因胜券在握,还是因了无牵挂?”   听到这一句,王彦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   许藏锋还要再说,却见语嫣直直地望着自己,又嘴唇紧抿,当中意味,不言而明。   他一滞,摇头一笑:“罢了……这儿倒是有一个对大人牵挂至极的人,就是不知,你是见还是不见了。”   王彦察觉有异,转过身来,恰恰与语嫣四目相对。   他浑身一凝,近乎失神。   刚刚许藏锋说到“了无牵挂”四字时,他心中所现,与此时此刻眼前所见相叠。然而,当时想起的眉眼,却不及眼前所见的千万分之一。   她往前走进,半只脚才踏进牢房,却见王彦神色一厉,目光极冷道:“回去!”   语嫣原本尚有几分胆怯,看他如此声色俱厉,那几分畏怯登时消散。她几步上前,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两手紧紧圈住他的腰:“我不!”   王彦一窒,抬起手就要推开她,两只手却似有千斤顶死死压着,怎么都使不上力。   许藏锋头一回见王彦如此“怒形于色”,几乎心头一震,见王彦朝自己看过来,他当即垂眸,掩去了眼底的异色。   随后,他转开轮椅,往后一退,声音平平道:“一刻钟后,我会开门带人离开。”   王彦冲他点了点头。   铁门又被关上,砰的一声,屋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语嫣似乎是突然被惊醒,骤然松手,就要从他怀里抽离。王彦双手落下,重又将她按回怀里:“如今倒知道怕了?”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素的温润低沉,在她头顶响起,无奈中带一丝极浅的笑意。   语嫣仰起头,怔怔地看他,眼睛里忍不住泛出湿意:“您好不好?他们有没有……欺负您?”   在她眼前之人逆光而立,面容模糊,更看不清神色,只有那双星眸,明亮逼人,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轻轻一叹,弯腰低头,吻在她眼睫上,就像是久旱逢甘霖,越饮越渴。   语嫣柔软卷翘的眼睫在他唇下微微颤抖,捉住他衣服的手也愈发用力:“王叔叔……”   王彦屏息往后一退,将人拦腰抱起,大步走向牢房内的床榻。   他抱着人坐下,语嫣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的手搭在他衣襟上,茫然地看着他,等发觉眼下二人是个什么姿势,顿时红了脸,整个人在他怀里一缩:“我要下去……”   王彦握住她的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只有一刻钟,你乖乖的。”   语嫣脸色一白,登时不动了。   “你怎么进来的?”   “……是侯爷帮我的。”   他眉头一紧:“他为何帮你?”   “我……”语嫣有些心虚。   王彦不禁加大了手下的力道,却听她嘶了一声,在他怀中猛然一颤。   他神色立变,猛然松手,飞快伸手滑进她的袖管,摸上那一截小臂。   须臾,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语嫣靠在他胸前,仰起脸望着他,有些央求道:“已经快好了,无关紧要的小伤而已,您别问了。”   王彦抬手扳住她下巴,在她唇上轻轻抚过:“你说是不说?”   语嫣既羞又气:“一刻钟就要过去了……”   “不急。”   她看他片刻,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只有把头埋进他怀里,闷声把先前在恩觉寺发生的种种说了。   王彦听罢,虽未言语,身体却不自觉地有些紧绷。   此刻语嫣与他紧紧相贴,最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也跟着浑身一紧。   过半晌,她忍不住要抬头看他,却又给他伸手按了回去:“你如此不听话,成日闯祸,如今胆子大得竟连锦衣卫大牢都敢闯,有几条命都不够用。”   那只手按在她的头顶,不准许她动作,她几番挣扎都无法,只能看着他的衣襟道:“反正我命硬……轻易死不了的。”   王彦险些被她气笑了,正要开口训斥,却忽然身上一软,竟是给她张手牢牢抱住:“我乖乖等您回来,您一定不要有事好不好?”   他一僵,想起那回她醉酒后握着自己的手所言,心头既酸又麻。   “要是我真的……回不来了呢?”他忽道。   语嫣一抖,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不会的。”   “若真的如此,你又如何?”   语嫣猛然抬头瞪向他,眼里尽是恼恨,又有几分泪花闪烁:“不许您……胡说!”   她想到方才许藏锋所言“了无牵挂“云云,又见他垂眸不语的模样,心头一疼,两手攀上他的脖子,怔怔道:“您不要有事,等您出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王彦蓦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语嫣直直地凝视着他,没有丝毫躲闪,只是玉白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泛出动人的浅粉:“上回问的事,我答应您……但是您若回不来,那就、就再也不作数了……”   王彦下意识便将怀里的人搂紧了,嘴上却道:“你是诓的我罢?”   语嫣不可置信地看他:“您……”   他先一步叹了口气道:“莫非是为了哄我才……”话说一半,乍然无声。   原本悠淡的甜香一下子变得浓重,唇上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软嫩。 第88章 扳指...   语嫣一颤,飞快退了开去。   他目光幽深,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少顷,轻轻挑起她下颌,俯身吻落。   双唇相接的刹那,那一股甜香丝丝缕缕地渗入,令人心神动荡。于他而言,却远远不够。他扣着那细腰的手不自觉用了力,让怀中人紧紧贴着自己。   舌头给他撅住的瞬间,语嫣整个人都懵在了那里。   最初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已经令她羞不能自已,却没有料到还会有比那一吻更“石破天惊”的……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素来温润的淡香气仿佛添了几分霸道似的,不由分说地往她的七窍神魂乱飞乱窜。   察觉到她在怀中轻轻打颤,王彦心中既有怜惜,又有……更为强烈的渴望。那种冲动在他心底澎湃起伏,此时此刻,除却眼前这人的滋味,其余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也不想感觉到。   他闭着眼,愈发深入地吻舐,舌尖掠过她唇齿的每一分每一寸,如干渴已久的人拼命地汲取那一丝令人心神飘荡的甜意,怎么都无法满足,只恨不得……将人吃了才好。   他握着她腕子的手力道极轻,却不容挣脱,她连动一下都不能,只能仰着头承受这样的“疾风骤雨”。   牢房里极静,耳畔津液相渡的声音愈发清晰,令她羞得浑身发抖。   一想到那个指挥使还在门外,她的心就跟油煎一样煎熬,却又有一分难以言喻的动荡,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再是自己的。   而王彦却像分毫也听不到这暧昧声响似的,更加地……“为所欲为”。   眼前人的滋味是如此之好,嘴中得到的滋味与心底蔓延的酥麻相交融,是世间最上等的美酒都不及的销魂之味。他是一个轻易不会醉的人,这会儿却跟迷醉了似的,陷在她的柔软和芬芳里,无法自拔。   舌头给他吸得都发了麻,语嫣抵受不住,“忍无可忍”地嘤咛了一声。   这一声又娇又软,且带了三分压抑的喘息,落入他耳中,如同一道响雷。   他终于开恩,松了口。   语嫣手脚发软,茫茫然地望着他。   仍是那样如玉的眉眼,端素的神色,他的双唇和耳朵却异样的红,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透着一丝难言的……危险。   语嫣从未想过会如此,一时既怕又恼,更多的……是仓皇和羞意。   王彦望着她被自己亲得有些红肿的樱唇,那一抹浅粉不知不觉已变作了淡淡的胭脂色,昳丽诱人。   语嫣承受不住他这样的凝视,一颗心简直要从胸口跳跃而出。   她别过眼,眼尾晶莹闪烁,有些委屈道:“我看您才不会给人欺负,只有您欺负别人的份。”   声音软糯,又带了一丝沙哑。   他捏住她下巴,令她转过头,吻在她的泪星上:“我只欺负你一个罢了。”   原本只是想替她止泪,然而唇一触及她,就似入魔一般,不愿分开。   她的手抵在他肩上,察觉到那股温热的气息仿佛沿着脸颊又往下去,本能地觉得不好,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低低道:“王叔叔,别……”   声音略微颤抖,娇得令人酥骨。   王彦退开少许,俯首望着她不说话。   语嫣原本看他退开,正松了口气,见他目光如此,又忐忑起来。   王彦却忽然一笑:“把手给我。”   她眉心一蹙,不解地看着他,大眼忽闪,有几分警惕似的。   他眉头一挑,略微凑近作势又要亲她。   语嫣吓了一大跳,赶忙伸出了手,挡在他脸上,且一脸羞恼地瞪着他不说话。   王彦一笑,握住她的手掌,与她掌心相贴,轻轻滑过。语嫣感觉到掌心一凉,定睛一看,才见手掌上躺着一个玉扳指。   她一怔:“这不是……”   “这个交给你,你出去以后,去一趟王家,我母亲看了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语嫣看他一脸正色,且知道这玉扳指是他贴身之物,想必这么做必有深意,就没有多问,只应了声好,将东西收入怀中。随后仰头看他道:“还有旁的么?”   他道:“你附耳过来。”   语嫣没有迟疑,在他怀中坐直了些,方便他说话。   他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往后不许再去找淮阳侯。”   语嫣一愣,歪头看他:“为何?”   王彦淡淡道:“没有为何,不许就是不许。”   她愈发迷惑:“您到底……”   话未说完,眼前一暗,她陡然睁大了眼。   没想到他竟又……   就在此时,铁门一响,开始缓缓推动。   王彦却分毫也未抽离,仍牢牢地吻着她。   语嫣忙将他推开,惊恼地瞪着他:“王叔叔!”   他却笑了笑,清润的面容因这一笑竟似添了几分风流,令人不敢多看。   她眼角余光已瞥见轮椅的一角,慌慌忙忙地就从王彦身上挣扎下来。王彦知她天性极易害羞,也怕真个惹恼了她,便只坐那儿浅浅而笑,并不阻拦。   待大门洞开,许藏锋就见王彦坐在榻上,语嫣立在一边。他眼力极好,一眼就看到王彦给揉得有些发皱的衣襟和语嫣唇颊上的殷红。   即便牢房昏暗,也丝毫不妨碍他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方才在问外听到的异响,他眼角一突,无法不对王彦生出“刮目相看”之意。   张廉有一句话没有骂错,这个王尚书,可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良善。   “语嫣,你先到门外,我还有几句话要和指挥使说。”王彦抬手抚了抚衣襟。   语嫣见他这看似无意的动作,想到方才种种,心头猛地一跳,忙低头走了出去。   原本她心中忧急得无以复加,与他相见后,心中竟安定了下来。她隐隐地感觉,此次叶大小姐被杀一事,王叔叔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取出那个玉扳指,团在掌心,整个人都跟活过来了似的。   牢房内,许藏锋看着王彦似笑非笑:“今日王大人还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王彦淡笑以应:“彼此彼此,指挥使和淮阳侯竟有如此深的交情,这也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若我没有记错,你这膝盖明明是拜他所赐,怎么如今竟愿意替他做这种事?”   许藏锋面不改色:“侯爷既然能开这个口,就是不怕大人知道的意思。”   王彦:“果然如此。”   从前谢晋与许藏锋的那些不和传闻,果然都是有意安排,并非事实。   “如此说来,指挥使膝盖受伤的事,也是假的了。”   “什么都瞒不过大人。”许藏锋眼里流露出一丝玩味,“不知大人还猜到了什么,不妨一一说出来,我好印证印证。”   王彦不语。   许藏锋道:“大人还怕我们杀人灭口不成?”   王彦摇头:“若真是如此,你们就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将语嫣送来了。”   “想要将大人的心拉拢,不光光是侯爷和我的意思,更是那一位的意思,以你的聪明,绝不会猜不出这背后的缘由,”许藏锋压低声道,“王大人,我们都知道你不想淌这趟浑水,可事情早就由不得你……就看你,是怎么选的了。”   王彦脸上的笑意极淡:“你们不是都已经替我选好了么。”   许藏锋神色一动:“大人是个聪明人,想必这回的麻烦也捆不了您多久,等您从地牢出来,咱们再找个机会好好地喝一杯。”   王彦点头,又道:“劳烦指挥使带语嫣出去,顺便告诉侯爷,往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我并不会感激他所作所为。”   许藏锋目光一顿,随即一笑:“没问题。”   许藏锋推着轮椅往外去。   语嫣站在门口,直直地望着里面的人,看到他朝自己望过来,便忍着泪意回了他一笑。   铁门又被重重关上,许藏锋没有片刻停留,径直往前而去:“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大牢,眼前豁然开朗。   许藏锋瞟了一眼身侧之人,想到方才王彦最后那一句,嘴角轻扬。   没有想到,那样的一个人,竟也是个情种。   当日谢晋把这女孩交给他的时候,虽然表面故作寻常,但还是露了几分端倪。   想必他也对这女孩生出了几分心思,不过幸亏……   若是寻常姑娘家,自然是,他喜欢就能纳去,可眼前这个却不同。   她不仅是张廉的外孙,还是王彦的心上人。   动心便罢了,却绝不能真心实意地喜欢上。   许藏锋眼底掠过一丝杀机,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第89章 连环...   语嫣到王家时,王老夫人正在前厅由妙玉陪坐着。自王彦下狱后,老夫人就一直在此,为的是及早等到消息。   下人通禀语嫣来了,坐在老夫人身旁的妙玉登时两手一抖,险些将手里的茶盏摔了。   几人望去,就见语嫣穿着小厮的常服步入厅中,俱是一愣。   语嫣先前在刑部就听方恒玉提及,妙玉眼下陪在王老夫人身边,因而见她在此,并不惊讶,反倒是妙玉,看她神色如常地走过来,却脸色发白,有几分惊疑不定似的。   语嫣向前向她们行礼,随后对老夫人道:“我有一件事要跟您说,是……是关于王叔叔的。”   王老夫人面色一变,注视她片刻,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挥手屏退了一干下人。妙玉目光一闪,也跟着起身道:“如此,我也……”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令她坐下:“不必,你也是自己人,坐着便好。”   语嫣从怀中取出玉扳指递给了老夫人:“这是王叔叔要我给您的,他说您一看到这个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二人一惊,老夫人直直地看向语嫣:“你不会是……实在是胡闹,若有个万一可怎么好!”   语嫣垂了头:“往后……往后不会了,我实在是担心……”   老夫人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妙玉并不比老夫人好上多少。   语嫣平素看着娇怯,偶尔胆大,也顶多可称是淘气而已,如今却为了王彦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来。   “这回算是你福大命大,可下次绝不能如此,你要是为了他有个三长两短,又要他如何自处?”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语嫣垂首应了,眼里有几分湿意。王老夫人是真心疼爱她,到这个地步,仍不忘知会她这些。   一旁的妙玉听了老夫人所言“无法自处”一句,心头巨震,久久无法回神。   老夫人没有去接扳指,反牵住语嫣,将人拉到近前,拿帕子给她拭去泪花:“真是个笨丫头……他既让你将这扳指给我,想必你是允了他了。”   语嫣一颤,抬起泪眼冲她看去:“您、您怎么知道?”   老夫人竟笑了出来:“这个扳指,是我母亲的东西,我给他,是要他留给自己的媳妇的。”   没有想到王彦叫她转交这个玉扳指竟是允婚之意,语嫣愣了片刻,又觉得分外惘然:“王叔叔他如今自己生死未卜,怎的还想着这些……”   “说你笨你还别不信,”老夫人道,“以他的性子,若这回真是凶多吉少,怎么可能把玉扳指给你,他这意思,就是要你乖乖地等他回来娶你呢……”   语嫣一时语塞。   旁边默然许久的妙玉突然对她道:“真是恭喜妹妹了。”   如今王彦身在大牢,凶案未破,语嫣却乍然听到有人对自己道了一句恭喜,感觉还真是说不出的古怪:“我……”   妙玉牵唇一笑:“还好大人心有成算,想来这回风波总能过去,老夫人也能安心了。”   老夫人点头不语,自看到语嫣手里的扳指,她就放宽了心。   语嫣由下人领着去往别屋换衣服,换好再回来时,才知妙玉身子乏力,已经向老夫人告辞离开了王家。   妙玉一坐上自家的马车,就浑身瘫软,跌坐了在软垫上。   从看到语嫣安然出现的刹那,她就知道陆夫人没能成事。毕竟依照语嫣的性子,若真被晋王强占,绝不可能做得到粉饰太平、若无其事。   她捏紧了帕子,心底一阵阵地冒着寒气。   想到那个玉扳指,心头除却冰寒,更添了一丝钻心的疼,过往的一幕幕像针一样朝她刺过来。   从六年前开始,她就有所感觉,没有想到,当时那一点点的不快,真会一步步演变为今日的如鲠在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孩纯净无邪的模样,令她一旦想起,就觉得心头滞闷,恨不能……亲手刮花了那张脸。   只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勿动妄念。毕竟以那人的性子,若她真做了什么,必定瞒不过他的眼睛。   没想到,她始终是忍不住。   从前她从未将叶沐卿放在眼里,毕竟以王彦的性子,绝不可能看得上那样的女子。叶沐卿越是霸道刁蛮,她反倒越是自得雀跃,有时都恨不能为这个愚蠢无知的女人拍手叫好。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半途会出来一个宋语嫣。   嫉恨和不甘,像蜘蛛丝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令她无法透过气来。   此时,马车缓缓停下,百螺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小姐,到了。”   妙玉深吸一口气,掀起车帐走了下去。百螺、百丝见她脸色难看,不由都吓了一跳:“小姐,您是不是哪儿难受了?”   她淡淡摇头:“无妨,有些困罢了。”   两个丫头见如此,也不敢多问,忙扶着她往府里去。谁知还未到院里,方夫人就派了人来,半路将人叫了过去。   堂内,方夫人独自坐着,脸色并不好看。妙玉一进去,就看到了方夫人跟前堆着的大小礼盒,不禁神色一凝。   “你总算回来了,快过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妙玉没有吭声。   方夫人一看她如此,愈发急了:“你别跟我说你不认识这些东西,这分明是咱们几趟去陆家做客送给人家的东西,如今却给陆夫人原封不动、一样不少地退回来了,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跟陆家打好关系,如今倒好,陆夫人来这么一手,分明是要跟方家各走各路的意思,那怎么行?   “女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叫我过来,莫非是怀疑我不成?”   方夫人的脸色难看起来:“我并没有这么说,可是无端端的,陆家怎么会如此?最近也就是你到陆夫人那儿去了几回,我总要找你来问问明白。”   妙玉眉头一蹙,神色惶惑:“女儿近几回去陆家,陆夫人都是笑脸相迎的模样,哪里有什么不好的,会不会是爹或者大哥他们在外头得罪了陆家人?”   方夫人一怔:“那你爹怎么不与我提?”   “这……女儿就无从得知了。”   方夫人一看她这柔弱无依的情态,有心拿她发作都不好说什么,若是传出去人家多半指摘她虐待继女。毕竟方妙玉贤名在外,但凡母女俩有个不好,外头人肯定以为是她这当继母的心肠狠毒。   就在此时,下人通禀,说是晋王府来人,要见方夫人。   妙玉心里一突,当即攥紧了帕子。   方夫人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无缘无故的,晋王会派人到方家来,找的还是她?   未过多久,就见晋王府的一干下人抬着系红绸彩带的箱子浩浩荡荡地搬进了大堂。方夫人几乎是瞠目结舌,打头的人上前来对着她拱手作揖,笑意盈盈道:“这位就是方夫人吧?小的是晋王府的管事,这回过来,是得了王爷的吩咐,到贵府来下聘礼的。”   方妙玉当场变色,方夫人也是心头惊跳。   敢情这些东西都是聘礼?可她这个当家主母怎么不知道自家还跟晋王府攀了亲?   “这位管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府里似乎并没有和王府……”   管事笑着打断了她的话:“王爷久闻大小姐贤德之名,爱慕已久,因此特特派小的过来,奉上聘礼,只等下月初九,将贵府大小姐迎娶进王府作侧妃。”   方夫人一噎。   不光光是下聘,竟说什么……下月初九就成亲?这简直是强抢……   方妙玉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缓缓道:“成亲之事,自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爷如此不管不顾,又置我于何地?”   管事的朝她略一打量,拱手行礼,仍是一脸的笑:“王爷说了,请帖已经发了出去,不出半个时辰,整个京城都会知道这桩喜事,届时,大小姐是想也得想,不想也得想,您若抵死不从,倒也不是不行……”   “若抵死不从,又怎么?”方夫人咽了口唾沫道。   “咱们王爷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您要是真不愿意,那就罢了,不过帖子发也发了,不管您嫁还是不嫁,这个侧妃的名头算是坐实了,”管事道,“小的奉劝您二位一句,不要想不开,能够进晋王府当侧妃,是多少人想得都得不来的福气,您这光让人以为您是侧妃,却得不到实在的好处,那多亏呀!”   妙玉盯着眼前这个笑面虎,几乎站立不住。   先是陆家,再是晋王,倒是一前一后,来得正巧。   “东西和话,小的就撂这儿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夫人和小姐千万别忘了和方大人说,一准把他给高兴坏了。”   那管事领着一干人出了方家的院子,留下一堂子的聘礼,还有目瞪口呆的方夫人和脸色惨白的方妙玉。   方夫人回过神,蓦地看向方妙玉:“你、你是什么时候……”   妙玉:“不是您想的那样,晋王这分明是要强逼女儿嫁他。”   “你不肯嫁?”方夫人当即拧眉,“人家做到这个地步,就是由不得你不嫁的意思,咱们方家有个几斤几两,还能和晋王对着干不成?”   妙玉冷笑道:“晋王又怎么样?身为王爷,莫非就能如此无法无天?要我嫁他,除非是我死了,大不了……我就去宫里告御状。”   方夫人很少看到妙玉如此动气,听她提及“告御状”的法子,心中登时一动。虽然这个继女于她而言,是巴不得能早早嫁出去的烫手山芋,可晋王此等行径,分明是欺负到他们方家的头上来,若真让妙玉这么嫁过去,也叫人咽不下这口气。   再说,方贺林再怎么说也是个堂堂尚书,他们方家也不是人家随随便便就好欺侮的。   妙玉见方夫人目光闪动,便心头一松。方贺林自幼疼她,绝不会如此就将她嫁给晋王。   她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聘礼,眸光一寒,正要开口在方夫人心头加一把火,却见有个侍从急急忙忙地跑上前道:“夫人,大小姐,大事不好了,老爷给人检举调戏良家妇女,被……被下了刑部大牢……” 第90章 诏令...   方贺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京城里当官的都知道几分。虽然不及宋常山板正,但也是个洁身自好之人,否则凭他的出身,光有才干,也没法在今天这个位置上坐稳。   这日,方贺林照例和同僚去澜沧楼喝酒。这个澜沧楼不过是个寻常酒楼,就连唱小曲儿的没有,干净得没法再干净了。喝完酒走出澜沧楼,与同僚告别后,方贺林就要打道回府。谁知这时候,上来一个卖花女郎,磕头流泪地求他救命。   这女郎衣衫破旧,头发散乱,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她一边磕头,一边指着不远处的小巷急哭,说自家妹妹给一个醉汉围在墙角,眼看就要出事,求方贺林一定要去救人。   兴许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方贺林一听如此暴行,顿时气冲天灵盖,没有多想就跟着这卖花女郎过去了。谁知甫一转进小巷,什么都没见到,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两眼一睁,竟见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间窄屋里头,身上各处隐隐刺疼,低头一看,竟全是大大小小的抓痕。而在他的身侧,有一个同样不着寸缕、浑身青紫的女子,正在那儿哭哭啼啼、呜咽不休。   方贺林心中咯噔,立马就知道事情不对,可是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七八个官差就提刀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架了出去。   眼下方贺林被拘在刑部大牢候审,那名女子也给带到了刑部受官差盘问。   因为方贺林是方贺林的亲父,所以这个案子方恒玉须得避讳,不能参与。得知此事后,方恒玉立马赶回了方府,一家人都在堂内,见他回来,二房、三房的几个长辈忙上前询问情形。   旁人不清楚,方家自家人对他们的这位大老爷是再了解不过,屋里头连一个妾没有的人,怎么可能会犯下如此大罪?这么做,简直无异于自毁前程。   方夫人甫一听到消息,就给吓晕了过去,如今还在屋里躺着。   案子刚立,方恒玉身为方家人,也不能向办案的同僚多问,具体情形无从知晓,只能劝慰家中上下。   方家几个小姐垂首立在那儿,各自惶惶不安。方惜玉无意瞥见身旁方妙玉全无血色的面孔,心头一跳:“姐姐,你可还好?”   方妙玉摇头不语。   这会儿方贺林突然给人陷害入狱,除了晋王,她想不到还会是谁做的。   陆家没有那样的胆子,宋家还不知情。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晋王。   可是晋王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先是逼婚于她,再是陷害她父亲,就因为……她撺掇陆夫人设计他和宋语嫣?   妙玉的身子微微一晃,唇都给她咬得泛出了血痕。   宋语嫣,又是宋语嫣!   她浑身颤抖,怨愤之气直冲鼻腔,让她一阵阵发晕。   此时,靠近的几个丫鬟也看出她的不对来,忙问了几句。方恒玉听见,打量她一眼,想到她先前才为了王家的事劳心费力,如今又发生了这等事,必是难以承受。念及此,他心中疼惜,便命人扶她先回院歇息。   妙玉由下人扶着离开了大堂,却没有回到院里。   她握了握百螺的手,压低声道:“去叫人备好马车,小心着些,到后门去,别让人发觉了。”   百螺不解:“小姐这是……”   妙玉目光一冷,缓缓道:“我要去一趟晋王府。”   *   方贺林出事,并未在京城掀起什么大浪。只因事出不多久,皇帝就颁布了一道石破天惊的诏令。   诏令所言种种,不过两件事。   其一,淮阳侯谢晋实际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其母乃是早逝的丽嫔。皇帝登基十数年,曾有过四位皇子,但不知因何之故,这四位皇子没有一位能活过三岁,都是幼年早折。一国之君,没有可继位的子嗣,不仅是天家颜面的问题,更有可能动摇国之根本。当年丽嫔诞下谢晋后,皇帝立即对外假称此子出生即夭折,实际却把孩子送出宫外,交由淮阳侯夫妇抚养。   如今谢晋早已及冠,皇帝自觉时机已到,便将此事昭告天下。谢晋自此改名为司徒晋,淮阳侯夫妇虽然一个已不在世,一个远走,但庇护皇嗣,立下大功,皇帝擢升其爵位为一等淮阳伯,令分支的二房承袭此爵。   其二,司徒晋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认祖归宗后,自然是一国储君的不二之选,诏令有言,封司徒晋为太子,择日册封行礼。   两件事,头一件已经足够骇人听闻,第二件更是在朝中上下掀起轩然大波。   对于司徒晋的血统,自没有人敢出声质疑。毕竟皇帝已经亲口承认,这时候再对此纠缠不休,那就是不要命了。   但对这第二件事,朝中上下却有不少人反对。   当然,一般情况下,太子都是皇帝的儿子来当。可这位皇子,可说是横空出世,朝臣对其不是一无所知,而是还停留在他身为小谢侯时在京中横行无忌的种种,如此,一时自然无法接受立储一事。   不过皇帝并没有因此发怒,恰恰相反,在朝堂上听了几位元老声泪俱下的劝谏后,皇帝非但不怒,还带了几分笑意轻描淡写道:“既然几位爱卿心有顾忌,朕也不能一意孤行。”   几个老臣正心底一松,却听上头人接着道:“这样,这个太子呢,先册立了再说,至于作不作数,那还得看之后晋儿的表现……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股肱之臣,往后晋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你们眼里,要是他这个太子当得不好,那你们也可以像如今这般上表请奏,朕绝不会拦你们。”   皇帝笑如春风,端的是一个和颜悦色,底下几个臣子却觉得阴风阵阵似的。   什么叫作先立了再说?还作数不作数?   一旦是行过册封大礼,那这一位就是当朝太子,他们哪里还能轻易上奏?   这位皇帝平素说话就是如此,最长于三两拨千金,是个真真正正的笑面虎。他笑得愈温和,就愈发叫人觉得害怕。   这种话说出来,好像是他这个天子在跟他们讲道理似的,其实根本就是蛮不讲理,根本没法回话,还不如雷霆震怒。   看看左边的张廉,眼观鼻鼻关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再看看右边的晋王,低着眸喜怒难辨,好像全然没听到似的。   几人面面相觑,顶着皇帝这样的目光,说话最有分量的两个人却不管不顾,如此,谁还敢置喙半句?只有俯首妥协的份。 第91章 怨毒...   底下人都知道,今日下朝回来以后,晋王心情不佳。   打从回府起,他就孤坐在书房,没有出过半步门,就连那位盛宠的张侧妃都吃了闭门羹。   晋王今儿的确是郁闷至极,谁能想到他那位皇兄竟然暗地里留了这么一手?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世人所传的什么淮阳侯对皇帝有救命之恩,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这二人的亲近打掩护,恐怕就是皇帝有意为之。   不过,既然皇帝要借淮阳侯府护着司徒晋,那就表明的确有人在暗中对皇嗣行不利之事,恐怕先前早夭的四位皇子都不是死于意外。若非如此,皇帝何必将人特意送出宫去抚养?如今他用的什么方士所云、风水相克的借口,一听就是假的。   “殿下,有人求见。”   晋王脸色一冷,不耐道:“什么人这么不识相?不是说了孤谁也不见么,叫他滚。”   “是方家的大小姐来了。”侍从忖着,这位方家大小姐不日就要入晋王府为侧妃,今日特意登门求见,总要通禀一声。   晋王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缓缓道:“让她进来。”   须臾,方妙玉步入书房,对着晋王盈盈下拜:“臣女方妙玉,拜见殿下,殿下大安。”   晋王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方大小姐所为何事?”   方妙玉顿了顿:“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晋王:“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说了罢,孤可不是个好人。”   妙玉一噎,捏紧帕子,妙目盈盈地望过去:“求殿下……救救我爹,只要殿下点头,臣女愿意入王府侍奉左右。”   她本就样貌不俗,如此泪眼朦胧、要哭不哭,却比真个掉下眼泪更为楚楚动人。   晋王淡淡睨着她:“方大小姐不要弄错了,如今是你愿意得进府,不愿意也得进府,孤可不是在求你。”   妙玉一滞:“殿下为何要娶我?”   “自然是因你才貌双全,品性纯良。”晋王语气平平,眼里却掠过一丝讥讽。   妙玉看在眼里,脸色微变。   “想必你这是盘算着先求孤应下,等方贺林出来以后再作打算,是也不是?”晋王道。   妙玉看他笑意冷嘲,不由心底发凉,只强笑道:“殿下误会了,臣女不敢。”   “先前恩觉寺的事,是你算计了孤,如今你倒还敢来求孤帮你们方家……”晋王摸着下巴,“莫非你以为你爹这破事是孤叫人做的?”   妙玉一震,直直地看向他。   晋王哼笑一声,几步逼近她,捏住她下巴道:“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是谁使的坏,孤就找谁,方贺林和孤无冤无仇,孤可不会去给他下绊子,倒是你……”   妙玉轻轻一颤,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去,却给他一把拽入怀中。   晋王的手径直探入她衣襟,直接触碰到她的肌肤,粗粝的手指摩挲得她战栗连连:“殿下,求求您……”   他看到她眼里极力遮掩却难以掩饰的厌惧之色,心头浮现出似曾相识的一幕,恼恨直冲胸臆。   抬手扯开杏色的衣带,轻软华美的衣裳顿时如雪一般簌簌扑落。   妙玉惊恐地睁大了眼,几乎不能信,当即惊叫出声:“你要做什么!”   晋王:“晋王府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自作聪明是要付出代价的……做什么?自然是做你希望孤对小丫头做的事。”   话音落下,他便将人举到腰间,径直入了进去。   妙玉刹那间失语,惊痛冲击得她一片空白,眼前仿佛有一道白光闪过。晋王却根本没看她一眼,也丝毫不顾及她疼痛与否,只一声不吭地猛烈冲撞了起来。   身体愈来愈热,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却分毫也感觉不到了。   此时此刻在她脑中,只有一句话反复回响。   怎么会这样?   她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他动作,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地寂灭。   半个时辰以后,这场令人绝望的噩梦才渐渐止了。   晋王略一整衣,轻扫了榻上人一眼,突然俯身贴近她耳朵道:“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冰清玉洁的方大小姐成亲以前就失了贞,往后孤要你过来,你就得过来,否则……”   妙玉猛然一抖,少顷,转头看他道:“不知我爹的事,殿下能不能……”   晋王在她臀上重重一捏,淡淡一笑道:“让他自求多福吧。”   妙玉默然,过片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知道了。”   晋王起身,走了几步,忽地回头扫视了她一眼,又往回走去。妙玉瞥见他动作,慌忙一缩,却见他用手轻挑起散落在床脚的淡蓝色肚兜,纳入袖中。   她一惊:“殿下!”   晋王却并不理睬,当即转身,大步而去。   妙玉两手抠住床沿,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怨毒。   *   叶沐卿一案事发后翌日,锦衣卫指挥使许藏锋向皇帝请示要给叶沐卿验尸,皇帝还未应允,另一头长公主得了消息,当下便急急进宫,说什么也不答应。皇帝无法,只有回绝许藏锋。   本以为此事暂且揭过,谁知当日夜里,叶家起火,后东院尽数烧毁,停放叶沐卿尸身的那一间不巧竟也在其中,一夜过去,小半个叶家都烧作了灰烬,叶沐卿的尸身也付之一炬。   此事一出,皇帝震怒,立马派人彻查。   经由调查,这场大火并非是意外,而是叶家的一名下人心生不轨,有意纵火。官差的人进到下人屋中时,她已上吊自尽,俨然一副畏罪自杀之相。   长公主因此昏了一场,醒后高热不断,竟是一病不起,皇帝当即派出宫中太医,到叶家为长公主看诊。   刑部。   刘明远回时,见方恒玉面有倦容,便想到前日方贺林之事,往他肩上一搭:“你爹的为人,咱们都知道,只要此事不是他所为,刑部必然会还他清白。”   方恒玉点头一叹:“此事不说也罢,大人可探得消息了?”   刘明远:“算是探到了一些,不过你也知道,我如今也算是大半个人都在刑部了,锦衣卫的那几个人说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我明白。”   “他们跟我透露了一件事,当日事发之时,守在阁外的叶家下人只有两个,都是叶沐卿的贴身侍女。”   方恒玉略一沉吟,蹙眉看他道:“这不对劲,若真只有两个下人在外守着,以大人的性子,怎么会贸然进去和叶沐卿单独相见?”   刘明远:“正是这个道理。”   “难道……”方恒玉神色一变。   “不错,恐怕他进去以前,门外的确有不少人守着,只不过是等他进去以后被支开了而已,”刘明远眼睛一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分明是有人挖了坑等他跳呢。”   方恒玉心头狂跳:“什么人竟敢如此行事?”   不惜取叶沐卿的性命来陷害王彦,简直是胆大包天、无所顾忌。   “你再想想昨夜的大火,难道真会是下人纵火?哪里又会这么巧,第二日那个下人就畏罪自尽了?打死我我也不信,”刘明远道,“这回遇到的凶手,胆子可真不是寻常的大……可是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会是谁要如此害他。”   “若能见大人一面就好了,可惜他眼下是在锦衣卫的牢里。”   刘明远眉头深锁:“上回小丫头去求淮阳……太子,也没能成,如今想要见他一面,真是难于上青天了。”   两人说话间,有侍从急急忙忙地进来禀报道:“二位大人,大事不好,刚刚锦衣卫那边传出消息,说是王大人在地牢染上了疟疾,病情严重,只差没几口气了。” 第92章 拥吻...   王彦重病之事一经传出,皇帝再也坐不住了。他心里头清楚王彦不会是杀人凶手,原本是想拖上一拖,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哪知道会出这样的变故。   正好此时司徒晋进宫,请求皇帝把王彦移到刑部收押。皇帝顺水推舟,就允准了此事。   如今王彦病重将死的消息已传遍全城,又经锦衣卫指挥使许藏锋亲口证实,一时间无人不信。   命都要没了,威胁自然也就小了。   如此,朝中那些个落井下石之辈也没有再对此事提出过多疑义。毕竟,王彦这案子还没定案,要到时再查出他是清白,人却死在了锦衣卫大牢里,那这罪过可就落在他们身上了。总归是要死,不如就让他回刑部大牢死得舒坦些,也好撇开这点后顾之忧。   当日,王彦就被锦衣卫转送到了刑部大牢。锦衣卫的人身在刑部毕竟多有不便,皇帝便下旨令太子司徒晋监管此案。   安排好诸多事宜,司徒晋回了从前的淮阳侯府。太子册封礼未举行,他如今还未入主东宫,就仍住在原先的府邸。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时,天幕如墨,无星亦无月。   司徒晋走进院中,立马顿住脚步,目光微凝道:“什么人?”   “自然是你风流倜傥的好舅舅。”一道深影自阴影中悠然而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露面的赵泽。   司徒晋两手抱胸,斜着眼上下看他,随即嗤笑道:“就你还风流倜傥?”   赵泽眨眨眼:“风流倜傥可能有假,我是你舅舅可不假。”   司徒晋脸上的笑意一顿。   赵泽深深地看他一眼:“狗皇帝鬼话连篇、薄情寡幸,你真要回去给他当儿子?”   “木已成舟,你如今说这些也已经晚了。”司徒晋道。   当日他在恩觉寺被人刺杀,若非语嫣,早就一命呜呼。皇帝知晓此事,雷霆震怒,没过多久就发了那道诏令。   他的身世已经暴露,恢复身份是唯一的对策。   “这么说来,之前你内力尽失,也是被那帮人害的?”   “不错。”   赵泽摇头一笑:“狗皇帝心里想的只有他自个儿,若真个看重你,就不该让你卷进来。当初可是他让你娘顶着侯夫人的身份嫁给旁人……如今倒好,那个什么劳什子的丽嫔竟成了你娘,我呸!”   司徒晋:“那又如何,我娘不在乎这些。”   司徒晋的生母,并非皇帝所言之人,却正是……淮阳侯府出走的那位侯夫人。   侯夫人赵氏,是赵泽的亲姐,原本是江湖儿女,与微服出巡的皇帝偶遇后怀了司徒晋。彼时,皇帝正为子嗣一事烦忧,对这一胎是男孩心存希冀,想到宫内几个皇子接连被害的诡事,就决意将司徒晋留在宫外。   既要令这对母子能够在他掌控之内,又要保全他们,皇帝心生一计,让赵氏名义上嫁给淮阳侯,从此成为侯夫人,而司徒晋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淮阳侯世子。   如此,司徒晋日渐长大,成为闻名京城的小谢侯。若非后来他身份暴露,多次遭人暗害,回宫一事多半要再拖一阵。   赵泽:“幸亏你娘看得清楚,走了倒也清净。”   司徒晋并未言语,眼里流露出一丝嘲讽。   皇帝自认为算无遗漏,却没料到,赵氏和老侯爷会真的日久生情。到如今,他都毫不知情。   侯府到处是皇帝的眼线,此二人虽彼此相爱,却连握手都不曾有,十余年间,永远是相敬如宾之态。   老侯爷不曾纳妾,皇帝曾对此也有过疑惑,毕竟赵氏与他只是名头上的夫妻,身为一个男人,难道就真的能如此甘受寂寞?老侯爷当时只道,若自己纳娶别的女子进门,会有不必要的内宅之争,多多少少会波及司徒晋。   皇帝听了这样的理由,反倒愈发慨叹其忠心为君,完全没有想到老侯爷是心系赵氏。   实际上,他不愿纳妾,一方面是因眼中已容不得旁人,另一方面,是不想让赵氏难受。   从前种种,司徒晋从未忘却。   老侯爷和赵氏,虽然从未有过亲昵之举,却仿佛只是相视一眼,或是点一点头,就能知道彼此所想。他还记得老侯爷看他娘的眼神,似乎……只要能看着她就别无所求。   老侯爷去世以后,赵氏就离开了侯府,再没有回来。   这个偌大的府邸已经没有任何能让她留下的理由,就算是她的儿子,也没法让她留下。   “实话与你说,我这几日离开,是去见你娘了。”赵泽忽道。   司徒晋没说话。   赵泽在台阶上蹲下,两手垂在腿间,冲着黑夜笑得一脸散漫:“她过得挺好,你不必多记挂,还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司徒晋朝他看去,就听他道:“你娘说了,叫你对你亲舅舅好点,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的,你这小子,我可是你长辈……”   司徒晋收回目光:“我就是看在我娘的份上才没把你轰出去……”   赵泽摸摸脸笑了笑:“对了,听说王大人蹲牢里了?”   “与你何干?”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共事过一场,如今他大难临头,我虽帮不上什么忙,看看他的笑话还是成的。”   “缺德。”司徒晋吐出两个字。   “缺什么德,”赵泽不以为意,“王彦奸得很,怎么可能真给这等破事绊住,我跟你赌,他绝对是别有图谋。”   *   翌日早,司徒晋到刑部,过中庭时,看到有个小个子鬼鬼祟祟地在树后徘徊,登时一拧眉头。   他悄然走近,看清此人面目,一愣。   眼前这男儿打扮的人却不是男子,她眉目秀致,肌肤胜雪,两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小门,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司徒晋看到她怀中抱着一个蓝色锦布裹着的包裹,目光微动:“这是什么?”   一个声音乍然从头顶响起,于语嫣而言简直如同惊雷,吓得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她侧头一看,顿时一呆:“侯……不、不对,太子,您怎么在这儿?”   司徒晋看她神色惊慌,还有几分心虚似的,愈发拧紧了眉头:“我为什么在这儿你别管,你就说说你为什么在这儿?”   语嫣抱紧了怀里的包裹:“非得说?”   司徒晋:“说。”   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看他神色端凝,不似往日带着笑,就有些畏惧,只好道:“我……我给王叔叔带了一些鞋袜和护膝。”   司徒晋默了片刻,随后才道:“你是想看看他罢,上回还不够你胡闹的?”   语嫣摇头:“我没那么想,我要是再去,他会生我的气……可是眼下这么冷,他又生了病,我怕他……”说到最后,就垂了头。   司徒晋眉头一挑:“所以你是在这儿等谁来帮你捎东西?你那个刘伯伯?”   “刘伯伯也成,方二公子也成。”   “他俩可都不帮不了你,你王叔叔如今虽然是在刑部大牢,却是锦衣卫在看管,他们两个都见不着他。”司徒晋道。   语嫣怔怔的,突然看向他:“太子殿下,那您……”   司徒晋斜睨她道:“想让我替你跑腿?宋语嫣,你好大的胆子。”   语嫣一听这话,立马缩了头:“不愿意就算了。”   他看她这乌龟样,突然觉得很没趣:“你不是死缠烂打得很么,怎么今儿个我说一句就打退堂鼓了?”   语嫣忍不住道:“我才没有死缠烂打……”   “也不知是谁,我叫她滚都不肯走。”   她瞪了瞪他,抓紧了包裹:“我、我走还不成么。”语罢转身就要走。   司徒晋想也没想,竟伸手一把握住了她手腕:“等等。”   语嫣给他吓了一跳,他立即松了手。   他咳了一声道:“东西我可以帮你递,不过往后你别来了。”   语嫣望着他不言语。   司徒晋脸一拉:“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还会唬你不成?”   语嫣赶忙摇头。   “东西拿来。”他有几分不耐烦道。   她只好将包裹递了出去。   司徒晋拿过东西:“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站在那儿,一手提着她的包裹,一手背在身后,目光有些凌厉。   语嫣无法,对他福身道了谢,就转身走上回廊,往外去了。   司徒晋立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直到人消失不见才提步离去。   *   虽然与先前所想的有些出入,但好歹是把东西送出去了,语嫣的心便也微微放下少许。   当时听闻王彦在牢狱中得病,她一下子就乱了手脚,还是王老夫人劝慰自己,说他断不会有事。   自上回见了那玉扳指,老夫人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也叫她想不太透。如今锦衣卫都放出消息说他身染疟疾,怎么老夫人倒毫不担心呢?   她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想着事,正巧眼前有个弯,还未拐过去,却突然给人一把拉住,身不由己地倒进了旁边的屋子里。   语嫣惊得要大叫,忽的唇上一软。   她浑身一滞,几乎不能信。   那人吻在她唇上,轻柔地触碰,随即不费吹灰之力探入她口中,勾住了她的舌尖。   清雅的淡香弥漫周身,双肩也给人轻轻圈住。   语嫣抬手抵住他胸膛,想要闪躲,却又牢牢给他吸附,难以逃脱。 第93章 屋内...   