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前任当丞相了 作者:桑狸   文案   破镜重圆+双向暗恋   文旌(jīng)归来后,任遥决心只与他做兄妹,绝不再越雷池一步。   未料,流放北疆三年,如今风光拜相的文旌早已不是当年温润谦和的翩翩公子。   他大权总揽,手段阴戾狠决,曾在一夜间下令连抄长安百余名勋贵的家,杀伐果决到令人瑟瑟发抖。   任遥有些心虚,有些害怕。   因当年他们的那一段荒唐往事若要认真论起来,好像是……她始乱终弃了文旌。   ……   小剧场   文旌深情款款地凝着任遥,温声问:“阿遥,你可愿意嫁给我?”   任遥木然看着他,不说话。   文旌箍住她的腰,极温柔地为她拢过鬓间碎发,柔声道:“你若不想说话,那便以点头摇头来答。若愿意便点头,若不愿便摇头。都随你,我绝不强求。”   任遥咬了咬后槽牙,眼角余光瞥了下横在自己颈侧的剑……   不强求……他是不强求,他只是拿剑架在她脖子上而已……   她敢摇头吗?剑光寒凛,稳稳架在侧颈,一摇头脖子不就被削成两截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甜文   主角:任遥,文旌jīng(南弦)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故人   嘉道三年,京都荒寒,风雪骤歇。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阴冷,风刮到身上,如刀如刃,森寒入骨。   因昨夜那场风雪实在太大,把任府后院的一棵新长成的梅花树吹倒了,因这梅花树是贵人亲手所植,下人们不敢慢待,一早回禀了任府的大公子任瑾。   管家亲自引路,引着大公子过来看。   梅花树整棵歪倒,还连带出了大半的根须都露在了土外,满枝桠的殷红花瓣零落了一地,地上积雪未融,两相映衬,颇有些胭脂残雪的意味。   任瑾扶着狐毛大氅站在风口里看了一阵儿,沉默良久,才道:“让花匠来看看,试着重新栽种,看能不能活。”   围侍在侧的下人里有几个年轻的,才进府没多时,不晓得其中隐情。   只偷偷交换眼神,心道,这任府可是长安头一号的商人巨贾,日进斗金,富可敌国。府中更是什么名贵的琼枝花草没有,不过一棵没什么稀奇的梅花树,倒了就倒了,拿出去扔了就是,还得专让花匠来看,这一看,花的心思、费的钱财只怕再另购十几棵梅花树都够了。   可想归想,谁也不敢说出来。   仆人带着花匠来了,任瑾往后站了站,给上前查看的花匠腾出地方,花匠仔细看了看,朝任瑾躬身道:“公子,这树倒了一夜,根都被冻坏了,不太好救……”   任家大公子出了名的温和宽厚,体恤下人,听他这样说,也不多做为难,只是目光深凝地看着那棵树,道:“你尽量救,若是救不过来权当天意。”   花匠应下,任瑾转身走了,管家紧跟在他后面,叹道:“三年多了,好容易长到两丈多高,说倒就倒,可惜了二公子也没能来看看……话说回来,二公子回京也有两个月了吧,他怎么也不回家啊?”   任瑾脚步微顿,棉靴踩到未来得及清扫的雪堆上,绵雪松润,咯吱咯吱响,衬得这庭院越发悄寂。   他默了默,眉宇间如笼着一团烟雾,看不分明是何情绪,道:“兴许是忙,南弦……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回身看了眼管家:“你只管吩咐下人把南弦住过的院子收拾出来,每日燃他喜欢的熏香,兴许等他忙完了就回来了,咱们再好好地给他接风。”   管家应下,道:“早就收拾好了,老爷那边也吩咐了好多遍了……”他数算着日子,想起府里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围着那个小院子忙活,不免有些忿忿:“就算是当了丞相,不至于连回趟家的功夫都没有吧……满朝那么多一品大员,难道各个都忙得连家门都不进?”   他将话说到此,突然想起什么,靠近任瑾,压低了声音道:“大公子,您说……二公子会不会因为小姐的事记恨咱们家了?当初小姐对他也是够绝情的……”   管家曾曦是自任老爷微时便跟在他身边的,在下人面前的体面威望自不必说,他看着府里三位公子小姐长大,谁也没拿他当仆人,平日里都是曾叔的叫着。再加上任家并非官宦门第,没有那么多琐碎规矩,管家偶尔议论几句主人家的事,谁也不会挑他的理。   更何况还是对着这个脾气顶好、温润和煦的任家大公子。   任瑾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提了。再者说,什么咱们家?南弦也是咱们家的人,谁也不准把他外出去,以后你说话得注意点。”他的声音一贯平波无漪,可到了最后却平添几分严厉的意味。   曾曦难得见任瑾冷下脸跟他说话,又自忖刚才确实是失言了,忙恭谨道:“是,是老奴说错话了。”   两人走过丈室,穿过一条抄手廊,快要出院子了,任瑾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小姐呢?怎么这大半天院子里清静得很,她出门了?”   曾曦目光闪烁,陡然生出几分慌乱,抹了抹自己的绸袖,含糊道:“没见出门……兴许是天冷了,不愿意出来闹腾了吧……”   任瑾在院子尽头的垂花拱门前停住,想了想,转身道:“我还是去看看她吧,这外面官兵到处抓逆王余孽,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惹出什么祸来。”   “大公子……”曾曦忙追上去,挡在他面前。   任瑾狐疑地看向他:“曾叔,你老实跟我说,阿遥又怎么了?”他见曾曦低着头不语,沉声道:“外面的情形你都知道,北衙府司连抄了几百户高门大府,刑部大牢里的犯人据说都快盛不下了,这个时候阿遥若是惹了什么乱子,你再一昧地纵容替她遮掩,那你就是她的帮凶。”   曾曦哀声道:“就是这抄家惹的祸……冯府被抄了,官兵去捉拿冯家小公子的时候,他正好跟咱们家小姐在一处,那些没眼的官兵连同小姐也一起抓走了……”   任瑾大惊:“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曾曦叹道:“小姐派人回来送过信了,因这一波逆王之乱株连甚广,北衙府司只顾着抓人,错漏甚多,许多被错抓了的家属已闹上门去了,如今正在逐一核对所抓人的身份,一旦发现抓错了会立即释放。小姐特意嘱咐不要惊动老爷,他身子不好,前几天还吐了血……”   听他这样说,任瑾神色缓和了许多,但俊秀的眉眼间仍浮着些许忧虑,踟蹰了片刻,转身道:“备马车,我去一趟北衙府司。”   ……   大名鼎鼎的北衙府司衙门在东城的广盛巷,建于太宗元誉年间,主管京城的刑名治安。   衙门是一座重檐屋阁,其下九层高的石阶,左右两侧各一只石狮子,巍峨气派至极。   只是如今,这气派的衙门前密密的挤满了人和马车,排队等着领人。   几个身着甲胄、腰间挂着佩剑的郎将将人群团团围住,不时吆三喝四地维持着秩序。   被推搡了几把,被吆喝了几声,里面的人开始烦躁起来。   “这叫什么事?分明是他们抓错了人,如今倒像是对待犯人一般地把我们驱来赶去,到底是改朝换代了,京城的天地都不知道姓什么了。”   另一人道:“还能姓什么?姓文呗,听说新登位的小皇帝可对丞相大人言听计从,御出的诏令都是丞相拟好了送给陛下,陛下连看都不看就用印,而后直接发到尚书台,这天下的生杀予夺可全在丞相大人的一杆笔里了。”   原先抱怨的那人道:“这位文丞相在北疆三年,我有亲戚在那边,听说名声可吓人着呢。北疆是什么地方,鱼龙混杂,狠角无数,可把他们绑起来也狠不过一个文旌。听说阴狠暴戾,残忍至极,把他惹恼了断人手脚、剥皮都不在话下……”   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只觉一股阴风顺着脚底往上冒,颤颤地噤了声。   其中一个眼尖,瞅见了郎将的包围圈外站着两个穿戴青纱帽、刺绣文雁武虎的广袖襕袍,两个人中年级稍轻的那个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手摁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面色很是不善。   那人陡然想起传闻中文旌身边人才济济,跟随他从北疆一路打到长安,如今都得了不低的官位功名。   也不知这两人是不是文旌的心腹,那刚才的一番针对文旌的言论又是不是被他们听去了……   那人不敢细想,瑟瑟地低下头缩成一团,随着缓慢推进的人群往前移。   外面,两个穿襕袍的男子转身走了,年长的那个轻推了一把年幼的,道:“扶风,你不必往心里去,从北疆到长安,关于丞相什么离谱的谣言咱没听过?丞相自己都说了,不必理会。”   那名被唤作扶风的男子一脸的横怒:“我就是瞧不惯这些人,被他们扔在北疆那虎狼窟里试试,要是不狠还不让人一口吞了……”   两人正说着,突然噤了声,快步走到墙垣前,朝着那里停着的一辆马车躬身揖礼。   紫鬃骏马后垂着一张厚重的毡帘,随侍把毡帘悬起,只余一张较为轻薄的蓝绸车幔如波纹一般垂下,遮掩着里面的人。   一道如泉水潺湲般悦耳和缓的声音传出:“江怜,扶风,北衙府司这边可有异动?”   江怜就是刚才一直劝人的那个,他抱剑在胸前,道:“已按照丞相的意思,清点核对身份,凡是无辜者当场释放,这些老百姓们还算配合,没有异动。”   “百姓是没有异动,我瞧你们两个倒是有几分异动,刚才在骂骂咧咧的什么?”   两人抬头,见马车边站了个男子,大约二十多岁,一袭白色锦衣,手中摇着玉骨折扇,星眸含笑,端得是个丰神俊朗的佳公子。   正是文旌身边那素有‘智星’美名的军师金明池,如今已官拜凤阁侍中。   扶风是个浮躁性子,此刻耐不住上前一步想要一吐为快,江怜一把把他抓回来,颇为顾忌地看了眼马车里的人,躬身合揖道:“扶风是担心太多人聚在北衙府司前,迟迟不散会出事。”   金明池摇着折扇,道:“这也是没办法,抓人抓得太狠,总得一一核对过身份之后再放……嗯?那不是任府的马车……”   他话音一转,侧身朝着北衙府司的方向看去,衙门口自然是挤不进去了,只见一辆四面垂锦的黑鬃马车稳稳停在人群之后,几个穿着气派的下人搬脚垫、掀帘子,将里面的人扶了下来。   任瑾披了一身出得油光水亮的黑色狐毛大氅,金冠束发,冠上嵌着一颗莲花形白玉,瞧在阳光下那剔透的水头儿,便知价值不菲。   任府的下人已火速上前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开出一条狭窄的小道,任瑾抱着手炉走过去,便有衙役上前,两人说了些什么,随后衙役向侧一欠,将任瑾让进了衙门里。   攒动激愤的人群迅速地把那条刚开出来的小道淹没,任府的人彻底消失在金明池的视线范围里。   他纳罕地回过头道:“任府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北衙府司还抓了任府的人……”   金明池本是随口一问,却见马车里原本坐得端正的文旌正抻着脖子朝外看,刚与金明池的视线对上,立即装作没事人似的把几乎快要靠在马车壁上的头收回来。   金明池了然一笑,道:“既是任大公子亲自来了,想必不是小事,我亲自去看一看。”   说完了,却站着不动。   静默了一会儿,马车里传出清冷的声音:“你不是要去看看吗?怎么还不去?”   金明池笑道:“我在等丞相大人的命令啊,我是随大人来的,非得等大人发话我才能去啊。”   马车里又安静了下来,隐约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里面的人将拳头攥紧了……   扶风见状,忙道:“这等小事何必劳烦金先生,我且去看看就是。”   金明池早就看腻了文旌端着的模样,本想戏弄戏弄他,哪能真让扶风这个愣头青去,便一把把他抓回来,道:“你在这儿安生待着,保护好丞相的安全,我去。”   说罢,摇着折扇,曳着臂袖,一派风雅倜傥地慢悠悠绕过人群,直奔衙门后门。   金明池身上挂着三品官衔儿,又是当朝丞相文旌的心腹,北衙府司自然不敢慢待。长使亲自出来恭迎,一路把金明池让进了县衙正堂。   “本官就不跟你客套了,只问一句,你们可抓了任家的什么人?”   长使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上冷汗,低头哈腰道:“都是底下人不长眼,下官已通知他们放人了……”   这人倒是识时务,也省得金明池跟他费口舌,他又想起刚才在门口遇见的那一派雍容气度的任家大公子,心想若是抓了任家的寻常人,怕是不会惊动劳烦他亲自来一趟,便含了几分好奇地问:“你们抓了谁?”   长使本有几分为难,可见金明池目光炯炯非要一探究竟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道:“抓了任家的大小姐,任遥。”   金明池摇折扇的手当即滞住。   长使颤颤地抬眸觑看他的脸色,哀声道:“这事都是误会,衙役们本要去抓那逆商的家眷冯元郎,当时任小姐跟他在一块儿,就被稀里糊涂地抓进来了……”瞧着金明池一脸的不置可否,长使内心慌乱更甚,忐忑道:“这事真是误会,劳烦大人跟丞相解释解释……”   说话间,外面一阵喧闹。   金明池站起了身,走到正堂的后窗前,见任府的下人拥簇着任瑾出来,他只穿着单薄的藏青色锦衣,而那身耀目的黑狐大氅已披在了一个姑娘的身上。   料想那姑娘就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任遥。   金明池眯起眼,往上抬了抬轩窗板,仔细看她的模样。   一张秀致的小脸,下颌尖尖,眉宇弯弯,双眸如葡萄晶石一般莹莹透亮,肤若凝脂美玉,唇若点绛丹珠,是个看一眼就会让人心尖发颤的大美人。   饶是见惯了人间绝色的金明池都不免看得一阵阵发愣。   直到任府的人都走没了影,金明池才恍如梦回初醒,摇着折扇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长使道:“大人说什么?”   金明池转回身来,道:“你刚才说任小姐是因为和冯元郎在一块才被误抓进来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跟冯元郎这样的花花公子在一块?”   长使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冯元郎的姑姑是静王府的侧妃,一心想要撮合任小姐和她家公子,便在晏楼设宴,请任小姐过去。好巧不巧,当日在晏楼的还有北国公府的如夫人,冯妃转去另外一间雅房里打个招呼的功夫,衙役们就上去抓人了。”   金明池道:“那不应该啊。他们脸上长着嘴巴不会说吗?况且这静王侧妃就在隔壁,叫过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长使道:“眼下局势大人再清楚不过,如今抓的这些逆党瓜连着皇亲国戚的多了去了,还不是照抓不误。别说是静王侧妃,就是魏太后、长公主家的亲戚那都躲不过去。再说了,北衙府司的衙役一天光是抄家封条就得贴百十户,哪有耐心挨着盘问,耽误了后面的差事万一跑了要犯谁能担待得起?都是囫囵个儿全抓回来慢慢审。”   金明池心道:难怪如今长安人心惶惶。   他满载着打听来的消息而归,从衙门的后门绕回来,正见着任府的马车从他跟前驶过去,马车四角悬着镀金铃,叮叮当当得响着,那一盏印着‘任’字的纸糊灯笼在车前悠悠荡荡的晃着,散出朦胧暗红的光芒。   金明池一直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回到文旌的身边。   马车窗上的绸幔被掀起了一个角,文旌探出了头望着任府马车离去的方向,目光惘然,怔怔发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明池滋滋叹道:“不愧是长安首富,都是真金白银堆起来的派头,一点不含糊。我说……你从前在任家过的也是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阔绰日子吧。你怎么舍得下这么好的日子跑去北疆那吃人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这任家大公子和你都是任老爷的义子,怎么他就能随了本家姓任,你就姓文?”   军师脑子灵光,一段话所含信息甚是丰富,更连抛出了多个关键性的问题,听得一旁的江怜和扶风又是茫然又是好奇,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文旌。   绸缎车幔被放下,清冷如冰的声音从马车里飘出来:“关你什么事?”   金明池笑道:“你这么说可让我伤心了,枉费我刚才在里面替你打听了半天,连犄角旮旯里的秘闻都挖出来了。”   隔着一道车幔,隐约见车里的人偏头看过来,似乎很想知道他口中‘犄角旮旯里的秘闻’,但碍于面子,还是一言不发。   金明池也不跟他计较,只自顾自说起来:“原来啊,北衙府司去抓人时你的任家妹妹正在跟人相亲呢。”   文旌的心神正在‘你的任家妹妹’几个字上转悠,蓦地,脑子里有根弦绷紧:“相亲?”   “可不,据说是双方长辈都十分属意的亲事,对方也是一表人才的富家子弟,跟任妹妹很是般配呢。”   金明池这一张嘴就是骗人的鬼,三言两语就把‘男方姑姑撮合’说成‘双方长辈都十分属意’,把一个流连勾栏的花花公子说成‘一表人才的富家子弟’,说完了,他还颇为期待地挑起车幔去近距离看文旌的反应。   文旌那张脸如霜雪覆面,什么表情都没有,亦看不出什么情绪波澜,一双眸子淡淡地扫了一下金明池,“把车幔放下,走。”   金明池挂在车窗上,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你今日特意推了老千岁的宴邀,还换了身便服出来,是想办完了公事之后回家的。”他叹了一口气:“真是天公不作美,偏偏出了这么档子事,你家里人会不会误会你是因为你手下的人误抓了任妹妹,你不得已才回去的……”   文旌瞥了他一眼,似是对他的聒噪很是不耐烦,微扬了声音:“走。”   “等等……别走,快停下,我还挂窗上呢……”   扶风和江怜憋着笑把金明池抱下来。   ……   暮色沉沉,暗蓝色与白色在天边融为一线,晚霞斑斓的光芒落到堂前,照亮了跪在里面的纤纤少女。   正座上坐着一个大约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眉目端雅,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气度,只是面色苍白,满是憔悴病态。   正是任府的当家,任遥的父亲,任广贤。   他严厉看向跪着的任遥,叱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是能沉得住气不跟家里说!”   见任遥默不作声,垂眉敛目,低声道:“父亲近来身体不好,我怕……”   “你怕什么……”任广贤一口气没提好,呛了一下,拿帕子捂着嘴好一阵咳嗽,道:“爹的病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他想起长安内外一片肃杀景象,不由得后怕:“你知不知道,北衙府司每日里押送上百个犯人去广德门外斩首,据说那里的地都被血浸透了,血色洗都洗不掉。万一衙役惫懒,不好好核对身份,直接把你拖出去了,你怎么办?”   任遥低着头嘟囔:“那不是草菅人命嘛……”   “你说什么?”任广贤刚提声问了一句,又开始咳嗽。任瑾亲自斟了一碗热茶喂他喝下,温声道:“父亲,总归是有惊无险。阿遥也是担心您的身体,看在她一片孝心的份上,别跟她计较了。”   话音刚落,外面一阵迅疾的脚步声,曾曦进来,喘着粗气隐隐透出兴奋,道:“老爷,二公子……哦不,丞相,丞相回来了!”   堂屋里一阵静谧,蓦地,父子两人反应过来,忙站起身,任瑾紧抓着任广贤的手,颤颤发抖,按捺不下的惊喜激动,道:“父亲,南弦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两人忙出去,疾步去府门口迎他。   曾曦见这父子两的高兴样儿,不由得也咧嘴笑,刚要随他们出去,一回头正见任遥独自站在席案前,睫宇低垂,宛如蝶翅轻轻颤着,看不清眼底流转着何等情绪。   曾曦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踯躅良久,终化作一言:“小姐,二公子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新文!崭新的! 第2章 卿相   夜已黑透,任府门前的一条长街沐在凉凉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   均匀的马车轮子‘辘辘’声由远及近,随着一声嘶鸣长啸,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任府门口。   先是随从送了两盏四角犀骨灯上前,将暗昧的路照亮,而后放下锦阶搀着文旌从马车上下来。   他容颜俊美,五官若是最娴熟的匠人精细雕琢出来的,肌肤冰瓷玉凝,在烛光的映照下隐隐浮动着浅光。   因是回家,特意换了一身便服。   白衣翩翩,广袖曳地,上面以银线钩绣出繁复的麒麟纹饰,外罩一层绡纱,飘逸出尘之中平添了几分雍容。   金明池在一旁调笑:“丞相大人真是貌美,这长安城里的大小美人加起来都及不上您绝色,当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   他及时住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因为看见任府大门敞开,仆人们齐齐涌出来,分列两侧,而白天见过的任瑾扶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南弦,南弦……”人未看清,这殷切充满挂怀的声音先飘了过来。   文旌快步上前,撩起前袂跪在了任广贤的身前。   “义父。”   任广贤忙把他搀扶起来,视线细细划过他的眉眼,如看失而复得的珍宝,双目噙泪。   文旌又冲他拜了拜,转向任瑾,端袖揖礼,道:“兄长。”   任瑾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挚情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去,咱们回家再说……”   他一手搀着父亲,一手挽着文旌正要进府,走了几步,停住了。   任遥被曾曦半劝半推地跟在他们后面,这一转头,三人正好与她打了个对面。   一阵静默,任瑾放开了文旌的手,把任遥拉到近前,道:“阿遥,南弦回来了,你不与他打招呼,在这儿愣着做什么?”   任遥与文旌近在咫尺之间,她却低垂了眉目,不敢正视他。   只潦草地敛衽,轻声道了一声:“二哥。”这两个字如蚊呐萤鸣,落在夜风潇潇里,几乎是轻不可闻的。   文旌垂眸凝睇着她的脸,沉默了片刻,道:“阿遥。”   这两个字过后,便再无余音。   任瑾的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了一番,道:“外面冷,还是快进去吧。”   正是晚饭的时辰,前堂的饭桌早已布置妥当,珍馐佳馈,羹汤肉糜,淅淅沥沥的摆了满桌,任瑾却仍是叹息:“你说你要回来也不提前给家里送个信,家里没个准备,席面如此潦草,真是不成样儿……”说罢,让曾曦吩咐厨房再添置些菜肴。   金明池、江怜和扶风望了一眼那在他们看来已极尽奢侈的席面,互相交换了下眼色,心情颇为复杂。   本以为这丞相大人是衣锦还乡,他们几个也是有功名在身,入这商贾之家是绰绰有余、不失体面的,没成想,倒像是乡巴佬进了城,连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暗自惊叹这任家如此财大气粗的份儿。   他们在这边转过无数心思,那边文旌只清清淡淡的一句。   “兄长,我又不是外人,何必费如此大的周折?再说天色已晚,再去做已来不及了。”   任瑾本是坚持的,可听文旌说了一句‘我又不是外人’,如被这几个字刺了一下,登时一僵,道:“也好,也好。”   这一家四口总算入了席各自坐下。   期间任瑾让下人将文旌带来的几个人带出去好好招待,他们起先站着不走,见文旌背对着他们轻轻点了点头,才跟着下人出去。   这一番安排,偌大的前堂也只剩下他们四人还有一个随侍在侧的管家曾曦。   也不知是久别重逢,一时情绪涌上心头反倒难以成言,两旬酒过后,反倒都沉默了。   任遥拿着筷箸,将那盘红烧凤爪戳过来,戳过去,忽听曾曦笑道:“二公子这些年虽不在长安,但却是盛名在外,关于您的传言一点都没断了……”   曾曦见这些人都不说话,本意是想挑开话头热闹一下气氛,可说完了,却发觉这话头挑得有些尴尬……   盛名是在外,传言也不少,可这盛名、传言未免有点太……一言难尽了。   传闻文丞相杀人不眨眼,且手段极其残忍,削人四肢,剥皮抽骨都不在话下,特别是他随身配一柄银色长剑,刃如雪锋,削铁如泥,据说连吃饭、就寝时都不放下。曾经有叛将试图在他安睡时袭击他,被他一剑砍去了右臂,等护卫闻声赶来时,只听那叛将撕心裂肺的嚎叫和一只咕噜噜滚出来的断臂。   从前,曾曦对这些传言是嗤之以鼻的。   他看着文旌长大,早先的不论,只说任家发迹之后,那文旌可是堆金填银的娇养起来的,素来知书识礼、谦逊礼让。耳听着好好一个芝兰玉树般的矝贵公子被妖魔成这样,他心里很是愤懑。   可是今夜,他亲眼看着文旌在吃饭时仍旧不离身的一柄银剑,突然打了个颤,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任瑾扫了一眼曾曦,便将他都看透了,只得出来打圆场:“是呀,外面都说这文丞相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拜相,大权独揽,颇是传奇。”   文旌听着,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清润一笑:“兄长,曾叔,你们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不说我也知道,这几年我在外面的名声,恐怕跟那夜吞生人的恶兽没什么两样了。”   他这一调侃,大家反倒将心放了下来。   从他进门就一直别别扭扭的任遥也放松了许多,拿胳膊肘轻轻地拐了拐他,眨巴着一双莹莹亮的眼睛,小声问:“他们说你睡着都能把人的胳膊削掉,削完了溅自己一身血还能没事人似得接着睡,真的假的啊?”   “任遥!”任广贤疾言厉色,“你胡说什么!”   被父亲大人这么一吼,任遥怯怯地把探出去的脑袋缩了回来。   文旌抬头看看三缄其言的父亲和兄长,又看看不停拿余光瞟自己,好像是有些怕了他的任遥,向来不怎么看重名声的他突然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二。   他道:“传言有误,没有那么夸张。”   三人齐刷刷抬头看他,曾曦在一旁笑道:“是吧,我就知道,咱们家二公子这么一个斯文人,哪能像传言似得那么吓人。”   文旌朝着曾曦点了点头,俊美的容颜之上满是无辜:“我又不是神人,怎能在睡梦中砍断人的胳膊?不过是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察觉到有人摸进我的卧房,慌乱之中拔剑御敌,谁知那人离我太近,而我剑又拔得太快,拔|出来时不小心把他的胳膊削掉了。”   “……”   “……”   “……”   “……” 第3章 罗斛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众人默然,各自盯着自己跟前的杯碗羹碟端详。   还是任瑾先反应过来,打破尴尬似得干笑了几声,开始往文旌碗里夹菜,边夹边道:“南弦,快吃菜吧,都有些凉了。”   文旌望了一圈他们的神色,睫宇微垂,纤长而浓密的睫毛与蝶翅一般微微颤着,在眼睑处遮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任遥突然探出个小脑袋,靠向他,神秘兮兮地低声问:“死了没?”   “任遥!你要干什么?!”任广贤似是忍无可忍,冲着她大声吼道。   奈何任遥被骄纵惯了,并不十分吃他老爹这一套,只略作敷衍似得朝她父亲眨了眨眼,便依旧把脑袋往文旌身边靠。   文旌经了刚才那一遭,早没有了详说的欲望,生怕说得太过详细再将他们吓到,便简略道:“我不知道。”   “咦?你都把人家手臂砍下来了,死没死你不知道?”任遥双目莹亮,满是狐疑,显然不信。   文旌微低了头,烛光流转于玉面,斑驳暗昧,神情莫测,只颓然道:“我在这之前连续行军,三日三夜都没睡,实在太困了,没忍住,之后睡着了。再醒来时又得急行军,没顾得上询问这人死没死,怎么处置的……”   当年他与废太子雁北王赵煦在北疆共患难,历尽了千辛万苦才拉扯起几万的人马,本就生存环境恶劣,还得时时遭受魏太后的暗算和流寇阻击,艰难程度可见一斑。   作为当时的三军主帅,文旌每日里焦头烂额,且他被刺杀时正是军队入浅滩陷入危机之时,人人紧绷着一根弦儿疲累不堪,再加上那时的军制不甚完善,抓到个刺客随意处置了的情况比比皆是,并不会每一个都向文旌禀报。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时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若要每个都正儿八经地处置了再禀报,那着实太费人力。   文旌觉得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   可众人看他的眼神又不对了。   好家伙,敢情传言说‘他能在睡梦中削人胳膊,削完了溅自己一身血儿之后还能接着睡’,这里边十之八九都是确有其事。   任遥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慢慢挪坐回来,离文旌远远的,抬起筷子随意夹了一把,正想往自己嘴里送,猛然发现夹的是红烧凤爪,又是一哆嗦,这一筷子红润滚油的凤爪全掉在了地上……   文旌冷眼看她,那如冠玉的俊面渐渐没了温度,隐隐透出寒意。   任瑾在一旁看着,总替他们揪着心,也不敢再夹菜还是寒暄了,一门心思只想快快吃完了这顿饭,各自回房去睡,这话……还是都少说几句吧。   本以为要留文旌在家里睡会费些功夫,没想到任瑾只略提了一句,他就答应了。   当年文旌在国子监读书时,任广贤对他期于厚望,总想着他能学有所成挣得些许功名,便在他的饮食起居上都费了好些心思。   譬如,他的居所,就是极为僻静幽秘之处,名曰‘静斋’,十分适合秉烛夜读。   文旌领着金明池和江怜他们去了自己从前的住处。   深柳疏芦之间建一小筑,悠悠烟水,澹澹云山,宛若化外仙境。   将寝房的门推开,便见金盏台十二鎏金枝的烛台,上面红烛幽幽然亮着,如织起一层薄如蝉翼的红帐纱朦朦胧胧的罩着屋内陈设。   自然是烛光影壁,奢华至极。   更为难得的是,屋内燃着熏香,一股幽洌的香气飘转而出,醇而不淡,一嗅便知不是临时抱佛脚才燃起来的,而是日日熏染,且熏了有一阵子。   扶风跳进来,狠嗅了几口,问:“这是沉香吗?怪好闻的……”   文旌目光幽深,拢了一层暖光,道:“不是,是罗斛香。”   扶风随口道:“没听说过啊……”   金明池‘啪’的一声合上了折扇:“罗斛香产于暹罗国,味较之沉香略淡,但因用料讲究且极为稀少,故而价值不菲。”   扶风一脸的恍然大悟,可偏那股凡事都要挑些刺的别扭性子又出来了,刚想猛烈抨击一番这任府的奢侈浪费,便被一眼看穿的金明池揪住后衣领,提溜了出去。   门被金明池踢上,他的声音悠悠转转的传进来:“南弦,你睡吧,我们都在外面守着你。”   闻言,文旌轻挑唇角,冰冷的面上漾起了极温暖的浅淡笑意,视线深深,一一看过这房内的陈设,如从前自己还住在这里一般,宽衣解带,翻身上榻,拉过软濡厚实的被衾,将自己裹住。   果然一夜无梦,睡得很是憨实。   可任遥却恰恰相反,这一宴过后,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好容易挨到了天亮,顶着一副黑眼圈起来,侍女冷香伺候着她洗漱了,觑看了下她的脸色,小声道:“小姐,我听说……”   任遥打着哈欠瞥了她一眼,“听说什么了?快说。”   “听说冯家的案子判下来了,因攀附结交逆党,十八岁以上男子全部流放南蜀,十八岁以下及女子发卖为奴,老爷念着和冯家的旧交,一大早让大公子去西市赎人了,这会子应该快回来了。”   任遥恍然想起,自己和冯元郎一起被抓进北衙府司,她从一开始就被押进了外牢等着核实身份,而冯元郎却是披枷带锁,重兵看押,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她暗自埋怨,都怪这突然回来的文南弦,把她的心思全占去了。   这样想着,听到外面有动静,她忙领着冷香出去。   任瑾刚把冯元郎卖回来,正要领着他去见任广贤,穿过游廊,刚到了后院,便见任遥领着丫鬟出来了。   冯元郎一怔,原本已木然的神情突然变得生动起来,满是委屈,且热泪盈眶,如见到亲人一般箭步上前抱住了任遥。   “阿遥,我爹和叔叔都被流放了,任大哥晚去了一步,我阿姐们都被送走了,就剩下我,我怎么办……”   此君惯常流连于勾栏楚馆,是个极不讲究的性子,被任遥抽打过好些回儿也不长记性,此刻紧紧抱着任遥不撒手,惹得任遥很是烦躁,正握紧了拳头要教训他一番,陡觉身后一阵冷飕飕的阴风,好像化作了利刃,直戳向她的背。   任遥把冯元郎推开,僵硬地回身,见文旌站在她身后两丈开外,清清冷冷地盯着她。 第4章 天子   寒风怒啸,卷起尘土刮过来,把任遥脑子都好似刮空了,只这么呆呆愣愣地与文旌隔着两丈对望。   文旌见她一副懵懂模样,脸色愈加沉冷下去。   对于冯元郎,文旌并不陌生。   冯家与任家是生意上的伙伴,同为商贾之家,冯家在官场的人脉和根基显然要比任家更为深厚,而作为冯家掌柜的老来得子冯元郎,自然是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成了一副骄纵性子。   那时文旌还在国子监读书,而任瑾也早已去了柜上学着料理生意,他们两个日初而走,迟暮而归,家里只剩下任遥,孤单寂寞得很。   那个常来任家做客的冯元郎倒成了任遥消磨时光好玩伴。   两人年纪相仿,又是一样的养尊处优长大,端的会享乐,自然一拍即合,终日里混在一起。   那时冯老爷见两人投契,便时常玩笑似得对任广贤说:“不如结成亲家吧。”   任广贤总是不置可否,打趣一阵儿,便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岔开。   冯老爷虽察觉出了任广贤的不情愿,但或许是真心喜欢任遥,又或许看上了任家的财力,总是装着糊涂隔三差五便提一次,有一次他再提时恰被文旌听见了。   从那以后文旌总是状似不经意地在任遥面前提一提冯元郎,提过后便是一副阴郁暗淡的神情,故意让任遥察觉出他并不喜她终日和冯元郎混在一起。   任遥自小被父亲和两个哥哥捧在手心里,向来不擅长看人脸色,可难得的,她却极会看文旌的脸色。   知道文旌不喜她和冯元郎来往之后,任遥当真就开始疏远冯元郎。   在她的心里,解闷取乐固然重要,可远不如文旌重要,若是他不喜,那一切皆可抛。   可冯元郎却不依了。   他是家中幼子,几个姐姐皆长他十岁有余,自小便只能跟小厮们在一起玩耍。当初随父亲来任府,乍一见这生得美貌剔透的任妹妹,魂都差点被勾走了,再加上任遥性情活泼洒脱,全然不同于府里的木头美人,冯元郎被勾得痴痴颠颠,恨不得日日跟在她的石榴裙后。   这莫名其妙地被疏远,他自是不甘心,非缠着任遥要个说法。   任遥被他缠得烦了,干脆闭门不见。   冯元郎何许人也,向来不撞南墙不回头,任遥不搭理他,他便重金收买了任遥的贴身丫鬟。   那丫鬟将文旌不喜他透漏给了他。   冯元郎当天便说动了父亲在任家用晚膳,晚膳后特意守在游廊处,那是文旌回书房的必经之路。   “多日不见,二公子越发挺秀俊俏,犹如泽世明珠,望之悦目啊。”   文旌淡然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冯元郎在他身后不慌不忙地展开玉骨雕花折扇,道:“若是能跟二公子做亲戚,那当真是与有荣焉。”   文旌果然止了步,站在游廊尽头的花荫里,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冯元郎笑容越发疏朗:“不过这事儿也不必我自己操心,我家中有父有母,还薄有基业,自有长辈们跟着张罗,和那等寄人篱下又无父无母的孤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文旌缩在缎袖里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   他和任瑾都不是任广贤的亲生儿子,只有任遥才是任家真正的骨血。   只是多年来,任瑾一直被当成任家继承者来培养,从任姓,进商号,学着打理生意,大家或多或少忌惮他来日的地位,很少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儿说‘孤儿’二字。   可文旌就不同了。   从一开始他就姓文,一听便知是两家人。   且任广贤从不让他插手任家的生意,而是让他入国子监读书,一心一意培养他走仕途。   纵然在读书面前万般皆下品,可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一个尚未见气候的毛头小子能不能挣出一条锦绣大道,还两说着呢。   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竟有幸能成为富商家的义子,还可以和官宦子弟一起在国子监读书,自然容易招来嫉恨。   些许恶毒的、令人难堪的话便总会让文旌听见。   听得多了,他便也麻木了,直到最后自己也不甚在意。   可今天被冯元郎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又含沙射影地牵扯着任遥,文旌只觉气血上涌,怒从心来,当即上前揪住了冯元郎的衣领。   冯元郎依旧笑呵呵,全然无惧意,任由他揪住,满不在意道:“二公子这是想打我啊?打啊,我父亲和任叔叔可还在呢,你若是打了我,等他们出来势必要问因由的,到时可得劳烦二公子跟他们解释清楚。”   文旌揪住他衣领的手陡然僵住。   那张如冰雪雕琢般风华倾世的脸如浸在了寒潭里,神情极为难看,他盯着冯元郎看了一阵儿,倏然松手将他放开,冷冽一笑:“世无恒财,冯公子家里的万贯家财还是守好了,不然,可未必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谁都没有想到,当年的话竟是一语成谶,在多年以后应验了。   文旌冷淡地看向缩在任瑾身后的冯元郎。   如今他已是大权在握的丞相,别说一个冯家,就是冯家那最大的靠山秦国公府都是他亲自下令抄的,那静王因为跟冯家沾了点亲戚,堂堂一个亲王天天在凤阁堵他,各种做小伏低,恨不得跟冯家撇的一干二净。   现在的他想要弄死区区一个冯元郎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他看向对方的目光愈加阴鸷。   冯元郎被他看得发毛,几乎要将头埋在了任瑾的脖颈里。   气氛一度凝滞,任瑾轻咳了几声,正想说些缓和的话,却见文旌盯着冯元郎看了一阵儿,便将视线收回来,一言不发,越过他们径直走了。   身后的金明池心有七窍,自然看出些什么。而江怜和扶风却是一脸茫然,默默地跟上了好像已在盛怒边缘的丞相大人。   一直等文旌走远了,冯元郎才从任瑾身后探出来,往任遥身边靠,没心没肺道:“二公子可越来越吓人了。”   任遥陡然上来气,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怒道:“你给我走!都怪你!”   说罢,不等众人有什么反应,跑回了自己的闺房里。   任瑾自然不能让冯元郎走,外面局势危急,如今出去就是个死。