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春光》 作者:这碗粥 文案 二十希望早日离开“二十”这个称呼。 她如愿了。 不过,她成为了“唯一”。   架空朝代,纯属扯淡。  洁癖党慎。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主角:慕锦,徐阿蛮 第1章   二十正在掩日楼的外园绣花。   十五愤愤地进来,嘴里蹦着难听的词句。   二十明白,十五又是在泽楼受了气。   十五看着二十手中的动作,冷哼:“二十妹妹倒是静心。我看那未来的正夫人打定主意,要把我们给端了。”   二十比十五年长一岁,不过,十五喜欢以牌号称呼姐妹。   二十低眉咬断手中的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那样也好。”   这个掩日楼,住了五个女人,皆是慕家二公子的侍寝。仅暖床,无名分。离这不远处,还有一座花苑,那儿是成群的妾室。   慕锦懒得去记这些女人的名字,一一赋予代号。每个女的腰间都别着一个号码牌。   二十排到了二十,却不是第二十个女人。前面有几个代号的主儿,或已不在人世,或是在明争暗斗中,沦为败者。   二十原名叫徐阿蛮,她的爹娘起这名,无非是希望她能够硬力顽强。   家境贫困,她十岁时被卖进大户人家当苦力。后来几年,这家卖,那家买,辗转到慕家时,到了十六岁的年纪。本是慕家三小姐看她手巧,收了当贴身丫鬟。谁料,某夜慕锦醉酒,占了徐阿蛮的清白。依他的身份,占了也就占了。还是慕三小姐起了怜悯之心,央着二公子把徐阿蛮收了。   慕锦的女人们排到十九了,多一具暖床的身子无碍。   只是,二十的身份终归不能进花苑。她刚进掩日楼的那年,这里的几个女人轮番挑刺。直到又来了个新人,众人才跟二十和平共处。   掩日楼的女人不如花苑那边的受宠,慕锦偶尔想起了才会过来。   二十侍寝的次数寥寥无几。她并非大美人,不是慕锦喜欢的面相和身段,而且性格沉闷,不懂谄媚那一套,木纳僵硬。他找她,只是心血来潮的发泄。也许,他连二十曾是慕三小姐的丫鬟这件事都不记得了。   十五曾道,二十这般无趣之人,最终会被驱逐出府。   二十听了,心里有了盼头。她见这里的大多女人,只为讨好慕锦而活。得宠,则幸。她没有足够的心计城府,争不得宠,迟早惨败,还不如另觅去路。   即将出现的慕锦正妻,也许能为她打开这掩日楼的大门。   这么一想,二公子的这桩喜事,也成了二十的喜事。   ——   十五说,慕锦的正妻是苏家的小女儿,名叫苏燕箐,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关于这苏家,十五长篇大论了一番,苏家的绸缎是最好的,连官府的千金们都争相添购。   十五言词透出艳羡之意。然而,真正领教了苏燕箐的厉害之后,十五废然而返。   苏燕箐未过门,已经派丫鬟和仆人在泽楼打造一番新天地。   泽楼和慕锦所在的崩山居,仅一潭之隔。泽楼以前一直空着,就是要留给慕锦正妻的。   慕锦众多的妾室、侍寝,在京城本就不是秘密。苏燕箐表面上落落大方,暗地里则逐个打听。   十五是妖媚的身段,玲珑有致。   苏燕箐心中有数。在掩日楼,有竞争力的就是十五。其余不过是慕锦闲时消遣的女人。花苑那些,再慢慢收拾。   苏燕箐让自己的丫鬟三番四次的挑刺十五。   十五心直口快,屡屡中计。她在那边受了气,回来就要和二十抱怨。   二十劝过几句。   十五听完就忘。   二十想着,日子久了,或许十五就吃够教训了。   ——   冬去春来,二十天天坐于院中刺绣。   十五愈发焦急。她自小在青楼里长大,学的本事就是和男人有关的。如果真的被遣走,她无一技之能。   二十则不同,她就算出了慕府,也能在别的张府、李府找到活计维生。   随着慕苏两家亲事的临近,十五愈加烦躁,她不想回到一双玉臂千人枕的日子。她琢磨要如何留下来,想到了一个冒险的办法——母凭子贵。   她在掩日楼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二十。因为二十个性沉静,不争不抢。   这天,十五拉着二十回到屋里,把自己的念头说了出来。   二十往外张望了下,关上门窗,“你有什么把握能母凭子贵?”   十五的眼睛光彩夺目,“二公子没有孩子,第一个他会珍惜的。”这种似害怕、似期待的表情,让十五显现出与平日不同的疯狂。   二十暗叹十五的天真。慕锦如果真想要孩子,哪会这些年,二十几个女人的肚皮都没反应?根本是他自己不要。况且,花苑那些妾室,远比掩日楼的侍寝来得有身份,他怎会承认无名无分的子嗣。   二十分析过后,让十五冷静冷静。   十五望了望二十,步出屋子。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十五没有再提此事。她总是往崩山居跑。具体去做什么,不得而知。   二十隐隐有些不安。   ——   临近月中,二十陪同十一去庙里上香。   十一早年是娇俏欲滴的美人儿,曾和十四打过几次架。   十四性子烈,碰上十一这种恃宠而骄的,合起来就是火上浇油。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人出现,十一日渐消沉。她年岁大了,比不过年轻姑娘。慕锦见到她,眼里再无惊艳之色。   十一深知美人迟暮的悲剧。   十一早早起床。出来井边打水梳洗,见到了外归的十五。   十五红妆娇艳,披着一袭墨蓝纱袍,莲步轻摇。   那件男式纱袍,让十一的动作顿住,打翻了水桶。半桶水溅上她的绿襦裙,鞋袜湿了。   十五斜斜望过去,不说话,径自走向房间。   十一松了桶绳,望着井水沉默不语。起伏的井水将她秀丽五官映得狰狞扭曲。   去寺庙的路上,十一把这事说了:“现在的十五,很像当年的我。”   二十更加担心十五,劝过十五好几回。   十五并不放在心上。   掩日楼的五个女人里,十五年纪最小,长相媚,性子直。曾经也和十四打过架。   或者说,十四就喜欢打架。   论说十五的手段,那是远比不上十一的。如若踏错一步,十五的下场会比十一更惨。   其实,这些一二三十,在慕锦眼里不过数字而已。他未曾将任何一个放在心上。二十早已认清这一点。   南喜庙熙熙攘攘。香炉火焰越烧越烈,灰烟弥漫。大殿上,佛祖宝相庄严,俯瞰众生悲喜。   二十和十一上完香,遇到一群小孩子拥过来,两人走散了。   二十四处寻找十一。   好一会儿,她远远见到十一,立即扬起手。   十一并没有看到,望向庙宇的另外一头。   二十好不容易挤到十一的身边,却见十一突然跑了出去。   “十一!”二十担心十一是要逃跑,连忙追过去。   十一没有走太远,在转角处停下了脚步,怔怔看着前方的路。   二十上前。   十一笑了笑:“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   二十顺着望去,那是通向庙宇内院的路,此时并没有人。   “不是二公子。”十一笑容淡了:“没有二公子的容貌气质,他就是个屠夫。”   二十不语。此景见得越多,她更想离开慕家。不过,她要拿回签下的卖身契才能走。   ——   慕锦的婚期越来越近。关于花苑和掩日楼的去留,众人忐忑不安。   十五悄悄告诉二十,慕锦暂时没有遣散她们的意思。   二十讶异:“二公子亲口和你说的?”   十五摇头说:“二公子身边的寸奔说的。”   二十闻言,不再追问。   那日,花苑的小六去找慕锦撒娇。慕锦心情好,赏了许多的凉果。十四和小九碰上,差点打起来。十四摔了小六的凉果。小六当场哭了。小十想上前看戏,却不慎滑进了淤泥中。   有十四的地方止不住闹腾。她去了花苑闹,衬得掩日楼冷冷清清。   女人间的恩怨,慕锦一概不闻不问。   这天夕阳下山后,二十在院子收拾晾晒的冬被,听见园子里传来嬉笑声。   “二公子,你好久没来我房里了。”十四说话的语速向来快。   慕锦没有声音。   十四的笑声响起:“呀,你轻点。”   二十拽被子的手一紧,有一阵透骨的凉意。   晾晒的角落在掩日楼的北面。曾经杂草丛生,二十来后,打扫出来成了空地。女人们的房间,排在东南侧。二十要回房的话,需要经过园子。   二十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听到园子没有声音响起,她抱紧被子,就要往房间走去。   才踏进园子,她就僵了身子。   夕阳落山,霞光烧云。慕锦的背影正正在她的前方。映在她眼里,张牙舞爪到了天际。改变她命运的那一晚,他就是这样,挡住了所有的亮光,让她疼得逃不出黑暗地狱。   二十转身返回。   慕锦却在此时回头。   十四探出来,见到二十,松了口气。二十长相普通,无趣木讷,不懂撒娇,更不会奉承,是掩日楼里最没有威胁的。   二十抱着被子往前走,没有留意身后的一男一女。   慕锦拧起十四的下巴,轻问:“那是谁?”   十四踮着脚,迎向他的挑逗,娇滴滴地回答:“是二十。”   慕锦笑:“那今晚就你俩一起来吧。” 第2章   慕锦犯了一个错误。   方才所见,只有二十纤细的背影。他太过相信自己的审美,却忘记二十是他酒醉之时擒来的。那时情瘾至上,顾不上挑选女人的容貌。   十四在这待久了,对于慕锦提出的二人同侍并无异议。而且,她哪里想到慕锦会嫌弃二十的容貌。   十四殷勤地去拉二十。   二十抱着棉被不肯放。   十四眉毛一掀,火辣的性子骤起,语气跟着冷厉:“你也不看看我们的处境。二公子的正妻还没进来,就将两个院子闹得乌烟瘴气。我们不依着他,还能指望谁?”   二十抬眼看十四。   十四腮凝新荔,眉眼透着恼怒。   二十暗叹口气。今晚运气衰背,不晓得二公子如何起的兴致,居然会招她和十四同去。   “还不快来。”十四抢过棉被,扔到石桌上,“别让二公子等久了。”   二十磨蹭不前。   十四扯住了二十的手腕。十四懂些拳脚功夫,力气尤其大。   无奈之下,二十被拖着跑向十四的房间。   慕锦在里面闲闲坐着,品着上等的茶水。见到十四笑意盈然地进来,他跟着笑了下,接着眼睛向后一扫,春意浅去。   十四拉的那个女人,表情隐着不情愿。如若是个绝色倾城,哪怕不甘委屈,亦是惹人心怜。但这平庸样貌,加上木讷的眼神。他怀疑这是府里的丫鬟。   他的视线往下。   二十的腰间别着一个牌号——这是他的女人的证明。如此平凡的姿色,是如何进来的,他全然忘了。   慕锦慢慢地喝了口茶。   十四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妥,抓不住头绪。她拧了拧衣扣,娇笑说:“二公子,天色已晚,莫虚度这良宵哪。”   二十低下头去。太阳才刚下山,哪来的已晚。再说,恐怕二公子的体力也撑不到真正的良宵之时。   慕锦再次望向二十,大好的心情沉了下去。他喜好美人,纳娶的妾侍皆是沉鱼之色。偏偏这位不知打哪来的丫鬟女,挂着二十的排名。   极为扫兴。   于是,茶杯一搁,他挥袖而去。   十四僵在原地,深感莫名。明明前一刻,二公子还魅惑着她,怎的转瞬就没影了?   二十暗自松了口气。她刚进掩日楼时,这些女人都不待见她。十五故意将和十一共同伺候二公子的事添油加醋,意图让二十伤心。   二十当然不伤心,反而希望慕锦别上她的房间。   二公子长得是玉树临风,不过挥霍无度,那身子恐怕早被掏空了。   ——   第二天午时,十四又和花苑的小六吵架。原因是慕锦昨天甩了十四和二十后,找小六陪了一晚上。   小六吵不赢,哭了。   小十在旁看戏,不慎跌入荷花池。   一时间,花苑乱成一团。   十四功成身退。   近日来,十五喜色明显,她上崩山居侍寝了好几个晚上,很是讨慕锦欢心。   同时,苏燕箐将她视为眼中钉。   十五那天经过泽楼,被苏燕箐的奶娘诬陷。奶娘直接甩了巴掌过去。十五当然不服,反手甩回去,之后被几个丫鬟纷纷掌嘴。   她肿着脸回来时,十四是第一个看见的。   十四先是一愣,然后扑哧一笑,讽刺说:“这不是即将飞上枝头的十五吗?怎么?得罪二公子了?”   十五恨恨瞪着十四:“你少幸灾乐祸,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公子已经三个月没有找你了。”   “呸。”十四扬眉,“前几日二公子还进了我的房。”   “少说笑了。”十五说话时扯起脸颊的伤,痛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嘴上却逞强:“二公子就是看不惯你这么泼辣的婆娘,才掉头走人的。”   十四火得一脚踏上石桌,“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   “有本事来啊。”十五正一肚子气,上前扯十四。   十四一个不稳,摔下。   两人打成一团。   待到其余人出来拉开二人后,两人的衣衫破了几处。   十五趴着大哭。   十四冷脸坐在一旁。   二十望着这个院子。这些女人们,每天每日就为了慕锦一个男人争破了头。而今还是青春正盛,迟暮之年,她们只能枯萎在这里,盼着一个永远盼不来的男人。   好不容易将十四和十五安慰下去。   二十坐到外园刺绣。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有一丝离开慕府的机会,都要好好把握。出去之后,需要变卖手艺维生,所以她这阵子提前绣了些绢巾。   ——   和苏燕箐的婚事,慕锦不太上心。   苏燕箐也是闻名京城的大美人,可是他攻陷她只花了短短数日。得手之后就无趣了。   不过,他做足了戏。提亲、聘礼,皆是诚意满满。   慕锦从泽楼出来,去花苑逛了一圈。   花苑里的小六、小九都在对他诉苦,说是十四屡屡来闹。   慕锦挂着轻笑,不置可否。女人们的争宠,他由着她们去斗。她们无非为了得到他的宠幸。他享受这个过程。   回去时,慕锦去了掩日楼,一眼就见到,院中的二十正专注于手里的绣活。他眼色一冷。   这个女人的容貌是他纳妾史上的败笔。   二十感觉有一阵冷意爬上背脊,手微微颤了下,针的方向歪了。她不敢回头。   慕锦悠悠走上前,看她坐姿僵硬,手上动作迟缓,他索性落座在她身旁。   二十再也无法忽略他,惶惶起身行礼,“二公子。”   仔细听,她说话有西关的口音。慕锦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听过这种硬生生的西关调子。   他扯过她的刺绣绢帕。她只绣了几片叶子,铜绿、荷绿、翠绿,深浅叠色层次分明。他看两眼扔下,再望晾晒的绢帕,“十五呢?”   “回二公子,十五在房里。”   二十低垂着头,慕锦抬眼见到的是一支木质步摇,趴在她的高髻上。掩日楼的女人,哪个不是花枝招展,为博君一笑。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朴素的首饰,朴素得有些欲擒故纵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打哪儿来的?”   二十答:“回二公子,奴婢原是三小姐的下人。”   “嗯?”他还是不明白,下人怎么进了掩日楼?   她停顿了一下,说:“三小姐吩咐我过来伺候二公子。”她的头越垂越低,步摇下的花枝珠子爬出了发髻。   他不禁又看向那支步摇,“抬起头来再让我看看。”   “是。”她慢慢地抬头。   败笔,真的败笔。慕锦双目只在她脸上走了半瞬,又说:“还是别抬了。”   她再垂下去。万般庆幸,他美色至上,对乡间野草不屑一顾。   他伸手捻起她的腰牌,“二十……我上回找你侍寝是什么时候?”   “回二公子,去年……”她斟酌该不该说,尚未斟酌完毕,话已出口。“腊月。”   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长眸潋滟,柔下声来:“因何而来?”   “二公子喝醉了。”二十全身不动,眼珠子定在地面。   说得再细些,是腊月二十。那一晚,慕大公子为弟弟准备了生辰宴,二公子却独自酒醉到了厨房。他糊涂,亲上了她。   过程自然是不愉快的。不过,那天亦是二十的生辰日,她不让自己哀伤。子时过后,她不再强颜欢笑。然而,她笑,他不满意,她不笑,他亦不满意,拖着她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嗯。”慕锦的手还是扯着她的腰牌,加大了力道,把她拉得向前趔趄半步。“我喝醉后说过什么话?”   他的声音仍然轻柔,二十听出了威胁之意。她稳住身子,一字一句说的肯定,“回二公子,奴婢不曾听到你说过什么话。”   他把她的腰牌轻轻一甩。   她险些跌倒,晃了晃身子,脚上使劲踩实地面。   慕锦说:“懂事,那就在这留着吧。”   “谢二公子。”   他转身向外走,衣袍消失在园门。   二十始终躬着的腰这才直立起来。她缓缓坐下,脚底发虚。绢帕被他扯得皱巴巴的,连绣线都断了。   这时,十五的惊呼声响起:“二十!是不是二公子来过了?”   二十应了一声:“嗯。”   “那为什么不叫我?”十五跺了跺脚,懊恼说:“我休息错过了。”   “二公子没让我叫你,是想让你放心睡觉。”   十五从未见过,二公子有找过二十。她狐疑地望着二十,“二公子和你说了话?”   “问了几句。”二十重新拿起针线。   “他问了什么?”十五跟着在旁坐下。   “问了些女红的事。”二十面不改色。   十五怪叫:“他问女红做什么?”   “婚事近了,衣裳鞋袜都离不开女红。”   “骗人。”十五嘟起嘴:“二公子是不是问了我的事?”   二十问:“你的什么事?”   十五不答,说:“我去追二公子。”她别着一个白兰香囊,花香随着她远去而消散。   看着十五那飘扬的朱槿裙,二十疑虑更深。   ——   过了几天,花苑的小六陪慕锦去骑马。这轮不到掩日楼的几位伺候,可十五硬是撒娇,撒到慕锦松了口。   小六和十五,俏丽若三春之桃,相伴慕锦身旁。   同行的尚书之子不禁调侃慕锦的艳福。   十五听着,心中窃喜。不料却出了岔子。   他们去时走的是官道,回程则是林路。   途中遇上山匪,护卫一时不察,丢了十五。   “丢了?”十四凶恶地冲至花苑,逼问小六:“什么叫做丢了?”   小六本就娇小,这下更是缩起身子,团成了猫似的。“就是……山匪把她劫去了……”   十四的眼睛润上水色,她赶紧眨两下:“二公子就这样把她丢了?”   “不,不是。”小六摆摆手,解释说:“你们没看到那群山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又拿刀,又拿剑,话也不好好说,直吆喝,光是听他们的大嗓门,我都吓坏了。同行的那位公子,说是兵部尚书家的,可也没多大神力,他保二公子已经很吃力了——”   十四打断道:“十五呢?”   “那个……就……二公子没有丢下她……”小六闪躲着十四:“是顾不上……”   “那不一样吗!”十四狠狠一踢椅子。   除了小六,其余人心知肚明,十五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沉默片刻,小九探出了手:“我们可以去报官吗?”   小十在厅中来回踱步,“前年听说,官兵围剿山匪,剿了几回,官兵死得比山匪还多。”   小九一听,吓得把手缩回去了。   二十素白的脸毫无血色:“二公子怎么说?”   “二公子没说……我也问了他——”接收到众人的目光,小六抱了抱臂,“你们别瞪我,我是想争宠,可谋害人命的事,我不敢。”   十四冷冷一笑,说:“以前的女人死的死,走的走,你现在排最前了。”   小六立即澄清:“她们不是我杀的。”   十一重重叹了声气,转身往外走。   二十紧跟出去,声音有些抖,“十五她……”   十一步子稍作停顿,再继续向前,说:“十五是惹恼二公子了。” 第3章   回到掩日楼。   二十和十一沉默,各自进屋。   静坐片刻,二十听见室外无声无响,再开门出来。   银月轻晃,红墙外一株白花成了仅有的点缀。这里走一人,便冷清一个夜晚。连泼辣的十四都敛避熄灯了。   二十举步往外走。   崩山居和女眷们的院落,以深潭相隔。   此潭有一名:逝潭。古时,一对深情男女在此殉情,世人惋惜,起名纪念。   传说当然是美好的。不过,居住在此的,是无情无心的二公子。   逝潭通行之路,唯有一座木桥。十四曾戏说:“我水性好,可以游过去呀。”说归说,谁也没有胆量去。   二十行至桥边。   桥上把守的两名护卫,有一个站了出来。他扫一眼她的腰牌:“二公子在休息,姑娘,请回吧。”   “请问……你见过十五吗?”二十两颊苍白,定定望着护卫。   小六说,二公子是尚书之子力保才脱身。   可二公子身边有寸奔。慕老爷曾言,寸奔武功深厚,罕有对手。   二公子不是顾不上十五,分明是丢弃了她。   主子的风流债,哪能过问。护卫不答,只说:“姑娘,请回吧。”   二十从绣袋里掏出碎银,恳切道:“麻烦你通报一声,我是腊月二十的晚上,伺候过二公子的。”   护卫摇摇头,还是那句话:“姑娘,请回吧。”   “麻烦你通报一声。”二十躬了躬腰:“二公子生气与否,后果由我承担,不会让你为难。”她把绣袋反过来,银子全部倒在手中,再双手捧到护卫面前。   护卫在月光下打量她。二公子的妾侍美貌如花,眼前这么普通的,还是第一次见。莫不是……真和二公子有更深的因由?   思及此,护卫不敢怠慢,和同伴分了银子,返身上桥。   他报给了寸奔。   寸奔漠然,摇头。   护卫退了回来,以同样的冷漠拒绝二十。   二十看着护卫面无表情的脸,道谢离开。   途中,她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逝潭,忆起儿时,爹爹带她和弟弟、妹妹去河边戏水的情景。她慢慢移动步子,身子藏在树影里。见那两名护卫并未注意,她蹲下身,伸指探了探水温。   寒凉如春夜。   她仰望崩山居的楼阁。   灯火通明的窗边有一道身影,似在欣赏夜景。   十五危在旦夕,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   慕锦的眼睛,轻飘飘地落在潭水对岸的树下。“寸奔。”   “在。”   “东西二财有多久没喂食了?”   “两天。”寸奔沉静地回答。   “省了捞尸的麻烦。”慕锦浅浅而笑,倚在窗栏。   东西二财是慕锦饲养的两条食人鱼。逝潭不是无人游,人过鱼食罢了。   寸奔向外看去。对岸树下黑影重重,他目力惊人,自然见到了那个试探的身影。东西二财只要寻得她的气味,必定紧咬不放。   寸奔看了慕锦一眼。   慕锦悠然自得。“她要是死在这里,也应了逝潭二字了。”   二十脱了鞋袜,半身落在水中。她水性不错,只要受得住潭水的寒冷,就可以游过对岸。   游离不远,二十被水下的什么东西绊住了。潜入水中细看,原来是一条麻绳。   她伸手拉开,忽然辨得绳子另一端栓着的……像是一个人。   此时,月光推云而出。   她清晰见到,水中浮动的男人四肢残缺,右肩上有两只小圆生物在滚动……不,应该是撕咬。   二十心中大骇,立即浮出水面,匆匆回到岸边。   扑腾的水声引来护卫的注意。   护卫冲过来,见到湿透的她,不禁绷直了唇。   二十无声笑笑,这下就能见到二公子了吧。   果然,护卫将她带去了崩山居。   她先见到的是寸奔。   从前服侍慕三小姐时,她知道寸奔。他生得英挺,不少丫鬟议论他的长相。仆人也有阶级,寸奔位居在上。   寸奔挥退护卫,给她扔了条手巾。他沉静的脸上,没有表情。“擦擦。”她一路滴着水,跪立的脚下湿嗒嗒的。   “谢谢。”二十轻轻擦拭头发上的水珠,轻声说:“寸奔公子——”   寸奔打断她的话:“我不是公子。”   她抬眼,“麻烦通报二公子一声,我想见他。”   寸奔没有回答,问:“为什么下水?”   “我想见二公子。”她跪趴在地,一手按着手巾。   寸奔望着她因跪趴而拱起的纤背。她一直偏瘦,不当丫鬟了,还是纤薄。   二人静候片刻。   慕锦终于出来了,第一句话略有讽意:“居然没死。”   二十听出他的声音隐有惋惜,她无从分辨他的意图,只能额头抵住地面,恭敬地说:“二公子,奴婢是腊月二十伺候过你的人。”   慕锦在圈椅落座:“进了掩日楼,就不是奴婢了。”   “谢二公子。我是腊月二十伺候过你的人。”   “说。”   “十五生死未卜,我食寝难安。”   “十五命苦,我会厚葬她的。至于你——”慕锦的目光落在二十的湿发上,见到的又是那一支步摇。掩日楼的女人不愁衣食,她却朴素得可以。“只能丢到水里去喂鱼了。上一个死的残尸还在水里泡着,你没几两肉,就当给东西二财塞牙缝了。”   “二公子,我此趟前来,是向你坦诚一件事。”   “说。”   “关于腊月二十的。”二十额头被地上的水浸得一片冰凉,连带的,说话也小心翼翼。   慕锦瞥向寸奔。   寸奔意会,走出房间,再关上了门。   房里暖意消失,二十的背脊飘起了凉风。寒意来自慕锦。她力持镇静:“我酒醉时,糊涂地将腊月二十的事讲给十五听。十五为了要挟我,撰写成册,藏于他人家中。十五若出意外,小册即会公开。我贱命死不足惜,可是累及二公子声誉。”   慕锦起身,缓缓走到她的跟前。“你有何遗言,说来听听。你死了,我心情大好,说不定会让你如愿。”   “此事因我而起,我罪孽深重。”二十跪趴的身子一动不动。“山匪素来不满官商,如果十五为了保命,将二公子的私事抖落出来,山匪人多口杂,防不胜防。”   “哦?依你之见?”也就是这时,他才正眼看了二十。   “恳请二公子将十五救回来,追问小册下落。”   “知道了。”慕锦半低身子:“你跳潭水去,别累我处理尸体。”   “二公子,我再斗胆——”   慕锦猛地抓起她,一把擒住她的脖颈。   她眼里闪过惊惧,脸色因为憋气而转成紫红。   他靠近她,低喃:“我好奇你有几颗胆?”   二十攀着他的手,想摇头,转动无力。胸间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凉。她晕沉沉的,双手落下。说不仓皇是假的,可是此时脸上已经表现不出情绪。   她险些翻白眼了,慕锦才放开她。   身子轻如纸张般跌落,她粗哑地喘着气。   “对了。”他问:“腊月二十那一晚,我是先解你衣衫,还是裙子?”   二十喉咙烧得疼,哪里说得上话。她涨红的脸分不清是羞还是闷。   世人道,赤身即为坦诚相对。然而他与她,共眠几回,也仍是陌生人。   慕锦自问自答:“遮你这张苦脸是必然的。”说完他唤:“寸奔。”   “在。”寸奔推门进来。   慕锦坐回圈椅:“把十五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寸奔领命而去。   二十爬了起来行礼。她抬头,只见慕锦眉藏春光。   他说:“东西二财吃完那具尸体,空两天,你就自己跳下去。它们吃惯了糙汉子的臭肉,换个女的,改善一下伙食也好。”   她道不出那一声谢了。   ——   十五在第二日清晨回来,见着二十,她扑过去无声落泪。   二十轻抚十五,安慰说:“活着就好。”再细细打量,十五光艳的衣裳不见破碎,仅仅起了觳皱。   过了一会,有人来报,二公子念及十五旧情,赐予其妾室名分。   这就是说,十五要去花苑了。   一时间,掩日楼几人欢喜,几人悲愁。   十四站在连廊,与十五隔着远远的。她提起调子:“听说二公子寻你花了不少力气,伴君如伴虎,保重。”   十五莞尔一笑,媚眼斜斜地勾起来:“我早知道,二公子不会不管我的。”   二十有话想说,又知劝不住十五,只能点到为止。“二公子想你自然会来,别过分主动了。”   十五不知听进去没有,拉起二十的手:“最舍不得二十妹妹了,你要是也来花苑多好。”   二十笑了笑。她想去的不是花苑,而是府外。   ——   十五到了花苑,除了小六对她亲近些,其余女人都看不惯她的狐媚色相。可她是唯一一个慕锦放弃又重拾的女人,众人不敢置气,只得无视。   十四翻墙去花苑,冷嘲热讽了那群女人,吵了一番。荷花池塌了几片叶。   比起花苑的热闹,掩日楼十分安静。   不知是不是受了庙宇的熏陶,十一有了长伴青灯的想法,将衣裙改成了霜色,愈加沉默。   这几日,慕锦不曾过来。   十四说,他去的是花苑。十四还说,掩日楼的几个女人都失宠了。说这话时的十四,失了鲜亮的火焰,眉目如十一般,弥漫恹恹之气。   二十不将慕锦的恩宠放在心上。   不过,某天晚上,她梦见逝潭那具残尸变成了她的模样,手脚断了一半,颈上还有小圆球在啃噬。   她惦记着的,是他的那几句恶言。 第4章   过了几天,寸奔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掩日楼。   二十正在外园。   绣巾越来越多。   那晚,她把大半的银两给了护卫。苏燕箐驱逐之意越来越明显,二十想再备些银两,为将来打算。   这些绣巾,通过厨房的刘大娘售卖。   刘大娘收了二十的绣巾,外出采购蔬菜时,转给摊贩。成交后,摊贩和刘大娘扣掉一半银两,剩余一半给二十。   价格不高,积少成多。   寸奔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二十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他站在离她三尺外的地方,转述说:“二公子要见你。”   自那晚噩梦惊醒,二十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她平静地点头,指指未完成的刺绣:“能让我把这些收拾一下吗?”   寸奔抬眼望了一眼天空。   春末微热,她在太阳底下刺绣,腮若胭脂。他再看院落,春红已谢,不见绿木,让他想起儿时练武场的秃土。   原来,过去一年半,她生活在这样的天地中。   他退到了掩日楼外。   二十收拾针线,转身进了屋。梦中残尸的景象在她脑海闪过。她想,如若真的喂鱼,也该体面些。   她换了一件衣裳。相较她往常的衣着,这件石榴红裙称得上鲜艳了。   二十走出房间,见到寸奔挺拔的背影立在院外。   从前,三小姐身边有一位丫鬟心仪寸奔。丫鬟生得貌美,愿为他的妾室。   三小姐讲给寸奔听。   他委婉拒绝。   三小姐来来回回,给寸奔说媒说了几回,都以失败告终。她说:“寸奔跟二哥久了,嘴也叼了吧。”   貌美丫鬟和二十谈起此事,直说寸奔心里住了人。丫鬟问:“他莫不是……喜欢三小姐?”   二十哪知寸奔的心思。   这儿处处有主仆。主中有主,仆中有仆。逾越了,就叫妄想。   ——   二十跟随寸奔,来到崩山居。   慕锦悠闲地坐在凉亭喝酒,端着的是拳头大的玉杯。   二十踏上凉亭。   他向她瞟了一个眼神。   她一声不吭,在台阶处跪下。   慕锦左手晃着玉杯,“小册子呢?找十五问过没?”   “回二公子,是奴婢糊涂了。”二十和上回一样,额头抵住坚硬冰凉的地面,眼睛半闭,“原来在我酒醉时絮叨的人,不是十五。她其实毫不知情。”   “哦?”慕锦两指捏碎了玉杯,看着她的那支木步摇,一字一句地问:“那是谁呢?”   二十回答:“奴婢当时醉得迷糊,记错成了十五,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玉杯碎片掉落了。   慕锦问:“那是几月几日?”   “三月初六。”她回得肯定。   “寸奔。”慕锦将衣上沾到的碎片抚了抚,“吩咐下去,把三月初六和她见过面的全部杀了,鸡鸭猪狗都别放过。”   二十听到寸奔毫不犹豫的回声:“是。”   她掌心发烫,赶紧说道:“恳请二公子再听奴婢几句话。”   慕锦挑起眉:“说。”   “奴婢糊涂,认不清那人,只记得他说要将小册子交给别人,以此要挟我。如今尚未寻得此人,就算她死了,二公子的秘密一样暴露在外。”   慕锦仔细聆听她的说话声,轻缓而有力,慌乱且镇定。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今日换了一支绛色珠钗。发黑,裙红,比墨黑的寸奔来得清亮。   亮色映在慕锦眼里,他更加不快,抬脚踩上她的右肩膀,“横竖都暴露了,我又不在乎多死几个人。”   二十吃疼,剧烈地喘了一口气。   “我现在最想杀的人——”他凉凉地看她,调子拖长:“是你。”   “二公子杀人……”二十的语速变慢了,思索着出口的话:“是盼事有所成,还是徒劳无功?”   慕锦扯出了一抹笑:“何出此言?”   “灭口知情人,是为有所成。”肩胛骨几乎碎了一样,她咬紧牙关:“无辜者惨死,知情人藏匿他处,则徒劳无功。”   “废话那么多,死就是了。”慕锦脚下施力。   痛楚从二十的手臂传到指尖,她手腕处不自觉跳了下。   寸奔右手的食指在这时曲了起来。   慕锦突然侧眼看向寸奔。   寸奔面上无波无澜,一动不动地站在亭台。   异样光色在慕锦脸上一闪而过,他收回了脚。   二十右肩搭在地上,歪歪斜斜。跪着的双膝丝毫不敢挪动。   慕锦坐回椅子,浮出了笑意,“我们换一种温和的解决方法。”   二十强撑着应声,竭力让自己出口的声音不那么悲鸣。   “过来。”慕锦命令道。   二十匍匐跪爬到他的跟前。   他脚尖一动。   二十忍不住缩了缩,生怕他再踩上来,她双肩就得废了。   慕锦又看寸奔。   寸奔必恭必敬地垂下头,见不到他的表情。   慕锦瞟向二十,“你识字不?”   她微怔,“不识。”   他用折扇托起她的下巴,盯紧她的两片红唇。   二十头部被迫抬起,背脊塌陷。她似乎听到了骨头错位的脆响。   他的折扇向上提了提。   凉意从下巴窜进面颊,她的牙关开始打颤。   “那把舌头割掉就编不出谎了。”慕锦开心地笑了:“你该庆幸你不识字,不然,这双手也要跟着剁了。”   二十赶紧缩起舌头,紧闭嘴巴。   “寸奔,把她舌头割了,洗干净泡酒喝。”慕锦撤回折扇,展开轻摇。   “是。”寸奔沉沉地应声,走上前。   二十侧脸贴在地上,肩胛痛楚让她起不了身。“二公子……我还有话说。”   慕锦说:“那就一边割,一边说。”   “二公子,二公子,其实我不知道你的秘密。”二十去拽慕锦的衣袍。   他踢开她的手,“牙尖嘴利,满口谎言。”   “二公子,我说的是真的……”这时,寸奔半蹲在她身侧,她睁大眼睛看向寸奔面无表情的脸,再转向慕锦:“那晚,那晚……你没说话,只拉着我上了床……”   “嘘。”慕锦半弯腰,食指抵在唇上,“叫这么大声只会死得更快。”   寸奔右手持刀,刀尖泛起银光,他左手钳住二十的下巴。   她“啊啊啊”地叫了几声,挣不开他的力道。   寸奔右手扬起。   刀未到,二十的舌头已有霎时麻痹。   慕锦忽然说:“对了。”   寸奔的尖刀及时停住。   慕锦用折扇拍了拍二十的脸,关切地问:“余生有何遗憾,说来听听。”   刀光晃在眼前,她低声下气说:“二公子,我知错了。”   慕锦充耳不闻:“过了今天,你想说都没机会了。”   “二公子,我认错。”二十跪在他的脚下磕头。   “没有遗言吗?”   “求二公子开恩。”   寸奔的尖刀横在二十的耳畔,他双目眺望深潭对岸,说:“二公子,三小姐来了。”   慕锦抬头,见到慕冬宁匆匆而来的身影。“好吧,我心善,见不得血光。”他站起来,“寸奔,灌她喝哑药。”   “是。”寸奔右手收起尖刀,左手松开二十的脸。   慕锦又说:“做得干净点,别被三小姐发现。”   “是。”   待慕锦走出亭外,二十方觉一身冰凉,汗涔涔的。   寸奔掏出一小包药粉,倒入酒壶,轻轻晃了几下。再拿起玉杯,给她斟了半杯酒。他将酒推到她的跟前,平静地说:“二公子要你永远闭嘴。”   她看着酒杯。听见了他的话,又仿佛没听见。   “你不哑,二公子不会放过你。”寸奔面沉如水。   二十扶着椅子站起来,肩背歪垮向右。“会痛吗?”   寸奔答:“不会。”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话。   寸奔执起酒杯,想要逼迫她。   她主动接了过去。   他眉目一沉,左移站在了她的前方,遮挡住外人可能投来的目光。   “我不想欠人情债。”二十轻声说完,以袖遮脸,仰头喝酒。   接着她手一抖,碎了一个空杯。   ——   二十不能说话了,极少走出掩日楼。   十五、二十两人轮番遭难,让其余女人跟着谨慎起来。   十四收敛起心性,不再去花苑打架。   得知此事的苏燕箐,笑了几声。她知道,掩日楼已成弃妇之地。花苑一个个婀娜多姿的女人,才是劲敌。   苏燕箐第一个赶走的女人是小九。   二公子遣散小九时,赠了一车的金银珠宝,足够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小九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走不出几丈,她又回来了。看着平日吵骂的一群女人,她的泪珠在眼眶中滚了滚。“我家住江州杏花巷,要是你们谁出来了,有机会来见见我。”说完,她又自抽嘴巴:“你们一定别出来,留在这里战斗到底。”   小六拭着眼角,啜泣道:“一定的,我们会出去的。”   小十欲言又止。小九转身要走时,小十上前一步,拉起小九的手:“有件小事,我对不住你,你那件丝绸羽衣,是我……剪破的。”   小九由悲转怒,再转喜。   大霁国的男子多妻妾。民间有言:大霁红颜乱不休。   慕二公子的女人不比别人少,好在小打小闹,不伤及性命。此时,这群女人还有了几丝道别的不舍。   小九和二十以前说话少,现在二十哑了,相对无言。   小九抿唇,抱了抱二十:“记住啊,我住江州杏花巷。”   马车走了不远,小九掀帘,向众女人挥手。她笑中有泪。   “什么人啊,临走了才来装姐妹情深。”小六哽咽道:“弄得我都不想她走了……”   面前宽路窄巷,市井喧闹。二十有了向往,安静过日子就好,迟早会和小九一样离开的。 第5章   慕锦成亲的前五天。   十五又遭苏燕箐陷害,她气愤地冲进了掩日楼。   自从二十失了言语,十五更爱和她诉苦。能说话时,二十劝不住十五,如今口不能言,反而能阻止十五几句。   十五经历山匪一事之后,不再缠着慕锦。她问二十:“二公子为什么又把我救回来了?”十五对外炫耀,获救是因为受宠。但她心知肚明,其中必有蹊跷。   二十摇摇头。   “你说,如果我再设计二公子,他是不是还会原谅我?”这些日子,十五想明白了,她母凭子贵的计划,得罪二公子了。可要长久留在慕家,十五别无他法。她在掩日楼,苏燕箐针对她。她去了花苑,苏燕箐更加不放过她。见到小九离开,十五犯愁,只得讨慕锦欢心。   二十连忙拉起十五的手,慎重地摇头,眼神带着警告。她救了十五一回,几乎招来杀身之祸,她没有办法再救下一回。二公子这人,喜怒无常,她能保命,凭的是运气了。   十五反握住二十的手,“二十,你为什么突然说不出话了?你得罪二公子了吗?”同样的问题,十五问过好几遍,二十皆不作答。   这次,二十摇摇头,示意别再问。她斟茶,笑着给十五抚抚背脊。   这么多女人,十四最刁悍,可她懂得欺软怕硬。十五恃宠而骄,不善察言观色,又憋不住心事。苏燕箐屡屡挑衅十五,不是没有道理的。   十五揪起眉,“要不我去给二公子说情吧,让他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二十指指崩山居和泽楼两个方向,摇了摇头。   十五眼珠子转了转,“你是让我别去招惹苏燕箐?别去找二公子求情?”   二十又指了指花苑,伸出双手,曲起一只拇指。   十五又问:“小九?”   二十点头。   十五猜测问:“小九输了,走了。我们也会输,也会走?”   二十笑着再点点头。   十五抱了下二十,“我知道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   慕锦成亲的前三天。   大霁国习俗,成亲前,男女双方斋戒三日。苏燕箐离开了。   花苑的众女人松了一口长气。   小十对着泽楼的方向吐舌头,“未来的二夫人好凶啊。”   小六一改几日的晦气,“终于可以清静了。”   清静不过数日。苏燕箐嫁入慕家,才是众女人苦难的开始。思及此,小六又哭丧着脸,“我好羡慕小九啊,拉了一车的金银珠宝走,再也不用受二夫人的气了。”   慕府里里外外,闻见了芬芳。牡丹红,胭脂红,朱槿红,生生踢开了一树绿木,一枝繁花。连掩日楼门前都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   碍眼极了。十四叉腰质问仆人:“又不是我们掩日楼的人出嫁,灯笼挂这儿做什么?”   仆人回答:“马总管吩咐了,只要是二公子的院子,都要一起沾沾喜气。这是咱家二公子第一回 娶妻。”   十四气极反笑:“马总管这口气,莫非以后二公子还有第二回 、第三回啊?”   “十四!”十一呵斥一声,然后客客气气地跟仆人说:“麻烦你挂上去吧,喜事一桩。”   其余人无声站在院中。   夜空几盏疏星,灯笼亮出了琥珀光。   ——   慕二公子大婚当天,风和日丽。   高亢悠扬的唢呐声传到了掩日楼。   十四先是捂住耳朵,后来躲进房中,狠狠地摔上了门。   也是巧,门才关上,唢呐声就停了。   二十和十一非常平静,坐在院中剥花生和莲子,旁边还有一篮子红枣和桂圆。   十一说:“讨个吉利,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   二十笑着点头。   前面有多热闹,这里就有多冷清。   一日的吹打奏乐,如一根浸湿的长绷带,缠着二十的脑袋,又晕又闷。不到亥时,她就准备歇着了。   入睡没多久,猛然传来了拍门声。她惊醒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披上衣服。   二十点上灯,听到屋外十四惊喜的一句:“二公子。”   这声称呼缠得比奏乐更狠,二十的脑袋几乎要炸了。她抓紧衣衫,不知这门是开好,还是不开更好。   慕锦给她做出了选择,他一脚踹开了门。   二十连忙上前,低头行礼。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新郎的大红喜服,像极了釉里红瓷。   十四惶惶站在二十的房门前,看着慕锦进去。   他一甩手。   房门关上了。   窗上映出两道灰影。   十四僵直得一动不动,今晚是再难入眠了。   ——   门一关,慕锦一边踮着步子,一边解开腰带:“听说你成哑巴了?”   这个时候,哑巴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二十无需回话。   他把腰带扔在地上,衣袍半敞坐到床边。他望向二十,只见散落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颊。他再问:“简单的声音也喊不出来?”   二十点头,不敢抬眼。凭他说话声判断,他此刻没有喝醉。   “可惜了。”他语气可不是那么回事:“你虽然长得丑,不过,声音勉强能听。现在没了。”   她沉默。   他说:“过来伺候。”   那事,至今仍是二十的阴影,她做过多少重活,没有痛成那样的。第一回 她出了血,第二回没有血了,也还是疼,身子像是被劈了两半。做几回,劈几回。   听十四、十五说,这事男女都能舒服。   二十没有问过,是何种程度的舒服。慕锦从前只在半醉半醒的时候找她,他那凶狠的力道,她要休息一天才能恢复。今晚他身上有酒气,可话语是清晰的。   大婚之日,新郎官留宿侍寝房中,这对新娘子来说是奇耻大辱。苏燕箐怕是要拆了这座掩日楼。   小六说,京城男四绝,女六秀。慕锦和苏燕箐都在其中,两人才貌双全,真真一桩美姻缘。   二十想:男的狠,女的毒,可真是般配极了。   万千思绪翻转在心间,二十缓缓走向慕锦。她没有伺候过男人,不过待在三小姐身边,知道这些贵人穿衣脱衣的规矩。她轻轻解下慕锦的大红衣裳,衣上繁复的刺绣针法让她看多了几眼。   慕锦不是过来谈心的,直接说:“上床来。”   她站着没有动。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丢到床帐中,俯身压下。只一眼,他又坐起。见到桌上有一张绣巾,他拿起后再回来,盖上二十的脸。好心地解释说:“你这长相,我下不去嘴。”   二十无声无息地藏在面纱中。   慕锦笑了:“哑巴果然安静。”   二十透过纱巾,只见朦胧一片。又是一道黑影在她的身上起伏。她死死咬着牙。这时,庆幸有这一张面纱。   “你这反应,跟木头一样。”慕锦这晚没有折腾太久。   二十在他离开之后,才缓过一口气。她疲惫不适,第二日又睡到了午时。   之后的成亲礼仪,全被慕锦无视了。回门成了踹门。   这几日,十四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二十。她发现,细品之下,二十也有小家碧玉的风采。不过,再如何碧玉,二十也是掩日楼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十四纳闷地问:“二公子的洞房花烛夜,为什么要到你房中过?”   二十摇头。   不止十四,其余女人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纷纷学起了二十的朴素装扮。   慕锦成亲的第十天,喜好八卦的小十,打听到了缘由。   说是大婚当日,二公子去苏府催妆三次,苏燕箐仍然佯装不嫁。二公子当场笑意淡了,踢轿门差点翻了轿子,同时下令停了横穿大街的唢呐声。   拜堂时,二公子意兴阑珊。礼毕,一声洪亮的“送入洞房”,才让他缓和脸色。   想闹洞房的宾客们,都被拦下了。   只有女方喜娘看不清二公子的脸色,张着鲜红的嘴唇,说:“新娘子坐花烛,烛尽方可上床。”   二公子不发一言,挥袖离去。   喜娘这才醒悟过来,抖如筛糠,跪地求饶。   苏燕箐正要掀起盖头。   喜娘又哆嗦:“不可,不可。不吉利,不吉利。”   苏燕箐派了丫鬟去请二公子。   二公子不理,头也不回出了泽楼。行至木桥,二公子询问寸奔,这府里哪儿有安静的女人。   寸奔略有迟疑。   二公子看着寸奔,说:“我想起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女人。”于是去了掩日楼。   至此,小十喝完了半杯茶,说:“二公子夜宿二十房中,是为了图个耳根清净。”   众人知晓这一状况,松了口气。   其实,仆人向小十转述此事,还说多了几句。这位仆人站在逝潭边,亲眼目睹二公子和寸奔停在桥上。   寸奔的黑衣和树影相叠。   二公子鲜艳的喜服,绣有层层金线,月色下闪着清光。他眉眼弯弯,问:“那个女人……排到了二十,对吧?”   “是。”寸奔低头回答。   二公子笑了起来。   仆人感慨,二公子这般喜悦的笑脸,才是新郎官应有的样子。   拜堂那会儿,二公子捻着彩球绸带,散漫的姿态,比宾客还像宾客。若不是慕老爷在场,恐怕二公子连吉时都给耽误了。   说到兴处,仆人还告诉小十:“那天是良辰吉日,京城男四绝,其中两位迎了亲。”   另一个是傅家。不过,傅公子的那门亲事是抢来的。   他抢的那位孔家小姐,民间传她一外号:疯傻千金。 第6章   独守洞房的第二日,苏燕箐不知是吃错东西,还是郁结难熬,喉咙发疼。   她身边的肖嬷嬷赶紧去请大夫。   大夫说是肝火攻心。   大夫一走,肖嬷嬷以袖拭脸:“姑爷放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在新房,自己跑的无影无踪。我要是把这事禀告老爷——”   “嬷嬷……”苏燕箐发出粗嘎的声音。   肖嬷嬷心疼,“小姐,你别说话了。大夫交代,你的嗓子需要休养。”   苏燕箐咳了咳:“来日方长……”   “是是是。”肖嬷嬷赶紧扶住自家小姐。   日日煎药,苏燕箐的声音却是一天比一天沙哑。黄莺出谷成了破锣乌鸦。三日不言,方才好转。   她生病卧床,肖嬷嬷亲自去请慕锦。   慕锦关切地询问病情,前来探望。听得那沙子的声音,他笑着安慰几句,转身出了泽楼,说:“刮锅驴鸣,不过如此了。”   寸奔听在耳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苏家是出了名的丝绸大户,而且是京城最早走船运的商家之一,占了三个码头。慕老爷一个也没有。   大霁和邻国东周,商贸以水路为主,经由一条名为嵊江的东西向河流。慕、苏两家经商多年,联姻分的是利益。慕家以一座钱庄为聘礼,苏家用一个码头当嫁妆。   这门亲事本该由慕大公子完成的。大公子比二公子收到的风要早那么半个时辰,大公子连夜逃走了。慕老爷炙热的目光便落在了二公子身上。   慕锦不在乎妻子姓谁名谁,盘算的是码头盈利。而且,苏燕箐是美人,正合他意。然而,见过她几面,他就失去了花前月下的兴致。   成亲半个有余,这对新人仍然没有圆房。   整座慕府知晓此事,无人敢说闲话。   ——   又过了几天,苏燕箐嗓子好转,终于有心力收拾人了。   得知二公子大婚当日侍寝的是二十,苏燕箐率人去了掩日楼。   她环视院落。   无几株艳花,墙角野草成了稀罕东西。   太阳大了,二十不在外园刺绣。她从房间窗户见到声势浩荡的主仆们。   该来的终归要来。   这是二十第一次见苏燕箐。   其实,苏燕箐不如花苑和掩日楼的众人养眼。妖不过十五;纯不过小六;辣,比不得十四;柔,压不住十一。   苏燕箐身边的丫鬟向前一步,高昂起头:“有人在吗?”   十四房门第一个打开:“谁啊?”   丫鬟望向十四。   十四的丹凤眼掠向苏燕箐,然后转回那丫鬟。十四单手叉腰:“问你话呢,你们谁啊?”   丫鬟答:“这是二公子的夫人,还不行礼?”   十四呵笑一声,侧过身,柳腰斜向苏燕箐:“我是二公子的人,行的是二公子的礼。”   丫鬟怒斥:“放肆!”   “银杏。”苏燕箐唤道。   银杏立即退回到苏燕箐身边,前一瞬仰面朝天的脸,在主子面前低得额头都见不到了。   苏燕箐看了一眼十四的腰牌,“我前些日子多有不适,幸得掩日楼妹妹伺候夫君。这趟前来见见那位妹妹。”   十四向来泼辣直爽,想吵就动口,想打也动手,她学不来阳奉阴违,不冷不热应了声:“哦。”   “二十妹妹呢?”苏燕箐嫣然一笑。   二十收拾了绣线,拉开门闩,走出房间,必恭必敬地行礼。   苏燕箐的柳叶眉蹙了一下。   京城无人不知,慕二公子的侍妾们娇美似花。眼前这位五官寡淡,貌不惊人,在侍妾之中当是劣势。   大婚当日,慕二公子选了她,而且之后十几日,他没有再找过谁。   苏燕箐仔细打量二十:“你就是二十?”   二十低眉顺眼。   苏燕箐说:“回话。”她早知,二公子成亲那天,上了一个哑巴的床。她这句“回话”,无非刁难二十罢了。   二十稍稍抬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再摆摆手。   “你是哑巴?”苏燕箐故作惊讶。   二十点了点头。   输给一个姿色平庸的哑巴,几番滋味转在苏燕箐的心头。   慕、苏亲事虽是生意,可她对慕锦一见倾心了。   她早有听闻,慕二公子风华绝代。苏燕箐身为苏家大小姐,又是京城六秀之一,眼高于顶,自然是傲慢的。她认为慕锦不过徒有虚名。苏老爷有意联姻,她讥笑说:“慕二公子品行不端,京城人尽皆知,爹爹是想把女儿推火坑吗?”   数月前,苏家邀请慕锦商谈,她偶然间撞到了他,险些跌落楼阁。惊险一刻,一只手掌揽上了她的腰。她回眸对上慕锦的笑眼,才知传闻不假,她瞬间芳心大乱。   爹爹说,攀上慕家的这门亲,生意场上可以说无往不利了。   亲是结了,但慕二公子的莺莺燕燕,着实碍眼。她自然要一一除去。   苏燕箐问:“你可懂手语?”   二十摇头。   “那与我家夫君是如何说话?”   二十还是摇头。   隔空喊了两句话,苏燕箐再度把二十从头看到脚,没发现其有何过人之处。兴许是慕锦另有癖好,才收了位哑巴。   哑巴是好,吹不动枕边风,搬弄不了是非。   不过,大婚之日的委屈仍记在苏燕箐的心上。她勾起了唇,“哑巴就该安生些,否则将来聋了、瞎了,就只剩一具暖床的身子了。”   二十面上惶恐,立即躬下腰。   苏燕箐笑了一声。比起十五,二十胆怯懦弱,无美貌,无性格。对付起来易如反掌。   苏燕箐长袖一甩,眼角含笑,转身离开。   一行人消失在转角。   十四斜着眼:“黄鼠狼拜年。”说完静了一会,她捧腹大笑:“成亲守空房,她也好意思编造借口。”   院落清清净静,无人应声。自小九离开后,其他人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十四讨了个没趣,朝二十说:“这女的上花苑好几回了,拿小九爹娘性命要挟,才逼得小九离开。你别被抓到把柄。”   二十笑笑,表达谢意。   如果苏燕箐可以助她离开,那是再好不过。   ——   苏燕箐上掩日楼的事,传到慕锦的耳中,是三天后。   他前些天去了镇南城,这日刚回来。   踏进崩山居,见到木桥边的几株半枝莲,他想起自己娶了个妻子。他向寸奔询问苏燕箐近日起居。   寸奔无言。他一直跟在慕锦身边,去的也是镇南城,哪里知道府内夫人的行踪。   寸奔招来了马总管。   马总管如实叙述。   慕锦笑问:“夫人去了掩日楼?”   “是的。”马总管见到自家主子的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二公子这样笑,煞是好看。这样笑,也是危险。   慕锦再问:“那排名二十的,可有缺手断腿?”   “回二公子,没有。”马总管吃不准,二公子是盼着二十缺手还是断腿,又或者两者都想。   “没有丢一只耳朵,少一颗眼珠吗?”   马总管迟疑了下,回答:“二十姑娘安然无恙。”   “嗯,来来去去就是死不成。”   “……”马总管听出来了,二公子这是惋惜。   “赶走了我的美貌小妾,却给我留下个丑的。”慕锦轻轻拨动茶盖,“这妻子是娶错了。”   马总管大气不敢喘。那些女人们的是是非非,他静观其变,这是二公子原来吩咐过的。眼下二公子的语气,听着是质疑苏燕箐,却又像在拷问他。额头有一滴汗,正沿着马总管的鬓角滑下。   慕锦喝了一口茶,“马总管,你先下去吧。”   “是。”汗珠滴落在地,马总管如释重负。   慕锦放下了茶杯,想了一阵,“寸奔,我成亲有几天了?”   “二十二天。”这也是二公子不近女色的时长。   “我上花苑。”慕锦放下盖碗茶,忽然问:“你呢?”   寸奔微微一滞,“我回房休息。”   “浮绒香新一年的花魁赛又到了。”慕锦起身走向门外。经过寸奔身边,他瞥过去轻飘飘的一眼,“你出去喝几杯花酒吧。”   寸奔没有应声。   “说起浮绒香,十五就是在那赎回来的。”慕锦走了出去:“今天就选她了。”   ——   十五这时不在花苑。   听闻苏燕箐去过掩日楼,十五这两日都缠着二十。   十五道:“二十,你要多加小心。苏燕箐有家底,和二公子门当户对,心眼尤其多。我吃过好多苦头了,银杏丫鬟和肖嬷嬷,扇人巴掌不带手软的。”   二十点点头。门当户对嘛,就是一个狠,一个毒。   十五又道:“你嗓子坏了,要真的被她陷害,伸冤的话也说不出口。”   二十拉起十五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看着静默无声的二十,十五眉目变得柔和,“好久没听你唱歌谣了。”   十五年纪小,有时情绪上来,忍不住发脾气。气冲冲地跑远了,没多久,又会回来撒娇。这性子,像极了二十家任性的老幺。   二十遥望西埠关的方向。她离家八年了。当年爹爹让她去大户人家做苦力,说能给家里换几顿好的吃。家里太穷了,她是长姐,应当扛起大任。初初的两三年,爹爹时常过来,她将积攒的工钱给了家里。后来,她被卖了好几家,辗转到京城,失去了和家里的联系。   忽然,有一道锦衣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她眨眨眼,敛下了目光。   一声娇嗔响了起来:“二公子。”是十四。   十五听见了,放开二十的手,走了出去。“二公子。”她嗲嗲的,笑靥如花,热情地迎向慕锦。   院子热闹了,连长伴青灯的十一都走了出来。   二十只好站在女人堆里,位于最不起眼的边上。   慕锦的眼睛,倏地转了过来。   十一拉了下二十。   二十的思绪仍停留在家乡的回忆里,她疑惑看着十一。   十一双手叠于腰间,食指轻轻向慕锦方向指了指。   二十意会过来,立即低下了眉。   慕锦没再看二十,搂上十五的腰。他眼观烈日:“天气好,请个戏班子过来吧。”   他一句话,忙坏了下边一群人。   马总管匆匆安排了戏班子过来。   凉亭里,慕锦坐在正中。   一群女的或站、或坐。   大热天的,听什么戏。二十倚在柱边,和他的距离隔远远的。   出了府,她要回西埠关寻找爹娘,缺的是盘缠。夏日将至,绣巾卖得不错。可是刘大娘说,摊贩要提高抽成。这样的话,二十赚得更少了。   二十又被十一拉了下,她瞬间抬眼望向慕锦。   他不知何时盯住了她:“叫你几声了,听不见?耳朵没用的话,割掉算了。”   有几人发出了惊惶的喘气声。   二十沉默地跪下。   “过来。”慕锦懒懒地躺在十五的怀里。   二十爬了起来,缓缓上前,站在离他一尺的位置,再跪下。   他看着她:“十五说,你唱的西埠关小调比戏班子的还好听,哼两句来听听。”   十五说起二十的歌谣,是希望二公子请个大夫给二十治嗓子,哪料到二公子此时此刻就要听。她面露尴尬,“二公子,二十嗓子伤了……”   “那就寻思着找什么东西发声。”慕锦说。 第7章   发声的东西多的是,好不好听的区别罢了。   戏班子停止了弹唱。艳阳满天,班主汗都不敢擦,双手绷直在大腿边。   众女人不语。   清风和流水,也停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   二十探手去拿石桌上的茶杯。即便轻放茶杯,也有叮叮两声。她放下、拿起,就这样嗑了几下。   慕锦问:“这算什么?”   他投过来的眼神,如同几日前的火红辣椒,又烧又呛。   她唱的西埠关小调是跟娘亲学的。她不懂弹,不懂敲,哪知什么东西能奏响那首曲子?二公子的恶趣味就是拿她取乐,见她无力反抗,他就欢喜了。   二十抬眼。   慕锦的眉间沾染了毒药,跋扈得无需掩饰他的歹意。   她又拿起杯子,左右掌心各握一只,以西埠关小调的旋律相互轻敲。一边敲,一边细看他的神色。   叮叮响是凉亭唯一的声音。   慕锦的笑容暗藏乌云孤星。   十五端不准他的心思。二公子灭绝人性时,笑得最是美好。她就怕他这般笑着笑着,将二十给赶了出去。   额帘掩盖了二十的情绪。在一个非常偶然的瞬间,她掌心一散,茶杯裂开了缝。手疼得只好松开,她眼睁睁看着杯子落地,发出清脆的余响,破裂的碎片飞到了慕锦的长袍边。   她立即跪趴下去。   “你又闯祸了。”慕锦逮住机会,一脚踩上她的肩膀,状似关心。"上回养伤养了多久?"   二十缩起肩膀。那天她垮了半边身子,又被他逼迫变哑,足足到他大婚时才痊愈。刚才,她感觉掌心被一股外力震了一下,杯子就碎了。她几乎怀疑这是他施了手脚。   十五拎起裙摆,起身陪跪在二十身边,她磕头恳求说:“求二公子开恩。”   十一和十四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慕锦的脚轻轻晾在二十的肩上。   只有承受力量的二十才知,他在看似轻盈的姿态中,动了杀机。她半侧身子歪了。她体会过这感觉,骨头错位,压迫身体,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疼痛不知从哪儿发出,半身不适。   十五避开了碎片,再磕头说:“求二公子开恩。”   慕锦的眼睛晾在她的雪胸,那色泽让他想起盐,想起糖,也接近碎裂的白瓷。   被他踩在脚下的女人太可恶了,他几次想杀了她。可是又念及什么。   他踢开二十,沉脸到了亭外。   树下的寸奔挺拔如松。二公子要听戏,贴身护卫自然没得休息。   “寸奔。”   “二公子。”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的眼睛,找个良辰吉日,把她的眼珠挖了。”慕锦的话音如同冰窟捞出的利刃。   寸奔答:“是。”   出了一口恶气,慕锦回去了崩山居。   一个时辰之后,他倚在亭台,嗅嗅盘中的生肉。   腥味和血气招来两只灵巧的食人鱼,一口獠牙先浮出水面,牙上还有细碎肉丝。终究腐肉不及生鲜美味。凶猛的东西二财搅乱了水面,打碎慕锦的扁长倒影。   “寸奔。”慕锦懒洋洋的。   “在。”   “叫大夫给那哑巴治治肩膀。”他作势要抛肉。   引得东西二财跃出了水面。   他又笑着收住:“把肩骨接上去。用最好的药,我今晚要上她那。”   寸奔迟疑半瞬。和苏燕箐圆房一事,二公子浑然忘却。成亲以来,他只翻过二十的牌子。再多的疑问,寸奔也不能问:“是。”   吊足了东西二财的胃口,慕锦洒下几片生肉。“交代下去,把她养胖些。那女人很能忍痛,给东西二财生吃进补最适合了。”说完,他看寸奔一眼。   寸奔喉结滚了滚,答不出话。他领命而去。   ——   比起上一次,慕锦今天杀气更胜。   二十的肩骨脱臼了,若不是十五和十一扶着她回来,她几乎倒在半途。   十一扶二十到床上,再挑开二十的衣裳,倒抽一口气。   由颈至肩,二十白皙的肌肤缀上了点点血紫。十一见过一个残废人,手臂也如二十这样僵硬垂落。   十一忙说:“出去找大夫吧。若是不及时救治,我担心落下病根。”   “我去。”十五跑了出去。她再笨也感觉得到二公子对二十的敌意。可二十是这么多女人中最没存在感的,如何得罪了二公子,十五想不明白。   走出掩日楼,十五低头回忆今天的事,没有留意迎面而来的寸奔。   这些婀娜多姿的女人们,寸奔只凭腰牌辨认。他叫住她:“十五姑娘。”   十五刹住脚步,抬头。寸奔是二公子最亲近的护卫,他的出现代表了二公子有所吩咐,她立即上前:“寸奔。”   二人距离太近,寸奔后退一步,才开口:“二十姑娘在里面?”   “在。她伤了筋骨,我正要去请大夫。”十五掩饰不住脸上的焦急。   寸奔说:“二公子请了大夫,劳烦十五姑娘领进去。”   十五这才见到那位长须的中年男人,她心中一喜,嘴上问寸奔:“你不进去吗?”   “我在楼外等候。”掩日楼是主子侍寝的居处,他一个护卫,上次进去已是不合规矩。   十五顾不上寸奔,转脸向大夫:“大夫,你懂望闻问切吗?病人是二公子的姑娘,伤在肩上。”   寸奔跟着侧眼看大夫。   大夫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窥视二公子侍妾的香肩,他谨慎地回道:“可隔衣接骨。”   “好好。”十五放心了:“大夫,你随我来。”   寸奔返身,抱手靠着一株白榆树。   二公子对二十抱有何种心思,寸奔尚不得知。不过,今天亭中情景,他观察得仔细。二公子暂时不会要二十的命。   如果二公子想她死,脚没踩上她的肩,恐怕她已断气了。   ——   大夫给二十接上骨,开了几帖药。   二十服完药,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记不起自己有伤,翻身压到了左肩,她痛喘一声,赶紧又翻过来。迷蒙的双眼见到前方的身影,她立即清醒了。   已是黄昏,屋外烫成赤金色,将交椅上男子的衣袍勾起了余辉。   光是暖的,可二十不认为他有夕阳的和煦,她坐起身。   “醒了。”在她翻身之时,慕锦就见到了。或者说,他坐在这里盯了她好一会儿了。   她下了床,恭敬地行礼。中衣斜襟往伤处拉开,露出了肩上斑斓的痕迹。   慕锦又问:“疼吗?”这仅是一句凉薄的问话,不含歉意。   她若说不疼,二公子不高兴,又踩一脚。她若是喊疼,恐怕他也不高兴。   方才,大夫刚走,十五懊恼地道歉:“二十,要不是我说起西埠关小调,你也不会受伤。我对不住你。”   二十抚了抚十五的手。就算没有西埠关小调,慕锦也会寻其他理由欺辱她。她遭罪的原因,只有慕锦一人,与其他无关。因此,她说疼,或不疼,结局都是一样的。她索性不作任何回应。   “赌气了?”他斜眉一挑。   她心中一滞,还是给了反应——摇头。   慕锦吩咐十一张罗晚饭。   掩日楼和花苑没有奴仆,一日三餐由厨仆送饭。十一张罗的是碗筷,摆上饭菜,她退了出去。   慕锦先坐下了,向二十招手:“过来。”   二十拢紧衣襟,披了件外衣。   他的风凉话响起了:“动作很利索啊,看来伤得不严重。”   她僵了僵,随便在腰间打了一个结,走到桌边,坐下。   “你要养伤,多吃多补。”慕锦漫不经心地说:“养胖了,就丢你下去喂鱼。”   她沉默。   他命令道:“吃饭。”   他要的是听话的女人。她依言端起碗,白米饭嚼在牙尖,品不出香味。伺候慕锦,是她干过最苦最累的活。相比之下,以前当丫鬟的日子,反而成了美好的回忆。   慕锦没有动碗筷,把玩着折扇,深不见底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   二十低头回避。   白玉长扇在空中翻了几转,倏地抵在了她的心口。他找到了新乐趣,用扇子戳弄她的左边柔软。   她就知道,寻常折扇到了他的手里,也是凶器。她被戳得胆战心惊,深怕他一个不痛快,将整把扇子刺进她的心窝。   她缓慢地吞咽嘴里的豆腐。   慕锦拿扇子挑起她的衣襟,看着她的伤口。   中午上了药酒,她的肩上留有浅黄的酒印,往下铺了一层紫黑的淤血,五颜六色错叠,失了美感。   他收回了扇子:“吃饱了?”   二十长睫颤颤,仍然觉得那把冰冷无情的扇子正虎视眈眈。   慕锦话不多说,直接一句:“吃饱了就上床。”   她一怔,僵硬地往嘴里送饭。   “吃饱没?”慕锦用扇子拍拍她的下巴。   她指了指窗外。暗示他,太阳没下山,不宜白日风月。   无奈的是,二人毫无默契。他说:“知道了,关窗再做。”   二十仔细地咀嚼,一粒米都像是山珍海味。   慕锦哪会看不出她打什么主意,他不怒反笑:“慢慢吃,你吃多久,我延时多久。”   二十食之无味。一来,这位难伺候的爷,阴狠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二来,她有了担忧,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离开慕府?她自问,她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女人,这二公子不知抽的哪门子风,三番两次折腾她。   日落远山,天空铺了一袭红纱。   十一进来点灯。她偷偷看看房里的男女,又赶紧退了出去。   无论如何再拖拉,饭还是有吃完的时刻。一条清鱼,一盘碎肉,一碟青瓜,二十全部吃光了。   白瓷盘子倒映着烛火的暖灯。   终于放下了碗。二十想通的同时,为自己失笑。她是奴,他是主,她和他较劲,累的只有自己,还不如认清事实,当一个乖顺的女人。兴许他心情舒畅,就不为难她了。   想归想,收拾盘子碟子时,二十还是慢吞吞的。   慕锦握住她的手腕,“不用管了。”   她稳住身子,竭力从过去的阴影里喘口气。   他拉她到了床前,两手一伸,以眼神示意她。   她暗暗告诉自己,顺从,顺从。她替他解了腰带。   “你这脸……”慕锦似乎直到现在才看清她的模样,说:“竟无一可取之处。” 第8章   二十给慕锦解了衣裳,挂在一旁。   衣杆光放二公子的衣物,她的衣服成了垫地的。   慕锦推她到床上。   她一个趔趄,俯趴在枕上。她把枕头抱在了怀里。也好,至少不用看他那张脸。   他两三下将她的衣衫变成碎布,丢在地上。见她如死鱼一般僵硬,他冷笑:“也好,至少不用看你这张脸。”   “……”也不知是谁嫌弃谁更多。   二十双手交叠,额头抵在手背。她得想些什么,把注意力转开。譬如爹爹娘亲,譬如弟弟妹妹。想想曾经团圆的一家人,她才能将日子熬下去。上身趴在床上,双腿挂在床缘,她不舒服,可也不能动。   忽然,慕锦拱她到里面。   她僵直的腿终于能缩起了。   紧接着,又被他拉开。   二十脑海中莫名响起了西埠关小调。她暗道:再忍忍,等到苏燕箐受不住了,肯定会赶她离开的。到了那时,她就有了十岁以来都不曾拥有过的自由。   “咬着。”   她听见这声,感觉有什么东西丢在她的头上。   细看是一张绢帕。   大夫为她接骨时,她也是咬着绢帕忍耐。但是……二公子为何给她绢帕?来不及多想,她赶紧塞嘴里咬住。闹不明白,为何二公子又找上她。掩日楼的其他人,哪个不比她美,不比她娇。   仿佛读懂了她的疑惑,慕锦说:“哑巴清净。”   二十:“……”那他岂不是要将所有女人给毒哑。而在她们没有安静之前,她就倒大霉了。   慕锦半俯身子,侧头看她。她的长相够不上给他陪寝的资格,有些扫兴。更扫兴的是:“你失神在想什么?”   不用抬头,听他阴戾的语气,她知道又惹怒他了。这般痛苦的过程,她若不胡思乱想,就觉得自己脆如杉木,他就是那把斧头,一下下将她砍伐。   她怯生生地看他。   “我在床上,你还有空想别的?”这成了二公子的奇耻大辱。   二十不知又是哪里惹怒了这位爷,她伏趴着,一脸乖顺,眼里浮现的微光泄漏了她出走的心情。   慕锦扣住她的下巴,妄图舀起她眸中的涟漪。   她惊得闭了闭眼,再一睁眼,方才的清波已然消逝。   他轻啃她的耳畔,低声问:“说说,在想什么?”   说?如何说?她紧紧咬住丝绸绢帕。下一刻,她又失神想,这丝绸质地非常柔软,是哪家店铺的?   二公子大概也觉得,让她开口是一个笑话,他松开了她。“别分神。”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蕴藏了不可违抗的命令。   二十极不愿与他亲近。他生气和高兴,都是一个模样。再狠绝狰狞,天生的志得意满不曾褪去半分。温温的桃花笑,辛辣又佻薄。   她半敛眼睛。回神之后,只觉那把斧头趾高气昂,再也无法刻意忽略。恍然间,堕进黑暗。   正如屋外,天色越发暗了。   二公子折腾一回,二十的身子就重组一回。   丝绸棉绣成了她口下的碎布。她总算明白了,二公子是预知了她的惨状,才给她叼这一块绢帕。   如若她有一天成亲,要日日夜夜伺候劈柴的夫君,她不免有些畏怯。转念一想,她早失身于二公子,成亲一事也是渺茫了。   汗出浃背,身上粘粘的,二十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慕锦看过去,被子外拱起一片莹白肌肤,像一只在静谧森林掉进陷阱的小白兔,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扬扬手,烛火熄灭了。   颠簸的二十脑海里忽然闪过和他的一幕。   ——   前年的腊月二十。   为庆祝二公子的生辰,慕大公子办了一场生日宴。慕三小姐准备了一段迷人的万蝶舞。   宴席前,慕冬宁说:“阿蛮,今天也是你的生辰,你先休息吧。生辰快乐。”   “谢谢三小姐。”徐阿蛮又惊又喜。她说过一次自己的生辰,没想到三小姐记住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主子祝福她的生辰。   慕冬宁笑道:“这么晚了,你没吃饭,就去小厨房煮些东西吧。我今晚陪二哥吃了。”   给三小姐披上化蝶羽衣之后,徐阿蛮去了小厨房。   慕三小姐是血瘀体质,大夫交代了一堆这不许吃,那也不许吃。于是,慕老爷给女儿设了一间小厨房,除了家宴,三小姐平时不与他人共食。   徐阿蛮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再加一个腌制的咸鸭蛋。然后,她捧起大碗的长寿面,在石凳坐下了。   低头闻了闻面香,比不上娘亲的手艺,不过也有西埠关的葱香味。   徐阿蛮拿起筷子,学着爹娘的语气说:“生辰快乐,阿——”那一个“蛮”字还没出口,她的手猛地被谁捉住了。她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吓了更大的一跳。“二公子!”   慕锦没有理她,直接抢走了她的筷子,然后跟她并排而坐,再把她的大碗抢过去。   她愕然,二公子不是在生辰宴吗?这时辰……恐怕三小姐正在宴上独舞吧。   心中惊疑,徐阿蛮面上不敢表露,恭敬地候着。她错愕地看着,他将长长的面条,一根不断地吃完了。只余下一个咸鸭蛋。   吃完之后,他拉过她的衣袖拭嘴,再甩开沾满油渍的袖子。   因为生辰,所以她穿了新衣。徐阿蛮正惋惜自己的新衣裳,忽然察觉,二公子的眼睛钉在了她的脸上。她忐忑不安,把头越垂越低,   接着,她的纤腰被他的大掌扣住……   ——   那一天,二十的人生改变了。   后来,真正的无法掌控,是因为她暴露那晚的秘密,招惹了二公子。   十五是掩日楼陪伴她最久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十五遇险。   晕沉沉地半睡,再晕沉沉地半醒。二十睁开眼睛,松了口气。原来二公子已经结束了那事。   慕锦下床,重新点亮烛灯,回头看她怔愣的表情,他盯紧她:“你又在想什么?”   二十轻轻摇头。   他泄了身,不见餍足,甚至比上床前更冷峻,语带讥讽地说:“改天带你上花楼,学几招伺候男人的本事,我图你这儿安静,可你这死样,跟躺棺材了一样。”   听他这话,以后是要经常上她这儿了?哑巴在床上有何吸引力,竟让色相至上的二公子甘愿忍受她的平庸。希望众女人早日知晓二公子这一古怪癖好,好让大家一起沉默。她一个人受不住他了。   二十闷闷不乐,躲进了被子。   慕锦把被子一掀,命令道:“起来。”   瞄到他寒峭的眼神,她强忍不适,坐起了。   慕锦披了件中衣,没有系腰带,敞着大半的胸膛,几滴密汗停在皮肤上。   京城四绝之一的身段,该是惑意的。可二十没有兴致欣赏,正犯困着,她一边打盹,一边给他穿衣。   慕锦脸色不愉,不过没再说什么,掉头就走。   门才关上,二十倒头就睡。   ——   翌日一早,慕冬宁过来了。   二十乍到掩日楼,刚挂上雕刻银牌,慕冬宁来过一回。   慕冬宁执起银牌,翻看一会,说:“阿蛮,好歹你不是丫鬟了。二哥遣散的侍妾,后半生均可衣食无忧,如若……”她顿了片刻,继续说:“你以后也就过上好日子了。”   三小姐是一片好心,想着二十到了掩日楼,哪怕被遣散出府,也能享受二公子施舍的锦衣玉食。   然而,二十始终认为,还是在三小姐身边当丫鬟自在。二公子这人太危险了。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二十。”十一在外敲了敲门,说道:“三小姐来了。”   二十连忙起床。   踩上地面,惊喘一声。   昨晚,二公子因为她的失神而气恼,动作愈发狠戾,她的腰身以下像是不属于自己了,走路不听使唤。她呼出一口气,揉揉大腿,稳住了步子,拉门走出去。   掩日楼位于慕家的西北方。有中院、有外园,却无美景。只爬了几株野花,比起慕家子女那几座春花烂漫的亭台楼阁,这里如同一座荒郊。   慕冬宁站在院中,水红衣裳比日光还漂亮。她婉约的眉目,攒的是和美的情意。不像二公子,把肆意和轻狂,明明白白晾在眼尾。   慕老爷说,慕大公子和三小姐的长相随了他。   而二公子,则更像已逝的慕夫人。   二十上前给慕冬宁行礼。   “免礼了,阿蛮……”慕冬宁很久没见二十,不禁上下打量。   二十低着头,没有言语。   慕冬宁问:“你不能说话了?”   二十点头。   慕冬宁又问:“这究竟怎么回事?二哥有没有去查?”   前些年,花苑排名第三的女人突然不知所踪。   慕冬宁路过崩山居,听到花苑其他女人正议论纷纷。慕冬宁生怕府里出了人命,连忙去问慕锦。   慕锦风轻云淡地说:“小三回乡去了。”   他侍妾众多,慕冬宁自然想到了争宠恶斗。再看二十,性格良善,如今又口不能言,哪斗得过狐媚子。   二十进掩日楼一年半,下巴尖了,脸颊凹了。慕冬宁不禁自问,当初央求慕锦收了二十,是不是一件错事?   二十领慕冬宁进了房间。   从外进来,闻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味道,二十有些面红,连忙走去开窗。   慕冬宁仍是少女,对这味道毫不知情。她只觉,这房间简陋得和二十的丫鬟小房一样。   床被叠得整齐,只有一个枕头,没有双人的痕迹。   慕冬宁回头问:“二哥最近都上你这里吗?”   二十迟疑了下,还是点头。她不想打听慕锦的近况,可是,常有人在她耳边提醒,二公子成了亲,却独独宠她。   “那……”慕冬宁不知是喜还是忧,“二哥至今没有上二嫂的房间……于理不合。”   二十不作回应。是于理不合,但又如何?二公子就不是一个讲理的人。   “就怕二嫂误会了你。”慕冬宁顿了一下:“不过,二哥疼你也好……他脾气怪些,但非鼠雀之辈。”   不怪三小姐对二公子如此信任。别的不说,二公子对三小姐是真的好。以前,二十陪在慕冬宁身边,见多了温和的慕锦,误以为他是无瑕的白玉。   慕冬宁笑:“我和你说过吧。二哥是不足月的早产儿。体弱多病,到五岁了,路还走不了几步,唯有天天待在屋里。”   二十安静。   慕冬宁说:“二哥就像是爹娘凭空虚构的人,我知道他的名字,却见不着人。有一回,我偷偷跑到他的门外,里面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我又惊又喜,原来爹娘说的二哥不是假的。他发现我躲在窗下,厉声赶我离开。我小时候不明所以,长大了才知道,二哥担心把病传染给我,才不和我亲近。”   陷进回忆里的慕冬宁眉目温婉,笑盈盈的样子。“二哥八岁那年,受了风寒,病骨支离。许多大夫连连摇头。爹四处求医,危急之际,上鼎城出现了一位神医。爹将二哥送去养病。过了一年,二哥健健康康地回来了。爹说,神医将二哥的底子调过来了。”   这一段故事,常听三小姐说起。   二十已经能背了。   接下来的话一定是那一句:“正因为二哥儿时的遭遇,爹格外疼爱他,事事迁就,才造就他不羁的性子。” 第9章   “阿蛮,你如果受了委屈,别闷在心里。”慕锦的妾室不曾闹出致人残疾的大事,但二十的嗓子,让慕冬宁起了忧心。“我可以去和二哥求情,让他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二十拉拉慕冬宁的衣袖,摇了摇头。   “难道你不愿医治嗓子吗?”慕冬宁猜测,二十的嗓子应该是遭人陷害。“你不想讨回公道吗?”   向二公子讨公道,那是自寻死路。二十坚定地拒绝了慕冬宁的好意。   二十虽然不再是丫鬟,但是没名没份,也就比奴仆高一级而已。三小姐愿意过来一趟,二十已是感激。   由于二十的沉默,慕冬宁的聊天成了自说自话。   临走时,慕冬宁叮嘱说:“阿蛮,受宠的时候要多为将来做打算。”   此言既出,可见遣散妾室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送走慕冬宁,二十眺望窗外,一门心思飞去了遥远的家乡。   西埠关位于大霁的西北边疆,紧靠邻国百随。   三十多年前,大霁和百随两国相争,战乱连连。   大霁国有一罗刹将军,在边城险遭沦陷之时,得高人相助,利用西埠关独有的地形,建一攒沙阵,凭三万兵力,破了百随的十万军兵。大获全胜。   自此,两国休战。   西埠关小调是当年鼓舞士气的战乐。前奏悠远,思念的是亲人。后劲高亢,因为保的是国土。   她的家乡响过战鼓,漫过沙丘,远不及京城的繁华。   可是,在二十眼里,那里的明月才最清亮。   ——   慕冬宁前脚刚走。   二十躺回床上补眠。思乡情浓,正要在梦中与家人团聚。   突然,门板“砰”地一声被踹开,再“砰”地一声被弹回。美梦变成了噩梦。   心儿急促地跳动,二十睁开了眼睛。   不用想,阎王又来了。   二公子从来不会好好敲门。他从镇南城回来,无所事事,想方设法欺负她。是生是死不过一句话,他却不,尤其喜爱吓得她心惊胆战。   她装作半梦半醒,不知来人是谁,拉高被子盖住了脸。   “起床。”慕锦逆着光,靠在门边。   二十想翻身以背抗议,忍了忍,几乎忍无可忍,再忍,终于忍住了。昨晚二公子劈柴到半夜,早上三小姐过来聊天,二十这晚一共睡了两个多时辰,此刻恨不得赖死在床上。   可阎王下了令,她拭拭无神的双眼,坐了起来。   慕锦的脸藏在光影里,悠然自得地说:“正是好春光。出来。”   春光再好,二十也没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去欣赏。目之所及,无非死物。她端坐的姿态,凭的是一具挺直腰杆。   院落无花,不知二公子欣赏的是什么。与他独处,二十无需搭话,乖巧恭顺。不听话的眼皮先是半敛,不一会儿合上了,再也不舍得睁开。   早上没进食,二十又饥又乏,似梦似醒间,梦见了?黄的杏花糕,酥白的豆沙卷。   “三小姐找你说什么?”   一道温润嗓音从天外飞过来,冒着糖糕的甜气,勾得她牙软,她张了张嘴,想一口咬住这一块甜糕。倏地,小鸡啄米般的脑袋坠到一半,下巴尖儿被一把玉扇托起。死亡气息攫住肌肤,她瞬间惊醒,颤颤抬眼向慕锦。   二公子挑着惯常的浅笑,锦光浮艳。   她低了头。   他温声问:“我在这儿,你又走什么神?”   尖利的扇骨滑向二十的喉咙,只一寸,就能夺她性命。她置身生死边缘,不敢妄动。口水含在嘴里,没有胆子咽下去。   慕锦倾身,清清凉凉:“不仅走神,连瞌睡也打上了。比起昨晚,更得寸进尺了。”   仓皇间,她一手扶腰,做出揉捏的动作,又再用另一只手贴在脸颊,闭上眼,一副安眠的样子。   看着她揉腰的动作,慕锦忽然探手掐住。细腰无骨,他仅二指就能折断。   扇尖退了一寸,利光映在她苍白的肌肤。她终于咽了咽口水。   他挑着眼,“昨晚累着了?”   她连连点头。   他继续问着:“闲坐久了,身子弱?”   她继续点头。   他给她揉腰,“三小姐找你说什么?”   果然刚才是入梦的幻觉,二公子这把嗓音,几时有过温润,粘牙的杀气与扇尖儿上的如出一辙。二十再摆了一个睡眠的手势。   “她是来问昨晚的事?”   二十点头。这是与二公子最为默契的一刻了。   “你整日比手画脚,难懂。”慕锦掐在二十腰上的手改为捻起她的肌肤,说:“改日给你找个手语师,好好练。”   疼痛从局部蔓延至腰段,二十勉强一笑。   “可怜,下半辈子一直是个哑巴了。”他薄情地笑,毫无怜悯。   她却得行礼表达谢意。   他看向日光,“身子骨弱啊……那就多走走,到花园放风筝吧。”   “……”二十腿软了。   慕锦突然起了善心,走往花园的路上,伸手扶住二十的腰。   他的动作过于明显,引来几个女人的目光。   二十想,慕二公子何止是不羁,简直是恶劣。不过,他的搀扶缓和了她的酸痛。   经过泽楼,遇上了迎面而来的肖嬷嬷。   肖嬷嬷瘦长的脸浮现出了笑意,唤:“姑爷。”   “嗯。”慕锦轻飘飘应了一声,索性揽起二十的腰入怀。   肖嬷嬷低下头,笑纹停留在嘴角。   走在最后的小六瞥了一眼,正好对上肖嬷嬷黑沉的眼睛。小六追上小十,说:“二夫人的那位奴妇,比戏班子的变脸还厉害。只一下,就这样。”小六拉长个脸,扁起嘴。   小十悄声说:“二夫人才是最大的敌人。我们可不能再斗了。”   小六说:“你别来抢我新衣裳的布匹就成。”   小十解释说:“那布的颜色不适合你。”   小六哼一声。   ——   衣裙飘飘,旖旎风光。这是慕二公子的花园。   骄阳下,二十挥汗如雨,腿间跟着了火一样,烫得生疼。她踮着歪扭的小步子,跟在十五身边,假装帮忙控制风筝。   凉亭边,慕锦看着二十煞有其事地左手绕线,右手拉线,笑了笑。   “二十。”十五回头,低问:“二公子为什么昨晚……   得知二公子又上了二十的房间,小十早上在花苑来回踱步了十几圈,再如何推敲,也不明白原因。   十五藏不住话,又和二十关系熟,当面问了出来。   二十摇头,苦笑。别人纠缠的是喜欢的女人,二公子反其道而行之,就爱戏弄生厌玩物,享受征服的喜悦。   十五把风筝拉回来,说:“我们这些没名没份的,独宠反而不是好事。你要当心些。”十五吃了上次的教训,认知比从前清楚多了,也是长了记性。   二十点头。别说花苑的女人了,今天十四投过来的目光,都让二十如坐针毡。   二公子劈人的那股劲儿,有什么值得争宠的?二十眼皮直打架,巴不得有谁赶紧把慕锦给勾走。她十岁干杂役,十二岁当丫鬟,吃过多少苦,都没敢说尝过“哑巴吃黄连”的滋味,直到遇上了二公子。她真成了哑巴,真吃上了黄连。   想到这里,她看向慕锦。   明明两人都是半夜没睡,那位大爷,腻在小六的怀里,张扬的神色,却像是睡足了三天三夜。   十五见二十迈不开腿,心中了然。“你休息去吧。”   二十离开了人群,她没去凉亭,靠在一旁的榆树下。   前方的那一群女人,似乎和刚才有些变化。可究竟哪里不同,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二十累垮了,在阴凉的树下闭目养神。   闭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   慕锦从小六的怀里坐起来,“散了吧。”   一句话,众女人扑腾扑腾过来。再一句话,她们又离开了。花园冷清下来,只剩慕锦和一个睡在树下的女人。   二十睡得很熟,他到了她的跟前,她也毫无反应。一开始,她是靠着树干的,睡着了,自然卧倒在草地上。   慕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河蟹壳色的衣裙沾上春天的草屑,乌黑长发遮住了她半个脸蛋。一个普通姿色的女人,掩住了半脸,终于不那么碍眼。   他轻轻折下一根树枝,拧断了枝上绿叶,再用这光秃秃的树干,挑起她的头发。   她露出脸蛋时,慕锦“啧”了一声。当初将她收进掩日楼,恐怕是因为他没想起她的长相。   他扔掉树枝,伸手探向她的颈肩。   二十皱起了眉,在梦中感觉到了这份真实的危机。   他的五指轻轻拢住她的脖子,只要一成力,或许连一成力都不需要,就能送她见阎王。慕锦静止许久,抽回了手。他笑了一声:“胆儿真肥。”   二十猛地惊醒过来,刚才似乎梦见了森悚的阎王殿……   花园里除了她,空无一人。   她拍拍额头,站起来。睡了这么一阵,终于活了回来。   才刚走出花园,听到一声呼喊:“二十。”   十一走来:“半天找不着你,上哪儿去了?风筝放着放着,你就突然飞走了似的。”   二十笑了笑。   十一给二十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你真是,二公子在场,竟然还敢偷偷躲起来。幸好二公子没有发现你不见了。”   二十也庆幸,左拥右抱的二公子顾不上她。否则又免不了受罚。   两人并肩往掩日楼走。   忽然,二十明白刚才哪里不对劲了。   二公子提议放风筝,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听话地一一跟上,独独少了十一。   十一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来到就扬起风筝线,笑着和十五赛跑。   女人众多,十一的出现虽然突然,却不突兀。   不过,二十留意到,那时十一的素色裙摆沾有几滴灰渍。现在十一换上了水绿襦裙。   “二十。”十一说:“我在庙里求了一张平安符。”   二十想,也许十一今天回来晚了,怕被二公子责罚,于是混在了人群中。   二十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第10章   闲着也是闲着,慕锦和尚书之子相约游玩。   二公子这样的还能交到朋友,实属难得。尚书之子是兵部尚书的独生子,名叫丁咏志,就是小六口中,遇上山匪顾不上十五的那位。尚书之子在京城的风评尚可,然而众女人觉得,能与二公子为伍的,必不是善茬。   埋汰尚书之子的话,只敢躲在花苑讲。   慕锦这回挑了小十和十一陪伴。   仆人到掩日楼传消息。   十一怔了一下。   十四讶然,“竟然不是二十?”   二十立即退了一步。要是二公子能把她抛之脑后,那就谢天谢地了。   十一抿抿唇,柔柔一笑:“好。”   前些日子,十一过着寡淡的生活。   十四笑问,是不是下半辈子要出家当尼姑了。   十一当时不予理睬。   近日来,她的双眸越发明亮,鲜意怒放,素裙换成了水色鲜衣之后,活脱脱一株含苞牡丹。   这可羡煞了众女人。   小六偷偷地问十五,“十一用了哪家的胭脂水粉?竟然回到进府时的年轻模样了。”   二十注意到了十一的变化,想不起从何时开始。等发现时,十一的眉角挂满了小女人的娇俏。   联想到十一那天在寺庙里说的话,二十有了些猜测。她将答案藏在心底。   慕锦和丁咏志去了郊外。   小十很久没有服侍过二公子,出发前,趾高气扬地炫耀:“二公子说,和我一起欣赏美景。”   回来了,小十左手握拳,捶打小腿肚,右手拍打左肩。哪还有早上的气势,还能喘口气就不错了。她打了一个哈欠:“没什么风景,就是灵鹿山那座没几丈高的瀑布。丁咏志的妻妾在水边生了个炉子,他坐那钓鱼呢。二公子独自回马车休息去了。”   任何不寻常的举动,由慕二公子去做,就见怪不怪了。   小十继续说:“我和十一没办法呀,唯有跟着一起烤鱼。丁咏志的火候没控制好,差点把我衣裳烫了个窟窿。好,烤完鱼得回来了吧,丁咏志不!逼着我们和他的妻妾一起爬山,见我真的喘不过气了,才让我下山。丁咏志比二公子可恶多了!”   末了,小十低下声,“听说……山匪的老窝就在灵鹿山。幸好……这回没碰上他们。”   十五被劫的遭遇,众人心有余悸。   这趟出游还有一收获,那就是小十和十一抬回来一个木桶。桶里装了七八条鲜鱼。肥美的鲜鱼堆在一起,甩甩尾巴,给绊住了,相互丢白眼。   小六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们要抬这东西回来?”   “公子非要我们抬回来。”十一满脸无奈:“说平日我们跑动太少。放风筝那天,二公子不太满意……”   众女人面面相觑。   “这么多,送到厨房去,我们今晚就吃鱼吧。”小六说:“哎,尚书家的公子武功不高,钓鱼还是挺能的啊。”   “不是他的功劳。湖中有一个洞口,这些鱼是从那儿冲上来的。”小十沉吟片刻,又说:“我爹爹跟我讲过,三十几年前,大霁的皇城是江州。当年修建的帝皇陵墓,听说藏在灵鹿山深处。翻过灵鹿山不就是江州了嘛。早些年,盗墓猖獗,陵墓的宝贝都没了。水底有一条通往江州的暗道,里面的夜明珠也被扒走了。今天见到的瀑布洞口,我猜……是不是就是这暗道?”   “要去江州……”十一笑了,“官道就有两三条,哪还用潜水底走。”   小十伸了伸懒腰,“是呀,只有鱼儿走了。”   ——   过了几日,二公子又有了花样。他召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分成两队,组一场蹴鞠赛。   这可苦了众女人。她们在慕府衣食无忧,就是有从前干过苦力的,现在都懒散了,除了女人间吵闹,她们没有别的消遣,更甭提跑来跑去踢蹴鞠了。   话虽如此,面对温柔浅笑的二公子,谁也没有胆子诉苦。   唯一敢违抗二公子命令的二十,已经成哑巴了。   二公子体恤众女人的雪白肌肤,直到太阳落山时,才开场比赛。   女人们毫无章法,踢不到球,反而绊了自己。除了懂点拳脚功夫的十四,其他不爱走动的女人,踢的哪是蹴鞠,无非志在参与,逗乐二公子罢了。   正巧,慕三小姐经过花园,听到了惊慌的喧闹声。   “啊!小六,这边,给我!”   “啊啊啊!踢不到!”   “天,它自己跑了,跑走了。”   “快追啊!”   花园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慕冬宁停下了脚步。   眼前飞扬着五颜六色的襦裙,声声尖叫极为相似,一时间分不清谁在跑,谁在踢。可谓是群魔乱舞。   见到纳凉的慕锦,慕冬宁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叹气,移步到凉亭,“二哥。”她每回求情时,就像这样拉长尾音,又委屈又娇气。   从她进来花园的那一刻,慕锦就弯起了笑。“冬宁,过来欣赏美景。这才叫养眼。”余光不小心扫到二十。   二十无法出声,在场外当候选。夕阳斜斜烤下来,霞光映在她的背上,素裙亮如金穗。   他撇嘴,低不可闻地说:“唯独这个,搅乱了一锅粥。”   慕冬宁也看到了拭汗的二十,劝道:“二哥,她们都是你的枕边人,你想这一出折腾她们,干嘛呀?”   他说:“多活动,床上机灵点。”   慕冬宁羞了脸。   慕锦刚才是随口一说,见她面红,他收敛起轻浮的姿态,倒了杯茶,递给她:“最近常来我这儿?”   慕家三位晚辈,二公子在西,大公子向东。三小姐的明昼阁居中,只有她的院落小径可以通往东西两个方向。   慕锦说的不止今日,还有那天慕冬宁去掩日楼的事。“二哥,阿蛮她……”慕冬宁顿了顿。   徐阿蛮这个名字,在二十进了掩日楼以后,就没人叫过了。慕锦不知道阿蛮是谁。因此,慕冬宁改了口,“二十的嗓子怎么了?”   慕锦扫了二十一眼,“声音被猫叼走了吧。”   慕冬宁央求道:“给她请个大夫吧。”   慕锦说:“不碍事,死不了。”   “二十以前是我的丫鬟,我很喜欢她,希望二哥也善待她。”   “原来她真是丫鬟。”难怪了,这长相也就丫鬟命。   慕冬宁禁不住蹴鞠场的尖声喊叫,坐了一会儿就离开。   凉亭没有清静多久,苏燕箐闻声而来。   也是古怪,她见自家丈夫的次数,还不如二十见的多。   赶走小九以后,苏燕箐受了一场风寒,接着又咳嗽了半个月。   那个名叫银杏的丫鬟抱怨说:“泽楼风水有问题吧。”   肖嬷嬷呵斥一声:“别胡说。”   银杏红了眼睛,“小姐大病小病,接连不断。老爷至今都没有质问慕家,恐怕惦记着慕家的钱庄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肖嬷嬷说:“现在应该先让小姐养好身子。再说了,小姐受了风寒,老爷质问起来,倒霉的是照顾小姐的你和我。”   银杏噎了一下,又说:“这么久了,姑爷就来看了小姐两回,除此之外,整日沉迷那群狐狸精。”   肖嬷嬷冷笑:“狐狸精年纪大了、老了,迟早要走的。”   今日,大病初愈的苏燕箐被喧闹声吵醒。热闹的蹴鞠场,无疑在她的心火上添了一把柴。   苏家小姐排场大,一群仆人跟着,才踏进园子就引人注目。   慕锦正眼都不甩。   她脚尖踏入凉亭,“相公好雅兴。”   他啜一口清茶,“夫人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已无大碍。”苏燕箐先是看一眼妖娆多姿的众女人,移眸见到场外的二十,她勾起无声的冷笑。   苏燕箐制得住当面的闲言蜚语,可“口”这一字,乍看围得严严实实,四面八方透的全是风。苏燕箐蔑视掩日楼失宠的女人,可如今,哪个不是背后讥嘲她。   归宁那天,苏燕箐一来顾及面子,二来保护慕锦,没有告知父母,她被慕二公子遗弃在新房的事,她盼着有朝一日,二人琴瑟和鸣。   此时那位郎君,笑里冷峭,问着:“夫人要不要下场比一比?”他不在乎妻子的想法,也没有留下任何承诺。   火烧胸腹,苏燕箐险些崩了表情。   奔跑的小六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呀……”她跌成了四脚朝天的糗态。   苏燕箐转向慕锦,“不了,我玩不来这种粗鄙的追逐打闹。”   慕锦搁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比赛是我组的,夫人说的粗鄙,莫不是将我也算进去了?”   她在他身边坐下,拂开他肩上的黑发,“相公是大户商家,开些下人们的玩笑,并不过分。”   “她们可比下人矜贵。”慕锦闪开她的手,抬眉一笑:“红颜难求。”   苏燕箐看向二十,“这位红颜……”停顿片刻,没听他接话,苏燕箐又道:“相公别有兴致。”   慕锦定定看着苏燕箐,“没想到,夫人才嫁过来没几天,就要骑到我头上了。”   苏燕箐脸色骤变。   银杏急了,插话道:“姑爷,小姐她……”   慕锦飞了杯盖过去,“我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奴婢知错。”银杏连忙退至亭外。   肖嬷嬷瞪了银杏一眼。   银杏低头,噤若寒蝉。   慕锦说:“自己去领罚吧。”   苏燕箐辩驳:“相公,银杏是一时——”   “你有空——”慕锦终于正眼看她了,“就回泽楼好好管教丫鬟,这儿风大,别让丫鬟闪了舌头。哦,夫人也不乐意观看比赛,好走不送了。”   苏燕箐没料到,慕锦连台阶都不给她。但是,她坐定了,纹丝不动。说到底,她才是慕锦的第一夫人,慕家万万不会和苏家交恶。   二十汗津津的,手指挑了挑黏在脸上的发丝。无意间,她向亭中望去一眼。那双夫妻的对峙,凭苏燕箐的表情,二十猜到了些许。   正是这时,慕锦向她招了招手。   二十顿感不妙。   见她不动,慕锦挑了眉。   于是,二十听话地过去了。   慕锦一把拉住她,抱到腿上,亲昵地在她耳畔吐气。   这下,不仅苏燕箐目光阴狠,连其他女人看二十的眼神,也有了异样。   二十僵直身子,听着他的话。   他说:“我讨厌聪明的女人,尤其是像你这样。该聪明的时候,装傻充愣。该糊涂的时候,又精明得跟鬼一样。”   他的呼吸吐在她的颈间,她觉得更热了。   “你啊……”他在她的小尾指处捏了捏,勾着一抹坏笑:“偷听我的秘密,我恨你恨得牙痒痒的。成了我的宠妾,我夫人也将你视为眼中钉。我等着看,看你的下场有多惨。” 第11章   慕锦气定神闲,扣紧二十的细腰。   二十木然,眼睛盯紧了前方的亭柱。这对夫妻的恩怨,她能躲就躲。   苏燕箐眯了眯眼睛,在银杏和肖嬷嬷忍不住脾气的时候,苏燕箐忽地换上了温柔的姿态,凝眸看着慕锦,“相公,我先退下了。”至于心中是如何咬牙切齿,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美人的喜怒哀乐,比风景更胜。慕锦这才露出了欣赏的微笑:“夫人请。”   苏燕箐记住了二十。临走时,她留下一个莫测高深的眼神。   十五见状,起了忧心。   比赛完了,她紧紧跟着二十。   回来掩日楼,十五进了二十的房间,关上门才说:“二夫人今天来者不善,你一定要当心。当初姓苏的污蔑我盗她首饰,命令中年嬷嬷搜我身子。这丑妇力气大得很,握住我的手臂,我就挣不开。她手指暗藏几枚细针,把我的腰刺了好多下,我如何求饶都不肯放过我。这些主仆不是个东西。”   二十心惊。当初只听十五咒骂,却不知苏燕箐耍了这等阴险手段。   对比二夫人,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的争宠,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就连爱打架的十四,也从来没有使用过伤人的暗器。   二十莫名产生了一种战前紧迫感。   ——   过了两天。   二十的肩伤痊愈了。接骨之后,疼痛减轻许多,不过这几日抬手不太方便。今日终于无碍。   十一去花园摘了杏花回来。她哼着歌谣,将银白花瓣晾在台上。在她眼里,掩日楼的院落,很久没有这般明艳过。   二十推门出来,见到十一的侧影。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为何掩日楼没有花植。住在这里的女人,比花美、比花艳。   二公子挑人的眼光,当是出色。就是酒醉之时,失了水准。   “二十。”十一转过脸来,笑颜如画,“待杏花晒干了,可以制成香缨。你啊,别只绣绢帕。香缨、荷包,这些也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二十点头。   十一拿出了自制的香缨,递给二十。“喏,这个送你。”顿了顿,她掩嘴一笑:“我的手艺不如你,别见怪。”   十一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声音常有上扬的语调,焕发新的生机。   二十没见过十一这样鲜眉亮眼的模样。她进掩日楼的那年,十一已经失宠了。   二十欣喜地接过香缨,然后上前陪十一摊晒。   寸奔已在楼外站了片刻。他无声无息,看着里面的女人。   二十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比杏花白净的手腕。   寸奔抬眼看日天,唤道:“二十姑娘。”   指尖捻着杏花,二十抬起了头。   寸奔一身玄色劲装,神清骨秀。他常年跟在慕锦身边,却未沾染半分轻浮。这般干净的少年模样,府里多少丫鬟芳心暗许。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重量,停在她的脸上,说:“二公子有请。”   十一怔了下,二十受宠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一放下自己的花篮,接过二十的那个,说:“去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二十转向寸奔,拉拉衣裳,做了一个穿衣的动作。她正想,如果寸奔不理解她的话,她该再做什么手势。   寸奔意会过来,说:“二公子今天要出门,你换一件吧。”   她笑着回房换衣。   她虽然现在是个哑巴,和别人的交流依然顺利。从前的二十是一个倾听者。少了话语,也不妨碍别人跟她诉苦。所以,女人们没有因为二十的失声而孤立她。   二十跟着寸奔走,和他保持三尺距离。   去的不是崩山居的方向。   寸奔没有解释。他习武多年,放慢步子也比常人走得快。   二十小跑才能勉强追上。   他察觉到了,索性停住脚步。   二十忘了收脚,险些撞上他的背。她连连后退两步。   寸奔回身:“抱歉。”   她摇摇头。   寸奔寡言,二十无声。两人静默地出了府。   见到门前的马车,二十有了不祥之兆。应该说,只要见到慕锦,就有灾祸降临。他与她,大约八字犯冲。   “二十姑娘。”寸奔说:“二公子在里面等你。”   她回了神。   慕锦爱笑,寸奔冷峻。这对主仆都是一个表情阅遍山水。她看不出所以然。   她踩上马凳,掀开帘子。   迎面劈过来的,是慕锦的一句话:“掩日楼过来几步路,你走了一刻钟。”   二十疾步跟着寸奔过来,其实只花了半刻钟。   慕锦奚落着:“让你放风筝,你躲到树下偷懒,让你踢蹴鞠,你也在一边凉快。床上就更别说了,跟木头一样。杀了你,是不是更痛快些?”   二公子嘴上把二十杀了不下一百遍,光说不练。   二十低头听着。反正她是哑巴,二公子说的再多,她也无需回答。这样一想,这哑巴当的就舒服自在了。   马车走了一阵,马车里静默了一阵。   慕锦这才道出今日之行的目的。他穿了件茶白宽袖长袍,金线绣有几朵云纹。噙一抹笑意,撞几分风流。“带你上浮绒香,学几招伺候人的本事。不指望你生龙活虎,至少也该楚楚动人。”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又没有质疑的余地。她恭敬地坐在边上。   他懒洋洋地说:“过来捶背。”   二十弯腰上前,跪坐到他的侧边,闻到了淡淡的薰香。   以前他多用清凉平静的檀香。薰香更适合目空一切的二公子。   “大力。”慕锦不满意她的动作,“你是哄睡,还是捶背?”   二十发力,狠狠地捶打他的背脊。   他舒服地叹了一声:“你到府里多久了?”   “……”   “哦,忘了你是哑巴。”   片刻过后。   “早知当初。”慕锦没头没尾地说:“就不给你毒药了。”光他一人说话,无聊。   ——   民间传,当今太子萧展,成年礼的那一晚留宿在了浮绒香。   多少人仿佛站在太子床边围观过,将这晚成人礼一五一十道出,没有放过任何细微末节。   为何太子放着宫里众多美女,选这民间青楼完成成人礼,老百姓不做深究。皇家的风月,可作的文章太多太多,真伪难辨。老百姓图个嘴皮乐呵,安慰自己,皇城不过如此。   浮绒香是京城第一花楼。   十五是慕锦从青楼赎回的女人。她不愿再回去,抱住慕家这块浮木不放。也正因为十五从小就在青楼长大,若二十要学风月技巧,何必出府?   说到底,又是这位爷折腾人的招数罢了。   马车停下。   寸奔低沉的声音传来,“二公子,到了。”   “嗯。”慕锦睁开眼,和二十说:“捶背捶得我能睡着的,只有你了。你这也是一项保命的技能。想到你还有这用处,我自然留你一命。”   二十恨不得直接拿把铁锤,捶死他算了。   浮绒香小楼建在万碧湖边,岸边柳绿割破了纯白的晴天。湖边停有几艘画舫,甲板上竖着鲜艳的花旗。   二十不曾见过这等阵仗。   慕锦潇洒地展开折扇,说:“这个月有花魁赛。”   二十拖着步子,走得慢,故意和慕锦拉远了距离。她此时离寸奔更近。因此,慕锦的解释她没有入耳。   二十转眼看见,寸奔一路驾马车而来,额上余几滴汗水,几缕碎发粘在他的脸上。   慕锦利落地合上扇子,浅浅一笑,问:“寸奔,你上回相中了哪位姑娘?”   二十收回了目光,开始东张西望。   寸奔低首:“回二公子,没有。”   浮绒香楼前,一位大花紫裙的鸨娘,眼里亮如黄金白银,她挥着一条桃红绣帕,热络道:“慕公子!”   那一条绣帕,二十有些眼熟。   “慕公子,欢迎欢迎。”珍娘是浮绒香的鸨娘,年过三十,风韵犹存。脸上涂有养颜粉,阳光下闪着细碎的珠光。“你可终于来了。”   慕锦直接问:“盈盈呢?”   “得知你要过来,她已经准备好了。”绣帕在珍娘的指间翻飞。   二十目不转睛,认出了这是她的绣品。   “嗯。”慕锦看向牡丹花旗的那艘画舫,“盈盈在船上?”   珍娘应声:“是,是。”   慕锦转身走去。   二十跟上。   “哎……”珍娘上前拦住二十,刻薄的眼睛将二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慕公子,这位是……”   鱼龙混杂的青楼,无奇不有。珍娘见过有男人带女人来逛浮绒香,但这事,发生在慕锦身上,就格外出奇。   “她是我府上的……”慕锦想了想,说:“丫鬟。”   “哎?”珍娘还以为,二公子这是给她送女儿来了。“她要跟着进去吗?”   “嗯。”慕锦上了画舫。   寸奔止步在湖边,抱剑坐在树上。   ——   扈盈盈曲膝行礼,抬头见二十,她问话语气和鸨娘一样:“慕公子,这位是……”   慕锦回答也一样:“丫鬟。”   “这可是头一回见二公子的丫鬟啊。”扈盈盈更惊讶了。她只见过慕二公子的护卫,是一个十分俊秀的男人。二公子带丫鬟出门,本就稀奇,何况还是上青楼。扈盈盈几乎以为,二公子是过来砸场子的。   慕锦解释说:“丫鬟要嫁人了,没有男女经验,领她过来涨涨见识。”说得理直气壮,说得理所当然。   其实就是无理取闹。二十面无表情。   扈盈盈手捻绣帕,捂脸一笑:“能让二公子亲自领来,想必是一场盛大的亲事。”话说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哪知,扈盈盈多嘴加了一句:“是嫁给寸奔公子吗?”   二十愣了愣。   慕锦手执白扇。展开、合上,展开、合上。安静的画舫里,只有那把白玉长扇开合的声音。   “哗啦”,“嗖咔”。   “哗啦”,“嗖咔”。   “哗啦”,“嗖咔”。   …… 第12章   听着白玉长扇的一开一合,扈盈盈冷汗直冒。   慕锦笑容可掬,轻巧地把玩玉扇。   扈盈盈自知失言,掩了掩嘴。   过了好一会儿,慕锦说:“寸奔暂时没有娶妻的想法。”合扇的动作干净利落。   “是是是。”扈盈盈赶紧换上迎客的热情笑脸,“二公子,这儿坐。”她转向二十,“这位姑娘,你也坐。”   扈盈盈再也不敢把二十当丫鬟了,可二十深知自己的身份就是丫鬟。她看向慕锦。   他笑意浮在嘴角,利刃藏在眼底。“坐吧。”   二十福身答谢,落座。   慕锦问:“花魁赛的赛绩如何?”   这话题安全,扈盈盈稍稍安心。“也就那样。”   窗外其余画舫传来一阵悠扬的歌乐。   慕锦不喜。   扈盈盈放下了窗户的密帘。   慕锦说:“我今日来,就是保你夺冠。”   “二公子破费了。其实,这些都是招揽生意的名头。这个月花魁赛,到了端午,还有龙舟美人。接着,又到了京城双艳,一年四季能赛上回。名次嘛,姐妹们轮流转。”扈盈盈也是实诚。   “我既然来了,要是风水转不到你这儿,我可不爽利。”   扈盈盈温婉一笑:“这……那我先谢谢二公子了。”   慕锦和二十的椅子靠得很近,他和扈盈盈反而离了五尺远。   不知这对男女什么时候才开始风月之事。毕竟这才是二公子此行的目的。在马车上,二十做足了心理准备,哪怕见到二公子糜烂不堪,她也要保持镇定。   二公子和扈盈盈聊天没完了,客套许久。   二十难免走神儿。   忽然听得扈盈盈问一句:“这位姑娘,好酒吗?”   二十这才见到,扈盈盈不知何时抱了一个酒坛子。   二十既然是慕锦的丫鬟,能不能和主子一起喝酒,也要听他一句话。   慕锦代她回答:“不了。”   “二公子。”扈盈盈又说:“这一坛浮绒香,是我让珍娘给你留的。”   “也就你们这里的浮绒香,才是真正的美酒佳人。”慕锦话中有话。   扈盈脸色微红,“二公子见笑了。”   既然提到了美酒佳人,接着想必要步入正题了。二十把腰板挺得更直。   然而,那双男女又聊起了酒。   扈盈盈说:“百随的酒太辣。”   慕锦说:“东周的酒太甜。”   瞧这架势,似要高谈阔论一番。   无聊至极的二十,唯有将眼睛放在扈盈盈的绣帕上。   这也是二十的绣品。原以为见不到买家,谁知今天这么巧,一遇就是两。   更巧的是,顾着闲聊的慕锦居然捕捉到了二十失神的空档。他眼眸一转,问扈盈盈,“你这丝绢,绣工挺精致的,是在哪儿买的?”   二十眼睛亮了起来。虽然二公子品行不端,但是自幼玉食锦衣,他觉得精致,肯定是非常精致了。   扈盈盈扬了扬绣帕,“二公子对女儿家的东西也有兴趣吗?”   慕锦摇着扇子,“刚才见珍娘也有一条相似的。”   “嗯,这是自东周而来的布品和绣艺。”扈盈盈将绣帕拉开给慕锦看,“才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了。珍娘靠着关系才买到的,分给了花魁赛前几名的姐妹。”   东周?二十有些疑惑。   慕锦故意说:“想必价格可观。”   扈盈盈附和道:“是啊。”   布匹确实极好,但不是来自东周。每月,马总管给二公子的侍妾添置新布。二十不做新衣,而是将布匹绣成绢帕出售。二十的绣品被冠以东周的名号,哄抬高价。然而,她分得的银两,不过是普通刺绣的价钱。   慕锦了然,低下声:“没想到你还留了这一手。”   二十暗叫不妙。他就是某天拿起看了几眼,哪料竟认得她的手艺。   “一个小陪寝,月月吃慕家的,穿慕家的,用慕家的,还偷偷攒钱,居心叵测。”慕锦声音更低,靠得更近,吐气在二十的耳畔。   二十强作镇定,看他一眼,满脸无辜。   扈盈盈指尖缠着绣帕,揣摩着二公子的真正来意,以及,那位丫鬟模样的姑娘,是何身份。   刚才也是扈盈盈糊涂,慕二公子嘴上说这是丫鬟,但二十的衣裳布料皆是上等丝绸。哪家的丫鬟能有这般优待?   慕二公子挑选妾室,像是用尺子丈量过的一样,眉目均匀,动静皆宜。眼前这位,说好听些是小家碧玉,可不是上人之姿,如何入得了二公子的眼?见他俩亲密的姿态,扈盈盈觉得有些不寻常。   诡异的寂静过后,一声惊叫从外面传来,“着火了!船着火了!”   扈盈盈一惊。   这时,外面的丫鬟跑了进来,惊惶地道喊着:“扈姑娘,兰姑娘的船冒烟了!”   扈盈盈掀帘。   花旗为玉兰的那艘画舫浓烟冲天,火苗暂时没见着。船舫之间相邻极近,如若真的火势蔓延,必是连成一片。   “二公子,我们快走吧。”扈盈盈连忙带慕锦和二十出去。   逃生的人群如果不想跳湖,只能往相邻的画舫跑。一个肥重的男子跳上了扈盈盈的这艘船。巨大的冲力,使得船只颠簸了下。   扈盈盈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滑倒。   慕锦及时搂住了她的腰。   她焦急地说:“真的着火了。”   玉兰画舫这时起了大火,尖叫声此起彼伏,一个狼狈的男子来不及穿上外衣,跳进了湖中。   火焰遇风,直往扈盈盈的画舫吹,将慕锦和扈盈盈逃生的路给挡了。   四周陆续有跳湖的人,扈盈盈拽了拽慕锦的袖子。   他拖着她,继续向甲板走。   她拉住了他,“二公子,来不及了,跳湖吧。”   慕锦笑笑,“我护你上去。”   话音刚落,肥重男子没站稳,撞到了慕锦。   船只摇摇晃晃,晃得慕锦连同扈盈盈,一起落了水。   二十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二人掉了下去。   寸奔就在岸边,应该会及时赶来吧……   二十握了握拳,掉头就跑。身后传来扈盈盈的呼救,混在惊闹的人群里,十分尖利。   二十停下脚步的同时,被一个大汉撞到,摔在了船板上。手指险些被一个匆忙而过的男人踩中。   她转头看湖中。   扈盈盈嘴里灌了几口湖水,话音模糊不清,“救我!二公子……”   而慕锦,沉得比扈盈盈更快。   二十:“……”   就在二十以为,慕锦要一落不起的时候,他顽强地上来了,而且拉住了扈盈盈的手。接着,湖面扑腾的扈盈盈被他拉得沉了下去。   这一刻,二十想了很多。她的未来,她的家乡,以及慕家。   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可以说是依附慕锦而生存。虽说女人们衣食无忧,吃穿用度有慕家。可是她们没有月银。有什么生活需要,报给马总管,马总管会一一购置。   小九走的时候,二公子赠了一车金银珠宝。   一旦二公子不在了,大公子可没那么仁慈,给二公子的妾室发放遣散费。   无一技之长的女人,失去了慕家,连生活都无法维持。   这是其一。   其二。   主子落水,二十不能见死不救。如若她不识水性还好,可是当年进慕家,陈副管家问她有何特长,她诚实地坦白自己精通水性。   万一,慕二公子溺死在万碧湖底,她肯定脱不了干系。   慕大公子不会放过她,慕老爷不会放过她,恐怕还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二公子和她两人踏上画舫的那一刻,他的生死就和她的安危绑在了一起。   二十沉沉地看着湖水。   再等下去,就算寸奔来到,二公子也无力回天。   二十深吸一口,跳下湖,向慕锦游去。到了他的身边,她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向上拽。   他像是失去了意识,只知道拉住扈盈盈不放。   可怜的扈盈盈,本来自己能够浮起来,却因为慕锦而动弹不得。   慕锦和扈盈盈二人的重量,凭二十如何又拽又推,也没办法将他们拖到水面。   关键时刻,扑腾的水花中,出现了第四个人——寸奔在水下托住了慕锦的腰,他看向二十。   二十意会,放了手,改去拉扈盈盈。   寸奔将慕锦托出了湖面,唤道:“二公子!”   慕锦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寸奔飞身一跃,将慕锦带上了岸。   二十扶着扈盈盈,慢慢地游过来。   扈盈盈憋气憋得满脸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恐万状。在水中,她紧抱二十,到岸边,她放开了,自己使劲爬了上去,无力地躺倒在地。   二十拧拧裙子的水,再抹一把脸。   寸奔一声不吭,半跪在慕锦面前。   慕锦刚才吐了几口脏水,已经清醒了。他左腿曲膝,左手搭上膝盖。如果忽略湿漉漉的衣袍,这潇洒的身姿,就又是自由自在的二公子了。“寸奔。”   “在。”   二十觉得,寸奔说话的声音,也像在湖中浸泡过,重量沉了不少。   慕锦说:“送盈盈回浮绒楼。”   “是。”寸奔起身,转向扈盈盈,“扈姑娘,能走吗?”   扈盈盈缓过了呼吸,坐起,“可以……”她拢了拢单薄的衣衫。   寸奔的眼睛只停留在她的颈部以上,礼貌地说:“请。”   “二公子……我先走了。”临走时,扈盈盈行礼道谢,“谢谢二公子救命之恩。”   二十想,真要等二公子救,扈盈盈恐怕已成水中冤魂了。   寸奔和扈盈盈远去。   着火那边叫声不断,岸边的慕锦和二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二十裙上的海棠花浸了水,萎缩成团。她预感到了危机。   果然,慕锦欣赏湖水的眼里,映不出任何美景。向来笑里藏刀的脸上,浮起冷冰冰的细屑。“没想到,你连我不善泅水的事都知道。”   二十讶然。   “说。”他动作极快,她还没看清,他已到了跟前。“你还知道什么?”   二十摇头,畏怯地缩起身子。   慕锦掐紧她的下巴,“说不说?”   她想再摇头,无奈脑袋转不动,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稍稍放松了力道。   情急之下,二十挣开他的手,跳进湖中。她装作扑腾的样子,在水中浮上浮下,张嘴像是要喊出救命,然后白眼一翻,潜了下去。   不一会儿,二十上岸。看着刚才扑腾的水面,她眼睛瞪大,双唇微张,再用双手捂住嘴巴,做出了十分惊慌的样子。紧接着,扑通一下,又跳下了湖,像是在拉什么东西上来。   最后,回到了岸上。   慕锦琢磨着她连续的肢体动作,缓缓问:“你的意思是,见到我溺水了才过来救的?”   二十立即点头。她再爬起,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的,然后一个抽搐,躺地上睡起觉来了。   他靠在树上,“让我猜猜?我那天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没有跟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二十连连点头。   “我能猜到,可见你这出戏唱的很假。”慕锦又挂上了微笑,说:“谎话连篇,骗鬼去吧。” 第13章   在此之前,慕锦逗弄二十,无非闲着没事寻个乐子。   二十说的那些所谓秘密,他自然是不信的。他再糊涂,再醉酒,也不会将底细全盘托出。   慕锦假装成相信的样子,恐吓她,威胁她,见她惊慌得跟小白兔一样,他就畅快不已。偶尔觉得,这女人挺能逗他乐的,留着她也无妨。   有趣的兴致,建立在二十不知他秘密的条件下,一旦情势逆转 ,慕锦则厌恶这种无法掌控的局面。   眼前的女人是一个大骗子。   画舫着火,他和扈盈盈往外跑的时候,二十的眼睛一直追随他。他以为她想求助,他没管她,她鬼点子多,死不了。   后来她跳江,不是为了逃命,而是过来拉他。当时扈盈盈在呼救,他没有。二十却直奔他而来。   慕二公子没有被除寸奔以外的人救过,谁对他施以援手,他反而生疑。尤其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更加蹊跷。   慕锦不善泅水。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鼻子只要灌水,就会闷疼肿胀,久了无法呼吸。大夫说这是先天鼽嚏。慕锦的娘亲亦是如此。   如果二十连这一弱点都知道,那么酒醉那晚,他也许泄密更多。   慕锦的酒量极好,唯独喝不了“翌日方歇”。然而,京城的生辰宴,备酒都是这个。   数十年前,大霁京城建在素有“酒泉宴客”之称的江州。   那年,当今皇上十四岁,刚被册封为太子。   一位官员糊涂献错了礼,将一壶民间窨酒呈给了生辰宴上的太子。等他发现,为时已晚。   大霁果酒香气重,醉意轻。而这壶窨酒,酿酒人学了东周的蒸馏术,口感清甜,后劲浓烈。太子抿了一小口,被甜果般的香味吸引,不知不觉喝了大半壶,之后睡足了一天一夜。   于是此酒得名:“翌日方歇”。   也并非所有人都会休息两天,因个人体质而异。譬如二公子,醉一晚上也足够了。   生辰宴那天,慕大公子说:“一年到头也就一个晚上,醉了也就醉了。”   慕锦当时也这般想。无非就是找寸奔唠叨几句罢了。   二公子醉了会讲胡话,这是寸奔说的。   二十还没到慕家的那年,慕锦醉倒在寸奔旁边,嘀嘀咕咕一晚上。   那时的慕锦,讲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其他事情守口如瓶。因此,前年的生辰宴,寸奔没有陪在二公子身边。   二十就遭了殃。   无论醉酒说过什么,第二日醒来,慕锦全然不知。正如他记不得腊月二十那晚说的话,见的人。   “你还知道什么?”慕锦轻问,极有礼貌。   二十摇头。   “你除了摇头还会做什么?”他站定在她的面前。   他的黑影又宽又长,宛如杀人利器。先前,二十存了一丝侥幸。若是她对二公子有救命之恩,或许能逃过一劫,她终究天真了。她不敢仰头直视他,紧紧抓住湿漉的衣裙。鲜艳的海棠花,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慕锦低腰,捏起她的下颚,“你和谁说过我的事?”   她连连摇头,给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她做了一个跪拜的手势,哀求开恩。他会杀了她,这一刻,她相信他会。   慕锦看她好半晌,凉凉一笑,“你还有什么用处?”   二十抖了抖手。她没有,她和他除了上床,什么关系都没有。而且,床上关系也不和谐。   他说:“你除了是个哑巴,一无是处了。”   她明白,所以才必须当一个哑巴,一句不许吭声。她在无声地发誓,他和她说过的话,她至死也不会泄漏。这已经是她最后的示弱。她在掩日楼寡言少语,从不与人道是非。   慕锦眼底阴霾密布,手指滑到她的脖子,柔声说:“你早该死了。”   二十惊慌。   他越收越紧,“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她的呼吸仿佛被横斩成片,脸涨成了猪红色,艰难张嘴。空气越来越稀薄,她使劲向前抓住了他湿透的衣袖。   他问:“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窒息的时刻,她还想着摇头。   他看着她,“没话要说吗?”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指指自己喉咙。   慕锦冷下脸,这种临死都还在算计的女人怎么能留?   二十离鬼门关只剩一步,只需片刻,她就能见阎王了。她后悔莫及,一滴水珠滑出了她的眼角。   这是慕锦第一次见她落泪。他以前无论如何戏弄她,她只会楚楚可怜地求饶,从不流泪。明明是倔脾气的女人,偏爱装出听话的样子,他越看越来气,气得他放开了她。   新鲜的气息冲进二十的喉间,她跪着剧烈地喘气,舌头发麻。   慕锦居高临下,看她喘得背脊直抖,他说:“我很好奇,那天晚上,和你说了多少?”   他对她掏心掏肺了一晚,醒来后,她握着他的心肝儿,他无从防备。她这个人,是肯定要杀的。留着她,他后患无穷。然而,每每起了杀心,每每又再放下。   二十顺过一阵气,又卑微地跪在他的脚边。   见她那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他哼笑了下。   她真的聪明,时时表明,她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句。   也是,她连死都记得自己是个哑巴,又怎会到处闲话他人是非。   ——   溺水时,扈盈盈仓皇失措,只剩濒临死亡的惊恐。她无从分辨慕锦拉她下水的原因。   慕二公子水性不佳,不是大事。   其原因才是关键。而这,扈盈盈永远猜不到。扈盈盈对慕锦构不成威胁。   寸奔送走扈盈盈,往回返。   从前,二公子再生气,对二十也没有太强烈的杀心。   今天不一样。二公子放她,是因为她甘愿在慕家当一个哑巴。一旦她成为不可控,二公子不会留她活口。   远远看见慕锦和二十的身影,寸奔敛起所有情绪,跃至慕锦身边。“二公子,扈姑娘安全回去了。”   慕锦说:“嗯,回程。”   湖水阻挡了画舫的混乱,岸上草丛静悄悄的。   回到崩山居,慕锦先是沐浴,换衣,然后和寸奔说起万碧湖的大火。   慕锦问:“那艘画舫是如何起火的?”当时的火势不太寻常。肥重男子跳过来时,慕锦敛起功力,伪装成一个普通人,顺势跌倒。   寸奔答:“二公子,此事确是有人故意纵火。”   这个答案在慕锦的意料之中。“知道是谁吗?”   “浓烟乍起的时候,我见到一个黑衣人从兰姑娘的画舫飞出来,我追过去,到了对岸。与此同时,和我一起追人的,还有光顾兰姑娘画舫的张公子。”   寸奔迟来,不是护主不力。他那时正在追黑衣人。   