屋内昏暗,难以看清眼前人的形貌,那股熟悉的气息分外明晰。   语嫣紧紧抓住的手渐渐松了下来,软软地抵在他胸前,温驯乖静,仿佛任他予取予求。   王彦将她软糯的唇含在嘴中,把她的低吟喘息尽数吞没,动作轻柔,却连绵不绝,似乎怎么吃都吃不够。   他来回反复地在那柔嫩的舌尖上吮吸舔舐,不知疲倦地吸取当中的甘甜滋味,动作丝毫也不急躁,沉着有力,稳进有度,更令她无所适从。   她在他怀中,已经浑身瘫软,终于承受不住,整个人往后仰倒。王彦却并没有将她拉回怀里,他顺势将人压到墙上,一只手垫在她后脑,既护着她,又捧着她的头往前,方便自己行事。   语嫣不知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想等他停歇以后再细问,没想到,她以为的停歇似乎永远也不会来临。这个人就像是世间最有耐心和毅力的狩猎者,吻着她的唇舌,无休无止。   他的面容平和,身形巍然不动,只有那舌,在她口中作怪,仿佛要将她的三魂六魄也一同扫荡了。   王彦此生,从未如此渴求过一种滋味。从前对着她时,就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蠢蠢欲动,日积月累,愈演愈烈。   求而不得的苦痛,烧心如火,他却甘之如饴。   一声轻吟自她口中泄出,带了几许痛苦之意。王彦一震,骤然松口。   语嫣捂着发胀的唇,感到舌头都有些发麻,恼意上来,伸手将这人一推,作势就要往外走。   才走几步,就给他从后面牢牢圈住。   “您放开我……”   “不是你说要来看我的,怎么如今见着了反要走?”他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朵,透着一丝沙哑。   “谁叫您如此……”语嫣在那箍着自己腰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您放开。”   王彦分毫不为所动,好像根本就没听到似的,他一只手仍圈着她,另一只手却松开去捉她的手腕:“手上的伤如何了?”   语嫣一听这句,登时忘了挣扎。   她想缩手却不能,只道:“好些了。”   “你这丫头的话不可信,我要亲自看一看才放心。”   语嫣一噎:“那您还问我作什么……真个好了。”   王彦却已不由分说探入她袖中摸去,今回她着的是男子宽袍,他只略一施力,就钻入其中。   温热的手掌顺着小臂缓缓向上,他掌中的薄茧摩挲着她的肌肤,令她一阵发痒,侧身在他怀中微微扭动:“别,痒……”   手下是嫩滑如脂的肌肤,怀中娇香阵阵,他心头微烫,愈发想继续方才还没能尽兴的事。   “王叔叔,好了么?”她靠在他怀中抬头看他,甜香的气息伴随着她的一呼一吸斥入他鼻息。   他顿了顿,收回手:“好了。”   随后,捏起她下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刚刚你和太子在说什么?”   他俯着身,鼻尖碰着她的额头,唇落在她眼睛上:“我看到你给了他一样东西,是什么?”   语嫣脸上一红:“没什么的,再迟一些您就知道了。”   王彦察觉她陡然生出的羞意,目光一深,便不说话了,圈着她的手却更紧。   她想起那个消息,忙问道:“那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又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回答我方才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你。”   语嫣一愣,忍不住在他胸前一捶,有些恼道:“王叔叔!我跟您说正经事……”   他捉住她的拳头,放到唇边一吻,淡淡道:“你说,我听着呢。”   语嫣无法,只埋头在他怀中,闷声道:“是给您的鞋袜和护膝罢了。”   王彦顿住,忽然没了声响。   语嫣觉得奇怪,便抬起脸去看他,结果他却又立马吻落下来。   这一回比方才更为温柔,只在她唇间流连,并未再深入。   两唇相贴,缱绻摩挲,一股异样的滋味从中弥散,更令她无所适从。   过许久,他退开少许,静默片刻方道:“我没事,疟疾不过是个幌子。”   语嫣既松了口气,又十分疑惑:“什么幌子?”   “你本不该来,今日的刑部并不安生,”他搂着她道,“眼下你先随我待在此处,哪里也不要去。”   语嫣乖乖点头。   原本听到这话,她心头止不住一跳,然而此时此刻在他怀中却分外心安。   “那要待多久?”她问道。   “难说,”他一顿,“你不喜欢这儿?”   “不是不喜欢,就是太暗了些,咱们点个灯好不好?”   王彦没有说话,半搂着她往旁边走去,走了几步停住。语嫣伏在他怀里,听到一点细微的动响,仿佛是在点灯。   噗呲一声,火苗燃起,眼前登时亮了起来。   不仅是亮许多,也添了几分温暖。   语嫣不禁一笑:“这样好多了。”   她仰头望他,却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双眸如云海雾崖,迷离深邃。   她心头一跳,别了眼道:“您还没说您怎么会在这儿呢……”   他仍看着她,从光洁的额头向下,纤细柔美的眉,秋水似的眸,还有那令人魂牵梦萦的樱唇。黄色的火光微微晃动,像是给她的脸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影,愈发温柔动人。   “我没说么?”他低喃道。   嗓音醇厚微哑,在静静的室内响起,无端端令人脸红心跳。   语嫣突然觉得,与他在此处待着也并没有安生到哪里去。   “您说没说自然是只有您自己知道,怎么反倒要问我了?”   他团着她有些凉的手在掌心,用自己的手掌替她取暖:“我心里总想着别的事,一时记不大清。”   “什么事?”   他低头在她右耳垂上轻轻一吻。   语嫣像被烫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   王彦察觉到她的异样,心底更有难言的酥麻涌泛。眼前那白生生的耳垂渐渐地成了红色,似乎熟透了,愈发娇嫩可爱。   “您别这样,我害怕。”语嫣往他怀里一靠,张手搂住他的腰。   “害怕我碰你?”他道。   “不是……是不要这种碰……”她揪紧了他的衣襟,蓦地望向他,双眉微蹙,玉眸盈盈,“好不好?”   王彦想到她先前的梦魇,眸色深晦,动作极柔地替她将碎发拂到耳后:“是不是在梦里,晋王也这样碰过你?”   语嫣脸色一白,在他怀中僵住。   王彦的手一紧,低头在她眉心一吻:“你怕的是什么?是怕被人如此对待……还是怕晋王?”   “我……”   头一回有人这样问她。   那些不堪的情形,就像是污秽一般,她每每想起,都觉得周身发麻,一阵阵的恶心。   可她只觉得惊惧,却从未想过,自己怕的是晋王还是……   王彦凝视着她闪动迷茫的眼睛,低低道:“若对你做那些事的人,不是晋王,而是我,你又会如何?”   语嫣一震,猛然抬头:“不可能的,您绝不会那样的!”   王彦有片刻的凝滞。   寒意在心底弥散,几乎无可抑制。   显然,语嫣所言的“那样”,绝不会……只止于他如今做的这些。 第94章 番茄...   语嫣察觉到他周身透出的寒意,略一哆嗦,本能地就往外退,却给他一按,愈发紧地搂住。   她正不解,作势要抬头,王彦把头低下,下巴抵在她发顶,恰恰拦住了她这个动作。   他只是抱着她,什么也不做。   耳畔是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语嫣被他这样怀抱着,心里那点惊惧也缓缓消散了。   感觉到怀里人的安定,王彦伸手,在那小小的肩头上一握:“语嫣,你是几时开始做那些梦的?”   她身子一紧,半晌才道:“刚刚到京城的时候。”   “除了晋王,还有没有梦见些别的?”   “还有……方姐姐和……”   她有些艰难道:“和张家六小姐。”   王彦一顿,沉默了下来。   方妙玉和张如雪,此二人唯一的共同点,是晋王府。   一个已经嫁给了晋王,另一个则将要嫁给晋王。   “你梦见了她们什么?”他松开下巴,俯身望着她。   语嫣仰起脸,对上他的目光,陡生畏怯:“那都是梦,不做数的……”   王彦:“我知道。”   她的手骤然一松,垂下了眸,长长的眼睫略微抖动:“梦里,方姐姐告诉我,我害死了一个人,那个人……”   她仿佛有些说不下去,王彦就握紧了她的手:“那个人如何?”   语嫣的头无力地垂落,靠在他胸前:“那个人应该很好,却给我害死了。”   王彦一顿:“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很好?”   她带着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因为听到方姐姐说那句话,这里好疼好疼……总觉得,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他心里如同给人生扯了一下,隐隐作疼。此时此刻,他只想将这满口胡话之人的嘴堵住,令她再说不出半句锥心之语。   王彦压下心底的冲动,指尖抚过她唇角,略一调息方道:“然后呢?”   “然后……”语嫣脸上一白,“然后晋王殿下就出现了,他要我回去……然后就没有了。”   他在她背上轻轻一拍:“那张六小姐呢?”   语嫣猛然一缩,两手环抱着他的腰,手在他背后抓着他的衣袍:“我、我不想说。”   王彦眸色一深,拍着她的动作却愈发轻柔:“好……不想说就不说,不过,你要应我一桩事。”   “什么?”   “过几日,随我去见一个人。”   语嫣看向他:“什么人呢?”   她与他这样紧紧相贴,却如此无知无觉,乖静纯然。   王彦心头那一点阴翳,在她这样无邪的目光中缓缓地消散,化为一片柔水。他温声道:“到时去了你就知道了。”   语嫣嘟了嘟嘴,对他这卖关子的行为有些不满。   他笑了笑,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又不会卖了你。”   语嫣:“谁知道呢,连您自个儿的亲娘都说您是……”   他俯首凑近她:“说我什么?”   她想到当日王老夫人打趣他的那几句话,抿嘴一笑,眼里狡黠闪动:“我才不会说。”   王彦再忍不住,径直吻住了她。   她吓了一跳,想要躲开,唇却已给他衔着。他的手在她下颌轻点,迫使她仰起脸,随后往下,扶住她发软的腰。   语嫣没来得及闭眼,接着灯光看清了眼前人,心尖一颤。   他半合着眼,浓密鸦青的睫毛在脸上映出一片淡影,那样沉静美好,绝对让人料想不到,他此刻是在……   语嫣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摸。   眼前人眼睫一动,蓦然睁开,直直地望到了她眼睛里。   她手上一颤,忙要缩回,却给他一把捉住。   语嫣羞窘不已,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一时兴起,脸上浮现出两片红云。   王彦睁了眼,就一直一眼不眨地望着她,唇上的动作却愈发“忘乎所以”。   语嫣给他这样看着,嘴上又如此……唯有掩耳盗铃,紧紧地闭了自己的眼。   不知过了多久,王彦终于松开了她。   她仍然迷迷糊糊,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脸红得厉害。   他一笑,又吻落在那红云上,唇一触及香腮,柔软芬芳的滋味更令人黯然魂销,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不由一紧。   语嫣感到脸上又热又痒,一睁眼又立马羞得闭了回去:“王叔叔……”   “嗯?”   这一声微微上扬,低沉清润,仿佛箜篌起奏,直接荡到了她心底,引得她浑身一抖。   只是如此,竟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调戏了一般。   语嫣的脸愈发地烫,恼地在他肩头一拧,却半点没起警告作用,只引得他低低一笑。   “王叔叔!”   王彦听她声音,仿佛真个恼了,终于从她脸上退开。低头一看,怀里人果真成了又红又亮的烫番茄,那双玉眸,波光盈盈,春水如画,更加娇怜可爱。   他按捺住俯身在那烫番茄上咬一口的冲动,只在她脸上一揉:“不闹了。”   语嫣一听,愈发恼了,到底是谁在闹呢?   她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急乱的脚步声,竟是方恒玉在外道:“大人,您在不在里头?”   王彦脸色一淡:“在。”   方恒玉吁了口气:“刚刚人已经抓到了,一切如您所料,太子殿下和许指挥使派属下来请您过去。”   “稍等。”   王彦看了看语嫣,在她耳边低声道:“你随我一起,不要出声。”   语嫣忙乖巧应了,不敢有异议。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方恒玉不意王彦身后还有一人,不由多看了一眼,一瞧只是个矮小的侍从,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心底虽有几分疑惑,却并未多想,立即便移开了目光。   如此,语嫣就垂着头跟在王彦身后,与他一道去往了前堂。   堂内,许藏锋在最上首,负责监管的太子司徒晋在旁侧。于许藏锋斜后方,有一张花鸟图的叠屏,那屏风后面隐约可见有个人,却不知是谁。   堂中央,有个少年正被押在地上。   语嫣在他背后偷偷一瞥,看见是如此瘦小的男子,心头一跳。   难道杀死叶大小姐的竟是这么一个少年人?   王彦缓缓上前,走到堂中,向堂上二人行了一礼。   趴伏在地上的人听到他的声音,猛然一震,突然扭头朝王彦看过来,眼里是深深的怨郁和愤恨。   语嫣一看到此人,脑中一白,有一瞬的失语。   这、这怎么可能?   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男子的衣服,却哪里是什么少年人……   那眉眼,是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处之人的模样。   正是那,本已经死了的……叶沐卿! 第95章 确认...   司徒晋一眼便看到了王彦身后垂头立着的人,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捏紧。   叶沐卿盯着王彦,目光既怨恨又缠绵,仿佛恨不得穿透他的衣服将他的心剖出来看。   许藏锋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王彦,眼底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笑意。他要让人给王彦般张椅子来,王彦摇头婉拒。   许藏锋:“王大人,堂下人不肯自报身份,你可认得她?”   王彦扫了一眼叶沐卿:“是叶家大小姐。”   “我才不是。”叶沐卿脖子一梗。   许藏锋冷笑:“问你话了么?来人,此人扰乱公堂,掌嘴二十。”   叶沐卿一震,当即叫道:“谁敢动我!”   许藏锋嘴角一勾,手一挥,两个官差就上前来,一个将人压住,另一个抬手就往她脸上招呼过去。   叶沐卿当场懵住,她自幼娇生惯养,何曾给人如此掌掴?下手之人是刑部官差,手劲极大,来回几下她脸上就见了红。   等二十下毕,原本白洁如玉的面孔已红紫不堪,嘴角也给打得破了皮,渗出血迹。然而脸上的疼痛却远远不及心里的难堪,她就这样给人按着掌嘴,这些人明明知道她是谁,却胆敢如此!   尤其,尤其是王彦。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一脸淡然地看着她被人糟践,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心里一阵阵的疼,同脸上一样,痛得近乎麻木。   许藏锋:“王大人,当日在叶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收到叶大小姐派人送来的信,以为她知道杀害叶驸马的凶手是谁,就赶去了叶家,不过,到了叶家,叶大小姐却并没有告诉我想知道的事,反倒是纠缠不休,逼迫我与她结亲,我不答应,她就取出匕首以性命相要挟。”王彦道。   语嫣心头一紧,几乎能想见当时的情形。   “然后呢?”   “我没有应她,她就发出喊叫,甚至举刀刺向自己。”   叶沐卿嘴巴一动,似要开口,可一想到方才贸然开口付出的代价,还是没有出声。   “你说她真刺了自己,那如今她怎么会活生生地站在堂上?”   王彦:“因为她刺的那一下并非真刺,在叶家,她是诈死。”   此言一出,堂内微微一静。   过片刻,许藏锋缓缓开口道:“若她是诈死,又是如何瞒过所有人的?”   “她叫我去叶家,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王彦道,“她事先所想,若我应下她是最好,若我不应,就诈死陷害于我。至于如何诈死,其实不难,当时叶家人看到的血不过是事先备好、随身若带,她那一刀下去,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藏血的袋子。事出突然,叶家人一见她流了这许多血不省人事,自然不会怀疑她是真死还是假死。”   “就算你说得都对,之后她又是如何通过验尸那一关?更不提,后来尸身还在叶家停放了数日,难道叶家上上下下,就没有人发觉?”   “尸身停放在叶家期间,是闭在棺中,没有人能看见,不管是到宫中验尸也好,还是后来在叶家也罢,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尸体,也只有一个人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买通宫中的嬷嬷帮忙说假话。”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许藏锋却装傻道:“不知此人是哪一位?”   王彦淡淡道:“长公主。”   话音一落,叶沐卿目光一变,屏风后面的人也仿佛动了一动。   言下之意,这整件事都是长公主母女二人共同策划,逼婚不成,就转而想要他的性命。   许藏锋看向王彦,悠悠道:“王大人,你说她是叶家大小姐,有何凭证?”   “据闻,叶大小姐幼时曾不慎碰到茶炉,在右腿上留下了一个圆形伤疤,大人可让人当堂查验。”王彦道。   叶沐卿瞪大眼,不可置信:“胡说八道,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许藏锋:“有没有,解开看了才知道,来人——”   眼看方才那两个官差又要上前来,叶沐卿吓得面如土色,要她当堂脱下裤子给这么多人查验,还不如干脆杀了她!   “不要过来!”她连连后退,捂紧了衣领,惊惶不已,“我……我认了。”   “认什么?”   叶沐卿声音发抖:“我是……叶沐卿。”   许藏锋眼睛一转:“这就奇了,你是叶沐卿,那前几日在叶家给烧得尸骨无存的又是谁?”   “……是我的贴身侍女碧环。”   “叶大小姐,你唱的这一出,是为哪般?”   叶沐卿咬牙:“是王彦对我欲行不轨,我为了自保,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据我所知,当日是你派人给王大人捎信引他前去,”许藏锋轻飘飘道,“而且,你要自保,喊几声救命便是,何必要闹到诈死这一步?今日若非你给我的人当场抓住,再拖个几日,恐怕王大人就真的要冤死在大牢里了。”   叶沐卿:“我一个闺中女子,哪知道这些,再者,他如今人好好地在这儿,并未有什么差池,难道你们还要我为此偿命不成?”   司徒晋闻言,面露讥讽之色。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叶沐卿自幼受宠,性格跋扈,如今身置公堂,竟还耍如此不入流的无赖手段,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他眉心一动,叶沐卿是个蠢货不假,可长公主也没高明到哪里去,这个诈死的法子绝不是她们两个能想出来的。   他看向堂内立着的王彦,看来,是有人千方百计地要弄死这位尚书大人。   许藏锋:“这么说,叶大小姐是认罪了?”   叶沐卿:“王彦人还好好的,我也不过是杀了一个贴身奴才,何罪之有?”   许藏锋淡淡道:“栽赃朝廷命官,再加一条欺君惘法。”   叶沐卿瞳仁一缩。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会搭上这样的罪名,这和先前所想完全不同。本以为就算此事泄露也不会如何,却没想到……   可那又如何?   她毕竟是叶家长女,又是长公主的独女,皇上是她的亲舅舅,他还会治她欺君不成?   “来人,把叶大小姐带下去关押。”   叶沐卿神色大变:“谁敢!许藏锋,你大胆!”   许藏锋丝毫不为所动:“为何不敢?”   叶沐卿冷笑:“你们敢如此对我,皇上和长公主不会放过你们的。”   许藏锋一挥手:“把她带下去。”   官差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架起。叶沐卿终于面露三分惧意,她看到王彦沉静无波的侧影,惊怕之外,更添不甘怨尤:“你们是故意设下陷阱,引我现身,什么身染疟疾、奄奄一息,都是假的!这难道就不是欺君?我要见皇上!”   从王彦病重的消息传出,到后来他被转移到刑部,不过都是为了引她现身抛出的诱饵。   王彦是算准了,她会沉不住气,偷偷来看他。   此时,屏风后人影晃动,有一人大步走出。   此人年过四十,双鬓带灰,面貌却极其俊美。凤眼细长,薄唇轻抿,眉眼唇鼻皆如刀削斧刻。   叶沐卿面色一喜:“舅舅!”   堂内众人纷纷下跪行礼。   皇帝的脸色看似平淡,目光却隐含威怒,他看着底下的叶沐卿,声音沉沉道:“把她押下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谁敢包庇,论罪同处!”   叶沐卿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不等她反应,那两个官差已经将人架起,往后拖去。   她此时才明白过来,他们今日这一出瓮中捉鳖,根本就是皇帝默许的。   叶沐卿陡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奋力一挣,几乎是用身体将左右二人生生撞开,随后竟从腰间拔出一根金钗,直冲王彦扑去!   众人皆惊,一时都呆在原地。   王彦有所醒觉,下意识往后退去。但是先前二人本就靠近,而叶沐卿又直直扑来、来势极猛,这一刺简直是避无可避。   正此时,一抹宝蓝色竟猛然扑住了王彦,挡在了他跟前。   司徒晋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王彦目光骤冷,双手抱住来人,在那钗尖触及怀中人之前,他长腿一伸,一脚将叶沐卿踹飞在地。   叶沐卿吃痛跌倒在地,手中金钗应声落地,整个人在地上蜷缩起来,捂着被踹的下腹痛苦□□。   皇帝大怒:“孽障!给朕把她押去地牢,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能放她出来!”   叶沐卿给人抬起,头一转,看到王彦紧紧搂着那个小小的宝蓝色身影,面露自嘲。   他对一个下人,都比对她要好。   如此,叶沐卿就被人带了下去。   许藏锋看着司徒晋攥得泛白的拳头,眸光一深:“太子殿下?”   司徒晋看他一眼,沉着脸缓缓坐下。   皇帝:“承安,你可有被伤着?”   王彦搂着怀里的人,手掌按在她头上,不让她轻易动作,对皇帝道:“皇上,臣没事,不过臣的侍从受伤了,请您恩准,让臣先带她下去察看一下情形。”   刚才这小侍从舍命救王彦的情形,皇帝自然是看到了,瞧王彦这个样子,想必是个极为看重的奴才。   若这个小侍从没扑上去,以王彦的性子,只会闪避,绝不会出脚踹人。   皇帝当即点头允了,王彦便将人带往堂侧的偏室。   语嫣恍恍惚惚,给他连拖带搂地弄进了屋里。屋内没有点灯,她突然眼前一黑,心里一慌,本能地就往他身上靠,低低地喊了他一声。   王彦却没有应她,他在一片黑暗中将人抱起,放坐在自己的膝上,手摸上她的衣襟,就要解她的衣袍。   语嫣大惊,慌忙搂住他脖子:“王叔叔,做什么!”   “刚刚那一下你不是胆子大得很么,怎么眼下又成了老鼠胆?”他不咸不淡道。   “我才不是老鼠胆……”她嗫嚅,“谁叫您要脱我衣服的?”   他不说话了。   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两个人微微起伏的呼吸声。   “刚刚我没有受伤,钗子没碰着我的,”语嫣扯了扯他的袖子,“您快回去,这个案子好不容易要真相大白了,可不要再……”   他突然俯身,埋首在她颈间:“不必,到这个地步,没有我在也无妨。”   语嫣有些羞,却又不忍心推开他。   “真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语嫣想到刚才的种种,有些迟疑道:“这次的事,您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王彦不语,算是默认了。   语嫣:“您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您不怕……不怕到时候真出什么事?要是叶大小姐没来,您岂不就……”   叶沐卿诈死,能骗过其他人,却绝对骗不过他。而他当时在场,却故作不知,将计就计。   他仍然没有出声,却顺着她说话的声音,找到她的双唇,准确无误地封住了她的嘴。   唇舌相接,一时难舍难分。   他的唇和舌尖都那么烫,简直要将她生生融化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松开了她的嘴,与她两额相抵。   语嫣在昏暗之中只能看到一片隐约的轮廓,她伸手摸上他的耳朵,忍着羞意道:“您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如此……以身犯险。”   王彦在她脸颊上一吻,却没有说话。   语嫣知道,他身为刑部尚书,这样的事是家常便饭,自然不可能轻易答应她的话。   然而得不到他的回应,心里仍有些……止不住的失落。   “我尽力而为。”他忽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她心头一暖,正要说话,突然感觉到有只手不知何时探进了她的衣袍,摸上了她的背脊。   王彦一只手按住她的膝头,另一只手贴在她背上,声音低沉:“那你也要让我确认过,你真没有伤着才行。” 第96章 戏弄...   语嫣原本就最是怕痒,他还如此一手往她背后钻,一手制着她,那酥麻之意从脊梁骨一路上窜,引得她颤抖不止,欲哭无泪:“别……”   王彦不声不响,手掌缓缓抚过她后背的每一寸,温热隔着薄薄的衣料透进她的肌肤,那一层单衣有如无物。   她咬唇,抓住他的手臂,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却分毫抵不过他的气力。   王彦的手从下至上,已抵达她的肩头。怀中人像一团棉,软若无骨,手感绝妙。   只因语嫣虽然看着瘦小,却并非皮包骨头,恰恰相反,她全身上下都是软肉,不过骨架纤小,颇为藏肉,平素看不出罢了。   他终于将她背后每一处都细细摸过,确认没有任何伤处。   语嫣揪着他的前襟,仰起头,声音里隐约有一丝哭腔:“您好了罢?”   王彦一滞,立即收回了手。   他从外搂住她肩头道,低声道:“真个恼了?”   语嫣不作声,一动不动的,身上还有些发颤。   王彦越发低声:“莫非是哪儿不好了?”   语嫣有心不理他,却实在硬不下心肠,尤其对着他如此温言软语之态,心里又有几分惶恐不安。   自己又算什么,怎能令他如此?   她缓了口气:“没有哪儿不好,您让我下去罢。”   声音听着平平淡淡,仿佛一点儿也不委屈。   王彦默然,片刻后扶着她的腰将人放下地,手却还在她腰上。   语嫣不禁轻唤了他一声。   他却道:“这里黑灯瞎火,你打算怎么走?先等我点个灯才是。”   语嫣扫了一眼四下,的确是“寸步难行”,便应了声好,由着他单手扶着自己往前走去。这个情形,与方才在回廊边的小屋中何其相似,心情却全然不同。   刚刚她是期盼着屋里能亮起来,这会儿却有些害怕它亮起来。   灯光一亮,她蓦地抬头,就见他垂着眸站在自己跟前,看不清神情。   语嫣垂头,抿唇往旁边走了一步,背对着他道:“您快去忙您的罢,我就在这儿。”   背后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她只当他是走了,心里有几分抑制不住的酸疼失落。   在那灯旁立了一会儿,她抬手在眼睛上轻轻一抹,便转过身去。谁知一转头,却见那人竟还立在眼前。   他双眸深深地望着她,目光里波涛涌动。   “您怎么……还不走?”   王彦一叹:“看来语嫣是真厌烦了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我没有那样说。”   “那你还赶我走?”   语嫣给他噎住,半晌才慢吞吞道:“那您待着便是了。”   其实她方才一转身,发觉他人还在跟前,除了惊异,更多的却是由衷的……欣悦。   他又叹了口气:“我到底是碍了你的眼。”   语嫣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忍不得在他肩头一捶:“王叔叔!”   他定定地瞧着她,仿佛在等她说什么。   语嫣略一抿嘴,终是道:“只要您往后别再那样戏弄我……”   他向前一步:“什么戏弄?”   “还能是什么,就是您刚刚做的事。”   “那不是戏弄。”   “那您说是什么?”语嫣瞪他。   给她这样一瞪,他却仿佛云开雾散似的,登时眉眼舒展。   语嫣不知他笑的什么,只觉得他那笑意微微的目光分外烫人,当下便恼道:“不说了。”   王彦立即正色:“我问你,我何曾骗过你?”   语嫣侧过身,斜着眼瞧了他一回。   他给她这样一看,喉头一动,不自觉又往她靠近了几步,面上仍是一副淡然模样:“你说我是戏弄你,那我再问你,我可有对其他人这样过?”   语嫣一怔,摇了摇头。   他再近一步,又道:“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一句不自觉加重了语气。   语嫣竟给他质问得有些心慌气短,好像自己才是做错了的那一个,可明明……   这种情形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她回回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不知为何,语嫣陡然间觉得十分委屈,眼泪不受控制地就从眼眶里落出来。   王彦见如此,一下子就失了方才的镇定自若,立马将人拉入怀里,俯身给她擦眼泪:“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又哭什么?”   他这样一问,那泪珠子却掉得更凶,一颗一颗像是砸在他的手上。他心头发紧,素来悄寂无波的心田竟生出几分涩意。   语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自来到京城,诸事隐忍,并不常落泪,只是每每到了他跟前,就成了水做的人一般,总忍不住会……   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不成体统,在王彦跟前像个孩子似的。   她捂着脸,泪眼透过指缝看他:“我往后再也不哭了。”   王彦一愣:“这又为什么?”   “您总是瞧不起我。”她闷闷道。   他敛容,一本正经道:“绝对没有。”   语嫣的手指离得稍开了一些,露出湿漉漉的大眼,像是小鹿的眼睛,看着愈发惹人怜爱:“真的?”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若我有半分小瞧你,就叫我……”   “别……”她慌忙踮起脚捂住了他的嘴。   王彦的声音便没了。   他垂眸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小脸,细细端详那些泪痕,心里蓦然生出几分渴意:“语嫣……”   滚烫的气息落在她手掌心。   她飞快收了手,低下头道:“我信您……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了,您还是快去忙正事,千万别耽误了。”   王彦却不信她:“别等我走了,你又一个人在这儿掉金豆子。”   她脸上一红,愈发后悔方才没能忍住,抬手轻推了他一把:“才不会,您快走。”   岂料眼前这人就跟被钉子钉住了似的,怎么都不动分毫。   语嫣:“我真个不恼了。”   他居高临下地淡睨着她,不为所动。   语嫣捏紧拳头,跺了跺脚:“王叔叔……”   王彦仍是那样。   她抬眸看他一会儿,突然心中一动,上前一步,两手抓着他衣领迫使他俯首往下。随后,她踮脚,扬起脸,双唇在他唇上轻轻一碰,又立即往后退开了四五步。   她站在不远处,两人在背后勾着指,绣花鞋的鞋尖点了点地,歪着头看他一眼又飞快低下,故作镇静道:“好了罢?”   王彦伫立了足有一刻钟,他看向她的眼睛,缓缓道:“你且等着。”语罢,转身而去,袍袖翻飞,在屋里掀起一阵轻风。   语嫣想到他临走前那个眼神,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   王彦回到堂内,皇帝正和司徒晋说话,许藏锋在一边坐着听。   他走上前,向皇帝和司徒晋行了礼。   皇帝绕过桌案走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这回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皇上言重,幸有皇上、太子和许指挥使的照拂,臣这回到锦衣卫大牢并未受苦。”说到此处,他脑海中出现一张秀美如画的脸,刚刚那一吻的感觉又浮出心头,令他微微一悸。   确切的说,不仅是没受苦,于他而言,更是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也幸亏是如此,”皇帝道,“那孽障是给长公主宠惯坏了,从前看着不过是娇蛮了些,如今瞧着却分明是实打实的恶毒。”   王彦不语。   皇帝看他一眼,接着道:“你放心,这回朕定然会替你讨回公道,此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王彦撩起袍子跪下道:“多谢皇上,只是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一顿:“你说。”   “臣已有了心仪的女子,想请皇上给臣赐婚。”   此言一出,司徒晋倏然变色。   皇帝一愣:“你是认真的?”   王彦点头。   皇帝与他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突然抚掌大笑:“王承安啊王承安,你也有今天,朕还真以为你是个和尚,没想到铁树也有开花这天……快与朕说说,是哪一家的千金?”   王彦:“是宋家二姑娘。”   皇帝脸上的笑一凝。   宋家二姑娘是谁的女儿,他自然晓得。   许藏锋倒是丝毫也不讶异,他偏头瞥了司徒晋一眼,见他表面淡然,搭在扶手上的手却将那雕荷的头柄握得极紧,心头了然。   这才是王彦的目的。   将计就计,跳入陷阱,为的不是扳倒叶家,更和那叶沐卿没有多大关系。   他只是想利用叶沐卿和皇家的关系,使得皇帝对他这个无辜受累的臣子产生补偿之意。然后顺水推舟,再提出赐婚的请求。   毕竟,它听起来合情合理,完全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而且王彦自最初就称宋家二小姐是自己心仪的女子,如今,皇帝想要给他换个人赐婚都无法。   皇帝:“那位宋家二小姐又如何,她对你可是一样的心意?”   王彦:“她与臣心意相通。”   若是司徒晋眼下内力还在,势必会将手里的木制扶手捏个粉碎。   尤其当他看着王彦说出这句话时,那副面不改色的形容,简直是厚颜无耻至极,真恨不得……   小丫头那样蠢笨,若真跟眼前人成了亲,岂不成日都要给他骗得团团转?   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唆使着他起身,去阻拦此事发生。   然而,任他将扶手捏得近乎变形,他都无法起身一寸。   此时此刻,他心头想起的,是先前那抹宝蓝色的身影奋不顾身替王彦挡下一刺的情形。   以及自己在恩觉寺时,提及王彦,她脸上升起的浅浅红晕。   甚至于,还有六年多前,她从树上落下,埋头在王彦怀里的模样。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动人的心弦。   却都不是为了他。 第97章 锅盖...   宋家在京城不受待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想到王彦竟然喜欢上宋常山和曼娘的女儿。   皇帝不说话了。   他想起当年的曼娘,目光飘远了些。   那样柔韧美好的女子,却偏偏……命比纸薄。   若说心里没一分遗憾和亏欠,那是假的。不过,再大的遗憾,也抵不过时间,这么多年过去,他连曼娘这两个字都不太会想起。对曼娘的依恋和怀念,还不如对宋常山的恼恨深。   “承安,你可想好了?只要你愿意,这满京城的大家闺秀,无论哪一个,朕都可以许给你……”   王彦道:“臣意已决,请皇上成全。”   皇帝凝眉看他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罢了,应了你便是。”   王彦正要俯首谢恩,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个官差惊惶入内:“皇上,嫌犯被……被人暗杀了。”   皇帝怫然变色,手指着那官差:“你说什么!”   堂内几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这是在刑部,更不提有皇帝和太子坐镇。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行刺,猖狂二字已不足以形容,简直可说是对皇权的藐视。   不多时,刘明远带人抬着叶沐卿步入堂中:“皇上,叶大小姐在途径中庭时被人一箭射杀,箭穿咽喉,当场毙命。”   皇帝猛然看向地上叶沐卿的尸身,她的颈部横插着一根长箭,竟然没有流出一滴血迹,仰着头两眼暴睁,一脸死不瞑目。   “刺客呢?”   刘明远俯首:“跑了。”   皇帝青筋毕露:“这到底怎么回事!”   刚刚几名官差押送叶沐卿去往地牢,结果到回廊时,半空中传来一声悠扬的鸟鸣,叶沐卿闻声大喜,竟不管不顾地就要往中庭冲,谁知她甫一踩出回廊才露出半个脑袋,就听噗哧一声,箭已穿肉而过。   至于箭从何处而来,又是何人射出,根本没有人看到。   司徒晋、许藏锋此时也已上前。   司徒晋蹲下细看了看叶沐卿的情形,不由脸色一沉:“既然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看到射箭之人,说明此人势必在远处,能够远距一箭入喉,还如此准确无误,不留一滴血,此人必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绝顶高手。”   皇帝目光更冷。   这个刺客未曾现身,就轻而易举取了叶沐卿的性命,那若是要刺杀他这个皇帝,想必也不会太费力。   “承安,此事……你怎么看?”   王彦抬手屏退了堂内侍立的几名下等官差,转而对着皇帝道:“刚刚刘侍卫长提到,叶大小姐是听到一声鸟鸣喜难自禁,才冲动乱闯。臣猜想,这所谓鸟鸣是刺客发出的暗号,想必,今日行刺之人就是先前唆使她诈死之人,如今见计谋不成,恐夜长梦多,才杀人灭口。叶大小姐听到暗号,心以为是对方来救自己,却没料到对方实际是来取自己性命。”   他又看向司徒晋:“方才太子殿下提及此人是绝顶高手,倒让臣想起一件巧事……杀死叶驸马的,也是一位指力过人的绝顶高手。”   司徒晋蓦地一震,事实上,当日在恩觉寺刺杀他的那一行人的头领,也是一个绝顶高手。   若说京城一下子来了三个绝顶高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事到如今,只有一种解释。   皇帝眯起眼:“你的意思是,杀死他们两个人的都是同一个人?”   “不错,”王彦道,“不仅如此,皇上可还记得红莲教的教主品莲和宋归臣?”   “自然记得。”   “此二人都是受人唆使作乱行凶,想必背后之人与今日的刺客,不会毫无关系。”   许藏锋:“皇上,王大人所言有理,先前那个品莲原本也有意要害王大人的性命,如今叶大小姐受人唆使,目的也是要害王大人,简直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皇帝的脸色阴沉至极:“刺杀太子,杀害当朝驸马,陷害刑部尚书,如今又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刺杀要犯,若犯下这些事的真是同一群人……那还得了?”   *   语嫣在小屋中坐了一会儿,生出几分困意,却又不敢躺下睡,只有坐在桌边用手支着脑袋。可就算如此,竟还是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睁开眼时,周身上下都暖暖的,眼前是一片淡淡的青色。   她轻轻蹭了蹭,才感觉有些不对劲,懵懵然抬头,看到一个下巴和一截修长的脖颈,不由浑身一僵。   刚刚,她竟一直都靠在王彦的怀里。   此处仍然是方才的小屋,他靠坐在小榻上,略低着头,闭着双眸,呼吸浅浅,似乎睡得很熟。   语嫣仰头看他,发觉他眼下有些发青,想到他这些日子都是在牢狱里,不禁心底一酸。   就算没有受皮肉之苦,在那样的地方,如何能睡好?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人,从长长的眉,鸦青的眼睫,到高挺的鼻梁,水色的唇。他总是这样,一副巍然不动之态,就算睡着了也如此。   语嫣低下头,靠在他胸口,抬起手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抚。   “又做什么?”头顶突然响起微沉的声音。   她飞快抬头,蓦地对上他深沉异常的目光,心头一跳:“吵着您了?”   他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我没睡。”   语嫣一愣,随即慢慢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道:“那您的要紧事可都办好了?”   王彦:“要紧事不只一件,你指哪一件?”   “自然是叶大小姐的案子。”   “办好了,”他一笑,“不光如此,我还办了另一件更为要紧的大事。”   语嫣目光一紧:“什么事?”   王彦看她睁着雾蒙蒙的大眼睛一副惊忧至极的模样,愈发将人搂紧了,嘴上却淡淡道:“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语嫣气恼地看他一眼:“您又卖关子。”   他笑而不语,只伸手将她的头按回自己胸前。   语嫣伏在他胸前,嘴巴一扁,却没有再动。   王彦低头看着这颗乌黑的小脑袋,想到方才她在自己怀中醒时不经意的蹭动,呼吸略微发沉。   “王叔叔,您要不要先回家去瞧瞧?”   他心头一动:“回哪个家?”   “自然是您的家。”她忍不住在他胸前戳了戳。   他呼吸更紧,一把将那作乱的小手握住:“别动。”   语嫣脸上一红,乖乖由他握着,再不敢乱动分毫:“虽说老夫人早知道您没有事,府里又有方姐姐陪着,可您毕竟离家这么久,她还是很想您的……”   王彦蹙眉:“往后你与方大小姐不要走太近。”   语嫣不解,仰头看他:“为什么?”   他默然,过片刻才道:“再过不久她就要进晋王府,你若不想和晋王有所牵扯,就应当离她远一些。”   语嫣呆住,不可置信:“方姐姐怎么会……”   她这几日满心担忧的都是王彦,对方妙玉和晋王定亲的事根本毫不知情。   王彦望着她的眼睛,淡声道:“此事与旁人毫无干系,是方大小姐和晋王自己的事。”   语嫣听出他言外之意,脸色一白:“我……”   王彦道:“你觉得晋王并非良配,那是于你而言,兴许他和方家大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俗话说,什么锅配什么盖,你避之如蛇蝎的,人家指不定当个宝呢。”   她听得一愣一愣,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听着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劲,总感觉……在骂人似的。   *   晋王府,书房。   女子□□地趴伏在矮榻上,起伏的身子打着猛颤。在她身后,是衣冠整齐、面无表情的晋王,他一手掐着女子的腰,一手掐着她的脖子,粗喘微微。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响起女子的一声娇啼,那动静才止了。   晋王捞起散落在旁边的肚兜,替自己擦拭干净,随后扬手往角落里一扔,一整衣摆,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   待他走后,方妙玉撑着酸软的腿爬起来,弓腰将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   她捡起皱成一团、沾染着污秽的肚兜,一下子攥紧在手中,又猛然朝角落里一扔,随即瘫坐在地,双目像淬了毒,尽是恨色。   她绝不能就这么认了命。   就算是要下地狱,也要拉着那些害她的人和她一起。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竟给人一脚踹开,七八人不由分说冲进了屋里。方妙玉大惊,慌忙抱着衣服往里躲去,结果却给两个嬷嬷一把揪住头发,一左一右架住了手。   衣服纷纷掉落,白花花的身子和上门青紫交加的痕迹登时一览无余,妙玉羞辱不堪,当即惊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我是谁,竟敢如此对我!”   一名云鬓凤钗的华裙女子被仆妇簇拥着走上前,看到眼前情形,她脸色一狞:“我道这个大白日跑到王爷书房里的骚蹄子是谁,没想到会是你!还贞淑娴静、名门才女,我呸!”   方妙玉看到来人,顿时心下一凉。   这位华裙女子不是旁个,正是晋王府盛宠无二的张侧妃。   张如雪上下扫了一眼方妙玉,嗤笑道:“还以为是个什么天仙,也不过如此,比起后院里头的那位如夫人还差一截呢。”   旁边一个嬷嬷掩嘴笑道:“毕竟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也会腻。”   妙玉此生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   张如雪冷冷一哼,朝底下人使了个眼色。一个丫鬟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走了上来,一把捏住了妙玉的下巴。   那丫鬟力道大得似要将她的下巴捏碎。   方妙玉疼得眉头抽搐,一瞬之间睁大了眼,死死地瞪着不远处:“张如雪,你敢!”   张如雪微微一笑,上前几步:“我有什么不敢?你放心,这不是什么要命的药,只不过是让你的肚子烂一烂,从今往后……都生不出个屁就是了。”   方妙玉一听,心里阵阵发冷,拼了命地挣动起来:“不要……”   张如雪俯身在她肩头一拍,低低笑道:“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告诉你一件事,今日给你喝这药,可是王爷的意思……” 第98章 胡诌...   每一回妙玉到晋王府与晋王见面,都会带百螺一同去。晋王的书房是王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因而百螺只能和车夫一起等在前院,对书房中发生的种种一概不知。   她正有些疑惑,似乎今日妙玉进去的时辰比平素要长一些,下一瞬,就见妙玉裹着一层锦帐步伐不稳地走了出来。   百螺忙冲上去扶住人:“小、小姐,您这是……”   虽然妙玉每一回从里面出来都不太好,却从未如眼下这般……面无人色。   妙玉猛然攥住她的胳膊,哑声道:“不要问,先上车。”   百螺不敢再问,赶紧扶着人登上马车。上车时,妙玉不小心打了个趔趄,那锦帐给她一踩,撇开少许,露出一片白色的裙边,上面竟有斑斑血迹!   百螺倒吸了一口冷气,强压下心底的惊跳之意,赶忙将人扶了进去。   一进马车,妙玉颓然倒落,整个跌进了她怀中:“百螺、百螺……”   百螺感觉到她在发颤,忙将人搂紧了:“小姐,您流血了,咱们得……赶紧找大夫。”   虽说方妙玉与晋王私底下幽会的行径有些放浪,但他们毕竟是有了婚约,马上就要结亲了。百螺先前虽然觉得有些不安,却并不觉得十分不好。直到今日,看到妙玉这副情形,才恍惚间醒觉,这哪里是去幽会,分明是给人活活糟蹋了。   “不必,叫车夫转道,即刻去王家。”妙玉咬牙道。   “可小姐……”   “没听到我的话么!”   百螺一震,不敢再多言半句,忙掀起帐子叫那车夫改道。   下身仍有温热之意阵阵涌出,腹中却是冰冷的剧痛。   虽然身上疼得几令人昏厥,此时此刻,她心中反而分外清明。就算是名声尽毁,她也不能入那个晋王府,不嫁是毁了名声,可一旦嫁了,恐怕性命都熬不住!   张如雪如此胆大妄为,晋王更是冷酷无情得令人发指……   这一碗药下了肚,此生子嗣无望。   谁知道下一回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凭她的本事,名声就算毁了,还有可能翻身,可若命都没了,什么都是空话。   方贺林人还在牢狱之中,方家根本没人能帮她。事到如今,只有赌一赌自己这么多年下来服侍、陪伴王老夫人的情分。   不,不算是赌,若她今日以这样的惨相示人,以老夫人的性子,绝对不会放任她继续再给晋王府欺凌,只要老夫人开了口,那个人就会……   事到如今,她心里竟生出一分奇异的期待。   若真见了她如此情形,他还会无动于衷么?   马车到了王家大院门口,百螺扶着妙玉下了车,装作不经意地朝她下摆处扫了几眼,确认裙子给锦帐裹得严严实实,才松了口气,暂且松开人,上前去跟门房说话。   门房一听是方家大小姐来了,竟没有如从前那般立马将人迎进去,反而说要去通禀给府中管事。   百螺有些疑惑,转念一想,恐怕是因先前王彦给下了大牢,王家的看守更为谨慎罢了。于是转身又退回了妙玉身边,将情形说了。   妙玉一听,蹙了蹙眉,并未答话,只望着门那边。   不久,王家的曹管事走了出来,到二人跟前向妙玉行了一礼:“方小姐,实在是对不住,六爷吩咐小的给您带一句话。”   从他那句“对不住”开始,妙玉心头已有些不好的预感,脸色也愈发难看了:“你说便是。”   “六爷说了,让您不必再来,老夫人这边他自会照料着,往后您就是晋王侧妃了,该避嫌的还是得避嫌。”   妙玉闻言,登时脸色煞白。原先她因为在晋王府的遭遇,面上已经没了血色,眼下听闻管事的传话,于那苍白之中,更添一分青灰惨淡,简直令人不敢多看。   不等她说话,旁边的百螺已气得高声叫起来:“这叫什么话,从前咱们小姐那样悉心周道地照顾着老太太,如今连大门都不给咱们进了,简直是忘恩负义!”   妙玉一把拉住她:“曹管事,小丫鬟年纪小不懂事,嘴上又没个把门的,你别放在心上。”   “这是自然。”   曹管事带着门房走了回去,又将大门砰地关上。   百螺心有不平,还欲再说,一转头看到妙玉的脸色,登时说不出话来。   妙玉看着眼前这道紧闭的大门,忍不住将身上的锦帐裹得更紧,却无法驱散半分寒意。   他一定是知道了上回恩觉寺的事。   一声轻笑从她嘴里轻轻飘溢而出,似叹非叹。   干脆连门都不让她进了,果真绝情。   *   安顿好刑部的事,王彦便亲自将语嫣送往宋府。上了马车没多久,她突然想起什么,在他怀里惊动道:“王叔叔,我给您的东西还没……”   他忙将人搂紧了:“太子殿下已经给我了,你坐好,莫非又想像上回那样?”   她下意识就道:“上回哪样?”   话一出口,蓦地想起那次梅花宴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撞着他的窘迫情境,顿时涨红了脸,飞快地扭过了头去。   她今日穿着男装,头发也全部用一块淡蓝色的布巾团住,露出了一段白皙纤长的脖子。几根轻软的秀发从头巾里跑出来,落在她的脖子上,毛茸茸的引得人想要摸上一摸。   他望见那个白生生的耳垂一点点地染上浅红,圆嘟嘟的像颗樱桃,不禁扬起了嘴角,一开口,语气却稀松平常得很:“怎么,你记不起了?”   语嫣双肩一抖,两手抱住了自己,跟想起了什么不该想起的东西似的:“一点也记不起了!”   他上前将人拢住:“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就帮你也记起来……”   语嫣羞得说不出话,只伸手在眼前的这只胳膊上捏了一记。   他正想再逗她几句,却突然一顿。   她是这样怕羞的性子,三言两语都能让她变作如此,若在那所谓梦境之中,晋王真的对她……   就算那真的只是梦境,于她而言却仿佛是……身临其境,当中苦痛钻心,绝不会少半分。   一念及此,他脸上的笑意也在眨眼之间淡退无踪。   语嫣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没听到他开口再说那些话,暗暗松了口气,人也松缓下来。   她望着横在自己腰上的手,想起早先在刑部堂内的种种,忽而问了一句:“王叔叔,您怎么知道那叶大小姐腿上有疤呢?”   王彦一顿:“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她扭过头,睁着大眼看他:“只是觉得奇怪,若伤在那种地方,您怎么会看得到?”   王彦原本还希冀从她眼里看到点别的东西,却见这两个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儿乌溜溜地朝着自己看,没有半分异色,只是真正纯粹的好奇而已。   他一笑:“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语嫣眼珠一转,笑眯眯道:“我觉得就是您胡诌的,肯定没有这样的疤,叶大小姐脸皮薄,自尊心强,才不会给人当堂查验呢。”   王彦失笑,伸手在她额头一弹。   语嫣咝了一声,捂着额头瞪他:“我说错了么?”   “没有。”   “那您还打我?”   王彦睨她一眼:“用词不当,理应受罚。”   语嫣更加不服:“那您说,您那不是胡诌又是什么?”   他垂眸看过来,却不说话。   语嫣一见那目光,登时觉出几分熟悉,好像他每回要亲她以前都是这种眼神……她一个激灵,忙捂住耳朵转过身去:“我什么都没说。”   *   回到宋府,换了一身衣服,语嫣照例去往老夫人的院子看望。   自宋归臣死后,宋老夫人一直都没下过床,仍然是神志不清之态,平素是常山和他们几个小辈轮番照看。   老夫人神志不清,连谁是谁都不太分得出。倒也是因为如此,见了语嫣,也没像那日在刑部一般生出嫌恶之情,只是偶尔会跟个孩子一样抓着她的手喊着归臣、归臣。   这会儿,走到屋门口,语嫣隐隐约约听到有抽泣的声音,脚步不由一顿。   再一细听,好像竟是……归雪在哭!   她立马冲进去,甫一看到屋里的情景,当场呆住。   归雪倚坐在老夫人床前,正垂着头掉眼泪,眼睛都给哭肿了。在她跟前站着的,却是一脸手足无措的陆大太医。   看到语嫣走进来,归雪忙拿帕子擦眼泪,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强扯出一抹笑来:“你来了。”   语嫣一见如此,当即领悟过来,几步上前将归雪的手握在手心里:“陆太医,是不是你欺负姐姐了?”   陆奉:“我……”   他看一眼归雪,再看一眼语嫣,颇有些懊悔道:“……是我害的。”   不等语嫣开口,归雪便道:“不怪他,是我自己的缘故。”   语嫣正要说话,却见斜对面的连翘一个劲地在对自己使眼色,心头一动,便没有出声。   她轻拍着归雪的背,瞅了瞅一脸沮丧的陆奉,愈发疑惑。   陆奉朝归雪看了几回,几回都欲言又止,连语嫣都快要看不下去,想叫他有屁快放。   “大小姐,方才是我逾越了,我……并没有恶意,让你这样不好过,实在是我的不好。” 第99章 赐婚...   归雪低着头没说话。   陆奉叹了口气,说要去给老太太写药方,就折身到外间去了。   语嫣看他们二人这副情形,愈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连翘便拉着她走到一边,将方才这屋里发生的事细细说了。   其实也没出什么大事,只不过陆奉来给宋老夫人看诊,发觉归雪面含愁郁、气色不好,就顺道给她搭了个脉。这一搭脉,发现她的身子比前个月虚浮不少,问了几句,才知这些时日因为宋家接连出事,她都没顾得上喝药,昨夜还一宿没合眼。   陆奉一听当场就冷了脸,竟然就在老太太屋里对着归雪劈头盖脸地教训起来。先前归雪只是忘记喝药,他便大发雷霆,这回如此,更是一番疾言厉色,人在气头上,总有些口不择言,说了几句伤人的重话。   若是先前倒也罢了,眼下归雪本就心思重得很,给他这样一骂,人没撑住,就忍不住哭了一场。   这陆奉原本教训得面红耳赤,一看归雪掉眼泪,却整个慌了神,这才醒觉自己举止过分。   连翘道:“要奴婢说,这陆太医也真是的,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府里近日遭的这些事儿,还平白无故地给咱们小姐添堵……”   实际上,这些日子压在归雪心头的,不仅仅是宋归臣的死和老夫人的病,还有一桩糟心事,就是那李修远给霍廷教训了还贼心不死,隔三岔五地差人送礼来,加上先前还有霍廷表意那一出,真是各种烦心事都挤到了一块儿。   偏归雪又是个内里要强的性子,平素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实则都压在心底下,一样不少。   语嫣一听,回头望了归雪一眼,见她正怔怔地坐在那儿看着老夫人,便转头对连翘道:“我看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姐姐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今儿哭上一场发发出来倒也好。”   连翘叹了一声没言语。   语嫣走到归雪跟前,在她肩头一搭:“姐姐,你昨儿一宿没睡,还是早回去歇着,这儿有我,不妨事。”   归雪:“没事,我不累。”   连翘:“小姐,您还是听二小姐的话,这几日您人没歇好,脸色也难看得很,要是老夫人病好了,您却有个什么,那可怎么好?”   刚刚陆奉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只是他是骂,而非劝,说她是没个轻重、自以为是。归雪看她们二人神色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由着连翘扶起往外去了。   打帘子一出,恰看到外间端凝着脸坐着的陆奉。   药方子已经写好,他坐在圆桌边没动作,一见归雪出来,目光微变:“大小姐……”   归雪却并不看他,只略一福身,就和连翘一道离开了屋子。   陆奉看着她的背影有几分出神,忽听背后有人道:“人都走了,您还看个什么?”   他一惊,回头一看,就见语嫣两眼清凌凌地瞪着他,不由皱眉:“我……”   语嫣坐到他对面,手支着下巴歪头看他:“陆太医,有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   陆奉一愣:“二小姐请说。”   “像你这样动不动就要骂人,宫里那些个矜贵娇气的小主子们难道受得住?”   陆奉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对她们不会如此。”   语嫣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道:“那你做什么成日到晚地欺负我姐姐呀?”   陆奉一噎,脸色变了变。   是啊,他这是为什么?   虽说他年纪尚轻,可进太医院也不是一两年了,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刺头儿,也不知怎么搞的,每每发觉宋家大小姐不好好养身子,这心里头就有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   先前他还以为是因着她太不听话,如今给语嫣这样一问,才醒觉,自己仿佛只对宋家大小姐如此,待其他人都不曾这样大动肝火……   语嫣看他话也不说,神色却变幻莫测的,不由捂嘴笑了笑,心道果真是个呆子。   *   叶沐卿被杀一案真相大白,刑部对外称,她是罪行暴露、畏罪自尽。消息一出,京城一片哗然。   叶家那位长公主更是悲痛欲绝,不能自已,得到消息以后,竟连病体都顾不得,说什么都要面见皇上,口口声声称此事另有隐情,一说叶沐卿是给冤枉的,二称她绝不会是畏罪自尽,肯定是刑部在掩盖真相。   可是这回,皇帝却没有那么好说话。   长公主进了勤政殿,不过半个时辰,就灰溜溜地给人架了出来,一路直接送回叶府。听说这一路上,她一反常态,更没有面圣以前那等言辞激烈,反倒是缄默不语,甚至有几分惶恐之相。   长公主是谁?那可是自先帝时,就不可一世的皇家娇女,从没有人见过她脸色露出过害怕的神色。也不知皇帝是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变得如此。   一时间,宫里头都传开了去,一日工夫不到,连宫外都听到了几分风声。   这么一来,京城的人算是看出了几分意思,想来这长公主连同那叶家,往后……是要失势了。   除了这一桩事,这日大早,皇帝下了一道赐婚的圣旨,比叶大小姐炸死诬陷王尚书的事更叫人惊异。   这婚赐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一桩事里头的受害者王大人,而被许给王大人的,则是那位刚到京城不出半年的宋家二小姐。   赐婚的旨意一到宋家,宋常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宋家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来过圣旨,时隔多年下了一道圣旨,宣旨太监捧着那金灿灿的圣旨,带着两列宫人浩浩荡荡地进到他们宋家,真可算是奇景了,哪里能料到,他念出来的竟是……   宋常山浑浑噩噩地接了旨,后头的宋归雪和宋语嫣二人也是惊讷难言。   语嫣虽然在那牢中允了王彦婚嫁一事,却不料他会去求皇帝给他们赐婚。她蓦然想起,昨日在马车上,他所言的“办了一桩要紧事”,心里怦怦作响。   归雪看她魂不守舍的,可脸上虽有惊讶,却没有抵触,不禁心底一动。   宋常山安置好圣旨,转回身朝她们二人看过来:“语嫣,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神色颇为肃然。   语嫣心下一紧,忙应声跟上了前。   归雪看着他们父女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摇头一叹:“竟然是真的……”   其实她早就觉得王彦待语嫣的态度有几分不同,只是辈分毕竟摆在那儿,对方又是那样的身份,自然没敢往下想,没料到,还真是……   另一头,语嫣跟着常山进到书房,低着头在他跟前,只等着他问话。   常山却没有作声。   他满脑子都是上回王彦截车回来跟自己说的话,当初他就提过要娶语嫣为妻,如今这道赐婚的圣旨,摆明了是王彦去向皇帝求来的。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此举是为保护语嫣,还是……   不管是哪一种,宋常山都觉得心里有几分不痛快。   “语嫣,你跟为父说实话,你和你王叔叔到底是……”他一顿,改口道,“我是问,你想不想嫁给他?”   语嫣抬头看了常山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只这一眼,常山就看明白了。   他心头一窒,脸色就不好看起来:“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   “二爷,王大人来了,说要见您。”门外侍从突然禀报道。   宋常山一滞,当即眉头一拧。   语嫣怯怯地巴望着他:“爹爹……”   常山刮了她一眼:“你给我好好地在这儿待着,不准乱走。”   她忙点头,不敢不从。   宋常山出了书房,到另一间小厅见了王彦。   他一进门,看到来人风姿挺秀之相,脚步一凝。   从前怎么看怎么顺眼的一个人,这会儿落到他眼里,却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王彦当然看到了宋常山难看的脸色,他掀起袍子,竟朝着常山跪了下来。   常山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再如何,王彦这个正二品尚书,都没有向他下跪的道理。   王彦面色不改,并未起身,他直直看着宋常山道:“二哥,我对语嫣是真心实意,此前一直没有向你表露,如今未经你的意思,就去和皇上讨了恩典,是我不对,你要打要骂,我悉听尊便,绝无二话。”   宋常山:“你这圣旨都已经讨来了,才想到要跟我请罪,是不是太晚了些?”   王彦:“是我考虑不周,你想打哪儿都成,不过最好不要打脸。”   “这是为何?”   王彦顿了顿道:“伤在其他地方总归看不见,伤在脸上,若是给语嫣瞧见,恐怕对二哥你也不好。”   宋常山立马给他气笑了:“你这……”   他看这人直挺挺地跪在他跟前,脸色淡淡的,口口声声要自己打他出气,却分明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是不是以为有了这道圣旨,语嫣就非得嫁你不可了?”宋常山道,“你信不信我今儿就把她送出城去,叫你一辈子都见不着她!”   “我信。”   常山又是一滞。   他看了看王彦,实在是觉得这副样子不像话,挥挥手道:“你先起来说话。”   王彦不动,宋常山眉毛一竖:“王承安,你连你岳父的话都不听了?” 第100章 相问...   语嫣在书房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眼见宋常山回来,忙偷偷打量他脸色。   宋常山睨她道:“怎么,怕我把你那王叔叔给打了?”   语嫣摇摇头:“您要是对王叔叔动手,那就是殴打朝廷命官,罪可不小……您又不傻。”   常山一噎:“可我怎么觉着,你们这一大一小的,都把我当傻子呢?”   语嫣缩了缩脖子:“绝对没有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指椅子:“坐下,我有话问你。”   语嫣乖乖坐下,两手搭在膝头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宋常山:“你王叔叔是刑部尚书,嫁给他和嫁给其他人都不一样,你可能会成为他的把柄,他的软肋,要是……因为他的缘故陷于危险,你又如何?”   “我、我会尽量保护好自己。”   “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呢?”   语嫣想到那一回给品莲掳到山崖的事,略微恍惚,眼睫低垂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累赘。”   常山紧紧盯着她足有一刻钟,幽幽一叹道:“真真,你果然是你娘生的。”   语嫣蹙眉,总觉得这话听着是说不出的古怪,抬头一看他,却怔住。   此刻,宋常山神色柔和,早没有了最初的厉色:“好孩子,你过来。”   语嫣缓缓上前,常山端睨着她:“你可知道,当初你娘是怎么去世的?”   语嫣一颤。   自上回在刑部会客厅老夫人当场失态,她就知道自己的娘亲并非是病死。   “我不该骗你,你娘她……不是病死的,”宋常山道,“当年,我和她能结为夫妻并不容易,你外祖父和祖母,都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成亲以后,你母亲在一次宴会上给人设计,不小心……冲撞了皇上,那以后,就有人在京城散播谣言,污蔑你母亲与皇上不清不楚。我虽生气那些人的作为,却无法制止谣言。没想到,后来那些谣言愈演愈烈,你娘在外被人编排,在内又受你祖母的冷待,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委屈。”   说到这里,常山顿住。   当年的那段日子,他每每下衙回府,曼娘都是笑脸相迎、温言软语,没有表露分毫难受之意。而他竟然也蠢钝至此,对她当时所受的煎熬毫无所觉。   他没有告诉语嫣,皇帝的确是对曼娘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意图……君夺臣妻。   这也是曼娘会自尽的最大缘由。   当时今上的心思已昭然若揭,甚至显露出要对常山不利的意思。   “是我不该,不该听之任之,不该觉得那些谣言不必去理、总会过去,若非如此,你娘也不会……服毒自尽,”常山握紧了拳头,“是我……对不起你娘,那个时候,我应该什么都不管,带着她和你离开京城才是,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   午夜梦回,他总是能想起当年曼娘粉饰太平的温柔模样,那个笑影,越是动人,就越令他刺心。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常山的手背上:“爹爹,您还记不记得,娘临死前是什么模样?”   常山恍惚:“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她在笑……”   语嫣举起帕子擦去他眼角的泪星:“可见她没有怨您,更没有后悔。”   眼前人的眉眼是如此熟悉,恍惚之中,那笑影也是一模一样,真……像极了那个人。   常山突然一把握住语嫣的手,声音拔高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想你走你娘的老路……她走了,走得安心,可我又如何?你又如何?”   “不会的,”语嫣柔声道,“我舍不得您,也舍不得王叔叔,还有姐姐……我比母亲贪心得多,我舍不得……太早离开。”   常山望着她许久,终于松了手:“你想好了?过了今日,你若后悔,我也不会再管你,但若你今日说一句不想,就算是得罪皇上,我也不怕,我立马就把你送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   语嫣忍不住鼻酸:“爹爹。”   常山看她落泪却不言语,摇头苦笑:“威逼利诱都不管用,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嫁他了……”   他一叹,面露释然:“千万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语嫣点头应下,却听常山咳嗽一声,一个人推开小门,从次间走了进来。   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她,一动不动。   语嫣吓了一跳,忙看向常山:“爹爹,你们……”   宋常山正色道:“是我要他坐那儿听的,你娘的事,他也该知道。”   语嫣在这二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总觉得有什么古怪:“只是这样?”   宋常山把脸一拉:“你以为是什么?”   语嫣说不出话来。   常山轻咳一声,转过头看向王彦:“你可都听到了?”   王彦点头。   常山:“你们二人有什么要说的,最好今日说完,从今日以后,到成亲以前,都不必再见面了。”   定亲以后男女双方不得见面,是大越朝的婚俗规矩。   宋常山既这么说,那便是应了的意思。   王彦立即拱手作揖道:“多谢岳父。”   宋常山眼睛一突,险些给自己的唾沫呛住。   眼看着常山浑身不自在地走了出去,语嫣不禁掩嘴一笑,转头正要和王彦打趣几句,却见他立在方才的位置含笑望着自己,不禁心头一跳,原先想说的话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您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不成?”   王彦一叹:“到成亲还有两个月,正大光明不能见面,眼下自然要看个够了。”   语嫣扑哧一笑:“正大光明不能见面,说得好似私底下倒能幽会一般。”   他莞尔:“语嫣果然最懂我的心,我正是这个意思。”   这一下语嫣就笑不出了,她脸上一红,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我才不会跟您私会呢,给爹爹发现了一准吃不了兜着走。”   “无妨,大不了叫他打我手板子,或是……”   “或是什么?”   “或是我再多喊他几声岳父罢了。”   语嫣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立在那儿,不过浅浅一笑,仿佛能令满室生辉。乌鸦鬓发间缀着的流苏簪子随着她的笑微微颤动,连他的心也给一同荡漾开了去。   笑着笑着,她的眼里有泪影闪现:“王叔叔,我好高兴,我就知道……我娘不是祖母说的那样。”   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再没有别的动作,只俯首温柔地凝视她。   语嫣擦去泪珠子,仰望他道:“方才您和爹爹打什么坏主意呢?”   清辉落在她脸上,更映得那肌肤剔透如雪、晶莹如玉。   他将掌中的小手握紧了些:“胡说八道。”   语嫣:“分明就有,我爹爹刚刚那个样子,就是在虚张声势……”   王彦闻言失笑,摇头不语。   “您说不说?”   他挑眉:“不说你又如何?”   她瞪他一眼,便缩回手去。没想到这一缩,还真给她把手抽了出来,她正得意,却见他突然一矮身,将她拦腰抱起。   语嫣低呼一声,立即搂住了他的脖子:“您快放我下来,在这儿可不能如此……”   “在这儿怎么不能如此?”   语嫣望了望门的方向,生怕宋常山又推门进来,整颗心都高高悬着,只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轻声道:“王叔叔……”   王彦:“现在倒是撒娇卖乖了,方才是谁嚷嚷着要威胁我呢?”   “我才没有嚷嚷,”语嫣眨眨眼睛,陪着笑,“我这不是在好好地跟您商量么……”   他淡淡一笑:“既然是商量,那必然是有商有量,我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不过你也得给我一点回报。”   “什么回报?”   他凑近她耳边:“昨儿在刑部公堂的次屋,你对我做了什么,可还记得?”   语嫣一愣,随即慢慢地涨红了脸。   “嗯?”   她给逼得没法,只好声如蚊蚋地说了一声“记得”。   王彦直起身,也不看她,只看着眼前的窗户纸:“你看着办罢。”   其实真个要做也没什么,可、可这毕竟是在常山的书房,她总觉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如眼下这般给他横抱着,已经是够荒唐的了,他竟还要她……简直无法可想。   她眼睛转来转去的没动作,又听他悠悠道:“到了这会儿,哭也没有用。”   语嫣登时恼了,在他胸前轻捶一下:“谁说我要哭了?”   王彦不语,目光仍然落在正前方,丝毫没有看她的意思,两只手却稳稳当当地抱着她,不动如山。   这样一副严正尊容,实际做的却是这样的事,偏偏这人还面不改色。   语嫣泄了气,扬起下巴,在他嘴角边轻轻一吻。   她吻落之处,正是他嘴边那个笑纹所在之处。虽然他方才没笑,语嫣也能分毫不差地找到那个地方。   然后她立马低下头,伏在他肩头,缩在那儿极小声道:“好了罢?”   久久没有回音。   语嫣有些迷惑,略微抬眸,却见他正垂眸望着自己,眸光涌动,竟似有两促幽火。   她慌得松开了他的脖子,手落在他胸前,将两人拉开了些。   王彦暗中调息,终于将人放下了地。手搭在她腰上,直到她站稳了才松开。   “刚刚你爹让我在那儿,除了要我知道你娘的事,还有一个缘由。”   语嫣心道果然如此,便仰头认真地听他说下去。   王彦缓缓道:“他与我约定,若是今日你有一丝一毫的退缩或是不愿,我便要将这门婚事退了。”   *   晋王府,书房。   云雨事毕,屋内弥漫着一股腥檀气。晋王扫了一眼横陈在榻上的女子,捡起自己的袍子披上,如往常一般正要举步离开。   此时,屋外响起侍从的声音:“殿下,宫中有旨。”   晋王眉心一动:“进来说话。”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随即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妙玉猛然一个哆嗦,慌忙拉起旁边的衣裙遮挡自己。   侍从走到屋内,抬头看到一名衣不蔽体的女子,当即一震,飞快垂下了头。   “什么事?”晋王的声音透着一丝漫不经心。   妙玉死死地埋着头,手攥得发青。   侍从道:“皇上下旨给王尚书赐婚,将宋家二小姐许给了他。”   话音一落,室内登时一静。 第101章 记起...   侍从退下以后,屋内仍然寂静无声。   晋王的目光落在方妙玉错愕不信的脸上,轻轻一嗤。   妙玉猛然盯住他:“你笑什么?”   “笑你是个可怜虫……”晋王走到榻前坐下,一把捏住她下巴迫她抬头,“你在孤这儿卖力伺候、曲意逢迎的时候,人家连赐婚的圣旨都讨了来,这会儿指不定如何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说到最后,他眼角一搐,有不可抑制的酸疼从心底泛出。   那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眼睛一缩,想要定睛细瞧,眼前却是另一张全然不同的脸。   一股浓浓的厌色涌现,他把手一甩,冷冷撇开了方妙玉。   妙玉从榻上狼狈伏起,恨极冷笑道:“殿下好像也没有比我好到哪儿去,咱们一样都是可怜虫……”   晋王被她的话刺得满面阴戾:“你再说一遍?”   见他如此,她满腔的恶气和痛意竟奇异地减缓,甚至还生出几分莫名的快意。   晋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轻蔑一笑,眼底是喷薄的冷怒:“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笑孤?一个主动送上门的便宜货,心里都是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王彦就算是瞎了也不会瞧上你……”   方妙玉脸上浮现一丝狞色:“他瞧不上我,就瞧得上宋语嫣?你们这些男人说到底都是一路货色,不过都是贪图美色……宋语嫣分明是个徒有其表的蠢货,偏偏你们都把她当个宝,真叫我恶心……”   晋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草包也好过你这种毒蝎,她是蠢货,你又是什么?阴险毒辣,虚伪下贱,装的一副清高样……孤叫你过来,你还不是乖乖地就来了?当了□□,就别立贞洁牌坊,平白地恶心人。”   妙玉面孔青紫,面容已有些扭曲。   晋王呵地一笑,凑近她耳边道:“你这张阴狠虚伪的嘴脸,连孤都看得出来,你以为王彦那只狐狸会看不出分毫?就算没有小丫头,他也不可能把你放在眼里,永远也不可能……”   他正要大笑,却忽然脸色一凝,唰地血色尽失。   一低头,在他心口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支金钗。   晋王大怒,把方妙玉狠狠地扔到了地上。   他高大的身躯略微一晃,跌坐在榻上,手扫落瓷瓶,发出巨响。   门外侍卫听到动静,当即推门涌入,看到屋内情形,俱是一震。   方妙玉浑身不着一物倒在地上,而晋王竟栽倒在榻,胸前……   *   王府侍卫将方妙玉视作刺客,把她五花大绑关在次间。而晋王所受的那一刺,虽然并不如何深,却伤及要害,颇为凶险。   如此折腾了大半日,才堪堪捡回了一条命。   此事,区区几个侍卫自然不敢拿主意,他们正合计着要派出一人去向晋王妃禀报,却不料传话的人还未出发,府里的张侧妃已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来了。   张如雪看到横在榻上、脸色灰白的晋王,恨不得立即冲到那次间去把方妙玉扒皮抽筋。张如雪身边的嬷嬷见此情形,忙压低声在她耳边道:“娘娘,那小贱人胆敢行刺王爷,要老奴看是再好不过……她如今自寻死路,倒省的脏了娘娘的手。”   张如雪一听,可不正是这个道理,所幸晋王这回也没伤了性命,闹这么一出,能将方妙玉这个贱人处置了,岂不快哉?   如此,她便没有去次屋寻那方妙玉的麻烦,只叫几个侍卫都退下,吩咐好生看守,等晋王醒过来再作发落。   晋王尚在昏迷之中,人却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冷汗连连,时不时还呓语几声。   张如雪拿帕子替他擦汗,忽然给他攥住了手,登时吓了一大跳。   晋王仍紧闭着眼,脸上却显露出难言的痛色:“别走……”   张如雪目光一软,柔顺地伏在他颈侧,轻唤道:“殿下……”   晋王眉头一动,脸色和缓下来。   张如雪正心头动荡、不能自已,却听他近乎忘情地喃喃道:“真真……”   她一愕,猛然撑起身子俯首看向他。   少顷,低声道:“殿下,您喊谁?”   晋王神色一紧,眼珠子仿佛动了动,随即,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涣散,看清眼前人后,立时清明。   张如雪见他醒过来,一时也顾不得方才那句未能听清的呓语,只面色一喜道:“您醒了?”   然而晋王的眸光却跟利剑一般直直地刺来,仿佛要将她洞穿一般。   她心口一窒,顿时发不出声。   从她入府至今,晋王从未用这样冰冷刺骨的眼神看过她。   他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坐起,声音嘶哑,透着浓浓的倦意:“方妙玉呢?”   张如雪咬牙,强压下心头的嫉恨之意:“被关在次间,听候殿下发落。”   她本有心在晋王心头加一把火,却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晋王有几分说不出的陌生,从头到脚都透着阴冷,一时竟不敢贸然开口。   张如雪入晋王府受宠已久,虽说有几分恃宠而骄,却到底是张家的女儿,并不蠢钝。她本就擅长察言观色,不难看出眼下的晋王有几分古怪,此时绝不会是撒娇卖痴、添油加醋的好时机。   晋王下了地,再没有看她一眼,径直去了次间。次间内,方妙玉光着身子给人绑在柱子上,双目空洞地望着地,像是在走神。   一见有人进来,她猛然一缩。   一双云纹金线的黑底靴子出现在她眼前,妙玉仰起头,看到来人,嘴巴一动,没有出声。   刚刚她恨极攻心将金钗刺向晋王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感到痛快。   如今,她才感到心里在一阵阵的发冷。   晋王蹲下身,一把钳住她的下巴,目光有如毒钩。   妙玉给他看了一眼,竟觉得像被针扎过一般,浑身一哆嗦。   “现在知道怕了,你不是很能说么,怎么不说了?”他身上还缠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嘴角有笑,眼里却充斥着浓重的煞气。   妙玉:“你能把我如何?我好歹是官眷之女,今日知道我来晋王府的,也不只我自己一人。”   晋王沉声一笑,眼里愈发冷:“说起来,孤还得好好地谢你一回,若不是你方才那一刺,孤也不会……把从前的事统统记起来。”   妙玉还未反应,忽见寒光一闪,有鲜血飞溅。下一瞬,有剧痛从舌根处传来,嘴里浸满了血。   晋王扔了匕首,手仍然掐着她的嘴。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半截舌头,又看向疼得几乎昏死过去的方妙玉,任由鲜血从她嘴中溢出,滴落在自己的手掌心亦无动于衷。   他恶狠狠地一笑,声音极低道,“若不是你这张嘴,当初孤就不会在恩觉寺那样对她……”他不自觉加大了手里的力道,使得妙玉发出痛苦的呜啊声。   大团大团的血涌落下来,染红了他整只手掌。   “若不是这张嘴,”他的声音冷得能滴血,“她不会知道王彦的死讯,更不会以为是自己害死了王彦上吊自尽……方妙玉,你上辈子做的孽,孤这辈子要从你身上一点一点地讨回来……孤要让你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这日,方贺林终于被无罪释放。   那个原本声称被他所害的女子,忽然改了口,说方贺林并非凶徒,他们二人之间乃是你情我愿的一场风流事。   如此,刑部的人也不好再扣留方贺林,只将那不识好歹的女子好生惩戒了一番才作罢。然而此事一出,方贺林的名声到底是毁了,这会儿已有人上本参奏,要皇帝罢免他尚书一职。   而方贺林回到方府后,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将方恒玉找来,二人单独去了书房。   “爹,您这才从刑部回来,还是先歇息一下为好,母亲和妹妹她们都……”   方贺林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沉声道:“恒玉,我若说我跟那女人半点关系也没有,你可信?”   方恒玉一愣,立马点头:“我信。”   方贺林面容沉郁:“这次我能出来,根本不是那个女人改口的缘故,是有人要她如此。”   方恒玉早知方贺林入狱一事是有人栽赃,听闻此言,不由面露讶异,若是官场对手有意陷害,怎么又会突然收手?   “这是警告,”方贺林看着他道,“我从刑部大牢出来,给我解脚铐的人,给我带了一句话,说是有人奉劝,要我管好自己的儿女。”   方恒玉大怔:“这是何意?”   方贺林铁青着脸:“这件事跟咱们府里的人有关,家里这么多孩子,我只信你一个,此事,就由你去查。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给人这样败坏了名声,还白白地坐了一趟监牢……这事儿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   圣旨下来后的第二日,张家来人,奉张廉的命令请语嫣去张府。   宋常山早知此事会牵动张廉,本已做好了与他谈谈的准备,却不料张廉派人过来,只请语嫣一人,还不许旁人一同前去,这心不免提了起来:“不行,还是为父同你一起去。”   语嫣想了想还是摇头,劝他道:“爹爹,外祖父眼下肯定不高兴,见了您去,更加不好,我是他外孙女,他总不会害我的。”   宋常山忧虑不减:“你可知他是个怎样霸道的性子,我与你娘成亲前的大半磨难都是拜他所赐。”   “如今圣旨已下,外祖父恐怕也无可奈何,他还是张家的当家人,可不会为了我去跟皇上叫板的,”语嫣看他脸色稍缓,又一笑道,“左右是把我叫去骂一顿,那又算什么。”   常山眼睛一凝,朝她看去:“你这小丫头怎么想得到这些,是你那王叔叔跟你说的?”   语嫣脸上一红,低下头不说话了。   宋常山一哼:“他倒是什么都想到了。”   自从婚事定下,宋常山待王彦总有几分阴阳怪气的。   “女儿去去便回,您在家便是,别瞎操心了。”她生怕又给他出言调侃,忙福身告辞,转身就登上了张家的马车。   宋常山看着车帘放下,长叹了口气:“真是出嫁的女儿不由爹……” 第102章 教训...   张家是树大根深的百年望族,居京城四大世家之首。语嫣到京城这许久,还从未来过。照理说,她作为张廉的外孙女,怎么也得过来认一回亲。可宋家这边没这个想法,张家更没有那个意思,唯有张廉发话了,她才有机会来瞧一瞧这张家大院。   马车一路驶进张家大院,仍未停下。语嫣掀起车帘子,探头一看,就看到一堵青蓝色的石墙,墙上纹路斑驳,墙面平整,丝毫没有破败之相,反倒透出几分隽永静好。马车在一条细长的窄道里行进,尽头是一扇小门,一个青年男子领着两个家仆立在那儿,仿佛正是在等她。   她由三儿扶着下车,那青年男子便迎上前来:“是宋家小表妹罢?在下张七雍,在张家第三代行七,你称我一声表哥或是就叫我张七都可。”   这张七雍长相肖似张廉,人却是和张廉截然不同的笑模样,看着爽朗和气、八面玲珑的模样。   语嫣自不敢称他“张七”,只对他福身行礼,称了一声表哥。   张七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嘴上道:“祖父特意叫我来引你过去,这宅子七拐八绕,路不好找,还是由我带你过去安心些。”   “有劳表哥。”语嫣笑了笑。   王彦嘱咐过她,若到张家,不管来人多么和善可亲,都不要多说话,该有的礼节尽到就好。   张七雍见如此,只当她是姑娘家脸皮薄,倒也没有再多说。   两个人在宅院里头扭绕了几回,总算是进了一间小院。院内摆着红梅盆栽,于寒风中弥散着阵阵幽芳,令语嫣蓦地想起陆家的那片梅林。   “祖父就在里头等你。”张七雍说了这么一句,人就站在了院子里,没有再往前。   语嫣向他道了谢,提起裙子进了屋。   这屋子不大,物件却多,棋盘、箱笼、珍珠架子,还有几张小书柜,颇有些拥挤。语嫣从书柜间穿过,走到里间,看到张廉立在窗前,便福身行礼:“外祖父大安。”   张廉回头看她一眼,又看向窗外:“见着你七表哥了?”   “见着了。”   “觉得如何?”   语嫣一怔。   张廉转身看她:“做你夫婿如何?”   语嫣蹙眉:“外祖父,我已经定亲了。”   张廉:“不必管定亲与否,皇上那儿我自有办法,你谁都能嫁,哪怕入宫为妃都行,独独王彦不能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嫁娶一事本就该由长辈做主,宋常山没那个能耐给你做主,那由我来便是。”张廉语气平平。   语嫣咬唇:“我不想。”   张廉:“由不得你不想。”   语嫣低下头。   张廉睨她:“怎么不说了,小时候不是很能说么?”   语嫣忍了忍:“我已经大了,不和老人家一般计较。”   张廉气得哼笑出声:“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和我说话?”   “我并非有意要与您作对,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您实在是……”语嫣见他瞪过来,忙把“欺人太甚”四个字咽了回去,“总之别的事,我都可以听您,只有这一桩不行。”   “王彦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可知,他平素处处与我作对,若是真有心待你,怎么会不顾及我的身份如此作为?你要是真嫁给了他,就是要跟张家决裂。”   语嫣直直望着张廉的眼睛:“若王叔叔因为我和您的关系公私不分、曲意讨好,那就不是他了。”   张廉一噎:“你这丫头……”   语嫣垂眸,朝他一福身:“语嫣敬您,更畏您,不敢有分毫轻慢……求您成全语嫣这一回,不管往后是好还是坏,既然是我自己选的路,苦或甜,都由我自己受着,起码这样……我不会怨您。”   张廉神色微变。   语嫣又道:“除了您和爹爹以外,王叔叔……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虽然您和爹爹都觉得他会害了我,但我知道,他绝不会的。”   她声音轻柔,姿态温驯,却透着难言的倔强和坚毅。   张廉体会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无力之感。   他沉着脸看着眼前的女孩:“你可想好了,若嫁了王彦,往后你和张家就没有关系了。”   语嫣不语。   张廉拂袖转身,不再看她:“你走罢。”   *   语嫣出屋时,张七雍正在院里拨弄那盆红梅。见她出来,他忙上前:“谈好了?”   “嗯,”语嫣道,“有劳表哥带路,我该回去了。”   张七雍一愣,朝屋子里望了一眼:“不留下用饭?”   “不了。”语嫣抿嘴一笑。   张七雍眸光一动,明白过来,也笑了笑道:“那好,我送你出去。”   两人出了院子,原本要按原路返回,结果走出没几步,前头远远走来浩浩荡荡十数人,仿佛是有什么大人物由仆妇簇拥着过来了。   张七雍面色一变,当即指了指另一侧小门:“表妹,往这边走。”   语嫣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他这是有意要带她避让迎面过来的人,心中一动,忙垂下头跟着他进了旁边那条小道。   走出这条小道,眼前是更为宽敞的石子路,正走着,忽听到有人在墙的另一面说话。   “郑侍郎,听说你要和徐家千金结亲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怪不得这几日见你红光满面的。”   “什么红光满面,娶妻罢了。”   “怎么能叫罢了,常言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可是人生两大极乐,”那人道,“听说那徐家二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你肯定是在偷乐呢,在咱们跟前还装什么?”   又有一人道:“不过话说回来,先前你不是要跟宋家大小姐结亲么,怎么……”   郑戚冷笑:“你们别看这个宋归雪才名在外,其实就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病秧子,心气还高得恨,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样子,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模样……”   原本张七雍听到这几人的声音,就猜到是那几个来张府做客的年轻官员。他们在谈论这些,张七雍心中已觉得不好,愈发加快了步子,哪知道这郑戚竟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叫人目瞪口呆了。   张七雍正要回头劝慰语嫣几句,谁知一转头,那抹淡青色就从他眼前飞快地一荡,有甜香随风扫过,一溜烟就从那小门走出,竟往墙的那边去了。   张七雍一惊,忙跟上了前,要将人拦住,可等他过去,语嫣已经走到了那几人跟前。   几个官员正在闲侃,乍见来了一个天仙似的姑娘,个个都瞪大了眼。   原本想她应当只是路过,不料人却在他们跟前停下,还冲他们福身行礼。   郑戚是个风流之徒,一见语嫣,目光登时变了,表面仍做出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派头,潇洒倜傥地一拱手:“这位姑娘,不知有何指教?”   语嫣一笑:“指教谈不上,就是有几句话想问问郑侍郎。”   美人这一笑,真如海棠花绽,能叫天地失色。   郑戚自问阅尽美人、历尽千帆,从不会在美色跟前失态,这回却也免不得直了眼睛:“姑娘请问,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才在墙那头,听到郑侍郎说起宋家姐姐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病秧子,还说她合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不知是不是我听岔了?”   听了这话,郑戚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   几个大男人在背后嚼姑娘家的舌根,实在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   可是眼前这女孩看着笑语盈盈的温柔模样,美得像画里的仙女儿,看起来倒也没有责难之意。   总归是给人听到了,打死不认反倒叫人不齿。   想到此处,郑戚便道:“我是这么说了。”   话音一落,就听她笑盈盈道:“那我便没有冤枉你,郑大公子,你真是一个……卑鄙无耻、好色下作的小人。”   几人当场呆住,张七雍也面露不可思议。   郑戚反应过来,面红耳赤道:“你……你放肆!”   “我就放肆,谁叫你背后胡说我姐姐,当初你与我姐姐退婚是我姐姐眼光独到,早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就是与你退婚又如何?一个大男人,在背后指摘闺阁女子,毁人清誉,足见人品,别让我再看见你,往后我见你一次骂一次!”语嫣仰着头脆生生地说完,还冲他哼了一声。   郑戚此人,最好虚名,擅察言观色,嘴上功夫一流。若是语嫣夹棒带棍、含沙射影地讽刺他,他自能应对如流,可偏偏语嫣是真刀实枪,一点也不带含糊,字字句句都跟巴掌似的,简直叫他眼冒金星。   郑戚勃然大怒,却又无法出声。   他这会儿知道语嫣就是那宋归雪的妹妹,亦是张廉的外孙女,眼下这又是在张家,原本背后说人闲话就是他的不对,若真把这事闹大了,丢的也只是他的脸,指不定还会引得张廉发怒,实在是讨不得好。   郑戚不出声,其他几个人更不会掺和进来。   就在这个时候,郑戚目光一转,忽然笑道:“莫非是王大人有意派他的未婚妻来教训我的?真是折人颜面的好手段,在下算是领教了。”   语嫣一听这话,一下子瞪圆了眼:“才没有……”   郑戚不以为意地瞥了她一眼:“王大人早就与我不对付,我说他怎么从来不找我麻烦,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张七雍怕语嫣气急了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正要开口打个圆场,却听一个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正是我让我的未婚妻来教训郑侍郎的。” 第103章 磨人...   来人正是王彦。   