他安抚了冯元郎一阵儿,让下人将他安顿在府里不起眼的厢房里,便去看任遥。   刚伸出手要敲门,任遥就把门打开了。   她双目红肿,莹白如玉的颊边还挂着晶莹的泪痕,抽噎道:“大哥,你快派人跟着南弦,他这一走了万一再不肯回来了怎么办?”   任瑾掏出锦帕,给她擦着眼泪,温声道:“他现在是丞相,出入宫门凤阁,举世瞩目,就算他不肯回来,咱们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无处去寻他,他不回来,咱去请他回来就是。”   任遥稍稍安定了下来,低头扭着锦帕,嗫嚅道:“都怪我。”   任瑾拖长了音调道:“可不,这事都怪你。你说刚才南弦没走时你怎么不跟他解释?你跟他说,自从他离开了长安你就跟冯元郎很少见面了,唯一的交集便是托了冯家的马队去北疆寻他……”   任遥靠在任瑾的怀里,将脸贴在他的襟前,啜泣道:“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   任瑾低头摸着她的鬓发,无奈地叹了口气。   任遥恼恨了自己一天,她明知道文旌不喜欢冯元郎,还要在这个时候出来见他,真是欠考量!   一直恼恨到迟暮时分,文旌还没回来。   任遥便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打开正门出去张望,徘徊了半个时辰,没等来文旌,却等来一个穿湖水蓝锦衣的少年。   他以白玉束冠,容颜俊秀,还隐隐透出雍贵的气质。   站在任府前扫了一眼,看到了任遥,朝她招了招手。   气势汹汹地问:“文旌是不是住在这儿?”   任遥有些为难地道:“他昨晚住在这儿,今晚是不是还住这儿就不知道了。”   “……”   那人正了正衣襟,恶狠狠道:“我就在这儿等他,他要是敢不回来,我……”他略显顾忌地看了一眼任遥,吞下了后面的话。   任遥见他一副杀气腾腾要找谁算账的模样,不禁有些心里犯嘀咕,试探着问:“你跟文旌有仇啊?怎么这么急着找他?”   “有仇?对!有大仇!”那人气道:“那缺德鬼逼着我娶妻,现如今那些人全堵在殿……堵在我家门口了,他倒不见人,撂挑子不管了,我今儿非得把他揪出来。”   任遥一愣,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道:“南弦为什么要逼你娶妻啊?你跟他什么关系?”   那人抬起折扇比划,正要对着她大倒苦水,扇子抬到半截,蓦然僵住了:“南弦?”他抬眼看了看任府的匾额,又看看任遥,目露精光,“你是不是任遥?”   任遥一惊,忙后退。   那人却伸手箍住她的手腕,截断了她的退路,语气愈加笃定:“在任府门口,又长了一张这么漂亮的脸,你肯定是任遥!”   说话间,街衢上传来马车轮子辘辘的声响。   是文旌的那匹紫鬃骏马。   扶风放下垫阶,将文旌扶了下来。   任遥只觉一阵大力拖着她上前走,身旁的人声音清朗,掷地有声:“文南弦,你不是逼朕立后吗?好,朕今儿跟你说,不用费心选什么名门闺秀了,朕已自己选定皇后了,就是朕手里握着的这个。” 第5章 姻缘   这大半夜找上门,一脸官司冲文旌喊打喊杀的正是新冕登基,嘉熙皇帝赵煦。   文旌下垫阶的脚步滞了滞,迈下最后一阶,冷眸扫了一眼赵煦握着任遥的手,“松开。”   声音如冰雪清雨,一点温度都没有。   赵煦一哆嗦,下意识就要松开。可抬头扫了一圈,见文旌身后跟了金明池等人,正齐刷刷地看着,再看了看自己身边一脸发懵的任遥,那点微妙的天子尊严窜上来,将要松开的手倏然又紧握住任遥,抻脖子:“不……不松,朕乃天子,九五至尊,金口玉……”   还未说完,就被文旌劈手掀到了一边。   赵煦趔趄着连连后退,勉强站稳了,却见文旌已自然地伸手拉住了任遥的手,要和她一起进府。   “大人……”江怜在身后低低叫了他一声,站在原地,有些为难地看向马车。   马车的幔子轻轻颤动,自缝隙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半挑起幔子,露出一张秀致的素面,她梳着极简单的发髻,点缀着茉莉簪子,眉梢眼角透出清新冷艳的气质。   文旌飞快地偷掠了任遥一眼,见她脸上除了好奇再无其他情绪,心中不快,脸色略沉,松开了她的手,冲江怜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扶着舒姑娘下马车,请她入府。”   她口中的舒姑娘只低头看了看江怜的手,便略过,径直撩起前袂动作伶俐地自己跳下了马车。   赵煦悄悄地靠近,在文旌身后探出个脑袋,低声问:“这又是谁啊?南弦,你才回来几天,就要左拥右抱了,可以啊你……”   被文旌冷然斜睨了一眼,他讪讪住口。   赵煦和文旌当年也是在北疆共患过难的,在寒风凛冽里历尽艰辛才拉扯起一支队伍,文旌总揽全局,兼当主帅和军师,赵煦则以龙嗣皇子的身份当这队伍的招牌幡旗。   后来在多方的打压下辛苦壮大,再熬到代王谋逆,康帝薨逝,两人入主长安,短短三年之间,经历了旁人一生都未必会经历的风浪波折。   在这些风浪里两人自然形成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及十分固定的相处模式。   那就是,赵煦怕文旌,怕得要死。   赵煦随着文旌他们去了任府后院的梅园,一进书房,便颇具气势地占了主座,十分威严、神情冷淡地上下扫了文旌一圈,默默地把江怜拖到身边挡住自己。   江怜:……   赵煦从江怜身侧探出个头来,道:“姜国公的夫人,镇远将军的夫人领着各自的千金现下都在魏太后的祈康殿里等着,魏太后把朕的母后也叫去了,两人达成了一致,非逼着朕在那两位千金里选一个当朕的正宫皇后。南弦,这事是你挑起的头儿,你不能不管吧。”   赵煦口中的魏太后就是已故康帝的生母。   当年赵煦的父皇世宗皇帝在位时,已册立了魏氏为继后,故而赵煦一登位,便理所应当地要奉嫡母魏氏为东宫太后,而自己的生母林氏只能为西宫太后。   魏氏当了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又善玩弄权术,在长安的根基不可谓不深,文武朝臣中几乎半数都是她的心腹。   这次赵煦要立后,最热门的两户,姜国公和镇远将军便都是魏太后的人。   文旌敛过冗长的衣袖,斟了两杯茶,让扶风递给赵煦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道:“咱们初来乍到,时局不明,总得想个法儿摸一摸各方各派的脉络,有什么比立后更直接有效的?”   赵煦眨了眨眼,垂头丧气道:“你的法子是好用,这不,各路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可……”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襟,羞涩且幽怨地看着文旌:“总不能假戏真做,把朕卖了吧?”   文旌面不改色道:“我看也没什么不好,你这年岁若是正常的皇家子弟孩子都该有好几个了。”   赵煦听他一副事不关己的腔调,怒从心来,咬了牙瞪他:“好呀,朕立后就立后。什么姜国公千金,镇远将军千金,朕统统都不喜欢,朕喜欢的可是任家大小姐,朕对任遥一见倾心,非她不娶,朕想和文丞相亲上加亲。”   文旌清冷冷道:“你做梦。”   “朕还就做了!任遥是你的义妹,又不是你的夫人,你凭什么霸着她不让旁人喜欢?”   文旌心里被他撩拨起几许火星,正想发作,但见赵煦一脸得色,好像是要故意激怒他,便强自按捺下火气,沉冷道:“不用担心,他们都不会如愿,我是不会让魏太后的亲信成为大端皇后的。”   只要是文旌的保证,便定会做到。   赵煦长舒了口气,默了默,瞳眸中又漾开了意味不明的柔隽浅光,他试探着问:“那……能不能让朕自己选?”   文旌到了这会儿才品出些味来。   他将手中茶瓯放下,饶有兴致地看向赵煦:“哦?你是心里有人了?”   “没有!”赵煦霍得站起身。   然而皇帝陛下的否认显得很没有说服力,因为他那俊秀的脸颊悄悄爬上了可以的红晕,且一双明眸目光闪烁,再也不敢直视文旌。   文旌好奇心大盛,调整了坐姿正要刨根问底,赵煦先一步道:“天色已晚,朕要回去了,朕知道丞相盛情,想留朕吃饭,但朕吃不惯外面的饭,所以,不必客气了。”   听他这样说,江怜和扶风默默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对方的眼睛里觅到了鄙夷的神色。   还吃不惯外面的饭?从前在北疆时,他比谁吃得都多,吃得都香,才入京几天,就飘得不成样子了。   然而他们只敢自己偷着腹诽,不敢明着讽刺,因他们谁也不是文旌……   文旌哪肯放过他,早一个眼神让金明池堵住门,正想严词逼供,扇窗外飘进侍女的声音:“二公子,晚膳好了,大公子请您去前堂。”   文旌蓬勃的求知欲只得暂且收起来,嘱咐了金明池亲自送赵煦回宫,他整理了衣襟,领着江怜和扶风去前堂。   那位被文旌带回来的姑娘早早地托付给了任瑾,任瑾极周到地让侍女带姑娘下去沐浴更衣,又以上宾之礼把她请去了前堂。   任广贤知道是文旌带回来的,颇为新奇,因那小子在他眼里就是个冰山铁壁,拿刀子都未必能凿出花来,更别说能带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回来。   因此他拿出了操碎心老父亲的慈祥,跟这位舒姑娘聊起了家常。   被冷落到一边的任瑾和任遥对视了一眼,挪到屏风后,开始商议。   任瑾偷瞄了一眼任遥,故作凝重道:“南弦不会随便把姑娘带回家的,此举定有隐情。”   任遥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蓦得,眼睛一亮:“没准儿是心上人……”   任瑾怪异地看看她:“是心上人……你不担心?”   任遥眉梢满溢着喜色,雀跃道:“如果是心上人就太好了!咱们这就给南弦修园子,让他成亲、生子,等他安顿下来,就不会再走了。”   “等等……”任瑾道:“三年前,你不是和南弦……和他……”他被话憋红了脸,但终是说不出口,唯有颇为含蓄道:“我以为你心里念着南弦,想和他再续秦晋之好。”   任遥闻言一怔,脸上的笑意缓慢收敛起来,默默低下了头。   三年前她还小,凡事都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和文旌逾越了兄妹的底线,发展出来那么一段似是而非的男女之情。   可这段情的结果却并不美妙。   两人闹翻了,文旌一气之下远走北疆,整整三年杳无音讯,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任遥的心里很乱,如团絮,但唯一能分辨清楚的,就是她不想让文旌走了,不想再过那种为他牵肠挂肚的日子。天知道,这三年里她既盼着马队能带回他的消息,又害怕,怕带回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若是可以重新选择,她宁愿跟他继续做兄妹,安安稳稳,长长久久……   任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我们还是做兄妹比较好,别把事情弄复杂了。”   任瑾侧着头凝睇着她的面颊,许久,叹了口气:“可怜的南弦……”   话音刚落,便嗅到了一股清冽的罗斛香。   任瑾一凛,忙直起身回头。   果不其然,文旌就站在他们身后,脸色……很是难看。   他们两个面前的屏风本是隔开前堂与外厅的,外厅后便是门,外面勾连着抄手廊,正是进前堂的唯一通道,若是有人从外面来,必然是要经过这道屏风的。   任瑾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刮子,暗恼自己想得太不周到,怎么能在这个地方跟任遥谈论这些事。   看文旌的脸色,至少任遥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是听见了。   任瑾兀自发愁,可当事人任遥却是心如浅池,笑吟吟上前勾住文旌的胳膊,道:“二哥,你带回来的姑娘爹可喜欢了,一直拉着人家说话,说个不停,咱们快进去,饭应该快好了。”   文旌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她勾着自己的那只手,只觉胸膛里炙火熊熊,下意识要去摸佩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断手警告!!   阴冷暴戾的男主绝不是说着玩的。   哈哈,我给小说想了个新名字,《冷冽丞相和他的懵懂小娇妻》…… 第6章 皎月   但却摸空了,他才想起,刚才来时特意解囊绶换了一身便服,连同佩剑都留在了卧房里。   他这个动作幅度太大,引起了任遥的注意,她低头看文旌虚摁在腰间的手,一脸的疑惑:“二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文旌冷着一张脸回头看她。   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那位舒姑娘扶着任广贤出来,任广贤一脸慈爱地望着文旌道:“既然南弦来了,那咱们快入席吧。”   今晚的席面比文旌初初回来的那一晚要排场奢侈了许多,任瑾特意嘱咐了厨房备齐十二道热菜,十二道冷菜,兼干果汤羹,淅淅沥沥摆了满桌。   又拿出了汝窑包金边的瓷器和象牙包银筷箸。   入席时任瑾特意让文旌坐到了任遥的身边,看文旌那副冷面生怕他会拒绝,但好在他只是脸色难看,却极为听话,让他坐那儿他也坐了。   酒过三巡,任广贤望着舒姑娘道:“这既是镇远将军家的千金,南弦该早些送舒姑娘认祖归宗才是。”   镇远将军……   任遥听得惊奇,没想到这冷艳文静的姑娘竟是有这么大的来头。可……既然是镇远将军家的千金,又怎么会流落在外?   她抬起筷箸,舔了舔筷子尖端蘸着的汤汁,好奇地看向文旌。   文旌依旧是一副端静沉定,八方不动的模样,轻轻将手中杯盏搁到桌上,道:“本来今日就想送舒姑娘回家的,可偏巧镇远将军有公务出城去了,不在家中,而府中是舒夫人当家……”   他略一停顿,有些顾虑地看向舒姑娘,道:“今天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也不迟。”   任遥觉得文旌是在为难,且还有未尽的言外之意,便向任瑾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任瑾正偏了身子靠近任遥要为她解惑,却一下撞上了文旌投注过来的视线,“兄长,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的话音清清淡淡,在周围一片静谧中掷下来,成功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任瑾的身上。   任瑾看着文旌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知道他虽然外表温雅舒静,可心里铁定是不痛快了,瞧那神色,虽然掩饰得极好,还是透出几分要拿谁开刀的戾气。   他捉摸着,反正今晚不是他死,就是任遥阵亡,谁让他两合伙触了文旌的逆鳞。   本着死贫道不如死道友的原则,任瑾未加细想,便冲文旌微微一笑:“哪是我有什么话要说,是阿遥她有事情要问我。”   被点了名的任遥一脸懵,直觉兄长和文旌都怪怪的,尚来不及理顺脑子里的这一团乱麻,便听文旌清清淡淡道:“阿遥有什么问题只管来问我。”他顿了顿,前倾了身子,靠近任遥,呼出的气息打在她的脸颊,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温和:“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明是极温柔和煦的话,却听得任遥一阵寒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本能地想往旁边挪,离他远一些,可腕上一紧,文旌极自然地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同时也截断了她想要躲避的意图。   文旌笑意清润,宛如最宠溺妹妹的慈爱兄长,凝睇着任遥:“但古人有训,食不言寝不语,阿遥有惑可饭后去我的书房,我会慢慢为你解。”   任遥愣愣地看向他星星熠熠的双眸,不由得,又打了个寒颤。   太可怕了,这分明就是暴风雨前的征兆。   任遥与任瑾自小和文旌在一处长大,三人对彼此的秉性摸得极透,自然看出了文旌那清风暖阳一般外表的背后,悄然酝酿着狂风骤雨……   可任广贤却丝毫未察觉,他见文旌主动亲近任遥,忙道:“对对对,南弦说得对,食不言,等吃完了饭你们兄妹两再好好聊。”   剩下的时间,任遥自然是食不知味的。   等到宴席散时,任广贤嘱咐了侍女带舒姑娘去厢房安歇,任遥想趁机也开溜,刚迈出了一步,就听背后传来文旌那清凉如水的嗓音。   “阿遥,我在这儿。”   她不得不停下,垂头丧气地回头。   文旌敛起水波一般的臂袖,站起身,秀眸中满是关切,将任遥紧紧盯住:“跟着我走,这园子大得很,可别迷路了。”   语气自然流畅得仿佛当真是担心她没有将他跟紧,走丢了一样。   任遥不情不愿地挪过去,跟在了他身后,两人出了前堂,顺着抄手廊向后院去。   走了几步,任遥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她家!她会在自己家里迷路吗?!   可两人此时已走在了园子里,暮色四合,周围黑漆漆的,唯有前面文旌手里提着一盏红锦垂穗灯笼照路,父亲不在这儿,兄长也不在这儿,只有她和文旌两个人,任遥怎么也不敢再把刚才他说过的话重新拾起来反驳。   只得温顺乖乖地跟在文旌身后。   夜色沉酽,一轮孤月悬在天际,星河暗淡。   两人沉默着穿过几道廊庑,又经过一座荷风四面亭,眼前一道朱墙,文旌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换了只手提灯笼,将右手向后伸出去,道:“前边路不好走。”   任遥低头望向他伸出来的那只手,借着灯笼里散出的微弱暗淡的红光,依稀能看清这双手指骨修长,拇指上套着一只玉扳指,在月光下莹莹若冰雪雕成,美得像是遗世仙人精心养护,不曾沾染半分尘埃的手。   望着这只手,任遥却犹豫了。   当年搬进这座宅邸居住时,任遥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因任瑾和文旌与她终归不是亲兄妹,任广贤担心同在一个屋檐下若是不避忌些,难免落人口实,将来瓜田李下,只怕这几个孩子的婚事会受影响。   便让人修了这堵墙,将后院隔成了两个区域。   朱墙往东是前堂和任氏居住的卧房,连同书轩、亭阁皆在此处,而朱墙往西则是文旌和任瑾的居所。   朱墙中间开了一道小拱门,平日里有专人把着钥匙,每日亥时关,卯时开,从未有例外。   这会儿差不多距离亥时只剩一个时辰,也就是任遥就算随文旌去了他的居所,也只能呆一个时辰,时辰一到,她就得回来。   明知时间紧迫,任遥望着文旌伸出来的手,却迟迟无法下决心握住。   文旌却也不催她,只维持着背对着她向后伸出手的动作,静静站着。   两人这么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任遥低下头,默默将自己的手搁进了文旌的手心里,算是妥协。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样,因文旌足够执拗,足够倔强,所以从来都是任遥向他妥协,只除了最后他们分开的那一次……   文旌的手冰冰凉凉的,被他合掌紧紧攥住,任遥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但两人都未说话,只这么一前一后穿过了小拱门,顺着碎石路往文旌的居所去。   居所内灯火通明,他们进去时,金明池和江怜正在给文旌收拾床铺。两人听见开门的声响,齐齐回头,见文旌手里牵着任遥,不由得一愣。   屋内一片静谧,说不出的尴尬。   任遥轻咳了一声,没话找话:“家里有的是侍女婆子,这些活儿指使她们做就是,何必劳烦两位大人。”   江怜是个实在人,听任遥这样说,老老实实回答:“大人的床铺从来都是我们铺的,他不许旁人碰。”   任遥轻轻“哦”了一声,转眸看向文旌,似是想问为什么,可凝着他的侧面,又不敢问了。   文旌默了片刻,让金明池和江怜出去。   他坐到榻上,摸着那柔滑的丝缎被面,睫宇低垂,静声道:“在北疆行军时,有一夜我入军帐,发现被褥上被插了一根针,后找军医查验过,发现那根针上被淬了毒,从那以后我就不让旁人碰我的被褥了。”   任遥从他平静无波的声音里觅到了辛酸,心中一绞,满是疼惜:“南弦……”只这两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   文旌却笑了。   他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跟前的任遥,温声道:“终于是南弦,不是二哥了。”   他落到任遥身上的视线仿佛是针,戳得她痛了一下,偏开头,酝酿了许久,才能用平和的声音说话:“对了,那位舒姑娘,是怎么回事?”   她问完这句话,不敢看文旌的神色,只双手合于襟前,默然站着。   文旌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也是一惯的平和温煦,听不出什么波澜。   这位舒姑娘名叫舒檀,是镇远将军舒城的原配所出,原来当年舒城还是一介布衣时在琼州与当地的书香世家秦家结了亲,迎娶了秦家大小姐,还生下了舒檀。   后来舒城远赴长安参加武举,一举夺魁,被当时的刑部尚书看中招为婿,就再也没有回过琼州。   那抛弃的秦氏已于十年前过世,留下一个孤女寄居在亲戚家里。   最近琼州大旱,舒檀所寄居的那户亲戚家里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她实在无法,才硬着头皮来投奔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完了整个故事,任遥不禁义愤:“太过分了,他堂堂一个二品镇远将军,竟然干这种始乱终弃的事!”   文旌凝着她看了许久,目光中渐溢出幽怨、嗔责的情绪,慢慢地道:“是呀,始乱终弃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么么哒 第7章 思寤   夜色深沉,周遭皆静,文旌的话幽幽淡淡落下,却又像是饱含了无边的深情。   任遥一时只觉出些尴尬来,难以招架。   不过话说回来,今夜突发状况太多,她总是难以招架的。   眼见两人默默对视,不言不语,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任遥干咳了几声,硬着头皮道:“是呀,是呀,这舒将军真是妄为人臣,不过……”她也想不出恰到好处的过度,只能极为生硬地转开话题:“二哥你还从来没跟我说说,这三年你在北疆是怎么过的。”   她心里还是念着那根被藏在文旌被褥上的毒针,以及之前文旌曾说过的,有人在他安寝时偷潜入帐刺杀他。   这么花样百出地被人刺杀,他该是多招人恨,过得又该是……多么艰难。   可她这么一问,文旌的脸色骤冷。   兴许是忆起了从前,他原本安安生生在长安当着他的太子少师,纵然太子被废,但经任广贤多方奔走周旋,最终也没牵扯到他什么。   文旌乃科举出身,前程本是一片锦绣。   却因为跟任遥闹翻了,不得不挥剑斩情根远赴北疆,更因此而吃了那么多苦。   这三年里任遥其实一直想不通,当初他们是闹翻了,可就算做不成情人,做兄妹总是可以的,文旌何至于恨她到如此地步,不惜奔赴千里之遥去躲她。   若说是赌气,可这口气未免也赌得太狠了些。   任遥偷偷抬眼看了看文旌,他薄唇紧抿,那蒙昧的烛光映入眸中,愣是掀不起半分波漪。她只觉得周围都似随着他冻住了,过分得沉冷安静,便缓解尴尬似得环顾四周,游移的视线触到一物,骤然而止。   任遥心思向来浅淡,当即便忘了她和文旌之间的别扭,惊喜地‘呷’了一声,小跑过去从黑檀木置物架上把文旌的佩剑取了下来。   佩剑通体纯白,剑鞘和剑柄都是用纯银雕琢而成,上面覆着密密麻麻繁复至极的麒麟逐珠图,拨开剑鞘,只听一声短促的浅咽低啸,露出一截寒光凛然的剑身。   这屋里燃着灯烛,本是暖光萦然,温温脉脉。可剑身一露,便见一道冷光骤然劈开温光弥漫的寝室,从人眼前一晃而过,带着透骨的杀戾寒意。   门外江怜和扶风趴在窗上往里看,看到此处,扶风瘪了嘴,不悦道:“她怎么这样?大人的佩剑从来不许别人碰的,她怎么这么随意就拿起来了?”   江怜在一边小声劝:“大人才刚回家,还什么都没跟家里说,任姑娘不知道内情,也是无心的。”   两人都以为依照文旌那嗜剑如命的性子,至少会客客气气地让任遥把剑搁回去,谁知等了一会儿,只等到里面传出一阵颇为关切温和的声音。   “此剑锋利,你拿的时候小心些。”   江怜和扶风在外面面相觑。   一直斜倚靠在回廊栏杆上的金明池笑意潇洒,带着几分了然:“你们可真是太不了解你们的大人了……”   话音刚落,屋内传出一声吃痛的呼声。   任遥瞧着那寒光粼粼的剑身,不由得将指腹覆在剑刃上,文旌不提醒还罢,一提醒惹得她片刻失神,指腹划过剑刃,当即破了道口子,有血珠儿顺着银白剑身滴下。   文旌立刻起身,飞奔过来,夺过佩剑随手扔到一边,抬起任遥的手查看。   所幸伤口并不深,只薄薄一道,也不再往外渗血。   他长舒了口气,不禁埋怨道:“都说了此剑锋利,怎么也不小心些……”说着,回身去翻箱倒柜地找伤药。   任遥将手放进嘴里吮吸着,好奇地弯了腰继续看刚刚被文旌随手扔到地上的佩剑,见那银色剑刃上还缕着暗纹,质地精醇,雕工细致,不像兵器,倒像是一件至臻至美的藏品。   她吮着伤口,含糊问:“这剑叫什么名字?”   文旌找到了伤药,正揭开小瓷瓶上堵口的红绸球,闻言动作一滞,道:“思寤。”   任遥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文旌抬起了她的手,边给她上药,边清清淡淡地说:“寤寐思之,辗转反侧。”   话音落地,任遥抻了头刚想问什么,门外传进曾曦的声音:“小姐,快要亥时了。”   亥时至,拱门关。   任遥该走了。   文旌微低了头,睫宇垂落,看不清眼底的神情,只微扬了声音道:“好,我这就送阿遥回去。”   两个一前一后出了门。   金明池、江怜、扶风依次排开站在菱格窗前,门前是提着灯笼的曾曦。   曾曦稍欠了欠身,笑道:“二公子早些歇息吧,老奴送小姐回去。”   文旌端起衣袖,默了片刻,道:“也好。”他将伤药瓶塞进了任遥的手里,嘱咐:“小心伤口,天冷,别冻着了。”   曾曦忙道:“小姐受伤了?”   任遥摆了摆手:“没事,小伤而已,不值一提。”她向文旌道过别,却见那三人还笔直地站在檐下,奇道:“这么晚了,你们不回房睡?”   三人相互交换了眼色,扶风没好气道:“难道任府有规矩,不许人睡在门外吗?”   任遥被这么一噎,很是意外,认真思索了一番,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得罪过这位,便格外宽容好心道:“倒没有这规矩,只是天冷了,若是睡在外面会着凉的。”   扶风冷哼一声,正想再挤兑他,被江怜抢先一步推开,江怜冲任遥微揖,温和道:“谢任姑娘关心,只是在北疆连年征战,已养成了习惯,大人安寝我们都是要守在门外才放心的。”   任遥听得诧异,心想,文旌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莫不是还怕他睡着睡着会偷跑出来不成?   这边三言两语的说着,那边下人又催,道亥时以至,请他们快些离开。   任遥只得跟着曾曦走。   待他们走后,文旌站在门前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返身进屋,关上了门。   那扇门关上,金明池瞥了一眼扶风:“你吃呛药了?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大人对他这位义妹是什么心思。”   扶风忿忿不平道:“我看出来了,就因为我看出来了才生气。咱们大人是何等人才,哪家姑娘若是被他看上,都该烧香拜佛,欢天喜地才是。她可倒好,跟个木头似得,瞧把大人拿捏的,跟失了魂似得。”   金明池张了口,又闭回来了,摇了几把折扇,没好气道:“行了,你懂什么,别跟着瞎掺和,等哪天她成了丞相夫人,小心吹枕边风,给你小鞋穿。”   江怜道:“我看任姑娘是个厚道人,刚才扶风那么过分她都不生气,她不会这样做的。”   扶风白了他一眼:“你看谁都是好人。”   江怜还待争辩,被金明池拦开。因寝房里的灯灭了,三人暂时息鼓休战,各自守窗守门,抱着剑如临大敌般。   ……   寒风呼啸了一夜,到天明时,飘起了碎碎细雪。   文旌一大早就出门了,他要亲自送舒檀回镇远将军府。   任遥躲在卧房里研究了会儿针线,心思飘忽,总忍不住想昨天晚上的事。文旌好像话有深意……她越想越觉得乱,心乱如麻,连坐也坐不安稳,背着手在茜纱窗前来回踱步,最终把思绪放在了思寤上。   那把剑什么都好,就是给人感觉有些冷,缺个剑坠。   任遥心想,得给它配个喜庆些剑坠。   她捉摸了一番,从妆台里找出一个木雕小坠子,这是用菩提子雕的,锈红色,用红丝绦拴着,指甲盖大小,是个活灵活现的小猫头。   任遥放在阳光底下仔细观赏了一番,心想,又可爱,又喜庆,改天一定要把它给文旌,让他拴在思寤的剑柄上。   外面总传他冷厉可怖,没准儿就是因为他从装扮到佩饰都太过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冷香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姑娘,冯公子来了。”   任遥心思一凛,忙反应过来,大声道:“不用进来,有什么话隔着窗说就行。我们不熟!”   她至今还记得文旌撞到她和冯元郎离得近时那怒气隐隐浮动的模样,文旌向来不喜冯元郎,虽然今天他出去了,可就怕万一,任遥可不想旧事重演。   罕见的,冯元郎竟十分识趣,没多做纠缠就自觉地走到了窗前,隔着一道细菱格茜纱窗,垂头丧气道:“阿遥,我心里总是不安,害怕……害怕二公子,哦不,是丞相,他会报复我。”   任遥没所谓道:“他只是不喜你,你躲着他些就是,你又没做什么得罪过他的事,他为什么要来报复你?”   窗外沉默了片刻,冯元郎喟叹道:“我还真得罪过他,挤兑过他,欺负过他,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第8章 情敌   任遥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冯元郎与文旌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过结。   “我就是犯浑,看不得文旌……文丞相当初总是那么一副清冷模样,再加上他不让你跟我亲近,我一时生气,就挤兑了他两句。”   冯元郎那灰暗的面容被窗框上的格子隔成一块一块的,显得愈加颓丧:“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嘴坏,过后其实心里没什么的。当初文丞相去了北疆,失了音讯,我还担心了他许久呢。不然我也不会求着我爹派马队去北疆寻他,都是一块长大的,有什么深仇大恨?”   任遥没好脸色地隔着扇窗瞪了他一眼,心中登时五味陈杂。   文旌自幼便生得一副芝兰般的好相貌,又兼之天赋异禀,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门第出身,可任遥知道,若是他家中未遭变故,他的血统身世足以盖过这京中大半的世家勋贵子弟。   便是这样一个清风皓月般的公子,向来孤高冷傲,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因为她而受过这等屈辱。   任遥知道,冯元郎说的那些话纵然他自己没放在心上,又或许换一个人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对于文旌而言,却是字字诛心。   他有他的清高与骄傲,怎受得了这般侮辱?   想到这儿,任遥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剜了冯元郎一眼:“你心里当然没什么,出言不逊的是你,欺辱人的也是你,难不成你还会觉得难受委屈吗?我看呀你就是欠,二哥如今怎么报复收拾你都是应当的,你活该!”   “别呀!”冯元郎哀嚎道:“阿遥,咱讲点道理。当初就是我嘴坏,我不应当,可我也只是在嘴皮子上占了他点便宜,没真正地把他怎么着啊。可如今我家里落了难,我爹、叔叔伯伯姐夫们全被冲了军,我姐姐们也都被没入掖庭为奴,如今这惨状,若是文丞相还要再落井下石,依照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出手便罢,他一出手我们家准是灭顶之灾。我当初的那点错不至于受这样的惩罚吧?”   他说的有道理至极,且当初冯家的确为找文旌而出过力,那个时候他们也不能未卜先知料到文旌有朝一日会荆门拜相,所凭的不过是两家的交情。   于情于理,冯家有难,他们都得帮。   可任遥那股气就好像梗在了心头,任多少冠冕堂皇的道理也难以消除。   她说不清确切是为了什么,好像是愧疚,好像是替文旌委屈心疼他,又好像……不全是这样。   如同一团麻絮,越理越乱。   任遥不禁感到烦躁,敲了敲窗边细棱:“好了,你快回去吧,这几天躲严实点,别在二哥眼皮底下晃,你家里的事我一会儿去给你问问大哥。”   冯元郎舒了口气,裹了裹棉袍,在窗外鼓鼓囊囊地朝任遥施了一礼,转身回去了。   任遥回来拿起绣绷子又刺了几针,心烦意乱得厉害,刺的也不得章法,便把针线放下,让冷香给她取来白狐大氅,披上去花厅了。   花厅里很是热闹,今日府衙的人来送来年的盐引。   曾曦照例要请他们到暖阁里品茶,又往他们怀里塞了不菲的银锞子,往年这些官差都是安然受之,今年却好像银子烫手似得,说什么也不肯要,连连推却,最后更是极其卑微地朝任广贤连鞠数道礼,仓促告辞。   挽留不住,曾曦拿着被退回来的银锞子,站在门口道:“这可奇了,咱们这儿莫不是成了魔洞鬼窟,瞧把他们吓得这个样儿,连银子都不要了。”   任广贤抚着胸膛咳嗽了几声,道:“他们是不敢要,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了。”   任瑾站在一旁轻轻拍着任广贤的背,附和道:“京城上下谁不知文丞相的大名,那些皇亲国戚、世家勋贵全都被吓破了胆,生怕外面的清算会扯到自己身上,更何况区区盐政。”   曾曦恍然大悟:“他们是惧怕二公子的威视,态度才大变样。”   任广贤蹙眉道:“等这风头过去,曾曦你去府衙走一趟,带着厚礼过去,跟他们说从前怎么样儿以后还怎么样,咱们任家的商号向来本分经商,不沾官场,南弦是丞相,可咱们不会借他的势去狐假虎威。”   话说得很是大义凛然,可曾曦却觉有些过了,都是自家人,相互帮衬有什么不对?现成的丞相荫佑摆在这儿,何必往外推?   不料,任瑾却极为赞同:“父亲说得对。如今外面正在抓奸佞逆党,文丞相铁面无私之名人人传颂,咱们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拖南弦的后腿。”他默了默,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再开口时已满是忧伤疼惜:“南弦能挣得今日的官位很是不易,北疆苦寒,这些年他定是吃尽了苦头的。他向来寡言,吃了苦受了罪也不会说,咱们都是他的亲人,得多疼着他些,不能想着从他身上刮油。”   这一番话切情切理,倒让曾曦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一边应下,一边在心里想,这终归不是亲生的,中间总隔着一层……正转身要出去,却在屏风前止住了步,他望向那竹骨薄绢屏风后:“小姐。”   从官差在时,任遥就来了。   她听完了父亲和兄长的一番话,正目光涣散,胡乱想着心事,听曾曦叫她,才回过神来,从屏风后绕出来,朝着任广贤和任瑾施礼。   “其实也没有要紧事,就是冯家的事……元郎有些担心,又不敢来问大哥,所以我就替他来问一问。”   任瑾道:“这事儿我一直都放在心上,还请了……”   仆役恰在此时入内禀道:“陈侍郎来了。”   任瑾浅浅一笑:“我特意请了悯生去替我打听冯家小姐们的下落,可巧刚一念叨他就来了,还不快请进来。”   任瑾口中的悯生大名陈稷,官拜户部侍郎,说起来,他还是当年文旌在国子监念书时的同窗,文旌自幼一副清冷样子,不善与人交际,身边乏有知交好友,陈稷便算得上是其中一位。   他与文旌当年交情甚笃,后来文旌远赴北疆,下落不明,自然也中断了仕途。可陈稷却是一路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四品侍郎。   文旌不在长安的三年里,陈稷时常来往任府,与任府的关系很是亲密。   曾曦亲自出去将他迎了进来。   陈稷正是弱冠之年,容貌虽比不上文旌那般倾华绝世,也是一副清秀干净的好模子。他言谈举止谦逊有礼,面上总是带着温和恰当的笑意,即便是对粗使的下人也没有半分架子,天生这样的人讨喜,任府上下每每提及他都是说不尽的称赞之语。   他先向任广贤执晚辈礼,又与任瑾施了平礼,才含笑看向任遥,“阿遥,许多日子没见,你可好吗?”   任遥敛衽,微微一笑:“多谢陈大哥关心,阿遥一切都好。”   看着两人之间你来我往,任瑾脸色微滞,隐溢出些别扭不快,但只若春风轻掠而过,被他迅疾掩去。   陈稷刚一坐下,寒暄了几句,便进入正题:“兰淑兄让我查证的事已有了眉目,因冯家获罪,冯家的几位小姐都被没入掖庭为奴,这种情况是很难有好去处的,多半是冷宫和浣衣局之类的。这冯家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在浣衣局,倒是三小姐有些运气,因年纪轻又模样周正,被个不招待见的老太妃挑了去,在跟前使唤着。”   听到她们都无恙,任广贤和任瑾都舒了口气。   任瑾忙又问:“那依照悯生之见,若是想把她们从冷宫里救出来,可有法子吗?”   陈稷脸色一肃,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是掖庭,凡是宫人都在内直司挂了名的,若是想救,难如登天。”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任遥却不由得想起了那晚在任府门口正撞见皇帝陛下来找文旌。   看上去君臣关系很是亲密,若是皇帝陛下下令,就算是掖庭,也不值一提吧。   可她立马想起了在屏风后听到的父兄的一番言论,当即便把这念头打散。   又陪着闲谈了些题外话,陈稷便起身要告辞。临行前,他有些许顾虑些许羞涩地冲任遥道:“我在广胜巷新置办了宅子,刚把母亲接来长安,因我平时公务繁忙,无暇陪伴她老人家,阿遥可否替我去陪陪她老人家。”   任遥一怔,颇为谨慎地在心底思虑了一圈,笑道:“自是可以的。只是年关将至,家中琐事甚多,我可能走不开身,陈大哥如今官拜侍郎,来往应酬必然多,想来家里也是有许多事需要操办的。”   陈稷闻言,神色一黯,唇角噙着的那抹笑有些僵硬,“是,阿遥说得是,是我欠考虑了,那么便先告辞了。”   待他走后,任广贤冲任瑾道:“陈稷的人情不能欠,你得想个合适的名目把它还了。”   任瑾会意。他也看出了陈稷对任遥的心思,想到如今南弦就在长安,若是这样下去,凭南弦的敏感多思,迟早是会发现的。   这三年里陈稷与任家来往颇多,南弦又不在家,陈稷的这份心意若是揭出来,只怕南弦是要误会任遥的。   任瑾颇为忧心地看了一眼任遥。   任遥依旧一副清淡模样,好像凡事不过心,也不知愁。任瑾正在心里打趣她这妹妹的粗心,却听她突然说:“父亲和兄长不愿拖累二哥,才把这事托给了陈大哥,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二哥知道了,他只会觉得你们和他见外,没有拿他当自家人……依照他的脾气,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生气。”   “再说了,这府里人多嘴杂,哪有什么秘密,没准儿二哥今日下朝回家就全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给我留言啊,我从后台能看到并且都会回的。。 第9章 抢亲   任瑾和任广贤对视了一眼,冲妹妹道:“可是冯家的事牵连着秦国公,处置秦国公的诏令可是南弦亲自下的,如今若是让他去襄助冯家,那不是逼他打自己的脸吗?”   任遥面色一黯,低下了头。   她一时也想不出两全之策,只是凭着对文旌的了解,兀自忧心,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反正这事不能瞒着二哥,他定会多心的……”   事实证明,任遥的担心并不是多余,只是文旌比他们想得更加耳聪目明,尚在回任府的路上,便已得知了。   车轮辘辘碾过长街,扶风跟着马车侧,忿忿道:“他们什么意思啊?大人前面处置了秦国公的党羽,他们就在后面营救冯氏罪眷,这分明就是没把大人放在眼里。”   他嗓音嘹亮,整条街又浸在暮色的宁谧里,如此喊出来,如巨石击破静潭,只觉格外刺耳。   马车里的文旌沉默良久,微低了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金明池狠剜了扶风一眼,凝着文旌道:“兴许就是太把丞相大人放在眼里了,才没有让他知道。”   文旌歪头,隔着一道车幔看向金明池。   “我听说任冯两家私交甚笃,这三年里冯家曾往北疆派遣过数批马队走夫,可细细查下去冯家在北疆却并没有什么生意,可想而知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什么。”   江怜插嘴道:“是为了找大人?”   金明池将折扇扣在手心:“人都说任家商号的掌柜最是仁义,对素未平生的贫弱之辈尚且能倾囊相助,更何况是对自己有恩之人。”   “我想此刻,任老爷与任大公子心中也很是为难与忐忑吧。”他以一声叹息将话收尾。   文旌垂睫沉默片刻,紧蹙的眉宇倏然松开,浮掠起一丝释然浅淡的笑意:“不过就是几个罪眷,若是因此累得父亲和兄长为难,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了。秦国公已然伏诛,想来不会有人再在意那几个罪眷了,只要办得隐秘些,有谁能知道。”   金明池会意,道:“我亲自去办,大人只管放心。”   两人相视一眼,愁绪顿消,各自莞尔。   扶风还是一脸愤懑,正想再说些什么,被江怜一把扯住,他在扶风耳边低声说:“你消停些吧,还当是在北疆啊,如今既已回了长安,你还想让大人六亲不认啊……”   这一路吵闹,转眼间便到了任府。   文旌照旧入主厅去拜见父亲,而金明池等人则被曾曦带去后院用膳。   膳食一惯的丰富,除此之外,每人还有一小盅燕窝粥。   这燕窝粥自他们第一日入府便从未断过,起先还只当是特地款待他们,岂料连吃了数日还未见消停。这三人都是苦孩子出身,从未铺张过,江怜更是节俭朴实,心里过意不去,趁着仆从走开,冲曾曦小声道:“我们都是大人的心腹,不必对我们见外,以后这燕窝粥就免了吧。”   曾曦一愣,心下明白了几分,笑道:“江大人多心了,内帷琐事都是小姐一手张罗的,自当年二公子初入国子监读书时小姐便给家里定下了这个规矩,每人每晚一盅燕窝,有益于保养身体。”说罢,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江怜愣在当场,扶风和金明池却喝得正欢,金明池饮完最后一口,感慨道:“瞧瞧这奢靡的生活,我要是南弦,我当年哪怕赖在家里吃闲饭,也打死不去那寒风苦雨的北疆。”   扶风将黏糊糊的燕窝吸溜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讥讽:“大人有宏图之志,岂是你这种俗人能理解的。”   “我说,你今天就专门跟我抬杠是不是?”   “好了,你们别吵了……”   与此处的热闹相较,主厅却是有些冷清了。   一顿膳食吃完,任广贤和任瑾也没能把冯家的事和文旌说出口,反倒是侍婢进来收拾碗筷时,任瑾趁机朝任遥使了个眼色。   任遥会意,犹豫了犹豫,站起身,拽住文旌的衣袖:“你跟我来。”   文旌被她拽着出了厅堂,穿过游廊,直到了僻静处,才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道:“这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任遥低了头,做反省状,却又听文旌慢条斯理道:“袖子都要被你扯坏了,下次直接拉我的手就好。”   任遥:……   她抬头觑看文旌的神色,见那如画般的眉眼弯弯,有清透笑意蕴含其间,仿佛心情极好的模样。   任遥忐忑的心稍有缓解,道:“我跟你说个事儿……”   好容易说完了,任遥悄悄看文旌的反应,却见他愣了一阵儿,转而轻舒一笑:“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你不必老记挂着了……不过,我倒有些事想问问你。”他话锋转得极快,不给任遥反应的余地,仿佛本心里极不想跟任遥在冯家的事上多做纠缠。   “你近些日子可有见过方雨蝉吗?”   任遥一愣:“雨蝉?”   文旌冷不丁提及方雨蝉,任遥很是诧异。   人人都道文旌在离京之前的官位是太子少师,但或许许多人都忘了,所谓太子少师并不是当今这一位的,而是前太子赵延龄的。   当年赵延龄身为英宗嫡长子,母亲贵为铁勒部落的长公主,血统尊贵且贤名远播,人人都以为赵延龄会在将来承继大统而成为一代明君,但世事却总是出人意料的。   当年的东宫府臣徐崇年谋反,英宗大怒,在左右近臣的诋毁撺掇下,迁怒于东宫,将赵延龄囚禁了起来。   任遥还记得那时为救赵延龄,文旌多方奔走,很费了些周折。   可就在此时,赵延龄竟逃出了东宫,从此音讯全无。   英宗为此大怒,派了千牛卫满城追杀,并在身边奸佞的诬告下,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就给赵延龄定了一个谋逆之罪。   太子获罪的当日,皇后哥舒敏就悬了梁。   可饶是这样,赵延龄仍旧毫无消息,堂堂一国太子,一个大活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直到今天,赵延龄的去向与下落仍旧是一团迷雾。   任遥之所以会由方雨蝉联想到赵延龄,是因为当年,身为国子监祭酒千金的方雨蝉便与太子赵延龄是两小无猜的一对。   自赵延龄失踪后,方雨蝉便深闭宅门,不理尘世,年纪轻轻未出阁的姑娘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看破红尘的老尼。   想到此处,任遥喟叹道:“有两个月没见了吧,我还想着近几日去看看她,二哥,你为何突然提她?”   文旌脸上颇有些无奈:“上一次皇帝陛下来任府,不是为了立后的事来找我算账吗?姜国公千金和镇远将军千金都是热门人选,可他偏偏一个都没看上。近几日我才弄明白,原来皇帝陛下早就心有所属,他所属意的正是方雨蝉。”   “啊?”任遥错愕:“可雨蝉心里一直念着延龄太子,这几年也不是没人上门提亲,都被她回绝了,这……能行吗?”   文旌摊手:“皇帝陛下发话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要是雨蝉不同意,他就派人上门抢亲。”   文旌没好意思说,这所谓‘派人’当然派的是他。 第10章 行凶   任遥有些懵:“这是要强娶臣女?还可以这样?”   文旌道:“自然是不行。魏太后属意于姜国公和镇远将军,想与他们联姻,且已把事情摆在明处了,若是没有合适的名目就回绝,只怕一个不敬嫡母的名声落下来,够皇帝陛下喝一壶了。”   任遥轻舒了口气,道:“那你……”   文旌回想了下刚刚离开宣室殿的场景。   赵煦摒退了众臣,只留文旌在侧。起先还能好好说话,可当他的要求提议一一被文旌回绝之后,就开始发疯。   这堂堂天子,蹲在龙椅上,像街头巷尾斗殴斗狠的混混,手里拿着狼毫笔直指文旌,语气坚定道:“朕的婚事必须要朕自己拿主意,你必须要跟朕站在一起。你要是跟他们一起逼朕娶自己不喜欢的,朕就抢你的任遥。朕不能娶她当皇后,朕就纳她为妃,朕天天宠幸她,让你试试这滋味。”   文旌本来准备了一大车诸如‘以大局为重’的话要劝他,可听他这样说,又当真顺着他的话设想了一下,发觉自己果真受不了,恨不得谋逆弑君,推己及人,好像也能理解赵煦了。   但这些话他又一时跟任遥说不出口。   忖度了片刻,文旌道:“此事还未到要决断的时候,你先去看看雨蝉,探一探她的口风吧。”   任遥应下,低头看向文旌握在手里的思寤,想起了那个精心挑选出来的菩提子吊坠。   垂在身侧手攥紧了又合上,任遥一脸的纠结,文旌看她这副模样,不知她心里所想,只当她和自己在一处别扭,宽和地笑了笑,道:“天太凉了,你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说罢,便提着剑顺着游廊拐回了后院。   任遥惦记着方雨蝉,第二日便让递进方府帖子,晌午时分方府那边来了回信,方雨蝉道她父亲这几日身体欠佳,想约任遥去清泉寺上香。   这自然是好的,将近年关,任遥也正要去供奉些香油。   两人相会,同乘一辆马车,结伴去了清泉寺。   在马车中任遥几次想跟雨蝉提一提文旌对她说过的话,可看着她消瘦清减的面庞,又说不出口。   两人是再好不过的闺中密友,任遥知道方雨蝉的心思,她多年来深深地思念着延龄太子,大有要为他终身守节的决心,若是让她考虑另一人,这人还是延龄太子的亲弟弟,只怕会让她伤心。   便是这样一路的纠结,两人到了清泉寺。   寺中古刹树叶落尽,只余光秃秃的枝桠向外延伸,浑厚悠扬的钟声阵阵传来,带着洗涤尘埃的肃穆。   两人捧着手炉入内,被告知方丈正在接待另一位贵客,她们需等一等。   任遥便和方雨蝉先奉香拜礼。   大概是因靠近年关,上香的人特别多,须臾,周围的蒲团都跪满了人。   来上香的大多都是贵眷,只安生片刻,便开始低声絮语。   “小姐如此心诚,上天必然会让您达成所愿的。依奴婢看,这皇后之位非您莫属。”   这丫头的恭维话飘到了任遥的耳朵里,她不由得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小姐生得眉目清秀,虽算不上绝色,可金钗艳缎披身,外加一脸养尊处优的倨傲,细细看去倒真有几分动人颜色。   她被丫头哄得喜笑颜开,羞涩低斥道:“偏你话多。”   可瞟了眼跪在自己身旁的女子,笑意又渐渐收敛,多了几分冷冽恨意。   “本来这凤位是十拿九稳的,可偏有些人不长眼,非得这个时候进京,好像专与我过不去似得。”   任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那端静跪在佛像前的姑娘竟是前几日在任府中宿过一晚的舒檀。   那这位傲慢的小姐想来就是镇远将军家的千金,也是时下最热的皇后人选。   方雨蝉察觉到了任遥的视线,揪了揪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本来这皇后之争舒家是占了上风的,可偏偏镇远将军原配的女儿舒檀找来了,还是堂堂丞相大人亲自送进府的,这一下可是京城上下人尽皆知了。”   任遥也学着她的腔调低声道:“难不成是因为将军抛弃妻女的丑闻被宣扬出来,连带着影响了女儿的前程?”   方雨蝉摇头:“这只是其一。那现任的舒夫人向来自持高门出身,在京中招摇惯了,如今原配女儿找来了,大家才意识到她平日里再招摇也不过是个继室。她是继室,她的女儿就是继室之女,想想人家姜国公家的那个闺女,可是正儿八经的原配正妻的长女,这么一对比不是高下立判吗?”   任遥恍然大悟,又偷眼看向舒檀,不禁为她担心,她本就是个没有母亲的弱女子,如今进了高门又遇上这种事,势必是会被迁怒的,看看她妹妹对她的态度,想来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小沙弥恰在此时来道:“方丈请二位施主入厢房稍等。”   任遥便和方雨蝉一同起身,跟着去了厢房。   岂料一道身影迅速跟上她们,趁人不注意和她们一起进了厢房。   任遥见人闯进来,正要喊人,那人立马上前捂住她的嘴,道:“别喊,是朕。”   任遥瞪大了眼,当真是当日在任府门外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帝陛下。   赵煦将任遥放开,走向方雨蝉,目光痴愣,轻声道:“雨蝉,朕想见你,有些话想当面对你说。”   方雨蝉起先也跟着惊了一阵儿,但她天生是个遇事镇定的性子,很快冷静了下来,掠了一眼窗外,确认无人偷听,才道:“眼下局势如此复杂,陛下怎能不顾个人安危贸然出宫?”   赵煦静静听着,倏然一笑:“雨蝉,你这是在担心朕吗?”   方雨蝉未接话。   任遥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便低头轻咳了一声,道:“我出去守着,你们有话快说……”   刚出了门,只觉一道冷风猛然灌入,一个踉踉跄跄的影子撞入了任遥的怀里。   任遥忙将她扶着,定睛一看,竟是舒檀。   她鬟髻蓬乱,发钗松松的簪在发侧,将掉未掉的模样,手指颤颤地指向门外,惊恐道:“任姑娘,救我,那人要毁我清白。”   话音刚落,便过来一个穿短打的彪形大汉。   大汉见这里另有人,脚步微顿,一瞬有些顾忌,可仔细一看,只有两个弱女子,又嚣张起来,上来就对舒檀动手动脚,把她往外拉扯。   任遥眼见舒檀那滑腻的手从自己手心里往外移,心中一慌,顺手抄起一个小铁鼎炉朝着大汉头上砸下去。   一声脆响,那大汉轰然倒地。   任遥低头看了看,见几道血珠顺着他额顶淌下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满脸是血,他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任遥手里还紧攥着鼎炉,拿起一看,上面沾了几许斑驳血迹。   赵煦和方雨蝉闻声赶出来,只能看见一片寂静的血渍狼藉。   游廊外传入清晰的声音:“丞相,陛下应该是来这儿了,暗卫刚还瞧见他的身影……”   赵煦也顾不上躲文旌,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人,冲任遥道:“你……干的?”   任遥僵硬地点了点头。   赵煦咋咋呼呼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还敢杀人?这要是让南弦知道了……”   他的话让任遥灵光乍现,突然回过了神。   游廊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文旌好像快要进来,任遥突然涟起一个温柔友好的笑意凑到赵煦身边,轻声说:“陛下,您是天子啊,天子是全天下最大的,谁也不怕。”   赵煦不明其意,只看了眼方雨蝉,挺起胸膛,威风凛凛道:“那是自然。”   任遥嘿嘿笑了两声,将沾血的鼎炉塞到赵煦的手里,“那这东西你拿着。”为了力求逼真,她还握着赵煦的手把鼎炉往他身上蹭了蹭,蹭在蜀锦缎上一大片血渍。   赵煦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呆了。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漂漂亮亮的,怎么心肠如此歹毒?   他抬头看向任遥,见她拉扯了方雨蝉和舒檀到跟前,板着脸问她们:“要是我二哥待会儿问你们,这人是谁杀的,你们说谁?”   两个姑娘只犹豫了片刻,齐齐将手指向赵煦,娇弱且坚定道:“他。” 第11章 柔情   赵煦眼睁睁看着这三人当着他的面儿明目张胆地串供,外厢脚步声传入,文旌已领着护卫浩浩荡荡地进来。   他穿戴褚色冕冠朝服,冗裾拖在身后,阔袖曳地,乌发玉容,一张冷面风华万千。   文旌率先看到躺在地上满面血污的壮汉,秀眉蹙了蹙,还未说话,便见任遥也在。   他忙走到任遥跟前,担忧地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活蹦乱跳未受伤害,才问:“阿遥,你怎么在这里?”   任遥在心里思索了一番,道:“我和雨蝉是来上香的……”她仔细看了看跟在文旌身后的人,除了江怜和扶风,还有几个生面孔,心含顾忌,扯了文旌的衣袖踱到一边,低声道:“陛下是来见雨蝉的,正说着话,舒姑娘就闯了进来,她道地上躺着的这个壮汉要毁她清白,陛下为救她才……”   任遥说到关键处,娇嫩的脸庞上恰到好处的聚敛起怯意,如弱柳扶风一般往文旌身边靠了靠,好像一朵不沾尘世的小白花,被某些专爱拿鼎炉破人家脑壳的野蛮人吓住了。   瞧着她这副模样,文旌那双墨瞳越发幽邃,涌过些许意味不明的暗流。   他凝思沉默片刻,突然眸中暗流皆散,透出清明的色泽,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唇角竟微微上挑,露出一丝丝微妙且宠溺的笑意。   这笑意极浅淡,只停留了瞬间便消之于无形,几乎可以让人以为只是一场错觉,可还是被赵煦捕捉到,他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看得有些发愣。   向来冷血冰寒的文旌竟还会有这般神情。   赵煦不由得又将视线落在了任遥身上,心想:看来从前还是远远低估了她在文旌心里的份量。   正各怀心思,舒檀却突然上前几步,跪在了文旌的面前。   她冷艳清丽的容颜上爬满了泪痕,哀哀泣道:“丞相,当初是您大发善心,体谅舒檀的难处才亲自将我送进舒府,如今,您再救我一次吧,那舒府,我若是继续待下去是要连命都没了。”   文旌弯身将舒檀扶了起来,道:“舒姑娘有话就说吧。”   舒檀睫宇低颤,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小女入舒府才知,家中妹妹是当今皇后的热门人选,却因我的到来而将她继室所出的身份宣扬了出去,夫人与妹妹对我极度憎恨,本就对我冷言冷语,今日,妹妹竟……竟要人毁我清白,要知女子清誉重于天,若是真让她得逞了,我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众人大惊,任遥道:“这暴徒竟是你妹妹派来的!”   舒檀含泪点了点头。   话到这份儿上,听着的人心里都堵了口闷气,恨不得立即替舒檀出了这口气,可他们又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到了文旌的身上。   赵煦也好,任遥也好,都在等着文旌拿主意。   文旌思忖片刻,道:“若是真有这等事,舒姑娘何不告知镇远将军?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让他替你做主就是。”   文旌这话问得甚是古怪。   他是知道舒城当年抛弃妻女的丑事的,凭他的睿智也该明白,若不是主君的纵容与偏袒,堂堂一品将军府的内帷里怎会生出这等入不得耳的腌臜事。   任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看见舒檀因为怨恨而涨红了脸,才明白了些许。   文旌不是在推脱,相反的,他想管,想替舒檀做主。   可这到底是镇远将军的家事,他丞相的手再长,也不能无缘无故伸到人家里去。   除非逼着舒檀当众控诉自己父亲的薄待。   这样才能师出有名。   任遥看了眼赵煦,心想,照眼下的局势,这位舒姑娘十有八九是当不成皇后了……她心中倏然亮起一道雪光,又看向文旌,难道他是为了这个?   若是这样,那么恐怕从大张旗鼓地送舒檀回府起,他的计划就开始了。   任遥的思绪停在了这里,见舒檀果然抚着胸口颤抖着诉说自己父亲的偏私,说到激动,她泣泪道:“都怪我自己太过天真,觉得血浓于水,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总会好好待我,不管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愧疚,当年,毕竟是他亲手杀了我的母亲。”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连向来镇定的文旌都出现了明显的神色变化,他惊道:“镇远将军杀了自己的发妻?”   舒檀道:“丞相应该知道,我母亲出身琼州秦氏。而她的兄长便是当年铁勒可汗哥舒耶奇身边的第一谋士,秦文通。”   从她的口中说出哥舒耶奇这个名字,文旌和任遥俱是一怔。   他们两个都没回过神来,这一次倒是赵煦反应快:“就是当年随哥舒可汗远征北狄,因可汗轻敌冒进导致全军覆没,死在了北狄的那个秦文通?”   舒檀擦干净泪,道:“正是。那一战尤为惨烈,哥舒耶奇和他的心腹全部战死,还因损失了众多大端将士而全部被褫夺了官位,亲族三代之内不得为官。我父亲那时正要走仕途,生怕母亲会连累他,便提出和离,谁知我母亲不同意,他就痛下了杀手。”   周围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众人心里都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不单是镇远将军的内帷私事了。   可这里的主心骨文旌却从一听到哥舒耶奇这个名字起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目光涣散,像是陷入了沉重的心事里,直到任遥轻搡了搡他,才回过神来。   他视线里有未散尽的茫然,迷迷瞪瞪,顺手抓住了任遥的手。   他抓得很紧,任遥连挣脱了好几次都没有挣开。   “江怜,扶风,你们带舒姑娘去京兆府,报案。”   两人领命,立即领着舒檀出去了。   文旌又冲赵煦道:“让禁卫护送你回宫,最近要出大乱子,不许再独自出宫了。”   赵煦看向文旌的眼睛,那里静若寒潭,可他了解文旌至深,轻易地觅到了他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他关切道:“南弦,你若有事告诉朕,别一个人硬担着。”   文旌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松动,可随即便又冻了回来,恢复了平静,冲赵煦缓缓道:“没事,放心吧,先回宫,护好自己的周全。”   赵煦知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有拍了拍他的肩膀,领着方雨蝉出去。   厢房里便只剩下了文旌和任遥。   并不是任遥不想走,而是文旌一直攥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蓦得,文旌将任遥揽入了怀中,紧紧抱住。   任遥一愣,随即抡圆了胳膊……还没打下去,便听文旌声音微哑,带了罕见的疲惫与脆弱:“阿遥,别打我,我只抱一会儿,一会儿就放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留言啊,我会认真看认真回的。 第12章 隐秘   文旌向来是个寒面冷语的人,仿佛狂风怒雪、山崩于前也不能打破他裹在身体外的那层冰壳子。   这样一个人天生好强,也足够强,极少会在人面前表露出如此柔软脆弱的一面,即便是任遥自认为这三年以前与文旌足够亲近,他在她面前必然与在旁人面前不同,可她见文旌这种样子的次数仍旧寥寥无几。   这样一来,她倒有些心疼了。   蓄足了力道的胳膊缓缓垂下,她犹豫了犹豫,轻抚住文旌的背,道:“二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舒姑娘的事只是个意外,你不要多想了。”   文旌默了一会儿,半弯了身侧头靠在任遥的肩膀上,侧颊紧贴着她滑凉的外衣丝缎上,道:“我只是脑子有些乱,觉得一切到这里有些太过凑巧了……偏偏让我撞上了舒檀,偏偏到最后又与铁勒旧部有关……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那目的是什么……最近朝中很乱,朝臣各怀鬼胎,我要费尽心思打压管束,实在有些……”   他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就算失态了,好像还是不习惯示弱。   任遥却听出来了,他好像是有点乱,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偏偏还是一本正经的语气,若不是他像个柔弱的小可怜似的斜着身靠在任遥身上,把他捋直了给他摆好了姿势,从外表看还是那个清肃凛正的卿相。   谁又能知他心底的波澜?   任遥抿住唇角,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即便是铁勒旧事重被提及扰乱了文旌的思绪,但他的判断还是准确的,此事未免太过凑巧,定有蹊跷。   两人一时无言,就以这种古怪的姿势站着。   突然地上传来一阵微弱的窸窣声。   任遥骇了一跳,忙去看,见被她破了脑壳的大汉挣扎着爬起来,脸上血痕狰狞,充满怨念地朝他们伸出了手,不满道:“你们别腻歪了,人命关天啊,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说完,眼一翻又倒头晕了过去。   任遥:“……”   她脑子在空白了一瞬之后迅速反应过来,这人还活着!那就说明她没杀人,且活着就能说话,能说话就可以当人证!   任遥晃了晃正腻在她身上纹丝不动的文旌,“二哥,你起来,我们找郎中……”   “不用。”文旌还是不动,笃定道:“你的力道不足以砸死他,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还有得救。”   任遥轻舒了口气,但很快反应过来,她微微后倾了身体,推开文旌,紧凝着他,极为诚恳道:“不是我砸的。”   被推开的文旌唇角微瘪,脸上闪过极为不满的神色,但还是敛过袖氅,站稳了,道:“这厢房是分里外两间的,这凶徒是倒在外间,说明他闯进来的时候砸伤他的人就在外间,并且护住了舒姑娘手拿鼎炉将他砸倒。你方才说陛下来这里是为了见雨蝉,怎么见?难不成放着隐蔽的里间不去,守着你跟雨蝉倾诉衷肠?所以我推测,当时的情形应是他们两个在里间,你独自在外间,舒檀闯进来时你一慌就随手抄起鼎炉将他砸伤。”   任遥:“……”   去他的脑子混乱!去他的柔弱可怜!她要是再心疼他就是头猪!   文旌掠了她一眼,自动忽略她嫌弃的神色,继续条理清晰道:“况且,陛下是有武艺在身的,对付这么一个空有蛮力的莽夫绰绰有余,不至于要去破他脑壳才能将他制服。”   任遥:“……”   正当她无语对苍天时,地上躺着的暴徒又醒了。   这一次更加虚弱,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只是幽怨地看向文旌:“别分析了,救人吧……”说罢,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任遥看看晕过去的暴徒,再看看气定神闲的文旌,突然,深深地感到了一股无力感。   这股无力感直到她回家时还充盈于全身,只当下了马车,被迎面灌来的冷风一吹,拾回了几分清醒意识。   她让冷香先回房,独自去见父亲。   任广贤这几日身体见好,连郎中都说饮过最后几服药就可以停了。任遥进屋时他正颇有兴致地在打理瓶花,繁花如织,密密供于细瓶中,为了防冻,任广贤正往里面加硫黄。   见任遥进来,他道:“瞧你一身雪,快过来,爹给你扫扫。”   任遥依言过去,还未等任广贤的手沾上她的衣衫,便道:“父亲,舒姑娘进京是不是你一手安排的?”   任广贤的手瞬时僵在衣衫前一寸。   任遥见他的反应,陡然起了几分薄怒:“父亲,你曾经说过,这件事不会让二哥插手!为何要利用他?”   任广贤将手缓慢地收回,敛去了所有神情,平声道:“我从未想过要利用他,这事也并非是我的主意。”   “那是……”任遥眼珠转了转,脑中雪光一映:“是舅舅,这是舅舅的安排。”   任广贤沉默片刻,道:“舒檀是我苦耗了多年才找出来的不假,她一心要为母报仇想让舒城身败名裂也不假,但南弦,却是在我的计划之外。我那夜在府中见到她也狠吃了一惊,后来细想,恐怕是你舅舅觉得此事若有南弦的参与会更顺利。”   “毕竟,铁勒可汗的冤情已沉海十三年,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撼动的。”   任遥秀眉微皱,染了忧愁:“可这样一来,当年的事就瞒不住二哥了。”   “他迟早会知道。”任广贤说完这句,停顿片刻,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安慰任遥,但更像在安慰自己:“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稚弱少年,有些担子应当能担起来了。”   任遥低了头,轻声道:“再等等,晚些让他知道,好不好?他刚刚当上丞相,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让他再快活些日子吧。”   “阿遥,你太天真了。”任广贤道:“这么多年了,你当真以为南弦毫无怀疑吗?旁的不论,当年他离开长安多半是因为此事,可他回来之后面对我们却绝口不提,什么都不问,除了他觉得我们有事瞒着他,还能有第二种解释吗?”   任遥默然,她想起了在清泉寺时文旌那如昙花一现般的软弱和无助,突然有了更深的解释。   文旌身前有一道屏障,屏障内是他,而被隔在屏障外的除了他的敌人,还有与他相伴十年的亲人。   这些觉悟如沉重块垒压得任遥喘不过气来,恰在此时,曾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小姐,外面来人传信说二公子被人刺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人都反应我短小2333333,今天先这样,明天加更! 第13章 旧人   文旌是被江怜和扶风搀着回来的。   其实伤在左臂,并不十分严重,太医已仔细包扎过,都说没有大碍。   这伤的起因自然还是镇远将军舒城的杀妻一案上。   文旌命人知会京兆府向舒檀提取了口供,舒檀是有备而来,针对当年事保留着重要的物证和人证,证据严密毫无破绽,京兆府依据律例,必须要去镇远将军府拿人。   但凭一个四品的京兆尹想去二品将军府拿人,显然欠些力道。因此京兆尹将文旌搬了出来,声称此案丞相已亲自过问,他京兆府所为不过是奉命行事。   舒城是武将出身,脾气刚硬,再加上他是魏太后的心腹,后台硬底气足,当即找上了凤阁,去向文旌要说法。   两位上卿闭起门来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后来舒城暴怒,拔剑将文旌刺伤。   ……   任遥端着血燕羹走到文旌门前,刚想敲门,听到里面传出扶风气鼓鼓的声音。   “那舒城是什么东西,若要真刀真剑的来比试,恐怕在大人手底下三招都过不了,凭他竟能伤到大人!”   江怜的声音比扶风低了许多,也温和耐心了许多:“舒城是二品镇远将军,掌握京畿重权,又是魏太后的心腹,想要拿他不容易。若非是擅闯凤阁,刺伤丞相这样的大罪名,足以惊动禁军,恐怕舒城现下已安然无恙地回他的府邸了。”   扶风疑道:“可是……大人不是说舒姑娘那边的证据很足吗?”   “古人云,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状告亲生父亲本就艰难,更何况牵扯的还是令众人讳莫如深的铁勒可汗,想要立案查舒城,哪有那么容易?再者说,魏太后会保他的。”   任遥全听明白了,原来文旌的这一处伤是故意受的。   她低了头,只觉心仿佛绞了一下,强迫自己沉定下来,调整出一个恰当微笑的表情,才探手出去敲门。   里面很快应答:“进来吧。”   任遥推门而入。   扶风依旧对她表情不善,江怜倒是可心,立即上来从她手里把朱漆盘接过去,将里面的瓷碗端出来,试了试温度,递给文旌,道:“是血燕呢,我听说这东西大补,大人快喝了吧。”   文旌刚接过来,便听扶风嚷道:“慢着。”   他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一根银针,要往文旌的碗里探。   银针尖部刚要浸入汤面,文旌却端着瓷碗微微偏身躲开了。   他没说话,只是神色清冷地剜了扶风一眼,仰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扶风站在原地,维持着捏银针半抬胳膊的动作,愣了片刻,随即怒目瞪向任遥。   任遥被他这么一瞪,后背倏然森森发寒,心想若不是文旌和江怜还在,凭他眼里的憎恶狠厉只怕是要上来打她了。   任遥觉得自己很无辜。   自他们入府已来,她自问尽心尽力地招待,未曾有半分敷衍慢待。江怜和金明池还好,只是这个扶风怎么就这么恨她?   他身上那股狠劲儿,好像自己抢了他的什么重要东西一样。   他这么蛮横不讲理,若是外人,任遥是连搭理都不爱搭理的,可他偏偏是文旌的心腹,这些日子以来她看在眼里,扶风对文旌可谓是忠心不二,全心全意地护着他。   这般,倒是要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任遥低头想了想,有意缓和关系:“对了,我见你们每夜都要守在二哥门外,辛苦得很,也冷得很,所以找来了人要把二哥的卧房改建一下。在正间外砌一间小间,在小间里摆几张床榻,这样你们夜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扶风当然不领情,横眉冷目,看样子就没什么好话等着任遥,他刚要说,被江怜捂住了嘴。   江怜将眼风投向了文旌一扫,满含警告地瞪扶风。   文旌刚将瓷碗搁回漆盘里,随手重新抱起了手炉,仰头冲着任遥温和一笑:“如此甚好,只是要辛苦阿遥了。”   任遥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请了外面的人来建,我只要看着就行。哦,对了,会选在白天你们去上朝的时候来建,绝不会打扰到你们。”   那边扶风终于挣脱了江怜,碍于那两人的威视,不敢直怼,忿忿地将头扭到一边,“谁稀罕。”   大家自然很有默契地都当没听见。   文旌让扶风和江怜先出去,独留了任遥。   他左臂有伤,虽没有吊起来,但终归活动不便,以一个很别扭古怪的姿势蜷在身前。   任遥看在眼里,没忍住,上前坐到了他身边,隔着衣袖轻摸了摸他的手臂,关切道:“疼不疼?”   文旌转过来凝着任遥,面色清淡,眉目凛正,十分严肃道:“疼。”   任遥一下有些慌,手在他臂袖边缘摩挲,又怕会碰到他的伤口,不知该往哪里放,看上去甚是无措:“那该怎么办?要不……我找大哥来,让他想想办法。”   听到她言语中满是对任瑾的依赖,文旌秀致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快,“找大哥做什么?他又不是郎中。”   “那怎么办?”任遥腾得站起来,“我知道了,家中藏有上好的伤药,我都拿来,给你挨着试一遍,看看哪种能消疼。”   说罢,作势要走。   文旌动作迅疾地扯住了她的衣袖,轻微地叹了口气,满面无奈道:“你别走了,我不疼了。”   任遥狐疑地看着他:“你不要硬撑。”   文旌摇头,十分诚恳道:“我没硬撑,真得不疼,就是道小口子,不过故意包成这个样子用来吓人的。”   任遥站在原地未动。   文旌手中暗暗蓄力,将她拽了回来,声音柔软:“你坐回来,坐到我身边,我有话要对你说。”   任遥依言坐回来,微弯了身,托起下巴,目光清澈地看向文旌:“说吧。”   “我想……”文旌难得犹豫,缠黏的尾音在他唇齿间徘徊良久,才终于吐了出来:“我想重查当年铁勒旧案。”   任遥眨巴着眼睛神色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得,将胳膊收回来,坐直了身子,问:“二哥,你还是坚信你父汗是冤枉的,对不对?”   文旌,原名哥舒毓,乃是铁勒可汗哥舒耶奇的长子,也是当年大端皇后哥舒敏的亲侄子,隐太子赵延龄的表弟。   这是任家最大的秘密,多年来,他们悉心保守,仔细看护着文旌,极有默契地绝不轻易提起往事,哪怕是府中最资深最得信赖的下人,也不知文旌的身世。   可是今天,文旌却自己主动提起了。   他这个人向来四平八稳,这样的表现,说明在心里已下定决心了。   果然,他凝睇着任遥,极为认真道:“对,我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对父汗的信任。他是个英雄,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官位勋爵而置自己部下的性命于不顾。”   任遥默了片刻,伏在膝上的手缓慢攥成拳,突然松开,转头看向文旌:“你查吧,如果你心里如此坚定,那就去查,只是……”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江怜站在门口,冲着文旌躬身道:“大人,魏太后来看您了。” 第14章 呷醋   文旌抓了魏太后的心腹重臣,该上门的迟早是要找上门来的。   任遥看了文旌一眼,默默站起,想要走,可又有些不放心,调整了姿势恰恰挡住江怜的视线,弯了腰,冲坐在榻上的文旌低声道:“二哥,你还记得父亲曾经嘱咐过你什么吧?这个魏太后,你要提防,要小心,断不能将自己的身世秘密告诉她。”   她这样,不过是闺阁里小女儿家的做派,其实凭江怜那习武十余年的精壮体魄,就这么短的距离,即便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怎么可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听是听见了,可听得江怜一头雾水。   先不说任遥口里的身世秘密指什么。   从康帝在位时,魏太后就开始把持朝政。逆王谋逆时打出的最大旗号便是清君侧,除擅权妇人。   到如今新帝继位,魏太后更是紧抓着手里的权柄不放,连立后这样的事都要横加干预。赵煦与她既没有母子情份,所维持的不过是表面的安宁。   而文旌作为赵煦的近臣,更不可能跟魏太后有什么瓜连,更遑论把自己的什么秘密对她说了。   江怜这样想着,不由得凝了心神看向文旌。   文旌穿了一件雪色素衣坐在榻上,睫宇低垂,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远远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波澜,他仿佛也并没有觉得任遥的话有什么不妥,只是在任遥将要走时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阿遥……”   他嗓音微哑,“你留在这里,去屏风后。”   不等看任遥有什么反应,江怜先吃了一惊。   忽听院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身一看,见属于魏太后的凤栾仪仗已慢慢移近了。   他也顾不上再去劝什么,只冲屋内提醒了一句:“大人,太后已经到了。”便退到一边,同扶风一起跪迎。   任遥本怔怔发愣地看着文旌,惊江怜这么一提醒,倒反应极快,迅速将文旌的手撸下去,灵敏迅疾地跑到屏风后,把碍事的裙角掖好,妥妥地躲在后面。   外面起先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和衣料窸窣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文旌那寡淡的嗓音:“臣拜见太后。”   