这事,巧合就巧合在,慕锦落水是故意的,等待寸奔的救援即可。可先救人的是二十,她的举动令慕锦生疑,怀疑她知道他鼽嚏的疾病。   “张公子?”慕锦也不知这张公子是哪家姓张的,随口一问:“他凑什么热闹?”   “二公子,此事是因张公子而起。”   “嗯?”   “黑衣人和张公子有过节,纵火烧的是张公子所在的画舫。我追过去,黑衣人很是惊讶,以为我也是张公子的仆人。”寸奔说:“我询问张公子。张公子承认,这黑衣人是跟他争抢兰姑娘的。他把黑衣人带走了。”   “我原以为我慕二又挡谁的道了。”慕锦摇了摇扇。“不是冲我而来,极好。太平日子过得舒服,我无心恋战了。”   “听扈姑娘说,兰姑娘在十天前,曾允诺给一武林人士弹琴两个时辰,定的日子就是今天。可是,张公子砸了三倍的银两,赢得了兰姑娘。”   “嗯。”慕锦懒得理会别人的恩怨情仇,说:“纵火虽然是误会,我却有另外的收获。”   寸奔明白慕锦在说谁。   慕锦倚在长椅,“寸奔。”   “在。”   “让马总管过来讲清楚,这个女人到慕家是做什么的?”   “是。”寸奔转身离去。   ——   马总管负责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二十的来历,他知道大概,却不详细。怕被二公子刁难,马总管拉上了陈副管家,一起来到崩山居。   “二公子,二十姑娘的事,由陈副管家给你详细叙说。”马总管和陈副管家不知二十犯了什么事,这事会不会波及他两,心中忐忑,战战兢兢地站在慕锦面前。   “嗯。”慕锦此时已经从溺水的阴影中走出来,品着上好的毛尖,吹着徐徐的凉风,懒洋洋倚在躺椅上。“说吧。”   陈副管家说:“二十姑娘本是刘府的丫鬟。刘家欠了慕家三个月的粮票。他们一家迁离京城,准备遣散一些奴仆。慕老爷加建了东南书房,又正缺奴仆。我和刘府管家说好,送几个干活利索,手脚干净的过来抵消粮票。刘府管家挑了三个长工、两个丫鬟,二十姑娘正是其中之一。”   听到“干活利索,手脚干净”这几个字,慕锦抬了眼。   陈副管家看不穿二公子的眼神,擦了擦汗,继续说:“这五名新进的奴仆,我一一询问过。进刘府之前,二十姑娘在李府里当丫鬟。本来要跟着李府小姐陪嫁。但是……”陈副管家顿了顿,不知该不该说。   慕锦又瞟来一眼,“说。”   “李府小姐嫁的那位官人,指名要二十姑娘陪嫁。后来不知怎么的,陪嫁丫鬟换了个人,李府把二十姑娘转卖给刘府了。”接着,陈副管家的话顺畅了些,“我们招了二十姑娘,安放在裁缝房。她干了有三个多月,帮着裁缝府里护卫的衣服。”   因话中的某些字眼,慕锦挑了挑眉。   “二十姑娘手艺巧,三小姐特别喜欢她的刺绣。三小姐的丫鬟寻了好人家,出嫁以后,三小姐就收了二十姑娘当贴身丫鬟。然后,就这么……就这么……”陈副管家又开始语塞。从徐阿蛮到二十的过程,就不便多说了。   “嗯。”慕锦的心思,好像没在陈副管家的话上。他转头向窗外,看着逝潭中上蹿下跳的东西二财。   不知是不是二公子也有食人鱼的气场,东西二财嗅着他的味道,格外活跃。   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马总管和陈副管家如释重负,连忙退下了。   半刻钟过后,慕锦端着一盘血红的腥肉,走到逝潭边。   闻到生鲜的血腥味,东西二财的利齿咧了半脸,一跃飞出潭水。   慕锦丢了一片肉下去。   东西二财以尖牙相迎,相互撕扯、咬合。   慕锦看着飞溅的血肉,说:“寸奔,我问你一件事。”   寸奔不明所以。不过,二公子莫名其妙是常态,寸奔也习以为常。   慕锦看了一眼寸奔的玄色劲装。“那女人当丫鬟的时候,你见过吗?”   慕家护卫的衣服都是量身定做的。有些人懒,报尺寸给裁缝房,有些则亲自过去,让裁缝丈量。   “在三小姐身边见过几回。”寸奔回答。   慕锦再丢一片肉,“你俩有无交情?”   “没有。”寸奔目光炯炯,不曾逃避追问。   慕锦和善地笑了笑,“你对她印象如何?”   寸奔看着慕锦,“属下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慕锦的眼睛停在蓝空、青山、绿潭。   “属下听三小姐说,二十姑娘心灵手巧。”   慕锦把盘中的生肉丢完了,东西二财也潜下水中剔牙。   给足了时间,寸奔却只答了这么一句。   慕锦问:“没了?”   “三小姐说的其他词句,属下不记得了。”   “心灵手巧?”慕锦看着逝潭如镜的绿水,“冬宁对哪个丫鬟不是赞不绝口,府里就不存在她没夸过的丫鬟。什么心灵手巧,明明就是城府深,心机重。别看那女人柔肤弱体,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其实,山压下来,她都扛得住。”末了的声调像是卷起了寒风。   “二公子是在怀疑二十姑娘?”   “她知道太多了,我心难安。”慕锦说,“不过,既然她已经成了哑巴,就暂且饶她一命。日后斩草除根之时,切记不可妇人之仁。”   “是。”寸奔的回答一如往常。 第14章   夜不能寐。   二十房间的门窗关得紧紧的,生怕二公子的幽魂从缝隙里窜出来。黄铜烛台的火光照在她的侧脸。摇摇曳曳,正如她东飘西荡的心情。   援救二公子,虽说称不上完全的善意,但终归她还是把人给救了。怎料,这生性多疑的二公子,非但没有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反而起了杀意。   二十无比后悔,救这人干嘛?就该让他自生自灭。她一时冲动,把自己置身于危机中了。   越想越沮丧。她拿出自己的小荷包,数了数。   才这么点钱,更加沮丧了。   得知哄抬高价的真相,二十不太想再经由刘大娘出售绣帕。   眼下,一筹莫展。   一,愁的是盘缠。   二,愁的是喜怒无常的二公子。他笑的时候,不一定心旷神怡。他不笑的时候,一定是雪虐风饕。   二公子时而阴,时而晴。今天放过她了,也许睡一觉,明天一早想到了什么,又上她这儿当阎王爷来了。   二十翻来覆去,直到清晨才睡着。   在水中泡了一段时间,上岸后又没有及时保暖,而且失眠疲乏,第二日,二十生病了。一坐起,头晕目眩,她感觉到吓人的温度。用手按住额头。   掌心和额上一同发烫。她无力地垂手,再度躺了回去。   再度醒来,晕沉沉的,耳边是十一在说话:“应该是着凉了。昨晚二十湿漉漉地回来,姜汤也忘记喝了。”   十四平日的大嗓门在这时压得极低,“请大夫吧,烧得脸都红了。”   “我去吧。”十一说,“你在这照顾一下,记得给换凉毛巾。”   十四说:“知道了。”   接着,二十感觉,额上的毛巾被取下,换上了另一条凉冰冰的。   二十平日里觉得,这群女人就算争宠打闹,也说不上多坏。   譬如十四,虽说喜爱打架,可从来不抓脸。女人们的脸一旦毁掉,自然就失宠了。十四不耍这种小手段。   又譬如,上回小十和十一抬了一桶鱼回来。这么多鱼,光是花苑或掩日楼的人都吃不完,于是一起煮了火锅。桌上也有吵闹,闹完也就过去了。   二公子自己顽劣成性,挑选女人的眼光,却十分独到。大公子侍妾们闹的阵仗,可比二公子这边大多了。   有失必有得。二十想,惹恼了二公子以后,她得到的,可能就是这群女人的照顾吧。   ——   二十喝了药,躺下休息。   “二公子。”门外十四说,“二十生病了,刚刚睡下。”   “嗯。”   二十听得这样的一声,接着房门就被推开了。   如果二公子会体恤她,那他就不叫二公子了。   庆幸的是,他今天终于没有用脚踹门。更庆幸的是,她生了病,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搭理他。   二十闭上眼睛装睡。   慕锦进来以后,没有说话。   她本想,他看一会儿应该走了,谁知过了许久,也没有响起再开门的声音。她心里发毛,这二公子不会又要找茬了吧。   她拉拉被子,翻过身子背向他。   他笑了一下。   只有骨子里流淌坏水的二公子,才能以一声轻笑,吓出她一身冷汗。   他说:“你是东西二财的食粮。病死了会影响口感。记得养病。”   二十:“……”感觉二公子才是有病的那个。   遇上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主子,她除了装傻,别无他法,只能继续睡了。   本就晕乎,也就真的睡着了。   小十说,二公子那天谈成了一桩大生意。   十一送大夫出去,途中正好遇见了心花儿怒放的二公子。   二公子询问为何请大夫。   十一如实回答。   听到二十病了,二公子更是喜上眉梢,说:“我去看看她死了没。”   十一费解。   不过想想,那个缠绵病榻的妻子,二公子懒得过问。愿意亲自探望二十,权当是别样的关怀了。   同时也说明,二公子那天谈成的生意不是普通的大,而是天塌的大。   ——   二十在掩日楼养病,足不出户。   慕锦态度模糊,走在杀或不杀的边缘。   几天过后,二十觉得这样躲藏也不是办法,二公子想要杀她的话,深夜给她一刀,就一了百了。   关于绣帕的事,二十没有其他的售卖途径,决定再找刘大娘谈谈。二十出了掩日楼。   寸奔这天回来。   慕府正厅向西,是二公子的居处。走上一段小路,到了路口。北望,由近至远,只见一座花苑,一座掩日楼。向南,是苏燕箐所在的泽楼。崩山居在深潭之后,屹立慕府最南。   寸奔此时正是到了岔口。   缃色衣裙的女子走出了花苑,向他粲然一笑。   寸奔看了眼她的腰牌,“六姑娘。”   她曲膝行礼,“寸奔公子。”   二公子的妾室侍寝,寸奔记得的不足五人。小六正是其一。   一至五都已经不在了,小六成了排号最早的女人,少不经事,天真烂漫,样貌远比年纪小。二公子说,她是这群女人中,最没有心计的。   而最有心计的,现在二十高居首位。   小六往掩日楼的方向走。   花苑又出来一个葱青衣裙的女子,追上了小六,“我也去呀。”   “刚才问你,你又不答应。”   从花苑到掩日楼的路,没有相连,只驳接在岔路口。   初衷大约是为了不让两边的女人争斗。然而,往返两边的路,是这些女人最常走动的路段,连路边的草都秃过其他路。   “二十!”小六笑声起。   寸奔脚步顿了顿,回首一眼。   二十穿着紫棠素裙,阳光下沁了些汗。她向小六微笑,目光不经意地撞上了他。她福福身。   寸奔礼貌地点头,转身离开。   二十站直身子,收回了视线。   小六亲切地拉起二十的手,“走走,上你们掩日楼。”   二十有些疑惑。   小十解释说:“小九来信了。”   小六得意地笑:“她在信中问候了你们呀。”   三人进了掩日楼。   小六拉开嗓子,喊道:“我小六!”   听到她的名号,十四第一个冲了出来,抱手问:“找茬的?”   小六扬了扬手心的杏色信纸,“小九的信。”   十四不屑地撇嘴,“关我们什么事?”   小六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小九离开二公子之后,日子好过不好过?银子够花不?”   “是呀。”小十看看背后,压低声音说:“二公子的妻子虽然体弱多病,可毕竟是正妻。我们谁都不比谁好到哪儿去。难保我们说错了话,就被赶走了。”   十一走了出来,“有话,进房说吧。”   花苑的小六识字,掩日楼的十一认字。其余都不识字。   有二人识字,十四相信了这封的信封内容。十四说:“说来听听,反正那位夫人找我们麻烦是迟早的事,趁早合计合计,没了二公子,该如何谋生。”   小六展开信封,丢出一句话:“小九要成亲了。”   “啊!”众女人大惊失色。   天下分四大国。东周临海、大霁西陆,南蛮焱国,北顺百随。其他小国在夹缝中,求全求生。   大霁红颜名扬天下。   百随男丁多,近年来兴起一股到大霁讨新娘的生意。有些清苦的百随人家,出不起讨妻的银两,直接过境到大霁。   小九正是遇上了百随人士。   小六念道:“百随男子生得亦是高峻。初次见面,他称赞我是难得一见的江南美人,我心儿如小鹿……”   十四插话:“谁乐意听这些风花雪月。”   小六道:“你耐心些。”   十四红袖一挥。   小十戳着二十问:“你小时候见过不少百随人士吧?”   二十点点头。   大霁和百随休战的第五年,签了商贸文书。大霁国界在西埠关的酆乡,那里是百随商人往来的必经之路。   当年,邻居还跟徐爹说:“你把你家阿蛮卖给百随人,那不比干苦力舒服嘛。”   西埠关虽然临靠百随,也是随了大霁的水土,儿郎少,闺女多。徐爹自有国宗祖先,大霁人就是大霁人,哪怕是为奴为婢,也不能远嫁邻国。   小六说:“小九成亲后,开了一间酒馆,当老板娘的日子可舒坦了。”   十一忽地笑了:“这么看来,我们就算离开这里,也不至于孤独一生。”   “小九走了,下一个不知是谁。”小六托腮说:“我觉得我们趁好光景,吃饱喝足,日后讲起这儿的生活,也有个好回忆。”   ——   小九离开,是因为得罪了苏燕箐。   小九有一段时间没有给慕锦陪寝了。那天,她经过泽楼,不小心踩到了一只猫尾巴。   据说那只猫是苏燕箐的爱宠。猫叫得凄凉,凉到了苏燕箐的眼底。   苏燕箐先是厉声呵斥了几句。   小九胆儿不大,没有向慕锦告状。   苏燕箐这才打听了小九的家人,邀了小九过去。说的是宽待小九家人,然而言辞之间都是威胁。   小九可怂。   苏燕箐和慕锦提起,小九想家了。   慕锦了然,让马总管安排了遣散金,给小九践行。   二十巴不得自己被苏燕箐逼得卷铺盖走人。她那时有往泽楼走动。运气也是背,没有一回见到猫,自然也踩不到猫尾巴。   某日,苏燕箐坐到窗边,眯起眼,问:“那个哑巴这几天天天来这儿?”   肖嬷嬷说:“是的。”   苏燕箐冷笑:“不安好心。”   花苑的小十,酷爱小话本。书生小姐的故事,大官贫女的风月,她乐此不疲。   那些所谓的争宠花招,二十听得一二。   如若,苏燕箐不小心掉落玉镯耳环什么的,再诬陷二十也是一个妙计。又或者,二十无意中撞倒苏燕箐,累她负伤,也是一罪。   可惜,苏燕箐身体抱恙。   ——   小六继续在读信:“我与高峻男儿情投意合,有一天,我给他送了一壶翌日方歇……”   二十心不在焉地听着。   二公子会杀她,早与晚的区别罢了。这几日,她一直有出逃的念头。方才讲到百随……   大霁的卖身契,须到官府盖章契尾,方可生效。也有大户人家使出浑身解数,假借其他名目躲避官府盘查。   慕家不屑这些手段,一切按规矩办事。不过,二十当了侍寝以后,马总管没有撤销契尾,仍然把二十视为府里丫鬟,月月上缴税银。   无论二十走到哪儿,大霁国的官册上,她依然是慕家的奴仆。   但是,假如离开大霁国土,她就不再受此约束了。大霁的国境线就在她的家乡,越境不是难事。况且,百随尤其欢迎女人入境。   “二十,这是我新制的花茶。”十一的声音打断了二十的沉思。   二十回过神,为自己逃往百随的大胆想法而惊讶。   惊讶过后,平静喝茶。 第15章   寸奔到了崩山居。   有一人正从楼阁出来,那是慕锦常用的线人。   寸奔回头看着线人上桥离去。二公子对二十起了疑心。这线人查的,恐怕和二十有关。   楼上二层有一亭廊,慕锦在摆弄棋盘。   寸奔走路无声,唤道:“二公子。”   “嗯。”慕锦左右手各执黑白棋,自己与自己斗得欢快。   寸奔见到了搁在棋盘旁的信,左下角落款是大大一个红镖印章,正是线人的情报。   慕锦不讲,寸奔也不问,安安静静地站着。   过了半刻钟,慕锦以和局结束了棋局。他抬起了头,二指挑起那封信。   瞬间,柔软的纸张像是负重的利箭,射向寸奔。   寸奔同样用二指夹住,一目十行地看完。   信上有二十的生平过往。可谓是泛善可陈,家住西埠关,有三姐弟,她为长女。为了添补家用,小小年纪出来干活。   慕锦一手扶上窗台的雕花,“不将那个女人的底细翻个底朝天,我不安心。”以前不查,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自己万万不会醉酒泄密。   然而,浮绒香那天,他的自信开始崩塌。   慕锦支手托额,“虽说近几年,我的仇家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暂时相安无事。不过,我慕家生意越做越大,得罪过的人没有一屋也有一车。谁给我身边安插一个奸细,不是没有可能。”   寸奔答:“是。”二公子一向多疑。   “这个女人有些机灵过头了。”机灵的女人是个麻烦,慕锦喜欢傻傻的美姑娘。   寸奔说:“信上写,二十姑娘家境贫寒,生活简朴。或许不是奸细。”   “哦,希望如此。”   “二公子。”寸奔沉稳地开口:“恕属下直言。”   “说。”   “如果二十姑娘真要将二公子的事情公诸于众,她以前有的是机会。”   “她该庆幸她守口如瓶,不然早就人头落地了。”慕锦笑笑:“对她知根知底,利用起来方便些。”   寸奔折上了信。   “只要她乖乖地在幕府当哑巴,我就做一回好人。我三番五次饶她不死,可见我心存善念。日行一善,何乐不为。”说到这里,二公子自己都信了。   寸奔没有接话。   楼阁陷入了沉默。   ——   初夏,天清,无云。   慕锦出外游玩,捎上了二十。   破天荒的,今天寸奔不在。赶车的是一个中年车夫。   二十上了马车,端坐在门边。谁知二公子会不会半途失心疯,又要取她性命。离门近些,逃生机会更大。如若失去逃生机会,那么惨死之时,也让车外的众人瞧瞧,慕二公子是何等心狠手辣。   慕锦倚在坐垫上,瞟她一眼。   她低首,不知在想什么。   她脑子里转的,肯定不是好东西。他命令道:“过来捶背。”   二十坐过去,正要握拳往他背上去。   他拧起她的下巴,笑得跟街上流氓一样,“你是不是瘦了?”   二十的拳头落在他的肩上。她目不斜视,继续捶,使劲捶,当一个听令行事的丫鬟。   “怕死怕得寝食难安?”慕锦抬起她的脸。   她立即点头。寝食难安,茶饭不思。她懊恼,以前去寺庙上香,多是为家人祈福,却忘了给自己求一张平安符。   慕锦放开她的下巴,改捏住脸,“你诡计多端,我相信你可以保命的。就是太瘦了,看看这脸颊。”他捏了好几下,“没几两肉。”   二十半边脸都疼,不得不靠向他。   他松开手,琢磨地说:“我发现,捏几下你还顺眼了。”他近看,“漂亮了。”   她揉揉泛疼的脸颊。二公子这阴晴不定的毛病,是如何养成的?同是慕家主子,也没见大公子和三小姐有这般诡谲的性情。   马车前行。   走过热闹的街道,二十仔细聆听。这市井生活如今成了她的寄托。   前些日子,二十躲在屋里,依着童年的记忆,描画酆乡的地图。这么些年过去了,酆乡官道或许有变,国境线旁边那座山肯定还在那里。由山上越境,那是最好不过。   只要寻着机会,一丝都不能放过。她要自己回家,而非慕家将她的尸首送回家。   二十从思绪中回神,发现外面越来越静。渐渐的,只剩下了鸟雀的声音。她有些戒备。   从进灵鹿山开始,车夫就开始担心。二公子也是的,有官道不走,偏要抄近路。一个半月前才遇山匪,被劫了一姑娘,今天还是没吃教训。眼见越走越深,车夫稍稍拉了下缰绳,回头问:“二公子,前方再走二里路,就是瀑布了。听说……山匪很猖狂啊。”   慕锦倚在棉垫,没有睁眼,懒洋洋地说:“月初官兵不是剿匪了嘛,继续走吧。”   “是。”   马车又继续向前一阵。   然后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车夫的担忧果然发生了,大喊:“啊,又是山匪!二公子,山匪!”   二十脸上没什么反应,柔顺可依。其实心中大骇。上回有丁咏志在场,二公子都能丢人。今天寸奔不在,更加没有尚书之子,二公子岂不是更加自顾不暇了。   慕锦坐起,回车夫的话,“掉头回去。”   “是。”车夫赶紧掉转马车。   马匹发出狂啸,继而狂奔。   狂奔的,还有另外一群马匹。男人们粗放的吆喝也越来越近。   “没想到啊,还有不怕死的敢走这条道,这不是白白给我们弟兄送米粮嘛。”爽朗的声音夹杂在狂躁的马蹄声中。   “弟兄们,吃肉了。”另一道粗粝声音响起。   车夫急了,拉住了缰绳,“二公子,他们拦路了。”   “官兵剿匪,剿的都是什么。”慕锦掀开了帘子,看清前方的壮汉,他眯起眼,“又是你们。”   “呸!这话我说才对,又是你!”领头的蓝裤大汉认出了慕锦,结实的大臂挥动起一把大砍刀,“上次没把你斩成两半。今日——”他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刀指慕锦,“要你的命!”   “粗鄙之辈。”慕锦眉头没有皱一下,“凭你们鲁莽山夫,敢拦本公子去路。”   二十赶紧拉拉他的衣袖。什么时候了,还摆贵公子架子。如今护卫不在,对方又是凶煞恶徒。这二公子倒好,什么不中听,他就讲什么。最后连累的还不是她。   一个灰衣壮汉拉了拉蓝裤山匪,压低声音:“鲁农,二当家说……别招惹慕二公子了,我们是不是……”   蓝裤山匪,名叫鲁农,他再吐一口唾沫星子,“呸,我们怕他?”那把大刀的利光,将投射到马车的光都给斩断了。   灰衣壮汉白他一眼。   这边,慕锦回头看二十,“拉什么?”   她缩回了手。不管对象是山匪还是慕锦,她都是保命要紧。   灰衣壮汉望一眼马车,再看车夫,铜色脸上咧开大笑。“我们不为杀人。第一劫财,第二劫色,绑个姑娘家给我们山上弟兄解解馋。”   后面一群男人哈哈大笑。   另一山匪喊:“久闻公子哥妻妾成群,分我们一个,算积德了啊。”   又一人喊:“是是,以后我们逢人便夸,慕二公子乐善好施。”   比起一众山匪,二十宁愿给二公子一人糟蹋了。她侧身,躲在慕锦的背后。   慕锦扬了下衣袍,将她的身子罩起,鄙夷道:“你们也配?”   二十戳戳慕锦的背。   慕锦回头。   她指指他别在腰间的钱袋子,做出一个丢掷的动作。   慕锦终于动了眉头,“什么意思?”   她拽紧衣领,再用双手挡住胸口,一副凄惨受辱的表情,使劲地摇头 。   慕锦琢磨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被劫色,于是用钱财代替?”   二十连忙点头 。   慕锦居然跟着点头,“也有道理。”   二十解下了自己的小荷包,准备要扔给山匪。虽然心疼银两,但是如果她不先自我牺牲,二公子又会疑她使诈。   慕锦伸手一挡,“这是你的?”   她点头。晃晃钱袋子,再指指外面的山匪。她和他,再加一车夫,哪敌得过十几二十个山匪。识时务者为俊杰。   慕锦讥诮地说:“灭我威风。”   二十无言。面对外面凶神恶煞的山匪,她还能如何?   鲁农没空再等这对男女一来一去的聊天,他横刀指向马车,“听明白了吗?”   车夫僵直着脑袋,动都不敢动,“二……公子……”   慕锦一脚横在帘子前,“他们没胆子上。”他回头和二十说:“等寸奔。”   鲁农和灰衣壮汉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劫车!”   二十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拽紧了小荷包。   慕锦忽然拽下腰间的钱袋子,扔给了她。   她双手捧起,不明白他的用意。   慕锦说:“给你自保,去财消灾。”   这时,灰衣壮汉从马上向前一跃,跳到了马车的车顶。   马车颠了一下,车顶险些倒塌。   二十面色泛白,握住钱袋子的手背青筋突起。   慕锦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有一把尖刀横进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拎刀的大块头狞笑:“慕公子对吧?没了护卫,看你还如何嚣张。”   慕锦不屑:“我说了你没胆子,你就是没胆子。”   大块头气结:“你——”   鲁农还坐在马上,喊道:“少罗嗦。我们劫富济贫,不伤人命。”说完,他的眼睛转到了二十,“姑娘也抓!”   形势紧迫,二十拿出绢帕,往自己嘴上塞了一口。   车顶塌了。车顶的灰衣壮汉反吊而下,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幸好咬住了绢帕,否则这般情景,她的嘴巴哪还憋得住。慌乱间,她回首看着慕锦。   慕锦踢开大块头。玉扇在他手里转了一个圈,他眼底有重重叠叠的戾色,“我的女人,敢抢试试?”说话间,玉扇飞向灰衣壮汉的手指。   灰衣壮汉即时松手,松开了二十。   大块头再度袭向慕锦。   慕锦躲闪,展开的扇尖淬了毒一样,直追灰衣壮汉。   不知谁喊了一句:“别怕!他只懂拳脚功夫。”仗着人多,车外的山匪们冲向慕锦。   二十缩在马车角落,盯着车外的混战。   二公子的招式,比普通的拳脚功夫还是要高那么一些的。不知寸奔何时才来。她不懂武,无法预估慕锦一人和二十几个山匪的战况。   她低头见到钱袋子,脑海中闪过什么念头。她忍不住偷偷瞄一眼。   是黄金。比她的小荷包不知重多少。   这时,突然飞过来一把刀,马匹受了惊吓,长嘶扬蹄。车夫不知躲哪儿去了。马车不受控制,狂奔向前。   在此惊乱之中,二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里是灵鹿山,方才车夫说,离瀑布不到二里路了,而那个瀑布……   二十猛地撞到了木杆,抽痛得轻喘一声。   那个瀑布……那个瀑布有什么?   二十紧咬牙关。   对了,有暗道。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第16章   林路尽头就是瀑布潭。   正如小十说的,这瀑布不过几丈高。   马匹不管不顾地奔跑,到了湖边一个急转,刹不住的马车划了一个半圆。   二十紧紧拉住车杆,抵不过马匹的力量,被摔在窗上。危急之际,她掀开帘子,趁着马车撞向大树时,她跳了出去,飞过树枝,坠落在水里。   乍看之下,就像是马车将她甩了出去。   二十跌入潭中,趁机潜到离岸边更远的旁边。   二公子还在和山匪纠缠,暂时脱不了身。况且他不会泅水。今天的一切忽然成了天时地利人和。   二十在水中找了一会儿,不见有洞口。她有些着急,又怕慕锦追来,于是寻了一处隐蔽的水下先躲了起来。   一枝倒挂的茂盛枝干陷进水里,围成了繁密的绿荫。岸上的人无法窥探这片葱绿。   二十探出了头。   离得太远,打斗声消失了,耳边只有瀑布坠落的“哗啦”响。   她扒开一层树叶,观察潭边。   阳光洒在潭水上。   静静待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追来。   难道二公子以为她就此丧命了?那真是大吉大利了。   二十不担心山匪杀死慕锦。   当时那灰衣山匪说了一句:“二当家不让招惹慕二公子。”这群山匪应该对慕家有所忌惮。图财罢了,最坏的就是,他们将二公子绑走,以此勒索慕家。   但这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二十上了岸,将她的小荷包和慕锦的钱袋子绑到一起,藏在怀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度潜进水中寻找。   瀑布不高,潭子不大,却也费了她不少力气,才终于见到往外冒水的洞口。   洞口越二尺宽,水流将一群鱼儿推出来。   二十换了换气,游进了洞里。   ——   慕锦无心恋战,往后跃出几米远,他合上扇子。“你们这一群不长眼的东西。”   鲁农虽然是莽夫,却也察觉此时的慕锦与方才不同。   慕锦穿苍白衣袍。   白是白,为何是苍白呢?因为二当家说过,无论何种颜色,只要加一个“苍”字在前,就莫名有了秋末凉意。   慕锦笑容更加亲切,眼眸黑漆漆的。他的扇子一展,扇骨处多了几根尖利的细长暗器。   鲁农正要看个仔细,忽然慕锦不见了。   在众人还没发现慕锦去了哪里的时候,慕锦又出现了,他站在灰衣壮汉的跟前,“刚才是用右手抓了我的女人吧?”   没有人回答他。   慕锦轻笑,倏地以扇尖挑了灰衣壮汉右手的手筋。   灰衣壮汉的痛嚎响起,握刀的那只手瞬间软下去,大刀落地,发出“哐哐”声响。   鲁农大骇,举臂砍向慕锦。   慕锦又消失了。   鲁农东张西望,见不着人,他朝空中恶狠狠地喊:“用暗器算什么好汉?”   “谁要当好汉?”慕锦站在一棵树的绿叶尖上,身体似乎比叶子片儿更轻。   眼见灰衣壮汉手上鲜血淋漓,鲁农这才意识到自己轻敌了,他粗喊一声:“上马,撤!”   慕锦没有追,合上玉扇,他迅捷地往马车狂奔的方向而去。   林路上有两道深浅不一的车痕。顺着车痕,慕锦找到了马匹。   两匹马安静了下来,正在树下乘凉。马车被撞坏了窗棂,空了大片。   慕锦进去找了找。什么都没有丢,除了他的钱袋子。   原路返回,见到了尽端的瀑布,他不由得想起,那女人给十五求情时,就是游过逝潭的。她水性佳,逃生大约走水路。   慕锦始终无法消除对二十的怀疑。对于机敏的人,无论男女,他都抱有极重的戒备心。今日当是二十的最后一关。只要她过关了,他也就安心些。   近日来,那群山匪徘徊此处。慕锦故意选了这一条路。混战中,二十如若有逃跑的念头,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果然,这个狡诈的女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揣着他的银两跑了。   她今日一逃,辜负了寸奔对她的信任。   慕锦早和寸奔说过,她胆儿肥,可怜模样都是装的,假的。给她一尺,她能顺杆儿爬一丈。   到了瀑布边,看着潭水中的鱼儿,慕锦有些惋惜。他讨厌聪明的女人,但聪明的女人也难得。惜才爱才嘛,他该是惋惜的。   “二公子。”片刻过后,寸奔赶来了。林路有血迹,他知道山匪来了,于是追寻车痕而来。   慕锦回头。   “属下来迟了。”   “无妨。你要早来了,那女人还跑不掉。”慕锦用扇子轻拍掌心,“跑得好,极好。不见棺材不落泪。”   “二十姑娘跑了?”   “跑了。”慕锦顿了顿,又说:“马车跑了,她在车上。”   寸奔转向瀑布,问:“是停在这儿?”这儿可不是好地方。   慕锦指指树下的一小片碎布。正是二十坠湖时被枝丫刮掉的。他左手执扇,右手食指抵住扇尖,慢条斯理地说:“我得仔细琢磨,她是自己跳下去了,还是马儿将她丢下去了。”   话虽这么说,然而寸奔明白,二公子已心中有数。   “寸奔,你下去找找。哪怕她在这儿淹死了,也要把尸体捞上来,鞭尸。”最末两个字咀嚼在慕锦的齿间,生生嚼出了血腥味。   “是。”寸奔听令,跃入潭中。   慕锦好整以暇地坐在巨石上。二十的去向,他早有揣测。   过了一会儿,寸奔浮起了水面,“二公子,没有。”   慕锦很平静,“知道了。”越平静越诡异。   寸奔问:“二十姑娘可能进了皇陵。”   “那天小十到灵鹿山,对皇陵很感兴趣。她爱好民间传说,回去肯定会讲起此事。”慕锦笑了下:“那个女人应该是躲到皇陵了。她平日一肚子鬼点子,没想到,情急之下也失了分寸。”   寸奔额上滑落的,不知是水滴还是汗滴。皇陵机关重重,之前,倒斗的死了多少,就连精通易经八卦的,也有不少命丧其中。二十再聪明,不过是普通女子,她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帝皇陵墓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如果她能在皇陵里安然无恙,我也饶她一命。”慕锦转向寸奔,“以防万一。调派人手,全面搜山。”   “是。”   ——   二十进了洞口,算着自己的闭气时间。如果在一半时间里,她找不到另一头的出口,那么她必须即刻返回。   非常幸运,她见到的是另一个山洞。   上了岸。有左右两条暗道,边上分别刻有四个大字。   她不识字。   左边暗道黑不见五指,右边似有亮光。她选了右边走。才没走几步,见到了前方的出口。她惊喜地跑了出去,只见一座山丘。从周围的林木分辨,这是灵鹿山的深处了。   游水耗费了太多体力。天色尚早,二十先是小憩片刻,坐在洞口边,揉捏自己的肩膀。   短短一时半刻,她就走上了逃亡之路。   听得二公子的秘密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一时保住了性命,难保日后他不会再动杀机。   休息了一会,二十生怕慕锦顺着水流追过来,不敢久留。她拨开及膝的野草,向前走去。沿途用树枝给自己标下了不易察觉的记号。   远远见到一条泥巴小路。   有路就有人。她只要能出去,自然能缓一阵的。况且,她还有二公子的银两当盘缠。   哪知,转过一棵树,听见有一个男人粗鲁叫喊:“忍不住了,就在这儿解决一下。”   这声音像是山匪的其中一人。   二十缩起身子,正要返身,却被拽着裤头的鲁农撞了个正着。   她对上他的熊眼。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就跟大熊一样,膀圆臂粗的。   鲁农绑紧裤头,哈哈大笑,“天意啊,兄弟们,捎个姑娘回去!”   二十一动不敢动。   鲁农几步过去,拎小鸡一样地拎起她。   她想,今日的运气,恐怕在离开二公子的时候就花光了。   ——   匪窝在非常隐秘的山腰上。名字倒是喜气,叫做:福寨。   二十的眼睛被蒙上了黑布,她隐约听见,匪窝入口处有水声。   接着,远近听到的,全是男人破嗓的叫嚣。   在大户人家,连长工都没有如此粗狂的野气,她暗地里把自己骂了好几遍。真是自不量力,竟然以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走出这座深山。   鲁农的手在她腰上掐了几把,力道像是要把她的腰给拧断。他纳闷:“女人腰这么细的啊?”   另一山匪接话:“别太用力,小心给折了。这些兄弟们好久没见过女人了。”   自从山匪频繁出没,只有慕二公子这种不怕死的才敢来了。   鲁农赶紧松开了手,问二十:“疼吗?”   她惊得连连点头。   他看看自己黝黑的大掌,嘿嘿地笑,“干粗活惯了,以后我轻点啊。”   才说完要轻点,他拎起她的衣领,一把丢她到柴房。   二十缩在柴堆里,第一次盼着慕锦出现。二公子人是凶了点,起码没有把她扔给一群男人。   门外吆喝声不停,空气中有一阵男人汗水的味道。   十五那次被救回,没有多说山窝的事,只强调山匪没有伤害她。   十五给的理由很天真:“可能他们害怕二公子。”   二十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却不那样觉得。如果真的怕二公子,今天山匪也不会突袭马车了。   二十轻叹一口气。如果山匪真的侵犯她,她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在画舫,她就不该救慕锦。她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慕锦没有理由再留她性命。   午后,鲁农送了饭过来。   “你胜在胆子大啊,由始至终都没哼一声。”他咧嘴一笑,“到现在也不说话。”   鲁农蹲下,平视她,说:“你别怕,我们粗莽了点,但以后你成为我们山里的女人了,疼你是肯定的。”   可她不想当山里的女人,这山里比慕家还难逃。   “你也太瘦了,没几两肉。我们山里最瘦的压你身上,你都可能断气了。”鲁农把碗推到她的面前,“来,半斤米饭,全部吃光。”   二十稍稍抬头,现在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样。   鲁农横着一道眉,眉上有一道疤,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使劲地摆出和善的笑容,显得嘴皮子抽筋了一样。   见她一声不吭,鲁农绷起脸皮,“吃!”   她颤颤伸手。   他盯着她的手背,“你的手指好细啊。”   她又把手缩回去了。   鲁农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他大吃一惊,“你是个哑巴?”   二十点点头。   “我们劫色,是要给二当家讨一个媳妇儿。这山里的女人,没一个合适的。二当家年纪有了,我们一众兄弟盼着他成亲。他的亲事解决了,才能轮得到我们嘛。”鲁农说:“不过,二当家有些才气,你是哑巴……不合适送给他。”   鲁农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第一眼,普普通通的,越看就琢磨出味儿来了。行吧,你配不上二当家,就跟我好了。”   鲁农自顾自做了决定。   吓得二十更加不敢动了。   “我叫鲁农,记住啊。”他喜孜孜的,“等我们二当家回来,我跟他说,让你到我的房里。我就喜欢胆大的女人,以后我护着你,别怕了。”   鲁农端起碗,塞到她的手上,“吃吧!”   她只好低头扒饭。   “上回捉了个女的,跟二当家很般配,可是那慕二公子,把人给要回去了。以防夜长梦多,咱们这事得赶紧来。”   米饭哽在二十的喉咙,她眼睁睁看着鲁农大步向外走。   他兴冲冲的,“我让弟兄们挂几个红灯笼,再给你找件红衣裳,咱两今晚拜堂成亲。” 第17章   鲁农将自己的亲事告诉弟兄们。   吓傻了一众壮汉。   山寨大多是大老粗,没有感情一说,娶谁不重要,疼媳妇儿就对了。   一山匪说:“要不等大当家和二当家回来再说。”   又一山匪接话道:“是啊,这也太急了。赶着十个月以后就抱儿子啊?”   “你拜堂还要拜天地,拜高堂。大当家、二当家不在,你拜谁啊?”灰衣山匪右手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医治及时,这只手没有彻底残废。   鲁农壮臂一挥,“我们出刀,快、狠、准,成亲也是一样。先简单成一次亲,喝上交杯酒,再入洞房。拜天拜地,以后再补吧。”   大当家和二当家不在,鲁农就是代主管。众人不拘小节,于是张罗起喜事来了。   鲁农没有大红衣裳,让负责杂役的妇人下山买两套新郎新娘的东西。   既然提了亲,鲁农觉得,不好再将二十关在柴房了。还有,她那身湿哒哒的衣服也要换掉。要是着凉,耽误洞房花烛夜就不好了。   自从浮绒香落水,二十跟着慕锦出门,会披上一件粗布外衣。   这种特殊的布料,质地粗糙,遇水则变得板硬,湿透了也不贴身。本是慕府渔工们穿的。以前,二十在裁缝房瞧着新鲜,给自己留了一件。如今派上了用场。   好在二公子只看重女人的脸,不介意粗布还是丝绸。   鲁农盯着二十的裙子,说:“我让李婶给你换件干净的。”   他仍然跟拎小鸡一样,拎起二十就走。   李婶是五十多岁的伙食工,育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她只能把自己的衣服给二十。   李婶生得高大,二十穿上那衣服,松松垮垮。腰上系紧了腰带,坠地的裙摆却没有办法。   李婶让出了自己的床铺。   鲁农说:“你就安静在这坐。”   二十当然要安静,她时刻记得自己要当一个哑巴。   和李婶一起管伙食的,还有几位妇人。她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聊些有的没的。   二十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其实认真地在偷听。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地方,大户人家的生存方法在这里不适用。二十唯有借由妇人们的聊天,去了解这座山寨的规矩。   李婶认为,二十要嫁给鲁农了,现在算半个福寨人。于是给二十讲了这里的来由。   福寨是上一辈人建立的,因为劫富济贫,被官兵紧追不舍。逃亡中,几人无意闯进了这里,从此安家。弟兄们好打抱不平,结识了许多见义勇为之士,因而越来越大。   大当家是上一代大当家的孩子,二当家是大当家在路上捡来的。   李婶说:“鲁农虽一介莽夫,脾气不坏。他年纪比二当家更大,着急娶亲也是人之常情。你跟他过日子,慢慢就知道他的好了。”   那群妇人在炒菜时,又说起了皇陵。   二十竖起了耳朵。   原来,这座皇陵有两个入口。潭水下的是当年皇陵的一部分。陆上的,则是倒斗的用火药炸塌了小山丘之后形成的洞窟。   二十其实是从一个入口到了另一个入口。黑不见五指的那边,才是通往江州的路。   二十那时盘算的是,这路黑漆漆的,走也走不远。而且小十说了,夜明珠都被倒斗的盗走了,不如先出去,在山里躲一阵子。等二公子走了,她再下山找户人家借火折子。   泥巴小路是福寨的必经之路,二十也就和鲁农撞上了。   李婶想起一件事,问:“二当家是不是又去皇陵探险了?”   “是吧。”一妇人双手抬起大锅,“后山那条去皇陵的新路,就是二当家生生走出来的。可比那水陆两出口,更接近皇陵。”   另一妇人接话:“我们二当家窝在这山里,真是可惜了。”   几个妇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二十皱了下眉。   二十先前觉得,大约是运气用光了。其实,那条通往江州的暗道,才是惊涛骇浪。至今,进去的盗墓者,七成再也出不来。她只是选择了一条看着不太走运,却不会丧命的路。   不过,这些她不知道。她以为,暗道是一条路,她不入皇陵就行。她脑袋里逃跑的念头始终不减。听了李婶的讲述,二十萌生起新的想法。   这时,鲁农在外面喊,“成亲除了大红灯笼跟大红衣裳,还要干啥子?”   一个沙哑声音的山匪应道:“我知道洞房,别的不知道。”   一个稍稍尖细的笑了:“我也只知道洞房。咱不信天,不信地,拜天地都不虔诚啊。”   鲁农又喊:“去去去,别在这吼嗓子,吓坏我家新娘子。”   这倒是。二公子清瘦的身段,劈柴压得她喘不过气。这虎背熊腰的鲁农……   二十吓得一个激灵。   ——   寸奔领一群护卫在灵鹿山搜寻。   已是申时,远日渐沉。如若落山,搜寻更加艰难。无论二十在山上,或是皇陵,同样都是危机重重。   斜阳拍在寸奔清秀的脸颊,没有给他添上半分温煦。霞光越红,他眉梢的犀利越甚。   寸奔跃上大树的枝干,俯瞰山林。再往前走,就是山禽出没的密林了。   有一探子来报,半山腰上,葱绿林间忽然升起了两个大红灯笼,摇曳在林木之中,煞是招眼。   寸奔问:“只挂了两个?”   探子回答:“匪窝入口在闩溪边,空旷可见。寨里林木茂密,属下在远处……没有见到。”   “去查查究竟什么事。”那座大老粗山寨,有什么事能挂大红灯笼。   “是。”探子离去。   寸奔有一猜疑,以二十的脚力,走不出十里山路。可如今,搜遍这方圆十里,都不见她的踪影。水下搜寻的护卫走了数百米暗道,触发了机关,退了回来。   护卫们的回答一致:“不见二十姑娘。”   或许二十既不在山路,也不在水路。寸奔远眺匪窝,福寨这两个大红灯笼,古怪得很。   半个时辰之后,探子再来报。这回说的仔细了,“匪窝要办一桩喜事。”   喜事二字,和大红灯笼一起……寸奔脸色越发冷峻,问,“是何喜事?”   探子回答:“福寨有两位妇人匆匆下山,在集市买了两件大红衣裳,说是一男一女成对儿穿。”   话到这里,这喜事,恐怕不喜了。   福寨的女人,除了一两个,正值二八年华,其他多是中年妇人。如若妙龄女子出嫁,如此匆忙置办嫁衣,不合情理。   寸奔想,成对儿的女人,应该是遍寻不着的二十。   探子继续说:“属下拦路询问,两位妇人说今晚有喜,头领成亲。”   “你继续盯着福寨。”   “是。”探子说完就消失了。   寸奔翻身一跃,向慕府飞去。   二十虽然无名无份,但她仍是二公子的人。二公子这人,对侍妾的态度,有时候慷慨得令人称赞,有时候又小气得让人莫名。   一句话,凭的是二公子心情。   至于对二十的占有欲,寸奔猜,二公子大约不欢喜任何人沾染与他斗智的女人。   因为,二十的对手只能是二公子。   ——   “你说什么?”   搜山交给了寸奔,慕二公子回慕府歇息。   悠然自得之际,他正想,那个女人若能从皇陵中逃生,依着她这般聪慧,他就留她一命,收为己用。   不丢她去喂鱼,可以把喂鱼的活计交给她。一样的,满足东西二财的食口。   寸奔赶回来,将探子的话如实说明。   二公子的闲适瞬间没了,半阖的眼睛睁开,晶亮如星,“她还没死?”   寸奔低首:“是。”   慕锦自言自语了一句:“上天为何不赶一道雷来劈死她。”他坐了起来,“搜山搜得如何了?”   寸奔说:“我们搜寻了方圆十里,没有见到二十姑娘。”   慕锦再问,“水下呢?”   “找了,没有。”寸奔说:“属下怀疑,二十姑娘走错路,到另一个入口了。”   慕锦没有说话,向外看去。   他最是喜欢落日前的逝潭。万道霞光将青绿深潭映得一片血红,东西二财飞扑时的利牙,戾光像是染血的刀剑。这一刻的逝潭,如同一座横尸的血池。   还是得将那女人丢去喂鱼,慕锦才觉得稍稍痛快些。   他敛眉,“该机灵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笨呢?”平时该傻气的时候,眼珠子转得跟猫一样。敢情,她的聪明劲,只用在对付他的时候。   寸奔听着慕锦的话,却认为,二十不进皇陵才是聪明的表现。   狠厉的杀气一闪而过,慕锦又变得懒散起来,“确定她在山匪那地儿?”   “是。”寸奔说:“探子问过下山的妇人。妇人说,福寨头领掳到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一见——”寸奔顿住了。   妇人说的绘声绘色,什么一见倾心,天作之合,百年之好。   探子复述时木然。   寸奔听得更木然。   慕锦及时接话:“一见他个鬼。”   寸奔捡重点说:“掳到的姑娘穿一件米白粗衣。”   米白粗衣,正是二十。今日慕锦见到她这衣衫,就觉得与泅水有关。二十是无意,慕锦有心,因此判断她走的是水路。   “短短不过半日,给我找了一个奸夫。”慕锦轻轻绽开笑颜,“她不是胆儿大,她是嫌命长。”   寸奔不吭声。   慕锦静了好一会儿,夹起玉扇,在指间把玩。“听说那日,傅昀抢亲十分风光。见过吗?”   寸奔说:“属下不知。”   “成亲?想的挺美。”扇尖刀光浮动,“吩咐下去,给我备马。”   “是。”   “寸奔,把我的红披风拿来。”慕锦除了大婚当日穿过大红长袍,日常没有这般鲜艳的衣服,他想到的是披风。“别人都成对儿的红衣裳,我也得应应景。”   系上披风,慕锦向外走。   迎面遇上了慕冬宁。她看着笑盈盈的慕锦,跟着他一起微笑,“二哥,要上哪儿去?”   “出去一趟。”   慕冬宁说:“那可正好,回程给我带一份东街的小笼包子。”   “让厨房给你做就是了。”   慕冬宁不依,“我吃过那家,秘制酱汁。慕家厨房还做不出来呢。”   “知道了。”慕锦说:“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慕冬宁正要回房,又听马总管说,“二公子,马已经备好了。”   她转身问:“二哥,你是出远门吗?”   “上山,剿匪。”慕锦简洁明了。   慕冬宁诧异,劝说:“剿匪是官府的事啊。二哥你别冲动,太危险了。”   然而慕锦已出了大门。   慕冬宁的话音吹散在风中。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和丫鬟说:“二哥自成亲以来,越来越古怪了。”   慕锦上马,扬鞭。   寸奔紧随其后。   列队跟着一群肃杀的黑衣护卫。   落日西沉,慕锦的披风如烈火燔燃,飞扬跋扈。 第18章   二十身形纤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是哑巴,跑不到哪儿去。   于是,李婶忙自己的事去了。   鲁农沉浸在成亲的喜悦之中,觉得不能将二十视为犯人,不再派人看守她。   听着房外男人们粗鲁的叫喊,伴随几句荤段子,二十很是畏惧。   李婶嘴上保证,鲁农是一个疼媳妇儿的汉子。然而,这座山寨男多女少,鲁农又是重兄弟义气之人。二十怕的是,到了壮汉们焦躁难耐的时候,鲁农牺牲妻子作陪。   再者,这匪窝把守严密,上山、下山不如慕府方便。回家和亲人团圆,更加遥不可及。   无论是慕府,还是匪窝,都不是她的归宿。   自从知道自己可以逃去百随,摆脱奴役身份,二十不试一回,不会甘心。   这份意念至今未减,尤其福寨的二当家劈出了一条捷径,二十更加按耐不住冲动。   她在考虑,是等鲁农和她成亲之后,寻时机逃跑,还是今天就走。   二十打开了门,悄悄观察外面的情景。   大伙感染了鲁农的心情,欢声笑语不止。吊灯笼的,扛酒坛的。就连厨房的妇人,哼着不知什么曲子,放多了三倍的米。   如今正是山寨不设防的时候。   二十下了决定。   李婶的房间不远处就是厨房。   二十走过去,指指肚子,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再捂住肚子,扁扁嘴,一脸委屈。   李婶从忙碌中抬头,“饿了吗?”   二十点点头。   李婶向后一指,“饭菜没有,只有干粮。先吃几口,成亲日子可是好一阵子吃不上饭的。”说到最后,李婶暧昧笑了起来。   二十拿了干粮,回到了李婶的房间。   房间不大,只有一个柜子。   二十在心底给李婶说了道歉,然后在柜子中翻找。   她用剪刀剪掉过长的裙摆,再用针线,把小荷包和钱袋子缝在了衣兜。   她有两种打算。一是从暗道到江州。二是,先在山林躲一阵,她小时候跟着爹爹翻山越岭,学过求生技能。等风平浪静了,她可以乔装成男子,直接走官道。   最后,二十拿走了李婶的蜡烛。   她假装上茅房,从后山溜走了。   这一条“二当家之路”可真是好走。   李婶说,二当家的乐趣就是钻研皇陵的奥妙,日日来回,他踩过的草路,小草枯成了苍黄,正好给二十指引了道路。   正是黄昏,树林稀稀疏疏,像是上了一层胭脂红。   二十折了树枝,用来探路。抬头时,见到前方草丛有一团东西。她立即停下了脚步,半蹲身子。   她正想,会不会是野兽?   那里响起男子的声音,“姑娘。”说完,他咳了两下。   是人,二十放心了些。   这条路,只有山寨的二当家走吧?   李婶说,二当家每日会在酉时回寨。如果酉时不归,自有人沿路去寻。   二十躲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这二当家是不是和鲁农一样,以娶亲为乐。   男子明白她的担忧,说:“姑娘,你别怕,我只是脚受伤了,摔倒在此。”咳嗽后的声音清润如徐徐晚风。   二十直起身子,继续用树枝探路,走到了他的旁边。   男子俯趴在树下,转头向她。他左脚卡在两根粗枝间,动弹不得。他费力地用双手撑起半身,面色非常苍白,说话带喘,“姑娘……能不能帮我抬一抬树枝。”喘完又咳。   她迟疑。   他说:“我不是坏人,不会伤你。”   碎光落在男子的脸上,二十觉得他的眉目有些熟悉,一时半会想不起是谁。但十分温和亲善。   再看他被树枝绊住的左脚,细碎的枝丫刺穿了他的皮肉,渗出斑斑血迹。   男子又咳了咳,越咳越重。   二十于心不忍,使劲地抬那根粗大树干。   他咬牙,左脚往旁边拖去。   她再度放下树枝,手指不小心被树皮刮伤了。她晃了晃手,又吹吹伤处。   男子剧烈地喘了口气,趴在那里。“对不起,你的手伤得重吗?”   二十摇头。也就是皮外伤。   男子回眼,“谢谢姑娘了。”   她摇头。   他问:“姑娘打山寨而来,是要往哪儿去?”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他愣住,“姑娘出不得声?”   二十点了点头。   他眼睛在她的脸上停顿片刻,然后他深深一咬牙,翻身半坐半靠。光一个动作就像要了他半条命似的,他喘得厉害,好不容易缓过来,笑了下:“你不会是山寨派来找我的人吧?”   二十摇头。怕鲁农追来,她不想久留,绕过男子就要走。   他连忙唤住:“姑娘,前方无路。”   她明明瞧见有路。   男子解释说,“那是一座帝皇陵墓,阵法奥妙。我在此钻研多时,只破了一二。”   见他面目和善,话音真诚,她停下了脚步。   男子这时又坐了起来,靠在树边,他曲起右腿,右手搭在膝盖上,“姑娘,你因何进山寨的?”   二十做出了一个双手被捆绑的动作。   “难道是被劫到山寨的?”   她点头。   “真是一群莽夫……”男子低声斥责一句后,扬起笑意,“姑娘受惊了。我是山寨的二当家,待我这痛楚缓和一下,我跟你回寨,放你下山。”   二十之前不知暗道的危险,这时倒是听了他的话。   他的眼睛又往她脸上走,若有所思,才说:“姑娘天仓饱满,地阁朝归,田宅宫丰而广,是贵人之相。”   二十自然不信。南喜庙前有一算命先生,也说她有贵气有福相。明摆着是嘴上忽悠的。她要是贵相,就不会倒霉到遇上二公子了。   见她不信,他笑起来,接着又急促咳几下,才道:“我自幼学习八卦阵法,略懂相学。”   她看他一眼。   他知她仍不信。他看向前方的小路,“这座皇陵由国师封棺,设下重重陷阱。里面不知有多少寻访者的残骸。”   他很是文雅,将“倒斗的”讲成“寻访者”。   如此一来,通往江州的暗道,她这般小人物是走不过去了。这是远离二公子的一条捷径,得知此路不通,她不免有些沮丧。   男子观察她的表情,问:“姑娘为何要去皇陵?”   二十低下头。   男子道:“算了,不说就不说吧。”   他疼痛稍缓,从衣袖里拿出一樽小瓷瓶。他将药粉倒在左脚上,那一瞬间,他咬紧牙关,忍住了即将出口的痛呼。   二十坐在旁边的草地,只盼这位二当家能放她下山。可千万别将她推给那些跟黑熊一样高大的男人。   她又在想,不能走捷径到江州,那么下山之后只得走官道。如果不幸被二公子追上,她唯有编一堆理由蒙混他了。   依过去的情形,二公子挺受她忽悠的。她骗他一回,他放她一回。不过,这般过活,整日提心吊胆的,就怕哪天骗不过二公子了。   男子也在沉思,倏地低问:“你可知,大霁为何要迁都?”   二十不懂这些皇城恩怨。她至今听过的,都是出自小十的口。   男子像是自言自语,“当年,凡是未成年被册封的太子,均夭折而逝。神官道出其因,是此墓陪葬妃子立下血咒。神官知其因,却未寻得破解之法。后来经高人指点,唯有迁都。”   男子声音更低了,“浩浩荡荡迁都之后,也仍然逃不过命运。”   男子叹气,抬头望向被密林遮盖的高空。   他这么一抬头,二十猛然想起,他像谁。   男子骨瘦,二十刚才认不出来。现在发现,他的眉目,和慕老爷十分神似。   ——   福寨藏于灵鹿山深处。   二十那日听得淌水的声音,的确没错。入口处有一条名叫闩溪的河流。   溪水没有不寻常之处,妙就妙在山涧地形。山峰像碗,倒扣在溪上。底下通行的是一道狭长山口。   官兵剿匪,剿了这么多年,福寨立于不败之地,地势尤其关键。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山寨的独特地形。溪口一丈宽,六尺高,再多的人马,也只能一一列队入寨。   慕锦一行人到了半山腰,停在溪边的空旷焦地。   慕锦这是第一次到福寨,看一眼山口,他说:“倒是一座好山头。”山风习习,怡然舒心,他又说:“官府仁慈。本可将火药放于此处,炸成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不怕他们不出来。”   可是来的匆忙,也没有火药。   “先礼后兵。”慕锦转头,“寸奔,跟他们说,我是来要人的。谁敢喝那杯喜酒,就是提前跟阎罗王打了个照面。”   上回寸奔过来,也是要人的。那时,十五正在二当家的房中。二当家不感兴趣,听得慕家人来了,赶紧送走了。   寸奔下马,和寨口的守卫说明情况。   守卫横起一道眉,迟疑地问:“你是说慕二公子?”   寸奔冷冽地答:“是。”   守卫赶紧回报。他不知,这劫回来的竟然是慕二公子的女人。   二当家早有交代,别去招惹慕二公子。   大伙儿不明白二当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慕二公子还有三头六臂?   大当家跟着说:“一切听二当家的。”   于是大伙儿也认了。   守卫回山寨禀报。   当家们不在,鲁农身为头领,便是说话人。   然而,山寨正乱成一锅粥。   新娘子不见了,鲁农热烫的一颗心被浇成了透心凉,到处搜寻。   李婶的声音夹杂在男人们粗嗓中,“我不知道她会跑啊!她还偷了我的衣服。”   听得二公子来要人。原本一把火烧起的鲁农,心中添上了几捆干柴。他绷紧了嘴,“又是那个慕二公子!”   他迅速地扛起大刀。   二十是他掳来的。不过,在马车上,他对慕二公子的女人没有深刻的印象。再见二十,她湿哒哒的样子,他也想不起来,她竟然是马车上那个畏缩的女人。   说起这,鲁农嘴上骂骂咧咧,咒骂灰衣山匪。   灰衣山匪那只手抓过二十,算是亲密接触了。可手筋断了之后,脑子的筋也跟抽了似的,浑然忘记那个女人是谁。   鲁农不是怕事的。对方找上了门,他也坦然迎战。走之前,他交代说:“继续找人,那是我的新娘子。我的!”   鲁农走路重,踏出了两道深沉的脚印。他没有走出峡口,站在边上粗喊:“居然敢寻上门来。”   “区区匪窝,口出狂言。”慕锦发出一声轻蔑的哼笑。   鲁农双目圆瞪,“狂不狂,问问我的刀!”他披了那件新衣裳,没有任何绣线,极其简单。他一粗人,颜色对了就行。   但这红艳,就足够让慕二公子碍眼了。慕锦左手往后,扬了扬自己的披风。绣金云纹,金贵华美,可把鲁农的新郎红衣比下去了。   山风像是感受到了慕锦的意念,将披风吹得张牙舞爪。   慕锦没有下马,轻飘飘地说:“她是我的女人。”   “呸。”鲁农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们这里的规矩,进了寨子,人就是我的。”   白马,黑发,红篷。在一群肃杀的护卫之中,二公子宛若没有重量,只剩眉宇的凛冽。“自寻死路。”   慕锦和寸奔不同。   寸奔从小习武,内功深厚。   慕锦起步晚,追求速成,走的是至阴至邪的路数,为的是夺命。比起寸奔,慕锦更像一个杀手。   所以,寸奔曾说,二公子其实饶过二十很多次了。 第19章   霞光将山壁砍成了一半火焰,一半黑岩。   二当家在自问自答。   可苦了二十。   这二当家,跟二公子一样,嘴上没个把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往外倒,也不问问她想不想听。   二公子那时是喝醉了,脑袋拦不住嘴巴,稀里糊涂讲一堆,然后逼着她成了哑巴。   二当家神志清醒,却像醉了似的,咕噜咕噜往外吐字,还挑皇上、太子什么的讲,听得她心惊肉跳。她真怕他学起二公子,待会要将她的耳朵给毒了。   有些事,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   大霁的皇家野史,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耳朵关不上,她索性闭起眼睛,心里默念:回家团圆,团团圆圆,花好月圆,圆圆圆圆。   二当家见着她这模样,猜出大半。他说:“你这般抗拒,自然不会将我的话到处说。”   二十的确不会说,她怕被二当家灭口。不过,二当家的面相,比二公子温和许多。大约是虚弱,他的脸颊嘴唇泛着白,夕阳映在眼里也遮不住病态。   如若不是捕捉到他抬头的瞬间,二十万万不会将这瘦骨嶙峋的男子和心宽体胖的慕老爷想到一起。   她宁愿自己想不到。   “何况。”男子又说:“我说的这些,如若有心打听,也能知晓。不算是大秘密。”   秘密二字让二十无奈。她看着二当家的脸,觉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我叫林季同。”二当家说。   二十点头。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草地上一笔一划,划出“林季同”三个字。写完了,才问:“你识字吗?”   二十摇头。   他的表情变得古怪,“姑娘不识字,怎么敢独闯皇陵?”   因为她根本没有想过闯皇陵。她一直以为,暗道只是一条道。如果早知这路也有机关,她是肯定不会进去的。   林季同似乎明白了什么,失笑,“我佩服姑娘的胆量。”   二十也醒悟过来,她连门都没进去,就出来了。她现在放弃走捷径了,只盼着下了山,能躲过二公子的追赶。   过了一会儿,林季同伤处的疼痛缓解许多,他擦擦额上的汗珠,扶着树干起来。“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这里没有火烛,太阳落山之后更容易受伤。”   二十怀里揣着李婶家偷来的蜡烛。本想,去不了江州,就在这片树林歇息一晚。她今日在林子转了几圈,都是在白天。眼见四周暗了下来,绿叶黑枝重重叠叠,十分森然。她很庆幸遇上了林季同,否则在林子独自待一晚上,她肯定不敢睡着。   二十探路的树枝给了林季同当拐杖,他一瘸一拐,走几步路,停下,咳嗽两声。他掩住嘴,说:“抱歉,我身子骨比较弱。”   二十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他的咳嗽。   即将回到山寨,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男人的喊声:“搜这里。”   二十想,要么山匪过来抓人,要么二公子过来抓人。总之他们要抓的人就是她。她连忙躲在林季同的身后。   林季同停下了脚步,扶着拐杖,咳到曲背。   “二当家。”为首的棕衣山匪喊道,见到林季同身后露出一截女人的衣服,他转头往后喊:“女的也找到了!”说完,他朝二十横刀,“女的,出来!”   林季同伸出右手,似是隔空打掉那把刀。   棕衣山匪连忙收起了刀,说:“二当家,那女的是鲁农未过门的妻子。”   林季同笑了起来,“我早上走的时候,鲁农是孤家寡人,这一天时间,就寻到一门亲事了?”   棕衣山匪摸摸鼻子,模模糊糊地说:“山里迷路的姑娘嘛,撞上了也是缘分。”   林季同低了低头,抬起时凝起神色。虽瘦,却有威严,“姑娘走到这里,表明她不乐意这门亲事。我已讲好,明日天亮就送她下山。”   棕衣山匪挠挠头。二当家比鲁头领地位高,听二当家的没错了。   这边一群人走到路口。   那边一个壮汉冲上来,焦急说道:“二当家,慕二公子要杀进来了。”   这群山匪不知道慕二公子的名字,整日跟着“二公子”这一叫法。   林季同皱眉,略有迟疑:“慕……二公子?”   壮汉指指二十,“这个女的是慕二公子的人。”   林季同打量二十,问:“你是慕二公子的人?”   二十点头,缩起了肩。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壮汉说:“慕二公子扬言要我们福寨陪葬,鲁农出去迎战了。”   “太莽撞了!”林季同的脸上更加苍白了。“赶快去救鲁农。”   林季同转向棕衣山匪,咳嗽几声,说:“我头晕乏力,不便出战。我教你一法,约莫……”他看了二十一眼,“约莫可以让慕二公子舒心些。”   ——   慕锦才说完“自寻死路”四个字。   鲁农双脚分开,使劲踩实地面,挺了挺刀。   慕锦敛眉。   千钧一发之际,山寨里拉起一个大嗓门,“头领,那逃跑的姑娘回来了!那逃跑的姑娘回来了!”   “逃跑?”慕锦嘴皮动了动,忽然轻轻摇扇,扇起风了。   棕衣山匪不知是不是在这山上喊惯了,嗓门如洪钟,不仅说给鲁农听,同时说给慕锦听,喊道:“那姑娘委屈落泪,不愿意咋办啊?”   寸奔注意到,方才杀气腾腾的二公子,此时狂戾散了大半,正幸灾乐祸地看着鲁农。   鲁农吐出一口浊气,一手拽起红衣领口,彰显新郎官身份。“成了亲,她自然就乐意了。”   “莽夫。”慕锦轻哼,“强取豪夺,嘴皮上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劫富济贫的忠义之士。”   鲁农忍无可忍了,他能当得头领,也有两把刷子,大刀一震,结实的右手粗臂将红衣绷得紧迫。   棕衣山匪连忙冲下来,拉住鲁农。他收起大嗓门,声音压得极低,在鲁农耳边说:“二当家回来了,他说,别招惹慕二公子。”   鲁农吹胡子瞪眼。但山寨也是讲规矩的。当家的有令,鲁农不得不从。他看一眼逍遥自在的慕锦,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撕烂慕锦那张脸。   棕衣山匪死死拉住鲁农,又说:“二当家吩咐,放那位姑娘下山。”   鲁农犹豫。   棕衣山匪又说:“姑娘不肯嫁人,你强取豪夺,坏了山寨规矩。二当家让你自动领罚。”   这倒将鲁农说得理亏了。他一大老爷们,有点儿委屈。他又不嫌弃她是哑巴。讲好了,成亲以后,他一定疼爱她。她怎就不乐意。   鲁农气愤难平,蓄力待发的右手猛地砍向山石。   山石碎裂,反震到他的胸膛,心口闷气才算纾解。他见到,娇小的二十颤悠悠自寨口走来,跟小兔子一样。   女人以后再抢,二当家只有一个。当然听二当家的。“别怕,我不伤你。”鲁农收了刀。   二十见他没有因为自己逃离而生气,松了口气。她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鲁农往回走。   看着二十身上的灰土外衣,慕锦捻了捻自己的红披风,朝她说:“过来。”   二十正在过去,只是脚下如龟速。她思索,这回又该如何应付二公子。   慕锦说:“你还能再慢一点吗?”   当然可以,于是她更慢了,向前两步,后退三步。   慕锦没了耐心,从马上飞身跃起,直奔二十。   此时没有绢帕,仓皇之间,她用双手捂住了嘴巴。等他到跟前,她才惊觉自己干了蠢事,立即放下手。   慕锦仁慈,没有计较她这一古怪举动。他抱起她,反身回去。   二十紧咬牙关,紧闭双眼,身子像是冲破了空气。接着,坐在马上。   “没事了。”慕锦把她藏在披风里,拍拍她的背。   三个字轻飘飘的,语气是二公子惯有的倨傲,二十不觉得是安慰。   鼻尖闻到了檀香,她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完全被他围在怀里。一件比晚霞更艳的披风包住了她。   这么热乎的天,给她盖这东西做什么?   慕锦看一眼闩溪溪口,说:“放火烧寨。”   寸奔面无表情,只要慕锦下令,他多是一个字的回答:“是。”   二十吓了一跳,掀起红披风,连忙摇头。福寨虽是粗鲁汉子,但到底没有真正伤害她。山寨二当家更是人美心善。   她着急。左手竖起一个手指。   一。   停顿之后,她右手点左手的五根手指,左手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一二三四五六七。   慕锦问,“什么意思?”   她又比了一次。   慕锦看着她。   寸奔说:“二十姑娘的意思,是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二十连连点头。   “哦。”慕锦不冷不热地回了一个字。过了好半晌,笑了起来。“也是,对付你,比对付他们重要多了。”   他扶在她腰上的手,二十觉得比寒冰更凉。她胆怯地看他。   慕锦把披风盖回去,盖得严严实实。他一手抱住她的腰,拴着缰绳的手调转马头,下令道:“回府。”   马蹄声急奔远去。   过了半晌,寨门两个喜庆的大红灯笼,“咚”、“咚”两声落地。   鲁农早已脱了红衣,飞刀割断了灯笼绳。   棕衣山匪劝道:“咋整坏了呢?以后我给你抢一个心甘情愿的姑娘回来!”   ……   溪口恢复了平静。   ——   回到慕府。   一个护卫去了东街买小笼包子。   慕锦掐起二十的腰,将她放下马,居高临下地说:“给我好好洗刷干净,闻着一阵山里的泥土味。”   二十听话地点点头。   她回了掩日楼。   两个仆人抬了一大桶热水,还有一丫鬟给洒上幽香花瓣。   二十觉得,今晚恐怕不好过了。   热水放松了紧张的身子。这一天的经历,比她过去一年都要惊心动魄。   洗了干净,换了衣裳。   她把渔工的那件外衣放在了福寨。和二公子出门,莫名其妙就要落水,还是得上裁缝房再讨一件才行。   二十捶捶肩背,回想这日的情景,想到一半,赶紧掐断。她什么秘密都不想知道,她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二公子和二当家该担心的,不应是她,而是他俩那没有把门的嘴巴。   慕锦吩咐的是洗刷干净,没讲别的事。   于是,二十洗完,靠在床上歇息。   不一会儿,十一过来敲门,说:“二十,寸奔在楼外。二公子吩咐,让你换一件红衣裳。”   二十:“……”红?是胭脂红?石榴红,还是桃花红?   她的红衣不多,挑了一件和二公子斗篷色的,推门出去。   今日山上绿木葱郁,两相比较,这座外园是朴素得过分了。   寸奔倚在楼外的榆树下。见到她的身影,他直起身,“二十姑娘,请。”   二十跟着他,向崩山居走。   寸奔低声说:“二公子想杀你时,是真心想杀你。”   因为她胆敢要挟二公子,更因为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寸奔又说:“二公子放过你,也是真心放过你。”   这个原因,不得而知。也许如二公子所言,日行一善罢了。   寸奔不再说话,点到为止。   二十感激地点点头。她已经想好今晚如何应对二公子的质问了。 第20章   二十才要敲门。   门刚好也开了。   陈副管家的两撇胡须抖了两抖,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他拱手行礼,沉默地离开。   寸奔不见踪影了。   门里那一人,换了一件青白丝袍。   有一回慕府家宴,二十给三小姐披了衣服,随即退下。不过短短一眼,都觉慕锦比起席上另三人,尤其灵气。慕大公子也是俊的,可得意逊于二公子。丫鬟们聊天,讲起二公子,大多描述他的样貌。但他咄咄逼人的是气质。样貌俊与不俊,反倒其次了。   像此时,尖刻尽敛,他才是一个简单的俊美少年。   二十乖顺地上前。   灯下的慕锦抬起警告的一眼。   她跪在他的面前。   他合上民间风月话本,眉梢一动,简单的少年又不见了,余下的是二公子独有的惬意。“罚你这么多回,你已经很懂看脸色了。还没让你跪,就先请罪了。”   二十半伏身子,十指齐耳,额面点地。   正如寸奔所言,二公子杀或不杀,就在一念之间。只要她度过那一瞬,便可安然无恙。   慕锦没有说话,眼睛顺着她的背脊走。他近来常有折骨的冲动,手指不禁跳了跳。   二十挑了一件和他的红斗篷相近的颜色,不过这是旧衣,褪色成了枣红。   慕锦一手支额。   她这件衣裳,红得像将灭的火芯,红得像已枯的落花。总之,红得不够纯粹。就像她这个人,笨得不纯粹,慧得也不纯粹。   昨晚,就在这里。他和寸奔说,只要她今天不跑,他便可放心。如今这般境况,这心放得下才怪。   她今日,也做对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她自匪窝逃走,让慕锦得以欣赏鲁农灰败的表情,慕锦或许真的下了狠手。   慕锦多年没有沾过鲜血了。   他练的武功心法煞气极重,师傅恐他走火入魔,劝他放下屠刀。   慕锦不想成佛。他有寸奔,血也溅不到他这里。他近年有收敛了。如果不是有这女人出现,他还能祥和很久。   二十半天没等到慕锦的回答,不敢抬头。她合上眼。说真的,这么折腾一天困得慌。她又立即睁开,以免不小心打盹,惹他生气。   假若生死一瞬,变成两瞬、三瞬,她就不太有把握蒙混过去了。这么跪着,眼前昏暗,她忍不住闭目养神。   她一动不动的。   慕锦横眉,这女人不会又睡了吧?敢在他面前打盹的,她是第一个,而且瞌睡了不止一次。只要他轻轻一脚,她以后可以不用打盹,就此长眠了。   这一脚终究没有出去,他开口说:“起来吧。”   二十立即改为恭敬地跪坐。   她低眉垂眼。慕锦忽然发现,她竟然有密而长的眼睫毛,如一道灰帘遮盖她的眼波。不过,他没在她的眼中见过多少情绪,不外乎,镇定、惊慌,镇定、惊慌,如此反复。   “你今天的帐。”他端起茶,轻啜一口,“该如何算?”他问出这句话,就知道她眼中那些熟悉的情绪,又要走一个轮回了。   二十眼珠子一转。   慕锦拿起一张泛黄的纸张,折痕处已经残破。   她愣在当场。   他勾起笑,“你有没有想过就算逃到天涯海角,这卖身契还在我手上。”   这一张契约,除了威胁她,还能威胁谁?二十的脑子乱哄哄的,倏地有了不详的预感,赶紧向他磕头。   “来来去去就会这招。”他托起她的下巴,“你怕死?”   二十点头。   “我看你一点儿都不怕。哪儿死得快,你就往哪跑。”   她想磕头,下巴被他拧得死紧,动弹不得。   ”忘了。”他说:“你不识字。”   二十汗津津的。   “你这份辗转了几家,有些旧了。不过,上面的手印很清晰。”他把纸摊在她的面前,“晚上见着冬宁的丫鬟,我想起来,你不就是丫鬟。慕家下人都有这个。这上边,还有你家人的指印。只要我将这卖身契上交官府,你跑多远,一样能抓回来。抓不回来呢,我只好向你爹讨人了。你爹叫……嗯,徐大正。住西埠关对吧?”   二十无助。也是她疏忽,没想到卖身契上还有爹爹的名字。当年她自己按了印,不知道爹爹的手印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求饶啊。”慕锦笑得残忍,“听腻了。”   她抱住他的腿,差点磕到他的膝盖。   “当我治不了你。”他轻轻收起卖身契。   二十哀求地看他。   他爱看的,仍是急慌慌的,黑漆漆的眼珠子。“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   她指指自己的嘴,手上比划起来。   慕锦问:“你要解释?”   她点了点头。   他轻笑,“好,先听你如何解释。”   二十自地上爬起,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身子左摇右晃。又比了一个抓缰绳的动作。   这倒好猜。“哦?马儿跑了,马车东倒西歪。”   接着,她晃得更厉害,身子从左到右划出一个大圆。   慕锦端起茶,“马车转弯了。”   她在椅子上颠上颠下,然后正要躺倒在地。   “停。”他抬起下巴,朝床帘的方向。“躺床上去,脏了一会儿又要洗。”   二十想想也是。   他的床比她的大,比她的软,床被都是他的味道。正如她被披风包裹之时,初时闻着像是香囊,贴得近了,才发现不仅仅是香囊的味道。二公子这人,性情古怪,气味也古怪。   二十先是坐下,接着一下子倒在床上。   慕锦一一解读她的动作,“撞得太厉害,你摔倒在马车里。”   她在床上滚了滚,左滚滚,右滚滚,接着双手一摊,翻起白眼,头歪向一边,闭上了眼睛。   “你晕过去了。”   二十睁开眼,先是一脸茫然,之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双唇微微抖动,紧抓衣裳,瞪着前方。   慕锦索性在另一边的躺椅躺下,懒洋洋地说,“你一醒来,遇上山匪了。”听戏还得花钱,这有免费的,岂不乐哉。   她手腕叠在一起,做出被捆的样子,跌回了床上。然后恐惧地缩起双腿,连连摇头。眼里好像还有颤颤悠悠的泪珠。   他的神色凝住了,细问:“他们碰了你?”   二十摇头,指指自己的这件红衣服。见到床幔,她拉起一边,把床幔包成一个圆球。   他看着被她拉到褶皱的床幔。   她站起来,把圆球握在胸前,向他鞠躬。   慕锦想起鲁农那件粗布衣裳,轻蔑道:“成亲?”   她点头。   “你这样的,也就莽夫看得上。”是二公子惯有的不冷不热的语气。   二十下床,在房间里跑起来,跑着跑着拭拭汗,时不时回望,盼着慕锦的回答。   他一双星月般的眼睛漾起笑,“继续。”   她居然分辨不出他那笑意是危险,还是亲切,唯有继续跑。   他迟迟不说话。   二十想,不会这样就猜不出来了吧?   慕锦放下茶杯,关怀地问:“跑得累吗?”   当然。可是,她摇了头。   他这才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抓了你。你不乐意,跑了。”   二十本想再跑跑,以示她真的很努力逃离匪窝,但她累了,便省略。她回头,做出害怕的表情,又再双手被捆。   慕锦慢条斯理地说:“嗯,跑不了多远,你被他们抓回去了。”   她指指他,比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嗯?”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等着她唱大戏。   哪料,她忽然抓起他的手。   他那只手僵了下。   她扁起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没有人敢不经他的允许就过来碰他,这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慕锦甩开她的手,“你什么意思?”   二十也怔了下。她只是想做的逼真些,表达她对他的依赖。他平时掐她的腰,捏她的脸,十分顺手。她豁出去握他一把,难不成还占他便宜了?   慕锦挥手,“离我远点。”   她赶紧退了回去,离他三尺远。   他问:“你刚才什么意思?”   她皱皱眉,跑了几步,停下来,指指他,又比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慕锦猜:“想念我,等我去救你?”   二十大呼一口气,点点头。   “听你的意思,你心里惦记的是我,遇难也不忘为我守身如玉。所以,你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她大大地点头。   “原来如此。”慕锦上前,捏起她的下巴,“小骗子,谎话张嘴就来。为了卖身契上的那个徐大正,所以才编这么一出戏吧。”   真的不是,这出戏是早就编好的。她真诚地摇头。   “极好,极好。”慕锦审视她的眼睛,“如果没有可以牵制你的东西,我无法安心。你很幸运,被我发现了弱点,一切就好办了。”   他放开了她,“以后想逃,过过脑子。”   二十低头,非常听话。   “闲话说完了,我们来谈谈正事。”   还有什么是正事……她又谨慎起来。   慕锦凑到她的脸颊,嗅了嗅,“比起平时,多了点儿女人香。今日你离开,虽不是你本意,却也惹我不痛快了。”他在她耳畔,低了嗓子。“今晚好好伺候,我欢愉了,放你一马。”   二十:“……”   “上回去浮绒香出了意外。”慕锦拿起刚才的小话本,“给你,书上没几个字,都是画。赶紧学几招。”   她木着脸。两人上一回劈柴,还是在十几日前。想想她现在的处境,被劈也就被劈吧,活命要紧。   二公子跟大老爷们似的,闲适地倚在床上。   二十无从下手,站在原地,翻阅话本。看了几页,她想,还是她躺着,二公子使劲的时候,她最省力。   二公子候了许久,说:“你的悟性很差。”   她承认,在此方面没有悟性。况且,这上边的劈柴画,女的表情极其痛苦。她终归还是有些胆怯。   “慢慢看,我等得起。”   这句话之后,再候了许久,二公子又开口了:“我和你说一句。”   二十抬眼。   “你何止是悟性差,你是完全没有。”   她继续看。   又一会儿,二公子放弃了,向前拿走话本。“改日再学了。”   二十盼着用这话本拖延时间。二公子折腾一日了,想必也会犯困,最好他没有心力再做这些事。她在这安安静静睡一宿,再好不过。   然而,二十想错了。搜山不是二公子去的,他歇息久了,旺盛得很。   慕锦卷起一张帕子,塞到她的口中。再拿一条红色绢帕盖上她的脸。   二十紧紧咬住帕子。摊在床上,任由他摆布。   没一会儿,二公子从那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曼妙之地抽身。“哑巴是清净。可总是闷声不吭的,没有乐子。”   她装死尸,一动不动的。没有乐子就早点结束了。   哪知,二公子说:“起来,把嗓子的解药给喝了。”   二十:“……”   他给她掀起绢帕,拉她起来。   两人坐下。   二公子煞有其事地说:“当初应该割舌头,而不是毒嗓子。舌头没了好歹可以‘嗯啊’几句,不至于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说话间,他顺手把玩扇子。   二十抿嘴,抿得唇瓣往里缩。最怕一个不小心,扇子就卷走她的舌头。   慕锦将一包细药粉倒进杯中,推到她的跟前,“不必言谢。”   二十:“……”   要能说话,她这条小命更危险了。 第21章   二公子递过来的这杯水, 红里泛黄,黄里泛白, 白里……   颜色不重要。   这是一杯, 看着不像是解药,但是二十必须将其当成解药的一杯水。   寸奔下药的那天, 二十正因自己险些被割舌头而慌张,来不及留意药粉的颜色。回到掩日楼,她衣袖上沾的都是青绿水渍。   毒药全部喂给了衣袖, 这杯解药又如何是好?   二公子的话不能光听,还得仔细琢磨其中的意思。他讲的话,关键不在割舌头这事,而在于,二公子说, 想听“嗯啊”的声音。   二十忽然明白了什么。   静默中, 她隐约听见扇子越转越快, 在慕锦手上生起了风似的。   方才,两人衣裳半褪。   下床时,慕锦敞了一件丝袍。   二十拢了拢衣服。她看一眼水杯, 无意间将眼光向旁侧偏了偏,对上了他的衣襟。   她正在失神, 焦距定在那里, 其实无景入眼。   然而慕锦不这么想,见她直盯着他发呆,他三指扣住转动的扇子, 用扇子挑开她的衣襟。“这样才公平。”   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二十低头,执起水杯。   “赶紧的,刚才的事没办完,后面很耗时间。”慕锦催促说。   二十抬眼,指指自己的嘴巴,再将舌头往外伸了一下,又在嘴上比了一个铰剪的手势。   慕锦渐渐和她建立了默契,问:“怕我割你舌头?”   二十点头,把水杯放下。   慕锦用扇子在杯沿点了两下。“我刚才如何说的?你伺候我,我心花儿开了,自然善待你。你这样一声不吭,我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但我现在不痛快了,就得听你嘴里呼出一点什么来。放心,我舒服了,自然就放过你。”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毕竟,话本第十二页,你这嘴巴和舌头,日后大有用处。”   话本第十二页是什么,二十早已不记得。她硬着头皮又端起了水杯。   慕锦的折扇从她的下巴勾到耳朵,再回到下巴。   二十觉得自己像是坐在铡刀边。她再执杯,双唇抿着杯缘。   杯中水色越来越深,跟胭脂一样。   说是解药,她不相信。   二十以袖遮脸,跟喝毒药那日一样。   接着,她手忽然抖了抖,杯子掉落,摔在地上,裂成了三片。她坐不稳,左晃、左晃、还是左晃,就要向左跌倒。   慕锦迅速起脚,踢开了离她最近的一块碎片。   二十从椅子滑到地上,两手交叠按住喉咙,眉心一皱,闭紧了双眼。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极其痛苦地伏趴在地。身子抖个不停,表情越来越难受。   慕锦敛起所有表情,就这么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手上松了松,表情缓和过来。张了张嘴,仍旧没有声音。   慕锦轻声问:“刚才喝下去了吗?”   二十点点头。   “还是不能说话?”他问得更轻。   她抬头看他,慢慢地呼气,试图用喉咙发力。   他眼睛亮了。   她见到他眼里期待的光芒,终于发出了一声暗哑的“啊”。   慕锦眉尖飞扬,“能说话了?”   二十努力发声,出来的仍是哑嗓的“啊”,接着她又换了一个“嗯”。   他笑了下,“其他的话说不出来?”   “嗯……”像是嗓子有损,调子闷闷的,不清晰。   慕锦将右手的折扇往左掌一拍,“极好,极好。我本想,你要是平日里开口说话,我免不了担心你会跟别人嚼舌根。如果你只在床上发声,那就两全其美了。如此这般,正合我意。”   二十知道自己赌对了。二公子不是想让她说话。他允许她出口的只有“嗯啊”而已。   慕锦将她抱到床上。“再喊几声,让我听听更悦耳的?”   二十慢慢地张嘴,用力地发声,连串的“啊”是比刚才好听了。   他将红帕盖起她的脸,不过没再堵她的嘴巴,而是低身在她耳边笑。“一会儿快乐些,我更喜欢。”   无需咬住牙关,二十放松下颚,身子也就不那么紧绷了。   二公子的斧头砍伐过来,她终于能够如他所愿地出声。   她的声音虽然略显沙哑,但二公子说:“恰如其分。不吵,也不过分安静。”他的嗓子此时也是低得沉底。   巨斧劈波斩浪。   小苗颠来倒去。   到了深夜,慕锦问二十,吃不吃小笼包子。   二十没有应声。她今日又是爬山,又是游水,到了晚上还被二公子折磨。   有史以来最疲惫的一天。   她不管他会不会赶她回掩日楼,沉睡在这床上不走了。   ——   二十夜宿崩山居的事,传到了苏燕箐的耳中。她拉上丫鬟嬷嬷过去掩日楼,上门找茬。   自从苏燕箐嫁过来,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们越来越团结。小十远远见到苏燕箐走出泽楼,赶紧通知其他女人。   十四那时正好在花苑,冷笑一声,往掩日楼走。   肖嬷嬷和银杏一左一右跟在苏燕箐身后,像是护法一样。   见十四一人走在路中间,还慢吞吞的。肖嬷嬷嘴角垂下,走快几步,上前呵斥,“好狗不挡路。”   “我又不是狗。”十四头也不回,呛声一句。她不将苏燕箐放在眼里,也不像十五,被讽几句就中计。   肖嬷嬷上前要抓十四的肩。   被十四灵巧地躲过。她转身,叉腰道:“要打我奉陪。”   自从二十得了慕锦的专宠,十四也看开了,起码二公子的眼睛从来没有在妻子身上停留过。而且,二十不会将众女人赶走。   苏燕箐气得面色涨红。   这里不比苏家。除了她陪嫁的奴仆,其他人不听使唤。尤其崩山居的,仿佛学起主子的狂妄,从管家到下人,看似客客气气,其实百般推脱。   苏燕箐有时候想在那些狐狸精们的膳食里下药,然而,她的人连厨房都进不去。   见到嚣张的十四,苏燕箐给银杏使了个眼色。   银杏上前,“放肆!”她要扇十四巴掌。   十四抬起一脚踢过去,“我告诉你们,这里是二公子的地方。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银杏受不住,后退两步,摔倒在地。   苏燕箐讨不了好处,终于回了娘家。   苏老爷这才知道,女儿嫁至慕家之后,备受冷落。他勃然大怒。   那天,慕大公子正好在苏家商谈生意。   慕大公子,名为慕钊。浓眉大眼,鼻唇极像慕老爷。看着就是一个谈判商人。慕老爷大部分的生意,交给了慕大公子。慕钊是罕见的财迷,赚钱是他唯一的爱好,乐此不疲。   二公子负责慕家钱庄,是败家的架势。   慕苏两家的联姻,得利的自然是慕钊的生意。他躲掉了亲事,没躲过苏老爷一顿训。   原本早已谈好,月底之前,慕钊和苏老爷一起到官府,为苏家做嫁妆的那一座码头更换商号。   但是,苏老爷听完女儿的话,正在气头上,劈头盖脸把慕钊当慕锦骂,更是拖延了两家的合作。   慕钊这几个月在外奔走,没过问弟弟的亲事,这时才知道,自家弟弟竟然……至今没有洞房。   慕钊虽然没有过问弟弟的亲事,但是妨碍到生意,他就无法坐视不理。   他有一百石红木急需运到东周。   如今,码头的货仓、船舶,仍挂着苏家的商号,慕钊出航拿不到官府的批文。   如若是将货运至大霁国境,慕钊大可走官方通融。然而,东周入境严格,加上时间紧迫,于是慕钊立即找上慕锦。   从崩山居向外望,慕钊见到东西二财,调侃说:“自从这两条鱼来了这里,你就有了同类。”   慕锦问:“大哥今儿这么有空过来赏鱼?”   慕钊开门见山地说:“为你的亲事而来。”   这倒提醒慕锦了。他又忘记自己娶妻这回事。   慕钊看弟弟的表情就知道,慕锦不上心。“爹让你娶她回来,是给供着养着。”   “我这不让她在泽楼好吃好住,供着养着。”慕锦漫不经心的。   “供着还得哄着。”慕钊说:“另外,我提醒你,处理女人的关系,最好的方法是雨露均沾,专宠是大忌。”   这是慕大公子的经验之谈。他的爱妾正是因为被他过分宠爱才遭到陷害,失去了腹中胎儿。在那之后,晚上选哪个女人的房间,在慕大公子眼里也成了一门生意,需权衡利弊,计算得失。   慕锦倒茶,“大哥,喝茶。”   慕钊又说:“古人早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以前不是做得很好,为何成亲之后,将苏家小姐拦在门外?”   见慕钊不喝,慕锦自己细细品茶。   “我看苏家小姐也不像京城传闻中那么恶毒。你赶紧把人接回来,立即圆房。”慕钊以兄长的威严命令道。   “圆不圆房,不能光跟我说。”慕锦低眼看了一眼下面,“还得问这儿的意见。”   “你……”慕大公子的冰山脸,不仅裂了,而且呈现塌方之势,倒了约莫半座山。“出毛病了?”   慕锦甩出一记眼刀子,“没毛病,而是没兴致。”   “没毛病为何没兴致?”慕钊追问:“你难道对谁上了心?这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慕锦失笑,“大哥多虑了。”   “那为何专宠一人?”   “好玩罢了。”慕锦轻摇长扇,“那女人爱唱戏,爱装傻,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而且身段极妙。小小年纪开始当苦力,瘦归瘦,很有韧劲。   当然,身段仅是一个好处,远不如一会儿胆大包天,一会儿胆小如鼠的场面来得有趣。   慕大公子又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弟弟,“好玩,须得是你玩她,别玩着玩着,反而被她玩了。”   “凭她?”慕锦哼笑,“再修炼一百年也不够跟我斗。” 第22章   慕二公子这句铿锵有力的话, 慕钊听着终究觉得不放心。“红颜命薄,远的, 如皇城后宫, 博君宠爱的妃子,有几个能有好结局。”   慕锦眼神暗了, 喝茶的动作停顿,茶杯像是被他咬在嘴中。   “譬如先皇宠爱的淑妃,譬如当今圣上的——”   “噼啪”一声, 慕锦手里的玉杯,倏地碎了。他抬头,笑看慕大公子,“这是在镇南城收的一套东周白瓷,做工不过尔尔, 粗糙的半成品。”   慕钊停了口, “忘了, 你不爱听皇城野史。”   慕锦拂掉衣袖上的杯片,“不是不爱听,流传到民间的, 有几句是真的。不过是将风月话本的背景设在皇宫罢了。”   “远的不讲,我们说近的。”慕大公子也是厉害, 生意上的大忙人, 还能空出一只耳朵留意京城逸闻。“张公子迷上了浮绒香的兰姑娘,准备将她赎身,明媒正娶。他家小妾半夜自杀, 闹得鸡犬不宁。上个月,他跟我争夺江南的茶叶商铺,家里这么一闹,他生意也顾不上了。红颜祸水,这四个字,都是先人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慕锦仍旧微笑。“大哥讲的,像是我对谁真上了心。”   “知你无心无情,今日是我多嘴说了几句。”慕钊说:“苏家小姐那里,你给我去安抚安抚。”   “我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了。”苏燕箐终究比不过慕锦亲自挑选的女人,她的那张脸,美是美,却不深刻。   慕钊说:“去苏府看看就想起了。没兴致的话,找大夫给你开一剂补药。或者,将她的脸蒙上,想成是你受宠的那位。”   慕大公子不知道,如今慕二公子独宠的那位,在床上也见不到脸。   慕钊继续说,“又或者,宠溺苏家小姐半个月,待码头更换成我慕家的商号,自然就可以过河拆桥了。”   慕锦笑了,“我那女人整日东诓西骗,是该冷落一段日子。”   ——   冷落的前一日,二公子去了掩日楼。   那时,二十正在数银子。   她将缝在李婶衣服上的小荷包和钱袋子拆了下来。   小荷包里面的碎银,数不数都一样少。   二公子沉甸甸的黄金可不同,握在手里,就像感觉到了生活的希望。   十四叫道:“二十,二公子又来了。”   二公子来了许多回,每回都是过来找二十。十四那个“又”字说得非常顺口。   二十吓了一跳,连忙将黄金塞回钱袋子,再藏到柜子里。   慕锦推门进去,正巧看到她关上了柜子。关门的那两只手还颤了两颤。他问:“在做什么?”   她摆了摆手,低头听候他的命令。   慕锦发现,她的眼尾自然下撇,看着是挺无辜的。脑子里想什么鬼主意就不得而知了。“过来。”   她走到他的面前。   他问:“这两日休息好了?”   二十犹豫。   二公子过来找她,没干过正事。这句问休息如何,恐怕也不是真正的关心,而是另有所图。   “想这么久,看来是身子好了,脑子还没好。”慕锦淡淡地说:“不过今天也不需要你长脑子,床上躺去。”   二十抬头偷瞄他一眼。整日纵情,却不见溃败之色,想来二公子平日里补药吃得不少。   慕锦忽然向柜子里看了一眼,“对了,那里藏了什么?”   二十连忙摇头。   他似乎想要迈步过去。   她赶紧两步并三步,到床上躺好。   慕锦笑了下,往衣柜的步子转向她。   二十主动拿帕子盖住了眼睛和鼻子,留一张嘴巴,用来发出他喜欢的“嗯啊”。   慕锦说:“你跑出去一趟,再回来,突然变得很听话。”   她早已失身于他。多听话,就少遭些罪。   假若以后她真的能逃出去,遇一如意郎君,她会如实地告诉对方,她与一名男子劈过柴。但她不会主动跟对方说,她与这名男子劈过多少回。一回是劈,两回也是劈,反正就是二公子一人了。   慕锦到了床上。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样子,他生起一阵滚烫邪火。   邪火燎原。   二十担心,自己这张床要被二公子给捣散了。   许久,二公子尽了兴。   二十迷迷糊糊中,听得他说,“我为你亲自跑匪窝一回,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去厨房当丫鬟。”   她睡着了。   醒来更迷糊了,二公子那话究竟是她的梦,还是真的?   ——   第二日,厨管派人过来,说接二十姑娘去干活。   二十收拾了包袱,就要走。   十四挽着长发,十分费解,说:“从来没有侍寝被惩罚当厨房丫鬟的。”   十一拉起二十的手,“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被欺负了。”   二十点头。   十四坐在石凳,翘起了腿,“你也遇山匪,十五也遇山匪。十五回来春风得意,你倒好,当回丫鬟去了。”   这话像是在损人,但二十知道,这是十四刀子嘴似的关怀。二十觉得正好,丫鬟比侍寝放心多了。至少,没有谁晚上踹她房门了。   二十摘下了腰牌,递给十一。   十一没有接,“这都是二公子的护卫直接收的。”何况,二公子说的是“惩罚”二字,没有直接将二十贬为奴仆。   和女人们一一道别,二十离开了掩日楼。   下午,小六在外探头探脑,问:“二十真的去厨房煮饭了啊?”   “你们有没有发现……”见众人的眼睛齐齐望过来,小十才神秘兮兮地说,“二公子最近怪怪的,怪的事还都和二十有关。”   “我也觉得……二公子都不上我们房间了。”小六耷拉肩膀,叹气说:“如果不是二十成了哑巴,我肯定跟她讨几招媚术。”   小十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简单,肯定有内情。”   小六拉住小十,悄声问:“什么内情?”   小十回答:“不为人知的内情。”   小六瞪起了眼,“那不就是你也不知道。”   十四呵斥道:“你们躲在那嘀咕什么?”   小六跳了出去,走进掩日楼。“听说二十要离开了……”   小十说:“我们过来送送。”   十四讥嘲说:“人早走了才来送。”   小六不跟她计较,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我不想当丫鬟。小九多好啊,拖一车金银珠宝走。”小六的愿望就是如此乏味,嘴皮上常挂念小九的“金银珠宝”。   小十说:“所以啊,要听话。”   小六说:“二十连话都不能说了,只能听。她还不听话啊。”   十四白过去一眼,“小九是二公子夫人使绊子被赶走的。记住,得罪苏家小姐,好过得罪二公子。”   “以前不懂珍惜,现在错过了,才想问一句。”小六感慨道:“二夫人什么时候才把我赶走啊……”   ——   二十被安排在丫鬟房。   同住还有另外三人。大家不知二十是做错什么事进来的,不过寸奔有交代,好好照顾。因此,大家对二十以礼相待。   刘大娘热络地欢迎二十,过来问:“你还刺绣吗?”   二十看刘大娘一眼。   刘大娘眼神没有躲闪,状似关切。   二十摇了摇头。   刘大娘有些失望。   当了丫鬟,杂事多,二十早起晚睡。虽说不比在掩日楼时空闲,但这才是她熟悉的日子。   二十说不出话,被分到一边洗碗。那几个是大娘,二十沉默不语,听她们唠嗑家常。   这天,十五过来了。   其实她来过几回,不过撞上了二十最忙的时候。这回她坐在旁边,看着二十干活。   “二十。”十五拎起衣裙,蹲坐在二十身边,“二公子让你什么时候回来?”   二十摇头。她不太想回去,待这里更安全。   “二公子前些天出去了,一直没回来。”十五托腮,看着二十的侧脸。   在一群美人中,二十比较平庸。但坐在满是丫鬟的厨房,反而衬出了二十的清丽之色。   十五忽然低声问:“二十,二公子是不是喜欢你?”   二十差点摔了碗。她难以置信,连连摇头。   “小十说,有一种风月本子,就是讲主子和丫鬟的故事。”   二十赶紧捂住十五的嘴巴,截断这些话。她摆摆手,因为惊吓过度,有些手忙脚乱,接着坚定地摇头。   风月话本都是唬人的。二公子那晚给她看的,一男一女除了劈柴,就没说过话。   十五慎重地分析,“可是二公子成亲以来,只去你的房间。”   二十僵着脸。呵,二公子的行为举止,用杀戮来揣摩才合适。“喜欢”二字,不合时宜。   十五聊了会儿,离开了。   二十忙了一天,回来听到丫鬟们在房里嘀咕。   一位说:“我前几天见到了寸奔公子,原来真的很清秀啊。”   原来不止三小姐那边的丫鬟惦记寸奔,厨房的也久仰他的大名。   “是啊。”另一位说:“不过,三小姐给寸奔公子说媒,他都拒绝了。他在这里,也就仅次于主子的地位了。”   累了一天,二十早早睡了。   未料,慕锦入了梦。梦里是一个月圆之夜,他穿了落湖时的茶白衣裳,手执白扇。   白得让她发怵。   他站在湖边,一步一步往湖心走。   她闭上眼。只要见不到,就由他是生是死了。   片刻之后,她背脊一凉,已被他掐住了。她惊恐万状,听得他说:“其实我是喜欢——”   二十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听他的话,从梦中惊醒了。她听到心里有“咚”的一声,像极了毛骨悚然的丧钟。她大喘一口气。   这时,对面床的一个丫鬟翻了身。   二十拉上被子,盖住了脸。   二公子这么些年,侍妾一堆,不见有喜欢过谁。   只是噩梦罢了。 第23章   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没有想到, 遣散二公子侍妾的人不是苏燕箐,更不是二公子。   而是久不出山的慕老爷。   事情仍因苏燕箐而起。   苏燕箐回到娘家, 初初几日, 以泪洗脸,诉说自己痛苦的婚后生活。   丫鬟和嬷嬷在旁怂恿。   苏燕箐讲尽慕锦的坏话。   要说心里不盼望慕锦去接, 那是假的。但她想拿乔几句。然而,日盼夜盼,没等来慕锦的身影。   慕二公子出远门的前一日, 慕大公子特地叮嘱弟弟,务必将苏燕箐哄回来。   慕锦随口应了一声。谁知第二日,他扬长而去,浑然忘了此事。   慕钊无奈,却唤不回这目中无人的弟弟。但他没有因此过分苛责慕锦。他在心中盘算, 该如何让苏老爷松口。或者, 找官府通融通融。实在不行, 他就先出航,到东周换船。   等不到丈夫的苏燕箐一气之下,跑去跟表姐告状了。   苏家这位表姐, 早年被选入宫,当上才人。   本来无权无势, 连皇上的龙袍都见不着。近月, 偶遇皇上,被封为昭仪。   早年进宫前,苏表姐哭了三宿, 听到“圣恩”二字就掉泪。因为,皇上的年纪比她爹还大。   当今圣上,乃一传奇人物。   十四岁被册封为太子。   十七岁时,大霁和百随两国交战。他跟随罗刹将军,远赴西埠关战场。   十九岁那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   至今,在位已三十五年。   除了英明果敢,皇上还有另一传说。两名嫔妃,一名皇后,先后产下龙子。这三位小皇子均早夭而亡。太子之位空悬许久。直到四年前,皇上才册封三皇子为太子。   苏表姐被选中进宫,据说因为神态与前皇后有些相像。   苏表姐正是恃宠而骄的日子,听闻表妹的遭遇,怒斥:“区区京城商人,竟敢晾起苏家闺女空房,这般羞辱苏家,太目中无人了!”   苏表姐还没发威,许久不露脸的慕老爷不知从何收到消息,连夜遣散慕锦的侍妾们。   慕老爷道:“我儿慕锦,早产多病,幼年染一恶疾,险些丧命。寻访名医才得以病愈,可无奈,丧失了幼年记忆。我怜其苦痛,不忍责骂,却因溺爱而疏于管教,养成他如今顽劣性情。养不教,父之过。今日,我便替他清理门户。”   花苑和掩日楼,人心惶惶。   小六十分担心,“万一慕老爷不分银两,我以后该怎么办呀?”   这是所有女人的担忧。   慕老爷要将全部女人送走。   寸奔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回来。   最终,慕老爷答应留几个。   遣散金由账房从二公子的名上扣除。比起小九,少了一半。   二十那时在厨房。   慕老爷哪里想到,二公子居然将侍寝贬去厨房洗碗。慕老爷既然不知道二十,自然没有决定她的去留。   花苑和掩日楼变得空荡荡的。   十五觉得瘆得慌,又到厨房找二十,将那日慕老爷的冰山脸仔细描述了一番。“冒的寒气比大公子还可怕。”十五哆嗦一下,双手抱臂。   二十懊恼极了。早知有这事,她就不该来厨房,赖死在掩日楼还能寻一个出府的机会。   这下好了,二公子又让她错失良机。   “慕老爷说,以后我们不许再顶撞二夫人。”十五缩在二十身边,“二夫人的表亲居然是昭仪,我好怕啊,她会不会翻我旧账?”   二十安抚地拍拍十五。既然二公子吩咐保住十五,十五暂时就是安全的。   十五喃喃着:“太多男人欺负我了,我好不容易在二公子这里安家。我不想走……”   十五在青楼受过不少苦。还因芳心错付,被一男子骗走了全部积蓄。幸得二公子赎身,她才过上舒坦日子。   “谢谢二公子把我留住了。”十五抱住了二十。   ——   慕老爷有令,慕府上下,为了二夫人忙作一团。   裁缝房正在赶制二夫人的新衣。   中午,厨房给裁缝房送饭。   二十想,正好可以讨一件渔工衣。她主动去帮忙。   分完饭,听见一道女声:“徐阿蛮。”   女子名叫荷花,年纪不大,但在裁缝房好多年了。荷花知道二十当了三小姐的丫鬟,又成了二公子的侍寝。却不知,为何到厨房干起杂活了。   二十不解释,只是跟荷包指了指远处的一件渔工衣,再比比自己的身子。   荷花呆住了,“你……嗓子怎么了?”   二十笑笑。   荷花叹,“我以前羡慕你,可以伺候二公子那样的贵人,哪知,你这……命途多舛。”   二十暗道:遇上二公子是挺倒霉的。   荷花悄声,“对了,以前那事,我和寸奔说了。”   二十点头。   “你知道了?”荷花摸摸鼻子,“也是,你服侍二公子,肯定经常见到寸奔。他现在见到我就远远躲开……”   ——   那年,徐阿蛮刚到慕家。   刘府管家说,徐阿蛮缝制手艺不错。陈副管家询问完徐阿蛮,将她放到了裁缝房。她干活勤快,很受赏识。   有一日,陈副管家过来,“徐阿蛮。”   “哎。”她立即过去了。   “上午和我去官府盖契尾。”   “好的。”   有一件衣服差最后的缝线,徐阿蛮交给了荷花。   衣服正是寸奔的。荷花心仪寸奔已久,偷偷将一个杏花香囊缝在里面。这是大霁女性示爱的一种方式。   后来,裁缝房将衣服送了过去。   寸奔不用眼睛看,光鼻子一闻,就知道这件衣服被塞了什么。他沉默的脸上一片寂然。   慕锦笑得暧昧,“我们寸奔也有小姑娘示爱了。改日领来给我看看,要是合适,我准了你这门亲事。”   第二日,寸奔找上裁缝师。   裁缝师如实道,“她缝制的。”   寸奔看过去,见到一个瘦削少女正在弯腰剪布。   “徐阿蛮。”裁缝师唤道。   “哎。”少女抬起头。是一张秀丽的脸。   寸奔向角落的树下走。   “过去。”裁缝师指指那棵树。   徐阿蛮讶然,指指自己。“我吗?”   裁缝师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跟上。   她不认识寸奔。看裁缝师的态度,想来那人在府上地位颇高。他的身段很符合她剪裁的那衣服尺寸,清瘦,却又绷劲。她不敢怠慢,跑了过去。   裁缝师默默退下了。   和煦的庭院里,有一个沉默的少年,以及一个局促的少女。   寸奔面向树干,凭着敏锐的知觉,他知道她已在他的身后。“收起你的小心思。手脚再不干净,我废了你。”   徐阿蛮以为这是日常训话,惶惶应道:“是。”   “退下。”   “是。”她赶紧跑了。   寸奔回头,见到少女翻起浪花的杏花裙。   寸奔讲得不明不白,徐阿蛮听得稀里糊涂,直到她被扣了两个月的工钱,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受罚了。   她问裁缝师,“我犯了什么错吗?”   裁缝师也不知道,只说:“这是寸奔公子的吩咐。以后他的衣服,你别碰了。”   寸奔的尺寸是裁缝房给的,她一寸一寸剪裁,不敢有丝毫差错。莫名被扣工钱,她十分委屈。   过了一月,裁缝房派她送衣服给二公子。   徐阿蛮没见到所谓风华绝代的二公子,倒是遇上了寸奔。   这也正好,她有事想问他很久了。她嗫嗫地上前,“寸奔公子……”   “我不是公子。”寸奔站在廊边,与树下那日一样淡漠。   她眼珠子转了转,“我是想问……”她偷偷瞄他。   他冷峻的脸上暗藏杀气。   看他手执一柄凌厉长剑,她胆儿跳了跳。为了日后的活计,她硬着头皮问道:“我给你缝制的那件衣服,是哪里有问题吗?”   寸奔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的女子。府上心仪他的丫鬟有不少,这是头一个敢在他的私人衣物打主意的,尤其是他讨厌杏花的味道。   杏花的香气引来二公子的调侃,“送香囊的姑娘模样如何?”   “还行。”寸奔答。   二公子乐不可支,“那就收了。”   寸奔那时没有回答。现在也不多话,两个字:“退下。”   徐阿蛮连忙跪下,“寸奔公,寸……奔,你那件衣服我是按尺寸,按规矩缝制的……如果你不告诉我是哪里不对,我以后可能经常犯错。求求你了,我不想再被扣工钱。”她给他磕头。   他看不惯这种装可怜样的女人,“不想再被扣工钱,就给我滚。”   她愣住,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爬起来跑掉了。   这件事以徐阿蛮被扣二月工钱结束。   半年之后,荷花鼓起勇气将真相告诉寸奔。   他看着荷花闪躲的眼神,忽然没了火气。大约,火气早已冲着另一个战战兢兢的姑娘发完了。   那时,徐阿蛮服侍在三小姐身边。她不敢与他对视,偶尔撞见,也迅速移开。   他身为护卫,不方便和丫鬟过分接近,道歉寻不着机会。这份内疚便在他心里惦记上了。   慕府家宴的一天,他和她相遇在廊亭。   徐阿蛮惊讶地退了退,福身,就要走。   “徐姑娘。”他唤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细声细语,“寸奔公子。”   “以前是我误会了你,跟你说声对不起。”说这话时,他低头看着她。   徐阿蛮没料到居然能收到他的道歉,她眯起清亮的双眸,笑了,“我原想跟你道歉的,可我不敢,怕你更生气……本应是我的活计,我擅自交给别人,还惹你不痛快。”   寸奔递过去一锭金子,“你被扣的工钱——”   她连连摆手,“我曾听三小姐讲过一句话,吃一堑长一智。那事我也有错,受教训是应该的。”   “我不想欠人情债。”   “我也不想。”   寸奔正想再说什么。   另一边传来三小姐的叫唤:“阿蛮。”   “哎,来了。”徐阿蛮应声,笑看他一眼,就过去伺候三小姐了。   襦裙绣有一株杏黄迎春花,飞扬的同时似乎有芬芳袭来。   纤纤背影消失在转角。   ——   “寸奔。”慕锦正要向崩山居去,脚尖一转。   掩日楼和慕府厨房,都在慕家西北方位。中间相隔一座名为春园,却满是枯木的春园。以一道既没有高到二公子翻不过去,也没有矮到二十爬得过来的青墙。   慕锦正走向春园,“我爹不会只给我留了一个厨房丫头当侍寝吧?”   “六姑娘,十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寸奔答:“二十姑娘都在。”   “我爹还说了什么?”   “慕老爷说,二公子一定要将二夫人接回来。”   “这不是很久前的事吗?”在慕锦的印象里,二夫人这个人仿佛是早年的记忆。“她还没回来?”   寸奔回道:“二夫人还没回来。”准确地说,因为慕锦一直没去哄人。   到了春园,慕锦说:“不用跟了,回去歇息。”   “是。”寸奔看着慕锦跃过高墙。   前年腊月那一晚,寸奔也是在这里看着醉酒的二公子,利索地翻墙去了厨房。   第二天,三小姐上崩山居求情。   寸奔当时就在旁边。   三小姐有些难以启齿,皱眉说:“二哥,你昨晚做的事……”   慕锦抚抚额,他记不清了。“我喝醉了。”   “阿蛮她……以后还如何嫁人?”三小姐顿了顿,“你纳她进房吧,求你了,她是好姑娘。”   慕锦喝着解酒茶,一手轻轻捻了捻鼻梁。不知听懂没有,许久后,他才应了一声:“嗯。”   “二哥,你好生待她。”   “嗯。”慕锦敷衍地应道。   于是,徐阿蛮成了二十,住进了掩日楼。   不过,二公子已经忘记了二十。   二十也没有在二公子面前出现。如若不是十五遇劫,二十会谨慎地躲避很久,很久。   寸奔望了一眼高墙,转身离去。 第24章   二十挽了两件渔工衣回来, 心里还在想当年裁缝房的事。   当年,她离开裁缝房时, 荷花已经坦白了这件事, 说赔两个月的工钱给徐阿蛮。   徐阿蛮收了一个月的。那是她的活计,本该由她最后检查再送去。她和荷花平摊了责任。   寸奔虽然说是二公子的护卫, 但是除了几个主子的话他要听,剩下的,都是要听他话的奴仆。他愿意向她道歉, 说明真是一个好人。   对比寸奔的主子,那嚣张的气焰,恐怕一辈子都不懂道歉如何讲,如何写。   途中经过一小株茉莉,香雪满树, 清香悠长。   二十折下一枝小枝干。绿油油的两片嫩叶托起一朵洁白胜雪的花儿。   锦绣光景停驻在她的指尖。   她不禁笑了。捻起花朵闻了闻, 弯着嘴角步入厨院。   厨院是给所有非烹煮人员干活的地方, 这时有一位不合时宜的人物站在石板旁,正好捕捉到她的笑容。   ——   慕锦翻墙,遇上了厨管。   厨管也是见过大场面的, 目不斜视,恭敬地唤道:“二公子。”   慕锦在自家庭院散步, 更是气定神闲。“忙你们的。”   “是。”厨管向院子里喊了一声, “忙你们的。”   大家继续干活。洗碗大娘们不敢出声聊天,瓷盘的碰撞声变得极低极低。   慕锦问:“挂着二十腰牌的那人呢?”   厨管答:“二十姑娘去裁缝房送饭了,一会儿就回来。”   厨管将树荫下的石板擦了又擦。   厨院不是给主子坐的。杂物多, 从柴房搬出来的木柴堆在角落,腌制的鱼干晾在正中,地上又摊了些青菜干。   厨管正想搬张椅子出来。否则,把袖子给擦破,这张堆放过腌菜的石板,也不适合二公子落座。   慕锦转眼见到,二十手执一枝绿叶白花,放鼻尖轻嗅,似是被香气勾动,嘴角扬起一朵微笑。   在他面前,她的眼神再如何生动,表情大多都是木然,有时还带着异样的打量。哪像此时,倩巧如手上无暇的花儿。   有趣得很。他是第一次见这女人笑得如此自在舒心。   二十来了,慕二公子也不坐了。   厨院十分安静,安静得不寻常。   二十预感到了什么,心念一动,抬起眼。见到了前方的慕锦。   二公子的好皮囊将小院点缀成月地云阶。清凌的盛气,比艳阳更嚣张。   十几日不见,二十险些忘记了他的存在。   难怪以前三小姐说,快乐的日子眨眨眼就不见了。   二十眼睛圆圆地一睁,眨了眨,露出胆怯的样子。她僵硬地将白花收在腰间,低身行礼。   慕锦转身,让厨管寻一处安静的地方。   厨管斟酌问:“换去三小姐的厨房,如何?”   三小姐说过,大哥二哥可以随意。   大公子和二公子很照顾三小姐的脾胃,就算去小厨房,也不会提出古灵精怪的膳食要求。   “嗯,要安静。”   “是。”厨管立刻去安排。   二十刚要抬脚,慕锦却上前来了。她便收住了脚。   他的眼睛在她的脸上停了一阵,握住她的手腕,举起那朵花,闻了闻。   呛人的香气。这有什么值得笑成那样的?   他问:“哪儿摘的?”   二十指指外面。   他拽起她的手腕,向外走。   二公子身影消失,原本轻手轻脚的大娘们“唰唰唰”地洗起碗来。   ——   “再去摘一朵。”慕锦命令道。   二十听令,又折了一小根枝干。   意气夏日,适逢花期的茉莉白得剔透。   他接过,没有闻,而是把花枝放在她的鼻尖,勾了勾。   被他这么一勾,鼻子发痒,二十想打喷嚏,连忙偏了偏头,吸吸鼻子,忍住了。   哪知,他又将花凑了上来。   她痒得厉害,掩住嘴巴,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   喷嚏没有赶跑二公子的好奇心。他把茉莉花往她鼻尖逗,掐住她的下巴,又是命令道:“笑一个刚才一模一样的。”   刚才是指几时?二十捻花时,笑而不自知,此刻只能硬拉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他说:“丑。”   她的嘴角搭下来了。笑得费劲,她不想笑了。   慕锦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两手捏起她的眼角,轻轻向上提。   更丑了。   “走吧。”二公子倒不是觉得二十那一笑有多美丽,仅是因为罕见,他才逗她玩。   逗不到也就算了。反正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二公子古怪的行径,二十习惯了。无需追究因由,他讲什么,她做什么。   譬如,他说要吃一碗长寿面。   她立即就去和面。   小厨房的食材不多。大夫说,三小姐脾胃虚寒,清淡为宜。   之前三小姐说的那句“快乐的日子”,其实只是出去吃了一碗辣汤。   三小姐说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佳肴。回到家,上吐下泻,床上躺了两天,方才痊愈。   好在,二公子只是想吃一碗长寿面,简单的食材即可完成。   二十卷起袖子,用手拍打面团。   慕锦脸色有变,“你的手干不干净?”   养尊处优的二公子仿佛忘记了,他在腊月二十吃的那一碗长寿面,也是她这双手搓出来的。   不过,他问了这句话,却没有拒绝接下来的那一碗面。   “你在这儿很勤快。”慕锦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她一个当丫鬟的,不勤快哪干得完事。她烧起柴火,煮开水,把和好的面条放下去。   看着面条,她又想起腊月二十的情景。要是当初没有那一碗面,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每回陷进过去的回忆,她也是后悔莫及。   一错再错。她现在站在这里,日后回想起来,会不会又是错误。   慕锦没有进厨房,在外面远远看她。   她的下巴儿,以前又尖又薄。他掐在手中,时时克制,才不让自己捻碎那片下颚。   这会儿细看发现,她是圆了些。   面煮得快,二十端了出去。   三小姐的厨房,少油少盐。石桌石凳也干净,慕锦坐着,低头闻了闻面条。   不同的厨子,不同的手艺。就像慕冬宁说,慕家的厨子做不出东街那家的小笼包子。同样,慕家的厨子,也做不出面前这一碗,充满西埠关味儿的长寿面。   慕锦尝遍京城的长寿面。远行的这十几日,他更是从这座城吃到另一座城。最后,回到了慕家。   唯独这个女人煮的,味道与儿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想,哪天去西埠关走走,或许那里的长寿面,都是这样的感觉。   慕锦沉思许久。   二十严正以待。二公子十分挑剔。家宴上,有几样菜,他和三小姐从来不动。   三小姐是体质特殊不能动,他只是挑食。   以往,她煮的长寿面,他是醉酒时吃的。这会儿不糊涂,不知是否又挑三拣四。   慕锦没说话,将那长长的面条挑起,又放下,说:“怕断了。”   二十:“……”哪里料到,无法无天的二公子,也迷信长寿面“一根吃”的寓意。   他再问:“我那晚吃的面断了没?”   二十摇头。那晚他酒气熏天,吃面时尤为安静。   慕锦说:“这看着,也就是一晚普通的面。”确实是一碗普通的面,从和面,到出汤,他看得仔仔细细。油盐是慕家的,味道不是。   二十见他推开大碗,也不伤心。二公子不折磨人就怪了。   慕锦摇起扇子,看着高墙。“在这里待得舒服吗?”   二十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抬头看他一眼。   “我来猜猜,日子舒坦得很。”他拧起她的脸颊,“这小脸蛋儿,肥嘟嘟了。”   她只是稍微圆润了些,离嘟嘟还很远。   “嘟嘟。”他捏捏她的脸。   二十:“……”   “嘟嘟。”他戳戳她的脸。   二十:“……”   “嘟”了一会儿,慕锦眼神转冷,“见不到我,过得不错啊。”   二十畏怯地看他,指指厨房,比了个吃饭的动作。   他漠然,“干嘛?天天吃剩饭?”   她匆匆去厨房拿出几个碗,排在一起。先在一个碗里吃,再换另一个碗。吃完了,几个碗叠成山一样。   “哦,吃太多了。”   二十连连点头。   “跟个哑巴说话真费劲。”   那就不说了吧。二十眼巴巴看着他。   “给我泡杯茶。”   她看着他。这里只有粗茶,茶是叫茶,没有一丝香气。二公子不会喝的。   “听不懂话啊?”   她依言行事。既然是粗茶,也没有讲究。开水将茶叶一冲,她递过去。   慕锦接过,“说不上话,真是可惜。”   今日的二公子有些自说自话。其实,他也不是想找她说话。   “我请了个手语师,过几天教你。”   她连忙起身,行礼道谢。   慕锦把玩着茶杯。“这茶好难喝,比水还难喝。你试一口。”顿了顿,他说:“哦,忘了,你是个丫鬟。不懂茶。”他没再动茶杯,看着高墙上的夕阳。   他爱坐多久是多久,但是二十还有一堆事没干,她悄悄后移,想溜去厨房。   才走一步,他回眼。“去哪?”烈日映在他的眼睛,像是烧红的生铁。   她指指厨房,再用手做出擦桌子的动作。   “我让你走了吗?”   也就是这时,二十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二公子娘亲的生辰。也是忌日。   她忐忑地低下头,不敢流露一丝窥破他此时心境的表情。   ——   慕锦坐了许久,直到夕阳和山头拥抱而去。   他拽起二十,“今晚回崩山居睡。”   桥上的那名护卫,就是那晚收了二十碎银的。他面不改色,看她一眼,又低下去。   慕锦走在前面,“对了,你胖了啊?”   见不到他,二十心宽体胖。她骨架小,再胖也臃肿不到哪儿去。   她穿的是掩日楼的旧衣,腰身有些紧。慕锦一双利眼扫过,“平庸姿色。再胖下去除了喂鱼,一无是处。”   饶是二公子嘴上这样说,他还是领她过了桥。   寸奔候在崩山居门前,远远就见到了慕锦和二十。他的脸藏在树下,“二公子。”   慕锦说:“你歇着吧。今晚由她伺候。”   “是。”   二十只觉眼前一晃,寸奔就没了身影。她惊诧他这般武功,抬起头,却对上了慕锦的眼光。她又赶紧低下去。   慕锦笑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她眼珠子左右在转。   他见到的只有她那支木簪,“抬起头来。”   二十抬起了。   他手指捻在她的腰上。“厨房一天吃几顿?再吃下去,不到一年就成猪了。记住,你的下场只会是东西二财牙缝上的肉碎。他们不爱吃肥得流油的。长肉是好,得有嚼劲。”   他掐得可劲用力,二十缩着身子,面露痛楚。   慕锦更是亲切,“你就是这时候,才稍微好看些。” 第25章   门前树影婆娑。   慕锦突发善心, 生怕二十摔跤,提醒说:“小心点, 门槛高。”   二十高高地一抬腿, 迈过门槛。   又是十几日没有劈柴,难免有些抗拒。铜灯映上她的脸, 这份抗拒暴露无遗。   她连忙收敛,害怕被他发现。   慕锦看穿了她,“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 骗寸奔还行。在我面前就省省了。”   寡言稳重的寸奔,无论如何看,也比慵懒散漫的二公子利索。她骗谁,也没有骗寸奔。   二十伺候慕锦解衣。   刚解完就被推到床上。她不情不愿地躺下,熟练地用帕子盖住眼睛。   她的自觉没有得到慕锦的赞赏, 他说:“坐起来。”   她正襟危坐, 眼睛盯着铜灯的灯芯, 就是不看二公子。   慕锦不屑地说 :“跟干尸一样。”   嫌弃的同时,他往她手里塞了两个茶杯。“握着。”   二十觉得莫名其妙。   慕锦说:“西埠关小调,跟上回一样茶杯敲。”   上回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二十双手敲了一段。   “嗯, 是这调子。”   二公子对西埠关小调尤其执着,回请戏班子过来也是表演当年的战乐。   茶杯磕磕碰碰, 发出清脆的声响。长长短短, 没有音律。   慕锦却听得入耳。躺下,头枕在她的大腿。大剌剌地把她当枕头。   二十大腿上的肉明显抖了抖。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他说:“你敲你的,我睡我的。”说完, 真的闭上眼了。   二十僵着身子,轻轻地碰杯,一下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移眸在慕锦脸上。   他蹙着眉,转了个身,脸贴近她的身子,嘴上呼出的热气像是要把她烫伤了。   二公子行事作风,无人能解。她做足了侍寝的准备,却被慕锦晾在床边。   她放下了杯子,直盯着前方的屏风。屏风有些年月了,木色沉淀着沧桑的色泽。   撑了半个时辰,二十禁不住打盹了。头点下去,猛然惊醒。她揉揉眼睛,打起精神。   慕锦放松地睡着了,脸上不见诡谲的表情。他转了一个身,变成仰卧。   月牙高挂,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银光透过窗户,瞧瞧这一对男女在干什么。   二十困极,偏头靠在木柱上。混沌中,又想起这人的喜怒无常,赶紧睁大眼睛。   她没有仔细打量过慕锦,只知他乖戾,不自觉也将他五官描成了讥诮的模样。这时放松下来,二公子当真配得上京城四绝的称号。   眉飞鬓,鼻若悬胆,唇薄泛刀锋。不过这性情……一言难尽。   今天是二公子娘亲的生辰和忌日。   腊月二十那一晚,二公子曾经讲起他的娘亲。   他说,他的娘亲聪明一时,糊涂一时。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便是爱上了一个坏男人。   这个坏男人风流多情,妻妾成群,偏偏生得一副世间罕有的好相貌,巧舌如簧,将她骗了去。从此,她便走上了不归路。   慕锦讲完娘亲的悲惨史,更劝告二十:莫因男子俊俏就失了芳心,品行端正才称得上是如意郎君。   说这话时,二公子那一张也是世间罕有的俊脸堵在她的眼前,明明白白地暗示她,这男人,万万不可托付终生。   二十虽没有幻想过夫婿的样貌,品行却是心中有数。仗义、善良,疼爱她,呵护她。大霁国男少女多,一心一意的郎君恐怕难寻。她无心争斗,只盼未来夫婿的妻妾,别跟二公子一样多。   至于其他的,选一个和二公子相反的就对了。   ——   给二公子枕到大半夜。   