语嫣先前还理直气壮的,一见他来,倒气势全无,乖乖垂着头不再吭声。   张七雍:“王大人怎么来了?”   王彦淡淡一笑:“来接人。”   张七雍眉心一动,朝语嫣看了一眼,便不说话了。   郑戚冷笑道:“王大人好成算,让姑娘家替您抛头露面、冲锋陷阵,您自己倒缩在后头坐收渔翁之利……”   王彦:“惭愧,与郑侍郎在背后说人闲话的本事比起来,我这也算不了什么。”   郑戚眉头一跳,正要回话,却听王彦悠悠然转了话锋道:“前几日读书,念及宋之仪的一阕词,觉得甚好,恰巧今日遇到郑侍郎,想请你来品上一品,毕竟……侍郎是此中高手。”   几人都不知王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是要品诗词,就在一旁纷纷应和起来。一方面是不想刚刚的事闹得太难看,毕竟这是在张家;另一方面,王彦从来不跟人议论诗词,当初郑戚逼得他喝了那么多酒,都没能让他做一首诗,如今他倒主动提起要品评诗词,实在是新鲜。   郑戚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大人请说。”   王彦便念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众人还以为王彦找了什么少见的诗来刁难郑戚,却不料是这样一首耳熟能详的诗作,别说郑戚,寻常闺阁小姐都熟得很。   岂料郑戚一听他念这首诗,竟脸色大变,方才还盛气凌人、不以为惧的神色霎时消失无踪。   王彦深深地看他一眼:“郑侍郎,不知这词如何?”   郑戚咽了口唾沫,涩声道:“好……好极了。”   张七雍看出他有些不对劲,目光一闪,愈发狐疑。   郑戚强笑道:“家中还有要事,就不多叨扰了,告辞。”随后竟什么也顾不得,急匆匆地就跑了。   剩下几个与他同行的官员正面面相觑,给王彦眼睛一扫,顿时惊回神,纷纷拱手告辞。   一转眼的工夫,这几个人竟如鸟兽散。   语嫣看得呆住,忍不住一扯他袖子:“王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彦屈指在她额头上一弹:“回头再与你说。”   语嫣猝不及防,往后一仰。她捂着额头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一侧首却见张七雍看着自己,脸上一窘,忙缩了手做出规规矩矩的模样。   张七雍嘴角一动,没忍住笑了一下,见王彦朝自己看过来,立马敛了笑:“王大人,我送你们出去。”   王彦却道:“今日给七公子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此处我尚算熟识,不用再劳烦。”   张七雍愣了愣,随即笑了笑:“那大人和表妹请便。”   语嫣福身向张七雍行礼告辞,随后就跟着王彦往张家大门走去。   张七雍在后面默默地看着他们,等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路尽头才转身离开。   出了张府,登上马车,语嫣实在忍不得:“王叔叔,您快告诉我,方才那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彦闭着眼不去看她,嘴上道:“你可还记得上回你那霍表姐和郑侍郎的事。”   “记得,那又如何?”   “那你应该也记得,他们二人有书信来往,当中有一封曾落到过我手里。”   语嫣微微睁大了眼珠儿,捂着嘴:“莫非……”   王彦不说话了。   语嫣笑道:“往后那个郑大公子想必是看到您都得绕道走。”   王彦睁开眼看她一下又闭上:“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郑戚为人阴险,手段下作,往后遇到他,不可如此。”   语嫣:“那您方才那样,岂不彻底得罪了他,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我跟你不同,在我面前,他顶多是只耗子,”王彦道,“可若你落到他手里,你就是那只耗子。”   “……这回是我冲动了,以后我小心些便是,”她低声说了这一句,又忽然恼怒地看他道,“我才不是耗子呢。”   王彦仍没有睁眼,嘴角却轻轻翘了起来。   语嫣本有些气鼓鼓的,看着他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忽然有些疑惑道:“您怎么会来?”   他淡淡道:“自然是来接我未婚妻的。”   语嫣面上一红:“我、我是问,您怎么知道我在张家?”   “张大人的马车可不常去宋府。”   语嫣往他身边凑近了些,仰头看着他:“那您怎么不问问我和外祖父谈得如何?”   王彦闭着眼一笑:“还能如何,自然是没谈成,张大人不是你爹,此事要他点头,三言两语远远不够。”   语嫣点点头,又伸手在他手背上一戳:“您怎么不睁开眼和我说话呢?”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我这是为了你好。”   “什么?”   他缓缓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   语嫣给他这样一看,心底一烫,顿时害怕起来,忙起身用另只手捂住他眼睛,支支吾吾道:“您……您闭着罢,到了我再叫您。”   王彦轻轻应了一声,十分乖觉的模样。   语嫣松了口气,便把手松开,岂知这人根本没将眼睛闭上。   她一惊,要往后退,给他伸手一勾拉进了怀里。   语嫣眼睛一抬,正对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温热的呼吸像无形的网,将她层层罩住。   她张口想喊他一声,却见他蓦地俯下身来,将她微张的嘴轻轻堵住。   滚烫的滋味从唇齿间渡来,她脑袋一晕,搭在他肩上的手也不由得一紧。   这个横躺在他怀中被他亲吻的情形,与当初她在刑部看到的那一幕梦中画面何其相似。语嫣恍恍惚惚,仿佛又听到那一声温柔至极的“真真”,原本无力垂落在他肩头的手轻轻上移,环住了他的脖子。   王彦一震,退开少许,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语嫣两眼雾蒙蒙地看向他,樱唇微启,泛着润泽的水光,仿佛有些迷惑不解似的:“王叔叔?”   他眸色更沉,抬手在那柔嫩的唇上轻轻一揉:“不对,该喊什么?”   语嫣清醒了几分,蹙眉思索了会儿,在他怀中一歪头道:“六爷?”   王彦低头在她耳边吻了一下:“喊我的字。”   他的声音那样低,又那样沉,像古琴的低音,醇厚涤荡。   语嫣瑟缩了一下,眨巴着眼望他:“能不能换一个?”   王彦瞥着她面上两团红云,忍着亲下去的冲动,淡声问她:“为何要换?”   那两团红云便由淡粉色变为了胭脂色,她紧紧抿着唇,两眼泪盈盈、水汪汪的,似乎是羞极了。   王彦呼吸一沉,捏住她下巴迫她张口,再一次俯身吻落,将那香软的唇舌含入嘴中。   语嫣嘤咛一声,像是一艘给浪头打得晕头转向的小船,浑身无力,只愈发攀紧了他。   车厢内静悄悄的,只有口舌交缠的隐约动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车外的熙攘声也没了,内外都极静。如此,两人亲吻的声响就更加明晰。偶尔响些,语嫣就像听到一声炸雷似的大受惊动,情不自禁就会往他怀里缩去。   王彦低低一笑,真怕她给自己吓出病来,终于松开了她。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语嫣轻喘微微,眼波盈盈:“您还不如吃了我,省的这样磨人……”   他喉头一动,不知想到什么,整个人都绷紧了些:“我倒是……恨不得把你吃了。”   语嫣给他吓得抱头蜷缩起来。   王彦一看,登时大笑。   车外的来福和三儿听到这笑声,相视一眼,俱是颇为纳罕。   王彦常笑,却一直是那种浅浅的笑,有几分虚无缥缈、捉摸不定之意,平素极少听到他这样开怀大笑。   语嫣给他一笑,愈发羞窘,她几乎能想见车外的三儿和来福听到这声音时脸上露出的神情了。   王彦却不再逗她,他将人轻轻抱起,令她在怀中坐直些,牵着她的手去掀那车帘。   车帘子掀起,露出外头辽阔的平野风光。   语嫣看得一愣:“我们这是去哪儿?”   看这情形,分明是已经出城了。   王彦:“记不记得我上回曾说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记得,”语嫣侧头看他,“那到底……是去见什么人呢?”   他替她将颊边的碎发拂到耳后,温声道:“这个人兴许能帮你摆脱那些噩梦。” 第104章 巫术...   马车行至城郊外一处私宅,三儿和来福留守在外,王彦则带着语嫣自往里去。   院内有两名官差守着,一见王彦,忙上前行礼:“大人。”   王彦:“人可在里面?”   “在,”一官差面露难色,“就是今儿心情不大好,砸碎五个茶杯了。”   王彦点头:“你们先到院外去守着。”   语嫣听如此,愈发好奇。   王彦上前推门,门一打开,就有一个茶杯飞掷而出,直冲他脸面而来。王彦飞快伸手接住,屋里传出女子的破口大骂声:“进来不敲门,小心我下蛊弄死你们!”   语嫣吓得一哆嗦。   王彦带着她进屋,把茶杯放在桌上。   一名浑身着黑的女子打帘儿走出,一看到来人,顿时瞪大了眼:“姓王的,你还敢来!”   王彦:“看来巫女在此地过得不错,人看着比从前胖了不少。”   巫女脸色一青:“你才胖了,你全家都胖了!”她眼睛一转,看到语嫣,蓦地定住。   语嫣想到她方才口口声声说要给人下蛊,不禁往王彦身后一躲。   巫女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打了个转,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啧啧,这小姑娘是王大人的相好?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语嫣听到“相好”二字,不由得红了脸,慌忙松了捉着王彦衣袖的手。   巫女笑盈盈地坐下,探头瞅着语嫣,一脸的新鲜。   王彦看她目光露骨,实在是不像话,握拳轻咳了一声道:“今日过来,是有要紧事找你帮忙。”   巫女脸上的笑意一淡:“我凭什么要帮你?”   “你若能帮我,我便差人送你回南楚。”   巫女手一抬:“不必,你只要将我放走就好。”   王彦摇头:“将你放走岂不是给你机会去找太子殿下的麻烦。”   巫女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对着南楚的巫起誓,绝不去找他麻烦。”   王彦凝眉看她片刻,终是点头应了。   “说罢,要我帮你什么,莫非……是你这小相好中蛊了?”巫女道。   语嫣:“我叫宋语嫣,不是什么……小相好。”   巫女凑近了瞧她,看她肌肤娇嫩雪白,如玉雕成,忍不住探出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果真柔滑至极,叫人爱不释手:“你这皮可真好,若是剥下来给我……”   语嫣登时吓得脸色一白。   王彦看巫女一眼:“她胆子小,休得吓她。”   巫女撇了撇嘴:“到底要我帮什么?”   王彦令语嫣坐下,将语嫣发梦一事细细说了。巫女一听,白眼一翻道:“不过就是做了两个噩梦,那有什么?”   语嫣道:“不光光是做梦,我有时能在梦中看见将要发生却还未发生之事。”   巫女一顿:“回回都准?”   语嫣摇头:“有时准,有时不准。”   巫女蹙眉细细地打量起她:“什么时候的事?”   “大半年以前,刚到京城的时候。”   “再详细些,到底是哪一日开始的?”   语嫣一怔,低头回想,忽而脸色微变道:“是自从见到晋王开始。”   巫女神色变幻,颇为异样:“你背后可有什么奇怪的印记?”   “我、我没留心过。”   巫女看向王彦:“王大人,我要给这位宋姑娘验身,劳烦您回避一二。”   王彦没有二话,在语嫣肩头一搭,就走去了屋外。   巫女牵着语嫣走到里间,替她解下衣裳。纤细的腰背上,一根葱绿色的肚兜丝带系在腰中,一色雪白如绸,竟有些晃人眼睛。   巫女的目光落在她的蝴蝶骨,瞳仁微缩。   一炷香后,语嫣又重新穿戴齐整,随巫女走回了外间。巫女喊了王彦进来,看着他道:“我只听巫族的百岁老人提过这种事,从未亲眼见过,今回真是大开眼界了,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   语嫣一听,心下一紧:“到底是什么?”   “你心口对着的后背之处,有一个圆形红印,那是被续生之人的巫印。”   王彦:“何为续生?”   巫女叹了口气:“重生与续生是成对而出,宋姑娘是续生,想必那个晋王就是重生。重生之法,是有人上辈子执念过深,意欲今生推倒重来,逆行而施……这法子毒得很,重生之人要剖心自焚,以续生之人的发肤为引。”   语嫣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王彦目光发沉:“那我们这些人都是再活一世?”   “可以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巫女道,“只有重生和续生之人,可能会记起前世种种,其余人几乎不太可能,对剩下的人来说,记不起上一世,那上一世就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算不得再活一世。”   “那我梦中所见,都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巫女点头:“不会有错……若我没有猜错,在你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应当就是晋王了。”   语嫣双手攥紧,脚底发冷。王彦伸手握住她的手,发觉她掌心冰冷,眉心一皱,只将她两只手都团团裹住。   巫女并未察觉他们二人在底下的小动作,狐疑道:“那个晋王执念如此之深,若是重生再来,事必会纠缠于你,你难道就没有觉得他古怪?”   王彦道:“他虽有那样的意思,却并未过分显露,还不至于是纠缠,若我猜得没错,会不会晋王与语嫣一样,没能将从前全部回想起?”   “有这个可能,”巫女道,“你们最好上柱香祈望他永远也别想起,这人连剖心自焚都不怕,今生若是想起上一世的执念,必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王彦:“你刚才还说,其余人几乎不太可能想起,那就是还有可能想起了?”   巫女心里咯噔:“我随口一说罢了。”   王彦盯住她:“到底如何?”   巫女:“先说好,说归说,我绝不会做。”   王彦屈指,在桌上一敲:“说——”   巫女叹了口气:“若非重生或续生之人,想要获得上一世的记忆,不仅仅是要和重生及续生之人相识,还要……割下心头肉作引,与当中一人的血混合,加入巫术,制成血蛊。”   王彦不语,巫女忙道:“这可是要折寿的,你以为心头肉是想割就能割的么?王大人,我奉劝你息了这心思,惟今最好,就是回去多拜拜你们大越的菩萨和祖宗,祈求他们保佑那位晋王殿下别想起从前就好。”   王彦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微微扭动,抬眸看到语嫣担忧的神色,眉心一动,缓缓道:“既然要想获得上一世的记忆,必须要用你说的法子,那我又为何偶尔也能窥见一些?”   巫女一愕:“你说的是真的?”   语嫣也愣住:“王叔叔……”   王彦:“我看到的不多,却也有些许。”   尤其是她身穿红色嫁衣的那一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如鲠在喉。   巫女:“这倒是闻所未闻……此事恐怕还得去巫族问一问百岁老人,我也不知当中原委。”   语嫣轻声道:“怎么样才可以永远都不记起?”   “这个……难说,记不记起,是难以预料的,要看天机,”巫女道,“其实,今生就是今生,前世只不过是前世,就算记起了,当它是一场梦就好,别被过去的事扰乱了眼前,那可不值。”   王彦望着语嫣,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王大人,还有一事我要单独与你说。”巫女忽道。   王彦眸光一动,还未出声,语嫣已轻轻起身:“王叔叔,我到外面去等您……”   “不要走远。”   待语嫣走出,巫女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有一件事,刚刚当着宋姑娘的面我不能提,她背后的续生之印是红色,意味着她上一世……死得极为凄惨。”   王彦搭在桌上的手骤然绷紧,手背上竟有青筋显现。   巫女眼见如此,举着茶杯的手一顿。   没想到王彦竟也会如此……心绪外露。   “这个凄惨,并不是指她的死法有多凄惨,而是意在她死时的心境,想必她死前是遭遇了极其不好的事,”巫女道,“我看她这样的性子,最好还是不要记起,若是一不小心记起来,恐怕很难放下……”   “有没有法子?”   “其实是有,只是方才当着她的面,不太好提。”   王彦眉心一蹙:“什么?”   巫女咳了一声,目光闪烁道:“若是能早早怀孕生子,那便能大大减小想起的可能……生子能分去心脉中的巫气,这重生之法毕竟是巫术,古来受术之人,若是妊娠,便能冲淡巫气,缓解术法的影响。” 第105章 杀气...   语嫣十四岁生辰这日,常山难得松口,让她带着紫扇和三儿出街游玩。因是夜里,恐多有不便,她们主仆三人俱是男装打扮。   皓月当空,夜色如水。   一到夜里,京城的街头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除却大大小小色香味俱全的食摊,更有糖人、灯笼、鞭炮等手工艺品铺子。来往人群中有不少提着灯走过的姑娘和孩子,语嫣看着这情形,不由得想起了当年,怔怔出神。   “公子您看那边,好像有热闹瞧……”紫扇指了指不远处。   语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前头酒楼的大门前聚了不少人。三人本以为是有什么新鲜可乐的事儿,甫一上前,才发现是起了争执。   当中一名年轻女子,头戴缀貂尾的胡帽,身穿绿色胡服,脚蹬短帮胡靴。她不仅打扮奇异,人也生得甚是美貌,肌肤雪白,一双碧眼顾盼神飞,在人群之中颇为打眼。   而在那女子身后的男子竟更甚一筹,他的眉眼不及那西胡女子深邃,恰恰在大越人和西胡人之间,五官虽分明,却不至于过分凌厉。小麦色的肌肤,双眸黑青,又与大越人纯黑的眼珠略有不同。此人俊美英武,比那西胡女子更引人注目,只是他看人的神色极其冷淡,倒与三儿有几分神似。   与这对西胡男女起争执的,竟是冯宛和郑戚。   没想到这二人竟会凑到一块去。   看情形,是冯宛和郑戚要进酒楼,那对西胡男女却拦着不放他们进去。   “刚刚你踩了我一脚,如今我也要踩回来,否则你们两个就别想进去!”那西胡少女两手叉腰,神情飞扬跋扈,却丝毫不令人生厌,反倒有几分泼辣可爱。   冯宛气得不行,半依着郑戚瑟瑟发抖:“我又不是故意踩的你,如此得理不饶人,莫非是你们西胡的风俗不成?”   语嫣看得瞪大了眼,当日在那梅花宴上,冯宛可不是这样楚楚可怜、柔弱无依的情状。   西胡少女咯咯一笑:“对啊,我们那儿就是这样的规矩,从来不吃眼前亏,你待如何?”   郑戚沉着脸:“这儿是大越,不是西胡,你们这些刁蛮之人该到别处撒野去,我们大越有我们的规矩律法,容不得你们无法无天!”   话音一落,就见那西胡少年飞脚一扫,眨眼之间,胡靴就落在了郑戚鼻子跟前。   靴底的尘土啪嗒一下掉落在他鼻尖上。   郑戚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举过最重的东西就是砚台,平素穷酸几句可以,遇着人家真要对他动武,那便毫无办法了。   这一脚没真伤着郑戚,却把他吓得面如土色,抖似筛糠,恨不能多生了两双腿。   紫扇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本这一笑在人群当中也并不分明,没想到那个西胡少年眸子一转,竟朝她们这儿直直看来。   语嫣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登时心中一跳。   这双眼睛她见过。   是当日那个在恩觉寺对他们手下留情的蒙面人!   语嫣心头慌乱,忙拉着紫扇和三儿往后退。谁知还未走远几步,就给人挡住了去路。   眼前人身姿高大,眉目冷冽,竟是晋王!   语嫣苦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晋王定定地望着她,一动不动。语嫣以为他是在等自己开口行礼,正要屈膝福身,却听到他轻轻喊了一声“真真”,当即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   两个人对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紫扇和三儿在后头相看一眼,在各自眼里都看到了狐疑。   语嫣还被他方才那一声惊得僵在原地、不能动作,晋王已先一步反应过来,且破天荒地冲她一笑:“怎么,不认得孤了?”   这一笑比刚刚那声“真真”更吓人。   语嫣几乎是仓皇后退。   晋王看到她这个动作,眼底掠过一丝阴霾。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涌动,面色淡淡道:“大晚上的出来做什么?”   语嫣暗暗攥紧了袖子地下的手:“回殿下的话,我们是出来玩的。”   “带了两个丫鬟就敢出门,你胆子倒大。”   “京城治安好,寻常不会事的。”语嫣低低道。   她穿着男子常服,宽大的袖袍显得她身形娇小,一副低眉敛目的乖巧模样,雪白的脸颊给灯光映出一层薄薄的绒毛,愈发柔嫩稚气。   他自然知道,那肌肤摸在手心是何等柔滑细腻。   自从给方妙玉一刺后春秋梦醒,他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将她纳入怀中、尽情疼爱。   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宋常山还是太纵容你了。”晋王忽道。   语嫣咬唇不语,她总觉得今夜的晋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比之前温柔许多,可这温柔却愈发叫人不安。   “往后你也不必再怕孤了,再过几日,孤就要离开京城了。”他负手在后看着远处,这么说了一句。   语嫣心底一松,竟很是欢呼雀跃,然而这会儿晋王的语气分明是带着惆怅伤感,她只得死死压住几欲上扬的嘴角,也做出一副怅惘之态。   “殿下是要去哪儿?”   “回江苏那边,孤已经跟皇兄请辞,五日内就走。”   “那……请殿下一路小心。”   晋王看她一会儿,又问道:“上回你摔下去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已经痊愈了,多谢殿下关心。”语嫣面上应承着他,心底却在一声声地催促他赶快离开。   偏偏晋王一副慢悠悠的态势,好像想就着这月色跟她大谈特谈似的。   语嫣偷偷往旁边扫了几眼,蓦地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喜上眉梢。   晋王见她突然面露喜色、微微带笑,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也跟着神色一柔,结果一转头,看到那两个走过来的人,脸上的笑就在一瞬之间凝固。   这并肩而来的两人,正是王彦和刘明远。   “晋王殿下。”他们二人早便瞧见了这边,并行着向晋王拱手行礼。   晋王许久没有声响,好半晌才道:“今儿王尚书和刘侍卫长倒是有闲情雅致,又不是逢年过节,怎么想到上街来了?”   刘明远:“下官两个是随便出来走走,没想到能在这儿遇着殿下。”他目光一转,落到语嫣身上,故作惊讶地睁大眼:“嘿,这不是小丫头么,你怎么在这儿?”   语嫣向他们二人行了礼才道:“今日无事,想要出来透透气罢了。”   刘明远想到赐婚一事,目光不可避免地在语嫣和王彦身上打了个圈儿,笑吟吟道:“既然是出来透气,怎么不叫你王叔叔带你,总归是……”   王彦握拳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夜里多有不便,你就与我们一同罢。”   晋王脸色一冷,嘴巴一张,却到底没有出声。   刘明远朝前头瞟了瞟:“那儿又是怎么了,我怎么好像瞅见了郑侍郎?”   紫扇一笑道:“大人的眼睛真尖,的确是郑大公子。”   其实眼下,想不看到他也难,只因那郑戚已经给人吓得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了。   刘明远原本还想笑话郑戚几句,定睛一看,神情便是一凝:“王六,你看,那两个西胡人好像是……”   王彦冲他一点头:“你过去看看,别让场面弄得太难看了。”如此,刘明远就往那酒楼门口走去,扬起手将那些围观之人纷纷喝退。   晋王也跟着看过去,拧起了眉头道:“是西胡的那个小公主?”   王彦:“正是。”   “她旁边的那个又是谁?”   王彦:“那是西胡左丞家的幼子杜古砚,如今是喜腊公主的随身护卫。”   “公主年纪小不懂事,这个护卫竟也由着她的性子来,真是不成体统。”晋王道。   王彦眉头轻挑,没有言语。   语嫣此时方认真打量他一回,眼下他穿着月白色长袍,腰间佩着那块她熟悉的鹤纹玉佩,通身素净简朴,更衬得其人如玉、温润端方。   察觉到语嫣的目光,王彦转眸望向她,脸上淡淡的没什么不寻常,却忽然冲她眨了眨眼。   那一下极快,转瞬即逝,看得她一呆。   再看时,这人已经又转过头去和晋王说话了。   语嫣哭笑不得,又有丝丝甜意涌入心田,只恼他怎么还是跟过去一样“老不正经”。   “殿下,时辰不早,就不打扰您游玩了,下官带语嫣先回去了。”王彦说这话时,语气稀松平常,一脸的天经地义。   晋王却感到心底给刺了一下,那根刺扎在心口,有数寸之深,叫他恨不能抡起大刀立时铲平。   他强压下内心的汹涌,只点了点头,就不再看这二人。   语嫣便向晋王行礼告辞,随王彦朝那青石河上的小石桥走去。走出几步路,语嫣仰头不知对王彦说了什么,引得他一笑,又举手在她额头上一弹。   她捂着额头,气恼地瞪他,王彦却笑着往前走去了。   紫扇和三儿在后面跟着,才走出一步路,三儿就感到背后一冷,竟有一丝杀气从后涌现,直刺背脊。   她倏地回头,看到晋王死死盯着前面王彦、语嫣二人并行的身影,那双鹰目黑沉诡谲,如有暴风雨酝酿。 第106章 钟楼...   小石桥下,有一个卖灯笼的小摊。语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王彦便道:“想要?”   她点点头,王彦一笑:“那去看看。”   两人上前一些,王彦脚步顿住,只站在她身后,望着她躬身挑灯笼。   卖灯笼的是一个老人家,架子上挂着的灯笼,图样材料不比庆隆斋那些专门做灯笼的作坊精细,却别有趣味,有耷拉着耳朵的玉兔,拿脚掌挠脸的猫儿,或是仰着脖子的老虎,个个活灵活现,生动有趣。   语嫣见哪一个都十分可爱,举着灯笼左挑右看,目不暇接。   此时,她望见左下有个六面灯笼,灯纸上蹲着一只小白羊,圆圆的角,胖嘟嘟的身子,憨厚呆然。她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还未碰及灯笼,却另有一只手早她一步取了下来:“老板,这个灯笼多少钱?”   语嫣一愣,仰起头看向来人。   眼前人是个挺秀瘦长的年轻公子,身穿深蓝色缎袍,衣着富贵。她接着灯光看清他的面目,整个人呆住:“表哥……”   年轻公子看过来,见白黄光晕中立了一个玉雪冰雕似的小公子,略一怔愣,然而那眉眼却是说不出的熟悉,分明是……   陈瓒的眼睛骤然瞪大了,尚有几分犹疑道:“语嫣?”   语嫣忙点头:“表哥怎么……会在京城?”   陈瓒有些恍然:“我、我来探亲。”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都找不到话说。   陈瓒见她这副打扮,不由一笑:“还是同从前一般淘气。”   明明是跟小时候颇为相似的眉眼,却不再是玉雪可爱的情态,就算穿着男子的衣服,也盖不住秀窈出尘,立在眼前,耀目生光。   语嫣歪头笑了笑:“表哥是一个人出来玩么?”   陈瓒面色一变,似乎才想起什么一般,朝身后看去。语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一个披着雪色斗篷的女子由丫鬟扶着立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那女子梳着妇人头,面貌清丽,看着十分温柔。   陈瓒回头正要和语嫣说话,却见一男子朝此处走来,他眼睛一凝:“王大人……”   王彦冲他一点头,目光落在语嫣脸上:“挑好了?”   语嫣随手取了一个玉兔灯笼,抿嘴一笑:“就这个好了。”   陈瓒看着他们二人四目相对的情形,心头巨震。   “表哥,我们就先走啦。”语嫣对他摇了摇提着的玉兔灯。   陈瓒对上王彦淡凉的目光,回过神来,笑得有些勉强:“好。”   紫扇早便认出了陈瓒,也看到那个应是与他同行的女子,她有心想问一问绿韵如何,给三儿扫了一眼,到底是没有上前。   王彦带着语嫣走上小石桥,见她呆看着灯笼有些神思不属,不由道:“怎么了?”   她低声道:“表哥他……变了好多,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王彦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样不好么?”   语嫣摇摇头:“他看起来过得挺不错的,那就好了。”   王彦笑了笑,俯身连人带灯笼抱了起来,语嫣忙将灯笼举远了些,恼怒地看向他,还有几分惊魂未定:“王叔叔,要是给烫着了可怎么好?”   他笑着抱她往前走,袍袖如风:“我皮糙肉厚,不怕这些。”   语嫣无法,她一手还举着灯笼,只能单手搭住他肩头,整个人给他抱着,有些摇摇欲坠的,然而在他怀中,丝毫也不感到害怕。   她由他抱下桥,朝着桥底下张望。   河面映出一轮圆月,比天上的月亮更静美,随风荡漾,涟漪微微。   夜色当中,有一抹白影飞掠,停落在水中月,又轻点而去,圈圈映月,霜色如雪。语嫣啊地轻呼一声,转头想指给王彦看,侧首却见他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自己,目光如水,比月色更柔。   她略微定住,竟无法动弹分毫。   他俯首凑近她一些:“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语嫣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微微颤抖:“方才有只鸟从水上飞过去了。”   王彦:“我也看到了。”   “骗人。”她嘟了嘟嘴。   “你怎么知道我骗人?”   “您分明是在……”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里,心头猛地一跳,立马别过脸,“我要下去了。”   “再等一等。”   说话间,他已抱着她走到一条人少许多的小街。一眼望过去,唯有一家茶铺。一对老夫妻在铺间张罗,三两客人坐于其中,热腾腾的烟气在空中弥散,飘荡着极淡的茶香。   王彦回头,令紫扇和三儿在茶铺等候,抱着语嫣一路走到小街尽头的钟楼。非节庆日,钟楼大门紧闭,整座楼都是黑漆漆一片。   王彦:“语嫣,帮我一个忙。”   “什么?”   “钥匙在我衣襟里。”   她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假思索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襟。   柔软的手,隔着薄薄的意料触及微微发烫的胸膛,两个人都是一僵。   语嫣飞快缩了手,面红如霞:“您、您自己拿。”   他喉头发紧,低声道:“我自己不好拿,你不能帮帮我?”   “那您放我下来就好拿了。”   王彦一叹,不说话了。   语嫣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眼前人虽面色平静,眸光却透着几分哀伤怅惘,活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她咬住唇,再一次伸出手摸进他衣襟里。   那手从他胸前滑过,就像是一团棉花揉过,一瞬之间,他的胸腔仿佛因着这轻轻一滑盈满了香气。   语嫣摸到那把钥匙,动作飞快地取了出来:“拿出来了。”   他盯着她红透的脸蛋:“再劳烦你,替我将门打开。”   语嫣没有吭声,只在他怀中倾身,用空着的那只手举起钥匙,对准了钥匙孔插进,转开,前推,随后听到吱嘎一声,大门应声打开。   门背后是浓黑一片,只有楼梯那处,有月色隐隐透落,照出一个幽暗的角落。   飞尘在暗光中轻扬,四下静得可怕。   语嫣不禁一缩,愈发贴紧了他。   王彦:“若是叫你自己下地走,恐怕你会吓得腿软。”   语嫣哼了一声。   他喉间发出一声极短的轻笑,抱着人大步走去,径直踩上了楼。如此,语嫣就给他抱到了钟楼顶楼。   顶楼在第九层,所在之处极高,抬头正可以望见月亮。   王彦放下语嫣,任由她提着灯望西南角走去。   那抹小小的身影,被柔白的光晕笼罩,仙气盈然,步履生莲。走了几步路,她忽然顿住,对他回眸一笑:“您怎么了,莫非是刚刚抱得太久,这会儿走不动了?”   她在月与灯间笑靥如花,纯净美好,不似凡间可有。   王彦举步而去,突然加快了步伐,吓得她手里的玉兔灯也跟着跳动了一下。他在她跟前顿住,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发沉:“谁说我走不动了?”   语嫣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捏,他便无声一笑,将人牵到了西南角末端。   她仰起头,看到极白的圆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清辉如雾,寒风萧然,耳畔悄寂无声,如身置仙境。   凉意从袖口窜进,肌肤一片冰凉。   王彦从背后将人环住,抬头望着月色,一语不发。   给他这样抱着,暖意从背后渗透过来,寒意霎时消散了。语嫣扭过头,半仰着脸看他:“您怎么会有钟楼的钥匙?”   “别忘了你刘伯伯是做什么的。”   语嫣:“这样算不算是假公济私?”   “胡说,我是带人过来巡查。”   她抿嘴一笑:“到底是谁胡说?”   他低低道:“是我。”随即俯身,毫不犹豫地吻住了她。   语嫣一颤,抓着灯杆的手骤然握紧。   他摩挲着她的唇,动作轻柔,细品慢尝,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舌尖已探入她唇齿之内,不遗余力地触碰勾缠。语嫣因手中还提着灯,身子迫不得已地半扭着,本就难受,他又越来越……她终于承受不住松了手,那灯笼轻轻落地,歪靠在廊柱上。   他仍吻着她,没有松开分毫,只伸手将那细腰一勾,使人完全转过身来,落入他怀中。   月色落在相拥而吻的二人身上,旖旎如画。   而此时此刻,在钟楼斜侧的腾云阁上,有两个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赵泽几乎是瞠目结舌,他擦了擦眼睛,又睁开,一脸见了鬼的神色,过许久才结巴道:“王大人可、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司徒晋盯着那两个旁若无人的人,双眸幽沉。   赵泽:“先前我还以为他是……呸,这分明是早有预谋啊,好个衣冠禽兽!”   司徒晋想说什么,却喉头发涩,目光就像是钉在了那两个人身上,无法挪开分毫。   赵泽斜睨他一眼,瞥见他绷紧的下颌,不由眯了眯眼,慢悠悠道:“虽说从前看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眼下这么一瞧,倒是郎才女貌,说不出的般配……就是那小丫头着实小了一些,恐怕受不住王大人这般如狼似虎的……”   司徒晋猛然转身往楼下去,声音淡淡道:“没什么好看的,该走了。”   赵泽摸摸下巴,觑着他的背影,眼底露出意味深长之色:“是没什么好看的……” 第107章 缺根筋...   这日早宋老夫人醒时,握着归雪的手模模糊糊喊出了她的名字,令一屋子人都高兴坏了。老夫人神志不清已有数月,见谁都只喊归臣,还未吐露过别的,如今突然认出归雪,可见病情有所好转。   连翘将茶杯递给归雪,笑着道:“陆太医果真是个有本事的,咱们老太太给他这样调理诊治下去,总有一日会大好。”   “希望如此,”归雪道,“其实只要祖母身子康健,能不能记起也无关紧要。”   归雪在心中一叹,她虽盼着宋老夫人好起来,可又怕她真想起归臣死的那一节反倒不好。   “表少爷和二小姐来了。”   话音落下,霍廷和语嫣一前一后走进了屋。   归雪一见霍廷,目光微动,飞快垂下了眼,只规规矩矩福身行礼,期间一个正眼都没给他。   霍廷却一反常态,不仅面色未改,还十分镇定从容的模样。   “外祖母今早认了人,想来是病情见好了。”霍廷道。   归雪点头,并未言语。   语嫣:“姐姐,你是不是又累着了,怎么都不吭声?”   归雪攥着帕子的手一紧,仍没有说话,一旁知道内情的连翘忙道:“小姐昨儿是又没睡踏实,都是担心老夫人的缘故。”   霍廷忽道:“如此,大姑娘还是早回去歇着,此处有我们就好。”   归雪皱眉:“我哪里是这样没用的人?动不动就要回去歇……”她抬眸对上霍廷沉静的目光,心头蓦地一跳,慌忙别开了眼。   语嫣这会儿也看出了两人之间的古怪,怎么今儿倒是归雪看着满脸的不自在,原先那动不动就害羞的霍廷反倒平静多了?   此时,外边有下人禀道:“陆太医来了。”   屋内几人俱是一怔,随后就看到陆奉掀起帘子走了进来。陆奉也没料到屋里头竟有这许多人,且霍廷他先前并未见过,一时多看了两眼。   霍廷打量陆奉一番,拱手道:“陆太医,在下霍廷。”   陆奉回了礼,又与归雪、语嫣二人相问礼,他与归雪目光相触,略微一滞,当日语嫣问的那句话仿佛又在他耳畔响起。   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当即别过头去,俯首查看老夫人的情形。   归雪想着让开一些好方便他动作,就往后退了一步。谁知她忘了自己本就立在床下低阶的边沿,如此后退,一脚踩空,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后倒落。   她惊呼出声,在她身后的霍廷慌忙张开手想要把人接住,却见归雪的身子在半空中顿住,竟又被人一把扯了回去。   原来是陆奉听到背后归雪的声音,飞快转身将人一把扯了回来。   归雪被他这一拉,身不由己,往他怀中倒去,忙抬起手抵住他双肩,才将两人隔开。然而尽管如此,这一下也是靠得从所未有的近,呼吸相闻,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变了脸色。   陆奉先回神,立即将人推远扶正,说了一句“冒犯”,又很快回过身,继续给老夫人看诊,好像根本没有把这个小小的变故当一回事。   而另一头,霍廷的手还半张着,因给归雪挡着,才无人察觉。   他定定地凝视着陆奉和归雪的背影,缓缓地收回了手。   等陆奉循例给老夫人看诊毕,归雪就将今早老夫人认出自己的事告诉了陆奉。   “陆太医,祖母这样,是不是将要好了?”   对上归雪有些殷切的目光,陆奉却有些出神,他心道:她如今肯和自己说话,是不是对上回那事毫不介怀了?   归雪看陆奉皱眉不语,却想成了别的意思:“难道不是?”   陆奉突然咳嗽起来,像给自己呛住了一样。连翘忙倒水递给他喝,陆奉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按着喉咙喘气道:“老太太……恢复得不错,如此……继续调理即可。”   归雪松了口气,又觉得陆奉今日有些不对劲:“太医是怎么了?”   陆奉忙摆手说没什么,谁知他做这个动作时手里却还握着杯子,如此,竟将杯里的水都洒到了归雪脸上。   归雪猝不及防给溅了一脸,一时呆住。   陆奉腾地一下就站起来:“大小姐,我、我不是有意的!”   屋子里的几个人有好半晌都说不出话。   这水是温的,溅着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这陆太医,今日的行径为免也太……莽撞了些。   语嫣忙抽出帕子去给归雪擦脸,边擦边瞪陆奉道:“您怎么今儿跟缺根筋似的?”   归雪给她这话逗得一笑,嘴上却道:“放肆,怎么和陆太医说话的!”   霍廷看到她这笑,嘴巴一张又闭上,原本已滚到嘴边的关切之语,不知为何又给他咽了回去。   这几日来,已好久未见她这样开怀地笑过了。   陆奉:“不不不,二小姐说的是,我是缺根筋,方才真是大大地冒犯,大小姐……千万别见怪。”   说到一半,自己都有些没脸往下说。   无缘无故地把人泼了一脸,哪好意思叫人别见怪?   归雪只当陆奉是心里有旁的事,并未多想:“无妨,我知道您不是有意的。”   陆奉原本七上八下,正在心底痛骂自己,见归雪云淡风轻的模样,才安定些许。   这事不大,归雪又不追究,那便就此揭过了。   之后,陆奉给宋老夫人开了药,就向宋家各人告辞,他出门未过多久,霍廷忽然说要去送送他,后脚也出了屋子。   留在屋子里的两姐妹哭笑不得地打趣了陆奉一番,随后就说起了另一桩事。   归雪告诉语嫣,两日前,方妙玉忽然去向成谜、不见踪影,刑部刚刚立案,满京城地在找人。   语嫣惊骇:“怎么会……人可找到了?”   “还没有,”归雪摇头道,“我刚刚听到的时候也给吓坏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语嫣惊怕至极:“都两日了,可方姐姐是两日前就没了影,怎么刑部现在才立案?”   归雪:“好像方家人最开始怕事情闹大了有碍方家姐姐的名声,也没想到会找不着人,他们自家找了两日都没半点消息,这才报到了刑部去,和方家姐姐一同没见的,还有当日她带出府的丫鬟和驱使马车的车夫……”   语嫣不知说什么好。   归雪发觉她脸色泛白,忙将人一搂:“方家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   之后又过去了半个月,方妙玉仍不知所踪,刑部那儿没有半点消息,方家人已知她是凶多吉少,也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对刑部追逼。   京城之中,猜测纷纭。   有人说,方家大小姐多次议亲不成,其实是早跟府中的下人有了首尾,而这下人,正是那一道失踪的车夫,他们二人趁此机会远走高飞,而那个小丫鬟则是个可怜的牺牲品,说不定早给这二人抹了脖子埋在了哪里。还有人猜,方家大小姐一定是遇着了劫匪,给人抢到了寨子里当压寨夫人,否则怎么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事闹得京城一度人心惶惶,直到又过几日,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西胡来的这位喜腊公主是奉西胡王之命到大越来和大越太子和亲。   消息一出,先前方妙玉突然失踪一事就无人问津了。   太子殿下在被立为储君之前,就和易大将军的幺女易三小姐有婚约,两人时常给人瞧见同进同出、恩爱非常。如今却又传出西胡公主要与太子和亲的消息,城里头的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就又开始编纂这三人的风月故事了。   翻来覆去,却也不过是两种。要么是喜腊公主横刀夺爱,要么是太子殿下见异思迁,总之不论哪一种,可怜至极的都是易家三小姐,近乎这全城的夫人小姐们都与她“同仇敌忾”,恨不能将那喜腊公主早日驱逐回去。   哪里知道,这两个故事传开才不过三日工夫,这喜腊公主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日大早,她当街拦下了刑部尚书王大人的马车,还甩鞭子要挟,非要王大人出来见她不可。   虽然王大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可喜腊公主还是犯了众怒。   王大人已经身有婚约,喜腊公主如此行径,就是没把大越皇帝赐婚的圣旨放在眼里,藐视圣旨,那和藐视皇权何异?更不提,当日她口口声声地说自己看上了王大人,竟还口出狂言说要让王大人嫁到他们西胡去,实在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偏偏这个喜腊公主是个不怕事的,已经闹得京城沸沸扬扬,如此还不够,竟还要纵马直闯王家的大门。此等放浪狂妄的行迹,比起原先的湖阳郡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叫人大跌眼镜。   皇上先是召见喜腊公主和杜古砚,将此二人好生教训告诫了一番,又加派锦衣卫到刑部和王府保护王大人。   毕竟西胡人比起大越人,放浪形骸百倍不止。听闻西胡人若是相互看对了眼,就能立马抱作一团滚到榻上,一场露水情缘后分道扬镳也是常事。而且这喜腊公主名声不好,艳闻不断,听说她身边的护卫无一没给她染指过。   皇上实在是担心王大人也给那喜腊公主绑到榻上受她□□,如此,才不遗余力地加派人手看护,生怕王大人到时有个什么好歹。 第108章 瞎眼...   这日大早,王彦甫一踏进刑部大门,堂内就微微一静。众人眼观鼻鼻关心,各个都是一副醉心公务、无心闲话之相。   王彦正要越过门到院里,就听到背后传来刘明远哈哈大笑的声音:“哟,王六,你今儿还敢来刑部呢,不怕那什么劳什子的西胡公主把你给劫了?”   堂内众官差目瞪口呆,还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彦站定,扫了一眼四下,几人又飞快垂下头,假作没有听到。   偏偏那好事者还不尽兴,走上前来伸手将王彦的肩膀一搭:“听说这位西胡公主生猛异常,恐怕你……”   话未说完,给王彦看了一眼,背脊生寒,登时没了话音。   刘明远咳嗽一声,拿手摸了摸鼻子,悻悻道:“还是查案为先,朱戬的尸身已经给运来了。”   王彦没有作声,提步就往验尸间去了。   待他走后,刘明远忍不住又偷笑起来。此时,一名官差上前道:“刘大人,有件事属下几个想跟您知会知会。”   “有屁快放。”   “往后您要得罪王大人,能不能挑只有你们二人在的时候,可别把大家都拉下来垫背啊……”   刘明远脸一虎:“你们王大人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么?”   那官差暗暗撇嘴,心道哪里是王大人小心眼,分明是你这大老粗心太宽。   他道:“这个,您看啊,小心眼不小心眼,他也得分个时候,咱们刑部里谁不知道大人把那位宋家二小姐当眼珠子疼呢,您有事没事地拿喜腊公主说笑,与王大人私底下说说倒是没什么,可这当着人面就不太好……您是不知道,现如今京城的人可都在等着看宋二小姐的笑话,依属下看,这事儿,还是能不提就不提的好。”   刘明远给他这么一说,再想到方才王彦那个透着寒意的眼色,心头一跳:“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   本以为,给皇帝当面□□了一番,喜腊公主能有所收敛,谁知道她虽说不再去找王大人的麻烦,却转头去了宋家找宋家二小姐。   语嫣赶至厅内,见到了这位喜腊公主。   与上回不同,她今日着一身朱红色骑装,腰间佩五色琅寰彩玉,玉下缀连着金线锦带,行走时摇曳飘荡,英姿飒爽又不失明艳。因她手中捏着根鞭子,又有那等无法无天、横行无忌的名声,而宋常山、霍廷等人又都不在府中,宋府的几个嬷嬷就都聚到了厅内,守立在语嫣身后,一副警戒十足之相。   “见过公主殿下。”语嫣朝她福身行了一礼。   喜腊公主盯着她打量了一个来回,皱眉道:“你就是宋语嫣?”   见语嫣点头,喜腊公主的眉头就拧得更紧:“瞧你这病歪歪的模样,在床榻上可能撑足半刻钟?还是说,你们大越的男儿都无甚大用?”   虽说语嫣已经定了亲,却仍是云英未嫁,而且年纪又比寻常定亲的女子要小些。几个嬷嬷听到喜腊公主如此“口不择言”,惊愕之余,都颇为恼怒,恨不能在她身上瞪出个窟窿来。   这西胡的女子果然是狂浪至极,此等下流之语竟然也能漫不经心地从口中吐出。   喜腊公主见语嫣不答话,走近几步,举起鞭子指着她:“废话不多说,今儿我来找你是要跟你比试一场,若我打赢了,你就得将你那王大人让给我一晚上,如何?”   此言一出,厅内几人俱是瞠目结舌。   语嫣却满面绯红:“才不是我的王大人……左右我也打不过你,有本事你就去抢好了。”   喜腊公主:“我若能抢,还用得着来找你?王彦油盐不进,你们大越的皇帝又不准我去找他,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让他自个儿乖乖地来找我了。”   语嫣一噎,许久方道:“他又不会听我的。”   喜腊公主不说话了。   她瞧着这个小丫头,细胳膊细腿的,实在是半点用也没有的模样,的确是不太可能使唤的动王彦。   语嫣瞧她沉吟不语,忍不住问道:“公主到底是喜欢王叔叔什么?”   喜腊公主瞥她一眼:“长相。”   