魏太后道:“文相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婉转动听,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一如任遥印象里的那个当年婀娜秀姿,顾盼倾城的哥舒夫人……   任遥不敢探头出去看,但听动静,大概文旌又坐回了榻上吧。   魏太后只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开始切入正题。   “哀家今日听说了镇远将军的荒唐行径,心中也是气愤不已,听闻文相已下令将他关进了刑部大牢……这固然是他咎由自取,但说回来,舒城毕竟是镇远将军,掌管京畿二十万大军,多年来也算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他往日的辛苦上,这件事就作罢吧。”   她这一番话说得委婉客气,可谓是给足了文旌面子。   但文旌端坐在榻上,敛着袍袖,没说话。   魏太后见他没有反应,脸色开始不豫,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新帝刚刚继位,正是朝局动荡的时候,这个时候惩办一品武将,只怕会更加人心惶惶,文相不是最重大局的人吗?总不会因为私怨而意气用事吧。”   这几句就不太像人话了。   众人皆知,舒城被下狱的罪名:杀妻,擅闯凤阁,刺伤丞相。   也就最后一桩跟文旌有点关系,但也说不上私怨,毕竟文旌是一国卿相,不是白丁。   任遥靠着屏风心想,依照文旌的脾气,恐怕会直接回怼……   谁知文旌没多言,只是清清淡淡地掠了一眼魏太后,言简意赅道:“此案太后不宜插手。”   房间里一阵静默,随即传出魏太后薄怒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哀家多管闲事了?”   文旌依旧神情寡淡,声音平缓无波:“舒檀状告其父杀妻,而舒城原配秦氏是当年哥舒可汗麾下第一谋士秦文通,事情牵扯到了哥舒可汗,太后理应避嫌。”   魏太后被这么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等回过神,脸色隐隐约约有些发白。   这一番谈话算是不欢而散,魏太后怒气凛然地挥袖离去,文旌则是礼数周全地将她送到府门外。   任遥趁他们出了院子悄悄跟出去,见父亲和兄长及任家百余名下人都齐齐整整地跪在府门后,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太后。   也是,太后驾临,礼数当显隆重。   从前,太后还不是太后,只是哥舒夫人的时候,就很偏爱排场风光,如今当了太后,金尊玉贵,自然更不能敷衍了。   任遥扒着门框,一直见那璀璨奢华的仪仗华顶渐渐走远,心里挂念着文旌的伤,刚想出去把他拽回来,衣袖却被人从身后扯住了。   是在他们家避难的冯元郎。   冯元郎这次学乖了,扯得任遥回了头,立马松开她的袖子,又往后退了两步,离她远一些,吐吐舌头道:“你们家可真是厉害,连太后都能招来。”   任遥瞥了他一眼:“你出来干什么,不是让你躲好了吗?”   “唉,我都快憋死了,要不你带我出去玩吧,我们去晏楼饮茶,吃酒……”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了一丝丝胆颤地看向任遥身后,抿住了唇,不说话。   任遥回头,见文旌神情冷淡地走了过来。   他目不斜视,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向任瑾。   “兄长,冯家姐弟的事你不必烦心了,我已向陛下禀过,他知会了内直司,将冯家三位小姐除名,三日后派人去接她们就是。”   任瑾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抬起袖氅刚想说什么,冯元郎踉踉跄跄地从后面狂奔过来,“真……真的?我姐姐们没事了,二哥你可真厉害!”   文旌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走出去几步,他停住了,回身朝冯元郎招了招手。   冯元郎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文旌道:“你和你姐姐们都没事了,还打算继续在任府里住着?”   “啊?”冯元郎半张了口,没反应过来。   后面的任广贤听文旌好似要逐客,觉得不妥,想上前来说几句,被任瑾拖了回去。   任瑾冲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文旌继续说:“长安乃天子脚下,是非多,秦国公一案牵扯甚广,跟着倒霉的也不光你们一家,但如此幸运的却只有你们。若是被有心人上了眼,翻腾出来,我可就懒得管了。”   冯元郎一凛,心领神会,忙道:“丞相放心,等姐姐们出来,我们立刻就离开京城!”   文旌满意地冲他点了点头,才转身一路回后院去了。   等他走远了,任遥才背着手慢踱到冯元郎跟前,冲他摇摇头,叹道:“我二哥看上去还真是不喜欢你……”   冯元郎挺直了背,横眉道:“你还在这儿幸灾乐祸!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任遥道:“自然是因为你讨厌呗。”   冯元郎瞪圆了眼睛看了她半天,最终泄了气,耷拉下脑袋,嘟囔:“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就要被文旌这么针对,我冤不冤……”   任遥瞧他这古怪模样,正纳闷,那边江怜去而复返,冲任遥微微一揖,温和道:“小姐,大人让你过去,他还有话要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文旌:一号情敌解决,欧耶!! 第15章 交锋   送走了魏太后,按理说文旌该舒口气,可他面对任遥,却看不出半分好颜色。   “今日,悯生来凤阁呈送文书,我与他聊了几句。”   任遥半趴在梨花木雕小几上,把玩着‘思寤’,没所谓地应了几声。   陈稷与文旌本就是同窗好友,且两人又都是朝廷命官,遇上是早晚的事,这有什么稀奇?   文旌看着任遥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里一股气直往上蹿。   他与陈稷三年未见,按理说当是久别重逢,该好好叙旧才是,陈稷待他也很是热络,既不乏对上官的尊敬也不缺对同窗好友的亲近。   陈稷为人向来滴水不漏,凡事都力求周全,这也没什么稀奇。   可当说到任家时,古怪便来了。   “前些日子只听闻南弦你要回来,兰淑大哥就开始里里外外地张罗,光你的院子就翻修了好几回,生怕哪里不妥当,怠慢了你。阿遥更是……”本是自然的叙旧,但说到此处陈稷却顿了顿,颇为心虚地偷睨了一眼文旌的脸色,改口道:“任姑娘更是辛苦,操心着内帷琐事,人也消瘦了不少。”   文旌当时便察觉出了异样,但没表露出来,也只当了一句寻常话来听,继续与陈稷寒暄了几句,便把他送走了。   方才被舒城的事占据了精力,无暇理顺这一段插曲,如今空闲下来,细细品味,愈发如疽在骨,难受得很,别扭得很。   他又看向任遥,问:“这三年里你……你们与悯生走得很近么?”   “嗯?”任遥听他这样问,似是疑惑不解,歪着头思忖了片刻,道:“应该算是挺近的吧。他温和有礼,父亲和兄长都挺喜欢他的。”   “那……”你呢?文旌终是问不出口,但看着任遥清秀的面庞,一派春日和露般的清澈,仿佛凡事都不过心。   心里不由得烦躁,言语间不由得带了情绪:“我看这三年你过得挺好的,身边也总不乏人关心。”   他这话太过阴阳怪气,任遥不由得一怔,抬头看向他。   “二哥……你怎么了?”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好像又生气了?   文旌对上她乌黑晶莹的明眸,对视了许久,倏然将头偏开,没耐烦道:“你走,出去。”   任遥:……   她怎么了就让她出去?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咣当’一声将手里的思寤搁回案几上,任遥霍得站起来,要上前去跟文旌理论理论:“二哥,是你让我来的,是你说有话要跟我说,你怎么这样!”   但文旌明显这个时候不想跟她讲理。   他自榻上起身,素色衣缎若波漪一般柔软垂落下来,衬得面容冷如霜雪,他直接捏住任遥的手腕,推开门,将她扔了出去。   任遥踉跄着还未站稳,两扇门页便在她身后‘咣’的狠狠关上。   “……”   不讲理!蛮横不讲理!   任遥在心里骂了他好几遍,正要走,见扶风站在一遍笑看她,一脸的幸灾乐祸。   便停住了步子。   任遥环顾左右,发觉江怜不知去哪儿,只剩下扶风在这里,他定是看见刚才任遥被文旌赶出来,特意守在这里嘲笑她。   任遥心情本就不好,毫不留情地回怼:“笑什么笑?通房大丫头!”   扶风当即变了脸色,暴怒道:“你说谁通房大丫头?”   任遥夸张地环视了一圈:“说谁?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你!”扶风握紧了拳头,颇具威慑性地在任遥跟前来回挥。   任遥丝毫不露怯,抬了下颌,毫不输阵地瞪了回去。   “扶风,你进来。”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里面文旌有了动静。   扶风这性子再别扭,也是个分得清主次的人,听见文旌叫自己,当下不敢耽搁,立即推门而入,当然,推门之前狠狠地又瞪了任遥一眼。   任遥满腹的委屈好似被他这么一瞪全勾了出来。   这算怎么回事?!她招谁惹谁了!   任遥满脸沉色地穿廊而过,回了自己的闺房,却听冷香道陈稷来了。   方才文旌好似就是提及了陈稷才莫名其妙地生了气,任遥到现在都没想通他这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沉沉闷闷地问:“是有什么事吗?”   冷香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来送冯家小姐们的户籍文书……”她自幼灵巧,好些事看得都比旁人通透。歪头看了看任遥的脸色,调笑道:“这户籍文书随便差遣个人来送就是了,怎么还能劳烦堂堂户部侍郎亲自走一趟呢,也不知陈大人是冲谁来的。”   “冲谁?”任遥略有些迷茫地反问了一句,看着冷香笑靥如花,勾出来几分意味深长,她终于开了些窍,不十分确定地指着自己:“冲我?”   “那是自然!”冷香顿足道:“我的小姐啊,你就才反应过来么?咱们家是商贾之家,陈大人是混官场的,本该是咱们巴结着他才是,哪有他反过来殷勤的道理?他不冲你,难道冲老爷?冲大公子?”   “可是……他是二哥的同窗啊,或许他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才对咱们家多有照应。”   冷香恨铁不成钢道:“小姐,二公子都回来多长时间了,你见陈大人特意来看过他,找过他吗?哪次来不是瞅准了机会就对小姐嘘寒问暖,他可曾多问过一句二公子吗?他到底冲谁,那不是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了吗。”   经她这么一点拨,任遥突然想明白了些许。   可明白归明白,心里却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别扭。   陈稷关心她不假,可这么挑开了一对比他未免对文旌太过疏冷漠然了。两人好歹是同窗,当年文旌对陈稷可谓是有情有义,照顾有加,可反过来,文旌似乎没有从陈稷那里得到同等的关怀。   她不禁替文旌叫屈。   屈了一阵儿,猛地想起来刚才她是被文旌从房里赶出来的,他冷面寒霜,可一点情面没给自己留。   忿忿想:活该,谁让你一副臭脾气!   可饶是这样,任遥还是坐不住。   她回想着文旌赶她出来时说的话,好像都在陈稷的身上绕,难不成文旌是与陈稷起了争执么?   虽然心里觉得这不可能,这两人一个清冷,一个圆滑,都不是会轻易与人别扭的性子,可事实如此,文旌就是不高兴了,她就想弄明白他是因为什么。   因此便领了冷香往前院去。   这一番却正是凑巧,陈稷已把冯家小姐们的户籍文书给任瑾,正从前厅里出来。   陈稷身边的小厮陈螺环顾了一圈,见四周无人,才不满道:“任家这事办的也忒不地道了,谁都知道他们家里出了一个丞相大人,权势滔天无所不能,那这事从一开始就让他办就是,何必先来找了大人,再让文相插进来,里外里显得大人无能似的。”   陈稷面色沉郁,凝暗如铁,若有人在,看到他这副样子,绝对会吃惊往日里风光霁月、温润谦和的翩翩公子竟也会有这般煞气外露的时候。   他曾以为文旌不会回来了,即便回来也不过是落拓颓丧的草民,怎么都不可能比得过他堂堂户部侍郎。   甚至他还曾设想过,若是文旌当真碌碌无为,走投无路,他会对他施以援手,让他对自己感恩戴德,就像当初文旌施舍给他的一样。   这三年里,他便是在矛盾中度过,既盼着文旌永远别回来,又隐隐期待着他落魄而归。   可没想到,他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弱冠拜相,权倾朝野,大端朝百年历史都未有过这般传奇的人物。   相比较之下,他奉若珍宝的这个户部侍郎,就跟个笑话一样。   当前发生的一切奇异般的与历史重叠,只要文旌在,他陈稷就注定只能是个笑话。   他斩钉截铁地说办不了的事,在文旌那里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解决了。   他需要高抬了脖子仰望的地方,于文旌而言不过是寻常进出的办公之所。   甚至于,他小心翼翼搁在心里,暗自倾慕的姑娘,也在文旌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天意于他,从未公平过!   陈稷缩在阔袖里的手紧攥成拳,指骨被勒得咯吱咯吱响。   “陈大人留步。”   蓦地,他将手松开,脸上的阴戾气须臾散尽,回头时又是一派温和明润的谦谦君子面容,疏眉弯弯,唇角含笑。   “阿遥。”   任遥领着冷香上前,客气地向他鞠了一礼,道:“陈大哥难得来一次,二哥也在,不如随我一起去见见他吧。”   陈稷的笑容如春风拂面,没有半分不妥:“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近来户部事忙,我又只告了一个时辰的假,不好耽搁,还是改日再来拜访文相吧。”   任遥默了片刻,道:“你为何要叫他文相?这是在家里,何不直接称呼他的字?”   陈稷的笑容恰到好处的僵了僵,流露出些许尴尬:“可他是丞相,是我的上官啊,若是直接称呼字,岂非太无礼了,文相纵然大度,嘴上不说,可心里也会不高兴的。”   “不会的,二哥待你向来亲厚,怎么会因为这些小事不高兴?”   陈稷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今时不同往日了,人也总会变的,更何况文相的身份与以往也大不相同了。”   “变?”任遥低声呢喃,似是这个字触动了她心里某一处。   陈稷看着她的神色,眼底掠过一抹精光,状若无意道:“是呀,整整三年,文相看上去与从前很不一样了。我听说,当初在北疆,凡是招惹了他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那可是个群狼乱舞的地方,他能当狼王,手段可见一斑了。”   “就如今长安这些勋贵宗亲,哪会是文相的对手?他要收拾他们都不必亲自出手,只要知会北衙府司替他抓人就是,这北衙府司从外表看上去抓人毫无章法,但其实还不是唯丞相马首是瞻,抓谁放谁都是文相说了算。”   任遥脑中有根弦倏然绷起:“北衙府司……”   冷香沉不住气,悄然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前些日子他们把你抓进去该不会是奉了二公子的命令吧?二公子不会还因为三年前的事记恨着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嫁书生,想得美’情节已在路上了~~ 第16章 鸳盟   任遥的脸色变了变,随即歪头冲冷香斥道:“别胡说,二哥不是这样的人。”   冷香见她疾言厉色,低了头,诺诺退到一边,不敢再言语。   陈稷笑道:“是呀,我与文相自少年时便已相识,依照我对那时的他的了解,确实不是这种人。”   他着重点出了‘那时’二字,意在暗示任遥,如今的文旌已不能用从前的眼光来看待。   说完,他便托词户部事忙,告辞了。   而任遥的心却彻底得被搅乱了。   她将自己关在闺房里,半天紧闭门未出,直到任瑾来敲门。   任瑾满面悦色,道:“那株梅花树……花匠已救活了,现下正要重新栽种到静斋前的院子里,阿遥,你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任遥一听要去静斋,当即脸色沉郁,“我不去,大哥你自己去吧。”   任瑾听出了古怪,忙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不想去!”说罢,她掀开茶晶珠帘子,快步走了进去,茶晶珠子被她甩得沥沥作响,如同突然被搅乱的银池碎波,闪动着粼粼光芒。   任瑾正想追进去一问究竟,可走到帘子前才意识到里面便是任遥的休憩之所,他需得避嫌,不能进。   在珠帘前徘徊了一会儿,他无奈叹道:“那行,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顺道去看看南弦的伤,你说他都是丞相了,也不知道好好照料自己……”   任瑾仿佛有操不完的心,絮絮叨叨地走了。   任遥才从茶晶珠帘后走出来。   她倚靠着影壁,思绪如断了线的纸鸢,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   那棵梅花树,是当年文旌亲手栽种下去的。   记得那时也是隆冬腊月,大雪纷飞,呵气成雾,文旌将狐裘大氅脱下随手扔到一边,把身前的缎袍挽起,拿着铁锨往新植入梅花树的坑里填土。   任遥坐在阆苑前的回廊栏杆上,把自己裹在大氅里,拖着腮,眨巴着一双乌莹清澈的眼睛,不解问:“南弦,这种事干什么还要你亲自做?你……不冷吗?”   文旌的袖子高挽,露出一截冰雪般的凝脂手腕,宛如匠人精心雕琢过的,曼妙秀美。雪花迎面飘来,落到他的睫宇上,将他俊美无双的面容衬得愈加精致。   他将铁锨支起,气息微乱,却笑了:“我现在把梅花树栽好,等明年春天你生辰时再埋一坛子梅花酒在树下,等十年后再挖出来我们一起喝,岂不妙哉。”   任遥歪了头,道:“十年啊。十年后我肯定都嫁人了,还不知道会嫁到哪里去,谁又知道到时是个什么情形……”   她渐渐息了声,因她看见文旌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秀润的面上郁郁发暗。   他突然将铁锨扔开,跑到任遥身前,隔着一道木雕栏杆,清清莹莹直望到她的眼底:“阿遥,你想嫁出去吗?你想离开我吗?”   任遥低了头,扭着帕子没说话。   文旌接着道:“若是……若是将来我成亲了,娶另外一个女人回来,天天与她举案齐眉,再也不理你,你……会高兴吗?”   “当然不高兴。”任遥抬了头,抓住文旌的手,半是认真半是撒娇道:“我想南弦永远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文旌笑了,眼中柔光深眷,凝睇着任遥,道:“那我娶你,好不好?”   任遥睁大了眼睛,似是对他说的话不可置信。   文旌反握住她的手,眸光真挚,缓慢而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娶你,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爱你,护着你,我们永不分离。”   他的声音柔缓和煦,说出誓言时如同带了魔力,让任遥听得脑子发懵,不由得点了点头:“好,我嫁南弦。”这句话说出,她仿佛触到了从未触及过的地方,心前所未有的充盈,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更加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嫁南弦,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说罢,她倾身印在文旌颊边一吻。   茶晶珠子被任遥拨得哗啦啦作响,她凝着洒落在地上的熠熠珠影,不由得勾唇,潋滟的浅笑弧度里却带了一丝丝的苦涩。   那时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文旌在长安已等不到来年春天了。   其实这一切在最开始已有了预兆,大约是从延龄太子知道他的身世开始。   那时文旌从国子监应试,考取了当年秋闱的第三名,以探花的身份入仕礼部。   整理年末祭典,却因弄错了延龄太子的生辰而被冠上了不敬之名,被下了狱。   其实这不过是件小事,但当时魏贵妃与哥舒皇后的争斗已十分激烈,魏贵妃所生的五皇子赵睿也得了一部分朝臣的拥护,野心勃勃,意指东宫。   而礼部尚书正是魏贵妃麾下的忠实拥护者。   东宫派的官员拿文旌开刀,不过是敲山震虎,给魏贵妃一个下马威罢了。   这是权术者之间的较量,可却苦了任家。   那段时间任广贤奔波于朝臣权贵之间,海量的银子花出去,却收效甚微,至多只能买通刑部的牢卒放他和任遥进去看看文旌。   任遥扒着牢房里那生了霉、阴潮的栅栏,眼巴巴地听父亲在劝文旌:“我询问了你的同僚,这事本不怪你,是陈稷给你的底册出了差错,你把他供出来,没准儿你就没事了。”   文旌道:“义父,这个时候就算供出他来我也难逃牢狱之灾,不过多牵连一人罢了。况且,我要保护陈稷,因为他……他是……”   文旌没说出后面的话,因他一转头看见任遥扒着牢房的栅栏,不由得蹙眉:“那东西脏,把手放下。”   任遥老老实实地把手放下来,规规矩矩搁在身侧。   文旌又转过身安慰任广贤:“义父放心,这不是死罪,要不了命,大不了我将来不做官了,回去跟你学经商。”   “胡说!”任广贤厉声斥道:“我就算拼了这把老命也得保住你的仕途。”   他这十年在文旌身上费尽了心血,培养他考科举,走仕途,就是不想辜负当年哥舒耶奇阵前托孤的嘱托,他绝不能看着这一切就这么毁了。   思来想去,任广贤决定走一招险棋。   向延龄太子说出文旌的真实身份。   延龄太子的生母哥舒皇后正是哥舒耶奇的亲姐姐,而文旌是哥舒耶奇的独子,若是延龄太子知道了文旌的身份,兴许会看在血缘的攀连上出面保他。   但他们却轻易见不到延龄太子。   费尽了周折才打听到,年尾时,延龄会到京郊巡视北衙四军。   任广贤领着任遥去了,却发现固然延龄太子向来爱惜子民,平易近人,不会像其他皇族那般动辄封街封道,可他的周围仍有铁壁一般的禁卫将他紧紧护住,根本没有机会靠近。   两人在那里守了一天,眼见夕阳西沉,赵延龄要起驾回宫,兀自心急如焚。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出现了乱子。   北衙军里有人大声喧哗,像是在喊有人克扣军饷,赵延龄命人停下辇轿,派人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短暂的时候,赵延龄身边密不透风的防卫出现了缺口。   任遥瞅准了时机,猛地冲了上去。   边冲边喊:“太子殿下,民女有关于哥舒可汗的事要禀报。”   空中银光乍闪,赵延龄身边的千牛卫中郎将拔出了佩剑,剑尖直指任遥,生死一瞬之间,任遥却毫无胆怯,在剑寸寸逼近她时,扬声又喊了一遍:“民女有关于哥舒可汗的事要禀报。”   “同安,住手。”   雪亮的剑尖停在了任遥咽喉前一寸。   辇轿中的赵延龄温声道:“把这个姑娘送到孤的辇轿里。”   后面的事顺利得几乎超出了任遥的想象,赵延龄在确认了文旌的身份后,当即下令将他放出来,甚至在年前寻了合适的名目将他调出了礼部,调入东宫任太子少师。   这在当时令许多人大吃一惊,有羡慕者,有嫉妒者,都说文旌因祸得福,反而攀上了高枝。   可他们都错了,这并非是福气,而是文旌命里一个大的劫数。   轩窗倏然被寒风刮开了一道口子,冷风灌进来,打透了屋内穿的薄衫,任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从回忆中走出来。   她抱着手炉在屋内慢踱了几步,突然停住,让冷香给她披上大氅,想出去走一走。   走着走着,却走到了静斋。   梅花树已重新栽种好了,文旌就站在当年任遥站过的位置,身前一道木雕栏杆。   他神情恍惚,目光微渺,似是在看劫后重生的梅树,又似是透过它在追忆往昔。   他视线微移,正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任遥。   任遥也在看他,且仔细地观察了他的脸色,发觉比刚才不欢而散时柔和了许多,温煦了许多。   她想:他要是过来跟她道个歉,哄一哄她,今天这事儿可以就这么过去。 第17章 心尖   好像听到了她心中所想,文旌过来了。   他拖着几乎曳地的素衣长袖,从回廊拾阶而下,慢慢走到了任遥的身边。   其间,扶风想跟过去,被眼疾手快的任瑾而江怜合力拖了回去。   文旌站在任遥身边,阳光透过稀落的枝桠,落到他的脸上。光影斑驳,瓷肌玉面,俊美如画。   他低头轻咳了一声,道:“阿遥,我……”   任遥傲娇地歪了头,冷哼。虽然面色不善,可她却就站在这里,寸步未移,一阵寒风刮过,将文旌身上那微馥的罗斛香吹开,嗅了满鼻清香。   和着这清香,文旌那清悦的声音飘了过来:“阿遥,我这些日子情绪不太好,总是口不择言,你……不要往心里去。”   任遥抿着唇慢慢地转过头,虽然还有些赌气,嘴角还瘪着,可眼底已蕴起深深的关切,她凝着文旌的侧颊,问:“你为什么情绪不好?是朝里还有什么烦心事吗?那个舒城不是已经被抓了吗?你怎么……”   她见文旌眸光专注地看她,渐渐的息了声,脸颊微红:“我是不是问太多了?这些都是政务,你也不能随便往外说。”   文旌和缓一笑:“是不能随便说,可说给你听又怎么能叫随便呢?若是你想知道,可以找个空闲时候,我把所有的都告诉你,包括我这三年的经历……”他微微低了头,轻语呢喃:“只要你想知道……”   任遥笑呵呵地应下,倏然,笑容微敛,又板起脸道:“虽然你认错态度良好,但这事也不能就这么轻易过去,你得补偿我。”   文旌凝着她,脸上满是宠溺,纵容,道:“好,你说怎么补偿?”   任遥探手进袖,摸了半天,摸出了那枚菩提子小猫头。   吊坠拴在一根红绸线上,任遥捏着红线一端,将吊坠摇过来晃过去,道:“这个是我特意给你选的,你把它挂在思寤上。”   文旌一怔,下意识低头看握在手里的思寤,雪白银雕的剑鞘,古朴简约的剑柄,周身散出凛寒之气,犹如山巅之雪,巍然不可侵。   再看看任遥手里这个吊坠,是用朱红菩提子雕出来的,小猫头可爱娇俏,还向外吐了半截舌头,萌的天真无害。   文旌嘴角微微抽搐,而此时思寤像是通了人性,在他手里颤了几下,像是在表达对这个即将要损害自己高冷威严的猫头的抗议。   见他这反应,任遥沉下脸色:“你是不是嫌它不好看?是不是嫌我眼光差?”   听她这样说,文旌恨不得捣蒜似得点头,但强烈的求生欲袭来,让他忍住了。   他不由得想到了从前。   任遥曾经逼着他穿粉色绸缎衫去国子监,曾经在他第一日入东宫任太子少师时,给他在发髻下编了几个造型一言难尽的辫子……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文旌生了一张倾华绝世的俊脸,可这一身的装扮,从发髻到衣着都曾在任遥的摧花辣手下惨受荼毒,如今,她又将毒手伸向了他的思寤……   文旌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拯救思寤,可此时,一直观察着他们的曾曦悄悄从文旌身后探出头来。   他以十几年的经验对文旌苦口婆心地劝道:“答应吧,公子,你再不答应,小姐该让你把这吊坠挂你自己身上了。”   文旌的嘴角又不可抑制地抽搐了几下。   他在任遥冷冷地逼视下,慢吞吞地接过了吊坠,在任遥的当场监督下,挂在了思寤的剑柄上。   任遥歪着头仔细观察着思寤,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文旌:……   这一页以思寤的牺牲为代价彻底翻了过去,文旌心中烦忧消了大半,等夜间金明池从朝中回来后,剩下的一半也消了。   “铁证啊,舒姑娘手里的都是铁证,人证物证俱在,刑部只审了两个时辰就退堂了,我一直等在那里,守着他们把口供和文书做好。”金明池将手中卷册交给文旌,又从江怜手里接过茶瓯,仰头咕咚咕咚喝下去。   文旌粗略翻过,一目十行地看下来,将卷册合上,道:“这一遭应该能把舒城拉下来,就算不是死罪,他的镇远将军也做不长了。”他想起什么,转身看向金明池:“我让你物色的人都妥了吗?”   金明池道:“妥,千牛卫中郎将夏普,可接替舒城。”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他受过延龄太子恩惠,多年来一直秘密查访延龄太子的下落,我一跟他说了这个事,他立即向大人表态:万死不辞。且从明面上,绝查不出他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文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舒城手里掌握着二十万北衙军,事关京畿防卫,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金明池点了点头,静坐片刻,犹豫道:“这案子里有些蹊跷……”   文旌掠了他一眼:“有话就说,你什么时候也爱吞吞吐吐了。”   “舒城的原配秦氏,据舒姑娘说,生前曾是铁勒世家殷大小姐的闺中密友,舒姑娘还说,在她的印象里,她母亲死之前好像还与殷大小姐见过一面,两人躲开众人在房间里私谈许久,后来殷大小姐走了,不久就传来了她的死讯。”   “那时舒姑娘也还小,只记得她母亲气愤非常,嘴里整天说着要找谁算账,话里话外好像知道殷大小姐是被谁害死的。可惜,没过多久,舒夫人就被舒城那个禽兽杀了。”   金明池忖度道:“我查过籍册,若是舒姑娘的记忆无误,那个时候应该正是铁勒可汗哥舒耶奇征战北狄全军覆没的前后。”   虽然这些信息稍显凌乱,但却印证了文旌心底的一个猜测,那就是金明池口中的殷大小姐与他父汗的死有关系。   他的身世向来是秘密,当年他入任家时,任广贤曾逼着他在父汗的牌位前起誓,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因此多年来,就连他身边最信任的江怜、扶风和金明池都不知道。   虽然身世不能告诉他们,但有些秘密却是可以说的,因为这也根本不算什么秘密,只要再深里查一查,就能查到。   想到这儿,文旌道:“你称呼她为殷大小姐并不确切,当年殷氏死时早已成亲,并且育有一女,你应当叫她任夫人。”   “任……夫人?”金明池大为惊愕。   文旌点头道:“她闺名殷如眉,是阿遥的亲生母亲,也是我的义母。”   “可是……”金明池诧异道:“众所众知,殷如眉与哥舒耶奇定有婚约,怎么她竟另嫁他人了?”   文旌心道,若非这门姻缘未成,那这个世上又怎么会有他,怎么会有阿遥。   他摇了摇头:“这些陈年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你去查,或许……哥舒耶奇的死就是因为这门婚事未成……”   金明池如坠云里雾里,满腹的疑惑,可看文旌已露疲色,只得把疑惑咽下去,同江怜和扶风退了出去。   ……   文旌因有伤在身,这几日可以不去凤阁理政,金明池将需要他过目的奏疏都搬到了静斋,他就在家里批阅公务。   清晨,任遥亲自给他送来了早膳,亲眼看着他吃完了。   过后,文旌伏案看奏疏,任遥就坐在一边玩思寤,两人安安静静,竟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但静好了没多时,江怜就进来报,说是皇帝陛下微服来探望文旌了。   说是探望,但赵煦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刚想跟文旌倾诉,歪头一眼看见了盘腿坐在绣榻上的任遥。   赵煦指了指任遥,冲文旌道:“朕有要事跟你说,你先让她出去。”   任遥心想也不能耽误了人家的正事,刚整理了衣襟想站起来走,便听文旌的声音清清淡淡飘过来。   “我是不会让阿遥出去的,你若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阿遥的面儿说,那么……你出去吧。以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南弦:兄弟和老婆哪个重要我心里明镜儿似得。 第18章 偏爱   赵煦被这么一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文旌。   默了片刻,他掠了任遥一眼,抻头悄悄道:“你们进展这么快,都到这地步了……”   文旌抬眸看他,眼底一片清冷雪光,看得赵煦后脊背直发凉,轻咳了几声,试图给自己找回场子:“哦……那个也没什么要紧事,任妹妹想在这儿听,那就听一听吧,无妨。”   任遥早已四平八稳地坐了回去,她倒不是对皇帝陛下的心事多有兴趣,只是文旌既已说了不让她走,那她若是再要走,这不是拂文旌的面子吗?   反正外面天凉,也没有什么有趣的消遣去处,权当在这里消磨一下辰光。   赵煦撩起前袂坐在文旌对面,道:“你以‘避嫌’二字困住了魏太后,她不好插手舒城一案,也未必会就此任我们处置,起码,舒城这条命她是一定会保的。”   文旌将饮了半盏的茶瓯放下,冷声道:“若是没有了镇远将军的头衔和权柄,他这条烂名也不值得咱们放在眼里。若是魏太后想保他的命,那正好,我们退一步,她也退一步,把北衙四军的辖制权交出来。”   赵煦稍稍舒了口气,不禁称赞:“原来你早就想到了,不愧是当朝诸葛,睿智多谋。”他一边恭维,一边拿眼梢偷瞄任遥,心想着在任遥跟前替文旌长长脸,却见任遥半趴在绣榻前的梨花雕木几上,手里把玩着思寤,一身的慵懒调调,好似全然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不禁略有些失望。   赵煦蔫蔫地把视线收回来,突然,脑子中雪光一闪,觉出些不对劲儿来。   任遥在玩什么?   思寤!   他忙又把视线送了过去,见那平日里总是悬在文旌腰侧,高冷威严、凛然不可侵的思寤正被任遥像是摆弄玩具似得,摇过来,晃过去,思寤的剑柄上还坠着个不知从那里淘换来的吊坠,看上去颇为荒唐滑稽。   那可是思寤啊!   想当年被废储位贬黜出京的赵煦在北疆初与文旌相遇,他一身雪衣,不染纤尘,身边唯这么一柄银鞘长剑,出入寒风黄沙,始终洁若霜雪。   赵煦在长安时便见过文旌几面,也深深仰慕他的为人,只是那时他是延龄太子的近臣,深得倚重,与赵延龄同进同出,而在皇兄璀璨的光芒之下,那时年纪尚轻的赵煦毫不起眼。   纵然仰慕,直到两人前后落拓离京,赵煦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去与文旌单独地说上一两句话。   就是这样一个人,被他在北疆遇上了,赵煦自然兴奋至极,寒暄过后,便自然地去拨弄文旌的剑。   这行为日后想想也确实欠妥,但一来赵煦是在他乡遇故知,确实高兴坏了;二来,北疆那地儿鱼龙混杂,最不讲究礼节规矩,赵煦偶遇文旌时已在那里浸淫了数月,早已染了一身江湖人狂放不羁的习气,一不小心就露了出来。   谁知,他的手刚刚抚上那凝着凉意的剑柄,便觉寒风飕飕掠过,眼前冷光一闪,利剑出鞘,稳稳指向了他的脖颈。   赵煦当即愣了,抬眼,却在文旌的眼底见到了那骤然凝起来的提防与敌意。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疼痛。   抬起手一看,腕间被划出了一道极细极长的血丝。   那时江怜和扶风已跟在了文旌的身边,见状忙上来跟他赔不是,道:“殿下,我们这一路遇的追杀太多,公子数度命悬一线,连夜间睡觉都是剑不离手的,他反应有些过激,您别怪他……”   事后,赵煦总是不忍细想,再遇到他之前文旌得吃了多少苦,刀头舔了多少回血,才能那么过激,别人碰一下他的剑,他就立马全副武装铿然出战,一副要将对方斩于马下的狠劲儿。   想到这儿,赵煦又看了一眼正玩思寤玩得不亦乐乎的任遥,再看看一脸清淡平常的文旌,心里不由得泛上些许酸意。   她凭什么?   然而文旌对他复杂的内心浑然不知,只当他还担心立后一事,平声道:“这一番闹腾,舒家小姐自然再无入主中宫的希望,至于姜国公……”文旌微顿,唇角上弯,勾起几许微妙笑意:“姜国公不同于舒城,后者是权臣,而他是闲散贵人,这种世勋平日里圆滑不外露,瞧着难对付,但又好对付。姜国公向来擅长审时度势,若是魏太后保不住舒城,他便会在心里掂量一二,而你这位新君即便再根基浅薄,也不是他想得罪的。”   赵煦心不在焉地听着,总是控制不住去瞟任遥,她好像玩腻了,随手将思寤放在地上,去摆弄小几上的棋盘。   文旌终于察觉到了赵煦的异常,也察觉到他若游丝一般落在任遥身上绵长、耐人寻味的视线。   心中顿感不快,脸色也不由自主的冷下来。   ‘砰’!   赵煦只听耳边一震,猛地回过头来,见文旌的手还抚在青瓷茶瓯上,刚才那一声巨响好像是把茶瓯狠掷到桌上的声音。   文旌冷声道:“除了这些,陛下可还有别的事?”   言语疏离,满满的逐客之意。   赵煦懵了一阵儿,立刻反应过来。   文旌定是以为他在垂涎他的任遥,所以才不给他好脸色看了。   明知是误会,但赵煦却并不怎么想解释,只觉心底那股酸气更盛,像是浮在泉眼上,汩汩的往上冒。   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走。   当然,走之前他想过要控诉文旌的厚此薄彼:朕与你出生入死多年,平常摸都不能摸一下思寤,任遥不过是你的义妹,你就任她这般玩弄思寤,太不公平了!   但想一想,这太像内帷里拈酸吃醋的小女人腔调,太没品了,故而作罢。   赵煦走后,文旌当即陷入沉思。   心想:赵煦这个小色鬼果然跟他父皇一脉相承,一边惦记着方雨蝉,一边还敢来垂涎阿遥,好啊,他要是敢对阿遥动什么歪心思,我就把他堵宣室殿里揍一顿,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样打定主意,再看看身边娇俏可人、乖乖缩成一团摆棋盘的任遥,脸色才稍稍缓和,露出些许笑意。   ……   舒城很快被定罪,虽然在魏太后的力保下他被免除了死罪,但削官削爵,被判流放蜀中。   而姜国公等人对此事的反应,便如文旌所预料的。   姜国公在舒城被定罪后立即上表,说自己女儿姿容平平,不配中宫,放弃选后。   但姜国公姬容是个顶精明的人,那边刚刚放弃了和皇帝结亲,立即就把目标对准了文旌。   任遥得到消息时,姜国公已派人往任府送了好些名贵礼品,并遣派管家向任广贤好一顿夸赞自己的女儿,说明了想和文旌结亲的意愿。   任广贤对着一摞纸笺看得眉飞色舞,任遥只当是姜国公府送来的礼品单子,在一旁微露不快:“爹,咱们家这么有钱,什么名贵物件没见过,你何必这么眼皮子浅,任他送了什么能让你笑成这样?”   任广贤将任遥拉过来,道:“爹哪是因为那个笑,爹是在给你选夫婿。”他将手里的宣纸放下,果真都是年轻男子的画像。   他语重心长道:“眼看着南弦要结一门那么好的亲事了,你的终身大事爹也得考虑,瞧瞧,这都是读书人,好些还是举人,都是愿意入赘的。你相中了哪个,爹派人去查查人品,若是行,就尽早招进来当姑爷,也好了了爹的心事。”   话音甫落,门外刚有一双手扶上门页,顿了顿,又收了回去,站在门前半步也迈不开。   文旌听说了姜国公派人往家里送礼的事,生怕义父不明就里答应人家什么,便匆匆赶回来。谁知刚走到门前,却听了那么一番话。   在寒风口里静立了一会儿,文旌冷哼:“读书人?入赘?想得美!” 第19章 择婿   任广贤的安排很周祥。   他计划先在花厅见一见名册上的人选,随意聊些家常,考察一下这些人的学识人品,事毕再让任瑾亲自送出去。   