二十仰躺着,上身勉强侧了侧。双腿不止麻了,简直跟废了一样。   见他睡着了,她坐起来,轻轻托住他的头,边留意他的动静。   慕锦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二十僵着不敢动。就这么轻托他的头,过了好一会儿,见他睡得安稳,她才抬起他的头。   她用力缩回双腿,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搁在锦被上。   确定没有惊醒他,她揉揉酸麻僵直的腿。这种境况,不比在床上劈柴轻松。   二公子睡觉就是折腾人。   白月光停在窗框。每见月光,倍感思乡。尤其慕锦拿家人威胁她,她更加无法离府。   家乡的天气、风雨,停在心上,揉成思念的粘稠。   揉完腿,累死了。   再看一眼慕锦。二十双手做出一个掐人的动作,在他脖子上虚虚地示意。她要能这么掐死他……   这时,他的眼睫毛颤了下。   她吓得收回手,使劲瞪他。见他没有动静,才松了一口气。   她安静地躺下。   慕锦占了床沿,她便缩在另一边。   他侧脸向外。   她翻身向内。   两人中间横着一张锦被。   二十累了,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困乏之际,她懒得再管二公子会不会生气了。哪怕知道明天他又得发一顿脾气,她也撑不住眼皮了。她抱着枕头睡得深沉。   慕锦猛地睁开了眼睛。一转眼,他睡在了床沿,直接搁在薄被上,极为不适。再转眼,那个女人背对他,弓着背,脸几乎缩在了枕头上。   以前瘦过头,现在长了些肉,背上的弧都比以前好看。   不过,慕锦的眼里,好看的女人从来不稀罕。   他坐起,戳戳她的背。   二十正在美梦中,缩了缩,躲避他的手指。   慕锦不耐烦,“你睡得比我还香?”他的睡眠较浅,夜晚时,寸奔离得远远的,就怕惊动慕锦。   二十瞬间醒了,把所有的惊吓压下,她转过身来,乖乖地起来,跪坐。她抬眼看他。   他挑挑眉。   她赶紧伸直双腿,呈现出枕头的自觉。   慕锦拍拍她的大腿,“没几两肉。”   嫌她胖的是他,嫌她瘦的也是他。   二公子嘛,说的话就是走走过场。一旦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她就左耳听右耳出了。   慕锦抢过二十的枕头,“睡觉。”他自顾自在床上躺下。   二十僵着没动。   直到他睡着了,她才察觉诡异。他就这么睡了?不可思议,惊喜降临。她悄悄地爬起,跨过他,就要下床。   慕锦突然横腿过来,仍闭着眼,说:“去哪?”   她拉拉自己的衣衫,闻了闻,再用手掌扇了扇,做了一个皱鼻子的动作。   她干了一天活,好臭。掐不死他,就臭死他。   慕锦如她所愿,“你没洗澡,臭死了。”   二十连连点头。最好臭得他受不了,把她赶跑。   他说:“洗澡。”   二公子一声令下,护卫不一会儿抬了大桶进来。温热地冒着水气。   慕锦懒洋洋地说:“我洗过了,你自己洗,洗干净上床来。”   二十拢着领口,没有动。   他挑了眉,“你是不是敬酒不喝,喝罚酒?”   她赶紧跳下床。到了浴桶边,回头看他。   他直勾勾地盯着,“又不是没见过。”不过,没见过她自己剥的。   二十咬咬牙。她快速脱衣,挽起头发,躲到了浴桶。   慕锦笑一声,翻身过去。“记住啊,洗完了上床来。要是我醒来发现你不在,别等我杀你,自己去厨房拿把菜刀抹脖子吧。”   二十静悄悄洗完,慕锦已经睡了。她不敢跑,乖乖地上床,和他隔了距离,她才躺下。   ——   二十再次醒来,慕锦依旧沉睡。一张俊脸横在眼前,抢夺她的呼吸。她大呼一口气,往后退了退。目光向外望去。   月夜褪了,天色灰白。不到辰时吧。   起晚了……   再看看旁边这位,给她余下的空间,不足让她翻身起床。她唯有这么干躺着。   她微微缩了缩腿。   慕锦的大掌迅速擒住了她,模糊一句:“去哪?”   二十战战兢兢,生怕他的手碾碎她的细骨。清醒的二公子能听她忽悠几句,睡着的可听不到,看不到。   半天没听到回应,慕锦这才睁眼,“又忘了,你是哑巴。”他退了退。   二十这才可以伸手。保持一个睡姿太久,她的手脚僵硬,缓慢地在他身边爬起。她悄悄看他,出于畏惧感,不自觉背靠墙。   慕锦余光扫到她的动作,忽然扬起手。   二十以为他要打她,连肩膀也往后躲。   他笑了,把脸凑上来,“这么怕我啊?”   她咽咽口水。怕被打。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跑。”   她摇摇头,跪下要磕头。   慕锦一手拦住了她的额头。“与其亡羊补牢,不如居安思危。”   他的手掌凉凉的,贴在她的额上,像一片利器。   思危,她正是思危才想逃离。   慕锦收回手,“你能说话,我把你毒哑。你要学会了手语,你猜我会拿你什么部位开刀?”   二十颤颤地抬头,用黑亮的眼睛祈求他。   “手指有十只,我要是一只一只玩,十天半月玩一回,你啊,光手指就能让我乐上几个月。”   他唇薄,眼凉,她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她拉拉他的衣角,伏在他面前。   慕锦拍拍她的背,“赶紧学手语,一声不吭的闷死个人。”   她不知此时点头还是摇头。学了,他要剁她手指。不学,没人陪说话,他无聊。于是她不作任何回应。   二十只着中衣。他手指沿着她的脊背走了一圈,手指掐住她的脊骨。   她一动不动。   自匪窝回来,二十听小十讲起一事。   前些年,大公子和二公子,随慕老爷南下,遇上一群拦路恶匪。那群恶匪的尸首都是颈骨碎裂。   谁杀的?小十说:“不知道。”   当时听着的众人,无一不是猜测二公子。众人也都能想象二公子杀人时的模样。   定是笑得煞是迷人。   二十闭上眼。她不知道二公子武功如何。他是她的鬼门关,如若她能闯破这一诡阵,她就信了算命先生的话,她是福相之人。   慕锦收回了威胁她背脊的手。“我爹那边应付完了,你明天不用去厨房,回掩日楼。”   果真如三小姐所言,快乐的日子,眨眨眼就没了。   他托起二十的下巴,笑得恶意又轻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袋瓜子想什么。你如果见着我爹,肯定感激涕零,连滚带爬逃出慕府,对不对?”   的确。二十担心慕锦找她家人的麻烦。如果慕老爷放她走,那么,二公子多多少少有所忌惮。她走得放心些。   “我爹发话了,过两天,我把麻烦精接回来。小六几个搬去掩日楼,花苑腾给麻烦精。你诡计多端,我的女人们就交给你照顾了。”慕锦说:“早知这么麻烦,这门亲事就该推给大哥。苏什么,长得俗不可耐。”   二十终于明白,为何二公子说她丑。连苏燕箐这样的大美人,在他眼里都俗不可耐。二十这张清秀脸,更加排不上号了。   ——   小六爱好赏花,到了光秃秃的掩日楼,她沮丧起来,只能赏天赏地了。   这日,她坐在外园,一手托腮,喃喃道:“还是小九走的时机最恰当。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银两,还嫁了新夫婿。”她重重地叹了一声气。“我以后就要在这里受二夫人的气了。”   十一走出来,披上一件绯红外衣,笑了。“我和二十去南喜庙祈福,你要不要一块?跟佛祖说说,给你一马车黄金。”   “求佛祖,还不如直接求二公子更快。你们去吧。”小六另一只手也托起腮,仰望那朵稀薄的白云,“我就在这儿,等天下掉馅饼。”   十一和二十并肩而走。   小六忽然起身,跑去看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二十的细丝白裙,衬得十一的烟霞外衣鲜艳若夏花。   小六嘀咕:“十一穿衣越来越花俏,也不见二公子多看她一眼啊。”   南喜庙前有一算命先生,曾言,二十日后必将大富大贵。   起初,十一不信。   可如今,二十得到了慕二公子的独宠,不正是大富大贵了吗?   十一攥紧手中的签文,犹豫不前。   这时,有一名女子,身穿水蓝对襟比甲,腰系月蓝绸带,飒然而至。她摊开签文,问:“老先生,这签文如何?”   算命先生的目光在她的掌纹处停留片刻,才接过签文。他捋了捋长须,抬头反问:“姑娘是问姻缘吗?”   “不,我问官运。”那女子说。   二十追随十一走来,听到“官”字,不免转眼看向女子。   女子英气逼人,眉宇间的浩然气魄不输男儿。   算命先生眯眯小眼,眼角的皱褶有些莫测高深。他看一眼签文,再问:“姑娘不问姻缘吗?”   “既成之事,顺应天命。”她像是没有女儿情长,冷清淡漠。   算命先生右手二指夹起签文,左手在底下拉直。“林鸟巢破无依,罗刹鬼踞关西。”   “此乃中签。”他看着女子,“可凶,可吉,不破不立。姑娘……或有一场酣战。”   “谢谢老先生。” 第26章   女子拿回签文, 放下一锭银子,转身就要走。   “姑娘。”算命先生唤住了。   她停住脚步, 回头。   算命先生指指左手边的一叠符纸, 微微笑道:“如若想要化解劫难,我这里可有一法。”   符纸上以朱砂画成一个不知名的图案。   女子回看算命先生, “我曾听言,凡是泄露天机者,必有反噬。先生解签已是其一, 助人渡劫为其二,难道不怕自食恶果?”   算命先生低头捋捋胡须,有些尴尬。抬头时又是一副和祥的面孔,“我见姑娘掌纹如丝,当是富贵之命——”后面有半截话, 算命先生咽在腹中, 不知如何启口。   闻言, 十一说:“上回你说我身边这位姑娘是富贵之相。”十一指指二十,继续说:“有一劫可用符咒化解,今日你又是一样的说法。两个姑娘命运相同, 渡劫的符咒也一模一样?”   被拆穿了把戏,算命先生笑了笑, 作揖道, “姑娘说我泄露天机,我万万担待不起。签是姑娘自己求的,我只是依签文而作解。窥得二位姑娘命定荣华, 凭的是我钻研多年的相学。但我学艺未精,算得一时,看不穿一世。我漂泊四海,算命做的也是一门生意。这平安符虽不能逆天改命,可心里落个安定,遇事时沉着冷静,自然事半功倍。”   “坑蒙拐骗,讲得头头是道。签,不过是自求安慰罢了。”女子抓着签文的那只手忽地用力,苍黄签纸皱成一团。她转身走了几步,忽地将其撕成碎片,任其随风漫卷。   算命先生叹声,坐了回去,整理那一叠平安符。   十一想了想,算命先生讲的也有道理。她上前递去签文。“老先生,能不能给我算一算?”   “姑娘问什么?”   “姻缘。”十一压低了声音,心底有对慕锦的愧疚。   二十主动后退了两步。   十一这段日子的心境变化,二十早有揣测。不过,十一也是明事理的人,人还在二公子的府上,再胆大也不至于红杏出墙。   二十没料到,十一竟然过来求姻缘了。   十一将碎银放在盘上,神色有些凝重。   算命先生看完签文,说:“姑娘,熟虑之后,方可主张取舍。前路坎坷。”   “可有破解之法?”十一急了。她知道坎坷,二公子这关就是艰难险阻。   算命先生摇头:“你道破了我符咒的真相,我再给你,你的心也定不下来。”   十一后悔自己多嘴多舌。   算命先生笑笑:“善有善报,我相信上天会助姑娘一臂之力。”   十一自问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若说违背伦德,她却是极为心虚。   她和屠夫在南喜庙见过几次。那是曾爱到骨子底的男人,她情难自禁。本想,偶尔见见面,聊聊天,她就满足了。   可是,他说想将她带出慕府。他还说要娶她。   她心动了。   那一晚,慕老爷要替二公子清理妾侍。十一欣喜若狂,心儿都飞出了掩日楼。然而,二公子留住了她。二公子早已厌弃她,为何还要留她?   这成了十一心头的愁思。如若被二公子知道她有了异心……她会死吧。不仅如此,屠夫也会死……   十一恍惚地和二十走出南喜庙。   路中,十一不小心撞倒了小贩的首饰,却仍然恍惚。   二十有些担心,挽住了她。   经过一间茶铺,门前聚集有几人,正在抱怨什么。   一位略胖的褐袍男子,作揖道,“对不起,今天店里有贵客,打烊了,打烊了。各位改日再来吧。实在是对不起。”   其中一人问,“什么贵客啊?你们家茶又不稀罕,贵客还上你们这儿?”   褐袍男子说:“这我哪知,对方包了一日的场。各位抱歉,失陪了。”说完就关上了门。   鬼使神差的,二十抬头,眼睛瞟向茶铺二楼。   那里,方才算命的女子倚栏而立。身姿挺立刚劲,流腰却又纤细。   女子感觉到了二十的目光,回望过来。   二十微怔,笑笑。她扶住十一走了。   “琢石,你在看什么?”一道温情的嗓音在女子身后响起,似对女子百般眷恋。   李琢石深知,他善于伪装。她说:“没什么。”   男子上前,大掌拂过她的束发。低嗅,喃喃细语:“我还是喜欢……”说话间,他忽然抽走了她的发簪。   秀发失去了束缚。   李琢石一惊,伸手收住自己的长发。   已经来不及了,柔亮黑发迎风飞扬,英气的脸孔因为惊慌染上女人的娇柔。   她瞪男子一眼。   男子温和地笑笑,把玩手里的银凤簪,再眺望刚才李琢石看着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在办喜事,挂了两排小小的红灯笼。   “太子殿下。”褐袍男子上了楼,弯着腰,不敢抬头。   男子回座,将发簪还回给李琢石。   这位男子就是三皇子。也是浮绒香传说中,仿佛被百姓围观过成人礼的太子萧展。   当今圣上有六位皇子。   大皇子、二皇子在江州时早夭。四皇子死在了迁都之后。五皇子去了百随当质子。宫里仅留下三皇子和六皇子。   萧展的太子之位像是捡来的。好在,太子这几年健健康康,皇上终于放下心口大石。大霁江山,后继有人了。   等李琢石束了发,萧展才让褐袍男子呈上茶品。   “太子殿下,这是小店最好的茶。”褐袍男子腿有些抖。正如刚才那一男子所言,只是普通茶馆,比起皇宫,这里的上等也是劣品。   萧展看都不看褐袍男子,“下去吧。”   “是。”褐袍男子赶紧下楼。   萧展转向李琢石时,迷花眼笑。他给她斟茶,“来,你最喜欢的茶。”   李琢石不说话,端起杯子,跟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朱文栋。”萧展唤道。   一个黑衣男人站出来,“臣在。”   萧展问:“我父皇那日在皇陵待了多久?”   近来,皇上不知怎的,时不时就到皇陵坐上一坐。   萧展曾问起。   皇上也不讲因由。   上月,萧展南行。临走前命令朱文栋暗中调查。今日回到京城,萧展想起此事,问上一问。   “约莫半个时辰。”朱文栋回答。   萧展再问:“灵鹿山有无异常?”   “没有。”朱文栋说:“皇上只是在皇陵外走了一遍,就回宫了。”   “父皇对皇陵的兴趣来得太突然。”顿了下,萧展笑看李琢石,“琢石,你说是不是?”   李琢石平静地回道:“皇上早年请高僧破解血咒,无果。这么多年了,皇上惦记夭折的几位皇子,也是人之常情。”   “这事,大可不必亲身前往。”萧展抓起她的手,放在掌中揉弄。“而且,父皇每回去皇陵,仅由几名亲信护送,太不寻常。”萧展转向朱文栋,“那座山的山匪有何动静?”   “山匪频繁,路上无几人敢走。不过……”朱文栋迟疑。   萧展松开了李琢石的手,“不过什么?”   朱文栋说:“慕家二公子,上个月走了一回,出了事。”   “慕家?”萧展思索后,道:“京城最大钱庄的那个慕家?”   “正是。”   “何事?”   朱文栋说:“我那日发现有人搜山,前去打听才知,慕二公子在路上遭遇山匪,马车受惊了,拉走了一名侍妾。搜山那时,正是慕二公子在寻人。”   萧展笑了笑,“是有听说,他的侍妾都是天仙下凡。不输宫中美人。丢了心疼,寻人也不稀奇。”   “寻人不稀奇。”朱文栋说出自己的疑惑,“但搜山那群护卫,个个武功不凡。尤其为首的,轻功十分了得。一个商人,为何有一支如此精锐的护卫?”   “精锐?”李琢石抬眼,“能厉害过大霁国兵?”   朱文栋立即低首,“臣失言。”   萧展又给她倒茶,“琢石喝茶就好。”他示意朱文栋接着说。   朱文栋说:“而且,山匪抢走了慕二公子的侍妾,慕二公子居然敢直接上山要人。”   萧展长眉一扬,“这么嚣张?”   “嚣张,十分嚣张。慕二公子一向如此。”   “此人品行如何?”   朱文栋说:“纨绔子弟,散漫随意。慕家生意大多是大公子慕钊经营。二公子名叫慕锦,管管钱庄的琐事,主要的还是慕钊做主。”   “慕家什么来头?”   “京城的大户商人,官税年年第一。红木生意起家,后来建了钱庄、当铺。现在也经营丝绸、玉器等等。”   萧展啜一口所谓店里最好的茶,勉强咽下,说:“派人潜进慕家,查查这群护卫。我要看看,商人的护卫是如何精锐。”   朱文栋领命:“是。”   ——   慕锦去了苏府。   苏老爷见到这个女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脸斥责。   慕锦低着头,像是在认真悔过。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末了,苏老爷呼出一口气,问:“我儿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事,完全责任在你。”   慕锦笑笑,点头。   苏老爷喝一口水,顺顺气。亲事是自己谈的,女婿是女儿挑的,还能讲什么。   他心里希望新婚二人和好如初。这样,和慕家的生意,才能顺顺利利。同时,他也想借此事,跟慕老爷多要些好处。   不过,苏老爷忘了,他家女儿和女婿从来没有过“初”这回事。   苏燕箐换了一身月白纱衣,纤纤而来。   慕锦终于想起妻子长什么模样。是美人,也是俗不可耐。   他上前,低问:“夫人气消了没?”   她抿住嘴,板起脸,“不知相公气消了没?”   他执起她的手,眼眸含笑,“我还能生夫人的气?”   他这么一笑,苏燕箐芳心直跳。当初就是贪他俊俏模样。她抽回手,故作姿态,“回去,又要对着你一群妻妾生气。”   “没有妻。我那都是妾。”慕锦说,“她们没名没分。当家主母就你一个。再说了,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给我留一个公子风流的名气。”   苏燕箐娇俏一笑,“以后我教训她们,相公可别插手了。”   “那是当然。”慕锦轻轻拂过她的发丝,温热气息将她的耳朵染上和樱桃耳坠一样的颜色。   苏燕箐当然要回去,她要教训那一群狐狸精。   ——   二公子将人接了回去,便当无那回事。   完成了慕老爷的命令,慕锦回崩山居休息去了。   棋局到一半,老刘管家过来了。   老刘管家,京城从商的多多少少听过他的名号。当年人称“金算盘”。与他讲几句经商之法,只需片刻,他便可将经营收支算得一清二楚。   慕家生意,少不了老刘管家的功劳。慕老爷退居之后,老刘管家服侍在慕老爷身边,不爱管生意上的事了。他到崩山居,更是十分难得。为的仍然是慕二公子的那门亲事。   慕锦搁下棋局,看着老刘管家端着一个碗进来。   老刘管家行礼,“二公子。”   “刘管家,好久不见,这么有空到这来了?”慕锦说着客套话。   “奉老爷的命令,前来给二公子送药。”老刘管家恭敬地呈上汤药。   那一碗黑滚滚的不明汤水,正往上冒气。   慕锦看了好半晌,才问:“药?二夫人又病了?那赶紧送过去,让她好好歇息。”   “这药是给二公子您的。”   “嗯?”   “此药由鹿鞭、鹿茸、菟丝子、巴戟天等中药熬制而成,给二公子助兴,好跟二夫人圆房。”老刘管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显尴尬。   寸奔到底还是年轻,没忍住,低声咳了一下。   老刘管家又道:“老爷吩咐,二夫人今夜在泽楼恭候二公子。二公子莫辜负了二夫人的一片痴心。”   慕锦沉默了许久,许久。   寸奔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自家主子脸上见到如此……绝妙的表情。 第27章   老刘管家是一个固执的人, 他只听令慕老爷一人。哪怕面对慕二公子,老刘管家也不留余地。   老刘管家说完自己的话, 静静看着慕锦。   房里三人, 一老一少像是高手切磋,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波涛汹涌。寸奔事不关己,安然立于在风浪之外。   许久,又许久。慕锦像是从梦中醒来了, 说:“我不需要助兴。”   老刘管家说:“你对二夫人没有兴致。老爷说,药物助兴更稳妥。”   慕锦心里把慕钊骂了个遍,什么话都往慕老爷耳边讲。他问:“这药,起效需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之间。”老刘管家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语气跟谈生意一样平和。“药性刚烈, 望二公子斟酌时间, 早些前往泽楼。”   听这话, 这可真真是一剂猛药。   “哦。”慕锦回了一个字。   寸奔看一眼碗里的药汁。   这碗大补汤喝下去,二公子恐怕要劳作一整夜,才能舒坦。   无法无天的二公子对慕家人比较友好。哪怕不乐意, 表面上也听几句,暗地里再耍小手段。   有时候, 慕老爷对这阳奉阴违的做法,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   谁料,老刘管家又说:“二公子, 这补药要趁热喝,老爷吩咐,现在就喝。”   慕锦再度沉默。   寸奔今日也是有幸,居然能在短时间之内,又见到自家主子脸上那除了微笑与阴凉之外的绝妙表情。   好一会儿,慕锦笑起来,问:“老爷有没有吩咐,让你把我送到泽楼,再盯着我和二夫人圆房?”   “那倒没有。”老刘管家缓了口气,说:“二公子,恕老奴直言,老爷这么做,都是为你着想。二夫人的表姐是昭仪,正是得宠的时候。短短一月,她能从才人升至昭仪,那从昭仪升至贵妃,或许也不远了。”   慕锦讽笑,“区区一个昭仪。”   “隔墙有耳。二公子这话,万万不可在外面讲。民不与官斗,何况还是皇室。老爷担心慕家被人盯上,望二公子体谅老爷的一片苦心。二夫人以前小奸小恶,但嫁到慕家安分守己。”   “她不是安分守己,而是吹不动妖风。”   “可老爷认了她这一个儿媳。”老刘管家说:“二夫人长相,比不过你的侍妾,但也秀色可餐。那天,老爷见到你那些美人,说,二公子对女子容貌太苛刻了。有时候,不完美才是更完美。圆房不是难事,眼一闭,就去了。”   “我知道了。”慕锦懒得再听,接过药碗。   汤药不仅黑乎乎的,还有一股苦味,苦味中又带了点酸涩。   他一口灌完,将碗倒了过来,说:“一滴不漏。老刘管家,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是。”老刘管家任务完成,告退离去。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   慕锦说:“寸奔,你去。”   “属下无能为力。”寸奔难得拒绝。   “这是命令。”   “属下恕难从命。”身为护卫,替主子圆房这一事,确实强人所难了。   孤立无援的慕二公子,独自出去了。   ——   苏燕箐沐浴完,梳了妆,换上一件绯红长衣。   银杏插上珍珠簪,说:“小姐今晚真漂亮呀,一定能将姑爷迷得晕头转向。”   苏燕箐也不傻,知道慕锦请她回来,是看在昭仪表姐的面子上。那又如何,权势也好,美色也罢。征服了慕锦,她便高兴。   肖嬷嬷轻声道:“小姐,姑爷挺拔,你晚上疼了要多忍忍。”   苏燕箐羞涩,轻移莲步。才走出门外,绊倒摔了一跤,崴了脚。   慕二公子到了泽楼,苏燕箐正在床上躺着。   大夫说,脚筋扭伤了,需要静养,不宜频繁走动。   慕锦问:“可以在床上频繁走动吗?”   大夫老脸一红,咳咳道:“不宜。”   自从二夫人嫁进来,二公子就逼他给二夫人整些小病小痛。   二夫人缠绵病榻,多是二公子的主意。今晚摔的这一跤,大夫怀疑,又是二公子的把戏。   大夫有时看着二夫人怪可怜的。   二公子说:“如果她好好的,病的就是我的侍妾了。”   慕锦拂上苏燕箐的脸,怜爱地说:“安心休息,过几天来看你。”   苏燕箐贴近他温暖的怀抱,“相公……”   他搂着她的肩,“身子要紧。”   慕锦向来挑剔,见到苏燕箐的时候,她是一个美人。她一旦离开他的视线,他时常忘记她的长相。   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哪个不是极有特色。就连普通的二十,慕锦也记得她纤薄的五官。   他和慕钊说,对苏燕箐没有兴致,此言不假。   慕锦早已过了青涩的少年时期,追求更高的满足感。譬如,看着二十,看她倔强,看她不情愿,看她视死如归,看她又乖乖地落在他的掌心。   再者,苏燕箐也不是善茬。到了慕府,遇上比她更坏的二公子,她无从下手,倒像好人了。   苏燕箐的娇弱,与二十的胆怯,在慕二公子眼里都假。   前者假得造作,后者是生动。   ——   掩日楼今晚大鱼大肉。   十一说,这阵子,二公子找二十侍寝多,让二十补补身子。   十五夹起一块猪五花,放在二十碗中,“今天二夫人回来了,你要当心。二夫人有皇室撑腰,老爷都不敢得罪她。她人又小气,肯定要陷害你。”   “老爷再富贵,不过一商人,无权无势。”小十说:“自从苏家表姐当上昭仪,苏家生意红火许多。世上最不缺拍马屁的。”   小六竖起筷子,撑着下巴。“希望二公子能把二夫人给安抚妥当,否则我们就惨了。”   十五说:“最危险的还是二十。”   这才说完,有人过来传话:“二十姑娘,二公子有请。”   几人面面相觑。   二公子今晚不安抚二夫人吗?   ——   二十走到崩山居。   寸奔正好在桥上赏鱼,问:“吃饭了吗?”   二十点点头。   他又问,“下午休息得如何?”   她也点点头。她不在厨房干活了,休息时间充足。   “二公子在吃饭,你多少再吃点,吃饱点。”寸奔的忠告到此为止。   二十很是莫名。   更古怪的是那位二公子。他不知起了什么兴致,说一边吃饭,一边赏月。   菜色自然是极好。如果真的赏月就更好了。对面男人的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他赏的不是月,是她。   二十食不知味。不过想想,二公子有哪日不是怪的,怪多怪少罢了。   吃完了饭,慕锦拿起一本风月话本,递给二十。“你先看看。”   二十接过,面无表情地翻着。   慕锦说:“今天,我会耐心地给你打通任督二脉。以后不用去摘花找乐子了。”   她摘花不是为了找乐子,仅仅觉得花儿漂亮而已。   “给你一刻钟,全部看完。”   二十继续翻阅话本。   翻了几页,发现这本和之前的不一样。上回的,女人上上下下,跟干苦力似的,男子舒服得很。这回,换成了男子左左右右,女人轻松多了。   二十想,是不是今晚,她也会轻松些?   岂料,慕锦说:“今晚你会比较辛苦。”他十几日没有纾解,正是血气方刚。慕老爷那一碗汤,如同火上浇油。   她心中一咯噔,比以前更辛苦?   再慌再怕,二十还是得乖乖跟着慕锦回房。见到那张床,她双腿发软。   上一回他没有做,她暗自窃喜,是不是二公子身子骨亏了,以后都不行了?   原来不是。   二十沮丧地爬上床。   慕锦却躺下了,“我先休息。”   她爬床爬到一半,愣着回头,这是做还是不做?   他的清眸转向她,“你想做?”   她立即摇头。   这回答让二公子不快,威胁地问:“你不想做?”   二十扁嘴。做与不做,他何时问过她的想法?还不是他说了算。   慕锦伸手捏起她的嘴角,说:“你休息休息,一会再做。”药效还没上来,如果提前做了,到时候加上药力,他真担心今晚就真的弄死她了。   二十吃饱喝足,闭上眼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反而是说要休息的慕锦一直清醒。过了一会儿,他坐起,伸手凌空在二十的嘴角画起一道弯。   平时不见她有多快乐,脸跟木头一样。除了摘花那时。   其实,床上就有乐趣可觅。   慕锦以前为的是纾解,他欢喜便是。   二十不比经验丰富的女子,身子僵硬。可那曼妙,也还可以。后来,他三番五次找她,更多的,是欣赏她阳奉阴违的伪装,享受身子反而其次。   今日他有空,不妨教导教导她。这样,她就不必通过摘花来微笑了。   ——   二十睡得不久,醒来眼睛一转。   二公子正在喝茶。   她翻身,想继续睡。   慕锦说:“时间差不多了。”说这话时,他的嗓子有些沙哑。   二十没有扭捏,闭上眼,直挺挺地躺着。   十五说过,伺候那些不喜欢的男人,是为了生活。命,可比身子重要。   大霁国里,有些男子不介意女子失贞,不过,终究比不上百随。百随民风开放。如果以后逃到那里,还是可以寻觅如意郎君的。   这么一想,二十越是坦然。   不过,二公子低头看她的眼神,深沉得漆黑无光。他说:“今晚我耐心些,你好好受着。”   他这么一说,二十脸色灰败,赶紧拿帕子盖住眼睛。如果她成为他侍寝里第一根被劈死的木柴,不知是灭了他的威风,还是长了他的志气。   慕锦捏捏她的脸,轻笑说:“今日我便教你享受人间极乐。”   他这话,二十这时是不信的。   ——   某个时刻,二十抓着床幔。   忽然,慕锦拉起她的双手,勾上他的肩,将她抱着坐起。   帕子滑落。   二十右手赶紧去抓,已经晚了。她在慕锦面前露了脸。   知道他喜好美人,不爱她这清秀小脸,她赶紧将头埋在他的肩上。   两人这时,像是紧紧相拥。   慕锦有些后悔,应该早给她言传身教。先前青涩时,勉强称之为曼妙。如今,勾人得紧。 第一回,他还能控制。 第二回来了劲儿。他说:“我漏在你里面,明天记得喝避子汤。”   二十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后,她一个哆嗦,明白了。   既然她已经要喝汤,慕锦就不客气了。接下来的几回,一一漏进去。   二十何止是辛苦些,几乎骨架都被拆散了。但也在这一夜,她才知道,木柴劈得好,也能轻快飘渺。   同时也庆幸,幸好二公子给了解药,让她发声。否则,这干柴烈火,她怕是咬手绢也憋不住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Ps:太子萧展昨天不是第一次出镜,他在第11章就有过镜头了。 第28章   二十曾听十一说, 男女之事,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   从前, 二十无法理解句中含义,只觉二公子力量十足的动作, 一下一下,像是巨斧劈柴。   她非常抗拒这事。偏偏不知怎的,慕二公子自打成亲以来, 有事没事就上她这儿,让她苦不堪言。   如今,二十方知何为云雨。   二公子的雨露,一滴不漏地往她这儿倒,也不留时间给她歇息。她依旧有苦难言。   不知是第几回, 慕锦低声问:“舒不舒服?”   二十没有言语, 用他喜欢听的“嗯啊”回答。   他伏在她的耳旁, 呢喃细语:“我可是十分欢喜。”   他无论讲什么,问什么。二十永远的回答都是“嗯”,或者“啊”。他只允许她讲这两字, 其他的她哪里敢说。   二公子这回确是欢喜。二十数了数,大约有五回或者六回, 他依然强劲有力, 她只剩下惨叫了,后来更是失去了知觉。   半昏半睡中,颠来覆去。   二十在崩山居沉睡不起。慕锦喊吃饭, 她一声不应。   说起避子汤,她勉强睁开了疲惫的眼睛,撑坐起来,灌了一大碗。   身子给了二公子,她认也认了。要是蹦出个孩子,那可麻烦,跑也没不掉。   她“咕噜咕噜”地把避子汤喝了,嘴一擦,“啪”的一下,又睡着了。   二十没有看见慕锦的阴郁脸色。   这还是头一回,慕二公子的女人像是嫌弃他一样,饭也不吃,只喝避子汤,喝完倒头就睡。   的确,慕锦不能轻易留下子嗣。但见此情景,他免不了不快。掀开被子,见她满身瘀紫,他仍不满意,再掐了几把,才觉得舒坦些。   二十睡到了第二天的半夜。   才爬起来,二公子正在身边。她发慌发抖,昨夜的记忆过于深刻,她盼着二公子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都别再找她了。   二十蹑手蹑脚想下床,慕锦狠手将她拦腰掐住。“去哪?”他眸色清明,可见刚才没有睡熟。   她捂捂肚子,比了一个吃饭的动作。   “终于知道饿了,喊你吃饭了都不起来。”   二十低了头。那是因为他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   慕锦勾起她的下巴,“清醒时再问你一句。”   她抬眼。   他眉梢担了一抹暧昧,“昨天,舒不舒服?”   二十能如何回答。她要说不,恐怕二公子又要抓着她一顿劈,非逼让她点头为止。为了自己脆弱的身子骨,她点头,连连点头。   慕锦眉开眼笑,拍拍她的头,再掐掐她的脸。“以后我克制些,你会更舒服。”   二十听到“以后”二字,已经绝望。   他从来不理会她的绝望,“我让厨房送吃的过来。”   她下了床。   二公子明明是辛勤劳作的那一位,神清气爽。二十想,或许这就是练武之人的内功吧。   吃完饭,二十想回掩日楼。   慕锦又把她推到了床上。   她连连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双腿。再做就要死在他面前了。   慕锦拉她躺下,“不动你,好好睡觉。”   二十逃过一劫,不一会儿呼呼大睡了。   ——   那日,二十两腿打颤,揉捏纤腰,一路蹒跚而行。回来睡了许久才醒。   十一很是惊诧,二公子虽说侍妾成群,可也没有放纵成这般模样的。   元气大伤的二十,在掩日楼歇息了两天。她想,要是二公子就此消失半年,她就是贵人之相吧。   哪知,也就过了两日,二公子那边又派人传话,请她过去。   十一来敲门。   二十躺在床上装死。   许是二公子怜悯,没有再催了。   二十这几日没有走动,就是躺在床上睡,醒了也不想走。   有时睡着了,会梦见可怕的那一晚。梦里男女相拥滚动,呈现诡异的欢愉。   醒来她觉得,噩梦,简直噩梦。   歇息了五天,二十可以下床走路了。   十一却在烈日下摘花中暑。   二十躺床上时,十一在照顾。   十一躺床上了,二十也去照顾。   两姐妹同病相怜。   ——   十一额头发烫,晕得走不得路,唯有躺着。   生病时格外脆弱。她知道,二十猜出了她和屠夫的事。   十一叹声:“都说杏花是白的,出墙的却又叫红杏。”   二十皱了下眉。   十一本就是温婉的五官,这时像是晕染过碧湖清水,杏眼柔情。“他叫肖有贵。当年我和他有心,几乎谈婚论嫁了。哪知,我爹娘相继去世。我爹嗜赌如命,欠下了巨债。肖有贵不过一屠夫,还债肯定还不上。我入了青楼当歌姬。其实,我哪怕卖了自己,也还不起那笔债。要不是二公子收了我,我早已死在鸨娘的棍棒下。二公子对我有恩,我那时……是喜欢他的。”   有些话,想说,却又寻不到人说。于是,哑巴成了树洞。   ““二公子的长相,百里挑一。”十一说:眉是眉,眼是眼,大家都有长,怎的,他就那么好看。”   二十起身,给十一倒了杯茶。十一的长相也是倾国倾城,何需羡慕二公子。   “我迷恋过他,后来认清了,他呀,没有心。”十一说:“二公子……实非良人。”   二十点头。二公子和良人那是半点沾不上边。   “近年,我时常忆起和肖有贵的日子。是不是山珍海味吃久了,反而向往清粥小菜了。”十一笑了笑,握紧茶杯。“那日……我去南喜庙上香,和他见了一面。才知,他对我余情未了,至今未娶。我回来,听到二公子招了人去放风筝,匆匆过去,要是二公子在乎我,便能留意到我。可是他浑然不知。后来,我忍不住又和肖有贵见面。他说想我,要娶我……我一下子心乱了。我这几日也想,二公子留着我,或许是怜惜我。”   十一问:“你可听说,二公子曾有小妾私通的事么?”   二十没有回应。给十一空了的杯子倒茶。   “都说……二公子痛下杀手了。”十一叹气,“我思前想后,二公子那关怕是过不了。虽然,我和肖有贵发乎情,止乎礼。但长此以往,我怕情难自禁,真的做出对不起二公子的事,最后落得惨死下场。”   十一说的那名小妾,是小七。与慕府一个护卫相好。事情藏不住了,护卫主动向二公子请罪。   当天晚上,小七就没了踪影。   众人传,小七死了。   十一沉默了很久,叹气。“情啊,爱啊,还是别招惹了。”   二十尚未体验过男女相思之情,只能理性地想,十一应该快刀斩乱麻。在大霁国,红杏出墙虽不致死,却也颇受指责。如若二公子较真,就不好办了。   其实,十一偶尔也有死心。“我前几夜睡不着,写了一封信。犹豫了许久,不知这信要不要交出去。交出去了,我和肖有贵就没了未来。不交出去,这么拖着,我怕迟早出事。”   柳黄信上,有两滴水迹晕开了封上的字。这些男女之事,二十是外人,体会不到十一的相思,实在出不了计策。   “肖有贵说,若我答应与他私奔,便于明日午时一刻给他回应。可我下不定决心。二公子的手段你也知道,我能逃到哪去?我不是稀罕二公子的金银珠宝,在这里这么多年,我已经看破了,可是我不能弃肖有贵的性命于不顾。”十一拉起二十的手,恳切地说:“二十,你明日能不能将这封信送给他,从此我与他一刀两断。我不是什么贞洁女子,早已配不上他了。”   十一握得紧,指甲掐进了二十的掌肉里。   二十没有点头,没有摇头,静静地看着十一。   “你要是不答应,我怕我很快又反悔了。这几日,我一直在冲动、反悔,冲动、反悔之中,我很害怕。那日,算命先生没有给我破解之法,前方艰难险阻,我不想连累肖有贵。趁着我鼓起了勇气……”说到最后,十一眼里有泪,摇摇欲坠。“二十,你答应我。”   二十想了想。平时十一还是挺照顾她的,送送信,跑跑腿,不是难事。她点了头。   “他平时就两三件衣衫,要么土蓝,要么土灰。屠夫嘛……袍子上有许多油渍。额上经常绑一条灰色绸布。”十一将的发簪递给二十,说:“春园槐树下,有一扇小窗。我以前就是在小窗和他见面、通信。你明天见到他,把发簪给他,他就明白的。”   十一顿住,“告诉他,我和他有缘无份。”   ——   翌日,二十去了春园。   不到午时,二十打算先去探探环境。在慕府待了这么久,她竟不知,春园有一传情小窗。   本就空枝满挂的院落,清晨更是落寞凋零。二十不知,这些树木因何枯萎,二公子为何又不换新枝。名为春园,四季不见春景。   二十东张西望,正要往槐树走。   却见那里已有一名女子,头梳两小辫,穿一件杂役工衣。她也在东张西望。   二十藏在大树旁,被枝干挡住了纤细的身子。   女子见四处无人,掏出一封信,塞进了小窗缝隙。然后,她迅速地从另一方向疾步而去。   二十看着那一扇小窗。   圆窗一尺为径,墙外是人迹罕至的巷道。的确是里应外合的好去处。   自从见到这名女子,二十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怀里的那封信,瞬间变得沉甸甸的。她再望,四周无人,赶紧回了房。   十一的信,封上有字。二十不认识。   女人之中,只有小六和十一识字。可如若找小六辨认,那就瞒不住十一了。   二十有些发愁,认识的人之中,除了这些女人,还有谁能认字?   不是说二十信不过十一。而是,二十觉得,自己经手的东西,谨慎为好。此事关乎二公子颜面,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她这送信的,十一写信的,二人难逃其责。   尤其今天那名女子形迹可疑,更让她觉得那一扇小窗有点儿什么。   想来想去,二十想到了一个人。   二十将信封摊开,仔细观察封上的三个字。   她裁布,剪出一小块手绢。先是临空比划,然后依照十一的一撇一捺,将三个字绣在布上。   二十揣上小手绢,去了崩山居。   她数次到这陪寝,桥上的护卫对她另眼相看,恭敬地唤:“二十姑娘。”   她低头走过。   崩山居除了桥上的两个护卫,没有其他下人。连丫鬟都没有。这么一大幢楼,空荡荡的,静悄悄。也就二公子受得住。   她找不着人,躇踌不前。   寸奔走出楼阁,几乎一眼就看见了树荫里的二十。   二公子喜欢榆树。榆钱儿,余钱儿。   花期已过,结了一簇簇小圆果。她就在几颗小圆果下,抬手遮眼,仰望日光。一截皓腕,如晴空白云。   二十转眼见到寸奔,先是抬头望向二公子房间的窗户,再招了招手。   寸奔平静地走过去。“二十姑娘,过来找二公子?”   她摇摇头,拿出一条手绢。两手夹起,展开给他看。   布上以红线绣了三个字。   “二十姑娘绣的?”   她点头。   “绣得很好,像写出来的字,工整细致。”   她这是依样画葫芦画出来的,听他夸奖,她心花怒放。她一笑,眼睛就会眯成月牙儿,喜气洋洋。   她用手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点着。   “二十姑娘是问这几个字的意思?”   她再点头。   “遥相思。”寸奔一直很平静。   她怔了怔。这三个字不是“肖有贵”吗?   倏地,有一道凌厉的杀气打破了寸奔的平静。   东西二财像是感知到什么,猛地飞出水面。落水后又跃起摆尾。   寸奔稳住不动,低声提醒:“是二公子。”   二十笑容淡去。   慕锦倚在窗前,眼底映着墨绿的逝潭潭水,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第29章   慕锦见过二十两次笑容。   一次是因为摘花, 另一次,就在刚才。他记忆犹深, 不是因为美丽, 而是因为罕见。   尤其是她站在寸奔面前,嘴巴咧得大大的, 更加说不上美。但只存在一瞬。   她笑起来眼睛眯得似乎见不到光。可不知为何,那小月牙儿尤其迱逗。   这是和云雨巫山不一样的欢喜。   当这在他眼里丑丑的笑容,对上他的眼睛就变成了战战兢兢的模样, 慕锦甚至不想隐藏自己的杀气。   二公子大多时候是亲切的。越亲切,越是危险。   这般黑沉,如乌云一样压向二十,她不禁咽咽口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她虽然不像寸奔一样习武, 但也看得出来, 二公子的长眉像是一支剑, 而她的小命就挂在剑尖,稍有不慎血溅当场。   二十攥紧手绢,心底发虚。   这张手绢要是“肖有贵”三个字便也罢了。“相思”事关男女之情。她名义上是二公子的女人, 岂不是抹了二公子的颜面。   二十知自己大意了。十一或许写信时奔放了些。一封决绝书,也可以写成相思情。二十却先入为主, 认为封上就是肖有贵的名字。   她再看慕锦一眼, 又低下头,不敢直视他那双黑眸。如果她将手帕吞进肚中,二公子是否会放她一马?   不, 二公子会将她开膛破肚。   情急之下,二十见到了欢腾的东西二财。她抿了抿唇,乖巧地看向慕锦。迈开步子,像是要向他走去,却猛地被旁边不知什么绊了一跤。她单腿站立,身子无法平衡,在双手摇晃中,忽然手绢掉了。   她惊讶不已。   一切如此地自然,如果不是慕锦深知她心里一套,表面一套的常态,几乎真的相信那不是她故意丢下去的。   手绢飘进了潭中。   东西二财飞跃地扑了过去。   二十窃喜,希望这两只小东西赶紧把手绢给撕了。   然而,不知怎的,逝潭忽然飞起一股猛烈的水柱。东西二财被震得逃走,顾不上去叼那条落水的新奇东西。   二十又想到一计。她身上有另一条刺绣手绢,普通的刺绣怎么也比绣着“遥相思”三个字好。她就要跳进水中去捡那条手绢。   二公子不是何时已经从窗边飞到了窗外,一眨眼到了她的跟前。他一把拉住她,扣在怀中。   “寸奔。”慕锦沉声。   “在。”寸奔答。   “去把那条帕子给捞上来。”慕锦已经收敛了杀气,平平淡淡,“就刚才,她得意洋洋向你炫耀的那条帕子。”   “是。”比起二十,寸奔这才叫二话不说,飞身下去。   二十僵着身子,被紧紧压在慕锦的胸膛。二公子的胸膛似乎比她更僵硬。   “怎么?”慕锦低头,贴近她的耳畔,问:“想跳下去,偷偷地拿另外一条帕子换刚才的那一条?”   二十抬眼,无辜地摇摇头。心底怕死了,二公子今日不好被忽悠了……   慕锦拧起她的下巴,看她故作镇定的样子,“那你为何要跳下去?”   二十眨眨眼,她点了点慕锦的胸膛。   “为我?”   她点点头。   “为我什么?”慕锦一手玩着她的镂花长簪。他想起来,以前这女人见他,朴素地只用一根木头。今日倒装扮起自己来了。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越发用力,不仅是想掐断她的腰,恐怕更想捏碎她的骨。她疼痛难忍,缩了缩。   她一缩,就像想从他的怀里溜走一样。他禁锢得更牢。   二十指指自己,又指指远处浮出水面的东西二财。她张了张嘴,做出一个咬合的动作。   “哦。”慕锦像是明白了,“我知道了,你想跳下去当东西二才的口粮。”   她摆摆手。她想解释成自己是为了救那条手绢才要跳下去。   这时,寸奔上了岸。他仅是用轻功在水面踩几下,就抓住了手绢,递给了慕锦。   二十想,虽然她和寸奔清清白白,可二公子喜怒无常。万一见她不顺眼,认定她红杏出墙坏了他的颜面,就惨了。   二十回头,想和寸奔串供。   慕锦一手掰过她的头,一手扣紧她的腰。   她几乎是被拖进楼里的。经过高门槛,她被绊了一下。   他无情地将她丢在地上。   二十顾不上磕疼的膝盖,双膝下跪,伏趴身子。   寸奔跟着跪在慕锦的面前。   慕锦拿着那一条绢帕。“遥相思”这一团火,烧到了他的眼底。“你们俩刚才在聊什么?”聊得热火朝天,聊得欢天喜地,他如果不在,这俩可能手拉手,过大年去了。   二十额面贴地。她说不出话,又因为跪地比不了动作。   进门前,她给寸奔示意了一个手势。不知寸奔是否能懂。   解释先从寸奔讲起:“二十姑娘绣了一条手绢,因不懂字意,前来问属下。”   二十闭上眼。寸奔果然是忠心耿耿的护卫,不会对慕锦撒谎。   捋虎须这件事,还是得轮到她。   慕锦张开五指,将“遥相思”三个字,摊在自己的掌心。“不认字,写得也还好看。”   因为二十跪着,慕锦也没有见到,她因他的这句话而弯了弯嘴角。二十想,如若以后有机会识字,那她可以按照这娟秀的笔迹,好好练练,说不定也能成为书香女子。   “你抬起头来。”听慕锦这命令的口气,二十知道这话肯定是对她说的。于是她跪直了,抬头看他。   慕锦问:“寸奔说的是真的吗?”   她转眼看看寸奔,点了点头。   这一眼被慕锦捕捉到了,他直接抓起旁边的茶杯扔了过去。   茶杯摔在二十膝盖右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吓得哆嗦一下。碎片溅上了她的手背,她双手揪住膝盖边的裙子,一动不动。   慕锦看着她这胆怯的模样,沉默了片刻,说:“寸奔,出去。”   “是。”寸奔站起,走了。   二十没有转头,仅是下巴微微往寸奔离去的方向昂了昂。   二公子已经毁过不少珍藏的玉杯,也不在乎多一个。他又扔了第二个过去。   这回掉在了二十膝盖的左边。她倒抽一口气,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   “遥相思?”慕锦问:“寸奔有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吗?”   她鼓起勇气抬头,做一个刺绣的动作,再指指他。   慕锦走上前,轻问:“哦,绣给我的?”   她点头如捣蒜。   他拧起她的下巴尖,“这几天闷在房里,不肯见我。就为了这东西?”   早知如此,二十前几天就不在房里装死了。这时就怕他翻旧账。她眼睛游移。   “看着我。”慕锦费了极大劲,才忍住不捏碎手里这片细薄的下巴。明明在厨房圆润了些,回掩日楼没几天,又瘦了回去。瘦得刺眼。“帕子给我的?”   二十下巴疼痛,只能勉强点头。他靠得太近。她很怕他突然又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比如突然掐她,揍她,抡她,捶她。   二十从第一回 和慕锦过招,便是半真半假的欺骗。他纵容她一回,纵容她二回,她胆儿越来越肥,时常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但她也是见鬼说鬼话,此时的二公子与往日大不一样,她不敢嚣张。   慕锦格外逗趣她那副得寸进尺样子。但,她的寸是他给的,她的尺也是。说白了,她还是要依赖他的喜怒而过活。   “相思我,为何躲着我?”   她指指自己的双腿。   “哦,那日是辛苦了。”慕锦松了手上的劲,摩挲她的下巴,“今天过来,是因为那里没事了?”   二十咬咬牙,狠狠地点头。   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突然绣起字了?”   二十指指他,再指自己,卑微地伏在地上,景仰地望他。   这也是极其罕见的眼神。   罕见得让他看了她许久,手指捏起她的嘴角,“觉得我学识过人,想跟我匹配,所以要学认字?”   二十除了点头,根本不敢有其他反应。   “原来如此。”慕锦笑了,一把抱住她的腰。“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你有一样东西和我很匹配。”   二十看着他越靠越近……他所说的,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没有错。   他们最匹配的就是二十想到的那个。   自从经历过那一夜,他将她的任督二脉打通,两人有了极高的契合。   他进来时,她推搡不让。   他出去时,她拽紧不放。   慕锦品尝到了她的极致妙处。那夜第一回 ,他就探得她的那一片松云。只消他来回碾压数次,她就高举白旗了。   慕锦用“遥相思”的手绢盖住二十的脸,在她耳畔低问:“相思我?”   “嗯……”   “这几日想念我这般对你?”   “嗯……”   “这帕子,大有用处。”   可不,威力不输慕老爷那碗汤。到了第三回 ,慕锦说:“记得喝避子汤。”   ——   二公子这一回二回三回,停不下来。   二十错过了午时一刻的送信。   上午,十一病好了些。她始终记挂着二十送信的事。她在掩日楼走了一圈,始终不见二十。   小十说:“早上见二十出去了,没回来。”   二十说到做到,不是失信之人。十一正纳闷。   有一丫鬟到掩日楼,进了二十的房间。   十一讶然,过去问:“二十姑娘呢?”   “回十一姑娘。”丫鬟说:“二十姑娘今日在崩山居侍寝。二公子命我过来,收拾两件衣裳。”   丫鬟在翻二十的柜子,十一生怕自己的信被二十藏在其中,于是说:“二十日常穿的,我清楚。还是我来吧。”   丫鬟退到一旁:“二公子要鲜艳的。”   十一说:“二十多穿素衣,鲜色的,只有刚进掩日楼时,裁缝房统一缝制的旧衣。”   丫鬟又说:“旧衣也可,就穿一日。二公子已吩咐裁缝房给二十姑娘赶制鲜艳新衣了。”   十一挑选三件衣裳,给了丫鬟。   她回房匆匆再写一封信。午时一刻,去了春园。见到窗外的屠夫,她眼角湿润。“你我终究无缘……”   ——   与春园一墙之隔的厨院,有一扫地的仆衣老汉,咳了两声。   他的咳嗽声,十一听不见。   十一的悲情哭泣,却清晰传入老汉的耳朵。   “嗯……”扫地的活计百般无聊,老汉给自己寻了个乐子,喃喃自语:“十一姑娘的那位男子,嗓音浑厚,讲的话朴实又不失深情。”   老汉将落叶扫成堆,“十一姑娘句句含泪。”   说完,他运力出掌。成堆的落叶漫天飞舞,洒满了庭院。他拿起扫帚,又开始扫地。   “这是今日第三个在春园鬼鬼祟祟的女子了。”老汉叹道:“二公子这窥探他人偷情的坏毛病,何时才能改改……” 第30章   太子又在喝茶。   还是那家茶铺。今日, 店老板呈上了据说是江南出品的好茶。   萧展只抿了一口,“琢石, 你怎喜好这种连皇宫清水也比不上的东西。”   “你可以不来, 无人强迫你。”李琢石把茶当酒喝,一口一杯, 豪迈畅饮。   “琢石说得极是。”萧展笑笑,放下自己的杯子,给她倒茶, “这茶水也就你喝的时候,才像有味道。”   有传言,太子性情温和,不及当今圣上的气魄。皇上便将太子之位,赐给年幼的四皇子。四皇子夭折以后, 皇上信了血咒。直至三皇子成年, 才将其立为新太子。   萧展这几年修身尊贤, 让文武百官刮目相看。皇上也安了心。   可李琢石知道,萧展最擅长伪装。他不爱她,却装成爱她, 装得连他自己都信了。   唯独骗不过她。   “太子殿下。”朱文栋上了楼。   萧展抬眼,“何事?”   “收到慕家的探子回报。”朱文栋呈上一封密信。   “慕家?”萧展已经忘记上回的事, 皱了下眉。一个商家二代, 他不放在心上,他没有接过那份密信,“哦, 是不是那个十分嚣张的慕家公子?”   “是。”   “听你上回那么一说,我非常好奇那群护卫。”好奇归好奇,萧展懒得看信。   朱文栋说:“慕府没有护卫。”   “嗯?”   “只有两个在慕锦门前守桥的,还有在慕钊那边看门的,慕老爷早已隐居,闲人免进。慕三小姐那边,多是女子。”   听朱文栋说到一半,萧展托起自己的空杯,放在掌心把玩。“隐居”、“免进”,这不就是说,探子也打听不到消息。   “几年前,慕锦收了一批退役的国兵,说要给自己撑门面,以后出来逞威风。”朱文栋说:“当年退役的,都是普通士兵。”   萧展盯着杯子,问:“搜山那日,你见到的是何人?”   “那日所见的护卫,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士兵。为首的那一位,时常跟在慕锦旁边,名叫寸奔。”朱文栋回忆道:“臣远远见到,他轻松一跃,直上数丈外,脸不红气不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轻功,深不可测。”   萧展又给泡了一壶新茶。   朱文栋看了李琢石一眼。太子殿下贵为未来天子,为她屈尊降贵,她竟然还敢摆脸色,简直不识好歹。   朱文栋再多的不满都只能藏在心里。因为他的主子不知为何迷上了李琢石。   萧展问:“慕二公子可懂武功?”   “只懂些拳脚功夫,喜爱打肿脸充胖子。曾在浮绒香跟人争夺舞姬,慕二公子假装懂武,围观者却见到,是寸奔在暗中帮助。”朱文栋不仅安排了探子,连慕锦的过往,也逐一打听。老百姓对慕二公子的印象,大多是“目中无人”之类的贬义。   “这么说,这位慕公子什么本事没有,只是招了一个好护卫?”   朱文栋答得严谨,“探子回报,确是如此。”   “信息可靠吗?”   “探子伪装奴仆进了慕家,发现里面只是普通商贾布置,可以说不设戒备。”朱文栋顿了下,讲起风流韵事,他有些生硬,“慕锦有一名侍妾,与一名男子在一座名为春园的地方幽会。慕锦浑然不知。那座春园是里应外合的好去处。”   萧展又问:“无人看守?”   “是的。春园的路只通向慕锦陪寝的居处。探子发现,这座春园走动的,大多是暗通款曲的女子。”   “这‘春’字倒是应景了。不过,探子才进去几天,就能发现春园的秘密,慕家主子会不知道吗?”萧展低眸,“有些奇怪。”   一直沉默的李琢石这时接话,“太子殿下是生性多疑。”   “琢石见笑了,我这是随了父皇的性子。”萧展笑笑,“说到父皇,那位新昭仪神似前皇后,他近日寻欢作乐,算是了却对前皇后的思念了。”   这也提醒了朱文栋:“太子殿下,还有一事。”   “说。”   “皇上似乎……明日又要动身前往皇陵。”   “我知道。安排几人,探探父皇究竟在皇陵做什么。”   “是。”   ——   “我明天出外游玩。”慕锦搂过二十的腰,手执帕子,将“遥相思”三个字捻在掌心。   满嘴谎言。她不认得字,怎会绣“相思”给他。但又如何?他乐意听她胡说八道。玩她的胆量,再玩她的身子。   二十睡了一会儿,听见他的话,她半梦半醒,挣扎要翻身。   慕锦的手向外挥了下。   有一扇窗户静悄悄地打开了。慕家这宅子地势极好,冬暖夏凉。夏夜晚风撩起了床幔。   二十不挣扎了,任由他搂着,靠在他的胸膛。   “丁咏志的妻妾个个都是美人。”慕锦捏捏二十的下巴,“你这长相,我带不出去。”   二十半抬眼皮。就她这样,明天也走不出府。真是羡慕习武的人,出力的是他,她一个受力的没了半条命。他扬眉吐气,还能出外游玩。   她想睡觉,能不能别说话了。她窝进他的怀里,想要藏起耳朵。   慕锦将她的手搭在他的劲腰上。   二十被迫抱住了他。   他拨开她额上的细碎发丝,又掐掐她的脸。   这时,外面有什么一闪而过。   慕锦沉眼,立即拉过被子给二十盖上。他下了床,穿上衣服,披一件外袍,走出了房间。   偏厅站着有两人,一老一少。老的身形瘦削,穿的慕府奴衣却是宽松的,不合身。   靠在门边的是寸奔。   另外一位,正是在厨院扫地的老汉。原本背脊稍稍驼曲,此时,站姿毅然,不输苍松。   刚才,正是这位老汉从慕锦的窗前掠过。当然,床幔后的风光,老汉没有窥见。   老汉听见慕锦的脚步声,转过身,极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二公子。”嗓子仍中气十足。   “关先生。”慕锦这一声是尊称。   老汉名为关纯良。纯良纯良,年轻时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内力深厚,自创二刀流派,同时钻研暗器,可攻可防,可明可暗。当年的武林追杀令,他的赏金高居第三。这么些年过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关纯良的赏金仍挂在第十六名。上了年纪,江湖人送一外号:关老。不过,他已隐居许久,江湖上只有他的传说,没有他的踪迹。   关纯良恭敬地立于慕锦面前。   慕锦示意,“关先生请坐。”   “老奴谢过二公子。”关纯良的眉淡且灰,一张招风耳左右挂在脸颊。如果不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看着就像一普通老人。他落座,道:“二公子,今日那座春园有些异样。”   慕锦眉峰上挑,“什么事?”   “今日春园有四人经过。”   慕锦若有所思,“四人?”   关纯良说:“清晨时分,有一名女子在小窗走过。她是两个月前来的,每月来两回。不讲话,步子左轻右重。小情郎唤她一句,小蕾。”   枯枝败叶的春园真成了思春之地。   “这第二位。”关纯良顿了下,“老奴听声,应是穿了一双柔软的缎鞋。”   慕锦和寸奔都知道,关纯良说的是谁。   “刚开始走得急促,撞见第一名女子,就停下了。第一名女子走了之后,第二名女子跟着走了。”关纯良看着慕锦,“从她的脚步声,老奴听出,大约是那日在厨房给二公子煮面的姑娘。”   “留下十一时,我就猜出,那女人肯定会帮助我的小妾私通。耍我颜面是她最乐意的事。果然不出我所料。”想起上床前,二十那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慕锦笑了。   “第三位姑娘,便是十一姑娘。这,二公子早已知道的。”   “嗯。”慕锦应了一声。谈及自己的绿头巾,他不喜也不怒。十一和屠夫的事不是秘密。十一担心得要死,然而慕锦放之任之。   “第四位,便是老奴察觉的异样。”   慕锦长眉凛冽。“关先生请讲。”   “此人脚步近乎无声,常人万万做不到这般轻巧的步伐,我断定此人习武。但是,踏步较为虚浮,下盘不够扎实。我猜她擅长轻功,大约是名探子。”   朱文栋说的没错,春园的确无人看守。关纯良不是“看守”,而是“听守”。他中年突发眼疾,目力下降。后来练就一双顺风耳,听声辨位,也是一大绝招。   “此人的脚步声,我第一回 听。她站在小窗,没有说话,走时更是疾步离去。”关纯良说:“二公子,恐怕府上已有奸细。”   “近日我也没招惹谁,哪来的奸细。”平日里,二公子得罪这家,得罪那家。恶名远扬。也正因为恶名远扬,别人得罪了不敢吱声。慕锦许多年没有过对手了。近日好不容易有二十在他跟前蹦达,逗乐一下。“寸奔,我最近有得罪谁吗?”   二公子近日修身养性,除了去镇南城捣了一间赌场,似乎没再招惹谁。镇南城的赌徒,不至于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当奸细。剩下的,就是福寨的山匪。那群虽然鲁莽,做事光明磊落,也不玩这种阴暗把戏。寸奔回答:“没有。”   关纯良说:“二公子,还是谨慎为好。”   “寸奔。”慕锦说:“你查查最近新进的人,有谁符合关先生所言,下盘虚浮,脚步无声。”   寸奔说:“是。”   慕锦说:“关先生,麻烦你继续在庭院消遣了。”   关纯良起身,“是。”   “委屈关先生,武艺高强,落了个听墙角的角色。”话虽这么说,二公子倒不像是真正反省自己怪癖的样子。   “老奴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唯剩双耳,为二公子所用。老奴曾对天发誓,如若二公子甘于平民,我便端茶扫地,余生为奴。”说到这里,关纯良单膝下跪,“如若四皇子想要登基天子,老奴也必将披坚执锐,万死不辞。”江湖人就是江湖人,讲话无所顾忌,浑然不顾当今天子仍然在位。   “我慕二公子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多悠哉自在。天子之位,当了昏君才能随心所欲。要做明君,须得敬大臣,体群臣。夜宿哪座宫殿,得让敬事房翻册子。遇上喜欢的姑娘,时时藏着掖着,生怕她因独宠而受难。皇位,讲得好听,真坐上去,连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慕锦一手支额,“烦。”   关纯良抱拳离去。   “寸奔。”慕锦说:“安排一个女的,盯着那女人。她知道太多了。”   “是。”   “现在形势不明,我却在养虎为患。”慕锦阴阴凉凉,“如果将来小老虎咬我一口,杀无赦。念在她是个乐子,一刀毙命,让她走得痛快就是仁慈了。”   “是。” 第31章   二十舒服地睡到一半, 又被摇醒了。   慕二公子存心不让她好过,捏起她的脸。   她觉得自己只寐了片刻。他说:“睡一下午了。睡睡睡, 你又想变成嘟嘟吗?”   嘟嘟就嘟嘟。她想就此躺到天荒地老。如果这天荒地老, 没有二公子在旁打扰更好了。   慕二公子岂会让她如愿,脱掉外衣, 陪躺在床上。   二十仍光着,被他搂在怀里。   他问:“你觉得,明天我带谁出去?”   二十闭着眼睛。带谁出去又不是她说了算, 二公子喜欢带谁,就带谁。只要不带她就行。   “醒醒。”慕锦拍拍她的脸。   她不得不睁开迷茫的双眼看他,忘了他刚才说了什么话。   慕锦再重复一遍:“说说,我明天带谁出去?丁咏志上次的两小妾,貌美如花, 楚楚动人, 跟你很不一样。”   二十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又像是没听见。   他戳戳她的脸颊,低问:“带十五去?”   二十点头。终于可以睡了吧, 她正要再闭眼。   慕二公子又摇了摇她:“醒醒。”   二十快生气了,他不睡, 也不让她睡。想做什么?又不是谁都跟他一样, 在床上翻来滚去之后,还这么精神的。   慕锦说:“我明天带十五去玩。”   二十打了一个哈欠。这话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她这般反应,摆明就是他带谁都与她无关。他又说:“明天我和十五回来, 就上她的房间了。很久没找十五了,她妖娆多姿,比你生动。”   因疲惫而动作迟缓的二十,听了这话,头点得比捣蒜还卖力。   慕锦凑到她的脸旁,凉凉地问:“很高兴?很开心?要不要给你放鞭炮?”   二十隐约明白,自己又在无意中惹到了二公子。她迷糊着依在他的胸膛,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他。   慕锦没有好脸色,“我让你抱了吗?”   她立即松手,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闻到的又是他的气息。她接近过的男人只有他,鼻子习惯了他的味道,轻轻嗅了嗅。   她的小动作取悦了他。他捏捏她的腰,耳提面命:“以后多听话。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我心善。哄我,给我逗乐,你这小命才能留着。”   二十知道,这些她都知道。大家说她得到了二公子的独宠。其实,宠是宠了,就像一只宠物似的。他高兴了,逗她玩,他不高兴了,踢她一脚。二公子看似好说话了,其实仍然喜怒无常。   威胁完,慕二公子开始嫌弃。“多穿些花裙子。长得已经够不起眼的了,还整天灰不溜秋的。走在人堆里,都见不着你。”   二十学乖了,听话地点头。   他生气了,她就寻找他生气的理由。就如刚才,他不满她的情绪,于是她立即示弱。   这一双男女,不知谁才是谁的宠物。   二十偷偷瞄慕锦。大约这回是应付过去了,她腻在他的气息里,睡了过去。   ——   二十半夜起床,在慕锦的盯梢下,吃了两碗粥,加点儿小菜。最后不忘那一碗避子汤。之后睡到第二天。   醒来是巳时了。   身边没有温暖的怀抱。慕锦应该早走了。   她忍不住在大床上翻滚。二公子这张床柔软舒服,他不在,那就更舒服了。   二十坐起,掀起床幔。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一个陌生人。   那是一位美丽的女子。比起慕二公子的女人,逊色了些,但能与苏燕箐媲美。   女子恭敬地福身,“二十姑娘。”   二十左右手交叠,拢起衣襟,狐疑地看着这名女子。   女子笑了,左边浮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这么一笑,比苏燕箐更美了。“二十姑娘,我叫杨桃。二公子吩咐我过来伺候你。”   二十愣住。向来只有她伺候别人,从来没有别人伺候她的。见杨桃要过来帮她穿衣,二十连忙缩起身子往后退,摇了摇头。颈间还有二公子留下的痕迹,被外人看到,难免有些尴尬。   杨桃笑盈盈地说:“这是裁缝房新制的衣裳,二公子交代了,以后二十姑娘要穿光艳衣裙,这样才漂亮。”   二十无言。   “二公子交代过,二十姑娘出不得声。我家中弟弟嗓子伤了。我与无声者交流很友好的,希望二十姑娘别嫌弃。”杨桃看着二十,迟疑地加了一句,“这……是二公子的命令。”   要是二十拒绝,杨桃就得受二公子的气。   二十不习惯别人伺候穿衣,接过杨桃手上的衣服,躲进床幔。系上衣服,她下了床。   杨桃又漾起小酒窝,“二十姑娘,我先伺候你漱口。”   为了不让杨桃受罚,二十接受了这般伺候。只是心中别扭得很。   “二十姑娘,早餐给你备好了。”杨桃很热情,“我到掩日楼问过,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十一姑娘给我列了几样。我让厨房都做了。”   二十不解,二公子又玩什么花样,为什么要给她配一个丫鬟?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过丫鬟。   虽有疑惑,但二十吃了很多。毕竟昨天做了苦力。   杨桃在旁奉承,“二公子见到二十姑娘这么好胃口,也就放心了吧。”   听到“二公子”三个字她就觉得腿酸,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别人讲得像是二公子多疼爱她似的。二十心如明镜,不过是二公子无聊,耍她玩而已。同时,二十告诫自己,真的要听话,真的要乖巧。花苑和掩日楼的女人,哪个不是对他唯命是从,就她,忍不住他那坏脾气,给他脸色看。二公子自然觉得新鲜。   要是她再听话些,乖巧些,也许他很快就腻味了。   二十正觉得生活有了希望。   杨桃忽然说:“二十姑娘,昨日有一个丫鬟到掩日楼,拿了几件旧衣服,不过忘记拿绣盒了。二公子说,二十姑娘喜爱刺绣,让我又过去一趟。”杨桃双手呈上,“这是绣盒。”   二十昨天照着十一的信,绣完那三个字,便将十一的信放在了绣盒上。   掩日楼其他人不爱刺绣,想来无人会动绣盒。哪知……   二十接过绣盒,打开一看。   没有那封信。   信是十一和屠夫私通的证据。如若被公开了,那十一的处境就危险了。   二十指指绣盒,比了一个长方的手势。   杨桃很是机灵,立即明白,“二十姑娘是说上面那封遥相思的信吗?”   二十点头。   杨桃笑了,“二公子让我将遥相思的帕子洗好给他。信上的字迹和帕子一样,我便将信和帕子一同放到二公子书房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二十的一颗心提在高空,久久不落。她向杨桃指指自己的衣服,然后做了一个赶人的手势。   杨桃皱眉,“二十姑娘……是……问新衣裳?”   二十点头,再做一个赶人的姿势。   杨桃有些无措,“我知道了,我去裁缝房催催,现在就去。”   杨桃走了,身影消失在转角。   二十跟着走出房间。   幸好崩山居没有护卫和奴仆。寸奔也不在,应该和二公子出游去了。   二十在走廊畅通无阻。   没有二公子允许,崩山居少人敢进,房间几乎没有上锁。   二十四处张望,推门进了书房。   手帕被慕锦见到,便没法了,这一封信可得藏好,不然二公子丢了面子,终归要生气。   二十在案几上看了看,又在柜子里看,没有找着。慕锦案子上摆的那些书,她不敢动,怕乱了顺序,引起怀疑。   窗台旁的棋盘上,搁有一封信。   她走过去……   ——   丁咏志和慕锦约好,今日由他驾马车过来接慕锦同游。   宫里事情有变。   不过,丁咏志仍然按照原计划,到了慕府。   慕锦不在崩山居。   桥上护卫说,二公子去了掩日楼,挑选同游小妾。   这就是妻妾成群的烦恼,丁咏志深有同感。每回出门前,都得挑肥拣瘦。选择越多,烦恼越多。   丁咏志昨晚和小妾操劳过度。在慕锦的书房候了一会,去屏风后的躺椅休息。   隐约听见脚步声,丁咏志睁开了眼睛,转头见到屏风前那道模糊的身影。   他来不及辨认,只想,能在崩山居走动的,无非是慕锦和寸奔。   “二公子?”丁咏志唤道。   二十只差三步便到棋盘,脚步僵在了原地。她哪里想到,书房竟然有人,而且是陌生男子。   是谁?她该逃还是躲?   丁咏志扶腰,坐起来,理理褶皱的衣袍,说:“宫里派人传话,和昭仪突然生病,皇上前去探望。今日之约取消。”   躲是来不及多了,二十低头,连忙往外走。   门外有一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没有抬眼,也感知到了恐惧,前所未有。这是她至今最恐惧的一刻。   她听过二公子的秘密。他醉酒时,絮絮叨叨。可他不曾亲口将如此惊人的身份告诉她。   腊月二十那一晚,他讲起他的娘亲。   二十听出,他描述的娘亲,与慕老夫人不符。二十猜测,二公子是慕老爷的私生子。真正的二公子病逝了,慕老爷偷梁换柱,将私生子藏在府中。   二公子酒醉絮叨的样子,跟老妈子似的。一边欺负她,一边劝导她。   十五遇难那天,二十赌了一把。她赌二公子再恶再狠,也不至于泯灭人性。她与他过招,果然赢了。   后来,二十在福寨见到林季同,见他酷似慕老爷,又莫名执着皇陵血咒。她觉得背后有不为外人道的故事。   她不敢细想,更加不敢妄猜慕锦的身份。虽有怀疑,但无人证实,他就只是二公子罢了。   然而,丁咏志刚才的话,进一步撕开了她的自欺欺人。她与真相如此接近,与死亡亦是。   二公子留她性命,是否因为他知道,她知道的,不是他的全部。   若他知道,她知道了。后果如何?   慕锦眼底像一座深海,深海沉有一座炼狱。他顾不上训斥丁咏志的口无遮拦,见二十抖如筛糠,看都不敢看她。   他知道,她知道了。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该聪明了,笨得可以。然而到了该蠢笨的时候,却又极其敏锐。   杀气涌现,迅雷不及掩耳间,慕锦掐住了她。   快到二十气都来不及喘。   将要捏碎她的颈骨时,他改变了主意。“对了,喂鱼才是你的下场。”他拽住她的肩,将她丢了出去。   二十见到了慕锦幽暗的眼睛。他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她才明白,他以前对她真的非常仁慈了。如若她早知这么大的秘密,岂敢要挟他。   救十五时,二十以为,这是一个假冒的私生子,怎能料到这般尊贵的身份。   二十闭上了眼…… 第32章   这一切像是如慕锦所料。   他正想借十一的这一封信, 逗逗二十。   关纯良说,二十鬼鬼祟祟地去了春园。   寸奔说, 她不识“遥相思”三个字, 前来询问。   小六和十一都识字。二十要问字,何须到崩山居。由此可见, 二十绣帕子问字这事,既要隐瞒小六,也要隐瞒十一。   慕锦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于是让杨桃去二十房间寻找有“遥相思”三字的东西。   杨桃回来说:“回二公子,有一封信放在绣盒。”   慕锦拿起那封信,“告诉她,信在我这里。”   二十听了杨桃的话,为了帮十一掩盖奸情, 一定会过来书房。   她是一只胆战心惊, 满头碰壁, 逃不出他掌心的小猎物。   这一切也不是慕锦所料。   丁咏志是个意外。   脱口而出的“皇上”二字,凭那女人的敏锐,应该猜出了大概。   慕锦本想设一个小小的陷阱, 耍弄二十,却不料, 将自己的秘密给套了出来。   看着她跌落逝潭, 慕锦忽然又想起灵鹿山,二十逃跑的那次。他那时看着潭水,心底和此刻差不多, 隐约有惋惜的。难得有个好玩的女人,就这么死了,是可惜。   那日,慕锦说他在养虎为患。二十可不就是一只小老虎。利用她的小聪明,在他面前逞能。给他无聊的日子添几分乐子。   她知道太多,而且重情重义。这两点都容易被别人利用。   她该死,她早该死了。   “二哥。”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响起。慕冬宁站在木桥那端,凝眸远望慕锦。   慕锦的眼睛从逝潭中离开,看向妹妹。   这又是另一个意外。   慕锦本想用信吓吓二十。但吓过头就不好玩了。于是让寸奔去请慕冬宁,适时救援二十。   如今,这也成了意外。慕锦想让慕冬宁救援的,是藏信的二十。而非这一个知晓秘密的二十。   看,一个大嘴巴的丁咏志,摔破了慕二公子的棋盘。   毫不知情的慕冬宁,充当的仍然是救人的角色。   “二哥。”她又叫了一声,看着逝潭,大喊道:“阿蛮落水了!”   二十耳中,这声“阿蛮“是从遥远天边飞起的。要是带有西埠关口音,就更加亲切了。   她真的要死了,脑海中幻听到了家人的声音。   爹爹说:“阿蛮,你先去干几年杂活,等弟弟妹妹长大了,家中劳力多,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娘亲说:“阿蛮,到了大户家里,一定要听话。不可以说的话,要永远藏在心底。”   弟弟妹妹长大了。她却被卖到京城,和家中失去了联系。   四面八方的水涌过来。二十虽然水性极好,可肩膀被慕锦拽伤了,根本抬不起手。   她后悔了。当初不该当哑巴,而应该做一个聋子。这样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只小圆头食人鱼,潭水中玩得好好的,突然嗅到了新的口粮,兴奋地咧起尖牙窜过来。东西二财的口力很好,一撕一咬,二十就将支离破碎。   二十沉入了潭中,不见水花。   慕冬宁心惊,眼见慕锦无动于衷,连唤两声:“二哥,二哥!”   “嗯。”慕锦仅这么应了一声。   慕冬宁指指潭中,焦急地说:“阿蛮落水了!”   “哦。”慕锦很是平静。   慕冬宁问:“阿蛮为什么落水了?”   慕锦笑了,说:“应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慕冬宁顾不上埋怨这位冷血的二哥了,喊起桥上的两个护卫。“你们赶紧捞啊,水里有那吃人的鱼呢。”   没有慕锦的命令,护卫哪里敢动。两人低首,一声不吭。   “寸奔,寸奔!”慕冬宁气急,喊:“寸奔!”   寸奔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一丝回应。   慕冬宁不明原因,眼睁睁看着二十坠湖,此时帮不上忙,她不禁哽咽了一声:“二哥,你答应过我,要善待她的啊。”   慕锦说:“哭什么?她还没死。”   慕冬宁哭得更大声了,“二哥,求你救救阿蛮吧。”   “好了,别哭了。”慕冬宁的眼泪倒是奏效了,慕锦伸手一拂。   向着二十游去的东西二财立即停住,双双摆尾,转了方向,继续啃腐尸去了。   “怎么突然到这来了?”慕锦像是忘了,是他安排她到这的。   慕冬宁以为,寸奔是瞒着慕锦找她的,不敢将寸奔供出来。她寻了个借口,说:“今天春兰煎了萝卜糕,我觉得味道很棒,想给二哥尝尝。谁知道一过来,就见到阿蛮掉下水了,你都不救。”   “哦。”凡是说起二十,慕锦就不冷不热的态度。   “二哥!”慕冬宁又想使用眼泪攻势。   “知道了。”慕锦的目光回到潭中,“寸奔,把那女人捞上来。”   “是。”   慕冬宁只听空中响起一声,看不到寸奔从何而来,只见他跃入水中。   丁咏志这时才走上前,到了慕锦身边。   慕锦看了丁咏志一眼。“捅了这么大篓子,你还有脸站在这。”   慕冬宁不认识丁咏志,更不清楚他是尚书之子。自然无从得知,她的二哥在一个官二代面前,竟也如此威风。   丁咏志不敢说话。他哪里知道,向来无人能进的崩山居,忽然冒出一个女的来。   幸好他当时唤的是“二公子”,可没喊出一句“四皇子”。这算是保住了四皇子的身份吧。丁咏志自我安慰着。   二十沉得深,寸奔无法在水面掠人。他潜了进去,顾不得男女有别,右手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左手一个用劲,揽上她的腰。他抱起她,一跃而起。   二十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极为依赖这一个温暖怀抱,她将脸贴紧在寸奔的胸膛。   慕锦眼里更沉了。   到了岸上,寸奔轻轻将二十放在地上,退到一旁。   二十闭气功力不弱,大口大口缓过气,醒了过来。   最疼的还是慕锦按过的肩膀,疼得缩起了身子。   纤薄的身子一颤一颤,将要碎裂成片似的。   “杨桃。”慕锦命令:“给她洗净身子,肩膀上药,一会儿我要问话。”   “是。”杨桃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慕冬宁上前问:“阿蛮,你没事儿吧?”   “冬宁。“慕锦唤住她,“萝卜糕呢?”   “在,在。”慕冬宁叹气,“阿蛮,好好休息。”   慕锦说:“放心,死不了。”   “二哥,阿蛮哪里惹你生气了?”   “她有一天不惹我生气的吗?”   慕冬宁想起,小七也是这样被丢至潭中。那时,小七有心爱的护卫相救。慕冬宁劝道:“二哥,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有什么错,也不至于赔上性命呀。”   慕锦看一眼二十离去的背影。“她啊。”他恶意一笑,“红杏出墙了。”   慕冬宁愕然在当场。   ——   小十喜爱聊天。   和丫鬟、仆人、甚至连桥上的护卫,她都能侃几句。   她经过崩山居,见到了慕冬宁的贴身丫鬟。上前攀谈,然后慌张地往掩日楼赶。   那时小六正在讲述近日心得。   她和十五,两位美人儿坐在外园,一人喝茶,一人低语。   小六长叹一声,说:“我也是昨天才想通了。我们几个明争暗斗,但都是小伎俩。换在别家院子,肯定斗不过其他女人。我想来想去,还是喜欢住在二公子这儿。如果二十得宠,以后嫁给了二公子,我就去求她,千万别赶我走。我的愿望很简单,讨一碗饭吃,躺一张床睡。吃饱睡好,我就满足了。”   小十踏进掩日楼,想要大声喊,却又克制,语速飞快,“出事了,出事了。”   近日,小六坐在这里等天上掉馅饼,什么也没等着。人跟着慵懒许多。她托腮回望,缓缓问:“怎么了?难道二公子要将我们逐出府了?有遣散金吗?有又多少?”   小十说:“也许……一分不给吧。”   小六圆眼一睁,站起来,“怎么了?”   这时,剩下的三人听到了小十的话,一一走出房间。   小十跑得急,有些喘,但她也顾不上喘气了。“是二十……二十……出事了!”   “什么?”十五立即上前,“昨日,二公子不是让裁缝房连夜赶制新衣?今天又给二十安排了丫鬟,好好的怎么又出事了?”   十一也问:“怎么了?”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二公子那脾气,上午阴,下午晴,半夜狂风大暴雨。”小十说:“我刚刚跟三小姐的丫鬟聊天,她说二公子发现二十与男人私通,非常生气,像是要拆了崩山居一样。”   十一好半晌没有表情,俏脸白是白,白到惨,惨到白。   “二十与人私通?”十五不信,“她连话都讲不了,如何与人私通?”   “与谁私通?”小六惊讶地猜测,“寸奔吗?寸奔不爱说话,二十说不了话,看得倒也般配。”   “呸!”十五斥了一声,“你说什么呢?胡说八道。”   小六闭了嘴。   小十说:“二公子在二十房里搜出一封相思情信。”   十一明白,那一封信正是她的。二十有口难言,可能是二公子误会了。   小六更加愕然,“二十不识字,如何通信呀?”   “二公子可能……怀疑二十不识字是假装的?”小十说,“二十被丢到逝潭了,幸好三小姐经过,才救了上来。丫鬟说,二公子要问话,会不会跟小七一样,问着问着就不见了?”   十五着急了,“今天二公子本要我与他出游的,我想,二公子对我仍有旧情,我去求他。”说着,她拎起裙摆跑了出去。   十一脸色很是苍白,嘴唇抖了抖。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襦裙。裙上的花儿被抓得像是枯萎了。她松开了手,忽然呼口气,决然地向外走。   十四一直无言,冷着脸,抿紧唇,扭头也走了。   小六和小十互望一眼。   小十问:“我们去不去啊?”   小六跺一跺脚,拉起小十的手说:“走,你不是最喜欢看戏吗?”   小十被拽得左脚绊右脚,“二公子会不会把我们都处死呀?”   “上回我替小七求情,二公子放过我了。这回……不知道。”小六像下了决心一样,“死就死吧。不是有句话叫那什么,死得重一点,以后投胎就到大户人家了。”   小十说:“我没听过这句话呀。”   小六说:“我听过就行了。”   小十又说:“小六,你的手好像很抖啊。”   何止抖呢,小六连冷汗都沁出来了。“死到临头了,谁能不抖的?”小六向前跑,”别说话了,救人要紧。我年年给小七拜祭,已经很愁了。可不想再多记一个日子给二十拜了。”   几位美人儿衣裙飞扬,如雪的茉莉花朵悄然绽放,一路芬芳。 第33章   慕冬宁有些担心, 反复地与慕锦说:“私通一事或有误会,二哥还是问清楚之后, 再做定夺。”   在她面前, 慕锦收起不耐,“知道了。”   她又劝说:“二哥你要答应我, 千万别一时冲动。人命可是大事。”   他敷衍地应了。   慕冬宁离开之后,慕锦进去书房。   丁咏志正在来回走动,古铜脸上的眉心皱成了漩涡, “那女人是谁?她是否听出了我的话?”   慕锦回他一个废话的眼神。一个普通商人能和皇上有约,想想就知道不寻常。   “二公子,不如我派人将她灭口?”丁咏志是看着慕锦对二十出手的。慕锦本可以在那一瞬间杀死她,却不知为何,改丢外面去了。   二十姿色平平, 丁咏志没将她和慕锦侍妾想到一起。   慕锦不语。   “二公子。”丁咏志又说:“你的身份是已死之人。如若不小心泄密, 牵连甚广。”   “这事不是你泄密出去的?”   丁咏志拭去额上的冷汗。   慕锦说完话, 忽地看向寸奔,专注地看了好一会儿。   丁咏志跟着也看向寸奔。接着,慕锦的话让丁咏志险些掉了下巴。   慕锦将寸奔仔细打量一番, 说:“五官端正,身材遒劲。寸奔, 你长得不错。”   丁咏志:“……”这话若是惯常的玩笑, 听听便过了。但是,二公子一本正经地讲出来,正如选妃大会那天, 皇上将一众女子看完,忽地称赞某位大臣面如冠玉。   那位大臣第二日蓄起胡须,再也不敢冠玉了。   寸奔就是比丁咏志稳重,回道:“谢二公子。”‘   二十和寸奔偎依的身影,此时在慕锦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问:“你觉得那女人信不信得过?”   丁咏志看着慕锦,再看看寸奔。那女人……是谁的女人?   寸奔如实回答:“属下认为,二十姑娘没有背景,又不认字,从来不问二公子去向,大约是想置身事外。”   “哦。”慕锦看一眼逝潭,又盯着寸奔。比样貌,二公子自认不输任何人。没理由那女人抱别人抱得紧,在他床上却非得他拉她的手才肯抱。没理由,没有任何理由。“你比我了解她。”   寸奔立即低头,“属下不敢。”   “那你知道她从不过问我的行踪?我都不知道。”   二公子,这不明摆的事么。但,寸奔不敢答。   丁咏志接话说:“二公子,不灭口吗?”   慕锦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冬宁说的。”   “恐成后患。”做大事的人,哪个没背几条人命?皇上当年,也是踩着兄弟的血肉才登基的。   慕锦瞟向丁咏志,“我早该把你给杀了,什么事都没有。”   讲起这个,丁咏志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守桥的护卫匆匆而来,“二公子,有一群姑娘来了。”   ——   来的路上,十一道出了原委。   其余几人虽然惊讶,但来都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无论私通的是谁,都跟二公子求求情,争取留一条性命。   几名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跪在偏厅,缤纷衣裙,让寂静的崩山居活跃起来。   小十悄声说:“等会二公子来了,有眼泪的挤眼泪。挤不出的,捂住眼也要哭几下啊。”   “死到临头了,谁能不哭的?”勇气可嘉的小六,终究还是怕死。“我现在就想哭。”说完就开始抹眼角了。   寸奔听到这话,倒是想笑。这群美姑娘没在二公子的熏陶下成为蛇蝎女人,也是难得。   慕锦进来。   十一苍白的脸非常平静,磕头说:“二公子,相思情是我写的,与二十无关。”   “这么直接。”慕锦轻笑,捻起信封,“那为何,把信给她?”   十一坦白说:“我和男人讲好,昨日午时一刻给他回信。前日,我抱病卧床,便找了二十送信。我和二十说,我已决定和男人了断私情,她才肯答应送信。信递过去,我和男人便断了联系。我以为这样,这段姻缘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了。   慕锦展开苍黄的信纸,“哦,那人叫肖永贵。”   “这事皆因我而起,与他无关。他是一个屠夫,至今未娶,没见过几个女人,是我狐狸心作祟,主动勾引。”十一说:“他克制有礼,与我没有发生不正当的关系。”   “嗯。”十一说的这些,慕锦听完没什么反应。他抬眼看着另外几个女人,“你们又是来干嘛的?”   几人齐声道:“我们是来求二公子开恩的。”   慕锦笑:“是觉得我的头巾不够绿是不是?”   十一生怕他一怒之下,连杀数人,急忙说:“我愿以死谢罪。此事与他人无关。”   慕锦却说:“她给你送的信就是共犯,你死了,她也得半身残废。”   十五磕头把脑门都磕地了,“十一罪不至死,二十也是。二公子,好人有好报,求你开恩。”   “对呀,二……公子。”小六抖索地开口,对上慕锦的眼睛,她更抖了。“十一误入歧途,可是,在危急关头,她及时悬崖勒马。不是有一句那什么,女人回头金不换,求二公子饶十一不死。”   “求二公子开恩啊。”   这一人一句,慕锦以前很是享受莺啼燕语,现在只觉聒噪。   烦,今天什么事都烦,眼前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更烦。   慕锦起身,话也没说,走了。   美人儿面面相觑,不知二公子这恩是开了,还是关了。   ——   寸奔跟杨桃说过,不可怠慢二十。   杨桃自然悉心照顾,沐浴完,她给二十的肩膀上药。   伤处不见淤青。   杨桃劝道:“二十姑娘,你还是要多听二公子的话。除了二公子自己,我们都是下人。”   二十就是听太多了,才沦落到现在这地步。她换了一件新衣裳,她不想回应杨桃的话,假装贪图新鲜,拂了拂裙摆。   “这是裁缝房上午缝制的,二十姑娘肌肤白里透红,真漂亮。”杨桃给二十束起纤腰,出去了。   杨桃一走,二十立即俯跪在地。   当奴才的第一天,管家教过她,奴才就要时时将自己放在最卑微的角落。   不确定慕锦的真实身世之前,二十常有侥幸,在他面前,要么走神,要么打盹。   今天闭上眼睛,脑海中只浮现慕锦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她不怀疑,他是真的想杀她。   她能逃过一劫,全托三小姐的福。她再不敢侥幸了。   二十跪了很久,对门外的脚步声尤其留意。   她终究不是关纯良的顺风耳,加上慕锦刻意收敛了脚步声。直到门开,她才知道他要进来。她身子微微抖了一下,额头紧紧贴实底面。   慕锦一进房间,就见到二十趴跪在地,和以前一样。或许,又不一样了。   慕锦说:“吵死了。”   这话自然不是在说无声的二十。   “想不到,把我的女人交给你照顾,你真的一个一个捋顺了。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二十跪地不动。   既然身份暴露了,慕锦不再玩虚实过招,问:“知我为何要杀你?”   二十没有吭声。只要他不允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说话。她要表达她的态度,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一丝一毫。   他走到她的跟前,居高临下地说:“知我身世者,世上不过十人。你是第十一个。”   二十悔的是,腊月那晚煮了一碗长寿面,如果没有那一夜,有朝一日,三小姐会放丫鬟回家。之后一切成了奢望。如今奢望又成了绝望。她已无路可逃。   慕锦用扇尖划起二十纤细的背脊,轻声问道:“知我为何不杀其余人,只杀你?”   二十大约明白。   “他们共同点都是一个字,忠。”   寸奔愿为慕锦死而后已,关纯良披坚执锐,丁咏志招兵买马,慕家知情人更是力保皇室血脉。慕锦低眉看二十,“而你,小心思太多。”   她一动不动。怕的是他的话,以及定在她左背的长扇之尖。   从那里下刺,正是她的心口。她现在知道了,他可以杀人不眨眼。   慕锦命令说:“抬起头来。”   二十抬起头。以往如此看着他,她少有仰望的距离感,此时她才知他是如何高高在上,而她命如蝼蚁。   长扇施力,他问:“你能立誓,永不背叛我?”   她慎重地点头。   “当真?”   她狠狠地点头。   “唯命是从?”   她果断地点头。   慕锦执扇,托起她的下巴,“我让你死,你当如何?”   二十闭上眼睛。忠心就是要做到和寸奔一样,只要二公子一声令下,赴死也不皱眉头。   死亡恐惧没有渗透在她的脸上。   “乖。”慕锦笑了,“那么解释解释,那一封信是如何来的?”   二十猜,二公子知道这信是谁的。刚才说她红杏出墙,仅是寻个借口罢了。他逼的是她的一个态度。招了,她便是摒弃从前的情义,只忠于他。   信是十一的,随便查,便能查得出。这封信到了二公子手里,二十招与不招,已经不重要了。   她没有再固执,直接比了一个手势。   慕锦挑眉,问::“十一?”   二十肯定地点头。   “哦。”慕锦盯着她。从她偷听到丁咏志的话,不过一个多时辰,但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般险境,镇定如常。那个胆怯的女人到哪儿去了?   “那十人是男的。你一个女的,没有武功,没有背景。做奸细反而不惹人怀疑,留你也有用处。”慕锦这话,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讲给二十听。   她跪下,大有感谢不杀之恩的意思。   “抬起头来。”慕锦又是命令。   二十又抬头。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以往她哪怕面无表情,眼神也是灵动生趣的,眼珠子跟做贼似的,机灵狡黠。这时黑眸却如一潭死水,直勾勾,似是将他看在眼里,但他的身影不在那颗小小的眼珠里。   看来,她是彻底断了反抗之意。死心是好……   然而,见着她这么一张脸,慕锦更烦躁了。他许久不说话。   二十又伏在地上。   刚才他来不及欣赏她的新衣裳,这时见到,石榴与鸦青相间的裙摆上,盛放几朵牡丹花瓣。她哪及牡丹的艳丽,就像一株藏在牡丹花丛的小雏菊,清瘦又可怜。“就是说说,不一定送你去做奸细。”   二十什么反应都没有。   慕锦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想掉头就走,又被那群叽叽喳喳烦得慌。他上前,“抬头,一天到晚跪什么跪?”   二十赶紧抬头,挺直上身。   慕锦的扇尖直指她的心口,“从今往后,你的这里就是我的。”   她不明所以。   “我要你的心甘情愿。” 第34章   如何在二公子身边当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二十以寸奔为例。   寸奔是否心甘情愿?那是当然。对主子忠诚是保命的最佳手段, 她可以奉献她的心甘情愿。   于是,二十严肃地点头。   慕锦看着她比木头更迟钝的脸, 无名火越浇越旺。他又不能说, 她这是不忠。   但这色如死灰的忠心,不是他想看到的忠心。   厨房那时, 她的下巴稍稍圆润。近日又消瘦回去。薄薄的一片,与她的颈骨一样脆弱,一掐就碎。   他本想, 她穿鲜艳的衣裳,可以添几分美丽。至少其他女子皆是如此。   但慕二公子忘了,他的其他侍妾个个千娇百媚,是人衬衣裳,而不是衣裳衬人。   二十单薄的五官, 在姝艳花裙中愈发楚楚可怜。可怜得, 让慕锦决定相信寸奔一回, 也就是相信她一回。   二十跪得再直,肩伤仍牵扯她的皮肉,左半边身子极不自然。   慕锦问:“肩膀怎么样了?”   她抬着头, 但没有留意到他这问话时,有些不太自然。她摇了摇头。   他又说:“摇头什么意思?没救了?”   她抬动手臂, 告诉他已无大碍。不过, 硬生生地抬肩,她脸上表情有些控制不住,绷裂细缝, 痛苦从间隙里浮了出来。   这时的二十又有一丝从前的样子。她迅速地将缝隙填满,填成一座平川,坦缓如野,不露半分心事。   奴才,这就是奴才。这也是她的身份。   烦是真烦。慕锦用扇子抵住她的伤处,问:“疼吗?”当时他正杀意狂窜,恐怕力道不浅。   二十观察他的神色,正在斟酌回答。黑漆漆的眼珠子移动十分缓慢。   他冷冷地施力,再问:“疼吗?”   她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再度崩裂,她控制得极好。   慕锦知她正隐忍痛苦,松了手。   二十木然地跪在原地,心里呼出一口气。二公子当真心狠,明知他之前下手无情,却假仁假意地问,疼吗?疼吗?他为何不自己给自己一掌,再问自己,疼吗?疼吗?   慕二公子沉默不语。   房间的一切,见得到的,见不到的,跟着二公子的沉默而僵硬。最僵硬的当是二十了。   她不知他在思考什么,她再也不敢打盹,或者神游太虚。眼睛盯着地面,也不能伏身,腰板挺直跪地。   慕锦的眼睛一直在二十的脸上打转。不知是否因为她辗转在多家干活,哪怕再惊慌,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调整自己。他让她忠心,她立即做出一副狗奴才的样子,眼睛也不转了,嘴巴也不扁了。   这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寸奔有些……   不像。   寸奔天性寡言。   她不是,开心了会笑,不情愿了还会扁起嘴,一脸不高兴。   将她和寸奔凑对回忆,不免记起两人相依的情景。   烦。一天发生的事怎么都这么烦,没有一件让慕二公子舒心的。   算了,来日方长。   “你现在是我这边的人,便派你第一个任务。把十一的事处理妥当,别来烦我。吵死了。”   今日诸事不宜,慕锦就此闭关。   ——   慕锦布置这一个任务,有何用意?   今日不比往时,二十不敢妄为猜疑慕锦的心思,去问了寸奔。   她知晓了慕锦的身份,便是上了他的船。这艘船上,她是最卑下的一个。寸奔随从慕锦多年,身份比她高,也是她的主子。   寸奔见到她,态度和往时一样。   她行了礼,无声比划。   寸奔十分聪明,意会过来,说:“二公子的意思是,依你的想法处理。不过,别动二公子的东西。”   二十眨眨眼,像是明白了,又更加地困惑,还有些不可思议。   假若依她的想法,不仅不会惩罚十一,更会将十一送出府,还她一片自由天地。可是这样一来,二公子损了颜面,万一勃然大怒,岂不是她又要遭殃。   寸奔善意地告诉她:“二公子不介意十一姑娘的事。”   关纯良第一次听得十一的幽会,报给二公子。   二公子兴味盎然地问,“对方是谁?家住哪里?人品如何?”完全不介意自己的一丝绿色。   二十明白了。   这么一说,她便依自己的想法去了。   二十到了偏厅。   几位美人仍然跪地,探头看向二十的身后,不见二公子的身影,她们这才敢起身。   十五上前,拉着二十问:“哪儿受伤没?”   二十指了指肩膀。   “啊,又是肩膀……”十五怜惜,“得躺好几天了吧。”   十一满面羞愧,说,“是我的过错,才连累了你。”   二十摇摇头。   这事不是十一的错,一切都是由二十刺绣“遥相思”三字而引起的。终归是因为二十过于谨慎,才引起一连串的事情。   不过,现在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十一问:“二公子呢?我要继续向他请罪。”   二十指指里面,做了一个安眠的示意。   十一问:“二公子歇息去了?”   二十点头。   众人回去了掩日楼。   十一拉起二十的手,“二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我?”本就是她耐不住悸动,才和肖有贵旧情复燃。她不想连累他人。   二十指指门外,自己走了出去。   小十举起手,“我来猜,二公子要将十一逐出府吗?”   二十点头。   小六再问:“还有吗?”   二十摇头。   “就这样?”十一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已做好以死谢罪的准备。原以为,二公子会将她整得不死也残。“没有其他惩罚吗?”   寸奔说的那句不动二公子的东西,二十猜,意思是没有遣散金。   她拿出一锭碎银,指了指,再摆摆手。   小六抢白说:“我知道,我知道。二公子不给十一遣散金了?”说完,小六叹气:“这样就不能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对于十一来说,这已经是幸运的结局。她松了一口气,笑了。“谢谢二公子不杀之恩。”   事情告一段落,晚上,小十去了厨房,嘻嘻哈哈跟厨管要了一壶酒。   几个女人聚在院子吃饭,席间欢声笑语。   无人顾及慕二公子的感受。   小六起身,笑说:“来,我们庆贺十一可以和她的小情郎双宿双飞。”   小十和小六碰杯,“今天是十一在掩日楼的最后一天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厨管说,这酒养颜,最适合我们这样的大美人不醉不归了。”   酒过三巡,小六感慨万千,拉着二十,先是重重叹气,接着说:“二十, 你一定要努力,你当上二公子的妻子,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小十脸颊熏红,附和说:“对,没错,我们的幸福就全靠你了。”   小六犯困,打了个哈欠,唠叨个不停。“我当年卖身葬父,买我的那家叫……”   她呆了下,想了很久,摇头说:“忘了……哪家男人。他买就买嘛,又出了一道什么谜题考我,我要是答出来了,他就给我两倍的银子。谜题很简单,谁知道是陷阱,我错了……我卖身葬父,钱没拿到,卖身契就被讹走了。我哭着求这个男人,幸亏我哭得大声,二公子正好在茶楼听见,就过来给我解围了。”   小六托起腮,“他说,我是他见过最笨的姑娘。你想啊,二公子这么聪明的人,他说我笨,那我肯定笨啊。我很担心,我这么笨的人进了大户人家,应该怎么办呢?我争不过,斗不过,很快就输了。后来发现,这里的女人懒得费脑子。吵吵架,打几下,做的都是简单的事情。”   小十又灌了一口酒:“对啊,我也不太聪明。刚到这里,很怕要和别人斗智斗勇,后来发现吵吵闹闹就行,我就轻松多了。”   “二十……”小六打了一个酒嗝,“二公子现在就疼你一个人。你要是当了妻子,别赶我走。我无家可归,不像十一,有个小情郎。而且我还笨……二十,我赖在这不走了。”她晕乎乎的,念叨念叨,“啪”地一下,趴桌子睡着了。   二十拿起帕子,笑着给小六擦去嘴角的酒水。   小六哪是最笨的女人,只是单纯,不会耍手段。   二公子的眼光当是出色,收的姑娘从内到外,都是美人儿。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第二天,十一收拾东西,离开掩日楼。   她拎一个简单的包袱,穿一件朴素的白衣。露一朵倾城的笑容。   夏日晴朗的京城,这一日忽然飘来滚滚乌云。   十四说:“要下大雨了。”   一行人匆匆往外走。   十一约了肖有贵在街口等。她不敢让肖有贵到慕府门前,生怕招人口舌。二公子不介意是一回事,她万万不能再辱他声誉。   昨日,大家醉了半夜,该说的话,该道的别,都已经讲完了。   众女人一一和十一握手,送她出府。   十五远远见到肖有贵。“这屠夫长得不差啊。”   十五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遇上疼她的男人。可惜她是青楼女子。男人再大方,也无法接纳她低贱出身。正因为她知道自己今生无望,才愈发羡慕。   十一说:“十五,你会遇上好男人的。”   十五笑笑,“遇上了一定告诉你。”   小十说:“要不我和厨房商量,如果慕府的猪肉找你家的买,你不也衣食无忧了嘛。”   十一背起包袱,“他的是小生意,能糊口就行了。”   小六抱起一个小盒子,似是不舍,犹豫了几下,塞到了十一的手里。“我怕突然被赶走,攒了些首饰。不能全部给你,毕竟我们吵过架,关系不算很好。喏,这小盒子是你的了。”   这样离别的时刻,拒绝都是浪费时间。十一接过,“谢谢,小六。”   “哎呀,别谢了。”小六装作十分慷慨的样子,“就当给你扩张猪肉铺了。”   十四看一眼天色,“好了,再不走,真要下大雨了。”   十一再和几人拉起手,最后抱住二十,“珍重。我现在相信南喜庙的算命先生了,你一定大富大贵。就是可惜,以后没人陪我上香了。”   二十本想与十一道别,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一声不吭,给十一一个大大的拥抱。   乌云袭来。   十一远去,走向肖有贵。   雨未到,雷轰鸣。   十五猛地跑下台阶,双手呈喇叭状,放在嘴边,“十一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十一回头,喊道:“我叫罗小蝶!”   众人向她挥别。   唯独十四绷着脸,喃喃道:“我刚进府,正是她受宠的时候,她看不惯我,和马总管哭诉,扣我新衣布匹。仗着二公子那时宠她,欺负我,嘲笑我,打不过我,她就跑去和二公子告状。我发誓,有朝一日她遇难,我一定落井下石,狠狠将她踩在脚下。我一定——”   十四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珠,一边向外奔跑,一边大声哭喊:“罗小蝶,你一定要幸福啊!”   罗小蝶回首,笑中有泪,“你们也一定啊!”   小六大展双臂,“放心吧!我们都会幸福的!”   喊声拉长在寂静的慕府小路。   ——   慕府东侧有一株巨大的槐树。是慕老爷从城郊迁过来的,已有百年历史。   嫩叶穿翡翠,白花攀新枝。   慕锦正悠哉地靠在粗干上。   树下一群女人依依不舍地道别。   罗小蝶和肖有贵携手离去。   十四忽然蹲身痛哭。   慕锦远眺京城中心巍峨的皇城,“皇城天子曾与我说,女人无论如何天真善良,进了后宫,一定逃不过勾心斗角的命运。我就建一座和洽后院告诉他,我的女人无一不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   寸奔仰望天边的黑云,“二公子,要下雨了。”   “嗯。”   悄无声息,只有颤了两颤的绿叶感知到二人的重量。 第35章   “太子殿下, 要下雨了。”   “嗯。”   萧展转身回到长廊。   说时迟,那时快。电闪雷鸣, 飘风急雨。   萧展倾耳聆听雨点敲在飞檐上的“叮咚”响。   皇城每一座宫殿的雨滴不是千篇一律。皇上的宫殿厚重醇醨, 后宫的缠密阴柔。而太子这座东宫,时而舒缓, 时而匆促。宛若太子和皇上最近的关系,似乎又变得微妙。   萧展安静地走过深幽的走廊。   身后的太监放轻步子,紧紧相随。   到了转角, 檐霤的声音比雨声更大。   萧展开口问:“清流,你可知,勾心斗角一词从何而来?”   “臣不知。”清流躬身在侧。   “飞檐高耸的宫墙里,男人朝纲倾轧,女人西宫猜忌。这一座座檐牙交错的宫殿, 正是皇城的根之所在。”萧展的眉眼像皇上, 却又不像。他没有皇上跋扈恣睢的神态。   清流应声:“是。”   萧展瞥向檐梠, “生于皇宫,注定了争斗无休。”   “是。”   萧展见到房里的女人,回头和清流说:“你出去吧。”   “是。”清流后退一步, 出去了,再关上门。   李琢石站在窗前。她在东宫穿不得比甲, 换回了襦裙女装。凝眸眺望, 眉宇仍旧英气逼人。   萧展拿起外袍,为她披上,温柔地说:“琢石, 别着凉了。”   李琢石看一眼肩上的刺金华衣,“太子殿下,这里没有别人。”所以,别再伪装了。她再也不会相信了。   雨雾像是飘进他的眼里,他的黑眸变得朦胧。“昨日,母后见到和昭仪,与我说,想起了一人。”   李琢石抬头。   他揽住她,“前皇后逝去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暴雨。”皇宫里里外外,叮叮咚咚,小小年纪的他听在耳里,竟觉得是喜乐。   前皇后是圣上的遗憾。宫里已经听不到她的传说了,反而是民间野史编得天花乱坠。   当今圣上随罗刹将军出征,在西埠关大胜百随。那年,他在战场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形纤弱。西埠关那样的边疆多是大骨架的女子,这样细致的姑娘倒是少见。   才十七岁的圣上第一眼就被小姑娘吸引,将她带回了宫。   这位小姑娘就是前皇后。   “父皇常说,前皇后聪慧过人。”萧展抚起李琢石的额角,“然而,仅仅凭聪慧在后宫是走不远的。天真又善良的小姑娘,说要统筹西宫,为皇上建立和洽的嫔妃关系。结果,她被斗死了,连儿子也无可幸免。”   李琢石甩了甩头。   萧展扣住不放。“我当时年纪小,忘了那小子才几岁,凭借顽劣如父皇的脾气,深受宠爱,得了太子之位。也忘了四皇子死的时候,是否留有全尸。”   萧展笑了:“和昭仪受宠,贵妃嫔妃们又按捺不住了。不是给父皇下套,就是给妃子下药。琢石,你以后处在后宫,可要明哲保身。”   李琢石平静地说:“太子殿下,你入戏了。”   萧展极其温柔:“我说过。我若为王,封你为后。”   她暗自苦笑。讲得情深款款,把他自己都骗过去了。他只有在半梦半醒时,才会唤出心爱女人真正的名字。   那个名字从来不是李琢石。   “太子殿下,朱文栋求见。”清流一把尖细的嗓音穿透了雨声。   萧展给李琢石系上外袍的腰带,这才放开她。“进来。”   门开了。   朱文栋发上有雨滴,一脸肃穆地进来,“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展踱步到几案,说:“父皇昨日临时变更行程,查到原因了吗?”   朱文栋关门。“安排的探子回报,昨日,皇上陪了和昭仪一日。”   “和昭仪虽然神似前皇后,却终究不是前皇后。”萧展修长的手指在笔挂上徘徊。“皇上的这理由,我不怎放心。”   听主子的口气,朱文栋明白他生疑。朱文栋将探子的话如实禀报,“臣的人询问过御医,和昭仪病得颇为严重。皇上甚为担忧。”   萧展抽出一支小楷,正要提笔写字,又放下了。说:“病得巧,病得重,就不寻常了。”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萧展抬头看朱文栋,“你安排在皇陵的人,也许被父皇发现了。”   朱文栋瞳孔微缩。“臣失职。”   “不怪你。父皇向来多疑,现在才被他察觉,你已经不错了。”萧展换了一支小楷,在纸上龙飞凤舞,“慕家那边如何?”   萧展这回终于将商贾慕氏记在了心里。   “没有异常。就是。”只要说起男女之事,朱文栋流畅的语气就略显僵硬,“慕二公子那个偷汉子的小妾走了。”   “走了?”萧展失笑,“只是这样?”   “是的,女的早就失宠了。”   “一个早就失宠的女人,竟能这么放了。”萧展转眼向窗外风雨,“冷宫多少失宠的妃子,想走也走不掉。小家小院,自由自在。”萧展再问:“护卫查到没有?”   “没有。”朱文栋答:“护卫不在慕府。”   萧展沉吟,“继续查探。”   “是。”朱文栋又说:“太子殿下,还有一事。”   “说。”   “灵鹿山有一座匪寨。我们的人昨日守候在皇陵,没等到皇上,却发现有外人在那徘徊。竟是山匪。”朱文栋说:“说来也巧,匪窝和皇陵相距不远。为首的山匪比较孱弱,咳嗽声不止。听他的话,是要破解阵法盗墓。探子想细听,此人警觉,被一名壮汉背起,疾跑而去了。”   “皇陵……父皇,山匪,以及慕家,近期都在灵鹿山?”萧展眼神忽地凌厉了,“朱文栋。”   “臣在。”   “撤掉皇陵的人,皇上那边的线人也切断联络。皇上肯定起了疑心,我们万万不可暴露。另外,再派人手,查探那座匪寨。”   “是。”朱文栋领命离去。   萧展闭上眼,再睁眼,又是温润的东宫太子。   李琢石这时说话了:“太子殿下连皇上也信不过?”   萧展和悦一笑,“我这正是跟皇上学的。但凡有一丝善心,皇上的帝位都不可能坐到现在。”   “太子殿下何时能收敛疑人的性子,也许晚上就能酣然而眠了。”   萧展眷恋地看着李琢石,“是我吵到琢石了。”   “我是怕你日夜思念梦中那名女子,将来和圣上一样,不到强壮之年,已白了发。”   萧展的柔情,终被这一句话冻结。   ——   风徐徐,雨迷迷。崩山居像是横渡过千山万水。   “昨天丁咏志说,皇上是因为和昭仪生病而改约了?”慕二公子这天才有心情琢磨皇城的事。   寸奔答:“是。”   慕锦若有所思,“皇上不是这么深情的人。”   皇上如何,寸奔不便评论。他说:“二公子,关老说的那人,已经查出来了。是刚进的马房丫鬟,不多话,内功浅。乍看之下,不像习武之人。可是比起常人,走路太过轻巧。”   “盯着。”慕锦沉了眼,“适时伪造消息给她。”   “明白。”   正说到这里,丁咏志又来了。他要讲的事情,和慕锦今日的猜疑不谋而合。   丁咏志这会谨慎了,瞪大双眼,确定面前是慕锦,才说:“昨日夜里,宫中又给我传话。皇上身边有奸细,最近不见面了。”   “哦?”慕锦好奇,“谁派的?”   “不知。”丁咏志说:“二公子,皇宫形势复杂。东宫,西宫,群臣,各方势力角逐。皇上须得万分谨慎。”   “嗯。”慕锦摆手,“不见就不见了,我又不是稀罕。不过,胆敢盯梢皇上的人,想必来头不小。”   “四皇子假死一事,慕家称得上是主谋了。事情败露,这是诛连九族的欺君大罪。如若没有万全之策,皇上就算想保住慕家,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丁咏志说:“皇上说,二公子最好暂离京城一段时间,待皇上彻查奸细。”   这也提醒了慕锦,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走走。“寸奔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启程。”   寸奔问:“二公子想去哪里?”   慕锦思索片刻,“我问问去。”说完便走了。   丁咏志讶然,二公子想去哪儿,还要问人意见?他惊奇的目光投向寸奔。   寸奔沉稳不语。   丁咏志以为,慕二公子是问慕老爷意见去了。   然而,慕二公子去的是掩日楼。   ——   从前慕锦到来,那一脚踹门,让二十从床上惊醒过数回。   今日,她坐在廊亭刺绣。   二公子无需踹门了,踏进掩日楼,便见到了她的身影。   她和小六坐在一起。两人侧向楼外。   慕锦选的侍妾,无论正脸或者侧颜,都是倾国佳人。小六正是如此。   二十鼻子不及小六高挺,额上不如小六饱满。美色上,她输了一截。   小六半靠廊柱,嘴上正絮叨什么。   二十低头,一边刺绣,一边倾听。   慕锦缓下脚步,想偷偷看看二十此时的表情。   谁知,小六眼睛转了过来,她惊得一下站起,“二公子!”昨日她才庆贺二公子的小妾红杏出墙,现在见到,她有些心虚。   二十抬起头来。   又是那一张被擀面杖擀过的脸。慕锦从前不知,擀过的面团是什么样子。上回,二十为他长寿面,他见到了,擀过的面就像此时的二十,平平坦坦,没有起伏。   慕二公子直盯着二十瞧。小六识趣地说:“二公子,我先回房了。”她赶紧溜走了。   二十放下手中的刺绣,起身又要跪下。   慕锦不耐烦,“跪什么跪,你膝盖没肉不疼是不是?”   她只得躬腰了。   掩日楼深陷在雨后泥土的芬芳中。檐梠雨水滴在她的碧玉簪上,莹澈的微光折进了慕锦的眼睛里。“回房说。”   二十赶紧跟了过去。   慕锦进去,自顾自坐下。   她不敢坐,退到门边。   门外乌暗天空将这道身影映得黑沉。   沉得连擀面杖擀过的面都见不到了。慕锦说:“别站那儿,挡光,坐。”   二十听令,坐下了。   她一直低头。他见到的,仍是沾雨的碧玉簪,晶晃在柔顺黑发里。   他直接问:“过几天出外游玩。你想去哪儿?”   二十不懂。什么叫她想去哪儿?二公子出游,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二公子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哪儿?”   二十指了指他,再指指自己。   慕锦问:“你的意思是听我的意见?”   二十点头。他问得可真奇怪。他是主子,她是奴才。难不成还要听她的不成?   “大霁国的名景,我走过大半了。”慕锦没有特别着迷的胜地,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二十想去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家乡西埠关。她不能说,不敢说。说了,二公子又会以为她想逃走,折磨她一番。她再强健的身子骨也不够他折腾的。   慕二公子好声好气地问两三遍,已经极有耐心了。见到的,还是她一副呆滞的死样。   他又开始烦了,隐忍地问:“江南去不去?”   二十抬眼,看了他一眼。她哪知道他想不想去。   慕锦又问:“霁东呢,想去吗?”   她还是看他一眼,不给任何回应。   慕二公子玩着折扇,“想去的话,点一点头。”   他没说不想去的话可以摇头,于是她就点了头。   “去哪儿?江南还是霁东,你选一个。”问完,他想,由东玩到南也行。   这两个地方,二十都没去过。二公子莫名其妙问她一堆她不知道的问题,她能如何作答?   慕二公子耐心耗尽,起身。“算了,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恐怕连江南和霁东在哪儿都不清楚。”   烦,闭关一日,本来心情挺好,见到她就烦了。   ——   回到崩山居,慕二公子又准备闭关。   “二公子。”寸奔略有迟疑,“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锦懒洋洋的,“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当讲不当讲分不清?”   寸奔敛起表情,表现了一个称职护卫的极高素养。说:“刚才老刘管家来问,上回的补药,二公子受不受得住。”   慕锦手里的长扇转到一半,卡了。   “我说你不在,他就走了。老刘管家临走留下一句话。”寸奔又说:“老爷有令,二公子该和二夫人圆房了。”   掩日楼憋了一肚子火,慕锦听到“补药”二字,火气连连上升。“和老爷说,我受不住,再补我就暴毙了。有这熬药的时间,不如去给我订一副上好的棺材。”   才说完,桥上护卫来报:“二公子,老刘管家来了。”   “告诉他,我死了,我不在。”扇子越扇越快,“寸奔,别过几天了。就明日,启程去霁东。把那个烦人精带上,还有杨桃。”慕锦没有解释烦人精是谁。   寸奔意会过来:“是。” 第36章   二十虽说早入大户, 可当的是奴仆,卖来卖去, 干的杂役和丫鬟。陪同主子远行这件事, 从未轮得到她。   除却她自己在灵鹿山的逃跑。最远的,就是和李家小姐去过京郊。李家小姐与男子幽会, 二十则负责把风。   李家小姐身材丰满,站在瘦削的二十面前,尤其臃肿。男子嘴上和李家小姐情话绵绵, 眼神直向二十瞟。男子上门提亲了,对二十纤薄的身段念念不忘,指名道姓让她陪嫁过去。更对二十口出秽言。   之后,二十连连犯错,惹恼了李家小姐。又被卖掉了。   到了慕府, 二十陪三小姐在京城几条街游过。   京城外的名胜, 二十是不清楚。   寸奔来了掩日楼, “二十姑娘,二公子明日启程去霁东。你准备准备。”   二十怔了怔。   从前,二公子远行, 拒绝女子陪同。这次叫上了她,不知是否要让她去做奸细了。做奸细, 也是死得快的一种人生吧……   叶上雨水滴在二十的脸, 她反应过来,向寸奔点了点头。   十五上前,惊讶问道:“明天就去?”   寸奔看一眼十五, “是的,一早出发。”   “这天……”十五抬头,只见天边的黑云,“会不会又下雨?”   寸奔说:“二公子说明天就明天。”   那倒也是。十五便不问了,挽起二十的手。“二十,得赶紧收拾东西了。”   二十知道得赶紧收拾东西。但这是出游,不像她之前的逃亡。而且和二公子一起,她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生怕二公子半途索要什么古怪东西,她可变不出来给他。   寸奔看出了她的疑惑,说:“二十姑娘不必担心,杨桃会过来帮你整理包袱。”   二十感激,向寸奔展颜微笑。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出发。”寸奔平静、平淡、平稳。   寸奔一走,二十就匆匆回房间了。   几个女人得知,叽叽喳喳地过来。这是第一回 ,二公子与女子远行。   小六竟然有些感动,“二十,你要飞上枝头了。”   十五回房,拿出两盒新胭脂,递给二十。“胭脂水粉要带的啊。”她们不就凭脸蛋、凭身子,才能让二公子高兴。   小十说:“这些玉簪呀,金簪呀,都捎上。”   “银两应该不用了。二公子没给我们发月银。私私攒的,就自己藏好。”小六向二十眨眨眼,叮嘱道:“二公子问起银子,你就说一两都没有。”   “吃喝肯定用二公子的。只不过二十要妆扮得漂亮些。你想啊,二公子风华绝代——”小十顿了下,这里边儿都是大美人。二十就……   小十又说:“二十是小美人。”反正二公子喜欢就可以了,大美小美也差不太多。   二公子自由主见,不畏世俗,旁人意见听不进半句。众人也不担心,二公子与二十般不般配的问题。   二公子觉得不是问题的问题,一定不是问题。   叽叽喳喳说了一轮,说的都是女子的装扮。   十四倚在门边,终于说了句:“这一趟出门不知去多久,万一来了葵水怎么办?你得把那些东西也带上。”   二十连连点头。   没一会儿,杨桃过来了。   几位美人儿只听二公子给二十派了个丫鬟,却不知竟是如此美丽的女子。   小六纳闷地跟小十说:“二公子是不是美人见多了?所以觉得二十尤其出色?”   “是吧。”小十说:“话本也有讲,以稀为贵。二公子天天见自己的绝世美颜,恐怕腻了。而且,二十长相小美,心灵大美。”   小六点了点头,“二公子不是肤浅之人。”   ——   乌云不散,夜空无星。   清晨又下了一场雨。   二公子决定了今日出行,不再更改。   出行的仅四人。车夫是慕府的,送几人上船便回返。寸奔、车夫和杨桃坐在车厢外。   杨桃为了遮掩姣好容貌,戴了一顶斗笠,再盖了面纱。   寸奔的俊秀成了路人眼中的美景。   二十被慕锦拉进了车厢。   她与寸奔、杨桃同是奴才。她在里面,杨桃也应该坐进来,好歹是位姑娘家。不过,比起和二公子同处一室,坐外面是更舒坦辽阔的。   马车将行。   马总管站在慕府门前,毕恭毕敬地说:“二公子,我已向各路钱庄发出信函。二公子如有吩咐,可随时前往。”   “知道了。”慕锦远望乌云。   马总管躬腰,说:“祝二公子顺风。”   “嗯。”慕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   马匹踢踢踏踏,离开了慕府。   二十正襟危坐,垂头看着裙摆上的芙蕖。   慕锦偶尔掀起帘子,欣赏外面的街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也比面前那女人的刻板脸好看。   慕二公子看几下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不一会儿就要扭头向外面,舒缓一下心口的闷气。   真是,为什么要带这个女人出来,不见她,不就心情畅快了。   可她已经跟过来了,没办法。   唯有迎难而上。   不知第几回掀帘,慕二公子又放下。终于开口了:“前几日,本想让手语师教你几句话。但你知道,你这人爱搅事,给我添了麻烦,闹得不愉快。念在你以后要为我效劳,口不能言……”脸不会笑,眼不懂转,嘴更是扁不起来。   慕锦这一顿,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看你那些唱大戏,看得累了,整日猜来猜去。那几天我闲得慌,与手语师学了些。这趟去程也无聊,你就跟我学吧。”   二十点头。   慕锦教了十几句。   二十学得用心,一一比划。   两人的教学看似融洽。   只是,慕锦偶尔又要掀开帘子。见到街口的煎饼摊。擀面团、煎大饼。怎么都是不见起伏的东西。   ——   从京城到大霁的东边,从水路沿着嵊江而行,比走陆路方便。   马车才到码头,浓浓的乌云从远方飘来,天空飞起了绵绵细雨。   一名管事上前,“二公子,一会或有雷雨。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船夫。祝二公子顺风。”   出航的起点,正是慕家与苏老爷做交易的那一座码头。已是慕家的商号,高高的杆旗扬风呼啸。   在慕锦看来,这桩交易已经完成。   苏燕箐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慕二公子的正妻,这空置多年的名分给了她。慕家与苏家的生意也有联手,这桩亲事的初衷达到了。谈生意时,谈到了成亲,却没让他签字画押,非得圆房。   慕老爷生怕被官家盯上,才要息事宁人。   慕二公子的挺立东西如何用,用给谁,他才做主。   杨桃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二十从马车下来。   二十终究不习惯这种被人伺候的感觉,下马车,被杨桃扶住,反而滑了一下。   杨桃赶紧挽住。   