语嫣又给猝不及防地噎了一回,她上前几步道:“公主殿下的那位随身侍卫生得也是俊美非凡,怎么您不……”   喜腊公主哼了一声,有些牙痒痒道:“杜古砚?他性子太坏,轻易碰不得,从前我想要与他好,就给他弄折了手。”   语嫣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朝她手上看了一眼。   “王彦模样生得合我胃口,性子又好,比杜古砚强不止百倍。”   三儿闻言冷笑。   喜腊公主眼睛一眯:“你是什么人,胆敢笑我?”   三儿:“奴婢是笑公主瞎了眼。”   喜腊公主脸色一沉,便要扬鞭打人,却忽然腰上一紧,竟是给语嫣牢牢抱住。   喜腊公主一僵:“你做什么?”   “你、你别打她……”   “谁说我要打人了?我那不过是吓唬吓唬她。”   语嫣仍抱着她的腰,仰头将信将疑地看她。喜腊公主不耐,抬手就要把人推开,谁知手一搭上那肩头,就浑身一凝,忽然不动了。   语嫣见喜腊公主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慌忙松了手一连退开几步。   喜腊公主却仍盯着她瞧,一双碧眸清光粼粼,那目光,竟有些火辣辣的。   语嫣顿觉不好,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好。   喜腊公主收起鞭子别在腰间,忽而一笑:“要我不去找王大人的麻烦也成……我初到大越,对京城不熟,要是宋二小姐肯带我四处转转,我就消停几日,暂且不去扰你那王大人。”   语嫣狐疑地看着她,缓缓道:“我才到京城半年有余,也不比公主好多少。再说京城能接待您的重臣名媛不知道有多少,哪一个都比我强百倍,哪轮得到我来……”   “你这么说就是不愿意了,那好,大不了我再去刑部闹上一回,闹个人仰马翻最好。”说完竟作势要走。   语嫣慌忙上前拉住她:“别……”   喜腊公主扭身,一把捉住她的手:“你愿意了?”   她目光炯炯,异彩闪烁,分外逼人。   语嫣费劲抽回了手,咬唇看了她半晌,虽然犹豫犹豫,却终是点了头。   *   刑部,验尸间。   “没想到朱戬这样的武功也会给人活活掐死,你说,杀死他的会不会就是先前那个杀害叶驸马的高手?”刘明远道。   “恐怕就是他。”   刘明远一怔:“你如何确信?叶驸马虽有武功,却远不及朱戬厉害,就算真是同一人杀的,手下所用的力道必定不同,更不要说,他们两个人给掐的位置都大相径庭。”   王彦指了指朱戬脖子上的指印:“不是力道深浅,是指印的宽度。上回叶驸马头上的指印,我拿笔描了下来,方才我比对过,几乎一模一样……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刘明远咽了口唾沫:“你把他头顶的手指印给描下来了……怎、怎么描的?”   王彦淡淡道:“这个不重要。”   刘明远看了这人一眼,真是清风霁月、风仪无双,看着哪里会是给死尸头顶描印子的人?   “若真是同一人在京城犯下这一连串凶恶之事,那他到底所欲为何?难道还是和上回宋归臣留下的血书有关?”   王彦沉吟不语,过许久才冷不丁道:“喜腊公主是几时进的京?”   刘明远不意他突然问起这个,一愣后道:“半个月前罢,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上回查到,宋归臣和品莲都去过的那个钱庄?”   “记得,你是怀疑跟西胡有关?”   王彦不语,只不知想到了什么,愈发将眉头皱紧了。   刘明远:“该不会是……”   此时,有官差急急忙忙赶来道:“王大人!喜腊公主去宋府找宋家二小姐了,这会儿已经骑马带着人到城西去了!” 第109章 动气...   城西,腾云阁。   这腾云阁只是京中一家不入流的酒楼,唯一给人称道的就是它楼层极高,竟与不远处的钟楼都不相上下,也这正是因此,才得名腾云。   原本说好,是让语嫣带着喜腊公主在城中转悠,结果却是她给这公主殿下牵着鼻子走。腾云阁中坐着的客人看到一位貌美的西胡小娘子生拉硬拽地将一位纤小绝色的小少年拖上了楼,各个满面纳罕,真不知该羡慕两人当中的哪一个。随后,就有人认出那西胡小娘子就是如今风口浪尖上的喜腊公主,众人对那位小公子的艳羡之情登时变作了鄙夷和怜悯。   三儿从后头跟上,却给喜腊公主身边的两个随从拦住,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语嫣被喜腊公主拽上了楼。   此时,有两个人往此处走来,此二人皆是一等一的样貌气度,竟是司徒晋和那杜古砚。   语嫣身边这个西胡婢女,司徒晋倒是有几分印象,他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   三儿立马回禀,说是自家主子给喜腊公主强掳来了腾云阁,如今人已经给带到楼上去了。   司徒晋目光发沉,斜眼睨向旁边一脸平静的杜古砚,嘴角带着冷笑:“看来贵公主是真把大越当作自家了……”   杜古砚眼里波澜不惊,语气平平道:“殿下误会了,公主只是天性活泼些而已。”   天性活泼?司徒晋轻嗤了一声:“叫你的人都滚开。”   杜古砚:“殿下不必担心,公主是不会伤害宋姑娘的,既然是她主动邀这位宋姑娘出门,那就是很喜欢她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司徒晋的错觉,方才杜古砚说那句话时,似乎有意无意地咬重了“喜欢”二字,仿佛别有意味。   他眼风一扫,拦在楼梯口的两个侍从知道他身份,不敢再拦,当即闪身退开。   司徒晋举步上楼,一把捉起腾云阁的小跑堂:“方才有个西胡女子带着人上来,她们人在哪儿?”   跑堂的看他目光阴沉、杀气腾腾,吓得面如土色,不敢迟疑,忙指了指楼上:“去……去四楼的祥辉轩了。”   司徒晋把人扔到地上,大步往四楼,到那祥辉轩门口,正要抬手推门,忽然听到里头传出一声婉转的低吟,顿时一僵。   “公主,您、您做什么……快把手拿开!”   “我不,”喜腊公主轻叹,“你这腰既小又软,摸着真舒服,还有这儿……”   语嫣猛然喘息了一声,似乎正拼命压抑着什么痛苦。   司徒晋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像给雷劈中一般。   此时,屋里又响起一连串暧昧至极的动静,喜腊公主的诱哄声和语嫣的呜咽声掺杂在一处,声音虽极低,却简直要把他的耳朵穿破了。   司徒晋忍无可忍,抬起腿,一脚踹开了门。   喜腊公主猛然跳了起来:“什么人!”   司徒晋大步而入,看到屋内情形,霎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语嫣的外衫已经被这喜腊公主强行解了大半,人给按在躺椅上,鬓发散乱,双颊酡红,眼里含泪。   他的脸一下子黑得跟锅底一般,只恨不得将这喜腊公主提起来一把掐死。   然而喜腊公主却丝毫没有犯错的自觉,恰恰相反,她还一副好事被人打扰、分外不悦的模样:“司徒晋,你敢踹我的门?”   司徒晋并不搭理她,他阴着个脸走上前,一把拽起语嫣,解开披风将人团团罩住,连脑袋都挡得严严实实。   喜腊公主怒从中来,将鞭子一甩:“把她放下!”   司徒晋单手将人抗在肩头,眯着眼盯了喜腊公主一下:“有本事,你把鞭子甩过来试试。”   喜腊公主手一举,正要甩鞭,却见屋里又走进一人,登时变了脸色。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杜古砚。   杜古砚斜靠在门边上,静静地望着喜腊公主,什么也没有说。这样一个看着寻常至极的眼神,却令她陡然生怯,几乎是立马垂手放下了鞭子。   司徒晋无暇理会,只扛着人往外走出。   语嫣这会儿回过神来,在他肩头挣扎起来。司徒晋脚步一顿:“再动一下,我就把你从四楼扔下去。”   语嫣一个哆嗦,登时不敢再动。   司徒晋扛着人到楼下,看了三儿一眼:“跟上,这就带你们主子回府。”   三儿不敢迟疑,忙跟了过去。   司徒晋正要把人抗上马车,忽然听到有马蹄声传出。他举目望去,看清骑马而来之人,蓦地神色一寒。   那人勒马落地,疾步上前,袍袖如风。   “下官见过殿下。”王彦拱手行礼。   司徒晋没有吭声,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给他扛着的人却不安分起来,扭动着身子低喊了一声“王叔叔”。王彦面容淡然,恍若未闻,仍是一副屹立不动之色:“今日之事有劳殿下帮忙,劳烦将人交给下官。”   司徒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半晌,忽然一笑:“今日我可帮了你一个大忙。”   王彦:“这个人情,下官不会忘记。”   司徒晋垂眸,将肩头的人放落横抱,王彦跟着伸手,将人接入怀中。   司徒晋转身登上马车后没有再作片刻的停留,即刻便让车夫驱马启行。王彦看着那马车渐渐远去,转头吩咐三儿自行回府,随后,抱着怀里的人径直上马,驾马而去。   语嫣给蒙着头脸,什么也看不到,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跟着又是一阵晃人的颠簸,吓得她赶忙抱紧了身边人,而王彦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他把人带到了刑部,语嫣一给他抱下马就要伸手去揭头上的披风。   王彦却将她的手按到她肚子上,声音有些冷道:“不要动。”   语嫣缩了手,再不敢动作。   他将人抱到书房,放落在榻,抬手掀去了罩在她头顶的披风。   语嫣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领口大开处竟露出半截精巧的锁骨,给那宝蓝色的绸料一映,欺霜赛雪,莹莹生辉。   王彦睨着她,目光淡然,透着一丝冷峭。   语嫣慌忙拢紧了领口,眼底掠过难堪之意。   那暗红色的官服衣摆就在她眼前,此刻仿佛散发着清冷的寒气,令她不敢靠近分毫。   王彦站在那里,俯首凝望她半晌,竟一个字也没有说就转身走出了书房,只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那儿。   语嫣抱腿坐在矮榻上,脑袋靠着膝头,神情恹恹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她想这回他是真动了气,不然不会这样一语不发。可转念一想更觉委屈,若非是他自己招惹了那个喜腊公主,怎么会害的她也成了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这会儿,语嫣只要一想到刚刚那喜腊公主的作为,就觉得她指尖过处的战栗之感仿佛还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禁猛然甩了甩头,惊恼不已。   她怔怔出神地呆坐了会儿,终于眸光一动,看向四下。   这书房她已有些熟悉,摆设和气味都未曾改变。   并不太亮的光透过窗纸落进屋中,笼罩着书架、桌案和高几,连白瓷茶杯都给映出一点淡青色。   语嫣看着这个杯子,就想到在王家书房里那个淡青色的柳叶瓶。   她抬手擦了擦脸颊上未干的泪渍,小步走到案前,举起那个茶杯在光亮底下细瞧。   方才看着是白瓷,这会儿近瞧又不像,且摸起来也有几分粗糙。   语嫣心头一动,从笔架上取下狼毫笔,蘸了深墨,在杯身上画了一道。   寻常笔墨无法在瓷器上留下痕迹,毕竟瓷釉过滑,而且墨水根本没法渗透。眼前这杯子却不同,她这随意的一笔落下,竟真留下了一道凝固的墨痕。   语嫣想到方才王彦那个冷淡至极的模样,心中五味陈杂,既爱又恨似的。她轻轻一哼,提笔就在他杯底画了一只四脚朝天的短腿乌龟,一气呵成。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给这小乌龟也添一道尾巴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即,是门给人打开的声音,她手里的笔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可都到了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笔?   语嫣飞快将茶杯放回桌上,盖好茶盖,慌忙就往矮榻的方向溜去,谁知道脚一伸,却踩着了方才她掉在地上的狼毫笔,鞋底顺着滚动的笔一滑,一个趔趄往前扑了过去。   她吓得伸手捂住了脸,身子直直歪倒,眼看就要磕到地上,却给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语嫣猛然睁眼,对上王彦凉凉的目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狂跳起来,慌忙推开他站直了,还往后退了两步。   他俯身捡起那支给她碾轧得不成模样的笔,凝眉望向她。   语嫣心虚至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久久不语,似乎是等着她开口。   她瞧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仿佛也没比方才好多少,愈发战战兢兢,低着头支支吾吾道:“我什么都没做,我、我要家去了!”说完就想绕过书桌从另一边逃走。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就给他喝止:“站住。”   语嫣吓得立即顿住,又听他道:“还不过来?”   她回过头望了一眼,看到他的神情竟似缓和了些,迟疑片刻,终是慢吞吞地转身走了过去。 第110章 夜探...   语嫣垂头望着自己宝蓝色的衣摆,目光又落到他暗红色的官服衣摆上,忽然觉得,此二种颜色,若摆到一处,倒也十分好看。   “方才在做什么?”他问道。   语嫣蓦地回神,抬起眼飞快睃了他一下:“没做什么呀。”她微微转开头,目光有意无意地朝那个茶杯的方向飘去。   王彦:“没做什么生生踩断了我的笔?”   “是、是您突然进屋吓了我一跳,我才不小心……”语嫣道,“大不了我赔给您就是了。”   王彦眉头一挑:“你怎么赔?”   语嫣下意识就往头上摸,猛然想起自己今儿是男儿打扮,头上没有钗子,不由悻悻地收回了手。   他睨着她:“如今钗子没有,镯子也没有,你拿什么来赔?”   “您那笔值多少钱,我回府去拿银子还不成么?”   “不成,我怕你一走就翻脸不认账了。”   语嫣瞪他:“我才不会。”   “谁说不会?”他淡淡道,“从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回头又是怎么做的?这个喜腊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她嗫嚅:“我怎么知道她竟对女子也……”   王彦:“这回是亏了太子殿下及时赶到,若他没有来,我也没有来,你一个人能如何?”   语嫣听出他口气中隐约的冷凝,心里一阵发涩:“不如何,反正喜欢您的人数也数不完,若是她们一个个都要来找我的麻烦,我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的。”   王彦拧眉:“胡说什么!”   她给他眉目间乍然浮现的严厉之色震得一颤,酸胀委屈霎时在心底蔓延。   王彦话一出口,已觉语气过重,正要缓和几分,却见她咬唇忍住眼里的泪意,竟扭头往外跑了。   他一滞,赶忙追了过去,出了书房几步,却给人一把拉住:“你去哪儿?叶家人来要叶驸马的尸身了,还有些东西要让你看过。”   来人正是刘明远。   王彦:“我去去就来。”语罢略一施力挣脱开来,竟头也不回地往堂门飞奔而去。   可等他到了大堂,却没见到那抹宝蓝色的影子。   王彦神色一沉,便要到大门外去。此时,一个官差上前道:“大人,方二留话给您,说是已带着宋家小公子去宋府了,叫您不必担心。”   原来方才语嫣急急忙忙地冲到大门口,恰巧遇着在登车的方恒玉。她生怕又被王彦捉回去教训,当下就不管不顾地求方恒玉捎自己一趟。方恒玉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狼狈模样,心头一软,就让人一道上了车。   官差见王彦不吭声,有些惴惴道:“大人,要不要属下驾马去把人追回来?”   他自然不知那一位小公子是谁,只是看王彦这个脸色,仿佛对方二公子将人带走一事有些……不悦。   王彦垂眸:“不必。”说完就转身往回去了。   *   语嫣坐在马车上,心中平静下来,方觉得有些懊悔。   可事到如今,懊悔也没有用了。   一旁的方恒玉见她虽不再哭,却仍然是蹙眉含愁的情态,不由问道:“宋姑娘怎么了?”   语嫣摇头:“也没什么。”   方恒玉看出她是不想多说,目光一动,对她笑了笑道:“还未恭喜姑娘和大人,在此事先向你道一声喜。”   听了这话,语嫣又想起刚刚王彦凌厉的神色,脸上一白,一时竟无法出声。   方恒玉看她如此,愣了愣,随后心念一动,想到她方才是从刑部里出来,又是那样泪眼盈盈的模样,难不成是给他们大人欺负了?   “二公子也是要家去么?”   “嗯,这几日家中事多,我已跟大人知会过,都要提早些时辰回去。”   语嫣打量他一眼,见他脸上清瘦了不少,想起先前方尚书下狱还有妙玉失踪的事,心底一叹。   遇到这样的事,语嫣也不知与他说什么好,总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唯有劝他不要太过劳累,免得熬坏身体。   方恒玉虽然看着瘦些,精气神却还是同过去一样。语嫣不免心道,方二公子遇着这样的事都能如此……而她却因为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跟王叔叔闹别扭,实在是不该。   未等她多想,马车就到了宋家。下车前,语嫣向方恒玉郑重道了谢,然后才转身进府。   几个丫鬟见她回来,都迎上前来细看她情形。大半个宋府都知道,今儿语嫣是给那喜腊公主拖走了,喜腊公主恶名昭著,语嫣又是那等柔弱易折的模样,若那公主真要欺负上来,语嫣绝不会是她的对手。   紫扇几个看她身上没给落下什么鞭伤、抓痕,顿时大松了口气。   语嫣日里先给喜腊公主折腾了一回,又在刑部和王彦不欢而散,眼下身子一阵阵地发沉,倦意浓重,早早便沐浴落榻,躺进了被窝。   眼下是二月末,天气还冷得很。   炭盆烧得屋内暖烘烘的一片,隐约还有青木的芬芳浮动。床头的小窗紧闭,青白的月光照出一方窗影。   语嫣正望着那窗影出神,忽然看到一根花枝的影子投落在窗纸上,也一并落进了窗影里。   她猛然坐起,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根花枝却是实实在在地在那儿,还微微颤动,看着就像是……皮影戏。   语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了一件外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去瞧。   寒意浸透,夜色如水。   那小小的花枝就在她眼前,淡紫色的一小团花骨朵,棉柔的花瓣半开不开,仿佛也和她一般,冷得微微哆嗦。   她抿嘴一笑,手一探,要去碰那花儿,却给人一把握住了手。   语嫣大惊,险些惊叫出声。   此时此刻立在她眼前的这人,神情凉淡,眉眼皎然,竟是……王彦!   他一手举着那花枝,一手负在身后,身披墨色大氅,乌发如缎,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语嫣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这个时辰,他怎么会……   然而手还给他握在掌中,滚烫灼人,分明不是做梦。   他凝望着窗下的人,想到方才她欲探手触花前的嫣然一笑,双眸愈发暗沉。   语嫣想到他白日里的肃冷之态,不禁缩了缩手,他的手却顺势而上,握住那一截细柔的手腕。   察觉她腕上的肌肤微微发凉,他目光一动,突然翻窗跃进了屋。   语嫣给他吓了一跳,在他跃起的刹那,大氅轻拂,遮住了她眼前悉数月色,天地竟似骤然昏灭。   他轻轻落地,并未发出半分动响,往前倾身,将那呆住的小人缠入怀中。   语嫣拿手抵着他,身体仰倒间,披在肩头的外衫也滑落在地,露出底下雪色的单衣。他怕她冷着,当即将人裹进自己的大氅中,抬手合上了窗。   语嫣缩在他的大氅之中,鼻息间全部是他的味道,不由脸上一红。   王彦俯首凝望着她眉眼,默然不语。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用起力来:“您放开我。”   他一顿,随即真个收回了拢在她腰间的手,只立在她跟前半丈之外,静静地看她。   语嫣望着他,眉心蹙成一尖,满面不解:“这么晚了,您到底是来做什么?”   他缓缓道:“自然是来跟人讨债的。”   语嫣一滞,瞪了他一眼。纤长浓密的眼睫如羽扇轻摇,底下湖光潋滟的眸子水波荡漾,这一瞪,如一湖春水起澜,水色碎成万千星子,令人……目眩神迷。   他捻着花枝的手不自觉用了力,叫那细瘦柔弱的淡紫色小花猛烈抖动了一下。   “那支笔到底是要多少银子,竟值得堂堂刑部尚书大人半夜来翻我的窗?”   他道:“若非是你今儿脚底一抹油地跟着旁人跑了,我何必如此?”   语嫣一窘。   王彦上前了一步,高挑的身影将她全然罩住:“下回你再如此,小心我……”   她下意识抬眸:“您怎么?”   他一笑:“自然是将你手脚都捆了,拘在案头。”   虽则是淡淡而笑,他的目光却透着深晦,令语嫣不禁产生一丝错觉,仿佛那不仅仅是一句玩笑。   她抿唇:“我才不要。”   王彦捏住她下巴,令她不得已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总之,不许你……再跟着其他男人走。”   她眼里浮现出丝丝缠缠的雾气,有些恼道:“您自己不还……”   他心头一动:“我怎么了?”   她却紧抿着嘴不肯说了。   王彦心念一转,忽道:“喜腊公主到底碰了你哪里?”   这话一问出来,语嫣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羞窘难当:“哪都没有。”   王彦目光发沉:“你若不说,少不得要我亲自查验一番。”   语嫣仓皇后退,不出几步,又给他伸手捞入怀中,只听他在耳边道:“你说是不说?”   她忍不住在他腰间轻拧了一下:“不要。”   王彦一震,一把捉住她作乱的小手。   语嫣察觉到他呼吸不稳,心头一颤,登时僵住。   他的眼睛比子夜还要深,浓黑的瞳影映照出她朦胧的影子,令人心悸。   就在此时,外间突然发出响动声,竟是紫扇举着灯朝此处走来:“小姐?”   语嫣大惊,还未反应,就给王彦飞快裹住滚上了榻。   他长臂一伸,扯过被子,倏地将两人盖住。 第111章 大婚(上)...   紫扇举着灯进到里间。   屋内寂静无声,碳香里掺杂了一丝奇异的幽香,小几上躺着一根细小的花枝,落了一片瓣儿。   紫扇看了一眼拱起的被褥,摇摇头,举着灯走了。   灯光随着紫扇的脚步一道飘远了,语嫣心下一松,又猛然惊觉自己正给他抱在被窝里,顿时挣动着要起来。   王彦在她被衾底下给甜香浸透,已有些异样,眼下怀中那团娇软挣扎乱动,摩挲触碰,更引的幽火连簇。   他当即反身,将人压住。   语嫣一震,呆呆望着他不能动。   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顺着额角滑落至面颊、下颌,然后轻点起她的下巴,俯首吻落。   仅仅是双唇相接,并未深入。   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身下人柔软得如同轻棉,仿若比那花枝还要脆弱,在他掌中,不堪一折。   语嫣望着他,从他的眉眼间看到一丝极力压抑的隐忍之色,一时忘了挣动。   王彦从她唇上离开,手臂撑在他身侧,略抬起身。   她在他身下,乌发披散,双眸迷蒙,樱唇像花瓣一般轻轻打开,露出一点玉白,每一下喘息都引得那小小的身躯玲珑起伏。   他喉头发紧,须得死死按捺,方能遏制住再次吻落的冲动。   “王叔叔……”   王彦猛然抽身,转而坐在床头,只拿背对着她。   语嫣从床间坐起,迷茫地望着他:“您怎么了?”   他摇头不语,正暗中调息,却听背后隐约有爬动靠近的声音,气息又紊乱起来:“你坐好,不准乱动。”   语嫣愈发不解,他缓了口气,方转过身去看她。   她跪坐在那儿,通身雪白,柔软的发丝垂落在肩头,脸蛋透着浅浅的粉。那两只手落在膝头,规规矩矩地摆着。   他一只手按在床榻上,倾身过去,在她面颊上吻了一记。   语嫣眼睫一颤,却没有逃开。   王彦抬手在她鬓边抚过,声音低沉道:“满嘴胡言的丫头。”   她不忿:“哪有?”   他淡淡睨着她不说话。   语嫣蓦地想起今天白日自己在刑部说的那一番气话,脸腾地红了,低声咕哝道:“哪里是胡言,分明是实话……”   王彦忽道:“真论起来,该气的人……是我才对。”   “什么?”   他不作声,心头却浮现先前司徒晋抱着她时的情形……   “到底是什么?”她见他始终不语,忍不住扯了扯他的大氅。   他按住她的手道:“左右就是半个月的工夫,到时……必要叫你这丫头学乖些。”   半个月以后,正是他们二人成亲的日子。   语嫣推开他的手,骨碌一下滚进了被子里,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全给罩在了底下。被子底下的人探出半个脑袋,只剩一双黑漆漆的大眼露在外头,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他屈指在她眉心一弹,看着她瞪大了眼,压近她低声道:“你尽可以与我闹别扭,可就是不要如此……掉头就跑,再敢有下次,你且等着。”   语嫣怔怔地望着他含笑的眉眼,突然从被子底下跳起来,径直扑进了他的怀里,只不管不顾地抱住他。   王彦身体一震,任由她抱着,没有动作,只哑声道:“怎么?”   她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怀中闷声道:“我不是要跟您闹别扭,我……我就是不喜欢她们。”   她说的是她们,那就不单单是指喜腊公主,自然还有叶沐卿。   王彦的手抚上她的背,侧首在她脖子和耳朵中间的软肉上连连亲吻,引得她既痒又羞,浑身发抖:“王叔叔,别……”   他猛地将人按紧,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管她们做什么,左右我只是你一人的。”   她一凝,将头在他怀里埋得愈发深:“我也是。”   他喉头滚动:“你也是什么?”   语嫣仰起红彤彤的脸,在他嘴角吻了吻,然后又飞快靠在他胸口。   他无声一笑,心里那点忧翳终于消散无影。   翌日,京中传出消息,那喜腊公主竟给皇帝下令禁了足。   原本皇帝念在她是西胡的公主,对她一再容忍,最多不过□□。只昨夜里,太子殿下进到勤政殿面圣,不知说了什么,令皇帝勃然大怒,竟传旨要西胡公主在城南椒衣馆中潜心释佛抄经,时达三个月,不得外出。明面上说得好听,是为了佛法交流,实际上却与禁足无异。   几日后,南楚又生动荡,发生叛乱。此次南楚动乱,仍与红莲教相关。教主品莲死后,红莲教余孽在南楚暴动,甚至扰乱至大越边境。南楚王镇压失败,方向大越求救。皇帝封易云峰为定远大将军,命其出兵平乱。   外族接连生事,京中人心惶惶。   直到三月中旬,春寒未褪,暖意初融,南楚平乱的捷报传来,京城顶上的阴云才随之消散了些许。   除此之外,刑部尚书王大人和宋家二小姐好事临近,也为京城多添了几分喜气。   现如今,春日已然是春日,阳光洒落,轻暖和煦。只是不留神又会吹来一阵寒风,将刚刚才升腾起的暖意一股子驱散。   微寒的风卷着花香和硝火味一阵阵地荡进屋里,一院的丫鬟嬷嬷里里外外地站着,热闹不绝。   对于眼前的宋家来说,这一门喜事来得正是时候,所有人都兴致高昂、笑意盈盈。   梳妆台前,归雪一手搭在语嫣肩头,望着镜子里两人的倒影,浅浅地笑。   连翘笑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我们二小姐更美的新娘了,保管叫王大人看了,连路都走不动!”   语嫣嗔了她一眼,佯作要打她,连翘就高声叫唤着躲到了紫扇身后。   归雪忙握了她的手道:“都是要出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给人瞧见了还怎么做你的尚书夫人?”   语嫣见她虽然脸上带笑,却眼角带润,一下子红了眼睛:“姐姐,我舍不得你……”   连翘急上前来,赶忙用帕子给她擦泪星子:“好小姐,今儿万万不能掉金豆子的,把脸哭花了可不好看,到时把王大人吓跑了怎么好?”   语嫣瞪她一眼:“他要跑就让他跑罢。”   几个嬷嬷丫鬟纷纷笑起来,归雪也跟着破涕为笑:“若真个跑了,恐怕有人又要成哭猫了。”   语嫣扁扁嘴,正要说什么,紫扇又叫起来:“小姐,您又把口脂吃没了,可别乱动……”   如此手忙脚乱地闹了一番,总算是梳妆完毕,盖上了盖头。   眼前突然变作红彤彤的一片,方才那些熟悉的笑影一一不见,语嫣的心不由一紧。   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柔地一搭,是归雪在她耳畔低低道:“别怕,姐姐在呢。”   她一阵鼻酸,险些又要落泪,强忍住泪意,低低地应了一声。   此时,门外传来吆喝叫喊声。   有丫鬟笑道:“来催妆了!”   外头有人高声念道:“一床两好世间无,好女如何得好夫。高捲珠帘明点烛,试教菩萨看麻胡。”   话音一落,引得哄然大笑。   紫扇气得两手叉腰道:“这些个没眼见的,根本没见过咱们小姐什么模样,竟敢笑小姐是麻胡!”   三儿皱眉,显然是不明白这催妆诗的意思。   连翘便对她道:“这诗是说,一对夫妻不可能两个都生得好模样,半夜里点烛对看,就像是菩萨看一脸麻子的人,这是在夸王大人模样好,且贬损咱们小姐呢。”   三儿一听,更为迷惑,眉头拧得极紧:“可小姐明明就不是麻子。”   连翘失笑:“催妆诗是打趣的,不必较真。”   屋里头没甚反应,屋外的人叫嚷起来,将先前那念诗的人骂了一通。   “瞧瞧,好好的新娘子给你说成麻胡,这倒好,人家不肯出来了……”   “我还有,我还有!”又有人念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外头响起一片鼓掌叫好声。   紫扇翻了个白眼,哼哼唧唧:“有什么好喝彩的,又不是他自个儿做的,真不要脸。”   归雪笑点她额头:“你呀!没完了!”   眼见着新娘子迟迟不出来,屋外的那些人终于有些急了。而立在这些人最前、身穿大红色喜服的那一位却半点也不急,四周的人都朝他看过来,一副没辙的模样。   刘明远大喊道:“还催什么妆,要我说,让我上去一刀把门劈开就得了!”   众人纷纷应和起哄。   “刘大人快去,您劈了门,咱哥几个也进去抢几个丫鬟回去当小媳妇!”   谁知刘明远听了这话,把脸一虎,呸他道:“你想得倒美!”   王彦只看着那扇小小的门,仿佛已透过门窗闻见她发间的甜香。   他上前,浅浅一笑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   屋内屋外都是一静。   从来也不做诗的王大人,今儿头一回当众做诗,做的竟是一首催妆诗。   一片寂静之中,木门吱嘎一声给人推开了。   众人不自觉屏息看去,就见一只红艳艳、颤巍巍的绣花鞋在门槛上一荡,怯生生地探了出来。 第112章 大婚(中)...   几个大汉登时看直了眼。   这脚可真是小,还没有几个大老粗的手掌一半大。秀巧一只,鞋头尖尖,在半空晃荡了一下,心也跟着一颤似的。   只是那鞋尖还没落地,就有一个紫衣裙的丫头蹲下抱住了新娘子的小腿:“小姐,您可别急,这会儿新娘子的脚还不能落地呢!”   那只小绣花鞋立马缩了回去。   屋外哄然大笑,有人道:“看来是新娘子等不及要嫁给咱们王大人啦!”   如此,屋内屋外都笑作了一团。   “二老爷来了!”   话音落下,院内又静了一瞬,方才打趣新娘子的几人顿时不敢吱声,一个个跟哑炮似的杵在那儿。   宋常山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板着个脸,毫无喜色。   方恒玉碰了碰刘明远的肩,压低声道:“刘大人,怎么宋二爷半点也不高兴?”   刘明远淡淡一笑:“你不知道,他就生了这么一副死人脸,况且……”话说一半,突然没了话音。   方恒玉疑惑地看向他,正想再问,却听众人不知何故突然吵嚷起来。   定睛一看,没想到是宋常山几步走到了新娘闺房前头,矮下身竟要背新娘。   “这个老糊涂,哪有当爹的背女儿出嫁的!这宋二小姐指不定就是个赔钱货……”   王彦目光一冷,一旁刘明远已把那人如同拎小鸡似的一提,拿刀背往他脸上一拍:“说谁老糊涂?说谁赔钱货?”   那人吓得面如土色,说不出半个字。   刘明远把人往地上狠狠一扔,高声笑道:“宋二老爷既当爹,又当娘,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如今要嫁人了,这心里可不是舍不得么?当老子的,背一背女儿,又怎么的?”   “就是!”   “又怎么的!”   “背!”   一通乱叫后,宋常山总算是背着语嫣往院外去了。   语嫣知道自己是给常山背着,外头喧嚷不绝,他喘气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却格外分明。   她终于没能忍住,泪盈于睫。   大颗大颗的泪珠打落在常山的背上,浸湿了小片衣裳。   “真真,别哭,爹还背得动。”他极低声道。   语嫣向前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爹爹……”   等到语嫣坐进了轿子里,常山才直起身。   他望着慢悠悠晃荡起来的喜轿,看着在马头上风姿如玉、华采无双的王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   迎亲的队伍到了王家,两家的亲朋好友们俱在。此次王彦成亲,阵仗不小。皇帝派人送来十六箱笼的大礼,世家贵戚最会看风向,如此便也跟着送来不少贺礼。原本宋府门庭寥落,还维持着走动的亲戚比起从前已少了许多,谁知新娘子娘家那边的酒席却仍是宾朋满座,八成竟都是宋常山的学生。   敬酒时,宋常山看着王彦,虽然五味陈杂,更多的却是欣悦。   最初的惊异和抵触淡退以后,仔细想来,恐怕没有人比王彦更合适语嫣,没有哪一户人家能比王家更清净,也没有哪一个婆婆会比王老夫人更通透、更知道疼人。   说来说去,他又哪里是看王彦不顺眼,只是舍不得罢了。   “你们要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他说了这一句,便没有更多了。   也只有王彦,能明白他的意思。   今日两家喜结良缘,最高兴的,还要属王老夫人。打从语嫣进了王家的大门,她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看着两个新人拜堂、入洞房,她的嘴就没合拢过。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来了一个儿媳妇,了结了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心愿,整个人都跟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今日来的诸多宾客中,有一位却是稀客,那就是陆家夫人。   陆家门第甚高,向来只与高门贵族结交走动,与王家关系一般。原本送到陆家的请帖只请了两位,却没想到陆夫人会这样领着七八号人,带着大礼过来。   只不过,与她这欢庆的阵仗不同,这陆夫人的脸色却并不怎么好看。席间坐了一会儿的工夫,就见她举着帕子擦了十数回汗,这脸色也难看得吓人。   *   新房里头,语嫣自不知酒席那边的热闹。   除却紫扇和三儿,屋里头还有两个丫鬟,是王老夫人特意派过来伺候的。一个叫小桃,生得圆头圆脑,外加一对弯弯的笑眼,十分喜庆模样。另一个叫小杏,容长脸,长眼睛,气度沉稳、不苟言笑,看着极为可靠。   两个丫鬟上前来给语嫣见了礼,小杏道:“六爷怕少奶奶累着,已叫人过来传话,说是早些拆了钗环也使得,不必非等他回。”   紫扇一笑:“还是王大人知道疼人,咱们小姐凤冠一看就沉死个人!”   三儿瞥了她一眼,她心头咯噔,忙道:“瞧我这脑瓜,该喊六爷和少奶奶了。”   小桃、小杏倒没有半分轻慢,脸上的笑意也温和亲善。   小桃道:“咱们阖府上下可都盼着少奶奶来呢,六爷从来都一个人,实在是孤单了些,往后有了少奶奶,这院里头也多些活气。”   “快别说了,少奶奶头上这些还等着咱们卸呢。”   三儿伸手替语嫣揭下了红盖头,底下小桃、小杏一看语嫣,都怔怔出神。   乌雪堆云似的发髻,底下翠眉秋瞳、琼鼻樱唇,竟是无一不美,无一不好。语嫣容貌好,原本不施脂粉已经秀美绝尘,今日有意描眉点唇,更是皓齿明眸、雪肌红唇,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少奶奶真个好看,比公主娘娘们还要好看……”小桃叹道。   小杏也跟着一笑:“咱们六爷好福气。”   语嫣因方才尽力哭过一场,这会儿有些乏力,话并不太多,只冲她们二人笑了一笑,令紫扇一一打赏。   两个小丫鬟见她这样疲累,也不再多说,忙上前伺候人卸下钗环首饰,正要脱吉服时,外头有小丫鬟急匆匆来禀,说是王彦给人缠着轮番喝酒,竟难得一见地醉了过去,眼下人已经往院子里来,可却连路都走不太稳,这会儿正说着醉话要语嫣过去。   语嫣一听,那还了得,也顾不得许多,穿着大红的吉服就要跟着那小丫鬟往外去。   眼看就要一脚踩出屋子,她却忽然定住。   “少奶奶,您这是……”   语嫣扶住三儿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警惕地看着那小丫鬟:“你、你撒谎。”   屋里头的四个丫鬟俱是一怔,三儿最先有反应,向前一步,将语嫣护在身后:“没错,别说咱们大人根本没那么容易喝醉,就算是醉了,也绝不会叫少奶奶顶着寒风去瞧他。”   传话的小丫鬟脸色一变,霎时显露凶相,竟猛然跳起就朝语嫣扑过来。   三儿神色一凛,迎面上前,举手一挡:“小姐快跑!”   紫扇立马大叫:“来人!有……”   岂料话未喊尽,就有银芒乍现,噗呲一声,眨眼间就将三儿钉在了墙上。那是两枚银色飞镖,狠狠地钉进了她的手心,没入墙身。   一个高大的黑影步入屋中,黑沉的鹰目直直地盯向语嫣。   语嫣捂住嘴:“是你!”   晋王身形一滞。   她身穿火红的嫁衣,乌发披散,就算是惊惶恼怒,也美得惊心动魄,令他神魂俱失。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胸腔里像有一团干燥的火。   紫扇眼睛一瞪,正要张嘴大叫,晋王目光一冷,扬手就在她颈后一切。   语嫣猛然扭身,抓起梳妆台上的金钗抵住自己的脖子:“你再向前一步,信不信我……”   晋王却冷冷一笑,伸手掐住紫扇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你若敢那么做,孤就掐死她。”   语嫣一震,手里的金钗一下子掉落在地。   他弯唇:“你还是这么容易心软,对谁都是这样菩萨心肠……孤早就跟你说过,心肠太软,迟早有一日会害了你自己,可你偏偏不信……”   在语嫣记忆之中,晋王从未和自己说过这样的话,除非他是……   一个念头从她心底冒了出来,吓得她往后一跌:“你难道……”   晋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突然神色一厉。   下一瞬,紫扇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   语嫣两眼睁大,近乎声嘶力竭:“不要!”   晋王把手一挥,紫扇就像一具泥偶,滚落在地。   小桃、小杏都给吓得面色惨白,却仍视死如归地横在语嫣跟前:“六爷一定马上就来,你、你小心给六爷五马分尸!”   晋王:“倒是一对好奴才……”   他扬起手,正要往下落,语嫣猛然冲上前揪住他衣服:“求求你……别杀她们……”   眼前这张脸,已面无人色,却仍那样祈求着自己。   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   他的手落了下来,却是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这才对,你该求孤,孤才是你唯一的天。”   然后他眸光一阴,狠狠地捉住她的手腕,大步朝外走去,出门前对那传话丫鬟说了一句:“都处理了,一个不留。”   语嫣浑身一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这个禽兽!”   她一手勾住廊柱,用力后缩。   晋王嗤笑一声,干脆矮身将人扛起,随后大步往外走去。   她双腿乱踢乱踹,大力挣动,恨不能将他踹死。   他如此堂而皇之地扛着人穿院而过,期间竟无一人阻拦。   语嫣的心已是透凉,怪不得、怪不得他要假装离开京城,原来是早有筹谋。   “就算你强掳了我走,我也绝不会……对你奴颜婢膝。”   晋王脚步一顿,声音透着沉冷阴郁:“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你生是孤的人,死是孤的鬼,孤会帮你……把一切都想起来。” 第113章 大婚(下)...   夜色浓黑,前院的人声和烛光渐渐地越来越远。   晋王扛着人一路往王家后门的方向疾奔,语嫣已挣扎得力气尽失,几乎无法出声。   狂风如刀,眼前的门窗、过道、草木,就像蒙上了一层迷雾,诡异阴森,寒凉刺骨。   看起来,事情比他所料想的要顺利。   除了最初没能直接将语嫣骗出耗费了些时辰,之后他在这王家大院简直是……畅通无阻。   后门已然洞开,侍从和马车正等在门外。   “殿下,马车已准备好,随时都能走。”侍从道。   晋王点头,沉声道:“即刻启程。”   他将语嫣放落,横抱在怀,正要抬脚跨过门槛,岂料眼前竟有寒风乍起,两道门有如活物一般,砰地一声猛然合上!   晋王脸色一变,抱着人往后一退。   门外的侍从大惊失色:“殿下!”话音刚落,就感到后劲一凉,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给人切晕过去。   晋王于门内听到外头响起的闷哼声,神色骤寒。   咝的一声,火星从屋顶飞窜,团团火光围簇闪烁,转眼间院内亮如白昼。晋王举目望去,已有大批弓箭手趴伏在墙头。   此时,门被人从外踹开,有两个人正立在门外。   身穿大红吉服的是王彦,立在他身侧,一袭深黑大氅之人,却是张廉。   晋王的眼睛猛然一缩。   张廉:“放开她。”   晋王扬起头扫了一眼四周的弓箭手,目光又落到他们二人身上,面露讥讽:“好一招瓮中捉鳖……孤倒是没想到,张大人会和王彦沆瀣一气。”   张廉一嗤:“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   晋王冷冷盯向王彦:“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彦:“储君新立,晋王殿下抽身离京,看似合情合理,实则不然。”   晋王挑眉:“何以见得?”   “以殿下的心性,绝不可能因皇上册立太子就放下野心,若真是如此,想必皇上当初也不用大费周折将人远隔到江苏了,”王彦道,“再者,那个冒充殿下离京的假晋王,装得也实在是拙劣了些。”   晋王冷声一嗤。   王彦掀起袍角,举步入院:“把她放了,你还能留下一命。”   晋王大笑:“你算什么东西,还能取孤的性命?今日孤就是要把人带走,你又能如何?草芥文官,身无门庭,敢杀孤不成?谁给你的胆子!”   王彦淡淡道:“谋反篡位,与出身无关,论罪同处。”   晋王在王彦和张廉之间看了一个来回,终于醒悟,冷笑更甚:“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二人要狼狈为奸,孤真是何德何能,竟能叫当朝首辅和尚书合力栽赃?”   张廉:“事到如今,晋王殿下何必自欺欺人,你同南楚余孽勾结的罪证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我奉劝你,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赶快束手就擒!”   晋王盯住他道:“张大人,孤被以谋逆罪处,于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你别忘了,你那宝贝孙女还是孤府里的侧妃。”   张廉神情无波:“她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承担后果,至于张家如何,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晋王面露嘲讽:“孤都忘了,今儿你和王彦合力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想必皇上是不会动张家分毫了,指不定还要嘉奖你一番。”   语嫣在晋王怀中,恍惚听着他们的话,身上止不住越来越冷。   她茫然地看向对面那个与她一样穿着红色喜服之人,突然感到从所未有的陌生。   原来这都是局,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   王彦与她四目相触,目光微动,又飞快移开了眼,仍是一脸不动声色。   晋王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整个人如同定住了一般:“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孤的,可孤已经坐过了,坐了二十年,也已经坐够了,孤这辈子,只想拿回一样东西……她本来就是孤的。”   他抬起头,望向王彦,凉凉一笑:“你懂什么?在你心里,恐怕她还不及一个小小的刑部重要……你从来都是如此,一副大义凛然之相,实则是天生凉薄、无情无义,是这世间头一号的伪君子!”   王彦默然无声,他红色的衣袍给夜风吹得如帆鼓作,长发散在夜色之中,如云如雾。   晋王低眸,在语嫣苍白的脸上轻轻一摸:“真真,上辈子你就是孤的女人,不仅如此,你还为孤怀了一个孩子……”   他俯首靠近她耳边:“衡儿,他叫衡儿。”   这个名字就像一柄冰冷的斧头,直朝她劈来。   她心头浮现出一个虎头布娃娃的模样,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有时是自己倚在窗前做孩子的衣服,有时是举着那个布娃娃不知在和谁说话,然后却是……却是大片的血迹,染红了雪白的衣裙。   “真真,别怕……”   一个声音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如此熟悉,如此温柔。   她不禁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喃喃出声:“衡儿……”   晋王一震,眼底浮现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她的手:“是,是衡儿,你想起来了?”   语嫣有些痴愣地望着他,没有言语。   张廉眉头一拧:“还听他胡言乱语什么,一招拿下就是!”   王彦却不吭声,他的目光只紧紧盯着远处的二人,面上一丝喜怒也无。   晋王将语嫣愈发搂紧了些,他闻着她身上透出的甜香味,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些人都是骗你的,没有一个待你是真心……张廉的心里只有张氏一族,你可知道,上辈子他对你是何等不管不顾?方妙玉爱王彦爱得要死,她根本没把你当姐妹,她心里成日想的都是怎么弄死你……孤已经替你报了仇,也替咱们的衡儿报了仇,那个女人,已经给孤做成了人彘……”   他的声音低沉清晰,是从所未有的温柔。   语嫣愣愣地看着他:“什么是人彘?”   张廉忍无可忍:“够了!”   晋王一笑:“有本事你就一箭把孤和你外孙女都射死。”   张廉脸颊抽动:“你以为我不敢?”   “不要!”一声凄厉的悲呼乍然响起。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就见一女子跌跌撞撞地朝此处扑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张廉跟前:“张大人,晋王不能杀!”   没想到,这女子竟是陆夫人。   眼下她情状惊惧,浑身发颤,没有半分仪态可言。   张廉:“呵,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晋王匿藏京中,还帮他偷入王家,我还没去找你问罪,你倒自个儿上门送死来了……”   陆夫人紧紧捉着张廉的衣摆:“我都是被逼的,我的奉儿在他手里!求求您,不要杀他,他若是死了,奉儿也必死无疑啊!”   张良哼笑一声,抬起脚就把人踹翻在地。   本来,陆夫人一介女子,受了这样一脚,事必承受不住。可她趴伏在地,猛烈咳嗽了几声后,却竟然又爬起来,扑到了张廉脚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小腿:“不能杀……不能杀!”   