当然,不是直接出去。   任府的花厅修得很是宣阔,数道垂花拱门相接,在里面绕个一炷香不成问题。   任瑾领着人从正厅绕到侧厅,再从侧厅的窄门走到回廊上,这时差不多人也该绕晕了,下面任瑾领着绕远路也看不出来了。   顺着抄手廊向后,有一间抱厦,按照常理直接出府是不必经过这儿的,但任瑾会故意领着人从抱厦前经过。   任遥就在里面,隔着一道薄绢屏风,可以看清楚路过人的仪态长相,若是遇见倾心的,便差遣冷香出去摘一枝绿蕊梅插瓶,而任瑾看见了自然就明白了,会找个理由再把人重带回花厅。   繁琐是繁琐了些,但好在周全,既不必任遥出来抛头露面,又能保证她会选出合自己心意的。   可是……任遥在抱厦里守了两个时辰,愣是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任遥抿了一口奶酪茶,打了个哈欠,冲冷香道:“奇了怪了,光听见前面热火朝天地迎客,可愣是一个人都不往后院来……冷香,你去瞧瞧,大哥该不会领错了路吧。”   冷香也是一头雾水,“不会吧……大公子做事向来周全,怎么会……”说着,绕过屏风披上棉衣出去了。   后院安静得很,偶有寒风拂过,吹动枝桠相错,落花碎碎而坠,发出细微的声响,仅此而已。   冷香顺着回廊走到尽头,刚一转身,便见任瑾领着布衫少年从花厅出来后,径直进了一间小屋。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一个同样年少布衣打扮的男子从小屋里出来,边走边擦汗,一个趔趄,还险些被回廊边缘的砌石绊倒。   冷香看得大为疑惑,心道难怪小姐那儿等不到人,敢情是都在这儿了。   她正想再看看,却见任瑾送进去人后独自出来了,头也不回地往花厅去了。   冷香转了转眼珠,忙跑回来,冲任遥道:“小姐,你快出去看看吧……”她低头忖了忖,又道:“咱们悄悄的,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任遥被她这一通装神弄鬼惹得好奇心大盛,刚要随她出去,却被冷香拦住了。   冷香低头看了看任遥这一身绯色滚金边绫花锦襦裙,摇头:“不行,太扎眼了,得换身侍女的衣服再去。”   约莫一刻钟,两个看上去行迹鬼祟的侍女出现在了小屋的门口。   刚到门边,便听见里面传出文旌那清冷闲凉的语调:“成冶,祁阳人,家贫,母亲早逝,由父亲养大,五年前,你父亲续弦,弟妹相继出生,家中生活愈加贫苦。”   任遥大着胆子探出个脑袋,见文旌坐在案桌后,身前摊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低头继续念:“你于三年前离家入京,初入长安,日子拮据,过了一段贫寒日子。但很快你就阔绰起来,不光租赁了广盛坊的房子,还时常出入秦楼楚馆,与烟柳巷的瑟瑟姑娘来往密切……哦……”   文旌抬起头,一脸恍然大悟:“难怪你突然有钱了,原来是有红颜资助啊。”   这位成冶公子默默抬袖,拭了把鬓侧淌下来的冷汗,颤声道:“不……不是,只……只是同窗相邀,不得不去,在下从未……”   “你可得想清楚了再说。”文旌向后仰了身子,将双臂搭在椅子扶手上,慵懒地看向他:“本相跟前,向来无人敢胡言乱语。”   他语调随意,甚至还带了几分玩笑般的稚气在里面,像极了平日里拿着根羽毛逗弄竹笼里金丝雀的姿态,比起他应敌时的样子,不知随和温煦了多少。   但奈何文相凶名在外,不论男女老少显贵草民皆闻之丧胆,民间更是有一句话:宁遇鬼夜叉,不见文南弦……   成冶当即腿软,险些一头栽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丞相饶命……草民不是故意蒙骗,实是……实是真心仰慕任姑娘,想结这门亲,才……才隐瞒了一些事……”他弓着身子跪坐在地上颤抖,猛地拾起一丝灵光,拍着胸脯保证:“草民出了这道门立即与瑟瑟姑娘一刀两断。”   听到他这样说,侍立在侧的江怜和扶风不由得露出了鄙夷之色,特别是扶风,一手摁着腰间佩剑,一边满含期待地看向文旌,仿佛在等着他一声令下,立即把这个薄情寡义到骨子里的混蛋扔出去。   但文旌却一脸的风轻云淡,不慌不忙。   甚至还把玩起了案桌上摆着的昆山石。   盆盂中的昆山石是正宗的胡桃块,天然多窍,黄白相接,如玉似雪,一看便是佳品。文旌好似全副心神都被此吸引了,漫不经心道:“哦,你还挺聪明。一个烟柳巷的倌人再当红,私蓄再多,也及不上长安一等皇商家的千金。更何况你是要考功名的人,自然是要娶家世清白的女子,怎能与烟花女子瓜葛不清。”   成冶不明就里,只觉得文旌似乎要放过他了,不住地点头。   “只是……”未料想,文旌话锋一转:“你这种人,惯会拿别人做垫脚石。这进士你不中便罢,若是中了,谁知你又会不会再瞧不上商贾家的姑娘,而想着要去攀朝中哪一门权贵的亲了。”   成冶一愣,忙摇头,恨不得指天立誓:“有丞相在,草民怎么敢……”   文旌却笑了:“有我在,你才不敢。你是想娶我妹妹啊,还是想娶我?”   话音甫落,扶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这事听着也挺严肃的,扶风自忖不应当如此轻慢,便绷直了身体,硬把笑憋回去,憋得满脸通红。   任遥在门边听了个大概,咂舌:“难怪后院无人踏足,二哥如此厉害,再来一百个也该被他吓走了。”   可她又觉得文旌这次是切切实实为了她好,不然,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渣若是嫁了,下半辈子不是要在水深火热里度过了。   她这样想着,没留心里面又说了什么,只见那个成冶连滚带爬地出来,像是后面有鬼在追他似得,头也不回地直奔前门而去。   眼见大哥又带了新人过来了。   任遥歪头思索了一番,觉得让文旌替她把把关也好,毕竟父亲和大哥都是性情温和之人,永远也做不到文旌这么骂人不带脏字……   且文旌是丞相,还是个恶名在外的丞相,谁都怕他,就算被他揭了老底恼羞成怒也不敢出去说三道四,这样也毁不了她的名声。   打定主意,任遥只当不知道,偷摸回去,默认了文旌的行为。   有了文旌这道关隘,第一日,不多不少,任遥一个也没见上。正当她感叹世风日下之时,第二日却来了一个不慕权贵金钱的清高之人。   他衣着华贵,派头十足,一进门就提出:“不入赘,这辈子都不可能入赘,但只要任姑娘嫁我,想要多少聘礼,哪怕是金山银山都成。” 第20章 克星   如此傲娇,自然是有本钱的。   此人名叫阿史那因,是草原乌勒部落萧然达可汗的嫡长子,手带信物而来,点名要遵从祖父辈所拟定的婚约,迎娶殷如眉的女儿,任遥。   “当年我祖父与渤海殷氏的当家人殷蒙老先生私交甚笃,两人便定下了婚约,若将来殷家姑姑生了女儿,便要我阿史那氏的嫡系长孙迎为正妻,二十年过去了,虽先人不在,但盟誓未毁,阿史那因此次前来就是履行约定,来迎娶任妹妹的。”   阿史那因刚满二十岁,身形挺拔,眉目英朗,五官深邃,乍一看,草原人特有的粗犷气质中带了几分雍贵,洋洋洒洒,不拘小节,又昂首直背,很符合他养尊处优的王子身份。   但若面对面细细端详,又觉这粗犷与雍贵之下还有几分值得品味的内秀、细致,譬如他的这番话,看似直截了当,却是言语周祥、滴水不漏。   任广贤自他手中接过那枚当年被当做信物的弯月白玉佩,拿在眼前仔细端详,蓦得,生出几分追忆往昔的感慨与怅然:“我自然识得这东西,当年如眉的身上也有一块,只是……她遇害之后,那块玉佩也随之失踪了,如今,见到了一模一样的,我却拿不出那一块了。”   阿史那因忙道:“信物没有了不打紧,只要双方长辈在,没有不认账的道理。”   听到这儿,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文旌与任瑾对视一眼,状若漫不经心道:“阿史那王子重信义,确实令人钦佩。只是……”他话音一转,缓缓道:“若是我没记错,当年的乌勒部落是先与铁勒部落的哥舒可汗交好,才与殷家有了私交,那门婚事也不是与殷家定下的,而是与哥舒家定下的。”   阿史那因自一进门便注意到了任广贤的左下首坐着这么个男子,容貌倾华,气质清冷,从他一进门,就没有正眼看过他,好像他堂堂乌勒王子,落在对方的眼里只是个不值得注目的灰粒草芥一般。   未免也太高傲,太目中无人了。   阿史那因心中不快,但碍于有长辈在,不方便发作,只好按捺下怒气,装出一副温和模样,问:“这位是?”   侍立在侧的曾曦刚要回话,被任广贤抬手止住,他亲自回道:“这是我的义子,任府的二公子,文旌。”   阿史那因脸色骤然而变:“文旌?哪个文旌?”   曾曦笑道:“王子真爱说笑,这长安城里有几个文旌?自然是文旌,文丞相。”   静默片刻,阿史那因起身,朝着文旌深深一揖,道:“原来是文丞相,以三万残军直捣京畿,击退逆王,阿史那因久闻大名,钦佩至极,只是竟不知,您原来是任伯父的义子……”   阿史那因不知道文旌的身世,是太正常的事了。   因文旌并非出身显贵世家,自然不值得街头巷尾乐道。再加之他个人的风采秉性太过出众,世人多议论他料事如神,遣兵如神外加杀人如麻,性情暴戾残忍,至于他的出身,反倒没有多少人在意了。   更遑论千里之遥的草原。   文旌冲阿史那因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阿史那因回到自己的座位,道:“方才文丞相说在下的婚事是与哥舒家定下的,而非殷家,其实这话也不假。但当年的旧人都知道,殷家姑姑与哥舒耶奇是打小定的娃娃亲,且一直都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儿,当年,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会成亲生子,故而在当年看来,是与殷家定亲还是与哥舒家定亲又有什么区别?谁能料到后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略有些尴尬地看向任广贤。   是呀,谁能料到后来,一个不得志的落第书生横空出世,夺去了殷如眉的芳心,殷如眉死活要毁掉婚约改嫁他人,更因此被逐出了渤海殷氏一族,到死都没有再见过自己的族人。   这些往事明明已过去很多年了,早已失了曾经有过的凄怆浓烈之色,但如今被提起,还是如一只重锤狠狠落在任广贤的心上,一阵伤恸过后,他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文旌见状,立马起身道:“义父定是旧疾犯了……”他掠了一眼坐在末座,一直默默无言的任遥,道:“阿遥,你快扶父亲回去休息,叫郎中。”   任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己的父亲,转身向外走时不经意对上了阿史那因投过来的视线。   他冲任遥微微一笑,星眸中泛着粼粼柔光。   任遥的心情略有些复杂,只僵硬地牵了牵嘴角,算是回应,便搀着任广贤匆匆出去了。   他们两个走了,只剩下任瑾、文旌和阿史那因三人。   文旌将胳膊随意搭在身前案几上,缕金线的墨色缎袖柔软垂洒,显出随意闲适的姿态。他缓声道:“纵然许多事从前没料到,可到底已经发生了。殷如眉没有与哥舒耶奇成亲,他们自然也没有女儿,那这婚事就该作罢。”   阿史那因道:“丞相有所不知,当年这门婚事是我祖父与殷家老太爷定下的,就算……”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颇有些无奈道:“就算我祖父势利眼儿,明着是与殷家定亲,但其实看中的是哥舒家的权势,但这门婚事当年在明面儿上,确确实实是与殷家定的。”   “况且,退一步来说,是与哥舒家定的也好。但世人皆知,哥舒耶奇只有一个儿子,还在当年与北狄一战后失踪了,难不成我要把哥舒耶奇的儿子找出来,和他成亲吗?”   文旌本来是想好好的跟这个草原王子讲一讲道理,好让他知难而退,别来纠缠什么陈年婚约的事。可没想到话赶话赶出了这么一句……   这个阿史那因如果知道,他口中的‘哥舒耶奇唯一的儿子’如今就坐在他的面前,就是他‘钦佩’至极的文丞相,不知道会是何表情……   文旌嘴角抽搐了一下,竟想不出话来反驳了。   两人在这儿刀锋雪刃飕飕的过招,任瑾冷眼旁观,却觉这个阿史那因很是有趣。   有几分坦诚、可爱,更重要的,他看似大大咧咧、坦率直白,但说话有理有据,缜密严实,要知道,这么多年,他可是头一次见有人竟能把文旌噎得说不出话来。   眼见文旌落了下风,任瑾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忙出来打岔,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阿史那因倒也识得分寸,没有步步紧逼,暂且告辞并承诺改日再来拜访。   他走后,文旌也紧接着起身要去看看义父。   刚穿过后院的亭榭,正碰上任遥从任广贤的房里出来。   两人默默相对了一阵儿,各自心情复杂。   任遥是见过阿史那因后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年幼时便丧母,如今母亲在她脑海中的影像已十分模糊,那些关于她的陈年往事乍被提及,自然牵动了一些惆怅、哀伤的情绪。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文旌突然说:“我听说那些草原人一年半载都不沐浴,你要是嫁过去了,就等着入乡随俗吧。”   他今天被阿史那因刺激得脑子非常不清醒,说完这句话,猛地反应过来,他也是草原人,还是血统纯正、草原铁勒部落哥舒氏的嫡系传人,地地道道的草原人!   文旌的脑子里在那一瞬间闪过无数补救措施,却见任遥眨巴了几下乌灵清澈的大眼睛,微微偏身,看向了文旌的身后。   阿史那因含着隐隐笑意,悠扬洒脱的声音传过来:“文丞相,我是草原人,不是野人,请不要以此拙劣的谣言来诋毁我。” 第21章 信物   周遭陷入静谧,空中弥漫着一丝丝尴尬……   文旌颇有些僵硬地扭头看向阿史那因,对方剑眉弯弯,如朗月清风一般,笑得人畜无害:“本来是要走的,可听下人说任伯父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刚才又犯了病,所以想着过来看看。”   文旌不语,只盯着他,眼底慢慢聚攒起冷冽清峻的微光。   任遥就算再迷糊,也觉察出气氛的不对劲儿来了。   她刚要让人将阿史那因送进去见父亲,可一歪头,却看见了文旌那墨缎宽袖下紧紧攥起的手,以及手背上突起的青筋……   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任遥眼珠儿转了转,放柔软了声音,满是歉意道:“父亲刚刚饮完药已经睡下了,此刻恐怕不方便见外客,王子不如改日再来吧。”   阿史那因的唇角微勾,始终噙着清雅的笑意,闻言,将视线从文旌移到了任遥的身上。   他不疑有假,只向任遥略微颔首,很有几分文质彬彬,雅隽风度:“既是这样,那我就改日再来拜访任伯父和……任妹妹。”   言罢,他礼数周全地朝文旌一揖,转身走了。   文旌的脸色很难看,额角紧绷,白皙的肌肤之下青筋隐隐跳动。   任遥看得有些纳罕,试探道:“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阿史那因,那我告诉爹,以后别让他来咱们家了。”   文旌一怔,紧绷的面颊有所缓和,仿佛有些悦色,但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求证:“可以吗?凡是我不喜欢的人,都可以让他不来?”   任遥点头:“当然,这也是你的家,你不想在自己家里见到什么人,自然就可以不见。”   文旌凝睇着她,默然片刻,倏然笑了。   笑容直渗入他的眼底,将冷意驱散,泛起潋滟柔光:“我真是……太风声鹤唳了,不过一个阿史那因,竟叫我失态至此,太不应该了……”   任遥满面疑色,歪头看他:“二哥,你自言自语些什么呢?”   文旌笑着摇头:“不必,你不要跟义父提这件事,阿史那因是带着义母的信物来的,义父必然是想再见他的,让他来就是,不要让义父为难。”   任遥看着他前后两重天的反应,愈加狐疑,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见江怜一路小跑过来,附到了文旌耳边,似是要向他禀报什么。   岂料,他话还未出口,文旌先向后退了一步,冲他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   江怜愣了愣,转身看看任遥,冲文旌道:“今日是舒城流放蜀中的日子,也是舒姑娘的生母牌位入舒家祠堂的日子,舒姑娘派人递信,想请丞相和……任姑娘过府一叙,当面致谢。”   任遥奇道:“舒姑娘的母亲不是死于舒城之手吗?为何还要让她的牌位入舒家祠堂?”   文旌眼底闪过晦暗深邃的色泽,闻言,好像才从沉思中出来,随口道:“大约是想叶落归根吧,毕竟……”他说不出下面的话了,毕竟什么?毕竟夫妻一场吗?未免有些太荒谬可笑了。   好在,任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又迅速转到了下一个疑问上:“这么一闹腾,舒家人一定恨透了舒姑娘吧,怎么还肯让她的生母入祠堂?”   这个问题倒是好回答多了。   文旌朝任遥幽然一笑,温煦畅然之下是微微闪动的得意:“有我在,他们自然不敢阻挠。”   这大概就是舒檀要特意向文旌道谢的原因了罢。   任遥站在马车前,一直在捉摸这个问题,她脑海里总浮现出舒檀那张清丽冷艳的脸庞,以及那天夜里文旌将她带回任府的场景,文旌似乎对她格外照顾了些——她会是文旌喜欢的类型吗?   “阿遥?”先上了车的文旌掀开车幔,伸手出来想将任遥拉上去,却见她呆呆愣愣站在马车前,神情恍惚,目光放空,对他伸出来的手视若无睹。   任遥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思,忙攀住文旌的手跳上了马车。   “二哥……你觉得舒姑娘怎么样?”   伴着马车轮子辘辘滚动的声音,任遥向文旌探头,细声细气地问。   文旌将视线从手中的奏疏挪到她的脸上,很是莫名:“什么怎么样?”   “就是长相啊,人品啊,性情啊……”任遥掰着指头数算,末了,还不忘苦口婆心道:“虽然大家都说姜国公家的千金跟你很配,但我觉得还是不如舒姑娘好,毕竟咱们跟她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对她有所了解。她为人正直善良,应该挺……”   任遥觑看着文旌迅速转冷的脸色,慢慢地闭了嘴。   文旌皮笑肉不笑地问:“挺什么啊?怎么不说了?”   任遥蜷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紧盯着他的脸,被那冷冽的气场所震慑住,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道:“应该挺对你的口味。”   文旌捏着奏疏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黄锦塑封里的薄宣纸被揉起了道道褶皱,纸张被揉搓的细微声响和指骨紧捏‘咯吱咯吱’的声响一同传来。   任遥突然感觉周围骤然冷下来,仿佛有一丝丝寒风打在脊背上,凉飕飕的……   她诺诺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二哥你要是不同意,那……”她往后挪了挪,离文旌远一些:“那就当我没说过。”   文旌用他那双乌黑清透的眼珠将任遥紧紧盯住。   马车恰在此时停了。   任遥哆嗦着掀帘子一看,已到了舒府门口。   她也顾不上等人放踏垫,忙逃命一般掀帘子飞奔下了马车。   ……   女眷入祠堂有固定的仪典,由舒家的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主持,其余人只是配合。   在任遥看来,舒家人是怨气的,看向舒檀的目光里也时不时透出些尖锐的怨毒,但没有人敢发作,因为丞相大人正敛袖站在祠堂中间。   文旌不光站在那里,还面色阴冷,煞气外漏,仿佛心情十分不好,随时准备抓个出头冒尖的人出来生劈了……   因此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愤懑难平的人,一瞅见丞相大人的脸色,再想想坊间流传的关于文旌的传言,也都缩起脖子进壳里,不敢喘大气了。   任遥心想:他这是在替舒檀镇场子,其实他心里还是在意舒檀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也是,南弦从小就脸皮薄,就算心里有了人也爱闷在心里,不轻易说出来……   她胡思乱想着,仪典结束了。   舒家人各个逃命似得迅速散开,偌大的祠堂,除去外人,只剩下舒檀。   她朝自己母亲的牌位拜了拜,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牌位前,道:“母亲,这是您临死前握在手里的,女儿就把它留在这里,长伴您左右吧。”   一枚弯月形白玉佩被放在了黑檀木的牌位前。   文旌和任遥都怔住了。   两个时辰前,远从草原乌勒而来的阿史那因手里拿着一块一模一样的出现在任府,他说:这是当年殷家与阿史那家定立婚约时相互交换的信物,任遥的母亲殷如眉手里应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而两个时辰后,这块早已丢失的玉佩竟出现在了舒家的祠堂里…… 第22章 发怒   江怜从屋内退出来,将手一挥,护卫便如同被惊飞的鸟雀四散开来,将祠堂守得密不透风。   那块莹白剔透的弯月玉佩此刻正躺在文旌的手里。   舒檀拧眉,陷入回忆:“那时我还小,只依稀记得那个和母亲交好的殷姨母来过家里,她走后,母亲手里便有了这个东西……后来,便传来了殷姨母的死讯,母亲当时好像还挺愤怒的,收拾东西说是要出远门去找姨母的族人给她报仇,只可惜母亲没能成行,父亲却先回来了……”   舒檀口中的殷姨母应该就是任遥的母亲,殷如眉。   任遥忙道:“那你可记得,当时我母亲说过什么吗?”   舒檀摇头,满是歉意道:“那时我太小了,实在记不得了……”   “你母亲说要找义母的族人替她报仇?”文旌看向舒檀,眼底精光内蕴。   舒檀点头。   文旌接着推论:“那这么说,你母亲知道是谁杀了义母。”   这是陈述,并非疑问,且含了几分笃定在其中。   舒檀如坠云雾里,满脸迷茫,怔怔地看着文旌。   文旌将那块质地莹润的玉佩举起来,放在眼前,盯着上面流转的温润光晕,慢慢道:“这是殷家与阿史那家定亲的信物,当时义母已与义父成亲,也与殷家彻底决裂,这恐怕是她带在身上的唯一一件能证明她是殷家人的信物吧。”   任遥凝着那块玉佩,流露出伤慨的神情,哑声问:“那母亲为何要把它留给舒夫人?”   文旌道:“也许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有危险,想留下信物,万一遭遇不测,舒夫人可以带着这个玉佩去找殷氏族人替她报仇。”   任遥追问道:“我不明白,母亲既然意识到自己有危险,为何不躲起来,或者干脆自己拿着信物回殷氏求救?”   文旌将玉佩放下,抬手抚了抚任遥的手背,示意她冷静。   任遥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后仰了身体,靠在椅背上。   文旌重将目光递向舒檀,“我之前没有记太清楚,舒姑娘的母亲遇害是在哪一年?”   舒檀道:“嘉佑八年。”   嘉佑八年……   那正是哥舒耶奇奉命征讨北狄,全军覆没的一年。   哥舒耶奇和殷如眉是死在了同一年,却不知,他们的死之间有无联系。   文旌看向舒檀,她一身素衣,坐在檀木椅上,神情娴静又流露出微微的迷茫,秀眉紧凝,仿佛在追忆往事,但又或许因为往事太过渺远,始终无法抓住丝缕,最终显得无比懊丧。   他摇了摇头,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究竟了。   便起身,将弯月玉佩捡起塞进了任遥的手中,温声道:“阿遥,你回去吧,我还有公务,要去一趟凤阁。”   任遥沉浸在母亲枉死的伤恸中,略显恍惚,目光发直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   舒府门前,文旌一直目送着任遥的马车离开,才上了另一辆马车。   他坐稳后,掠起车幔,看了一眼这朱瓦飞檐的将军府,脸色冷冽,冲江怜道:“派人盯住舒檀,她见了什么人,去哪儿都要来报。”   江怜应下,不解道:“大人怀疑舒姑娘有问题?”   这柔弱又可怜的孤女,怎么看都像是被无辜卷进陈年旧案的,可细细品味,有些事未免也太巧了。   她甫一进京,便将铁勒部落的旧案掀了出来,而今日,又把殷如眉之死翻腾了出来。   所有一切,看上去都是无意,都是巧合。   可……未免也太巧了。   若不是巧合,那她的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呢?目的又是什么?   文旌将车幔放下,轻轻叹了一声:“我希望她没有问题。”   ……   文旌回凤阁后,当即调出了关于舒城一案的卷宗,从审理到宣判倒是没有问题,只一点有些奇怪……   他抬起头,问刑部主司:“清泉寺那件事,舒二姑娘不认?”   刑部主司回道:“是呀,舒二姑娘怎么也不肯认……其实她不认又能怎么样,那个试图非礼舒檀姑娘的暴徒都招了,再者说,舒城的罪名落下来,舒家被削爵定罪,她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差别?”   文旌沉思片刻,蓦得,自言自语道:“是呀,都到这个地步了,若真是她做的,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差别呢……”   但若不是她做的呢?   若是旁人巧妙安排了这一切,单单缺一个出头顶罪的,而这个嚣张跋扈的舒二姑娘恰好被人利用了……安排这一切的人知道,等舒城被定了罪,就不会有人关心舒二姑娘是不是冤枉的了。   设想一下,若那日在清泉寺没有这场变故,舒檀不会被逼到绝境,也不会豁出去在文旌面前说出自己父亲杀了自己母亲的旧事,至少,一切不会这么自然。   文旌将手交叠放于腮下,只觉仿佛在迷雾重重中觅到了一线清明,顺着追溯下去,便觉犹如抽丝剥茧一般的清透,且顺理成章。   只有一点想不通,安排这一切的人是为了什么?   仅仅只是为了扳倒舒城吗?   屋舍的门被推开,江怜快步而入,附在文旌耳边低声道:“舒姑娘离开舒家,出城去了。”   文旌讶异:“这么快?”   江怜却显出几分犹豫为难,踯躅片刻,道:“大人,这事儿……要不别管了……”   文旌纳罕地看着他反常的模样,须臾间,便明白了:“内卫跟踪到了护送舒檀出城的人……”他瞧着江怜的反应,继续猜测:“是我身边的人?”   江怜捏住佩剑的手指紧了紧,沉下声音,道:“是您的义兄任大公子,还有……任姑娘。”   ……   长安城郊,百十里亭。   寒风呼啸,吹得枯木枝桠狂颤,连厚重的狐氅袍角都被风掀了起来,猎猎作响。   马车在亭子前戛然而止。   任瑾扶着任遥下来,走向早已等在那里的舒檀。   她裹着银灰色的狐氅,毛茸茸的袍袖宽大垂曳,虚掩着她抱在怀里的乌檀木牌位。   任遥走到她跟前,掠了一眼那写着舒秦氏的牌位,恍然道:“原来你不想你的母亲入舒家祠堂的,今天这一出是专门为了我和二哥做的戏。”   舒檀轻悠一笑,俏丽的眼角飞翘,闪过几分决绝的光芒,“我与母亲早与舒家再无瓜葛,在舒府数日,我只觉得恶心,若不是为了让舒城付出代价,为了任伯父托付给我的事,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的。”   天寒地冻,她说话间那轻轻袅袅的薄雾缭绕在面容前,使眉目都显得模糊而淡抹,但唯有嗓音如利刃破空,每一言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任瑾上前,交给舒檀一方绿绸盒,里面盛放着码得齐齐整整的金锞子。   “父亲的意思,你还是不要回琼州了,这次在长安惹出的动静这么大,魏太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她很容易会怀疑到你的头上,还是躲出去吧。”   舒檀将牌位塞进袖中,从任瑾手中接过绸盒,淡然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望向湛蓝如洗的辽阔天穹,目中沉落寂寥,却又有几分轻松畅快,仿佛多年郁结于胸的块垒终于消除,化作白茫茫的呵气,呼出体外,消散在凛寒冬风中。   她冲任瑾敛衽,道:“替我多谢任伯父,若不是他将我找了出来,又安排我进京,只怕到如今我母亲的仇也不能报。”   任瑾虚扶了她一把,俊朗的面上沉淀难以言喻的深意,他默了默,道:“帮你,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舒檀了然,不再赘言,揽过氅袍,颇为利落地转身要上马车。   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下了。   倒退回来,走到任遥身边,靠近她耳边,轻轻道:“我能看得出来,文相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任姑娘,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任遥的睫宇颤了颤。   舒檀轻微一笑,退了回来,向他们二人招手挥别,上了马车。   马车顺着笔直幽长的官道一路长驱,天边残阳如血,如泼墨映红了大半边,马车渐行渐远,驶入了那红与蓝交汇的远方,直到再也看不见。   任遥长舒了一口气,不禁埋怨:“大哥,你和爹瞒了我好些事,在舒家祠堂,舒姑娘刚拿出来那块弯月玉佩时,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任瑾微微一笑,“你天生沉不住气,若什么都事先让你知道了,南弦那边你肯定瞒不住……”他一转身,声音戛然而止,目视着前方,静默良久,倏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即便是这样,也瞒不住他。”   文旌一身银白绸锦襕袍,外罩雪狐大氅,迎风而站,袍角随着风不断后摆,倒显出他这个人沉静持稳。   他道:“既然我们都来了,不如就在百十里亭小酌片刻吧,有些话在家中不当说,或许在这里你们就愿意对我说了。”   话音刚落,江怜已招呼人将早已备齐的瓷盅、瓷瓯摆上了亭子中间的石桌。   任瑾和任遥如被挟持的人质,垂头丧气地随文旌进亭子,坐下。   文旌无二话,只抬起酒盅给他们二人各斟了满满一杯,清淡道:“喝。”   任瑾和任遥对视一眼,各自耷拉下脑袋,无奈地端起瓷瓯,仰头一饮而尽。   文旌冷眼看着他们都喝干净了,又抬起瓷盅,给他们各斟了一杯:“再喝。”   两人像牵线木偶一般,老老实实再饮尽。   文旌又给他们斟了第三杯。   任遥低头看着那轻泛琥珀微光的酒水,悄悄地在桌下拽了拽任瑾的衣角。   任瑾立马说:“南弦,你要是把我们都灌醉了,那可真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文旌面色冷冽,“好,大哥可以不喝,阿遥喝。”   任遥猛地抬头,抗议:“为什么?”   文旌冷声道:“你若是不想喝,直接对我说便是,在桌子底下做什么小动作,以为我看不见吗?”他面容紧绷,额角青筋隐隐突起,眼见是动了怒了。   任遥自小就最怕文旌生气,被他冷斥了几句,连头都不敢抬,老老实实摸向盛满了酒的瓷瓯。   触到瓷骨的温凉,她胡乱想着,依照文旌话里的意思,她若是不想喝,从第一杯起就直接对他说,是不是就不用喝了……   他生气,就是因为她对他不坦诚,什么话都不跟他说。   正闷头想着,慢吞吞把瓷瓯端起来,却被任瑾伸手夺去了。   他语气温和地打着圆场:“阿遥不胜酒力,这最后一杯我替……”   话未说完,瓷瓯便被文旌又夺了回去。   他将瓷瓯重重地掷到任遥跟前,酒水飞溅,有几滴还溅到了手背上,眸中暗含阴戾:“让她自己喝。”他抬眼见任遥愣愣地坐着,厉声道:“喝不喝?是想让我喂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丞相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评论在哪里,我要评论! 第23章 亲吻   任遥被他吼得哆嗦了一下,手打着颤去把瓷瓯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呛到了,放下瓷瓯时还用另一只手轻轻掩住唇,咳嗽了几声。   任瑾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着任遥的背给她顺气,冲文旌道:“我们瞒着你是我们不对……”他视线垂落,凝着石亭里随风飘摆的枯叶,继续说:“可这样做不光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你。”   文旌脊背挺直,雪白如瓷的脸庞上一双瞳眸黑如曜石,直勾勾地盯着任瑾,仿佛倾尽了心神在等着他来自圆其说。   任遥正平掌抚在自己的襟前,刚才饮酒饮得急了,那股又辣又涩的滋味梗在了胸前,怎么也下不去,隐隐约约升腾起一股热气,顺着喉线往上涌,不多时,便觉两颊滚烫滚烫的。   这是酒气上头了。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任遥只觉脑子晕转转的,脑筋也不太清醒,再看文旌那副薄唇紧抿、冷冽如霜的模样,不禁来气,直接打断了任瑾将要出口的话,质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我们还是怎么着?”   好了,此言一出成功地把文旌的注意力从任瑾身上吸引到了她这里。   文旌轻挑了挑眉,神情颇为讥诮。   “我问你,你想不想重查当年哥舒可汗的旧案?想不想给你……”任遥还没糊涂到底,‘想不想给你父汗伸冤’将要出口,猛地看见侍立在文旌身后的江怜,‘啪’的一声把张开的嘴巴闭上,幽幽转转地看向文旌。   文旌会意,转头冲江怜道:“你带着人走远一些,守住这里不要让人靠近。”   江怜合拳应下,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任家兄妹,转身退出了石亭。   任遥一直看着他走远了,才继续说:“想不想给你父汗伸冤?想吧……可是,仅凭舒家的一桩陈年旧案牵扯到了哥舒可汗身边的谋士秦文通,你就想重新彻查审理一桩十三年前的旧案,你就不怕别人怀疑你的身世吗?”   “到时候大家都会猜测,你文旌是什么人啊……怎么对当年铁勒部落的旧案这么上心?你要是真经得住查,那咱们不怕,可问题你经不住啊,你就是如假包换的铁勒王子哥舒毓,是哥舒耶奇的亲生儿子,万一……”任遥伸出一根手指,在文旌的眼前晃了晃,盯着他问:“万一被有心人查出了你的身世,到时候你怎么办?”   她加重了语气,凝重道:“当年仁祖皇帝可是下过旨的,凡铁勒旧部三代之内不得入仕,到你这儿可才第二代,如有人拿这个来做文章,你这丞相还能安生当下去吗?当今皇帝再袒护你,他能公然违背他父皇下过的旨意吗?”   这些道理文旌当然知道。   当年任广贤逼着他弃姓‘哥舒’,改姓‘文’,就此隐没自己的真实身份,日以继夜地寒窗苦读,就是为了他日后的仕途。   三代之内不得入仕……这可是悬在哥舒毓头上的一柄剑,只要他还以哥舒毓的身份示人,那么这天家明堂,锦绣仕途,就注定与他再无关系了。   文旌自内心深处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哀戚,甚至胜过了他发现他最敬重的兄长和最心爱的女人合谋骗他的那一瞬。   他垂眸压抑了一番心中涌动的情绪,重新抬头,看向他们:“这么说,你们已经有了周全的计划。”   任瑾点头:“我和父亲商量过了,若是从一开始就把哥舒可汗的案子掀出来,一来没有证据,师出无名;二来太招眼,恐在朝中掀起波澜对你不利。不如先从母亲的案子开始,当年母亲死于非命,此案仍旧悬在京兆府,久久未破。借由舒檀姑娘的口重提,自有人会在朝堂上向陛下恳求重新彻查此案,到时你只管置身事外,不必插手。”   “你们想让谁去提……”文旌的声音渐渐息了下去,沉吟片刻,不自觉地咬了咬牙,沉声道:“阿史那因。”   任瑾道:“阿史那氏与殷氏交好,又定有姻亲在,由他提出再好不过。且阿史那因是外邦之臣,又是乌勒王子,不管是陛下还是朝臣都会给他几分薄面,不会拒绝。”   “定有姻亲?”文旌轻挑唇角,冷冷一笑,眸光雪亮地看向任遥:“他这么一提,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和阿遥有婚约了,哪怕这门婚约再牵强,再做不得数,所有人也都会认定了。”   任遥此时已微醺,目光涣散,脸颊红彤彤的,娇面若敷了厚重的胭脂,听文旌提她的名字,腾得坐直了,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颇为大义凛然道:“没事!为了我母亲,为了哥舒叔叔,我愿意牺牲小我,成全大家……”   说罢,她很是骄傲地看向文旌,下颌微抬,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期待,好像在等着文旌夸她一样。   文旌面无表情地定定看着她,良久,冷哼了一声,站起身。   他招呼小厮把两辆马车驱赶过来,眼见任瑾搀扶着摇摇晃晃的任遥要上后边那一辆,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大哥。”文旌雪颜清透,眸光深邃,幽幽地将任瑾看住,慢慢地问:“既然义母的案子是悬案,至今未明,那么你和父亲又为什么那么肯定,从她的案子查下去就可以牵扯出当年的铁勒旧案。莫非,你们知道义母是被谁所害?或者说,你们也知道我的父亲是被谁所害……”   任瑾望着文旌那双精光内蕴的眼睛,蓦得,一个激灵,只觉脊背发寒,迅速冒出冷汗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又怕贸然解释会再被精明的文旌看出破绽。便只好硬着头皮躲避开他探寻的视线,扶着任遥径直往马车那边走。   刚走了几步,只觉怀中柔缎一滑,再抬头,见任遥已被文旌箍住手腕拖进了他的怀里。   文旌从后面环过任遥,将手扣在她的肩胛处,道:“既然是我灌醉的,那么理当由我来照顾。”   说罢,他弯身将昏昏沉沉、半醉半醒的任遥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任瑾看着他们的背影,生怕任遥醉得迷糊会被文旌套出话来,刚抬了手张了口想制止,可又不知该以何种理由制止。   避嫌?   认真论起来,他也是父亲收养的孩子,并非阿遥的亲兄长,若要避嫌,他也该避。   且再阻止下去,恐怕要惹恼了文旌,万一他较起劲儿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算了,由他们这对冤家去吧。   文旌将任遥放到马车的坐席上,端凝她的脸,发觉红得厉害,像是玉质的底子上开了一双浓艳的花儿……   他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又拿出犀角水壶倒了点凉水在上面,想给任遥擦擦脸,谁知帕子还没碰到她,便被她劈手夺了过来。   她醉得歪歪斜斜,倾倾欲倒,不满地嘟起嘴,呢喃:“二哥,不要碰我……”她低头,似是沉思了一番,要努力想通一些东西,蓦得,抬起头,以十分认真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二哥!你是我的二哥!”   