上船时,二十又滑了一下,杨桃还是扶住了。   二十站在船沿,杨桃一侧的帮扶反而让她失了平稳。情急之下,她伸手抓住了另一侧寸奔的小臂,晃了几晃,终于定住身子。   寸奔没有动,任凭她抓握,“二十姑娘,当心。”   慕锦听见这话,回头就见她紧紧抓住寸奔不放。   握得有多紧?暗青的筋脉乍现在白皙的手背。   黑沉沉的乌云像是压在了慕锦身上,他敛起笑,上了二层。   寸奔立即提醒道:“二十姑娘,二公子上去了。”   二十连忙跟去了。踩上狭小的楼梯,她又回头。刚才抓那么紧,似乎指甲都陷进寸奔皮肉了。她歉意地笑了笑。   寸奔低首。   他和杨桃留在了一层。   这般主仆关系让二十不适。明明寸奔的资历比她更高,怎么好像她与慕锦同进同出,寸奔却停留在仆人的位置。   比起马车,船舱十分宽敞。二十仍然是坐在边上,仍然那张脸。从她出门至今,慕锦就没见过她换过表情,一滩死水,雨水跳得都比她活泼。   此时已到了京郊,岸边只有荒芜的野草,没有美感。   对,没有美感,就跟眼前的女人一样。喊她陪同出游,是一大错误。就该把她扔在掩日楼,关个三年五载的。   慕锦抑制不住的阴郁浮上了心头,透在了眼底。   天上忽然惊起一声响雷。本该被雨水湿润的雷声,穿透乌云时,却是干涩的。   二十纹丝不动,学的就是寸奔的沉默本事。直到被一把拽住手腕,她才抬起眼来。   慕锦这脾气早就想发了,不过觉得,那日将她丢进逝潭,他有些惋惜。因着这份惋惜,他对她宽容许多。哪知,自从那日起,她可开始摆起脸色来了。   两人距离原来较远,他这么伸手一拽,二十受不住力,险些跪倒在船板。   慕锦及时托起她的身子,将她整个人拖到自己跟前。   二十不怕他对她的身子做什么,早就给了的东西,给多少次没什么区别。保命要紧。   慕锦用扇子抵着她的心口,问:“上回和你说的话,记清楚了吗?”   她点头。   “我要你的这里。”   为表忠心,她严肃地点头。   “心甘情愿。”   她继续严肃地点头。   “刚才教你的手语呢。”   二十比划:“二公子,我是心甘情愿。”她跪在了他的腿上,直直俯视他的眼睛。   他仍然没有从那一双眼睛见到自己。敢情是心底有了,眼里却没了。“为什么摆脸色给我看?”   这二公子闲了两天,忽然又可怕了起来。二十何其无辜。寸奔也是面无表情,那是忠心耿耿。怎的到她这儿,却成了摆脸色?二公子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哪还有她自己的脸色。这二公子难伺候得很,她都如奴才一般忠心了,他仍百般刁难,掐在她腰上的手,非常狠力。她害怕,肩伤没有愈合,万一腰又要被他折断了……   闪电一晃,照在这对男女的侧脸。二人相距半尺。   外面绵绵细雨,船舱里的二公子眼底也是风雨,“刚才为什么拉寸奔的手?”   二十又觉冤枉。她不拉寸奔,她就要掉江水了。   慕锦忽地抬起小臂,“给你拉。”   她听话地轻轻握起。她不敢握紧,谁知道二公子什么心思,污蔑她借故钳制主子,不是不可能。   “刚才拉得很用力啊。”二公子不冷不热。   那是当然,因为是危急关头。而且拉的是寸奔。再大力,他也不会甩她走。二公子就不一样了,要是不高兴,他可以毫不犹豫将她丢去喂鱼。   “用力拉。”   二十听令,使劲拉住。   二公子没丢她,只是用那双见不到清光的眼睛看她,“以后摔倒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不知道。但是二公子面色不愉,她只能假装懂了,面无表情地点头。 第37章   到了岭洲, 船靠了岸。   二十非常谨慎,扶着杨桃下了船。   这座城蒙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远望像是建在云下, 宛若仙境。   杨桃撑起伞,说:“这里河谷多, 高山多,春夏浓雾。因此又得一名叫做仙城。很适合像二十姑娘这样的仙女游玩。”   二十:“……”二公子、寸奔、杨桃,个个非凡, 生得比二十美。“仙女”二字,二十不敢当。   雾不散,则为雨。   寸奔去牵马车,杨桃在路口等候。   慕锦拉起二十,到檐口下避雨。雨雾飘在她的黑发上, 他问:“你的那支碧玉簪呢?”   二十摇摇头。收拾那么久, 还是没能猜中二公子心思, 忘带他想看的碧玉簪。   草棚的檐口宽度较窄,为了不让主子淋湿,二十身子微微向外侧, 将檐口让给他。   慕锦发现了,眼睛停在白雾中, 一手横过揽上她的腰。   大街上人来人往, 不比私人家宅。男女亲近有伤风化。牵手都招眼了,何况他将她抱得这么猖狂。   二公子面不改色。   二十尴尬,低了头, 不去回望路人投来的眼光。   她瞬间僵硬的姿态取悦了慕锦,他抱她更紧,低头在她耳畔问:“害羞啊?”   他也曾这样挑逗过苏燕箐。苏燕箐羞人答答,脸如胭脂。应该是美的,不过他忘记了。   眼前二十小巧的耳垂微微烧起,像是被珊瑚耳坠子染红的。终究不再是擀过的面团了。   他笑:“我们什么事没做过。”   他绵密的气息瞬时钻进了她的耳根,将她里里外外烧红。在房间和在大街上能一样吗?   慕二公子脸皮厚得可以。睥睨天下,唯我独尊。或许正是皇家才能培养成这般天性。   像慕大公子,只是一个财迷商人。   以前,三小姐曾说,慕老爷将生意交给大公子打理,大公子忙得团团转,二公子则无所事事。   三小姐又说:“大哥精明能干,是经商的料子。二哥的脾气呢,更适合败家。爹爹安排十分妥当。”   前方有一高峻男子和玲珑女子,共撑一把伞走来。男子轮廓深邃,长得像是百随人士,哪怕自己半边肩膀淋湿,他仍将整一把伞都放在女子之上。   女子见到慕锦和二十亲密的姿态,拉起了男子的手。   慕锦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想的是,二十拉他时,差了点味道,原来是这个。   二十也在看着那二人。她想的是,逃亡百随的计划,可以彻底放弃了。二公子不会放过她这第十一个知情人。   ——   没有再请车夫,寸奔就成了车夫。   这边早已有人安排好客栈。   安排的那位没有说明身份。   客栈掌柜经营多年,练就了火眼金睛。一听一看,就知道住店的人来头不小。   客栈掌柜遣了店小二,全程跟着。“几位客官,我已准备了四间天字房间。风景宜人,寂静清幽。请随我来。”客栈掌柜低头哈腰,小圆眼睛瞄到慕锦的镶金腰带,更加不敢怠慢。   四间房间位于同一座院落,各占东西南北。   客栈掌柜给了钥匙,退了出去。   四人各自回房歇息。   二十舒舒服服地躺床上睡觉,翻身时,觉得被人拍了拍。   她以为是梦。   又被拍了拍。   她赶苍蝇一样地挥手,抱起被子,将整张脸都埋进去。正是酣然时,她又被拍了一下,这次拍得还更用力了。   二十醒了,感觉到不对劲,自己刚才明明锁了门。她睁开了眼睛,眼珠子转了两圈。莫非遭贼了?   她一回头。   慕锦换了一件暗纹衣裳,站在床前,不知看了她多久。见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他问:“睡醒了吗?”   二十调整表情,坐起,等候他的差遣。   慕二公子一声令下。“雨停了,走,去吃这里有名的羊脊架。”   二十下床,披了衣裳,梳了梳长发。   跟在二公子身边久了,二十越来越镇定。她隐约明白,为何寸奔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实在是,见过二公子,其他人就再普通不过。   小十曾说:“我听过多少话本唱戏,就没见过二公子这般无常的。我猜不透二公子的心思,觉得他要向左走,他忽然飞天了。以为他要去右边,他又遁地了。”   久而久之,小十也不琢磨了。二公子的反常成了正常。   二十学乖了,懒得细究二公子的行径,更不去问,他是如何开锁的。   出门,她给房间上了锁。不过,这锁,二公子能开,想必其他人也能。这么一想,夜晚大约睡不安稳了。   慕锦说:“寸奔在,小贼来了就是死路一条。”   走出客栈,只见她和二公子。原来,这一趟不是四人同行。   慕锦没有解释。   二十也不问了。   雨停了,雾却更浓了。   二人没有打伞,发上、身上像是披了一层净白头纱。   本来,他在前,她在后侧。   走了没几步,他抬起手,“给你拉。”   她听话,使劲地拉紧。   又走了几步,他忽地说:“放开。”   二公子昨日才说要她用力拉,又反悔了。二十木然。   慕锦抓起二十的手,分开她的五指,与她相扣。“改成这样,记住了。”   二十:“……”似乎是夫妻之间才能交握,就像之前伞下的百随男子和大霁女子。   这一念头瞬间生起,二十变得忐忑,脸上的水珠,不知是雾水还是汗滴。   羊脊架的铺子在两条街外。   二十以为,有名的小吃铺子,顾客一定络绎不绝。然而,只有他俩一桌客人。   铺子老板是一个半头白发的老人,他正在熬汁,握着巨大钢勺的手指崩起年月的皱纹。他离得远,喊道:“二位客官,想吃什么?”   “两份羊脊架。”慕锦落座。   铺子普通,更是简陋。   羊脊架是西埠关的小吃。以往,过年前,徐家会省吃俭用十几天,然后攒钱在除夕吃一顿。   爹爹说:“一年到头,该吃顿好的了。”   二十连骨头都能啃一晚上。因为,吃了这一顿,要再等一年。   留在二十记忆里的羊脊架,就是过年的味道。   铺子汤汁的香气,也是她家乡的熬制方法。   店老板捞起两根羊脊,端了上来。“客官,你的。”   二十低闻。酱料里的原味,是西埠关的。和徐家除夕吃的或有不同,也仍有家乡的味道。   才泛起思乡情,她忽然忆起曾经梦见二公子的那场梦。如若噩梦成真,她或许再也回不去家了。   可是……   她偷瞄慕锦。   被他逮了个正着。   “在想什么?”他问。   二十连忙摇头。也是想歪了,贵如二公子,多的是如花美眷,哪会将路边野草放在心上。现在无非贪图新鲜。   连十一也说,二公子没有心。   慕锦又问:“这和你家乡的,有无不同?”   二十比划:“葱蒜酱茶,是一样的。放多放少的差别。”   一日一夜的船行。二十学会的是手语。慕锦闲了,教她几句。他太闲,便教了她许多句。   他要的就是和她说话,哪怕她无声。   “我娘亲也是西埠关人,喜欢做菜。”这是第一回 ,二公子没有醉酒,讲起了娘亲。   店老板又在熬汁了。   铺子像是浸在汤汁里,酱香浓郁。   慕锦说:“我娘亲嫁的那个男的,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家中每一个角落都有奴仆。轮不到我娘亲做菜。不过,她就是喜欢。比喜欢那男的还喜欢。”慕锦顿了顿,”男的可不是好东西,假意虚情,修建了一座小厨房。将我娘亲骗了去。”   二十轻轻咬一口羊脊架。没想到,不是过年的日子,也能品尝这般味道。   慕锦用筷子挑起她碗里的骨头,说:“我吃过我娘亲做的羊脊架。不过,不多。”   筷子横在二十的碗里,二十吃不了,抬头看他。   见她认真听了,慕锦才继续说:“男的妻妾众多,男儿本色风流,多也就罢了,讨厌的是爱争好斗。小厨房……终究不安全。稍有不慎,便被下毒下药。”   慕锦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有多少回险些丧命。为他试毒的人,要么太监,要么宫女。小小年纪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倒地不起。   后来,他的娘亲不再喜欢做菜,只有在他生辰日,才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这一碗长寿面也要试毒。先是银针试,再由太监试,反复确认是否有毒。   试完了,面也凉了。   二十煮的长寿面,和他娘亲煮的一模一样。他从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长寿面。无人试毒,闻着更香。   说到这里,慕锦才吃起羊脊架,“这里的羊脊架,有些像我娘亲做的。也不一样,差了点吧。不过,京城里的那些更加难吃。”   二十怔然。二公子最普通的姿态,或者说,比较不桀骜乖戾的样子,就是他讲起娘亲时。   二公子明眸如秋波临去,清隽胜仙。   “温暖如春”四字放在二公子身上,颇为不妥。可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二十第一想到的,便是如此。   她见过他的这一双眼睛,就有胆子在他面前半真半假,数次蒙混过关。   慕锦上一回过来这家铺子,是独自一人。   鼻间这个味儿,常让他牵动思绪。   若是寸奔跟随,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颇为骇怪。   于是今日,慕锦拉了二十过来。她口不能言,只能竖起耳朵听。不想听也得听。   慕锦把二十碗中的筷子收回来。   她终于可以回味过年的味道了。   他说:“对了,没听过你讲过你的爹娘。”   二十默然。她和二公子没说几句话就已经哑了,如何讲她的爹娘。   慕锦沉吟,“西埠关的人,少见你这么瘦的。”   十五当初说,二十懂得西埠关小调。慕锦未曾想,那是二十的家乡。   边疆多是高壮女子。她十分纤薄。   二十觉得,自己是家里穷,饿成这样的。邻居家也是,饭也吃不饱,个个瘦骨嶙峋。   “我娘亲跟你一样,小小的。”慕锦的眼睛温柔似水,“不过,我娘亲比你漂亮多了。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慕锦说完,静了很久。直到吃完了羊脊架,才又说:“又聪明,又漂亮。倒霉就倒霉在,被那男的看上了。吃饭睡觉都不踏实。”   慕锦儿时亲眼目睹,第一个试毒的人,死在了跟前。他或许是震惊的,或许也流过眼泪。   后来第二个死了,第三个死了……   被册封为太子以后,更是危机重重。过一两月就要在鬼门关走一遭。   年月渐长,心肠越冷。   现在的慕锦,别说见别人死,就是他自己死了,他也不会为自己掉一滴眼泪。 第38章   二十也是倒霉, 一双耳朵再度被迫倾听二公子的往事。   慕锦讲完了,威胁说:“我说的话, 不许泄密。”   二十:“……”   回到客栈, 她一头载在床上,握拳捶被子。   二十以前脾气好, 又爱笑。自从跟了二公子,脾气坏,更笑不出来了。   捶了一会儿, 她用被子蒙住脑袋。如果睡一觉,就可以将不该知道的事情抹去,那她的小命就安全多了。   下午,四人同行。   去了东边的雾楼,又去了南边的仙城集市。一日走下来, 哪儿都是雾蒙蒙的。   二十本想买些小手信给掩日楼的几位姑娘。   来之前, 小六千叮万嘱, 让二十的私银藏好。“东西就不用给我买了。除了金银珠宝,我其他都不喜欢。”   不过,十一走了以后, 二十越发觉得,终有一天离散西东, 相聚时多留些纪念也好。   岭洲集市卖的, 无非字画或首饰,不及马总管每月给侍妾们派发的精致。   杨桃说:“岭洲没有当地盛产。”   这些东西和京城卖的大同小异。二十就不买了。   回了客栈。   寸奔问:“二公子,回房用膳吗?”   慕锦说:“就去客栈楼。”   四人坐在二楼的栏杆旁, 着实惹眼。   慕锦生得世贵,气质卓然。   寸奔和杨桃男俊女俏,二十也是清秀佳人。   有几名食客正在猜测这桌的身份。   这家客栈鱼龙混杂,楼下有几个穿相同青袍的门派徒弟,背上一柄长剑,展现浩然之气。   不一会儿,来了一群唱戏班子。当家花旦像是逃出来的,坐下便和后边追的几个人说:“容我喘两口,明日再唱。”   紧接着,又有几个满脸煞气的江湖壮汉,吆喝道:“小二,上两壶白酒。”为首的大胡子男嗓门尤其粗重。   二十见过寸奔瞬间消失的本事,对习武之人十分敬畏,不敢仔细打量。   她在大户人家见的,不是主子,就是奴仆。要说新鲜的人物,就是去匪窝遇上的鲁农等人了。比起名胜风景,客栈的各人各态,更让她觉得好奇。   慕锦见到二十饭也不吃,直向下望。他问:“吃不吃鱼?”   二十点头。   他给她夹了一片鱼肉。正是肥美的鱼肚,鲜甜无骨。慕二公子丝毫不觉主子给奴才夹菜有何不妥。   主子不觉不妥,便是妥当。寸奔和杨桃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卫,耳不旁听。   二十放下筷子,比划:“谢谢二公子。”   慕锦笑了,“学的挺快,以后你的嘴巴别开口了,就这么张牙舞爪,好玩。”   二十收起手,低头吃饭,脸都要埋进碗里了。   慕二公子不高兴了,说:“我给你夹了菜,你是不是得礼尚往来?”   她立即点头,把一只烤得金黄澄亮的大鸡腿给他。   他仍然不高兴,又把鸡腿放到她的碗,“我不爱吃鸡腿。”   她也不知他究竟喜爱什么,只好回了他一片鱼肉。   “勉强可行。”慕锦这么说,便是过关了。   寸奔和杨桃一言不发,低头吃饭。桌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二十又向下望。   门口有一名紫衫男子进来,“小二,要一壶好酒。”声音听着悦耳,眼睛四处乱瞟。   二十想,眼睛这么溜,莫非是贼?   紫衫男子瞟完一楼,瞟二楼。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二十这才仔细看清他的样貌。   长相不差,不过眼神露骨,尤显虚浮之气。脸上堆起的养颜粉,铺得比掩日楼姑娘的还厚,红唇如烈焰。乍看像是唱大戏的,但不如唱大戏的浓艳。   庸脂俗粉大约也是适合用在这男子身上的。   有了油头粉面的男子做比较,二十才明白,二公子和寸奔的朴素,亦是明晃晃动人。   连国色天香的十一都艳羡二公子的美貌。   二十猜不透二公子与自己十指相扣的心思,却觉曾经的噩梦真是自作多情。   二公子在天上,她在地上继续挖洞的泥土里。贵为皇子,他向她这卑微的奴仆投来一眼,就是恩赐了。   “看什么?”慕锦顺着二十的眼光向下。   她摇头,继续吃饭。   刚才她观察楼下客人,眼珠子转得顺溜。慕锦看着舒心,没有打扰她。   爱看就看去,楼下那群男的女的,哪个能比得上他的美貌。   ——   庸俗男的眼睛,时不时瞟向楼上。   那一桌比武林门派江湖莽汉更招眼,是紫杉男见过最出众的一行人。   慕锦和寸奔,眉目清隽,杨桃也是美女。二十夹杂其中,稍有逊色。   他将二十仔细打量。她不说话,用手与另外一位俊俏男子比划。   庸俗男兴味地勾了勾艳唇,难道这名女子或聋,或哑?   身段无骨,纤瘦可怜。这般柔弱娇态,若是到了榻上,可以极大地满足男人的征服欲。   只是如此念想,庸俗男窜起一股邪火,左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不停地画圈揉搓。他瞥向杨桃,再看二十。   山珍海味是盘菜,白净豆腐同样可以引人垂涎。今晚先将那名又聋又哑的女子当成目标。   口不能言,岂不是连“救命”也喊不出来。光是想象二十无助地被他压制的样子,庸俗男心痒难耐。   他将酒一饮而尽,独自勾起一抹亵笑。   ——   吃了晚饭,歇息片刻。   客栈掌柜让人抬了几个大桶过来。   岭洲以仙雾闻名。许多人不明所以,为修仙而来。   客栈掌柜见的客人太多了。有些现下清贫,日后富贵。有些出身显赫,家道中落。总而言之,谁也不得罪,谁都要伺候。富的穷的,贵的贱的,一一招呼。富有富的款待,穷的贱的,睡低廉的柴房也可。   慕锦住的是上等客房,客栈掌柜连沐浴大桶都安排妥当。   客栈人来人往,慕锦终究不放心。于是四人轮流沐浴。   二十是最后一个。   她脱衣,浸入水中,舒服地叹了一声气。   二十沐浴,本该是杨桃在院中守候。   慕二公子吃饱了,闲得没事干,坐在院中的长椅,轻摇玉扇,赏花赏景,赏那不见明月和星辰的夜空。   杨桃识趣,退回了房间。   寸奔在房间没有出来。   岭洲的夜幕不及京城那般清亮,万物朦朦胧胧。   慕锦耳边听到了二十房中轻轻流淌的水声。水珠应是从白皙的香肩而下……   浮想联翩之时,有扫兴的东西一闪而过。他眼色骤变。   房间休息的寸奔倏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杨桃武力不及慕锦和寸奔,没有听到。   慕锦仔细聆听来者动静。那人擅长轻功,速度奇快。自东而来,落在了屋瓦。   慕锦敛起气息,寒眸扫去。   房瓦上,有一夜行的黑衣蒙面男子。他没有察觉树下暗影有人,疾速向前,走的是慕锦这座院落。   此人正是庸俗男。他跟客栈小二打听过,那一桌出众的客人就住此院,今晚,更有女子沐浴。   想象远不如偷窥来得兴奋。庸俗男停驻在二十的房瓦上。伏趴,想去掀瓦。   慕锦杀气四现,唤道:“寸奔。”   寸奔没有应声,蒙上面,跃出房间,飞到了房顶。   庸俗男自认轻功了得,能捕捉到他的动静,可见对方是高手。   逃为上策。庸俗男脚步轻巧,一跃而下,向东飞奔。   寸奔追过去。   庸俗男十分熟悉岭洲地形,窜出客栈,连跳几座高楼,直奔城东。城东雾气更深,幢幢小楼藏在浓雾里。他想借此甩掉寸奔。   然而,寸奔紧追不放。   庸俗男的轻功虽然不错,到底输寸奔一截。即将飞过小巷的时候,被寸奔一脚踢下。庸俗男摔在泥地,发出一声痛呼。喘了喘气,他盯着前方的寸奔。   雾夜下,蒙面的寸奔寒栗而残酷。   庸俗男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他也蒙了脸,露出高阔额头和细长浓眉。但眼神是犹疑的。   他又要逃。   寸奔再飞踢。   庸俗男重重地撞在巷墙上,这次的痛呼比刚才更大,喘得也更加厉害。他为逃生,主练轻功,内力不足,挨了两下,已伤及脏腑,喘得险些背气。他求饶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寸奔的脚步微微动了一下。   就这么一瞬的时间,男子趁机从袖中射发暗器。   寸奔轻松地闪过。   男子大惊失色,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唯有跪地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侠,小的知罪,以后再也不敢了。”   寸奔一句话都没有说。   庸俗男喊道:“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个聋哑姑娘房上的瓦片,我没来得及掀,你就出现了——”   寸奔如鬼魅,停在庸俗男跟前。   庸俗男只见一道银光如星月。之后,他瞪大了眼。弥留的念头是,他一个行走多年的采花大盗,竟然不知眼前这位姓谁名谁,师承何处。   他死不瞑目。   ——   寸奔来回不足半刻钟。   回到慕锦的身边时,他已经收敛杀气,撕下蒙面黑布,“二公子。”   “杀了?”慕锦轻描淡写地问。   “是。”   “回房吧。”   寸奔退了回去。   一无所知的二十,在热水中卸下了满身的疲惫。她伸伸懒腰,再度舒叹。跟着二公子的好处就是,不必风餐露宿。   木桶溅出了水花。   水声拨动慕锦的耳朵。这女人是不是洗得太久了点?笨死了,没有一点警惕性,要不是他在,身子就被其他男子看去了。   许是夜色朦胧,淌起的水声,勾动了慕锦的某些心思。   上回,二十在他房中沐浴,他背过身,懒得去看。现在觉得可惜了,那时就该仔细欣赏的。   心中这么想,慕锦的脚步站在二十的门前,移不走了。他望着客房的一层薄薄窗纸,不自觉地把玩长扇。   寸奔连人都杀了,这女人还没洗完。   淹死了?不对,她水性佳,淹不死。   水太烫,热晕了?极有可能。极大的有可能。   是要仔细看看,免得晕在里面。奴才也是人,人命关天的。   慕锦用扇尖在薄薄的窗纸上钻了一个小洞。房里沐浴的是他的女人,他早看遍了,她的身段又不稀罕,比她美的多的是。   他覆眼在小洞,所见即木桶。   不过,桶中无人。   二十披上了衣服,将帕巾捂住湿发。   房里热气弥漫。她拉开门,准备透透气。抬眼却见,慕二公子贴紧墙边,透过窗纸向里看。   开门声响,他转过头。   两两相望。   双双无言。   好半晌,慕锦说:“哦,原来你没死啊。洗这么久,真担心你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利索地展开长扇,镇定自若地回房去了。   二十的表情山崩地裂,擀面杖也擀不平了。 第39章   二十拿了一块帕子, 缝几针在窗纸,补上了慕锦戳的小洞。   不放心, 终究不放心。转念一想, 二人床上滚几回了,二公子不至于再偷窥她睡觉……   二十在床上辗转反侧, 半夜不眠。   说来说去,她佩服的还是寸奔,跟在二公子身边多年, 一直平静沉稳。至少,她没有见过寸奔失态的时刻。   对着二公子,数年如一日,保持心态平和,才是真本事。她这才没几天, 就一惊一乍了。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二十告诉自己, 别去琢磨二公子的心思。可脑子里克制不住, 仍在细想。想了两下,她拍拍自己的脸蛋。不要想二公子,想也想不通, 想了只会让自己失眠。   秋风扫落叶,将二公子当成落叶, 扫进角落就好了。   落叶, 二公子只是落叶。   二十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她摆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脸,走出房间。   正巧, 对面的寸奔推门而出。   她福福身。   他没有说话,点头示意。   二十出了走廊,才发现,二公子已在院中。她若无其事,低身向他行礼。   慕锦好像也已忘记那事,关切地问:“昨夜睡得可好?”   二十比划:“好。谢谢二公子。”   慕锦说:“寸奔,让掌柜的过来补窗洞。”   寸奔回:“是。”二公子知道这窗洞的存在,可见这洞不是外人造成的。   不该问的,寸奔永远不会问。   客栈楼早上的食客不少。   四人坐在一楼。   离二十较近的男人甲,包子入口时,说:“哎,知不知道?城东昨夜死了一个人。”   对座的男人乙刚把花生抛到嘴里,卡在了喉咙。咳几下赶紧喝水咽下去。“死人?谁呀?”   “不知道。”男人甲说:“早上一个卖菜老伯发现的,尸体倒在巷子里。刚开始以为睡着了,因为没有血迹啊。上前才知道,呼吸没了。”   男人乙问:“报官了没?”   “我经过的时候,还没有报。近日不是有武林小会嘛,也许就是江湖人争名夺利。江湖恩怨,报官也查不到。”男人甲顿了顿,又说:“听说,杀人的是剑客。”   另一桌的男人丙,宿醉乍醒,口齿不清,晃晃脑袋说:“剑客?有一群门派弟子到岭洲了,就是他们杀的吧。”   这边话才说完。   另一边拱门,一群青袍弟子背着长剑走进来。   男人丙的话,尽入他们耳中。   小年纪的青袍少年向男人丙瞪了瞪眼。   “坐下。”为首的青袍男子说:“说话要讲求证据。不能因为我们练剑,便是杀人。”   男人丙本就是信口胡说。   岭洲的江湖莽汉也有用剑的。   男人丙心虚,“结账。小二,结账了。”他溜走了。   茶楼变得有些安静。   角落的莽汉甲插话了:“一剑封喉,干净利落。杀人的应该是一位高手。”   尖嘴猴腮的男人丁,嘿嘿笑了两声。“杀了也没事儿。我早上看过,那人后腰有一朵嫣红玫瑰。这不就是采花大盗,香中媚。”   慕锦觉得无聊,正要走人。却见二十听得聚精会神,眼睛向着说话的那几人,灵动了起来。   于是,慕锦也不走了。   “香中媚,善用媚术、媚香。多少妙龄女子曾惨遭其毒手。为了名节,姑娘家不敢声张。香中媚就越发猖狂,他在官府通缉令榜上有名,赏银万两。”男子丁起身,拱手抱拳道:“在座若有暗杀香中媚的人,恭喜了,可以提他的项上人头,去领赏金了。”   莽汉甲说:“传言这人精通易容术,每糟蹋一名女子,便换一回长相。仅凭一朵玫瑰为记号。这回终于栽了。”   男人丁说:“一剑封喉不见血。也就是说,有高手到咱们仙城啦!”   二十第一回 听起江湖传说,暗自发怵。江湖诸多险恶。幸好,她在灵鹿山逃跑时,遇到的山匪是好汉。   这么想着,她的嘴上忽地被塞了一个小圆糕。   慕锦说:“吃你的,别光顾着听。”   二十听话地咬了一口。   慕锦的筷子在小圆糕,看着就是他喂了她一口。   他收回了筷子。“寸奔,去和掌柜的说,上一壶好茶。”   寸奔起身,“是。”   二公子说的好茶,不是客栈的好茶,而是自带的一罐上等茶叶。慕锦的这壶茶,正是提醒自己。   他是何等身份,凭什么他要伺候她吃饭。   ——   四人吃完回房。   院落门前,年纪最小的门派弟子站在那里,殷切的目光正是投向寸奔。   走近了,青袍少年上前抱拳,说:“师兄告诫我们,不要惹事,不要多事。但我们习武之人理应惩恶扬善。我昨晚听到瓦上有声,立即走了出来。当时,有两名夜行人从这里一追一赶,向城东飞去。我轻功不及那二人,跟丢了。方才听到香中媚被杀,大快人心。我去年救下一名年轻女子,她因被香中媚糟蹋,险些自尽。我对香中媚深恶痛绝,可惜苦寻无果。”青袍少年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谢这位侠客替天行道。”   寸奔平静。   慕锦淡然。   杨桃也没什么反应。   只有不知情的二十惊讶不已。她想,采花大盗或是相中了杨桃的姿色,被寸奔撞见了。   寸奔说:“阁下认错人了。”他越过青袍少年,进了院落。   二十偷瞄寸奔。   寸奔的身姿,在二十的眼里更加高大威武了。   走了几步,慕锦凉飕飕的,“天气不好,有人将眼睛当太阳使了。”   寸奔退了退,和二十离远些。   二十低首,不敢再看。   ——   曾听丁咏志说,他和妻妾都是游山玩水,吟诗作对。谈到兴处了,就花前月下滚成一团。   今日已经说好,四人乘坐船舫,观赏仙城的湖光山色。   然而,二十看向寸奔的眼睛,亮晶晶的,亮得慕二公子不愉快。   山也不想游,水也不想玩,他就想找茬。湖光山色直接改成了赌场。   驾着马车,去到赌场。   寸奔和杨桃留在马车等。   二十这是头一回到赌场。   她之所以从刘府卖到慕府,就是因为刘家那不争气的儿子烂赌成性,败完了家里半座金山。刘府陷入困境,准备迁离京城,欠了慕家的粮票,就将二十抵粮票了。   “十赌九输”这句话,她是听过的。但,也许二公子就是那一赢呢。   和寸奔一样,二十服从命令。二公子去哪,她便跟着去。   两人进了赌场。   比起客栈,赌场才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   刚一进门,二十就察觉到,里面的氛围与客栈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是赌徒。偶尔有和二公子一样过来凑热闹的。其余大多双眼灼热,在赌桌挥袖呼喊。   赌徒关心的是输赢。   对慕锦这样的贵公子,感兴趣的是庄家。   门后两个打手上下打量慕锦。   慕锦也不客气,缠的是金丝腰带,明摆过来送钱的。   赌场欢迎这等富贵人,两个打手让开了路。   见到慕锦,赌桌各庄家相互交换了眼色。   这种贵公子时常在仙城有见到,就是过来玩的。兜里揣一袋银两,玩完了就离开。赌场贪的是钱,赚了银两便作罢,不会为难人家。   二公子不牵二十了,自己一人大摇大摆地走。   二十到底有些害怕,担心二公子将她甩在这里,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恨不能攥紧他的衣角。她是第一回 见识这般场面。奴仆之间再坏,也不会和这里一样,个个面目狰狞。   慕锦没有看她,手里拿一锭银子,在几张赌桌走了一圈,这儿看看,那儿瞧瞧,选了“押大押小”。   简单的押注,像是全凭运气。   庄家小眼睛,胡子拉碴,摇盅的手非常粗壮。摇了一轮,他将盅扣在桌上。“下注啦,下注啦。”   慕锦将银子押在了右边,“大。”   庄家看了眼慕锦。   其他赌徒也看着慕锦。鲜少有这么上来就是一锭银子的人,衬得旁边的碎银极其寒酸。   庄家左右呼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庄家开盅:“一二四,七。小!”   没有意外,慕锦输了。   二十不认得上面的那“大”、“小”二字,也不知规则。   慕锦懒得和她解释。又玩了两轮,仍是输。他笑了笑,“不是耍老千吧?”   庄家横眉,说:“我们开门做生意,讲的是公道。”   “哦。”慕锦又押了一轮。他闭上眼,细听盅里骰子的声响,笑说:“我买定以后,骰子又在里面跳了一下。”   “小兄弟,不要随口胡说,你买定离手,我的双手跟着离开了摇盅。这骰子如何动?”庄家振振有词,脸上堆满横肉,“我们赌场在这里开了那么多年,讲的是公平,讲的是公道。”   “要有公平公道,我上你们这做什么。”慕锦不是来赌博的,他是心情不好撩架而已。“台下有暗格,我买定了,庄家根据我的大小在台下换骰子,对吗?”   多数贵公子不在乎银两,输了便是输了。眼前的这个衣着金贵,却连一点银子都输不起。   庄家冷笑:“来找茬的?你走错地方了,我们赌场虽然讲究信誉,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二十听二公子嚣张的语气,就觉得大事不妙。   二公子就是这样,任性不分场合。幸好,寸奔在外面,二十心里多少安定些。   慕锦忽然转头看她。自从见过那个青袍少年,二公子就没有正眼瞧她一下。这时,他用扇子托起她的下巴,说:“该是你的眼睛当太阳使的时候了,别低着头,睁大双眼,本公子让你知道什么叫能耐。”   “公子请!”赌场的打手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目光犀利。“公子要是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就在慕锦想要大展身手,给二十见识见识他武功的时候。旁边有两个壮汉过来,说:“难怪我在这里输了个精光,居然敢出老千!”   两人大挥砍刀,攻向赌场打手。   慕二公子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架是他撩的,凭什么别人先动手?又凭什么还赢了?   他回了客栈,进了房。   其余三人跟随二公子的心情而转悠,各自回房。   休息了两刻钟,二十听见敲门声。   她还没来得及开门,慕锦一脚踹开了。“晚上带你去听说书。”   二十点点头。   话说完了,他没有走,又用脚把门踹到关上。   他递过两本话本,“刚刚问掌柜拿的,讲什么武林小传。字不多,适合你。看你这土包子,早上听得津津有味儿。”小圆糕也忘了吃。   二十赶紧接过。   “自己看,我休息。”慕锦大剌剌地在床上一躺。他翻过身,不想看二十那脸,没一会儿,又翻了回来。“我跟你讲一个故事。”   二十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慕锦从来都不管她想不想听,说:“慕家有一个丫鬟喜欢寸奔,绣了香囊送他。”   原来是寸奔的故事。二十安心些。她知道,香囊是荷花绣的。   “大霁姑娘送香囊,就是十分喜欢了。我曾说,让他们成就一桩好姻缘。”慕锦问:“你觉得如何?”   二十点头。寸奔一定会是好丈夫。谁嫁给了他,真是三生有幸。   “寸奔到了年纪,是该婚配了。那个丫鬟……忘了叫什么?名字土得很。”慕锦讲完了,闭目休息。   倏地,一个名字窜进他的脑海。丫鬟是叫阿蛮?   有听寸奔说过一回。寸奔不喜香囊,给她扣了两月工钱。   但,除了寸奔说起,这个名字是不是还在哪里听过。   阿蛮。   慕锦猛地坐起。   二十正翻着武林话本,心想这可比风月事有趣。抬眼却见,二公子如从地狱归来,眼底阴谲。   她,好像又到了鬼门关…… 第40章   寸奔仅说过一回香囊的丫鬟, 慕锦能想起“阿蛮”这两个字,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慕冬宁在慕锦面前唤过几声“阿蛮”。   慕锦拿到卖身契时, 眼睛掠过一下。   那时没有在意。   或许是记差了, 应该是记差了。慕锦保持耐心,平静地问:“你在裁缝房是不是被扣过两个月的工钱?”他终究无法问出:是不是给寸奔绣过香囊。   二十不敢撒谎, 点了点头。   虽然不是回答绣过香囊,但在慕锦眼里,这回答不就是给寸奔绣了香囊?慕锦更为阴鸷了。   二十见状, 连忙要下跪。   慕锦更是火冒三丈。出口的字如同淬了毒,“跪什么跪,起来!”见到寸奔笑得跟花一样,在这里就只会跪跪跪,烦。   二十仓皇起身, 局促地叠起双手, 站到旁边。她卑微得连背都不敢挺直。   寸奔在给她哑药的那天, 起了恻隐之心。一个小小的动作放在别人身上,平平常常。但是因为是寸奔,就颇有深意了。   没想到这女人能逗得动寸奔。那时, 慕锦觉得二十好玩。   寸奔有善心。   慕锦留她一命,也是仁慈。以前遇上她这样的知情者, 他早就灭口了。   慕锦极力克制怒气, 伸手想要抓她。   二十不自觉抖了抖。他一生气就要杀她,她胆子再大也经不住这么吓的。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努力表达自己的忠心, 二公子却不放心。偶尔,二十想去和寸奔讨教几招,如何获得二公子的信任。   她脸上闪过的慌乱,让慕锦的手僵了一下。   她是狡黠的,也是惶惑的,小小的眼珠里印着他的身影,跟见到了黑白无常一样。想逃又不敢,怯生生的。   这是比擀面脸可爱些。但,仍不及她的浅笑,以及双眼扑闪扑闪时。   慕锦放下手,命令说:“过来。”   二十立即走到他的面前。   他拽起她纤细的手腕,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已将她推倒。   她跌在床上,黑发散落,吓得苍白的脸在散落的黑发间几乎不见血色。   越是纤弱,他见着越有暴戾。他抵住她的心口,“无论你这里过去有过谁,以后都给我死了这条心。”   二十慎重地点头。   他这么压上来,她知道他想做什么,紧紧闭起眼。旁边没找到帕子,只得拉起被子一角,直往脸上盖。   慕锦按住了她的手,“想闷死啊。”以前绢帕薄透,呼吸无碍。这被子盖下去,可得捯气了。   二十不盖了。他喜欢美人,她又不是。他若是上他喜欢的美人床,不就没这么麻烦了。   此趟出行,慕锦不是不想和二十同住。   但是,寸奔耳力好,若有心听,这张床的动静瞒不住他。   慕锦终究不愿二十的声音被听了去,拿被子盖住她的腰,出去了。   ——   慕锦敲了敲寸奔的房门。   寸奔立即开门,“二公子。”   慕锦手上的折扇开了一下,迅速收起。“进去说。”   寸奔关上门,候在一旁。   那些需要寸奔伺候的行李,都放在这间房。包括今日的那一罐茶叶。   茶叶来自镇南茶山,收成极少,一年大约两三百罐左右。因为罕见,所以昂贵。   慕锦上回去镇南城,走特殊门道买了两罐。   正是珍贵的茶叶提醒他,他和二十身份悬殊。一个奴仆这一生也赚不到这一罐茶叶的钱。   然而,念起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生起火气,有欲有怒,两相交织,燥得慌。   慕锦将视线从茶叶罐移开,转向寸奔。   寸奔耐看,内敛。慕二公子看得目不转睛。   寸奔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一会儿,慕锦问:“你对那个女人有什么看法?”   寸奔迟疑了下,“二公子是问哪一方面的?”   慕锦抬眼,“你还有几方面的?”想求亲的话,没门。   寸奔低首,“属下不敢。”   “是你劝我留她一命。”   “是。”寸奔终于决定说出自己的顾虑,“如若二十姑娘安静留在掩日楼里,是没有威胁。”   慕锦听出寸奔话中有话,“继续说。”   “属下直言。”寸奔说:“若皇老爷盛世安稳,隐匿二公子身份,也保慕府平安。二十姑娘亦可平安。丁公子说,皇老爷家中动荡。二十姑娘心善,又是孱弱女子,属下怕的是——”   “嗯。”慕锦知道寸奔所言何意。   朝廷平静,慕锦的日子就安安稳稳,过着无忧无虑的富贵日子。倘若朝廷局势紧张,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必定危机四伏。   其他的知情者,如寸奔,如关纯良。如若被擒,他们可以做到死而无悔。   二十不是。他和她的命之间,慕锦想,她那颗小脑袋瓜装的是她自己。嘴上讲了心甘情愿。其实心底仍有盘算。   只要她的生命受到他人威胁,她就无法守口如瓶。这也是当初慕锦要杀她的关键原因。她没有十足的忠诚,一旦事态对她有利,她会迅速地背叛他。   “二公子。”寸奔又说:“慕老爷让你和二夫人圆房,也是希望,以后要是有个万一,苏家能助二公子一臂之力。通过二夫人表姐的背景攀附皇老爷,多少能掩人耳目,避免你的身份暴露。”   “你这话说的,仿佛见到了老刘管家,我耳边嗡嗡嗡,嗡嗡嗡,响个不停。”寡言的寸奔突然说这么多话,慕锦自问,最近是不是太宠溺二十了。   慕锦因为女人的事找寸奔,这是第一回 。寸奔深知其意。   二公子从一开始就对二十格外宽容。所谓的哑药,是绿豆、黑米等熬成的。解药则是红豆,薏米等。原是三小姐的厨小房煲汤用的。   二公子恶趣味,将其说成毒药和解药。如果二十喝了,她便知,二公子的用意是让她闭嘴。   二十没有喝。她说,不想欠人情,把药洒在了衣袖里。如此一来,要是二公子追责,她可以说自己没喝,而不是寸奔作假。二公子就无法责怪寸奔。   寸奔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护卫,她能这般为他考虑,他感到动容。   她这般小动作哪瞒得住二公子。   二公子心知肚明,不过纵容二十罢了。二公子数次逼她出声,她一声不吭。伤她筋骨,她也咬牙忍住。   这一出戏,二十接住了。   二公子因为身世的原因,生性多疑,极少交付信任。二十能在二公子手里活到现在,可见她在他心中有些分量。   寸奔担心的是,将来二十会成为二公子的弱点。   二公子这类人,是不允许有弱点的。   朝廷风平浪静,二公子便可任性妄为。寸奔几乎不劝主子。今日主子问起,寸奔才提醒了几句。   至于听或不听,就是二公子自己的事了。   “寸奔。”慕锦又看向那罐茶叶,“你说,有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可以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追随一个男人?”   “大约是有的。”寸奔答。   慕锦笑了笑,说:“你和杨桃出去游游山,玩玩水。黄昏后再回来。”   “是。”其实,就算寸奔待在房里,主子的风月,他也是闭耳的。他会将注意力放在更遥远的远方,忽视院落的动静。   然而,二公子生怕二十的声音传出一丁点儿,硬是将寸奔和杨桃赶了出去。   ——   寸奔的谈话都是大局为重。   慕锦就不问香囊的事了。   刚刚慕锦出去时,二十赶紧找了一张薄薄的绢帕,盖脸躺回床上。   慕锦推门进去。   正想着,这个女的不值得他的宠溺。然而见到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用四个字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那便是:及时行乐。   值不值得,日后再说。   “我问了寸奔。”慕锦的后半句话迟迟不讲,故意拖延二十的情绪。   她一动不动,或许心儿提到嗓子眼了。   到了床前,慕锦才说:“寸奔没有成亲的想法。”   她终于点了点头。那是荷花一厢情愿了。   慕锦掀开薄薄的绢帕,仔细观察二十的表情,问:“不难过?”   二十摇了摇头。说句心里话,荷花和寸奔其实不般配。   没有见到她的心碎伤悲,慕锦说不出是喜还是怒。他本想让她明白,她思念寸奔是不自量力,寸奔根本没将她放心上。   然而她太平静,二公子的幸灾乐祸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很自觉。”   二十乖巧地抿了抿嘴。   她的唇色很淡,不像掩日楼其他姑娘,抹成红艳粉嫩。一张寡淡的脸,偶尔又有浓繁的明媚。她的眼睛蒙在帕子里,见不到星光,也没有黑夜。   慕锦平静地说:“如果我发现你背叛我,我一定杀了你,再把你的心挖出来煮汤。”   二十心中惊悚。听他的口气,恐怕不止想将她的心挖出。他还要去西埠关挖她家人的。   二公子说话的声调与往日不一样,没有笑意,藏的是刺骨寒风。   她点点头。   慕锦握住了她的肩。想起这女人给寸奔缝绣香囊。到底是意难平,强烈的冲动让他想将她细碎的女骨碾压成碎片。   二十不动,她的肩伤没有痊愈。二公子现在扣的是另一边肩膀。她要是双肩垮了,如何是好?   慕锦低问:“想求饶?”   二十点头,用手比划:“求二公子开恩。”   “知错了吗?”慕锦放开她的肩,托起她的下巴。同样的,非得克制才能不捏碎。   又细又弱,他光看着就想欺负了。   二人几乎脸贴脸,灼热的气息烧红了她的脸颊。离得太近,她双手只能侧起,比划得拘谨:“二公子,我知错了。”   慕锦又问:“错在哪里?”   二十想,她错在哪里呢?如何说才能抚平二公子的情绪。   他抬起她的头,露出一截洁白柔和的颈项,隐有幽香。他眼睛恶狠狠盯着,嘴上问得漫不经心,“错在哪里?”   二十不答错在哪里,唯有表忠心,继续比划:“二公子,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慕锦在她的颈项低闻。她不知用的是什么香囊?香气不重,足够吸引他。   他想,寸奔别回来了,今晚在外面过夜算了。   慕锦没有说话,添了几把柴火。   是兽类觉醒的危险。二十不怕劈柴,怕的是二公子斧头太重,把她劈碎了。她连连比划:“二公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慕锦看着她的手。她的手语学得很快。简单的,他教一遍,她就学会了。再也不用在他面前唱大戏。他卷起她散落的黑发,缠绕在指间,“一切?”   二十点头。   “一切。”慕锦贴近她的耳垂,“包括你的一颗心。”   她也答应了。   “不仅忠心。”他抬起身,俯视她。   她有些疑惑了。   “我要你那一颗女人对男人的心。”这就是她永不背叛的万全之策。   二十怔然。这说的莫非是……   她来不及细想,慕锦笑了笑,恢复成往常的惬意,说:“你是我的女人,你的一切当然都是我的。”   二十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妥,又说不上来。她没有男女相恋经验。却深知森林伐木。   她自己给自己盖上了帕子。   自从那一天,二十和二公子很是投契。曾有古人云:“蓼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与二十见过的话本相同。   好在,二公子在他主力的话本画画。二十没有感到难受。她刻意压着嗓子,憋得面红,用手捂住了嘴巴。   慕锦拉起她的手,十指紧扣,说:“只有我听得见。”   二公子这么说了,她日放梅花。   梦觉时刻,慕锦如远水孤云,说:“你是我的。”   她应声:“嗯……”   “我的。”   “嗯……” 第41章   寸奔和杨桃无处可去, 在客栈角落喝茶。   一双男女容貌非凡,掌柜的、店小二、路过的, 免不了看多几眼。   二人无动于衷, 从不交流,自己喝自己的。   客栈掌柜送了一盘爆炒花生, 一粒都没有动。   店小二过去给倒茶,哈腰问:“客官,是花生不合口味吗?”   寸奔和杨桃也没有说话, 一人夹了一粒花生。   “香。”寸奔说完也没再吃多一粒。   红日平西,霞满仙城。   寸奔放下了银子,离座向外走。   杨桃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两人走远了,客栈掌柜才说:“刚开始以为是夫妻,后来觉得像敌人。走了才知道, 原来是主仆啊。”   到了药铺。   寸奔看一眼杨桃。她毕竟是姑娘家, 独自去买避子药方, 终有不妥。他说:“你在此候着。”   “是。”护卫也有阶级。杨桃仅是一名暗卫。换句话说,寸奔是她的主子。   寸奔进去抓药,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他递给杨桃, “回去客栈煎给二十姑娘。”   杨桃恭敬地接过:“是。”   二公子暂时没有延续子嗣的想法。皇室血脉,尤其慎重。临行前, 二公子特别交代寸奔, 别忘了避子汤的药方。   这边,慕锦和二十云雨方歇。   外面轻巧的步子传进慕锦的耳朵。他下床,穿了衣裳走出房间。他和杨桃说:“去客栈厨房煲药, 伺候她给喝了。”   “是。”只有和二十说话的时候,杨桃才像一个开朗的丫鬟。平日里,她是阴肃的暗卫。   岭洲的湖光山色,慕锦没兴趣了。“寸奔,安排一艘船,明天一早去向阳城。”   “是。”寸奔领命而去。   操劳一番,二十又乏又困,听戏也泡汤了。   慕锦宿在她的房中,环住她的身子,像抱了一只猫似的。“你妙就妙在这具身子。”因为弱,因为娇。他每每在撕裂与克制之间徘徊,炙热难耐。   二十犯困,腻在他怀里。   他不知想起什么,忽地感叹,“我的心就是太善良了。”   听了这话,二十眼皮懒得掀。云雨虽好虽妙,但是,如果别这么耗费体力,那就更好更妙了。   慕锦很有精神,拍拍她的背,“给你一个抱着我睡的机会。”   不想要行不行?应该不行的。二十的手搭过去。正要入睡,又被他拍醒了。   “抱紧一点。”松松垮垮,像是他强迫她抱似的。   于是,她狠狠地抱住他。   慕锦又说:“你不是倾城美人。我疼你这么几回,你该谢恩了。”   她点头感恩,迷迷糊糊的。   他这才满意,“睡吧。”   今日寸奔所言,都有道理。   当今皇后是太傅之女,朝中根基深厚。萧展当上了太子,詹事府的人自然也是她的人马。   当今皇后锱珠必较。是贵妃时,被称为贤妃。   贤她个头就是了。   前皇后去世,皇上对贤妃心有间隙,虽然立她为后,却迟迟不立太子。   这些年,萧展极力拉拢人脉。到了成年,百臣进谏。皇上才册封太子。   皇上多疑,萧展同样也是,父子之间颇多猜忌。如若萧展知道,四皇子仍然在世。恐怕,又会掀起一阵风波。   慕锦早忘了萧展的模样,两人素来不合。慕锦幼年走过的鬼门关,少不了贤妃的诡计。   皇室兄弟之间的亲情,远没有慕锦和慕钊来得深厚。慕锦珍惜“慕二公子”的生活。   慕锦轻拍二十的背。他记得,以前他的娘亲就是这样哄他睡觉。   日子太平,宠她也就宠了。   将来如有万一,再适时舍弃吧。   ——   雾气缭绕的岭洲,朦朦胧胧,不见烈日。   连带的,二十也是迷迷糊糊,在船舱睡了一路。   直到靠岸在向阳城码头。   再如何没精打采,二十也谨记,千万别再摔倒了。   万里清空,明净夏日。这就是向阳城。不远的路边,有两株高大的紫荆树,繁花已谢。葱绿的嫩叶尽情伸展。   二十下了船,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   向阳城是出了名的戏曲之都,每年春夏两场雅戏赛。   大户人家听戏,有些就是让雅戏赛组请戏班子。   二十对游山玩水兴趣不大,反而乐于听各种江湖轶事,于是,慕锦改道至此。   向阳城不止戏剧繁荣,说书人、皮影戏、木偶戏也在此扬名。   这里的集市和京城大不一样。卖的多是戏服戏妆,玩偶面具。正是适合给掩日楼的姑娘们捎几个小玩意。   二十也是新奇,走三步停一步。怕追不上慕锦,不敢多看,缓慢地向前走。   慕锦怎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她一双眼睛停在小玩偶上,流连忘返。他上前拉起她,“走的时候,你再过来看看买什么东西。”   她立即跟上了他。   长长的嵊江岸边,摆的是一个个戏剧台子,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大霁东西南北的奏乐,五花八门。江南的悲情,霁东的优美,西北的高亢嘹亮。   走过几个戏台,慕锦耳根疼了。听一出戏可以,这么接二连三地,实在聒噪。他不耐地问二十:“想听哪一出戏?”   二十也懵懵的。   四人又向前走了一会,忽地,二十听见了西埠关小调,她抬头向前望去。   岸边柳树旁,有一个小小的戏台。西埠关小调有鼓,有埙。比起战乐,这一出戏添了一把琵琶,韵律更有风情。   慕锦转了下长扇,说:“去那边。”   这里戏演了大半。   四人落座,仔细一听,才知,台上演的是当年罗刹将军和皇上在西埠关大战百随的一幕。   饰演皇上的小生,画妆唇红齿白,很是俊艳,唱道:“大霁山河,四方奉贺……”   这是二公子爹爹的戏。二十如坐针毡。   慕锦执扇轻摇,笑意浅浅。   寸奔看了慕锦一眼。   杨桃不清楚慕锦身世,只管听戏。   西埠关长大的二十自然听过这一段战史。   皇上年轻气盛,罗刹将军骁勇善战。然而,驻军数百日,军营粮尽援绝了。   西埠关的老百姓为国捐米捐粮,这才有了攒沙阵胜仗。   这时,台上演到了皇上向老百姓鞠躬的一幕。   慕锦转眼,将戏班子的人逐一打量。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弹琵琶的小姑娘身上。   那一个瞬间,小姑娘对上了他的眼睛,又迅速地移开了。   戏台在沿江尽头,许多人被前方奏乐包围,走不到这里。而且,西埠关小调是战乐,不如其他戏曲悠扬华美。仅有七人坐在这里听完了。   落幕了。   戏班主上台喊道:“下午的是当今圣上与前皇后邂逅的一幕戏。请各位继续捧场,谢谢了。”   二十低头,不敢向慕锦那边看。   上午,他的爹爹被编成了戏角。下午的,连他的娘亲也成了戏中人物。二十不知,慕锦是否又要生气。   戏班主下台答谢。到了四人跟前,作揖说:“我们自西埠关而来,唱的是家乡独有的战乐。多谢四位捧场,多谢,多谢。”   慕锦向戏台看了一眼,问:“你们戏班子的,都来自西埠关?”   戏班主点头,说:“正是,我们这是头一回到向阳城。这里不爱战乐,极少西关戏班。”说到这,戏班主腼腆笑笑。   难得遇到老乡。二十看向戏班主的眼睛扑闪扑闪起来。   这一幕,正好被慕锦见到。若是二人独处,他就要去捏她的嘴角了。他手指微动,克制住了。   弹琵琶的小姑娘也走了过来,福身,说:“皇上和前皇后邂逅的故事,姑娘家多喜欢。还请姑娘下午捧捧场。”   听不听,由二公子决定。毕竟这是他爹和他娘的故事。   慕锦看着小姑娘的脸,和二十说:“我以为西埠关就你这么小小的。没想到,也有其他姑娘不高不壮。”   小姑娘夹在其他高挺的西埠关女子中间,更加娇小。   她听到慕锦的话,面上一红。顿了下,看向二十问:“原来你也是西埠关的呀。”   二十点点头。   戏班主笑了:“真巧,真巧。诸位下午务必捧场啊。”   琵琶姑娘笑起来,说:“是啊,姑娘,下午过来听听吧。前皇后也是西埠关的人,我们那儿,到处都有她的传说,可神奇了。”   慕锦撇了撇嘴角。不就是嫁给了皇上?有什么神奇的。   琵琶姑娘说:“我和前皇后在一个县,我从小就听她的故事长大的。”   慕锦看着她。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侧头抬眼看他,又迅速低头。脸上红晕未散,不知是刚才那一朵,还是又飘起新的。   慕锦淡淡地问:“一个县?”   琵琶姑娘抬起了头,说:“是的,前皇后是舞长县的,我也是。我和前皇后同一个姓呢,姓甄。”   慕锦目光闪了一下,“你们县的姑娘,和西埠关其他女子差得较大。”   琵琶姑娘看他一眼,再移开,转向二十。“也不是。地势靠北的女子就壮些,前皇后是南边的。”   戏班主说:“我们班子就她一矮个子。”   这时,台上有一人喊着:“甄妧妧。”   “哎。”琵琶姑娘应了声。   戏班主说:“妧妧,你先去忙吧。”   临走时,甄妧妧看了慕锦一眼。   慕锦也在看她。   甄妧妧转身向戏台走去,脸上红云朵朵,像是被艳阳晒的。   ——   客栈人来人往。免不了有听墙角的。   慕二公子这回不住客栈了。   慕老爷友人在这有一幢别院。老人家爱听戏,每年春夏时间才过来。   雅戏赛在下月,别院空置,便邀请慕锦住上几日。   别院已有人打扫干净,换上了新鲜的床褥。   慕锦到这儿,自然和二十同住一室。   寸奔和杨桃的房间在另一侧。杨桃虽说是丫鬟,其实除了上船下船扶几把,平日里作用不大。   慕锦和二十说:“晚上你可以尽情地嘶吼了。”   有不详的预感。二十比划说:“二公子,我白日要游玩。晚上可不可以睡个好觉?”   船舱里,二人的手语教学又上一层楼。二十都能举一反三,自创手势了。反正就二公子听,他懂就行。   慕锦质问:“我跟你睡,你还不乐意?”   二十哪敢说不乐意,唯有暗自苦恼。   慕锦说:“憋太久,我自然时间长些,做多几回。现在每晚同住,不折腾你那么久了。”   早听说纵色之人体虚亏损。二公子这般的,怕是时日不多了。   这体虚也许传染给了她。一见到床,她就想躺上去。   吃了午饭,二十又要休息。   才要上床,慕锦问:“去不去听戏?”   她比划:“听什么?”   “你家乡的。”   二十以为,二公子不喜欢去听自己爹娘故事。“二公子想听,就去。”   “什么我想,你自己没想法吗?”   她想法可多了,可也没胆子说出口。   “在哪不能睡?跑来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睡。”   说得对,在哪不能睡,凭什么他就要在她的床上睡。   二十生出一股闷气。她爬上床,将脑袋埋进了被子里。在里面挤眉弄眼,咬牙切齿。实在忍不住,还握拳捶了几下被子。   见她半趴在床上,慕锦问:“你在做什么?”   二十连忙扯下耳环,丢在被子里。她跪坐起来,表情麻木,比划:“我耳环掉被子里了。”   他上前抖抖被子,接住耳环,还给她,“走,听戏。”   二十又埋进被子捶打。   慕锦就这么看着,“你又干什么?”   她从被子里出来,头发稍稍凌乱,脸上一片平静,下了床。   慕锦双手捏起她的嘴角,“刚刚在被子里做什么?”   她比划:“我耳环又掉了。”   他伸出食指,将她的嘴角往上勾,“小骗子回来了是不是?”   不是。二十没有表情,任由他将她脸蛋拉扯。   “擀面杖断了。”他就爱看她蹬鼻子上脸的样子。 第42章   慕锦自然地拉起二十的手, 走出房间。想起要和寸奔交代一事,先去了另一侧院子。   寸奔住的是竹苑。他正在练剑。   他行云流水, 手持一柄长剑, 薄薄的剑身刮起戗风。一排翠竹唰唰作响。   二十看得目不转睛。此刻的寸奔,在她心里正如盛气的修竹, 高不可攀。   寸奔转身。   二十正要惊叹他收剑的飒俐,忽地眼前一黑,一双手掩住了她的眼睛。   寸奔长剑入鞘, 屹立院中。“二公子。”倘若他看不见二公子的脸色,再唤一句“二十姑娘”的话,他也白在二公子身边这么些年了。寸奔当做看不见二十。   慕锦将二十扣在自己身旁,“有事。”   “是。”   寸奔离开院子,慕锦才松开遮掩二十眼睛的手。   二十垂首, 没见到慕锦脸上的剑气不输寸奔。   这一路, 抢劫的, 盗窃的,一个没见到。二公子至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怨气难平。   慕锦进了寸奔的房间。   “二公子。”寸奔关上了门。   “在戏班子遇到的甄妧妧,派人查查她的底细。”见到甄妧妧的第一眼, 慕锦就起疑了。“非常巧合。家乡、姓氏、身形,简直就是比着谁的样子安排的。”   “是。”寸奔拿出一张长条小纸, “二公子, 府里来报,那名探子的接头人去了一间茶楼。之后就没影了,武功不弱。”   慕锦接过纸条, 看了一眼。“假死离宫一事,宫中知情人早已自尽,剩下的都是心腹。慕府的马房奸细是哪路人马?”   寸奔说:“尚未确定。”   “我张扬的一回,就是去福寨那日。皇上前往皇陵时,突然发现身边有奸细。”慕锦把小纸条放到烛灯旁。   小小的火苗拽住纸条的一角,贪心地想要越多,直至吞噬。   “眼下情况有二。一,有人觉得我太嚣张,探探底细。然而怎么查,我不过是慕二公子。二,有人怀疑我的身份。”慕锦顿了下,“太子萧展,六皇子,百随质子五皇子,都在我预料之中。他们查不到当年的线索。因此,这第二点要成立,除非我的棋局中有意外的人闯了进来。”   寸奔问:“二公子认为,太子、六皇子、五皇子之中,谁最能在皇上身边安排眼线?”   “皇上嘴上说彻查,其实心中有数了。”慕锦笑:“还能有谁?东宫太子。”   ——   东宫太子从梦中惊醒。   坐椅子寐了一会,乍醒颇为不适,他抚了抚额头,问:“清流,什么时辰了?”   “太子殿下,快到未时了。”清流在门外回话。   萧展起身,“清流。”   “臣在。”清流立即进来,伺候太子穿衣。   “和我出去走走。”   “是。”清流跟在他身后。   萧展刚才梦见了飞龙的钩爪锯牙。   太子就是未来的蛟龙,哪里还有伏龙胆敢向他张牙舞爪。   过了一会,朱文栋进宫。   萧展走进房间,见到檐牙的雕龙,想起刚才的梦境。“清流,关上窗户。”   清流立即将窗户紧闭。   萧展这才开口问:“父皇那边有什么动向?”   朱文栋说:“回太子殿下,皇上仍在查探奸细。”   “该杀的杀,该断的断。别留下蛛丝马迹。”萧展眉宇之间有些疲倦,狠厉话语说得轻轻缓缓。   “是。”   “慕家和山匪那边如何?”慕锦和那位在皇陵徘徊的山匪,这两日让萧展念念不忘了。   朱文栋说:“慕锦和一名小妾游山玩水去了。”   “这慕二公子,当真惬意自在。”萧展抬眼,“什么样的小妾?”   “一名哑巴。”   “哑巴?”今日,只在这时,萧展才笑了,“癖好也是有趣。”   “慕锦在大婚当日,和妻子苏燕箐生了间隙,就将妻子晾在一边。说是哑巴清静,一直让那名小妾陪寝。”朱文栋喜好劲敌,更愿意讲述寸奔的日常,偏偏慕二公子的事,无非男女。朱文栋语气生硬,“苏燕箐嫁到慕家以后,小病不断,确实伺候不了男子。”   “苏燕箐是不是那谁……”   “苏燕箐正是和昭仪的表妹。不过,苏家和慕家当初成亲时,为的是生意。和昭仪受宠,是两家联姻之后的事。而且,慕锦没有将苏家小姐放在眼里。一贯的嚣张。”   “嗯。”   “从探子的消息来看,慕锦和外人口述的形象无异,是一个只懂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话虽如此,我始终无法放心。”萧展再问:“山匪呢?”   “皇陵的那个山匪,是他们的二当家,名叫林季同。”朱文栋说:“福寨的人嘴巴不严,将林季同的身世,道了个详细。林季同体质较差,一年多前,晕倒在灵鹿山路上,被山匪头子捡了回来。他读过书,有些文才,被提拔成了二当家。山匪早就想盗墓了,林季同对八卦阵法颇有研究,被派往钻研皇陵的玄妙。”   “精通八卦阵法?”萧展低眸,“他是什么来历?”   “福寨的人说,林季同来自上鼎城。”   “上鼎城。”萧展思索片刻,说:“我曾听父皇说起,他当年和百随大战,身中数箭,正是在上鼎城医治的。”   “是,那里医者居多。”朱文栋想起一事,“臣忆起,慕锦小时候也是去上鼎城治病才痊愈的。”   这事不是秘密,慕老爷为子寻访名医,京城皆知。   萧展问:“他是什么病?”   “早产体弱。”   “皇上、慕锦、林季同……这三人都去过上鼎城,也都出现在灵鹿山上。”萧展揉了揉太阳穴,“慕家那边,能不能策反一个人,为我们效力?丫鬟、仆人、甚至,他的小妾亦可。”光凭探子一人,不会再有进展。萧展隐约察觉,慕锦是一个对手。这种未见其人的莫名敌意,许久不曾出现。许久,许久。想起今日的噩梦,萧展略感烦躁。   朱文栋回:“臣这就去办。”   “去吧,今日先这样。”萧展睡得晚,起得早,有些头疼。“对了,慕锦游玩去了哪?”   “昨日在岭洲,今日去了向阳城。”朱文栋如实说:“寸奔武功深厚,探子不敢近身。”   “盯着,及时向我回报。”   “是。”   ——   慕锦和二十到了那棵柳树下。   戏班子有三人正在摆凳子。   戏班主过来招呼:“谢谢二位捧场,太感谢了。来,请这边坐。”   两人坐下。   戏班主说:“这场戏不是上午激昂的战场,讲述的了儿女情长。台上简陋了些,但意境是诗情画意。”   慕锦问:“你们是如何妆扮前皇后?”   “西埠关舞长县有一尊前皇后的雕像。我们是依照雕像的样貌画妆的。”戏班主解释说:“一场战场大捷、一段儿女情长。这是当年圣上在西埠关允诺过的戏。至于其他的,我们不知,不敢。”   慕锦又问:“能相像至几分?”   “这……八分总是有的。”戏班主招了招手,“妧妧的妆画好没?好的话出来一下。”   “来了。”裙摆飞舞,甄妧妧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她披一件米白斜襟宽袍,衣上沾了蛋黄的污渍。袖子和腰上坠下几根残破的丝线。脸颊上的米白颜粉,遮掩了所有的红晕。   楚楚动人,可怜兮兮。   二十偷瞄慕锦。   慕锦眼底沉寂,直勾勾看着甄妧妧。   甄妧妧被慕锦直白的眼光看得低下了头,双手无措地揪着腰上的丝线。   戏班主在旁说:“这件衣裳也是依照雕像缝制的。妧妧脸上的妆,是不是和上午不一样?这都是我们戏班子的招牌,演得逼真,演得神似。”   慕锦收回了视线,展开扇子,应了一声:“嗯。”   二十暗想,莫非甄妧妧的妆扮真和前皇后一样?   这下可好,二公子无需再抱着她来思念娘亲了。只是,她的利用价值又减少了一项,仅剩下劈柴或者奸细。为四皇子做奸细,应该是被派往皇宫。进去那地方,就一辈子也出不来了吧。   二十胡思乱想,眼睛定定向着戏台,却没有将台上一对男女的情意看在眼里。   入神的反而是慕锦。   初初,他轻摇长扇。到了后来,扇子越扇越快。   慕锦现在明白,为何当今皇上仍然在位,却允许民间编排他的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是假的。   世人皆知,当今皇上在战场上遇到一个小姑娘。台上演的也正是这样的戏码,金戈铁甲的皇上,及时抱住了危在旦夕的小姑娘。   然而,仅有少数人清楚,皇上和小姑娘相遇之时,身负重伤。   不是皇上英雄救美。而是前皇后捡到了奄奄一息的皇上。   皇上大约觉得,真相有损他的尊严,于是让这些戏班子将假故事传出去。   无耻。慕锦鄙夷。   台上那男子花言巧语,逗得小姑娘盈盈一笑。   太无耻了。慕锦合上扇子。   也在这一瞬间,他又明白了什么。再度展开了扇子,倾听男子的对白。   谢幕时,甄妧妧向慕锦投来一眼。   二十偷偷瞄向他。   他回望甄妧妧,笑了笑。   戏班主过来问:“姑娘听得如何?”   二十点点头。其实她神游太虚了。   戏班主作揖,“谢谢二位捧场。”   慕锦递去一锭金子,“不知能否和甄姑娘私下聊聊?”   戏班主两眼发直,双手抖了抖,“这……这……”他掌心有汗,在大腿两侧搓了搓,说:“待我问问妧妧。”   甄妧妧犹豫地答应了。   ——   这是第一回 ,二十被遣走了。   以往,这都是寸奔的角色。   二十脚下溜得飞快。   “站住。”慕锦缓缓地开口。见她这东躲西逃的样子,他无名火又起。他堂堂二公子,再往高说,俊美绝伦的前太子,给她见几面,居然不乐意。   他呵斥:“在这倒茶。”   二十的步伐变得沉重,回到了他身边。这普通的茶梗,二公子肯定不爱喝。   慕锦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二十和甄妧妧。他笑看甄妧妧,“甄姑娘,你能否讲讲舞长县?”   甄妧妧疑惑:“啊?慕公子想知道我的家乡?”   “嗯。”慕锦没有去过西埠关。他曾勾画过那里的山川河流,担心的是,真正的西埠关没有想象中的美丽。   “这……”甄妧妧看向二十,“姑娘,你是西埠关哪里人?”   二十比划一个五,一个三。   甄妧妧惊讶:“五三县?”   二十点头。   甄妧妧更惊讶的是,“姑娘的嗓子……”   慕锦说:“声音被猫叼走了。”   二十任由他说。   甄妧妧说:“舞长县,就土土的。到处都是土啊泥的。一幢幢房子老远老远的……在南边有一座飞流瀑布……”   慕锦眼底隐现薄暗。   看二公子像盯猎物一样盯着甄妧妧,二十托起腮。   二公子对娘亲尤其执着。醉酒时,不停在她耳边讲“我娘亲”,她是有些同情的。可他把她的同情心劈走了。   二十失神,没听几句甄妧妧的话。   等回神,甄妧妧已经要走了。她抬眼羞怯地看向慕锦。   他回之一笑。   奇了怪了,二公子的笑容,二十见得多了,怎的觉得他这时不一样?   他在其他人面前,大多是气定神闲的。   唯独对她,古怪得很。她几乎忘了,以前的二公子从来不会气急败坏。哪怕生气,他也笑意浅浅。   二十更发现,自己被传染了这份古怪。三小姐曾赞她心灵手巧,云淡风轻。丫鬟们说她逢人带笑,慈眉善目。   如今,整日不是被二公子吓,就是被他气。她脾气变坏了。   二十给自己敲响了警钟。   ——   “寸奔。”   “二公子。”   难得,慕锦又到寸奔房中了。他拿了几本话本,径自坐下。   二公子最近沉迷话本,净挑画多字少的。给谁看,不言而喻了。   现在的这几本多是文字,可见,不适合二十。   静了许久,慕锦抬眼,见到寸奔的长剑,想起了竹苑的那一幕。   慕锦开口说:“我那日说,一个女人忠心耿耿追随一个男人的万全之策,便是爱情。”   寸奔自然知道。   慕锦说:“她爱上我,才能死心塌地。”   寸奔这时才明白,这些是风月话本。   是也不是。   慕锦上次挑的风月本子,男女不言不语,只有变换的姿势。今日看了戏他才知,原来,男女能做的不止床上那点事。   皇上讲一堆鬼话,把小姑娘骗回了宫。虽然无耻,可是奏效。   慕锦放下风月话本,问:“寸奔,你道我长得如何?”   “二公子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寸奔面不改色。   “古人高明,将男女风月写进兵法书中。”慕锦“哗啦”一展玉扇,说:“我没想到的是,我慕二公子有一天也要施展美人计了。”   ——   房中的二十努力调整自己。   试想,如若二公子是其他男人,她的姿态都是平和淡然。   她对陈副管家,对裁缝师傅,对寸奔,皆是如此。   比起这些男人,二公子地位更高,她更应以礼相待,而非腹诽心谤。万万不能让二公子成为她生活里的特殊存在。   二公子仅是一名主子。陈副管家也是,裁缝师傅亦是,寸奔更是。   回到以前淡然处之的徐阿蛮。   二十坐定了,给自己倒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门外的慕锦又翻了几页话本。   谨记: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这么一想,昨天在客栈是把她折腾得过分了。   他将话本丢到草丛,敲了敲门。   二十不去开门,等了一会儿。   门外仍在敲。   二公子没有这样的耐心,肯定不是他。该是杨桃或寸奔。   二十笑盈盈的。   门一开,见到了笑吟吟的慕锦。   慕锦:“……”怎么笑得跟朵花似的。   二十:“……”二公子怎中邪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上鼎城”第一次出镜在第 8 章。 第43章   双双低了头, 再抬起时,慕锦笑意淡了。   二十敛起笑容。   “遇上什么喜事了?”慕锦给二十倒了一杯水, “刚刚笑得这么开心。”   二十跟着坐下, 平心定气。   慕锦好声好气地问:“晚上出不出去玩?”   有一缕发丝掉在了二十的脸颊旁。   他以前见到,从不给弄。现在不一样了, 将她那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冰凉指尖刮过二十的耳廓。她微微躲了躲。   他收回了手,和声说:“向阳城的夜晚很热闹,这里很多外来人。戏班子几乎都是各地赶来。也有官爵商贾坐船到此听戏。这里白天是戏班子表演, 晚上轮到路人集会。可以玩木偶戏,皮影戏,要有兴致,你上台去唱大戏也行。”   二十看向他。二公子素来微扬的语调,变得平平缓缓, 如同用另一座悬崖的巨石填满这一座悬崖。   慕锦继续说:“这里有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 你平日里呆在府里, 少有出来。这次难得的机会,我带你去逛逛。以后我们再去江南,北境, 或者西埠关走一走。长了见识,人也跟着活泼。”   她握起水杯。   “你知道了我的许多故事, 这是上天的安排。冬宁说的是, 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一定留你性命。”慕锦笑看她:“你这双眼睛,跟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我于心何忍。”   她再喝了一口水。一个三番五次将她丢到鬼门关的男人, 大言不惭地说出“于心何忍”四个字,又于心何忍?   “如何?晚上一起去夜会?”慕锦柔声征求她的意见。   二十好半晌没有回应。   二人同去听戏时,二公子还是张狂妄行的样子。听完戏,与甄妧妧聊了一番,回来则变成温润公子了。   慕锦轻捏起她的脸,“说话,跟我说说话。”   二十鼓起勇气,比划:“二公子,我今晚想早些休息。”她观察他的脸。以前听到这样的话,肯定又阴转晴了。   他微笑,说:“是我疏忽了,今晚你好好休息。”   她感激地倒一杯水给他,比划:“谢谢二公子。”   慕锦又说了一堆话。   二十左耳进,右耳出。只是时不时看他一眼。   想起了三小姐说过“相由心生”。   二公子最逼人的,一直都是他的心相。生性狂傲,眉尾藏剑。现在将蜇剑硬生生弯成了拂尘。反而不如平日,俊得诡谲,俊得悖戾。   二十今日思绪无法集中。听二公子柔风细雨地说话,她开始失神了。   好不容易,二公子终于温柔够了,走了。   二十骤然惊醒。刚才,慕锦捏起她的脸,她不觉得疼。她怀疑身处梦境,自己再狠狠地捏起。   疼得厉害。   不是梦。二公子真的中了邪。   二公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正好可以过一个清静的夜晚,二十欣喜不已。   她不知道的是,慕锦才走出去,脸色就沉郁了。他说得口都要干了,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情情爱爱果然烦人。   ——   第二日,慕锦十分温柔,问二十要不要继续去哪里逛逛。   二十比划:“想和杨桃一起,去看看哪里有女儿家的东西。”   “哦。”慕锦仍然笑。这女人得寸进尺的性子,到底没有变。“杨桃。陪她去逛逛。她想去哪就去哪。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就是要把一条街买下来,我也答应。”   二十看他笑意和煦。暗想:这邪门儿,一撞撞两天。   昨夜不见二公子,今天白日也不见二公子。她感觉被幸运砸中了脑袋。   二十与杨桃去了集市,想着挑些小玩意给掩日楼的姑娘。   街边有一热闹的杂耍班子。   大霁国的杂耍班子,一般是小个子的多,灵活体轻。这一班子,竟有几名百随人。百随男子五官深,眉弓高,比普通的大霁男子高大。引得众人围观。   杂耍班主说:“这几位百随男子,到大霁国呢,一是展示百随的杂艺。二呢,是过来讨个大霁媳妇的。”   围观人群哄堂大笑。   想起小九也是招了个百随夫婿,二十跟着笑了下。   有人说:“虽然大霁女子多,但我们也是旱的旱,涝的涝。富贵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们穷的,一样有光棍。”   一个粗嗓男子说:“你们可以收了失贞女子,反正你们百随开放嘛。”   二十看了粗嗓男子一眼。长得肥头大耳的。   有些女子失贞是无奈。二十便是。   十五也是。生在青楼,困在青楼,除了卖身别无他法。   杂耍有一名百随人说话了,口音重,讲大霁语比较生硬,他说:“女子失贞未嫁,错不在女子。是男儿没有担当。”   人群里静了一下,不少男人嘘声四起。   杂耍班主瞪了那位百随人一眼,向人群作揖:“抱歉抱歉,这人口无遮拦,敬请见谅。”   道歉虽然出了口,围观的人群散了不少。   杂耍班主又瞪过去一眼,说:“今天中午别吃饭了,你就说话说饱吧。”   这名百随男子表演的是吃火吐火,吐出的火足有三尺远。正冲二十的方向。   二十不知那是真火还是假火,火势凶猛,她连忙退了退。   杨桃立即上前一步,挡住二十。她目光犀利,瞪着百随男子。   百随男子惊慌,双手在空中一扫,火灭了。他问:“姑娘没事吧?”   杨桃回头看二十。   二十摇头。   百随男子深深鞠躬,“对不起。”   杂耍班主敲了百随男子的头,斥责道:“走这么前干嘛?吓到人了。”   百随男子挠挠头,歉意笑笑,眼睛在二十和杨桃脸上溜了一圈,定在杨桃的脸上。   杂耍班主连连道歉。“姑娘抱歉,没伤着吧?”   “怎么是看着人喷火啊。”杨桃怒道。   百随男子上前,又鞠躬:“姑娘,对不起。”   杨桃悄声说:“二十姑娘,杂耍太危险了。你想看就退远点。”   二十再退了两步。   百随男子似乎想再上前,被杂耍班主揪回去了。   一面之缘,二十记得模糊。模糊也没关系,她和他本无交集。   晚上再出来,二十在嵊江遇上了这名百随男子。   他惊艳杨桃的美貌,黝黑的脸上满面笑意。   二十正在想,他意欲为何。   他忽然上前求爱。   二十知道百随民风彪悍,却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他当众唱起了求爱歌谣。她怔在当场。   杨桃皱眉,拉起二十的手,“二十姑娘,走吧。”   慕锦说让二十随意游玩,他不放心,时近时远地跟着。他这时见到,有一高大男子挡住了二十的去路。男子张开双臂,嘴里在说些什么。   江边嘈杂,听不清晰。越来越多路人围观那个男子。   慕锦疾步而去,走得近了,听到了百随男子的歌谣。   这首歌谣本是百随语,男子到了大霁,自己译成了大霁语。   慕锦听到的是那一句:“我敞开胸膛,夜夜等你爬上来。”   温柔的二公子,险些崩了脸色。心中重复三遍“温柔”,才挂上了浅笑。“杨桃,何事?”   “二公子,我也不知道……”杨桃说完,低下了头。   二十比划:“二公子,你听他在唱。”   有耳朵的谁听不见他在唱,唱的难听,跟流氓一样。他拉过二十的手,“走,我们去江边走走。”   二十和慕锦一起的时候,杨桃不得跟上。杨桃站在原地,正好百随男子的歌谣唱完了。   他向她笑笑。   她冷脸。见到前方同样被主子抛下的寸奔,她走了过去。   ——   慕锦陪着二十走在岸边,说:“以前从未将杨柳与女子对比,现在这么掐着你的腰,远望岸边的柳树,又细又柔。”   二十很僵硬,不纤柔。她比划:“二公子,你这两日心情很好?”   好什么好,当然不好。说这些牙酸的话,不过是因为女子爱听。还是床上那点事简单,话无需多说,却无比畅快。   话本有讲,女人喜欢柔情蜜意。越是虚情假意,越是深信不疑。   慕锦转眼看二十,说:“是啊,有一个问题困扰我许久。我想杀了你,不杀后患无穷。一直没有想通不杀的原因。我曾思前想后。我喜欢倾城美人,你不是。我讨厌聪慧女子,你却是。直到我看了皇上和前皇后的那一出戏,才明白,世间有一个延续了千年的传说。它没有缘由,来不见影,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萌芽。也不知谁在浇灌,有一天,它就长成了参天大树。我想要连根拔起,可它的根扎于脆弱的心底。我必须将自己的心掏出来才能斩断它。我斩还是不斩?”   二十惊疑。   慕锦知道,她被唬住了。看这目瞪口呆的样子,傻兮兮的。   二十听求爱歌谣时,受了一击。慕锦的话,像是数道雷电劈到她身上。   他这些话,二十该是不信的。   但是,皎洁月光映照下,他的双眸真挚情长。二公子见了甄妧妧以后就性情大变。二十暗想,甄妧妧是不是习得西域蛊术?然后……蛊术出了岔子,对象错了。   江边灯火不明,正经的姑娘家没几个会大晚上跑这里私会。   二公子卸不下骨子里的妄为,肆意搂起二十的腰,在柳树边风花雪月。“你呢,对我如何?”他低柔询问。   二十陷入沉思。   二公子的问话就在眼前。十五的问话响彻在耳畔,“二公子是不是喜欢你?”   别是成真了吧……   那怎么办?回不成家了?   不对,她知道了他的身世,天天游走在生死边缘,早没有回家一说了。   看着嵊江安静的江水,二十乱糟糟的脑子忽然灵光一闪。   如若二公子喜欢上了她,她就不会三天两头地跑鬼门关了。他是不是喜欢不要紧,这个中邪的喜欢就行。   她比划:“二公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心也是你的。”这些难以启口的话,用手语讲出来,她脸不红气不喘。   慕锦看着她。正常女子示爱,应该羞怯闪烁。大约如甄妧妧那样,红晕宛然,看他一眼,再目光游移,再看一眼,又再飘走。   眼前这女人苍白的一张脸,眼也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他。谁信她是在示爱。   二十终于眨了眼,比划:“二公子以后别吓我了,我胆儿小。”   “就你这胆儿,足够捅天了。”慕锦忍不住讽刺一句,说完才想起要温柔。   二十偎依在他怀中。   慕锦搂着她。   她该明白,爱情比忠心更能保命。   若不然,有一天,他终会杀她永绝后患。   ——   二人手牵起手,往别院走,似有万般柔情蜜意。   有几位富贵人家的小姐,脸罩一层面纱。迎面而来,掀起长睫,向慕锦投去羞怯的眼光。   每当这时,慕锦就转眼看向二十,为她扶金簪,为她理发丝。   不知情的,以为这是一位深情款款的好夫婿。   到了别院。慕锦倾身在二十耳边低问:“今夜我可以宿你房中吗?”   二十可不认为,他躺她的床上是为了和现在一样,牵她的手,搂她的腰。   她偷偷瞄他,二公子问话时,满脸温柔。她便比划:“我可以选择吗?”   慕锦笑了笑:“两厢情愿,方有敦伦之乐。”   二十正要摇头。   “不过。”他又说:“相隔日子久,下次又要多几回。”   她便算了。一晚几回着实累。她都喘不过气来。   今日听了百随男子的话,二十更加坦然。反正和二公子纠缠,她也有美妙时刻,而且事后睡得更香。   她和他商量,今晚一回就好。   “嗯。”他应了。   话本上说,适时亲亲女子,可助兴。慕二公子从来不亲。   他这夜吃大白米团,津津有味。 第44章   二十这次, 没有倒头就睡。   大白米团上有浅浅的一个印。   二公子这样叼着不放,还是第一回 。莫非他是迷恋起她了?   她闭上眼睛, 听见慕锦说:“再给你一个抱着我睡的机会。”   二十立即抱住了他, 狠狠的。   她不懂男女之间深情如何。只想,若是二公子将她疼进了心坎里, 她这条小命就保住了。   小十曾说过一个红颜祸水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子爱美人不爱江山。   男人疯起来, 简直失去理智。   慕锦的下巴枕在二十的头上,低嗅她淡淡的发香,夹杂她这个人的味道。   不是香囊的气味,走近了凭味道就能认出她。   这女人若是将他装进心里,他就不必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了。   二人紧紧相拥。   ——   太子终于不去那家茶铺喝茶, 去了另一间常去的茶园。   啜一口, 他说:“这才能称之为茶。”   李琢石喜欢粗茶。越是稀罕的茶叶, 她越是不爱喝。她叫了一壶开水。   “琢石,你要习惯我的生活。”萧展右掌抓住了她的左手。   她抽出手,“在东宫能喝水, 这里为何不能喝?”   他温和地笑:“我说不过你,你面前我总是投降的。”   二人静了一会儿, 朱文栋觉得到了自己说话的时刻。“太子殿下, 向阳城有了一个新发现。”   “说。”   “有一个来自西埠关的戏班子,编的戏是皇上和前皇后邂逅时的。”   萧展抬眼,声调下降:“谁给的胆子?天子的故事也敢编?”   “是当年皇上在西埠关允诺的。戏有两场, 皇上鲜衣怒马的年纪。关键的是,戏班有一个名叫甄妧妧的女子,和前皇后长得十分相像。同一家乡,同一姓氏。太巧合了。”   “哦。”萧展放下茶杯,“像到何种程度?”   “约莫有八分。”朱文栋说:“探子回报,甄妧妧身形纤弱,画了妆五官像极了前皇后。戏班子打出了小甄的名号。”   小甄当年是皇上给前皇后的爱称。   “这名字要是让皇上听见,能惹出事了。”萧展用杯盖轻轻地磕扣玉杯,发出清脆急促的“叮叮”声。   朱文栋又说:“慕二公子也去听了他们的戏。之后,和甄妧妧单独见了面。”   萧展冷眉飞起,“单独说了什么?”   “甄妧妧回来和戏班主讲,聊的都是起西埠关的风俗民情,和戏里皇上台的对白。”朱文栋又生硬了,“慕锦对男女情爱起了兴致。”   情爱二字,让萧展看了李琢石一眼。   李琢石低头喝水。萧展和朱文栋说话时,她一直沉默着。   萧展说:“继续说。”   朱文栋说:“慕锦和这位女子聊完,去文屋买了几本风月话本。”   “风月?”萧展失笑:“这慕二公子着实逗人。听你这么说,他一天到晚没有正事。”   “是的。”这本就是慕二公子的形象,不足为奇。   一个纨绔子弟,自己对他莫名敌意来自哪里?萧展抬眼,“你派人去上鼎城查查林季同以前的事。父母是谁,师从何人。”   “是。”   萧展又说:“把这名小甄给杀了。”   “为什么?”李琢石蹙了下眉,插话说。   “她长了那一张脸,便是过错。”萧展说:“皇上至今留存前皇后的画像。我母后每当想起那一张脸,纡郁难释。”   萧展转向朱文栋,说:“派暗卫去。任务倘若失败,格杀不论。”   “是。”朱文栋应声。   李琢石这时看了萧展一眼。杯中水被她一口饮尽。   朱文栋说:“慕府也有一发现。陪同慕锦出游的那名哑巴,有些蹊跷,”   萧展品茶,问:“如何?”   “这名哑巴本是慕三小姐的丫鬟,被慕锦强占,才收到他房中。没有名分,后来伤了嗓子,变成了哑巴。慕锦在人前三番五次伤害她,更有甚者,他尚未查清偷情小妾是谁,就误会这名哑巴偷情,将她丢在了水中,险些丧命。我想,她对慕锦,应该怨念颇深。”朱文栋迟疑了下,“不如派人去探探她的口风?”   “不。”萧展放下玉杯,“她原是个丫鬟,这些普通女人不大聪明。她和慕锦日夜相处,没有一定的机智冷静,当了奸细也容易露馅。其他小妾与慕锦见不到几回,由她们去跟这个哑巴套话,更安全。”   “是。”   朱文栋离开后,萧展笑看李琢石,笑得耐人寻味,“琢石,你也该看看风月话本,这样才能体会男女妙处。”   李琢石僵了僵。有时,她觉得萧展间歇性失忆;,明明是他在二人缠绵之时呼唤别人名字,她才厌恶风月。这时见他眼眸含笑,她不说话了。   他一人爱演独角戏,就演去吧。   “对了,琢石,有一事。”   李琢石回眼看他。   “你喜不喜欢看戏?不去向阳城走走?”萧展笑。   ——   第二日。   白天,甄妧妧远远见到逛戏场的二十,她跑上前,邀请二十来看戏。   盛情之下,二十没有拒绝。   温柔的慕锦没有来,二十身边跟着杨桃。   甄妧妧对慕锦的直白眼光,念念不忘。他那样眷恋的眼神,她以为这位公子相中了她。   可,那日聊了天,他没有再找她,也没有来看戏。   甄妧妧知道二十是慕锦的女人。大家公子本就三妻四妾。甄妧妧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若是能找到一个男人依靠,哪怕是做妾,也比戏子好上几倍。   况且这个公子贵气俊逸。   戏唱完了。   甄妧妧和二十说:“姑娘……能不能说几句私下话?”二十的衣裳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甄妧妧很是羡慕。   虽然二十觉得,她一个哑巴能聊什么私下话,但看着甄妧妧期盼的眼睛,二十点了头。   二人去了戏台后的房间。杨桃在外面守着。   房间摆了乐器,戏服,凳子。极窄极拥挤。   甄妧妧领着二十,站到后门边。   甄妧妧知道二十说不了话,选择了是非问句。问:“姑娘,你是那位公子的女人吗?”   二十点头。   甄妧妧再问:“公子的女人多不多的?”   走了许多。二十比了一个手势:六。   “哦。”甄妧妧松了一口气,低声说:“不少了……不在乎多一个吧。”说完,她看着二十。   二十瞪了瞪眼,明白了甄妧妧的意思。这个姑娘胆大,直接询问,也不怕二十嫉妒。   二十不知慕锦对甄妧妧何意。她还没将他收服,要是他有了新欢,岂不是要一刀把她灭口了。   二十正犹豫如何回答,转头见到窗户那边,忽然垂吊下一张人脸。   五官倒立,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   男子翻转,五官正了过来,是一张不起眼的国字脸,嘴唇抿得很紧。手上拿着一把短匕首。他坐在窗上,“甄妧妧,你死期到了。”   甄妧妧睁大眼睛,惊恐得忘了躲闪。   二十立即拉起她向外跑。   男子追了过去。   路上仅有一名紫衣女子,背一个长包袱。听见甄妧妧的呼喊,她回头,露一张英气脸庞。   她见到男子紧追两名女子,话不多说,解开长包袱,抽出一把长宽利剑。   二十和甄妧妧手无缚鸡之力,如果男子在混战中突袭二人,就麻烦了。二十眼观巷道,拉住甄妧妧,疾步走到墙角水缸边,蹲身躲起。这样的话,男子要过来抓人,多少有些障碍,可以拖延时间。   紫衣女子看向二十。   如此惊乱的场景,这女子躲得十分迅速。虽然满脸惊慌,可是比起甄妧妧,已经够冷静了。   “二十姑娘。”杨桃追了过来。她和紫衣女子同时攻向男子。   男子向上一跃。   紫衣女子跟着跃起。   杨桃没有追。她到了二十的面前。比起杀敌,二十的安全才是杨桃的首要任务。   直到紫衣女子手臂受伤,杨桃才加入战局。   二十这时才知,原来杨桃也习武。   紫衣女子逮着空档,利剑戳中男子右肩。   男子左手多了一把小匕首,横臂一扫,划过她的右腰。   她偏了身子,这一刀刺得不深。她沉住气,举剑向男子。   男子想逃,犹豫的一刻,被杨桃擒住了双手。   杨桃踢他一脚跪下,冷声质问:“你是什么人?”   男子面无表情地说:“杀手。”   杨桃再问:“受何人所托?”   男子答:“江湖规矩,无可奉告。”   杨桃狠狠地向他的左脸挥了一拳。   甄妧妧走出来,抖身子说:“他……说了我名字……想杀……”   男子说:“招摇撞骗,死有余辜。活不过雅戏赛。”   杨桃正想问多几句。   男子嘴角渗血,头歪下了。   杨桃大骇。她是暗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随身携带毒药。任务失败,回去一样是死,服毒反而不受折磨。   她丢下男子,赶紧走到二十身边,扶住她,“二十姑娘,没事吧?”   二十低下眼,没有再去看男子的尸体。   甄妧妧哪里见过死人,今日这一劫,三魂七魄都吓走了,她恐惧地跌在地上。   杨桃问:“你可知,为何要杀你?”   “雅戏赛……招摇撞骗……”甄妧妧连连摆手,“这不关我的事……”她惨白一脸,索性全招了:“我不是和前皇后一个家乡的,我没去过舞长县,我家乡不在西埠关,我更不姓甄。是戏班主说……他说我长得与前皇后很像,才喊我进来唱戏。我没见过前皇后的雕像,我自小无家可归,凭唱戏维生,我就是图一口饭吃……”   紫衣女子背起包袱,就要走人。   甄妧妧爬了爬,“你……上医馆治治吧。”   “医馆在哪?”紫衣女子问。   二十看一眼,这才认出,原来紫衣女子是南喜庙解签的那人。   李琢石转头,对上了二十的视线,她皱下眉:“是你。”   ——   这天的事,让二公子的温柔烟消云散了。   他和杨桃说:“回京自己去领罚。”   “是。”杨桃退下。   寸奔回来,和杨桃迎面而过。   她没有表情地向他行礼:“寸奔公子。”   寸奔平静地回应:“嗯。”   他进了房。“二公子。”   “寸奔。”慕锦坐在太师椅,惬意地问:“你要暗杀,当是如何?”   “月黑风高,一刀毙命。”寸奔杀采花大盗便是如此。   “那个死了的杀手。”慕锦说:“暗杀甄妧妧易如反掌,却没有选在甄妧妧落单的时候。”   一个杀手,留下满满的破绽。没有道德操守。   寸奔讲起自己所闻:“杀手是另一戏班子派来的。戏班子有一中年人坦白,是他请的江湖杀手。他解释,杀手急于拿钱,觉得甄妧妧是一介女流,想杀就杀。”   杀手的言行举止,正说明他不是一个老练的杀手。与寸奔的描述相符。   慕锦不信。看向窗外的竹林,盯在竹根处。“杀手的尸体是如何处理的?”   “尸体被义庄的人拉走了。我去了义庄的停尸房,没有见到如杨桃所述,服毒自杀的尸体。”翻查尸体,寸奔说得轻描淡写。   “有些蹊跷。”慕锦问:“那个路过的女子,李什么的,是何底细?”   “自称李石,京城李氏染坊的五小姐。”   “何时离京?何时抵达这里?”   “昨日从京城乘船,今日午时到的向阳城。”   向阳城离京城不远,比岭洲更近。慕锦为了看戏,走的返程。   “查查她。怎就那么刚好,去了一条无人经过的巷路。杀手的手法,像为了故意让谁英雄救美。”慕锦又想,他今日怎么就那么听那女人的话,没有跟上她。有他在,哪轮得到别人救美。   “是。”   “从暗卫调人过来,找找尸体去了哪里。”慕锦低眼看着锋利的扇尖,说:“死不见尸,恐防有诈。” 第45章   “太子殿下, 暗卫的尸体已经处理了。”在东宫,朱文栋议事只在太子的书房。   “嗯。”萧展又在椅子上假寐。昨夜李琢石不在, 身边没捞住人, 他睡不安稳。   “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   萧展睁开了眼睛, “嗯?”   “原本已经定了一个暗卫过去,为何突然又换这一个?他受过重伤,经脉俱损, 活不过这个冬天。强行接脉,再去暗杀,身手不灵活,又容易留下线索。”朱文栋不得不在其他戏班子安排一位买凶人。   “是冒险了,换做平时, 我肯定不会派这样的人过去。但——”萧展坐直身子, “琢石心善, 不想伤及无辜。换一个将死之人去送死,她良心上比较过得去。”   “是。”又是因为李琢石。朱文栋心有怨忿,面上不露声色。   “甄妧妧不过是普通女子, 派一个武功高强的暗卫杀她,反而疑心。”萧展起身, “就当是请的不高明杀手, 反正死无对证了。”   “是。”朱文栋想了想,再问:“太子殿下,甄妧妧杀还是不杀?”   “琢石为她求情, 不杀了。”萧展顿了顿,看向宫殿飞檐。“妇人之仁。”   这一句,不知是说李琢石,还是说他自己。   ——   第二日。   二十问慕锦要钱,给众姑娘一一买了小礼。   回程,遇上了李琢石。   李琢石的伤势已经无碍,住在客栈修养。   甄妧妧将她视为救命恩人,这天过来陪她去医馆换药。甄妧妧说:“大夫说,再换两天药,伤处就可以愈合了。只是……不知会不会留疤。”   “没事,我自幼习武,这是小伤。”李琢石换上了裙装,削弱了眉宇的浩气。   对练武的女子,二十非常敬仰。这两日,二十见杨桃的眼神也是闪亮亮的。   杨桃担心,二十姑娘的眼睛再亮几天,自己就不是领罚那么简单了。   寸奔和杨桃的潇洒英姿,二十都已见过。   而二公子的,二十只在灵鹿山那回,看他花拳绣腿了一番。   “过两天,我就离开向阳城了。”甄妧妧又说:“那事以后……戏班主说不去雅戏赛了。这两日将新戏唱完。二十姑娘,你过来听听吧。李姑娘也去。”   二十答应了。在向阳城,不是听书,便是听戏。二公子不知何时才启程,她就用听戏打发时间了。   甄妧妧在台上唱戏。   二十和李琢石坐在台下。   杨桃立在一丈外。双目炯炯,四处观察。   这回,甄妧妧演了书生小姐的故事,男女情戏百转千回。   演到一半,李琢石捂了捂腰间的伤。   二十连忙挽她一下。   二人本坐得有些距离,这一挽就坐一起了。   “谢谢。”李琢石微笑。   二十乍看觉得,李琢石不大理人,接近了知道,英气姑娘比傲气二公子亲切多了。   台上的戏码,二十这几日听了不少。男的不爱女的,或是女的不爱男的。总而言之,这些戏要唱下去,得有一方不喜欢另一方。这要是两厢情愿了,便到了大结局。   今日甄妧妧演的这出戏。男方另有心上人,女方嫁了过去,日日郁郁寡欢。甄妧妧凄苦唱:“郎心如铁。”   李琢石呢喃一声:“郎心如铁。”   二十点了点头。这么说,二公子就是铁锤。   李琢石忽地问:“这出戏,结局如何?”   二十不知。若是小十,大约能自己编几个结局。   李琢石说:“我没听姑娘开口说过话……”   二十指指自己的嗓子,摆手。   “是受伤了吗?”   二十笑笑。算是吧。   李琢石又问:“如何伤的?外伤还是内伤?我认识一位大夫,我曾经伤及脏腑,就是他给救回来的。”   二十还是笑,摇头。   静了一会儿。   戏中,甄妧妧黯然伤神。   李琢石忽然笑了,“有时候觉得自己是那戏中人。戏中人多愁善感,惹人怜惜。”她笑意淡了,“自己哭的时候,连温暖的角落都找不到。”那座孤冷的东宫,没有一个角落是暖的。哪怕萧展温热的胸膛。   二十见李琢石有些怆然,心有不忍,握了握她的手。   李琢石泛有愁思,英气淡了许多。“姑娘,你可曾有喜欢的人?”   应该没有。二十亲近的男人只有二公子。   二公子脾性糟糕。花苑和掩日楼多少美姑娘,没一个喜欢他的。大家贪金银首饰,就是不贪二公子的心意。或有贪过的,早已幡然醒悟。二公子没有心,没有情。   自己要收获这样一个男子的心,前路坎坷。   二十摇了头。   李琢石讶然,“姑娘不是贵公子的小妾?听甄姑娘说,你家公子生得十分俊俏。”   二公子再俊俏,也是个铁锤。二十点了点尾指。   李琢石看不懂。   二十点了五个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尾指过后,隔空又再点了一下。   李琢石仍然不懂。她猜测:“姑娘在公子府上无名无份?”   二十赶紧点头。何止无名无份,二公子心情坏了,还会把她丢去喂鱼。   “姑娘在他身边快乐吗?”   二十不作回答。她在二公子身边学会了苦中作乐。表面上听话,心中狠狠诋毁之。   戏台上,哭求书生的千金梨花带雨。   “姑娘无奈。”李琢石说:“我从小觉得,哪有女子不如男,努力想要证明自己。到了现在,我仍然不如男子。”   李琢石的神色太悲伤了。二十又去握握她的手。   “我发现,不被情爱所困的女子,才能海阔天空,天高地远。”李琢石看向二十,“姑娘,我真羡慕你。”   二十指指自己,一脸惊讶。她只是个依附男人而活的小女子罢了。她才羡慕李琢石,能文能武,遨游四方。   “你在贵公子面前,也能守住自己的一颗心。”李琢石拭了拭眼角的湿润,说:“见到你,我希望可以成为你。”   原来……不懂情爱也能被人艳羡。   李琢石看一眼侧后方的杨桃,低声问:“你既然不喜欢那位公子,可曾想过离开?”   二十沮丧地摇头。   李琢石笑了笑,“我盼天下女子有自由的珍贵,不被风退,不被雨击。因为……我这样的女人太惨了。不希望别人步上我的后尘。”   二十想,或许又是一段如戏里一样的苦恋吧。   李琢石声音更轻:“姑娘若想新生,我有办法送你走。你有一颗自由的心。自由,才能舍得。”   二十怔了下。   “我走南闯北遇过不少姑娘。”李琢石递过来一块玉佩,“许多的,要么被男子伤害,要么被自己伤害。我住京城南锗巷十八号,你日后想离开,可以拿这块玉佩找我。我一定给你安排,我不怕大户公子。”   二十感激,但没有接。   李琢石放在了二十的手心,转眼看着戏台,说:“我没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喜欢的男人……心里的是我姑姑。”   二十又怔住。   “辈分是我姑姑,其实就大了我五岁。我和姑姑……长得有些像。”   之后,李琢石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落幕。她恢复了利落的眉目,“我正在学习舍得。舍得的那日,我也自由了。”   ——   李琢石不停说起“自由”,勾起了二十的向往。   自由了,可以说话,可以欢笑。   李琢石在南喜庙里,问的是官运,可见她有官场的背景。   才这么一想,二十就沮丧起来。再大的官,也扛不住四皇子的追杀吧。   正这么想着,身后响起了四皇子的声音:“在这傻站什么?”   二十转身,背起了手。   “什么东西?”慕锦早见到了,环住她,一手绕到她的背后,抢过玉佩。   刚摸到,慕锦眉眼弯弯,莫非是她买来送他的小东西?   仔细一看,这是一块上好的白羊暖玉。   不是她买得起的。   慕锦的笑意顿时变浅。   这女人买了一堆东西送他的侍妾,就是没有他的份。但是,骄傲的二公子不稀罕她的小礼。   “谁送的?”慕锦懒得再装温柔,恢复了上扬的啸傲。   二十比划:“救人的李姑娘送的。”   “女人之间送什么玉佩?”   二十抱起他。听戏几日,她有样学样,施展起美人计,二公子要想生气了,就这样撒娇蹭蹭他。   果然,蹭得慕锦舒服了,他把玉佩还给了二十,说:“李石身份不明,别跟她接近。”   京城确有一李氏五小姐,可是民间传她足不出户,长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   二十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慕锦当她默认了,问:“这几日,听戏听得如何?”   她比划:“全部戏班子走遍了。”   “那换下一个地方。除了听戏,你喜欢什么?”   二十继续比划:“我和李姑娘约好了,明日再去看甄姑娘的戏。甄姑娘演完这一出,就要走了。”   “你对女人这么上心?”慕锦想想不对,二十与掩日楼的姑娘情深意切。戏班子的甄妧妧,又加上李什么,没几天就熟络起来。   他一个天天与她睡一张床上的主子,反而讨不到她一个好脸色。   慕锦把二十强搂在怀中,“罚你晚上两回。”   二十学乖了,腻在他胸膛。这晚把二公子伺候得服服帖帖。   慕锦喘在她耳畔。   迷乱中,分不清是谁中了谁的美人计。   二十和慕锦相拥而眠。临睡想起情伤难释的李琢石。   二十暗叹,自己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可以保命就谢天谢地了。   她再不识货,也知道那块玉佩是宝物。   明天还回去吧。   不过,二公子无情无心,她又不是倾国美人。他何时才会爱上她?爱上了又能宠她到几时?   倘若,他将来给她讲更大的秘密,讲完又翻脸不认人……   自由……在二十的心中落了根。   ——   二十没有将玉佩还给李琢石。   不是二十不想还,而是她的玉佩被抢走了。   早上,她坐在窗旁,学起小六,一手托腮仰望。另一手捻着那枚玉佩,她低头看几眼,再眺望高空。   慕锦进来见的就是这副情景。他如何折磨她,她也不曾露出这般思量。   一个玉佩竟然勾起了女儿家一样的愁云。   二公子期盼已久的救美被抢了,李什么又给他女人送玉佩。听杨桃说,李什么穿得跟男人一样,怕不是有男性癖好。   慕锦生起心火,一把抢过二十的玉佩。“不就一块白羊暖玉。”他二指夹住,“你想要,我给你十个二十个。”   二十要抢回来。   他举得高高的,“抢不到,你抢不到。”   怎的有男人这样欺负矮个子女人的?二十伸手,跳着去抓他的手。他人高胳膊长,她使劲蹦也蹦不上去。真是气死她了。嘴上喊不出口,只能心里说,谁要他的十个二十个,他送的又不能助她逃跑。   二十差点绷不住脸色了,跑床上蒙起被子,狠狠地捶打。   才说好,要平静。可这般恶劣的男人,谁能忍得住不生气的。   发泄完了,二十扔掉被子,整理头发,再扶扶玉簪。   平顺呼吸,她是淡然处之的徐阿蛮。   慕锦到了跟前。   第一次,她觉得男人长这么高,实在讨厌。   不过,他手已经放下了。   她逮住机会,迅速地抓他的手。   他比她更快地抬起,“这是我的了。”   这是李姑娘送她的,怎成他的了?二十又想蒙被子。   “你是我的女人,只有接受我送的东西。”慕锦说:“那个李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谁知道底子里究竟是什么。八成是男扮女装的登徒子。”   天蓝得跟湖水一样,竹子绿得如同小六喜欢的翡翠。不能为了二公子,让自己和这样美好的世间置气。   慕锦收起玉佩,“走,吃早饭。” 第46章   吃什么吃, 气都气饱了。   二十坐着不动。   慕锦说:“我数一二三,起来吃饭。”   他数他的。她看着窗外美景。   慕锦连一二三也懒得数了, 低身抱住她的腰, 把她提了起来。   二十吓一跳,扭腰甩了甩, 小腿翘起乱晃,也没甩掉。   “让你不吃饭?不吃饭的人就像你这样,跟小猫一点重, 轻轻就把你拎起来了。”慕锦抱着她转了一个圈。   二十双脚凌空,慌得双手环住他的肩膀。然后,她伸手探进他的衣襟。刚才他好像把玉佩藏这里了。   “你动什么动?昨晚上不够?”话虽这么说,慕二公子任由她占他的便宜。   二十探了一阵,没有找到玉佩, 就这么被抱出了房间。她挣扎想下来, 捶了他几拳。   他不放手, “你很久没有给我捶背了,我想念得很。”   二公子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才到转角,撞见了寸奔和杨桃。   主子如此嬉戏, 两人没有一丝尴尬。双双面无表情:“二公子,二十姑娘。”   慕锦笑着放二十着地。   二十低头, 丢大脸了。全是二公子害的。   ——   吃完了, 二十心有闷气。回房捶被子去了。   慕锦和寸奔、杨桃留在房中。   “二公子,向阳城钱庄的管事回报,没有找到杀手尸体。义庄的人说, 尸体拉回去没多久就不见了。”   调遣京城护卫,一来一回耗费时间,寸奔联系了慕家在向阳城的钱庄。管事一听二公子命令,立即派人打听。   “不见了就证明了有诈。”慕锦问:“李石的身份,京城回消息了没?”   寸奔答:“还没有。”   “杨桃。”慕锦问:“昨天听戏,李石有没有说什么?”   “她讲起自己的故事,是一场苦恋。以及对世间女子的厚望。”杨桃回忆:不过,李石给二十姑娘送玉佩时,话语含在齿间,说得十分模糊。怕她发现我在窃听,我没有上前。我注意了二十姑娘的手势,二十姑娘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至于喜不喜欢主子,这是二十姑娘的自由。杨桃也就没报这事。   “你跟着。别跟太紧,就装作一个普通的丫鬟。”说完,慕锦挥挥手。   “是。”杨桃出去了。   静了一会儿,寸奔说:“二公子,李石接近二十姑娘,是另有企图。”   “嗯。”慕锦想的不是企图,而是其他。“李石要接近我的女人,有的是其他方法,为何要冒险派杀手过来?”   寸奔知道主子有答案,没有出声。   “那天发生的事,其实是两件事。暗杀甄妧妧是其一。凭甄妧妧的样貌,在雅戏赛应该声名鹊起,以后传到京城,传到宫中。若是皇上知道有神似前皇后的女子,就会招进宫。”慕锦越说越冷:“为了杜绝后患,萧展一定会杀了让皇上感兴趣的平民。可是现在,甄妧妧吓得不去雅戏赛了,也不敢再扮前皇后。传不到宫里,就无法威胁到皇后。因此,甄妧妧不必死了。李石的出现,是另一件事,冲我女人来的。”   “只是不知何人,将两件事牵在了一起。牺牲了一个暗卫,却保住了甄妧妧。”寸奔说:“二公子,若对方有备而来,杨桃一人恐怕难以胜任。需要加派护卫保护二十姑娘吗?”   “不。”慕锦摆手,“李石救人,说明她并不需要取人性命。现在皇上与萧展斗得激烈,杀手和李石大约是萧展设的局。我们要谨慎行事,免得卷入皇室纷争。那探子进府多久了?”   “有十几日了。”   慕锦笑笑,“萧展居然还没对我放下戒心。”   “属下觉得,太子紧追不放,或许有所发现。”   “儿时,师傅给我做过推骨术,我长得既不像皇上,也不像娘亲。无人认得我。倘若,萧展知道我是四皇子,以他的谨慎,一定会亲自前来确认。他只是派手下过来,说明我对他没有足够的威胁。”慕锦说:“无论他如何试探,始终要让他相信,我只是慕二公子。所以,该玩的玩,该乐的乐。向阳城逛得差不多了,明日去平山。”   “是。”   ——   二十和李琢石又去听戏。   见了面,二人落座。   李琢石仔细打量二十,说:“昨日才知,你住的那座别院,是京城大名鼎鼎的慕老爷友人的。”   这些事,二十不清楚。二公子安排时不会和她解释。   李琢石轻声问:“那么,你的公子就是慕公子了?”   二十点头。   “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二十伸出二指。   “原来是二公子。”李琢石微笑,“我曾在京城目睹他的英姿。”   二十讶然。二公子还有“英姿”?   “以往听家父说,慕二公子品行不端……我们听信了小人言。”李琢石有些羞惭:“前一个月,慕二公子上灵鹿山为百姓剿匪。实不相瞒,我前两年行事鲁莽,狼狈地输给了山匪。我……万般钦佩他鲜衣怒马。那日的一列护卫,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家公子有枭雄气概,我的玉佩送得是多余了。”   二十那天经历了许多事,被二公子裹在红披风里了,没见过英姿的二公子。   一旁的杨桃竖起了耳朵。   李琢石看向杨桃,“丫鬟也武力高强,慕府真是藏龙卧虎。”   “回李姑娘。”杨桃说:“家父曾是国兵,我自幼习武,家父退役之后,承蒙二公子收留,我就当了丫鬟。”   李琢石点头:“我在京城听说,慕二公子收了一批国兵,当时觉得误传,没想到……”见到二十有些茫然,李琢石问,“二十姑娘,没见过那群国兵吗?剿匪那日,街上百姓传开了。”   二十摇摇头。四皇子肯定有护卫队。   李琢石观察二十的神色。二十的茫然是真的。莫非连近身侍妾都不知道那群护卫?可杨桃的功夫,不是普通国兵的身手,分明经过特殊训练,招招夺命,像是……杀手。   李琢石认同了萧展诡异的直觉。越是查不到护卫的藏身之处,慕锦越是可疑。   听戏完毕,二十让杨桃代为转述,明日将离开向阳城。   李琢石心里有了计量。杨桃在场,她不再说其他,道:“二十姑娘,他日有缘,自会再见。”   萍水相逢的几人,就此别过。   ——   夜晚,慕锦搂着二十,说起平山的传说。   二十迷糊,听了没几句睡过去了。   清晨,腹中有些不适,她悠悠转醒。   说是倒霉吧,明日就要远行,二十突然来了癸水。   又是幸运,二公子没有在她肚子播种。二公子爆发惊人,二十难免担心避子汤的药效,有时觉得是不是要多喝两碗三碗。   这下癸水来了,她安下心。   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以前顺顺当当的癸水,今日让她坠痛难受。二公子昨日说了,要在辰时出发,否则到平山就是半夜了。   二十在肚子上垫多了两条帕子,揉了揉就出门了。   从向阳城去平山,不走水路,换了一辆大马车。   二十始终不适,不时地抚抚肚子。   慕锦懒洋洋地靠在软垫,说:“你好久没有过来捶背了,过来。”   二十听话地捶背。   睡得晚,心情紧张,早上吃得少,几重压力之下。二十越来越难受,光坐着就腰酸腹痛。捶背的力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   慕锦睁开眼睛,“干嘛呢?早上让你吃,你不吃。才捶几下就没力气了?”   二十费劲地捶他。岂料阵痛袭来,她脸上血色顿失,嘴唇泛起青紫,眉头蹙成了麻花。   他察觉到不对劲,猛地抓起她的手,冰凉凉的。他坐起,“怎么了?”   二十坠痛不已,咬住了下唇。   慕锦整日在想各种手段,把这平平坦坦的脸蛋给撕开。这时见她不再板着一张脸,却不满意。他捧起她的脸颊,发现她沁出了冷汗。“不舒服?”   二十想板起脸,无奈疼痛逼她流露出了一丝脆弱。   “着凉了?”慕锦探向她的额头。   见她捂起肚子,他一把抱起她半躺,他伸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揉了揉。“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会不会那个李什么给下毒了。这念头一闪而过,慕锦也沁起了汗。   这也不好解释。二十摇摇头。脸色实在是惨,可怜兮兮的。   “寸奔,去医馆!”   “是。”寸奔扬起马鞭。   “杨桃!进来。”   “是。”杨桃急慌慌地进来。   “有没有帕子,给她擦擦汗。”慕锦抚过二十的脸,“说话,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喊疼么。”   杨桃有经验。见二公子捂着二十的肚子,问:“二十姑娘是那里痛吗?”   二十点了点头。她身强体健,以前癸水从来不疼。这月恐怕是被二公子折磨成这般痛苦的。   杨桃说:“二公子,我来照顾就好。”   慕锦看着二十惨白的脸,“那痛是指哪痛?”   杨桃噎住了。   大霁有言,癸水是阴水,于男子不吉。尤其这些尊贵的主子,那更是见不得的。杨桃不知如何说好。   既然杨桃知道病因,可见不是被下毒。慕锦缓和过来,问:“你们打什么哑谜?”   二十缩了身子。二公子平时看着挺聪明的,关键时候却回不着神。他的大掌抚起她的肚子,是比她自己抚更舒服。但这是女儿家的私事,哪能轻易告知。   他面不红气不喘,命令:“杨桃,说。”   杨桃微微脸红,直言说:“二公子,二十姑娘是癸水来了。”   “哦。”慕锦神色自若,“出去吧。”   杨桃听令。   二十想,二公子这下要放开她了吧。他却没有,大掌将她的腹部捂得更紧。她感觉有一股暖流从他的掌心传来。   慕锦搂紧了二十,轻声一句:“你也有疼的时候。”她不是中毒,他放心了。   二十扁扁嘴。   “休息吧,不是说要休息。”慕锦笑了下:“眼睛瞪那么大,没见过美男子啊。”   二十赶紧闭上了眼。说来也是奇怪,自从他大掌将源源不断的热度传给她,她确实舒服许多,冷汗止住了,抽搐般的疼痛缓了过来。   “我娘亲也有这毛病。以前用巨石暖玉烘着就没事了。”他没有暖玉,唯有运用内功,给她渡了渡气。   二十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淡然、平静了,无力地倚着二公子,休息养神。   就在这时,慕锦觉得,有一位姑娘知道他的身世,也不是坏事。   在姑娘面前,他才能说起他的娘亲。寸奔再忠心,慕锦也不会跑去跟他絮叨自己的童年。   偶尔,二十纤细的身子,会和慕锦记忆中的娘亲重叠。明明长相不一样,可是她调皮时,她冷静时,她胆大时,给他一种怀念的感觉。   譬如现在,她疼得冷汗直冒。   慕锦忆起,儿时的娘亲同样有过这般痛苦。   他的娘亲,原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临盆在即,在御花园摔了一跤,险些胎死腹中。   难产大出血,她的身子日渐衰败。他当上了太子,她更加心事重重。她走之前的那两年,每个月要疼上一回。只有他陪在娘亲身边,为她抱玉烘暖。   他小时候不懂,为何娘亲痛苦时,皇上从来不出现。   长大了方知,皇上是九五之尊,阳爻称九,乾卦六爻,至刚至阳。女子癸水是阴水,颇有忌讳。   去他个阴水。   慕锦从来不和人讲自己的童年。于是,慕老爷对外宣称慕锦失忆了。   久而久之,慕锦觉得真的失忆了。儿时的片段,再也想不起来。   唯有某个瞬间。二十的身影会挑动他深藏的记忆。告诉他,那些过去从未离他远去。   “你一定不能背叛我。”慕锦抱紧了二十。 第47章   马车返程, 慕锦到了医馆。   大夫给二十仔细把脉,说:“姑娘体质不弱, 但寒湿凝滞。是不是膳食寒凉?”   慕锦正想, 膳食都一样。   杨桃机敏地想起一事,上前说:“大夫, 我家姑娘近日有喝避子汤。”她递了药方过去。   大夫接过,看一眼。“避子汤性味偏凉,偶尔饮之无碍。不宜长期食用。”   “谢谢大夫。”慕锦横腰抱起了二十。   四人回了别院。   二十躺在床上, 半梦半醒。   中途,杨桃熬了大夫开的止疼药方。   慕锦扶着二十,亲手喂她。   二公子终于有让她舒心的时候了。她伸手将他抱住。   “怎么这么乖?这么乖都不是你。”话虽如此说,慕锦十分享受她的拥抱。他给她拨了拨头发,“宫中有一秘术, 皇上宠幸妃子后, 由宫女为妃子推拿, 泄其龙种。”   二十蹭蹭他的胸膛。   慕锦说:“以后少喝避子汤。”   她点头。也许是迷糊了,她竟然听得二公子像在怜惜她。   ——   “琢石未归。”萧展瞥目高空,“这座东宫孤迥寂寥。”   清流不敢应声, 因为只有主子可以说宫殿寂寥。   这时,门外一人传话:“太子殿下, 朱文栋求见。”   “让他进来。”萧展回到了书房。   “臣参见太子殿下。”朱文栋行礼。   萧展问:“琢石何时回来?”   “臣不知。”朱文栋不关心李琢石的去向。   太子赐她太子妃的身份, 是因为觉得她可用。萧展的心腹没有将李琢石视为真正的太子妃。   奴才听令主子,李琢石的这般处境,某些程度上可以说是萧展默许的。萧展开口:“今日来, 所为何事?”   “回太子殿下,上鼎城的探子回来了。”   “说。”   “林季同无父无母,是一个孤儿。大约七岁或是八岁,被城里一个性情古怪的林大夫捡到,跟在林大夫身边学习医术。易经八卦也是林大夫所授。”朱文栋说:“林季同是早产儿,体质孱弱,有气喘,时不时咳嗽。性子乐善好施,常给当地穷人义诊。”   “性格古怪?”萧展回忆:“我曾听皇上讲,他到上鼎城求医时,也是遇到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大夫。大夫和前皇后有交情,这才答应为皇上医治。”   朱文栋表情严肃:“太子殿下,林大夫名为林意致,和皇上遇到的大夫,会不会是同一人?”   “是的话,太巧了。”萧展若有所思:“上次你说,慕二公子也因体弱去上鼎城求医?”   “正是。”   “那时,慕二公子什么年纪?”   “约莫八岁。与林季同到上鼎城的时间一样。”   “寻的哪名大夫?”   “林意致在当地是出了名的神医。慕老爷千里寻医,寻的正是神医。”   “林季同,慕二公子,同是早产体弱,同是八岁上下,同是一个大夫医治。”萧展缓缓地说:“唯一不同的是,一个至今气喘,一个活蹦乱跳。”   何止活蹦乱跳,听朱文栋的形容,慕二公子没有半分体弱的样子。   萧展闭了闭眼,觉得心悸胸闷。巧合重叠太多,多到他不得不生疑。他挥挥手,“先退下吧。”   “是。”朱文栋离去。   萧展揉揉眉心,接着去了皇后宫殿请安。再问起西埠关一役,为皇上医治的大夫是谁。   “那大夫名叫林意致,是甄皇后的旧友。皇上伤愈即下令,林意致一生不得离开上鼎城。”说到这里,皇后拂拂右肩,问:“怎的问起这事?”   萧展说:“今日想起琢石负伤,有些担心。改日带她去一回上鼎城。”   “林意致没有医德,常常见死不救。除了听甄皇后几句,其他人的话都听不进。”说到这里,皇后忽地笑了。“林意致医术高明又有何用?救不回甄皇后。那女人摔一跤就把身子摔破了。”   萧展笑了下,没说话,不一会儿离开了。   日光倾泻,长长的连廊幽雅宁静。萧展没有感觉温暖,反而跟扑进一场冰雨似的,嘴角狠狠撇低。   回到书房,他坐着抚额。   林意致、慕锦、林季同,诸多巧合?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慕锦和林季同求医那时,宫里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在大火中丧生。   四皇子死得面目全非。   萧展想,面目全非,意即,无法鉴别尸体是不是四皇子。   巧合得很。对前皇后俯首帖耳的林意致,医治了两个和四皇子一样年龄的男孩。其中一个焰如烈日。有一支神秘的精锐护卫。   这嚣张的性情……岂不是像极了四皇子?   萧展身子前倾,猛地扶住了椅子,掌心深深陷进椅子雕刻的龙纹上。   好一会儿,他才觉得疼了,用另一手揉着这手的掌心。   萧展仰望宫殿橑檐:“清流,琢石仍在向阳城?”   “回太子殿下,是的。”   “我也去向阳城听听戏。”萧展想笑,牵动嘴角,却弯不起来。   ——   第二日。   客栈见到萧展,李琢石十分讶然。慕锦再可疑,不过一商人,何至于太子离宫。   萧展拉过她的手,说:“对慕锦,我无法卸下心防。处处有巧合,处处有存疑,处处没有真凭实据。”   李琢石问了一句,“太子殿下这几日睡得可好?”   萧展温和一笑:“你不在,睡不好。”   “太子殿下是疑心难眠。”他一天天的,除了算计还是算计,如何安睡。她想抽回手。   萧展抓得更紧,“若是从前,我大可挟持慕锦亲信或是动用官兵剿匪,擒拿林季同,逼问真相。可你不愿滥杀无辜,我只能暗中查探,耗时费力。事到如今,仅仅死了一名本就活不过今年的暗卫。”   她抬头看着他。   他似是情深万种,“琢石,遇见了你,我已经将一生的良心用尽。”   李琢石不说话,别扭地依在他身边。太久了,他这样伪装爱意太久了。四日前,她传书给他,告诉他,她受了伤。他未曾问过一句伤势。   萧展安静了一阵,问:“那名哑巴小妾是否蠢笨?”   “不。”李琢石推开了他,“她冷静沉着。”   “和慕锦关系如何?”   “无情无爱。她想离开慕府,但颇有顾虑。我希望助她一力。”   “有什么明显的弱点?”   “心地善良。”   萧展笑了,“你终于知道善良是弱点了。何时改正?”   李琢石看了他一眼,“她应该不知慕锦护卫的事,放过她吧。”   “放心,我不杀她。我想见见她。”萧展说:“慕锦疼爱她至今,可见有一定的信任。信任的建立是一生一世,摧毁仅需瞬间。只要我们敲开一下,断了这女人和慕锦之间的那一根线,她日后就能为我们所用。”   “若是他们之间牢不可破呢?”二十虽然没有爱意,可也不曾透露半点自家公子的私事。李琢石觉得,二十恐难被太子所用。   “不会的。”萧展从来不相信牢不可破的关系,包括他和他的父皇、母后。他一路走来,唯一不怀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太子如何断定?”   萧展笑了,没有回答。拉过李琢石,搂住不放。   皇上多疑,皇子多疑。生在那一座宫殿的人,哪个不是时刻提一颗心在走。御花园那座荷花池,历年来沉淀了多少连名字都早已被忘记的宫女太监。   慕锦一定生性多疑。因为,他是萧展的兄弟。   ——   昨日,二十躺了一天,舒服多了。这天下午,她又出去听戏。   临出门前,慕锦拉住了她,逗她说:“不邀我听戏?”   二十勇敢地摇头。她自省,这是恃宠而骄了吧。   这宠爱正是慕二公子给的。他捏一下她的小脸蛋,“去吧。”   她转身要走。   他再拉住,托起她的下颚,逼她抬头。他细看她的眉眼,就是和以前一样的。但……“你上了什么养颜粉?”   二十摸摸脸,比划:“和以前一样。”   “哦,去吧。”   她和杨桃出了门。   慕锦看着二十柔细的背影。   所有无法和慕二公子媲美的女子,在他眼里,都叫平庸之色。可是,怎这阵子见她,越来越漂亮了,眉目清秀可人,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情。他有时看着,移不走眼睛。连在床上,偶尔也想将她脸上的绢帕拿开,仔细看看她为他愉悦的样子。   或许是眼力疲乏了。回去要上掩日楼见几个大美人儿,养养眼。   寸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慕锦身后,“二公子,京城传消息,太子离京,到了向阳城。”   “知道了。”慕锦看着二十身影消失的雕花园门,“这是最后一次给她机会。如若背叛……”“杀无赦”三个字哽在喉间。   “是。”可这机会太冒险。寸奔后半句话也哽在喉间。   ——   二十这回去了茶楼听书。   未曾想,有朝一日,她过上了听书看戏这般富贵人的生活。   说书人醒木一拍:“书接上文。上回书说道,采花大盗好色成性,无名剑客替天行道。二人大战了三百回合。”   原来,寸奔的故事已经编成了戏。二十听得入神。   “二十姑娘。”一声叫唤让她回神。   李琢石今日穿回了比甲,少了女儿家的娇气,飒然生风。