张廉:“蠢妇!我若要杀他,何须亲自动手?”   晋王恶意一笑:“陆大公子这会儿恐怕早就连人形都没有了,再过半个时辰,陆夫人就能去给他收尸了。”   陆夫人如遭雷击,近乎当场晕厥。   晋王缓缓看向王彦,嘴角竟露出一抹笑来:“王大人,孤有一桩买卖想跟你做。”   王彦看着他不语。   晋王脸上的笑愈发深了:“孤只要她一人……你把她让给孤,孤就离开京城,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不仅如此,孤还能告诉你,那些在大越搞鬼、意图造反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对你而言,这桩买卖,绝对不亏。”   “只要你把她还给孤,其他的,孤就可以什么都不要。”   王彦一步步走向他们二人,声音清沉明晰:“殿下难道不奇怪,我怎么敢确信你今夜一定会现身?”   晋王一怔,眯眼看着他,没有作声。   的确,他是因为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才会破釜沉舟,将原先的计划通盘弃置。照理说,王彦不可能料的到自己会如此不管不顾。那他到底是如何猜到的?   此刻,王彦已离晋王和语嫣极近,仅剩几尺之距。   语嫣昂首看着他的眉眼,方才那幅画面在她心头陡然清晰。   那正是她已经看到过好几回的场景。   是她一身素裙,给他横抱在怀中。   他说:“真真,别怕。”   随后俯首,吻落在她的眼睛,就像是花瓣落在她的脸上,那样轻柔,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只是这一回,语嫣才看清楚。   自己的裙摆底下,弥漫着红色水墨似的血迹。血在素色的衣裙上层层晕开,由浓转淡,渐渐地与素色融为一体。   而他搂着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   此时,王彦以仅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缓道:“你说我一无所知,实则……恰恰相反。”   他的目光下落,落在语嫣的脸上。双眸如深潭碧波,一江万顷,春水如烟。   语嫣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清晰地映出他的眉眼。   晋王倏地睁大了双眼,下颌几乎泛出森然的青色:“这不可能……你不可能!” 第114章 一箭...   语嫣起初,并不明白他们二人所言为何意。   直到晋王那一句有些尖利的“你不可能”骤然响起,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一颤。   巫女的话犹在耳畔,非重生或续生之人,若要有前世记忆,须以心头血和受术之人的血相合,制成血蛊。   若真是……可那怎么可能?   她凝眉望着他,仍是那等凉淡如月的眉眼,云淡风轻的神色,只肌肤给大红的喜服映衬得略有些苍白。   他看起来……全然不像是受过剜心之苦的模样,而且,他又如何能得到她或者晋王的血?   晋王更为不信,他眼里阴戾翻滚,杀气毕露:“你以为孤会信你的话?论狡诈奸猾,这世上谁能及你?”   王彦:“殿下信与不信,与我无谓。”   晋王瞟了一眼张廉,眸光暗沉:“你若真记起从前,绝不会跟张廉一党,你可知道,真真她实际是……”   他一顿,又意味不明地一笑:“孤不信你要知道真真她外祖母是什么人,还能豁出一切护她周全。在你心里,家国始终是第一位……再者,孤若在此说出她的身世,就连张廉都不会保她!”   晋王将声音压得极低,猛然倾身:“王彦,倘若你真个记得上辈子的事,就该晓得,张廉知情以后是怎么待她的!除了让孤带着她远走高飞,你别无他法。”   王彦缓缓一笑:“谁说我别无他法?”   晋王望见他这笑容,面色微变。   语嫣似有所觉察,恍然抬头。   明黄火光之中,一支利箭悄无声息地没入晋王的后颈,直穿咽喉。   锥形的银色箭头横在她眼前,银光间闪烁着血色。   语嫣一凝,全身血液冰冷。   晋王双眼暴睁,高大的身躯直直往后跌去。   他死了,仅仅在这短短的一瞬间。   来不及暴怒和恐惧,转瞬即逝间,没了呼吸。   语嫣还在他臂弯中,随着他一同跌落。   王彦伸手,握住语嫣的手腕,将人一把拽入怀中。   语嫣却仍死死地看着轰然倒地的晋王。她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这个缠磨得她日日夜夜无法入眠的人,竟然……死了。   恍惚间,她仰头朝远处天际望去。在一片摇曳的漆黑树影中,立着一道瘦长的身影,他放下手中的弓箭,向前一步,面貌显现在月色之下。   只消这远远的一眼,语嫣就能认出他。   青蓝的眸子,死水般的目光。   是杜古砚。   一眨眼的工夫,他转过身,身形就完全没入树影之中,像一个鬼影乍然飘逝。   树枝一摆,渐渐静止。   此时,她眼前突然一黑。一只手掌覆住了她双目。   张廉将地上半死不活的陆夫人踢开,上前看了一眼晋王,又朝远处扫了一眼,转而对王彦冷冷一笑:“王大人,你自己去向皇上交待罢。”语罢,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今日守株待兔,原本是要活捉晋王,然而现下看来,眼前这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留下晋王的命,就连他也给一并算计了。   好一个王彦。   “该交待的,下官都会向皇上好好交待,”王彦抱着语嫣转身朝内院走去,“此处就交由首辅大人了。”   张廉一愕,两只眼瞪着他的背影,恨不能在上头戳两个洞出来。   *   王彦正抱着人去往内院,怀中人忽然扯住他衣襟:“去哪儿?”   “揽月轩。”   语嫣摇头:“我不去揽月轩,紫扇还在新房里,我要去新房。”   王彦顿了顿:“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两手攀在他胸前,满面悲恸。   他没有说话,语嫣便不顾一切地用力挣动:“你放开我!放开!”   她先前与晋王纠缠,已耗尽了气力,到了这会儿更是无甚大用,无法撼动他分毫。   王彦紧抿着唇,愈发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丝毫不理会她的哭喊。到了揽月轩,他进屋将人放落在榻。语嫣立马要起身下地,却给他用手臂横阻,不能再动。   “紫扇还在那儿,紫扇她……”   王彦:“她死了。”   “没有!你骗人!”语嫣连连摇头,往床榻角落里缩去,“她只是晕过去了,她没有死……”   王彦猛然倾身上前,捉住她双手,望定她的眼睛:“她死了,是我……没有料到,是我害的。”   语嫣扭动身子,不愿去听,挣扎间鞋子甩落,一只落在地上,一只掉在床上。   他目光一沉,单手扣住她双腕,按在她头顶的软枕上,另只手扳住她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语嫣一窒,紧紧闭上眼,不肯去看他。   此时,王彦竟低头吻住了她颤抖不休的嘴。   语嫣蓦地睁开眼,当即便要躲开,然而她头和双手都给他制住,根本无法……她心头涌起巨大的愤恨哀切,刹那之间近乎将她吞没。   她用力一咬,嘴里登时有腥甜弥漫。   王彦却仍无动于衷,任由血味在二人唇齿间流溢。等他终于松口,语嫣乍然望见他唇角那一丝鲜红,心尖一颤,泪珠也跟着滑落下来:“为什么……”   他俯身紧紧抱住她,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真真。”   “我要去看看紫扇,就看一眼……求您了……”   他没有动,如一座山压在语嫣身上,牢牢桎梏:“她的尸身,我已让人妥善安置,这会儿你回到新房也看不到她了。”   语嫣一怔:“为什么……”   他抬起身望定她双眸,缓缓道:“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是我刚愎自用,你要怨,就该怨我。”   晋王会在他们大婚当日现身掳人,他早有预料。为了不令晋王起疑,安插进新房的小桃和小杏,他并没有找手下人代替,却没想到,晋王会当着语嫣的面,亲手杀了紫扇……   王彦的嘴角还留着一抹耀人的艳红,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语嫣不禁抚上他的嘴角,泪水从她眼角溢出,自额角滑落,没入了鬓发:“您为什么……为什么不准我去?一眼也不行么……”   王彦只是直直地望着她,终究却无法吐出半个字。   他没法告诉她,上一世,她是如何亲眼目睹宋归雪、宋常山的离世,不仅仅是这二人,甚至还有……那个孩子。   那个尚未出生就被害死在娘胎里的,她心心念念、爱若珍宝的……衡儿。   他哑声道:“她护主有功,我定会给她风光大葬。”   语嫣愣愣地看着他,少顷,将脸一别,再忍不住,呜咽出声。那呜咽声极低,仿佛死死压抑,又断断续续,偶尔会有一声急促的喘息。   王彦松开她的手,将人拥入怀中。   她抓住他的前襟,脸贴着喜服,绣线微凉,须臾就给泪水浸透。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按在她发顶,一言不发。   子夜时,呜咽声才渐渐止了。   语嫣在他怀中仰起头,睁开眼,却给泪水糊了眼睛,看不清他分毫。   她轻轻喘了口气,缓了缓方道:“王叔叔,我们把紫扇带回家好不好?回杭州的家。”   他手臂一紧:“当然好,下个月我们就回杭州。”   语嫣点头,脸不经意蹭过他心口,忽然僵住。   他立即察觉,低眸望向怀中的人:“怎么了?”   她抬起手,轻按在他心口,长睫微颤:“这里,是不是……很疼?”   王彦没有出声。   他本意是想与她说,自己的那些话,不过是诓骗晋王。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突然不想搪塞她。   静默了一会儿,他方握住那只按在自己心口的手:“并不很疼。”   语嫣咬唇:“让我看看。”   他一顿,道:“不用,看了只会吓着你。”   语嫣攥住他的指尖,昂起首倔强地望着他:“我要看。”   王彦滞了滞,语气有些无奈:“语嫣。”   眼泪霎时从她眼睛里飞落:“您从来都不信我,我是不是真的那么没用,难道一个伤疤就能把我吓坏?”   她这样哀哀地看着他,眼里近乎乞求。   王彦凝视着她,伸手按在她眼尾,抿去了一颗温热的泪珠子。   语嫣睁着红肿的眼,紧紧地盯着他。   王彦一叹:“给你看就是了。”   两人在榻上坐起,王彦下地走到外间,点亮一盏烛灯,举着灯进来,放在案头。   屋内一亮,照出两人红艳的吉服,一时竟似亮堂了好几分。   语嫣看到他的喜服上有一团深红,正是她刚刚落泪留下的痕迹。   屋内烛火摇动,在墙上映出两个影子。   此刻,语嫣坐在榻上,而王彦面朝她站在榻前。   他伸手搭上腰带,轻轻一扯,将外衫、中衣和里衣一一褪下。 第115章 伤疤...   王彦平素看着清瘦,内里却肌肉匀挺,宽肩窄腰,不瘦不胖,也不似刘明远那般精壮过头。他赤着上身坐在榻前,与语嫣相对。在他胸前,平滑的肌肤上有一道新结的伤疤。疤痕还新,色泽深红,凸起如爬虫,尤为狰狞。疤痕边缘结痂处,还有淡淡的血痕。   语嫣看着那道疤,眼睛一错不错。她伸出手,按在他胸膛,柔软的掌心裹在伤口上,低低道:“我方才那样……有没有弄疼您?”   自她的手触及他胸口的刹那,他的神色就格外深晦,几乎无法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分毫。   “不疼。”他道。   语嫣倾身抱住他,脸小心翼翼地贴着他心口,他便抬手将人拥住。   “王叔叔。”   “嗯?”   “您做什么要……”她的泪珠滚烫,打落在他肌肤上,令他心头一颤,“本来这些,和您都没有干系。”   他声音喑哑:“谁说没有关系?”   语嫣所见的那些前世情形不仅仅是她一人的噩梦,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那些牵动她心绪的种种,都与一个晋王相关。   而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   更重要的是,当她被梦魇颤身、不得解脱时,他若也有上一世的记忆,就能感触她的伤痛苦郁,不至于……茫然无知、束手无策。   “上回那个姑娘说过,这么做是会折寿的。”   他淡淡道:“她那是吓唬人的话,当不得真。”   语嫣仰头看他,泫然欲泣:“大骗子。”   他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能透过她的眼睛望进她的骨血:“你才是个骗子。”   语嫣给他看得心头一跳,泪眼微微睁大了:“什么?”   王彦不声响,眼前却掠过上辈子在宋府与她相对的一幕。   彼时,正是晋王于恩觉寺将她强占后不久。是宋归臣设计,令她陷于恩觉寺,也是宋归臣撺掇晋王,借此报复他在德妃火焚一案中的忤逆。   他获悉此事后,赶到宋府,却听到她亲口吐露……心悦于晋王、甘愿为侧室的话。   常山意外去世后,语嫣在宋家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他就将悉数心思都压在心底,宁愿一辈子都只……做她的王叔叔,当她的亲人。他已把千般爱念死死遏制,只等她出嫁从夫后,做她的后盾。却没有想到,她会在恩觉寺给人设计,被晋王染指。   当日在芳苓院内,她立在墙头下面,杏色的软纱裙随风荡漾,那样乖静温顺,纯澈动人,然而吐露出口的,却是几乎让他当场变色、冷怒交加的话。   “王叔叔,我……我是真心喜欢晋王殿下,就算是做侧妃,也没有大碍。”   他心底千般冷冽霜寒,面上仍不显露分毫,只肃着脸与她道:“你若进了晋王府,与我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你可……想好了?”   她神色一痛,眼里立马就有泪光,却飞快别了眼,唇角紧抿,脸色白到近乎透明。   只看她一眼,他就知道了她的答案。   他素日从不轻易为外物牵动心绪,在当时却头一回真真切切尝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也正是因为身在其中,心迷眼盲,才没能察觉当中的异样。   等他知道那些话都不过是谎言,她却已经……   自从前世的记忆涌回他心头,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将她握在自己的掌心,叫谁都碰不得她,伤不得她。   “我……我何曾骗过您了?”   王彦恍然,定神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此时此刻,她就坐在自己怀中,红肿着眼睛,仰头与自己说话。   那样鲜活可爱,绝不似那一日……浑身冰冷、了无生息。   他捏住她的下巴,吻在她眼睛上,缓缓下落,在两颊轻触,然后猛地撅住她双唇,深入搅动,勾缠吮吸,像要将她吃尽一般。   语嫣嘤咛一声,往后跌落。王彦欺身追上,伸手扯过被子,覆身上去,将两人一同罩住。   他的唇还未离开她的,从所未有的凶猛霸道,令她浑身发颤。   那只从来都温厚内敛的手掌,此刻却像入了魔似的,不费吹灰之力解开了吉服的衣带,轻轻勾扯,裙带也随之散落。   语嫣战栗连连,给他困在臂膀以下方寸之间,逃不得,挣不得,如同一只可怜的幼兽,只能在他身下呜呜颤声。   她外衫尽褪,只有单薄的里衣紧贴在身上,娇软起伏的小小曲线与他温热的躯体摩挲相贴,令他俊目幽深,呼吸骤沉。   逼仄窄小的被窝里,尽是她的甜香气息。她的手害怕又无力地抓着他赤.裸的上臂,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手自她腰间往上,握住他所欲。   盈软娇嫩,颤动不已。   他只轻轻一动,她便浑身震颤。娇吟欲吐,给他尽数吞咽,只有散乱的喘息隐约溢出。   里衣的从他掌中滑落,绣着杏色莲藕的淡粉肚兜落入他眼帘。玉白的肌肤,触手滑腻,指尖和掌心掠过,如羊乳绵柔,香气愈发浓烈。   虽则娇小纤细,却毫不硌手,香肉满盈,细嫩如柳,能叫人神魂俱失。   他松口的刹那,她当即就想哭一声,然而眼眸一抬,对上他深沉似幽林的目光,便一个哆嗦,竟连眼泪都给吓了回去。   王彦自上而下地望着她,此情此景,他竟仍是巍然不动的淡然之色,只耳朵略有些泛红罢了。   语嫣见他盯着自己,目光仿佛是落在那杏色的莲藕上,大为羞窘,立即便要扭过身去。谁知他却一脸严正地将她给扳正了,随即不动声色地俯首,竟是要往那莲藕吻落。   语嫣既惊又羞,不假思索地就提起脚,啪地一声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一愣,蓦地望向她的眼睛。   语嫣羞得嘴唇哆嗦,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却还是一脸镇定,缓缓捉住那只压在自己胸前的小脚丫子,将罗袜一抽,把那又白又圆的脚丫整个团在了掌心里。   语嫣急得要哭出来:“王叔叔!”   他的手顺着那圆润娇小的脚弓摩挲,抚摸至纤细的脚踝,一路往上,径直到她腰下,托着她的臀就将人抱起,令她坐在自己怀里。   语嫣懵然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感觉到那手还托着自己的……登时变了脸色,泪水涟涟。   尽管如此,他也并未松开。手将那滑腻丰弹颠着,双唇又去堵她哭泣不休的小嘴。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是松了嘴,手也渐移至她的背脊,轻轻地抚摸拍动。语嫣在他怀中,呜咽抽泣,哭得伤心至极。   那小小的娇躯因为抽泣颤个不停,期间有意无意与他的身体相触,令他又想要……   王彦暗中调息,终是将心底那股冲动按捺了下去。   语嫣哭着哭着,就睁眼去看他,还未看清他脸上神色,又惊觉自己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只有一条肚兜在身上,竟就如此……光溜溜地盘腿坐在他怀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飞快伸手捂住他的双眼:“不、不许你看!”   他喉头一动,没有出声。   语嫣想到方才种种,恼恨涌上来,气道:“流氓!”   他手臂一动,将人用力圈住,两个人的身子贴得愈发紧,简直是严丝合缝。语嫣给他抱得身子发软,松了手趴伏在他肩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今日紫扇都……你还这样,我……”   王彦听出她话里的哭音与刚刚二人厮磨时的不同,眸光一紧。他扳着她肩膀将人推开了些,打量她神色,看她目光恹恹的,垂着眼就是不看自己,心头一叹,又将人搂入怀中。   这回只是轻轻相拥,再没有更多。   “是我不好,没能忍住。”他道。   语嫣蜷缩成一小团,将被子扯紧,抽噎了一下道:“您不许再那样……我还有好些话要问您。”   他在她头顶一蹭:“你问。”   她有些恼,抬手扶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动。过须臾,方低声问他道:“您是从什么时候起……记起了上辈子的事?”   “在你生辰的前一日。”   “为什么您都不跟我提?”语嫣的嗓子有些发涩。   他何止是不与她提,明明受了那等剜心之痛,却装得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带她逛街游玩,还抱着她一路登上了钟楼顶端。   王彦顿住,默了片刻方道:“若叫你知道,左不过是担惊受怕一场。”   语嫣摇头:“从今往后,您做这样的事,不能瞒我,因为我……我如今是您的妻子了。”   王彦心头一跳。   他看向她,她眼里含泪,却似乎正努力地不让泪珠子落下来,还抿着嘴一脸正色地与他道:“我一定会改掉胆小爱哭的毛病,所以您要是有什么事,也一定要与我说,不能瞒着我,好不好?”   他缓缓点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还有呢?”   “还有,”语嫣迟疑了一下,“刚刚我看到了那个西胡使臣杜古砚,我看到……是他射死了晋王。”   王彦眼波一动,凝望着她不语。   她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我想问……杜古砚突然出现,射杀晋王,跟您……有没有关系?” 第116章 好心...   王彦望着她,缓缓道:“是我有意透露消息给他,他今夜才会出现。”   语嫣眉头一松:“所以您没有让他杀晋王。”   他伸手在她眉心抚过:“没有,可我也知道,今夜晋王若是现身,杜古砚一定杀他。”他语气清浅,一如平素,却无端透着肃杀之气。   “……为何?”   “你可知,晋王的生母德妃?”   语嫣摇头:“从未听过。”   王彦将她身上的被子拢紧了些,道:“先帝在时,晋王生母德妃娘娘宠冠六宫,无人能及。据闻,这位德妃娘娘不仅才貌双全,还品行淑良,从不与人争长短。岂料……她的寝宫竟忽然在三更时突起大火,一宫的人都给烧得尸骨无存。”   语嫣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轻拍她的后背:“不然还是不听了?”   “我没有怕,只是……觉得那位德妃娘娘好生可怜。”   王彦看她望着自己,大有催促之意,无奈一笑,又接着往下说:“当时晋王并不信锦衣卫调查所得的结果。”   “什么结果?”   “锦衣卫所查,那场大火是一桩意外,是偏殿的宫女将炉子留着失察走开,才引起大火,牵连一宫。”王彦道。   “若是我,我也不信。”   王彦目光一动:“为何?”   “德妃娘娘是四妃之一,品阶这么高,住的寝宫肯定也不小,一个小小的偏殿失了火,怎么可能将一宫的人都给烧死呢?更不提还有那么多下人在。”   他挑眉:“那依你看,会是什么人要害德妃娘娘?”   “若我能知道,还有您什么事呢。”   王彦哑然失笑。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为了此事,晋王不仅和先帝闹了一通不快,还性情大变,变得一日比一日难接近,直到……如今。”   语嫣垂眸,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晋王方才给射杀时的面容,心头发紧。   王彦握住她的手:“他死了,你可难过?”   语嫣将脸贴在他胸前,闷声道:“与您说实话,之前他那样待我,我心里是十分怨恨恐惧他的……”   不仅仅是这辈子的种种,还有那些断断续续的前世魅影,都令她对晋王抵触恼恨、避之不及。   “可今日,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我……我好像并没有觉得快活和解脱,”她低低道,“方才听您说那些,我心里想,果然这世上没有谁是生来就坏的……不过我也知道,这不是他做那些事的理由。”   说到此处,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被晋王掐死的紫扇,脸色登时一白。   王彦将人搂紧,没有出声。   过半晌,语嫣仿佛缓和了些,只声音有些沙哑道:“您接着说罢。”   “其实当年德妃火焚一案,案情残忍,还有一个原因,”王彦一顿,“她死时,正怀着七个月大的身孕。”   语嫣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她眸子一动,蓦地一颤:“难不成那个杜古砚就是……”   王彦倒不意她能一下猜到杜古砚身上,颇为意外,眼里掠过一丝赞许:“不错,那个未足月的孩子,就是如今的杜古砚,他是晋王的同胞弟弟。”   语嫣愈发迷惑:“您怎么知道他就是晋王殿下的弟弟?若真是如此,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哥哥?”   她到这会儿还清晰地记得,刚刚杜古砚立在树影前的面容,一丝波动也无,就像一尊精美无情的雕塑。   “原本我也想不到,”王彦道,“不过是因为上一世的记忆,窥得了一点先机。”   语嫣恍悟,又听他道:“叶驸马和叶家大小姐是他杀的,你在恩觉寺遇到的那位蒙面人也是他。他杀死叶其铭,是为了逼反晋王,至于害那叶大小姐,则是为了对付我,还有之后刺杀太子,种种这些,无非是为了谋反篡位。”   他嘴中说的这些,分明都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大事,于他口中而出,竟有几分云淡风轻、无足轻重似的。   语嫣已经给震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咽了口唾沫道:“那他为何要杀晋王?若是谋反篡位,为德妃娘娘报仇,他们兄弟二人不应该在同一条船上么?”   王彦望向她:“本来的确是如此,只是当中出了一个变故。”   “什么?”   “晋王突然想起上一世,是杜古砚想都想不到的事,”王彦道,“你也一定能看出来,他就如南楚巫女所言,执念过深,一心只想要夺回你,甚至就连皇位和杀母之仇都不放在眼里。不过,这也不仅仅是因为你,更因为……这另外的两桩事,上辈子他都已经做到了。”   语嫣呆住:“您是说……”   王彦没有言语,神色却表明了一切。   “从晋王提出要离京起,杜古砚就察觉到了他的反常,”王彦眸光一深,“晋王知道得太多,却又想抽身而出,杜古砚自然是会……大义灭亲,退一步说,他们兄弟二人并无多大的情谊,只不过有共同的血脉罢了。”   “那上辈子,杜古砚他到底如何了?还有……害死德妃娘娘的人到底是谁?”   王彦料到她有此一问:“我只能回答你头一问,上辈子杜古砚大败,是就地伏法。至于后一问,眼下还不能说。”   他目光涌动,异常黑沉。   语嫣感觉他身上透出了一阵寒意,不自觉往他身上靠去,下意识地想替他暖一暖。   他神色一柔,伸臂圈住她:“好了,听了这么多,也该歇了。”   *   东宫,主殿,司徒晋与赵泽在殿内相对而坐。   听暗卫禀报完晋王夜闯王家被当场射杀一事,司徒晋陡然变色:“宋家那个小丫头有没有受伤?”   “回殿下,宋二小姐并未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   司徒晋面色一缓,忽然抬眸,就见对面的赵泽笑得意味深长,神色微变。   他抬手让暗卫退下,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赵泽不以为怵,仍笑吟吟道:“自然是看你生得英俊,承袭了我三四分的风流,心中欣慰。”   眼下,司徒晋却没有心情与他玩笑。   赵泽轻轻一笑:“如今你也不该再喊什么宋家小丫头了,过了今夜,人家就是王夫人了。”   司徒晋双目似利剑般冷冷朝他一瞥。   赵泽:“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难道我说的有哪里不对?”   司徒晋绷着脸:“没有。”   赵泽煞有介事地看他一眼,道:“你是担心那丫头给吓坏了?放心罢,王大人口蜜腹剑,嘴皮子了得,这会儿多半是搂着人在新房里好生抚慰呢……”   司徒晋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冷冰冰地扫了赵泽一眼,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只是人还未踏出大殿,就听到赵泽在背后悠悠道:“好外甥,容我这个舅舅问你一句,你总不会是……想和你那亲爹一样罢?”   司徒晋倏然转身,猛然盯向他。   赵泽淡淡地回望他,分毫无惧,甚至还有几分悠哉游哉:“我可是……一片好心。”   *   翌日,晋王谋逆伏法之事传出,晋王府也很快给锦衣卫查抄,与之走动紧密的宗族世家,皆受牵连,无一能逃脱厄运。光斩首的就有近百人,其余的,女眷多没入教坊司或是沦为贱婢,男丁则沦为苦役或被判流放。   除此外,有一件事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此次晋王谋逆,乃张廉与王彦合力缉拿,本来皇帝有意给张廉一个恩典,愿将晋王府的张侧妃放还归张家。可万万没有想到,张廉不仅当堂拒绝,还拒绝得义正言辞、彻彻底底,直言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当时在朝堂之上,皇帝对张首辅这一番大义灭亲之高尚行径,很是赞叹嘉许,直夸人有格局、一心为国云云。   毕竟张如雪是晋王宠妃,与晋王关系紧密,此事一出,自然也在砍头之列。原本,皇帝提出要放她回张家,虽则是有一两分试探之意,但更多的却是真心实意。晋王府阖府被斩杀,区区一个女子,又能掀起什么浪花来?最主要,届时将人弄个半死不活、终身残废,再把过错推给许藏锋和锦衣卫,然后将人送回张家,既无后顾之忧,又能卖张家一个人情,一箭双雕。   谁能想到,张廉竟然会如此不留情面。   这么一来,这张如雪是不死也得死了。   此外,在晋王谋逆一事中,陆家夫人也做了半个帮凶,即便是被晋王胁迫,也不能轻饶。如此,就褫夺了陆家的忠勤侯爵位,命陆家将那位陆夫人休弃下堂,遣送至南陵寺幽禁。 第117章 书房...   朝堂上那些,此时的王彦还一概不知。他新近成婚,早已向朝廷告了三日的假,并未上朝。   揽月轩中,晨曦透入窗扉,照着榻上相拥的二人,一片静美安和。   语嫣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正伏在王彦怀中,不由脸上一红。她探手要将他推开少许,伸出手臂却惊觉一片刺眼的光裸,吓得又飞快缩了回去。   一只手掌按上她肩头,将人往怀中圈紧:“怎么了?”   晨起才醒,他的嗓音有些沉哑。   语嫣仰起脸,蹙着眉头,双眸巴巴地望着他:“我……我要穿衣服。”   他的眼睛朝下一瞥,望见那鼓成一团的小莲藕,眸光一暗:“我帮你穿——”   语嫣的脸愈发红,只咬了咬唇道:“不必劳驾,您替我去将衣服取来就好。”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忘了这里是揽月轩,只有昨夜的喜服,旁的衣服可没有,我看还是等一会儿,等下人送了衣服过来再说。”   她不禁抓紧了被子,缩得愈发小了:“那……那还要多久呢?”   他喉头一紧,将她整个拢到了胸前,让人紧紧地贴着自己,哑着声道:“最好是永远也别来了。”   语嫣抬眸横了他一眼:“王叔叔!”   王彦却蹙眉:“该喊什么?”   她一抖,埋头靠在他胸前,不说话了。   “嗯?”他更加凑近了她,温热的气息尽数喷落在她脖颈间。   语嫣缩了缩脖子,指尖在他胸前一挠:“喊六爷好不好?”   他睨着她不作声,一副淡淡的模样。   语嫣抿唇,声音极低道:“夫君……”   王彦眸光一动:“喊的什么?我没听见。”   语嫣抬头要凑近他耳边说话,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给他狠狠吻住。   她唔了一声,手脚欲动,却给他翻身压住,再动弹不得。   如此一通厮磨,等下人来时,语嫣已经是浑身发软,恨不能再倒进被窝里大睡一场。   昨夜晋王一事,府中皆已知晓。语嫣和王彦穿戴毕,便到老夫人那处去请安敬茶。   两人进屋时,屋内老夫人和一干下人看去,可真是碧玉成双、郎才女貌,两个都是珠玉可鉴的拔尖儿人,简直叫人移不开眼。   王老夫人先前也知道语嫣年纪未到,王彦不会如何,却仍有些担心他会失了分寸,今日一看语嫣这模样情态,就知道二人尚未圆房,既松了口气,又觉得感慨。从前只当这个儿子是七窍玲珑心少了一窍情爱,没成想他倒是个地地道道的情圣,竟这样千般万般地对这女孩儿好。   老夫人问起昨夜的事,王彦便大概讲了情形,并未细说。老夫人看他一眼道:“知道你那是正经事,我这个老太婆也插不了嘴,可你想想自己做的那事儿,哪有人会在自己的新婚夜,且还是在自家宅院里……捉拿反贼?得亏了语嫣是个心宽不与你计较的,换了旁人,看谁还愿意与你过日子!”   王彦拱手认错,姿态恭谨:“不会再有下次。”   语嫣垂头静坐着不声响,眉心尖尖,有几分郁色。   老夫人便牵过她手问起紫扇的事,又道:“那丫头是个好的,这次的事也是无辜受了连累,她的后事你便看着安排,不必与我报备。”   语嫣点头:“多谢母亲,我与王……夫君商量,等过几日,就带着紫扇回杭州安葬,想请您和咱们一道去。”   老夫人一怔:“我也去?”   “嗯,”语嫣握了握老夫人的手,“您一个人在京,咱们也不放心,江南是好地方,您痛我们一起去走走玩玩,权当是散心了。”   老夫人看向王彦,王彦正色:“是语嫣的意思。”   老夫人凝望语嫣,轻轻叹了一声:“你这孩子……”   语嫣抿嘴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来:“您就去吧,等咱们到了杭州,就是开春了,西湖的风景一定特别好。”   老夫人将她搂到怀里:“好好好,那我这个老太婆就和你们一块儿去,到时你们两个可别嫌我这老婆子碍眼,妨着你们两个……”   “母亲!”语嫣登时红了脸。   老夫人哈哈大笑,一屋子的下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当日午后,宋常山和归雪因听闻了昨夜的险事,也登门来看望语嫣情形。语嫣生怕常山怪罪王彦,有意想将昨夜的事囫囵过去,谁知常山早就是一清二楚。不过他倒是难得平静,并未动怒,只嘱咐语嫣要多加小心、不可大意。   “听说陆太医给晋王的人掳了去,不知道眼下如何了?”语嫣问道。   归雪摇头一叹:“人倒是没什么,不过是饿了一天一夜,还能补回来,就是陆家自此以后恐怕就没落了……”   常山:“遇到这样大的事,既不和夫家商量,也不报给刑部官衙,真是……糊涂啊!”   “说到底她也是因为陆太医给人劫去,方寸大乱了。”语嫣道。   归雪点头:“明日我想去一趟陆家,毕竟先前陆太医帮了我们不少,眼下陆家如此,总不能就不管不顾了。”   常山:“说的在理……你尽管放心地去,不必顾虑太多,毕竟这回犯错的是陆家夫人,陆家不过是受她牵连。再者,咱们宋家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   晋王谋逆一事,总算是在半个月后彻底落了幕。先前无故失踪的方家大小姐也给人找着,竟是被做成了人彘,关在晋王寝室的侧间里。   据闻,这方大小姐给找着时,竟还有半口气在,锦衣卫的人将她带离晋王府,送往方家,半途马车一颠,人就咽了气。   此事骇人听闻,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谁都没有想到,方大小姐竟是给晋王捉了去,而且遭到如此残暴的凌虐。寻常被做成人彘,不过多久就会丧命,却不知这晋王是用了什么法子,将她这口气吊了这样久,活活折磨至今。   事情传出来,晋王的名声更是臭得无以复加,简直是人人喊打。如此折磨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实在是令人发指,真不知这位方小姐是怎么得罪了他。   只不过,到了这会儿,晋王的人也已经凉透了,不忿之辈最多也不过逞两句嘴瘾,咒个几句罢了。   此事过去一个月后,王彦向上告假,欲携一家回江南小住。   本来官员告假也是常事,可王大人告假就不太寻常了,而且他这还不是十天半个月,一开口就要告一年的假,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没成想,如此荒诞的请示,皇上竟然给大笔一挥,批了。   就算他捉拿反贼、劳苦功高,又深得圣心,皇上也不该这样纵着他。告一年的假?那不如辞官得了。   没有想到王大人会如此厚颜,能腆着脸上呈这样的请示。官员告假期间,俸禄照领,如此一来,王彦带着娇妻在江南游山玩水,皇上还得让户部给他发工钱,你说气人不气人?可皇上说了,人家为了捉拿反贼,连洞房花烛夜都给毁了,还吓着了刚娶的小妻子,听说王家老太太也给害得身子不利索。人一家三口都给这晋王害得不轻,皇上自称这是体恤下官,略施皇恩。   如此,在一片非议和嫉妒之中,王尚书带着妻子和母亲坐船去了杭州。   因顾忌老夫人的身子,他们去时是走水路,虽然慢些,却稳当舒服,能让老夫人少遭些罪。   一路从京城下来,走走停停,到杭州时,已经是五月。然而这一路在船上,已领略了不少江南春色,倒也不觉得遗憾错失。老夫人时隔多年出游,心情大好,精神气愈发明朗,与语嫣有说有笑,不亦乐乎。   这两人凑在一块儿说话,竟似说不尽一般。尤其老夫人最爱打趣语嫣,每每逗弄得她满面绯红,就乐得不行,时常开怀大笑,哪里跟一般婆媳似的,简直像是亲母女。   不过,王大人对此倒不太高兴。   自家夫人成日到晚只陪着亲娘,却没太多工夫与他一同。路上是如此,等到了杭州,将紫扇安置妥当了,竟还是如此。   除了夜里在榻上,免不得要给他欺负几回,白日却根本见不着人影。每每一问,下人都说,夫人是去陪老夫人了。   王大人的眉头几乎是一连数月都没松过,越是如此,一到夜里,就愈发使劲地要从语嫣身上讨回来。虽然眼下语嫣还未及笄,暂且动不了真格,可他自有千万种法子能叫她哀声求饶。   然而,如此一来,倒越发叫语嫣怵他,常常避着不说,夜里回得也愈发晚了,就算是同处一屋,也总是一副哀哀怯怯的模样。   王彦看着她如此,很是哭笑不得,却更加心头发痒、难以按捺。   如此过了数月,转眼又是腊月。   这一日,语嫣终于给他惹恼了,竟连回都不回,直接留宿在了老夫人屋里。老夫人问起,她就只说是想陪老夫人,抵死不肯吐露实情。   其实却是因为昨夜里,给王彦在榻上剥了个精光,又被他含着了那……如今想起,她还觉得隐隐作疼、酥酥麻麻,羞恼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老夫人何等人物,自能猜到一二。她早就发觉语嫣在闺事上尤为害羞,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抗拒。   留宿当夜,老夫人便有意肃着脸问她,是不是给王彦欺负了。语嫣忙说没有,老夫人就气势汹汹做出一副要去打他的模样,情急之下,她只有将实情说了。   细的自然没有吐露,总之是将大概情形说了。   老夫人一听,心中发笑,面上死忍着,还故作凝重:“好孩子,你同我说实话,不必怕,你这心里是不是不爱你那王叔叔呢?是不是……还只把他当作长辈?”   语嫣一愣,当即摇头否认。   老夫人眉头一凝:“那这样可不行,你成日到晚地躲他怕他,若叫他以为你是厌了他可怎么……”   语嫣的脸一下就白了:“我……我怎么会厌他,谁叫他……”   老夫人神色一缓,语重心长道:“你年纪小,又没有人教你那些,其实这些闺中之事,是再寻常不过的,他是心爱与你,才会想要与你亲近呢,你这样推三阻四、躲躲闪闪,岂不要伤了他的心?再说,你那王叔叔与旁人又不同,有什么事都压在心里,就是个闷葫芦,要是他真个想岔了,可就麻烦了。”   语嫣心头给揪得一紧:“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听为娘的话,今儿夜里还是回去睡,我叫人去熬盅汤药,你端去给他喝,再与他说两句体己话,”老夫人在她肩头一搭,“往后他若想与你亲近,你可不好再往我这儿躲了,再是如此,我这老太婆成什么了!”   语嫣听老夫人提及,自己如此推三阻四,会伤了他的心。这心里头就七上八下的,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她细细一想,自己倒也不是害怕与他亲近,只是因为从前那些梦畏惧与人如此……   转念一想,那可是王叔叔,他又怎么会伤着自己?   她在心底劝慰鼓舞了自己一番,便端着汤盅往房里去了。谁知一到房里,却没见着人,一问才知道,王彦刚刚听下人禀报,说是她留宿在了老夫人那儿,就转头去书房了。   语嫣一听,心里愈发不好过了,更觉得自己先前所作所为是万分的不该。   也不知他这会儿,是伤心了,还是气她了……   她到了书房,轻轻叩门,里头王彦便道:“是谁?”   语嫣低低应了一声,王彦就不作声了。   她压下心绪,推门进去,就看到他坐在案前,目光淡淡地看过来:“有什么事?”   语嫣停在门口,不敢再往前,只将汤盅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我、我端了热汤来,喝了可以暖暖身子。”   王彦望着她:“你不是要留在别屋里睡,怎么又想起我来了?”   她觑了他一眼,捏紧了帕子:“谁叫您这么晚了还不睡,却跑到书房来……”   王彦默了默,忽道:“不是说要给我喝汤么,放得这么远我又喝什么?”   语嫣听了,忙伸手又端起汤盅走到他近前,放在桌上:“是山药菌菇汤,我尝过了,味道清淡的很,夜里喝一些也不妨事。”   王彦:“你喂我喝。”   语嫣一怔,大眼闪闪烁烁地望了他一会儿,见他是个沉静如水的模样,一抿嘴,将汤盅里的汤盛到碗里,端起碗去喂他。   她举起勺子,兜起一些,放在嘴边轻轻一吹,然后递到他唇边去。   王彦张口饮下,双眸却定定地望着她。   语嫣给他看得手都有些发抖,可正喂着他,怕将汤水洒了,还不好避开眼。   王彦喝了四五口,忽然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光我一个人喝也没什么滋味,你也一道尝尝。”   语嫣正要说不用,却给他夺了手里的碗和勺子搁在桌上,被他一把拽进怀里吻住了双唇。   她蓦地睁大了眼,下意识攀住了他的脖子。   他扣着她的腰,与她唇齿相缠,嘴里有一点点咸咸的滋味,渐渐地淡退,只剩下鲜香的余味。他勾住她的舌尖,一点点的舔舐扫荡,仿佛要将她的唇舌揉碎、嚼烂,悉数吞没。   语嫣被他吻得微微仰头,隔着衣料,感觉到那只手从她的腰间往……   她一颤,却没有挣动,只是抓紧了他肩后的衣料。   王彦一震,从她唇间抽离,俯首望着她。   语嫣在他怀中,双目盈盈若有水光,雪腮桃红,双唇微肿,咬着唇极可怜地看着他,却没有再似先前那样拼了命一般要从他怀里逃走。   他扫了一眼汤盅,又看了一眼怀里人,心头了然。   王彦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脸,手却没有停下,指尖轻动,就轻车熟路地解开了她的衣带。菱白色的裙子像天边的云,从她身上飘落,却露出底下更为雪白剔透的珍宝。   一抹清艳的葱绿色落入他的眼帘,与那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相映,令他眸光暗沉,手下不自觉用了力。   语嫣嘤咛一声,整个人都蜷曲了起来。   他立马将人打横抱起,转身穿过帘子,放落在书房的矮榻上,随后三两下解了自己的衣服,俯身压下。   他在她唇间摩挲轻吻,极尽温柔,直到她的颤动渐渐止了,才缓缓往下,在下巴上连连亲吻,落至莹白的脖颈。   语嫣低头,看着眼前这颗乌黑的头,慌忙别开了眼不去看,想要掩耳盗铃。可身上的酥麻异样,和耳畔传来的奇异声响,都跟炸雷似的,让她无法装聋作哑。   他的手轻微翻动,终于将那肚兜也给一并剥落了。   手掌触及肌肤。   语嫣猛然一个激灵,险些惊叫出声,却给他一口堵住。   他含住她的唇舌,那双素来清正无波的眸子像是有两簇暗焰,看得她心惊肉跳。她像是陷进了一片灼热的汪洋,给他既吻又抚,不知东南西北。突然一个浪头朝她打来,疼得她眼前一白,整个人都僵住。   等她缓过神来,却又是一个接一个的巨浪。此时此刻,自己就像是一艘破帆小船,木浆也给一并沉了河底,被大浪打得起起伏伏。   他松了口,去吮吸她额上冒出的颗颗细汗,动作却丝毫没有松懈。   语嫣哀哀哭求,娇喘阵阵,他俯首软语相慰,却愈发用力,无休无止,几乎令她失语。榻板吱嘎作响,与她一般,哀叫不绝。   他就像是怎么都要不够似的,虽则动作间不失章法、进退有度,却一波又一波,连绵不绝,像是要把她连皮带骨头都给吃了。   语嫣的眼睛给泪水糊了,看不清眼前,只有昏黄的光影和青色的帷帐来回摆动摇曳,还有眼前这个人幽深如雾的双眸……   她的手从他肩上滑落,抓住身侧的锦被,紧紧陷入。 第118章 滋味...   翌日早,晨曦初露。   纤白的小臂从帷幔中探出,在半空一探,又无力地垂落,一声低泣飘出。随后,响起男子低沉劝慰之声,那低泣才渐渐止了。   “口渴了?”王彦问道。   语嫣感到嗓子如同火烧,浑身酸软,底下更是说不出的……异样。想到昨夜种种光怪陆离、昏天暗地,真是眼前一黑,恨不能晕过去把一切都忘了才好。   她在他怀中极小声地抽噎,泪流满面,身子微微打颤,蹭动间,娇软生香,又令他身上绷紧。   昨夜种种销魂蚀骨,从所未有,眼前人是这样娇嫩芬芳、柔弱无骨,他既想好生呵护爱怜,又忍不住想要将她揉断捏碎、拆吃入腹。尤其望着她水盈盈的泪眼,听她在耳边低吟慢喘,他便如失了神智,怎么……也无法停下。   此时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等这一刻几乎是等了两世,近乎……六十个年头。   她只顾着哭,并不回他的话。等到实在哭不动了,没力气了,就靠在他肩头,闭着眼似是睡了过去。   他握住她举在胸前的小手,看到她眼睫猛然一颤,眼里浮现出一丝浅笑:“要不要喝水?”   她手一动,想要甩开他的手,却给他不轻不重地握着,难以挣开,当下便恼极睁开了眼,一双眼红红的,水汪汪地瞪着他。   “你再不理我,我便……”   语嫣眸光生怯,不等他说完就道:“要。”   这一把嗓子,他昨夜已不知听了多少回。   他喉头一动,压下心底又涌起的旖念,探出手臂取来茶杯。语嫣一怔,那水必然是凉的,怎么……   王彦仰头,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又将茶杯一掷,朝她看去。   语嫣对上他的目光,浑身一抖,隐隐觉得不好,当下便要往后缩去,却给他一把捉住,堵住了嘴。温热的水自他口中渡到她嘴里,源源不断。她逼不得已,咕咚饮下,两手抵在他胸前,阵阵发软。   等水全渡完了,他仍意犹未尽,在她舌尖绞缠了一番。松开时,两人唇间竟连着一根水亮的银丝。   语嫣羞愤欲死,用力捶了他一下,猛然扭身,背了过去。   如此一番动作,就将整片后背都留给了他。窄肩修颈,莹白一抹,上面青红交加,触目惊心,却分外……诱人。   他的手抚上她的背脊。   她想要往旁边挪开,给他一把捞回了怀里:“再往前,就要到地上了。”   语嫣背着身不声响,他撑起身去看她,瞧见半个苍白羸弱的侧影,无声垂泪,如皎月临水。   他举手抚去泪星,低低一叹:“也不知是谁说的,要改掉胆小爱哭的毛病。”   语嫣在他怀中一僵,蓦地睁了眼直瞪他:“我才没有哭。”   “那这是什么?”   她望见他指尖晶莹的水渍,一扁嘴道:“那不是眼泪。”   “不是眼泪是什么?”   “是我睡觉流的哈喇子!”她气哼哼道。   他大笑出声。   语嫣恨恨地又捶了他一下:“不许笑!”   王彦捉住她拳头,眼里笑意淡了几分:“真这么疼?”   她一滞,过片刻方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眼泪险些又要落下来,委屈地看着他道:“您怎么这样不知……还说要疼我,岂知都不过是骗人的话。”   “我自然是疼你,才会……那样待你,而且是心里越疼,身上愈发……”   她羞急捂住他的嘴,皱着秀眉道:“我才不信……”   在她那些梦中,晋王每每都是用一脸冰冷恶毒的目光盯着自己行事,她才一直觉得,若是在此事上这样猛烈凶狠,便是厌极恨极的缘故。   谁知眼前这个人竟和她说,是疼她才会如此。   王彦将她的手拿下来:“你若真这样疼,那还是上些药为好。”   语嫣一呆:“什么?”   “上药之前,我先查看一番。”说着竟作势要……   语嫣慌忙抱住他手臂,谁知这一抱,娇软就径直挤在了他手臂,两个人都是一凝。   她啊地一声松了手,将他推开些,用被子裹紧了自己:“不疼了!不用您管!”   王彦欺身,将她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做什么!”她吓得脸色发白。   “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起来,等着让人看咱们的笑话不成?”   语嫣这才想起,今日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两眼一下子睁得滚圆:“完了……”   *   等到了老夫人屋里,一番羞耻自不必说。偏偏这始作俑者一脸神清气爽、淡然无波,没有丝毫愧疚之相,语嫣一边羞臊难堪着,一边在心里怨怼不休。老夫人倒是笑得跟平常无甚两样,只是最后要她早早回去歇息时的神色有几分似笑非笑的。   语嫣两腿发软,腰身酸疼,腿心更是……   甫一踏出门,就有一只手臂拦在她腰上,将人扶着,语嫣一窘,正要将他的手推开,却见他眉头轻跳,一矮身就把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前走去。   云湖在门口偷偷张望,正瞧见这一幕,不由掩嘴轻笑,转回身就去和老夫人说了。   老夫人听了呵呵一笑:“昨儿可算是全了他的心思,没用的东西,还刑部尚书呢,到头来不得要我这老太婆帮他一把?”   云湖给老夫人捏着肩,笑道:“六爷不愿勉强少奶奶,可见是真的心爱少奶奶呢,幸亏少奶奶也是个听劝的,又晓得疼人,如此一来,才能两全其美。”   