文旌如冰雪雕琢的俊面上似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几分伤心,几分了然:“阿遥,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可是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   他上前,几乎与任遥鼻翼相抵,“就是因为你知道我爱你,所以你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我。”   任遥凝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似有动容,忍不住想要靠近,可又有顾虑,鼻尖刚刚碰到他的,立马缩了回来。   “不行……”酒气熏染之下,她只觉脑子一片混乱,好像正在脱离某种固有的钳制,引导着她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奔赴。   但文旌却容不得她退缩,反手扣住她的脖颈,将她禁锢到自己的怀里,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起先怀中人还在挣扎、反抗,可渐渐的,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沉溺在他的怀中,软弱,温顺,任君采撷。   良久,文旌抬起头,将喘息不稳的任遥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以诱哄的声调柔声问:“阿遥,这三年有没有想我?” 第24章 醉酒   两人那柔润滑凉的绸缎臂袖绞缠在一起,以极其亲密的姿态倚靠着,呼出的热气扫到对方脸上,带来酥酥痒痒的触感。   任遥只觉得自己比方才更热了。   眼前若有流星飞旋,眩晕得厉害,脑子里如缠了千万道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絮,搅得她好生迷茫。   她迷迷糊糊地歪头看向文旌,一双美眸如蒙了层灰霭,透出无辜且困惑的神色。   文旌见她这样,也不着急,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凝着她的双眸,极有耐心地缓声又问了一遍:“想我了吗?”   任遥抓住了文旌的手。   他的手纤瘦、细长,指骨根根分明,若是握得紧了还会觉得硌得慌,可就是这种清晰的触感,让任遥莫名得有种心安的感觉。   她揉捏着文旌的手,喃喃轻语:“想……二哥以后不要走了,好不好?”说罢,她抬起了头,素面粉颊,下颌尖尖,眼中清光潋滟,美得惑人。   文旌凝着她的脸,有片刻的失神,箍在她腰上的手不禁紧了紧,将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使两人靠得更近……他轻声道:“好,我以后不走了,但是你要告诉我,三年前,你为什么执意要和我分开?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残忍?”   任遥怔了怔,脸上浮现出了哀戚的神色,缓缓低下了头,睫宇微颤,“对不起……”   “我不要你跟我道歉,我要知道为什么!”文旌紧抓住任遥的肩,迫她直视自己,抬高了声音逼问。   任遥的脑中闪现出了三年前部分破碎且凌乱的场景,奈何酒气浓重,醉意愈深,好些场景变得模糊,如在迷雾之外,看不分明。   但唯一分明的,这亦是她不愿记起、深恶痛绝的一段记忆,在朦胧醉意里稍稍碰触到边缘,便觉心如刀绞,痛得难以自抑。   “阿遥,告诉我!”文旌还在耳边逼问。   任遥突然在混乱里摸到了一丝丝清明,原来他坚持要和自己同乘一辆马车是为了从她嘴里探寻究竟……是呀,他这个人,向来冷静、精明,凡是在他眼皮底下,什么事情都要明明白白,容不下丝毫隐瞒。   比起大哥,要从她的嘴里问话自然是容易许多。   可有些事情,一旦说出来,却未必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即便坚韧刚硬如他,也未必能承受得起……   “阿遥……”马车行得很快,文旌已听见窗外传入长安街市上喧闹鼎沸的声音,应该很快就要到任府了……他平添了几分急切,箍住任遥的手也更加用力,刚想再问些什么,却见怀中人蓦得上前反抱住了他,温软的唇瓣覆上了他的唇,竟是任遥主动扑上来亲他。   她亲得很是杂乱,毫无章法,也毫无温柔可言,好像只是为了堵住他的嘴,让他说不出话来。   文旌的脑子在短暂的空白之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又气又恼,当即上手要将她推开,可任遥像块半化了的糖,黏黏腻腻的紧贴在他身上,推了几次都没推开,渐渐的,文旌向外推的动作也变得黏腻、敷衍……   他的手犹豫徘徊在任遥身侧,任由她像只迷途的小兽,蜷在他怀里,笨拙地啃咬着他的唇……心底默然落下一声叹息,那是在顽力抵抗之下最终无可奈何地缴械。   文旌反抱住任遥,微微用力,将她抵在马车壁上,顷刻间反客为主……   任遥做了个梦,梦中很是混乱……且荒唐。   她好像喝了点酒,很不幸,喝醉了。然后又趁醉耍了点酒疯,胆大包天地抱住文旌又是啃又是亲,而文旌竟然没有生气,还好脾气地哄着她,纵着她,到两人分开时,他好像还抚摸着她被亲肿的嘴自言自语:“以后我可得将你看紧点,不能让你在旁人面前喝醉……”   然后,她便被抱起了起来,走了好长一段路,才被平放下。   身底下软软的,好像是她的床榻,很快便有人给她盖上了被衾,她缩起身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之中,耳边好像是冷香的声音:“小姐,冯公子要走了,他来向你告别,你要不要起来送送他?”   冯元郎要走了?   那自然是要送的。   可她的头昏昏沉沉,根本醒不过来。良久,才听冷香无可奈何地叹气:“算了,小姐醉成这个样儿……”   又有人给她掖了掖被角,因而她顺势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任遥醒来,揉搓着惺忪睡眼坐起来,外面已是日光大盛,炽亮的光束顺着木棱窗格渗进来,落到她的脸上,有着融融暖意。   意识稍一清醒,便觉有种撕裂的疼从脑袋里传出来,她捂住脑侧,轻轻‘唉’了一声。   冷香听到动静,忙掀帐进来,见任遥醒了,又出去吩咐侍女热羹汤,并带了杯温水进来,才埋怨道:“小姐,你怎么能在外面喝这么多酒!你酒量本来就不好,喝醉了还爱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任遥抱起瓷瓯‘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被她说得一阵心慌,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试探着问:“我喝醉了都干什么了?”   “奴婢哪里知道!是大公子和二公子把你送回来的,一回来你就睡了,还说呢,冯公子一大早就走了,他来向你告别,奴婢怎么叫都叫不醒,眼睁睁看着他恹恹地走了……”   任遥一滞,动作僵硬地扭头看她。   “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冯元郎的事不是做梦,那冯元郎前边的事也不是做梦了……   任遥心里咯噔一下,忙下榻奔到铜镜前,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嘴。   红若胭脂,艳若桃夭,唇线圆润饱满,非常明显的……肿着。   完了……   任遥颓然跌坐在妆台前的木凳上,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不断盘旋,无限放大。   她还怎么有脸再见文旌。   ……   日光澄净,洒在廊前,将栏杆上的锦葵雕花映得格外明晰。   文旌抬手挡了挡投进来的阳光,继续听着金明池和扶风的禀报。   “如大人所安排的,由吏部呈书举荐千牛卫中郎将夏普接替舒城,任北衙四军统领。魏太后那边的人只略微提出了些异议,没有大加反对,事情还算顺利。”   扶风道:“我觉得有些奇怪啊,北衙四军涉及京畿防御,魏太后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交出来?”   文旌垂敛下眉目,眼底划过一道精光。   金明池眼梢飞翘,勾起一抹不羁笑意:“看来大人所料不虚,舒城在魏太后心中的份量不轻啊。”   扶风与江怜对视一眼,迷惑更甚,忙追问道:“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倒是说清楚些。”   金明池道:“本来舒城已经被押送出城了,可大人让我知会京郊的驿馆寻个名目将他扣住,再把消息透露出去,让魏太后的人知道。本来只是投石问路,想试探一下魏太后的反应,果不其然,她自打知道舒城被扣下之后,就一副投鼠忌器的模样,连在朝堂上也不大跟丞相作对了。”   文旌自打从舒檀口中知道了其母与殷如眉的关联之后,便有些怀疑,或许舒城当年的杀妻行为不单单是为了抛弃糟糠、另攀高枝,还有可能是……杀人灭口。   毕竟根据舒檀的证言,舒秦氏极有可能知道杀害殷如眉的凶手是谁,正在她要带着信物向渤海殷氏求助之时,却被杀了。   这桩案子,若抛开其他,单纯来说,杀人灭口的可能性极高。   若是杀人灭口,那必定就是有人指使了。   魏太后的种种表现,看起来都像极了是有把柄和秘密在舒城手里,不希望他被逼入死路,更不希望他落入他人之手。   文旌沉吟片刻,站起身,道:“你们先休息,我要去见一见义父。”   他孤身一人穿堂而过,到了前院,见任广贤的卧房门紧闭,正想敲门,门却先从里面被敞开了。   任遥抱着漆盘刚迈出来一条腿,抬眼一看,见是文旌,脸颊一阵滚烫,又默默地把那条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任遥:我该怎么办啊??人生好艰难……   感谢欧尼酱的地雷~~ 第25章 戏精   “二哥。”任遥轻轻叫了一声。   她视线低垂,盯着门前的青石板看,仿佛要仔细地数一数上面的雕花纹络。   文旌沉默片刻,凝着任遥的脸颊,温声道:“醒了?头还疼吗?”   任遥嘟起嘴,有几分懊恼,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反应过来什么,忙又摇头。   文旌看着她这模样,不禁笑了,刚才还彤云密布郁郁寡欢的心境透进一丝光亮,唇角挑起一线优美的弧度,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那你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呢?”   任遥将漆盘单手托着,腾出另一只手抚了抚脑侧,本是要表达自己酒后对文旌毛手毛脚的悔愧,可话一出口,却又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撒娇似的绵软:“二哥,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喝了酒就控制不住自己,你……”她偷偷抬眼觑看着文旌的脸色,“你别往心里去。”   文旌默然看着她。   看了许久,看得任遥心里如擂鼓一般,‘咚咚’的响,才听到他宛如清风和雨般的悠然嗓音,带了些许调侃意味:“难得啊……我还以为你要打死不认账呢。”   任遥低声嘟囔:“我倒想不认账……”   “你说什么?”文旌的声调陡然拔高了几度,神情微凛,透出几分沉冷。   任遥忙道:“没……没什么,我是说不认账是不对的,做了就得认,认了就得改。”言罢,抬起头,目光莹莹可怜巴巴地看着文旌。   文旌白了她一眼:“行吧,这事先放下,以后再说。”他将门往两侧推了推,问:“义父睡下了吗?”   任遥的神情一瞬变得古怪,好像极为难,又有些犹豫,道:“没睡……但,有客。”   文旌凝神侧耳一听,里面果然传出间歇的低声絮语,像是有人在刻意压低了声音交谈。   他稍加思索,又看了看任遥那别扭模样,道:“阿史那因?”   任遥轻轻地点了点头。   文旌略一思忖,握了握任遥的手,敛袖向里走去。   任遥站在门边愣了愣,灵机一动,蹑手蹑脚地转身回去,跟着文旌穿过玄关,一路入了内室,躲在影壁外偷听。   任广贤见文旌来了,笑道:“我刚才听见你和阿遥在门口说话了,是不是这丫头最近调皮,又闯祸了?”   任遥抱着漆盘,靠着影壁,不自觉地瘪了瘪嘴。   文旌清新悦耳的声音传出来:“没有,阿遥很懂事,义父不要担心。”   任广贤大笑:“好,你既然说她懂事,那你就去把影壁后边那个偷听的小耳朵揪出来。”   任遥心里一咯噔,有些心虚地咬了咬下唇,便见自影壁后闪出一道墨色身影,乌发墨衣,将一张素瓷般的脸显得更加白皙。   文旌二话不说,握住任遥的手把她拉出了门,眉宇间浮跃着肃然,道:“你先回去,我今日有正事要和义父商量。”   “什么正事?我要听!”任遥满脸好奇。   文旌挑了挑眉,后退一步,倒不拦她了,只幽幽淡淡道:“好啊,那你先把三年前的事跟我说清楚了。”   任遥:……   她眨巴了眨巴眼,道:“我不想听了,我回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捧着漆盘跑了。   文旌这回不急着进去了,站在门边,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亭台水榭之间,才正了正衣襟,转身入内。   ……   任遥本想回自己房里安生待着,顺道反省反省最近这一团糟的事,可见金明池正好从静斋的方向出来,神色匆匆,疾步往前院去。   她出来拦住他,道:“你要去找二哥?他跟父亲有要事商量,刚进去没多时。”   金明池一惯的俊秀倜傥,闲雅洒脱,轻遥折扇,冲任遥微微一笑:“可我这边的事也挺要紧的。”   任遥心道整天哪来这么多要紧事,“那你说说吧。”   金明池收起折扇,警惕地环视了一圈,靠近任遥耳边,轻语。任遥一怔,蓦得,睁大了眼睛看他。   其实这大事也没有多大,就是……天子驾临。   任遥推开静斋的门时,赵煦正端着冒热气的茶盏饶有兴致地观赏文旌摆在书案上的昆山石。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再度造访寒舍?”任遥极为敷衍地冲赵煦鞠了一礼。   赵煦立马道:“你这小丫头!朕是天子,多少人请朕去还请不到呢,朕到你们家来是你们家的荣幸。”   任遥从善如流:“荣幸,很荣幸。不过……”她眼底透出一丝狡黠的光彩,道:“陛下来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微微倾身,靠近赵煦低声问:“走的后门吧?”   ‘啪’的一声,赵煦将茶盏搁回桌上,“挤兑朕是吧?”他以极其苛刻的意味上下审视着任遥,“第一次在你家门口见你那时候多可爱,瞧瞧这才几天,就变得这么张狂了,连朕都敢挤兑,都是让文旌惯的。”   任遥问:“这跟我二哥有什么关系?”   赵煦哀叹一声,痛心疾首道:“怎么没关系?如今南弦对政务可是越来越敷衍了,下了朝连凤阁都不回,朕想找人都找不到,只有追到他家里来找。”说罢,颇为幽怨地睨了任遥一眼:“也不知是叫哪个狐狸精勾去了魂,眼瞧着就要把朕始乱终弃了。”   任遥张大了口,惊愕地看着满身是戏的赵煦。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文旌走进来,冷冷道:“青天白日的,你跑到我家里胡说八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煦:南弦啊,朕要跟你商量一笔大业务,比如……强娶臣女。   文旌:陛下,臣也想跟你商量一笔大业务,比如……改朝换代。 第26章 贵妃   “朕哪里胡说了”,赵煦反应极快,四平八稳地坐着,道:“当年在北疆你可是亲口说过的,会一辈子辅佐朕,平天下,筑盛世,永远不离弃,这是不是你亲口说的?”   任遥向后退了几步,贴着红檀木书柜而站,默默看了看文旌,心里闪过些诧异。   文旌性子清冷寡淡,不管与何人相交都是君子如水,依照任遥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随意向人承诺些什么的,更别提还是这种动辄‘一辈子’、‘永远’的诺言。   想到这儿,她又看向赵煦,这清俊灵动的少年天子,或许在文旌的心中占据了极重的份量,退一万步说,至少也是个不同于常人的存在,只是文旌平常不善于表露罢了。   文旌挑了挑眉,目光扫向赵煦,淡淡道:“是我亲口说的,我食言了吗?”   赵煦一噎,还未想好如何接话,便听扶风在一旁开始咋呼:“天地良心啊,从回长安第一天,为了剪除逆王余孽,重整朝纲,外加平衡魏太后的势力,拥护您这位新帝,大人可是殚精竭虑,头两个月连整觉都没睡过几宿……”他不满地瞥了赵煦一眼:“倒是皇帝陛下,端的是个富贵闲人,时不时还要来给大人找些麻烦。”   赵煦指着扶风的那只手直打颤,半天没说出话来,霍得把衣袖缩回来,把手收回来扶着椅子,颇为雍容闲雅地睨了他们所有人一眼,以一种高高在上不与尔等计较的大度超脱语气道:“朕自然知道南弦待朕之心,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   任遥不满地瘪了瘪嘴,心道:待你之心?待你什么心?这皇帝陛下就不会好好说句人话吗?非把话说得让人这么想抽他!   “朕也知道南弦平日里的辛苦,若无要事也不想叨扰你,只是这件事朕觉得如今正是好时机,不宜再耽搁了。”   赵煦看向文旌,见他敛袖,素身而立,睫宇微垂,在眼睑处遮出两片疏影,看上去很是平静。   他略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继续道:“眼下舒城被判流放,姜国公激流而退,满朝文武正处于观望之中,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正是立后的大好时机。朕和雨蝉的事……”   文旌蓦然看向他:“上次在清泉寺你单独见过方雨蝉了,可问过她的意思?”   赵煦神色一僵,含糊道:“问过了……她应该愿意吧。”   任遥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愿意才怪。   还好文旌心思剔透,没信了他的鬼话,只懒懒地扫了赵煦一眼:“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应该一说。”   赵煦颓然垂下头,道:“她不愿意,她还想着大皇兄。”   文旌沉默了,赵煦抬起头,言语中带了几分伤忧:“可是南弦……你心里也很清楚,若是要依照朕自己的心意来娶一位朕喜欢的皇后,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过段时间等魏太后恢复了元气,必然不会放弃对朕婚事的干涉,到时候……她一句天子家事就能把你这个外臣堵在门外,你恐怕也奈何不得吧。”   文旌依旧沉默,只是额间皱起些细微的纹络,赵煦的话里虽然染了浓重的儿女情长的意味,但是却极为精准地点透了当前的局势。   这也是文旌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事。   朝堂上的纷争此消彼长,时而河东时而河西,都是寻常。可若是连中宫凤位都被侵染了,那将来的麻烦就多了。   平心而论,目前来说,方雨蝉这么一个文官清流的女儿,又因为赵延龄的缘故而与魏太后有着难以拆解的心结,确实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只是……   赵煦见文旌久久无回应,以为他不同意自己娶方雨蝉,心里一慌,豁出去了,半仰了头,神情超脱道:“也罢,朕念了雨蝉多年,终究是情深缘浅。朕瞧着阿遥妹妹姿容出众,不逊于雨蝉,也可寥做安慰,朕回去就御笔亲书一道圣旨,把阿遥妹妹迎进宫当贵妃。”   文旌眼中寒光一凛,凉飕飕的射向赵煦。   赵煦宛如一头被开水反复烫过的猪,兀自仰头坐着,脸上带着求之不得的哀伤,全然无视了文旌对他的眼神恐吓。   倒是任遥,颇为刚烈地道:“你敢!我跟你同归于尽!”   赵煦半闭了眼,很是淡定道:“跟朕同归于尽?到时候你爹,你大哥,你二哥,你全家都得给朕陪葬。”   任遥咬住了下唇,双眸渐渐漫上雾意,如荡在水面的白苹红蓼,随波而流,娇弱可怜,泫然欲泣。   她默默走到文旌身后,虚靠在他背上,捏起他的衣袖一角,轻轻摇了摇。   文旌握住她的手,搁在掌心里轻轻揉捏着,冷声道:“阿遥,你不必害怕,要是有人真敢强娶臣女,我就敢收拾人马,起兵直捣皇城,反正改朝换代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像是往毡垫上撒了一把针,把赵煦刺得倏得弹站起来,哆嗦道:“朕……朕开个玩笑,南弦你……你别当真。”   任遥侧过脸颊紧贴着文旌的背,柔缎渗进丝丝凉意,让她忐忑慌张的心缓慢平静下来。   真是的,刚才她怎么就被吓唬住了……   文旌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自己怀里,抚了抚她稍显凌乱的鬓角,温声道:“我要进宫,你好好在家里,别出门……”他略一停顿,眼睛里闪过不自然的神色:“阿史那因还没走,你别去前院,回你自己的房里。”   任遥冲他微微一笑,乖巧地点头。   那边赵煦仿佛从愁云惨淡里觅到了一丝希望的光亮,忙问:“你进宫做什么?”   文旌掠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边走边道:“我去跟魏太后商量商量,赵氏皇族里还有没有可堪栽培的后辈,趁早把你这昏君替换下来……”   赵煦丝毫不惧,反倒满面笑容地追了上去:“朕才不信,你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   清晨下了一场雨,将祈康殿前的丹樨浇淋得湿漉漉,文旌到时几个内侍正拿着麻布跪地来回地擦拭。   飞檐上积了些水,顺着瓦片滴滴落下,刚刚擦干了的青石板上总有水珠儿溅开,那些低眉垂目的内侍像是被人牵线的木偶,温顺的、重复的来回擦拭,不敢有丝毫懈怠。   文旌等了约莫一炷香,祈康殿的大总管萧寺拿着拂尘亲自出来迎他。   “让大人久候了,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刚用过药睡下,听闻大人来了,才起来。”萧寺五十出头的年纪,本是先帝仁祖身边的内侍,仁祖驾崩后便跟了魏太后,成了祈康殿的掌事总管,深受魏太后倚重。   这些年,魏氏权势熏天,水涨船高,连带着这位萧总管也炙手可热起来,私下里有巴结他的都称他为千岁爷,可见其手握权柄,不容小觑。   文旌随着他入殿,“是文旌打扰太后休息,待会儿要额外赔罪才是。”   萧寺笑了笑,因他一身瘦骨嶙峋,面皮又太白,虚虚挂在脸上,这一笑虽起了满脸褶子,但总有种皮笑肉不笑的阴森:“丞相哪里话,旁人来是打扰,您可不是,您是咱祈康殿请也请不来的贵客。”   说话前,两人进了外殿,面前一道天水墨峰的屏风。   文旌极自然地止步,让萧寺再进去禀报。   “太后,丞相来了……您脸色不好,可是没睡好?”   一声长长的叹息传出:“是没睡好,梦见了我的阿毓。”   文旌本在外忖度着一会儿要说的话,再三品味是否有疏漏之处,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话,表情骤然僵住,只觉神思一凛,脑子全空了。   萧寺还在里面谆谆劝道:“这些年也派了不少人在找,凡是跟哥舒耶奇有关的还活着的都找了个遍,就是没有消息,太后也尽力了……”   “也不知阿毓是不是还活着……先帝英年早逝,我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却还是久寻不见。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惩罚哀家,当年在哥舒耶奇死后背弃了他改嫁仁祖皇帝。”   文旌面前那幅大开大合的水墨屏风静静立着,却无法让他的内心平静,眼前陈设渐渐模糊,一阵冷风顺着半开的轩窗灌入,让他仿佛回到了那晴空万里、湛蓝无垠的草原。   父汗骑在马背,将他高高举起,笑道:“阿毓,瞧瞧,连老天爷都给你面子,下了多少天的雨,偏偏今日你第一次出来学骑射就放晴了。”   身后一阵叠踏的马蹄声,母亲骑马追上了他们,秀致的容颜温雅微笑,那般年轻娴静,从脸上找不到半分如今这权倾天下的魏太后的影子,她凝着文旌,满目宠溺:“我的阿毓自然是有福之人,将来也一定会如意顺遂的。”   一阵衣料摩挲声,连带着错金流玉的细微声响,像是终于把外裳穿好了。萧寺从屏风后绕出来,冲文旌一揖:“丞相,您进吧。”   文旌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摒除遐思冷静下来,敛过长袖,随着萧寺入内。 第27章 心爱   魏太后戴了一套鼠灰色貂覆额,懒懒倚靠在四兽鎏金凤座上,那张年华逝去、保养得宜的脸沉在悬帐遮出的阴影里,显出浓重的疲乏。神色恹恹,仿佛已接受了自己近迟暮的现实,开始懒理世事,但眼角不经意透出的光又带了几分精干。   好像以年老、软弱为掩饰而蛰伏的凶兽,窥探着时局,随时准备等来好时机猛地一跃而起,给敌人猝不及防且致命的一击。   只要知道魏太后当年是如何从一个地位处境尴尬的寡妇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是如何敛权、铲除异己,就任谁都不敢小看她,更不会被她如今的虚弱模样所迷惑。   这一点,文旌格外清楚,他向来知道,魏太后是极难对付的。   他将话说得很慢,时刻看着魏太后的脸色,她略有不豫,文旌便会停下,先将话题岔开,等她神色稍缓,再绕回正题。   魏太后以手抵额,思忖良久,蓦地,意味深长地看向文旌:“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吧。哀家瞧着前些日子他就对婚事不甚上心,还只当他一心在社稷不想成婚,原来不是不想,而是人不对。”   文旌忙要替赵煦分辩几句,魏太后朝他压了压手,接着道:“方祭酒的那位千金哀家前几年还见过几次,怎么记得她当初是要跟赵延龄定亲的?这延龄太子到底是皇帝陛下的长兄,弟娶兄嫂,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吧。”   文旌早就料到魏太后会把赵延龄搬出来反对这门婚事,因而说辞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当年也只是仁祖皇帝见双方门第年龄相当,提过那么一两句,并未正式下过聘定过亲,算不得数。且方家是书香门第,谨遵礼教,这些年方姑娘也未曾有过丝毫的行差踏错,总不能因为先帝当年的一句戏言,就毁了一段好姻缘。”   魏太后不说话了,只幽幽淡淡地打量着文旌。   文旌向来是沉得住气的,双手合于身前,站在一边,由着她看。   “人都说文相武能安|邦,文能定国,哀家瞧着,这所有的加起来,都不如你对皇帝的一片回护之心。他看上了个姑娘,哪怕你早就料到哀家不会轻易答应,也要冒着被斥责的风险登这祈康殿的大门。如此义气,倒真是难得。”   她蓦然生出些哀伤惋惜:“可怜我的睿儿英年早逝,若是他还活着,如今这大好河山、忠臣良相都是他的。”   魏太后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提及她对早逝的康帝的怀念,哪怕言语有失,也无人敢与她计较。   文旌端起广袖,平静道:“臣并非是为了陛下一人,也是为了大端的江山社稷。朝中局势复杂,择一文官清流之女为后,总比让权臣外戚染指后位要好。”他微顿,放缓了声音:“这对两宫太后也是好的。”   魏太后那勾画精细的眉宇微跳了跳,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沉默良久,她道:“哀家可以同意这门亲事,不过……”她视线微凛,含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幽光:“昨日那个乌勒王子阿史那因提出要重新彻查当年殷如眉遇害一事,哀家想,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没有彻查的必要了吧?”   文旌道:“陛下已在朝堂之上答应乌勒王子之请,不管有无必要,都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可是哀家知道,那个阿史那因和任家走得很近。”魏太后调整了坐姿,正视文旌,眸中精光内蕴,“若是你出面,能劝说你义父放弃追查这些陈年旧事吧。”   文旌默然片刻,沉声道:“臣不能。”   魏太后眉宇蹙了蹙,欠了身子刚想再说些什么,文旌立马后退一步,“凤阁还有政务,容臣告退。”   魏太后面容倏然紧绷,盯着他,透出些冷冽阴鸷。   “既然文相忙,那就去吧,省得前朝总有人说三道四,说哀家干涉朝政。”   文旌刻意忽略掉了她话里尖酸的腔调,自始至终平静无澜,端袖揖礼,退了出去。   等到他走了,萧寺躬身走到魏太后身前,冷嗤道:“不识抬举,等手上这些事料理干净了,得好好给这位文丞相一点颜色瞧瞧,省得他如此猖狂。”   魏太后勾起一抹冷笑:“他年少得志,自然眼高于顶。给他点教训也好,也让那些墙头草的朝臣瞧瞧,大端到底是谁在当家。只一点……”她收敛了笑意,凝重地嘱咐:“做的干净利落些,这文旌是个顶精明的人,不要反给他留下把柄。”   萧寺颔首应是。   ……   文旌从祈康殿出来径直就出了宫。   他心中十分肯定,对于十三年前的旧案,父汗和殷如眉的死,义父和兄长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怎么试探,他们就是三缄其口,半个字也不肯透漏。   文旌出了宫门,站在马车前微微仰头,看着那巍峨的宫墙,心道:魏太后……母亲,你……会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吗?   这一路他都是心事重重,江怜和扶风他们都会看他脸色,不去叨扰他。   马车平缓而行,走到喧闹街市里,隔着一道车幔,传进喧沸叫喊声。   倏然,马车猛地一刹,骤然停住。   文旌稳住几欲向前倾的身体,掀开车幔,隐有不快:“怎么回事?”   扶风凑过来,向前张望着,道:“那应该是姜国公家的马车……”   “文丞相,听闻我父亲几次三番想与你结亲,都被你回绝了,你可是担心我相貌丑陋,配不上你?今儿可巧咱们当街遇上了,你出来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配得上你。”   对面传过来女子清脆爽利的嗓音,如银铃般沥沥作响,冲破了周围的喧嚣,十分显耳地落在街心,成功地招来了一群人观望,冲着这两辆当街对上的马车指指点点。   文旌眉宇微皱,透出些不耐烦,挑着车幔冲扶风道:“绕道。”   扶风不甘地点了点头,脸上颇有些好戏无法上演的遗憾,无奈摁着腰间佩剑指挥马夫和护卫:“丞相有令,绕道。”   可对方既然是个敢当街阻拦丞相车驾的女中豪杰,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千辛万苦拦下的人跑了,文旌的马车刚转了头,只听一声哀戚戚的嘶鸣,连带着后面车驾都向上倾斜,几乎要翻倒。   文旌两臂展开抵住车壁,暗中蓄力,才堪堪把马车稳住。   外面嬉笑指点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那朵娇花般的纤细身影就在文旌车前,与他隔着一道纤薄的车幔,全然不在乎周围人的指点,只吟吟笑道:“听闻丞相于千军阵前都能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如今,却还怕见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吗?”   文旌心底的不快如怒浪翻滚到了顶峰,自然不会受她的激将法,只安稳坐在马车里,冷声道:“姜国公若是知道他的千金如此任性妄为,只怕是要气晕过去了。”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父亲,外面女子倒是难得的稍稍安静了一会儿,但只是须臾,立马娇声道:“父亲若是要罚我,姬影甘愿领罚,只是今日就算要冒受家规责罚的风险,姬影也要见丞相一面。”   周围人议论纷纷,多是说这女子磊落大方,反观丞相大人倒扭扭捏捏,相较之下竟毫无风度。   扶风是个急性子,眼见舆论对文旌不利,忙劝道:“大人,你就掀开帘子看人家一眼,姬大小姐挡住了马车,咱们也走不了啊。”   文旌内心愈加烦躁,手覆上车幔,刚掀开一角,却见街边拥挤的人群之外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了心神仔细看出去,却见果然是任遥。   她裹着一身银白似雪的狐毛大氅,手里提着一串用麻绳绑好的油纸方包,身后跟着冷香,主仆二人站在人群之外的街边,微微抻了头,朝他这边看。   文旌很想仔细看清楚,这个时候,任遥的脸上是何种表情,可奈何她站得太远,犹如疏淡的墨迹勾勒出的一道虚影,眉眼神情皆是模糊的。   纵然是模糊的,可他知道,站在那里的就是任遥。   不管他们的中间隔了多少年离别,多少道俗世藩篱,这世上唯有一个阿遥,曾叩开他的心扉,深植其间,难以剖出。   若是这样,那么于他而言,除了阿遥,旁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凝着她望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心底的那点烦躁已于无声中消散,心不自觉平静沉定了下来。   他松开了车幔,刚刚掀动起来的帘子又软软的荡了回去。   声音平缓无波:“姬姑娘,你就算有倾城之貌,也与本相无关。”   娇声微冷:“为何?”   “因本相已有心上人,此生非卿不娶。” 第28章 私奔   此言一落,天地皆静。   外面寂然了片刻,姬影道:“我不信,若是有,长安早就传开了,父亲也不可能不知道!”   文旌歪了头,隔着一道车幔看向她,神情浅淡:“我为何要骗你?”   姬影一噎,无话可说了。   是呀,他堂堂丞相,就算看不上她,随意敷衍过去就是,何苦要拿自己的姻缘来作伪?   她站在街心,仰头看着那垂幔上映出的疏影,只觉一腔大无畏的热情骤然受挫,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里面的文旌脸色也不好看,因他将车幔掀起一角,再看向街边,发觉任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   那幡巾摇曳的糕饼铺子前已是空空荡荡。   他将车幔甩了回去:“回府。”   扶风亲自来牵缰绳,含着几分同情小心翼翼地绕开挡在前面的姬影,将马车牵引着走出了拥堵的人群间。   文旌满怀心事地回了府,正要向曾曦打听打听任遥回来了没有,却见金明池神色慌张地跑到前院来找他。   “大人,不好了,舒城在荒村遇刺,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文旌心里一咯噔,问:“何人指使?”他略微停顿,轻声猜测:“魏太后?”   金明池道:“不好说……派去保护他的千牛卫回禀,刺杀他的人称自己是铁勒可汗哥舒耶奇的旧部,杀舒城是替蒙冤的哥舒耶奇报仇。”   “不过也有可能是魏太后的人,假借了哥舒耶奇的名号来掩人耳目……”   文旌摇头:“不会是她的人。”他见金明池面露惑色,耐心地解释道:“方才她还要我劝义父放弃对当年旧案的追查,殷如眉也好,哥舒耶奇也罢,都是她不愿意提起的人。若是她派人去杀舒城灭口,那悄悄地杀了就是,何苦要把哥舒耶奇的名号祭出来,这不等于告诉旁人,舒城与当年的铁勒旧案脱不了干系吗?”   金明池恍然,可随即便陷入更深的迷惑里:“不是魏太后……那是谁?”他灵机闪过,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魏太后,除了大人,还有第三方势力对当年的旧案感兴趣,且……势力不小。”   能打退押送钦犯的官差和文旌派去随行保护的千牛卫,势力自然不容小觑。   而且这些人隐在暗处,却又好像对案情的走向和脉络格外清楚,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冒出来,把本已几乎风平浪静的水面再度搅浑。   文旌视线微垂,眸中神色深邃难辨,思忖片刻,冲江怜道:“你去找找曾曦,问问他阿遥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带她来义父的卧房。”   文旌想,不管这些陈年旧事有多少不曾见天日的须棱枝节,今日,他定要问个究竟出来。   ……   徘徊在街衢茶肆的任遥对家中即将上演的狂风骤雨丝毫无觉。她本是领着冷香出来闲逛,从糕饼店里买了糖渍梅子,正要慢慢走回家,却在街上遇见了姜国公千金路拦丞相大人的那一出好戏。   那时候人实在太多,将文旌的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又有姜国公府的护卫隐没在人群暗中保护着姬影,在那四周立起了一道人形屏障,任遥尝试过往里挤,可根本挤不进去,只有远远站在街边,等着好戏落幕,人都散开,她好蹭一蹭文旌的马车,跟他一起回家。   其实街市里人声如浪,又离得远,姬影和文旌各自都说了什么,她根本就听不清楚。   只是远远看着原本明媚张扬的姬大小姐突然如霜打了的茄子,颓然低下了头,还觉得奇怪,突然,自拐角里冒出来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任遥一怔,回头:“陈大哥?”   她原本不愿意随陈稷走的,毕竟文旌就在这里,眼瞧着就可以走了,她在外逛了一个时辰,已有些累了,只想快些回家烤着炉火吃她刚买的糖渍梅子。   可陈稷说他要外出公干,这一走只怕连除夕都要在外面过了,想托她替他照应照应家里老母。   任遥想起之前陈稷为了冯家的事跑前跑后,这个人情还没填,这又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母亲,不太好意思一口回绝,便只有随着他去了街边的茶肆。   两人寒暄了一阵儿,陈稷状若无意地提道:“方才那当街拦下文相的是姜国公的千金吧,姜国公近来待文相很是亲近,一心想促成他和爱女的婚事,瞧方才那架势,姬大小姐也很是中意文相,这门婚事看来八成是要成了。”   任遥将手搭在茶瓯的杯壁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用指腹摩挲着上面凸糙的釉花,只觉得有些别扭,还有些难以言说的酸涩,闷闷道:“那也得看我二哥同不同意。”   “他为何不同意啊?”陈稷笑容若清风,在俊朗的面上轻轻漾开:“文相如今乃朝中权臣,自然得是勋贵官宦之女才能与之匹配。姬氏出身高贵,家中又有世袭的爵位,这门婚事瞧上去再般配不过。”   “可……”任遥捧着茶瓯,郁郁道:“怎能只看门第?怎么着也得是两情相悦吧……”   陈稷看向她的目光突然微妙了起来:“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他前倾了身体,微微靠近任遥,笑道:“阿遥该不会觉得凭如今文相的身份,只能娶一门妻室吧?这娶妻……自然是要娶门第尊贵的官女,纳妾就无所谓了,凡是姿容佳,看中眼的都可以纳进后院,文相如今正当盛宠,哪怕是给他做妾,想必一般门第的女子都得抢着去呢。”   任遥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她实在无法想象,向来清冷寡淡的文旌流连于花丛,左拥右抱是何种模样……   陈稷看着任遥的反应,唇角微勾,浮掠起几分得色。   任遥是垂头丧气地回家的。   