“你昨日不是去平山了?”   “回李姑娘。”杨桃解释说:“临时有事耽搁了。”   二十笑了下,转眼见到李琢石身后的萧展。   萧展款款眼神先是落在李琢石身上,再转至二十。原来慕二公子喜好这般清秀佳人。   李琢石给双方做了介绍。四人坐在一桌听戏。   出门前,寸奔叮嘱过杨桃,“记住,寸步不离二十姑娘。”   杨桃谨慎,时刻留意萧展和李琢石。   李琢石说起评书故事,二十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要么浅笑。   萧展说话了:“我学过基本的手语。姑娘若想要聊天,可用手语。”   二十略惊讶,比划说:“公子因何学手语?”   萧展蹙起了眉,“姑娘的手语哪里学的?和常用的不一样。”   二十明白了,这些手势恐怕是二公子杜撰的。也就是说,其他人看不懂,她只能和他交谈。这是二公子做得出的事。二十懒得计较了。   相互手语不同,聊天也就作罢。   席间,有一黑衣男子神色匆匆。   二十见他背上一柄长剑,正猜是否江湖人士。   他到了跟前,弯腰在萧展耳旁低唤:“太子殿下——”   萧展冷眉一横。   男子立即改口:“公子。”   已经晚了,二十听见了。她吓得赶紧低头。她和萧展相邻,男子正是站在二人中间。坐对面的杨桃没有听见这声低唤。   苦了二十。这些大人物怎么回事?一个个说话不分场合的。太子……那不就是四皇子的兄弟?这等身份被她知道,不会又要灭口吧。   “姑娘是不是听见了?”萧展倾身,在二十耳畔问。   她一脸无辜,装作没听见。   “别装傻。”他笑得莫测高深。“我们要借一步说话了。”   二十别无他法,只得和他借了一步。   听完说书,四人到了客栈。   二十无奈听到了萧展的身份,她不想连累杨桃,让杨桃候在院外。   二十跟着萧展和李琢石进去房间。   门关上了,她战战兢兢地跪下。萧展“太子”之名不知真假,万一是真的,她有十条命也不够死。   二公子虽是四皇子,却无官家权势。太子比二公子危险百倍。   萧展先是和善一笑:“我到此是奉旨微服私访,只要你隐瞒我的身份,我不会伤你。”他拿出一枚龙纹金牌。   二十知道,金龙是皇室象征。她连连点头。一定隐瞒,一定隐瞒。只是……二公子那里,说或是不说。   “倘若你泄密我的身份,便是违抗圣旨,株连族人。”萧展语气骤冷:“你家住哪里,我一查便知。”   二十磕头。一定不说,二公子也不说。   “听琢石说,你想离开你家公子。”萧展又变得和善,“如果你保密,我就助你离开。”   二十脸色煞白,连忙摇头,她二指做出走路的手势,再用另一手扣住,表示自己不愿走。   李琢石以为二十畏惧太子威严,和声说:“二十姑娘不必害怕,太子让你走,十个慕家也拦不住你。”   二十赶紧摇头。慕家是拦不住,可二公子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我是可怜你,一个小女人被困在贵公子身边,无名无份。”萧展眉目泛冷:“莫不是,姑娘认为我堂堂太子,怕你家公子不成?”   二十又连连摇头。   离开,二公子不会放过她。   不走,又成了轻视太子威严。   她得罪了两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二十魂不守舍地回到别院。   杨桃将今日一事禀告慕锦。   慕锦当下脸色就黑了,走到二十门外,百般忍耐怒气,进了房间。   二十赶紧板起脸。   他轻问:“今日为何见陌生人,不带杨桃?”   二十比划说:“李姑娘和我说些悄悄话……”她觉得自己这借口太拙劣了。   果然,慕锦说:“杨桃亲眼看着你和李石、李石的男人一起进去。”   二十咬唇。太子说的株连族人,她惹不起。比惹二公子还惹不起。   慕锦拧起她的下巴,“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她摇摇头,比划:“二公子,我什么都没说。”   “李石身份可疑,让你别接近,你不听。现在居然关起门说话了。”   二十学着以前一样,想去蹭他。   慕锦闪过,“这招不灵了。你有癸水,伺候不了我。”他的手很冷,眼神更是凉薄,“你若是背叛我,我一定杀你。”   二十点头。她再也不敢恃宠而骄了。 第48章   “那我现在可以杀你了吗?”慕锦问。   二十猛地抬起了头。   慕锦敛起了所有的表情, 眼珠子黑压压的,光一个眼神就扼紧她的心跳。   二十摇头, 比划说:“二公子, 我没有背叛你。”说着,她又想要下跪磕头。   慕锦及时伸出一脚, 抵住了她的膝盖,”不是跟你说过,别动不动就下跪。”   二十弯着身子, 不敢直立,长睫颤颤地抬眼。   二公子以前的杀气是张扬的。现在十分沉滞,隐藏得极深。   今日之事,说或不说,衡量得失在太子和二公子的权势上。她如果将太子的真实身份泄密, 就是违抗圣旨。   先不说二公子会不会护她。就算是护, 无论二公子曾有过如何尊贵的地位, 如今只是一介草民,怎么斗得过太子。民不与官斗。太子说的是让她保密身份,没有其他条件, 她只要不说,就是听话了。   她确实没有背叛二公子。   慕锦眉泛刀锋, 盯着她, 冷冷地问:“你今天和他们独自谈了什么?”   二十抿了抿唇,比划说:“二公子,我没有讲你的事。”   “你是不是至今都不知道, ‘忠’这一个字如何写?”慕锦走上前,逼近她,“我说过,其他知情者是我的心腹,但你不是。你的忠心无法令我信服,我如何留你性命?”话和她讲过多少遍了,她怎么就还没有对他死心塌地。   两人距离过近,二十感觉到的不是以前搂抱的亲昵,而是步步逼人的严寒。   她的犹豫,慕锦怎会看不出。他萧冷的眼底烧不动怒火,只剩无尽的冰川。他另一手挥起,房门“砰”地关上。   二十吓了一跳,哀求地看他,比划说:“二公子,我真的没有背叛你。”   慕锦嗤笑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二十委屈了。昨天夜里,二公子时不时抚抚她的肚子。她虽然半梦半醒,但浸染到一阵暖意。本以为,二公子可以让她放心了。   谁知,她刚在太子那里受了欺负,回来又得受二公子的气。   她走到今天这种境地,全是因为这些贵人们管不住嘴。她一个小丫鬟,都知道谨言慎行,守口如瓶。   这些贵人自己兜不住事,却一个个过来恐吓她,威胁她。那些话又不是她想听的,她以前当小丫鬟,日子再辛苦也踏踏实实。谁乐意成日伺候阴晴不定的男人。   可再委屈,受气也得自己憋紧。   二十咬咬牙,比划说:“二公子,对方也和你一样威胁我。我小命一条,不是死在你手上,就是死在他们手上。”她越说,那阵气越难憋:“我要是不跟你说,活不过明日。我要是跟你说了,被对方知道,也活不过明日。”她怎的就这么倒霉呢。   二十少有如此面容,似有无尽哀怨,万般无奈。和惊惶胆怯的可怜不一样,现在更像是诉苦。   他问:“他威胁你?”   二十点点头,比划说:“就跟你现在一样。”   慕锦冷笑:“哦,这是对我不满。”   她摇头,刚才鼓起的勇气又缩了回去。可怜巴巴地低着头。   他看到了她小巧的鼻尖,平和的细眉。“他威胁你什么?”   她比划:“和你一样,要杀我,还要杀我家人。”   “讲后半句就好了,可以省略前半句。”慕锦凉凉的调子。   二十心想,不就和二公子一样吗?威胁的手段、语气,如出一辙。   慕锦坐下了,指间把玩长扇。   她用余光偷瞄他。二公子似乎没有刚刚生气了。她走上前,想示忠。   他不耐一句:“别碰我。”   二十赶紧后退几步。   他更加不耐。他说别碰,没让她滚。她离这么远做什么,真是见着就来气。“过来。”   二十走上前。   慕锦质问:“你是谁的人?”   她比划说:“二公子的。”   “那你在外面受了威胁,应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他们不就是看她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就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奴婢,才欺负她。   慕锦长呼一口气,隐忍暴躁。“你说你,一天到晚挖空心思想要对付我。跑到外边了,就笨得跟什么似的。”   二十怯生生地看他。   “再问你一次,你是谁的人?”   她再次比划说:“二公子的。”   “那你在外面被别人欺负了,是不是该找我告状?”   好像有些道理,二十点了点头。   “他怎么欺负你?”慕锦说:“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她看他一眼。   “不说的话,我立刻就把你的心挖出来。”慕锦的扇子抵住了她的心口。他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了也不让别人得到。   利器隔着衣服渗出冰凉。二十咽了咽口水。说实话,在二公子这里,死里逃生多了,她也不敢说了解二公子的脾性,她始终没有得到免死金牌。   “说还是不说?”慕锦的扇子往里用力,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心口有轻微的疼痛,她赶紧点头,比划说:“二公子,我告诉你。”   慕锦没有收回手,仍旧抵着她的心口,说:“贪生怕死。”   这不就是他拿捏她的弱点吗?她要是不怕死,她才懒得伺候他,早自绝登天了。她如实答:“李姑娘的公子有一个大身份,他威胁我万万不可不要泄密,否则,就要杀我。”   “什么大身份?”   “他是……是……”   慕锦又给扇子施力了,“是什么?”   太子和四皇子是兄弟,似有隔阂。二十不想牵连到更大的纷争里。得罪二公子,来来去去仍是平民生活,如若卷入皇室内斗,那是分分钟掉脑袋的事。   可是。   她忽然想到,太子出现,是一种不详的预感。万一是冲着二公子来的……倘若她不说,二公子恐怕会陷进被动局面。   于是,她立即卖了萧展。“他是太子。”   她站在了他这边。但这是为了保命,或者别的?慕锦没有把握。他看着她,问:“还有吗?”   二十摇头,比划说:“没有了,我不想听。是一不小心听到的。没办法。”她哀求他:“二公子,你千万别泄密,要是被太子知道了,轮不到你杀我,我已死在他面前了。”   这女人今天居然学会顶撞了。慕锦挑眉:“李石一看就意图不轨,你自己乐呵呵的,又收玉佩又听戏。你有这遭遇,不是活该吗?”   “可是,若是我见李姑娘就逃,岂不更令人生疑。二公子要隐瞒身世,应该是一如往常,佯装不知。我既然不知,自然就不知李姑娘来历不明,不知她意有所图。她来了我就见,不躲不避。否则,她一定以为我知道什么。”二十比划说:“二公子你知道李姑娘别有目的,为何不拦住我出去?你不也希望,我能自然地去见她,消除她的疑心。”   “你有时候很笨。有时候,又不那么笨。”慕锦收回了扇子,“不,你还是笨,太笨了。”   二十闷声不吭。   “笨死了。”慕锦捏起她的脸颊,“在外面被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到我这儿来告状。”居然就那么听萧展的话,连自己主子都想瞒。   慕锦看一眼她的腰间。这趟远行,她没有佩戴腰牌。他问:“你的腰牌排第几?”   二十比了手势:二十。   “别二十了。我给你刻一个新的,笨笨。”慕锦三指捻起她单薄的腮肉。“我的女人只用数字排号。这个笨笨是独一无二的。讲好听的,就是唯一。懂吗?笨笨。”   她讨好地握住他的手。   他捏得起劲,“以后再被别人欺负,知道怎么做吗?”   二十点头。不过,又比划说:“太子有权有势,我害怕。”   “怕什么怕。有权有势了不起吗?太子之位,那是我不要才轮到他。”慕锦顿了顿,“你说你是不是笨笨?”   二十瞄着他。她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二公子似乎不生气了。   “我发现了,你惹我生气,我就欺负你。欺负了气也消大半。”他看着她的脸。怎捏成歪脸也觉得她变好看了。“你是不是也发现了?”   二十摇摇头,她不知道。   慕锦又捏她的脸颊。“你不知道?”   她不敢摇头了。   “再问你知不知道?”   她只好点头。   “你终于知道了?”   她重重地点头。   “所以,你是想让我欺负你,才整天惹我生气,是不是?”慕锦另一只手也捏起她另一边脸颊,“是不是?”   二十两边脸颊鼓包包的,继续点头。   慕锦说:“一天到晚被你气。有你在,我折了多少年的寿。”   那是不是可以放她回家?她心里这么想,不敢问。   他忽地抱起她,一把丢到床上。   二十连忙摆手,她的癸水还没结束。   “我知道。”他按住她,跟着躺下,“你气死我了,罚你陪我睡一觉。”   她乖乖躺着。谢天谢地,又在二公子手里捡回一条命。   慕锦翻身压住她,看着她的眼睛,再问:“你真的没有和太子说不该说的话?”   二十点头。   “如果他再以死要挟呢?你会不会为了保命出卖我?”   她连连摇头。   “小骗子。”明知她屈服是因为怕死,日后一定是大患。他仍然留了她的命。他刚刚说她活该。或许,他才是活该。“抱着我睡。”   二十抱起了他。   慕锦说:“杀你的心,我一直都有。”   她心底泛凉,手上一软。   他将她的手放回他的腰上,“抱也不知道抱紧点。”   二十抱紧他,耳边听着他鸷狠狼戾的话。   “杀你的方式,我想过无数。”慕锦抚抚她的长发。   她闭上了眼,缩在他的怀里。   “让东西二财把你吃掉,是比较轻松的。”慕锦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然而嘴上出口的话却是:“倘若火烤。看你,细皮嫩肉的,烧起来一定有一股浓香的味道。撒上酱料,就当给东西二财添点美味。”   “我也想过,寸奔将你一剑封喉,让你走得痛痛快快,无忧无虑。可那终究解不了我的恨。给你喂毒、逼你上吊。哪一种方式死去,多少都带着惋惜。”慕锦说到最后,语气也是惋惜的。   二十僵直身子,一动不动。   慕锦掐起她的腰,“我想来想去,死在我的手里,才是你最终的归途。瞧瞧你这柳腰,我早就想拧断了。你这清瘦的手腕,还有这纤细的颈项。”他拨动二十颈背的头发,喃喃细语:“我闻到一阵不知什么样的香气,无法形容,可能是地狱的甜味。还有你这活灵活现的眼珠子,我想仔细钻研。”   二公子能不能别说话了。二十听得发怵。   “杀你的心,从来没有间断过。我有这么多让你惨死的方法,你却至今安然无恙,说明什么?”   她摇头。   慕锦叹气,“我心善。”   二十无言以对。   慕锦话题一转,“他只是告诉你他的身份,没有别的?”   二十摇了摇头。   “明天你去听一场戏。”   她现在不想听了,生怕又听到一些什么不该听的。只盼这些不可说的贵人们,能各自把各自的秘密藏好。   二十分了神,手上的拥抱变松了。   慕锦反过来抱住她。“笨笨,你怎么长得这么瘦?”   她不抱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给忘了。”   她想要翻身,慕锦扣着不让。“叫什么来着?哦,阿蛮。”他用鼻子碰了碰她的脸颊。“徐阿蛮。”   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笨小蛮。”   二十:“……”   “小笨蛮。”   二十:“……”   ——   二十听了慕锦的话。第二日,又去茶楼听书。   李琢石住的客栈,就在茶楼附近。知道二十喜欢听戏、听书,她无事可做,也过来了。   萧展不爱这些唱戏的、说书的。无非是编故事。   尤其一些皇城秘史,讲得头头是道,其实都是捕风捉影,谣言惑众。但这座城除了听戏,没有其他景色。   何况,李琢石不在,他一人在客栈无所事事。   萧展想会会慕锦。   慕锦终日不出门。   萧展看了一眼二十。   二十知道他的身份以后,见到他就一脸畏怯。坐在他的旁边,她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低头喝茶时,鼻子都像要磕到茶杯里去了。   萧展问:“你家公子出来游玩,为何总让你一人出门?”   杨桃不知萧展的身份,见二十惊惶,杨桃跟着装作怯懦。她轻声说:“我们家公子这两日水土不服。先歇着了。”   二十点点头,下巴一不小心磕到了杯子上。   萧展再问:“主子不舒服,小妾不伺候?”何况,这女人昨日才吓破了胆,今日竟然还敢来听戏?   杨桃说:“姑娘也颇有不适,伺候不了。我们家公子赶我们出来。”   萧展细想杨桃的话,明白了。   阴水为不祥之物。有些主子若在病中,避讳癸水女子。   台上说书人,这日讲的是东周太子的艳史。醒木一拍,说书人说:“那晚,东周太子夜宿青楼,招人非议。青楼女子的姣好身段,将东周太子迷得七魂丢了三魄。”   邻桌有两男人,吃花生,喝小酒,听说书。兴起时,跟着摇头晃脑。   过了一会儿,男子甲忽然说:“说起东周太子夜宿青楼,我想起来。我们大霁太子的成年礼,不也是在青楼度过的。”   二十听到“太子”二字,不仅手抖,身子也微微晃了晃。   萧展眼色一暗,无声地端起茶杯。   男子乙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说:“咱们太子和东周太子不一样。素闻大霁太子温文尔雅,修身养性。宫里亲近的是太监。浮绒香嘛,京城第一大青楼。经验丰富的女子,教导教导生疏的太子。人之常情,常情。”   茶不好喝。萧展放下杯子,发出重重的一声“砰”。   说话的两名男子看他一眼,又继续聊二人的。   男子甲嘿嘿笑说:“大霁太子也是潇洒,去一回青楼,人尽皆知。却没将浮绒香给拆了。”   “太子气量大。”男子乙说。“读书人能跟咱们一般见识吗?”   “那是。”男子甲附和说:“太子心胸广。”   “京城传开了。”男子乙压低声音:“太子不近女色多年。终于成人了,抵不住妖艳女子的魅惑,食髓知味,大战了三百回合都不止。”   萧展手中的杯子“啪“地一下碎了。   二十偷偷瞄了瞄李琢石。   李琢石神色如常,像是在听台上的戏。嘴角浮一朵浅笑。   二十想,李姑娘上回说正在舍弃,或许已经舍弃一半了,于是听太子的成年礼,也无波无澜。   萧展凌冽地看向二十。   若是二十不知萧展是太子,这些仅是远在天边的皇城野史。可因为她知道萧展的身份,听到的便是眼前人的故事。   她表情再正常,他也觉得她是在讥笑。他寒声说:“听够了吗?”   二十连连点头,赶紧放下杯子。   李琢石平平淡淡:“这出太子的戏没讲完,听得好好的。”说的不知是东周太子的,还是大霁太子的。   萧展冷眼扫向二十。   二十仓皇地向萧展行了一个大礼,匆匆离去。她一路惊慌,有时回头张望,生怕萧展追上来。直到走进别院,关上了门。她才弯起了嘴角。   刚才太子黑脸的样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二十指尖捂嘴,藏不住笑。   二公子真是太坏了。   慕锦转过走廊,见到的便是窃笑不已的二十。   月季花下,如一只偷腥餍足的猫。   “笨笨。”慕锦笑了笑。   寸奔没听清,以为二公子叫的是“奔奔”,他头皮发麻,正想这声该不该回应,却见二公子盯着前方的二十。   幸好,二公子叫的这一声“奔奔”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第 11 章,太子第一次出镜,就是浮绒香传说中。 第49章   下午, 慕锦终于出了别院。   “走,去集市。”话不多说, 他拉起二十就走。   二十早逛过这里集市, 也买齐了送掩日楼姑娘的小礼。   不过,二公子想去, 二十便陪他去了。   慕锦不是这么想。他走遍大霁南北,二十不过一个居住府里的小丫头,见识不如他广。对着集市的心情, 那肯定是新鲜好奇的。他在街头,指着一摊木偶,问:“想不想要?”   木偶栩栩如生,一个梳两小辫子的十来岁姑娘,笑得眉眼弯弯, 可爱逗趣。这是二十听过的一场戏的机灵丫鬟。   但是, 二十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于是, 她摇了摇头。一抬眼,见二公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眨眼,看了看那个木偶, 再看看二公子的脸色。   二公子不冷不热的。在他手里求生久了,二十尤其关注他的神色, 不放过他脸上的起伏。   她猜测, 二公子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   慕锦再问:“想不想要?”   二十点了点头。果然,她这一点头,二公子眉上悬着的利剑, 就入了鞘,她松了一口气。   慕锦买下了那个木偶。他和摊主说,送到南巷别院。   摊主一见这公子出手大方,哈腰点头。再拿出另几个形态各异的木偶,“公子,瞧瞧这些。”   慕锦直接说,“一并送过去。”   摊主眉开眼笑。   慕锦昨日又研究了风月话本。话本有讲,女儿家喜爱小礼物。像这些他看不上的小玩意,大概是她喜欢的。   于是,到了第二摊、第三摊,二十被迫地点头再点头,看着二公子买了一个又一个木偶。红脸的,黑脸的,白脸的。   早知道二公子今日要买,前几天她就不逛了,将二公子给的金子偷偷藏好。,收为己用。   到了第四摊,二十比划说,“二公子,我有很多木偶了。”   “这才买了三个,怎么就很多了?”   “前几天,我和杨桃一起买了。”   慕锦有了印象。二十的东西放在房间的一个小箱子,他见过。知道是小玩意,他没多看。   她和杨桃逛了几天,买的东西不少,还都是问他要的钱。“买的有什么?”   二十比划说:“向阳城的招牌小玩意。木偶,戏服,还有面具。”   “买这么多,唱大戏用?我以后是不是不用来向阳城,只看你唱可以了。”   二十听二公子这阴阳怪气的口气,似乎又不高兴。但温柔的二公子说过,她想买什么便买什么,她要买一条街那也是可以的。柔情不过几日,二公子又恢复了本性。若是不让她买,现在带她出来这问那问,又是为何?   慕二公子的确不大爽快,问:“这么几天买的东西,有没有什么适合我的?”   慕家吃的用的,都是上等品。这些是平民集市的普通玩意,怎配得上二公子的身份?于是,二十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更冷。敢情她花他的钱买一堆鬼东西,竟然没有一样是送给他的?连礼尚往来都不懂,真是白宠她了。   气归气,话本上的戏还得演完。慕锦带着二十继续往下走。   二十连忙拉住了他,比划说:“二公子,买了好多重复的。”   “我乐意,你管我?”慕二公子正在气头上。狼心狗肺的女人,到了这一刻还不明白,基于礼貌,她需回他一份小礼。   二十赶紧把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松开了。二公子有钱,她也不为他的银两心疼,便由他去了。   走了没几步,慕锦回头,问:“你想买什么?”   二公子这般阴风阵阵,她唯有挑一样东西。前方摊子有刺绣的戏服,她选了一件绣有艳红桃花的戏装。   慕锦眯眼看了一会儿,这花里胡哨的戏服,肯定也不是送他的。他有些咬牙切齿,“好,回去穿上唱大戏给我看。学了手语,就不在我面前唱戏了,可惜。”   二十本就不爱上蹦下跳。二公子自创的手语,她用得十分顺手,省事不费力。   走了半条街,慕锦买了半条街。   再买下去,身后无情无心的女人也不会有半点怜悯的。他开门见山地问:“这趟远行,你带了银两没有?”   她摇了摇头。   “你出一趟门,什么都不带?”   二十眨眨眼,再摇头。   慕锦真想把这颗摇来摇去的脑袋给拧下来。他正考虑,该让二十回送什么。忽地又想起,寸奔曾经说,裁缝房一个叫徐阿蛮的丫头,在他的护卫衣裳,缝了一个香囊。   这事发生了,便发生了。慕二公子自认心胸宽广,早已翻过那座山头。此时心一梗,发现山里又有一池水。他翻了山,却没有淌过这池水。他盯着二十。   二十抿抿唇,在他狠戾的目光下,低了头。   “你没有月银。”慕锦说:“就不让你破费了。你拿手的姑娘家东西,做一件送我。”   她只会绣帕子,心想二公子也用不上刺绣绢帕,但在他的黑脸下,她点了点头。   慕锦这时才觉得自己浮出了池面。再想,那时她还没有见过他这般出色的男子,遇上寸奔难免芳心乱跳——   越想,二公子脸色越难看了。   ——   集市转了弯,走到路中,是李琢石住的客栈。   萧展闲来无事,坐在窗边下棋。   支起的窗户里,传来了喧闹的戏声。   萧展说:“向阳城如戏子一般,浮华轻薄。”不如有皇宫镇守的京城殷厚。   棋局越走越是诡异。萧展起身,倚窗俯瞰街市。一转眼,就见到了二十和慕锦。   萧展上午听了自己的艳史,正要细查那两名满口胡言的男子。然而,二人说完一堆话,就不知去向了。   “琢石。”萧展看着慕锦慢慢走来,心中压迫感越发强烈。   李琢石正躺着,听见了他的轻唤,她翻了个身,没有理。   “琢石。”他这一声调子重了。   每当他这样说话,便是威胁。她坐起了。   萧展淡淡瞥她一眼,“过来看看。那女人旁边的男人,是不是慕家二公子?”   李琢石跟着走到窗前,“我从未见过慕公子。”   萧展笑,“那我便当他是了。”   李琢石稍稍将窗户推开了。   慕锦和二十,一前一后地走着。   慕锦面色寒栗。二十低头,看不真切情绪。   映在李琢石的眼里,不就是一个狂戾的主子与一个受气的丫鬟。   萧展的目光定在慕锦的脸上。四皇子长得颇像皇上幼年,性子也像,所以格外受宠,但是慕锦,长相与皇上不大一样。   萧展心上有疑。他关了窗,“难得慕二公子出门,我们去会会他。” 第50章   慕锦和二十离开集市, 和寸奔、杨桃一起,站江岸码头等候船舫。   向阳城的皮影戏在城中对岸, 乘船更近。   四人正要登船游览嵊江两岸美景, 遇上了游江的萧展和李琢石。   “二十姑娘。”李琢石换了裙装,上一层薄薄胭脂, 多几分女儿柔姿。   二十眼睛瞄到后面的萧展,有些畏缩地低下了头。她想缩到慕锦身后,挪了一步, 又顿住了。   李琢石转眼看向慕锦,“想必,这位就是二十姑娘的公子了。”   慕锦不说话,眼睛在李琢石的脸上打转。   “二公子。”杨桃解释说:“这位是救了二十姑娘的李姑娘。”   “哦,原来是我小妾的恩人。”慕锦堆起了笑意, 说:“姑娘仗义, 我本该亲自上门道谢。可前几日, 我身体诸多不适。还请见谅。”话虽这么讲,然而,他脸上毫无诚意。   李琢石淡笑:“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罢了。”   这时,萧展和慕锦对视了一眼。   李琢石退至萧展身边, 说:“这位是我家公子, 展公子。”   慕锦笑:“幸会幸会,在下慕锦。”   “慕公子,幸会。”萧展近看慕锦的眉目。可以说像皇上, 但其实又不大像。   慕锦问:“展公子和李姑娘到这码头,可是要乘船?”   萧展转向远处船家,“我们来晚了。本想游江到对岸,不过船家说今日已约满,明日才有空。我俩就到处走走。”   “李姑娘既是我小妾的恩人,也就对我有恩。展公子若不嫌弃,与我们一同上船游玩?”慕锦热情好客,说:“我这船也够大。”   李琢石看向萧展。   萧展看着慕锦。   慕锦瞥了回去,勾着一抹轻浮的笑意。   萧展温和地回答:“那就叨扰慕公子了。这趟船费你我二人平分。”   “我慕家有金山银山,不差这趟船费。”慕锦大摇大摆地上了船。   ——   萧展和李琢石是客人,二人坐在船舱中。   慕锦先是倚在边上的船栏,后来索性坐了上去。   二十站在他的旁边,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双手搅着裙子,非常拘谨。   萧展先看二十,发现她的手微微颤抖。再看一眼慕锦,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跟街上地痞似的。萧展问:“刚才听慕公子所言,慕公子来自富贵人家?”   慕锦一手搭在船栏,志得意满,“我不隐瞒,我慕家钱庄遍布大霁,说是金山银山不为过吧。”   萧展恍然大悟,“原来是慕家钱庄的公子,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品貌非凡。”   慕锦收下了“品貌非凡“的赞美,连句道谢也没有。“李姑娘是京城李氏染坊的千金,想来展公子也是家世不凡的人。”   相较慕锦,萧展可谦虚多了。“那倒不是,是展某高攀了李姑娘。”   闻言,二十手更抖了,脚上没站稳,险些摔倒,她连忙扶住船栏。   慕锦横去一眼,“没规矩,懂不懂礼貌?”   二十怯生生地躬身。   慕锦笑了笑,和萧展解释说:“小女人没见过世面,来几个客人就大惊小怪的。”   萧展说:“慕公子带着她远行,想必十分疼爱。”   “切。”慕锦不屑地说:“疼爱算不上。不过,说起女人,我有大把话想讲。寸奔,上一壶好酒。昨天我们才买的那一坛。”   “是。”寸奔在甲板上应声。   “女人嘛……”慕锦贼溜溜地打量李琢石,“原来只说是侠女救美,没想到是貌美如花的侠女。我应该早日见见李姑娘。”   萧展沉了眼,起身走到慕锦的面前,倚在船栏上,顺便遮住了慕锦投向李琢石的眼光。   慕锦撇嘴,“对了,展公子好酒吗?”   “偶尔酌上两口,颇有一番味道。”萧展浅笑,仙姿如画。   “没错,知音,知音。”慕锦笑:“我见展公子一表人才,和我一样,肯定也喜好美酒和佳人。”   寸奔十分应景,呈上来一壶酒,两个酒杯。   朱文栋欣赏强敌,自从见过寸奔的轻功,朱文栋每回说起慕二公子的护卫,说话不自觉就成了重音。萧展听多了,也留意到了寸奔。他问:“慕公子的这名随从,像是习武之人?”   慕锦略有惊讶,“没想到,展公子锐眼过人,莫非也习武?”   “我家姑娘自幼习武,我略知一二。”萧展说:“马步稳健的人,走路大不一样。”   “这是我以前在路上捡的。”慕锦看一眼寸奔,“当年很瘦小,被一群小乞丐追着打。我啊,心善。救下了他。谁料是个练武奇才。”   “哦?”萧展别有深意地说:“慕公子运气太好。”   “是。善有善报,我太有体会了。前几年收了一群退役国兵,我有时喜欢围观打打杀杀。他跟国兵打过,给我逗乐子。也不知哪天,他武艺渐长。”说到这里,慕锦顿了下,“讲这些男人没意思。”   慕锦给萧展递了一杯酒,“我生平爱的,还是女人和好酒。”   萧展接过,道谢。   “我这几年识人不少,但一直找不到像你一样,和我才貌匹配的公子。”慕锦一口饮尽,“成亲讲求门当户对,其实,友情亦然。我欣赏美女,也欣赏美男。”慕锦深深凝望萧展。   萧展稍稍退了半寸。   “我家中有二十几名侍妾,是我从辛辛苦苦,从大霁各城搜寻到的。真的,展公子,你去打听打听,我慕二公子的妾侍,在京城可是大名鼎鼎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慕锦叹气:“后来,为了生意,娶了一个妻子。可这千金小姐,有妻子的名分,仍不知足,将我的侍妾一个两个往外赶。现在留下的,全是那些我早已经玩腻的。而且特别聒噪,整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烦死了。我现在带的这个,胜在安静,不吵不闹。人是笨了点,但也没办法,找不到十全十美的。”   慕锦又倒了一杯酒,再问:“展公子家中有几个美人?”   “展某只有一位夫人。”   “雅人,雅人。”慕锦悄声问:“李姑娘想必销魂得很?”   萧展没有回答。眼前的慕锦如朱文栋所言,不务正业,浮夸好色,没有半分锐利的姿态。可是,隐隐约约,萧展又从慕锦的眉眼里,读出了四皇子的味道。   幼年,两人都小,萧展已经忘记了四皇子的长相。仅记得大家称赞四皇子与皇上是一个模子刻出的。   慕锦的长相和皇上不大相像。可偶尔眉飞色舞的神态,却给萧展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同时伴随巨大的威胁力。   慕锦又说起了自己在赌场时的威风。“岭洲赌场那群小喽啰,敢在我面前耍老千。我就去拆台。为的是什么?扬名,扬我慕公子的名。”   酒过三巡,慕锦的眼里有些醉意,熏红的眼睛带着猥亵,时不时向李琢石扫去。   二十真佩服二公子。演绎纨绔子弟,形神俱佳。这是她在向阳城看过最痛快的一场戏。见二公子活脱脱一个声色犬马,败家流油公子,她心中直发笑。大约,二公子去参加雅戏赛,也是可以捧得名气的。   萧展明白,此趟套不出话。到了嵊江另一岸,他告辞了。“今日多谢慕公子宴请,改日到京城,我再回请。”   慕锦再干一杯,“有缘的话,江湖再见。”   萧展和李琢石二人下了船。   慕锦回到船舱,“他怀疑我了。”   二十慎重地点点头。   慕锦又说:“太子多疑,却也轻敌。能让他千里迢迢到向阳城,说明我真的是一个品貌非凡的男人。”   二十:“……”   ——   四人看完皮影戏,乘船回来。   慕锦和二十走在前。   寸奔跟杨桃落了一段距离。   杨桃问:“那位展公子好像来者不善。”   “嗯。”寸奔只回了这一个字。   杨桃隐约明白,这事需对她保密。于是,她也闭嘴了。   回到别院,摊主们已将各类小玩意送了过来。   二公子挑起那件戏服,拉起二十进房。“穿上,唱大戏给我看看。”   船舱二公子说已被怀疑,二十胆战心惊,以为太子布下了埋伏。结果,二公子该玩的玩,该吃的吃,还有心思看戏。   二十以为,如以前那样,她比划几下,房中跑几步便是了。   “差了些东西。”二公子扇子转了几转,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包药粉,“这是哑药的解药。”   二十:“……”又来了。   慕锦慢条斯理地解释:“上次分量少了一点,所以你只能在床上发声。这次加大剂量。以后我想听戏了,你就可以放声高歌。”   二十:“……”她这样安安静静,不需说话不需应答,很是自在。二公子说话时,她就像在看他的戏。若是跟他聊起来,那她就看不成二公子的独角戏了。   慕锦将药粉倒进了杯中,摇匀之后,端起,“过来,把这杯解药喝了。”   二十观察他的脸色,接过杯子,又是一杯红红白白的水。她闭眼,偷偷倒在了衣袖上。接着,她抚住了喉咙,连忙扶住椅背,才没有跌下。   这女人又是这招。慕锦面无表情地看着,“做什么?要被毒死了?”   二十张张嘴,困难地摇头。配上那件戏服,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命令道:“今天允许你在这儿说话。”   她依然无声。   “说话。”他抬起她的下巴,“跟我说话。”   二十的嘴巴歇息久了,出口说话反而费劲。她不想说,懒得说。   “小蛮不乖了。”他戳她的脸颊,“不听话,又气我是不是,让你说话,你不说话。我又要折寿了。”   慕锦忘记了二十说话时的声音。床上的“嗯啊”毕竟失真。十五曾说,二十唱西埠关小调格外好听。以前可以听,慕锦不想听。这时心念一动,他就想听她唱几句。   他正要再说话,感觉到门外疾步而来的气息。   若非急事,寸奔不会过来打扰。慕锦卸下了逗弄二十的表情。   门外传来寸奔的话:“二公子,府里出事了。”   慕锦眼色瞬间嚣凌,“进来。”   寸奔推门,“昨天夜里,掩日楼起火了。”   闻言,二十惊耳骇目。她上前迈步,脚底滑了一下。这回不是装的。   慕锦及时揽住了她。   “府里连夜派人,快马加鞭前来报信。”寸奔继续说:“姑娘们保住了性命。不过,或有外伤。”   二十紧紧抓住慕锦的手。夜里……起火……她们伤势如何?   慕锦当机立断:“准备启程回京。”   “是。”   慕锦又说:“传信回去,大夫该请的请,药材该用的用。拿出伺候我的心力,给我医治那些女人。”   “是。” 第51章   “太子殿下, 宫里出事了。”   朱文栋是和萧展一起到的向阳城。不过,太子没有危险时, 朱文栋藏身他处。这时收到侍卫的传信, 他才来到客栈。   萧展和李琢石一人订了一间房。然而,萧展的房间只做谈事之用。就寝时, 他只去李琢石的床上才睡得安稳。   见到朱文栋寻来,萧展已有不好的预感。“宫里如何了?”   “皇上抓到了我们的人。侍卫来不及灭口,晚了一步。”朱文栋单膝跪下, 重声说:“臣失职。”   “知道了。”萧展闭了闭眼,抚抚额头。   朱文栋继续说:“皇上问,太子何时回宫。”   萧展低眼,思索片刻,说:“立即启程回京。”   “是。”朱文栋应了, 欲言又止:“太子殿下, 皇上这是兴师问罪了?”   “没事。”萧展摆手, “我和皇上斗这么多年了。你来我往,谁都有失策的时候。接下来,见步行事。”   “是。”朱文栋又说:“太子殿下, 慕家也出了事。”   忆起慕锦那一张轻浮的脸,萧展有些复杂, “什么事?”   “慕锦妾室居住的掩日楼, 昨天夜里起火了。”   萧展随口问一句:“意外还是人为?”   朱文栋答:“人为。”   萧展稍稍扬起眉角,他没有对探子下杀戮的命令。   “前几日,探子发现慕府有一女子可以利用, 就是二夫人苏燕箐。苏燕箐虽是正妻。但目前而言,她是慕锦房中最受冷落之人。另外,苏燕箐嫁进慕家,大病小病不断。探子回报,这其实是慕锦为了逃避圆房,指使大夫设计苏燕箐所致。”朱文栋不甚了解,慕二公子放纵声色不是一天两天了,怎有美人名正言顺的圆房,反而拒绝?果然,风月之事是世间最难解之谜。   朱文栋继续说:“镇南城一赌场和慕锦结怨,探子伪装成赌场的人,说要小小报复一下慕锦。苏燕箐有心记住了,不仅记住,更是付诸行动。纵火一事,苏燕箐擅自主张,我猜,她是想借刀杀人,嫁祸给探子。”   萧展问:“火势如何?”   朱文栋答:“火苗从一个靠外的小妾房间烧起。楼里没有护卫,苏燕箐畅通无阻,毁了半座楼。起火房间的小妾烧着了,她大声呼救,其他女人惊醒,拉她齐齐跑了出去。”   “慕家查出是谁放的火吗?”   “探子回报时,暂时没有。慕二公子在外,无人主持大局,是三小姐出面请的大夫。”朱文栋迟疑说:“慕老爷说,一切等慕二公子回来处置。”   “这二夫人倒是心狠手辣。一把火,足够毁掉一群美人了。”萧展笑了:“让探子继续旁敲侧击,最好能将二夫人拉入我们这边。”   “是。”   朱文栋离去,萧展回到了另一房间。   李琢石坐在窗前,面前摆着的,还是萧展今日未完的那盘棋。   萧展看一眼棋局,说:“宫中有变,收拾收拾,准备回宫。”   李琢石回过头,忽然说:“我才发现,这是一座好城。”可以在这里见到人生百态,比她苦的,比她悲的,风月故事里多的是。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男人唯一的正宫地位,哪怕没有得到他的心,也是走运了。   “你若喜欢,以后我再带你过来。”萧展从前不知,原来她竟喜欢听戏。   李琢石自己看戏是兴致,加上他,就不那么有趣了。听戏,还是和二十那样无声的倾听者才自在。   “这次是皇上召我回去。”萧展说完,没了声音。   李琢石起身,走到他的跟前,“你有些心不在焉。”   萧展笑:“何以见得?”他常年做的是温润姿态,眉清如天上皎月。   “往日说起皇上,你一定会推测其意图。”   “说多了怕你不爱听。”见过慕锦以后,萧展莫名地,想起了许多儿时的事。“我懂事起,母后告诉我,那个皇弟是我一生的对手。然而,父皇没有给我们竞争的机会。皇上疼爱前皇后,将四皇子册封为太子。我的才智不输他,就因为母后不受宠,皇上不会多看我一眼。琢石,你说我没有仁心,其实我身边的人都没有。我们高居权位,何需仁心。”   李琢石安静了。   “六皇子年纪小,斗不过我。宫里只剩下我和六皇子,皇上不得不选我,但——”萧展止住了口。若是,慕锦真的是那个早就该死的四皇子,一切就有些棘手了。   李琢石看一眼萧展。说的也是,从幼年起,太子学的便是算计。她奢求这样一个男子挖心掏肺,是她荒谬了。   “琢石。”萧展将她搂进怀里,“未来有一天,我恐怕要动用你父亲的兵力。”   李琢石靠在萧展的胸膛。   这才是萧展的目的。她的父亲是当年叱咤风云的罗刹将军,兵强马壮,战无不胜。萧展娶她为妻,娶的是罗刹将军的兵力。她不过是他通往帝位的一枚棋子。哪曾想,她在向阳城看戏、听戏,却忽然之间,看破了她和萧展无望的未来。   ——   这趟远行,启程时有雨,返程又遇上了暴雨。   飙风刮得船帆鼓起了肚子。   二十想,这雨若是下在昨夜,该有多好。   慕锦进来。   见到她一手扶住窗棂,一手撑在窗台,探起上半身向外张望。   闪电一晃而过,亮了她半边的脸,又青又白。自掩日楼起火的消息传来,血色就像从她的脸颊剥走了一样。   他上前,从她的身后抱住了她。疾风和骤雨,吹在二人的跟前,又冷又刺。“寸奔说,她们多是轻伤。或许十五会难过些,火是从她的房里烧起的。”   二十抓住了箍在自己腰上的大掌。   十五在青楼卖身多年,被一男子骗走真心和积蓄。年纪不大,却是众女人中过得最心碎的。本就寻死的人,得二公子救助,才过上好日子。遭此横祸,她如何受得了。   “我师傅是神医。”慕锦说:“儿时见他医治过烧伤病人,很是玄奇。如果京城的大夫不行,我就将她送去我师傅那里。”   二十听出来了,二公子这是在安慰她。她后退半步,靠在了他的胸膛。   电闪雷鸣下,一对男女,迎着扑面而来的海水雨水,眺望黑沉夜色。   过了一会儿,慕锦关上了窗,给二十拭去她发上的水雾。   “十五生来美貌,这次灾祸必受打击。”他拿出一包药粉,到桌边再制一杯解药,说:“回去你多安慰安慰她。”   二十比划问:“我喝了这杯解药,开口说话了,二公子不怕我泄密吗?”   慕锦坐下,左手支额,闭上了眼,说,“太子追我而来,应该是查到了线索。在我的思考里,除了你,没有人会是线索。”   二十连忙摆手,“二公子,我没有泄密。”   “嗯。”慕锦睁开了眼睛,“有我意想不到的人,被太子留意到了。下棋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棋子不受控制,整一个棋盘就乱局了。我没想起,这个人是谁。”   二十再次比划:“不是我。”   “知道,不是你。”慕锦说。   二十感动了。二公子这是第一次相信她。其实,前太子和太子,关系如此亲近又危险,难免争斗。她过惯了平静日子,不想招惹官家之事,自然不希望二公子身份泄漏。   慕锦将那杯水推了过来,“我的那些女人,正等你回去安慰,你比手画脚,她们又听不懂。眼下这情况,怎么当了我的女人,就没一个好命似的?太坏我名声了。所以,你得是健全的。否则,别人又给我编排一个克妻克妾的野史出来。”   话才正说着,寸奔过来敲门,“二公子。”   “进来。”   寸奔推门,“船家说,风浪太大,将海水冲上甲板了。前方到了京郊,不如在客栈歇息片刻,换乘马车。”   慕锦应了,“听船家的。”   京郊码头的那间客栈,非常简陋,以前接待的,多是住不起城中的穷书生。   杨桃护着二十进去客栈,自己淋了一身湿。   慕锦不喜欢寸奔紧贴,两个男人双双湿了半身。   才刚进,撞上了人。   萧展和李琢石、朱文栋等人也正是因为这风雨交加的天气,在客栈暂作休息。   慕锦见到萧展,脸上挂起一抹邪笑,“展公子,可真巧。”   “慕公子。”萧展额前头发被淋湿,他随意地向后梳起,露出高阔饱满的额头。他说话温和客气。“没想到,你们也是今日回京。”   “嗯,知音,真的是知音。”慕锦上前,张手想要拍拍萧展的肩,动作过大,看起来像是要拥抱萧展。   萧展后退了一步,拱手抱拳,“确实是缘分。”   慕锦扑了个空,收回手,“我这人记性不好。可是,展公子这脸,我至今不忘。哪怕现在和落汤鸡一样,也是气宇轩昂啊。”   萧展笑了笑。昨日,慕锦眼睛是在猥亵李琢石。而今,萧展觉得自己被调戏了,不禁心生厌恶。   寸奔向客栈掌柜打听了京城官道,回来说,“二公子,东城门地势低洼,骤雨将城门淹浸。今夜马车行进困难。”   “嗯,那边先在这住下。”慕锦看一眼二十,“既是到了京郊,回去也就不到一个时辰。”   二十点点头。   霁东回京城,陆路唯有经过东城门。萧展和慕锦,都被困在了京郊客栈。   许是沾了风雨,二十有头疼。她抚了抚。   二公子最喜欢这样支额。想到这里,二十收起了手,端正坐姿。她不让自己跟二公子一样,懒散成性。   越是头痛,萧展和慕锦之间的关系,越发在脑子里膨胀开来。萧展是太子,权倾一时。二公子再强也只是平民。   不是二十对二公子没有信心,而是双方实力悬殊,她身在二公子的阵营,不免担心。   二十坐得直直的,揉着太阳穴。   慕锦冰凉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给她轻轻按着,“怎么了?”   二十摇摇头。本想说话,万一说话形成了习惯,在该装哑巴的人面前,她怕自己装不下去。所以这时仍是无声地比划:“二公子,如果太子知道了你的身份,会怎样?”   “会杀了我。”慕锦说得轻描淡写,“皇上不愿退位,和太子的关系非常微妙。太子没有对手,皇上退位与否,将来登基的都是太子。不过,倘若有我这样英明神武的男人出现,萧展的太子之位则受到了威胁。哪怕我不想登基帝位,萧展要斩草除根,也不会放过我。”   “问这些做什么?”慕锦瞥她一眼,“你以后逮住机会一定背叛我,你这一株贪生怕死的墙头草。” 第52章   二十闭上了眼。   二公子就是这样矛盾的。一边柔柔按摩她的穴位, 一边冷漠宣告她的结局。假如她一定背叛他,他为何又留她到现在?   事情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二十从未预感自己这一根草会倒向哪里。   假想, 有朝一日他落魄潦倒,眉目染上颓色……她才想起一点半点, 就止住了。她不敢想,也不忍想。   她能活到现在,可见二公子脾气坏, 但不是特别坏。毕竟是自己跟的主子,二十希望二公子可以飞扬一世,嚣张到底。   不过,二十这些心底话,没有告诉告诉二公子。反正他自信狂傲, 多她一句话, 少她一句话, 也无妨。他又不是她一个小小奴婢能打击的。   二十闭眼享受慕锦的揉捏,舒服得靠在慕锦的手上。头也不疼了,昏昏欲睡。   慕锦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默认自己是一株墙头草了?”   二十睁开了眼睛,没有回应。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 “看着我。”   她抬眼看他。   “说你不是墙头草。”心底万分肯定她就是贪生怕死之辈, 可又不知何故,每当形势有变,他就质疑她的忠诚, 同时想听听她的立誓,哪怕是谎话,也能给他一个安稳。   二十如他所愿,比划说:“我不是。”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手向下滑,在她的颈项游移。   “哑巴更安全。”二十极力想装成不知情者,少说话,少暴露。万一太子得知她是伪装哑巴,也许就怀疑上她了。   “你就是想和我对着干,是不是?”他的手停在她的锁骨处。就一道横骨,怎也平直得好看起来了。   二十摇头,“我是顾全大局。”   “你懂什么大局?笨死了。”换作别的女人,他让闭嘴就闭嘴,他让张嘴就张嘴。只有她,嘴上说自己多听话多乖巧,做的事没一件让他顺心。给她台阶,她都不知道走。这种笨女人,一辈子当哑巴算了。“该你表忠心的时候,跟闷葫芦一样。”   她以前表得多了,没见他放在心上。二十就这么看着他,有了一个疑问。二公子和太子是弟兄,可长得却不相像。二公子说,他娘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他这是继承了他娘亲的美貌?   慕锦见二十目不转睛,傻愣愣的,正想去戳她的额头,再鄙夷她一句笨。话哽在嘴边,忽然想起什么,他笑着,倾身向前。   俊脸在眼前放大,二十这时才眨了眨眼。   他捧起她的脸,问,“是不是觉得我风华绝代?都看痴看呆了。”   二十长长地闭了闭眼,再比划说:“二公子,你长得和太子不像兄弟。”   “小时候,我师父给我做过推骨术,骨相改了。也许有些我娘亲的样子,但也不会很像。”   慕锦的师父,就是林意致。当年,林意致说,会给慕锦留一个前皇后的印象,没有完全推翻慕锦的骨骼。至于慕锦眉目神采,那是因为生性和皇上一样桀骜。林意致动得了骨相,却改不掉慕锦的心相。   二十比划说:“二公子长这样,原来是捏的。”   “有底子才能捏,像你这种,怎么捏也救不回来了。”   嘴上的话说得顺溜。慕锦再仔细打量二十,她乍看平平淡淡,琢磨一番,越发有魅力。眉眼纤细,鼻尖秀巧,五官拆开的话,不见特色,合在一起就成了耐人寻味。   大约……这是属于耐看的。从前平淡无奇,耐着性子看到现在,发现她的能耐了。   原来,耐看是这么回事。   ——   第二日,雨停了。   ??昨夜暴雨过后,嵊江江水上涨,冲上了两岸。东城门淹浸更为严重。   寸奔施展轻功,经各家各户的瓦梁,回到了慕府。了解了相关情况,他又原路返回京郊客栈。   “二公子。”寸奔说:“六姑娘、十姑娘、十四姑娘受了轻伤,修养便好。十五姑娘的手和腰烧得比较重。大夫说,受损的肌肤需要长时间的医治。”   “嗯。去疤生肌的药材,无论多名贵,能用的都给用上。”慕锦在窗前,远望慕府的方向。   “属下已经吩咐了。”   “这火是如何烧的?”慕锦这么问,心底已有猜测。他的女人们没有家世、没有地位,没有利用价值。萧展不屑浪费心思在毫无价值的人身上,何况,萧展擅长暗杀,不会弄出这么大阵仗。还有谁记恨这些女人,慕锦一想便知。   “关先生说,这事他有责任。”寸奔答:“属下停留时间不长,关先生没有详谈,待二公子回府,他再向你汇报。”   “知道了。”   “二公子,李石的身份已经查明。”寸奔回府时,接到了探子消息。“京城李氏染坊是有一名五小姐,名叫李石。但,有一座将军府也有一位五小姐。酷爱游历,前几日离京去听戏。她名叫李琢石,是当今太子妃。”   慕锦问:“哪座将军府?”   “和皇上一起大战百随的罗刹将军府邸。”   “明白了。”慕锦笑起来,“太子不近女色,去年迎娶新妃无声无息。我以为这个新娘是太子抢来的,不宜声张。原来,结亲的是将军府的人。”   寸奔冷声,“二公子,如此一来,罗刹将军即为太子所用。”   “皇上登基那日,使计让罗剎将军交出了兵符。两位的战场情谊,就在那时淡了。”慕锦回眼,“见机行事。”   “是。”寸奔顿了顿,说:“二公子,东城门大约要到午时才能排尽江水,我已安排马车,只要东城门一放行,即可启程。”   “嗯。”   慕锦闲来无聊,想拉二十去简陋的客栈走走。   她不愿,比划说:“我给二公子缝制小礼。”   二公子心喜,便不打扰她了。他独自走到了后山脚下。   从房间出来的萧展,转眼见到了慕锦的背影。这里是京郊,既是萧展的地盘,办事更方便。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慕锦察觉到萧展的气息,略微沉眸。   “慕公子。”萧展轻轻唤声。   慕锦回头,一脸讶然:“展公子。”   萧展说:“你我困在此地,也是缘分。那日在船舱得你邀约,品尝美酒,今日由我回请如何?”   慕锦笑得轻佻:“酒逢知己,那我就不客气了。”   萧展做出手势,“请。”   二人在后山的长凳坐下。   客栈掌柜呈上了一壶清酒。   简陋客栈的淡酒,闻不到酒香。萧展尝了一口,说:“这都是民间小酒。”   慕锦好奇问:“难不成展公子喝过非民间的小酒?”   “是。和官场打交道,去过宴席。”萧展温温一问:“慕公子富甲一方,应该也结识了几位官家?”   “我不爱区分民间或是官家。”慕锦端起酒杯,闻了闻,“我这人生活单纯,就是富贵。酒嘛,也应该单纯,好酒或者馊酒,无非两种。”   “展某饮酒数年,听慕公子一席话,才茅塞顿开。”萧展笑,长眉舒展,“多年来,一直在搜寻刁钻的酒名,浓郁的酒香。归根结底,也无非好喝或者难喝。慕公子果然是单纯的性子,洒脱。”   “哪里哪里,谬赞谬赞。”慕锦放下了手中酒杯。   “说起来,我也有珍藏的好酒。”萧展说:“这趟行程,适逢我的生辰,于是藏了一坛‘翌日方歇’。这酒是庆祝之用,也当是庆祝你我相识之缘。”说完,萧展喊:“朱文栋。”   “在。”朱文栋出来了,悄无声息,不知在旁站了多久。   “去我房中拿酒来,我要和慕公子共同享用。”萧展看着慕锦。   “是。”朱文栋返身上楼。   慕锦俊脸挂一抹浅浅笑意。   皇上只要喝了翌日方歇,便是酒醉一天一夜。皇上的儿子亦然。萧展饮不了几口,慕锦也是。   萧展正是想用这酒来试探慕锦。   朱文栋来得极快。不一会,他端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为桌上二人倒酒。“公子请。”   慕锦看着朱文栋的手指,虎口茧子厚实,是执剑者。慕锦慢问:“展公子的生辰是何时?”   萧展随口答:“明日。”   “哦,展公子的年岁又大了。”   “慕公子呢?生辰几时?”   “腊月二十。”慕锦微笑,“每年这日,我大哥就为我办一场生辰宴。载歌载舞,美酒佳肴。我大哥是生意人,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可就这一日,再大桩的生意,也不如我这弟弟的生辰宴。”慕锦话中有话。   萧展冷然在心,笑在脸上。他清和地说,“我是独子。多年来走南闯北,听过许多兄弟义气的故事,可手足相残的也不少。艳羡慕公子有一好兄弟。”萧展顿了一下,“但我庆幸自己是独子。”   “展公子是独子,那是不存在兄弟情谊。你我这叫什么呢?知己、知音……”慕锦住了口,“哎呀,我已经醉了,醉倒在展公子的美色里。话都扯远了,远了。展公子见多识广,别介意。”   萧展执起酒杯,“无妨,我敬慕公子是随性之人。”   慕锦看一眼酒杯。   他的生辰日,不是腊月二十。离宫的那一刻,他强迫自己忘记了四皇子的生辰,记住了慕二公子的。   记忆可以修正,宿醉的遗传却不得他法。大夫说,翌日方歇的宿醉,皆因皇上特殊体质。   慕锦继承了这一体质,喝一两杯或许无妨。若是这半壶下去,恐怕就得说胡话了。   ——   一刻钟前。   得知东城门不可通行,二十有一上午的空闲。她在向阳城买了几捆多彩的绣线,这时无事,便想绣一条绢帕打发时间。   才刚在绣帕勾勒图案,门外响起敲门声。   “二十姑娘。”寸奔声音很低。   二十放下针线和绣帕,前去开门。   门前站着的是寸奔。他身后有一个略微驼背的男子。   男子脚穿一双油靴,披一件沾雨的蓑衣,戴的雨笠上有几滴水珠。雨笠压得低,看不清他的脸,只见搭在笠边的手指瘦骨嶙峋。   她疑惑地看向寸奔。   “进去说。”寸奔将门推开了一些,低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旁穿过。   二十机敏,退了两步。   男子闪进了屋里。   寸奔左右回望,四处无人。他进房,迅速地反身关上门。   男子咳了一声。   这声咳嗽在哪里听过。二十紧张起来。   男子摘下了雨笠,一手握拳抵在嘴角,再咳了两下。   二十惊讶,瞪大眼睛看着男子。   男子气喘过来,笑了笑,轻声说:“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慕老爷的亲生儿子,真正的慕二公子——林季同。 第53章   真正的慕锦, 也就是后来的林季同,在八岁那年, 险些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   京城大夫束手无策。   慕老爷打听到上鼎城有一名神医, 妙手回春。于是携子前去寻医。   林意致接待了一位自宫中而来的密探,策划的正是四皇子假死离宫一事。不巧, 被登门拜访的慕老爷撞了个正着。   密探要处死慕老爷。   “没想到神医和皇后是故友。”慕老爷先开了口:“神医,我和皇后有过数面之缘。皇后……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林意致拦住了密探的刀,上下打量慕老爷。   慕老爷继续说:“当年, 我运红木到西埠关,中了百随商人的奸计。红木被盗,我和几位弟兄困在沙丘荒漠,无水无粮,唯有等死。皇后那时还不是皇后, 名叫甄月山。”   听到皇后的名字, 林意致有些失神。   “她路过沙丘, 救了我和弟兄一命。我当年是一个黄毛小子,要了姑娘的闺名和信物就走了。后来成了京城第一商贾,我回西埠关寻人, 才知,她被宫里的人捡走了。”末了, 慕老爷声音略低。   “你叫什么?”林意致厉声询问。   “慕飞勋。”   “居然是你……”   “她……和神医说过我?”   “说过, 说有一个叫慕飞勋的偷了她的发簪。”   “……”慕飞勋澄清:“发簪是我问她要的,不是偷。”   林意致说回正题:“我不医人。瞧那个皇上,我救他一命, 他反而将我困在这座山谷。你若是寻医,免谈。不过——”慕飞勋的儿子和四皇子差不多年纪,林意致心生一计。“你要有其他想法,我方可挽救。”   慕飞勋鞠躬,“万事可商量。”   林季同昏睡了过去,脸颊瘦得凹进一块,小肚子微弱地起伏着。   林意致上前,给林季同把了脉,他蹙眉说:“你送得晚了。你胆子也大,敢带一个半死之人,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这里。就不怕他死在半路?”   慕飞勋的手指颤了颤,“他在大夫调养之后,已有好转,这次受了风寒,才病情恶化……”   “那些庸医,给他的进补??不过是为他吊一口气。”林意致松开了林季同的手腕。   慕飞勋说:“我儿命运多舛,求神医施救。”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林意致摇头。   “神医有何条件,我万死不辞。”慕飞勋说完,想要跪下磕头。   林意致伸手挡住,“你辞或不辞,关系不大。真的送得晚了。”   慕飞勋在生意场上能言会道,这一刻抖了抖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擦拭眼睛的湿润,“神医……真的没有一线生机了?”   “我没有办法。但是——”林意致转头看着林季同。   慕飞勋双眼睁大。   林意致说:“后山有一座药池,是我师父在世时所建,用来刺激将死之人。药性谈不上温和,不知对你孩子是否见效。”   “除此之外……”   “别无他法。”林意致见惯了死亡,平平静静,“浸浴七日,有好转才有希望。”   “谢谢神医。”慕飞勋握着林季同的手,刚拭去眼角,又忽地掉下一滴泪珠在林季同的手背。   ——   上天眷顾。林季同熬过了这七日,不再终日昏迷不醒。   林意致呢喃:“这可真是奇迹。”   “我儿可是有救?”慕飞勋追问。   林意致再给林季同把脉,摇头。“难说,我只能尽力。”   “皇后当年给我的信物,我至今留存家中。”慕飞勋坐在林季同旁边,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说:“这么多年了,偶尔有惦记。只是没料到,她成了皇后,过得也不愉快。”   “路是她自己选的,活该。”林意致话中有恨意,凶猛乍起,又再化为遗憾。“月山的身子熬不住了。她担心自己走了,儿子也得跟着去。四皇子年纪小,虽然懂事早熟,可哪斗得过太傅和贤妃。皇上要以大局为重,维系群臣均衡,护不了四皇子周全。月山想施计让四皇子假死离宫。”   林意致走到窗前,“皇上知道,我是月山故友,勒令我终生不得出城。皇上年年派人到药谷查探,四皇子长期藏这里也不安全。月山希望,能寻一户平民人家将四皇子养大。你在京城,和皇宫相近。四皇子从宫中到慕府,路途短,可以掩人耳目,暂避一段时间。不过……”林意致看向林季同,“这孩子,我无法保证他能活几时。他离不开药池,是否要浸泡终生,还是要看他的造化。”   “我明白神医的意思。”慕飞勋起身道谢:“我不求别的,只盼我儿有健康的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火。只要他活着,父子总会团圆的。”   “慕飞勋,你话说得简单,你是否能待四皇子如亲生儿子?”   “当然。”   “你现在说的话,作不得数。”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凭的是信誉。就当我们谈的是一桩生意,我慕飞勋赌上我的信誉,一定护四皇子周全。”慕飞勋抚着林季同的额头,“我儿离不开这山谷,可我得带一个人回去,好让大儿子和三女儿放心。只要我儿健康,我也就无忧了。大霁国土,他到哪里,一样是我的儿子。”   “如果你真的答应,我就让密探回复月山。”   慕飞勋点头,“抛开我儿的病情,皇后曾救我一命,我应该报答她的恩情。”   计划定了。   甄月山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在宫中寻到一名信得过的老宫女。甄月山放火烧了太子的宫殿,让老宫女将四皇子藏在大木箱,交给伪装成戏班的慕飞勋,背出了宫。   又过了半年,慕飞勋和慕锦一起前往上鼎城。   这是慕锦和林季同第一次见面。   林季同早熟,因为身体孱弱,终日躺在房里看书。书读得多,思想广阔。   慕锦早熟,因为在宫中见惯了尔虞我诈。   林季同从慕飞勋口中得知,四皇子的母后即将骨化形销。他体会过娘亲去世的悲伤,瘦小的身子靠向慕锦,稚嫩地安慰几句。   林意致和慕飞勋在讨论皇后的结局,慕锦一脸冷峻和漠然。林季同的安慰反而是伤口上撒盐了。   这天晚上,林季同泡完了药浴,走回楼里。   慕锦半靠在岩石上,仰望月空欣赏风景。   林意致明日即将为他做推骨术,从今以后,慕锦将不复现在的样貌。   林季同拢了拢宽大的衣袍,站在岩石下,仰头问,“你会惋惜你的长相吗?”他太瘦,身形像是小了慕锦几岁似的。   慕锦低头,反问:“你会惋惜将来见不到家人,天天要在这里熏药吗?”   林季同摇摇头,“我要是不在这儿泡药浴,很快就会死,一样见不到他们。”   “我要是不改变样貌,以后被人认出来,不仅我会死,连同师父、你家人,都会死。”慕锦年纪轻轻,说起生死风轻云淡。   “经历过生死,荣华富贵已是云烟。”林季同腼腆一笑,“我爹是好人。我大哥每年生日都会到我的房门前,跟我说生辰快乐。我小妹……听我爹说,长得很是讨巧。我怕把病传染给她,从不让她靠近。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家人了。我拜了神医为师,改名叫林季同。”   林季同不明白,慕锦为何要等皇后去世了再离开。后来看到慕锦偷偷落泪,才知道,慕锦要在这里流尽伤心泪,才能鼓起勇气去当二公子。   二人分别时,九岁的林季同脸上有了些血色,说:“好好待我小妹,尽一个当哥哥的责任。”   慕锦应了,说:“你爹会过来看你的。”   “以后也是你爹了。”林季同笑起来,说:“没听爹说吗?要把你当亲生儿子,严加管教。”   慕锦深深看向林季同,“我也会过来看你。以后,我就是慕锦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为他人所用,林季同喘了喘气,“你以后还是别来了。”   慕锦正要上马车,林季同拽住了他的衣角,问:“你叫什么?”   “萧澹。”慕锦回眼,“我娘亲说,‘澹’有淡泊之意。如你所言,一切皆是云烟。”   林季同笑了。   这几年,两人见过几次。林季同问:“是否善待我小妹?”   慕锦答:“十分善待。”   林季同又说:“可别将魔爪伸向我小妹。”   慕锦笑:“我只收苦命善良的美人。”   一年多前,林季同离开了药谷。他咳嗽气喘不止,但身子硬朗许多。他想去大霁南北走走。   林意致叮嘱徒弟,如有不适的征兆,一定记得回来。   结果,林季同昏倒在灵鹿山的小路上,被福寨大当家捡去,当上了二当家。早听师父说,大霁皇陵阵法奥妙,如能破解血咒,或许以后皇宫就没那么多血腥了。林季同起了兴致,终日研究皇陵。   他这趟出来,没有告诉慕锦。他以为自己过的是林季同的人生,和慕锦毫不相干。   没想到,遇上了萧展的探子。   林季同思前想后,决定去慕府见慕锦。慕锦却出游远行了。慕二公子行程随性,林季同只能静待他的归来。   林季同侥幸地想,既然慕锦如此闲情逸致,那么太子应该没有查到他。   今日,鲁农在慕府门前见到寸奔回来,赶紧通知了林季同。   林季同到慕府打听慕二公子的去向,遭到了拒绝。鲁农冲动,觉得门卫的语气不中听,上去就要抡拳。   门卫嚷嚷要报官。   林季同生怕闹大,引来围观,无奈出示了信物,“求见慕老爷。”   慕老爷这时才知,林季同竟然到了京城。   二人来不及父子情深。慕老爷说:“太子和四皇子在京郊客栈逗留。”   林季同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又苍白了回去。“我没想到,太子已经找上他了。是我的错……我太鲁莽了……”   “不怪你。”慕老爷拍拍儿子的肩,“寸奔回报,太子仅是怀疑。小心应对即可。”   “萧澹身上就有两个证据。”林季同咳了咳,说:“一是遗传自皇上的醉酒,不可饮翌日方歇;二是遗传自前皇后的鼽嚏,鼻子进水则窒息。同时拥有这两种特殊体质的人,唯有四皇子。萧澹和太子相处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如今暴雨成灾,万一……太子将酒醉的萧澹扔至水中,那么身份就暴露无遗了。”   林季同越说越凝重,“我这就去京郊客栈,将师父的解酒药和通鼻丸交给萧澹。”   慕老爷说:“稍安勿躁,四皇子不会轻易掉进陷阱。”   “不,此事因我而起,我坐不住。就怕万一。”   慕老爷又说:“我派人送药去京郊,你别来回跑了。”   “这解酒药和通鼻丸,仅是暂缓萧澹的症状,药效过了,可能更加痛苦。我是大夫,得看着他。”林季同说完就出了慕府。   鲁农背起林季同,一路蹚水到了京郊客栈。   ——   客栈走廊,寸奔遇到了端着酒坛和酒杯的朱文栋。刚吃完早膳,怎么就喝起小酒?寸奔再看朱文栋的动作和脚步,是个练家子。   寸奔有了些揣测,正要找二十给二公子解围,又撞上了从侧门翻墙而来的林季同。   寸奔跟在慕锦身边,和林季同见过面。双方知道彼此身份,寸奔立即将林季同带到了二十房中。   林季同顺过呼吸,说:“太子是从我这里查到了线索,才怀疑的。”   二十明白了。二公子曾说,棋局有意外的人出现。这意外……原来是二当家。   “二十姑娘。”寸奔正色道:“二公子身份牵连甚广。如有闪失,宫里的,宫外的,一个也跑不掉。虽然皇上原谅了前皇后的使诈,可朝廷复杂,皇上有时也无可奈何。”   二十点点头。二公子可千万别在太子面前说胡话。她接过解酒药,急匆匆出去了。   走廊边,朱文栋守在通往后山的出口。   二十转身上楼,到了客栈房间的走廊,她倚在栏杆处,俯看后山的酒桌。   慕锦执起酒杯,正要入口,就见到了她的身影。   她多么庆幸,二公子瞎编了一套只有二人才明白的手语。她比划说:“有解酒药。”   萧展侧眼看过来,问:“慕公子的小妾,学的是哪家的手语?”   “哦,穷乡僻壤地方的。”慕锦一饮而尽杯中酒。   萧展执杯的手没有动,看着慕锦的脸。   “展公子?”慕锦看向萧展的酒杯。   萧展温和一笑?,也饮尽了那杯酒。   二十焦急,二公子再几杯就要醉了吧。她近不了他身边,怎么办?   一转眼,她见到了客栈掌柜的小狗。   ——   慕锦和萧展一起喝了两杯。   二人变得有些安静。   萧展稳了稳思绪,正要开口说话,听见一阵狗吠的声音。   二十惊慌地在走廊疾跑,身后跟着一只呲牙的小狗。   走廊边的朱文栋伸臂一挡,“不可——”   话没说完,二十低腰,从他的臂下钻了过去。   朱文栋厌恶女人,以及狗。偏偏她过去以后,小狗也追了过来。他将小狗踢开,不理会小狗的吠声,迈开大步要去捉二十。   二十翻下栏杆,直奔慕锦的方向。   萧展恶意地伸出一脚,绊倒了她。   眼见二十就要跌个狗吃屎,慕锦接住。两人的手在一瞬间擦过,她手里的药丸滚到了他的掌心。   慕锦满面怒容,呵斥:“不懂礼貌的女人,给我滚出去!”   二十爬起来,可怜巴巴地比划了一堆。   他不耐烦地挥手:“什么鬼东西?”   她赶紧跪地求饶。   慕锦拎起她的衣领,向外一丢,“还不滚?”   二十委屈地拭着眼角,踉踉跄跄地跑了。 第54章   这日, 萧展先醉了,白白的俊脸染上了熏红的酒意。   慕锦幸灾乐祸, 打趣说:“展公子这么一看, 更是绝色佳人了。我曾见过一种白陶玉,清底透红, 用来形容现在的展公子格外适合。”说完了,他又再饮了一杯酒。   萧展手肘撑在石桌上,四指按着太阳穴, 轻轻地给自己醒神。虽有醉意,可慕锦调戏的话清晰地钻进了萧展的耳朵。堂堂太子,谁敢如慕锦一样,轻浮玩笑。   萧展睁开眼睛,看着慕锦。   慕锦的志得意满像是镶嵌在眉梢, 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卸甲。   萧展勉强维持面上的和气:“让慕公子见笑了, 我不胜酒力, 失陪了。”   “好说,好说。”慕锦起身,扶住了萧展的小臂, 关切地说:“展公子,我送你回房。”   “多谢。”萧展不动声色, 轻轻拂开了慕锦的手:“不劳慕公子了, 朱文栋。”   “在。”朱文栋走过来,立即扶起萧展。   焦黄山岩和鲜绿树林,模糊又颠倒, 萧展知道自己撑不住了,他勾住朱文栋的手,脑袋一歪,失去了知觉。   慕锦发出一声“啧啧”。   朱文栋将萧展放在自己肩上,冷然说:“慕公子,我们先行告退。”   “去吧。”慕锦挥挥手,看一眼倾倒的。两人一起喝了不到半坛,剩下的被醉酒的萧展打翻了。“可惜了这一坛好酒。”   朱文栋是武夫,哪怕慕锦这轻佻语气是惯常,朱文栋也觉得折辱了太子。他面色凝重,托起萧展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向前走去。   也正因为,朱文栋的心思全放在太子身上,他没有留意到慕锦的异常。   解酒药缓和了醉意,然而药效和酒意混在一起,慕锦的背上一片凉意。   朱文栋一转过走廊,慕锦迅速地回了二十的房间。   ——   慕锦来不及和林季同说话,疲惫不已,挥了挥手,接着倒在床上,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林季同笑着说:“睡一觉就好了。”他和寸奔去了隔壁房间。   二十继续自己的刺绣。   过了许久,她将绣好的绢帕比在慕锦脸庞。二公子美色惊艳,配上绢帕……尚可,尚可吧。   折上了绢帕,二十低眼看着熟睡的二公子。他卸下了防备,气傲眉峰归于沉寂。   以前她睡得比他早,醒得比他晚。几时能见到这般简单干净的二公子?一副牲畜无害的乖巧样。   二十伸手在他的脸颊上方做出掐捏的姿势。不敢真掐,要是惊醒了他,她就成被欺负的那个了。   让二公子喜欢她的计划,进行到一半就停滞了。她没有情场经验,而且二公子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弄得她跟着一愣一愣的。   二公子疼她、宠她,却又可以在眨眼间凶她,斥她。要是二公子哪天喜欢上了谁,会是什么模样?如是和在向阳城时一样,温柔得令她毛骨悚然,那太可怕了。   二公子睡得这般自在,二十也有了困意。正想休息一下,慕锦忽地睁开了眼,可把二十吓一大跳。   他直盯上方,久久不动。   二十伸出手掌,在他的眼前晃动。   慕锦的眼珠子跟随二十的手,再移到了她的脸上。看清了她,他握住她的手,贴到他自己的左脸,再笑着抚上她的嘴角,低唤:“小美人。”   二十僵住了。   他二指捻起她脸颊,又掐又揉,“怎么变得这么好看?美人,美人。”说个没停了。   她瞪大双眼,跟见了鬼一样。   他抚抚她的额角,捏捏她的鼻子,再搓搓她的嘴角,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可见是醉糊涂了。   刚才,林季同交代,这解酒药的药性猛烈,可能会跟翌日方歇冲突,若二公子感觉不适,一定要唤他过来。   二十想要起身去找林季同,却被慕锦拽住了手。他问:“小美人,你要去哪?”   她单手无法比划,想抽出来,被他牢牢把握。   二人对看了一会。慕锦放开了她的手,半坐起来,抱起她的腰,将她往下一拽。他一手扣进她的发间,另一手轻轻地摘下了那支莺羽发簪,他低声说:“我娘亲告诉我,男子为女子梳发,是一种示好。”   发簪解下,她柔顺黑发散落在他的身上,他轻轻拢起一撮,用五指给她梳了梳,高傲地说:“可你一个无名无份的侍寝,有什么资格值得我为你梳发。”   说得极有道理,二十挣扎要起身。   他一把扣住她的腰,更加狂妄,“可我就想梳,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二十:“……”能和一个醉鬼讲道理吗?显然不能。而且,她真的不能拿二公子怎么样。她唯有安静地趴在他的胸前,聆听他沉稳的心跳。   慕锦的手指顺着她的黑发向下,到了末端,再用手指卷起。调皮的发丝钻出了他的指缝,将清幽送到了他的掌心。   他闻到了可口的香气。这是这个女人独有的,不过,现在比往常更加浓郁。他低头,在她的发间闻了闻,不止是头发的味道,而是她这一个人。   一个香喷喷的美人儿,就在他的眼前。   前一刻,她做了什么事情,他尤其开心,愉悦……之类的词语无法描述了。究竟什么事,慕锦糊涂得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问:美人,你是用什么香囊?”   二十抬了眼。二公子一双醉眼,漾着浅浅微光。   她猜,在他眼里,她现在的五官是空白的,是他这颗醉酒的脑袋,擅自填上了美人的姿态。   她没有说话,两人这么静静地看着。   久了,慕锦用鼻尖蹭了蹭二十的鼻尖。   呼吸交缠间,没有喝酒的二十觉得有一股热潮冲上了头。两人在床笫之间什么都做过了。这一刻简单的亲昵,却让她闷热无比。   是了,闷热,脸皮烧得厉害,被他的气息喷得热乎乎的。   慕锦低眸,看着眼前胭脂红了的女人,新鲜桃红的唇瓣让他的眼底坠落成了深海。   有些渴。他知道不是要饮水,就是想吃点什么,于是,他轻轻咬上了她的唇瓣。   二十惊讶不已,眼前只有二公子又密又翘的长睫。推骨术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功夫,可以将一个男人的脸推至这般俊美无瑕。   犹如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咬住,一会疼一会麻。她张了张嘴,又被二公子攫住,灵舌卷上她的牙齿。   她的脑袋也晕了,该是被二公子的酒气给传染了。   两人分开时,呼吸才顺畅过来。停顿一下,慕锦再度覆上。儿时,他娘亲给他炒过一碗竹笋,脆有嚼劲,软可化心。   他狠了,她疼得双手握拳在他的肩捶了捶。他轻缓过来,话语模糊地说:“漂亮又美味,你是哪里来的小美人?”   二公子醉意上心头,呢喃几句,再度睡了过去。   二十抚了抚唇。   腊月二十晚上,二公子亲她的耳朵、她的颈项。自始至终,没有碰过她的嘴唇。她原本还欣喜,自己能留一个亲亲给未来夫婿,现在可好,也被二公子夺走了。   不过,没了就没了,顺其自然吧。反正,她对自由的渴望,已经变在二公子身边寻求最大的自由。   慕锦睡到了午时,醒来见到旁边躺着的二十,习惯性地在她的脸上轻轻捏一下。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见到她,免不了那捏捏,那掐掐,恨不能把她当面团一样,天天放在掌心搓揉。   想揉就揉,二公子不客气,把二十给揉醒了。   慕锦笑:“起床,回家了。”   ——   为了掩人耳目,林季同没有和慕锦同行。   慕锦和林季同仅说了一句话,“有事回去说。”   鲁农背起林季同,翻墙而去。   东城门已经通行,一行人上了马车。   太子仍然酒醉不醒。   朱文栋在门外远望慕锦。   慕锦潇洒自如,没有理会朱文栋那双阴森的鹰眼。   马车离开了京郊客栈。   解酒药缩短了醉酒的时间,却解不了慕锦的困乏,他有些昏沉,不愿费神思考正事,一手捞起二十,问:“给我的东西,绣好了吗?”   二十点点头,拿出今日新绣的绢帕。本想绣苍鹰、猛虎之类的图,但她没有见过。二公子说了,就她拿手的东西就好,她最擅长的就是花花草草,于是,绣了几株小茉莉。   她展开绢帕,双手呈上。   慕锦眉峰一紧,“这什么东西?”   二十比划说:“这是送二公子的。”   慕锦迟疑片刻,才接过。帕子是上等真丝,手感极好。但——“我要这东西做什么?这不是女儿家的玩意吗?”   二十看着他。绢帕本来就是女儿家的玩意。   “凭什么?凭什么?”慕锦手握绢帕,眉峰又浮现利刃。凭什么给寸奔的是香囊,给他就是一张姑娘小花帕子应付。   这有什么凭什么的,这是二公子自个要的,要得理直气壮,没给她反驳的机会。她依令行事,又成她的不是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慕锦重复着四个字。   二十这下是真委屈了。好歹也是她花了时间绣的,二公子连句道谢都没有,还满脸不快。这种男人救他做什么,就该让太子把他丢酒里浸死。   她挪了挪软垫,越挪越远。   慕锦眯眼,“坐过来。”   她才不理他。要命一条,想要就拿去。   慕锦说:“你到底听见没有?”   没有。她转头向窗外,想要掀帘,猛地被他拽了下,身子侧倒靠在他的肩膀。她坐直了,用力推推他。   他纹丝不动,擒住她细瘦的手腕,眼里闪过戾色的怒意,硬生生忍住。“不要帕子。”   不要就还回来。二十伸手要抢绢帕。   慕锦扬手,不让她抢。“虽然我不要,可你送了,就是我的东西。”   气死她了。二十颤颤唇,比划说:“蛮不讲理。”   “和你讲什么理?我要跟你讲理,早把你灭口了。”他留她性命到现在,本就没有道理。对着她,自然无理可讲。“给你个机会,再绣一个送我。”   二十瞪眼,“你要什么样的花?”帕子是一样的,花色的区分罢了。   “我不要花。”他要一个香喷喷的美人儿,为他绣一个香喷喷的香囊。这些话,二公子哽住喉间,说不出口。   ?二十比划说:“那我给你送一条白绢盖脸。”   白绢盖脸,这不咒他死么。慕锦阴郁地抬起她的下巴。记得今日醉酒的梦中,她的唇瓣和炒竹笋一样味道。   他一口狠狠叼上了竹笋,深深辗转。   正是梦中又脆又软的竹笋味。 第55章   二公子好学不倦, 尝到了亲吻的乐趣,叼住二十不放。   左侧车轮滚过一个浅浅的水坑, 二十倒在了窗棂边, 慕锦顺势压上去。   这时,马车驶过东城门, 慢慢停了下来。   城门士兵检查了寸奔的通行文,一名士兵笑起来:“原来是慕公子的马车。”   慕府通行,多少都会塞点银两。久而久之, 士兵们见到慕府名号就喜笑颜开。   慕锦这才离开二十的唇。她唇瓣红红肿肿,生起了欲滴的艳色。他听不见那士兵在外说什么,搂住她,在她的脸上啄了两下。怎么就嫩得跟豆腐一样。   二十不敢动,生怕那名士兵掀帘查看。二公子胆子也太大了, 士兵说话, 他充耳不闻, 亏得寸奔应了几句。   城门放行,马车驶入街道,市井喧闹越来越近。   慕锦用拇指轻轻地抚摸二十的红唇。以前, 他不知唇齿交缠有何乐趣,吃东西的嘴巴用来品尝女子的唾沫, 他嗤之以鼻。   直至今日, 方知其趣味。这么亲了几回,二公子胸中郁气散了大半,低语说:“你这唇齿的味道, 不觉恶心。这绢帕,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下次,给我绣一个新的……哦,香的。”末了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   二十正想用手背拭唇。   慕锦见她抬手,猜到她的意图。他拉下脸,恶狠狠地威胁说:“你敢擦试试?”   二十深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二公子眼里有火捻在跳跃,她若是擦了,他肯定又会粘过来。再亲下去,嘴巴就要破皮了,于是她放下了手。   慕锦戾色不减,“这是我第一回 亲女人,你好自为之。”   说得好像她很稀罕二公子的亲亲似的。他在她的唇上又啃又咬,磕到了她的牙,她牙根正疼呢。   二公子双手捧起她的脸,相互搓揉,将她的五官揉成了畸形,说:“我又发现一个消气的好方法。以后你再惹我生气,我就咬你,把你嘴巴都咬破。”   二十的脸皮真的被慕锦当成了面团。真是气死她了。给他绣了绢帕,还要挨训,又被欺负。   跟在二公子身边,日日生闷气。他说他折寿,她觉得自己才折寿呢。   ??   ——   ??   回到了慕府。   慕锦和二十走到路口,两人一南一北转身,一个往崩山居,一个向掩日楼。   慕锦经过泽楼,向上瞥去一眼。   楼上站着肖嬷嬷。她低头,见到慕锦,立刻行礼。在那张板起的四方脸,嘴角向下画出长长的一撇一捺,没有任何见到主子的礼仪。   慕锦勾了勾嘴角,继续向前走。   自从掩日楼失火,慕老爷派了两名家丁守在泽楼的门前,说是保护二夫人的安全。   苏燕箐向慕老爷道了谢,吩咐银杏日日给家丁送饭送汤。   这时,见到了二公子,两名家丁齐声喊:“二公子。”   “嗯。”转过泽楼,慕锦上了桥。   桥边护卫挺立如松:“二公子。”浑厚有力的声音和普通家丁那一句天壤之别。   “嗯。”慕锦进去了。   树上的关纯良和摇曳暗影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飞入窗里。   寸奔关上了门。   慕锦在长椅坐下:“掩日楼失火一事,烦请关老仔细讲讲。”   “二公子。”关纯良撩起奴衣的长摆,单膝下跪,说:“老奴失责,甘愿领罚。”   “怎么回事?”慕锦摆手:“关老起来说话。”   关纯良没有起,抱拳说:“二公子走后不久,老奴发现,那名马房的探子和二夫人的丫鬟银杏有过接触。”   “嗯。”慕锦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关纯良灰眉白须,抬起一双精光眼睛。“过了两日,二夫人说身子好转,出来走走,在慕府四处转悠,险些进了慕老爷的居处。被护卫拦下,她往泽楼的方向走到一半,又去了马房。我不方便跟过去。既是去了马房,二夫人应该和那名探子搭上了话。”   慕锦敛眸看着手上的玉扇,沉思什么。   “二夫人嫁至慕府,不如在苏家颐指气使,心中难免失衡。探子就是因此,才选中了二夫人当目标。”关纯良低头,说:“老奴万万没有想到,二夫人竟如此心狠。起火那晚,老奴刚歇下,听见掩日楼有凄厉的呼救,赶到时,有一个黑影匆匆离去。老奴目力有限,听那脚步声应是泽楼的人。老奴把十五姑娘扛出门外,另三位姑娘拉起十五姑娘,一起跑了。接着,老奴去泽楼偷听到了二夫人和银杏的谈话。火,的确是二夫人指使,想借烈火,让几位姑娘不死也伤。是老奴失责,本该盯紧泽楼,却疏忽大意了。”   “嗯。”慕锦应了一声,问:“我爹那边如何?”   “回二公子。”关纯良答:“老奴向慕老爷秉明了一切。慕老爷说,他不再插手此事,等二公子回来处置。”   “你既然见到纵火之人,便是人证。这么一来,我休妻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慕锦翘起了腿,左脚搭在右边膝盖,慵懒地靠着长椅,“我早说过这女人娶不得。我爹觉得,苏燕箐只是自私自利,不至于大奸大恶。他真是低估了女人的心性。”   关纯良皱眉,“老奴是想,二夫人是一府千金,何至于和那些无名无份的小妾过不去。”   “我娘亲见过不少品行端正的女人,进去后宫也学会了尔虞我诈,心狠手辣。善行一时易如反掌,行一世却难如登天。何况,苏燕箐本性就谈不上纯良,一旦嫉恨成仇,杀人放火的事也不稀奇了。”慕锦转一圈玉扇,最后定在指间,“这女人我懒得见了。寸奔,文房四宝。”   寸奔过来,答:“是。”   “休书一封,让这位苏家小姐趁早滚蛋。”   “是。”   ??   ——   ???   早些日子,慕锦将花苑给了苏燕箐。   掩日楼毁了大半,几个女人挤在另一边没有波及的房间里。   二十远远见到断壁残垣,焦急地向前跑。   熊火烧尽了野草,没有花植的院落荒凉颓败。   见到这般景象,二十才惊觉自己的不舍。   这时,十四端着一盆水,从十五的房间推门而出。素来上挑的眉尾收紧了泼辣,“回来了,十五在里面。”十四轻淡的调子很是淡漠,其实一把铰刀插在豆腐心上。   十五伤了侧身,这几日侧卧在床。她的右上臂和右腰满布灼伤的疤痕。从前白皙无瑕的肌肤,如今卷起了麻绳般的皱褶。皮肤如同被捆作一团。   二十心疼不已,颤抖地伸手向十五。   十五挣扎坐起,泪涟涟地说:“二十,你可回来了!”   二十抚抚十五。万幸,十五这张妖妍的脸没有伤痕。   十五双眸凄苦又悲伤,“我以后就要这么丑陋地过日子了……二十,我很害怕,我这样真不如死了算了。”   “是吗?”十四重重地放下水盆,说:“要死趁早,别累我们照顾你。”   “你——”十五再也忍不住眼泪,脸埋进二十的怀里了。   “哎呀呀,十四你这嘴巴,说话也不会。”小十匆匆过来,故作轻松,“十五,十四是关心你,不好意思说。”   十四绷起俏脸,“穿上了衣服,谁瞧得见你的伤?你挺直胸膛,跟从前一样是大美人。”   “大家都知道,我身子被烧了……”十五生在青楼,长在青楼,除了一张艳脸、一具娇躯,别的她一无所有。毁容击垮了她的一切。   “谁敢说你坏话,我给你打回去。”十四气冲冲地说:“何况,大夫说了,坚持医治,以后慢慢会好的。”   十五抬头看二十,眼眶浸满了泪水,“二十,你一定帮我求求二公子,千万别赶我走。我不图什么,只要一个角落安生就好。离开了慕府,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我现在这么丑,连青楼都待不下去……二十,求你了。”   二十拍拍十五的背。虽然二公子允许她开口,但萧展的出现,让她惴惴不安,不敢说话。   “十五,你别怕。我们会照顾你的。”小十说:“要不是你的呼喊,我们也逃不出来,你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肯定不会丢下你的啊。二公子不要你,大不了我们偷偷把你藏起来——”   “长能耐了。”慕锦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懂得合伙算计我了。”   小十煞白了脸,连忙跪下:“二公子,是我失言,我知错了。”她暗恼,二公子走路怎么没有声音似的。   十四跟着跪地,说:“求二公子开恩。”   二十按住了要下床磕头的十五,自己跪下了。   “烦不烦,一天到晚就知道跪。”慕锦冷声命令:“起来。”   三人这才敢起。   他到了床边,低头看十五。   十五伤处上了药,草霜色,如同糊了一层锅底灰。薄透的药膏遮不住纠捩的疤痕。她颤颤地看他,求饶说:“二公子……小十她就是胡说……你别——”   慕锦截断了她的话,淡淡一句,“安心养伤。”   十五愣了下,反应过来再度落泪,“谢谢二公子大恩大德。”   慕锦没有过多情绪,转身走了。   经过泽楼门外,苏燕箐楚楚可怜,唤了一声:“相公。”   他心泛戾气。妾室众多的二公子,这是第一次后院起火。   苏燕箐疾步向前,就要扑在他的怀里。   他退了两步。   苏燕箐险险稳住脚步,颇有哀怨,“相公,县衙定罪之前,尚可自辩,你听都不听我的解释,一封休书就断了你我夫妻情份。”   慕锦撇嘴,鬼跟她有情份。但是,他进了泽楼,瞧瞧苏燕箐这场戏如何演。   银杏为他斟茶,然后和肖嬷嬷退下了。   苏燕箐拭去了眼角的泪珠,“相公,你误会我了。掩日楼的那场大火,和我没有关系。”说完,她想去抓慕锦的手。   慕锦自己玩扇子。   扇子呼啦啦地旋转,苏燕箐缩回了手。   他表情极淡,“哦,那晚,有一奴仆见到你丫鬟在掩日楼边鬼鬼祟祟。”   “相公,我不瞒你了。”苏燕箐轻喘口气,似是鼓起了勇气,才说:“府里有奸细。”   慕锦挑眉。   “那名奸细是从镇南城追随你而来。你在镇南城捣了一间赌场,坏了他们的事。他们记恨在心,派人潜进府里是为了报仇。我……那名奸细威胁我,要我陷害你。我不答应,他就整了这一灾难,嫁祸于我……”苏燕箐哽咽不已,倒抽一口长气,又说:“而你……竟然上当了。”   慕锦冷冷淡淡。   “你离开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是担惊受怕。可我又不知府里谁人可信,谁人有疑,只能等你回来再坦白。那晚,我心神不宁,银杏就去厨房炖煮安神汤。银杏在半路和一人擦肩而过。银杏留意到,那人正是去掩日楼。回来将事情告诉我,我立刻吩咐银杏,前往掩日楼通风报信,谁料……”苏燕箐闭上了眼,“晚了。”   慕锦都想打哈欠了,“别这么造作。女人有什么把戏,我心知肚明。跟我玩这套,你真是不自量力。”有一个女人唱大戏时活灵活现,苏燕箐则非常碍眼。“念在慕、苏两家生意来往的面子上,我不断你手脚。”陷害有多种方式,对苏燕箐,他更倾向不见血腥的。   他真的困了,起身要走。   苏燕箐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角,“相公……”   “嘘。”慕锦回头,一指点在她的唇上,轻声说:“这称呼已经不是你叫的了。以前,正妻的名份我给你留着。荣华富贵,你享之不尽。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休书给了,早点收拾东西滚。”   “相公……”   慕锦的眼光飘然而轻淡。   苏燕箐强持镇定,“我嫁给了你,你冷落我至今,于心何忍?”   “冷落。”慕锦笑意更深,“我那么多女人,哪一个没有受过我冷落?你嫁之前没去打听打听我慕二公子的风流史?我向来玩一个丢一个。”   苏燕箐凄怨可怜,“我是苏家千金,和你门当户对。”   “苏家千金怎么了?嫁过来不满三个月,本性暴露无疑。”慕锦倾身,伸手在她的脸颊旁刮了下,执起她的白玉耳坠,“瞧瞧,我从前的夫人丑陋成了什么样子?”   “你休得辱我,我嫁过来一直安分。”苏燕箐不再落泪,怨气四溢,“你使计累我小病不断,缠绵病榻。你……如此狠心,叫我怎么咽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就冲着我来,烧她们做什么?”慕锦直起身子,眼前的女人真是臭味熏天。“你是有意思,我冷落你,你百般讨好我。她们躲你都来不及,你反而动她们。你不就是欺软怕硬么。”   “你在狐狸精那儿流连忘返,却忘记了我一颗真心。”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颗芳心碎一地,再也捡不起来了。我见多了你这样的女人,遇事从不反省自己,过错只在他人。掩日楼的女人除了比你漂亮,还有就是,她们经历的苦难比你多得多。她们日常就是吵几句,打几下。一旦谁遇险,都能设身处地为人着想。你委屈?你这是什么委屈?”慕锦眉眼如月,挂一抹轻佻。“我以前讨厌聪明的女人,现在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我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   好比那个笨笨,以她的机灵,如若真要荣华富贵,早就随李家小姐陪嫁去了。她耍耍手段,绝对可以让自己和李家小姐平起平坐,甚至坐上正位。   苏燕箐到底做惯了大小姐,装不了太久的可怜样,她高昂起头,“慕锦,你自己心狠手辣,凭什么要求女子善良天真?”   “我没有的东西,才觉得稀罕啊。”慕锦开怀。   离宫之前,慕锦的兄弟一定相残。后来,慕大公子给了他兄弟关怀。   离宫之前,皇上的女人一定善妒。后来,慕锦将那些受尽苦难,仍然保存善意的女人收进房中。   当然,不是谁都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那些萌生歹意的女人,一一被他送走了。   慕二公子的后院,争斗从来不在女人之中。   他的娘亲告诉他,这世上有些女孩,会将自己的才智用在救人,而不是害人。他在宫里没有见到过。善良的女人活不久,没被他遇到就已经死了。   后来遇到了二十。   一个胆子大得敢和他周旋的女人,一个诡计和良善并存的女人。他如何不好奇,如何不逗趣。 第56章   对于慕锦的这封休书, 慕老爷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苏燕箐想要求见慕老爷,再次被拒之门外。   门外的护卫得知她已经不是慕府的二夫人, 说了三个字:“请回吧。”客客气气, 连“二夫人”的称呼都省略了。   苏燕箐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和不堪。她说是心仪慕锦,相中的是他的样貌和家世, 没有深沉的情爱,这小小的心意哪抵得过她自己的千金颜面。   这一时刻,慕锦已经成了苏燕箐心中的切骨之恨。   回到泽楼, 肖嬷嬷嘴边的一撇一捺竖得更直了,“小姐,你是千金之躯,更是和昭仪的表妹,何须在这受浪荡公子的气。我长了这般岁数, 可太明白一句话了,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这座慕府迟早是要败落的。”   “是啊,小姐。”银杏在旁附和说:“苏家有皇室姻亲,慕二公子不懂得珍惜, 有他后悔的时候。我们小姐美貌佳人,有苏家富贵背景, 小姐又何须吊在他一人的树上。”   “我已经对他死心了。”苏燕箐抿嘴, 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不过,慕锦说得极有道理。娶我的是他,陷害我大病小病的也是他, 我真正的仇人,就是他。银杏、肖嬷嬷,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我才不稀罕这么一座地方。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将这男人置之死地。”   “是。”银杏和肖嬷嬷齐声应道。   二人各自收拾,苏燕箐站在泽楼的栏杆外,北望崩山居。崩山居树影重重,哪怕是在白天,也罩着一层灰暗的阴影,如同慕锦这人,无法一眼看穿。   苏燕箐转向南面。   烧了大半的掩日楼让她脸上的怒火加倍燃烧。   这时,二十走出了十五的房间。   苏燕箐想起大婚之日,慕锦就是上了这哑巴的床。二十瘦削的身影映在苏燕箐的眼里,丑陋不堪。   苏燕箐冷笑:“这男的女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回来房间,“银杏,你再去和那名奸细说一说,镇南城的朋友,我苏小姐交定了。”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凡是和慕锦有怨的,她要好好利用。   “是。”   银杏匆匆去到马房,那名奸细已经不在了。   因为苏燕箐在慕锦面前将奸细供了出来,慕锦就顺水推舟,假装自己信了这是镇南城赌场的奸细,将他揪了出来。   就这样,苏燕箐满怀恨意,被赶出了慕府。   ——   自京郊客栈出来,鲁农背着林季同,回到了原来的客栈。   林季同解下了雨笠和簑衣,换上一身衣裳,看着窗外远处的皇城。   鲁农猜到,林季同和慕锦关系匪浅。难怪二当家吩咐寨里兄弟,别要招惹慕二公子。鲁农忆起了二十,他这一鲁莽性情,藏不住心事,犹豫踌躇的时候,已经被林季同看穿了。   林季同咳了咳。   鲁农连忙把窗户关上,“二当家,这里风大,别着凉了。”   林季同笑笑:“你回来就一脸憋话的样子,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鲁农挠挠头,粗气问:“上回我掳回来的那姑娘,日子过得如何?”   “不错。”林季同说两字,又咳了起来。   “二当家,你好好歇息。”鲁农不问了。反正二十日子过好,就行。   第二天清晨,林季同收到了慕锦的传信。   这一日,慕府门前来来回回,走过十几位大夫。原来是慕二公子的一名小妾受了重伤,聘请京城名医过府。   林季同也在其中。他被特别接待,进了慕老爷的书房。   与此同时,尚书之子丁咏志悄悄到了慕府。   四皇子假死计划的几方人马,均已到场。   年迈的老宫女在前皇后去世以后,自刎身亡。宫里,如今只剩下兵部尚书这一条线的人在世。当年老宫女顺利送四皇子,就是经由兵部尚书安排路线。   皇上年纪越大,每年在前皇后的忌日,失神的时间越长。   一年多前,皇上和兵部尚书饮酒谈心,感慨万千说:“朕连自己的皇儿也没有保住,月山……至死都不曾原谅朕。朕这一生,愧为丈夫。”   兵部尚书低身回答:“皇上,我大霁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全是皇上圣明,统治有方。”   这些话,皇上平日听得多,不放在心上。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明君,他也承认,是他辜负了前皇后。“朕的记忆里,月山的长相也记不得了,只能凭御书房一张画像才知,当年原来喜欢这样的美人。”皇上似有醉意,眉目清和。   兵部尚书见状,试探地问:“皇上,若是多年以前,前皇后曾有过错,皇上如今可否原谅?”   闻言,皇上淡笑,笑得无奈又怜惜,“月山逝世多年,尘归尘,土归土。她再有过错,也仍是朕的心上人。朕这一生,阅女无数,可要说真心……寥寥无几。”   兵部尚书蹙眉。他斟酌再三,欲言又止。四皇子一事牵连甚广,不可妄自定夺。于是兵部尚书没再说什么。   然而皇上何其敏锐,从兵部尚书一句试探的话语,听出了端倪。皇上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安排心腹,从兵部尚书查到兵部,再由兵部,查到尚书之子丁咏志。   查了半年,皇上生疑,却没有证据。   一晚,皇上再和兵部尚书聊天,只为寻前皇后当年的过错。   兵部尚书看着怆然的皇上。   前皇后去世的第一年,皇上就白了半头长发。至今已白发苍苍。   兵部尚书于心不忍,终于坦承了当年的真相。   皇上这才得知,太子宫殿的那场大火,是前皇后亲自放的。他切齿愤盈,自己的女人,将自己的儿子放出宫外当了平民百姓。皇上当场摔了酒杯,但是,要给兵部尚书定罪的话却梗住了,皇上一言不发地离开。   经过一夜思考,皇上明白了前皇后的用意。   后来,皇上和慕锦约定,每月到灵鹿山见一面。哪怕慕锦没有前皇后的容貌,皇上也爱慕锦那一张脸。   慕锦不乐意见面。   然而,皇上没有明说原谅兵部尚书、慕老爷和林意致,存有要挟之意。   慕锦对皇上说不上爱,谈不上恨。男人嘛,江山和美人,前者是重中之重。慕锦能够理解。不过,那位美人是她的娘亲,他能够理解,却无法原谅。他不冷不热地和皇上见面。   见了一年,太子察觉了。   丁咏志这天到此,正是说明宫中情况。“皇上发现了太子安排在身边的眼线。”   丁咏志来得急,说完端起茶杯,饮一口,又说:“太子离宫几日,皇上趁机向皇后发难,削了其气势。太子这趟回宫,恐怕又有一场争斗。皇上的意思是,宫中事,宫中了,不要波及平民百姓。他一定会牵制太子。太子一旦将心思放在皇上那边,自然顾不上慕府了。”   前皇后的遗愿是,她的儿子远离宫廷纷争。皇上正在努力完成她的遗愿。   “皇上有心了。”慕老爷一手撑在椅上虎纹扶手,“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之后,这事竟然被太子发现了。”   林季同低头,懊悔不已:“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自以为是,以为改了名叫林季同,我就只是林季同了。我当年也是知情人,却大意至此……”林季同说这样的长句子,喘了好大口气。   在场的四人,只有慕锦慵懒放松,他咬起一个苹果,“事已至此,究其原因已经没有意义。见步行步。”   慕老爷说:“我要去和苏老爷谈一谈,免得,苏燕箐去找和昭仪过来,给我们添麻烦。”   “慕老爷,其实是这样。”丁咏志说:“皇上希望慕府可以多一个皇室背景,知道慕苏联姻,这才宠幸和昭仪。既然慕家已经和苏家断亲,皇上也没有必要接近和昭仪了。”   慕老爷摇头,叹了声气:“我如果早知道,苏家有表亲在皇宫,万万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我们只想当一个平民。”   这也就是为何,慕老爷在知道和昭仪受宠之后,不愿得罪苏府的原因,他担心引来外人窥探。   然而,皇上的想法不一样,巴不得慕府有皇室当靠山。就算苏家没有表亲在皇宫,恐怕也会造一个出来。   这件事上,慕老爷和皇上分道扬镳。   “如今太子有皇上牵制,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丁咏志说:“慕府是安全的”   “我们不宜建立关系。”林季同说:“我回灵鹿山当二当家,有什么动静,可派人到福寨找我。我们设一暗号,免得暴露。”   慕锦拦住了他:“你先别走,我这儿有一个事。”   林季同疑惑:“嗯?”   “我有一个小妾被烧伤了,伤势不轻。”慕锦问:“我曾见师父医治烧伤病人,你行不行?”   林季同答:“我曾在上鼎城治疗过几个,恢复得不错。”   “我这小妾你也见过。”慕锦笑了笑。说来也是缘分,二十进入他的视线,正是那时。   “是……?”   “她曾经被你们福寨抢去,我让寸奔去要的人。”   “嗯。”林季同想起来了。鲁农将这个女人送过来,说是为二当家讨的媳妇。女人长相极其妩媚,跟书上的妖精一样。这般美貌的女子,若是毁容,必是巨大打击。林季同点头答应了。“可以一试。”   慕老爷说:“你既然已被太子发现,不方便留在慕府。”   慕锦问:“师父不是有易容术?”   林季同讪讪地说:“医术方面,我习得师父真传。唯独易容术……没有天赋。”   “既然如此。”慕锦说:“我在向阳城买了几个面具,你就当一回面具怪医吧。”   ——   给十五医治灼伤的面具怪医,二十眼熟得很。不就是二公子在向阳城买的面具?   见那瘦弱的身形,二十知道这是福寨二当家。   十五被这面具骇住了。虽然大夫一副咳嗽不止的疲态,但她听话地配合吃药、敷药。   二公子计划修葺掩日楼,安排几个姑娘搬到了花苑。   二十在掩日楼的房间被烧光了,好不容易积攒的小荷包没了,连偷偷藏起的那几锭金子也熔得古怪。   二十又成了毫无分文的小陪寝。   想起二公子让她再绣一张帕子,她正愁。   花苑,顾名思义,只有花花草草,没有阳刚小兽。其实,送给二公子的话,应该绣一副水仙。这水仙就是自傲之花,和二公子当真般配。   想归想,夏日炎炎,她没有心情。   这日,二十正要给十五换药,听到十五和林季同在一问一答。   十五问:“大夫,我这伤疤以后都好不了吧?”   林季同答:“伤口愈合需要时间。”   “那要多久?”   “快则一年,慢则……咳咳,许多年。”   十五叹了一声。   二十敲门。   “请进。”林季同给十五把了脉,起身,“二十姑娘。”他抬了抬脸上的面具。   二十行礼。   林季同出去了。   二十掀开床幔,给十五擦拭伤处,更换新药。   游玩半个月,发生了不少事,二十心里像是过了半年。她想着明日去南喜庙,求一道平安符。   远行回来,二十住在花苑。   这天正要就寝,有人过来传话,“二公子有请。”   二十匆匆去了崩山居。   今夜,慕二公子出去饮酒作乐。酒席上,他大嘴巴地说自己休妻了。   一群公子哥连连喝彩,“该!娶什么妻啊,徒增烦恼。”   几人都是京城商贾之子,坐吃山空的商二代,没有才能,是京城纨绔子弟的典范。   出来玩,美女是少不了的。作东的那位,请了浮绒香的姑娘过来。   其中就有扈盈盈。她坐在慕锦身边,为他倒酒,为他夹菜。上回落水,沉浮的扈盈盈自己慌得要死,想不起二公子拉她是救她还是害她。水性不佳只是小事,扈盈盈不敢多问,怕拂了慕二公子的颜面。   席间,一个蓝衫公子搂住舞姬,跟着跳舞。   这些纨绔公子,毛病多多。作东那个,醉酒了还会抖落自家伦理丑闻。扈盈盈见怪不怪了。她抬眼看慕锦,只见二公子盯着场上跳舞的男女。她顺着看去。   蓝衫公子伸出舌头,在舞姬唇上舐。舞姬张嘴相迎。   慕二公子放下酒杯,沉思片刻,转眼向扈盈盈。   她吐气如兰,娇艳柔软。   他忆起亲吻二十的滋味,低下了头。   扈盈盈惊讶地看着他无暇的俊脸,她受了蛊惑,闭上眼睛。   即将碰到她,慕锦停住了。品尝山珍海味的嘴巴……吞别人的口水……二公子过不了这道坎。   再看场上交缠的公子舞姬,慕锦意兴阑珊了。没一会儿,他匆匆离席,留下一脸莫名的扈盈盈和一众讶然的公子哥。   回到慕府,慕锦说:“把排名二十的给我叫来。”   和二十亲吻那天,他喝了几杯翌日方歇,也许是酒意迷惑了他,让他觉得她有了香气。   沐浴完毕,慕锦回到房中,二十已经在候着了。明月映在她眉间,清澈平静。   她没太大表情,行一礼,低下了眼。   他又想捏她的脸了。想了就做,他上前掐起她,“两日不见,气色不错。”   二十仰脸看他,二公子有酒气,脸上不起红云,应该只是普通酒水。   灯盏烛火舞动在他的眉眼,火芯烧进了他的眼底,聚成一座又黑又红的深渊。   她眨眨眼。   慕锦没有多话,低头衔住两片艳红。   这是可口的,美味的。也是危险的。   儿时的某些记忆像要汹涌而至?,不过,慕锦沉浸和二十的亲昵中,没有捕捉到这一闪而过的瞬间。   作者有话要说:  古时冶炼技术不高,黄金不是纯黄金,混杂了其他金属。文中指固液共存体。 第57章   慕锦将二十推到了床上。   夏日炎热, 床上铺了一层玉簟,通透如灿黄琉璃。二十莹白的肌肤, 垫在玉簟之上, 明晃晃的。   自从二十来了癸水,慕锦就修身养性, 过上了清寡的日子。夜夜抱她在怀,燥动不是没有,偶尔醒了, 他忍不住捏捏她的脸,又再揉揉她的手,借此来纾解心中火气。   忍到今日,已经是凭着二公子极端的克制。他本想,回到慕府, 将掩日楼的姑娘好好瞧个仔细。见是见到了, 美也是美的, 他却不怎么提得起兴趣。他就当是远行奔波,淡了心性。今夜,原本寻欢作乐的场面, 他觉得百无聊赖。   回来见到这个女人,起了兴致。他拉起二十的手, 问:“女人家的东西, 干净了吧?”   二十点了点头。   慕锦笑了,低头亲她一口,“真乖。”   他将她的点头理解为迎合。然而, 二十只是觉得,横竖不过一觉,公子想睡就睡是了。   这一晚,慕锦将绢帕盖上二十的眼睛。盖了片刻,又扯下了。他用掌心捂住她的双眼。她闭眼。透过薄薄的眼皮,他感觉到她眼珠子在轻微颤动,他松了手。   二十双眼紧闭,紧得连鼻梁都皱起。   他捏起她的双唇,再啄一下,然后将绢帕扔到一边。   好半晌,没有帕子盖下,她偷偷睁开一只眼。   他逮到了,笑说:“以后别盖了。”   少了帕子绢帕的遮掩,惶惑的反而是二十。也许是害怕二公子深邃的眼神,也许是害怕自己的迷蒙,总之她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   到底是契合的二人,嘴上该念的,该哼的,她都有。   思及她癸水的痛苦,慕锦这一晚没有漏进去。以防万一,他双指扣住了她的一个穴位,轻轻按揉。   她腿上一麻,像是被什么小动物咬了口。   他说:“明天不用喝避子汤了。”   二十放心地枕在他的肩上。二公子嘴上喊打喊杀,可是二人越来越亲昵的同时,她觉得他越来越体贴了。崩山居地势优越,冬暖夏凉,而且玉簟清润。二十迷糊中生起寒意,缩进他的怀里寻求温暖。   “夏天你还怕冷?”慕锦梳起她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问:“这座京城你走过多少?”   二十摇了摇头,没走多少,偶尔去一趟南喜庙。慕府没有禁足,不过,一日三餐厨管按时送饭,要是错过了,不好t意思再跟厨房要。她都赶回来吃饭。   慕锦料着,她眼界小,见识浅。“明天我带你到京城走走,这里也有戏楼,有茶楼。哦,还有赌场。不过,这里的赌场和岭洲不一样,规矩多,我不乐意去。”   二十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说什么她都点头。连他的问话也是。   慕锦知道,她八成是要睡了。他拍拍她,“明天想去哪儿玩?”   二十睁开眼,比划说:“求签。”   “什么签?”   “平安符。”   “给谁求?”这才是慕锦关心的。   二十诚实地答:“二公子。”二公子平安,她们这群女人才可以无忧无虑。所谓擒贼先擒王,保平安当然也是先保主子的。   慕锦正想出言讽刺他不信签文,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这道弯挑起一记上翘尾巴,勾进了他的心底。尾尖挠得他痒痒,痒得睡不着了。   也许是因为今晚只做了一次,余兴未了,所以他有一股冲动,和她飞出窗外,赏花赏月,吟诗作对。   想起她大字不识一个,作罢。他搂紧了她:“睡吧。”   ——   第二日,二十换上了一件艾绿长裙。束起盈盈一握的细腰,跟摇曳柳枝一样。   这正是先前慕锦让裁缝房赶制的新衣裳。大红大紫是艳色,这黄啊绿的也煞是抢眼,裁缝师傅就一起做了。   二公子见着她这一身,闪过微妙的小情绪。他怀疑她这颜色在含沙射影。   二十抬头向他,浅绿衬得她肤白如玉。   他问:“这两日,新绣的东西好了没?”   二十比划说:“忙着照顾十五,顾不上。”这是原因之一,二来,是懒。当然,这个不可以告诉二公子。   慕锦撇了撇嘴。堂堂二公子,三番五次地向姑娘家讨东西,实在丢颜面。他克制隐忍,唯有用即将到来的平安符,缓解得不到香囊的不愉。   出了慕府大门。   慕府门前这条路,一边通往街道,另一边是尽头。多是府里的人通行。走上街道,南喜庙在往右的方向。   然而,二公子大步一拐,去了左边。   二十急走两步,追了上去,她张望周围路人,将手指藏在袖下,轻轻扯他的衣角。   慕锦侧头。   她指另一边:“求签是在那里。”   “先带你去吃东街的小笼包子。”慕锦一把抓住她的手,十指交握。不过,这里是京城,他握了一下就放开了。“冬宁说,那一口鲜汁,慕家厨房做不出来。”   二十松了口气,她以为二公子不痛快,罚她不吃早饭。她稍稍慢下脚步,和他拉开了三尺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小笼包子店,在角落坐下。   慕锦看着对面的二十。他昨天仔细观察扈盈盈,依然国色天香。眼前的女人也许是新鲜的另一类型。那就权当他的审美没有退步,而是进步了。   二十咬下去一口包子,香浓汤汁流在嘴里,十分烫口。她张张嘴,一抬眼,见二公子双目炯炯如艳日,直盯着她。   她垂下眼,赶紧将口中的包子咽下。   慕锦笑了,拿出她送的那一条绢帕,轻轻为她擦拭嘴角,“我今天明白你送这帕子的意义了。”   不是她送的……是他强要的,要了又不稀罕。二十自己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之后折叠起来,比划说:“二公子,我洗干净,再还回给你。”   “嗯。”慕锦提醒:“记住,一定要还。”   这帕子本来就是二公子不要的。当然,二十没敢说,连连点头答应。   从前,二十和十一去南喜庙,直来直去,不做停留。今日陪二公子闲逛,这儿看看,那儿走走。   二公子笑问:“你缺什么没有?”   缺钱。二十眼巴巴看着他。   他无情地拒绝了,“没门。”   到了一条南街的小道,灰瓦红砖的店铺忽大忽小,街道跟着时宽时窄。慕锦介绍说,这是村落自建的小铺。   说这话时,两人走过一间豆腐坊。   门前有两个青年,灰蓝粗衣的那个在擦桌,白衣青年生得高大,正在搭棚子。   豆腐坊挂的招牌有“西埠关”三字。   慕锦问二十:“你们西埠关的豆腐有什么特色?”   二十摇头。没什么特色,豆腐是大霁江南的才鲜美可口。   灰蓝青年见两人脚步有所停留,连忙吆喝说:“又香又甜的豆腐脑。”他露出一口白牙,笑看二十,“姑娘,吃豆腐吗?”   这位青年有西埠关的口音,二十很是亲切,回望过去。   男子额上系一条同衣色的汗巾。看清了二十的五官,他露出讶异之色,盯紧她不放。   慕锦上前半步,侧身挡住了灰蓝青年的视线。   灰蓝青年眨了下眼睛,说:“姑娘,你……”   慕锦的眸光利如刀。   灰蓝青年住了口,拍了拍白衣青年,“哥,这姑娘长得很面熟啊。”   白衣青年搭好了棚子,跳下木凳,看了过来,“咦?”他十分惊讶,又带着迟疑:“徐阿蛮?你是徐阿蛮吗?”   二十怔住了。   灰蓝青年嘿嘿笑起来:“我也觉得她长得像……徐阿蛮。”   眼前的两个青年,二十记不起。对方认得她,何况还有西埠关口音,肯定是同乡。   白衣青年拍了拍自己的胸,“我是大东,他是小东。记得吗?我们住同一条街,小时候一起玩过捉迷藏的。”   听到名字,二十想起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三人都已长大,她认不得二人模样也正常。   灰蓝青年,也就是小东,走上前说:“你长得跟你娘很像,我就说面熟嘛……”可她身边的男人一直冷冰冰地盯着兄弟两,怪瘆人的。   遇上儿时玩伴,二十又惊又喜,她?想说话,无从说起。   小东问:“你爹到处在找你,你以前不是在江南打杂吗?”   听到家人的消息,二十更是手忙脚乱,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握拳在嘴边,学林季同咳几下。   大东拿起汗巾擦脸,问:“你是受了风寒,嗓子不舒服?”   二十点头。   “哦。”大东信了,再问:“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啊?”   她到京城好几年了。她比了一个手势。   “哎。”小东笑起来:“我们在这儿有一年多了,没碰上过你,今儿真是巧。”   确实是巧,若不是陪二公子出来,二十根本不走这一条路。她想打听一下家人的情况……可是,二公子笑意盈盈,眼里不见和善。既然大东小东在这儿开豆腐坊,那她以后独自过来打听也无妨,今日就陪二公子了。   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子,同样的,挂一条汗巾在肩上,她见到四人站在摊前,说:“大东小东,赶紧招呼客人啊。”   “娘。”小东回头,“娘,我们遇见徐阿蛮了。”   “徐?……阿蛮?”中年女子定睛打量二十,“真是啊,跟阿丽长得好像。”   阿丽正是二十娘亲的名字。中年女子名叫张翠花,嘴巴说了一句,就接起下一句:“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这衣服真漂亮。你爹找你好几年了。”   听到爹娘的消息,二十激动不已。   “哦哦,要不进来坐?”张翠花热情地招呼,“坐,进来吃一碗豆腐脑。”   二公子哪看得上豆腐脑这种东西,二十这么想着。   慕锦却走了进去。   见他一身鲜衣,还是丝绸布料,张翠花赶紧拿自己的汗巾,往椅子上擦了擦,“坐,坐。”她扬头:“大东小东,赶紧上两碗豆腐脑。要大碗的。”   “好嘞。”两个青年爽快地应声。   二十猜不出二公子的心思。刚刚见张翠花用汗巾擦凳,二公子脸色隐约有变,却还是坐下了。二十怕的是,一回府,二公子让她赔他这一身衣衫。   “这位公子……”张翠花看着慕锦的俊脸,“相貌堂堂,衣着不凡,是京城贵人吧?”   二十点点头。   张翠花继续问:“是阿蛮的……?”   二十指指自己的喉咙,向二公子做了一个手势。这种问题,当然二公子回答才好,给他显摆显摆他奴役她的地位。   然而,二公子展开玉扇,逍遥自在地扇风,没有说话。   张翠花看着眼前年轻男女的表情,猜测,“莫不是……这位是阿蛮的公子?”   二十赶紧摇头。   二公子却说:“正是。”   二十想,二公子恐怕误会了。张翠花口中的“公子”二字是夫婿的意思,不是二公子以为的“主子”。   “啊……”张翠华连连惊叹,“阿蛮真是好福气,找了这么一位俊俏公子……你爹娘知道得多高兴啊。”   二十面无表情地在桌底下踢了慕锦一脚。   他移了移腿。   二十再踢过去。   这女人吃了豹子胆了?慕锦飞去一记冷眼。   “二公子。”二十比划说:“她误会了。她说的公子是——”   “这位公子,你和阿蛮完成了婚配没?”张翠花擦着桌子,眼睛直向慕锦,没有留意到二十的手语。   二十看着慕锦,连连摇头。   慕锦笑,“尚未娶亲。”这话也是真的,他刚休了妻,正妻之位空了。   “下个月,我有西埠关的亲戚过来,正好让他传信回去给阿蛮爹娘。”张翠花热络地说:“仪式啊,要有双方父母在场。没有父母祝福的亲事,多少坎坷些。”   二十拍拍张翠花的手肘,连连摆手,无声地用唇语一字一字说:“我是她的丫鬟。”   “丫……丫鬟。哦……”张翠花大笑:“我以为,这是找了这么俊俏的夫婿呢。坐吧,坐吧,我去给你们盛豆腐脑。”   慕锦刚才没看到二十的唇语,问:“跟大婶说什么?”   二十比划:“说你我的关系。”   “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侍寝二字是不方便对外公开。其实,二十算不上是他的妾室,名不正言不顺,讲出来是不大好。慕锦问:“你想要名份?”   什么叫她想要,她才不想要。   “反正我妻子也休了,你要的话——”   二十摇头,“我不要。”   他的笑意瞬间冻结,“为什么不要?”   她比划说:“我配不上。”   慕锦冷哼,“你很有自知之明。”她说的极有道理,她是配不上。可这道理该是他不要她,而不是她一脸嫌弃。这女人,一不贪财,二不贪色,连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贪,真是不识抬举。   小东听了张翠花的打趣,正在遗憾二十已有婚配,竖耳再听慕锦的话,他乐了。小东无视慕锦难看的脸色,走到二十的身边。“徐阿蛮,你长大了,可比小时候更漂亮。”他左手使劲地擦拭二十面前的桌板,笑得憨憨。   慕锦险些掀起桌板。他的女人漂不漂亮,与这黄毛小子何干?   哪怕她只是二公子的丫鬟,那也是二公子的人。二公子才戴完十一给的绿头巾,心中更加失衡。二十向小东摇了摇头。   还是年长的大东识趣,见那位富贵公子像是从阴曹地府而来,卷有阴风,他赶紧拉走了弟弟。   慕锦看着二十:“你这样的女人,也有众星拱月的一天。”   “哪及二公子。”二十比划说:“二公子是天上皎月,凡人高不可攀。”   高不可攀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两人距离遥不可及吗?   二公子的脸更黑了。 第58章   张翠花端上来的豆腐布满大大小小洞隙, 和江南的豆腐相比,西埠关的简直称得上粗糙。   豆腐坊开了这么久, 京城富贵人家极少光顾, 可见不合口味。这种豆腐比江南的便宜,普通人家经济拮据, 不追求口感。这家豆腐坊做的是平民生意。   二十捧起碗,拿起汤勺挖一口,笑着向张翠花点了点头。   张翠花跟着笑:“我们的豆腐脑和江南的不一样, 我们是大漠土生土长的,喜欢这粗旷豪爽的口味。”   见慕锦的脸色越来越僵凝,大东上前拉了拉张翠花:“娘,你别说了。”   “哎,是, 是。”张翠花退下了:“你们吃。”   慕锦一脸贵气相, 坐在这里就是活生生的招牌。连贵人都爱吃的东西, 肯定有其独特之处。   客人一多,张翠花忙着招呼去了。   二十刚才吃了小笼包子,已经饱了。不过, 盛情难却,她一口一口, 慢慢地吃。   慕锦没有食欲, 眼睛向着她。她长得娇小,刺绣又是江南姑娘的爱好。粗旷豪爽这般形容,放在她的身上格格不入。   他想起他的娘亲, 个性大大咧咧,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和林意致成了异性知己。   皇上无法理解她和林意致之间的情感,嫉恨夹杂,于是下令将林意致的一生困在上鼎城。   皇上曾说过,甄月山天生神经粗,怀了孩子之后,心思才细腻起来。然而,越细腻,也离他越远了。   慕锦觉得,二十也有些粗神经。也许是西埠关的水土问题。   小东对二十瞟了好多眼。他拉了一张凳子,坐到二十旁边。   这也是个神经大条的西埠关人,浑然不觉慕锦的凛冽,冲着二十直笑:“徐阿蛮,你弟弟长得高,去年就比我还高了。”小东站起来,伸出手臂比了一个高度。   闻言,二十心喜,脸上堆满笑意。如花儿一般向小东绽放。   慕锦盯着眼前的男女。一个平平姿色的女人,怎么这些男人一个个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小东回忆说:“你妹妹也长大了,越大,跟你越像。好多人上门说亲呢。”说到这里,小东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也想……前去说亲的。”   慕锦拨着碗中的豆腐。本就坑坑洼洼的豆腐,碎成一小块一小块,再被他翻起。大碗中间那几块豆腐,彻底被剁成了渣。要娶妹妹就娶妹妹,对着姐姐笑得这么荡漾。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喜新厌旧。   二十和小东,沉浸在老乡见老乡的喜悦中,顾不上二公子。   小东继续说:“你去当杂役的那几年,你家日子好起来了。听你爹说,你干活勤快,不到半年就涨工钱了。后来有一天,你爹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不知道你被卖到哪儿去了。他找到原来那户人家,想细问,却被揍了一顿。”   二十紧张,比划了一阵。   “你生病了就好好休息,怎一场风寒,咳得嗓子也沙哑了。”小东笑着安慰:“放心,你爹伤势不重,休息了半个月恢复了。你家少了你的工钱,你妹妹想出来干活,你爹怕又丢二女儿,不让她去了。前年,你弟弟去当了挑山工。”   二十聚精会神地听着。这几年日子过得再苦,她也没有忘记家人。刚刚被卖到京城的时候,她托一个识字的丫鬟帮忙写信。这封信石沉大海。又或者,收到回信时,她又被转卖了。   到了慕家这里,三小姐为人和善。而且,三小姐的丫鬟要是有了姻缘,三小姐也同意让丫鬟出嫁离府。二十那时有了盼头。当然,后来的二公子又断了她的盼头。   天无绝人之路。今天遇上大东小东,得知家人平平安安,二十心满意足了。   慕锦那碗豆腐,已经被他剁成了水状,他看着二十弯起的唇角。   这女人对谁都笑容满面,就是转向他的时候,跟没了情绪一样。他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瓷勺碰上瓷碗,发出了一声“吭哐”响声。   二十这才回神看向他,浅笑变成了乖顺。   日光火辣,辣得二公子心烦气躁。   ——   结了账,慕锦走出棚子。   张翠花看着二十:“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跟家里断了联系,在外吃了不少苦吧。”   二十摇了头。   “不过,大户人家的丫鬟日子也不错。这公子,挺喜欢你的,对你着急得很。”   后面这话,不是张翠花看出了什么,而是顺口而出的客套话而已。   却让二十笑意一顿。   正要走出门,小东走过来,一口白牙亮得发光,“徐阿蛮,有空常来啊。”   二十微笑。豆腐脑的口感不及江南的,但这才是西埠关独有的味道。接着,她的脑袋被慕锦给推了回去。   “走了。”阴阴凉凉的二公子在艳阳下自我降温。   她跟着上前。   刚才怕拂了张翠花的面子,二十把慕锦的那一碗豆腐渣也吃了小半碗,撑得不得了,她抚了抚肚子。   慕锦目视前方,大掌往她的小肚子贴了一下,“吃成个球了。”   还不是二公子害的。他从不顾及礼仪,不喜欢吃的东西就不吃,不会体谅别人的好意。   二十打了一个饱嗝。虽然肚子胀,但是她可以给亲人传信了。她心花怒放,对着二公子,也眉开眼笑了。   她的脸上酝酿起娇意,慕锦滚起一阵燥热。   他将二十推到一小巷,旁若无人之际,狠狠地将她抱住,低声在她耳畔说,“什么时候学会勾引男人了?”   她眨眨眼,她还想问,她什么时候勾引过男人?   慕锦慢慢吐字:“再对别人这么笑,我就咬死你。”   二十何其无辜,迅速敛起笑意。   “那个叫小东的,满嘴胡话。说什么想和你妹妹提亲吗?