要说起来,原先在王家,自从立了那尚书府,不提外头的桃花,光自家府里头对王彦有心思的丫头就多不胜数,方妙玉从前在语嫣跟前提及的那个丫鬟便是其中一个。王彦平素虽看着友善和气,遇到这类事,却十分铁面无情,每逢底下有小丫鬟别有心思,但凡给他觉出一分异样,二话不说就赶出府去,就是拼死哭求也没有用,绝没有余地。   从前老夫人只当他是身居高位,洁身自好,不敢有轻懈。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个和尚,分明是个嘴挑的恶狼。昨夜里书房那一番动静,闹得全府都已晓得几分,再看语嫣今儿这站都站不直的模样,显然是遭了大罪。   王彦不顾语嫣的抵抗,将人一路抱了回去,到屋里,免不得好生安抚。不过上药一事,她是如何都不肯,王彦心知她面皮薄,昨夜又的确是他狠了些,叫她受了苦,便没有再逼她,只看着她躺下歇了,方从屋里出来。   等他回到书房,来福就递了一封密信。   他将信展开,一眼扫过,目光微微一凝。   半个月以前,京中出了大事。   皇帝四十寿诞,西胡使臣杜古砚在宫宴上带头行刺,被太子以身相挡,行刺未成。随后他带入宫中的大批杀手现身,欲逼宫谋反。彼时,宫苑被堵,宫苑内的护卫都给反贼一一杀害,而锦衣卫又远在中元宫外,不知宫内情急。如此情境,皇帝与几个大臣就成了刀下鱼肉,任人宰割。千钧一发之际,被派去南楚的定远大将军易云峰竟带兵杀入宫中,将反贼重重包围,逼迫就范。   这场逼宫之变虽然惊险,到底还是以惨败收场。   让王彦神色微变的,却是信的最后一句。   “杜古砚逃匿,全城缉拿,不见踪影。” 第119章 上药...   当夜,王彦回屋时,语嫣正坐在榻上剪窗纸。青丝散落在肩头,仿佛刚睡醒的模样,圆嘟嘟的脸颊上还有一丝褶痕。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望过来,一见是他,脸上一红,又飞快垂眸去看手里的窗纸,低声道:“外头有热着的姜茶,您去喝一些罢。”   他却走到榻边坐下,一只手按在锦被上:“待会再喝。”   语嫣看到那只手,就有些瑟缩,想到昨夜种种,心头跳得厉害,伸手在他肩膀推了推:“您刚从外面回来,这时候喝最好,快别磨蹭了。”   他将她的手一握,笑了笑道:“遵命。”   王彦转身去了外间,语嫣看他走了,忙将手按在心口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外间小炉上姜茶滚热,香气飘散四周。他倒了一杯,喝上一口,唇齿间的温暖一直蔓延到腹中,身上的寒气跟着缓缓消散。不光如此,这姜茶里头还隐约有一丝清甜气,却丝毫也不腻,缓和了姜的辣味,入舌柔和醇馥。   他喝了茶,又去热水沐浴了一番,才又回到里间。   这会儿语嫣已将手里头的窗纸、剪子一概收好,埋头又躺在榻上,一副已然入睡的模样。他无声一笑,上榻将人卷入怀中。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的。   王彦的手在她腰上,往下,隐隐要落到……   她猛然一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睁了眼羞恼地瞪他。   他贴近她耳朵道:“姜茶不错,往后都要。”   语嫣拦不住那只作乱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王叔叔……”   “叫我什么?”   她有些想哭:“夫君……”   王彦:“还疼不疼?”   “疼……今晚就只是睡好不好?”她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他却一下子坐起身,落了榻往外,须臾,又拿了个小瓷瓶回来:“过来,我给你擦药。”   语嫣吓得脸色发白,躲在被子里裹得紧紧的。   他的手径直探入被子底下,握住她的脚踝将人拖到了榻边。语嫣骇然,身子不稳,在他肩头一跌。   王彦将人搂住,沉声道:“听话,把药擦了,今晚就不动你。”   他神色端肃,语气淡淡的,却透着强硬。   语嫣抿嘴,红着脸埋头在他怀里,不再动了。   他的手顺着脚踝往上,褪去了她薄薄的绸裤,露出两条粉白修长的腿。因为害羞,紧紧地并着,还微微发抖,反倒愈发令人……   他呼吸一沉,顿了顿才探出手给她擦药。   语嫣猛然抓紧了他的袖子,茫然无措地仰头看他。   他俯首,将她双唇含住,轻柔地摩挲舔舐,手下仍然有条不紊地为她涂抹药膏。   一刻多钟后,总算是将药擦好了。语嫣的脸已经红透,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春水。他将药瓶放好,便又将人卷入被中。   这一夜,果真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只是相拥而眠,并未有其他。   *   翌日早,刘明远到了他们所居的别苑。   王彦听了下人通传,立即便前往与他见面。   两人一照面,刘明远就笑道:“看来王大人在杭州过得不错啊,瞧瞧这脸色,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呐。”   王彦:“好说,不过,刘大人大老远从京城赶过来,总不是为了这个罢。”   刘明远叹了口气:“不是我要扰你清静,只是这会儿,你是不回也不行了……是皇上命我下江南接你全家回京。”   “是为了那个杜古砚?”   “不光光是杜古砚,最近宫里出了事,皇上想要你着手调查。”   王彦蹙眉:“什么事?”   刘明远声音一低:“先德妃娘娘所居的长华宫,闹鬼了。”   王彦目光一凝,又听他道:“那长华宫当年被烧成了灰烬,后来先帝感怀德妃,才又命人重造宫殿,之后一直无人居住,谁知道近日来,诡事频发,已经闹得阖宫不安、上下惶惶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先是两个多月前,有小宫女在夜里途径长华宫时听到猫叫声,此事传开后,皇后娘娘震怒,把那小宫女杖责至死,谁知道,就在三日后,长华宫宫门前竟吊着一只死猫,”刘明远道,“是一只雪团儿,跟当年德妃娘娘养在宫里的猫一模一样。”   王彦沉吟不语。   刘明远接着道:“邪乎的事后头还有呢,那死猫出现以后,长华宫里传出了女人的哭声,喊着‘杀人偿命’一类的话,简直就像是德妃的冤魂一般。”   王彦:“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当场进去看看?”   “进了呀,”刘明远摇头,“咱们指挥使带人埋伏在宫外,听到哭声就闯进去,可就是什么都没有,空无一人。许指挥使虽然腿脚不行了,耳朵却是一等一的灵敏,若真是有人暗中搞鬼,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法眼?那轻功是得高到何等地步?我看就是冤魂作祟,恐怕当年德妃娘娘的死另有隐情。”   王彦:“若真是如此,怎么德妃娘娘的冤魂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这时候要出来作祟?”   刘明远一噎:“你说得也有道理。”   “除此以外,可还有其他的?”   刘明远一拍脑袋:“自然是有,瞧我这脑子,最吓人的还没提……每过七夜,也就是到第八夜的时候,长华宫的哭声就会突然消失,可那之后……”   “怎么?”   “那之后,御花园就会出现一具给烧得体无完肤的女尸,验身一查,都是小宫女……事发至今,已经死了有五个人,”刘明远道,“锦衣卫查不出什么,又抓不着人,皇上已经给气病了,这才要我来接你回去调查此案。”   王彦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看,这个搞鬼之人,是想逼我们去查当年德妃的案子。”   “我也这么想,”刘明远看向他,“德妃的案子已经过去这么久,而且皇上不一定会准你去查,你心里……有几成把握?”   “事到如今,没有把握也要查,”王彦深深地看他一眼,“皇上要我回京,大可以一旨传召,叫你来接我回京,想必是把这事压在宫里了罢?”   “不错,而且杜古砚那小子如今还不知藏身在什么地方,他先前要对你不利,皇上也怕你回京的时候遭遇什么不测,我过来也能帮衬一二,”刘明远道,“当初你突然告假离京我就觉得古怪,现在看来,你是有意离开,好引他们出手?”   王彦没说话,刘明远眯起眼睛:“若我猜得没错,所谓的南楚叛乱根本是假的,易云峰被派去南楚,也是虚晃一招,为的是让杜古砚放松警惕,以为只要牵制住一个锦衣卫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成想,易云峰根本没有远走南楚,只等他稍有动作,就伺机而出,我说的,是也不是?”   王彦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刘明远却高兴不起来:“这个主意是你出的?”   “不是,”王彦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刘明远一怔:“太子?他怎么会……”   王彦缓缓道:“太子殿下从看到杜古砚的第一眼起,就已经认出了他是那个在恩觉寺杀死朱戬的高手。”   刘明远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他装得倒好!”   王彦:“锦衣卫在京城搜捕此人,阵仗可大?莫非是已经传开了?”   “那倒没有,锦衣卫要抓人,除了皇上,何须向旁人解释?”刘明远笑了笑,“咱们锦衣卫最擅长的不就是强掳豪夺么?西胡使臣造反,这传开来还了得?杜古砚摆明了有问题,那个喜腊公主也给拘了起来,西胡人要是得了什么风声,这会儿早就和咱们打起来了,毕竟西胡王可不像南楚王是个吃软饭的。” 第120章 月夜...   王彦与刘明远在书房谈了大半日日,最后决定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   王彦命人引刘明远到客房安置,抬脚就回了院子。谁知语嫣这会儿并不在院子里,又去了老夫人跟前。如此,他便移步往老夫人那儿去,刚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嬉笑声。王老夫人清朗的笑声尤为分明:“傻丫头,这线哪是这么穿的?”   语嫣道:“可不怨我,也不知怎么,好好的针线到了我手里就不听使唤了。”   “狡辩,你再打个结我瞧瞧。”   “老太太,您就别为难少奶奶了,这穿丝结本就难打得很,奴婢都学不会……”   “这怎么叫我为难她呢,分明是她自个要学的,还说什么学不会要自罚三杯,可不就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么!”   王彦脚步一顿,站在屋门前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方提步进去。   “六爷来了。”   下人通传了一声,屋里几人就都朝门口看去。王彦上前来向老夫人行了一礼,目光落到语嫣脸上:“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老夫人:“教我儿媳穿针走线的巧技,只可惜这儿媳中看不中用,怎么教都教不会,我可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了!”   语嫣嗔了老夫人一眼:“母亲……”   王彦浅浅一笑:“她素来笨手笨脚的,一时半会儿总学不会,好在心眼实在,耐心也不差,您教不会,左右再多教一会儿,若是还没有用,就干脆骂她几句,不怕她学不会。”   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我若骂她,岂不成了恶婆婆?再说,尚书大人心里会不疼?”   语嫣听这对母子俩越说越不像话,又看屋里的下人个个忍着笑的模样,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老夫人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跟你唱双簧了,免得把我儿媳妇给气跑了。”   王彦笑了笑,语嫣坐在那儿满面羞红,悄悄瞪了他一眼。   三人说了一阵子话,王彦就带着语嫣向老夫人告辞。两人并肩出了院子,还未走几步,王彦伸手牵住了语嫣,她心底慌乱,当下便要甩开他,却不妨他握得更紧。   院里头还有下人在,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   语嫣心中羞恼,忍不住在他掌心挠了一下。   谁知他却倏地停下脚步,不再往前了。   语嫣一怔,抬眸看他,对上他幽深晦暗的目光,登时脖子一紧:“王叔叔……”   他将掌中的小手一捏,俯身低声在她耳边道:“你且等着。”   语嫣心口一跳,强忍羞意瞪了他一眼:“我才不怕你。”   他直起身,淡淡地睨着她。   她撑不住给他这样看着,别过脸,晃动他的手:“快些走罢……别挡了别人的路。”   他一笑,这才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如此走了一阵,语嫣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忙问他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他说了一句,就再也不肯透露,任她软磨硬泡,都不多说半个字。   语嫣给他牵着一路出了府,坐上马车,心底愈发好奇。眼下快要入夜,天色已有些晦暗,他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登上马车,王彦径直将人搂坐在怀,语嫣才挣动了一下,就感觉那只拦在自己腰前的手臂隐隐要往上去,忙朝他怀里一缩,再也不敢动。   他抿唇一笑,掀起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又放下。   “咱们到底是去哪儿呢?”她伸手在他胸前划了几下。   王彦立马将那不听话的小手牢牢攥住:“我说了,到了你就知道,再问一句,家法伺候。”   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仿佛别有意味。   语嫣心底不满,又怕他真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极低地哼了一声,不敢再问。   车行半个时辰,总算是停了下来。王彦将语嫣抱下了车,却并未将她放落,而是直接大步往前去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眼前是一片溶溶的水光,不远处,山色曈曈,月光皎皎,风从湖面掠来,竟有几分暖意。语嫣因眼前的湖景微微一呆,一时忘了挣扎。   眼前这湖是西湖,却不知他们是站在哪一块岸。垂柳枯枝随风摇摆,夜幕里如同乌发摇曳,凄迷如烟。风里有清淡的气息,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却令人神思清明。   岸边停着一艘小船,船上空无一人。船舱前垂着两个灯笼,照出暖融融的一团光亮。   王彦怀抱着她飞身往下,语嫣低呼一声,忙攀紧了他。淡青色的袍子在灯影里翻飞鼓动,像一阵云雾,于水光山色中四散。   等她回过神时,人已给他抱着站在了小船上。   月色柔白,湖光粼粼,四下悄寂。只有隐约的水流声,和自湖面而来的清风,于耳畔阵阵回响。   语嫣与他四目相对,不禁展颜一笑:“是要划船么?”   她双眸弯弯,面目如画,在柔光之中,更显清丽秀美。   他定定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心觉此情此景,就算看上一生一世都不会厌倦。   “王叔叔?”   他回过神,缓缓开口道:“划是要划,不过你不准动,船上只你我二人,若翻了船,就是呜呼哀哉了。”   语嫣靠在他怀里笑:“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   他捏住她下巴,淡淡道:“你就是有。”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分明变了。   她脸上嬉笑的神情顿时淡了,双颊又有些发烫,愈发贴紧了他的胸口:“您还不快去……”   “这就去。”   王彦终于将她放下,令她坐在船板,自举竿撑开小船。船身一荡,一晃眼间就往湖里飘去了好些。   他立在船头,乌发飘散在夜色里,长袍给夜风扬起,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姿。   语嫣怔怔望着他,想到当日在悬崖边,他抱着自己悬挂半空的情景,有些出神。   此时,恰逢王彦回头看她。对上她这样呆怔可爱的模样,他不禁莞尔一笑:“又发什么呆?”   “才没有呢。”她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便扭头去看湖景了。   船越来越靠近湖心,四周是一片黑黢黢的山影,仅有船上的灯笼散着微弱的暖光。语嫣忽然觉得有几分害怕,不自觉抱紧了膝盖。   王彦放下长竿,小船悠悠打了半个旋儿,就再也不动了。   他走到她身边,将人拥入怀中:“冷了?”   语嫣应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朝他身上拱去,贴上了他的腰。   柔软馨香斥入鼻息,令他略微失神。他垂眸,将人拦腰抱起,转头进了船舱。   语嫣恍惚间给他放落在榻,还未来得及看清船舱内情形,就给他倾身压下,吻住了双唇。   她别开脸,按住他的肩:“王叔……”   最后一个字还未吐出,就给他扳过下巴又堵住了嘴。   津液相渡的声音在寂静的船舱内响起,掺杂着急促的喘息。一阵细细簌簌的动响后,衣衫飘落在地,随即肌肤相贴,温热交缠。   她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险要窒息,每每如此,他就俯身吻落。   雪白香嫩,细滑娇软,一点一点染上绯色。   她低吟一声,难以自抑地弓起了身子。   王彦俯身在她脖颈间亲吻,目光幽凝:“真真……”   语嫣仰着头,半合星眸,轻咬下唇,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   湖面上,月色正好,清风微微。船身轻晃,女子娇喘呜咽的声音,掺杂着男子低沉的轻唤和喘息,飘荡而出,给湖风一吹,尽数消散。   只有船边阵阵荡漾的波纹,无法遏止,难以遮掩。   不知过了多久,船内传出一声绵长的娇啼,久未停歇的涟漪才渐渐消散了。   语嫣无力地趴伏在榻上,抓着被子仍在低低呜咽。他压在她身上,如墨的长发散在她莹白的肩头,低声诱哄。   她只觉得委屈,说不出的伤心。   上次也是如此,任她如何哭泣求饶,他都不会留情,还压着嗓子要她喊他……   可喊了又如何,喊了他还是……   语嫣扭过头,恨恨地在他胸前捶了一下。   岂知这一动,就泄露了大片春光,昏暗烛光之中,是白雪点樱的极致美景,如绝世奇珍落在他眼中。   他呼吸一窒,手下一动,又将人微微抬起。   语嫣尚在茫然之中,忽然又陷入了一片激流,只觉天翻地覆、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回,她连哭求的气力都没有了。   渐渐地,痛苦的喘息变了味道,竟变得……   语嫣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却给他一把捉住手,牢牢地压在了头顶。 第121章 共眠...   二月中旬,天寒地坼,一行人总算安然抵京。   回到王家后,老夫人舟车劳顿,已先歇下,由语嫣和云湖二人安置府中一应下人和物件,王彦则和刘明远进宫面圣。   近傍晚,总算是安排妥当,语嫣令云湖等人先去歇着,自要往院中去,却听下人通传,说是归雪登门来了,当下也顾不得疲累,忙带着人往前厅去。   近一年未见,姐妹两个各有一番变化。   归雪打量语嫣,只觉得她眉眼之间婉丽娇媚,绝色更胜往昔,细看之下,仿佛还圆润了些,想来这一年过得不错,便放宽了心:“脸都圆了些,可见王大人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呢。”   语嫣笑了笑,见归雪虽气色略有见好,眉宇间却缠绕着丝丝愁郁,不由道:“姐姐近日可是有什么心烦事?”   归雪摇头:“最近祖母的情形愈发好,总算不会再喊错人,如此我也心满意足了,没有什么好忧愁的。”   “等过几日,安顿下来,我就回去看看祖母,”语嫣按在她手背上,“姐姐,你心里若有事,可千万不要瞒我,我虽能耐有限,帮不得你什么,却也能听你排解排解。”   归雪眼睛一湿,微微一笑:“女孩子果然是得嫁人,这才多久,就跟大人似的。”   语嫣脸上一红:“姐姐又取笑我。”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归雪一顿,“陆家那边,不太好。”   语嫣望着她:“是不是陆太医?”   归雪一叹:“正是呢,你也晓得,陆夫人给关到了南陵寺,陆家又……他虽嘴上没说,看着却是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语嫣蹙眉:“那也怪不得陆太医,分明是……莫非他是因为这个自暴自弃了?”   归雪摇摇头没说话,一旁连翘道:“陆太医前一阵向咱们小姐透露,有意要辞去太医院的职务……到南陵寺边上开个医馆,陪伴陆夫人。”   语嫣半晌才道:“这是真的?”   连翘点头:“陆太医是把陆夫人的下场怪到自己头上了。”   归雪道:“他为人孝顺,肯定不会放任陆夫人这样在南陵寺自生自灭。”   “可若是如此,他的前程……”   归雪望向她:“正是这个道理。我如今是不知该如何劝他,要他辞去太医一职去陪陆夫人并不妥当,可若让他就此不管陆夫人自奔前程,似乎……也不妥当。他对我们宋家有恩,于祖母有恩,我总是想着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报答他的恩情,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连劝他几句都做不好,实在是没用。”   “话不能这么说,姐姐这是真心实意地替他想才会如此,”语嫣轻声道,“不管是怎么选,还得陆太医自己决定,旁人又哪里帮得了太多?我听着,到底如何,终究是看他想要权衡利弊还是想要讲究对错了。”   归雪目光微凝:“你说的不错。”   不管陆夫人是不是逼不得已,总归是与晋王有过牵扯,已实实在在地得罪了皇帝。陆奉想要尽孝道,不仅要牺牲自己的前途,还会得罪天家。这种得罪,成不了罪名,却比实在的罪名更能欺人。世间之人,最擅趋炎附势、迎高踩低,陆奉若是摆出这样的姿态,事必要遭到京城世家的隔绝和排挤,百利而无一害。可若与陆夫人撇清关系,虽然没有任何弊处,却是实打实的不孝。   语嫣在归雪眉心一揉:“我是知道姐姐的,不管陆太医走哪一条路,你都不会不理他的。”   归雪一颤,霎时间泪盈于睫。   方才与语嫣说了那许多,她心中酸苦愁闷,却始终能忍住不哭,唯有听到这一句,再也按捺不住,落下泪来。   语嫣不意如此,十分慌神,忙起身将归雪搂入怀中,笨拙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姐姐,是不是我说错话了,你就当我是瞎说,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归雪却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有泪,面上却带笑:“才不是如此,语嫣是我的知心人,我这是……喜极而泣呢。”   语嫣只有搂着她轻声安抚,再不敢说旁的。   *   到夜里,王彦回到院里,听三儿禀报完白日里的事,方进屋去看语嫣情形。这会儿时候不早,语嫣已经沐浴过坐在床上。   她半倚着床头,一手托着下巴,显然是在等他回来,却熬不住睡了过去。他嘴角一动,上前去看她,却见她眉头轻蹙,眼睫发颤,似乎是极不安稳。   他目光一紧,手从她背后越过,将人微微抱起,轻轻放落。没想到她人还未沾着枕头,就突然大为惊动似的睁开了眼:“是谁?”   他神色一柔:“是我。”   她费力地睁大眼看他,确认真是他无疑,便抿嘴一笑,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王彦因这一笑心神飘荡,一整日的风尘劳累仿佛也随之烟消云散、不见踪影。   “热水一直烧着,您快去洗了,还有姜茶……”   他在她额头一吻:“我知道,你歇着,不必想这些无关紧要的。”   他进府时,已听管事禀报了各项安置事宜,知道她这一整日,先是由云湖几个帮着安顿家里,还去照看了老夫人,傍晚又与宋归雪见了面,想必是累坏了。   语嫣:“才不是无关紧要的。”   他见她已经清醒,没有半分睡意,干脆将人抱到怀里,在她耳边道:“什么不是无关紧要的?”   她靠在他胸前,仰头一笑,神色狡黠:“照顾好尚书大人,难道不是尚书夫人的头等大事?”   王彦情难自禁,呼吸骤沉,蓦地低头吻住那张小嘴,勾住她的舌尖,交缠厮磨。   语嫣给他亲得小脸通红,眸光盈盈,直往他胳膊底下钻,想要逃到床上去。这回他倒没有纠缠,任由她逃进了被子里,隔着锦被在她背儿上轻轻一拍,低声道:“夫人且等着,我沐浴回来,自然要叫夫人好生照顾一番。”   话音落下,那一团拱起的杯子就瑟瑟发抖起来。   王彦沐浴罢,回到床上,见她故技重施、闭眼假寐,眉头一挑,手指就滑到她腰间腋下,轻轻挠动。语嫣一个鲤鱼打挺扑进了他怀里,捉着他的寝衣前襟抖似筛糠:“夫君……”   他原本只想逗她一番,却不料如此反而引得自己有些不大好……   王彦压下欲念,只将人抱着一同躺进了被窝:“今日你姐姐来过了?”   语嫣乖巧地伏在他臂弯里,仰头看着他:“您也知道了?”   她想他今日一定忙得很,没想到他还能腾出些许工夫来关心她的闲事。   “我还知道,你们两姐妹今儿抱成一团哭鼻子。”   语嫣举手在他胸前软绵绵地一捶:“才不是哭鼻子呢。”   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按在心口:“是为的什么?”   语嫣就将陆奉的事与他一一说了,王彦听后,并未露出一丝忧愁同情之色,反倒是望着怀里的人微微笑道:“这话真是你说的?”   语嫣:“那还能有假?”   王彦脸上笑得愈发深,嘴上故作叹息道:“看来我的夫人真是一日日地在长大了。”   语嫣蓦地爬起来,恼道:“您再把我当小孩子,我就不跟您一块睡了,明明在跟您说正事呢……”   她的发丝垂落在他胸前,撑着身体,恰将美好起伏的曲线显露无疑,尤其是那娇小青嫩之处,这会儿看起来,仿佛比平素要……   他眸光不可察觉地变深,轻声道:“我可没有把你当小孩子……” 第122章 行刺...   语嫣发觉他目光所及,大为羞恼,忙将两手挡在了胸前。   王彦伸手一勾,令她跌在自己胸前,牢牢揽住,在她头顶道:“陆太医的事要靠他自己,你姐姐更帮不得什么,你开解一二即可,再多的不必做,也做不了。”   语嫣原本还欲挣动,听他这么说就乖静下来,只趴伏在他胸口看着他:“您说,姐姐待陆太医真是纯粹的报答恩情么?”   他低眸望着她,从绵延起伏如春水一般的身子,到那双波光粼粼的剪水秋瞳,哑着声道:“你说呢?”   她歪了歪头,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若不是,你又如何?”   “只要……只要是姐姐自己想,我都不会拦她。”   “那她若是要杀人放火,你也不管了?”   语嫣气哼哼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姐姐才不会杀人放火。”   王彦捉住她的手,翻身将她压下,将她来不及发出的低呼尽数吞没。语嫣给他吻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分开少许,她低喘着道:“您明儿、明儿还要上朝呢……”   他在她脖颈间轻吻,随即越往越下:“就是因为要早朝,才要……养养精神。”   语嫣低头看着眼前这颗乌黑的头颅,无语凝噎。   帷幔抖动,女子的轻吟飘出,墙面上映出两道交缠的影子,颠动不止。   这一夜,比起当初在那小船中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因先前自杭州赶到京城,一路坐马车,夜里住的又是不太能隔得住声响的小客栈,连续一月多都未有过房事。当时王彦看着淡然清正,全然没有欲求不满之色,语嫣还暗暗松了口气,岂知此刻才知道他实是憋得厉害,只不过面上分毫不显罢了。   如此一来,大有“小别胜新婚”之意,翌日大早,王彦早早地就更衣上朝,语嫣却等到日晒三杆才起。幸亏老夫人知道她昨儿疲累,看她那娇弱无力的模样,对昨夜里情形也猜出几分,不仅没怪责她晚起,还一副笑吟吟模样直瞅她,羞得语嫣话都说不利索。   语嫣向老夫人请过安,就带着三儿几个,坐上马车去了宋府。   今日宋常山休值,正好在家。父女二人就在前厅见了一面,常山看语嫣面色红润,气色更胜往昔,不由在心底感喟了一番。   常山问起语嫣在杭州这一年过得如何,有何见闻,还未说多久,就有下人急忙忙跑进来说是有要事禀报。   一问之下,父女两人皆是变色。   原来昨夜里,陆奉独自走回府时,在街上给两个可疑之人跟踪,他因先前在晋王身上栽过跟头,之后都颇为小心,当下就注意到背后有人跟着,于是心生一计,干脆在京城里瞎逛起来,在那些个茶铺、戏楼走走停停,将那两个跟踪之人活活绕晕,随后一脚踩进了一个大院的后门。   那二人早已给他绕晕过去,这会儿好不容易见他进了个宅子的门,想也未想就跟了进去,哪里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寻常住户的家宅,而是……而是刑部的后门!   因为陆奉与王彦有几分交情,又是宫中太医,刑部守门之人自然就放了他的行,后头那两个就没有这么好的礼待了,更不提此二人不光生得贼眉鼠眼,还探头探脑形迹可疑,这半只脚才踏进来,就给刑部的人用刀背敲晕了过去。   一经审问,才知这两个人是李家公子李修远派来暗害陆奉的。陆奉报了案,刑部这就去李家捉人了,眼下已经将那李修远关押了起来。   宋常山气得来回踱步、面色铁青:“混账!真是个混账!”   语嫣对这李修远毫无所知,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害陆奉。直到后来归雪也赶了过来,才略知一二。   原来李修远是对归雪有所企图,偏偏近年陆家出事,归雪频频关切陆奉,对他的示好却不屑一顾,如此,就激得他狗急跳墙、暗下毒手。宋常山气得不轻,陆奉是他们特意请来替老夫人治病的恩人,对宋家帮扶不少,如今却因宋家被害,实在令宋家无颜面对。   得亏陆奉机敏,化解了危难,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归雪更是又恨又愧,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语嫣正安慰她,却听下人来报,说是陆奉登门来找归雪,不由心头一跳。   归雪脸色发白:“这事是因我而起,他要怪我……也是理所应当。”   语嫣握紧她的肩头:“姐姐莫说糊涂话,陆太医哪里是那样的人?你先去与他见了面再说。”   归雪走后,语嫣转而去了宋老夫人院里看望。   这会儿老夫人还在榻上睡着,语嫣向杨嬷嬷问起老夫人的情形,杨嬷嬷便告诉语嫣,老夫人如今是好了许多,说胡话的时候也比从前少了。语嫣拿出在杭州买的那些益气通血的药材,交托给她,令她届时给大夫瞧过再给老夫人入药。   杨嬷嬷接过东西,面色复杂,想笑却又笑不出。   先前老夫人对二小姐做的那些,虽然不说如何苛待,却也足够叫人寒心的了。可叹二小姐还这样记挂着老夫人身体,不管如何,能有这份心就已难得。   两人在老夫人床头说着话,正巧老夫人迷迷糊糊醒来,张口说要喝水。   杨嬷嬷倒了杯水,语嫣伸手接过,扶起老夫人,喂到她唇边,看她一点点喝下去。老人喝了水,满足地呼了口气,这才抬起眼去瞧语嫣,谁知这一看之下,却大惊失色,面容青白,如同见了鬼似的抽动挣扎:“鬼啊……鬼……别过来,你别过来!”   语嫣呆住,杨嬷嬷脸色大变:“老太太,您看清楚了,这是二小姐呀!”   “是、是鬼!是秦曼娘!”宋老夫人用力将语嫣一推,满面惊恐。   三儿眼睛一闪,飞身上前扶住了将要倒落的语嫣。   语嫣缓过神来,定定地看着宋老夫人,一眨不眨。   杨嬷嬷忙上前去诱哄劝慰老夫人,搂着她拍她背脊,老夫人却还死死看着语嫣,吓得浑身发抖。   语嫣凝眉,向前了一步。   老夫人登时打了个哆嗦,仿佛要从床上跳下来一般:“不是我,不是我要害你……是张家那个老妖婆!是她!都是她!不是我,不是我……”   语嫣一窒,杨嬷嬷也给愕住。   室内无人言语,只有老夫人还在不停地说着“不是我”、“是她”一类的话。   杨嬷嬷看向语嫣,挤出一丝难看的笑:“二小姐,老夫人病糊涂了,说的也是胡话,您、您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语嫣握紧了三儿扶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嬷嬷好生照看祖母,我先……回去了。”   杨嬷嬷嘴巴一张,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睁睁看着她白着脸走出了屋子。   这会儿归雪与陆奉还在前头谈话,语嫣却已无心再等,带着三儿就往回去了。她静静地坐在马车上,耳畔回响着宋老夫人方才的话,心里一阵阵的发冷。   三儿看着她苍白的侧影,眉头轻轻拧了起来:“少奶奶,你……”   语嫣冲她摇了摇头,仿佛累极了,一个字也不愿说。   三儿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陪坐在旁。   两刻多钟后,语嫣回到府里,还未进去,恰巧看到来福一脸急色地要往府里去,忙叫住他问他有什么事。   来福一见是语嫣,跟受惊了似的,垂着头,两眼左右来回地转,一脸心虚。   语嫣更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来福支支吾吾还不肯吐露实情,三儿一把掐住他脖子:“再不说,我废了你!”   来福无法,哆哆嗦嗦道:“六爷他……给人行刺,受了点伤……差小的回府来给他取一套干净的官服。”   语嫣身子一晃,勉强站定,盯着他道:“你骗人,若连衣服都要换,哪里会是一点伤,到底伤的如何?”   来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奶奶,您快去看看六爷吧,他人已经……已经……”   语嫣:“他人在哪儿?”   “刑……刑部。”   三儿看向语嫣:“少奶奶?”   语嫣看向她:“三儿,你进府去取夫君的官服,小心着些,不要给人察觉出什么,母亲那儿先别叫她知道。”   来福这个模样,一看就是出了什么大事,岂能瞒过府里?   三儿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坚决,没有二话,转头就跑进了府里。   语嫣皱眉看着来福:“你还不快起来!这个样子给人瞧见了,指不定又得发觉什么。”   来福两腿打着颤,好不容易才直起了身。   语嫣问起是怎么回事,来福就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今儿王彦去了一趟宫里,似乎是奉皇帝的命令调查什么事,原本一切都好,谁知从宫里出来,过关山街一处深巷时,竟有两只暗箭射出。   王彦有所警觉,避过要害,只右臂中了一箭。   岂知不过多久,这人就不太对劲起来。来福看王彦嘴唇乌紫,是中毒之相,心中骇然。可王彦非要他先去刑部,不得声张,如此才…… 第123章 喂水...   语嫣和来福、三儿一道进了刑部,在东晖阁门口给两个官差拦住,往前不得。一问方知,这会儿太子殿下也在里头。   “两位官爷,这是咱们府上少奶奶,放心不下六爷,特意过来的,劳烦两位通融通融。”来福求道。   两个官差打量语嫣一番,见是个雪肤花貌的绝色美人,颇为不信,其中有一人还道:“别想糊弄我们,早听说尚书夫人是个麻子脸,她脸上怎的一颗麻子都没有?”   来福一噎,简直要破口大骂。   “那都是造谣,咱们夫人从来都不是个麻胡。”   “管你是不是,殿下吩咐,没他的命令,什么人都不能进去打扰,违令者收押问责!”   两相僵持之际,院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呦,这不是小丫头么?”   说话之人正是赵泽,他上下看了语嫣一回,不停地咂嘴:“我当初果然是没看走眼,这小模样,也难怪王大人会对你……”说到此处,略微顿住,目光一转道:“不过,你来这儿做什么?”   语嫣冲他一福身,道:“赵伯伯好,我是……替夫君将官服拿来了,顺道也想看他一眼,只不知……他方便不方便?”她看着镇定,脸色却苍白异常。   赵泽扫了两个守门的官差一眼:“那能有什么不方便的?方便得很,就冲你这一声赵伯伯,那是不方便也得方便呐……”   两个官差自赵泽过来与语嫣招呼,便已变了脸色,这会儿方知道眼前这个是货真价实的尚书夫人。   “这……殿下还未发话……”   赵泽哼笑:“你们到底是谁的部下?”   两人相视一眼,迟疑片刻,还是退开一步,并未再阻拦。来福和三儿仍被留在院外,语嫣抱着官服,跟随赵泽一路往里走。   到东晖阁门口,还未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苦药味。语嫣心底一揪,强压下心底的忧虑,过片刻才提起裙摆踏进屋。   司徒晋眼见有人进来,目光冷厉地直看过去,一见来人,顿时神色一凝,猛然站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语嫣紧紧抓着手里的官服:“我要看看他。”   司徒晋冷冷地瞪向赵泽,赵泽嘻嘻一笑:“你瞪我做什么,我也是一片好心,小丫头都急得面无人色了你看看……我这不是怜香惜玉么?”   司徒晋神色沉沉地看向语嫣,见她立在满口,身形单薄,面无血色,却双眸定定的,一脸的倔强,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你自进去瞧,不过,我只给你半个时辰,时候一到,立马给我回去。”   语嫣大喜,忙向他屈身:“多谢殿下恩准。”   司徒晋绷着脸没有吭声,看语嫣走进了里屋,两只眼如利剑一般扫向赵泽,几乎要将他戳穿。   赵泽嘿然一笑,摸摸鼻子,找了把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下来。   语嫣掀起帘子进去,就看到王彦平躺在榻上。他的官服已给人褪下,身上只着中衣,案头横搁着一支箭头。   语嫣将拿来的官服叠好放在榻边,趴在榻边,正看到那只被缠裹得厚厚的手臂。   此刻,王彦的嘴上倒不似来福说得那样夸张,只有些泛青。眼下这屋里没有医者照看着,想必是已把毒逼退了。   她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眼底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他的掌心。语嫣陡然一惊,慌忙要去擦眼泪,那只手却突然一紧,牢牢握住她不准她动。   她忙看向他,见他睁开了眼幽幽地望着自己,当即就是一呆,睁着眼发不出声,泪水反倒流得更凶。   王彦一叹:“这个来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语嫣想把眼泪擦了,手却给他握着,只有将头往外一别,哑着嗓子低声道:“您没事就好,我不吵着您,这就走了。”   王彦:“你在这儿就好。”   语嫣一怔,扭回头去看他。   从前遇到这样的事,他从来都是要将她隔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不相干,如今倒是……   她低低道:“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喝点水?”   他握着她的手:“是渴了,只不过人起不得,恐怕要劳烦夫人喂我……就像我喂夫人那般。”   语嫣心头一跳,蓦地想起两人头一回在书房欢爱后,他将水哺进自己嘴里的情形,脸色当即变了:“您怎么……”   他望着她不说话。   语嫣给他这样看着,虽然觉得羞恼至极、不可置信,却又委实……硬不下心肠。况且如他若言,眼下这般,的确是不好用勺子兜着喂他喝。   她抿着唇,一声不响地转过头往外去了。   再回来时,手里端着茶杯。   王彦原本不过是兴起一提,却没想到她真会依言照做。馥郁的甜香盈满鼻息,软嫩的唇贴着他,将温润的甘霖一点点渡进来。   他放在身侧的手掌一下子握紧,喉头滚动了一声。   语嫣听到这声响,脸上愈发红,却不敢动弹分毫,生怕将水溢出来沾湿他的衣服。   一口渡尽,她便起身又喝了一口,然后缓缓俯身,像方才那般将水渡给他。他抬起手掌,按落在她腰后,一点一点向上滑动,停在她的后颈,掌心摩挲着那里细嫩的肌肤,昨夜里轻吻啃舐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水尽了,她要抽身,却给他按住了头,起不得身。   那舌头勾住她的小舌,不知疲倦地纠缠、吮吸,像要将她彻底吸干了一般。而且在她背后的手,也不知不觉间向下滑落,竟要往……   语嫣娇吟出声,连连喘息,费力挣脱他的桎梏,几乎是语不成声:“您实在是……”   王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潮红,更显得俊美无双,那双眼深深地望着她,眼神……同两人欢爱时一模一样,那样地深邃幽暗,仿佛要把她吃了。   语嫣缓过一阵,懊恼不已地看他:“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还……”   王彦不动声色,脸上没有分毫的羞愧:“若非伤的是手,我还有更好的法子惩治你。”   语嫣知道他是说今日贸然过来找他的事,垂着头眼圈微红道:“您从前还应承我,不让自己陷于险境,结果还不是……”   他牵住她的手,温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语嫣凝望着他:“到底是中了毒箭,对身子不好,先前还为了我……”她每每想起他心口那个疤痕,就觉得揪心。   王彦:“你要是真的心疼我,下回就该听话些。”   “什么?”   “这就忘了?”   语嫣一愣,随即想起昨夜在榻上他要自己……登时面红如朝霞,没忍住在他手心里捏了一把。   王彦一笑,却听她声如蚊蚋道:“只要、只要您好好养伤,不要乱来,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他敛了笑,目光又幽深起来,虽然什么都没有说,握着她的手却越发用力,滚烫灼人。   语嫣的头已经低得近乎贴上前胸。   这东晖阁是刑部用来摆放卷宗的地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此地隔音极其不好,不便谈话。   因此,外间的两个人就将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最初王彦说什么要语嫣喂他喝水,赵泽已经觉得难得一见,等后来听到女子娇喘微微的声响,简直是瞠目结舌,险些砸了手里的茶杯。   司徒晋低眸不语,神色难辨,看似没什么异样,袖子底下的手却抓紧了膝盖,青筋毕露。   赵泽有心想说句话,却碍着此处隔音太差,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把里头那小丫头羞死。而且他心中也想,今日让司徒晋听到人家夫妻恩爱的私房话,倒也不是坏事。   过半晌,语嫣总算是从里头出来,模样看着寻常,只眼睛有些红,走路仿佛也不太稳。   司徒晋撇开眼不去瞧她,只让赵泽带她出去。   二人走后,司徒晋在外间默默坐了会儿,方提步往里间去。   王彦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俊容有一丝轻红,双唇却分外润泽。   司徒晋看在眼里,牙关一紧,又骤然一松道:“王大人真叫人刮目相看,落到这步田地,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王彦闭着眼淡淡一笑:“这回下官能够得救,得多谢殿下的帮忙。”   “我也不是为了你,”司徒晋在桌边坐下,“先德妃的案子不好查,你才接下皇命就给人行刺,若真的着手调查,恐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用。我的人已经去查过,根本找不出放箭的地方,蛛丝马迹都没有,对方可不能小觑。”   “殿下怕了?”   “笑话,会死的又不是我。”   “那就是了,下官这个当靶子的都不怕,您又何必多虑。”   司徒晋一滞,随即轻轻一笑。   王彦道:“刚好我想问问殿下,关于当年德妃的案子,殿下知道多少?”   司徒晋的手摩挲着茶杯:“德妃娘娘宫里起火的事我查不出什么,倒是从宫里一个老太监嘴里挖出一件稀奇的事,就是不知道王大人有没有兴趣听了。”   “洗耳恭听。”   “那老太监说,曾有人在夜里看到一个小宫女被人强迫凌.辱,事后那人看到小宫女跌跌撞撞地逃走,去的就是德妃娘娘的长华宫,至于那个施暴之人,因为是夜里,又是背朝外,没能看清样貌。事出以后,宫里传闻四起,先帝大怒之下,命人到长华宫将所有宫女都验了身,谁知……”司徒晋一顿,“谁知长华宫重所有宫女都是完璧,没有一个是破了身的,如此,那传闻便给证实是谣言,再无人提及。” 第124章 摇椅...   两日后,王彦体内的余毒总算清了个干净,脸色也不再青白发灰。他中箭一事,并未外传,府中除了语嫣、三儿和来福,并无旁人知晓。这两日内,宫中又生事端,一个五十有余的老太监在宫门口跌了跤,磕着后脑勺,丢了性命。这老太监是宫中老人,是先帝御前的得意人,被先帝恩准留宫养老,虽然五十有余,却一向身子健朗,谁能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此外,张老夫人下月要过寿,广发请帖,竟有一张帖子送到了王家,请的还是语嫣。   王老夫人知晓此事,便冷笑道:“从前他们张家都未曾记得过我们,怎么如今倒想起要给咱家发帖子了,还独独请你一个,想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要是不想去,大可以不去,我替你寻个借口推了它。”   语嫣对当日宋老夫人的“疯话”耿耿于怀,早有见一见那张老夫人的意思,如今请帖下来,虽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却还是想当面一见。当下便对王老夫人道:“母亲,张家毕竟是世家大族,得罪了也不好,左不过是一场寿宴,我去时再带上三儿,到时万事小心,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王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哪里知道,那个老太婆是个心狠手辣的,要是她有心害你,你就是有金钟铁布衫都防御不了。”   语嫣一笑,按在老夫人手背上:“您放心,听说那日淑妃娘娘和太子殿下也会过去,有这两尊大佛在,张老夫人恐怕也是有贼心没贼胆。”   王老夫人还欲再说,却听外头下人禀报,说是张家来人要见。   不多久,一个老嬷嬷由丫鬟领着进到屋内。   这老嬷嬷虽是下人,却衣着不凡,气度也大方沉稳,有一股大家气派。她目不斜视地走进屋,向老夫人和语嫣行了礼,自称是张家的管家嬷嬷,姓戚。   老夫人问这戚嬷嬷特意来王家是有什么事,戚嬷嬷便简明扼要地表明了来意。三言两语,再简单不过,却将一屋子的人都听得没了声响。   这位戚嬷嬷自称是奉了张廉的命令登门,为的是将先前张老夫人发到王家的帖子要回去。   王老夫人虽然本不想要语嫣到张老夫人的寿宴上去,却对张家这等发帖再撤回的行径极为恼怒,鲜见地青了脸。   那戚嬷嬷却说得有鼻子有眼,大概意思就是,发帖请语嫣过去赴宴是张老夫人的意思,但是他张廉不准,这就要将帖子要回去。   王老夫人气得不行,语嫣忙扶着她,轻拍她后被劝慰,转而看向戚嬷嬷道:“既然张大人都发话了,那我自然没有腆着脸再登门的道理,三儿,去将帖子取来,交还给这位嬷嬷。”   戚嬷嬷方才没有细看,这会儿认真打量了语嫣一眼,心头一跳。   这个王家少奶奶,看似与当年的秦曼娘生得像,可眉眼之间又与秦曼娘不同,反倒是与另一个人有些相似。   戚嬷嬷还要细看,却见语嫣目光清凌凌的有几分不悦之色,当即敛了神色,不再多看。如此,戚嬷嬷就拿着帖子离开了王家。   王老夫人气道:“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糟践人,真不是东西。”   “母亲莫气,这件事应该是因为我,和您还有夫君没有干系。”语嫣道。   王老夫人一顿,看向她:“这是何意?”   