冷香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小姐,你以后还是不要跟陈大人谈论咱家二公子了,每次过后你都是这么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何苦呢。”   她是无心之言,任遥却是一怔,脑中一道激灵闪过,她拉过冷香,揣摩道:“你说……他会不会是故意的?”   冷香一头雾水:“什么故意的?谁故意?”   任遥又摇了摇头:“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纠结间,大门敞开,曾曦从里面探出头来,一眼瞧见任遥,忙将她拽进去,道:“小姐,你可回来了,快去老爷房里吧,二公子方才还找你呢。”   任遥忙随曾曦去。   刚走到门外,便听里面传出父亲虚弱的声音:“南弦,如眉的案子不是交给刑部了吗?你不要插手,也不要多过问,只管置身事外,你听义父的话,我是不会害你的。”   “可事情牵扯父汗,我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查清真相,为父伸冤明志是南弦多年来的心愿。”   “你相信义父,所有的事情迟早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里面突然静默下来。   任遥在心底叹了口气,轻轻推开门进去,刚走到屏风前,隔着水墨绘就的折枝疏影,见文旌弯身跪到了父亲跟前,郑重道:“南弦还有一事请义父成全。”   “我……想与阿遥成亲。”   任遥愣住了。   那一瞬她脑子里空荡荡的,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所有的意识。   里面也是一片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伴着铜漏里流沙陷落的窸窣碎响,父亲的声音传出来:“不行。”   任瑾本坐在任广贤身边,闻言站起了身,道:“父亲,此事是不是再……”   “我说了,不行!”任广贤脸色涨红,遽然咳嗽起来,任瑾忙去给他倒水,轻拍着他的背,道:“今天就先到这儿吧,这些事以后再商量。南弦,你先回去吧。”   文旌想再为自己和任遥争取一番,可看看义父满面的病容,这些话梗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默了默,颓然起身,冲任广贤揖礼:“义父好好休息,南弦先告退了。”   文旌走出来,绕过屏风,正与屏风后的任遥迎面而对。   脚步戛然而止,目光深隽地凝睇着她,缄然不语。   罗斛香淡雅的气息迎面扑来,任遥只觉腕上一紧,被文旌拽了出来。   黄昏已近,天光垂暗,如蒙了层深灰的幕布,唯有俏丽在枝头的夕阳,愈加绚烂。   任遥被拽得踉踉跄跄,几次险些绊倒,好容易跟着文旌回了静斋。   他将她摁到绣榻上,握住她的双肩,微低了头,与她四目相对:“你刚才都听见了?”   任遥点头。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文旌目光莹亮,紧紧将她盯住,透出来一股与他的清冷气质很不相称的迫切劲儿,仿佛只等她一句‘愿意’就要带她私奔一样。   任遥低了头:“我……脑子很乱,需要想一想。”   文旌眼睛里的星光骤然黯淡下去。   他松开了任遥的肩膀,刚后退了两步,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阵冷风急掠进来,伴着尖细愠怒的吼声。   “文旌,你都替赵煦做了些什么?”方雨蝉气势腾腾冲进来,直朝文旌奔去,任遥在一边看着这架势,估摸着万一待会儿打起来文旌不好意思还手,会吃亏,忙快步上前,将方雨蝉拦腰抱住,好声好气地劝:“雨蝉,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别冲动。”   方雨蝉怒道:“我说过我心中只有延龄,我不会嫁给除了延龄之外的任何人,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干这样的事,延龄当年并没有薄待过你,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文旌站在烛光不曾照到的阴翳里,睫宇低垂,脸色苍白,默然片刻,突然抬头哑声道:“可延龄又在哪儿呢?你要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而孤苦终生吗?”   方雨蝉一怔,伤慨中带着几分决绝:“只要一日未见到他的尸体,我就会等下去。”   文旌平静地看着方雨蝉,唇角微颤:“雨蝉,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延龄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对我们有情有义,若是他还活着,能看到我们在他失踪后所做的一切,所承受的一切,他会就这么躲着不出来见我们吗?”   方雨蝉低下了头,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泪珠垂落跌碎在任遥的手背上。   任遥忙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慌忙地给方雨蝉擦眼泪:“别哭……”岂料这泪越擦越多,不一会儿就把锦帕给洇透了,任遥无助地抬头看向文旌,却见他眼中仿有水花在闪动,俊秀的面容紧绷,好像在强忍着不落泪。   任遥默了默,一边给方雨蝉擦着眼泪,一边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   好容易将方雨蝉送回去了,任遥心里郁闷极了,徘徊在水榭旁,凝着河面上结出来的那一层冰,心想:这个局面也是太混乱了……   还未理出个头绪,曾曦找来了,说是老爷要见她。   任遥以为是为了文旌白日里求亲一事,可父亲面容宁肃,绝口不提白天的事,只道:“霍都送来信儿,愿意见我。”   霍都是当年哥舒耶奇身边的副将,也是征战北狄全军覆没之时少有的幸存者。   这些年任广贤和任瑾暗中铺网,找寻当年幸存的铁勒旧部,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霍都。   霍都蛰伏民间多年,一心想要查明当年真相,替旧主人伸冤。   本该是一拍即合的事,但……霍都却并不相信任广贤。   当年任广贤对于哥舒耶奇而言,是有夺妻之仇,特别是与殷如眉成亲之后便与哥舒耶奇疏远了,且他这些年盘居长安,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从明面上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替哥舒耶奇翻案的诚意。   对于十几年来隐姓埋名、历尽艰辛的霍都而言,自然是应当谨慎的。   最重要的,是任广贤不能把文旌的身份轻易说出去。   虽然到如今都不能看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心中一直有个猜测,当年若非哥舒耶奇贪功冒进,那么骁勇善战的铁勒部落竟会被北狄全歼,极有可能就是……哥舒耶奇身边有内鬼。   文旌的安危是任广贤最后的底线,不管他有多么迫切想要知道真相,他都不会拿文旌去冒这个险。   这一切父女两是有默契的,任遥一听霍都松了口,只觉多年的探查应当可以往前迈一大步了,可以早日为母亲和哥舒耶奇伸冤,忙道:“他是哥舒叔叔的副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任广贤凝着女儿,神色复杂:“可他依旧在提防我们,不愿来长安,非要约我去长安城外的荒村与他见面。”   任瑾在一旁道:“父亲病体虚弱,不宜远行。我本想代父亲前去,可年关将至,柜上官府少不了我走动,若是这个时候我扔下家业出了远门,有些太引人注意了。思来想去,只有……”   任遥了然,道:“我可以替父亲走这一趟。”   这本就是任广贤与任瑾商量过后的结果,任广贤道:“为了你的安全,为了出城的便利,我已同阿史那因说好了,让他陪着你去。你可以乔装改扮成他的护卫,随乌勒人出城,对外就说乌勒王子呆腻了长安,要出去散散心。草原人向来狂放不羁,来去自如,不会有人怀疑的。”   任遥一一应下,踯躅片刻,觑看着父亲的脸色,试探道:“我想跟二哥说一声……”   任广贤脸色沉凝,道:“阿遥,南弦不比从前,他不是国子监监生,也不是太子身边微不足道的少师了,他是一国丞相,有些事他知道得越少,参与得越少,才是对他好。”   任遥歪头,凝着那道折枝疏影的薄绢屏风,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带着这种淡淡的忧愁一路无精打采地踏着月色出了城,脑子里光影缭乱,总能想起白天文旌跪在父亲身边,说:我想与阿遥成亲。   以及后来他问她是怎么想的,她说需要再想一想时,文旌那骤然暗下来的眼睛。   当时懵懂,过后反复细想,竟觉心如刀绞。   想得多了,任遥突然想起来一个关键问题,她牵了牵缰绳,放慢了速度,歪头问阿史那因:“白天的时候,二哥向我爹提亲了,可我晚上就跟你跑了,等明天天一亮,二哥知道了以后会不会以为我是跟你私奔了?”   父亲和兄长当然不会跟他说实话,十有八九是要装傻充愣含混过去,这看上去更像是在替她遮掩了……   阿史那因在马背上吊儿郎当的颠着,歪头认真思索了一番,看向任遥,认真地说:“……会。”   任遥愁眉苦脸地耷拉下脑袋。   被她这么一点拨,阿史那因也想起些重要的事,他凝着任遥,认真地问:“我听说文丞相性情凶残狠厉,剥皮断人四肢不在话下,这应该是谣传,不是真的吧?”   任遥本是严谨的态度反复捉摸了一番,猜度道:“应该……不全是假的。”   阿史那因:……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两人骑着马,如踏着一团惨淡云雾,慢吞吞地在夜色里向荒村而去。   明天……天应该不会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都自求多福吧。 第29章 命运+入v公告   清晨薄雾弥漫,阳光微熹。   任瑾敲开了文旌的门,十分委婉地跟他说了任遥离家一事。   或许还可以再拖一拖,但凭任瑾对文旌的了解,若是一昧拖延等着他自己来发现任遥已经走了,以文旌的脾气,只怕会更加气他们恼他们。   如今主动告知,果然文旌的脸色很是难看,沉暗得如骤雨将至,他将早朝要呈递的奏折随手扔到一边,眉目寒凛:“我不明白兄长是何意?你们让阿遥跟阿史那因出城了,然后告诉我他们只是出去散散心?”他面露讥诮:“你觉得我会信吗?”   任瑾轻咳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文旌的肩膀,诚恳道:“我觉得你还是信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人也走了,不信也不能怎么着了。”   文旌盯着任瑾看了一阵,咬住后槽牙,道:“你们是故意的。算计好了时间,等到天亮才来告诉我,阿遥早就走远了,我就算想追也没那么容易追上了。”   任瑾躲避开他炯炯直视的目光,脸色有些尴尬。   文旌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突起,隐隐颤抖,蓦地,他站起身,冷声道:“以为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了吗?”他扬声将江怜和扶风唤了进来:“从神策军调三百骑兵,从千牛卫调一百弓箭手,一个时辰之内整装集合,随本相出城。”   任瑾本默默听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不是……你调弓箭手干什么?”文旌不搭理他,径直撩起衣袂往外走,任瑾紧随其后,喋喋不休地劝:“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没那么严重……你可别伤着阿遥……”   文旌猛地停住脚步,只顾着劝的任瑾没刹住步子,‘砰’一声撞到了文旌的后脑勺上。   一阵酸痛自鼻尖袭来,任瑾倒吸一口凉气,呲着牙花儿捂住鼻子,却见文旌转过了身,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兄长,给你个将功折过的机会,说,阿遥他们出城以后往哪儿去了?”   任瑾揉着鼻子,默默仰头看天。   文旌的唇角勾起一道冷冽弧度,近乎于咬牙切齿道:“就算不说我也能找到他们。”顿了顿,以一种像要把人挫骨扬灰般的语气恨声道:“可别让我抓住,不然……”   “荒村!”任瑾突然开口。   文旌一愕,诧然看向他。   任瑾将捂着鼻子的手收回来,垂在身体两侧,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轻微地叹了口气:“可别让父亲知道是我说的。还有……”他靠近,哀声恳求道:“看在我坦白的份儿上能不能把阿遥全乎地带回来,别缺胳膊也别少腿儿……”   文旌没应他,只留下鼻音浓重的一声冷哼,杀气腾腾地转身走了。   扶风和江怜大气不敢出一声,各自交换了下眼神,心道:看丞相这架势哪是要出去找人,分明是要捉奸。   任瑾心情忐忑地愣在原地,等院子里的人一阵风儿似的全随文旌刮了出去,他一歪头,见刚才被文旌扔在榻席上的奏折散开,忙捡起来顺着折痕合上,边往外跑边喊:“奏折,文相,你的奏折不要了……”   出了长安城,顺着栈道往西走,骑马大约两个时辰,穿过一条峭壁陡立的窄道,再走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荒村。   虽说太平盛世,天子脚下,可也并非全是一派富贵锦绣,此处的风格便如其名,荒凉颓败,满目萧条。   任遥和阿史那因一行人牵着马入村,长街倒是修得笔直,但街上人烟稀少,举目望去,只有零星几个货郎守着粗糙的货柜沿街叫卖,冬风凛冽,吹着枯叶飘飘转转,顺着风劲在街心打旋儿。   阿史那因从入村开始便收敛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俊眉长敛,警惕地四处环顾,冲任遥道:“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劲儿……”   任遥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扣在腰间,那里揣着一封霍都给父亲的亲笔信。她猜测道:“或许就是因为隐蔽少人,所以才选在这里会面吧。稳妥些总是没有错的。”   说话间,两人到了信上指定的赌坊。   这一处全是土房,墙漆斑驳,破败简陋,但唯有眼前的这座赌坊是极为考究的二层小筑,门前悬着一张红底长幡,上面以银线刺绣出四个篆字。   银月赌坊。   任遥陡然想起了母亲留下的那枚弯月玉佩,不知两者是否有联系……   阿史那因派进去探查情况的人出来了,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就是一般的赌坊,看不出什么蹊跷……”   他与任遥对视一眼,两人掀开赌坊外挂着的棉布帘子,入内。   里面人成堆成堆地聚在赌桌前,掷色子的声音和吆喝声汇集在一起,如一波盖过一波的巨浪,在泛着油腻气儿的屋里四处翻涌。   喧闹震耳,好像随时会把屋顶冲破一样。   任遥和阿史那因刚走了几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伙计将他们拦住,满脸堆笑:“二位是第一回儿来吧,要来几把试试手气?”   任遥忖了忖,道:“此处可有一位霍先生?”   伙计那满脸菊花盛开似的笑霎时僵住,缓缓敛去,来来回回打量了他们一番,道:“小公子可有信物?”   任遥从腰间摸出那封霍都的亲笔信,递了出去。   伙计仔细查看过,又谨慎地环顾一圈,冲任遥道:“请随我来。”   阿史那因自然地要跟上去,被伙计横胳膊挡住:“抱歉,霍先生不见外人。”他弓着身子,言语恭敬温和,却透出不容商榷的强硬。   任遥忙道:“你在外面等我。”   阿史那因仍旧不放心,犹豫了犹豫,嘱咐:“若是有事你就大喊,我在外面等着你。”   任遥点头,跟着伙计进去了。   走过一条长廊,连拐数道弯,走进一间暗不见天日的密室。   里面弥散着一股腐气,地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兵刃刀斧,最里面靠近墙壁的桌后坐着一个人。   络腮胡子,须发斑白,胳膊肘搭在桌上,听到响声,抬头看过来,在左眼睑下有一道狰狞的伤疤,配上那冰冷锐利的眼神,整个人看上去阴森森的。   伙计将书信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退了出去。   任遥强压下心中的胆怯与恐惧,道:“晚辈见过霍叔叔。”   霍都盯着任遥看了一阵儿,突然道:“你是谁?你不是任瑾。”他嗓音沙哑,像有砂砾在粗瓷盘子里来回摩擦,在这阴腐的环境里透出一丝诡气。   任遥解开发带,秀发披散而下,她撩开半掩住面的头发,看向霍都:“晚辈任遥,替父亲而来。”   霍都眼中似有什么猛然提起,迸射出阴鸷锐利的光,将任遥紧紧盯住,良久,才冷冷道:“你就是任遥,果然,跟殷如眉那个女人是有几分相像的。”   任遥心中一动,忙问:“前辈认识家母?”   霍都神情讥诮:“我是可汗的副将,她是可汗未过门的夫人,我当然认识,不止认识,还熟悉得很。只可惜……她是个不守规矩的女人,背弃了与可汗的婚约,另嫁了他人。”   霍都面容丑陋苍老,特别是脸上的那道刀疤,让他不管做什么表情都显得格外狰狞,任遥本有些怕他,可听他贬低自己的母亲,当即便忍不了,直言:“母亲当年是有些对不起哥舒叔叔,可他们到底没有成亲,婚约又不是她自己立下的,且就算是废弃了婚约,哥舒叔叔也另娶了他人,未见得有什么损失。”   “未见得有什么损失?”霍都讥讽道:“任广贤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连连冷笑,蓦得,厉眸瞪向任遥,恨声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若非她当年执意要废除婚约,后面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可汗……也不会落得那么个下场。”   霍都抚着胸口,因为太过于激动而额角青筋突起,显得愈加阴鸷可怖。   可兴许是他在这荒村待得太久,陈年往事渺然如烟,没有可倾诉之人,十分孤寂。恨意凛然地瞪了任遥一会儿,竟舒缓了气息开始向任遥讲起了当年的往事。   听着他的讲述,任遥越来越吃惊。   她诧然发现,同一个故事,父亲讲给她的那个版本十分简略潦草,而在霍都口中,丰富完善自不必说,竟是那般的曲折、匪夷所思。   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命运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跟编辑商量过了,打算明天入v,到时会日更一万或两万或三万……反正全看我的手速。   既然要v了,那我先提前剧透给自己争取点人气哈。   明天我会把这个案子始末真相都交代清楚,另外,还会有‘捉奸’而来的南弦大型逼婚现场……以及恐吓(划掉,改成深情)的爱情宣言:要么嫁给我,要么死! 第30章 逼婚   大端自开国之初就与草原的关系很是微妙,一方面忌惮其骁勇善战的铁骑,一方面又不得不倚重他们守卫北疆。   因此,朝廷对草原各部落也是时扬时抑,复杂至极。   哥舒耶奇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   他是铁勒部落嫡出的长子,自幼丧父,在一种叔伯的拥护继立汗位。   虽然铁勒哥舒氏是草原各部最尊贵的一支,但因哥舒耶奇年幼,而这里又向来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因而各部落并不怎么拿他当回事,欺压排挤时有发生。   这一切一直到铁勒与大端联姻,哥舒耶奇的姐姐哥舒敏成了皇后才稍有好转。   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长大,哥舒耶奇虽然保留了草原儿女洒脱豁达的真性情,但同时也有敏锐的智谋和细腻的心思。   也正是这份细腻,让他在一开始就察觉出了殷如眉身在草原,心向中原。   殷如眉出身于渤海殷氏,是有汉人血统的草原世族,虽无辖兵,但极具名望,且与驻扎于此的大端守将交好,许多时候大端与草原之间的事务都需要殷氏出面多加调停斡旋。   大概也正因如此,叔伯们给根基不□□稳的哥舒耶奇定下了这门婚事。   霍都还记得哥舒氏的几位长者当初特意找道士为哥舒耶奇和殷如眉合过八字,道士连卜了三次爻卦,卦卦都显示,两人命中皆有大劫,合则逢凶化吉,分则难逃灾厄。   因此,两家对于这门婚事愈加坚定。   但殷如眉却有自己的想法。   她虽是嫡出,但父母早年和离,母亲趁全家偷偷带着她的兄长去了长安,从此音信全无。   多年来殷如眉挂念母亲和兄长,总想去长安找一找他们。   但无奈家中规矩森严,再加上后来与哥舒氏定了亲,家里将她看管得更严,凭她自己想从殷家去长安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自己走不了,便去求了哥舒耶奇。   哥舒耶奇虽只比殷如眉大了两岁,但他自幼在刀光剑影、干戈缭乱里长大,沉稳且持重,对待殷如眉温柔宽纵,有时不像是定了亲的青梅竹马,更像是她的大哥哥。   心爱的姑娘握着他的手反复央求,哥舒耶奇自然就心软了,设计把她放走了。   但他们谁都没料到,这一别两人的人生从此天翻地覆。   殷氏丢了女儿,且久久不见踪影,随着日子的推延逐渐失了耐心,此时,殷如眉的继母在族内提出,既然出了这等枉顾门楣的逆女,不如将她身上的婚约移给她妹妹,由殷如眉的妹妹代替她嫁给哥舒耶奇。   哥舒耶奇就算起先能沉得住气,听到这个消息也坐不住了,当即收拾了行囊,亲自去长安寻殷如眉。   当时,作为哥舒耶奇的副将,霍都就跟在他的身边。   霍都将他们寻找殷如眉的艰辛以寥寥数语带过,只是义愤填膺地说,当他们找到殷如眉时,她身边已有了一个体贴温柔的落地书生长伴左右。   这个书生就是任遥的父亲,任广贤。   霍都至今都清晰地记得,找到殷如眉的那个晚上,哥舒耶奇独自在房顶上坐了一夜,对月孤酌,神情寂落。   他自幼跟在哥舒耶奇身边,上一次见他这副模样,还是部落纷争,铁勒的帐篷被烧毁了大半,年少的哥舒耶奇独自坐在一堆废墟里,看着昔日的家园化为灰烬,难过伤感得好像被整个尘世抛弃了一样。   那晚的哥舒耶奇便是这样。   可第二日,霍都再见到他时,他却一切如故,好像恢复了元气,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他滞留长安,跟在殷如眉身边,陪着她寻找母亲和兄长。   而任广贤也没有知难而退,便出现了三人行的诡异局面。   霍都这才看明白,哥舒耶奇是不甘心就此失去殷如眉,想再做最后一搏。   可渐渐的,随着三人相处的时间增多,对彼此生出了些感情。   哥舒耶奇觉得任广贤是个品行优良的人,而殷如眉与他是两情相悦,芳心深许,他有心要成全他们两个。   但或许,任广贤和殷如眉觉得对不起哥舒耶奇,在他来后,两人反而有些疏远了。   当时霍都冷眼旁观,殷如眉虽不与任广贤亲近了,但也只是顾念着和哥舒耶奇的婚约,她的那一颗心早就拴在了任广贤的身上,哥舒耶奇就算用整个草原最雄壮马匹去拉,估计也拉不回来。   哥舒耶奇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为了成全两人,他决心自己先成亲。   哥舒耶奇是大端朝皇后的亲弟弟,是国舅,自有许多勋贵宗亲忙着巴结,也邀他进了几回秦楼楚馆,在里面认识了貌倾长安的红倌人魏鸢。   那夜,一场笙箫缭乱、酒泼金樽倒的筵席至尾声,众人都醉得东倒西歪,憨沉睡去。   唯有哥舒耶奇坐在榻系上,自斟自饮,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神空洞寂寥。   “公子,夜深了,喝杯茶暖暖胃吧。”女子轻轻袅袅的嗓音自身侧传来。   哥舒耶奇看了她一眼,依言将酒樽放下,从她手里取了茶来喝。   喝完了这杯茶,哥舒耶奇将瓷瓯放回去,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脸颊嫣红,臻首微垂,道:“奴家名叫魏鸢。”   “哦。”哥舒耶奇神色平静地再问:“今年多大了?”   魏鸢扶着琵琶弦,心中诧异。这秦楼楚馆里千金买醉的欢客确实大都爱年轻鲜嫩的姑娘,但像这么直截了当问年龄的,还是少见。   况且哥舒耶奇来了几回,不同于那些油腻腻的人总是不规矩,他自始至终都是素身独坐,在一派花红柳绿之中不沾染片叶,也正是因为如此,魏鸢才独独注意到了他。   再然后便是有意无意会偷偷的、细细的打量他,越看越觉得此人丰神俊朗,洁身自好,且举止气度雍贵倾华,跟周遭那些靠祖上荫佑醉生梦死的酒囊饭袋全然不同。   不自觉间芳心暗许。   因此魏鸢对他的问题纵然觉得怪异,还是如实回答了。   再接着,哥舒耶奇又问了她许多问题。   例如:家乡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   魏鸢一一都答了。   哥舒耶奇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突然抬头说:“我给你赎身,娶你。”   魏鸢面露惊愕,怔怔地看着哥舒耶奇。   他目光游移,散在虚空里,神情也很是寡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过的事:“天亮以后我就去交银子,你收拾行李,将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们在此相遇,两情相悦……”他看了魏鸢一眼,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你放心,我只娶你一人,将来绝不纳妾。”   魏鸢只觉一切荒诞至极。   可纵然觉得荒诞、怪异,她细细思索之后,决定搏一搏。   她只是个供人玩赏取乐的倌人,做梦都不可能嫁给堂堂铁勒可汗做正妻,更何况对方还给了她一个‘永不纳妾’的承诺。   这样的诱惑,值得她下最大的赌注,因为她原本拥有的东西就很少。   虽然皇后哥舒敏对自己弟弟的这个决定反对过,但哥舒耶奇不是一般的少年,而是铁勒可汗,大权在握,对于自己的婚事,他若是坚持,即便是哥舒敏也不能干预得太甚。   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   暗室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霍都从回忆中走出,眼神里流露出怨毒,狠厉地等着任遥:“就是为了成全殷如眉和任广贤,可汗娶了那么个女人回来,就是这个女人害得我铁勒数万铁骑全军覆没。”   任遥咬住了下唇。   唇齿间下了狠力,直到尝到了一丝丝血腥味儿。   霍都那沙哑的声音近在耳畔:“成亲以后可汗时常带着自己的夫人入宫看皇后,魏鸢那个贱人竟跟大端皇帝勾搭上了!”   “这样的丑事若是宣扬了出去,大端和铁勒都会颜面扫地。那狗皇帝因为忌惮可汗,想方设法算计他,派他去攻北狄。北狄驻扎在大端边境的兵马有二十万,而可汗手中的铁勒兵马充其量才五万,纵然我铁勒大军骁勇善战,可胜算也极低。”   “可汗本来制定了周祥的攻伐计划,可是魏鸢那个贱人竟把布军方略泄露了出去,北狄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军兵败如山倒,被困在韶关。那可恨的狗皇帝生怕可汗死不了,竟还派了影卫来杀他,我们当时刚刚与北狄苦战了一场,力气耗尽,丝毫无抵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可汗……”   霍都双目充血:“可汗拼死护着我,把我埋在了尸堆底下,我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   他咬紧了牙关,恨意凛然:“魏鸢那个女人该死!殷如眉和任广贤也该死!”   任遥本沉浸在那时光久远的凄凉惨烈一战里,听他这样说,猛地抬头,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哽咽着道:“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当初与北狄一战,铁勒兵败如山倒,我父母闻讯,急忙带着我和兄长赶去了韶关。母亲带着哥舒叔叔的军令前往长安,他们在沿途察觉到了大端影卫的鬼祟踪迹,怀疑铁勒兵败与大端皇帝难逃干系,因此准备向滞留在草原的铁勒余部求救。”   “可因为母亲毁掉了婚约,渤海殷氏将她逐出家门,再不许她入草原半步,哥舒氏对她也极度厌恶,甚至连见都不会见她。她迫于无奈只能回长安找哥舒叔叔的夫人,请求她代为向草原求救。”   “可魏鸢那个女人蛇蝎心肠,她假意哄骗母亲,将她稳住。更是在她的茶里下了毒,将她毒死……若非哥舒叔叔留在长安保护那女人的左将军权春秋暗中探知了真相,把母亲的尸体偷了出来去见父亲,父亲甚至都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任遥目光垂落,神色伤惘:“父亲一直瞒着我……直到三年前权叔叔来长安,我才知道母亲竟死得这么冤……”   霍都放在案子上的手一颤,错愕地抬头看向任遥,瞳孔猛然收紧,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仿佛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目光呆愣,浑身哆嗦:“不……这不可能……”   任遥抹了一把眼泪,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轰’的一声,门在此时被撞开。   还是刚才那个伙计,他神色慌张地闯进来:“不好了……官兵……官兵把赌坊围了。”   霍都阴悱悱地歪头看向任遥:“你带着官兵来的?”   任遥立马摇头:“怎么可能?!”她脑中恍然闪过一道清光,自言自语:“该不会是二哥……”   霍都狠瞪了她一眼,从案桌后绕出来,招呼伙计:“走,出去看看。”   方才还烈火烹油、一派热闹的赌坊霎时悄寂无声,他们三五成堆地蹲在地上,双手扣在后脑勺,官兵拿剑指着,各自噤声,没一个敢抬头说话的。   任遥跟在霍都身后出来,看了眼这情形,心里一咯噔,忙四处去寻阿史那因。   找了一圈,找到了。   他被两个神策军打扮的扣住肩胛,向后扭着胳膊,架得脚尖离地。   从来长安起就威风凛凛的乌勒小王子此刻正浑身打颤,费力地仰头躲着他下巴底下将要戳上的剑尖,奈何他被钳制住了,躲也躲不了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雪亮银峰猫戏老鼠般的离他远一下……近一下……   “文……文旌,我可是乌勒王子,我要是在大端出了什么事,我乌勒部落不会善罢甘休的。”阿史那因终于耐不住,梗着脖子开始恐吓文旌。   文旌手里的剑稳稳当当,依旧保持着固定的间隙,一下又一下拿剑尖轻轻戳着阿史那因,不伤他,又足够把他吓得浑身哆嗦。   闻言,文旌神情清淡,略挑了挑眉:“哦?那我更不能让你活着出去了,现在杀了,找个地方埋了,等将来就算乌勒来要人也要不到本相的头上。”   阿史那因瞪圆了眼睛,蓦得,泄了气,仰头哀嚎:“你杀就杀,把剑离我远点,我宁可死,也不要被毁容!”   任遥:……   那凄惨的、中气十足的哀嚎声回荡在静悄悄的赌坊里,任遥只觉听得头皮发麻。   倏然间,哀嚎短促地中断。   文旌撤回剑,单手提溜起阿史那因的衣领,勒紧了他的脖子,冷声道:“叫啊,使劲叫,看看你这嗓门能不能传到乌勒去。”   阿史那因双腿绷直,愣愣地看了看文旌,随即哆嗦得更厉害了。   “本相忍你很久了。”文旌的声音依旧寡淡,但却莫名的,让人觉得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一次次地挑衅我,是觉得我怕了你?你从乌勒一路来长安,怕是没在沿途打听清楚本相是什么人。”   任遥本来想上前,说两句好话把阿史那因救出来,听了文旌的话,陡觉后背凉飕飕的,腻了一层冷汗,迈出去的脚尖轻碾了碾地,又默默地收回来。   在那一瞬,她想起了任瑾的经典语录:死贫道不如死道友,贪生怕死不是错,阿弥陀佛……   正当她自我安慰之际,倏然觉得背后袭来一阵阴风。   她回眸看去,见霍都竖起鹰爪气势汹汹地朝文旌后背攻去。   任遥一凛,忙大声喊:“二哥,小心背后!”   文旌反应敏锐,立马窝回剑,侧身躲避,但奈何霍都的身法太过迅猛,眨眼间攻到近前,纵然文旌躲得快,还是被他抓中了左肩胛。   ‘刺啦’一声尖响,左臂的缎袖应声裂开,松耷耷地挂在胳膊上,露出的那截雪臂上清晰的印着一道血红色的抓痕。   任遥见文旌受伤了,心陡然绞紧,想立马奔到他跟前去看看伤势,可眼见霍都又杀意凶猛地攻了上去,她生怕会让文旌分心,忙又退了回来。   奇怪的是,霍都接下来的一记杀招本是强劲使出,但却在文旌身前一寸,堪堪停住了。   哪怕文旌将思寤戳进了他的右肩,哪怕他的血顺着银白剑身鲜红滴落,他都没有再动半分。   而是紧盯着文旌裸|露在外的左肩看。   任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缎袖碎裂,纹在左臂上的狼头纹身被半遮半掩地露了些许在外,她一个激灵,忙上前去抱住文旌的胳膊。   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膊,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捏起碎了的袖缎,将左臂的纹身盖住。   文旌冷睨了紧贴在自己身上的任遥一眼,拳头攥住,面容紧绷,冷得像座冰山,好像随时准备把她推开一样。   可他终究在混乱中反应了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碎的臂袖,又掠了一眼赌坊里的众目睽睽,重又凉凉地看向任遥,任由她替自己挡住。   江怜和扶风恰在此时从外面赶了回来。   扶风竖抱着剑,躬身道:“属下已搜过整个荒村,有可疑人已拿下,暂且关押在……大人你受伤了?”   他脸色大变,奔了上来,作势就要把任遥推开,被文旌清冷地扫了一眼,才讪讪作罢。   文旌道:“把这赌坊的人都押下去,分开审问。”他看向捂着伤口脸色惨白的霍都,微微眯了眼,神情探究,好像觉得这个人曾经在哪里见过,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盯着看了许久,始终无法回想起,于是作罢,歪头冲江怜道:“把他带下去治伤。”   扶风和江怜应下,又忙不迭地在赌坊里搜罗出一间干净的厢房,以供文旌敷药更衣。   任遥在文旌冰冷如霜的视线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给他的伤口涂了伤药,又扯过绷带一圈一圈绑严实,然后给他把半褪了的深衣拉上。   而后,抬起头看向文旌。   文旌眸中沉静如冰山,盯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跟阿史那因一起来这里?”   任遥低了头,本该是犹豫的,可方才刚回忆了一遍往事,伤慨至深,软弱至深,只觉没有力气再去遮遮掩掩,又觉得好像有什么坚不可摧的封层随着文旌的这一伤而轰然坍塌,她轻呼了一口气,坦诚道:“来见刚才被你刺伤的那个人。”   文旌拧眉:“他是谁?”   任遥舔了舔发干的下唇,默然片刻,道:“霍都……叔叔。”   文旌额间皱起的纹络更深,他在脑中竭力回想了一番曾经那个英朗飞扬的草原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刚才那个阴郁中年人重叠。   但他很快便把这些抛诸脑后,冷声道:“阿遥,你要出城可以,先跟我说一声,这很难吗?”   任遥低下了头,缄然不语。   文旌唇角勾起冷峭的弧度:“还是说,你习惯了我行我素,想去、想留、或是想让我离开你,都在你一念之间,从未将我放在心里过。”   任遥默默地站起身,道:“二哥,你受伤了,好好休息,我先出去。”说罢,她径直向外走,身边冷风飞掠,文旌起身追上她,弯胳膊环住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他在她耳边轻缓道:“阿遥,我没说你可以走。”声线温柔似水,可这水中似乎埋藏着扎人的冰棱,在柔波的遮掩下隐隐绰绰向人刺过来。   “这样若即若离,这样残忍待我,你觉得对吗?”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到任遥的颈侧,让她战栗了一下。   任遥闭了眼,任由他箍住自己的手越来越紧,将她勒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在来的路上想过了……”文旌幽幽淡淡地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不如让我来个了断。”   任遥只觉额角穴道突突的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文旌搂着她,柔声道:“要不你嫁给我,要不就让我把你杀了,一了百了。”说着,任遥听见了一声利剑出鞘的轻咽浅啸,歪头一看,文旌果然已将思寤握在了手里。   任遥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凭什么?!   凭什么要杀了她来了结这段孽缘!他怎么不干脆挥剑自刎来斩断情根!   她就没听说过谁情根深重求而不得,要去把自己倾慕对象杀了来一了百了的!文旌这分明是欺负她读书少!   任遥挺直了胸膛,想要认真地跟他讲一讲道理,突觉周围浅风荡漾,眼前一花,颈间一凉,思寤已稳稳当当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任遥:……   文旌一面用剑比划着她的脖子,一面无辜且茫然地眨了眨眼:“你刚才要说什么?”   任遥恨恨地咬了咬牙,垂眸看着思寤锋利的薄刃,千言万语,千刀万剐化作了两个字:“二哥……”音调迂回绵软,在尾音上足足拐了十八道弯。   文旌并没有因为她的撒娇而高兴,反倒将眼波一横,凉凉道:“叫南弦。”   任遥将两只拳头攥得咯吱响,磨牙霍霍,但随着思寤好像离她更近了,薄薄的剑刃轻轻压住她的颈间穴,突突的跳。   她立马软了:“南弦。”   文旌竟还轻轻应了一声,很满意的样子,手抵着下颌,温柔地凝着任遥的脸,道:“离过年没剩几天了,不如等年后,春暖花开之时,我们就定个好日子成亲。”他顿了顿,将架在任遥脖子上的思寤摆正了,保证剑刃压在脖颈上的是条直线,而后,缓缓问:“你同意吗?”   任遥:……   她敢不同意吗?!   她要是现在说不同意,是不是立即就会被划道口子在脖子上。   任遥气呼呼地鼓着脸颊,残念地守着自己最后一寸领土,抿紧了唇,盯着他,就是不说话。   文旌的脸上带着极为天真、无辜的疑惑,凝着她:“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啊?”   他低头忖了忖,突然调整剑锋,由她的前颈放到了侧颈,道:“这样,你要是同意就眨眨眼,要是不同意就摇摇头。”   任遥:……   她一摇头这剑不就劈到她脖子里了吗?!   任遥泪眼汪汪地抬眸看向文旌。   