结果对着你笑个没停。一间豆腐坊,没见过几个女人,以为你这样的就是大美人了。”   二公子说二公子的。二十左耳进,右耳出。   见她一句话不回,慕锦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   二十也想说,二公子怎么这么讨厌呢?   她不就高兴了一会儿,他就不乐意了。他就是不想让她舒坦,只要她一高兴,他肯定发脾气。   毕竟在巷道,慕锦没再多说,泄愤地捏一下她的脸,放开了她。   ——   南喜庙的檐梠高高地飞起,两座圆睁双目的威武雄狮俯瞰世间。一支支大红高香,寄托了世间凡人的憧憬。虔诚的信徒跪在白烟缭绕的香坛前,闭眼祈福。   慕锦候在庙外一株槐树下。他不信神明,换言之,他也不信血咒。   树影下的二公子面色不愉。不过,五官的俊俏摆在那里。前来烧香拜佛的姑娘家,免不了向他投去几眼,再羞怯而笑。若是以往,二公子也回之一笑,轻浮挑逗,拨乱不知几家姑娘的心湖。今日他一个也不理会。   和二十出来,二公子就没有顺心的一天。想他从前左拥右抱,闲情雅致。自从这女人出现,他三天两头地大动肝火。一个女人居然能如此可恶。   二十对小东的微笑,仍然印在脑海。慕锦轻轻地摇扇?,将这画面扇走。   远远见到二十的身影。   她拎了拎裙摆,慢慢走下台阶。   慕锦这时又发现,她发上的是翡翠簪,绿得招眼。他继续扇扇子。   二十抬眼向树下,手里拿着两道符,走近了比划说:“二公子,这是给你的平安符。”   前一刻,二公子想的是,一定要惩罚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当见到平安符,刚刚如何扇都扇不走的怒气自个儿跑了大半。   长长方方的平安符摊在她的掌心,大约半巴掌大小,纸符由一个鲜黄小布袋包裹。布袋的正面有一朱砂色的符印。   他拿起这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布袋,翻转背面,有“平安”二字。薄薄一片东西,落在他的掌心似是承住了不知名的重量,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另一只手上的呢?”   二十解释:“这是为我爹娘、弟弟妹妹求的。”   既然是她的家人,他就不与她计较了。慕锦收起这个平安符,故意随便一揣,又再提醒说:“记得,早上给你擦嘴的帕子洗干净了一定还我。”   她点头。   慕锦问:“对了,刚才听那些女人说,这座庙求姻缘很灵。”   十一在庙里求过和屠夫的事,二人结局皆大欢喜,也算灵验了。   他又问:“你和十一常来南喜庙,求的什么符?”   二十比划:“平安符。”   “没别的?”   她摇头。   慕锦以扇尖抵住她的心口,“为了表达你的心甘情愿,去,在佛祖面前立个誓,求个签。我就信你对我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二十比划说:“二公子不是不相信签文吗?”   “让你去就去,教你手语是让你说废话的吗?”这女人怎么回事?每次给她台阶下,她都能一脚凌空。   二十看他一眼,听话地去了。就是不知这种强迫求来的符文作不作数。   姻缘签的袋子是红的,在二公子眼里,比成亲那日的灯笼更花红。得了一个平安符,得了一个姻缘符。慕锦扫去今日之不快。   她看着慕锦收起姻缘符,想起了张翠花的话。   二十见过丫鬟和长工相互爱慕的情思,而且在向阳城听了那么多戏。哪个男的喜欢一个姑娘,是像二公子这般的?就连不喜欢李家小姐的那位官人,见到李家小姐时,也要装作情深意切。   喜欢的情愫,不外乎羞涩、温和,再不然就是思念。羞涩和温和……二公子这拽上天的姿态,肯定不是。思念的话,二公子两天没有见她,也不像有思念的样子。   曾听十一说,真喜欢了一个人,见不着想,见着了也想。   二十可没胆子问二公子一句,“你有思念我吗?”她仔细斟酌,换了一句话试探:“二公子,我对你心甘情愿。”   这句话突如其来,他眉峰一挑,“无端示好,非奸即诈。你的眼珠子转得这么快,在想什么鬼点子?”   她摇了摇头,“二公子,我不会背叛你的。”   “哦。”他摆明了不信。   趁他不注意,二十扁一下嘴。二公子眼高于顶,心中只有他自己。他要是会喜欢女人,才稀奇了。花苑和掩日楼的姑娘,也不会痴心妄想二公子的喜欢,因为都清楚他的德行。   二十暗道:若是喜欢,不是应该有求必应吗?可他整日欺负她,训责她。她笑了那么一下,他就拉起臭脸。   “走了。”慕锦又拉了下二十的手,交握了半瞬。   她跟在他的后面。她无从理解二公子生气的行径,但她念着那张姻缘符,偷偷祈求神明,早些让二公子喜欢上她。她这条小命全凭二公子喜怒定生死了。 第59章   十五伤势轻的部位, 已经结痂。重伤之处,无法短期内愈合。   林季同在慕府久留, 易惹人生疑。他和慕锦商量, 不如将十五送到灵鹿山休养一段时间。福寨水秀山清,是疗伤的好去处。   “她的伤势, 你可有把握?”慕锦看着林季同。   在崩山居,林季同摘下了面具,脸色苍白得比十五更像病人。当年, 林意致本想给慕锦和林季同一起推骨。林季同身子弱,林意致担心他承受不住推骨之痛,于是作罢。   林季同和慕老爷一个瘦削,一个福态,旁人不仔细观察, 无法发现二人的相似之处。   “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林季同身子孱弱, 他深深明白, 大夫不是神仙的道理。他行医多年也没能将自己治好。“我调制了去腐生肌散,可助十五姑娘恢复至六成左右。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造化了。”   慕锦笑:“把她交给你, 我放心。”   “你日后别嫌弃了。这是灾祸、是意外。姑娘家心里苦,面子薄, 你嘴巴又歹毒, 她就怕你把她赶走。”林季同坐下,“多给她鼓励。人开心了,病魔走得就快。”   “师父的医术, 传你不传我。我没有耐性。她曾经想设计我,我早就想将她丢到福寨了。”福寨那群莽汉,多是江湖义士,就算十五陷进匪窝,也没有生命危险。慕锦那天只是想教训教训十五。   不料,引出了二十。   “难怪十五姑娘提到你的名字就发抖。”林季同感慨,“慕二公子的名声,全被你败光了。”想到自己的身份如今成了纨绔子弟,林季同也不愿意回来当二公子了。“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把十五姑娘调养好了,再给你送回来。”   慕锦说:“需要什么名贵药材,可派人来取。”   林季同先走了,由鲁农背起,一路跑去。   十五出行不便。于是,慕二公子和尚书之子相约去灵鹿山游玩,各自带上了小妾。待回程,自有山匪将慕二公子的妾室掳走。   十五得知自己即将离开慕府,楚楚可怜地问:“二公子,我以后还可以回来吗?”   慕锦答,“当然,你此去只是治病。”   “谢谢二公子。”十五说完这话,没有再问了。   她上次被掳去匪窝,见到许多魁梧壮汉,她害怕得不敢抬头。后来在房中坐了很久,终于见到一个不是壮汉的山匪。那些高大男子唤他:“二当家。”   没想到,那个丑陋的面具怪医也是山匪,而且就在她去过的那座山寨。经过这些时日相处,十五知道这大夫面恶心善,也就不担心了自己去到匪窝的处境了。   到了灵鹿山的湖边,马车停在树下。   丁咏志的小妾跳跃在水里,说要捉鱼。   十五靠在另一棵大树,一手扶起侧腰,闭眼感受山林的清风。   这一路而来,丁咏志几乎沉默。直到和慕锦独处在马车,他才开口:“宫里乱了……”   今日见到丁咏志凝重的表情,慕锦早有预感,“嗯。”   “前日,皇上在御花园摔了一跤。”丁咏志抬手,悄悄拉开窗缝,查探四周,说话声音压低:“就摔在当年前皇后摔倒的那一级台阶上。”   他回头看一眼慕锦:“那一级台阶,比其他的台阶高,别的宫女也在此摔过。这不是什么神鬼作祟。皇上崴了脚,没有其他外伤。但是,皇上昏迷时呢喃,这是前皇后显灵,接他回家。”   前皇后如今身在何方?皇上此言大大不吉。   丁咏志继续说:“那天晚上,太监、宫女、御医人心惶惶,全部跪了满地。”   慕锦问:“伤势如何?”   “御医仔细检查了皇上的龙体,几人商量一夜,觉得只是崴了脚。皇上表现却非同寻常,御医们不敢妄下断言。”丁咏志叹气:“伺候皇上的蓝公公说,自从摔了那一跤,皇上夜夜失眠,时常念叨前皇后。就像是……就像是回到了前皇后刚去世那时。”   慕锦沉默了。   “正是皇上和太子较劲时,皇上一摔,对皇后和太子而言,正中下怀。势均力敌的群臣,如今又呈现一面倒的局势。”丁咏志说:“这几日,皇上下了朝就去御书房,谁也不见。我爹找不到机会和皇上详谈。我有些担心太子那边……”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靠皇上牵制太子的势力,过于依赖皇上了。”慕锦说:“我会让护卫乔装成奴仆,安插在慕府周围。你表面上继续寻欢作乐,一切暗地里部署。”   “是。”丁咏志又说:“另外,皇上疏远了和昭仪,苏燕箐跟她表姐诉苦也没用了。和昭仪本来就不是权势之家。”   “嗯。”慕锦已派人,将苏燕箐的所言所行编排到大街小巷。   “对了。“丁咏志想起一事,“蓝公公传信,皇上那天突然说,想见一见四皇子。就是说了一下,又摆手说不见了。”   慕锦和皇上见的这几次面,皇上讲的多是前皇后的事情,甚至有意想将皇位还回给慕锦。   慕锦拒绝了。   见到皇上,慕锦没有体会到当权者的荣耀,反而觉得皇上困在儿女情长和江山社稷之间,矛盾挣扎了一世。   慕锦清晰地记得,他的娘亲送他离宫时,紧紧抱住他,微笑说:“愿我澹儿,有一世光辉的自由。”   ——   过了几天,二十去了豆腐坊。   她和杨桃一起去,谎称杨桃是丫鬟姐妹,自己嗓子沙哑,说的话由杨桃代为传达。   小东拍胸口保证:“放心吧,徐阿蛮,一定给你报平安给徐老爹。”   二十的日子恢复了平静。回慕府的半个月,不及远行一日的境遇。   南喜庙回来,二十觉得自己捕捉到了端倪,二公子真的对她另眼相待。   才这么揣测,二公子就和一群友人夜夜笙歌,十日不曾找她。于是,二十又把将这个端倪给掐断了。她暗讽自己自作多情,二公子何许人也,哪瞧得上她这样姿色的奴仆。   这日,二公子又出去寻欢作乐。   二十不知道,也没有去问。她过自己的日子。   是小六回来说:“二公子寂寞了吧,我见他带回来两个大美人。比我年轻貌美……”   “二公子房中只剩这么几个人了。”树影下,秋千上,小十轻轻晃起,说:“十五出去医治了,我们人老珠黄,早就受冷落了。我问过了,二公子呀,不止今日,这阵子天天出去寻乐子。世家公子哥,除了吃喝嫖赌,还有什么乐子?将来这里又会有成群的女人住进来了。”   “反正只要二公子不赶我们走,我就放心。”小六顿了顿,补充说:“希望新进的美人别是蛇蝎女,我对付不了。”   小十右手卷起秋千绳,半身靠过去,“二公子看女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无非就是吵吵闹闹。你看十四自学拳脚功夫,刚进那会儿,我还怕她过来谋杀我呢。现在不一样相处和睦。”   小六向二十房间瞥了一眼,“二十受宠这么久,一下子遭到被冷落,受不受得住这心理打击?”   “这有什么的,都是人生历练。二公子以前宠过你,宠过我。最后还不是把我们打入了冷宫。”小十裙摆随着秋千飞扬,“十一讲得好,二公子从来都不是良人。”   二十房间的窗户支起了一半,里面可以清晰地听见小六和小十的话,小六和小十却看不到房中人的身影。   二十这时握在手中的绢帕,图案正是一株水仙。   那一条小茉莉绢帕,她送去了崩山居。二公子不在,她转交给了桥边护卫。后来不知给了没,二公子没下文了,不再找她。   她惦记着,自己欠他一条刺绣帕子。她盘算着,绣一株水仙,然后浸染鲜花,不就是二公子所说的香香嘛。   眼下,恐怕二公子早已忘记这帕子了。这样也好,二公子少来烦她,她乐得清闲。   二十收拾起绣盒,将完成了一半的水仙绢帕搁到一边。   她如今身无分文,想托大东小东给家里捎些东西,结果一个铜板也掏不出来。   她唯有典当金银首饰。   京城的当铺多是慕家的,她不敢去,怕被二公子揪出来,吃不了兜着走。其他名号的当铺,不及慕府的大,不及慕府的多,而且离城中远。   这天下午,二十偷偷出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当铺。   小当铺的人见她不会说话,只懂比划,摆明欺负她,先是怀疑她偷窃他人首饰,后来又想将上等的翡翠簪压成低价。   二十摇头,回来了。   回到了花苑,南边的小路有几声轻笑传来,夹杂一道轻佻的男声。二十回眼看去。   来者正是慕二公子。他左拥一个红衣女人,右抱一个蓝裙女人。注意到她,他看了她一眼,转身向崩山居走了。   二十正苦恼银两的事,想着能不能跟二公子讨一锭金,然而……   她沮丧起来,南喜庙的签文刚求签,二公子就将她抛弃了。   走到花苑,二十停下脚步,又回眼看去。慕二公子上了桥,两位美人跟在他的身后,衣香人影。   二公子和二夫人成亲以来,一直都找二十陪寝,连圆房都拒绝了。   如今,二公子有了新鲜女人,二十想,她该轻松了。想归想,眼睛又瞟到崩山居。   二公子进了房,两位美人跟着进去。门悄悄关上了。   这不奇怪,二公子本就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其新厌旧之人。   二十走进花苑。   讨厌的二公子,祝他溺死在美人香。   ——   “二公子。”门一关上,一左一右的两位美人,媚笑瞬间变成冷然,脸上死一般寂静,低首等待命令。   慕锦坐下,一手搭在椅背,闲适地半靠在椅子上。“今晚你们住到花苑去。那里的女人不懂武功,没有自保能力。有什么情况,见机行事。”   “是。”两人应声。   慕锦静了一会,耳尖听到外面的气息,“杨桃。”   “在。”杨桃立即从侧门进来。   慕锦问:“这几日出去,有什么动静?”   “回二公子,二十姑娘前几日去了豆腐坊,问的都是她家人的事。”杨桃如实禀报:“今天,二十姑娘拿着一支翡翠簪,去了王家当铺,想换些银两捎回家。价格没有谈妥,又回来了。”   “王家当铺?那么远。”可见,这女人穷得慌了。慕锦抬眼看面前的三个女人。都是美女,就是缺了些什么?他挥手,“你们先退下。”   “是。”三个女人都从侧门而出。   门关上了,房中只剩慕锦和寸奔。慕锦又看寸奔。   二公子喜好美人,护卫多是俊男美女。姿色二字,用得好更方便。看着也养眼。   寸奔垂眼,任由二公子打量。   过了一会儿,慕锦起身推窗,坐上窗棂,问:“那名探子供出了多少?”   “这名探子虽有毒药,却无寻死的胆量。犹豫了没吃毒药,其实气势已经输了。”寸奔答:“她供述,自幼在一位朱姓大臣府里训练。今次潜进慕府,目的是查探二公子,顺便寻找那一支精锐的护卫队,再策反府里的人当内应。至于其他,她不知情。属下认为,她的话可信。”   “嗯,暂且留着她的命。”   东西二财几日没有和慕锦相聚,这时格外活跃,两尾食人鱼一起游到了窗前,跃出水面嬉戏。   “二公子。”寸奔面沉如水,“倘若朝中失衡,太子会不会赶尽杀绝?”   “会。”慕锦笑了看东西二财,说:“现在享受的,是风雨欲来的宁静。”   晚上,慕二公子将两位美人送到了花苑。他一手牵一个,笑得风流潇洒,介绍说:“左边的这位,叫叶代真。这小脸蛋儿,圆润饱满。右边的……叫什么来着?”   “二公子,你真是健忘呀。”美人依进慕锦的怀中,仰脸娇嗔:“我是董思灵。”   “哦……对,号牌明日再做。”慕锦转向花苑的姑娘,游移到二十的方向,停顿一下,才又继续扫过去。“这是本公子新纳的两个小妾,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家和万事兴,以和为贵。”   小六几人互看一眼,恭敬地回答:“是。”   二十行了礼,没说话。   二公子说完出了花苑。   众女人各自回房。   慕锦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又回去了。他近日繁忙,几日不见二十。刚才她藏于树影,瞧不见半张脸。他心儿痒痒,手也痒痒。   这时,二十的窗户慢慢支起。   慕锦走到窗前:“你——”   话音刚落,那扇窗“砰”地一下关上了。些许灰尘扑上二公子的俊脸。   慕锦:“……” 第60章   慕锦在意象繁复、雕刻精致的菱花纹窗前站了好一会儿, 才抬手抚去鼻子上的落灰。   这女人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再不教训, 她就要爬到他的头上了。   慕锦冷脸, 走到二十的门前,飞起一脚。   脆弱的门扇, 扛不住二公子的怒气,颤笃笃地晃了晃,撞上了墙, 反弹回来,又被二公子踢了一下。接着,门扇放弃了抵抗,彻底靠在墙上。   之前关窗的一瞬间,二十暗惊, 自己怎么突然冲动了……   刚才, 二公子轻浮地介绍两个新美人, 二十就有些闷气。她想,也许是房间封闭,于是开窗透气。   谁料二公子折返到她的窗前, 又用那轻浮放荡的调子说话。   她来不及细想,身子自发地做出了反应, 伸手将窗户关上。窗户的那一声“砰”, 惊了二公子,也惊了二十。她竟然敢让二公子吃灰……   以二公子的心性,估计又要杀她了。短短片刻, 她已经想出了数十种二公子处死她的方法。   听到门扇脆弱的哭泣,二十僵直着身子。她没有缩回手,将重量靠在窗上,不让自己示弱畏怯。她抿了抿唇,抬眼向慕锦。   二公子伫立门前,银白月光乍泄,他脸上的五官是模糊的,黯淡的,是驱逐不走的遁影。   二十低下眼,双手交叠给他行礼,看着十分恭敬,前一刻关窗的女人仿佛不是她。   慕锦上前一步,圆月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浓墨。“怎么?厨房给你吃熊胆了,还是给你吃豹胆了?”二公子敛起了轻佻,阴阴柔柔地说,“敢在我面前关窗户?”   她在那时或许是魔鬼附身了。二十这么想,也举手这么比划。看着多么乖巧可人。   “鬼扯。”慕锦才叫魔鬼附身,目露狠戾,“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言不由衷,自己选一个,你是哪一种?”   二十不说话,头低得快要垂到了心口。   看着她认错的脑袋,慕锦更加理直气壮。“你看看你自己,再比比新来的两个美人,长得不如别人,脾气不比别人。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你一点长进都没有。”除了更加惹他生气之外。   不说还好,他一说起那两个美人,二十又想起他左拥右抱的得意模样。画面浮现,她的胆子跟着壮了,倏地抬起头,和他对视。   慕锦这才看清二十的眼睛,跟刚才支起的白棉纸窗户一样,透澈干净。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这双眼,慕二公子琢磨出了想念的滋味。美好滋味晃过一瞬,他又给否定了。这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想念?他忙得很,大忙人,忙得不会想念谁。   鼓起的闷气给了二十莫名的勇敢,她径自坐下,拿起绣盒想要干活。   二公子哪受得住这般被无视,他上前,左手按住了绣盒,浚洌斥责:“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你脾气比我还大?”   慕锦放在绣盒上的手指修长,乍看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然而,二十又在指缝里看到浅浅的茧子。二公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除了玩扇子,没有其他动手的时候,怎会有这么几道茧子?二十蹙眉,思绪飘忽。   慕锦盖住她的手,把绣盒打开,又猛地扣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生什么气?”   厚实的盒盖声音拉回了二十的思绪,她摇摇头。   他加重话音:“问你话。”   她仍旧摇头,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脸漠然。   慕锦要是心狠,手下使劲就能把她的下巴瞬间拧碎。他手指颤了颤,下不了手。深深呼吸,摆出二公子的大度,改为戳戳她的脸,轻声说:“说话。”   她不说。   “说话。”   她就不说。   “……”才讨了平安符和姻缘符,她又耍起莫名其妙的性子了。见她两腮气得鼓起,慕锦用食指一戳,她腮上鼓不起了。像一只泄气的小松鼠。   这份逗趣冲淡了慕锦的怒意,他捧起她的脸,弯下身子,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尽量克制住脾气,缓缓问:“说话,是不是缺钱?缺钱缺得满脸铜臭味。”   二十撇开视线,没有看他。   “想气死我是不是?”慕锦耐性不足,口气有些急了。“说话,谁惹你了?”   没人惹。反正,她今日见二公子就是不顺眼。一个大男人,跟孔雀一样拈花惹草。她推了推慕锦,比划说:“我要休息了。”   闲着也是闲着,而且又好久不见了。慕锦虽然有怒火,也有其他交织的另一层火。他拉起二十的手,“我陪你休息。”   二十比划:“二公子还是多陪陪两房新人吧,她们美丽又听话。”   慕二公子忍不住火了:“你也知道你不美丽,你不听话?”   “二公子请回吧,我好累,想休息了。”二十抚抚额,装作疲乏无力。   慕锦哪受过这等气,“府上美人多的是,我稀罕你一个?”说完就想掉头而去,脚步却生了根,走不动,盼着她的回答。   然而,她比划:“二公子慢走。”   他沉下脸,气冲冲地往外走了,经过那扇半倒的门扇,他伸手一拍。可怜的门扇摇摇欲坠。   二十也气呼呼的。这大晚上,敞这么半扇门,她怎么安睡?   ——   木桥上两个护卫看着阴沉的二公子,低首轻唤:“二公子。”   慕锦没有应声,大步上了桥。   崩山居夜色深沉,逝潭深邃如深渊。   那个女人最终的归宿,只有这一座逝潭。慕锦哼了一声。他气什么?他堂堂二公子,要她生、要她死,不过一句话的事。他气什么?   这么一想,二公子终于呼出了心上的一口浊气。   潭水平静,东西二财潜在深处。一枝暗绿的夏叶轻触水中的圆月,将倒影拂成两半。   慕锦想,她又气什么?一个卑微小侍寝,冲着他发脾气,她不要命了?他早知道,她性子里抹不去四个字:得寸进尺。这种女人宠不得,宠她几分,她就蹬鼻子上脸了。   曾经的花苑,曾经的掩日楼,一个个大美人,哄他依他。二公子就没遇过这么爱惹他生气的女人。若是在习武的初期,他早将她的颅骨给拧碎了。   仅仅是耐看了些,不是倾城少女,犯不着为她大动肝火。   慕锦展开扇子,看着那一株妄图捞月的苍翠钩枝。   她刚才让他去找两位新美人。找就找,难不成他倜傥风流的二公子还非她不可?不过……   她让他去找新美人,他就去找美人,凭什么?她什么身份可以指使他做事??   慕锦站在桥上一动不动。   寸奔经过:“二公子。”   “嗯。”慕锦又看向一株琼枝。不对。慕府是他的地盘,怎么是她将他赶出花苑,而非他将她逐出府。   慕锦收起玉扇,走下桥,又到了花苑。   二十正在扶门。   慕二公子那一脚,踢得狠,踢得准,门梁歪了。无论她怎么扶,这扇可怜的门就是正不回去。   郁闷的二十又见到了二公子的身影。   一张堪比孔雀的俊俏脸,经过门前那座假山,绯红莲灯光影交错,由浅至暗,将他拢成几重墨玉阴影。   她索性连门也不扶了,虚虚掩上就准备歇息。躺在床,听见二公子的脚步声走过。   隔壁是十五的房间,十五的隔壁是……新来的那位董思灵。   二公子平时走路颇为轻巧,今天这脚步?……尤其笨重。   算了,不想他了。二十拉起被子,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没有睡意。   屋外有娇滴滴的女人在说话,“哎呀,二公子。”   最后一个“子”的音调可以从京城拖到江州了。   这让二十浑身鸡皮疙瘩的女声,出自董思灵,“轻点呀……二公子。”   二十把被子盖上头。二公子终于去其他女人房中了,她可算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受他的气。这么想着,她再次闭上眼睛。   董思灵那道尖细的嗓音如同鬼魅,经由关不上的门缝和轻薄的夏被,穿进二十的耳中,“二公子,不行了……不行了。”   二十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什么时辰了,这般吵闹让不让别人睡了?她掀起被子,下了床,使劲一拉门。   “哐啷”一下,门扇磕到了地上。   二十走出房间,欣赏月色。美景宜人,她的眼睛却瞟向一边。   慕锦和董思灵相拥在走廊尽头,他一手揽着美人的纤腰,低笑时忽地抬眼向二十。   二十鲜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她扭过头,不说话,直直向外走。   大不了,她去掩日楼的房间凑合一晚。   才走到假山,手腕被拽住了。   慕锦冷声问:“去哪?”他还没赶她走,她就要离家出走了?   二十挣开了手,礼貌地比划:“回二公子。这里太吵,睡不好。”   睡不好就对了。二公子正在气头上,当然不会让她安睡。他拉起她,闪进了假山。再如何动气,他也知道,他和她的相处方式被外人见到的话,有损他的公子颜面。他把她扣在假山上,掐起她的下巴。她独有的香气飘来,他鼻间舒服了,心口郁气跟着飘散。他拨拨她耳旁的几缕发丝,轻问:“气一晚上了,有完没完?”   二十高昂起头,仰望明月,又被他掰了回来。   “有完没完?”慕锦眼里再次聚拢成冰渣子,“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耍脾气?”   她不说话。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觉得你这条小命保住了是不是?”   二十当然知道,她是奴仆,他是主子。可她有不明来由的闷气,而且不想在他面前憋紧。   “几天不见,脸臭得跟牛粪一样。你说你在我身边还有什么价值?”慕锦双手捏起她的脸颊,“你还有什么价值?说不出来,就赶紧去跳逝潭。东西二财饿坏了,等你的一团肉。”   她不为所动,镇定地比划说:“二公子和太子品酒,是我给你解了围。”他却连声道谢都没有。   “哦,你觉得这是无上的勋章,凭这么一件小事,就在我面前封王了?”   二十懒得理他。   莲灯之下,她红润的双唇更加艳烈。慕锦低头咬了一口,“你不吃教训?把你亲成猪嘴。”   二公子这嘴巴,不知是否亲过那两个美人。二十的俏脸绷得更紧了。   从前,慕锦恐吓几句,她立即畏怯收敛,哪怕是阳奉阴违,她也愿意假装顺从。今天,二十的无名火闹得久了,他也没了耐心。他哪有哄姑娘的时候,他不会哄人,只知道威胁。   威胁不奏效,他就没有法子了。打又舍不得,只好再隐忍情绪,轻咳一下,缓和了语气,问:“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二十看都不看他。   慕锦觉得自己够低声下气了。先前气头上,他说了重话,可他不是回来花苑了吗?他不是又给她饶了一命吗?这女人什么火气,能气这么久。   这时听见了新美人关门的声响,他才想起,自己故意和董思灵嬉戏,吵到二十休息了。他理亏,问:“是不是失眠了?”   二十抬眼。   “好了,好了。”他抱起她,拍拍她的背,“不吵你,好好休息。心情好,人才美。乖,不气不气,把一张小尖脸气成小包子了。”他的手又往她的脸颊捏了两下。   二十也奇怪,她不是三贞九烈,当时被二公子占了,没有想过以死祭奠清白。二公子本就是浪荡公子,与美人亲热应该是家常便饭。今晚又有什么可气的。   她长吁,别气坏了自己。拂开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她推开他,转身回房了。   慕锦想要追过去,又觉得这女人怪凶的,他哄了几句居然还不解气。   今晚就放她一人安睡了。 第61章   丁咏志没有一官半职, 仅仅是一个纨绔的官二代。他和慕锦是猪朋狗友,这不是秘密。而他和兵部尚书, 二人父子不和, 民间也有传闻。   前些日子,丁咏志和兵部尚书吵了一架, 负气离家出走了。他打扮成二流子的模样,躲在浮绒香的酒色里。前天和慕二公子花天酒地,醉到半夜, 还发起了酒疯。   这一天丁咏志像是宿醉不醒,出了浮绒香,就去找一个纨绔公子。   到了中午,丁咏志乔装打扮,潜入了慕府。   进了崩山居, 他卸下酒醉的迷蒙, 双眼犀利, 连酒红的鼻头都恢复了正常的肤色。刚毅端正的脸上,眉宇间皱起的结,深得如一片刀叶。   “丁公子, 二公子在楼上。”寸奔藏在暗影。   “好。”丁咏志上了楼。   “你在楼下,我就闻到熏天的酒气了。”慕锦正在窗边下棋。近日, 崩山居门窗多是紧闭的, 见不到妖娆的景色,二公子唯有下棋。   丁咏志抬手嗅嗅自己的粗衣,臭到酸了。他坐在了亭栏边:“你这边部署如何?”   “差不多了。”慕锦坐正, “宫里有事?”   “没事我就继续在浮绒香享受美人在怀了,还用穿酸臭衣服过来。”丁咏志笑了下,接着正色道:“皇上龙体欠安。太傅、詹事府以及一些大臣,上奏皇上,可暂由太子代理朝政。昨日,宫里派人传话,皇上同意了。我爹担心太子查到兵部,已经把我离家出走的消息传了出去。”   慕锦看着棋盘上的白棋。   丁咏志长叹一声:“御医说,皇上那一摔,身子无碍,但是摔出了对前皇后的思念。心结难解,这才夜夜失眠,形销骨立。如今,宫中形势很不明朗。”   慕锦的食指和中指,勾起那把玉扇。藏在扇尖的尖利暗器,将他的眼底割裂成一座冥暗山崖。“正如皇上所言,宫中事,宫中了。我早已离开四皇子的身份,一介平民的日子过得比在皇宫时更自在。我本不愿参与皇室纷争,如果不是萧展出现的话。”   慕锦又浮出了对皇城的厌恶。父子斗,兄弟斗,宫里人人都向往那一把龙椅,可是皇上坐龙椅坐到现在,又有多少真正随心所欲的时刻。   丁咏志说:“你没有野心。”   当年,兵部尚书就说,前皇后没有野心,这才输给了贤妃。   “野心?”慕锦笑:“要看你如何理解野心二字。我的野心,是我娘亲的临终遗言。无拘无束,是我娘亲最大的野心。她从不贪图什么西宫之首,她说,跟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没意思。”   丁咏志又叹:“朝中群臣议论,太子也是一位明君。只是,皇上不喜欢,这些年,皇后一直暗示皇上可退位安享晚年,皇上不肯。”   “皇上在位三十余年,现在上了年纪,又龙体抱恙。萧展逼宫?,不是没有可能。”慕锦在棋盘放下一枚黑子。   “皇上也有此思虑。我爹说,兵符还在皇上那里,太子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丁咏志越说,眉间结皱得越深:“现在那位大将军,不比当年的罗刹将军,罗刹将军威名在外,怕就怕,这兵符镇不住他的旧部下。”   “萧展温润形象,入木三分。如果没有对手,孝子这一场戏,他不会不演。”   “坏就坏在,你引起了太子的注意。既然太子用翌日方歇试探你,想必他已经猜到你皇子的身份。哪怕他没有证据,为了斩草除根,他也会紧咬不放。”丁咏志问:“二公子,你要不要再出去游山玩水?”   “不了。”慕锦说:“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家在这里。”   “嗯。”   慕锦执起一枚白子,久久不落。“对了,我听到有皇上废太子的传闻,真的还是假的?”无风不起浪。有这样的传言,说明皇上和太子之间已经剑拔弩张。   “这事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皇上昏迷时嘴上嘀咕一句说,倘若萧展不是太子……之后的话,就没有了。废掉当今太子,则面临一个问题,皇上想另立谁为太子。”丁咏志明白,皇上最喜欢的,仍是四皇子。   “宫里除了太子,就只剩六皇子。六皇子年纪尚小,斗不过皇后和萧展。他就算坐上了帝位,一样被拉下来。”慕锦将手中白子落下。棋盘风云变幻,黑子像是没有了退路。“不管皇上废太子的想法,是真是假,这句话一旦传出,则对我大大不利。”   “是……”   慕锦观看棋盘黑子的局势,“假设皇上要废太子,那么萧展肯定猜到,除了年幼的六皇子,还有一位皇子,在皇上的选择之中。而我这一个已经被萧展怀疑的人,则成了板上钉钉的箭靶。到了那时,他等不到真正确认我的身份,就会下杀手。”   “皇上昏迷的时候,有宫女、有太监,也有御医。皇上后来下令不得外传。宫中人多口杂,已经传出去了。既然到了你的耳中,想必,太子也听到了这话。”   慕锦险险落下黑子,问:“皇上现在还能牵制太子吗?”   “尚且可以。”丁咏志说:“不过,宫里的都是人精。皇上这一病,墙头草自然就倒向太子。”   “萧展代理朝政,皇上有所削弱。”慕锦才拿起白棋,又放下了。“我需要另一方可以牵制太子的力量。”   丁咏志疑惑,“是谁?”   慕锦不答,反问:“你能安排我和皇上见一面吗?”   “可以。”丁咏志这时有了一丝笑意:“皇上早就想见你,但是怕你拒绝。在你面前,皇上只是一个父亲。”   “越快越好。”慕锦用扇子挑动棋盘,“我和皇上商量商量,这第三方人马选谁的好。”   话是这么说,丁咏志揣测,慕锦心中已有人选。“皇上近日无法出宫,我即刻回尚书府,让我爹安排你乔装进宫。”   “嗯。”慕锦说:“另外,我要远行一趟。京城这边,我重新安排部署。”   “是。”丁咏志看着慕锦。   慕锦虽然改了容貌,但此时那倨傲轻蔑的神态,和皇上如出一辙。   兵部尚书曾说:“前皇后低估了四皇子。凭四皇子的心计,足以在诡谲的皇城风生水起。可惜四皇子受前皇后的熏陶,向往自由。”偶尔,兵部尚书也是惋惜的,以四皇子的资质,这是一位绝佳的天子人选。   他叹气,大霁江山没有这份福气。   ——   昨夜,少了烦人的二公子和董思灵的娇嗔,二十翻来覆去,仍然没有睡意。她一闭上眼睛,就忆起和二公子的点点滴滴。   他们不过相处了三个多月而已。二公子的形象,在她眼里颠覆了大半。   之前,他强占她的那一晚,横冲直撞,鸷狠狼戾。他在她的眼里是一只猛兽。   现在的二公子已经不再是一道伏在她心底的黑影。好比昨晚,她可以豁出去在他跟前发脾气,她就看扁了他只会嘴上喊打喊杀。   果然,二公子又放过了她,还搂着她轻声细语,问了好几遍是谁欺负她。府上欺负她最多的就是二公子本人,还是尤其恶劣的那种。不过,他再欺负她,也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心狠手辣的贵人了。   不过,仍然是恼人的放荡公子。   二公子妻妾成群,二十从前盼的是他永远别来找她。   现在她也应该是庆幸的。二公子纳了新美人,就不会来烦她了。不久之后,他就会腻了她……   这么讨厌的一个男人,一辈子见不到,她才欢喜呢。   可又不知为何,想起他的风流劲,她的心口就像划开了一个黑洞,凉飕飕的。   凉透了,二十就将绣一半的水仙花给拆了。反正二公子有新欢,这个小礼她才懒得给他做。   胡思乱想了一夜,到了清晨,终于睡了过去。   起床以后,院落百花如晴天一样,生机盎然。   二十宛然笑笑。既来之则安之,想她刚被卖去当杂役的时候,天天挑柴,柴枝把身子给划破了,流血不止。那时,没人理她,没人关心,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发了一场高烧,她就痊愈了。   她从小出来打杂,无论多艰难的环境,都一步一步挺了过来。   被二公子冷落,在她的过往人生里,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现在不适,是因为陪寝二公子成了习惯。习惯可以戒除,慢慢就适应了。   这份适应,持续了一个上午。   吃了午膳,二公子派人到花园,领二十去了崩山居。   见到二公子,二十的脑袋要么向左,要么向右,反正就是不正眼看他。   慕锦按耐火气,开门见山地问:“气消了没?”   她东张西望的样子,感觉是把命豁出去了,尽情耍她的小情绪,至于生死,全凭他处置。   慕锦来气。他对她还不够宠吗?来来去去那么多女人,几个有她这般的待遇。这个女人简直贪得无厌。   可是,时间紧迫。他连教训她的时间也没有。他背负的,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慕家、师父,以及兵部尚书,几方人马在他的船上。“过来。”   二十装作没听见,细看旁边一张精美的圈椅。   慕锦话也懒得说了,接下来的行程,只争朝夕。他一把抱起二十,不顾她的挣扎,把她丢到床上。啄了几口之后,单刀直入。   二十头一回见他这么着急,她犯气,怎么不找新来的两位美人?开始她给他甩脸色,不一会儿,失落在征伐之中。   事后,慕锦揪起二十的嘴角,“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刚游玩回来又要走,难道是为了新美人……   他伸手一戳,把她鼓气的脸给戳扁了。他拉起她的手,“这段时间,好好呆在府里,不要乱跑。”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宫里形势有变。”   这么说,太子那边有所行动了?什么闷气都没有二公子的安危来得紧要。二十反握住慕锦。   “别怕,我在府里留了人。”慕锦俯身亲亲她的脸,“我走以后,会有一个和我差不多身段的男人易容成我的样子。你记得和他保持距离。否则,你就死定了!”   二十点头,比划说:“二公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慕锦笑了,堵了一个晚上、一个上午的郁闷,这时才舒坦了些。“你什么也不会,能帮什么忙。”   说的也是,她只是个奴仆而已。二十低下了眼。   慕锦抬起她的下巴,“以后安定了,我教你认字。”   二十眼睛一亮。她没想过,自己这般下等身份,还能有认字的一天。她比划:“谢谢二公子,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他伸手盖住她亮晶晶的眼睛,生怕自己再看下去舍不得走。“气消了没?”   她摇了摇头。两位美人还在,她莫名的气闷没有消散。不过,她明白大局为重,这些脾气只是小事罢了。   真是一个气包子。慕锦捏捏她的脸,“我晚上就走。”   二十抬眼。这么着急吗?   “我先去一趟皇宫,之后再走。”剩下的,他没有再说。   二十也不想知道太多。   慕锦侧躺着,按住她的某个穴位,轻揉,“我离府的事,一定保密。”   她慎重地点头。   “回来教训你。”离别在即,他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临行前,二十把南喜庙的平安符系在二公子的玄青比甲。这一道符,她是真心求的。   慕锦几乎不穿暗沉衣服,这时披上黑袍,扬起一阵肃杀的戾气。“等我回来。”   说完,他跃下崩山居的暗道,和寸奔一起离开了。 第62章   人皮面具拈了一撮长胡子, 眼皮上画了两道皱纹,眉峰挑动时, 皱纹跟着动, 抬起了老态的眼皮。   面部乔装完毕,慕锦重心前倾, 背脊稍稍驼起。   最后穿上了尚书的官袍。   俨然成了兵部尚书的样子。   慕锦走出屏风,丁咏志看呆了眼。他拍一下慕锦的肩:“你可真有我爹的神韵。”   穿着便服的兵部尚书咳出两声,对着神似自己的一张脸说:“四皇子此行珍重。”君臣有别, 无外人在场时,兵部尚书一律称呼四皇子。   慕锦坐上兵部的轿子,独自进宫。   马蹄声在冷清的宫门前踢踢踏踏。   侍卫拦住了,“来者何人。”   慕锦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将令牌递了过去。   “尚书大人, 失礼了。”侍卫放行。   阔别多年, 慕锦重新进入这一座皇城。   宫门前, 青碧玉柱在宫灯下映出两只蛟龙,一上一下,追逐狠斗。   门前侍卫的官服比慕锦离宫前更红。   慕锦没想到, 自己居然记得这些。关于皇宫的记忆,极为微弱。当了慕二公子, 他在京城到处游玩, 从不接近这里。   他在刻意地遗忘。   他当年是从西宫门走的。   八岁的慕锦抱着甄月山,问:“母后为何不走?”   甄月山抚抚他的小脸,叹气:“我累了, 不想走了,走不动了。”   他知道,这一走,就是生死永别。他连她的陵墓都无法靠近。   她是前皇后,葬在了皇上已修建一半的新皇陵。   马车过了宫门。   慕锦又回到了儿时的鬼门关,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和死亡擦肩而过。   这么一想,皇宫还有一位六皇子,真是皇后手下留情了。   到了第二道宫门,慕锦下了马车。   东宫、西宫在慕锦眼里,无非是里面的谁谁不同。除此之外,雕梁画栋,碧瓦朱檐,一座一座有何区别?   到了皇上的寝宫。   蓝公公候在殿外,恭敬地行礼,“尚书大人,这边请。”   “劳烦蓝公公。”慕锦故意哑声。   蓝公公左右张望,这才进了宫殿。   屏退了闲杂人等,这里的都是皇上的亲信。   到了皇上寝宫,蓝公公在门外细声说:“皇上,尚书大人到了。”   “进来。”哪怕是抱恙,皇上也不怒而威。   蓝公公推门,待慕锦进去,他又关上了门,候在门外放风。   见到慕锦的瞬间,皇上几乎起身相迎,生生克制住了。   慕锦开口:“皇上。”   “免礼。”   慕锦开门见山地说:“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失眠大半个月,皇上脸色有些疲惫,“说。”   片刻,慕锦出来了,又悄然离宫。   送走了慕锦,蓝公公回到皇上身边。   皇上笑了:“澹儿啊,无事不登三宝殿。讲没两句就走。不过,他肯来见朕一面,算他有心了。”   “皇上,臣扶你歇息。”蓝公公上前。   “蓝公公。”皇上忽然问:“澹儿易了容,是不是也跟朕有那么一点像?”   “是的。”蓝公公笑笑:“四皇子骨子里就是皇上您的心性,一模一样。”   “对,一模一样。朕每回见他,就会想起在西埠关和百随交战的情景,朕当时就是澹儿这般年纪。月山啊,真是美极了。”皇上扶住蓝公公,“朕近日在想,要是以后见到月山,她不肯原谅朕……朕该如何是好?”   “皇上……”蓝公公眼泛泪花,“前皇后心善,她早原谅皇上了。”   “不,不。以前我觉得她原谅朕了,但是在月山摔跤的地方摔了一跤,朕知道,她没有。她心善,可也心狠。”皇上说:“但愿,今夜可以睡一个好觉。”   ——   “清流。”萧展翻开了另一本奏折。   清流应声:“臣在。”   “什么时辰了?”   “回太子殿下,亥时了。”   灯下,萧展眉目如玉。他一边执笔在奏折上批注,一边问:“皇上的病情有无好转?”   清流回:“御医说,皇上是心病,太思念前皇后了,以致夜晚睡不好,白天睡不着。”   闻言,萧展笔上顿住,“摔在御花园,摔出心病来了。前皇后走多少年了?皇上纳新妃,生龙子,一样没有落下。到了这把年纪,深情又给谁人看。”   清流低首,不敢发话。   萧展执笔写完,又说:“皇家男儿,没有心没有情。皇上把他教诫我们的话给忘了。”   清流静静地听。   萧展合上了奏折,扔到一边,“这些税帐,自己算不清也敢呈上来。”他起身。   清流上前,为萧展披了一件外袍。   萧展走到棋盘前,“从向阳城回来,我心底有一件事。”   清流问:“太子殿下所言何事?”   “倘若四皇子真的在世,为何这么多年没有动静?”棋盘陷进了死局,萧展重新执子,也无从下手。“他就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让?”   “这……”清流迟疑片刻,说:“太子殿下,四皇子也许有自知之明,深知斗不过殿下的才智,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啊。”   萧展将白子把玩在掌心,“母后说,前皇后虽然聪慧,却不喜争斗。得知要和众嫔妃争宠,她索性连皇上也不要了。把皇上气得,连升几位嫔妃。就是因为特殊,皇上才对她另眼相看,惦记了这么多年。”   “那……”清流说:“四皇子遗传了前皇后的性情,才灰溜溜地离宫了。”   萧展没有改变棋局,走出了书房,问:“琢石呢?”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已经歇下了。”太子日理万机,这个太子妃只顾自己吃饭睡觉,清流不禁为太子心疼。   萧展只有一名妃子,李琢石没有后宫之忧,自然无所事事。   “太子殿下。”清流趁机说:“皇后白天差人送了几卷画像过来,说……”   萧展回了一眼。   “皇后派人传话说……”清流鼓起勇气,“这几卷画像是朝中大臣闺中待嫁的姑娘,太子可以从中挑选几位,充盈后宫。”   这个话题比朝政更让萧展烦心,“我尚未登基,后宫之事,以后再说。”   “皇后派人又说,如今局势,要是多拉拢几位大臣,太子势力不就更加牢固?”   “怎么?”萧展冷脸一甩,“我这太子是要牺牲色相,才能坐稳帝位?”   “臣不敢……臣失言。”清流躬身,直抖唇。   “兵符在皇上手里。罗刹将军自有一支精锐兵马,不受兵符约束。琢石是罗刹将军的女儿,对我芳心暗许。”萧展解释了李琢石的利用价值,“应付一个女人够累了,其他的暂且不谈。”   “是。”   ——   翌日,下了早朝。   朱文栋候在东宫。   萧展猜到了有事。他屏退其余人,和朱文栋进去书房。   朱文栋行礼。   萧展坐下了,“免礼。”   “谢太子殿下。”朱文栋横眉如刀,说:“慕锦休掉的妻子苏燕箐,前些天开始,日日在我们上次去的茶馆逗留。”那里曾是朱文栋接收情报的场所,后来撤掉了。   萧展抬眸:“皇上大病,和昭仪威风不起来了。这位前二夫人,没有利用价值了。”   “臣原是这么想。不过,苏燕箐天天上到茶馆,大不寻常。”朱文栋说:“前日,臣派一人跟她套话,她坦白说,是听了慕府那名探子的话,才寻来这间茶楼。她的目的是要找慕锦寻仇。苏燕箐被休以后,民间传出风言风语,她的名声彻底败了。从前,求亲的男人踏破苏家门槛,如今只剩贪财的穷书生。她恨慕锦恨得咬牙切齿,想和我们结盟,一起对付他。”   “原来存了这般心思。”萧展笑了笑:“那么,她如何助我们一臂之力?”   “苏燕箐不愿说,说要见我们的主子。昨日,探子继续试探,她才说,她知道慕二公子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故作神秘,不肯讲。探子将她擒了过来,她花容失色,全部招了。”朱文栋说:“苏燕箐怀疑,慕锦喜欢那名哑巴小妾。苏燕箐想挟持哑巴小妾,间接打击慕二公子。”   萧展以为,苏燕箐可以说出慕锦的惊天大秘密,譬如他的身世之谜,哪知,只是无聊的男女情爱。萧展表情淡淡,“女人就是这样,情爱至上,把女人想得比什么都重要。”   “是。”朱文栋最烦男女情爱。干大事的男人,不会轻易被女人左右。   “我心中对慕锦的猜疑有八分,他就是四皇子。假若我的猜疑是真,四皇子绝不会深陷小情小爱。”李琢石面前,萧展伪装款款深情,但是面对心腹,他直言道:“妄图用女人打击四皇子,可笑至极。”   “是。”朱文栋转述苏燕箐的话,“苏燕箐说,她本来不信。是那日,苏府管家上街买豆腐,见到慕二公子和哑巴小妾牵了手,十指交握。”   管家回去,将此事禀报苏燕箐。   苏燕箐灵光乍现。她嫁到慕府之后,慕锦一直睡在哑巴小妾的床上,没有找过其他妾室。她再回忆,自己在泽楼上,曾见过慕锦和哑巴小妾打情骂俏。   苏燕箐不确定慕锦对哑巴小妾有几分真心,但是,凡是二公子在意的,都是苏燕箐嫉恨的。哪怕二公子仅有一丁半点的在意。   因此,她才想将这事告诉慕锦的仇家,要是能将慕锦和哑巴小妾一并除掉,就最好了。   萧展正翻着昨日那一本税帐错漏的奏折,听到朱文栋的话,抬起了头。   朱文栋继续说:“苏燕箐一人一口咬定,慕二公子对哑巴小妾情根深种。恳求和我们合作,对付慕锦,削削他的气势。”   苏燕箐的话,萧展半信半疑。   萧展从来没有想过,二十会是慕锦的弱点。   皇上对前皇后思念十几年,算是深情了。可是前皇后去世,皇上仍然立一新后。因为群臣上奏。   在向阳城,萧展想利用二十,挑拨她和慕锦的关系。萧展没有杀她的意图。他虽然不是良善之人,却也不是杀人狂魔。二十的利用价值在于可以亲近慕锦。之后宫中有变,萧展匆匆回宫,顾不上挑拨离间了。   萧展无法想象,二十是慕锦的软肋。就像萧展自己,从来不认为李琢石会是他的弱点。因为太匪夷所思了。   萧展心底讥笑苏燕箐。女人真是天真,妄想和江山比较轻重。   朱文栋也是无情无爱的男人,他无从分辨爱或者不爱。他说:“太子殿下,纵观历史,不是没有红颜祸水。倘若当年有人拿前皇后的安危,想要威胁皇上的话——”   萧展打断了朱文栋的假设,“江山和美人之间,皇上一定会选前者。皇上喜欢前皇后,但是,他更喜欢帝位和江山。”   朱文栋噤声。   萧展问:“我们慕府探子在哪里?”   “不知去向。”朱文栋知道,凶多吉少。   萧展低语,“这枚棋子已经毁了。”   “太子殿下,我们如何处置苏燕箐?她以为,我们是镇南城赌场的人。”   “不理。”萧展隐隐有火气,“如果慕锦真是色迷心窍的昏庸男人,那他不配当四皇子。”   一个后宫三千的皇上,摔一跤成深情丈夫了。   风流成性的慕二公子,吃碗豆腐就情窦初开。   简直荒唐。   萧展回了房间,一眼见到倒在椅子上的李琢石。她脑袋歪向一边,闭了眼,脸上一片祥和。   他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   手指是冷的。   这一瞬间,萧展跟着冻了一下,寒意从她的指尖传到他的掌心,沿左臂而上,直至他的心口。他颤颤手,伸到她的鼻下。   有呼吸,是暖的。   萧展失笑。他刚才是怎么了?这里是戒备森严的东宫,她能有什么危险?好端端的人儿当然有呼吸。   他轻轻扶正她的脑袋。   李琢石瞬间醒了,睁眼看着温和浅笑的萧展。“太子殿下。”   他说:“到床上去睡吧。”   她摇摇头,“不睡了,不困的。”她说完要起身。   他双手撑住两边扶手,颀长身子将她困在椅子上。   李琢石蹙眉,“太子殿下?”   “近日政事繁忙,冷落你了。”萧展略有歉意,“今天陪你走走。”   “走哪去?”她笑了:“太子殿下,你无需这般委屈自己。我的嫁妆就是一座将军府,我爹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琢石,在我心里,你不仅仅是一座将军府。”他低头轻吻她的脸。   她常说,他不爱她。   可是他不爱,她一样对他赤胆忠心。世上就有这样的傻子。   朱文栋说得是,历史上不是没有昏庸好色的君主,为红颜怒发冲冠。   苏燕箐所言,虽然荒唐,不妨一试?   试试那个轻浮无礼的慕二公子,是不是真的蠢到将女人放在心尖上。 第63章   慕锦走了。   小六几个毫不知情。自从二公子休了苏燕箐, 小六笑开了花,“这下没人欺负我们了。”   小六不再担惊受怕将来的生活, 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   新来的两位美人, 常在花丛里搔首弄姿。   二十免不了见过几回,想到慕二公子轻浮的脸, 她回房关上了窗。   假慕锦沉迷两位新美人的姿色,一晚一个。对小六几个,他只言语调戏了几句。   假慕锦给二公子戴的绿头巾, 不知二公子介意不介意。   那日,假慕锦过来花苑,手执一把米白长扇,兴起之时,他招了几位美人一起吃饭。   其余女人没有发现, 这个二公子不是真正的二公子。   二十第一次见到这个假慕锦, 暗自惊愕。原来江湖易容如此神奇, 乍看之下,这男人和二公子一模一样。   不过,二十细细观察, 假慕锦手上的茧子比真正的二公子更粗厚。虎口铺了一层比肤色偏黄的茧子,像是被硬生生切过, 蜕皮之后非常粗糙。   “来, 乖。”假慕锦给董思灵夹菜,“吃鱼片。”   二十又发现了,假慕锦扬眉时有一种刻意, 没有二公子那由内而外散发的傲气。   二公子的色气叫轻佻。   假二公子的叫猥狎。   哪怕顶着二公子的俊俏脸,假慕锦也比不上二公子天生的倨傲。   二十收回了目光,没有再向假慕锦看一眼。   小六几人,不曾和慕锦日夜相处,对着同样的一张脸,她们就信了。   第二天,小十和丫鬟聊天,得知了一个消息。“慕老爷和慕三小姐回乡探亲了。马总管装了两大马车的东西,听说有一车都是金子。这应该就是衣锦还乡吧。”   小六听到一车金子,眼睛一闪一闪的。不过想想,二夫人走了,二公子也无需遣散她们,自然也没有一车的金银珠宝了。   二十跟在慕三小姐身边时,听过三小姐说起自己家乡。   慕老爷少年到京城闯荡,生意红火了,将家乡的爹娘接到了慕府。家乡其实没有什么亲人。   这样的节骨眼上,慕老爷和慕三小姐突然回乡,再联想二公子此趟远行。二十又想到,大公子去了东周谈生意。   换言之,慕府的主子一个个离开了,只留下假二公子坐镇。   山雨欲来。   二十只在慕二公子的院落走动,没有出府。   过了两天,小东到了慕府。他上个月所说的西埠关亲戚,是他的大舅,今日早上到了京城。   小东想和二十见面,被守门护卫拦下了。   小东悻悻然,传话给二十。   他的大舅说,徐家弟弟想要换一个工钱多的活计,本来约好和大舅一同上京。不过,徐家弟弟挑山的工钱没有结算。   大舅定了行程,没再等徐家弟弟,自己先到了。   知道二十出府不便,小东又说:“麻烦转告徐阿蛮,过几天徐家弟弟要是到了,我再跟他一起过来。”   二十又惊又喜。没料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了亲人了。她离家时,弟弟才几岁,现在长得比小东还高了。   她笑得晚上睡觉都弯起嘴角。   二十交代守门护卫,如果小东再来慕府,一定叫她出来,见上一面。   第二天,小东没有过来,来的是张翠花。   她远远看见这座壮观的家宅,回了回头,一路走来步子匆忙,甚至有些踉跄。   两名护卫横眉冷眼。   张翠花鼓起了勇气,说:“我是来找二十姑娘的。我是豆腐坊的张翠花,跟你们二十姑娘是……老乡。”   护卫点头,回去给二十传话。   将到大门前,二十扶了扶发簪,才踏过门槛。本以为,徐家弟弟已经到了,结果只见到张翠花。二十怔了怔。   杨桃寸步不离,读懂了二十的疑惑,杨桃问:“张大婶,怎不见二十姑娘的弟弟?”   张翠花额头落下一滴汗,她用手背用力一抚,皱眉说:“阿蛮,你弟弟伤了腿。”   二十听了,心急起来。   张翠花继续说:“也是造孽啊,才到京城,经过铁匠铺,遇上铺老板和老板娘吵架,飞起锤子就砸到了。”   二十赶紧拉拉杨桃的衣袖。   杨桃意会,问:“伤势如何?严重吗?”   “伤到筋骨,人送去医馆了。铁匠铺老板也吓坏了,跟去了医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张翠花这些话说得很喘,“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二十想到慕锦之前叮嘱的话,有些犹豫。   张翠花小腿抖了下,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过几天他伤好了,我带他来见你。”说完转身就走。   二十走下了台阶,拽住张翠花的衣角。二十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侍寝,上回在向阳城,太子没有杀她,想来,他没有把心思放在她这种小人物之上。她担心弟弟的伤情,回头看了看杨桃。   杨桃不知慕锦的真正身世,她和二十想的一样,仇家不至于找二十的麻烦。杨桃说:“二十姑娘若要去医馆,我陪你去吧。”   二十沉浸在自己的焦虑里,没有认路。直到走了一段路,她才生疑,这去医馆的路,为何越来越偏僻了?她停下了脚步。   静止的一刻,窜出几名精瘦的黑衣男子,其中三名攻向杨桃。   与此同时,张翠花抱头蹲下,哭喊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上有老下有小,命都攥在他们手里。阿蛮,对不住你啊!”   二十退了退。   二公子,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   萧展下了早朝,出宫到了别院。他一个大忙人,到这里是为了衡量二十。在向阳城里,他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记得是一个清秀佳人。   今日细看,也仅是清秀佳人。   世上哪有情深不渝,慕二公子不会沉迷这样的女人。就算把二十凌迟至死,慕锦也未必会在意。不但不在意,还会讥笑他萧展的幼稚。   萧展失笑。他竟然听信了苏燕箐的话,抓了个无用之人回来。他转身要走。“暂且将她留在这里,好好养着。”   “是。”黑衣人应声。   宫中的李琢石得知此事。她向来不喜这种殃及他人的做法,问:“为什么要连累一个无辜的小妾?”   “琢石,我做事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萧展扶住李琢石的肩,定定看着她,“她和慕锦亲近,她就不是无辜的。”   “她只是一个哑巴,不懂武功,没有家世背景,如何阻碍太子殿下的天子之路?”李琢石挣脱了他的钳制。   萧展改为执起她的手,说:“琢石,这之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你心肠太软。我早和你说过,妇人之仁是大忌。你将来是要当皇后的,应该明白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前皇后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李琢石叹气。其实,前皇后才是真正的自由。   “你啊。”萧展一把将她拽进怀中,“要是能有我母后一半的手段,我就放心了。”   李琢石没有说话。   ——   二十昏沉沉地醒来,慢慢转动眼珠子。映入眼前的,是一张精美的床幔。   床幔之外,大房间有三扇木窗,刺眼的阳光斜斜而下。   是黄昏了。   二十再次暗骂自己轻易中计。若是二公子因此遇险……她就成罪人了。她学着慕锦的动作,捏起自己的脸。   二公子没有说错,她是一个笨笨。   她狠狠捏了几下,才放开。接下来,唯有见机行事。   过了不久,有一个黑衣人推门进来,粗嘎地吼:“起来,吃饭。”   二十坐了起来,颤抖不已,见到黑衣人方正的脸,她更是吓得紧紧拽住了床幔。   恐惧、胆怯,这是黑衣人在二十脸上读到的情绪。他没有其他话,重复说:“吃饭。”   二十缩起身子。   黑衣人森然:“吃饭。”   她慢慢地踩下地面,眼珠子像是要脱眶而出。   黑衣人见多了这种胆小的女人。有些倒在他的剑下,眼睛再也合不上。“不会杀你,吃饭。”   二十畏怯地点点头,左脚绊右脚地往前走,险些摔在地上。她赶紧扶住桌子,看他一眼,才借力坐下。   黑衣人放下饭菜,关上门,出去了。   菜色丰富,有鱼有肉,有青菜,更有香喷喷的白米饭。   对方说暂时不会杀她,这饭菜应该没有毒吧。   想归想,她不敢动筷子。   过了一会,黑衣人再进来,寒冰一般的调子响起:“不想死就吃饭。”   二十立刻埋头扒饭。对方身份不明,她除了听令,没有别的选择。哪怕这是毒药,她也吃下了。   杨桃……如何了?那三个黑衣男人,她一人能打得过吗?   慕府出事了吗?   忧心忡忡过了一天。   翌日,二十见到了李琢石。   二十没了在向阳城的笑脸,面上又惧又气。李琢石上前一步,二十后退两下。   李琢石停了脚步,安抚说:“二十姑娘,你别怕。太子殿下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萧展判断一个人的生死,衡量的是对方是否能用。对于低微的蝼蚁之人,他确实是不屑动手的。   二十双手抱住膝盖,将头埋了进去,细弱的肩膀一颤一颤。   李琢石于心不忍,说:“我问了门外的黑衣人,他没有接到杀你的命令。你就当在这儿散散心,离了慕锦,你也自由了。”   二十计上心头,跪膝而行,上前用双手握住了李琢石的左手。   李琢石手上也有茧,不比二十这干苦力的柔软。   二十抿了抿唇,满面凄楚,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伸出一手,用两只手指竖起,模仿人腿行走的样子。   李琢石问:“你是想要逃跑?”   二十当然不会把目的讲得这么坦白。她无奈,张了张嘴,又沮丧地低下了头。   李琢石再问:“你可识字?”   二十摇头。说不得写不得,她用嘴巴一字一字无声说:“我家公子。”   李琢石读懂了,“慕锦?”   二十站起来,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雪白,再委屈地退后。退到了一半,她将衣襟拉得更大,膝盖抵住床沿,她一下子跌倒在床上。想再起来,又被一股力量压制。她绝望而空洞地看着上方,双腿不停踢踏,再左右摇头,使劲用双拳往上捶打。   像是有一人将她狠狠禁锢。   上次乘船,李琢石第一次见慕锦,就觉得他满脸嬉褻,令人生厌。她猜测问:“你家公子……强占了你?”   二十停止了无谓的挣扎,紧紧闭起眼,咬紧了下唇,眼角滑出一滴泪珠。她拢起衣襟,双臂抱住自己,无声地啜泣。她越哭越难过,扑到了李琢石的肩上。   房间里充斥着破锣嗓子的哭声。 第64章   李琢石绷紧了表情, “在向阳城,你说你不走, 是因为受到了他的威胁?”   二十满脸泪水, 哭得鼻涕都流下来了,她指指自己的嗓子, 再捂住自己的嘴巴,使劲地挣扎。然后,哭得更为惨烈, 五官扭在了一起。   “难怪你不喜欢你家公子。”慕锦放荡不羁,强占民女,仗着财大气粗,以为无人治得了他?   李琢石陷进和萧展的情感纠葛,对于女人格外同情。二十这么一个反抗无力的弱女子, 在李琢石眼中尤其可怜。况且, 二十是被慕锦强占的, 李琢石体会过被强占的痛苦,自然对二十另眼相待。“你放心,等日子平静了, 太子殿下会放你离开的。我当初答应要助你离开慕府,说到做到。”   二十感激不已。身在敌营, 第一步就是和二公子划清界限。别让太子以为, 她对二公子忠心耿耿。越忠心,死得越快。   接下来,二十得想想, 如何攻破李琢石的心房,逃离这里。   ——   那天,杨桃见到张翠花,感到奇怪。   杨桃是孤儿,因长相标致才被慕锦捡去训练成死士。暗卫训练的是听令行事,少有自行主见。她不识人间真情,但是见过别人生离死别时的失态,以为张翠花的冷汗是担心徐家弟弟。正如二十也没了平时的冷静。   二十被掳走,杨桃知道自己死期已到。暗卫任务失败,唯有死路一条,二公子不会放过她。杨桃不敌那三名男子,转身逃出大街。她衣裙上都是血迹,有她自己的,也有黑衣人的。   路人纷纷让路,好心的上前问:“姑娘,去医馆吗?”   杨桃提起一口气,没有说话,怕没回到慕府,这口气就散在空中。终于回到了慕府。她只说了三个字:“出事了……”那一口气吐出,昏迷在护卫的手里。   这时的慕锦对此事毫不知情,因为他在西行的路上。   二十在慕锦心里的地位,恐怕除了寸奔,谁也猜不到。假慕锦无从判断,不敢妄自定夺。一边让信使快马加鞭,前去追赶慕二公子,一边差人寻查二十的下落。   二公子和寸奔轻功加快马,信使哪里追得上。   太子的别院对外是商人居处,探子一时查不到。   黑衣人中,一个长相普通的瘦小男子,乔装在慕府小路门前卖了几日凉糕。他回禀朱文栋:“朱大人,慕二公子这几天和新纳的小妾狎昵,要么去酒坊作乐,要么去茶楼听戏。哑巴小妾的失踪,慕二公子表面上没有在意。”黑衣人讲得严谨,他见到的只是表面上。   朱文栋回宫禀报。   萧展眉心一道竖纹抹平了。皇家的后代本就不该为女人所困。冷血无情的慕锦,才配得上当萧展的对手。沉浸儿女情长的男人,皆是废物。   如此一来,二十没有用处了。   萧展讨厌二十。乍听她是慕锦的软肋,萧展就对她产生了恶意。   紧接着,到了别院,二十如同一只惊弓之鸟,除了哭泣和求饶,什么也不会。萧展厌恶胆小怕事的女人,对她的不满添了几分。   以及,李琢石常去别院和二十见面,和二十交谈甚欢……不对,不能说交谈,那女人是一个哑巴。   萧展面前的李琢石不多话,哪怕她心仪他,也从不倾诉衷肠。但她自言自语般和二十聊天。   萧展越发觉得二十面目可憎。   才这么想着,萧展对群臣的奏折也起了厌意。他走出书房,拐角处遇上了李琢石。   “太子殿下。”她换上了一身劲装,分明是要出宫。   萧展眉眼弯弯:“琢石,这么巧,你我真是心有灵犀。”   “嗯。太子殿下,我有事出宫。”二十是哑巴,李琢石向她说起心事反而坦然。旧事憋在心里成了心结,苦水倒了出去,本以为无解的死结莫名松软。   李琢石怜惜二十在慕府的惨状。同时,她有些羡慕。二十虽然担惊受怕,但心是她自己的。李琢石束缚在东宫,无论身心,从来没有过快乐。   二十的苦痛是短暂的。李琢石的见不到尽头。   “琢石。”萧展拦住了李琢石,“我和你到御花园走走。”   “我想尝尝东街的小笼包子。”   “近日你每天都出宫,我身边空落落的。”太子说起情话,面不红气不喘,春风拂面。   李琢石笑了,没有掀起眼睛的一丝纹路。   他淡了表情,倾身看她的脸,隐有威胁:“别又是去见那个哑巴。”   “太子殿下,我和那位姑娘特别有缘,从初识开始,就可对她倾吐心事。”李琢石说的也是实话。她没有朋友,在这座东宫,也没有宫女伺候。她认识了二十,碰巧二十又口不能言,是一个守口如瓶的倾听者。   萧展一哂:“你有何心事?说与我听听。”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我这些都是女儿家的琐事。我先出宫了。”   李琢石转身,衣袖轻轻擦过萧展。瞬间而逝的冰凉,他身边空落落的,手里也空了,尚未细想,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讶回了头。   萧展长眉染上一抹冰凌,“我发现,你越来越冷落我了。”   李琢石无语。太子冷落她是常有的事,她冷落他,仅仅两三个月而已。太子殿下养尊处优,受不得冷落。她笑起来,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你再去别院和那个女人聊天,我一定杀了她。”萧展声音低不可闻,一字一字说得非常缓慢。   “太子殿下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我说了,她从来不无辜。而且,你见她的时间太长了。”比见他这太子的时间更长。李琢石从来只会将眼睛放在他的身上,现在却被哑巴女人抢走了。   “我独来独往这么多年,难得遇上投缘的人,想交一个自己的朋友。”   “你不需要。”她只要看着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萧展是一个城府极深的男人,面上温润如玉,和颜悦色,从不将自己的情绪显山露水。这狠厉的眼神,更是难得一见。李琢石缓了语气,说:“我晚上就回来。”   他敛眉,想再拽她。   她轻巧地闪避,走下了台阶。步伐飒然,大刀阔斧的背影如同一个男人。   他不喜欢过于英气的女人,而且,太子的尊严不允许他再去挽留。   李琢石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   萧展眼里凝结成冰。   那个哑巴女人该杀了。   ——   李琢石察觉到了萧展不多见的狠戾,他的杀意千真万确。她当机立断,跟二十说:“我今天送你出去。”   二十没料到,这么快就可以逃走。   “我爹自小把我当男儿养育。他说,李家女儿要比男子更明爽,不可踏着女人的尸体争名夺利。从前,太子殿下造了不少杀孽。我为他积福积德,他杀一人,我救一人,他现在不喜沾染血腥了……”李琢石的目光像是穿过了深深庭院,落在那座明黄宫殿。   二十静静地听着。她正是看中了李琢石心存善意,才想凭借她的力量逃走。不过,李琢石这么放走她,会不会受到太子的指责。   二十指了指李琢石。   李琢石说:“我对他还有用处,他不敢杀我。”   那用处没了呢?二十想问,又不知如何表达。   李琢石拿出一套自己的旧衣,“你的衣裙不方便走动,这是我从前的裤装。你换上了,从侧门走。”   她提笔在纸上画了一张地图,“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向西而行,有一条白墙巷道,巷道外有一幢红墙灰瓦的小屋,那是我娘以前住的,太子不知道的。这把钥匙你拿着,先到那里暂避一段时间。”   然后,她又拿出两张纸,“我为你准备了新身份,你是李氏染坊五小姐遣散的丫鬟,这是你约满的卖身契。另一张是你的出城公文。”   二十小心翼翼地收下,顺便记住两张纸的区别。   李琢石又递过来一袋银两,“拿着,赶紧换衣服吧。”   李琢石假装发脾气,赶走了院外的黑衣人。   黑衣人再瞧不起李琢石,她太子妃的身份摆在那,他们不得不听令。   侧门而出,二十向李琢石行一大礼,转身跑走,纤细的背影如风般轻盈。   李琢石笑了:“保重。”   ——   小屋无人居住,门上的那把锁铺满了灰尘。门锁锈迹斑斑,钥匙插进去,要大力才能转动。转到一半,被锁孔的锈迹卡住了。   二十越来越着急,左手的锁头陷进了她的掌心,她使出了全身的劲,“咔嚓”一声,终于拧松了铁锈。她回身往来时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进去关上了门。   落下门闩。   这里距离太子的别院不远,从路程来说十分危险。一般而言,逃离是向外而走。比腿脚功夫,她比不上那些黑衣人,所以她应该是躲,而不是跑。留在京城,反而能暂避一段时日。   院子像是被人洗劫过。   树枝乱七八糟横在地上,掉在地上的晾晒长杆早已被枯叶掩盖。   她到水井处看了一下。井水虽然铺了落叶,但底下的水是清澈的。   房子荒废了许久。她手上一扶,门扇上就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印,指腹沾满了灰尘。   屋里比院子更乱,椅子、桌子东倒西歪,值钱的东西早被洗劫而空,剩下的是连小偷也不要的。   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一张孤苦伶仃的凳子,一个掉了半扇门板的木柜,一张前后上翘的硬床板。   二十拉了椅子坐,刚坐下去就发现,这椅子有一只腿快要断了。她就坐到了床板中间。重量压上去,前后两边翘得更加高。   房子虽然旧,但也比风餐露宿好太多了。   二十关紧了门,安静坐着。   住处是有了,吃的暂时没有。她不敢出外,接下来怕是要饿肚子了。早知把早膳的几个包子藏起来。   突然获得了自由和新身份,一时之间,二十不知该回去慕府,还是独自远走高飞。   回去的话……要面对二公子的喜怒无常和他的风流成性,以及二公子和太子之间的皇室纷争。   如果远走高飞……她还是徐阿蛮,什么皇子,什么太子,通通和她无关。   可是,她知道二公子太多的秘密,他不会放过她的。太子和二公子有仇,也不会放过她。同时,她又担心,太子和二公子会不会迁怒她的家人?   那两个男人都是权势滔天的身份。   二十叹了一声,平淡的日子子仿佛遥不可及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找到一块柜里的破布,再拿断裂一半的木桶打了井水,慢慢收拾这间小屋。   走一步是一步了。 第65章   小屋只有井水可以喝。   二十找了一个烧黑了的锅, 用钻木的方式生了火。烧开水,饿了就喝。满肚子水, 鼓鼓的, 却还是饿。   她摘了院子里的树叶,用布包住, 勉强当被子保暖,再拿出柜子里的破床单。躺到半夜,迷糊睡了过去。   梦中有一大只鸡腿, 她张嘴咬了上去,听得二公子“啊”了一声,抬眼一看,这鸡腿原来是二公子的小臂。   二十先是沮丧,接着蹭到了二公子身边, “二公子, 我想吃鸡腿。”   二公子瞥她一眼, “伺候我舒服了,再给你鸡腿。”   于是,她变身狗腿子, 给他左捏捏,右揉揉。   二公子搂住了她, 称赞说:“真乖。”   正盼着他能赏一只鸡腿, 二十馋得醒了过来。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鸡腿,更没有二公子温暖的怀抱。她鼻子一酸, 缩起身子,把破床单拍了拍,裹得更紧了。   已是夏末,秋日越来越近,晚上凉意爽爽。   她只能缩在破烂被子里,怀念二公子温暖的拥抱。后来她把自己的衣服一并盖了上去,仍然冻醒。   她格外想念好吃好住的慕府。   二公子知道她被抓了吗?他肯定心急如焚,怕她泄露他的秘密。他可能……巴不得她被太子杀了。   这么一想,二十也生气。她落到如此境地,一切都是因为二公子。她当丫鬟再累,也不至于总在鬼门关徘徊。   肚子“咕噜噜”地响。   再这样喝水下去,二十就要成为肚子胀死却又饿死的人了。   第二天早上,二十在院子四处观察。没有大鱼大肉。这里见到的不是草,就是树。   她走上前,发现其中一棵是榆树。   榆钱儿,余钱儿。   二十回厨房拿了一把锅铲,蹲在树下刨树根。   记得爹爹说过,以前家里穷的时候,他上山刨过榆树根。树根密密麻麻,吃了一根还有一根。爹爹还说,将树根吹干,再捣碎碾轧,可以碾出榆树皮里的面粉。徐家穷苦的时候,就将榆树面粉做成面条。   二十咽咽口水,越刨越起劲。小铲子刨了大半天,挖出一截半尺宽的树根。她摘了榆叶,和着面粉一起蒸熟了。不管美味不美味,先填肚子再说。   过了两天,二十偶然听见了鸟叫的声音。   有肉!   她快步走出房间,见到一只小鸟停在交错的树丫上。蹦左边,跳右边。青绿交接,斑斓的羽毛,在二十眼里烧成了澄亮的烤鸟色泽。   她抬起长长的晾衣杆,试图将小鸟打下来。   小鸟抬抬脚,轻蔑地看她一眼,展翅飞走了。   二十气馁,又吃了一天树叶和树根。   再去刨树根时,她发现,另一棵树的绿叶丛里有一个鸟窝。   矮树枝繁叶茂,鸟窝被绿叶盖住了。她之前惊喜可以吃榆树叶、榆树根,没有细看这一株。   树虽矮,也比二十高。   二十将椅子搬到院中,用破被单的一端绑在椅子上,另一端拴在树干上。她举高长杆,摇摇晃晃地捅了捅鸟窝。   外边的鸟蛋滚动,再被长杆戳中,落在了破床单上。鸟蛋跟着晃了两下,二十连忙捡起。   于是,今天的树根面,在葱绿叶子多了一颗小小的鸟蛋。   这几天,二十没有外出,她担心被黑衣人逮到。   太子可不比二公子好忽悠,还是等李姑娘过来通风报信再走。   ——   李琢石无法通风报信了,她被困在了皇宫。她从来没有为了谁而背叛过萧展。以前她会劝他放下屠刀,而非先斩后奏。   萧展一边让黑衣人全城搜捕,一边平和地问:“哑巴女人躲去了哪里?”   李琢石躺在床上,侧身背向他,没有吱声。   他看着她劲瘦的背影,“为了一个外人,你就要跟我置气吗?”   “没有置气。”李琢石比他更平和,“我觉得这样躺更舒服。”   他上前扣住了她的肩,脸上的笑意散了,“我发现,太子妃越来越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太子殿下多虑了。”   “太子妃越是这样,哑巴女人的死期越是接近。”   李琢石叹了一声气,翻身过来,“我难得交一个朋友,你也要将她杀害吗?”   “你有了我,还需要什么朋友?我不也一个朋友都没有吗?”萧展二指捻起李琢石的耳垂,在她耳畔细语:“皇上失眠,身子大不如前,帝位将来一定是我的。到那时,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哑巴女人哪有资格当未来皇后的朋友?”他该一早就把二十杀掉。这样,他的女人就没有朋友了。   李琢石不想再听他的未来。   萧展又说:“上次,你让我饶甄妧妧一命,我听了你的话。这次,我想杀了哑巴女人,你为什么不可以听我的?”   一个救人,一个杀人,这能一样吗?李琢石偏头。   “琢石。”他硬把她的下巴扳了过去,几乎绷了多年伪装的温柔。   她闭上眼睛,“太子殿下,我困了。”   他的手伸进她的被窝,“我陪你。”   那幢小屋,是李琢石娘亲以前的房子。嫁到将军府,房子就废弃了。她只在小时候去过一次。   萧展自然不知那间小屋。   太子生气,正说明二十是安全的。李琢石放心了。   ——   慕锦和寸奔日夜兼程,到了大霁和百随交界的酆乡。   此趟西行的目的地是百随,慕锦要去见那名当质子的五皇子。   这位五皇子是贵妃所生,小了慕锦半岁。当年这位贵妃不受宠,两国相交交换质子时,皇上一眼就选中了五皇子。   皇上有后悔过,应该把萧展送走的。   这么多年,贵妃不争不抢,尽心服侍皇上,盼的就是皇上将五皇子接回国。使者年年来报,五皇子机智过人,英勇果敢,颇有当年皇上征战沙场的风姿。   慕锦和皇上商量,第三方牵制太子的人选,优先是五皇子。   皇上说:“你先去和他谈谈,如果他想回来,朕再派使者到百随交涉。”   慕锦这才到了西埠关。   信使沿着寸奔留下的标记,骑一匹千里马,在客栈追上了二公子。   幸好追上了,那一匹千里马精疲力尽,停在客栈时险些膝盖一软。   信使将二十被擒一事禀报寸奔。   闻言,寸奔神情有瞬间的凝滞。众人皆知,二公子风流无情,最不在乎的就是女人。按理说,别人万万不会用女人来要挟二公子。   但……事已至此。   寸奔连忙去禀报慕锦。   慕锦正躺床上睡安稳觉。听见敲门声,懒洋洋地起床,“进来。”   寸奔进来,转身关上门,一脸肃穆:“二公子,慕府信使来报。”   “嗯。”慕锦将床头的平安符系在腰上。那女人系得结尤其别致,一个小结系得跟蝴蝶展翅一样。他却不行。“什么事?”   这一道符,寸奔是亲眼看着二十给二公子别上的,二公子睡觉也不离身,放在枕头下。寸奔低下头:“二公子,二十姑娘被抓走了。”   慕锦听到“二十”两字,嘴角正要上扬,随即僵在了半空。他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信使说,是五天前了。”   慕锦的手指动了动,想牵旁边的什么,手上是空的。他见到搁在桌上的长扇,下了床,一把拿过来,“哗”一声展开。扇了扇风,他力持镇定,却又不见悠闲,他合上了扇子。“杨桃呢?”   “杨桃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从暗卫的职责来讲,杨桃已经失职。不过,寸奔补充了一句话:“她撑着一口气回到慕府通风报信。”   慕锦狠狠地将扇子丢到一旁,冽厉地说:“我临走前就跟她说,不要乱跑,不要乱跑。这女人永远学不会听话。”他拽住椅子的扶手,像是失了力气,重重地跌在椅子上。“这下好了,终于吃教训了。”他以手支额,闭上了眼睛。   “太子为何要针对二十姑娘?”寸奔感觉到,二公子的气息十分紊乱。   “脑子抽了。”慕锦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说:“这女人从不让我省心。”他又睁开了眼,一手捻起腰上的平安符。薄薄的一个小布袋,仿佛留有二十的余香。他双手握起,不再说话。   房间里沉寂着。寸奔敏锐地听出,慕锦在轻轻喘气。这不是素来运筹帷幄的二公子。寸奔的担心成真了,二公子有了不应该存在的弱点。   “五天了。”好半晌,慕锦坐直了身子,“要招的,能招的,这女人估计已经招了。”   “二公子,二十姑娘是个哑巴,我猜太子抓她的原因,不是想要问话。”   “也许萧展不是,但这女人……墙头草倒戈得比谁都快。”倒戈也好,招了的话,她就尽可能保命。命保住了就好。   慕锦的话中也听不出有追责的意味。二十贪生怕死,是他早认定的。她就是这样,说谎了眼睛也不眨一下,什么谎话都信口开河。   “二公子,我想……”寸奔抬眼看慕锦,“太子会不会想以二十姑娘来要挟你?”   慕锦心里一跳,迅速反驳:“可笑!一个女人哪能要挟得了我?”   话音刚落,他想起儿时有一天,他的娘亲生病。皇上很久没有出现。   娘亲病好了。又过了许久,皇上才过来。   甄月山懒得搭理皇上。任凭皇上如何说好话,逗她笑,她都面无表情。   小慕锦见到的皇上,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皇上被赶了出来,无奈地牵起小慕锦的小手,“澹儿,好好照顾你的母后。”   小慕锦稚声问:“母后生病,父皇为何不来见她?父皇不喜欢母后了吗?”   “不喜欢。”这三个字,皇上说得极快,更像是在反驳自己。皇上抚着小慕锦的脑袋,“澹儿,情爱是一把双刃剑。天子是不允许有弱点的。你也是未来的天子,要谨记朕的教诲。一旦遇上祸水红颜,立刻斩草除根。无牵无挂,才是杀伐决断的皇家男儿。”   这一段话,曾经有那么一个片刻,就要冲出慕锦的脑海,可是他沉浸在和二十的亲吻,没有察觉。   寸奔问:“二公子,我们的行程要变动吗?”   “五皇子多年在百随,朝中仍有他部署的眼线,可见他有心回国。当年,五皇子没有选择,去百随成了质子。他缺少的是和太子竞争的机会。如今,我就给他这么一个机会,将萧展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鹬蚌相争,我当一个自在的渔翁。我们跋山涉水到这里,是为了让五皇子加入我们的阵营。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慕锦顿了下,“打乱计划。”   男人应该大局为重。 第66章   慕锦气息平静了, 又是云淡风轻的二公子。他笑看寸奔,“去准备晚膳吧。”   主子这么说, 寸奔不便多言, 退下了。   酆乡是两国交界,商贸来往密切, 到处可见百随的男男女女。开放彪悍的百随姑娘,袒露手臂不足为奇,更有露出小巧足尖的。一走一回眼, 嫣然又娇美。   窗前的慕锦在想,也许可以带一个百随美人回府。   本该是活色生香的情景,他却涌起了烦躁。   这边的女人再美丽,再雪白,也不如那一个香喷喷的小美人。   念头乍起, 这些披肩薄纱的百随女子也就失去了趣味。   慕锦关上了窗, 心中思索, 明日过了国界,该如何联系五皇子?接着又如何与之谈判?五皇子会要什么条件?哪些该答应,哪些该拒绝。   问题一个个列在脑海, 慕锦乱得慌,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甚至觉得自己此行荒唐无比, 千里迢迢到这儿,结果却失去了那一个女人。   他在长椅坐下,闭眼靠着椅背。   每一个帝王的登基, 免不了横尸遍野。她一个卑微的小丫鬟……怪就怪命运了。   她这么狡猾,明白识实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只要她招了一切,萧展就会留她一命。可是万一……她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四皇子的身份,太子一怒之下,会将她灭口吗……   慕锦紧紧皱起了眉心。   这是第一次,他无法静心思考所谓的大局。他想到的是那个女人鲜血淋漓的尸首。   五天了,或者她早已经——   慕锦摇了摇头,停止深想。   从寸奔离去,只过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无比漫长又拖延。慕锦起身走到窗边,狠狠推开窗扇。   远处是被山峰咬了一口的斜阳,缺了的一角犹如下撇的嘴角。霞光染上的不是喜庆的艳红,而是悲凉的血色。   慕锦想要挂起一抹轻松的笑意,牵动脸部时,发现自己脸上、手上,连同心底蔓延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看着斜阳,感觉过了一年半载,才听见敲门声,“二公子,晚膳准备好了。”   “嗯。”慕锦回神,发现远山上的夕阳只落了一半。   “二公子,出国公文办妥了,明日即可启程。从百随国界到百随京城,快马需一日。我已备马备干粮——”寸奔布好饭菜,看了慕锦一眼,倏地住了口。   “嗯。”慕锦坐下,执起筷子时,才惊觉自己手背上有一滴透明的水珠。   像是房间的屋顶漏了雨。   ……   “二公子,属下先行告退。”寸奔离开,给慕锦一个独处的时间。   慕锦慢慢地吃饭。   远山彻底吞噬了落日。山峰的余晖,是夕阳挣扎时溅飞的鲜血。看,天上残阳,地上高山,也离不开自相残杀。凡人的生死更加微不足道了。   慕锦坐了许久,又招来寸奔问:“今夜能否启程去百随?”   寸奔说:“百随夜晚风沙大,不方便赶路。”   “嗯,休息去吧。”   “是。”二公子是聪明人,自会衡量利弊得失。   半夜,慕锦整装待发,敲开了寸奔的门,“回府。”   寸奔没有意外。二公子做事果决断然,当他犹豫的那一刻,寸奔就隐约猜到了二公子真正的选择。   临上马,慕锦回头看了一眼百随的方向。   和五皇子的谈判不一定会顺利。明天过境百随,到京城还需一日,若是谈判来回切磋三五次,那又要耽搁几天。   晚几天回去,还是早几天回去,区别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尸首冰冷或者温热。   若是皇上口中的皇家男儿,慕锦应该义无反顾地向百随出发。   可惜,走不动。   大局是重。然而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人成了重中之重,他竟一无所知。   起初就是觉得她好玩、有趣。乍看聪明,却傻气到舍己为人。他好奇,是否真的如他的娘亲所言,宫外真有聪明也不害人的女人。之后,那个女人越来越漂亮。五官没有改变,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变漂亮了,一下子成了小美人。   假如当初,他知道她会成为他的牵挂,他一定会在最开始的那天,不对她好奇,不与她斗气,甚至,杀了这个女人。   一切太晚了。他现在舍不得杀,更加不愿别人动手。   慕锦和寸奔从慕府出发,走到这里花了七天的时间。如今赶回去又是几天的行程。   两人深知,二十凶多吉少。   慕锦怎么也不愿将那一个“死”字说出口,觉得他不说,她就还活着。   背叛他也好,只要她活着。   每隔两座城,慕锦和寸奔就换一匹千里马,向京城疾去。   ——   返程比去程更快。   有时慕锦宁愿飞上屋顶,抄近路而去。巡逻的捕快差点以为是江洋大盗。   接连数十日长途跋涉。   慕锦内力浅,又因二十的生死而心乱,气息不再沉稳。   寸奔有些担心,说:“二公子,要不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慕锦摇头,“快到京城了,先回慕府再说。”他隐约感觉到了自己气急攻心。   习武时,他已过了十岁。他在上鼎城的时间不多,无法修炼内功心法。林意致告诉他,他的这门武功来自从前的邪教秘笈。无需扎实的内功,但性情寡淡方无大碍。   这门功夫真正适合慕锦,在甄月山的熏陶之下,他淡泊名利,少有失态的时刻。心平气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慕锦脚下飞驰,按耐住对二十的担忧,抚平心底的惊涛骇浪。然而一个趔趄,轻盈的身子踏了一个空。   “二公子。”寸奔连忙上前托住了慕锦。二公子急于求成,武功路子耗损心脉。同时,寸奔也明白,在没有得到二十的消息之前,二公子是无法平静的。   “不碍事。”慕锦定了定心神,他再次提气,向前方奔去。   第二日,慕锦回到了慕府。   丁咏志乔装过来,说:“太子在京城东西南北方向都有别院。”   假慕锦回报:“这几日护卫在京城暗访,可疑的别院有几座。但……没有二公子的吩咐,属下不敢贸然行动。”   “嗯。”慕锦简单回应。他落座,闭目养神。   假慕锦讲得有理,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打草惊蛇。谁也不会。   下午,暗卫来报,太子城南的别院有几位武功高强的侍卫,伪装成家丁样子守门。院里还有黑衣人出没。   慕锦立即吩咐寸奔,带上几个精锐护卫,潜进了城南别院。   慕锦戾气重,杀意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几个黑衣人双目暴突,死不瞑目。   然而,没有找到二十。去了太子其他的几座别院,也不见二十的踪影。   这时,慕锦的心已经静不住了。他和丁咏志说:“给我盯紧萧展。”   “是。”丁咏志顿了下,迟疑地问:“二公子是要和太子当面抗衡吗?”   二公子从前都是以退为进,不和太子直接冲突。丁咏志今天见到二公子,所闻所见皆是杀戮之气。能让二公子动气,恐怕那失踪的小妾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子。   慕锦推窗,冷眼望着逝潭,说:“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东西二财仿佛听见了二公子的话,张一口利牙,吃下水中的生肉。   丁咏志暗自心惊,二公子话里的意思,莫非是对那名女子……   丁咏志的焦虑在于,二公子有了女人这个累赘,做事就会绊手绊脚。但他也欣慰,二公子终于明白佳人作伴的美妙滋味了。   ——   李琢石在床上躺累了,开了窗透气。见到他信步走来,她回到床上,侧身背向他。   初时,萧展尚能保持面上的温润。不一会儿,就会敛起笑意,动用威胁的手段。   她软硬不吃。他说他的,她闭眼睡觉。   萧展忍不了多久就会走出她的房间。   才到书房,朱文栋来报:“太子殿下,别院里的黑衣人神秘惨死。”   “神秘惨死?”刚在李琢石那里受了气,萧展本就没有好脸色,听到这一消息,他的眉尖生硬地覆坠。   “是。”那些是朱文栋辛苦训练的暗卫。少了几枚棋子,他眼里流出狠恶。“几个死于一剑封喉。另外的则是头骨碎裂。”   “查出是谁了吗?”那一座别院,本是困着二十。杀手因何而来,萧展已有猜测。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慕锦居然敢派人擅闯太子的地盘。   “臣失职,对方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朱文栋说:“来者武功高强,且心狠手辣。臣揣测……是慕锦那支隐藏的护卫。”   “简直无法无天了。”萧展猛地拍桌,“朱文栋。”   “臣在。”   “彻查此事。”萧展身上罩了杀气,吐字冰寒:“如遇阻拦,格杀勿论。”   “是。”朱文栋领命而去。   萧展起身,想去李琢石的房间,走了几步,脚步生生地停住了。他贵为太子,在她面前和颜悦色,已是善待了。要他在她面前倾吐心底的愤怒,他万万做不到。   萧展很久没有受挫,哪怕和皇上斗智斗谋。有时,皇上逼近几分,萧展也会在下次将自己退后的几步走回去。一来一回,其实,双方打成了平手。   慕锦屠杀别院,等于是宣战了。萧展的胸口如同梗了一根鱼刺。他常年的浅笑,早已消散。他需要一个宣泄的途径。“清流。”   “在。”清流连忙答应。   萧展也要杀戮一番:“安排一下,我明天去围场狩猎。”   “是。”   ——   丁咏志得知太子去围场的消息,立即通知了慕锦。   二十生死未卜,慕锦听到“太子”二字,就有一团火焰从黑暗的深渊上升。   丁咏志极少见到慕锦这般阴狠。二公子也真是,凡事爱走极端。要么满不在乎,要么郑重其事。   人一旦走上极端,就拉不回来了。但丁咏志仍然劝说:“二公子,太子终究是太子,若是没有万全之策,恐怕……”   “此事因他而起。他将我的小妾劫走,为的就是逼我出手。”慕锦说:“如果我可以牺牲一个小妾,继续当我逍遥的二公子,我一定不会贸然行事。”问题出在,他无法牺牲这一名小妾。   “二公子,贸然向太子宣战,以后我方就被动了。”   “这一战是早晚的。哪怕我不是真正的四皇子,萧展也会置我于死地。”   “现在皇上可以牵制太子,我们还有退路。若是公然挑衅……”   “没时间了。拖一日,她多一日危险。”慕锦说:“正因为有退路,才能赌一把。”   丁咏志叹了一声气。哪能想到二公子也会一怒为红颜。他本来的悲喜交杂,现在是悲大于喜了。 第67章   萧展由一众侍卫护送, 骑马而来。   远远见到入口前的人,萧展拉了拉手里的缰绳, 扬起手。   “停下。”朱文栋回头说。   侍卫们齐齐勒马。   围场前的侍卫早已不知所踪。   慕锦拦在围场的门前。白衣白马, 黑眸黑发,五官和皇上不一样。可是萧展总是时不时从中见到皇上的神态。   两方人马相互伫立。   还是萧展有礼貌, 他微微一笑,说:“慕公子,这么巧, 又见面了。”   慕锦没了往日的调笑,冰眸看着明黄衣袍的萧展,“我的人呢?”   萧展讶然,装傻问:“慕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慕锦勾起一抹冷然:“我的人呢?”   这一记上钩,像极了皇上。萧展扯了扯嘴角, 隐现厌意, “我猜的没错, 你果然是那个谁。”那个谁,无需明说。双方心知肚明。   这时,慕锦身下的骏马扬了扬蹄。   马嘶声是一支号角。   朱文栋上前, 半个身子挡住了萧展。   寸奔笔直坐在马上,面无表情, 只是执剑的手紧了紧。   萧展摆出太子的威严:“敢闯皇家围场, 你真是胆大包天。”   “我的人呢?”慕锦问。   真被苏燕箐说中了,哑巴女人是慕锦心上的小妾。越是接近真相,萧展的脸色越是下沉, 想起李琢石为了那个哑巴女人,和自己冷战数日。   区区一个女人,就可以让慕锦沦陷,这哪有半分萧家男儿的决断。这般懦弱的对手,萧展从来都不屑一顾。在此之前,萧展有想和慕锦叙旧,此时没了心情。他轻声和朱文栋说:“杀。”他早就想杀慕锦了。   朱文栋拔剑,一群侍卫军跟着做出迎战的架势。   一时间,马蹄声起,长嘶不止。   慕锦那边的十几名护卫,个个面无表情,睁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定定看着侍卫军。   先动手的是朱文栋,伴随一声清脆的剑鸣,林道两旁飘落几片绿叶。他从马上飞起,直奔慕锦的门面。   寸奔旋身飞空,用剑鞘拦住了朱文栋的长剑。   朱文栋少有表情,这时盯紧寸奔剑鞘上的狼纹,忽然牵动起不常动的脸颊,笑说:“实不相瞒,我等这一刻等了许久。”   寸奔懒得细想朱文栋话中的意思,把剑向上一抛。利剑感知了主人的意图,轻松地脱鞘。   朱文栋如愿以偿,终能和寸奔一较高下。   慕锦扬起马鞭,骏马向前疾跑。   有几名侍卫军下马,齐齐上前,出剑阻拦。   骏马长嘶,从禁卫军的头顶一跃而过。   就在禁卫军要返身保护太子的时候,那群一动不动的护卫终于有了动作,上前挑选自己的对手。   慕锦骑马到了萧展的跟前。   萧展狩猎马甲的鳞片在阳光下划出道道利光。他不再伪装温和,而是冷冽地看着慕锦:“你今天是不要命了。”   “我的人呢?”慕锦继续问。   萧展冷笑:“你输了。”   “我的人呢?”慕锦来来去去,问的只有这一句。   “妇人之仁是大忌。”萧展怜悯地说:“萧澹,你输了。”   这从接到信使的那一刻起,慕锦就一直心神不宁,问了几句,仍然没有得到二十的消息。他失去了耐性,手里的长扇画了一个圆,飞身冲向萧展。   四皇子走了以后,萧展开始跟皇家禁卫军头领习武。皇后当时想的是,如果皇上一直不肯退位,武艺高强的太子在逼宫之时更有魄力。平日随皇家禁卫军出行,萧展少有与敌交手的机会,动作稍稍比慕锦慢。不过回神之后,萧展立即反击。   慕锦又问:“我的人呢?”   萧展心底涌出一股突如其来的怒意。苏燕箐的话成了真,萧展更是万般质疑。当年群臣称赞的多谋四皇子,如今因为一个女人而失了判断。   这一对兄弟,皆有满腔的怒火,萦绕在心口。   萧展以剑横挡慕锦的玉扇,呵斥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胸无大志。和那些好色的昏庸君主无异。”   慕锦漠然,旋转了扇间的暗器。锐利的尖刺差点划上萧展的脸颊。   萧展俯仰闪避,眼睛又见到一道暗光。堂堂四皇子,武功路子竟然和见不得光刺客一样奸险狡诈。萧展越见越有火:“你沦落至此,再也配不起四皇子的身份。”   倒是可笑,这话像是恨铁不成钢。   眼见太子面露怒容,连连后退,和寸奔缠斗的朱文栋以为太子不敌慕锦的攻势,正要脱身,却被寸奔横剑阻拦。   寸奔手里的剑如流水般自如,如烈风般狂啸。   朱文栋心中大骇,寸奔年纪阅历不及他,武功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朱文栋厉声问:“你师承何人?”   寸奔不语。这是他的事,无可奉告。   二人的缠斗,寸奔稍占上风。   慕锦和萧展之间,同样是慕锦进,萧展守。“我的人呢?”慕锦只重复这四个字。   萧展退到林边,忍无可忍对二十的厌恶,冷冷两个字:“死了。”   二十的生死,一直是一个问号。太子别院里没有搜到二十,慕锦侥幸想,也许萧展把她藏到了宫中……也许,萧展另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别院……   萧展的一句话,正正揭露了慕锦不敢设想的局面。   擒人数十日,萧展没有向慕府发出任何的宣战。要么她没有用处,要么……她人不在了。她是有些小聪明,只要能逮住机会一定会求生为主。但是,萧展不会轻易地被她的大戏糊弄过去。   二十死亡,是一个合理存在的结局。   慕锦执扇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从慕锦木然的眉眼窥得一丝裂缝,萧展靠在树干,气定神闲继续说:“苏燕箐和我说,哑巴小妾可以牵制你,我就抓了。然而,你没有动静。她是一个哑巴,吃得又多,我不乐意养一个没有用处的女人,也懒得再送回去,就把她杀了。”除了最后一句,萧展前面说的都是事实。若不是李琢石插手,他的确已经杀了二十。   接连奔波,夜晚少眠,慕锦都撑了过来。一句“死了”,却崩断了他多日来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筋脉里有几股猛烈冲力的气流在滚动、在奔跑,想要冲破束缚,破体而出。慕锦上乘的武功,这时反而成了最大的反噬。因为他已经无法心平气和了。   慕锦抬起眸。   萧展沉下了心。慕锦这般屠杀的气势如同一个麻木不仁的杀手。萧展还想说什么,忽然见到慕锦消失了。   眨眼间,慕锦又窜到了萧展的跟前,握起萧展手里的剑,反手一推。   剑刃刺进了萧展的腰腹,再捅了个穿。   萧展也是活该,他以为慕锦失了心神,就稍稍松懈了。   “太子!”朱文栋不敢恋战,挨了寸奔一刀,匆匆赶至萧展的跟前。   慕锦转眼,另一只手探向朱文栋的肩颈。   趁这个空档,萧展连退数步,捂住鲜血直流的腰。他喘了喘气,发现面前的慕锦很不对劲,眼角、嘴角不受控制地牵扯,脸上有几条青筋忽隐忽现。扭曲的五官,苍白的脸色衬得一双眼眸漆黑无光。   朱文栋挡不住慕锦的杀气,唯有防守为主。   寸奔大感不妙:“二公子。”他唤不回慕锦的理智了。   邪功反噬,走火入魔。慕锦手指不自觉抖动,头疼俱裂的时候,他想起自己要找一个人。   她去哪儿了?   瞬间,他飞进了围场。   寸奔紧随其后。   两个一白一黑的身影如凌空苍鹰,被借力的树枝刻一道重重的深印,林间纷纷落下大片的薄叶。   前方是枝繁叶茂的密林。若是二公子进去,恐怕更难寻其踪迹。寸奔必须在此之前拦截。   “二公子。”寸奔喊道。   慕锦充耳不闻。真气逆流,不将这个杀气发泄出来,他怒意难平。   寸奔忽然换了一个叫法:“二十姑娘。”   果不其然,慕锦的脚步顿了一下,狠狠地踢向旁边粗大的树干,接着回了头。   寸奔逮住了空档,提速冲了上前。   慕锦没有葱绿的林间见到某个女人的身影,他深知被骗,冷冽的双目仇视着寸奔。脑海里又晃过萧展的一声:“死了。”   “二公子,得罪了。”说是迟,那时快。寸奔将刀鞘甩出,瞬间出剑。   慕锦认不得寸奔,只知寸奔说了谎话。这里根本没有二十姑娘。   杀人是慕锦的强项,寸奔要以退为进,躲不过致命的攻击,手上、肩上连中数招,危急之中,寸奔又喊:“二十姑娘。”   慕锦收起手,竖耳聆听,再四处张望。那个女人去了哪里?尚未细想,慕锦被击中了。   弑杀太子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这里拖延越多时间,慕府里的众人则更加危险。   寸奔背起昏迷的慕锦,向慕老爷的旧居而去。   ——   丁咏志收到了宫中眼线传来的消息,先是去了慕府。不见慕锦和寸奔。   慕锦刺杀太子,回慕府反而是拖累。   接着,丁咏志去了慕老爷的旧居。   寸奔为慕锦传渡了真气。   慕锦面无血色,白的将近透明,脸上一道道青筋清晰地浮现出来。   “怎么这么冲动?”丁咏志问。   “这不是二公子的本意。”寸奔说:“二公子数十日没有好好休息,耗尽了真气。又加上忧心二十姑娘的安危,这才出了意外。”   “话不多说,赶紧逃命。”   “丁公子,宫中如何?”   丁咏志说:“皇上龙颜大怒。”   何止大怒,一国之君简直失态了。病了近一个月,皇上中气不足,却仍怒斥了一句:“大逆不道。”   坐上天子之位,皇上也经历过双龙夺诸。他近日远离朝政,想起曾经的弟兄,夭折的大皇子、二皇子,以及其余四位皇子。皇上多年忙于朝政,没有闲心念过兄弟儿女。皇族冷漠的亲情,在生病时忽然变得深厚起来。   皇上昨日才跟蓝公公说:“萧澹安心恬荡,萧展争强好胜。当年,如果月山不设计四皇子假死一事,三皇子、四皇子在宫中一起成长,说不定能培养手足之情。”   正遥想当年,突然就传来了太子被四皇子所伤的消息,皇上如何不震惊?如何不动怒?   寸奔又问:“太子伤势如何?”   “非常严重,二公子那一剑把太子的腰腹刺穿了。”丁咏志顿了下,“皇上下令封锁了消息,皇上的心还是偏袒二公子的。”   杀伐是历代皇族避无可避的纷争。皇上在位,太子就已经集结党羽,培养门人,可见其也在提防皇上。   皇上对太子的集权颇为不满。无心权势的慕锦,反而让皇上愧对前皇后,一度想将皇位归还萧澹。   丁咏志又说:“不过,宫中人多口杂,瞒不住的。况且,禁卫军见到了,朱文栋见到了。这都是太子的党羽。”   “丁公子,麻烦你安排府里的其他人离开。”   “我刚去了慕府,通知了关老。”丁咏志看一眼慕锦,“二公子如何了?”   “少时,二公子急于求成,跳过了三段内功心法。他不修内力,只练招式。以前也曾经走火入魔。”   “会伤及性命吗?”   “这要问林神医。”   “林神医应该要来京城了。”丁咏志说:“林神医曾撰写江湖医书,书中有一剖腹术。当年皇上出征战场,身中数箭,其中也有一支箭穿破了身体,的确是林神医妙手回春。太子的伤势,御医束手无策,可皇上不愿请神医出山。朱文栋领不到旨意,擅自出宫去请人了。”   丁咏志又说:“我爹觉得,这是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过,上鼎城到京有几日的行程。林神医进宫救治太子之前,皇后的人恐怕要向慕府下手。”   “二公子有我。”寸奔沉稳如山,“其他护卫已经回府,丁大人有需要可随时差遣。”   “养病千日,用兵一时。我为二公子筹备的兵马是时候出来了。”丁咏志抱拳:“保重。”   “丁公子也保重,后会有期。” 第68章   小屋的日子干净又空寂。   偶尔墙外有小孩的笑声响起, 划破小巷的宁静。   若不是可以听这些稚嫩的笑声,二十几乎与世隔绝了。   她偷听他们的嬉闹, 没有从中找到有用的信息。也是, 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子,哪会讨论国家大事, 玩的都是过家家的把戏。   李琢石一直没有消息。   再这样啃树根也不是办法。没有油,没有盐,光啃树根、喝井水。   二十养圆了的下巴, 又成了尖锥儿。   这天,她做了决定,出外探一探风声。她在树下挖了一些泥巴,沾着水往脸上擦,又把上衣裤子往泥土里滚了一圈, 弄得脏兮兮的。之后胡乱地拉扯头发, 翘得乱七八糟了, 再将前额的头发拉下来,遮住半只眼。   她利用井水的倒影照了照。又丑又脏。   门外静悄悄,没有动静。二十轻轻地拉开门闩, 将门开了一半,探头左右张望。   地上有一堆小孩子玩过的泥巴, 两边堆满了落叶, 无人清扫,巷子跟荒地一样,难怪无人经过。   二十匆忙给门上了锁, 再抓了把灰尘,铺在门锁上。   她低了头,仅用眼角余光打量路人。   见到一个馒头摊,她两眼发光。   馒头老板皱眉,挥手:“去,去,别站在这里。”   越馋,肚子的“咕噜咕噜”声越大。二十塞了铜板过去。   馒头老板见到一张污垢的脸,真以为她是乞丐,“想不到这年头,乞丐也有钱了。”他接过铜板,用一旁的荷叶给她包了三个馒头,“走吧,走吧。”收了银两,老板说话不那么粗嗓了,嘟哝说:“脏兮兮的,几天没洗澡了?不要挡着我做生意。”   二十疾步到了街角,用满是泥巴的手包着荷叶,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馒头。   走来两个和她差不多装扮的男人,比她腥臭,比她邋遢。灰衣男脚上的鞋子只剩下两根绳了,大步走来,差点甩掉了鞋子,他问:“你是哪来的?”   二十抬眼,向后缩了缩。   灰衣男继续问:“交了保护费没有?”   她不明白他的话,摇摇头。   “保护费没有交,你就敢在这吃馒头?”灰衣男瞪起一双眯眯小眼,“新来的吧?”   一个黑衣男跟过来,比灰衣男更瘦,更年长。他垂涎地看着荷叶里的馒头,“小兄弟,能分我一半吗?我……我一天一夜没吃了。”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二十抓起馒头,递了过去。   “识相啊你。”灰衣男又说:“我们这条街上的乞丐都归张老三管,你回头上他那交保护费。否则,你不准在这条街乞讨。”   二十把另一个馒头给了这个絮絮叨叨的灰衣男,小跑走了。   敢情这乞丐也是一门生意?   她要换一个方便出门的装扮才行。   接着,二十去了成衣铺和胭脂铺。   开门做生意,有钱就是爷。哪怕二十再邋遢,只要拿出银两,铺子老板就堆满笑意。   回程时,遇上了一群官兵。二十吓得往反方向走,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小屋。   第二天,黄昏时分。   二十穿上了新买的粗布裙,将自己的脸涂成枯黄色,两道眉画得又粗又长,额上用比肤色更深的养颜粉添了两道皱纹,再在嘴角点上一颗大黑痣。最后绑上一个已婚的发髻。   在新买的小铜镜一照,果然跟中年大婶似的。   十五曾说,二十化妆简陋。   二十不懂如何变美,丑化却十分自然。   她想,若是慕府无事,就到百随过一段日子。她有了新身份,只要黑衣人不追过来,官兵应该查不到她。   二十走进一家客栈,故意压低嗓子,“小二。”很久没有说话,嗓子像是停了一口痰,又干又涩。   “来了。”店小二殷勤地说:“大婶,想吃什么?”   这声大婶让二十安心了些。“上一只鸡,一份牛肉,一条蒸鱼,一盘青菜,两个……三个米饭。”   这瘦不拉叽的大婶食量挺惊人。店小二应道:“好的,稍等。”   二十坐在角落,尽量不引人注意。   客栈是闲谈的地方,尤其最近京城有大事。不一会儿,旁边就有人说起了慕家。   二十耳朵尖尖。   一人说:“慕家到底出什么事了?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啊。”   “是啊。”另一个人说:“紧接着,官府就来人把慕家给封了。”   二十吃惊,双手在桌下交握。   这时有第三人插进了话:“慕家的事确实蹊跷。得罪了官家啊,门上贴了封条,还有官兵在外把守。我猜这是被抄家了。”   二十这时才知道,慕家的天已经塌了。封条,抄家……莫非四皇子假死一事已经暴露了?她忐忑不安。   “大婶,上菜了啊。”店小二端了几盘菜。   再怎么慌,肚子还是要填的。   周围的几人仍在讨论慕府,说曾经的辉煌,侃如今的落魄。   大鸡腿不是期待中的味道了,二十想,这么些天过去了,二公子回来没有?要是一回来就遇上慕府门前的官兵,岂不是自投罗网?   二十不敢贸然向路人打听慕府的消息,想到了罗小蝶。   这是二十在京城唯一的朋友了。   她仍然打扮成大婶的模样,晨雾蒙蒙时,依着当时罗小蝶留下的住处,到了猪肉铺。   铺子大门仍然紧闭,院子里有几道暗黄灯光,亮在了东南角。   二十敲了敲门。   罗小蝶和肖有贵每天不到卯时就起来杀猪。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早光顾过猪肉铺。   罗小蝶微怔,问:“谁呀?”   二十粗着嗓子回答:“老板,我家孩子十几日没吃上肉了。我刚才赚了银两,赶着给孩子熬一碗肉汤。”   罗小蝶看向肖有贵,“你去问问。”   “嗯。”肖有贵擦了擦手,轻手轻脚地到了门边。门外的二十,在灰蒙的天空下,确实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打开了门,“大婶,这么早?”   “是啊。”二十用衣袖拭了拭汗,“我清晨给人倒夜香,刚结算工钱,就赶过来了。家里孩子生了病,我这难得有钱,就想……”末了,拭汗的手变成了拭泪,可怜兮兮的。   肖有贵说:“哦,再等等。刚刚杀了猪。”   “小兄弟,我……可以进去等吗?外面风大,我……”   “行。”肖有贵不是坏人,听见倒夜香的大婶家中有生病孩儿正在等待肉汤,他起了怜悯之心。   罗小蝶没了从前的光鲜,可眉目更为婉约。乍见二十,她蹙起了眉。“你……”毕竟是一起生活过的姐妹,二十再乔装,罗小蝶也不至于认不出来。   “是我。”二十恢复了清脆的声音。   罗小蝶拉起二十:“进屋说。”   肖有贵明白了什么,上前灭掉了一盏烛灯。   进了屋,罗小蝶低声问:“二十,你去哪里了?慕家的人到处找你。”   二十长话短说:“我被抓走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你的嗓子没事了?”   “嗯。十一……小蝶,你知道慕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惹到官家了。”罗小蝶回忆说:“十四她们坐马车出城那天,经过我的铺子。车夫下来,给了我一封信。我认得是小六的字迹。信上说,慕家得罪了大人物。小六几个猜,苏燕箐被休,名声败了,京城又陆续传她从前的坏事。苏燕箐前去昭仪表姐那告一告状,慕家就遭难了。小六通知我一声,让我做个准备。毕竟……我也是慕府出来的。”   二十问:“二公子呢?”   罗小蝶答:“二公子和十四她们一起走了。”   二十蹙眉,不知走的这位,是假二公子,还是已经回程的真二公子。   罗小蝶继续说:“京城现在很危险,官兵到处盘查。虽然城里没有张贴慕家的通缉令,但是官兵找的应该就是慕家的人。”   如此一来,迟早会查到那间小屋。二十再问:“没有连累到你吧?”   罗小蝶摇头,“慕府人多,家丁丫鬟来来去去。他们顾不上追究了。”   “嗯,我要尽快出城。”   “没有公文,出城不好走官道。林路又危险,你一个姑娘家……”   “我有办法。”   买了猪肉,二十回去了。这般危急,她知道不该在猪肉铺久留,给罗小蝶带来危险。   早铺陆陆续续开门。   朝阳光辉铺满长街。有一道长长的黑影拉到了二十的脚边,又细又尖,如同一柄聚集黑气的利剑。   二十放慢脚步,停在一间早铺前。   那道影子停下了。   她扶扶自己的发髻,继续向前走。   身后那人不远不近。她走快两步,他跟着快两步。她要是慢了,他也慢下来。   二十走进街角的米粥铺,指了指锅里。   老板意会:“好。”   那道影子的主人走了进来,用比她更粗的嗓子说:“老板,来碗粥。”   二十心儿怦怦直跳,佯装镇静,坐下时不经意地转头,扫了那人一眼。   那人也是中年。男子蓝色上衣的袖口绣有几片米白补丁,嘴上留两撇小胡子,眉毛过长,眉尾如同柳树一般松垮地下垂,眉心纹路非常锐利。   太子的手下都是精瘦青年,这男人……莫不是瞧上她中年的姿色了?   老板给二人分别上了一碗米粥。   二十抬手抚额,躲开中年男子的目光。可是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她低下脸,想要躲进这碗粥里。   趁着中年男人吃粥的时候,二十放下碗,起身离开。   走了没多远,不见他跟过来,她松一口气,以为摆脱了他。谁知,路过另一间铺子时,又看到了细长的影子。   完了,逃不掉了。   二十咬牙,向人多的集市走去。她越走越快,小跑起来。   对方身形极快,追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二十姑娘,果然是你。”   二十猛然回头,这才见到,如杨柳拖沓的长眉下,是寸奔的一双修眸。 第69章   那天在围场里, 慕锦和萧展的对话,凭寸奔的耳力, 听得明白。   寸奔来不及细想太子的话, 就追慕锦而去。后来感觉到了不对劲。   二公子问了数句二十的去向,太子避而不答, 却又忽然蹦出一句“死了”。   二十的死亡不奇怪,奇怪的是,萧展和二公子过招时的神情、语气, 隐约有一丝赌气。   这口是心非的调调,寸奔在二公子身边见过。   寸奔不放弃任何希望,派了几名暗卫继续寻找二十,同时安排一个眼线蹲守罗小蝶的猪肉铺。   二十在京城不认识谁,慕府已撤, 唯剩罗小蝶。   这天, 胡搅蛮缠的二公子醒了, 说要大鱼大肉。二公子时常昏睡,偶尔睁眼就有一堆古怪的要求。像是清醒,又满嘴胡话。   忠心耿耿的寸奔大清早下山了。   猪肉铺的眼线告诉他, 有一个女人在铺子没开门时就过来买猪肉,进去了好一阵子。   寸奔亲眼看着她走出铺子。   拎一串猪肉的那个女人, 身形纤弱, 走路姿势和二十颇为神似。她绑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发髻。   寸奔观察她的双手,光滑不见皱褶。于是,他跟了上去。   结果真的就是二十。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寸奔的胡子一动一动的, “二十姑娘,请随我来。”   二十低头跟上去。   两人去了一家玉器店,再由老板示意,进了内室。   关上了门,寸奔问:“二十姑娘,近日你过得如何?”   二十张了张嘴,忽地又闭上了。本来她想,哑巴是一个明显特征,开口说话反而不易惹人注意。哪知又遇上了二公子的人。不知道二公子是否允许她开口,她无奈看着寸奔。   寸奔明白她的顾虑,“二十姑娘但说无妨。二公子的身世,太子知道了。”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   于是,二十把被抓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寸奔。   “难怪,我今天发现二十姑娘的背影比原来更加细瘦,不敢辨认,才跟了你许久。”寸奔说:“二十姑娘,我们这就去见二公子。”   二十沉默了。   寸奔大约猜出,她有思乡之情,但是二公子需要她。寸奔按住了柜子边的一块白玉。   一道石门缓缓打开。   寸奔做了一个手势:“二十姑娘请。”   眼前这深幽的暗道,就是上天的预言了,又要伺候二公子了。二十抿抿唇,问:“二公子还好吧?”   寸奔提起一盏灯笼,走进了暗道,“二十姑娘,这有几级台阶,当心。”   下了台阶,他才回答她的问题:“二公子现在脾气不大好。”   二十习以为常。二公子的脾气有哪一日是好的?   “一会儿见到了,如果二公子有杀气,二十姑娘千万离得远些。”寸奔言尽于此。   台阶上的二十差点一脚踏空。   寸奔不讲废话,他的忠告一定是诚心的。言下之意是,二公子比从前更加可怕了?她被抓走这么久,二公子疑心病重,肯定要怀疑她泄密给太子,才连累了慕府,诸如此类。   ——   经过一条村落,再上山,到了半山坡。这里是慕老爷曾经的旧居。建有三座小竹屋,门前用一排竹木围成了小院。   好山好水的地方。   寸奔说:“二十姑娘,你先在这候着。”   二十点头,看着他推开绿竹木门,进去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寸奔出来了,说:“二公子睡着了。二公子受了伤,我去为他熬药。”   受伤?二十追问:“严重吗?”   “还好。”寸奔拎着药包去厨房。   二十前去探望。   慕锦正昏睡在床上。   二十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二公子,发现他也瘦了。面如白雪,衬得长眉更黑。她近日吃土吃多了,觉得二公子的唇色也变得土土的。   二公子脸上唯一的红润是左眼角的一抹暗红。这不是胭脂,倒像是……血迹。   几时能见到二公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整一个憔悴的病秧子。   跟着二公子就相当于和黑白无常建立了长久的交情,连二公子自己也逃不过宿命。自从上了二公子这艘贼船,无论二十想把桨划向何方,都是逆浪而行。久而久之,她心态越来越平和,既来之则安之了。古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比起她独自逃命,有二公子跟着一起躲,死了有人垫背,就不那么不甘心了。   欣赏完二公子的病态,二十转身踏出了门槛。   背后传来一声:“谁?”   二公子醒了?二十惊喜地回头,来不及堆起狗腿的笑,就见二公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她而来。快如闪电之时,她茫茫然,只见眼前有另外一道影子掠过。   “二十姑娘,当心。”说话间,寸奔接下了二公子的一掌。   听到“二十姑娘”四个字,慕锦无动于衷。寸奔骗过他许多次,他不再相信寸奔了。   交手的二人,二十看不清楚,只觉电闪雷鸣。若是寸奔来得晚些,她已经魂断二公子的掌下。她近似逃命般跑了出去。   慕锦只以流食维系体力,不敌寸奔,而且他的功力日渐丧失,寸奔快速而熟练地制住了慕锦。   将慕锦放回床上,寸奔走出房间,唤道:“二十姑娘。”   二十怔愣在翠竹边,看一眼关闭的竹门,轻问:“二公子他……怎么了?”   “二公子武功反噬,失了心智。”寸奔简单地解释。   “失了心智?”她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二公子练的是邪门功夫,如若心性不定,极易走火入魔。”寸奔没有告诉二十,二公子是得知她的死讯才气急攻心。二公子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寸奔不想给二十增加愧疚负担。   二十不懂武功,以为寸奔话中的意思是,二公子不是习武的料,于是惨遭反噬。她叹息,二公子怎么就这么逞能呢?   “我们没有离开京城,是因为二公子的师傅林神医被请到了皇宫。只有他可以医治二公子。不过,要等二公子心平气和了才行。”寸奔难得说这么多话:“林神医交代,每日熬些安神的汤药稳住二公子的脾气。”   “喝了多久药了?”   “已经两天。”   可见药效不大。刚才二公子那哪是脾气坏,根本就是一个杀人魔。   寸奔报喜不报忧,没有多说,又要继续去熬药。   “还是让我来吧。”顿了下,二十说:“二公子动不动就要杀人,我住这儿安不安全?”   “二公子目力减退,一时没有认出二十姑娘。”   也是,她现在还是中年大婶的装扮呢。二十这时才吐出梗在心口的闷气。   她本该发愁自己这条小命。然而扇着药炉,闻着药香,她半分心思不在自己的安危上。二公子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遭受如此痛苦,已经是一个大教训了。   她不知道叹了几声气。哀叹和药炉的烟气一样,飘于半空,久久不散。   寸奔担心慕锦失手杀了二十,没有再让她进房。   二十站在窗前,想看又不忍看,眼睛到处瞟。   听见寸奔在说:“二公子,吃药了。”   慕锦没有应声。   二十转头看去,见到二公子抬起了手,又猛地坠下。   寸奔正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药。   二十别过头,然后跑了出去。   她曾以为,二公子这么跋扈的性子,这辈子也不会有失意的时候。见他沦落如此境地,她尝到了酸酸的滋味,就像是半夜冻醒,想念二公子时泛起的委屈。她心目中的二公子是骄傲的,是狂妄的。平安符是她的真心,她希望二公子一直好好的。   慕锦昏睡到傍晚。醒来了,从枕下摸出一个东西,紧紧抓在手里。   寸奔再次介绍:“二公子,这位是二十姑娘。”   慕锦侧躺在床。从开始的上当受骗,到现在的马耳东风,他一直闭眼,假装睡觉。他筋脉耗损,脑子混乱,想也想不清,只知握紧掌心的一片薄布。   二十洗净了脸,恢复成本来样貌。她谄媚地上前,等待二公子的训斥。   然而,慕锦一动不动。   寸奔又说:“二公子,这真的是二十姑娘,你回头看看。”   慕锦觉得吵,他谁也不想见。他记得自己在找一个人,这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但他偶尔又清醒,这个人永远回不来了。   “二公子。”寸奔又说:“二十姑娘做了一碗长寿面,你要不要尝尝?”   长寿面?慕锦这时才睁了眼,接着他皱紧眉,抱怨说:“天黑了也不点灯。”   寸奔眼底拢起阴霾,“二公子你……说什么?”   “天黑,天这么黑,怎么吃面?”慕锦不悦地翻过身。   寸奔的脸色罕见地苍白。   二十僵了下,看到二公子的眼底仿佛漾有一座血池,艳得诡异。她抬手到他的眼前,手指微微颤抖,再晃了晃。   慕锦的眼珠子定在前方,“我的人呢?我的面呢?为什么不点灯?”   “二公子,你先休息。”寸奔给二十使了一个眼色。   慕锦哼了一声,闭上了眼。   寸奔和二十走出门外,说:“昨日二公子流有血泪。几年前,二公子练武不慎攻心,曾有这症状,但不影响目力。”   二十惶惶地听着。   “事不宜迟,我去一趟尚书府,看有没有办法见到林神医。”寸奔冷静沉着,说:“二十姑娘,村落有我们的暗卫,我调派两个过来……”寸奔住了口,移开目光,低头向地面。   从前的啜泣、大哭都是二十保命的小手段。   这一刻,她溢满了委屈的酸涩。二公子该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却被迫坠落了凡尘,沾了一身泥。   她委屈,是为二公子委屈。   二十用手背拭去了眼角一滴泪,“早去早回。”   ——   山上来了两个眉清目秀的青年。   二公子喜好美色,护卫多是青年、美貌的女子。可是再俊、再美,二公子也见不到了。   思及此,哀叹像是困在二十的喉间,时不时冒一声。   寸奔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慕锦醒了。眼底如诡谲乌云。正是狂躁时,极具破坏力。   一名护卫沉声:“二十姑娘,你还是退避到外面吧。”   保命要紧,二十的脚下跟生了风一样,最后靠在一株修竹边。   风吹竹响,沙沙沙沙。一展晴空,一片翠林。   她发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和二公子分别时,他身段颀长,长袍飞扬,像极了她儿时见过的将领雕像。西埠关老百姓称之为罗刹,是大霁有名的常胜将军。   原来,二公子在那一刻,在她眼里竟是这么威武的……   房间的打斗“呼哧呼哧”地响,拉回了二十的思绪。