语嫣低低道:“上回我与夫君刚刚给皇上赐婚时,外祖父曾派人来叫我去过一趟张家,当时他与我说,若我执意要嫁给夫君,从此以后就和张家没有关系。”   王老夫人冷笑:“他也就这点手段。”   “有一件事,我倒觉得奇怪。”   “你说。”   “当日我去张家时,外祖父有意约我在偏院里见面,又特意让张家七公子带我进出,出去时那张七公子远远地不知见了谁,还引着避开了,如今外祖父又突然派人来将这帖子要回去,仿佛是不希望我遇着什么人一般……”   王老夫人神色一凝:“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语嫣点头:“我虽未看清那人是谁,心里却隐隐觉得,外祖父千方百计不让我见的,应该就是张老夫人。”   王老夫人蹙眉沉吟,神情千变万化:“张廉这个老东西,骨子里卖的什么药……”   语嫣总觉得,张廉不让自己见着张老夫人,是与自己娘亲有关,却不知到底……是何底细。   夜里王彦回府,察觉到语嫣有几分心不在焉,便将人揽在怀里逼问了几句,语嫣禁不起他再三的“严刑逼供”,只好将白日里这一桩事告诉了他。   王彦听罢也不声响,只是垂眸沉吟。   过片刻,又看向语嫣,露出些许若有所思之色。   语嫣给他瞧得有些不安,不由道:“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不好的隐情吗?”   他将她的头按落在自己胸前,温声道:“也许就是你祖母说的,你娘亲的死与张家老夫人有关,那张大人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护着你。既如此,你也不必想东想西,只安心待在自家院里便是。”   他语气平淡,说得理所当然。   语嫣在他温暖清香的怀中,听着他清沉的声音,心底那一点不安便随之淡退了:“好,我都听您的。”   她仰起头来看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抚:“这几日您的脸色总算好些,今日也要早些睡才好。”   王彦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那都是有你每日给我煎药、调香、制茶之故,我该好好谢你才是。”   语嫣在他怀里给他这样看着,一时脸红过耳,呐呐说不出话来。   王彦见此情形,心头一热,俯身凑近了她道:“上回在刑部,你答应了我什么,可还记得?”   她蓦然一颤,声音越发低了:“您身上的毒还没……”   他沉声:“已经好了。”   原来,这几日因为余毒未清,怕害了语嫣,王彦都并未动她。   他道:“你只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语嫣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怀中,轻轻地应了一声。   王彦眸光一暗,抱着人起身,坐在了小书桌边的摇椅上。   他让语嫣面朝自己坐在腿上,手缓缓地搭上她的腰,手指一勾,三两下间,就将她身上的霜色袄子和幅裙一并解了下来。   玉肌秀色,香嫩似雪,在薄薄的里衣底下莹莹生光,若隐若现。   他攥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倾身在她耳朵边淡声道:“替为夫宽衣。” 第125章 迷局...   翌日晨时,语嫣又起晚了。   昨夜荒唐,缠绵了大半宿,醒时身上还有好几处隐约有些酸疼。三儿扶她起来,看到她脖子、胸口和腕处的痕迹,神色一凛,立即移开了眼,不敢多看。   一番洗漱打扮后,语嫣去给老夫人请安,与老夫人说了阵子话,便又回到屋里。她身上不好,本想着再回榻上歇会儿,结果宋家那边来了消息,竟是归雪与陆奉定亲,婚期定在九月。   听到这个消息,语嫣既惊讶,又觉得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归雪与陆奉,似乎早有那等意思,只不知那日陆奉到宋府到底是跟归雪说了什么,还真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惊喜之余,语嫣免不得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脸上的喜色便淡了些。   这可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真要说起来,上回她回宋家时,就没见着霍家表哥了,也不知他眼下是如何了。   语嫣在榻上坐着,正有些出神,小桃端着蒸奶酥进到里屋:“少奶奶,六爷今早吩咐厨房做了奶酥,这会儿刚出炉,正热乎着,您要不要尝尝?”   以往语嫣对这蒸奶酥,总是吃多少都不会腻,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一闻到这味道,就觉得有些腥膻,拿帕子在鼻子前一挡道:“我今日胃口不太好,东西你们几个一道分了吃罢。”   小桃看她神情恹恹,想是昨夜里累着的缘故,便也没有多说,应声就将奶酥端了下去,由几个小丫鬟一道分了吃。   三儿看语嫣脸色发白,不由道:“少奶奶,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语嫣缓缓躺下:“我歇会儿便好,你也去尝尝那蒸奶酥,不必看着我了。”   三儿却摇头:“不成,奴婢半步不能离您左右。”   语嫣无奈,只好由她去。   *   长华宫。   两名锦衣卫押着喜腊公主在正殿坐下,喜腊公主抬眼一看,于她眼前有五人。太子司徒晋、锦衣卫指挥使许藏锋、大越首辅张廉、锦衣卫侍卫长刘明远,还有一个,自然是刑部尚书大人王彦。   比起先前,这喜腊公主已大为消瘦,双颊凹陷,两眼深圆,嘴唇也泛着白。   她扫了他们一圈,语气不善:“放开我,否则你们都要完蛋。”   许藏锋:“这句话公主殿下已经说了不下百遍,您没有说厌,在下都已经听厌了。”   喜腊公主不理会他,只盯住王彦道:“你们的皇帝难道不知道,我是西胡王唯一的女儿,我父王疼我如宝,若叫他知道你们敢如此对我,一定要你们大越吃不了兜着走。”   王彦瞥她道:“看来公主还不是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喜腊公主:“你这是公报私仇。”   司徒晋看向许藏锋:“堵上她的嘴,吊起来。”   许藏锋使了个眼色,锦衣卫就将喜腊公主的嘴堵了个严实。   喜腊公主两眼一瞪,还未反应过来,就身子腾空,被用麻绳吊在了殿顶。   张廉冷笑:“王尚书,最好是如你所说,杜古砚真的会现身,否则,西胡公主回头去向西胡王告状,这天大的罪责就得都由你担着。”   王彦:“张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惶恐得很。”   话是这么说,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司徒晋:“王大人有几成的把握?”   “五成。”   许藏锋眸光一动,司徒晋道:“何以见得?”   “杜古砚是喜腊公主的随身侍卫,是西胡王为公主精心挑选的忠士,”王彦道,“不管如何,他都不会放任喜腊公主自生自灭,先前她已不吃不喝两日,如今这样,若杜古砚不现身,她至多只能再活半日。”   言下之意,这明摆了是个局,就看杜古砚愿不愿意往里跳了。   张廉不以为然:“那你怎么知道他就在长华宫附近?若他不在此处,就根本不知道喜腊公主如今危在旦夕,抓他更无从说起。”   刘明远嘴一动要出声,给王彦按住。王彦看向张廉,淡淡道:“所以下官方才说,只有五成把握。”   张廉一嗤:“这西胡公主若是真死了,西胡王事必不会善罢甘休。”   王彦:“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者,她若死了,也并非就没有法子应付西胡王。”   许藏锋:“王大人的意思是,宫里这些宫女都是杜古砚杀的?可当日我的人已经将宫苑彻底搜查过,杜古砚不可能还在宫里头。”   王彦:“在不在宫里我不能确证,只不过这杜古砚武功奇高、轻功绝顶,若要进出皇宫,想必也并非难事。”   司徒晋点头:“他武功之高,的确是世所罕见。”   “那他在宫中杀人,到底意欲何为?和这长华宫,还有先德妃又有何干系?”许藏锋道。   提及先德妃,殿内几人的眼底都起了一丝波澜。   王彦:“他有意逼迫我们重查长华宫的火焚案,兴许,当年死在那场大火里的,正有与他亲近之人也不一定。”   殿内一静。   许藏锋看着神色淡然、丝毫不见忧急之色的王彦,心中疑惑。   今日这个局,隐约透着古怪,虽说被此人说得……好像合情合理,却又仿佛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时之间,几人没了话说,只各自默不作声地立在殿内,凝神听着动静。   殿上静悄悄的,只有喜腊公主在半空扭动身子发出的呜呜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地,就连喜腊公主也耗尽了气力,没了声响。   刘明远仰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半睁不睁,不由看向王彦道:“我看她也熬不过半个时辰了。”   王彦点头不语。   喜腊公主的头往下垂落,仿佛是将要晕厥。就在此时,一道黑影飞掠而来,一瞬之间寒风平扫,将麻绳截断。   喜腊公主登时往下飞落。   刘明远面色一凝飞身上前,抽刀劈去。那抹黑影闪动迅猛,毫不费力地避过了这迎头一刀,随后半空一翻,将坠落的喜腊公主一把接住。   人一落地,几人定睛看去,竟果真是那杜古砚。   刘明远怒道:“杜古砚,你好大的胆子,敢藏在宫里胡乱杀人!”   杜古砚淡淡道:“有何不敢?我连皇帝都杀得,还有什么做不得。”   他将喜腊公主放下,从腰间取下一个瓷瓶,往她嘴里不知灌了些什么,又将人轻放在地。   司徒晋:“你今日既来了,想必是做好了送死的打算。”   杜古砚双手负后,立在那儿斜睨他们:“恰恰相反。”   刘明远:“口气不小!”   说话间,许藏锋抬手飞出三枚银镖,直冲杜古砚面门而去。杜古砚扭身避过,动作极快,竟未挪动脚步半分。   许藏锋一笑:“果然机敏。”   杜古砚腾飞而起,于半空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旋身刺来,竟是冲着王彦而去。   王彦望着他没有动作,此时,在其身侧的张廉突然一动,竟空手握住了杜古砚的剑!   杜古砚眉头一动,扭转剑身,却给他死死握住,一时挣脱不得。   许藏锋瞳仁一缩,张廉空手接白刃竟未被伤到,连一滴血都没流。   这时候,刘明远扑身上前,提刀落下。   大刀斩风,寒光闪逝。   只是,那刀不是冲着杜古砚,却是朝张廉头顶而去。 第126章 面目...   张廉手臂一动,竟将杜古砚连人带剑提甩到半空,随后他反身一掌直冲刘明远面门而去。刘明远目光一凛,转身抽离。   张廉将杜古砚一扔,杜古砚翻腾数下,轻轻点地。   张廉眯着眼看向王彦:“王彦,你这是何意?”   刚刚杜古砚突然对王彦出招,根本就不是要取王彦的性命,而是为逼他出手。   “张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介文官,竟有此等武功。”王彦道。   许藏锋等人看向张廉的眼神也颇为异样,方才那几招之间,张廉显露的身手,恐怕不在杜古砚之下。   张廉:“你想说什么?”   “张大人故地重游,难道不觉得怀念么?”王彦唇角一弯,眼里却殊无笑意。   张廉盯住他,目光黑沉,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彦:“前几日,宫里那位汪公公不小心跌了一跤,丢了性命,张大人可知道?”   张廉面无波澜:“一个太监罢了。”   王彦摇头:“汪公公是下宫阶时跌倒,磕着的却是后脑,您说奇怪不奇怪?”   许藏锋略微变色。   “此等隔空打穴的功夫,没练到家是使不出来的,张大人武艺高强,想必清楚得很。”王彦道。   张廉:“那就是杜古砚了。”   “不可能。”   几人朝王彦看去,就听他道:“杜古砚从前日起,就没在宫里。”   张廉嗤笑:“空口白言罢了,有谁能作证?”   “我能作证,”沉默许久的司徒晋突然开口道,“从前日到今早,杜古砚一直待在刑部暗室,由孤的人亲自看管,没有踏出半步。”   张廉眼睛一眯,在他们二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又朝那杜古砚看了一眼,仰头一笑:“原来如此,这个局根本不是为了抓杜古砚,而是为我设下的。王彦,你可知道你如今在做什么?”   刘明远道:“他知道得很,用不着你多话。“   张廉神色一冷:“刘明远,你好大的胆子,不过一条走狗罢了,敢在我跟前乱叫?”   刘明远勃然大怒,给许藏锋扫了一眼,才勉强忍住。   王彦走到正中,与张廉相对:“大人说得不错,这个局就是特意为你设下的,今日这个瓮中捉鳖的情形,三天以前就已经发生过,当日抓到杜古砚以后,我便与他,还有喜腊公主,做了个小小的交易。”   许藏锋听得眸光涌动,这就是今日这局的奇怪之处。   暂不提王彦能不能担得起局败的后果,就算是真要瓮中捉鳖,又何须他们这么多人在殿中守着,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原来他是跟杜古砚、喜腊公主相互窜通。   张廉负手在后,淡定自若:“我武功不错,那又如何?总不能因为我出手救了你,就指认我是杀人凶手。”   “只要能让太子殿下和许指挥使看到你的身手,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得多了,”王彦道,“再者,我从未说过,近日来死的这些宫女是你杀的。”   张廉看向他,目光森冷。   王彦:“这些宫女的确是杜古砚下的手,也是他,想要我们重查当年德妃娘娘的案子,不如张大人自己问问他,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张廉与杜古砚四目相接,并未言语,随后就看到杜古砚抬起手往自己耳后摸去。   那张冷漠无波的脸忽而起皱,抖动成一张薄薄的面皮,从他脸上落下。   那是一张人皮面具,在底下的,才是杜古砚的真容。   张廉当场色变。   许藏锋、刘明远等人也颇为惊异。   杜古砚的真容极美,苍白如纸一般的肌肤,深潭似的双眸,比女子还要绝色。   王彦道:“这张脸,张大人不熟么?”   张廉死死地盯着杜古砚,没有说话。   刘明远心底惊疑,杜古砚原本生得惊为天人,却分明是大越人的长相,偏偏要将自己易容出两三分西胡人的模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汪公公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知道当年的事,那件已经没什么人记得的小事,”王彦向张廉走近,“一个宫女,在御花园被一个男子强迫后,逃回了长华宫。传闻一出,先帝派人给长华宫的宫女验身,却没有发现有谁失身,那是因为……那个小宫女不是别人,就是盛宠至极的四妃之首——德妃娘娘。”   张廉脸上一丝神色也无,只漠然地看着他:“王大人倒是很会编故事,不去说书可惜了。”   “事实的真相,远比书上写的更好听,”王彦道,“那个男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大越朝一品首辅、张氏的当家——张大人你了。”   张廉哼笑了一声,面露轻蔑。   殿内静极,呼吸可闻。   “张大人是不是以为,德妃娘娘早已身故,先帝也已不在,就连唯一知道些的汪公公也已经给你害死,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王彦道,“站在你面前的杜古砚,就是最好的证据。”   张廉瞳仁一缩:“你什么意思?”   “德妃娘娘此生怀过三胎,头胎是晋王,第二胎是女孩,出生即夭折,第三胎还未来得及诞下,就不幸一尸两命。”   刘明远惊愕:“难道杜古砚是……”   “不错,杜古砚就是德妃娘娘的第三个孩子,当年的大火并没有把他烧死。”   张廉两颊抽动,仿佛不可抑制,却仍紧抿着唇没有开口。   杜古砚冷不丁道:“张大人,你知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我娘亲将自己裹在重重锦被里护着我不被烧伤,她不是给烧死的,她是被活活闷死的,没有想到,她已经死了,我在她肚子里竟还活了下来,是不是很稀奇?”   他看似平静,眼底却蕴藏着深深的恨意。   张廉面容铁青:“小畜生!”又转头看向王彦道:“这个西胡人,满口胡言乱语,屠戮后宫,你以为皇上会信他的话不成?”   王彦:“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张廉:“你以为我会被你骗么?”   王彦一笑:“光看杜古砚这张脸就知道他是德妃娘娘所生,皇上也是见过德妃娘娘真容的,至于要想知道他的生父是谁,那就更好办了。张大人若是自诩清白,想必也不会害怕滴血认亲罢?”   张廉沉着脸,忽而勾唇一笑:“你以为我会这样让你牵着鼻子走?”话音一落,他飞身而起,一掌朝杜古砚劈去。   杜古砚侧身闪避,却不防张廉忽然出腿,给他一脚踹在膝盖,闷哼一声倒落在地。   张廉抡起拳头,往他脑袋上砸去,杜古砚立时拔剑相挡,谁知张廉拳力极大,竟将软剑生生震断。   就在此时,一只枯瘦细白的手横空而出,握在张廉的手臂上,将他拉拽而起。   这只手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许藏锋。   刘明远目瞪口呆,刚刚还坐在轮椅上的许指挥使,眨眼间竟……   他回过神来,忙拔刀相助。   须臾,杜古砚亦从地上爬起,举剑刺向张廉。   殿内三人缠斗,袍影纷飞,狂风大作。   张廉一脚踹在刘明远胸口,将人踢飞。随后他扭身探手,直冲杜古砚的脖颈去。杜古砚眸光一闪,脚下一提,往他下盘扫去。   张廉堪堪闪避,旁边许藏锋亦出拳相向,左胸猝不及防受了一下,轻哼一声,弹身飞远,在殿首落下。   杜古砚和许藏锋正欲上前,给王彦出声拦住。、   张廉的嘴角露出一丝血痕,直挺挺地站起来,看向底下诸人,冷冷道:“王彦,你们以多欺少,恐怕是胜之不武罢。”   “大人连亲生儿子都能痛下杀手,冷血如斯,倒还要我们和你讲道义?”   张廉抹去嘴角的鲜红,冷笑道:“什么亲生儿子,我没有这种儿子!说起来,刚刚你的话分明还没说完,怎么不说说德妃生的第二胎呢?”   王彦目光一闪,没有吭声。   张廉道:“你不敢了?”   “张大人想听下官说什么?”王彦缓缓抬眸望向他,清润的眸子浮现出冷意,如冰崖料峭,“德妃娘娘的第二胎,是个女孩,那个女孩也根本没有夭折,她就是语嫣的娘亲。”   张廉没料到他会直接说出来,脸色微微一变。   王彦继而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比起张大人找人设计自己的亲生女儿,再将其生生逼死的行径,语嫣的身世根本不值得一提。”   旁边几人面色变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见耳闻。   王彦逼近张廉,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恐怕是语嫣的娘亲知道了什么,张大人为了自己和张氏,才逼不得已……”   “你住口!”张廉突然暴怒,杀机毕现。   刘明远脚步一动,便要上前,给司徒晋抬手一拦,只有咬牙忍住。   “所以你不让语嫣和张老夫人碰面,”王彦淡淡睨着他,“语嫣和她娘亲生得很像,不过巧的是,和杜古砚不同,她们母女俩与德妃娘娘生得不太像,语嫣的娘亲还全不似先德妃,偏偏语嫣生了一双眼睛,像极了德妃娘娘。张老夫人当年是见过德妃娘娘的,还不止一回,你是怕她看到语嫣以后……会发觉你做的那些恶事。”   殿内久久没有动响,其余几人都给震住,无法出声。   张廉像一尊雕塑,立在殿首,漠然地看着王彦。   过许久,他道:“王彦,你还是小看了我……枉你自作聪明,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察觉自己的妻子已中了剧毒,病入膏肓。”   司徒晋倏然变色。   王彦不声不响地看着张廉,没有动作。   张廉道:“是她不听我的话,非要嫁给你,既如此,就休怪我无情。”   他淡淡一笑:“我给她下毒,就是为了防范今日……你若想要我给她解毒,就把她带过来给我当人质,我走以后,不仅会放她回来,还会给她解毒。” 第127章 希冀...   一时无人说话。   下毒一事,换了旁人,倒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地恐吓,可若是张廉,就极有可能是真的。   这种凝滞,正是张廉想要看到的。   就算是设下天罗地网,也不敌,他手里这一张王牌。   毕竟,这些人当中,对语嫣格外在意的,不止王彦一个。   他眼睛一转,目光从司徒晋身上一扫而过。   殿内寂静无声,此时,却有一人推门而入。   这人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脚步散漫,与这大殿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哎呦,这么热闹,大家伙都在呢?”   司徒晋拧眉,正欲开口,却见赵泽身后还有一人,登时色变。来人系着珍珠白的披风,纤柳似的身形,云鬓花颜,肌肤胜雪,竟是语嫣。   刘明远大怒:“姓赵的,你还嫌不够乱么,把小丫头带过来做什么,赶紧带人走!”   赵泽觑他一眼:“你别狗眼不识好人心,我刚巧要来找太子殿下喝酒,这不就在外头遇着了小丫头么……”   刘明远给他气笑了,赵泽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真是无人能及。此处可是长华宫,皇宫内院,他如此直咧咧地带人进来,还扬言要与太子喝酒,鬼才信他的话。   不等几人反应,语嫣已看向张廉柔声道:“外祖父,您找我么?”   张廉定定地瞧着她,没有立马应声。   此刻,语嫣静静地由他看着,神色温驯乖巧,看起来没有分毫害怕。   张廉扯动嘴角:“你过来。”   语嫣要往前去,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她抬头,对上司徒晋黑沉幽凝的眼睛,蓦地一怔。   场面一滞,所有人都朝此处看了过来。一旁,王彦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神情难辨。   张廉眉头一松,脸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看来,这个筹码,比他想象的要值钱。   司徒晋沉着脸,缓缓地松了手,涩声道:“小心地滑。”   语嫣点头,没有言语,往前走去。   王彦看着她过去,并未出声阻拦,任由她一步一步踩上台阶,走到了张廉跟前。   张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语嫣,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   天仍有几分寒凉,宫墙后云雾青灰,透着几分肃杀。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宫门。   宫墙上,三人并肩而立,望着那两辆马车行远。   许藏锋:“殿下,真的不用派人……”   “不用。”司徒晋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赵泽抱胸歪站着,眼里意味不明:“指挥使放心,王大人本事通天,这世间可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许藏锋还未出声,司徒晋已看向他道:“你早就知道张廉有问题?”   赵泽咧嘴一笑:“那可没有。”   司徒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还是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说完转开头望向远处。   许藏锋垂下眸,眼底却并不平静。   张廉只让王彦、杜古砚跟过去,却将其余人留下。一是为杀了杜古砚,二是因为他确信,只要司徒晋留下,就不会准许有人暗中包抄。   而司徒晋果然没让他失望。   至于是为什么,许藏锋眼睛一抬,假作不经意地瞥了司徒晋一眼,终于确信了那个在心底盘桓已久的猜想。   出了城门,马车又往城郊行去,渐渐地离人迹越来越远。   到林道岔口,终于停了下来。   张廉搭着语嫣的右肩到车外,另只手握匕首压在她脖子前面。他看着王彦和杜古砚自后面的马车里走出,淡声道:“到这里就可以了。”一顿,又缓缓道:“要是不想语嫣有个三长两短,就让杜古砚把这个吃了。”   语罢,他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扔了过去,王彦当即伸手接住。   杜古砚淡淡道:“你以为毒死我就一了百了?天道轮回,总有人会收拾你。”   张廉冷笑不语。   语嫣忽道:“王叔叔。”   王彦听到这一声,朝她看过来。   压在她脖子上的匕首登时一紧。   语嫣:“若……若我有个不测,您能不能替我看顾我爹爹?”   王彦不语。   语嫣望着他,眼里泪影闪烁:“您答应不答应?”她的长发给风吹散,雪白的面孔被冷风激得微微泛红,柔弱得好像一折即碎。   王彦道:“好。”   语嫣一笑,没了话音。杜古砚垂眸,瞥见王彦袖袍底下攥得发青的手,心头一凛。   而张廉也蹙起眉头,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他掌下的肩膀就微微一动,竟是语嫣扶上他握住匕首的手用力往下压去!   张廉陡然变色,当即将她拽开。他把人朝里一扳,语嫣便扭身面向了他,刀锋只在她的脖子上轻轻一触,并未深入。   张廉心头一松,却见语嫣抬手一挥,仿佛有奇异的香气自她袖口涌出,冲他扑面而来。   他眼睛一睁,忽而浑身发软,四肢百骸像失了力气一般:“你……”   还未来得及吐尽剩下的话,就猛然往下栽倒。   语嫣给他搭着,眼看也要一同跌落,却给人一把拉住手腕,狠狠地带进了怀里。   与此同时,杜古砚飞身上来,径直折断了张廉的双手双脚。   语嫣仓皇抬眸,对上王彦双眸,看到他眼角竟有几分泛红,嘴角也紧抿成一线,喜怒难辨,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此时,杜古砚直起身朝语嫣看过来:“你刚刚到底……”   语嫣蓦地回过神,举起袖子,有些结巴道:“是、是赵伯伯给我的药粉……”   王彦和杜古砚一愣,竟有几分面面相觑。   杜古砚缓缓道:“刚刚那个计策,也是他教给你的?”   “不是……”语嫣在王彦怀里偷偷瞧了他一眼,仿佛有些心虚,“是我自己……灵机一动。”   “那你身上的毒又如何?”   “我没有中毒,”语嫣低声道,“先前你们在殿内说的话我们都听到了,赵伯伯立马给我看了脉,他说没事,是外……是张大人骗你们的。”   而刚刚她有意说那话,动摇张廉的心神,为的就是叫他以为自己要自尽成全王彦,然后再趁机……   王彦也已明白过来,他的嘴角轻微一动,仍然是有些绷着脸,却似乎缓和了几分。   杜古砚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又看了一眼王彦,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那张高山积雪似的绝丽面容,因这一笑寒意消融,纯净美好,令人为之心折:“王大人,答应我的事你自己做到,至于之后要如何处置我,悉听尊便。”   王彦却道:“那就劳烦你带上张大人自行回去找太子殿下,我晚些再回。”   杜古砚一愣,随即道:“你不怕我偷偷跑了,或是取了张廉的命?”   “你不会。”王彦淡淡说了一句。   杜古砚眉头一动,看向语嫣,目光微微闪动。须臾,他转开头,将张廉一把抗起扔进马车,翻身上车、驾马而去。   语嫣怔怔地看着那辆扬尘而去的马车,有些回不过神:“王叔叔,他……”   转过头对上王彦的目光,她一个激灵,立马举起右手一副起誓的模样:“我往后再也不敢了,刚刚……刚刚是权宜之计!”   王彦凝视她半晌,嘴角一动:“发誓也没有用,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罚?”   “我不能将功折罪吗?”她巴巴地望着他,还扯了扯他的袖子。   王彦不为所动:“你要折的是哪一桩罪?刑部书房里的那只乌龟,我还没有跟你算账……”   语嫣瞪圆了眼睛,脸一点点涨红了。她抬眸睨着淡然他端方之态,低垂眼睫,柔声道:“就算如此,您也罚不得我。”   “怎么?”   她搂住他的脖子,令他略低下头。然后,她仰起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王彦浑身一凝,倏地扭头盯住她,然后捉住她的手腕,径直从袖口探进,搭了上去。   语嫣静静靠在他胸前,任由他动作。   过许久,王彦都没有任何声响。   他整个人纹丝不动,生生定在了原地。   语嫣捂嘴一笑:“您还要不要罚我了?”   王彦一把捉住她掩着嘴的小手,只盯着她道:“知道没有中毒,你还如此以身犯险,如何能不罚?”   语嫣立即不敢再笑,压低了声怯怯地喊他:“夫君……”   “如今才知道要喊夫君,为时已晚,”他一顿,又看着怀里人道,“不过,今日……倒没见你掉过金豆子。”   语嫣低下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往后也是要当娘的人,怎么好再随随便便地哭呢?”   她的手落在平坦的小腹上,眼底掠过一丝温柔。   这个时候,一只手掌轻轻按落,覆住她的手,将温暖一点点渡了过来。   她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嫣然一笑。   *   林影深处,风声微微。   此处是荒郊野外,又是深冬,满目尽是苍冷萧瑟。   王彦直接弃了马车,一路抱着她往回走。车行一刻多钟的路,换作脚程,变得更加漫长。   偶尔会踩到枯枝落叶,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每每如此,他都会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   她轻软如无物,这样娇小细弱,在他怀中安心地闭着眼。   清甜的气息从她的呼吸,透过他的胸膛,一直浸润到他的心里。   王彦举目远眺,看向远处城墙的残影,突然生出一种可笑的希冀。   ——希望这条路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永远也……到不了城门。 第128章 终章 ...   腾云阁。   司徒晋独坐在三楼凭栏处的一桌,远望斜面的钟楼。不久,楼阶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跑堂引着一个青色常服的男子走了过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彦。   “太子殿下。”   王彦拱手欲行礼,被司徒晋抬手拦住:“无须多礼,坐下便是。”   待王彦落座,司徒晋打量他一眼道:“王大人方才去过大牢了?”   王彦拿着酒杯的手一顿:“殿下果然嗅觉灵敏。”   “见到了张廉?”   王彦点头,司徒晋看他道:“这件事就算查了个水落石出,父皇也不可能揭露张廉的所作所为,毕竟事关天家颜面,事到如今,你还去见他做什么?”   两日前,张廉落网,皇帝知悉当年旧案的真相,虽然龙颜震怒,却并未对外揭露张廉罪行,如此惑乱宫闱、草菅人命的丑事,不仅累先德妃和张廉本人,更会损伤先帝的颜面,是以,绝不能对外透露实情。   皇帝已下密旨,今夜就要处死张廉,可即便如此,对外仍要称他是给命案的凶手杜古砚错手杀死,不止于此,皇帝还要抚慰那张氏一族方可息事宁人,   王彦淡淡一笑:“下官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跟他聊了几句。”   “聊的什么?”   “不过是告诉他,杜古砚的确不是他的儿子,而是先帝的后人。”   司徒晋一滞,险些将嘴里的酒水喷出来,瞪着眼前这人说不出话来。   张廉要是听到这个,八成是会给一口血气闷死。   “看来赵泽的话果然有几分道理。”   王彦抬眸看过来,就听司徒晋道:“他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王大人,真是所言非虚。”   王彦笑了笑,没有言语。   默了片刻,司徒晋道:“听说小丫头有身孕了,还未恭贺过王大人,他日,我定让人备礼相贺。”   王彦:“那下官就在此多谢殿下了。说起此事,下官正有一桩事想请殿下帮忙。”   “但说无妨。”   “语嫣眼下如此,下官有意上奏外放,届时恐怕要劳烦殿下为下官说两句话了。”   司徒晋目光一凝:“你可想好了?”   王彦:“从皇上赐婚那日起,下官就已经在盘算此事了。”   司徒晋看他半晌,缓缓一笑道:“自然不成问题,只希望王大人到时候不要后悔,外放出京,动辄五年、十年,等他日你再回来,京城的官场里头,恐怕就没有你一席之地了。”   “为人臣子,在京与不在京有何分别?在下官心里,还有比这更为紧要的东西。”王彦的目光淡然坚毅,掺杂着一丝轻不可察的温柔。   司徒晋看在眼里,心底滋味莫名,怅惘之余,又觉释然。   他突然起身,一笑道:“最近王大人喜事临门,这顿酒就由你请了,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王彦正要起身相送,司徒晋已往外走去,与他擦肩时,手在他肩头一搭,轻声说了一句:“好好待她。”   随后转身就往楼下去了。   *   王家。   自从府里知道语嫣有了身子,这阖府上下个个都跟战前御敌似的胆战心惊。王老夫人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可也正因为如此,竟患得患失到了杞人忧天的地步,成日要派八个嬷嬷丫鬟里里外外地围着语嫣,生怕她有个什么不好。   老夫人免了她的请安不说,每日反要到她院子里看她两三回,问这问那,关切至极。语嫣心中虽哭笑不得,却也能理解老夫人的苦心,因而只要老夫人如何吩咐,她便如何,没有半句不愿。   这几日里,宋常山已经来瞧过她一回,比起王老夫人,他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近四十的人了,晓得自己将要当外祖父,高兴得直咧嘴傻笑,半点矜持自持都不要了。这宋常山平素一副严正刻板、生人勿近的模样,这会儿知道这个喜讯,竟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忒是吓人,竟比板着脸时还要叫人瘆得慌,吓得一个端茶进来的嬷嬷险些掉了手里的杯子。   不日后,归雪也亲自登门来瞧她。   比起王老夫人和宋常山,归雪镇定得多,只问语嫣这段时日吃得如何,睡得好不好一类。两姐妹在屋中说着悄悄话,语嫣不免问起陆奉的事。   “姐姐,上回我走得早,不知情形,那陆太医当日到底与你花言巧语了些什么能叫你应了他?”   归雪听她问起这个,脸上一红,嗔她一眼方道:“那个呆子,哪里会说什么花言巧语?他不过是问我,若他一辈子只当个医馆的郎中,我会不会嫌弃他……我自然是说不会了。”   “然后呢?”   “然后便是提亲了。”归雪的脸愈发红。   语嫣嘟了嘟嘴,眼里却尽是笑意:“肯定不止这些,我可不信他这三言两语的就能将姐姐这朵高岭之花摘下来……”   归雪羞恼极了,忍不得在她颊上一捏:“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这样淘气!”   两姐妹正笑闹着,底下人在外禀报说王彦已回了府,归雪便起身要走,临走前仍不忘嘱咐她:“你且好好的照顾自己,如今肚子里多揣了一个,这人可比往日金贵得多,再不能像先前那般任性妄为、淘气贪玩了。”   语嫣连连应是,不敢不从。   归雪走后不久,王彦就到了屋里,甫一进里间,就看到她坐在床头,两只手撑在床沿,双脚在半空来回晃荡,正对着自己轻轻地笑:“回来啦?”   他失笑:“坐不是坐,躺不是躺,真看不出是个要当娘的人。”   语嫣抱着软枕往里缩:“床上软和,坐着舒服,我不下来的。”   王彦却不依她,只上前将人横抱起,对着她惊恼交加的脸道:“这会儿舒服了,过会儿遭罪的却是你自己,这样坐着容易腿麻,不如由我抱着。”   语嫣在他肩头一捶:“快放我下来,给人看到成何体统。”   王彦皱眉:“有谁敢看?”   话音一落,就见一个老嬷嬷板着个脸直挺挺地走了进来,神色不善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满,一屈身道:“大人,奴婢冒犯,老夫人吩咐,叫您不要对少奶奶动手动脚,以免伤了孩子。”   王彦一滞,语嫣在他怀里捂嘴直笑:“都叫您放我下来了,这可好……”   今儿院里新来了两个老嬷嬷,听说原先都在宫里待过,是王老夫人特意叫人请来的,为的就是看顾好语嫣和她肚中的孩儿。   尚书大人头一回吃这样的瘪,顿了片刻,回过神来,只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人放在桌边的凳子上,对那老嬷嬷道:“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你退下罢。”   那老嬷嬷却颇不放心,一顾三回头地往里看,步子也慢吞吞像乌龟。   直到王彦握拳咳嗽了一声,她才转身走了。   他转身看语嫣一脸偷笑的模样,忽然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语嫣微微一吓,以为他又要罚她,忙正襟危坐,不敢再乱动。   王彦一把捉住她的脚踝,她便低呼一声:“夫君!”   他仰头看着她一笑:“你这丫头,每回有求于我才知道喊夫君。”   语嫣正要反驳,忽而想起自己平素喊他夫君最多的时候是在什么情境里,登时两颊发烫,没了话音。   王彦握着她只穿了罗袜的脚丫子,俯首替她穿起鞋来。   语嫣看着他低垂的头发和微抿的唇,想到当年在那花灯节的相似一幕,心头一动:“王叔叔。”   王彦抬头,正要问她怎么,忽然给她俯身抱住了脖子。   柔软的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触,温润清芳。   在她抽离的刹那,他抓住她的手臂,将人略微下拉,仰起头,吻落在那日夜渴盼的樱唇上。   * 正文完。 第129章 番外...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转眼又是一年春,时隔多年,刘明远又来了杭州城。甫一进城,他头一个去的就是王知府的家宅。   前些年京城多事,公务繁忙,久不得闲。这是自王彦携家带口到江南后,刘明远头一回来找他。   王家大宅在青山书院附近,毗邻西湖,后头靠着宝石山,上风上水,是块宝地。刘明远一路跟着下人往里走,眼见宅院内处处是花草碧枝,清芳阵阵,心里也跟着松快起来。   “刘大人稍坐,奴才这就去通禀。”   下人走后,刘明远走到厅院的后窗前往外看,目之所及是一面蔷薇花墙,淡紫色的花苞团簇,缤纷清艳,令人心旷神怡。   “刘伯伯。”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   刘明远回头,看到语嫣牵着一个六岁大的男孩朝他走来,不由一愣:“小丫头,莫非这就是……”   语嫣抿嘴一笑,男孩仰头端详着刘明远,半眯着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那眉眼鼻子,同王彦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刘明远看得手心直发痒,恨不得往他脸上掐一把。   语嫣拍拍王宁的肩膀:“还不叫人?”   王宁淡淡看了母亲一眼,朝着刘明远一板一眼地行礼,喊了一声“伯爷”。   语嫣和刘明远面面相觑。   过片刻,刘明远哈哈大笑:“喊得好,喊得好,就该这么喊,你小子喊我伯爷,那你爹也得喊我一声伯伯。”   王宁拧起了眉头看向母亲,语嫣只能冲他无奈地笑。   他们这辈分早就乱了套,喊什么都是错的。   语嫣请刘明远坐下,又叫下人端茶和点心上来。刘明远打量她一眼,见她眉目间比从前更添婉丽安和,褪去了些许娇憨,愈发清丽出尘,不禁暗中感慨。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在树下偶见的小丫头,不仅成了王彦的妻子,还与他如此恩爱相宜。   正说着话,外头下人道:“大人回来了。”   刘明远抬眸望去,看到王彦穿着官服进来,当即站起来与他招呼:“王承安,你伯爷来了!”   王彦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刘明远正要说话,忽然瞥见旁边的王宁抿直了嘴角,一副紧绷之态,不由眉头一动。   王彦:“你今日过来该早告诉我,我也好迎迎你。”   “别跟我整这些,咱俩之间还用得着客套?”   王彦一笑,又看向语嫣柔声道:“你带孩子先去院里歇着,我们去书房说会儿话。”   语嫣垂头应了,牵起王宁的手就往外去。刘明远看王宁目不斜视,愣是不瞧他爹一眼地就过去了,颇为纳罕。   待那母子俩走出去了,他方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儿子在跟你闹别扭?”   王彦摇头:“不提也罢,咱们先去书房,正事要紧。”   避而不谈,想必是确有其事。   想到方才王宁那副板着面孔的模样,刘明远禁不住心中直乐。   *   到夜里,刘明远在王家用过饭,又与王彦在书房说了会儿话才走。   王彦回到院里,抬手拦住了要通禀的下人,无声无息地走进,看到灯火底下,语嫣母子俩并坐在桌案前。   王宁坐在那儿练字,语嫣在旁陪着。烛火昏黄,悄寂安详,   “娘,我写好了。”   语嫣睁圆了眼:“都写好了?再看看的好,省的你爹看了不满意又要罚你……”   王宁把笔一搁:“那是明日的事了,娘,罚抄的我都抄完了,你今晚还是和阿宁一起睡好不好?”   他目光静静的,一点也不像寻常孩子。说着这样的话,却没有半分乞怜撒娇的神态,跟个小大人似的。   语嫣看着眼前这张肖似某人的脸,涌到嘴边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   她歪头想了想,压低声道:“今儿你爹要回来,恐怕是不行……不过,过几日他要去余杭那边出公差,人不在家里,到时娘和你一块睡好不好?”   王宁直直地看她:“真的?”   语嫣:“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啦,不过,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叫你爹晓得,否则挨罚的就不止你一个了。”   王宁拧起眉头,一下子严肃冷凝起来:“他敢打你手板子不成?”   语嫣一噎,红着脸道:“不是那样,总之……你记得娘的话就好,千万别叫旁人知道。”   王宁郑重其事地点头,突然又眯起眼看向语嫣:“娘才是要小心的那一个,每次爹一看着你不说话,你就什么都写脸上了。”   语嫣又气又笑,忍不住去捏他的小脸:“怎么和你娘说话的呢?我才没有……“   王彦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终于掀起帘子走了进去,母子俩看到他进来,一个慌慌张张,一个蹙眉不语,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语嫣在底下偷偷捏了一下王宁的手,王宁这才直起身喊了一声爹。   王彦淡淡应了一声,只道:“时辰不早,该回自己屋里去睡了。”   王宁抿了抿嘴,有些老不大情愿,却也不敢不从。   他一走,语嫣就上前去给王彦脱官服,因着方才和儿子的那个小盘算,她心里突突地跳,一脸心虚,垂着眼睛都不敢去看他。   王彦看在眼里,嘴角轻微地一动。   解了扣子,将官服褪下,她便抱着衣服转身要挂到屏风上,却忽然背后一暖,给他圈在了怀里。   语嫣心头一跳:“怎么了?”   “刚刚和阿宁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就是夸了夸他的字。”   王彦在她耳朵上轻轻一吻,在她耳畔道:“他的字有什么好夸的,架势做得倒足,可这字写出来和他娘一模一样,总没有长进。“   语嫣气恼地在他手上拧了一下。   他把人扳过身,仍抱在怀里,低头就去亲她。   “夫君,衣服还没……”   王彦接了她的话道:“衣服还没解,这就替你脱了。”   语嫣羞红了脸:“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他却不管,手指一勾,就让那柔软如纱的料子从掌心滑落,露出那莹□□嫩的娇躯。   然后,他低头吻落,低低道:“夫人也知道过几日为夫要出公差,在此之前,恐怕是要劳烦夫人好好地替我养足精神了……” 第130章 番外后续...   云雨毕,语嫣就像一朵给暴风雨打蔫了的花骨朵,软在王彦臂弯里一丝大气儿也没有。   王彦半撑着身子,低头望着怀里的人,手在她额前轻轻拂过。   语嫣登时一抖:“夫、夫君,不要了……”   细细弱弱的,像猫儿在叫一般。   他眸色一暗,低头又吻落在那颤抖不休的樱唇上。   语嫣唔了一声,连抵挡的气力也没有,只有任由他亲吻。所幸他并未霸道勾缠,只是如此轻柔厮磨,好像在细细品尝一般。   渐渐地,那只手又往下滑落。   语嫣一缩,紧紧贴到他怀里,哀哀地叫唤:“王叔叔……”   他顿住动作,捏住她的下巴令她抬头:“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她喘了一声,大眼巴巴地望着他,“可、可是阿宁为什么不能和娘亲睡,他还只有六岁……”   他摩挲着她的肩头淡淡道:“他是男孩子,不好与爹娘太亲,日后成了个软骨头,难以自立。”   语嫣嘟了嘟嘴:“那您怎么不早和我说?”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谁知道你如此胆大包天,还敢跟我阴奉阳违。”   语嫣抿嘴一笑,贴在他胸前道:“那刘伯伯这回来江南是做什么,又有大案子不成?”   王彦垂眸:“他有公务在身,顺道也到杭州来找一个人。”   三年前司徒晋登基为帝,易家三小姐突然暴毙。而那位易三小姐实际不是旁人,正是当年在江南诈死的魏家大小姐魏婧。   刘明远察觉此事,又从司徒晋那里得知当夜帮他解除蛊毒的也是魏婧,便只身来到江南寻人。他总觉得,她会回到杭州。   王彦眸子一转,落到她有些汗湿的小脸上,雪玉似的面庞给香汗浸润,有如含露的芍药花。他俯身,将那露珠滴滴吮去,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引得她阵阵发痒,咯咯笑起来:“别……好痒……”   刘明远此次下江南是为了魏婧,可司徒晋准他过来却不仅仅是为了全他的心意,想必也是为了……   他呼吸微沉,愈发变本加厉地与她耳鬓厮磨。此刻,她在他怀中,温软甜香,娇笑颤动,令人心神动荡,不能自已。   真真切切,只属他所有。   语嫣察觉到他身体又紧绷起来,蓦地一颤,抓起被子挡住自己,抖个不停。   王彦一怔,随即大笑。   院外的下人听到动静,面面相觑。   王宁站在院子里,两手负后盯着屋门,双眸黑沉沉的,他暗下决心,往后等爹老了走不动了,就一定要把娘亲拐到天涯海角去。   “公子,您看……”   王宁却抬脚踢飞了一颗石子,转身拂袖而去。   屋内,语嫣在被子底下闷声道:“夫君,这回你出公差,能不能就让阿宁和我睡一块?”   王彦不语,语嫣低低道:“我已经答应阿宁了,总不能失信于他,再说,就多这么一回,也不要紧罢?”她放下一点被子,露出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望着他。   对于儿子腻着语嫣的事,他如今还颇有几分心有余悸。两三岁倒罢了,跟那么小的孩子也讲不得道理,他只有冷眼旁观的份。   如今长大了,能说话、会认字,也识得道理,必须要管住那小子,不让他成日到晚往她娘跟前凑,否则还有他这个做夫君的什么事?   语嫣探出一只手握了握他的胳膊:“夫君……”   王彦看她半晌,终是叹了口气:“下不为例。”   语嫣一听,登时喜上眉梢,放了被子起身就搂着他一亲:“夫君最好啦!”   王彦的目光落到那雪白晃眼的峰峦,低声道:“那你是不是该好生答谢你夫君?”   语嫣一吓,又飞快缩进了被子里。   王彦毫不容情地掀起被子,翻身就压了上去。   如此,王彦出公差那几日,王宁终于如愿以偿地鸠占鹊巢,缩进了娘亲香喷喷的被窝里。   他躺在娘亲香香软软的怀抱里,默默祈祷着他爹再迟两天回家。却不知,这已经是他漫长人生中,最后一次与娘亲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