听着听着,她蹲下了身子,抱起膝盖,把脸埋进去。   进了沙子的眼睛将她的衣袖润湿了。直到打斗声安静了,她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   慕锦体弱,打不过护卫。但脾气还是要发的,恶狠狠地将护卫训了一顿。   其中一个护卫出来说:“二十姑娘。”他停顿了,欲言又止。   二十回眼。   护卫继续说:“二公子饿了,二十姑娘方便的话,能不能给二公子煮个饭或者下碗面?”   这边没有一个女暗卫。男的个个都不会做饭,寸奔请了山下村落的大婶,早中晚过来煮饭。   二公子不满意大婶的厨艺,挑三拣四,来来去去已经换了几个大婶。   走了的大婶告诉其他人,这儿住的那个病美男,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摔碗摔盘子。哧哐哧哐的,而且嘴上直嚷嚷要杀人。   村子小,这几句话不到一个下午就传遍了。   于是,没人上山做饭了。   二十简单地和面,下了油盐,撒上葱花,再调了一杯西埠关的酱料。   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端到了慕锦的跟前。 第70章   慕锦恼火:“为什么不点灯?”   护卫愣了下, 正想回答。   二十急急地冲了进来。   二公子脾气本来就差,失了心智以后更加喜怒无常。寸奔不在, 两名护卫对二公子多少有顾忌。   二十担心, 二公子得知自己双目失明,一时无法接受, 将这座竹屋给拆了。她试探地开口说:“二公子,今晚烛灯用完了,暂且将就一晚上吧。”   慕锦转头向她, 诡异的妖红已经褪去,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你是谁?”   “二公子,我是掩日楼的二十。”二十闷闷地回答。   话音刚落,他黑漆漆的两颗眼珠子牢牢锁住她,其中暗藏狠绝的戾气。   护卫十分警觉, “二十姑娘, 快逃。”   慕锦勾出一记冷笑, 避开了护卫的擒拿,脚下仅一步,迅捷地闪到二十的跟前。明明眼睛已经看不见, 他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的杀气清晰可见。二十连滚带爬地想往外走。   慕锦伸出一脚,正好踩住了她的裙子, “谁派你过来冒充她的?简直自寻死路。”   她求饶说:“二公子, 我没有冒充,我就是掩日楼的二十。我……”她没有带号牌,向护卫示意了一下。   护卫垂手附和说:“二公子, 她确实是二十姑娘。”   慕锦笑意更冷:“那个女人不会说话,你是什么东西?”   “二公子……”二十跪起,扶住他的手,“二公子,我原来不会说话,可是,可是……嗓子现在好了。”   慕锦回握她的手,扣住她细瘦的手腕。那个女人很瘦。眼前握住的更瘦,跟皮包骨似的。他从她的手腕摸到手肘,到她的手臂,再到她的肩。沿着肩,顺着颈,捻住她的耳根,再勾勒腮骨,掐住她的下巴。   那个女人吃好睡好,下巴圆润。这尖细的下巴不是她。   他想杀了她。又隐约闻到了清雅香气,和梦中香喷喷的仙女一个味道。   二十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慕锦松了手,退了一大步,鼻尖的香气淡了,他说:“胆敢冒充那个女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这时,另一护卫冲了进来。   寸奔有交代,二十如果死在了这里,二公子就彻底无治了。   那名护卫迅速地抵住了慕锦袭向二十的那只手。   二十又躲到了竹林里。   这一次,她捂上耳朵,不去聆听慕锦和护卫的打斗。哪怕两人在床上共眠过多少个夜晚,如今她不当哑巴了,二公子就不认得她了。   二十抓住一株竹子,使劲摇晃,同时大喊:“啊……”   这么发泄一声,她又重重地叹气。二公子生病了,不怪他。   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卫过来了:“二十姑娘,二公子请你过去。”见她不大相信,护卫接着说:“二公子吃完了那碗面,说要见你。”   二十眼睛亮了亮,二公子是不是已经从汤面中尝出她的手艺。   她脚步轻快了些,到了房间敲敲门,讨好地唤道:“二公子。”   两个护卫紧随其后。主子时不时发疯,他们跟着提心吊胆。   慕锦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头。脸上风平浪静,前一刻要取她性命时的凶煞仿佛另有其人。   一天里,二公子有那么一时半刻是清醒的,但大多时候讲胡话。   慕锦问:“那碗面是你煮的?”   “是。”看着二公子没有焦距的眼睛,二十把先前的失落咽进肚子里。二公子身处险境,她不可以沮丧,败坏他的心情。越是困难,越不能哭泣给上天瞧不起。   “和我娘亲做的一样味道。”这时的二公子像是正常的。   “二公子喜欢就好。”二十看了看身后两个护卫。   一个护卫点点头。   她这才缓缓地走向二公子。   慕锦皱了下眉,伸手在前摸一下,“天这么黑,为什么就是不开灯?”   看来二公子也不是完全清醒。二十回答:“明天就下山买烛灯回来了。”   慕锦抬抬手。   她顿住了脚步,身子后仰,唯恐那一只手断了她的命。   然而,二公子只是扶了扶他自己的额头,“明天我还要吃这碗面。”   二十笑了笑,“好的,一定给二公子送上。”   慕锦又问:“为什么我在床上睡这么久,也没有力气?”   二十左手抓右手,抓得指甲扣进了掌心。脸上仍然笑盈盈的:“明天我给二公子煮两碗面,吃饱了……”她咬了咬唇,使劲眨眨眼,挤掉了即将夺眶的泪水,“二公子吃饱了,就可以健步如飞。”   慕锦抬头问:“你是不是美人?”   反正二公子也看不见,她就权当自己是了。她肯定地回答:“是。”   “如果你是个丑八怪,我一定把你杀了。既然是个美人,留着给我煮面。”   “谢谢二公子。”   虽然天黑黑不亮灯,但慕锦准确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两名护卫十分紧张,互视一眼,正想上前,却见二公子将二十拉到了床边。“坐。”   她听话地坐下。   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上,低闻她的颈项。这几天他一直在寻找这一阵香气。   那个经常用“二十姑娘”来欺骗他的大骗子,带了许多的香囊过来。茉莉的、牡丹的、海棠的,烦燥得不行。药汤就更臭更苦了,美其名曰安神助眠,简直荒谬。   他抚过身边女子的长发,指尖的发丝镇定了他慌乱已久的心。他闭上眼,双手揽住她的腰,平复躁动。体内那一阵一阵狂袭的真气渐渐缓了下来。   两名护卫识趣地背过身去,只用耳朵留意二公子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慕锦忽然问:“你是谁?”   二十回答:“二公子,我是二十啊。”   “胡说,她不会说话。”他抓起她的手腕,强调说:“她也没有这么瘦。”   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有何特质是二公子记忆尤深的。灵光一闪,她说:“二公子,还记得你身边唯一的笨笨吗?”   他问:“你知道?”   “我就是啊。”二十笑:“我很笨的,不笨的人怎么会被抓走呢。所以我就是笨笨,唯一的笨笨啊。”   “你不是。”他冷然:“笨笨是我的人,你什么身份敢自称笨笨?”   他扣住她手腕的力气在加重。她闭嘴不说话了。   这几天慕锦经常昏睡,脑子非常混沌。他在焦急地寻找一个人。弥漫几重黑雾的未知领域,他独自迷路,徘徊。直到现在,迷路的那一座深渊渐渐有了轮廓,前方尽头有一只薄薄的身影。   正要向前奔跑,多日的疲惫却袭上心头,慕锦拉着二十躺下,将脸埋在她的肩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寂静的山林听得见清风,听得见落叶,更听得见二公子平和的心跳。   二十不知道走火入魔的医治方法,但是,平心静气肯定比气急雷霆更加宜人。   两名护卫走出房间,站在门边不远处。   过了许久,慕锦醒了,手上箍住二十的腰,又问:“你是谁?”   二十惊醒,睁开了眼睛。她不禁佩服自己,躺杀人魔的怀里也能悍然入梦。   四处无人,房里只剩她和一个随时狂性大发的男人。   她抬头看慕锦,撒娇说:“二公子,我是二十啊。”   他冷漠反驳:“你不是。”   “……”   “她不会说话。”   有理讲不清。她只好换一个别致的称呼,“二公子,我是笨笨啊。”   “自己说自己笨,那你是挺笨的。”   她不反驳。   慕锦勾起她的秀发,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二公子说了,二十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就不是二十。   慕锦沉默片刻,又恼火了:“你到底是谁?有什么资格睡在我的床上?”   二十连忙起身。   他扣住她不放,关切地问:“天这么黑,你没有烛灯,要去哪里?”   二十所有的闷气都消散在这句话里。她笑了笑,偎依向他,“二公子,我哪里都不去。”   “哦。”他不甚在意似的,然而手上紧了紧,几乎掐进了她的腰里。   她告诉他:“我怕黑。”   他讥嘲她:“没出息。”   “又怕冷又怕饿。”冻了十来天,饿了十来天,掉了好几斤肉。   慕锦又想讥笑一声,却倏地住了口。仔细想了想,冒出一句:“为什么不怕我?”   “我怕……”怕他六亲不认送她下地狱。   “那你为什么不跑?”   “因为你是二公子。”二十窝进他的怀抱,“二公子,你好暖和啊。”   “哼。”一脸不情愿,但是二公子任由她把他抱得紧紧的。   游荡于深渊的他,终有力量浮上了岸。   ——   寸奔回来了。   两名护卫前去禀报。   寸奔知道二公子遇到二十会慢慢恢复,不过,没想到如此之快。   护卫继续说:“之后不久,二公子又睡了过去。”   “嗯。”这是因为二公子日渐虚弱。   二十收拾了自己的房间,听到寸奔和护卫说话,连忙走到院中。   两名护卫任务完成,离开了竹屋。   “寸奔。”二十上前,“那名神医如何了?”   寸奔没有见到林意致,只是通过兵部尚书传递了书信。“二十姑娘,目乃神窍,肝之苗。二公子七窍郁结于肝,以致失明。”   二十问:“二公子会不会承受不住双目失明的打击?”   以前,二公子无论遭受再大打击,也能潇洒自若。然而这时的二公子……寸奔用以前的事实来安慰二十:“少年时,二公子走火入魔,也曾目力下降,后来恢复了。”   “二公子练的什么武功?既然已经遭过罪,也不谨慎些。”   “习武要从小开始,二公子起步晚,没有足够的时间修炼内功。他在民间当了公子,可始终有一层隐藏的身份在。这么些年来,二公子不是没有过危险,也不是没有被泄密的时候。那些都灭口了。”二十是唯一活命的。   二十叹气。她也是急了,这时候了追究这些有何意义。“林神医什么时候过来呢?”   “他被困在了东宫。太子伤重,御医们束手无策,太子的人亲自去上鼎城将林神医请到了皇宫。”   朱文栋这一趟先斩后奏,皇上勃然大怒。不过,林意致人已到了皇宫,又有御医赞其医术。皇上发了脾气,最终没有追究。   寸奔说:“太傅、詹事府、皇后都在盯着东宫。在太子没有痊愈之前,林神医无法出宫。”   二十心惊胆战,“刺杀太子”这一项罪名够二公子死上十次了。二公子有时古古怪怪,做事不合常理,但事关四皇子身世,则非常谨慎。和太子过招几回,都是从容应对。二十仰头问:“二公子向来冷静沉着,为什么会刺杀太子呢?”   “说来话长。”对于喜欢长话短说的寸奔来说,其中因由过于冗长,还是由二公子本人自述为好。 第71章   寸奔回到了林意致的话题。“林神医做了剖腹术, 太子的伤势已经处理完了,不过太子熬了几天高烧, 非常虚弱。事关重大, 皇上要均衡太子党羽的势力,下旨封了慕家。但, 正在京城盘查的官兵,应该是太子党羽派来的。林神医焦急二公子的伤势,信中有说, 二公子心魔不除,神医也无计可施。”   林意致曾经讲过,他是大夫,不是神仙。他的医治,多是病者和医者齐心合力, 否则事倍功半。就好比, 林季同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 也是因为他对药浴的吸收才调理了体质。这不完全是林意致的功劳。   二十说:“我有让二公子平静的方法,至少刚才试过一回。二公子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也没有杀我。”   “嗯。”寸奔拿出一个小瓷瓶, “二十姑娘,这是林神医调配的丹药。每晚给二公子服下, 有助他修复心脉, 我也会每日为二公子渡气。林神医若是获得离宫的机会,就能立即医治二公子。”   “万一……”二十问:“太子心狠手辣,病愈之后杀了林神医, 怎么办?”   “林神医医人不是没有条件的。他在剖腹术中动了手脚,如果太子想灭口,林神医有方法应付。”寸奔说:“林神医说,二公子静心休养,别再恶化,是可以康复的。”   她点了点头,“二公子喜欢我的厨艺,这几天就由我做饭吧。”   “麻烦二十姑娘了。”   二十又想起一个疑问:“二公子不是远行和别人会合吗?那人能帮忙吗?”   寸奔咳了两下,“有些事,等以后二公子亲自告诉二十姑娘吧。”   “好。”二十也就不问了,寸奔说了“以后”,可见二公子的病是有希望的。“以后我把要买的菜说给你,麻烦你到山下集市了。”   寸奔应声:“好。”   二十问:“对了,杨桃如何了?”   “她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二公子并没有下令惩戒杨桃,寸奔就把她交给关纯良了。   二十放心了,同时也明白,太子出了事,黑衣人自然无心再寻找她。她才能在小屋躲那么久。她又问:“李姑娘呢?她安全吗?”   寸奔说:“李姑娘正在宫中照顾太子,她是太子妃。”   李琢石从来没有和二十讲过自己的身份,二十以为,李琢石是太子养的小妾,没想到居然是妃子。“太子的伤……能治好的吧?”千万别死……   “林神医一定会全力医治太子。”如若太子因二公子而死,那么慕家就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   昨天的丹药非常有效,二公子一晚上都没有出来折腾。   二十也在另一间房睡了一个有棉被的觉。   细想之下,还是逃难,但是一群人一起逃,和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躲在小屋,大不一样。   她端起一碗面,走过去,对房里半坐的人亲切地说:“二公子,我给你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慕锦觉得累,躺了回去,直直地看着上方,问:“为什么我起床的时候,天总是黑的?”   “这里山高,把太阳挡住了。”二十放下了那碗面。   慕锦气恼:“胡说八道。”他发现了,这女人满嘴谎话,和那个爱骗他的男人一样,也爱骗他。“那个天天说谎的男人呢?”   二十微愣:“谁天天说谎?”   寸奔自觉地在门边敲了敲门:“二公子。”   慕锦问:“外面是天黑,还是我的眼睛黑了?”   二十看着他。   二公子坐了起来,倨傲的眉尾变得平平缓缓,一双俊目如一潭死水。眼珠转动时,只是水面小小的波纹。   “二公子。”寸奔正在斟酌话语。   慕锦说:“休得再骗我!”   寸奔低首:“是二公子的眼睛黑了。”   慕锦的双手猛地抓紧了被子,唇角绷得紧紧的。   二十深怕他情绪起伏,连忙说:“二公子,不怕不怕,我们已经去请神医了,是一名悬壶神医。”   “你又是谁?”吵死了,又没问她话。   “我……是笨笨啊。”   “笨笨是你叫的吗?”慕锦竭力克制了心底的郁躁。   “那我就叫……”二十低下声去:“明明吧……”   慕锦不是不动气,只是现在更重要的是,他饿了。他不耐烦:”我的面呢?”   二十走到床边,给他穿上鞋,说:“二公子,我扶你过去。”   慕锦伸手给她。   她牵上了,忽地想起两人十指交握的时候。   慕锦也是脑海里晃过什么回忆,反握她的手,在她的指腹摩挲。他坐下了。   二十说:“二公子,来先吃面,吃饱了,心情自然好。”   正要将遥远的记忆拉近,她的话让他的注意力一跑,从前的那段日子又被推远了。他说:“不要在我吃面的时候说话,烦不烦?”   她闭上了嘴。   他伸手:“筷子。”   她本想喂他,谁知道二公子眼盲心不盲。她递了筷子过去。   慕锦另一只手捧起碗,低头见不到面条,筷子在碗里空捞。   筷子捅过面条,刺了个破,戳在碗里,发出“叮叮”的声音。   寸奔见状,说:“二公子,让二十姑娘喂你吃吧。”   慕锦放下了筷子,抬头转头向二十:“她怎么不自己说?”   二十扁嘴,是二公子让她闭嘴别烦他的。她在旁边坐下,主动开口:“二公子,我来喂你吧。”   二公子“哼”了一声,张开了嘴。   她夹起一撮面条,送进他的嘴中。   慕锦细细咀嚼,知道自己瞎了,他懒得睁眼,索性闭上了。   他喜欢这碗面条的味道,也喜欢身边女人的清香。但他不喜欢男骗子和女骗子站在他的面前一唱一和。   于是,他厉声把男骗子赶走了。丝毫不怜惜寸奔早上才用内力为他疗伤。   慕锦留下了这个女骗子。   二十仔细地观察二公子的表情,得知失明,二公子没有太大的反应。林神医的安神药,安得过分了些。   慕锦不是不在意,而是他正在思考其他事情。他现在一根筋,无法一心二用,失明的事情被他排在其他之外,自然表现不出反应。他问二十:“你和那个大骗子是什么关系?”   “他是二公子的护卫,我是二公子的丫鬟。”二十以为,这么说,她和寸奔都是下人身份,可以满足二公子高高在上的威严。   二公子心里想的却是,护卫和丫鬟,听着很是般配。他猛地一拍桌子,“不吃了,烂面条。”   这碗面条不就是被二公子戳烂的。二十哄道:“要不,我再去给二公子煮一碗?”   “不吃了,不高兴,本公子要睡觉了。”慕锦起身,向前探手,往床边摸去。   二十扶住了他,关切地问:“二公子,哪里不高兴了?”   “要你管?”什么都要问,笨死了。   二十说:“好好好,我不问。二公子,我伺候你躺着。”   慕锦顿了脚步,恶狠狠地说:“你得是真伺候才好。”   “真的伺候,真的伺候。二公子想我怎么伺候,我就怎么伺候。”二十给他脱鞋。   慕锦拍拍旁边的床,命令道:“给我躺着。”   二十听话地躺了上去。   他缓了口气:“我睡你也睡。”   两人齐齐躺下。   慕锦搂住了二十的腰,眼睛看不见,动作倒是很利索,而且捕捉得非常精准。昨天晚上,他也想让这个女人过来给他抱一下。谁知,大骗子给他喂了一颗不知什么东西,他就不省人事了。   骗子,真的是个大骗子。   如今佳人在怀,二公子心花儿又开了,双手双脚跟八爪鱼一样,扒住二十不放。说:“那个男人是大骗子,你可不要上当,他骗了我好多次。”每次说谎“二十姑娘”,让他提起希望,又跌进更大的失望。   “好。”二十同情寸奔,天底下属他对二公子最忠心,竟落得骗子的称呼。   “别理他。”顿了下,慕锦问:“我问你,大骗子长相如何?”   二十答:“不及二公子的一根小指头。”   二公子满意极了,想将眼前的女人搂进自己的心坎里。   过一会儿,二公子开始动手动脚了。然而这一动,他又不愉快。   白米团瘦了,小了。   前一刻,他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他多日寻找的那个女人,可这小白米团,让他起了疑心。   他放开了她,独自平躺。   “二公子?”二十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二公子而起伏不定。她轻声问:“二公子,你睡着了吗?”   “别靠近我。”他对不是那个女人的女人没兴趣。   二十挽起他的手臂,撒娇说,“二公子。”   他抽出了手,“下床去,不用你伺候了。”   他一本正经的,她只能听话爬下床。   女人香一散,慕锦吸了吸鼻子,莫名发慌。他问:“人呢,还在吗?”   二十当然没有走,听到他的叫唤,她连忙过来。   慕锦说:“再过来躺着。”   折腾人是二公子的本性,二十习惯了,回到他的身边。   慕锦忽然伸手,从她的手臂慢慢地摸上她的脸。从她的额头到鬓角,眉毛到鼻尖,脸颊到嘴唇,他仔细地在心中勾勒她的五官。   这是一张并不浓郁的脸,瘦得像是……像是……   慕锦灵光一闪。他刚认识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下巴尖尖,瘦不拉叽的。   狂喜乱舞,他咽下喉间的腥甜。“你是二十?”   二十笑答:“我是啊,二公子。”   “你是笨笨?”   “我是啊,二公子。”   慕锦皱眉:“我的笨笨是大白米团。你怎么这么瘦?”   她回抱他,“二公子,我饿了好久。十几天没有吃米饭,光啃树根吃树叶。”本不想在他面前叙述自己那段孤苦的日子,但他这么一问,她的委屈涌上心头,就想腻在他的怀抱。   哪怕他失了心智,她仍然将他当靠山。   慕锦心疼地抚她的脸,难怪瘦得不是圆润脸颊了。他轻轻地将她的头发别至耳后,“别怕,别怕。我让大骗子给你炖千年人参,给你补身子。”   “有我在,饿不了你了。”说着说着,他疲乏地睡了过去。   直到午时才起。   二十早就醒了,见他眼皮掀动,她笑了笑。苦中作乐地想,这么听话的二公子难得一见。   慕锦想捞人,抬了抬手,嘟哝说:“我为什么越来越抱不动你了。明明你那么瘦。”   二十咬咬唇,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就像他曾经胁迫她拥抱他时一样。她笑:“二公子,你抱不动我,就由我来抱你。我从小当杂役,力气大得很。”   “别怕,别怕。”她的泪水滑落在枕上,“别怕,别怕。” 第72章   慕锦在咽了几口喉间腥甜之后, 终于把梗在胸间的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铺在米白的丝绸被上,红得发黑, 触目惊心。   二十的脸跟着苍白, 连忙唤了寸奔过来。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慕锦躺在床上, 脸上何止没有了血色,一根一根青筋几乎要冲破薄薄的皮肤,割裂他的五官。   乍看之下, 如同天山皑皑白雪下画出了一道道地缝。   为了消除她的疑虑,寸奔又以曾经的事实安抚,“二公子上次走火入魔时,也有这般景象。二十姑娘要是害怕,可暂且回避。”   二十别开了眼, 没有再看二公子。她不是害怕, 她是于心不忍。她走到竹林下潺潺而过的溪边, 洗了一把脸之后,让自己从二公子的境遇里恢复过来。   阳光晒干她脸上的水印,微风拂去她眼角的泪珠。   二十振作了, 回去见到寸奔迎面而来。   他问:“二公子是情绪有波动才引起这般反应。二十姑娘,你和二公子前一刻谈了什么?”   “也没谈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二十, 我说是。二公子应该是信了。后来,二公子说,他越来越没力气抱我。寸奔, 若是神医再不来……会不会一天一天地没力气?”怕就怕等到神医来的那一天,已经回天乏术。她从前不是这么悲观的人,这两天看着二公子越来越虚弱,她止不住胡思乱想。   寸奔不是大夫,他也只见过慕锦上回走火入魔时的情景。那时有林意致在场,慕锦过两天就恢复了,如今时间拖延,寸奔也不知结果。但是,他说:“二十姑娘,你要相信二公子。至少,吐了这一口淤血,二公子,有了要出去走走的念头。”   二十讶然。   “二公子在这里躺了好几天,都没出过门。他不想动,不愿动。”寸奔说:“山下沿路有护卫放风,村落里我也安排了人。二十姑娘,你可以陪二公子下山走走,他说躺累了。”   不管怎么说,二公子想散心也是心情好转的迹象。二十笑了起来。   ——   第一天。   二十准备扶起二公子下山散心。   二公子还没走出竹屋,抬头迎向日光,问:“今天有太阳吗?”   “有啊,艳阳天呢,二公子。”二十的手掌抵在额头,眯眼向蓝空。她笑容可掬。   “哦,好天气,出门走走。”二公子说了这句话,走了不到十步,又说:“走完了,好累。”他回去躺在了床上。   二十:“……”   ——   第二天。   寸奔不知去哪里找了一个木匠,造了一把轮椅。   二公子这时又说:“走,出去散散心。”   二十不敢让他自己走,伺候他在轮椅坐下,慢慢地推着他向前走。   慕锦懒洋洋地说:“早知有这样的东西,我就不天天躺在床上睡大觉了。出来走走,见见风景也好。”   “是啊。”二十笑着应声。也没纠正一个瞎子能见多少风景。她拿被子,给他盖好了腿。   夏末初秋,二公子这般弱不禁风,要是着凉了,就雪上加霜了。这么想着,她又给他加盖了一层被子。   慕锦皱了皱眉,“你想捂死我啊。”盖得跟他下半身残废了似的。   她哄他说:“二公子,山上凉快,竹林那条路,风飕飕的,你要保重身体。”   “哦。”不知是安神丹药起了疗效,还是二十同眠让二公子舒坦了,这两日,他少有脾气,偶尔还会清醒地问几个犀利的问题。   比如,他记得二十欠他一样东西。突如其来地质问:“欠我的东西呢?绣好了没?”   二十答:“二公子以后身子好了,要多少我都绣给你。”   “凭什么现在就不给我?”问是这么问,但他没有几天前的狂躁。“不理你了。”   无论如何,二十欣喜于二公子的平和。她站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接着,双手扶着轮椅的把手,慢慢向前。“二公子,我们出去走走啊。”   寸奔担心山路倾斜,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   路上,二十给二公子讲述沿途风景:“二公子,这里有一片竹林。”   “哦。”慕锦不甚热络地回话。   “二公子,这里有一条小溪,有几条小鱼在嬉戏。”   “哦。”   “二公子,山坡上有漫山的野花。”   慕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瞎了,山上这些寻常东西我自己不知道?”   二十不说话了。二公子有力气发脾气就好。   走了一段沉默的路,二公子不痛快了,问:“你怎么不说话?”   二十如实回答:“这座山没有稀奇的景色。树啊,草啊,花啊,水啊。二公子都见过的。”   慕锦懒得说话。   无趣的女人。   要是有一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千金陪伴,赏花踏青之时可以吟诗作对。哪像这个女人,山坡长出的无名野花,她就两字:野花。怎不遥想一下,比喻成牡丹、海棠、茉莉等等,让他徜徉花海。   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无趣的女人。不过,有这无趣的女人在身边,他这两日除了吐几口血,没有其他的病痛。   一个有趣的男人才般配一个无趣的女人。可见,他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男人。   ——   慕锦和二十都有变装。   哪怕往自己的脸上画皱纹,粘胡子,二公子也要保持一定的俊俏。他自己不忘花枝招展,却又对二十说:“你就画一个丑丑的大婶吧。”   于是,二十又成了嘴边大黑痣的中年女人。   山脚下,迎面有几个路人。   其中一个身穿石榴红裙,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风韵十足,走起路纤腰一扭一扭,裙摆飘逸。   美妇人先是注意到慕锦的脸,她瞟了一眼过来。接着,目光转到他被子掩盖的下半身,她抿嘴摇摇头,带有惋惜和遗憾。   二十想,幸好二公子见不到这女人,否则遇上这般轻视,二公子又要动气了。   美妇人走了过去。   慕锦问:“是不是有妖娆女人经过?”   “是啊。”二十握紧轮椅把手,加快了脚步。眼瞎了还分得清妖娆不妖娆,果然本性难移。   他又说:“香气几里路都闻得到。”太刺鼻了。   二十低问:“二公子说我香喷喷的,我是什么香气呀?”   “米饭香。”   “……”早知不问了。   过了一会儿,慕锦一手支在轮椅的扶手上,抵住额头,“我有些困了。”   “二公子,我们回去吧?”   “嗯。”他闭上了眼,喃喃低语:“越来越困了。”   二十温柔地说:“困了就睡吧。”   上山的路走得颇为吃力。寸奔上前接过轮椅,稳稳地上坡。   慕锦支额睡着了。   二十给他拉起滑下的被子。   二公子这样的公子哥,或许会在闲暇之余比较劈柴伐木的勇猛。可惜,他连走路都成问题了,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轻易可夺她性命。   曾经的阎罗王,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其中的落差,连二十也难以接受,二公子却像是迈过了这道坎。   昨天,寸奔把轮椅推到竹屋。   二十唯恐二公子觉得难堪。毕竟,轮椅都是瘫痪之人所用。她正和寸奔商量,该如何让二公子乖乖坐上轮椅。   二公子坦然接受了,直说自己懒得走。   二十猜不到二公子对自己身体的忧虑有几重,反正她的愁思可能比二公子更多。   二公子这几天问的。   要么是:“面煮好了吗?”   要么是:“有饭吃了吗?”   他从来不曾问,这双眼睛能治与否。   二十以为自己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可和二公子相比,她还是输了一大截。   ——   第三天。   吃了早膳,寸奔去了集市买菜。   二十推轮椅下山。   二公子昨天早早歇下了,今天起床神采飘逸,说要到山下转悠转悠,感受村落的人气,回归世俗。   二公子说的,二十一律照做。   走在村路,慕锦睁一双无神的美眸,一会左看看,一会右看看,做出了欣赏美景的样子。   不小心又遇上了昨天那位美妇人。   美妇人今日的薄腰带,箍得柳腰细若无骨。   慕锦正向着她。   美妇人抛了一个动人的媚眼,抿唇笑了笑,朝二十嘴边的大黑痣投去挑衅的一记冷眼。   二十面无表情,抚了下自己的大黑痣,继续走自己的路。   瞎了眼的二公子,跟半身残废的男人没两样了,居然也能招蜂引蝶。   二十扁扁嘴,皱皱鼻,二公子之前新纳的两位美人号牌没来得及做,慕府就出了事,清醒的二公子有没有在某一个瞬间惋惜那两位美人?   肯定有,就一浪荡公子哥。   走了一阵,二公子说:“你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普通的山啊水啊,啰嗦讲一堆。到了这里,你为什么不说说村子里有没有美人?”   二十正想起那两位新美人,二公子又本性暴露了。真是去哪都不忘好色的本性。她低头瞪着他的后脑勺:“这村里,谁能美得过你二公子呀。”   她这一句话是假笑出口的,可是二公子乍听欢心,来不及仔细分辨,他弯了弯眼,说:“这话中听,回去有赏。”   远处另一条岔路,走过一个挑担的菜农,担上两箩新摘的青菜叶子。鲜嫩欲滴,比寸奔在集市上买回来的更亮更绿。   二十说:“二公子,那边有一个卖菜大伯,菜叶很新鲜。我去买几把青菜,中午给你炒菜吃。”   “哦。”既是为他着想,慕锦格外宽容,“去吧。”   “二公子。”二十把轮椅推到宽敞的路边,叮嘱说:“你留在这里,千万别跑。等我回来啊。”   “嗯。”他挥挥手。   二十转身去岔路追卖菜大伯了。   慕锦独留原地,聆听村落的动静,以及过往路人的窃窃私语,他们无非是对他这坐轮椅的男人好奇。   慕锦当没听见这些议论,将注意力放在更远处的“咯咯咯咯”声。   那是……母鸡?   他扶起轮椅的木轮,施力向前向后滚动了两下。双臂无力,推得十分费劲,只前行了一丈。   他放弃了。前方路道不熟,万一不小心滚进沟里,可就狼狈了。   若是关纯良,没了眼睛依旧跑得飞快。   慕锦没有那样登峰造极的顺风耳,但习武多年,也练就了听声辨位。他闭上眼,耳边没了四周的嘈杂声,只剩一群老母鸡在欢蹦。   那个女人买菜,他就去抓母鸡。   天作之合。   轮椅走不动,慕锦索性不用轮椅了,掀开腿上的被子,他站起来,直直面向母鸡的方向。   距离不远,甚至很近。而且没有围墙阻拦的微弱回声。   他和鸡群正坦然相对。从他这里施展轻功飞跃,易如反掌。他的轻功无需借用内力,几丈的距离,喘喘气也能行。   思及此,他向上一跃。   慕锦知道前方没有围墙,但是,他不知道有一排栅栏,飞去抓鸡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被尖栏绊住,险些摔倒在鸡群中。   幸好,他反应迅速地半空旋身,再缓缓落地。   养鸡的女主人目瞪口呆,看着二公子从天而降,翩翩如仙子下凡。她上下打量,这偷鸡贼长相俊美。读书人讲的“鹤立鸡群”,就是这意思吧……   女主人没有出声。   男主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蹭蹭地跑出来,大喊:“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敢偷鸡!来人哪,有贼啊!”   二十听见了叫喊,生起不详的预感,回眼一看。   空空的轮椅上哪里还有二公子的身影?   再顺着叫声望去。   那个被众母鸡包围的白衣男人,正是二公子。   二十拎起青菜,连忙跑了回去。   眼见男主人举起扫帚就要打向慕锦,她吼道:“住手!”   二十冲过去,双手展开护住了慕锦,嘴上说:“对不起,这是我家的少爷。他一不小心到了贵宅……”   女主人眯眼看着二十的大黑痣,“谁家不小心,能不小心到掉到我们家鸡窝啊。”   “对不起,对不起。”二十拿出了碎银,“这就当是赔偿吧。他真的只是不小心。”   有钱好说话。男主人见二十连连道歉,也不计较了。“好在只是到了我们的鸡窝,要是去了隔壁家的猪棚,那不得一身脏兮兮的。”   “是,是。”二十牵着慕锦离开鸡棚,扶他上轮椅,“二公子,你偷别人的鸡做什么?”   “我没有偷。”慕锦云淡风轻。   “那你跑去别人的鸡棚里做什么?”   “我是去拿。”   “……”二十又问:“你拿别人的鸡做什么?”   “炖汤。”更加理直气壮了。   二十叹气:“二公子是不是爱喝鸡汤?”   “不爱。”   二公子嘴上说不爱,但二十惦记上了,回去一定让寸奔买一只鸡回来炖汤。   二十推他走上山路,“二公子,你不是走不动了吗?”   “胡说八道。”慕锦按住她的手,倏地站起来给她看,再纠正:“我不是走不动,是走不远而已。”   她捡起掉地上的被子,“二公子,你给我坐好。”   他坐了回去,又说:“我现在知道那里有栅栏。明天再去,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一只鸡回来。”   二十板起脸,“手心摊开。”   “做什么?”   “摊开。”   慕锦摊开了手。   她在他的掌心打了一下。他是病人,她不敢大力,而且,打在他的掌心,她的手掌也疼的。   他蹙眉:“你不是我的丫鬟吗?造反了?”   “我当丫鬟的都知道,不可偷抢掳掠,你一富贵公子哥跑去偷鸡。丢脸死了。”   二十又想再拍一下,慕锦合上了掌心。他好心给她抓鸡补身子,她居然训他。他别过头:“好心当成驴肝肺,饿死你算了。” 第73章   萧展第一次尝到开膛破肚的滋味, 全拜慕锦所赐。   林意致为萧展医治,问话不会超过十句。   林意致是慕锦的人。如果不是朱文栋自作主张, 萧展也不想求助林意致。   萧展和皇上一样, 认为御医为国之医者,林意致只是一个江湖郎中。   于是, 在林意致完成了剖腹术,萧展就将他安排到他处,由御医继续医治。   这天, 萧展半靠在床上。   床边摆有一个棋盘,盘上仍是他去围场之前的那一局。他已找到破解之法。落下一枚白子,棋盘死局逆转。   他听得一声:“太子殿下。”   自从萧展受伤,李琢石一直在这里照顾萧展,困了就睡在长椅上。   一个时辰以前, 皇上过来东宫, 说和萧展商谈要事。   李琢石这才回自己的房间睡了一觉。   睡醒起来, 皇上刚走。   李琢石担心,萧展和皇上聊这么久,会不会精神欠佳, 于是又过来了。虽然怨恨他的无情,但她是有情人, 做不到幸灾乐祸, 不管不顾。   萧展抬眼看着她,伸出了手。   李琢石将手放在他温热的掌心。   他轻轻握住,绽开迷人的笑意, “琢石,你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才能恢复得这么快。谢谢。”   她说:“是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亦是林意致说的。   萧展运气佳,伤处险险避开了腹腔。否则,就只能见阎王了。   萧展怜爱地看着她:“在慕锦那一把剑刺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帝王之路走到尽头了。谁知道,峰回路转。”   李琢石隐隐听出了什么,“殿下的意思是……和皇上谈妥了?”   “皇上刚刚在这里和我聊了一个时辰。说来可笑,我们父子生活在同一座皇宫,却只在这一个时辰里面,说了些心里话。不过就几句而已。”   萧展和皇上斗了这么多年,图的是对方失意,而非就此丧命。争斗是皇上骨子里不可退去的号角。   皇上到了这年纪,不曾真正了解萧家男儿的羁绊是敌是友。萧展亦然。倘若亲人,却彼此算计。若是对手,得知萧展受伤,皇上又心有不舍。   萧展说:“清流。”   “在。”清流躬身走来。   “把棋盘撤走吧。”   “是。”清流上前撤走了棋盘,再给李琢石搬了一张椅子。   李琢石看了清流一眼。她这个太子妃在东宫备受轻视,没有萧展的命令,清流何曾搬过椅子。今天是头一遭。   她没有客气,坐下了。   萧展拉着她的手不放,“琢石,天子之位,终是我的了。”   他病弱的脸上飞扬起征战的风沙。这个男人奄奄一息之际,也不曾有一时半刻放弃帝位。李琢石说:“恭喜太子如愿以偿。”   “太子妃将来便是皇后娘娘。”萧展轻声说。   皇后娘娘四个字,在他的口中讲过无数次,每一次听着,李琢石都感觉和自己非常遥远。她连当一个太子妃都当得平庸至极,哪有掌权后宫的威严。   “等我伤愈,皇上便退位了,由我登基天下。”说到这里,萧展觉得好笑,“我在朝中部署了这么久,拉拢了多少皇上的人马,却没有料过,可以和皇上不动干戈,夺得帝位。”   李琢石笑了。这样的话,将军府的兵马似乎也没了用武之地。   萧展抚上腰腹的伤口,“我以前逞强好胜,再辛苦再艰难,也不曾失落颓靡。这一次意外,竟成了莫名的苦肉计,让皇上动了恻隐之心。也算因祸得福了。”   李琢石安静倾听。   “昨日,林意致恳请我允他离宫。在我威胁之下,他道出了缘由。慕锦那天是走火入魔了。”萧展笑了:“时日拖延,慕锦将筋脉尽断,武功俱失。如今他连眼睛也瞎了。林意致着急要出宫,是想为其医治。”   “太子殿下答应了吗?”李琢石想,二十这时应该离开京城了。   “我萧展这一世,只这一记重伤让我铭心刻骨。当时,我发现慕锦不对劲,有猜疑他是否失常,却没料到,他竟然窝囊到是因为女人而走火入魔。天下女人,不过棋子。”萧展褪了几分伪装,话就脱口而出。他忘了眼前的李琢石也是一名女人。   李琢石勾着嘴角。伪装深情的太子殿下,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真面目,她是庆幸的。他伪装太久,她都替他疲惫。   萧展及时住了口,看着她的笑容,补充了一句:“除了你之外。”   她笑得灿烂,没有说话。   他察觉到她的反常,轻轻捂了捂伤口,微微喘气。   她扶住了他,低问:“伤口还疼吗?”   “偶尔。”萧展靠在她的肩上,“垂危之际,我曾见到了你。见到你的眼泪,我拼死拼活地从鬼门关走了回来。琢石,有你我才能度过这一难关。”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琢石说:“太子殿下日后一定洪福齐天。”   萧展抬眼:“林意致说,慕锦已经又疯又傻。我无法放心。朱文栋搜查多日,不见慕锦的踪迹。虽然我不想见林意致,但是,伤口拆线仍然需要他亲力亲为。等他没有了用处,我就放他出宫。他一定会去找走火入魔的慕锦,到时候,一网打尽。”   “嗯。”李琢石不关心慕锦的生死,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玩弄女人的纨绔子弟罢了。   萧展说了这么多,也没有感受到李琢石对他即将称帝的欢喜。她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无动于衷的?   他记忆里的李琢石,仍是她以他为天的样子,一双眼睛时时停留在他的身上。他有时厌烦,但思及罗刹将军,她又变得可爱了起来。   ——   二十终究是担心二公子的病情。   寸奔则镇静许多。   另一个镇静的,是慕锦本人。   这一天,二公子自己扶着轮椅在院中转悠,转得很慢。他双手紧握住轮子的圆杆,慢慢地向前推进。   二十坐在院中的岩石上,偶尔发出惊叹声:“二公子好棒啊。”   “哇,二公子一下走了好远。”   慕锦横过去一眼。“吵死了。”   二十微笑。前两天,二公子去偷鸡、去宰猪。以至于山下村子的人,见到二公子都忙不迭地躲闪,生怕自家有什么东西被他惦记上。   二十会赔钱,会道歉。二公子闯的祸,她一一补上。   寸奔去了李琢石的那间小屋,将她留在那里的衣服和银两拿了回来。   出城公文,以及新身份的契满约,二十藏在了衣服的内兜里。   不知道二公子的险境之前,她做足了出城的准备。后来见到二公子的病情,她一时也走不掉了。   过了几天,林意致托兵部尚书给寸奔送了一本武功心法,以及一封书信。   信上说:“寸奔,皇上已决定将皇位传给太子,将来日子恐怕不太好过。这本武功心法是慕锦所练。我大大小小的武功秘籍,收集不少,他却相中了这本邪门秘笈。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我亦有责任。待他心平气和,你传授他最后三段心法。若能将逆流真气调整回来,配以丹药,可修复心脉。眼下关键的是,让慕锦心智归位,再观其形势,计划我们下一步如何走。”   寸奔合上了这封信。   太子正在康复,二公子却深陷危机。他们这方群龙无首。   自从二十回来之后,二公子脾性收敛。和二十讲话,语气像是薄怒,气息却十分平静。   这一本武功心法是西北雅族的秘笈。   雅族多是女子,所以招式轻巧,不讲究力量。不过,雅族习武的女子大多薄命。归根结底,这些女子多数是动情失了心态。   武艺越高,反噬越烈,寿命越短。   林意致曾告诫说:“情深不寿。”   那时的慕锦志得意满:“大霁天下,不会有我喜欢的姑娘。”上一次发作,因他初初习武,无法自抑。后来经林意致指点,无药自愈。   这一次,才是真的起了心魔。   ——   寸奔和慕锦闭门修炼。   两名青年护卫上山保护二十。   二十坐在岩石上曲膝托腮。度日如年,一天天的天亮,房门没有动静。   护卫解释说,“少林高僧的闭关,一关就是好几年。”   二十听得十分玄乎。   第四天,寸奔拉开了那一扇门。   二十几乎跳了起来,连忙冲出房间,想问,又不敢大声。唯恐声音一亮,便会惊跑了好消息。   寸奔嘴唇略显苍白,面色淡了许多。“二十姑娘,二公子正在歇息,晚上醒了后,肚子会很饿。”   二十笑:“我这就去准备晚膳。”   寸奔说:“今晚夜色明亮,二公子说,就在院中吃饭了。”   二十以为,寸奔所说的修复心脉,就是已经将慕锦救了回来。她喜笑颜开,哼着西埠关小调,将一盘盘菜端了上来。   中秋将至,圆月高挂。庭院挽起了灯盏,明月堂堂,竹影深深。   二十嘴角上扬,看着二公子的那间木屋。   门开了,她笑得眯起眼睛。   见到的却仍然是轮椅上的身影。她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寸奔将二公子推了出来。   她怔怔然,看着清冷的二公子。   慕锦眼珠子定定的,捕捉到她的气息,“怎么回事?见到我也不伺候了?”   他说话的语气有了从前的冷然,以及上扬的调调。那是肆意的二公子独特的尾音。   二十笑了,“二公子。”她发现,他的眼珠子没有恢复灵动。   二公子还是瞎的……她低了低头。   寸奔轮椅推到桌边。   慕锦抬眼,向着二十的方向,问:“没跑啊?”   她竟有些想念这上扬的调子。   慕锦撇了撇嘴角:“你这样的鬼心思,得知我失势,肯定脚下一溜,要么出城,要么出国了。”   被猜中了心思,二十面上哪敢承认,连忙摇了摇头,想起他见不到,又说:“二公子,我怎么会跑呢?我一直都在乖乖地等你回来啊。连饿肚子都会想起慕府里的大鸡腿呢。”   听她这谄媚的声音,慕锦就知道她在说谎。“你只有落难的时候才想得起我。”无情的女人。   慕锦:“没空教训你,先吃饭。”因为他饿坏了。   二十端起碗,看着眉目清醒的二公子。   说实话,她在二公子生病期间,欺负过他,教训过他,不知道二公子记不记仇?   她的眼睛一寸一寸,近乎贪婪地在慕锦脸上游移。她心喜,虽然二公子仍坐着轮椅,可是不会再去偷鸡、宰猪了。   二公子真的回来了。眼睛失神,但是眼角已经挂上了原来的倨傲。   寸奔在慕锦面前放了两个碗,用来装汤和装菜。   慕锦慢慢地用筷子试探,再慢慢地夹菜。   之前是二十喂他,见这般情景,她没敢问要不要喂。   慕锦吃完了一碗饭,问:“寸奔,宫中形势如何?”   “二公子,尚书大人说,皇上和太子秉烛夜谈之后,达成了一致。”寸奔已经吃完,放下了筷子。“皇上龙体抱恙,忙于朝政,又遭遇太子和二公子手足相残的事,萌生退意,想要安享晚年了。”   慕锦左手握起勺子,舀汤到口中。“鸡汤不错。”一口汤之后,他继续说:“当年皇上和兄弟夺嫡才登上帝位。到了年纪,又成了慈爱父亲。我一介草民,也没有逃不过皇室命运。皇上倒好,将这些纷争推给皇陵血咒了。”   迁都京城,就是告诉百姓,几位皇子的夭折是天灾,非人祸。是不是意外,只有皇上自己清楚了。   “尚书大人说,皇上坚持隐瞒二公子的真正身份,想完成前皇后的遗愿,让二公子当一世逍遥公子。”寸奔说:“可是,将来皇上退居太上皇,太子执政。皇上就无法再牵制太子了。”   “嗯。”慕锦夹到了一块巨大的肉,“这是……鸡腿?”   二十答:“是啊,二公子,给你补身子。”   慕锦将菜碗推到她那边:“给。”   二十正静静地听着国家大事,忽地一愣。   慕锦说:“大鸡腿。”幸好慕府有大鸡腿让她念念不忘。   “谢谢二公子。”知道二公子正和寸奔说正事,二十不敢打扰,静静地吃饭。   慕锦吃完了一碗饭,喝了一碗汤。说:“萧展疑心极重。他一旦怀疑我,不拔掉心中刺,是没办法高枕无忧的。很多东西搜不到证据,他最后的决定也是,宁错杀不错放。他喜欢伪装温润做派,让朝中大臣觉得他一步一步有理有据。哪怕是杀人。”   寸奔问:“二公子,我们能否再去百随,找五皇子合作?”   “不,如今皇上已经允诺了太子帝位,五皇子不会听我们的了。他最大的心愿是回国。将来萧展称帝,五皇子还盼着大霁的回国圣旨。”慕锦笑了:“就算当初我说服了五皇子加入阵营,我也不是完全放心。皇子之间皆是亦敌亦友,我能和五皇子谈的,也仅是利益。当初计划的是,暂缓萧展的注意力,让他和五皇子争斗一番,我捡个便宜。然而,这便宜,我捡或不捡,和萧展的一仗都避无可避。”   二十蹙眉。听二公子的话,皇上、皇子之间是一阵腥风血雨。   慕锦问:“慕府其他人安置得如何?”   寸奔说:“由马总管、陈副管家分批乔装,藏在京郊的几座山村里。暂时安全。”   “今后的事,从长计议。”说到这里,慕锦忽然笑了,向二十的方向转一眼。“回想起来,我的行刺十分畅快。太子尚未登基,我这一剑下去,皇上在旁牵制,萧展更加对我恨之入骨了。”   “这辈子大约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在他身上留一个窟窿。”二公子弯起俊目,笑里藏刀。“刺得好,刺得极好。” 第74章   二公子清醒了是好事。   可二十??想起两人偷鸡摸狗的日常, 反而有些尴尬了。   “二十姑娘。”寸奔到了厨房外,“二公子有请。”   二十湿漉漉的双手在裙上擦了擦, 迟疑地问:“二公子的腿和眼……”   “心法有助于修复心脉, 至于其他,要等林神医来了。二十姑娘, 你不必太过忧心。二公子知道自己腿不能行,目不能视。”寸奔牵起一抹罕见的笑意,“我十岁起跟在二公子身边, 犹记得林神医交代我的话,除非自困,否则谁也困不住二公子。”   二十松了口气,走到慕锦的房间。她还没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她推开门。   慕锦仍然坐在轮椅上, 前方摆了一杯茶。他的眼睛转向她。   “二公子。”二十垂首。   “嗯。”慕锦这么应了一声。   她的眼睛到处乱瞟。回到了慕锦离府之前的记忆, 两人完成了一场激烈的柴事, 接着,二公子就走了。   到了木屋以后,二公子古古怪怪, 她也跟着古古怪怪。要是二公子失忆……那就太好了。   慕锦没有失忆,但他假装失忆了, 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二公子脸上没有一丝尴尬, 可见,他也不一定记得自己干过的傻事,讲过的蠢话。“回二公子。”二十毕恭毕敬地说:“是寸奔带我过来的。”   “哦。”慕锦应得冷淡:“听说你瘦了不少?”   二十老实说:“饿了十几天, 就成这样了。”   他说:“过来。”   她走上前。   慕锦抬起了手,抬到一半无力地放下了。   二十伸手拉起他的手,乖巧地看着二公子。   “我离开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别乱跑。”慕锦松开了她的手,轻轻打在她的掌心。   接着,两人愣了下,不约而同想到,偷鸡那天她打他掌心的情景。   二十狐疑……二公子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慕锦不说话。   两人忽然沉默了起来。   二十想,是二公子叫她过来的,应该是他有话说。她等着他开口。   然而,慕锦也没什么话说,只是习惯了有她在身边,有事没事就招呼她进来。   诡异的沉默过后。   他咳了一声,问:“今天穿的什么裙子?”   她回答:“回二公子,我穿的不是裙子。”   他伸手向前摸。   她抓起他的手,扯起裤子给他捏。   慕锦捻了捻,料子是上乘,但,“哪来的裤子?”   “李姑娘送的。”   慕锦讨厌不男不女的李琢石,冷下声:“明天给你买几套新衣服,这件扔了。”   “哦。”   接着,又是沉默。   慕锦:“……”   二十:“……”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慕锦,他又咳了一下:“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她斟酌地问:“是什么方面?”   “什么都可以。”二公子难得如此大方。   于是,二十问:“二公子,我们是不是有危险了?”   慕锦没想到她在意的是这个,过了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说:“嗯,很危险。”   “那我们要怎么办?”   他正想呛声,仔细辨认了这句话,说的是“我们”,这意思就是要共患难了。于是,他掩了掩轻勾的嘴角,说:“见机行事。”   “太子要是做了皇帝,大霁天下都是他的了。”她眼珠一转,问:“我们要不要逃出大霁?”   慕锦放下了手,说:“这是其中一个方法。”说完不想她太担心,又补充说:“不会让你再遇险。”不会再让萧展握住他的把柄。   说起这事,二十惭愧地低下头,“二公子,这事我也有责任。”   当然有。如果慕锦没有经历过走火入魔,他会将她臭骂一顿,狠训一顿。   他刺杀太子为的什么?不就是因为太子说她死了。   她活着,已是最大的幸运,慕锦就不计较那些小事了。从决定去围场,到刺杀太子之间,他都不是从前运筹帷幄的二公子,反而像是唱戏里边讲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庸君主。   不过,这个女人似乎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得她关心,但换作是十五或者谁,她也一样悉心照顾,因为她心善。   慕锦好半晌没有说话。   二公子没说不追究她被抓的过错。万一他真的失忆,想不起她曾关怀备至照顾他……二十主动认错:“二公子,我错了。”   慕锦思路被打断了,说:“也没错。”就是可恨了点。本应该她先将他放在心上,而非他在前。   不过,她既是丫鬟,就算她对他不上心,她也仍然是他的人。   逃不掉的,一辈子困在这里了。   慕锦说:“以后由你照顾我的日常起居。”   二十点点头,“好的。”   他慎重其事,“我枕边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她又点了点头,“好的。”   “你有什么想法什么心愿,可以讲。”慕锦抬头,“如今关系不一样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二十蹭到他的身边,捶了捶他的肩,撒娇说:“我的愿望就是二公子平顺安康。”鬼知道二公子现在是什么脾性,拍马屁就对了。   狗腿子一样的话,摆明就是谄媚奉承。这个女人有什么好?不会琴棋书画,不懂风花雪月,慕锦自己也没明白,怎么就掉进她的陷阱了。   说起陷阱,西域有一种蛊术,名叫噬情蛊。那些爱而不得的男女,为了栓牢对方,施展噬情蛊,控制其心智。中盅者只认定下蛊者,眼睛里再也见不到其他人。   这般情景,和他何其相似。   慕锦发问:“你听过西域蛊术没有?”   “听过。”   “你会?”   “不会。”   西埠关和西域虽然都有一个西字,但西埠关偏向西北方,西域则是日落之都,相邻一个小国。西域女子极为耍泼,驯服男人颇有一套。   二十说:“二公子,我家乡离西域好远呢。”她要是有驯服男人的本事,早把他骗得团团转,由她一统慕府了,哪还会当一个小丫鬟,任他差遣。   慕锦除了自损的伤势,没有其他疼痛。想来,这个女人没有机会在他的心底下蛊。   曾经的认知里,找不到理由解释他一怒为红颜的因由。唯一可以说得通的理由,大约就是瞎了眼,正如他此时。   慕锦叹了一声,说:“原来我这双眼睛早有征兆。但是,我不知道,这是瞎眼的征兆。”   他一叹气,二十跟着紧张:“什么征兆?”   “就是觉得你——”他停顿了,就是觉得她越变越好看,越看越入迷。他没有读懂上天给他的暗示,这不,眼睛瞎了。   静默片刻,慕锦拉起二十的手,“事已至此,我也无可奈何。”他的语气真的无可奈何,“我只能将你囚禁在我的身边。”   二十:“……”这不就和从前一样吗?   “你若是真心诚意,日子也好受些。若是心不甘情不愿,你就可怜了。”慕锦怜悯地说:“我要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如果我得不到……”   他示意她蹲下。   她下蹲,和他平视。   慕锦抚上了她的头,说:“我会无所不用其极,抢夺也好,强占也罢。”他的手指梳起她的头发,指尖停在她的耳畔,轻声说:“我的人,终究是我的。得不到也只能毁在我的手里。”   又来了……二公子又魔障了。生病的二公子喜欢偷鸡,喜欢抱怨,但是憨实坦然。   眼前这一个阴阴凉凉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二公子。   慕锦捏起二十的脸:“一切就看你的造化了。”她对他上心,那就是两情相悦。她若不是,那他只能偷抢掳掠。“你应该庆幸,我没有更加歹毒——”   二十看着二公子近在眼前的双眼,他的眼珠子对不上她的,可是深渊的诡异感暗藏其中。   要是更加歹毒,他就对她下药、下蛊,令她死心塌地。可惜了。慕锦长叹:“我啊,心善。”   “是是是。”二十应道。只要不喊打喊杀,她任由他胡说八道。   慕锦顺着她的耳畔到她的下巴。这段时间,她吃好睡好,下巴尖儿有了些肉。他笑了起来:“这里胖得圆一些,看起来会更漂亮。”   “好的,二公子,我一定努力吃。”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二十:“……”这已经是二公子问的第三回 。   “哦,阿蛮,想起来了。”慕锦又问:“姓什么?”   “……”二十仍然没有回答。   “哦,姓徐,”二公子又是自问自答:“徐阿蛮,笨小蛮,小笨蛮。你这名字怎么编都好听。”   “谢谢二公子。”在清醒的二公子面前,二十可不爱自称笨笨。   “你在我的院子是排第几的?”   寸奔整日叫“二十姑娘”,她就不信二公子记不住。   “哦,二十。”慕锦说:“以后也不用叫二十了,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把掩日楼的号牌扔了吧。”   “谢谢二公子。”   就这样,得二公子令,二十做回了徐阿蛮。   “安定了之后,剩下的小六几个,任凭你处置了,你要喜欢,可以留着她们。你要是想遣散,我一人送一马车金银。”   “好的。”寸奔是贴身护卫,在慕府权力很大,她一贴身丫鬟,权力也不小。   徐阿蛮笑了笑。小六最是惦记的,就是一车金银珠宝,如今有了二公子的允诺,姑娘们可以衣食无忧了。   她转念一想,贴身丫鬟的话?回不了家吧……寸奔从十岁起跟着二公子,忙东忙西,累得跟狗一样,过年了也没有休息过。   “二公子。”徐阿蛮小心翼翼地问:“贴身丫鬟的话,过年了,有探亲的假期吗?”   慕锦点头:“有。”   她眯起眼睛笑了,“真的呀?”   “我也跟着去,不就有了。贴身二字,懂吗?”   “二公子,等以后局势平静了,你也去西埠关走走。”   “嗯。”慕锦上个月才从西埠关回来,要不是她出事,他还能出国去趟百随。“扶我去休息。”   徐阿蛮连忙扶他过去。   “你以后就睡我旁边。”顿了下,他说:“过段时间我身子好了,再和你共赴巫山云雨。”   “二公子,你这身子要养好久吧?”徐阿蛮问得无心。   “……”慕锦听得心梗:“我走火入魔……元气大伤……”   “哦,我给你炖汤补身子。”劈柴不劈柴,徐阿蛮也不介意,有暖被子就行。   他命令道:“我抱不动你,自己来抱。”   “哦。”她搂住了他,藏进他的怀抱,安然入睡。   慕锦轻拨她的黑发。   来日方长,闲着也是闲着。以前对付的,除了男人,还是男人。今后他要征服的是这一个女人。   ——   醒了,慕锦习惯性去摸枕下的薄布。   薄布里装了南喜庙的平安符。   他将平安符拿了出来,摸索着放到徐阿蛮的手上。   “二公子。”门外传来寸奔的声音。   “嗯。”慕锦应声。   徐阿蛮嘟哝:“二公子?”她揉了揉迷糊的眼睛。   门外寸奔又说:“该运功疗伤了。”   徐阿蛮回到了原先的那间木屋。   在慕冬宁身边,徐阿蛮也是贴身丫鬟。不知为何,到二公子身边当上贴身丫鬟,她萌生出一种升官的滋味。   二公子以前没有贴身丫鬟,崩山居所有事务都由寸奔负责。想来也是,二公子身世隐秘,能跟在他身边的,定是知情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卫来敲门:“徐姑娘。”他的称呼已经变了。   徐阿蛮立即前去开门。   护卫拿着一个大包袱:“这是昨天二公子吩咐给你准备的绣线和丝绸。徐姑娘要是觉得烦闷无聊,可以打发时间。”   “谢谢。”她笑着接过包袱。   护卫恭敬地离去。   她想,二公子睁一双空洞洞的双眼,煞是迷茫,不如给他缝一条遮眼帕子。这样推他下山散步的时候,也给那些向他抛媚眼的姑娘们瞧瞧,这是一位有眼疾的公子,别再垂涎了。   徐阿蛮选了一片白色的丝绸,雪白得跟二公子病态的脸色一样。   二公子不喜欢花花草草,那就绣一个平安符图吧。   今天早上,二公子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说:“小蛮也平顺安康。”   她在白色丝绸的角落绣了一枚小小的绯红符印。   徐阿蛮不自觉地弯起一朵微笑。   说公子讨人厌,是真的。可她也不忍见到他落魄颓废。二公子嘛,拽成一个阎王姿态才适合他。   祝她的二公子平顺安康。   ——   寸奔上午下山。   到了中午,带了一个人过来。   那个男人戴一黛紫发冠,穿一青莲衣裳,络腮胡挡了半张脸,一双像是抬不起的眼睛向徐阿蛮看过来。   寸奔介绍这是林神医。   徐阿蛮连忙上前行礼。   “这是……”林意致看着她。   寸奔说:“林神医,这位是徐阿蛮。徐姑娘是二公子的贴身丫鬟。”   林意致抬了抬眉:“他竟然招了贴身丫鬟?今年怪事一桩连着一桩,我马不停蹄地见了一桩又一桩。”   既然是神医来到,徐阿蛮在厨房又加了一道菜。   寸奔过来:“徐姑娘,林神医中午要为二公子医治,不宜饱腹,他吃些斋食就行了。”   “哦哦。”她问:“二公子呢?我给他炖了参汤。”   “二公子今日不可进食。”   话音刚落,徐阿蛮见到外面有两个护卫,抬了一个木桶进去慕锦的房间。   寸奔解释,“这是给二公子泡药浴之用。徐姑娘,我先陪二公子了。”   当二十当久了,称呼从“二十姑娘”改口为“徐姑娘”,她反而有些不习惯。   二公子不问她有没有背叛,又让她当贴身丫鬟,在二公子心里,她是和寸奔一样的忠仆了吧。 第75章   徐阿蛮舀了青菜, 端到了院中。   这时,林意致粗浓的络腮胡不见了, 刚刚那半抬不抬的小眯眼, 变成了浓眉大眼。   这乔装术比她的厉害多了。   林意致长相极为年轻,皮肤少有皱纹, 看不出和慕锦跨了一个辈分。他卷起袖子坐下,看向徐阿蛮:“真是太阳西边儿出来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之后,他坐下了。端起了碗, 又说:“慕锦居然为了救一个女人,公然向太子宣战。月山泉下有知,该是……”这话停顿了,顿了很久。   徐阿蛮一颗心提了上去。   林意致低头吃菜,吃完了这碗青菜, 才将自己停顿的那句话说完:“月山泉下有知, 该是惊喜。”   门前的寸奔听到了林意致的话, 当然也见到了徐阿蛮惊讶的脸。寸奔猜到了,二公子没有将真相告诉她。   无他,因为二公子就是这样的人。   之后林意致一直没有再说话, 他进去慕锦的房间,关上了门。   徐阿蛮坐在岩石上, 托腮看着那扇木门。她想通了某些事, 但也纠结了另一件事。她向寸奔询问林意致的话是否为真。   “徐姑娘。”寸奔俊挺站在岩石下,“这事本该由二公子告诉你。”   寸奔这么说,那么林神医的话便是真的了。徐阿蛮懊恼:“这事的确是我的错, 连累了二公子……”   “二公子没有怪你,徐姑娘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   寸奔讲得轻松,一切因她而起,才让二公子置身险境。徐阿蛮低头:“因为我的疏忽,酿成了大祸。而且,我没有能力弥补这一个错误……”   “世上没有一个人完美无错。人过一世,无非一个个选择,神仙也有糊涂的时候,何况是人。”寸奔淡然:“二公子下棋,有时遇到一场平和的局面,也会突然走一记险招。二公子和太子的这一战,在所难免,仓促行事是狼狈了些,但也没有走到死局。”   “寸奔,你人真好。二公子被我害成这样,你还安慰我。”安慰得她更加内疚了。   “你没有胁迫二公子救你。和太子交战,是二公子自己的决定。”   “我要是有你这么冷静就好了。”   “这些是二公子的意思,我只是转述而已。”二公子就是这样,说话非得拐弯,有时候弯拐得大了,别人听起来就曲解他的原意。二公子又不屑解释。   徐阿蛮再问:“二公子真的没有怪我?”   “徐姑娘,二公子霸占了你,又强迫你卷入他的纷争,你见到二公子沦落至今,可有幸灾乐祸?”   她摇摇头,“以前的事,我也有错的……我当初不知道他是四皇子,以为只是一个无能的假少爷,好骗得很。”那时的二公子确实好骗。她怎么骗他,他都不杀她。   “真要追溯原因的话,你是一个普通的丫鬟,若不是二公子将你纳入房中,你在三小姐身边平静安宁,不至于遇险。再追溯更久远,如果二公子没有假死离宫,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寸奔,你是如何练就这般冷静的?”徐阿蛮甚至觉得,寸奔比二公子更从容不迫。   寸奔忽然笑了下:“我曾经做过错事,只是二公子不计较罢了。二公子对自己人非常宽容,徐姑娘,你慢慢就会明白了。”   ——   两个时辰之后,林意致出来了,接着又掩上了门。   徐阿蛮没有见到慕锦。   门缝里烟雾缭绕,泡药浴像是泡得升了仙似的。   林意致没有明说慕锦的病情,反而和寸奔讲起了宫中的事。描述了皇上白发苍苍,林意致哈哈大笑:“皇上和我是同辈,然而我站在他的面前,年轻貌美。所以说,帝王之位坐得还不如我这个山野村夫自在。月山若是见到现在的皇帝,怕是要捧腹大笑。”   寸奔静静地听着,没有附和嘲笑皇上的话题。   林意致又讲起萧展,“我和太子说,我在他的腹中留了一样东西。太子气得脸色发黑,但是不敢杀我。”   林意致笑声清朗:“我一趟进宫,气得两父子差点吐血。值了值了。不过,宫里有一阵怪味,杀父子,杀兄弟,杀后妃。权势的滋味不是谁都闻得惯的。难怪月山住皇宫住得病了。”   说完了,林意致看着徐阿蛮,“你去里边,和慕锦说说话,别让他睡过去了。”   “好的。”徐阿蛮忙不迭地走了。   林意致这时才和寸奔说:“这女人有何过人之处?”   寸奔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林意致长叹一声气:“那日我问皇上,月山有何过人之处?皇上勃然大怒,说我直呼前皇后闺名。不过,我连说了十句‘月山’,皇上也没有砍我的头,而是将我的问题反问我。其实,我希望月山平凡普通,谁也看不上她,只有我喜欢。”   寸奔说:“二公子的心思和林神医是一样的。”   “你小子长大了,连他的心思你也懂?小寸奔,有姑娘了没?”林意致弯起贼笑。   “属下一生追随二公子。”   “……无趣。”   ——   “二公子呀。”徐阿蛮坐在木桶旁,托腮看着被药浴熏红的慕锦。   他的身子跟蒸熟了的河虾一样,脸上青筋滚动,推行他的五官,眼角被吊了起来。   “你以后要变得漂亮呀。”   慕锦蒸得心烫,她的话像是天边降了道雷。   她说的什么话?她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不是,好歹她是小美人。   刚才,林意致一边下药,一边念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英俊不凡,却独身至今。你混小子比我先有了眷属,早知就把你推骨成丑八怪。我见到你的那姑娘了,挺漂亮的。月山泉下有知,一定为你高兴。”   慕锦笑了笑。   娘亲当然高兴了,她喜欢的儿媳,正是小美人那样的。   有些小聪明,没有大野心。见到他落得这般境地,她依然能笑能说。他最怕大哭大悲的女人,情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这不,她正跟他说:“二公子,这水把你烤熟了。”   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   “二公子,你说你,不是习武的料又爱逞能。”   他撇了撇嘴,懒得理她。   “二公子,你为什么要去练邪功呢?”   慕锦终于说:“你很啰嗦。”   徐阿蛮顿了下:“二公子,你别说话,有一根筋扯住了你的半张脸,一张嘴,脸就歪了。”   “……”他闭上了嘴。   她笑了笑,“乖啊,病好了就又是俊美二公子了。”   过了一会,徐阿蛮又问:“二公子,你为什么要冲动和太子决斗呢?”   等到她问这个问题了,慕锦想回答,又觉得难以启口。喉咙滚了几下,最后镇定自若地说:“我乐意。”   福至心灵的一刻,徐阿蛮从慕锦的三个字里听出了三十个字的意思。   她是二公子眼里的“自己人”了。   她双手交叠,搁在木桶上,近看二公子的脸。一张五官牵扯的獠牙兽状,却比太子温润的脸更加和颜善目。   目力下降以后,慕锦都是凭耳力辨位,捕捉到她轻薄的呼吸,他问:“你靠这么近做什么?”也不怕被他扭曲的五官吓到。   “二公子,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说自己心善了。”心狠和心善并存,她的二公子就是古古怪怪的。   慕锦冷哼一声:“我要跟你算的账,一笔一笔都记着。现在收拾不了你,日后有你好受的。”   她才在心底夸奖二公子,他又故态复萌。“二公子记了有多少笔呢?”林神医说了,不可让二公子睡过去,于是她顺着慕锦的话题问。   “送我的东西,至今没有见到。”   徐阿蛮连忙回答:“绣了,绣了。上午我就已经绣好了。但是……我不知道林神医今天要过来为二公子医治。我绣的是一张盲帕。二公子病好了,就用不上了……”   又是帕子。除了这姑娘家的玩意儿,她就玩不出新的花样了。不过,比起那些茉莉帕子,盲帕算是贴合他的病情了,这是独独为他而绣的,唯一的帕子。二公子心理平衡了一些,“嗯。”   药水熏得他昏昏欲睡,应了这么一声,没再说话。   徐阿蛮见到他闭起了眼睛,又问:“二公子,还有其他的帐要跟我算吗?”   “嗯。”是有的,不过慕锦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还有什么呢?”她追问道。   “忘了。”他动了动嘴皮子,两个字呢喃在双唇之间,似睡非睡的样子。   徐阿蛮情急之下,说:“二公子,我被太子抓走了,你是不是担心我背叛你?所以要跟我算账?”   “哦。”他将要进入梦境,听见“太子”二字,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但他没有听清一整句话,蹙起眉:“什么?”   “二公子,我知道你许多的秘密,你不放心我。对不对?”   “嗯,你贪生怕死,一定会为了保命背叛我。”   “……”徐阿蛮瞪他,原来二公子一直没有完全信任她。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太子心狠手辣,你也只剩背叛我这一条路可走了。怪不了你。”宽容的二公子如是说。   “你知道我会背叛你,为什么要让我当贴身丫鬟?”   慕锦说:“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也就无所谓背叛不背叛一说。   徐阿蛮这会儿听明白了,问:“二公子,就算我背叛了你,你也会来救我吗?”   “嗯。”   “为什么?”   “我乐意。”他要救谁需要听取别人的意见吗?慕锦当了这么多年的平民百姓,可骨子里的妄为是天生的。   “二公子,我没有背叛你。”徐阿蛮低声说:“虽然我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是……我不想让二公子陷入险境。”   “哦。”十分敷衍的一句。   “二公子,请不要质疑我的忠诚。”徐阿蛮严肃地说。   慕锦勉强提神,“你要是真的忠诚,就别说话了。让我睡会儿觉,我脸皮扯得够难受了。”   “神医说了,泡药浴的时候千万别睡过去。”   “他骗你的。”   “……”   “他是怕我无聊才让你进来陪我。”   “……”   “我真的困了,先睡一会儿。”说完,慕锦靠在木桶上。   “二公子,神医说……”   “别听他说,我要睡觉了。你负责加柴。”慕锦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继续加柴,就是真把二公子当猪烤了。   想归想,徐阿蛮还是给他添柴。   二公子认定她一定会背叛,却仍然跑去救她。思及此,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冲上了屋顶,直奔万里云霄。   她对着面前这一个青筋横突,连人样都称不上的二公子,弯起了月牙儿般的笑。 第76章   药浴减缓了慕锦的疲乏, 睡了一觉,恢复了些体力。   他五爪一握一放, 感觉指尖的力量在慢慢汇聚。   林意致说:“太子走运, 那一剑没有伤及腹腔,所以才保住了性命。你呢?也是走运, 筋脉没有崩断。将来康复是无碍的。”   “嗯。”慕锦握拳,力量没有完全回来,他又松开了。   林意致继续说:“我这趟出宫, 太子同意了。可是,为了摆脱太子的跟踪,我花了好一番的功夫。太子现在应该又在宫中生我的气。”凡是说起刺激皇族的事,林意致就笑声不断。   皇宫断送了甄月山的一切,林意致厌恶那一座座宫殿。如果不是为了替慕锦补过, 林意致才不会答应医治太子。   这些阴险狡诈的男人, 死了便死了么。   林意致笑了一会, 又说:“我为太子医治,捡回了我这条老命,同时让皇上有了赦免慕家的理由。不过, 太子对你恨之入骨,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给他下了一片毒。他中剑性命垂危, 我没有给烈性毒药。一片毒并非不可解, 太子已在民间搜寻名医。他当下杀不了我,将来却未必。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慕锦抬头:“我暂时在这儿休养一段日子。慕府的人安排出去了, 我就放心了。”   林意致叹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逃不开与太子的恩怨。”   慕锦淡然:“皇族的命运。”   林意致问:“你的眼睛是否有好转?”   慕锦摇了摇头,“没有。”   “这里不是药谷,许多草药找不到。我只能选相近药性的,见效就缓慢了。”   “嗯。”   “别灰心,为师若是找到合适的药材,就会为你配制丹药。”   “嗯。”慕锦应得漫不经心。   看这也不是担心的样子,林意致没再说话了。   接着,寸奔推轮椅,将慕锦送去了徐阿蛮的房间。   徐阿蛮连忙起身相迎,“二公子,本该是我服侍你。”   慕锦摆摆手,“你爱怎样就怎样了。”顿了下,他问:“对了,你不是说为我绣了一张盲帕?”   “嗯。”她问:“但是……二公子,你泡了药是不是有好转了?”   “你以为他叫神医,他就真的是神仙了。没那么快,你绣的东西总该用上的。”   徐阿蛮拿起绣帕,“二公子,你坐。”   慕锦坐下。   她轻轻地把绣帕绑在他的眼睛。绣有平安符的一角正好在他左耳边。她笑说:“二公子,你会平平安安的。”   “真心话?”   “嗯。公子平安,丫鬟跟着平安。”   说的是有道理。但两人的身份在语境中过于疏离。慕锦笑:“今天药浴无聊,我倒是想了许多。其实,我这样的贵公子方为良婿。”   “……”良婿二字,再如何误解,也放不到二公子的身上。不过,跟着二公子,衣食无忧是真的。   世间没有两全其美。既要真情,又要富贵,太贪心就会人财两空。   “你听向阳城的戏话,讲那些书生小姐的故事。赶考时,书生多是真心诚意,如果高中状元,则大多成了负心郎。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我就不一样了。我从小到大都在富贵之中,名利的诱惑,对我而言微不足道。我这样的翩翩公子,难道不是最佳夫婿?”   正因为二公子满不在乎,所以嫁给他的结果是:“嗯。可能被冷落,可能被休妻。”   慕锦绷起脸,“你怎么这么讨人厌呢?”他还在病中,她就不知道挑一些好话讲,哄哄他这个病人。想到自己将这个女人放到了心上,更是气人。   她连忙改口:“是是是,二公子是天底下的最佳夫婿。”   “言不由衷。”   徐阿蛮不知道如何说了,沉默起来。   慕锦又觉得烦,他冷下语气:“我要是再心浮气躁,吐出一口黑血,你就自己提头去见林神医。”   徐阿蛮连忙掩了掩嘴巴,说:“二公子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一个病人。”   “我这不在脸上蒙着帕子?我身受重伤,连站都站不稳了,下半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这张讨厌的脸。”说完这一句,他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   “二公子你别气,你是一个好夫婿。真的,嫁给你是很好的。”她再强调说:“真的很好。”   “嗯。”他倾身,“说来听听,如何个好法?”   “你想呀,你的后院和睦,没有争斗。在你家的日子是十分舒坦的。”   “哦。”   “吃穿不愁,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多少女人盼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二公子就是心善,才建了这么一座后院,大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他扯了扯眼上的平安帕。怎么听她说话,越听越来气呢。他靠在轮椅上,“你闭嘴吧,让我安静。”   徐阿蛮立即闭上嘴,主动上前为他捶肩。   好一会儿,慕锦忽然蹦出一句:“我以后不会讨不到妻子吧?”   “怎么会呢?二公子长得俊俏,又有家世。生病是一时的,病好了,前来说媒的媒婆就要踏破门槛了。”   他忍耐脾气,“说了这么久,没听过你讲起你的亲事?”   因为她没有亲事。若是二公子仁慈些,等她年纪大了,他就换一个贴身丫鬟。到了那时,她才有寻觅佳婿的自由。若二公子霸道些,也许就将她遣至厨房当厨娘。她只能孤独终老。   总而言之,她的未来仍然牵在二公子的手上。   二公子再宠溺她,两人始终相隔主仆身份。二公子是良婿也好,负心也罢,她一个卑微蝼蚁的下人,与他毫不般配。哪怕贴身丫鬟和贴身护卫一样,同是跟在二公子身边,她也远远不及寸奔的才学。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没有足以匹配二公子的家世。二公子所说的佳人,应该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徐阿蛮有些失落,不过想到二公子为救她,敢和太子对峙,她又笑了起来,“想不到那么远。”   “不远了。”慕锦一脸冷漠,“你年纪也到了,虽说人生的情爱不是唯一,但既是终身大事,是该考虑了。”   徐阿蛮猜测,他是不是担心他落下残疾,娶不到姑娘。她善意地安慰:“二公子,你别担心,现在走不动。以后慢慢的,先走十步,再走二十步,接着百步、千步,总能恢复的。眼疾的话……听林神医的意思,不会治不好的。二公子将来还是可以迎娶佳人的。”   “闭嘴,你烦死人了。”慕锦将轮椅转了个半圆,想要往外走,滚了几下轮子,又停住。“推我出去走走。再在这里听你说话,我又要吐血了。”   “哦……”徐阿蛮不敢多说,依令行事。   ——   夜半时分,轮椅滚动的声响再轻再小,也无法在这寂静的山林彻底隐藏。   寸奔一向浅眠,耳尖微动就起床了,他披上外衣出去。   月光下,慕锦右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左手支额。听见动静,他稍稍转向寸奔。   寸奔的脚步近乎无声,上前低问:“二公子睡不着吗?   “可能前几天睡太多了。”慕锦说:“推我到外面走走。”   翠竹旁,银月穿不破黑压压的竹林,仅有微弱的灯盏如纱罩一般拢紧二人。   “明日就是中秋,你下山置办些东西,不能少了团圆的气氛。”慕锦左手勾了勾平安帕的结。   徐阿蛮白天给他系上的时候,将结打得颇为雅致。他的手不如她的灵巧,绑得有些拖泥带水。夜风吹起一条飘扬的白巾。   “是。”   慕锦问:“我爹有没有消息?”慕老爷对外说是归乡,其实是藏在别处。   寸奔:“慕老爷回信,一切平安。”   “嗯。”慕锦放开了把玩帕子结的手,“寸奔。”   “在。”   “我也当了回莽夫,一时冲动连累了众人。你们是否对我有怨言?”   寸奔正色道:“二公子,和太子一战,除了你遭遇反噬,其余人均安全无忧。属下何来怨言?”   慕锦扯了扯嘴角,“我走火入魔是自作自受,怨不了谁,不过株连慕府,不能说是一个好主子。”   寸奔面不改色:“我跟了二公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我英明一世,怎的就因为一个女人……”慕锦低笑,没有再说。   “二公子,我认为,生死相许的情意十分难得,该是庆幸。”   “嗯,该是庆幸。”慕锦仰头,帕子里一片黑暗。“我娘亲没有寻得如我这般有情有义的郎君。现在里面睡大觉的那个女人,捡了大便宜,还一副傻样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烦不烦。”   “或许……可以旁敲侧击?”   “我贵为四皇子,怎么也得是她先倾慕于我。我们如今是通缉犯,亲事暂时办不成,有的是时间让她先低下头颅。”总之,不能是他这贵公子先向她示好。“不过,这事萧展反而帮了一个忙。若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这么微不足道的女人竟上了我的心。”   “恭贺二公子喜得良缘。”   “良不良缘不清楚,早晚被气死是真的。”慕锦敛起脾气,忽然问:“寸奔,你说这女人有何过人之处?”   “属下不知。”   慕锦笑了笑:“也是,你若知道,便是你心仪她了。”   不是二十被劫,致使慕锦失了冷静的判断,他也不明白自己心仪她。他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结局,却没来得及细究对她上心的因由。   若说徐阿蛮有哪里不尽人意,大约就是她驽钝的心思。想起她讲的媒婆和佳人……慕锦说:“明日中秋之宴,让她一人忙活去。”   “是。”二公子的口气,正是神似太子讲出二十“死了”时的赌气。 第77章   徐阿蛮一早起来开始忙碌。   慕锦推轮椅到厨房外。明明是心仪的姑娘, 他也能硬生生鼓出一阵不快。他顺了顺气,笑问:“今天来不来给我添柴?”这一记遮掩双眸的笑容, 十分狡诈。   徐阿蛮木然:“对不起, 二公子,我要给你做你喜欢吃的。”   他挑起眉峰:“听着不是那么情愿啊。”   “愿, 情愿,我是二公子的贴身丫鬟,哪敢不情愿呀。”她端着一大篮子的菜叶走出来。   慕锦蒙了帕子, 侧耳细听她的动静。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开口。   秋风拂进二人之间。   凭着心中所想,慕锦似乎见到了她发丝轻舞,鼓腮闷气的俏丽。自重逢以来,他至今未曾正经看她一眼, 饶是平时, 见着她也心念微动。这时见不到了, 更是想念得很。“咳咳。”他咳了两下,“过来。”   徐阿蛮放下了手里的菜,抬起头。   这张盲帕选的色泽过于雪白, 衬得二公子的脸在阳光下更加晶莹。她暗叹了一声气,现在对二公子越来越撒不出脾气了, 想起他因她的疏忽而走火入魔, 她心中便有内疚。既是内疚,就尽量顺着他的要求。她起身,走到轮椅边。   慕锦探手:“人呢?”   徐阿蛮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被一把握住。   二公子喜爱揉捏她指腹的习惯延续至今。   她刚刚洗了菜,清凉的井水浸在掌心,带走了温热。   慕锦触到一片凉意,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冷?”   “现在是秋天,二公子。”徐阿蛮平静地回答:“再过个把月就入冬了,会越来越冷的。”   话虽这么说,可面前的是自己的心上姑娘,再气她不开窍、不识趣,也要照顾她吃好穿好。知她是不解风情的性子,就算让她忙死,她也未必能识破他的心意。他将她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转头向西北方,喊了一声:“寸奔。”   忠心的寸奔随时待命,房门立即打开,“二公子。”   慕锦说:“给她烧热水,别让她再碰凉水。”   “是。”寸奔应声。   待掌心里的小手回暖,慕锦才放开了徐阿蛮。他抬了抬头,在漆黑之中勾勒她的轮廓,“伺候我是你的份内之事,但你要照顾自己的身子。我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你累垮了,上哪找人去?”   徐阿蛮点头,“是,二公子。”   慕锦又说:“虽是中秋之宴,但今时不同往日,别铺张浪费了,几人份量即可。”   “是,二公子。”   他表现得有些过分关心了,于是他坐直身子,云淡风轻地说:“去忙吧。”   徐阿蛮退下了。   她负责做菜,寸奔在旁烧水,二人难免聊几句。   慕锦听着又不对劲了。她这时没有谄媚,和跟他说话时那种委屈求全的狗腿样很不一样。他又喊了一声:“寸奔。”   “在。”寸奔走出来。   “你光会烧水,帮不上忙。”慕锦说:“到山下请一个大婶,给她打打下手。”   “是。”   寸奔离开之后,慕锦又喊了一声:“你也出来。”   “二公子,稍等。”徐阿蛮的话从里面飘出:“我先把菜盛到碗里,不然就糊锅了。”   “哦。”她不听他的命令,他反而弯起了笑。   除了听戏,慕锦没有见过其他的真情男女。既是真情,当然是他心情怎么舒坦怎么来了。   徐阿蛮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揣测二公子的心思,她忙得团团转,满脑子的鸡鸭牛羊。末了,还要给二公子做一份中秋小饼。   山下来的那位大婶是另一村子的,才听闻山上这一户人家,问:“小姑娘,今天这几口人的饭菜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忙啊?”   徐阿蛮“嗯”了一声。   “你们这儿要不要多请一个丫鬟啊?”大婶走近徐阿蛮身边,降了音量:“瞧那位随从,长相气质非常人所及,我猜你家公子是大户人家啊,是不是多几个丫鬟伺候才好呐。”   徐阿蛮摇了摇头。二公子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大婶深深叹气,讲起自家的清贫生活,说:“多一个子女就多一张嘴吃饭,我跟我那老伴——”   话未说完,寸奔冷然的声音从门外飘过来:“徐姑娘,二公子说午时开饭。”   大婶连忙闭上了嘴。又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你们的随从说话的语气和主子似的。”   徐阿蛮不予回应。   大婶讨了个没趣。   下山前,大婶丢下一句:“小姑娘,听大婶一句劝,这些公子哥就算相中一个姑娘,也是贪图新鲜。你一个人霸占了丫鬟的位子,新鲜不了多久啊,不如多几个姐妹,一人做一道菜,省时又省力,哪用请我这妇人上山帮忙呢,是不是?”   大婶见徐阿蛮是个小姑娘,才从这边劝说。要是这姑娘自述做不来这么多活,也许这家主子就多请一个丫鬟了。   徐阿蛮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可是,她又不奢望二公子的未来。   二公子想贪图就贪图吧,她当丫鬟的,又反抗不了当主子的。   ——   慕锦比徐阿蛮更介意大婶的话。这是明明白白在说他将来会始乱终弃。   他冷峻的脸向着大婶的背影。   大婶如芒在背,险些摔了一跤。回头望见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眼睛蒙了帕子,她才知,这家公子残废又瞎眼。她急急向外跑。   直到山头没了脚步声,慕锦才转回头。他在原地候了许久,没有听见徐阿蛮有异常。   吃饭时,她上菜、舀汤井井有条,坐在旁边跟他讲话:“二公子,这是你喜欢的肚尖。”尾音似乎还有些笑意。   慕锦一肚子火,升上胸腔,又盖回肚子里。   这里的几个男人,深知慕二公子的脾性。   林意致至今未娶,孤身一人。他可以凭对甄月山的思念度日。   泡药浴的时间里,林意致劝说:“治病首要是舒心。别闷声闷气。她人是你的,你将来有一辈子的时间跟她耗。她要再不开口,大不了就熬死她。”   “多将心思放在给我治病上。自己一门亲事都讨不到,出什么鬼主意。”药浴熏得慕锦面目狰狞。   “凭为师的才貌,娶妻生子那是眨眨眼的事。”林意致慢条斯理地说:“我救过多少貌美如花的女子,以身相许的更是不计其数。可惜,都不是那一个。”   “若有选择,我也不希望是这一个。”事已至此,没得选了。   “我觉得徐姑娘人挺好。”   “这件事我知道,不劳师傅惦记。”   “酸不溜秋的,给你添一把柴。”林意致说:“徐姑娘人也挺笨的。”   自己的姑娘轮不上其他人说她一句缺点。慕锦哼了哼:“她聪明的时候你没见到,机灵着呢。刀子再钝也有磨利的一天,给她些时间。”   ——   也许是因为圆月的清辉,徐阿蛮觉得二公子的双眸有了几许浅亮的光泽。她重新给他系上盲帕,打上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慕锦尤其喜欢她的手艺,左手把玩蝴蝶结,说:“今年的中秋冷清了。”   林意致摆手:“对我来说,很热闹了。”他将往年和林季同赏月的琐事讲了出来。   慕锦笑问:“福寨现在如何?”   “一切安好。”林意致执起筷子,夹了一块鱼片,“嗯,味道鲜甜。太子的心思一直追随着你,其他人他也看不上。”   这句话颇有些古怪,徐阿蛮觉得嘴里的鲜汤也有了怪味。   林意致没有多谈林季同,反而讲起江湖轶事。   真正的江湖比戏话里更浮夸,抑扬顿挫的低嗓幽然飘在空中。讲到精彩处,林意致忽然止住了,眼睛微眯。   徐阿蛮听得入神,这一中断,她抬头看了林意致一眼。   瞬间,寸奔收起了筷子。   慕锦捉住了徐阿蛮的手,“一会儿有什么事,别离开我的身边。”   徐阿蛮跟着这句话而提起了一颗心。   安静了许久,她见到汤汁上漂浮的肉碎轻轻晃动。面前三个男人的表情十分安静。安静得很不寻常。   寸奔执剑,说:“二公子,此人冲这里而来的。”   “嗯。”慕锦一直没有松开徐阿蛮的手,轻捏安抚她,说:“没事,就一匹马。”   竹林飒飒,溪水潺潺。除此之外,徐阿蛮什么也没有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在山林中响得宛若一首镇魂曲。她敛起表情,和其余三人一样,不发一言。   骏马一声长嘶,马上的人没有发出声音。直到一个浓雾般的身影出现在竹林边。   慕锦侧耳:“这脚步声哪里听过。”   马匹嘶鸣,来者披一件斗篷。斗篷迎风而起,张牙舞爪地裹住他魁梧的身子。踏进几步,他脸上暗影重重,说:“二公子。”   这是丁咏志。   林意致神情一松,笑了:“团圆之夜不在家中吃饭,跑上山来,不会是尚书大人将你赶出了府吧。”   “我这趟前来,是……”丁咏志看一眼徐阿蛮。她在他的眼里,依然是外人。   徐阿蛮接收到他的暗示,主动开口:“二公子,我先退下了。”   慕锦松开了她,“备多一副碗筷。”   “是。”她起身离座。   丁咏志衡量厨房到院落的距离,再判断普通人能否听见石桌上的要事。   丁咏志沉默的时间有些久,慕锦察觉到了,说:“无妨,说吧。”   丁咏志月色下的一张脸,各种情绪交杂,眼底映月翻浮。他在寸奔和林意致之间落座,面向慕锦,又低又慢地说:“四皇子。”   他唤回了慕锦真正的称呼。   此言一出,慕锦忽然有了预感。   丁咏志说:“皇上驾崩了。”   慕锦的眉心显而易见地起了一道折。   林意致执起酒杯的手定在了半空。   寸奔看着丁咏志。   丁咏志将这三人的表情一一扫过,“一个时辰之前的事。”   这事发生得极为突然。   从蓝公公急召御医进宫,到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也就一个多时辰。   过程更是极为玄乎。蓝公公说,皇上正在御花园赏月,闻见一阵花香,他叹:“这正是月山生前的味道。”   话说了没多久,皇上忽地伸手向前方,喊了一句:“月山。”脚下趔趄,一步踏空,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不仅蓝公公,在场的宫女太监,说词和蓝公公一样。众人清晰听见皇上深情地呼唤前皇后的姓名。   皇上之前生病,也正是因为在御花园跌了。   这又是一跤。御医说,皇上这是皮外伤,不知何故而昏迷不醒。御医们除了跪地磕头,别无他法了。   就连国师、神官也到了。   丁咏志叹气:“招魂术、通灵术,宫里阴风阵阵,也没能唤醒皇上……” 第78章   中秋宴上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徐阿蛮握紧手里的筷子, 紧得长棍掐进了她的掌心。   她不是要偷听,而是丁咏志那一声长叹, 如一支开弓箭窜进她的耳朵。她手里的碗放也不是, 不放也不是。唯有躲到角落,不再听那四个男人的正事。   之后, 除了丁咏志偶尔略高亢的嗓音,其余三人说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   几人谈完了事情。   慕锦高声问:“人呢?我让你备碗筷, 是要备到明天去?”   徐阿蛮这才走出来,“哎,来了。”   丁咏志没有心情品尝中秋小饼,匆匆离去。马蹄声声几乎冲破了竹林。   徐阿蛮几次抬眼观察慕锦的神色。有帕子蒙了眼睛,二公子就算落泪也不丢脸的, 她会装作没看到。   散了席。   徐阿蛮想要回房, 被唤住了。   慕锦的轮椅没有动, 其实,他的饭菜刚才就没有动过了。他说:“过来这边,陪我坐坐。”   “好呀。”二公子醉酒时说的大多是他的娘亲, 他与皇上的关系,有些疏离。徐阿蛮在想, 自己应该装作没听见丁咏志的话, 还是要表示自己偷听到了。   她将轮椅推到石凳边,自己坐在石凳。如二公子所言,她陪他坐坐。   说要赏月的慕锦眼前一片漆黑。   徐阿蛮时不时侧眼, 猜测他是否悲痛。   其实,她多虑了。慕锦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一张帕子干干净净。   他沉默。   她陪着他沉默。   许久,慕锦轻问:“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圆很大?”   “是呀,二公子。有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儿会更圆更大的。”二公子不提伤心事,她也不提。二公子要聊月亮,她就跟着聊。有才学的女子,在中秋佳节也会吟诗作对。她什么也不懂,唯有告诉他,这月亮圆不圆,这月亮大不大。   思及两人的差距,她觉得二公子讲的极是,她就是一个无趣的女人。在他需要安慰时,她也不太能讲体恤的话。   慕锦忽然向她伸出了手。   她明白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将她的小手拢在掌心,“我八岁多离开了皇宫,直至去年,才和皇宫再有牵扯。你信不信?我在慕府的日子里,不曾思念过皇上。”   “二公子说,我自是信的。”她这时的小手比他的暖和,忍不住反握住他。   “丁咏志或许比我更难过。”慕锦面无表情,就连这一张雪白的平安帕,也被月光染上了灰白的冷酷。   “嗯……”难怪刚才听丁咏志说话,有些哽咽。二公子反而心平气和。由此可见,那座皇宫可以讲君臣,却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可是。”慕锦顿了顿,“要说完全没有情绪,却也不是。”   她静静地听他说。   “去年,兵部尚书一时心软,将我的身世坦白。我本不愿见皇上。对我而言,他是一个不讨喜的陌生人。但他是一国之君,慕府上上下下的项上人头,都攥在他的手里。他亦是以此要挟我。我娘亲从小教导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时不是非得逞能。慕府的安危,才是大局。我和皇上约在灵鹿山皇陵见面。我爽约了三回。去年至今,我跟他见面没有超过十次。但是……”慕锦越说越低。   徐阿蛮倾身才听清。   慕锦说:“我每回见他,就觉得他比从前更憔悴。我深深感受到,皇上已经老了。他跟我见面时,大多问我娘亲的事,说来可笑,我娘亲生前在皇宫,皇上时常冷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却执着要知道她的每一件小事。我心怀恶意,讲了许多娘亲的伤心事。有一回,皇上竟然别过眼拭眼泪。”   徐阿蛮又看向慕锦眼上的帕子。   “我那时不心疼他。但是……”慕锦这一停顿,停了很久,才道:“老百姓说,这是一位明君。你道,明君走了,我是不是该难过?”   “二公子,这要问你自己的。从前,我们西埠关险些被百随大军给踏平了。皇上亲征,带领大霁将士逐退外敌,还我们平静。我们家乡建有大霁将士的雕像,正是因为老百姓感激平息战乱的皇上。不过,他不是我爹,我仅是大霁子民,我这是……一个子民给他说话。”徐阿蛮有些懊恼,自己这嘴巴,还是安慰不了二公子。“若是为二公子着想,我想他不是一个好爹爹。”   “一个真正的政治家,须得压抑内心的脆弱,方能英明圣哲。兵部尚书说我有称帝的才能,可和萧展一战,我知道我不会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亲情,友情是我的牵绊,却恰恰是一个帝君的阻碍。皇上是一个杰出的政客。正如你所言,他是大霁的恩人,我是子民,应为大霁失去这一明君而难过。”慕锦说:“我想,我心里确实是难过的。”   她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帕子,遮住他的双眼。“二公子,我陪你再坐坐。”   “冷吗?”慕锦问。   徐阿蛮摇摇头,“二公子,你给我买了好多厚衣裳,我都穿上了。”   他应声:“我对你多好。”   “是呀,二公子你对我真好。”   慕锦没有再说话,靠着轮椅,将她的小手牢牢地握紧。   徐阿蛮记得今晚的月光,初初是冷酷的,后来,银光洒在了二公子脸上,柔和又温润。   她知道公子长相出色,今晚才知,原来是越来越好看了。   ——   中秋夜,皇宫乱作一团。   皇上早有安排,留有一份遗诏。   蓝公公正在宣读诏书。   诏书正是当初皇上和萧展秉烛夜谈的那样,帝位是当今太子的,同时,皇上赦免了兵部尚书和慕府的欺君之罪。   萧展跪在门前,心不在焉。直到蓝公公提醒,他才回神,接旨。   转眼见到了跪伏满地的嫔妃、太监和宫女。萧展心中自问,皇上……真的就这么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发一言,忽然一抬眼,见到了殿门前的女人。   李琢石在等他,这是头一回。而且,她穿了一袭宫裙。   萧展凝望她素白的衣裙。皇上驾崩,天下缟素……皇上真的走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里有不忍。   她自幼舞刀弄枪,指间有粗茧,不如温婉女子柔软似水。萧展却觉得自己攀住了一根浮木,俯在她耳边低喃:“我从未想过……皇上竟然这么走了。”   李琢石扶住他的肩,怜惜地说:“太子殿下。这里风大,我们回去说吧。”   他牵起她的手,安静地向前走。   门扇关上,挡住了徐徐秋风,也将团圆月光推挡在外。   萧展看着跳跃的宫灯芯火,失了温润的笑意。“琢石,你道,我今晚难过吗?”   “皇上和太子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太子该是难过的。”她探了探他的脸颊,触得一片凉意。   这对父子斗了这么些年,李琢石总觉得皇上和太子是最好的对手,却不是最坏的敌人。   萧展叹了一声,弯了弯唇,又挂上了微笑。“我是悲喜各半。他是皇上,我降生这世间,我坐拥这东宫,我享受这荣华,都有他的一份力。可是,他没有给过我亲情,今晚见到皇上床前悲痛欲绝的嫔妃们,我万万掉不下这一滴泪。我若是落了泪,更能称为孝子。那一瞬间,我的眼眶十分干涸。心中想的是,我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陌生的父皇落泪?我见着天上的圆月,更觉讽刺。团圆团圆,皇上……真会选日子。”   “太子殿下,喝口水。”李琢石斟了杯热水,递到萧展面前。   他没有接,笑看她,“琢石可知,我喜的另一半?”   她放下杯子,给他行了一礼,“恭喜太子殿下如愿以偿。”   萧展眸子亮了亮,牵起她的手,“你宫廷礼仪,总共也就行了两回。”   李琢石浅浅笑了笑。   “皇上走了,我才坐得上那把龙椅。我曾想,大霁这一把龙椅,必定是兵变才能成为我的。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反而有一丝怅然。”说到这里,萧展抚抚腰腹上的伤口:“我终究不喜欢苦肉计。”   “太子殿下是好胜的棋者,希望棋逢对手,可是皇上让你一步棋,何尝不是他的父爱。”   萧展摇头,“他的遗诏上有我,也有慕锦。对我是寄予严格的执政期望,而对慕锦,则是宽容体谅。腰伤日日在提醒我,我还有一个对手。”   李琢石问:“太子的意思是,不会放过兵部尚书和慕府?”   “兵部尚书和慕府,我没有兴趣。我时常惦记的是萧澹。”萧展勾了一抹笑,卸下伪装的温和,这一记狡黠有了丝慕锦的味道。“皇上想让慕锦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平民,遗诏赦免的是幕府。慕锦名叫慕锦,可他不是慕府的人。他是萧澹,他是四皇子,他是夺我太子之位的前太子。”萧展细细端详李琢石的表情,“我这些话,你是否不赞同?”   “慕二公子成不了气候,太子殿下何必屈尊,将他视为对手。”   萧展没有回答,转身拿起刚才那杯水。连他自己也不知,他对慕锦是单纯的恨,或是恨其懦弱。   李琢石心底暗叹。萧展是政客,亲情又怎能束缚他?她问:“太子,你拿到大霁兵符了吗?”   “琢石,大霁国军不会是罗刹军的敌人。当年,罗刹将军功高盖主,皇上担心他起兵宫变,才收了他的兵符。你是我的人,罗刹军和大霁国军同样为我所用。”萧展笑着搂住她,“你又何需担心。”   ——   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月十六,萧展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清顺。 第79章   皇城飘来一团飞腾的乌云, 犹如苍天黑了脸,向人间掷下一道沉重的影子。   影子落在了御书房。   “皇上。”清流欲言又止:“刚才, 皇太后派人来问, 问……”问的事,皇上肯定不高兴。   萧展从奏折里抬眼:“问什么?”   清流咬咬牙, 豁出去了,“问的是皇上纳妃一事。”   为了李琢石父亲的那一支兵马,萧展唯有迎娶李琢石。如今, 不听话的罗刹军成了皇太后的忧患。群臣之中有先皇的心腹,萧展该是拉拢各方势力的时候。   纳妃也是结盟。   皇太后给萧展物色了几个大臣的女儿。她当妃子时,对皇城后宫颇有怨言。轮到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她只想为儿子谋取最大的利益。   听到“纳妃”二字,萧展稍稍沉了脸色:“朕即位没几天, 就要沉溺女色了吗?”   “臣知罪。”知罪又如何, 清流不过一名小小太监。皇太后传话, 他不敢不传。   此事既是皇太后挂心,自然不会只托一名太监传话。   第二日,萧展前去皇太后寝宫请安。   皇太后直截了当地问:“皇上, 这皇后之位,你作何打算?”   萧展浅浅地笑:“朕只有一名妃子。待完成了登基仪式, 朕就筹备封后大典, 立琢石为后。”   皇太后抿了抿唇,又皱起眉:“你已经当皇上了,跟太子那时是不一样的。后宫立的不仅是女色, 其中也有群臣的派系。皇上成了一国之君,难道就忘了哀家从小教导你的话?”   “朕若是忘了,就坐不上这帝位。”萧展眼尾敛起,像是飞天燕收起了羽翼。“琢石陪朕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朕不能忘恩负义,抛弃发妻。”   “知你有义。可也要挑选贵妃、嫔妃。李琢石从小被当男儿教养,不懂宫廷礼节,哪有国母的姿态。”皇太后顿了顿,没有等到儿子的回答,她涌出一阵惊疑,追问道:“皇上莫不是……对那名女子上了心?”   萧展失笑,“太后多虑了。”   “那是为何?”   “当年,罗刹将军交了兵符,毅然辞官,从此不为朝廷所用,私下训练自己的兵马。先皇念及和将军的旧情,不予追究。”   罗刹将军战功赫赫。先皇收回兵符,其实是要将兵符一分为二,自己和罗刹将军各执一半。既可维持二人友谊,又可提防罗刹将军谋权篡位。   罗刹将军脾气倔,不等先皇解释就走了。先皇只好另立将军,将另一半兵符给了那位大将军。   先皇已离去,皇族的半边兵符,落到了新帝的手里。萧展笑了笑:“太后,朕想将罗刹军收编为大霁国军。”   “原来皇上未雨绸缪。”皇太后跟着笑了,“也是,罗刹将军性子执拗,若不是先皇仁慈,早将他赶尽杀绝。待罗刹军收为己用,就算李琢石不满皇帝纳妃,她无权无势,皇上不必在乎她的怨言。”   萧展敛眉,皇太后所言亦是他想的。但如此直白讲出来,他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少有如此心绪烦乱的时候。   ——   宫中在筹备登基仪式。   李琢石觉得自己与这座皇宫的隔阂越来越长。她向皇太后请安。清晰可见,皇太后的眉角、眼角、嘴角吊了几挂不耐。   在东宫,萧展免了她的一切礼仪。当上皇妃,不如以前自在了。是太子妃时,哪怕萧展的门客见她不顺眼,念及她背后的罗刹将军,也给几分薄面。如今萧展政权、兵权在握,她就成了山野妃子。   萧展数次微笑和她说,登基仪式过后,就是封后大典。然而,她从不仰羡“皇后”这一称呼。统筹西宫?她何德何能。   萧展才登基,御书房就放了几卷待嫁姑娘的画像。无一不是家世显赫的倾国美人。一国之君须得雨露均沾,哪怕先皇再喜欢甄皇后,也仍将江山放在首位。   贪图帝君的真情,是李琢石给自己铐上的枷锁。   碧空万里,云卷云舒。皇城交错的宫檐,像极了一座镇压塔。   李琢石的素裙迎风而起。她闭上眼,似乎听见西北方响起了玉碎般的凤鸣。   凤鸣?哪儿起的?才要细听,旁边传来一声:“琢石。”   萧展走来,越走越近,上弯的笑容跟着越淡。   李琢石卸下了宫装,只是随便束了发,黑丝迎风舞动在她的脸颊边:“皇上。”其实,她更喜欢“太子殿下”这一称呼。   萧展轻斥:“身为皇妃,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连一个宫女都比她精致。   “臣妾知罪。”她低眉。   听到这一句“臣妾”,他叹了声气,挥退了太监和宫女,走上前抚起她的长发,说:“朕不愿别人见着你这么散漫的样子。”   “皇上。”李琢石忽然说:“太后让我劝劝你,多留意那些画像上的姑娘们。”   萧展手指一顿,发丝在他指尖滑过。“琢石,朕一诺千金。你将来就是大霁国的皇后娘娘。”   “臣妾明白。”她笑了。   他越来越不喜她这样疏离的笑意,按住了她的一边嘴角。   她疑惑:“皇上?”   他牵起她,哄她道:“别胡思乱想。你在朕心里的地位,从来没有变过。”   她仍然笑,轻问:“是唯一吗?”   若是以往,萧展可以面不改色回答一个字:是。然而触及她冰凉的双手,在一瞬间,他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皇太后的训诫停在他的心中。历代独宠后宫的君主,没有一个是好结局。   李琢石久久没有等到回答,她不再追问,回头再看西北方。   远方的凤鸣更清晰了。   这是西风在长啸。   ——   寸奔去了一趟尚书府,回报说:“慕府门前的封条已经撤了。”   “嗯。”慕锦靠在轮椅上,蒙了一张胭脂色的帕子,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艳色。   这是徐阿蛮闲来无事绣给她自己的。昨日,二公子的帕子浸湿在药水中,他就抢了她的,也不顾帕子绣的是姑娘家的小花朵。   林意致半靠岩石晒日光,言不由衷地叹道:“新帝即位,善心大发啊。”   寸奔:“尚书大人说,赦免慕府是先皇的遗诏。只是,倘若尚书大人不能为新帝所用,恐怕尚书一职也坐不久了。”   慕锦:“嗯。”   “新帝向尚书大人承诺,不会迁怒尚书府。”寸奔迟疑了一下,“尚书大人还说,要论执政才能的话,新帝不输先皇。”   “嗯。”慕锦时不时应声,表示知道了。   寸奔:“二公子,新帝的赦免独独缺了你。”   慕锦笑了:“萧展记仇,我给他捅了这么一个刀剑窟窿。他当然不会因为先皇的遗诏而既往不咎。”   “新帝已下令追缉伤他的刺客。那刺客名字叫做萧四。”云层飘走,寸奔站立的角落现出了明媚的阳光,“二公子,我们成了朝廷钦犯。”   “不,只是我。刺伤萧展的是我,责任落到我一人身上,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慕锦转向林意致:“师傅。”   林意致懒洋洋地睁开眼,“有你这个闯祸的徒弟,为师这几日憔悴了许多。”   慕锦:“跟着我危机四伏。师傅上了年纪,还是分头行动更好。”   “行,我先回上鼎城。”林意致坐起,一手搭在左膝:“你的心脉已经稳住了,之后的医治须得药谷才有草药。留在这里,确实没有意义。”   慕锦再问:“寸奔如何?跟师傅走,还是和我一道?”   寸奔坚定地回答:“属下誓死追随二公子。”   慕锦忽然转头。   正在厨房做饭的徐阿蛮心底一阵发慌。   这些男人就是这样。有时关起门来窃窃私语。有时又高谈阔论,她想不听也难。四个人之中,二公子安排了林神医和寸奔的去向,剩下的唯有她,她要往哪里躲?   才想着,二公子已经在唤人了,“你呢?”   徐阿蛮假装不知二公子是在唤她。   寸奔走来:“徐姑娘。”   躲不过了,她只好出去。她佯装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一脸迷茫。   寸奔解释说:“徐姑娘。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独独漏了二公子。二公子成了朝廷钦犯。留在他的身边,或有性命之忧。徐姑娘作何打算?”   徐阿蛮抿了抿唇。贴身侍卫都说了誓死追随。她要是贪生怕死,二公子会气得将她就地正法。她想了想,嗫嗫开口:“我任凭二公子差遣。”   “过来。”慕锦向她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立即过去。明知他看不见,也堆起满脸狗腿子的笑意。   他问:“你这些年,除了当丫鬟,有没有遇过其他大事?”   “没有了。”她一生最坎坷的日子,就是遇上了二公子。   “你的生活乏善可陈,没有惊天动地的经历?”   “嗯……”所以别让她跟着送死。徐阿蛮眨巴着眼,满心期待地看着他。如果二公子有良心的话,应该会放她离开的。她不及寸奔的武艺,跟着就是个累赘。   然而,二公子从来没有良心可言。“给你一个机会,做一次朝廷钦犯,值得你回味一生的了。”   她就是当一辈子的小丫鬟,也不想当朝廷钦犯。她垂死挣扎:“二公子,我不懂武功,跑得慢,死得快。万一……”   “不会有万一。”慕锦截断了她的话:“有我在,别人伤不了你。”   徐阿蛮:“……”瞎眼的二公子讲出这句话,可信吗?   “就这么定了。”慕锦又玩起了她给系上的蝴蝶结,笑了笑:“寸奔,准备准备,我们要开始逃亡了。”   自己这条小命还剩多少时日?徐阿蛮觉得不多了。她忧心忡忡,晚上躺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   慕锦被扰得睡不了,“想什么?”   她回眼,真心诚意地问:“二公子,我们要是被抓到了……”她很怕死。   “没那么容易被抓到。朝廷钦犯在逃的有几百号人,好几个逃十几年了。”慕锦勾了笑,捞起她的腰:“你想去哪儿玩?”   “没有……”别人没被抓到,不代表他也是。二公子是不是没有明白朝廷钦犯的意思?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   “那路线就交给我了。”慕锦摩挲那一截细弱无骨的柳腰,起了兴致,“我们很久没做了……”   徐阿蛮拍掉他的手。她可算明白了,难怪不肯放她走,原来逃亡中还惦记那档子事。   他又缠上来,“你能不能自己坐上来?”这下声音不仅低,还转成了沙哑。   “二公子,你要好好休养。”她一句话噎住了他,“山下大婶在议论你是残废呢。”   慕锦:“……” 第80章   慕锦走火入魔以后, 失了力气,提不起兴趣。同时, 林意致也有告诫, 养伤期间切忌剧烈动作。   除了牵牵小手,慕锦和徐阿蛮就只是字面上的共枕而眠。   经林意致的调理, 续上了筋脉,慕锦虽还走不得路,可那里恢复得尤其迅速。   刚刚跟徐阿蛮说的话, 只是慕锦乍起的心念。哪知,立即就生龙活虎了。他冷静地忍耐,好一会儿也憋不回去。于是他伏在她耳边低喃:“没办法,时间太久了。”   和她那回,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耳边热气腾腾, 二公子呼吸重了。徐阿蛮嘟哝:“我怎么坐呀?我又不会。”从前她都是不出力的, 眼一闭, 手一摊,交给二公子就可以了。   “不坐。你这么笨,我怕给你坐坏了。”慕锦捉住她的手:“手给我就行了。”   他这样一说, 徐阿蛮猛然想起,在二公子喜欢的风月话本中, 她见过某些场面。她抬眼, 见他憋得病态脸泛起红润,她担心他憋出其他毛病。   于是,她依了他。   这一晚, 徐阿蛮才真正细看那把斧头。鬼使神差的,她忽然问:“二公子,你劈过那两个新美人吗?”说到底,这两人她多少还是介意。   慕锦一时没想起她口中的两个新美人是谁,“……嗯?谁?”   她清了清嗓,说:“就是那两个没来得及做号牌的。”   慕锦这才明白,说的是两个女暗卫。她俩正在京郊保护小六几个。他招两人进花苑,本就不是用来侍寝的。   事实上,自从和苏家小姐成亲那一晚,他进了徐阿蛮的房,就没再找过其他女人了。   “没有。”慕锦摸到旁边的帕子,拭去徐阿蛮手上的东西,抱起她的腰,郑重许下承诺:“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徐阿蛮双手搭上他的肩。她不敢问,为什么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在大霁国,像二公子这般长相出众,家世富豪的公子哥,多是妻妾成群。从常理来说,二公子这句话是不可信的,就像他嘴上要杀她,杀了一百遍,她也安然无恙。   可是……她好像又将他的话当真了。二公子这句承诺,宛如一棵种子钻进她的心底,落地生根。   二公子现在是朝廷钦犯,尊贵的身份跟着烟消云散了。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跌落凡尘是有些可惜,但如此一来,他跟她就不再是云泥之别。   思及此,徐阿蛮又有些窃喜的。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想当朝廷钦犯,或是不想。   都怪二公子,把莫名其妙的毛病传染给了她。   ——   第二天,林意致离开了,说要去灵鹿山见一见林季同。   他走之后,寸奔开始为接下来的日子做准备,顺便给慕锦换了一张更加轻巧的轮椅。   初初,徐阿蛮提心吊胆。跟了二公子就是一条不归路。   过了几天,见慕锦和寸奔悠然自得,她慢慢放下了心。她将衣物和绣盒收拾好,只等二公子一声命令,立即亡命天涯。   这日,慕锦醒得很早。他搂住身边的小女人,埋在她的发间。   这是无论什么香囊都无法媲美的幽然女人香。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间,她痒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窗外落下的仍然是浅淡月光。她打了一个哈欠,“二公子好早呀。”   “今日皇上出殡。”慕锦说得又轻又缓,似是含在唇边的字句。   徐阿蛮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抱住他,拍拍他的背。   他喜欢她无言的温柔,“我们今天出去走走,到京城送送他。”   秋风起,她贪恋他的怀抱。“二公子,我都听你的。”   慕锦笑了笑,想将这小小的女人揉到心里去。“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一个秘密,只有先皇、神官以及我知道。”   横竖她已经知道了二公子的许多秘密,多一个少一个,她也还是朝廷钦犯,没差了。   “先皇的陵墓在另一座山。那是他自迁都以来,就开始为自己建造的陵宫。那里现在只葬了一个人。”   徐阿蛮猜出了什么:“难道是二公子的……”   “嗯,是我娘亲。”慕锦说:“先皇的棺木下葬以后,神官会布下阵法,封锁陵墓。从此以后,无人能够进出。和先皇同墓而眠的,只有我娘亲。其他的妃子,甚至现在的太后,都无法同葬在那座陵宫。先皇葬礼完毕,这事就不是秘密了。”至于皇太后会如何动怒,早不在先皇的考虑之内了。   徐阿蛮问:“二公子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在我那日往西埠关出发之前。我当时觉得荒谬。皇上不过在御花园摔了一跤,却像是大限将至似的,讲起了陵墓。我回想起来,觉得先皇的死不是无迹可循。”   徐阿蛮瞪大了眼。   “他累了,想下去陪我娘亲。皇族的命运便是如此,国大于家。先皇将江山社稷惦记在心,凡是威胁到他帝位的,他统统可以割舍,包括感情。”慕锦说:“我离宫之时,曾问我娘亲,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娘亲笑了笑,拒绝了。她那时虽然病了,可是,走出皇宫,至少能在临终前享受一段自由的时光。她正是明白,先皇是一个真正的大政治家。她给予体谅,所以,将自己的全尸留在了皇宫。她虽体谅,却又不愿我步入先皇的后尘,于是送我离宫。”   徐阿蛮轻声说:“二公子,我听过你娘亲的许多故事。甄皇后是一个好皇后、好母亲,应该也是一个好妻子。”   慕锦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问:“你想当皇后吗?”   徐阿蛮摇头,两人额头磨蹭了几下。她如实回答:“我不奢望大富大贵,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嗯。”他亲了亲她,“我也觉得,一国之君天天在皇宫里走来走去。太无聊了。”   ——   先皇驾崩,此为国殇。从京城到皇陵,送葬的队列浩浩荡荡,由国师神官开路,和尚道士一路诵经。   慕锦坐在酒馆的二楼。   出殡队列这条街外的路上,那边里人山人海。这一条街则冷冷清清。   徐阿蛮倚栏眺望。   葬队的盛势越来越近,她说:“二公子。”   “酒呢?”慕锦问。   她将酒杯放到他的手中。   慕锦执起酒杯,向遥远的葬队敬了一杯酒。   饮尽这一杯酒,慕锦与先皇的最后一面就结束了。正如他所言,二人没有深厚的父子之情。   先皇偏袒慕锦,更多的是因为他是甄月山的儿子,而不是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儿子。   拥挤的街上,陆续可见拭泪的百姓。   徐阿蛮轻轻拉住慕锦的衣袖。二公子说得没错,先皇真的是一位明君。   轮椅留在了玉器店。这一路走来,慕锦出了不少汗。   徐阿蛮发现他连掌心也沁出了汗,关切地问:“二公子,累了吗?”   “很久没有走这么长的路,腿脚跟不上。”   她用帕子给他擦拭脸上密密的汗,问:“要不先去旁边坐一坐?”   慕锦问:“还有多远?”   寸奔刚才在前方为二人开路,折返回来:“二公子,街口有一群官兵在盘查。”   按理说,葬礼队列已经走了,官兵应该跟着一同离去,却仍有盘查,寸奔说:“恐怕新帝已有猜到,二公子会来见先皇最后一面。”   慕锦说:“附近都有围观的百姓,我眼睛看不见,走路又不方便,容易暴露。”   这时,徐阿蛮见到了缩在街角的两个乞丐。她才发现,这里离她藏身的小屋不远。“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是李姑娘的娘亲住过的屋子。我在那里躲了几天,太子的人都没有追过来。”   慕锦侧眼:“想不到,也有我依靠你的一天。”   她笑:“我知道二公子上知天、下知地,可偶尔也有一些不知道的事呀。”   他摸上她的脸,捏了捏,“你这张嘴,就是狗腿子的嘴。”   ——   徐阿蛮开了锁,进了院子。她谨慎地关上了门,再落了锁。   她正要扶着慕锦走。   慕锦却没有动,伸手拦住她。   寸奔向前走了三步,挡在慕锦和徐阿蛮前面。   徐阿蛮明白过来,赶紧缩在慕锦的身后。   刚刚她留意了门锁,锁把的方向还是她离开时摆出的样子,这说明没有人开过这门锁。寸奔过来拿衣服,说是翻墙进的。不过,他可以翻墙,其他习武者也可以。   她后悔了,自己又让二公子置身于危险之中。   才这么想着,门里有暗器袭来。   寸奔轻松地挥开了。   暗器直直钉在了门板上,发出沉沉的“嘟”一声。紧接着,又有几枚暗器袭来。   寸奔用剑柄一一挡开。   慕锦拍了拍徐阿蛮的背:“别怕。”   徐阿蛮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有所减轻。林神医交代说,二公子在康复之前不可动武,否则刚续上的筋脉再断就不好办了。二公子才说她有了用处,这一刻她又成了累赘。她懊恼,咬了咬唇。   慕锦察觉到了,轻声哄道:“没事。”   话音才落,一柄长剑如风般卷向寸奔。   他只用剑鞘与之过招。随着一声剑鸣响起,他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微讶:“李姑娘?”   闻言,徐阿蛮抬起了头,才见,李琢石一身男装,戴了一个简单的男式发冠。她冷冽地看着寸奔。   这边三人都做了乔装,李琢石认不出来。   “李姑娘!”徐阿蛮惊喜唤道。   李琢石转眼:“你是?”   徐阿蛮摘掉了脸上的大黑痣,再抹了抹脸上的假皱纹,走上前:“李姑娘,我是二十啊。”   “二十姑娘?”李琢石收起了剑,“进去说。”   徐阿蛮扶着慕锦走过去。   寸奔退回屋子,掩上了木门。   街外的喧闹掩盖了这里的动静。 第81章   未来的皇后娘娘会在先皇葬礼这一隆重仪式上趁机逃跑了。   李琢石自己也没有想到。   一切只是一个巧合, 以及在那一巧合瞬间的念想。离宫的最佳时机,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两次。若是为后, 更是锁在深宫。先皇的葬礼是难得的大好机会, 皇城上下沉浸在先皇驾崩的哀思中,无人顾及她。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寻找的理由。自萧展登基以来, 她用处不大了,众人也不留意她。她在东宫不喜欢束缚,萧展顺了她的意, 没有安排宫女太监服侍。现在是皇妃,依然如此。   他笃定,她离不开她。   她蔑视他的这份笃定。   李琢石深知,自己再不走,将来就要在这座深宫, 和自己心爱的男人慢慢地将这一份感情耗尽, 直至因爱生恨。这般结局不是她想要见到的。   萧展已经称帝为王, 李琢石不会没脸没皮地要求他不得纳妃,不得另娶。   她在他身边这么些年,经历过芳心的暗许, 也有过少女的失落。由始至终,他只有她一个女人, 因此, 她在东宫受再多的委屈,也可以想成这是因为他没有情、没有心。   一旦他另娶新妃,她就再也无法忍受这一份委屈。她与其留在宫中和他反目成仇, 不如相忘于江湖,给彼此留一份尚且平和的回忆。   葬礼上多一个诵经的道士,没有引起谁的注意。李琢石混进了葬礼队列。   她没有计划,出了宫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来到了这间小屋。   没来得及细想今后的打算,就遇上了徐阿蛮等人。   李琢石观察,徐阿蛮从发饰到衣裳,是中年人的模样。   可是,除了慕锦,其余的人萧展已经不追究了。徐阿蛮不至于还在逃亡。   李琢石又看向旁边的两个男人。   坐着的那一个,蓄着短短的胡须,剑眉星眸,眼角有几道深深的尾纹,但也遮不住俊俏的底子。   刚刚和她交手的那一位,正抱剑倚在门前,衣服上布满补丁,眉毛和胡须拉得老长,眉目看不真切。外表是中年男子,不过刚才唤她的那一句“李姑娘”,是清亮的年轻嗓子。   李琢石将徐阿蛮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再度打量两个男人,问:“二位是……”   徐阿蛮正想说话。   慕锦先开了口:“问别人的身份之前,不是应该先自我介绍?”   李琢石没有回答。这男人的声音她想不起,这上扬的尾调,她却记得清晰。   慕锦向来不喜这个不男不女的李琢石,既然她不答话,他也懒得开口。   僵在一旁的徐阿蛮尝试打破屋里的尴尬,说:“要不我去烧水?”   “哪里有水?”慕锦随口问。   徐阿蛮回答:“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慕锦向寸奔的方向转了转头。   寸奔立即会意:“徐姑娘,还是由我去打井水吧。”他转身走了出去。   一主一仆,主子高傲如孔雀。李琢石猜到这两男人是谁了。萧展受伤时,她听朱文栋讲,慕二公子气急攻心,疯魔了。她拉着徐阿蛮转身要走。   慕锦听到二人的脚步声,冷声问:“去哪里?”   李琢石推徐阿蛮去房间,自己跟着进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残破的门扇摇摇欲坠。   李琢石看一眼破门板,低问:“你怎么没有逃走?”   徐阿蛮用手掌捂住了李琢石的嘴巴。二公子自从有了眼疾,听力越来越敏锐。她担心,被他知道她有出逃的念头,免不了一顿惩罚。   徐阿蛮这般反应,李琢石更加怀疑慕锦逼良为娼,她叹了叹气:“你怎么又遇上了他?”   徐阿蛮小声答:“说来话长。”可别让二公子听见她俩的对话。一个小丫鬟意图逃跑,简直是找死。   李琢石再问:“你的嗓子好了?”   徐阿蛮点点头,“已经没有问题了。”   “那就好。”李琢石笑了笑。笑出声之后,她抚抚自己的嘴角。原来自己许久没有自然地微笑了。   徐阿蛮跟着笑,露出一排皓齿,“李姑娘,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呢?皇宫有大事,你不是应该在宫里吗?”   “皇宫尊卑有伦,先皇的妃子都没有资格送葬,哪轮得到我。”   也是,越是富贵的大户越是多规矩。徐阿蛮又问:“李姑娘在皇宫,日子过得舒服吗?”   “以前说不上好,但从今往后,可能会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李琢石的笑容变大了。   “恭喜李姑娘。”   “你呢?作何打算?”   “我一个丫鬟哪有什么打算呢?”   “我和你很有缘分,几次不期而遇。我可以跟你一同出城,游遍大江南北,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徐阿蛮怔然。刚才,她以为李琢石只是出宫走走,之后就回宫做皇后,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现在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待她细问,房里破烂的门板直接脱离了门框,裂成了脆弱的两半,歪倒在墙边。   门外响起慕锦凉凉的调子:“我的人,我倒要看看你能把她带到哪里。”   李琢石冷然,走出了房间,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桌旁的男人。   萧展被慕锦而伤,险些丧命,李琢石是心疼的。偶尔又觉得,萧展权势倾天,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慕锦这一剑,挫挫天之骄子的锐气也好。   然而,慕锦终究是萧家人。李琢石面对皇室萧家,增添了更多的不悦。“二十姑娘迫于无奈屈服你,我却不会。我生平最看不惯你们这些流里浪荡的公子哥,仗着家世强占民女,肆意欺辱。要是没有了家中的金山银山,恐怕连街上的乞丐也不如。”   徐阿蛮胆战心惊。二公子现在不宜动武,但李姑娘这番话,二公子恐怕是忍不住了。她连忙站出来,挡在了李琢石面前,低声下气的:“二公子,李姑娘是气上头了。她不是气你,她呀,刚才在街上见到一个流里浪荡的公子哥,正欺负人,她迁怒你了。”   “到我这里来。”慕锦当然不信徐阿蛮的解释。   “是。”她立即过去,主动拉起了他的手,缓缓安抚。   慕锦抬头向李琢石,轻嘲:“我和她的事,哪轮得到你来开口。”   李琢石拉住了徐阿蛮的另一只手,火上浇油:“他如今是朝廷钦犯,二十姑娘犯不着跟他一起受苦受累。”   慕锦脸都黑了,没想到公然与他抢女人的,竟然是一个女人。他按耐住脾气,缓缓向徐阿蛮说:“你自己告诉她,是不是自愿跟着我的?”   徐阿蛮连连点头,“是啊。”   李琢石冷笑:“慕二公子难道以为,用威胁恐吓的手段强占民女是一件风光的事?”   慕锦抓紧徐阿蛮的手,扣得牢牢的,甚至抓疼了她。   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他松开了手,“伤着了?”   “没有,没有。”徐阿蛮再度尝试打破慕锦和李琢石之间诡异的气流,“李姑娘,你误会了,我是自愿跟着二公子的。”   “李姑娘,你误会了,徐姑娘是自愿跟着二公子的。”徐阿蛮说完之后,打了井水的寸奔跟着进来,重复了一遍。   一人一句,空气里的僵凝被冲破了。   李琢石刚才忍不住冲动,想起这是皇室萧家的兄弟,她不由地升起一股怨气。她嘴上针对慕锦,何尝不是将对萧展的怨恨,寻一个宣泄口。   皇室萧家男儿,皆是无情无心。   慕锦一肚子气:“寸奔,陪我到外面院子坐一坐。”顿了下,他面向徐阿蛮:“你去煮水。”   不得不说,李琢石的话刺到了慕锦的心底。他不曾仔细回想,他和徐阿蛮的开始很不美好。他此时心仪她,将来也一定宠溺她,他几乎刻意地遗忘了曾经的恶劣。   慕锦身边有寸奔。寸奔不会多言主子的是非。唯有李琢石这一外人,可以毫不客气指着慕锦的鼻子。   徐阿蛮进掩日楼,确实是因为被他强占了。   素来理直气壮的慕锦,对此表示理亏。同时,他也庆幸徐阿蛮不是追究过去的性子。   寸奔搬出那一张破椅子。   慕锦坐下,一手扶在榆树旁。伸手就要拉扯平安帕的蝴蝶结,想起今日外出,没有遮帕子。   原来,徐阿蛮躲在这儿时,有安排出城逃跑,只是被寸奔撞见,才计划失败了。她留在他的身边,也是因为在他的恐吓之下。“寸奔,假如你是一个姑娘,是否会喜欢我这样的公子?”   寸奔沉默了很久,无法接受这一个假设。“二公子,属下不是一个姑娘。”   “算了。”慕锦不问了。问了也没用,若是姑娘家始终无法接受二公子,二公子也不会放人的。   “二公子,水烧好了。天凉了,来一杯热水吧。”笑盈盈的徐阿蛮出来了。   慕锦向她伸手:“过来扶我。”   寸奔识趣地退开了。   徐阿蛮小跑过去,拉了慕锦起来,正要松手时被他握紧了。   慕锦揉揉她的肩:“我一直欠你一声道歉。若不是李琢石刚才几句话,我几乎忘了曾经的事。”   徐阿蛮讶然。他是主,她是仆。她之前伺候的大小姐们,做错事污蔑她的不是没有,也不见谁给她道过歉。当主子的瞧不起当奴仆的,她从来不敢奢望卑微的自己可以得到二公子的道歉。   “徐小蛮,我向你道歉。”   她呆了呆,不知作何回应,硬挤了一句:“我叫徐阿蛮。”不是徐小蛮。   “不过。”慕锦又说:“你原不原谅也还是逃不掉的。威胁和恐吓的确很不风光。可我要的是人,何须在乎风光不风光?”   徐阿蛮:“……”这才是二公子会说的话嘛。 第82章   事到如今, 坦白自己当初的恶意,也是道歉的诚意之一。慕锦说:“我那时是真的想杀你。”   这一句话, 寸奔也曾经说过。徐阿蛮觉得自己当初胆儿真肥, 总以为二公子好骗,将他骗了又骗。“二公子的身世讳莫如深。你没有真正杀我, 已经仁至义尽了。”   “戏话里有说,世间男女要是放不下前尘恩怨,多是落得凄惨的结局。”他不愿横在两人之间的过去, 成为一根棘刺。“你要是对曾经的事有怨言,尽管开口。我错的,我就认,你错的……”慕锦停了一下。横竖都是认错,认一个错和认两个错也没差, 他接着说:“要是你错的, 这回也当是我错了, 一并跟你道歉。”   要让徐阿蛮从过往的记忆里揪错,她也数不来多少。骨折的伤早已经好了。反而是二公子落得残废的下场。她再落井下石,那就太绝情了。二公子是为了救她才向太子宣战。恩怨是一笔糊涂账, 真要计较的话,过往欺负她的丫鬟、小姐, 难不成还得一一回去报复吗?徐阿蛮说:“二公子,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你果然是笨笨。”他二公子亲自给人道歉, 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机会,她居然不懂得珍惜。他轻轻抱住了她,“你呀,笨笨。”   ——   李琢石见到了在榆树下相拥的一对主仆。   慕锦除了气色较差,说话有些气力不足,其他不像是走火入魔。他怀抱佳人,一脸舒心的样子,着实碍眼。   李琢石又回了屋。   寸奔坐在缺了一只腿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水。   椅子的确缺了一只腿。坐与不坐又有何区别?李琢石站在一边:“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是朝廷钦犯。”   寸奔抬了眼,应声:“嗯。”   他的假眉毛太长,她连他的眼珠子也看不清。“那你更应该清楚,只要你们还在大霁国土,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最终也会被抓回来。”   寸奔继续喝水。   “和其他的朝廷钦犯不一样,你们是皇上的眼中钉。文武百官,哪一个不想拿慕锦的项上人头到皇上跟前邀功。”李琢石说:“我观察了,慕锦就是把你当忠犬一样奴役,他到处闯祸,烂摊子交给你收拾。以前他家境殷实,你的日子应该过得去。现在不一样,每一座城都贴满了他的通缉令。你跟着这样的主子,只有死路一条。”   寸奔不发一言,低了眼,垂了头。   “我计划和二十姑娘一同游历。你要是想摆脱这个不中用的主子,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身份。”李琢石劝说:“皇上的忠臣曾言,你是一个习武奇才,年纪轻轻,武功已经高深莫测,你要是脱离奴籍,在江湖上肯定可以闯一番名气,犯不着伺候一个朝廷钦犯。”   寸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仍然一声不吭。   李琢石见过这样忠心耿耿的护卫,比如朱文栋。可是,朱文栋将萧展奉为信仰,萧展也回以尊重。上回在向阳城的船上,慕二公子讲起这位奴仆,言语之中满含蔑视,这样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地方值得追随。   李琢石找了另一个破杯子,跟寸奔一起喝水。她一边喝,一边说:“二十姑娘已经将你们公子的底细告诉过我。”   寸奔执杯的动作顿了下,才继续。   “慕二公子整日游手好闲。”   寸奔又抬眼。这些就是徐姑娘所讲的二公子底细?   李琢石说:“慕锦府上妻妾众多,大多是强取豪夺,行径犹如禽兽。”   寸奔沉默。   “京城人都知道,慕二公子的兴趣就是美酒和佳人。多年纵情声色,身子早垮了。否则,怎么突然走火入魔了。”李琢石讲得头头是道,“在你们面前,慕锦打肿脸充胖子,找大夫,进补药,维持面子上的雄风。其实这些事,只有女人才知道他身子虚或不虚。”   这一杯水,寸奔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斟酌,是否要告诉李琢石,二公子和他的武功不相上下,如果他的可以称之为高深莫测,那二公子也是登峰造极。她所讲的话,隔着一层门板和院落的距离,根本瞒不住二公子的耳朵。   寸奔这边尚在考虑。   那一边,落满灰尘的门板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慕锦牵着徐阿蛮,一脚踹开了门。前一刻苍白的脸色这时已经转成浓郁的墨黑,如一座深渊。失了光泽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向着李琢石。   可怜的是,道二公子是非的徐阿蛮,耳力不及慕锦,没听到李琢石的话,自然对屋里诡谲的氛围感到莫名。   寸奔咳了两下,“徐姑娘,这锅水喝完了,你再去煮一锅吧。”   “好的。”徐阿蛮拉拉慕锦的手,“我去厨房烧水,二公子你好好坐着。就坐着呀,好好休息。”她真怕他将这屋顶给掀了。   慕锦先前发誓,不再追究往事。他可以对徐阿蛮宽容,换作李琢石,就没那么宽广的胸怀了。   待徐阿蛮的脚步声进了厨房,他轻声说:“我没有不杀女人的原则。”   李琢石回了一句:“慕二公子,败在我剑下的二流子多的是。”   无论是二公子或是李琢石,哪一方受伤,难过的都是夹在中间的徐阿蛮。寸奔出声提醒:“二公子,徐姑娘正在烧水。”   慕锦冷笑,”我有办法让萧展的女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话音像一只钩子,钓上的是李琢石的一条命。   正在这时,厨房传来一声“哐啷”响声。   慕锦瞬间敛起杀气。   徐阿蛮走了出来,讪讪地说:“锅烂了……”   他走向她,关心地问:“烫到了吗?”   徐阿蛮迎上前,主动握住他的手,“没有,水还没烧滚,锅就烂了。”   “别烧水了。”慕锦摸到她手上的水迹是温的,放下了心,唤道:“寸奔。”   “在。”   “你去外面探探路。如果官兵已经走了,我们立即出去。”   “是。”寸奔在李琢石面前展现了他高深莫测的轻功,眨眼间不见人了。   ——   徐阿蛮拉起慕锦到了院落,享受秋日的洗礼。   慕锦旧怨难平,又添新怒。   她小心翼翼地问:“二公子,你是在生李姑娘的气吗?”   “没。”他没好气地回答。   “那……”那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徐阿蛮连忙认错,“二公子我错了,早知我就不带你来这里了。”她也没有想到,二公子和李姑娘之间一下子就剑弩拔张了。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听听她跟李琢石说的那什么话?说他纵情声色,虚不受补。前几日体谅她,在她用手之后,他就结束了。回想起来,他真是太仁慈了。这有什么好体谅的,再体谅下去,她心底已经把他的雄风给熄灭了。   “二公子,我被太子抓去,是李姑娘放我出来的。不然早就被太子给杀了。李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不是坏人,你和新帝有什么恩怨,不至于迁怒于她吧。”   “没什么,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方法。你问一个别的问题,再问我生不生气,我就真的生气给你看。”   于是,徐阿蛮问:“二公子,我们以后都要这样到处躲藏了吗?”   就不能问些温婉的问题?慕锦搂起她,反问:“你真的不想当皇后?”   “不想啊。我觉得,一国之母要像李姑娘那样大气。”   “她哪里大气。”不及他的小蛮一分。   “二公子,我想到处走走,开开眼界。跟着你一起逃亡,也能长见识吧。”   “如果你有机会当皇后,还是不想要吗?”   “不想啊。甄皇后那么优秀的女人,也逃不过深宫高墙。我无才无能,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很满足了。”   慕锦摸到她的脸颊,疼爱地亲一口:“听你的。小蛮一定平平安安。”   ——   寸奔回来,将城里的情况回报:“二公子,城里那些官兵盘查的是一个道士。”   慕锦半靠在椅子上,“道士?”   “是的,从送葬队列逃走了一个道士。”寸奔向李琢石扫了一眼。   “哦,你是否对这道士有眉目了?”   “二公子,如果属下没有猜错,应该是皇宫有人假扮成道士出逃。官兵正在全力追缉此人,连城门都封了。属下沿路询问,官兵讲的都是道士,没有提及朝廷钦犯。”   李琢石听到一半,皱起了眉。萧展应该还在先皇新陵,怎么这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   “李姑娘。”慕锦笑得颇有深意:“刚才,你说我是朝廷钦犯,四面楚歌。原来你也是,真巧。”   李琢石冷冷地甩了一个眼色:“我不在通缉令上。”   慕锦说:“你是皇妃,私自出宫这个罪名虽比不上我刺杀太子威风,但你也听到了,官兵盘查的是道士,而非我这俊雅绝伦的慕二公子。”   徐阿蛮担忧地看着李琢石:“李姑娘,是不是因为我的事,连累了你?”   “不是。离开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任何人无关。李琢石说完进了房间。   徐阿蛮跟了过去:“李姑娘,我们跟着二公子在逃亡。你也被追缉,要不跟我们一起走?多一个人,也多一个照顾。”   “他——”李琢石才起了一个头,忽地改变了称呼。“皇上不会惦记我太久的。皇上之所以动怒,是因为我长期以来是被动的一方,今天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心有不甘。皇上很快就会迎娶新妃,入宫当妃子的,个个都是大美人。美女在怀,他自然想不起这一份不甘心了。到了那时,天高地阔任我行。”   徐阿蛮:“李姑娘你可以跟我们走一段路程,等到你安全了,我们再道别。外面官兵那么多,城门又被封锁了,你一个人太冒险了。”   李琢石犹豫。   徐阿蛮笑了:“你别介意二公子。他呀,嘴巴不会说中听的话。可他不是坏人,虽然以前对我做过坏事,不过,我对他也做过坏事,相互扯平了。他也饶了我一命。”   两个男人在门外,将两个女人的谈话听了个明白。   慕锦先是欣喜徐阿蛮对他的赞美之词,接着,他捕捉到李琢石的话中透出的信息。   李琢石逃跑,是因为萧展迎娶新妃。   新帝执政初期,和朝中大臣建立牢固的政治关系尤为重要。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先皇葬礼未完,萧展就锁城追缉逃妃,是为了什么?   若慕锦没有这次走火入魔,他不会想到某一个答案。   因为他经历过,情不知所起。   慕锦笑:“风水轮流转了。” 第83章   徐阿蛮这边和李琢石讲完, 正想该用什么理由让二公子带上李琢石。   才出来瞎编了几句,二公子就同意了, 表示理解:“哦,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起上路也无妨。”   徐阿蛮双眸一亮。说不定, 走火入魔的治疗正是剔除了二公子的佞邪,所以他越来越好说话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李琢石冷眼瞥向慕锦:“这只是二十姑娘的提议,我需要考虑考虑。”   慕锦靠在门上, 面向她,却又没将她放在眼里。“李姑娘,我既是皇上的眼中钉,就不在乎给他多钉几颗钉子。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我可以给小蛮一个面子, 和你化干戈为玉帛。”   徐阿蛮看他一眼。这面子可大了。   慕锦:“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游山玩水, 我自是欢迎。当然, 我也不强人所难,你如果拒绝,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没有见过你, 你也没有见过我们。你慢慢考虑,我们还会在京城多待几天。小蛮, 回去了。”   既然官兵追捕的不是朝廷钦犯, 慕锦就大摇大摆往外走了。   李琢石始终看不惯慕锦的傲气。萧展是太子时,也不如慕锦这般目中无人。   慕锦这个性,倒是和罗刹将军口中的年少先皇, 十分相像。   那,萧展的温润又是像谁?   李琢石连忙将思绪从萧展的名字中抽离,说:“二十姑娘,逃命不是游山玩水,还是要三思。”   “谢谢李姑娘。”徐阿蛮笑笑:“我是二公子的贴身丫鬟,他是逃犯,我也只好跟着逃了。”   “相比之下,我觉得慕锦的那位随从更加可靠,你日后遇上什么危险,记得跑到他的身边。”李琢石可不认为,慕锦这样的绣花枕头,可以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嗯。”徐阿蛮同意李琢石的话,寸奔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二公子则缺点太多了。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这句话本来徐阿蛮想问的,结果被抢先了。她回答:“二公子行刺太子,有我的一份责任。二公子是为了救我才走火入魔。他身子虚弱,一定要有人照顾着。”当然,如果二公子不是逃犯就最好了,毕竟她真的怕死。   朱文栋当时送萧展回来,说的是,慕锦图谋帝位,趁皇上生病之时,在宫外围场将太子一军。   朱文栋没有提及徐阿蛮。   李琢石担心萧展的伤势,那时不曾细想朱文栋的话。如今她才想明白,萧展挟持徐阿蛮,是为了逼慕锦。   但……这岂不是证明,徐阿蛮在慕锦心中颇有地位?   李琢石:“慕锦是为了你受伤?”   “是啊。”虽然难以置信,但因为是寸奔所言,徐阿蛮就信了。   一怒为红颜,真是只有在民间长大的四皇子才会做的事。若是萧展,怕是要将前因后果算计一遍。   思及此,李琢石苦笑了一下。   道了别,她看一眼慕锦和徐阿蛮相偕离去的背影,再抬头看美不胜收的清空,心念一动,“稍等。”   她喊出了这两个字,又词穷了一阵,才问:“你们有没有办法带我一起出城?”   慕锦停住了:“我既然邀请你加入我们,自然有一条后路。”   “好。”李琢石改变了主意:“我跟你们一起走。”   “寸奔,把你的长眉毛给她贴上。”慕锦拍了拍徐阿蛮,“你的大黑痣还在不在?”   “在。”正在徐阿蛮的嘴角。   慕锦问:“李姑娘穿的可是道士的衣服?”   “不是。”李琢石离宫前就换了男装,之后套上道士服。先前的那件道士服,已经被她埋在了土里。   慕锦:“换完装,我们就离开。”   ——   先皇的葬礼浩浩荡荡。禁军开路,旗仗、奏乐紧随其后。   历代君王驾崩,新帝会从宫中挑选嫔妃一同陪葬。但先皇有令,不得再活埋妃子。于是,葬礼仅有皇太后随行。   从京城到山下,沿途有稻穗、玉米,一路黄里透红。这是丰收的秋日,也是先皇统治之下繁荣的大霁国。   上了山,雾色缭绕,混沌的乌云浮浮荡荡,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   萧展在表面上是一位孝子。比起那位不知流亡何方的四皇子,萧展尽足了孝道。   但他又是心不在焉的。   今日早上,从宫中出发时,他鬼使神差地向前方跪地的和尚道士扫了几眼。其中一个身影让他颇为介意。正要细看,神官提醒他:“皇上,先皇该启程了。”   萧展压下了这一份惊疑。那人不会是李琢石,只是相似罢了。她该是好好地留待在宫中。   想归想,他吩咐朱文栋,回去查探李琢石的去向。   朱文栋轻功回宫,又再轻功回来禀报:“皇上,皇妃不见人。”   不见人?那就去找。萧展差点向朱文栋说出这句,是耳边的哀乐让他回了神。   若是在葬礼上捉拿那个道士,则是对先皇大大不敬。随着老百姓越来越拥挤,这就是逃跑的大好时机。   萧展立即命令朱文栋,封锁城门。   朱文栋退下去安排了之后,很久没有再回复。   萧展一直在等待朱文栋的出现。   “皇上,小心地滑。”听见清流这一声提醒,萧展才知道,原来下了雨。这雨,上了山没多久就下了,他没有察觉。   这一场葬礼很是突如其来。突然上山了,突然下雨了,突然封棺了。萧展犹如灵魂出了窍,听着和尚的呢喃,他被不知谁请到了陵墓边。或许是清流,或许是神官。   萧展回眼,哪里都不见朱文栋。他仰望雨中的天空。   李琢石走了也好,她个性刚烈,忍不了皇城的三宫六院。与其两人反目成仇,不如……   “就这么去吧。”皇太后哽咽不已。   对,就是这句话。“就这么去吧。”萧展重复了一遍,却不是向着先皇的棺木。他低眼观察脚下的山泥,闻不着雨后的芬芳,只见泥泞的洼地。   下了山,雨就停了。萧展无需再表现他的孝道,收起了伪善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皇上在气什么,连萧展本人也不知道。   从大局考虑,李琢石的离开其实是一个和平的结局。皇帝纳妃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一定责怪他始乱终弃,他也一定厌恶她打滚撒泼。   她不告而别,反而是一种体贴。   然而,他是一国之君,谁敢在一国之君的地盘不告而别?   萧展找遍了李琢石的所有房间,不见任何书信。   薄情寡义的女人,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给他留下。同样,也没有带走什么。   萧展和清流说:“她当我这座皇宫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清流一脸惶恐,跪下请罪。   萧展失笑:“平身。”   清流起来了,却不敢再看萧展愠怒的龙颜。   萧展封锁了李琢石离宫的消息,对外说她生病了。   皇太后不见李琢石过去请安,勃然大怒,一状告到了清顺帝的跟前。   萧展温和地解释:“太后,皇妃身子抱恙,这几日正在休息。”   “皇上,先皇念及罗刹将军的战功,赐他‘一世兵王’的名号。但他早已不为朝廷做事,养出来的女儿是一个山野丫头。”皇太后诸多不满:“以前,李琢石是太子妃,不给哀家请安,找借口说要为皇上办事,哀家就随她了。如今她成了皇妃,每回过来还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皇上,西宫后位要三思啊。”   “太后。”萧展淡了笑意:“朕的后位早已许给了她。一诺千金,也曾是太后对朕的教诲。”   皇太后极为不悦。   萧展懒得再理,去了御书房下棋。   一盘又一盘的棋局,都是和局。正如他和李琢石。   皇宫的蓝天空荡荡的,空得高阔,也空得寂寥。萧展招来朱文栋询问,李琢石现在还有没有用处。   朱文栋如实回答:“皇上,她手上有罗刹令,可以调动罗刹将军的兵马。但她是女儿家,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逃跑也是造反。”萧展这一句话含在嘴里,低不可闻,仅有他自己听见。   “先皇的兵符已经传给了皇上,就算罗刹将军不满女儿遭受冷落,可皇上有大霁的精锐国君,何以为惧?而且——”朱文栋顿住了。   萧展看着棋盘:“继续说。”   朱文栋:“而且,皇妃对皇上情深似海,就算她受了委屈,也不会起兵造反。”   萧展这时抬了眼,“难道朕对她用情不深?”   朱文栋噎住了。皇上表面对李琢石温柔和悦,这是因为皇上仍是太子时,没有兵权。若要逼宫,唯有依靠先皇纵容的罗刹将军培养起来的罗刹军。一旦兵权在握,皇上又哪还看得上小小的罗刹军。   总而言之,李琢石已经没有了用处。   “朕以为朕表现得足够深情了。”萧展看着棋盘的白子,喃喃说:“原来还没有骗到她吗?”   ——   李琢石在竹林走了一遍,观察这座山的山势。从玉器店的暗道通往竹屋的小路,她记得明明白白。   寸奔依然在准备出逃的路线。何时走,怎样走,如何乔装,如何蒙混,下一座城的落脚处在哪,都没有向她隐瞒。   李琢石疑惑。这些大事小事,究竟是慕锦的授意,还是随从替主子安排的计划?   寸奔避而不答。   几人中,徐阿蛮是一个听令者,负责煮饭。   村里大婶准时上山给徐阿蛮烧热水。   对此,徐阿蛮解释说:“二公子不让我碰凉水了。”   李琢石讥嘲:“黄鼠狼拜年。真心疼你的话,哪会差遣你在厨房做事。”   “因为二公子喜欢吃徐姑娘煮的饭菜。”寸奔从慕锦房中出来,回了这么一句。   慕锦正在房中泡药浴。   李琢石到了山上才知,慕锦的眼睛受了伤。凭他睥睨天下的气势,她哪里猜得到这是一个瞎子。   过了三天,李琢石才问:“你们就这么相信我?觉得我不会将你们的藏身之处泄露给皇上?”   慕锦惬意地晒太阳:“小蛮说你是个好人,我暂且相信。”小蛮小蛮,叫惯了也顺口得很。   “逃命的应该是我们三个。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为何不送去安全的地方过平静的日子?”   慕锦哼道:“我的女人轮不到你来安排。”   “我和你才是皇上的目标,何必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李琢石说:“她是一个局外人。”   “她是我的女人,不是局外人。”   李琢石和慕锦八字不合,说不了几句,她就去竹林练剑了。   慕锦向徐阿蛮伸出手,等到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握紧了:“你可别想跑,跑了我就打断你的双腿。我们一人一张轮椅,双双把家还。”   “哦。”徐阿蛮敷衍应声。这些威胁在她眼里和纸老虎一样。况且,她没有想跑,毕竟放不下又瞎又瘫的二公子。   “跟着我的确比较凶险。”他亲了她一口,“这是你的命。要怪,就怪上天让你遇见了我。”   “是,一切都是上天的错。”她懒得和他计较。   他笑着把她拉到了怀里。   李琢石收起剑,进来见到院中男女相握的手。   萧展牵过她无数次,却不曾十指交缠。   徐阿蛮是一个拖累成朝廷钦犯的小丫鬟,不过,总有几个瞬间,李琢石很是羡慕徐阿蛮。   慕锦时常揉捏她的小脸蛋,又粗鲁地为她添衣保暖,再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   就这么不经意想起了萧展,李琢石执剑的手紧了紧:“慕公子是不是想策反我起兵,造反皇上?若是如此,你恐怕要失望。”   “李姑娘多虑了。我没有造反的计划。”慕锦狡黠一笑:“你只管逃跑就行了。” 第84章   离京日子定了。出行方式, 几人有些异议。   慕锦要从城门离京,而且一路要坐马车直至目的地。   李琢石则建议走灵鹿山皇陵暗道, 避开官兵的盘查。   慕锦直接一句:“我走不动。”   李琢石冷眼扫过去。她也费解, 一个坐轮椅的男人怎敢胆大当逃犯。   寸奔解释:“李姑娘,皇陵机关重重, 比起城门的盘查,阵法陷阱更加凶险。而且,二公子不宜翻山越岭。”   李琢石看一眼蒙眼睛坐轮椅的慕锦。和这样的当盟友, 唯有走城门了。   第二天,四人到了玉器店。   玉器店老板姓董,是慕府老刘管家的私交。他是生意人,经常出入城门,他说:“前几日守在城门的是皇宫禁军。昨日, 禁军才走。我和西城门的官兵有交情, 你们可以从那里出城。”   慕锦和寸奔沉着自若。   徐阿蛮先是有些担忧, 但见二公子笑意盈然,她也放下了心。   局促的反而是李琢石。萧展撤了禁军,那是不再追缉她了?   慕锦说:“新帝登基大典在即, 皇宫上下忙成一团,正是我们离京的时机。”   先皇葬礼, 萧展可以分心。但事关自己, 萧展就顾不上别人了。   李琢石一边希望萧展忙得顾不上她,一边埋怨他坐拥江山,过于绝情。这一生要花许久的时间才能走出这一个男人的情思。   董老板和四人一同出城。寸奔驾着董老板的马车, 剩余三人在另一辆马车上。   到了城门。   守城官兵见到了玉器店的字号,走上前跟董老板寒暄:“出城呀,董老板。”   “是啊。”董老板掀起了马车帘。   寸奔递了官文。   守城官兵呵呵一笑,看过之后,望了一眼马车:“董老板,不好意思,最近宫里走了人,查得很严啊。”   “明白,明白。”董老板下了马车,笑问:“宫里还能走人?”   “是啊。上头交代了,严查。”守城官兵向马车张望。   董老板上前,往守城官兵衣袋里塞了银两。   守城官兵嘿嘿一笑。   这是董老板出入的老规矩,二人心照不宣了。   守城官兵看向后面那辆马车,“听说,这个比朝廷钦犯的罪都重,龙颜大怒。”   董老板走到那辆马车旁,“这是我家小儿,最近身子不大好,犯了病。”他掀起了帘子。   咳得厉害的是慕锦,露出一张泛白到几近清透的脸。   守城官兵盯着慕锦的脸:“董老板,儿子病得这么严重,还出城啊?”董老板妻妾众多,子女有十来个,守城官兵记不住到底几个儿子几个女儿。   “没办法,大夫说可能会传染,先送他到城外别院。”董老板又指了指,“旁边照顾的两个都是他的小妾。”   一人嘴角有一颗大黑痣,很是显老。另一个年轻一点,垂着头,面色蜡黄。   守城官兵拿出了李琢石的画像,仔细地比对。“走吧。”   马车出了西城门,走了好一段路,徐阿蛮才问:“就这么放行了?我以为当逃犯一定是东躲西藏的。”没想到还能坐马车。   “城门官兵大多收商人的好处,运气好,还能遇上见银子就放行的。不过,巡捕就不好骗了,将来可能还会遇上朝廷侍卫、赏金猎人。”慕锦看一眼李琢石,“皇上现在心思不在我这边,我也算侥幸了一回。”   李琢石在京城没有朋友,除了罗刹将军的府邸,她无处可去。萧展猜到她可能乔装成百姓,却不知她和慕锦凑到了一起。   李琢石抬眼:“我们不是去西北吗?”   慕锦说:“我们先去江州。”   ——   既是江州,徐阿蛮不免想到了小九。   莫非,二公子落脚的地方是小九那里?小九已经成亲,和二公子早断了关系。徐阿蛮不怎么介意。   哪知,二公子躲藏的地方,不在杏花巷子,而是江州闻名的千里飘香。   江州盛产名酒,这名字听起来,徐阿蛮初初以为是酒馆。到了之后,花香扑鼻,门口站几个娇柔的美姑娘,笑如黄莺,玲珑有致。   这千里飘的,是女人香。   李琢石当下脸就黑了:“我早说过,慕二公子好酒好色,已经是朝廷钦犯了,还要上青楼寻乐子。”   寸奔似乎闻不见花香,面上依然是冷峻的护卫。“徐姑娘,李姑娘,我们要在这里住几天。”   这句话若是由二公子说,徐阿蛮肯定要生气。但是寸奔讲起来,却十分正直,仿佛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栈。   寸奔解释:“比起客栈,这里更安全。”   四人的食宿,安排在青楼的后院。   赶了这么一程路,慕锦困乏,一到飘香就歇息了。   寸奔如一株天山青松,点缀繁花锦簇的园子。   青楼一位美姑娘送了午膳过来,放下盘子,娇滴滴询问:“二公子呢?”   寸奔回:“休息了。”   美姑娘看一眼徐阿蛮和李琢石。   二人没有卸妆,仍是易容的老气模样。   美姑娘掩嘴一笑,“二公子——”尾音能从青楼门前花拉到后院的泥土里。   寸奔冷冷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美姑娘退下了。   美姑娘话断在半截,勾动了徐阿蛮的心。二公子过惯了声色犬马的日子,跟江州的青楼这么熟,恐怕是光顾了不少次。不,不是不少次,是许多次。   二公子本就是放荡的人。她再腹诽也改变不了。   李琢石被花香熏得头疼,拉起徐阿蛮进房:“萧家的男人,一个温柔体贴,一个放荡不羁,其实,骨子里都是冷血的。我担心,你跟着慕锦久了,讨不到好处。”   徐阿蛮眨眨眼:“我只是个丫鬟。”   “你俩抱着那样,你还是丫鬟啊。”慕锦真是白白占了便宜。李琢石越想越火:“男人的心能安定多久,谁都不知道,连他自己也是。”好比,萧展承诺给她的唯一、永远,他应该有些真心,只在那一刻。   徐阿蛮没有问李琢石遇到了什么矛盾,才瞒着皇上逃出宫。“李姑娘,你深爱皇上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李琢石怔了怔才回答:“深爱,心爱。”   徐阿蛮问:“那你能不能讲讲,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   “心上有他,想他、念他,事事以他为先,以他为重。爱到可以为他牺牲一切。”顿住之后,李琢石心底苦笑,再炽烈,结局也是一别两宽。“徐姑娘,你对慕锦的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以前,有一个长工说喜欢我,对方喜欢,那我就礼貌地喜欢回去吧。不过,见到他,我没觉得开心。有一回,他想拉我的手,我就跑了。之后就没有男人再喜欢我了。”徐阿蛮说:“我本想逃到百随,找一个宽阔男子嫁了。可二公子出了事,我又跑不掉,恐怕以后也还是和他一起的。”   “慕锦难道没有说过甜言蜜语哄你吗?”萧展再违心,该哄的,还是面不改色地说给李琢石听。   徐阿蛮摇了摇头:“二公子哪会说好听的话,不杀我就是大恩大德了。你说的想念,我有时也有。躲在小屋里,晚上冻得醒了,就怀念二公子暖和的被窝。后来,二公子神志不清,我也为他忧心。”因为,骄纵狂妄的二公子,才像二公子。   “慕锦没有给你许诺未来吗?”李琢石皱眉,怎慕锦和萧展的表现截然不同?   “二公子说,以后我是他的枕边人。他又说,我只是贴身丫鬟。他的眼睛瞎了,走路又慢,他担心以后娶不到妻子。我后来窃喜过,二公子娶不到妻子的话,是不是会娶我呢?”说到这里,徐阿蛮捂嘴笑了笑:“每回这样想,我就觉得自己脸皮好厚。”   “他这样的公子哥,也就傻姑娘才愿意嫁。苏家小姐嫁了,落得凄惨下场。”   “苏家小姐放火烧楼,二公子才把她休了。二公子再娶妻的话,我就是被逐出府也好过见着二公子的亲事。但我应该祝福他的人生的。”徐阿蛮转向李琢石:“李姑娘,你明白吗?”   “嗯。”李琢石同样祝福萧展,有一座和睦的三宫六院。   “山上只有男人,我不好将女儿家的心事告诉他们,我只看过戏话,里边的公子和二公子也不一样。”   李琢石问:“徐姑娘想留在他身边?”   徐阿蛮答:“二公子让我留,我就留了。我和李姑娘不一样,我是下人。我没有资格喜欢二公子的。二公子要是把他的喜欢分我一点点,我或许能留得久一些。”   “慕锦一路上很照顾你。”李琢石又补了一句:“我说的是现在。”   李琢石:“你是女儿家,出身卑微,怎么也得是他先喜欢你,一天天的,当贴身丫鬟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二公子好像对我有点儿什么。但他没有明说,我可能想多了。其实,我很害怕。以后二公子病好了,又娶一个千金大小姐,我得多难过。我很害怕这一份难过,宁愿自己没有喜欢他。”徐阿蛮忽然叹了一声气,沮丧地说:“我是不是也不自由了?”   李琢石忽然笑了。她明白为什么慕锦喜欢捏徐阿蛮的小脸蛋了,鼓腮时圆滚滚地可爱。“要说慕锦不在意你,又怎么会为了救你向皇上宣战?可若在意,又怎么不承诺你的未来?”   又是一阵花香飘散。李琢石捂捂鼻子:“总而言之,你先守住自己,再试探试探他。”   徐阿蛮点头。   也是,现在是逃犯,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可不能稀里糊涂的就走完一世。 第85章   林意致给慕锦留了丹药, 说是增强功力。   慕锦服完一粒,浑身有劲。药效过了就困乏嗜睡。   连寸奔也担心, “二公子, 你为何恢复如此之慢?”   慕锦也不知。   慕锦醒了,伸手一捞, 枕边无人。回过神,他在枕头下拿出那一道平安符,小心地揣进腰间。坐起后, 听见柔情滴水的呼唤:“二公子呀。”   这甜腻腻的一声,是他想念的声音,却不是他熟悉的语调。听起来很是诡异。   他向着声音的方向皱起眉。这女人说话像是沾了蜜一样,无事献殷勤:“中邪了?”   徐阿蛮:“……”真的,就算她偶尔觉得二公子有那么一丁点的意思, 都会在他的不解风情之下溃败。   青楼美姑娘娇将“二公子”三个字喊到滴下水来。   徐阿蛮学了一把, 二公子毫不领情。她的满腔柔水回泼成一盆冷水:“吃饭了, 趁热吃。”很不礼貌。   但木讷生硬的一句话,才是慕锦心中的心上人。   吃饭到一半,他问:“怎么不说话了?”   徐阿蛮托起腮, 不冷不热的:“没什么好说的呀。”   慕锦说:“随便说点什么。”否则,听到的都是房间以外嘈杂的庸脂俗粉。   “哦。”她硬挤了个问题:“二公子, 你这病一天治了一天, 有没有好转呀?”   “有,我坐轮椅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但你躺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呀。”徐阿蛮脱口而出。说完了,又想自抽嘴巴。二公子不会讲中听的话, 其实她也是。   慕锦:“……”这才是他的小蛮。之前那声那嗲嗲的调子,抖得他直冒鸡皮疙瘩。他解释说:“我幼时习武,偷懒跳过了几段心法。正好趁这段要废不废的时期,将这一段心法练回去。”   “二公子,嗯……”字句藏在喉间,徐阿蛮有些犹豫。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不是你的性格。”   “以后二公子病好了,就可以……”吐了吐字,最终还是憋了回去,徐阿蛮笑着说:“就可以当一个能跑能跳的朝廷钦犯了。”总不能直接问,能跑能跳之后还上青楼找姑娘吗?这就已经不是试探,而是明示了。   “……”慕锦继续吃饭。   徐阿蛮憋了一阵,又问:“二公子,我还有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上。”   “想问就问。”   “你后悔行刺太子吗?”   “不。”   她追问:“哪怕现在成了逃犯?”   “嗯。”   “为什么呢?”要接近核心答案了。   “后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宁愿多花时间想想将来。再说了,刺或不刺,他也不会让我好过,刺他一窟窿我舒坦得很。”慕锦回答:“而且你是我的人,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徐阿蛮:“……”算了,和二公子没什么好交流的,她今天放弃了。改日再和李姑娘商量,应该选什么样的问题适合酝酿男女气氛。   青楼的美姑娘像是计算好了时间一样。这边慕锦刚放下碗筷,她就过来敲门:“二公子呀。”   “嗯。”慕锦应了一声。   徐阿蛮绷起了一张俏脸。怎么,同样一声“二公子呀”,别人就不是中邪了?   “我是阿莲呀,方便让我过来给你收拾房间吗?”美姑娘的娇软是天生的,无论是称呼还是句子,软腻腻,像是一团甜糯米。   “嗯。”慕锦还是应了一声。   徐阿蛮坐不住了,狠狠瞪慕锦一眼,将他的饭菜收走,生硬地说:“二公子,我先给你收拾碗筷。”   “我——”慕锦正要说他也出去,却听见她脚步声又重又急,不给他说话的时间,就走了。   他想拉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徐阿蛮和糯米美人擦肩而过,她目不斜视,把碗筷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接着回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一道关门声,像是回到了两个新美人进花苑的那天。她起伏的情绪是如此相似,连赌气的嘴脸都一模一样。现在还不是二公子娶妻,光是看他和其他女子眉来眼去,她都烧得像是腹中有一团火向上冲。若是二公子真的成了亲,她这一团火恐怕会从腹中烧到心底。   从前,徐阿蛮亲眼目睹二公子和掩日楼的其他女人调情。她很是庆幸,巴不得他永远别来。   不知何时起,她变得自私了。这样一来,她更加不敢将感情放在二公子身上。她怕,以后连小六几个,她也记恨在心。   二公子喜好美人,未来还有很多年,或许有二十几、有三十,徐阿蛮不想见到自己面目狰狞的样子。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开门。”慕锦追来了。   徐阿蛮双手握拳,握到指甲刺进了掌心,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前去开门。“二公子,什么事呀?”她尽量保持该有的礼貌。   他摸门进来:“我睡醒了,你陪我说说话。”   “哦。”   慕锦侧听她的声音,向她伸出手:“徐小蛮,扶我过去。”   “我叫徐阿蛮。”她一肚子气,不想给他好脸色。气二公子的同时,也气自己。二公子和寸奔是她身边最熟悉的两个男人,相比之下,寸奔完胜。她却把自由给了二公子。   岂有此理,气死她了。   慕锦挑眉:“说,你是不是又包子脸了?”   “不是。”徐阿蛮气呼呼的。   慕锦上前一步,听声辨位,将她拽到身边中。他的手沿着她的手臂向上走,到她的下巴一戳。小包子又漏气了。“你是吃包子长大的是不是?说,又生什么气?”   “没有。我一个丫鬟,哪敢生二公子你的气呢?”   “你这口气是丫鬟吗?比我还像主子。别以为我现在看不见,就给我甩脸色。你这个不称职的丫鬟。”   “我在三小姐身边当丫鬟的时候,三小姐经常赞我心灵手巧。”徐阿蛮不但甩脸色,还冲他龇牙咧嘴:“是你把我抢了去。”   “你在她身边说话也这么冲吗?”慕锦捏起她的脸,舍不得放,又揉了揉,“在我这里,你才可以蹬鼻子上脸,翻身做主。给你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懂得珍惜,闹什么脾气。”   “我哪里翻身做主了?”还不是受他断腿威胁。   “你还没翻呢,你都要骑到我头上了。一天到晚鼓包子。”他托起她的下巴,“可惜,我看不见。一定鼓得跟只小松鼠一样。”每当见着她这样,他的气也就消了。   她推开他的手,“你别捏了。”   他又覆上去,“我的人就是给我捏的。”   “寸奔也是你的人,你怎么不捏寸奔去?”   慕锦脸一黑:“你又发什么脾气?”   她还是不吭声。   他摩挲着她的下巴:“是不是李琢石说了我的坏话?她最爱挑拨离间了。”   “李姑娘才不是这样的人。”   “反了你。”慕锦拍了拍徐阿蛮的腰:“你是谁的人?帮一外人说话。”   “李姑娘也不是外人。”   “在我们之间,她就是外人。”   谁和他“我们”,他还不如跟门外的美姑娘一起“我们”呢。   阿莲缓缓走过,脚步声很轻,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印在窗纸上的侧影纤柔别致。   慕锦正思考,怀中女人今日怎又凶起来了,凶得他都治不住。   阿莲在说话:“寸奔公子,碗筷我也收走了。”   这一声如莺歌般的叫唤,惊醒了慕锦。   徐阿蛮闹脾气也不多见。   以前他如何威胁她,她就是气闷呛他几声。   这么直白的怒气,仅有两回。这两回的情景之中,都有其他美人在场,也有几声娇滴滴的“二公子”。   慕锦心念一动。   左心口上,经林意致调理,却仍久久不散的一团郁气,忽然向外游走。他又感觉到了真气的腾冲,但不像当初走火入魔似的,遏制不住般膨胀。   喉间涌起了腥甜,他咽了咽。   筋脉的流动越来越急,像要撞破某一道屏障。   慕锦连忙推开了怀中的徐阿蛮,紧接着,口中吐出了一股浓郁的黑血,溅在地上,触目惊心。   “二公子!”徐阿蛮大惊失色,喊道:“寸奔快来啊!二公子又吐血了!”   林神医到山上以后,慕锦一直心平气和,少有起伏。徐阿蛮也曾想,二公子天天泡药浴、吃药丹,为何还是有气无力的。   寸奔几乎是瞬间闯进了房间,一手他扶住慕锦,“二公子。”   地上的那滩黑血,颜色没有上一回的厚重,溅起四周,连成一片。   慕锦咳了两下,再吐了两口。   黑血喷上了徐阿蛮的手上,她顾不上擦拭,哽咽道歉:“二公子,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   明知道公子不宜动气,她却又憋不住怨怒,她确实不是称职的贴身丫鬟。   慕锦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吐了这几口,他的功力真正回来了。   林意致为他稳住了心脉,却始终无法催发他的生机。林意致以为是草药的问题。   寸奔探向慕锦的脉象,“二公子,这……”他为慕锦传渡真气时,外力和内力之间始终相隔一道阻力,然而此时,仿佛月明风清,两股内力相融,一同倾注到了慕锦的筋脉。   慕锦笑了笑:“因祸得福了。”   徐阿蛮掏出帕子,给他拭去嘴角的血迹,急切问:“二公子,你感觉怎么样?”   慕锦抬眼,“好极了。”他拉起她的手,沾上了自己的血迹。“我总叫你笨笨,自己却也刚刚才参透武功心法。”   原来,他和他的小蛮早已两情相悦。是他不识情字,绕了一圈大弯路。   西北雅族的武功路子,因情成魔,亦因爱复生。死去的疯魔族人,缺少的是两情相悦这一剂良药。 第86章   慕锦回了房。   寸奔再次为其运功渡气, 确定慕锦已无大碍。寸奔说:“恭喜二公子。”   “我刚才想了许多。”慕锦忽然说:“就是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我娘亲的死和先皇生病的原因。”   寸奔安静。   慕锦继续说:“我娘亲在御花园摔了一跤, 落下了病根。宫中御医说, 她的身子已经调养过来了,但是心病无药可治。先皇动怒过数回。”   寸奔不常听慕锦说起娘亲。   慕锦:“师父告诉我, 我娘亲是在深宫里熬死的。从前在西埠关,她身子健康,怎么折腾也活蹦乱跳的。进了皇宫就大不如前了。寸奔, 你说熬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   “大约是心有念想,不舍也不得。”   “师父回我四个字,情字伤人。我那时是不信的。现在细想,我娘亲在深宫之中求一份先皇的怜爱,求而不得, 自然伤心伤身。这一个情字, 累了她的一生。”慕锦顿了一下, “先皇也在御花园摔了一跤。御医说没有外伤,养了一个多月,突然走了。他一生杀伐果断。和我重逢以来, 越是回忆我的娘亲,越是衰老。情这一字, 将一代帝王也给熬死了。”   “二公子运气好, 没有步上先皇和甄皇后的后尘。”寸奔比谁都清楚慕锦的性子。二公子有先皇的孤傲,也有甄皇后的贞仁,无情却也有义。没有江山社稷的责任, 自由自在。   “西北雅族的这门邪功,也没那么玄乎。秘笈上写,无情无爱方能到达上乘。说白了,心病难治,练不练这门武功都一样。我娘亲不是习武之人,也并非走火入魔。她若是有两情相悦,也不至于落得惨淡的结局。”慕锦转头向寸奔:“回信给师父。我身体无碍,让他老人家别担心了。”   “是。”   “对了,我的盲帕呢?”   “二公子,你的眼睛?”   “已经见到了光,但不清晰。还要些日子恢复。”慕锦笑:“正好练练关老的听声辨位。”   寸奔了走出房间。   徐阿蛮迎上去:“怎么样?二公子恢复了吗?”   寸奔答:“徐姑娘,二公子功力回来了,不过还有些虚弱。”   “这边能炖补品吗?要不我上街买药材和食材,给二公子补补身子。”   “这些自有人安排。”都已经是女主子了。天气渐冷,二公子以后会更加不舍得让她下厨。   “哦。”   寸奔看一眼徐阿蛮的裙摆,“徐姑娘,你也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然后陪陪二公子,他大病初愈,要再歇息几日。”   “好呀。”徐阿蛮转身,小跑而去。裙摆上点缀的血迹反而像一只飞鸟。   李琢石抱手靠在树下。她习惯女扮男装,刚进青楼,招了不少姑娘的眼。嗓子也有些偏沉。“这青楼,又是你们二公子的地盘?”   “不是,是慕老爷一位友人的。”   李琢石蹙眉,“慕老爷是京城第一富商,居然也逛江州的窑子?”无论是谁,对于逛窑子的男人,李琢石都比较介意。   “慕老爷做生意,上至皇室,下至平民,都有结交。”自从接了四皇子这一烫手山芋,慕老爷就预到了会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三教九流的朋友,慕老爷尤其多。   李琢石问:“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寸奔说:“过几日。”   ——   慕锦靠在床头,端一张清隽的侧脸。   徐阿蛮见到他仍蒙着红帕子,多少有些失落。   他转向她,拍了拍床边。   她跟着坐下。   有她在身边,慕锦止不住笑意,拉起她的手。   他若是早知,上回她生气是因为他和董思灵调情,他会欣喜,更多的,也许是骄傲。没有走到走火入魔的这一步,他不会明白,原来自己舍不得杀她、心痒痒见她,皆是因为喜欢。   因此,他该有那么些感激萧展。   二公子径自笑得古怪。实在是,对徐阿蛮而言,越是温柔的慕锦,她越觉诡异。她静默不语。   慕锦寻了一些平常话题,柔声开口:“你家里几口人?”   问得诡异,声调更是没有二公子的跋扈。她看他一眼,答:“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妹妹。我是长女。”   “我们往西北走,会途经你的家乡。”   “真的呀?”徐阿蛮眼睛亮了,也泛起止不住的笑意。   听见她带笑的声音,他笑得更加温柔。“但是,我们走到那里的时候,皇上的登基大典已经结束了。萧展心高气傲,让他耿耿于怀的人,我算一个。至于李琢石是不是另一个,我要赌一把。因此,我们此行不能冒险到你家中拜访了。”   “哦。”徐阿蛮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了。   “但是。”慕锦又说:“我们可以远远地看一看。另外,我会安排你家人的生活。我的金山银山还在。”   自从慕锦的通缉令贴上城墙,慕府就宣布和慕锦断了关系。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就连萧展都不信。   徐阿蛮抬头,“二公子,要是皇上不放过我们?我们是不是这辈子就要一直逃了?”   慕锦反问:“怕不怕?”   “二公子不怕,我就不怕。毕竟皇上要抓的是你。”通缉令上只有二公子一人,她应该不算钦犯吧……   “没良心的。”说是这么说,慕锦却笑了。指尖跳上她的脸颊。这小脸蛋儿可比西埠关的豆腐更嫩滑。“萧展坐上了龙椅,就不会轻易杀我。我死得痛快,他反而不痛快。”   “为什么这么说?”   “杀一个人太容易了,何况他是一国之君,要谁死就一句话的事。这过程没有足够的心理享受,满足不了他。击溃一个人的意志,才是漫长又有趣。我们是兄弟,同样流有先皇的血液。换作是我,我也更喜欢折辱他的尊严。”   徐阿蛮:“……”先皇骨子里好像也不大寻常。   “他是太子时,杀我是防我夺位。他既已称帝,更想见到的是我有朝一日向他投降。”   “二公子,你们的兄弟情很别致呢。”听得她面无表情。   “我讨厌他,但也说不上恨。他放过了慕府,说明只将我视为对手。国君多的是整治商人的办法。终究,慕府只是保了命。我爹深知其道理。”慕锦又说:“如果萧展没有如我所想,那么在乎李琢石的话,他会是一个和先皇一样出色的好君主。不过,我就是要赌。”   “赌什么?”   赌他爱而不知,求而不得,拥万里河山,享一世孤单。不过,慕锦没有回答。“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好日子说起他?”   也是,“那就不说了。”   “现在还生不生气?”   “二公子的那一口血,把我的怒气也给吐出来了。”有什么怨气,等他痊愈了再发了。   “不气了?”   “就是小事,没什么可气的。”明知二公子这般性情,她还是跳了坑,她气得更多是她自己了。   慕锦咳了咳:“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徐阿蛮敷衍地回答:“气二公子呀,气你说我是不称职的丫鬟。”   他又气又笑:“顺序错了,我说你是不称职的丫鬟,是在你生气之后。现在是问你一个生气的原因。我吐了几口血,把你的气给喷出来了,以后你再生气,我没有血可吐,怎么哄你?你是不是生气到明年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公子平时欺负我多了,我的委屈堆积成山,今天就爆发了。”二公子纠结这个气不气的问题做什么,她都不计较了。   “牙尖嘴利,避重就轻。”慕锦抱着她,才训了这么两句,幽香扑鼻。“我们很久没做了。现在什么时辰?”   “时辰不知道,大太阳还在就是了。”李姑娘所言极是,二公子浪荡轻浮,并非良配。还不如多和寸奔说说话,看自己的一颗心,能不能撤离二公子这棵歪脖子树。徐阿蛮好言相劝:“二公子,等你身子痊愈有力了,这里就是青楼,多的是美姑娘。”   “听这口气,又生气了吧。”以前他怎么就没听出来,她这一股酸醋味。   “二公子好好歇息,我先走了。”她扶扶发簪,就要起身。   慕锦一把搂住,抱了个满怀,“笨死了,你为什么就这么笨。”他说得明明白白,以后的枕边人就是她,又哪还会找什么美姑娘。“我是第二回 到这青楼。”   想来第一回 得劲得很。“哦。”她是淡然处之的徐阿蛮。   “青楼老板是我爹的友人。我爹觉得若我遇事,可到此避难,才带我过来见一见。”慕锦枕上她的肩,“我和这里的姑娘没有一点关系。”   “那……”徐阿蛮嘟哝:“阿莲叫你叫得那么酥软。”   “她再酥也是一送饭的。”   “你也应了啊。”她学着酥了一回,他就冷冷回她“中邪了”。   “她给我干活,我答应她一声罢了。”他抬头,清了清嗓子。关于男女之间的亲昵细语,他总是不大自然:“以后,咳,就那,你……咳咳,替我答应她一声。”   “二公子,我可以给你收拾啊,煮饭啊。”   “你别干这些了,这里有厨娘。”   “贴身丫鬟不就干这些么。”总不能光床上干活,下了床就当闲人吧。   “你……笨死了。”脑子就不知道转一个弯。叫是贴身丫鬟,可他这辈子就她一个贴身丫鬟,贴到他心尖上去了。“我让你别干就别干。”   “哦。”   “等日后安定了,我上你家拜访你爹娘,之后你就不是贴身丫鬟了。我去见苏家老爷的那回,敷衍了事。”慕锦郑重地说:“但见你爹娘,不是。” 第87章   这已经是慕二公子讲过最直白的一句话, 盼着可以敲醒徐阿蛮的木头脑袋。   结果过了好半晌,也不见她有所回应。   他正思考要再说什么。   徐阿蛮忽然说:“哎, 李姑娘在叫我呢, 二公子我先走了。”极为镇定自若的一句话,仿佛他刚才那一句拜访爹娘, 就只是字面上的拜访。   慕锦的脾气还没发出来,徐阿蛮脚下跟抹了油一样,溜了。   慕锦:“……”气死他了!   李琢石当然没有呼唤徐阿蛮, 是徐阿蛮在那一刻强烈呼唤李琢石。   徐阿蛮匆匆到了李琢石的门前,敲了敲门,双手捂上脸颊,又热又烫。她压下声音:“李姑娘,是我呀。”猫着身子跟做贼似的。   李琢石正在窗边, 眺望皇宫的方向。“进来吧。”   徐阿蛮推门进去, 两步并一步地走去, 忽然又返回,关上了门。   这般仓皇,李琢石疑惑地问:“怎么了?”   徐阿蛮看了一眼敞开的窗户, 前去探头张望。   四处无人。   她才说:“李姑娘,刚刚二公子和我说了一番话。”她三言两语地简述了一遍, 殷切地问:“李姑娘, 你对情爱的见识比我多,你给我说说二公子话中的意思。”   李琢石细细将慕锦的话在心底过了一遍。一个贵公子拜访一个丫鬟的爹娘?“这……不就是提亲吗?”   徐阿蛮瞪大眼,“真的是提亲呀?”   “话中的意思是这样的。”李琢石不明白的是, 提亲也就两个字,怎说得如此弯弯绕绕。   徐阿蛮捂了捂嫣红的脸颊:“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李琢石想起这一路,慕锦的态度看着高傲,却又嘘寒问暖。徐阿蛮在厨房稍稍碰了冷水,他都要拉起她的小手搓揉一番。而且,他极其喜爱捏揉徐阿蛮的脸颊。   李琢石曾问:“脸蛋儿疼不疼?”   那时,徐阿蛮笑说:“二公子看着捏得狠,其实我都不疼的。”   李琢石总是在见到慕锦和徐阿蛮的画面时,想起她和萧展。她听过许多萧展讲过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却从来不曾见过,萧展有像慕锦对徐阿蛮那样亲密的举动。   眼前这一个含笑姑娘才是芳心初许的少女。   李琢石说:“徐姑娘,你说我对情爱见识比你多。其实,真正获得的感受,我比你浅薄许多。”   “没有,没有。”徐阿蛮摆手,“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跑来问你的。而且,二公子要向我提亲,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李琢石笑了,她都想捏捏这一小姑娘,“我见过多少千金大小姐,可若我是男子,我更愿意和你这样的姑娘携手一生。我不了解慕锦。这几日和他一同逃亡,觉得他是一个随心所欲的男人。他喜欢谁都不奇怪,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我明白了,谢谢李姑娘。”   “客气什么。”   徐阿蛮又匆匆往外走,“二公子应该在等我的回答,我先走了。”她小跑出去了。   途中险些和开门的寸奔撞到。   寸奔连忙后退:“徐姑娘当心。”   徐阿蛮拎着裙摆,怔怔看向他。   这眼神不对劲。寸奔谨慎地再唤一声:“徐姑娘?”   她回神:“寸奔,我去陪陪二公子。”   寸奔眉目清隽,沉静寡言,从来不会做像二公子行刺太子这般冲动的事。这么高雅的一株青松,她怎么就瞎了眼吊到二公子那颗歪脖子了。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到了慕锦的房间。   慕锦冷起调子,“还回来干什么呀?”走了就别再回来。   她立即道歉:“二公子,对不起,我又忘了,你生病了。”   “你一天到晚有没有记过我的事?”他剖白心迹的话,想必她一句也没有记住。   “李姑娘找我,肯定是急事嘛。”   “我耳朵比你灵,我一句声都没听见,你是听见鬼叫了。”   “二公子,我……我和李姑娘说完了。”徐阿蛮坐在床边,“接下来的时间,我陪你聊。我们刚才是说到哪里了?”   慕锦赌气:“不想说了。”   徐阿蛮:“……”那她只能安静地在这里挨训。   慕锦忍了忍。忍一时心浮气躁,退一步郁郁寡欢。忍什么忍。他向她摊开了掌心。   他还没有说话,徐阿蛮已经自觉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说:“我认了。”自己相中的姑娘,再笨他也认了。“以后不会再有青楼姑娘,就……”他握拳抵唇,模糊地说:“你就是……我的枕边人。”后边三个字几近无声。   她却忽然听清了,愣在当场。   慕锦回到贵公子的骄傲,“你明白了吗?”   “哦。”   慕锦:“……”   二人再度沉默,他又问,“你没别的话要说了?”   “哦,没有。”徐阿蛮仍在震惊中。以前,二公子要杀她,她脑子转得极快。谎话张嘴就来。这时二公子想将她收回唯一的枕边人,她的脑子反而转不动了,僵硬地只会“哦”。   慕锦松开了她的手:“我要睡觉了,别烦我。”   徐阿蛮:“哦。”   他翻身闭上眼,想自抽一嘴巴。   明明想的是,一定要她倾心于他。怎么一时没忍住?由他先说出了口。   戏话中讲,谁先爱上谁就是输家。慕锦至今没有认过输,连和萧展一战也没有,当了朝廷钦犯也没有。唯独在此时此刻,他在一个小丫头面前输了。   ——   晚上,徐阿蛮抱膝坐在浴桶之中。   一会儿又要和二公子见面了,她该怎么办?   她捧起热水,拍向自己的脸颊。   从前,徐阿蛮盼着二公子喜欢她,好让她捡回一条命。等到他真的喜欢上了,她又感到迷茫。明知二公子不是好男人,却又为他的心许而心喜。   她抚摸到自己上扬的嘴角。该是欣喜的,四皇子喜欢她,几乎可以和李姑娘一样尊贵了。也是害怕的,不知他可以新鲜多久?一年?两年?   她需得到二公子更多的承诺才行。   胡思乱想,直到热水成了温水,她才起身。   和在山上竹屋一样,徐阿蛮有自己的房间,但每晚还是跟二公子同床。   下午一闹,双双见面,多少有些尴尬。   她若无其事地唤:“二公子。”还是从前小丫鬟般的语气。   慕锦蒙了平安帕,手指动了动,最终将帕子拉下,几乎盖到他的鼻尖。“嗯。”说完了,又清了清嗓子:“早些休息。”   “嗯。”徐阿蛮仍然若无其事,爬上了床。   香气飘过慕锦的跟前。   之前正是他吩咐青楼给徐阿蛮抬一桶热水。他是不想管李琢石,但徐阿蛮说,李琢石也是奔波了一天一夜。慕锦勉为其难地为这颗将来的棋子,又叫人抬了一桶水。   身边的是出浴的小美人。   徐阿蛮躺好了,看了慕锦一眼。换做以往,二公子会过来搂住她的腰,有时还会埋在她的肩上,偶尔再讲一些不中听的话,挠得她脸颊痒。   这时等了许久,温暖的胸膛没有靠过来。   慕锦用被子将她裹住,他自己换了另一床被子。   同床异梦就是这样吧,徐阿蛮扁了扁嘴。   夜晚寒凉,有男人给她暖暖床,比她一人舒服多了。她的小脚缩了上来,整个人躲到了被窝。   没多久,她又听到了二公子的咳嗽。   咳了好几下,慕锦低低地说:“今日之事有些唐突,你要是没放在心上,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徐阿蛮睁眼看着被子上的大红花。她张了张嘴,发现她的喉咙也哽了一团棉花,她有样学样地咳两声:“哦。”   他瞥她一眼,“你就回这么一句话,你咳什么咳?”   “这不嗓子不舒服吗?”徐阿蛮掀开了被子,探出了自己的上半脸。   “哦。”他以牙还牙,也只回了一个字,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二人同床这么久,这是最尴尬的一晚。烛火都将是感知了这双男女的僵凝,跳跃的舞姿静止,忽然熄灭了。   只有明月穿过纸窗,端详床上各裹一张被子的一男一女。   徐阿蛮又把头缩进了被窝。闭了眼一会儿,毫无睡意。   寂静的黑暗中,二公子的话尤其幽然:“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   “嗯……我不知道怎么说。”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   “哼,长这么大都没听过那些话吧。”   “也不是。”徐阿蛮又露了半张脸,“以前有个长工说要娶我的。”   慕锦追问:“慕府的?”   “不是。我以前当丫头的时候。”她仔细回想,“高高壮壮的,笑起来有一口白牙,手臂上还能鼓起一只小老鼠。”   “印象深刻。”二公子又凉凉了。   “第一回 嘛。”但是长工的五官她记不得了。   “这么说,我的就不稀罕了?”   “哪有啊,二公子这么尊贵的人,还是头一回呢。”她暗自窃笑。   “但你的反应很冷淡。”   “因为我是淡然处之的徐阿蛮呀。”说得挺骄傲的。   这一句真是勾住了他的心,他伸出手,准确地捏上了他的脸:“我也是淡然处之的四皇子呀。”可惜,他说不出她那般俏皮的尾音。   徐阿蛮笑了笑:“二公子呀,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我呀?”反正一室漆黑,就让她厚脸皮一回好了。   慕锦又咳嗽了,咳了半天,咳不出答案。于是沉默不答。   她敛起了笑意。刚才好不容易缓解的僵凝,又被二公子这几声给咳回去了。   他的手仍然放在她的脸上。   徐阿蛮面无表情地问,“二公子,你不是说,我这脸无一可取之处吗?”   “是啊。”   他给了肯定的答案,然后立即感觉手下的小脸蛋鼓起来了。“我已经长得这么好看,天天见自己就足够了。对了,我还有寸奔,我想见真正的美人,见他一眼又不难,甚至可以命令寸奔一直站在我面前。”慕锦没有说的是,在他和寸奔初识时,他的确就这样欣赏过寸奔清秀干净的长相。   徐阿蛮:“……”   慕锦又说:“你跟着我,就是我的小美人。不比寸奔差。”   徐阿蛮:“……”二公子将她和寸奔放在一起对比,真是抬举她了。   “你呢,给我忘掉什么长工。一口白牙我也有,鼓着小老鼠的手臂你想见,就自己上来摸。”二公子的调调回来了,“总而言之,以后记着我就行了。”   “二公子,你以后也不上青楼了?”   “我有小美人了,还上什么青楼。”   “那小美人以后老了,丑了,起皱纹了,长黑斑了。青楼的美姑娘每年每年都是花容月貌。你也不去了?”   慕锦这会儿听出了她的意思,他的两只手伸过去,连同被子将她拽到自己的怀里。“我又不是贪图美貌的肤浅之辈。”   “那二公子是贪图什么呀?”徐阿蛮可好奇了。   “哼。”他喜欢她怒气冲冲的包子脸,喜欢她贪生怕死的谄媚样,也喜欢她捶打被子的郁闷气。活生生的姑娘,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煞是迷人。可他不打算告诉她,免得她骄傲。他反问:“你呢?你贪图什么?”   “我?”徐阿蛮不自觉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好声好气地说:“我先说好呀,我可不贪图二公子的财色。”   “哦,别的呢?”   “别的,也没什么好贪的呀。”实在是,比起寸奔,二公子太恶劣了。她也想不到二公子有什么比寸奔好的优点。   慕锦:“那你——”是了,他说了半天,都是讲他对她如何。他这是被她套话了……他冷笑:“你要是对我没有什么,怎么会见到我和其他女人就生气。”   “反正,我不贪图二公子。”她从来不对他抱有奢望。要不是在猪肉铺遇上了寸奔,她早已离开京城了。可见,她对二公子不是势在必得。   慕锦迅捷地从他的被窝滚进了她的。   她回到了他温暖的怀抱。   他掐一把她的腰:“口是心非,表里不一。”   “才不是。就是……有的话,很好。没的话也不强求。”   合着就是,他付出的心没有她给他的多。慕锦心有不甘。没有占到她的心间,那要站到她的腿间。他不想再和她说话了,她生来就是气他的。再说几句,怕又要郁结不散了。他直接翻身上去。   徐阿蛮推了推他,“二公子,你大病初愈。要——”   “要你。”慕锦斩钉截铁。他力气恢复了,得劲得很。   戏话里不是说,男子心仪姑娘,该是温柔和悦。怎地二公子劈柴伐木的力气比从前更加粗鲁了。   好在,她已经懂得其中奥妙。   这才和他颠倒在床。   二公子的喜欢呀,好像还不错。 第88章   二人自始至终, 也没有说出真正的喜欢。但是,也到了这时, 才像是慕锦所言, 关系不一样了。   他将话说在前头:“我想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你若是没有和我一样的心境, 或者你的心意比我的心意少,那都是你的不幸。因为我不会放过你。”   徐阿蛮斜斜地瞥他一眼。这和戏话里追求姑娘的男人差太远了。不过,跟着二公子逃亡, 她说不上有多么悲伤,就好像和他在一起,无论什么身份,她都可以接受。甚至有时暗想,二公子眼睛失明, 腿脚不便, 反而贴近了和她的距离。   第二日, 徐阿蛮脸上漾着胭脂红,嘴角扬着花儿笑。满腔话语不知何处说,唯有找上了李琢石:“二公子承诺, 以后只有我一个枕边人,他将来还要上我家去提亲。”   李琢石跟着笑。她见识再广, 也是第一回 见皇室子弟向奴仆提亲。她情绪很是复杂, 但肯定的是,她有为徐阿蛮欣慰。   “嗯。”徐阿蛮低了低头:“我知道,二公子没什么好的, 但就是觉得开心。”   “你开心就好。”李琢石看向窗外。离京之后,她回望皇宫的方向,总觉得那边的天地笼了一层薄雾。“譬如那位皇上,权倾天下,不羁之才。当年还是太子时,他途经街道,俊美样貌招来许多姑娘家的心。其中也有我。后来,我嫁给了他。外人见得光鲜,夫妻鹣鲽情深。然而,酸涩只有我明白。同样的道理,可以感受慕二公子对你情意的,唯有你自己。”   慕锦承诺得了一时,不一定可以履行一世。但见徐阿蛮满面春风,李琢石不再说什么。   徐阿蛮点点头:“我再想想,应该会明白我为什么欢喜二公子的欢喜。”而且,一辈子很长,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思考这一个问题。   ——   这一天下午,寸奔领了一位姑娘到青楼的后院。   李琢石先见到了。姑娘长相很是娇丽,和眉清目秀的寸奔一起,倒是般配。   徐阿蛮从转角过来,惊喜地唤了一声:“小九。”   小九在江州开了一间酒馆,经营多日,少了些在慕府的柔弱,多了几分利落。“二十。”   寸奔解释说:“她不是二十姑娘了。”   既然二十现在成了徐阿蛮,那么,当上老板娘的小九,自然报上了原名:周觅海。   慕府里,二人少有来往,离开之后,反而有了故人情怀。徐阿蛮和周觅海相互问了近况。   末了,周觅海说:“先前,慕老爷托人给我送了书信,大致讲了慕府的事。我今天有成就,也要多谢二公子那一车的金银。这份恩情,我还是记着的。所以寸奔找我,我就跟过来了。”   李琢石看向寸奔:“是什么事?”   寸奔说:“过两天,我们会和周姑娘相公的友人一同前往百随。”   慕锦之前说逃往西北。西北曾是罗刹将军的沙场,李琢石想去见见父亲口中辽阔的边疆,答应了慕锦。但,慕锦没有告诉她,他们是过境百随。   寸奔继续说:“周姑娘的相公是百随人士,周姑娘酒馆少不了她相公的经营。她相公和百随商人来往密切,可将我们安排到途经江州的百随商队。我们乔装成百随人士,一同西行。”   李琢石眉眼冷冽:“我爹曾与百随大军对战数月。我是他的女儿,誓不进百随。”   休战以后,先皇亲自下令开通商贸之路,不过,将士后代铭记的是先辈的鲜血。   寸奔:“李姑娘再考虑考虑。”   四人吃完了晚饭。   李琢石才说:“我思索了许久,仍是那句话,罗刹将军的后代不可出走百随。我生在大霁,死也只在大霁,绝不离开大霁国土。”   慕锦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筷子:“李姑娘,你可以继续考虑。”   之所以聚一桌吃饭,是为了细讲出国计划,否则,他也不爱和李琢石一起吃饭。   慕锦:“我要提醒你,我们只能趁登基大典之前离开大霁。一旦天坛祭祀礼毕,朝廷就可以分心给我们了。”   李琢石起身离座。   慕锦:“当然了,李姑娘要想回宫,可以随时走。我还是那句话,你要走的话,就当我们之间从不认识。”   李琢石向外几步。   慕锦补了一句:“皇上许你殊荣,以你罗刹将军女儿的身份,你回去了就可以享尽一生富贵,何必东躲西藏。于你而言,回宫是最好的选择。”   李琢石脚步顿了一下。   慕锦:“先皇葬礼结束,全国各城已陆续挑选美人进宫选秀。李姑娘可要早些做决定。否则,后宫之首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李琢石回了房。   徐阿蛮拍了一下慕锦的肩。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拍了之后,她也愣了愣。   慕锦侧头。他昨天告诉她,眼睛仍未恢复。这时像是看着她,盯紧的却是她的头饰。   徐阿蛮收回手:“李姑娘是向往自由之人,你怎劝她回去?”   慕锦不答,反问一句:“你拍我做什么?”   徐阿蛮无辜地抬头望月光:“拍拍你怎么了?你以前踩我肩膀,我都没跟你算账呢。”   “……”一句话噎住了慕锦。   寸奔识趣地起身:“二公子,属下先行告退。”说完不待慕锦同意,他就走了。   慕锦蹙眉,又松开:“你这力气跟拍蚊子一样。明天拿一把锤子。我伤你几回,你捶我几回。”   “二公子,真的呀?”徐阿蛮一边问,一边再拍他的肩。   “不给你做出补偿,以后还不知道要被你说多少次。”慕锦抬起右肩给她:“既是我的错,我自然认了。”   “我就说说啊。”徐阿蛮说:“李姑娘和皇上的故事比较曲折。李姑娘很喜欢皇上,但是皇上有三宫六院,现在又要选秀了。李姑娘曾说,她离开了皇宫才叫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   “哦。”比起李琢石的感受,慕锦更关心萧展的。   “李姑娘的爹爹和百随大军打过仗,她不想去百随,我觉得情有可原。”徐阿蛮试探地问:“二公子,你有没有办法给李姑娘寻一个安身之所?”   慕锦:“我是朝廷钦犯,我自己都往外跑了,我还给她找地方?”   徐阿蛮又戳了戳他的肩,凑到他脸边,鼓起包子脸,“二公子。”她温香的呼吸撒在他的脸颊。   慕锦:“……”   “我想了想,你以前干过的坏事,不如换一个方法给你抵消。”她嘟嘟哝哝。以前哪敢这么说话,这时就是仗着他对她的心意。   他很受用她的撒娇:“说。”   “第一,给李姑娘寻一个去处。”见他没有发怒,徐阿蛮趁胜追击:“第二三四五六,以后再想。”   才短短一天,她就恃宠而骄了。慕锦不紧不慢地说:“你这是爬到我头上当主子了。”   “哦,你要继续当主子也可以,我就是小丫鬟嘛。”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给她找去处?有这地方我自己不住,跑来跑去嫌死得不够快。”   “可是,你看,你刺杀曾经的太子,一直没有被抓到呀。你在山上还大摇大摆地下山呢。到这青楼,天天晒太阳赏月光,逍遥极了。”徐阿蛮蹭蹭他,施展小美人计:“二公子,你肯定有办法的吧。”   蹭得他心猿意马:“一会回房给我蹭。”   “哦。”她不敢蹭了。   慕锦将她搂过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在你心中无所不能。”   “二公子怎么想高兴,就怎么想了。”无所不能的是寸奔吧,逃亡路线是他一人在安排。二公子都不管事的。   “冲着你这一份景仰,我唯有给李琢石一个落脚处了。”   “好呀。”徐阿蛮笑弯了眼。   怀中佳人像是娇艳的花骨朵儿。慕锦轻问:“经这一事,对我有没有什么更浓烈的情意?”   徐阿蛮淡然:“没有呀,还是那样,可有可无吧。”是否可有可无,尚待细思,但嘴上肯定不给二公子骄傲的底气。   “那就强取豪夺了。你又逃不掉,我懒得跟你计较。”慕锦低头寻到她的唇,亲上去:“就喜欢你不情不愿,却又劫数难逃的样子。”   徐阿蛮:“……”   ——   敢和萧展叫板的,恐怕只有慕锦了。   李琢石见寸奔有条不紊的计划,答应了一同前往西埠关。她又说:“我只留在大霁。到了西埠关,我们就分道扬镳。”   寸奔低头查看地图:“二公子会另寻一处地方,李姑娘安定之后,我们就各奔东西。”   分道扬镳和各奔东西,亦是一个意思。李琢石同意了。   寸奔在地图上圈了几个点。他又在安排西埠关的出境路线。   李琢石眯起眼。其中一个点,似乎是边疆驻军?“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慕锦胆敢和一国之君作对。你们是不是有别的计划?”   “李姑娘多虑了。”寸奔抬头看她一眼:“人各有志。二公子从来没有一统天下的念头。”   “也是,从来都是皇上以为四皇子想要与他夺权。”李琢石呼了一口气:“都是他以为。”要不是她亲眼目睹慕锦的散漫,她亦怀疑,这是慕锦故意隐藏势力的一种伪装。   “皇上的才华,定会让大霁繁荣昌盛。”寸奔实话实说。   “我以为,你们和皇上是敌人。”   “是敌人,但也要承认,新皇更适合当一个皇帝。”这也是二公子不起兵造反的原因之一。帝位不仅是个人恩怨,而是事关天下福祉。   寸奔盖上了地图:“李姑娘,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一会儿要去周姑娘的酒馆,从那里混进商队,前往西埠关。” 第89章   江州城中, 门口四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竖有一高杆, 杆上立旗:九馆。   “九”是小九的九。   一行人早上到了酒馆。   周觅海将几人领至偏厅, 说:“二公子,你就在这候着。商队都是中午过来。不过, 视情况有时也会前后相差两刻钟。”   “嗯,多谢了。”慕锦难得道一声谢。   周觅海笑了:“二公子客气了。”   徐阿蛮的眼睛在慕锦和周觅海之间溜了两圈,接着定在窗外飘扬的旗子上。   周觅海顺着看了旗子一眼:“对了, 二公子,我这儿酿的酒,可是一品香。我盛几壶过来,给你在路上解解馋。”   “谢谢了。”慕锦话不多,说的都是客气话。   徐阿蛮伺候了他那么久, 没听过他一句谢意。她跟着周觅海到了酒窖。   前天, 周觅海没有找到和徐阿蛮独处的机会, 这时她才问起:“你和二公子,事要成了?”   徐阿蛮摇头:“还没成。”就是嘴上说成了,提亲的事也是要以后安定了才能成。   “我离开花苑的时候, 二公子就独宠你一人。如今,我已经成家立业了, 陪在二公子身边的还是你。”周觅海走向里边的酒坛子, “你呀,是二公子身边受宠时间最长的人了。”   酒坛口飘出浓辣的酒香。   徐阿蛮问:“你对二公子还有余情吗?”   “如果恩情也算情的话,那是有的。男女之间的嘛……我已经有相公了。”周觅海抬起酒坛到桌上:“你也见到了我相公, 很高峻的男子,十分疼我。我能将酒馆开起来,多亏了二公子。但要经营下去,就是我相公的功劳了。”   “嗯。”徐阿蛮笑了笑:“上回你给小六捎了信,小六把你和你相公的事,跟我们说了。”   周觅海一边舀酒,一边回忆:“给你们捎信时,我刚新婚。离开慕府,回到江州,我就开了酒馆。可一个姑娘家做生意,总要被欺负。我偶然碰见了他。我相公曾在百随经商,知道很多生意上的窍门,我请他给帮忙。一来二去,我们就相中了。”   “他不计较你的过去,又愿意助二公子离开,可见是一个心胸宽阔之人。”话虽如此,这位周相公也避开了和二公子的见面。   周觅海:“我和他讲过自己和二公子的事。百随男子不大介意伴侣的过去,和大霁民风不一样。”   徐阿蛮点了点头,“嗯。”   “来,这是一壶。”周觅海闻闻壶口,“希望二公子满意。”   除了‘翌日方歇’,其余美酒二公子都喜爱。   周觅海又问:“对了,你跟着二公子去了百随,小六她们怎么办?”   “跟着二公子比较凶险,小六几个回慕府了。”徐阿蛮咬下唇,悄悄地说:“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说呀。”周觅海笑起来:“酒窖就你和我,有话大胆讲。”   徐阿蛮还是轻声:“你从前和其他姑娘吵架,是因为喜欢二公子吗?”   周觅海摇酒的动作顿了顿,她也压低了声音:“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喜欢过二公子。”   徐阿蛮淡然:“二公子他有什么值得姑娘家倾心的。”   周觅海眉眼弯弯:“是了,你以前在掩日楼对二公子避之不及,不知道二公子多受欢迎吧。”   徐阿蛮以前巴不得别人将他二公子抢了去。   “拿我来说,要不是二公子将我接进慕府,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周觅海说:“我家就住在江州杏花巷,我还是远近闻名的酒馆西施。可是,被江州恶霸给相中了,他害死了我爹娘,还想将我抢去做妾。他糟蹋过好多姑娘,被逼死在他家,更无处申冤了。我当然不从,他在大街上把我扇了几掌。是二公子救下了我。后来,我上县衙告状,得罪了恶霸一家。我待在这里也遭罪,就跟着二公子回了慕府。”   说完这一段,周觅海又浮出了笑意:“二公子长得玉树临风,对我又有救命之恩,说没有心动过,那是假的。”   说话间,又盛满了一壶酒。   徐阿蛮盖上了壶盖。“我也不知道,我和二公子的事将来能不能成。要成了,又能不能成一辈子。虽然他说,以后就我一个了,但他……”   “我明白。”周觅海经历过慕锦,当然知晓女儿家的心思。“二公子尤其喜爱收留命苦的姑娘,你担心他将来见异思迁。但二公子从来没有给过我们承诺,他只是给我们一个安定的生活。我想,二公子的那一声承诺,不是对谁都讲得出口的。”   徐阿蛮:“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没觉得他有多好。”   周觅海:“他不爱我们,但别的该关照的,也都关照了。在慕府时,觉得他喜怒无常,经常吓得我们胆战心惊,但我后来想了想,二公子很少真正伤害我们。十五是青楼女子,在青楼差点被恩客鞭打至死,她求二公子救命,外边的男人都讥笑二公子,说满大街是他的连襟。十五何尝不难过,但二公子也没理会风言风语,给十五赎了身。后来二公子动怒,是因为十五给二公子下套。”   徐阿蛮叹声:“我遭罪,也是因为犯了他的大忌。”   周觅海:“二公子不是真正的大好人,做善事,讲好话,大约是不能了。但他也不是大恶人,像江州恶霸那样,逼良为娼的事,二公子也不会做。”   “你这么一说,我想明白了。”李琢石对慕锦不大了解,曾经的花苑姑娘,才真正点醒了徐阿蛮。   周觅海:“我进府的时候,二公子说过,只要我的心没有变坏,他就保我后半生吃穿不愁。我想,二公子招进来的姑娘,一定都不是坏心肠的。”   “这几壶酒啊。”周觅海盖上了酒坛子口:“祝你和二公子百年好合。”   ——   宫中一切井然有序。   新帝日理万机,日子和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要说不同的,就是他成了皇帝反而独自入眠。但这是因为女子不可夜宿龙床,而非因为李琢石的离开。   至于萧展睡梦中有没有呼唤谁的名字,只有清流知道。   清流从不作声。   萧展也不询问。   真的,日子和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最多就是天灰了,云薄了,风也淡了。宫檐外一片秋意。   秋意,免不了萧瑟。   一片毒已经解了。明明登基没有多久,萧展的太子时期,似乎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   他极少想起李琢石。除了朱文栋偶尔回报:“皇上,没有找到皇妃。”   “嗯。”萧展大多只是应一声,低头翻奏折。连带的,他忙得没时间回想和慕锦的恩怨。   朱文栋偶尔回报:“皇上,没有慕锦的踪影。”   “嗯。”萧展不觉得失落,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一个穷途末路的人,还能造反翻天不成。   萧展年少的梦就是天子之位,心愿达成了,想象中的欣喜若狂没有发生。或是因为,他早知自己一定称帝为王,于是十分平淡。寻常日子罢了。   有一日,萧展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问,皇妃何时才能过来请安,是病得不行了?还是借故推脱宫中礼仪。   这时,萧展才像想起了李琢石,笑:“太后,琢石缠绵病榻。朕也有些时日没见到了,待朕今晚前去探望。”   皇太后心中盼着,李琢石最好一辈子都在病榻上过了。请不请安是其次的,她只是不想李琢石好过而已。   萧展走了。皇太后招来清流,问:“皇上可曾仔细翻阅送去的姑娘画像?”   “回太后。”清流恭敬地回答:“皇上说,待登基大典结束再做商议。”   这像是萧展的妥协。于是,皇太后欣慰一笑:“皇上既是有意,哀家就放心了。”   这天晚上,萧展真的去了李琢石的寝宫。   冷冷清清的一座宫殿。在东宫时,给她安排的那间房比这里更加温暖。   萧展忽然问:“清流,皇妃生病有多久了?”   清流答:“回皇上,皇妃是在先皇出殡那日抱恙休息。”   萧展看着紧闭的房门:“是,睡得不起了,才没有出来迎接朕。”他推开了门,里面空空荡荡。他看着垂下的床幔:“让她继续歇息吧。”   “是。”清流回了一声。   萧展转身走下台阶,又回望了一眼。他记得,在熟悉的场景里,她曾问他:“太子殿下,昨晚一直喃喃细语,可是做了什么梦?”   然而,萧展毫无印象。哪怕她说他念到谁的名字,他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梦见过谁。   就是从那时起,他觉得李琢石的小问题越来越多。他不耐烦女儿家的小心思。他不喜欢豪迈的女子,同时也不喜欢细腻的女子。她似乎一下子同时拥有了两种个性,皆是他不喜的。   萧展收回了视线,走出了殿外。   出了几步,他说:“给皇妃安排几个宫女和太监。没人陪她说话,这里太冷清了。”   “是。”清流听令,没有多嘴。   前几日,朱文栋直来直去地问:“皇妃不是逃走了?怎么是生病了?”   因这一句话,皇上对其避而不见。清流看在眼中,关于皇妃的一切,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离宫也好,抱恙也罢。   总而言之,皇上见不到人。   几天以后,朱文栋有急事禀报。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萧展才允了。   “皇上,臣知罪。”朱文栋见到新帝,立即跪下。   萧展瞥他一眼:“平身。”   “谢皇上。”朱文栋起身,却也像清流一样,躬了半截身子。   “什么事?”萧展这几日不想见朱文栋。自从皇上出殡那日开始。朱文栋就没有给萧展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都没有。萧展懒得见。   朱文栋说:“皇上,有慕锦的消息了。”   萧展抬眸。比起听到慕锦的行踪,他更想听另一个。但哪里也不见她。“他在哪儿?”   朱文栋:“据西埠关城军回报,慕锦入了西埠关。”   “西埠关是甄皇后的家乡,他去那里也不稀奇。”   朱文栋低了头,眉头紧皱。他以为,皇上会在意慕锦的去向,可听这平淡的口气,像是对慕锦失了兴趣。“皇上,是否要派刺客前去追杀?”   “追杀则不必,追捕确实必要的。”萧展靠在椅背。   “是。”   “他走火入魔一事如何了?”   “城军回报,慕锦的眼睛蒙有一张帕子,确有眼疾,有时也坐轮椅代步。”   “派人将他带回来。”萧展笑了:“朕想问问他,当朝廷钦犯是什么滋味儿?”   “是。”朱文栋转身要走。   萧展唤住了:“朱文栋。”   “臣在。”   “别把慕锦杀死了。朕近来对什么事都缺乏兴致,忽然盼着这一乐趣。待登基大典结束,朕要好好款待他。”   “臣领命。” 第90章   越往西北, 山林越消瘦,只见光秃秃的挺立树丫。   长啸的西风简直要将苍天都给掀掉。   没有入西埠关之前, 徐阿蛮搓着手, 跳了跳,和慕锦说:“到了我的家乡, 二公子就可以见到比京城更高阔的晴空了。”纵然寒风瑟瑟,她脸上也洋溢了归乡的微笑。   慕锦用自己的手给她暖手:“嗯。”西北的房子不及京城的密集,自然是高爽而辽阔。   商队停在山边歇息。   徐阿蛮张开双臂, 站在黑空之下,乌沉沉的云朵仿佛能将这具玲珑身子吞噬。她笑喊:“西埠关,我回来了!”   慕锦手指勾动眼睛上帕子,顺着声音走去:“可别跑了。”经过乌漆麻黑的这些日子,他耳力极尖。   “哦。”她回来了。   在酒馆和周觅海说完那一番话, 徐阿蛮不再比较二公子比寸奔更为出挑的是什么。   她欣赏二公子蔑视皇权时的傲气, 欣赏他颠连潦倒时的沉着, 欣赏他肆意张扬时的潇洒。   这就是一个不是大善人的二公子才有的。   徐阿蛮被慕锦的披风裹起:“二公子,我们真的会经过我的家门吗?”   “当然。”慕锦为她取暖:“不过,只能暗中给你家安排, 让他们过一个好年。”   “嗯。”对于徐家来说,过一个好年已经是温暖的日子了。   “来年春天, 我们会在百随过年。之后局势安定了, 我再上门拜访你的爹娘。”慕锦由始至终,也没有将“提亲”二字讲个明白。   徐阿蛮笑了笑。心知肚明就好了。   入了西埠关,商队一行人越裹越厚。   呼呼的北风将领头的商人的脸颊吹得像腊梅一样。这一行人中, 他的大霁语讲得最为流利,说:“我们已经入了关,离百随很近了。百随比这儿还冷,你们大霁江南的丝绸裹不住暖,最好在这买几件毛大衣。过境百随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是西北风。”   这晚,商队夜宿客栈。   四人去了集市,添置衣物。   西埠关多少有些口音,徐阿蛮在京城多年,口音变了不少。拐一拐弯,却又找回了家乡的感觉,她的笑声越发爽朗。   这时,慕锦转向李琢石:“李姑娘,你对于西埠关的风土人情是否满意?”   寸奔早和李琢石说过,慕锦会给她一个安身之处。过了酆乡,就不是大霁国土了。李琢石即将离开。她说:“只要是大霁,我躲在东,或者躲在西,都很满意。”   慕锦说:“按照商队的行程,我们后天就要过境。这两日,我会给你安排妥当。”   李琢石问:“慕公子,我是皇上的女人,你给我安排,就不怕再犯欺君之罪?”   慕锦轻飘飘地回:“我已经是朝廷钦犯,砍一次头,或是砍两次头,又有何区别。而且,我是看在小蛮的面子上。”   李琢石一路见慕锦和徐阿蛮偶尔拌嘴,偶尔相拥,她相信慕锦是因为徐阿蛮的原因才出手相助。   李琢石抱拳:“慕公子,我曾经对你颇有成见,是我的错。我们李家人恩怨分明,你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报答。”   “李姑娘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报答了。”慕锦说:“对了,我要提醒李姑娘。你既是皇上的女人,出门就别自称本名本姓了。我给李姑娘一个新的身份。”   李琢石沉默了片刻,说:“我想,如果慕公子志在权位,恐怕皇上无法这么轻易地坐上龙椅。”她就算再蔑视慕锦,这一路行程,也明白慕锦的人脉之广。   慕锦笑:“皇上不是一个暴君,他留给后人的,更多的会是政绩。他一定可以为大霁建立盛世繁荣。一如先皇。”   既然慕锦无意夺权,为何又收揽这么多的护卫。李琢石没有询问慕锦,而是悄悄问了寸奔。   寸奔说:“以防万一。若是没有一列护卫,二公子连命也保不住。”   这话说完过了一个多时辰,李琢石明白了这个道理。   四人回程的途中。   徐阿蛮和慕锦手牵着手,说:“二公子,到了这里,我好想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妹妹。”   “嗯。”   “我想和他们说话,但是我成了逃犯,他们知道了一定很担心。”徐阿蛮叹了一声:“只能远远地见一眼了。”   深知她的思乡之情,慕锦说:“连累你了。”   “二公子,你终于会说这句话了呀。”先前还将朝廷钦犯这一名号当荣誉似的。   “哼。”   寸奔和李琢石跟在后面,和那对打情骂俏的男女拉开了一段距离。   寸奔寡言。   李琢石也无话。   寒风漫漫,街道冷清,没几个路人,两边的铺子关门关得早。   徐阿蛮说:“二公子,我们也回去吧。晚上风好大,怪冷的。”说话的时候,几缕长发抚在她的脸颊。   慕锦伸手,拨去了她凌乱的发丝。   徐阿蛮笑起来。以前不觉得,现在才知道二公子的“动手动脚”是一份亲昵。   在一个瞬间之后,慕锦抱住了徐阿蛮,眼尾轻轻向后扫。   寸奔停下了脚步,轻声说:“李姑娘,有刺客。”   李琢石细听:“人数还不少。”   大约有十几人,步子十分轻巧。皆是蒙面黑衣,疾速奔来,锋利的剑尖折出了月光的残酷。   李琢石喃喃说:“会不会是朱文栋的手下?”   “不管是谁,反正冲我们而来的。”寸奔执剑:“李姑娘,刀剑无眼,你到旁边避一避吧。”这说的是客套话,他知道,她一定会迎战。   果然,李琢石上前一步:“既是冲我们而来,我岂有不迎战的理由?”   刺客没有不伤女子的原则,冷眼看着面前的两人。   两人穿的都是男装,其中一个似男似女。   寸奔有意将黑衣人引开,攻势极为凶猛,逼得黑衣人连连后退。   在李琢石的眼里,徐阿蛮手无缚鸡之力,一直是一个无辜的局外人。于是,李琢石跟着寸奔一起,将黑衣人逼离这一条街。   黑衣人察觉了寸奔的意图。   慕锦要活捉,其余皆可杀。几个擅长生擒的黑衣人,飞回了慕锦那边,剩下的牵制寸奔。   对手少了,寸奔反而不敌,开始向李琢石的方向后退。   李琢石狠狠地踢向和自己交手的黑衣人,想去给寸奔解围,却被他那边窜来的两个黑衣人缠住了。她的武功不及寸奔,又被多名黑衣人围攻,节节败退。   混乱中,有谁向李琢石击了一掌。   她顿时气血翻涌,四肢像是被卸了力,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黑衣人正要一剑刺去。   寸奔及时以剑格挡,叫唤:“皇妃。”   黑衣人听见这一句,连忙收起了剑。   地上的李琢石面色苍白,双唇微抖,她连指尖都没了知觉:“我……”艰难地吐出这一个字,她脑袋一歪,不省人事了。   黑衣人面面相觑,就怕这是真的皇妃。主子说了,皇妃一定要毫发无伤。   杀手习惯杀人,而非救人。毫发无伤的任务,比活捉慕锦更难。   寸奔手指探向李琢石的鼻间。然后他冷眼瞥向黑衣人:“你们杀了皇上的妃子。”   黑衣人是在搜寻皇妃,画像有,名字有。可李琢石做了乔装,和画像上的模样有差别。而且月色朦胧,黑衣人接到的命令是捉拿慕锦,哪想到还有一个皇妃。   李琢石不知是生是死,黑衣人想上前抢人,直击寸奔。   寸奔一跃而起,离了李琢石几步。   为首的黑衣人仔细端详她的样貌,虽有皱纹、有胎记,但五官的确是皇妃。   他赶紧查探她的呼吸。   没了……   他想给她把脉,被寸奔一剑横过:“休得再碰皇妃的尸体。”   黑衣人咬牙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李琢石。   皇妃死了,他们也活不了。今晚的任务已经失败了。   ——   说回慕锦这边。   被黑衣人拦住时,慕锦拍了拍徐阿蛮的背,安抚说:“别怕,有我在。”   刺客的长剑将月光斩断,碎裂的幽光在徐阿蛮眼前闪过。她慌得闭上眼。   街道上,几人拉成了细长的影子,这些影子灵巧的闪现,寂静的夜中,长剑和长剑相碰的尖锐,将啼叫的鸟儿都吓跑了。   徐阿蛮觉得自己飘了起来,有风在耳边呼呼地过。她脚不沾地,只靠慕锦紧扣她纤腰的手而转动。她在害怕,但知道自己不可以让二公子分心,于是紧紧地咬住了唇,将所有生死的恐惧,咽回自己的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四周安静了。她才探了探头。   安静是安静,不过,眼前有五个黑衣人挡住了前方去路。   徐阿蛮不自觉地抱紧了慕锦。二公子脸上蒙有一张帕子,这无疑告诉了刺客,他有眼疾。在这样生死的关头,是不是要呢喃一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起死?想归想,她没有说话。   慕锦先开了口:“徐小蛮,我还欠了你一件事。”   这是临终之言了吧。她眼眶有些红了。   “在岭洲赌场,被两个粗莽大汉抢了风头,我心有不满。今晚,终于可以了却这一遗憾了。”   徐阿蛮:“……”有什么事,能不能等安全的时候再说。   慕锦轻轻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帕子,晚风吹起帕子的一边,再拂过他的眉梢。   月光落下,一双清眸明净澄亮。   徐阿蛮怔怔。蒙了许久的朵朵桃花,乍见竟这般迷人心窍。   慕锦弯起笑,他上前,将她护在身后,轻蔑地看着那几个黑衣人:“不自量力。”   说话间,慕锦如鬼魅一般,潜到一个黑衣人的跟前,飞起一脚,再抢了黑衣人的剑。“我不喜欢用剑。因为一旦我用剑,杀人就轻而易举了。”   “小蛮,闭上眼。”他手腕轻巧,执剑上挑。   徐阿蛮听话地紧紧闭上眼睛,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围除了风声,就是剑鸣,以及黑衣人的惨叫。   后来,又安静了。   慕锦一双手牵起了她:“本想让你见识见识本公子的威风,又怕你晚上噩梦。”   “二公子,你杀人了吗?”   “没有,让他们跑了。”   徐阿蛮这才睁开了眼睛。   慕锦又说:“跑了才好。”放跑刺客,才能将皇妃的消息传回给皇上。   徐阿蛮仰头:“二公子,你武功很高吗?”   “嗯。”面对她的崇奉,慕锦谦虚地应了一声。   “有多高呀?”   “走火入魔之前,练到了第七重。再修心法,突破了第九重。”   她不懂这些,问:“和寸奔比呢?”   “不分胜负。”   “好厉害啊。” 徐阿蛮的眼神不一样了,亮晶晶的。连语气也不一样了,喜滋滋的。   慕锦:“……”   敢情在她心里,是因为寸奔厉害,他才跟着厉害。 第91章   慕锦后悔, 刚才让徐阿蛮闭了眼,就该让她见一见她男人如何以一敌五。   遗憾。   才了却一个遗憾, 慕锦又添了另一个遗憾。   徐阿蛮一直向着他笑, 眼睛里漾起月光的涟漪,给他的心花浇了一片柔水。   慕锦忍不住, 低下啄了啄她的唇。   寸奔是他亲自挑选的护卫,她称赞寸奔,也是对他这名主子表示敬意了。   二人手牵手往回走。   李琢石仍然没有醒。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有损姑娘的名节。寸奔将她放回了床上,就出来了。   慕锦和徐阿蛮回来了客栈,寸奔跟着进了慕锦的房间,关上了门。“二公子,计划完成了。”   “嗯。”慕锦应声。   徐阿蛮问:“李姑娘没事吧?”   慕锦:“没事, 她昏过去了。”   慕锦故意放出入关的消息, 是在前日。   和民间的传信大不一样, 城军有飞鸽传书。从西埠关到皇宫,飞鸽需半天时间。   朱文栋再派西北的刺客,花了一天时间赶上了商队。   按此推算, 今晚刺客返消息回宫,明日中午前, 宫里可知道了。   慕锦:“皇上的人已经追过来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送她走。”   徐阿蛮没有意见,她都是听二公子的。   逃亡了这么久,经历过这一晚, 徐阿蛮才算遇到了刀光剑影。   将来就是这样的生活了吧。她没有后悔的余地,今晚面对黑衣人的围剿,她真的有和二公子同生共死的念头。   都想抱他合葬了,想必她对他喜欢得很。   躺在床上了,徐阿蛮好久没有入眠。   慕锦搂住她:“还在害怕?”   她摇了摇头:“没有。就是……”   “什么?”他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这么一个小人儿,他天天抱也不觉得腻。   徐阿蛮狐疑地看着他:“二公子,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呀?”   “就是在生死关头,突然眼前一亮。这就是上苍的旨意吧。”慕锦气定神闲。   徐阿蛮:“……”肯定在骗人。她握拳捶了他一下:“我真是白白为你担心了。”   他一掌包住了她的拳头,抓到唇边亲一口:“就恢复了一两天。”   她横他一眼:“不信你。”   慕锦又亲她的小拳头:“两三天。”   徐阿蛮收回手:“明明是你的错,怎么还来占我的便宜?”   “我们是两情相悦。我占你的便宜,你不也占我的便宜?”   “油嘴滑舌。”徐阿蛮抬起脚踢他:“你原来的二三四五六,还没有补偿呢。你又犯了错,你说我以后还怎么信你呀?”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膝盖被她踩了一下,他反而笑了:“我居然让这么可爱的小蛮为我担心,为我忧虑。我有罪,我也知罪。说吧,想我怎么补偿?”   “你以为你道歉,我就会原谅你了?”   “那你想怎样?”   徐阿蛮推了推他:“睡地上去。”说完把他身上的被子卷走。冻死他好了。   慕锦失了佳人在怀,立即认错:“给我个机会,以后一定为你的二三四五六七好好赎罪。”   她的被窝瞬间滚过来一人,她斥责:“你怎么跟无赖一样?”   “我赖也是赖我的女人。”   还真的跟无赖一样了。“哼。”   “好了,别生气了。”慕锦怜爱地托起她的小包子脸,“早点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哦,我先睡了。有找你算账的时候。”说完了,她又窝在了慕锦的怀里。   ——   慕锦的逃犯身份,商队一无所知。刺客已经追了过来,几人就不再和商队同行了,以免牵连无辜。   和领头商人道别,慕锦给了他三锭黄金。   领头商人掂着金子,依依不舍。   寸奔买了一辆马车,前往西北边疆。   起得早,走得急。李琢石憋了一早上的话,在马车上才问起:“昨晚是怎么回事?”她再不济,也不至于一掌就昏。   马车颠簸,泡不了茶。   慕锦拿起水壶,啜一口才说:“李姑娘,昨天晚上,李琢石已经被皇上派来的刺客杀死了。”   一切配合恰到好处,包括黑衣人。   黑衣人乍听寸奔说这是皇妃,思及自己的任务,肯定有所分心。   寸奔抹在李琢石鼻子的闭息粉,就是要让黑衣人在失去冷静之时,确认李琢石的死亡,却又不给黑衣人把脉的机会。   似是而非,生死不明。有黑衣人受的了。   李琢石看向寸奔:“这么说,昨天你是故意不敌对手,将黑衣人引向我了?”   “是的。”寸奔坐在马车门边:“李姑娘,冒犯了。”   “既已是盟友,为何不将计划告诉我?”害她白白挨了一掌,至今还疼。早上,她就觉得这一掌是寸奔所为。掌击只是外伤,若是杀手刺客的袭击,哪会手下留情。   寸奔没有回答。   慕锦:“仓促之间的计划,寸奔也是见机行事。”   李琢石又问:“这是要将我带去哪里?”   “李姑娘可曾听说,驻守西埠关边疆的左飞华,左将军?”   “当然。我爹当年在西埠关和百随大战,这位左将军是我爹的旧部。后来,我爹和先皇闹矛盾,辞了官,左飞华就升为左将军了。”李琢石说:“当年,左将军想跟我爹一起走。我爹直言,他辞官只因先皇的不信任,属个人私怨。我爹劝左将军回军为国效力。之后就很少听到左将军的消息了。”   慕锦:“左将军一直留在西埠关。我想将你送去驻军营,由左将军关照你。”   “左将军?”李琢石那天猜得没错,寸奔在地图上画的圈,就是驻军营。“他是大霁将军。”既是大霁将军,就是皇上的武官,又如何收留逃妃?   慕锦:“他当年跟罗刹将军征战沙场,和先皇也有些交情。左将军视先皇为信仰,而我是先皇的四皇子,就算我没有兵符,这个面子,左将军也还是给的。”   他话说得轻巧,李琢石却皱了眉:“为什么你会认识左将军?”   “其他的就不便多说了。”慕锦说:“小蛮让我给你寻一个安身之所。你藏在军营之中,皇上也想不到。巡捕或是刺客,更不会去军营搜查一个女人。你是罗刹将军的后代,当男兵也成、当女将也行。左将军都会对你特殊照顾。”   李琢石为从前的自己失笑。慕锦岂是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他的倜傥不羁,正是先皇的影子。她忽然说:“慕公子,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商议正事时,徐阿蛮大多静默。听到李琢石的话,她看了慕锦一眼。   慕锦对她回之一笑,又转向李琢石。“李姑娘多想想自己的将来吧。”   李琢石:“慕公子不想听一听我的猜测吗?”   慕锦:“我们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说正事就好。闲聊就免了。”   “先皇的遗诏上赦免了慕府和兵部尚书。先皇应该想到,皇上会将你视为萧家人,而不是遗诏中赦免的慕家人。我百思不解的是,先皇生前深爱甄皇后,怎会让甄皇后的儿子在他走了以后,受皇上剿戮。”李琢石说:“我如今明白了,先皇给你留了一个左将军。俗话有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营都以兵符为令。可是,历史上有几位名将,麾下士兵不认兵符,只认将领。先皇给你留的最后一个选择,是左将军。”   慕锦顽皮一笑:“李姑娘跟皇上久了,喜欢想些有的没的。”   “驻守边疆的士兵一辈子也见不到皇上,皇命遥远,于是只从将令。而且,这里的是实战士兵,比起京城待命的更为善战。”李琢石笑了:“若是四皇子有意逼宫,恐怕左将军的这几万精兵,就足够颠覆京城了。”   “李姑娘,我无意留名史册,当打仗好玩么。”慕锦说:“送你去左将军那里,是我的安排。至于你去留或不留,要看你自己的决定。”   李琢石又有什么理由不留呢?她藏在哪,都不如住在大霁军营安全。   而且,这是大霁边疆,是她祖祖辈辈守护的国土。她可以不是皇上的人,但她一定是大霁的子民。   她甘愿为这万里江山,战死沙场。   ——   将到驻军营。   徐阿蛮坐到李琢石的身边,轻声说:“李姑娘,你要保重。”   “你也是。”李琢石在徐阿蛮的耳畔说:“你别纵容慕锦。他既许你承诺,在他当真的时候,你就可以尽情地欺负他。”   “我欺负了,二公子欠我好多好多东西。他说一定会还给我的。”徐阿蛮同样低声:“李姑娘,你真的决定在军营生活了吗?”   “对你来说,或许不可思议。但是,我爹曾说,我们将军府是冲锋陷阵的金戈铁马,是斩将搴旗的坚甲利兵。这里才是我的天地。”   “李姑娘,你真的好厉害。”徐阿蛮双眸发亮,“我以后跟着二公子认字,要是认的字多了,我给你写信,给你讲讲百随的风土民情。”   “好啊,那我也给你回信。”李琢石笑。这算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二公子说,我们以后会回来大霁的。要是回来,我一定过来见你。”   “皇上记恨慕锦的那一剑,但他日理万机,将来纳妃封后,又哪能天天想起慕锦。而且,要抓慕锦可不容易。”   徐阿蛮点点头,她也是才知,二公子原来很厉害。“李姑娘真的放下皇上了吗?”   “见不到他,有些想念。见到了他,将来就连想念也不会有了。人呢,得给自己留一点美好的回忆,不要将结局走得太残忍。”   马车停在了离军营一里路的郊外。   左飞华双眸如鹰,黝黑脸上有一道刀伤:“见过二公子。”   这是他和慕锦第一回 见面。先皇曾有令,若是四皇子被三皇子逼至绝路,左将军需助四皇子一臂之力。   不过,慕锦也没有走到绝路就是了。   先皇不知,慕锦已有一支护卫队,是丁咏志多年招兵买马收揽的。为了保住四皇子,慕老爷和兵部尚书各自做了准备。   “左将军,这位就是罗刹将军的女儿。叫……”慕锦转向李琢石:“叫什么了?”   “李成玉。”琢石成玉。   改成这样,萧展一猜就猜到了。但慕锦也懒得管了:“左将军,麻烦你了。”   左飞华:“臣领命。”   离别在即。   李琢石问:“徐姑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徐阿蛮笑:“当然了,南喜庙。”   “林鸟巢破无依,罗刹鬼踞关西。”李琢石跟着笑了:“这都是命。”   这里是她的天与地。西风怒号,万里碧空亦灿如春光。 第92章   接到刺客的回信, 朱文栋矗立在窗前,将这一只可怜的信鸽给捏死了。   李琢石常常对萧展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姿态。她的离宫, 对皇上而言利大于弊。朱文栋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可巍峨的皇城, 在他的眼中是绝对的命令。   任务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朱文栋进宫面圣, 却扑了个空。   一个小太监说:“回朱大人,皇上去探望皇妃娘娘了。”小太监不是萧展的近身太监,听过皇妃, 从未见过。   知情的,早知李琢石走了。不知情的,觉得皇妃娘娘卧床已久,病入膏肓了。   前几日,朱文栋也扑了个空。   但那时, 萧展正在房中。   门外的清流拦住了朱文栋, 好心地低声提醒:“朱大人, 你要是没有皇妃娘娘的好消息,就少些过来吧。”   人来了,消息没到, 皇上不高兴。   人来得多了,消息一直没到, 皇上十分不高兴。   朱大人武力高强, 却总看不穿皇上的脸色。   朱文栋有了些疑虑。他以为,皇上只是表面对李琢石情深款款,难道还有更深层的意义么。   他不识人间情爱, 自然得不到答案。   御书房外,刮在朱文栋脸上的寒风,凛冽刺骨。   前方,皇上回来了,正和清流说:“这么久了,皇妃有请御医吗?”   “请了。”清流一本正经地回答:“御医说,皇妃娘娘并无大碍。”   “那朕就放心了。”萧展转眼见到肃立的朱文栋。   朱文栋心底一慌:“臣叩见皇上。”   “进去说吧。”萧展温润清雅,眼里不夹杂碎风。   朱文栋却觉得,门外的阴风吹得更冷了。   萧展坐上椅子,轻问:“是不是行刺慕锦有结果了?”   “皇上,任务失败了。”朱文栋跪地请罪:“慕锦跑了,而且……”   “嗯?”慕锦跑了,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他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萧展这时在想,这个寸奔究竟是何来历。   “而且,皇妃也跟在慕锦的身边。”   萧展上扬的唇角僵住了。   朱文栋继续说:“臣派去的杀手眼拙,失手击中了皇妃。”什么夜色黯淡朦胧,什么皇妃做了伪装,这些借口,朱文栋都不会讲。   萧展彻底敛起了微笑。   朱文栋反而坦然了:“皇妃当即没有了呼吸。”   萧展静默,许久许久。   大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   房间里有风,时间却又像是静止一样。   清流垂首,上前关了窗。   朱文栋跪地,静待皇上的发落。   风像是停了,萧展才回了神,他笑了起来:“朱文栋,你在讲什么胡话?皇妃明明就在朕的皇宫。朕刚才才去探望她。她病得久了,少有走动。你见不到人就编排皇妃生死,该当何罪?”   朱文栋大骇:“皇上!”   萧展起身:“下去吧。以后少上这里来了。”   “皇上。”朱文栋磕头,“皇上,臣恳求你——”   “出去。”萧展冷然。   朱文栋悔恨莫及。他这才明白,皇上至今也不愿接受皇妃离宫一事。   清流过来请人了:“朱大人,你先出去吧。”   朱文栋抬头看了一眼背向他的萧展:“臣罪该万死。”   “出去。”萧展吐出了两个字。   接着,门被关上了。   清流也有不安,抬眼向萧展:“皇上。”   “朕当是什么重要的消息。朱文栋竟然也道人是非了。”萧展若无其事,坐下翻看奏折。   霁东发大水了,江南揪出了一个贪官污吏。忧天下之忧,才是一个帝王的责任。   生病的女人应该由御医去医治。   文武百官面前的皇上一切如常,或者说,比从前更加高雅如月。   登基大典临近,萧展忙于政事,几日都是大半夜才上床休息。   冬天要来了,龙床也冷了。久久没有睡意,他起了身。   “皇上。”清流惊醒,连忙上前伺候。   “清流,朕许久不见皇妃。”萧展仰望孤月。“每回过去探望,她总是避而不见。从前,琢石不是一个闹性子的人。自从生了病,脾气越来越大了。”   清流为萧展披上了外袍。   这倒提醒了萧展,“将要入冬了,明天命人给皇妃添置冬衣。”   清流垂首:“是。”   “色泽要艳丽的。她穿素衣的样子总是有一些苦相,这不吉利。”萧展叹了声:“她将是大霁的国母。朕担心,她的病身子如何参加封后大典。”   清流的背脊冷汗漉漉,什么也不敢说。   登基大典的前一日,皇上再度从床上惊醒,之后又去了皇妃的寝宫。   他走得十分匆忙。   清流跟在后面,胆战心惊。   朝廷上下为登基大典筹备了近一月,若是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清流思索了许久,却想不起有谁可以阻拦皇上。连皇太后也不行。   萧展面色冷峻,急冲冲地踏进了李琢石的房间。   宫女和太监一脸惶恐,跪了满地:“皇上。”   李琢石的床幔一直是垂着的,萧展不曾掀起过。   他挥退了宫女和太监。清流退到了门外。   萧展缓缓地说:“琢石,明日就是朕的登基大典。你知道,朕之前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你是朕唯一的妃子,难道你也要赖在这里,不为朕下床走走吗?”   床幔里没有任何声音。   他长叹一声气:“你究竟是在不满什么?你与朕说说。若是合理的,朕便允了你。”   依然没有回应。   萧展压低声音:“琢石,你是不是因为生病消瘦,才不愿见朕?”   晚风拂过床幔。床幔飘了飘。   萧展笑了:“我已让宫女给你炖熬千年人参,你养好身子,将来封后大典定是冠绝天下。”   床幔仍在飘。   萧展伸手拉起了床幔,掀开之后,里面空无一人。他的笑容成了怒容:“来人!皇妃呢?去哪儿了?”   清流推门进来,跪扑在地:“皇上。”清流忍不住了,直说:“皇上,朱大人说,皇妃她已经被一掌击毙了……”   房门大开,烛灯摇摆,床幔迎风飘舞。   萧展觉得有一股冷风灌进了心口,他猛地跌坐在床上。   “皇上。”清流跪着上去搀扶。   萧展摆手:“你们出去。”   “是。”清流又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萧展低身,在枕上找了许久,才捡到了一根长发:“听说夫妻是要结发的,你怎么只给我留了一根……”   她从少女长成女人,陪伴他走完青宵路,却在尽头丢下了他。   这一晚,皇上夜宿皇妃的寝宫。   清流在门外慌张不已,担心皇上连登基大典也顾不上了。   翌日天明,皇上出来了,他神色如常:“皇妃闹了性子。今日登基大典,她就不去了。”   萧展步下台阶,龙袍背影挺拔秀颀。   这一座皇宫,是他儿时执拗,无论如何他也要走下去。一如先皇。   万人之上的清顺帝,宫中有一病弱的皇妃。无人见过她。封后大典也是清顺帝一人完成了仪式。   清顺帝常流连皇后寝宫,朝中上下说,这位皇后娘娘是祸国红颜。   但盛世如大霁,红颜祸了谁的国?   ——   送走了李琢石,慕锦三人向徐阿蛮的家乡小镇出发。   寸奔遣走了车夫,自己驾着马车,一路西行。   徐阿蛮对路边的野草也要解说一遍。“这里的路,我小时候跟着爹爹来过。”   无论她说什么,慕锦都笑吟吟应声。   归乡情怯,离家门越近,徐阿蛮反而放下了帘子:“二公子,你已经给我家安排好了吗?”   “嗯,一夜暴富容易遭妒。我安排了人住你家隔壁,逢年过节会给你家帮帮补补。”丁咏志要是知道自己招揽回来的精锐护卫,在给二公子打杂,恐怕也要气急攻心。   徐阿蛮笑:“我们家过年的时候,能吃上羊脊架就很高兴了。”这么些年,不知道家中一年能吃几回羊脊架。   “以后,你们家不仅可以吃羊脊架几家,还有大鱼大肉。”   “二公子,你不回你娘亲的家乡看一看吗?”   “不去了。她走了这么多年,尘归尘,土归土,家乡也没有亲人了。”   “嗯。”徐阿蛮转了转眼珠子,蹭到慕锦的旁边:“以后,我的亲人……”她低下了声:“也可以是你的亲人呀。”   慕锦低笑:“你这话……是不是当我一家人了?”   她别开了眼,嘴硬地说:“也不是,你还没拜访我爹娘呢。”   他指着她的心口:“你这儿是把我当一家人了。”   “我可说好了。我爹娘你以后还是要见的,见了我们才叫……”她咳了咳:“才叫成了。”   “等大霁皇帝万念俱寂之时,就要怀念我这一个才貌双绝的兄弟了。”慕锦笑得可坏了:“我们回来气死他。”   “我觉得皇上也不坏,说了放过慕家和兵部尚书,就真的不追究了。”徐阿蛮故意横他一眼:“通缉行刺皇上的刺客,也是人之常情。”   慕锦一下子就捏住她的小脸:“皇上追捕的,是你未来的相公。”   “还没成呢。”   马车经过一间茶馆,在骁勇的战乐之后,转成了悠扬的乐声:“攒沙苍苍撞北荒,寒鸦慌张让春光。”   慕锦竖耳:“这是攒沙阵的曲儿吧?”   “是呀。”这是家乡才听得到的战乐,徐阿蛮笑眯了眼:“其实也是西埠关小调的后段。”   慕锦泛起了温柔的笑意:“听我娘亲唱过。”   徐阿蛮猛地想起了:“二公子,你也听我唱过。”虽然她那时唱得都发抖了。但他称赞她唱得不错。   慕锦问:“什么时候?”   “腊月二十,你醉酒那一晚。”   ——   徐阿蛮的纤腰被慕锦的大掌扣住。   他吐出的字都带着酒气:“这碗面是你煮的?”   她点点头。   “生辰宴……有谁在唱曲儿。”慕锦醉醺醺地说:“你也给我唱唱。”   情急之下,徐阿蛮哼了这首攒沙阵的曲儿。   二公子又看了她很久,然后抱起她,讲起他的娘亲……   ——   徐阿蛮一直以为,二公子缠着她不放是因为那碗长寿面。今日方知,原来还有这一首小曲勾起了他的思念。   那一晚的事,慕锦完全不记得了。他这辈子只霸占过一个姑娘。他承诺说:“你的二三四五六七,我将用一世偿还。”   徐阿蛮趁机追加约定:“那,你的一世只有我一个人的。”   慕锦郑重地答:“只有你一个。”   “多一个人,我都不理你的。”要是再遇上落难的美貌姑娘,她也不答应的。   慕锦再重复:“只有你一个。”   徐阿蛮扶住发簪,故作叹声:“勉为其难,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了。”   这时,寸奔开口说:“二公子,拐过这个路口,就是徐家的门口了。”   徐阿蛮连忙掀起帘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慕锦将她搂了回来,收了收帘子。   她明白了,她不能暴露自己,以免家人担心。   寸奔将马车慢下速度。   徐阿蛮透过帘子的缝隙,见到了自己的家门,就是她离开时的那一道门,只是更加褪色了。   马车缓缓而过。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家门。   慕锦心念一动:“寸奔。”   寸奔:“在。”   “时候尚早,在这城里绕几圈吧。”   “是。”寸奔挥了挥马鞭,将马车转了一个弯。   徐阿蛮扑在慕锦的怀中,“二公子,谢谢你。”   马车再次来到了徐家门前。   这时,出来了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后边跟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少年少女正是清澈年华,漂亮耀人。   徐阿蛮又惊又喜:“二公子,那是我的弟弟妹妹。长得可真好看呀。”   慕锦的眼睛落在徐阿蛮花儿般的笑脸上。   他也笑了。   慕锦坐拥的,是徐阿蛮眼里的峰峦河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不明白小曲儿那段倒叙的,可回看第 8 章。   番外就是小两口的日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