文旌冲她微微一笑:“你这是同意了?”   任遥欲哭无泪,在思寤威胁之下,僵硬地,认命地眨了眨眼。   文旌灿然而笑,将思寤收了回来随手扔到一边,箍住任遥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柔声道:“我们都要成亲了,你亲我一下。”   任遥想跑,可无奈文旌抓她抓得太紧,根本挣脱不得。   她不得不踮起脚跟,凑近文旌,在他侧颊上浅啄了一下。   正当她想要离开时,文旌突然将手扣在她的脖颈上,轻轻一压,温软的唇再一次印上了他的脸颊。   维持着这个亲密的姿势,文旌微微歪头,在她耳边轻声问:“阿遥,你爱我吗?”   任遥身体微僵,在她脑子转动之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冲破了枷锁从心底猛然窜上来:“爱。”她说完,便愣怔了。   文旌将她扣在怀里,挚情深隽道:“你爱我,我也爱你,这就足够了,对不对?将来就算真得有狂风怒雨在等着我们,我也会保护你,阿遥,你要相信我,好不好?”   任遥的手徘徊在文旌的脊背外,颤抖得厉害。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三年前他们分别的那个夜晚。   在她数度恶语相向之后,文旌头也不回地走了,寒风呼啸的夜晚,他逆风而行,在浓酽夜色里孤影斜斜,衣袂向后飞扬,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处。   在这三年里,她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无数次在梦中哭醒。   她恨透了自己的冲动,恨透对感情的放纵,因而在文旌回来后,她曾暗暗地下决心,绝不会再跨过那条线,只要文旌能好好地留在长安,在她举目能看见的地方,哪怕他不属于自己也无妨。   可就在刚才的一瞬,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她不会甘心。   哪怕隐藏得再深,克制得再厉害,对自己说一百遍该止步了,心底还是潜藏着对他的渴求,并未随着岁月的推延而消逝。   任遥突然轻轻笑了,是释然的笑,轻松的笑,她决心放过自己了。   再多的恩怨,那也是上一辈的,逝者如斯,自有人该来偿命,而文旌,他是干干净净的。   她将手轻轻地放在文旌的脊背上,起先只是轻轻碰触,可仿佛那里有让人沉迷的魔力,惑得她将胳膊一点点的收紧,紧抱住他,像是要将他深嵌入怀。   感受到她的回应,文旌不自觉的唇线微弯。   突然,听到任遥‘啊’了一声。   他忙将她从怀里捞出来,见任遥愁眉苦脸:“怎么办?父亲肯定不同意。”   文旌却是明眸飞扬地一笑:“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又是在来的路上……   他到底在路上想了多少事?!   任遥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思寤,郑重地警告:“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不得吓。”   文旌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会把思寤架在义父脖子上逼他同意吗?那太低端了。”   任遥:……   她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流畅,这么脸不红心不跳?!难不成刚才把剑架她脖子上的人不是他,是鬼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预收《以色侍君》   温瑟容颜倾城,身娇体软,是个天生的尤物。   养在深闺十五年,只等着她那太子表弟成年,好嫁给他当太子妃。   一切看上去温馨顺遂,直到她做了个梦。   梦里太子沈昭将她宠上了天,从太子妃到皇后,更是为了她废置六宫,拒纳妃嫔,大建奢华行宫,凡是她要的,哪怕再难得,也会利用皇权捧到她的跟前。   就这么宠着,宠着,把她宠坏了……   沈昭连年在外征战,温瑟不甘深帷寂寞,找了个假太监暗通款曲,被提前得知消息秘密回宫的沈昭抓了个正着。   沈昭勃然大怒,将假太监当着她的面儿车裂,流放了她全家,杀了昭阳殿所有宫人,将温瑟软禁起来,用尽了所有残忍手段折磨她,惩罚她……   温瑟一个激灵,梦醒了。   眼前的沈昭年轻稚嫩,正用刀子割了衣衫给她包扎坠马造成的伤口。   温瑟哆嗦着后退:“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   沈昭:??   ……   温瑟:“我想过了,娶妻娶贤,阿昭身份尊贵,应当择贤德之妻,我配不上你。”   沈昭骤然变脸,阴悱悱道:“阿姐的意思是想悔婚?”   温瑟:“……我开个玩笑。”   ……   两人做了同一个梦,男主比女主晚几天……   ——————   喜欢的小天使们可以点击右上角我的作者专栏收藏哦~~ 第31章 痴情   任遥腹诽了一通,慌慌张张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开始凝神想这些事。   这一趟确实从霍都那里得知了许多当年之事的辛秘,可是被文旌这样一打断,最关键的她还没有问出来——霍都的来信中说他有揭露当年真相的证据。   看刚才霍都那古怪的样子,任遥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看穿了文旌的身世。   这样想着,她的手抚上文旌的左臂,隔着柔滑的臂袖缎子轻轻摩挲,心事重重地问:“南弦,你这里的狼头纹身与寻常铁勒人的纹身有差别吗?”   文旌垂睫扑闪了几下,二话不说,手摁上自己的衣襟就要把衣裳脱下来给任遥看。   任遥忙道:“不……不用给我看,你就说就行了。”   文旌抿了抿唇,透出些遗憾扫兴的意味。   他将手从自己衣襟上拿开,又箍住任遥的腰,平声和缓道:“从外观上看,铁勒各族的纹身大体一致。但哥舒氏坐拥铁勒王庭,与旁人却有一些不同。”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左肩:“我与父汗的狼眸都是红色的。”   任遥思索了一番,又问:“是整个哥舒氏的都是红色,还是只有你和哥舒叔叔的是红色?”   文旌道:“只有我和父汗。红色代表东升旭日,有最尊贵的权势之意,只有历代的铁勒可汗继任者才有资格纹红眸。”   任遥的心随着他的话不自觉下沉,可还存了最后一丝侥幸:“那关于红眸有多少人知道呢?”   文旌道:“草原之内,上至部落首领,下至普通牧民,人尽皆知。”   那么霍都一定也是知道的了……   任遥回想他刚才诡异的举止和看向文旌的眼神,忖度他十有八九是已经看穿他的身份了。   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当年铁勒部落的全军覆没甚是蹊跷,那种程度的战败,绝不会仅因为外力,必定是内部有叛徒。   而霍都也说过,是魏鸢把行军方略泄露了出去,但她一个妇人,哥舒耶奇会把详细的行军方略告诉她吗?   所有指向都是当年哥舒耶奇的身边有叛徒,而且是他极为倚重信任的,能直接接触到最核心机密的行军方略。   也正因如此,多年来虽然父亲想方设法寻找当年幸存的铁勒旧部,但他始终将文旌的身份捂得严严实实,不与外人道。   想到这儿,任遥突然觉出一丝怪异。   没有来由的怪异,好像迎面突然袭来,想探个究竟时又骤然远去,甚至她自己也不明白,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一瞬,是因为想起了什么才会有这种怪异的感觉。   文旌垂眸看向任遥,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是不是在担心,霍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任遥老老实实地点头。   文旌意味幽深的一笑:“这是好事啊,看样子他并不信任义父,不然义父也不会费这么多周折让你代他来见霍都。如果他看穿了我的身份,那么起码他是会信任我的。”   “可……”任遥蛾眉长敛,忧色难消。   “你是不是担心当年的父亲身边会有叛徒,而霍都并不能完全消除嫌疑,毕竟那一战那么惨烈,可是他却活了下来。”   任遥下意识点头,可点到一半,想起什么,神色一僵,古怪地看向文旌:“你怎么知道?”   过去的那十年,父亲虽然从未放弃对铁勒旧案的追查,但他很少会在文旌的面前提起,甚至于在文旌当年离开长安之前,任遥对这些事也知之甚少。   对于这些隐秘的事,需要去探听,去联络,父亲只会让兄长知道,让兄长去办。   而在文旌离开长安的这三年里,任遥才逐渐开始留心关于当年铁勒旧案的一切。   文旌凝着任遥秀致的眉眼,神色淡淡,摇了摇头:“我们毕竟住在一个屋檐下,就算你们有心想要瞒我,我也能猜出来几分。”   猜出来几分……那到底是几分呢?   任遥心怀忐忑地想着,却觉颊边一暖,文旌摸着她的脸,神情温柔,溢出些许怜爱:“阿遥,你别担心,我不会再逼问当年的事了,我知道……或许你根本就不想提,你的心里也很难受。”   她越发心如擂鼓,紧张至极。   文旌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正想问个究竟,江怜推门进来了,他一眼看到文旌箍在任遥腰上的手,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微微将头偏开,硬着头皮道:“大人,那赌坊老板想要见您。”   文旌松开任遥,和缓一笑:“正好,我也想见他。”   从文旌一进门,霍都就紧盯着他,视线锐利如刃,像是要剖开眼前人的表层与伪装。   文旌缄然不语,随意坐到榻前的梨花木凳上,由着他看。   良久,霍都脸上的急切探寻逐渐化作迷茫、疑惑,甚至凝着文旌那张如冰雪雕琢的脸,还带出几许怅惘、伤戚。   “你……是阿毓?”   文旌垂下眼睫,略迟疑几分,抬起头,直迎上霍都炯炯的视线:“霍都叔叔,许久不见了。”   霍都那沧桑浑浊的瞳眸陡然睁大。   他霍得从床榻上起身,走到文旌面前,不可置信,可又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你真得是阿毓?你还活着……”他一僵,立马收起不自觉流露的情绪,警惕地盯着他:“是任广贤让你来的?你真是阿毓?”   文旌沉稳坐着,眼底平静无澜。   “霍都叔叔,我现在不叫哥舒毓,我是文旌,是率三万残军扫清长安逆王党羽的那个文旌。”   霍都一凛:“文丞相?”   “是,我是文丞相。我堂堂丞相,难道会为了向你嘴里套出些什么而给自己硬按上一顶哥舒毓的帽子吗?”   他见霍都仍旧有疑色,平静道:“当初在韶关,父汗让你去探清周围地形,你临走时,父汗曾对你说,‘胜负有命,不必强求’,那时只有你、我和父汗三人在,你还记得吗?”   霍得颤抖了一下,随即热泪盈上眼眶:“我当然记得,可我回来了,你却已经不在了,我问可汗你去哪儿了,他……他说他把你托付给可靠的人了。那时我们被北狄包围,又有狗皇帝的影卫虎视眈眈要取可汗性命,哪里有什么可靠的人!我还背着可汗偷偷出去找过你,可惜……没找到。”   寥寥数语,把文旌仿佛拉回了当年的情景里。   苍茫暮野,白雪皑皑,他被义父抱在怀里,穿过遍野的横尸和战火,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奔跑。   他眼睁睁看着,父汗所在的那一处阵垒越来越远,直至化成了眼底的一个小黑点。   此去经年,往后十余载,他时常会在梦境里再见那一幕,父汗亲手将他交给义父,对他说:阿毓,从今往后你要做个普通人,永远地忘掉你哥舒毓的身份。   文旌闭了眼,当年父汗那临危的嘱告似乎犹然在耳。   “少主……”霍都见他神情有异,担忧地凝着他。   文旌朝他摆了摆手,敛去满面伤慨,让自己恢复平静,长舒了一口气,道:“霍都叔叔,我想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血汗深仇多年来如滚烫的烙铁梗在霍都心头,他恨不得立刻向文旌诉说,但看着他那俊秀白皙的面庞,宛如美玉,毫无瑕疵,不染尘灰,他又犹豫了。   文旌久久未等来回话,抬头看向他,见他脸上那纠结为难的神情,像极了平日里在他逼问之下的义父,含着重重的顾忌。   他心间通透,眸光雪澈,看着霍都,缓缓道:“若是觉得为难,那么我来说,你只说对还是不对。”   文旌停顿片刻,道:“当年的事,始作俑者是……我的母亲。”   霍都双手紧攥成拳,指骨被他勒得咯吱咯吱响。   文旌掠了一眼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继续平静道:“所以,父汗才临危把我托付给义父,并且交代他要隐去我的身份,而不是要义父把我送回长安母亲的身边。后来我因朝中储位之争而深陷牢狱,义父不惜向延龄太子表露我的真实身份,也不肯向当时已颇具权势的魏贵妃求助。所以,父汗知道母亲背叛了他,你们也全都知道。”   霍都猛地将拳砸到墙上,愤然道:“就是这个女人!她跟大端那个狗皇帝私相授受,越发嫌可汗碍眼,而狗皇帝对铁勒忌惮已久,最后他们竟想出那样歹毒的计划。借刀杀人,致使我铁勒大军全军覆没。”   文旌默然移开目光。   “少主……”霍都激愤道:“你要替可汗报仇!替万千铁勒部落的冤魂报仇!”   报仇二字带着凛然恨意朝文旌迎面砸过来。   他终于明白当年父汗为何要把他托付给义父。   不论父汗把他交给任何一个部曲,势必是要被灌输一通复仇思想,且这前半辈子也会全然被‘复仇’二字所左右,彻底失去自我。   这不是父汗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他才会对他说那样的话——从今以后你要做个普通人,忘掉你哥舒毓的身份。   而义父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履行着父汗的遗愿,让他做了普通人,远离前尘,远离仇恨,倾尽全力支持他读书科举,按部就班地入学、入仕,他一直生活在澄净阳光之下,从未被片缕仇恨的阴云遮挡。   他一直以为自己本就该过这样的生活,从不知,是义父默默为他遮挡着风雨,为他负重前行。   文旌凝着窗外灿烈的阳光,微微眯了眼,可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他是文旌也好,哥舒毓也好,在外游移了一圈,最终是要回到固有的轨道上来的。   他微微舒了口气,转身看向霍都:“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殷如眉……是怎么死的?”   霍都道:“我也是今天才从任遥的口中得知……当年殷如眉去长安向你母亲求救,被她毒死了。”   虽然与文旌预料得一般无二,可听霍都亲口说出来,他还是如蒙重击,心碎恸极。   那么这一切都可以串联起来了。   殷如眉必定是那个时候已经对母亲有所怀疑,所以才会先去找舒檀的母亲,给她留下了那枚弯月玉佩,可她肯定没有想到,母亲会那般狠毒利落,丝毫喘息之机都没有给她留。   那么舒城杀秦舒氏,也必定是受了母亲的指使而杀人灭口。   母亲?文旌讥诮地心想,她配为人母吗?   文旌走后,任遥在房里等了他许久,迟迟不见其归,正托着腮想心事,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阿史那因身边的随侍。   他哭丧着脸道:“姑娘快去看看吧,王子他……”   任遥道:“他又怎么了?”   那随侍张了张口,似乎觉得实在难以启齿,无奈地摊了摊手:“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任遥跟着去看了。   赌坊的对面是一间废弃的屋舍,神策军将那里收拾出来暂且用来看押从赌坊抓回来的赌徒。   因为要看押的人太多,所以难免疏忽,被阿史那因偷钻了空子,跑出来,上了房顶……   任遥到那儿时见阿史那因正站在房顶的垂脊上,身形摇摇晃晃,颇为料峭,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是乌勒王子阿史那因,是你们大端皇帝的贵客,你们敢这么对我!文旌敢这么对我!我跟他没完!我这就不活了,死在你们大端境内,看看你们的皇帝怎么跟我乌勒交代。”   说罢,作势就要纵身跃下。   连声破裂脆响,几片瓦砾从屋顶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底下的神策军愈加慌张,仰着头冲阿史那因好言相劝。   任遥本就心里烦躁,被他这么一闹腾更加没了耐心,拨开人群上前,仰头斥道:“阿史那因,你又在闹腾什么?!赶紧下来!”   阿史那因一见是任遥,立刻抹掠去凶悍的表情,换了副温柔面庞,可怜兮兮地冲她道:“阿遥,我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又婚约在身,奈何生不逢时,遇上奸相棒打鸳鸯,此情难以为继,只能等来生咱们再续前缘。”   任遥:……   她这辈子只见过两个戏精上头,说来就来毫无表演痕迹的奇葩,一个是宣室殿里那位等着强娶臣女的狗皇帝,一个就是眼前这位。   任遥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赶紧下来!”   说罢,她绕到屋舍强侧,撩起前袂,就要上去把这作精逮下来。   一只脚刚登上梯子,只觉手腕一紧,被人拽离了竹梯,踉跄着向后连退数步。   文旌将她紧箍在怀里,仰头看向正寻死觅活的阿史那因,清淡道:“跳,那因王子只管跳,后面的事本相会给你安排好。就算缺胳膊断腿了,本相也会派人把你送回乌勒,万一你要是不幸摔死了,本相也定会安排人给你风光大殓。”   其间任遥数度想挣脱他的手上前去,都被文旌拽了回来。   阿史那因怔怔地看了看文旌,突然,咬紧了后槽牙,恨声道:“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文旌勾了勾唇,很是无辜:“瞧你这话说的,不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吗?本相是在鼓励你勇敢坚定内心想法。”   任遥试图甩掉文旌的手,甩了半天也没甩开,只有在他的钳制下艰难仰头冲着阿史那因劝道:“你别当真,南弦是吓唬你的,你快下来,他不会伤害你的。”   阿史那因丝毫没有被说服,指着文旌强烈谴责:“他分明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   任遥还要再劝,被文旌捏着胳膊捂着嘴拖了回来。   “呜呜……”任遥奋力挣脱开他的手,又要上前去劝阿史那因下来,被文旌箍住手腕再度拖回来。   “你什么意思?!”文旌秀眉一横,也恼了:“你心疼他是不是?在你心里觉得他比我重要,是不是?我今天问你,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任遥看着文旌嗔怒的模样,愣了。   愣了许久,她突然觉出些不对劲儿来。   这儿可不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屋舍前还站了好几十神策军,周围静悄悄的,丞相大人刚刚那句发自灵魂的拷问如一曲余音绵长的幽歌,回荡在空寂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任遥看向那些可怜的神策军,他们各个躬身深低头,目不斜视,恨不得在头顶挂上几个大字:我们都是聋的,听不见丞相大人在说什么。   但丞相大人今天显然不想要脸了,无视这周围诡异的安静,紧抓住任遥的胳膊,盯着她的双眸,十分郑重认真地问道:“你说呀,要他还是要我?” 第32章 真相   任遥柳眉轻蹙,怔怔地看着文旌,他那幽黑深邃的瞳眸里凝着精烁惑人的光,就这么幽幽淡淡地看向她。   心里最柔软的一隅似乎被触动,她握紧了文旌的手:“你,我选你。”她转身朝还在屋顶上的阿史那因喊道:“你要跳跳吧,我不管了。”   言罢,二话不说拉着文旌进了屋。   阿史那因:……   这里的人对他太不友好了!太不友好了!   文旌被任遥拉扯着进了屋,唇角微微弯,噙着温柔漫隽的笑意,好似一个偷吃了蜜糖的孩子,揣着那股甜味在沾沾自喜。   两人进来,见霍都正站在窗前,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最终将视线落到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   他朝着文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一转眸看看他身边的任遥,把嘴闭上了。   任遥察觉到这古怪的气氛,心中微微一动,向文旌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文旌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意思就是霍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任遥不由得蹙起刚刚舒展开的眉宇。   这应该是预料之外的事情,已经偏离了父亲之前的安排,为了推动后面的事顺利进行,她是不是应该通知父亲提早做准备。   文旌觑看着任遥的神色,微微凑近她,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这里已尽在我掌控之内,在确定他可信之前,不会让他脱离掌控。”   任遥骤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当年铁勒部队惨败于阵前,极有可能是哥舒耶奇的身边有奸细,而这个奸细到现在都还没有揪出来。   她不由得忧心起来,陷入沉默。   霍都走到他们跟前,冲文旌道:“少主还是尽早离开银月赌坊吧,如今局势复杂,少主身份又特殊,久留于此怕是会招至怀疑。”   他想让文旌走?   任遥心中的狐疑更甚,看向他的目光也更加复杂。   文旌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似乎示意她稍安勿躁,平声道:“话虽如此,可我带神策军出城,这会儿该知道的恐怕早就都知道了,再去遮掩也没什么意思了。”   霍都似乎还想再劝,文旌抢先一步,道:“既然我已来了,那么总要得一个结果回去,我听阿遥说霍叔叔的手里有舒城的口供,可否拿给我看一看?”   霍都额间皱起几道纹络,似有些为难。   文旌微微一笑:“霍叔叔,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霍都忙摇头:“不……不是。”他咬了咬牙,道:“舒城那个老狐狸——我……我还没拿到口供。”   “没拿到?”任遥愕然道:“那你让我父亲来见你做什么?”   “舒城此前在荒村驿馆遇袭,他怀疑是魏太后想杀他灭口,要我设法保他一命,说只要保住他的命,他就愿意把当年的事和盘托出。”   “我心想,任广贤这些年在长安混得风生水起,又……”霍都抬眼看了看文旌,话音一转:“舒城想保命,我们想要他的口供,本是一拍即合的事,我才想着要跟任广贤商量一下。”   片刻沉默,文旌和缓一笑:“现在不正好吗?舒城的命,我可以保住。”   “南弦!”   “少主!”   霍都神色急恍,忙道:“你不能——当年那狗皇帝下了旨意,凡铁勒部落后裔,三辈之内不得为官。你好容易有今天,不能轻易暴露身份,更不能把身份暴露给舒城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大人。”江怜进来,道:“陛下和任大公子来了。”   话音甫落,赵煦身穿一袭藏青色大氅雍容华贵地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神情复杂的任瑾。   任遥只觉额角的穴道突突跳着,心道:好吧,都来吧,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赵煦环视了这赌坊一圈,眼底藏蕴着精光,最终将视线落到文旌身上,温和道:“朕听闻你率神策军出城了,有些不放心,跟来看看,沿路正好遇上了任瑾,便同他一起来了。”   众人缄默片刻,极有默契地端袖朝赵煦揖礼。   赵煦在这尴尬的静默里扫了一圈众人,微微一笑:“怎么了?都不欢迎朕?”   任遥心想:是,很不欢迎,但……不欢迎有用吗?你都来了……   她悄悄歪头看向文旌,无声地问他:赵煦知道你的身世?   文旌冲她摇了摇头。   “南弦……你跟阿遥递什么眼色呢?莫非你还有事情瞒着朕吗?”赵煦似笑非笑着问。   任遥默默地抬眼看了看赵煦,从前只觉他是个闲雅温和又好脾气的少年,今天才突然觉出,他是天子,是个敏锐又有锋芒的天子,只不过平日里他善于掩藏自己的锋芒罢了。   文旌的声音一惯平缓无波,摇了摇头:“没有,陛下多虑了。”   “好。”赵煦表现得极其顺和,没有揪着追问,只是淡淡掠了一眼文旌和任遥,道:“你们随朕来,朕有话要单独跟你们两个说。”   文旌探出身,用撑杆将轩窗撑住,一股冷风灌进来,将屋里的腐气驱散了几分。   赵煦大咧咧坐到绣榻上,一点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冲文旌道:“行了,你别忙活了,朕没那么娇气。”   文旌头也没回:“我怕熏着阿遥。”   赵煦的表情骤然僵在脸上。   片刻之后,他便释然了:“行啊,反正你们能成眷属,朕也替你们高兴。”   本来正乖巧缩在榻席上的任遥听了这话,脸颊不由得一烫,将头转到了一边。   文旌垂眸看着她那羞涩娇柔的神情,唇角微弯,噙上一抹温笑。   赵煦全看在眼里,半是怅然,半是感慨道:“瞧瞧,南弦像换了个人一样,再也不是从前冷面冷心的样子了。”   这一说,连文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坐回来,道:“陛下将臣和阿遥单独叫来,是有话要说吗?”   赵煦默了默,端正了神色道:“刑部奉命彻查当年殷如眉一案,查出些可疑之处。”   任遥忙道:“什么可疑?”   赵煦道:“你也没别着急,不是关于凶手,而是……”他犹豫了犹豫,冲着文旌道:“刑部翻看卷宗,发现当年大皇兄也暗中秘密查过此案。”   文旌一诧:“延龄太子?”   赵煦点头:“就是大皇兄,他不光去刑部查了当年殷如眉一案的卷宗,还调走了一份案宗,至于是什么。如今却不得而知了。”   “这不可能!”文旌道:“刑部管理卷宗都是有条例的,即便是上边要调阅,也会先留好底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延龄太子调走的是什么?”   赵煦道:“刑部文书称,是大皇兄不让留底,他是太子,是储君,刑部不敢违逆其意,再加上殷如眉一案已被搁置多年,渤海殷氏早就不承认有这么个女儿,可想而知大概也不会再有人替殷如眉出头,所以当年刑部也就浑水摸鱼过去了。”   赵煦看了看文旌的脸色,极为慎重地补充道:“朕详细审问过了,他们不敢说假话。”   文旌顺着赵煦的话细细忖度,心中疑云密布,延龄为什么要去查殷如眉的案子?当时义父为了救他,已将他的身份对延龄和盘托出,他既然要查,为何不让他知道?   所有的事情像一盘散落的碎珠,缺一条线把它们穿起来。   文旌思忖良久,突然脑中闪过一道激灵,他猛地抬头看向赵煦:“延龄是什么时候从刑部调走案卷的?”   “嘉佑八年三月初八。”   文旌瞳眸骤然放大。   赵煦道:“很巧,是不是?大皇兄是嘉祐八年三月初十失踪的,距离他从刑部调阅卷宗仅仅两天。”   赵煦长舒了一口气,眼底浮掠过伤戚,但很快敛去,自然地勾了勾唇角:“你现在知道朕为什么要来了吧。这件案子已经不仅仅事关殷如眉,还事关朕的大皇兄。他……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件案子才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当年的魏贵妃纠结党羽诬告太子赵延龄谋反,其实是极为拙劣且漏洞百出的,但就是因为赵延龄的失踪,才给了魏贵妃一党以可乘之机,硬是把他污为畏罪潜逃,更借此逼死了当时的皇后哥舒敏。   三年来,许多追随赵延龄的老臣都认为是魏贵妃害死了太子,以为太子失踪这一惊天大案只是争储夺嫡的结果,却不曾想竟然还和殷如眉一案有关。   赵煦见文旌沉默不语,放缓了声音:“说话呀,后面下一步该怎么办?”   任遥凝着赵煦,他已脱下了那件深蓝色大氅,里面穿着墨黑深衣,以金线缕出了蟠龙云纹,突出了他的俊秀,隐没了稚嫩,显得整个人雍容且持重。   她这么看着看着,心里一动,忙道:“舒城现在就在驿馆,他对当年事不仅清楚,还替魏太后杀过人灭过口,而今他怀疑魏太后要杀他灭口,想要人出面保他一命,只要能保住他的命,他就愿意把所有一切和盘托出。放眼天下,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担此重任?您这一来,正是天意。”   文旌歪头看向任遥,任遥面色柔和,冲他浅浅一笑。   既然赵煦来了,那么就让他来做这个担保,而文旌,能不参与就不要过多的参与。   赵煦从善如流,没有推让,立马道:“好,只要他能把该说的都说了,朕可以保住他这条命。”   既然商量妥当,那么赵煦片刻也等不及,当即就要去驿馆见舒城。   任遥默默跟在他和文旌身后,出了厢房的门,进了赌坊大堂,看着墙壁上镌刻的银月,不由得握住了腰间垂下的弯月玉佩。   当年母亲将这枚玉佩留给自己信任的姐妹,而孤身一人前往长安找魏鸢求救,那个时候她又是何等心境……   想到此,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她渐渐放慢了脚步,望着面前,赵煦和文旌走了出去,兄长正从外面进来,他逆光而立,看不清是何神情。   砰……   好似有什么在脑子里骤然炸开。   她知道怪在哪里了。   她看了一眼前面正在说话的三个人,仰头四顾,见霍都果然站在二楼,凝神盯着文旌。他的视线随着文旌而晃动,好像生怕他会消失在自己眼前一样。   任遥捏紧了侧裾,转身上了二楼。   “霍都叔叔,当年哥舒可汗的行军方略是你透漏给魏鸢的,对不对?” 第33章 隐情   霍都的脸色瞬时沉冷下来,眼睛中仿若有什么轰然碎裂,倚靠在扶栏上的健硕身体晃了晃,沉声道:“你胡说什么!”   任遥丝毫不惧他渐渐变得狰狞的脸色:“如果哥舒叔叔在临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是魏鸢那个女人出卖他,那么他当时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印鉴给母亲让她去长安求救?明知那是火坑,他为什么还会让我的母亲去跳?”   霍都紧抓住扶栏上的雕饰,脸上掀起一阵慌乱。   任遥步步紧逼:“自始至终你都十分肯定是魏鸢出卖了铁勒,出卖了哥舒叔叔,那么我问你,连哥舒叔叔都不知道出卖他的人是谁,你又是从何得知?又为何如此深信不疑?”   “霍都叔叔,你连我父亲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令你如此深信不疑?莫非是魏鸢自己告诉你的吗?”   霍都双目圆瞠,渐渐的,失了力气,弯身坐到地上,沧桑的脸上满是颓然之色。   他垂眸看着地面,摇了摇头,面容惨淡。   任遥掠过他,低头看向大堂,文旌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正四处张望着在找她。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等待会儿文旌上来,霍都回过神来,只怕想要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又要费些周折了。   任遥看着他的模样,冷声道:“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霍都叔叔难道还要帮着魏鸢遮掩?若是这样,那么你也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   霍都猛地抬起头:“我不知道……”   任遥拧眉:“你不知道什么?”   “在出征之前,魏鸢来找我,问我可汗的行军方略,说她听闻北狄人凶猛异常,她有些不放心——我当时没有细想,就都告诉她了。当时在韶关,你父母来找可汗时,我正奉命在外探查地形,不知道可汗竟会托付你母亲去长安求救。”   任遥面容坚冷,审视般地上下打量着霍都,脑子飞快地转动。   或许在这一节,霍都并没有说谎。   因为他起先不知道文旌就是哥舒毓,若是当年父亲母亲从韶关带走文旌时他就守在哥舒耶奇的身边,那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任遥脸色稍有缓和:“那么……后来你告诉哥舒叔叔真相了吗?”   霍都神色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且当时,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韶关一役,我们腹背受敌,单只是应敌已经精疲力尽,没有余力再去应付旁的了——只是刚才听你说了你母亲的事,我才意识到,殷如眉……竟是我间接害死的。我若是早说了,就算救不了可汗,或许也能阻止你母亲去送死……”   说罢,他抬起胳膊捂住了自己的头。   任遥神色冷凝,紧紧盯着他,心头一阵阵涌出恨意。   她或许猜出了霍都为什么不能对哥舒耶奇说出真相。   他口中所描述的,当年哥舒耶奇与魏鸢相遇的那段场景,几乎乏有提及哥舒耶奇当时的心境,但对魏鸢的内心描述却是详之又详,或许这并非是当事人告知,而是他曾经在心里无数次的揣摩猜测过,所以才会在对外描述时不自觉地带了出来。   人人都说,魏鸢当年有倾国倾城之貌,所以才会以再嫁之身把仁祖皇帝迷得神魂颠倒。   霍都是哥舒耶奇的心腹,日日跟在他的身边,应当也时常能见到魏鸢。   一个心思单纯、血气方刚的武将,日日面对花容月貌的主母,生出了隐晦难言的心思,又因为这一点点心思,将军机要秘泄露给了她,后来兵败如山倒,一时之间没有坦白的勇气,最终酿成了另一桩人间悲剧。   任遥讥诮冷笑了几声,后退,歪头,见文旌已经顺着木梯上来了。   “阿遥,你和霍叔叔在说什么?”   因准备出门去驿馆,文旌披上了大氅,雪白的狐毛泛着质地上乘的细腻光泽,衬出他如瓷如玉的白皙肌肤。   他扫了任遥和霍都一圈,见他们两个的神情都很古怪,秀眉微蹙,追问:“你们怎么了?又在说什么?”   任遥只觉胸口像是梗了难以纾解的块垒,霍得直起身,留给文旌一句“让他告诉你吧”,便越过他,快步下了楼。   她直奔门口而去,见外面已经下起了雪。   西风猎猎,带着萧索冷意,漫天而降的雪花若筛盐,若碎絮,轻飘飘落下,顺着风劲儿打旋儿。   举目望去,远处山峦连绵,苍穹灰暗暗低垂。   任瑾和阿史那因站在马车前正在说着什么,一转身,见任遥出来了,任瑾忙过来,道:“南弦呢?”   任遥道他在里面有些话要和霍都说,又端详了一下任瑾,问:“大哥,你不是说你若放下家里那些琐碎事独自出城会太过引人注目吗?那你怎么又来了?”   任瑾轻轻叹道:“我思来想去,南弦既然已经牵扯进来了,我来不来,目标大不大,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再引人注目也比不上南弦来得引入注目吧。我来了,有些事还能在一旁把着关,能替他挡多少就替他挡多少,这些事南弦终归少插手得好。”   是呀,这案子若是顺利,便会坐实了当年魏鸢暗害哥舒耶奇的罪责。   要接受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确实是一件残忍至极的事。更何况,退一万步讲,一旦坐实了魏鸢的罪责,那么便要让她付出代价,这么多条人命,那么多无辜的人,非得以命相抵才行。   那么文旌难道要在接受了自己的父亲被母亲害死之后,再亲手将自己的母亲送上死路吗?   哪怕那个人就是十恶不赦,就是该死,可如此这般,对文旌而言,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了。   到了这一步,任遥才真正彻底地理解了父亲为何死活不让文旌插手旧案。   想到这儿,任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隆冬严寒,呵气成雾,那轻薄的烟雾从嘴角缓慢散开,轻轻袅袅,仿若一缕轻纱。   任瑾凝着轻笑了笑:“你这是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任遥轻轻靠在兄长肩上,叹道:“我有些后悔了,就不该听你们的话和阿史那因一起出城,我自己出来就好了,起码这样不会勾得南弦一路追出来找我。”   任瑾脸上的笑容微滞,垂眸看她:“阿遥,有些事总是要迈开最后这一步的。”他顿了顿,倏然笑开:“你又肯叫他南弦了,起码你们之间的坚冰是破开了吧,这样一想,你还后悔吗?”   任遥怔了怔,将额头从任瑾的肩上抬起来,眨了眨眼,为兄长的心细如发而惊诧。   她以为,只有文旌才能从一个单纯的称谓上来判断出她是否刻意疏远。   “什么后悔?阿遥你后悔什么了?”   愣怔出神之间,文旌从身后走近。   他一双如丹青笔墨精心勾画的眉宇如笼在霜气中,透出微微冷意。   任遥侧低了头,用手指抵在脑侧,透出些许无奈。   来得还真是时候啊。   “快说呀,你后悔什么了?”文旌凛声追问着,薄唇紧抿,显然是不快了。   任瑾见状,无奈地轻摇了摇头:“看来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你们聊,我去前边交代些事儿。”   眼看着任瑾漫步走远了,文旌才转回头,紧凝着任遥:“你是不是后悔答应要嫁给我了?”   任遥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倏然轻笑出声。   文旌脸色越发冷凝:“你笑什么?我很可笑吗?”   他见任遥一个劲儿只顾着笑,也不答他,越发眉目紧蹙,出言恐吓道:“我告诉你这事容不得你后悔,你要是敢后悔,我……”   “我不后悔。”任遥敛去笑意,直望入文旌眼底,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后悔。”   文旌凝睇着她,紧绷的轮廓渐渐舒缓开,眼中那簇凛寒的光也渐渐温暖起来,他轻舒了口气,握住任遥的手,道:“我都知道了,阿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起去面对,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姑息她。”   任遥眉眼微弯,却牵出几分担忧,几分怅然:“南弦,我就是后悔这个,这件事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文旌摇头:“义父将我养大,栽培我成人,你与兄长也皆视我如血脉相连的亲人,若我一昧置身事外,如何对得起你们?况且事关我父汗,我若是明知他有冤情而不替他伸冤,那我岂不是妄为子,妄为人。”   任遥凝着俊秀又决绝的面庞,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反握住文旌的手。   两人树影下执手而立,背后映着浅蓝的苍穹,成了一幅着色适宜的图影,落到了远处扶风的眼中。   他却并不觉得适宜,只觉格外碍眼,不禁冷哼了一声。   “你又怎么了?”   江怜刚部署好了神策军,从他身后走近,谆谆劝道:“不管任小姐将来是不是丞相夫人,现如今咱们可是住在任府里,我劝你对任小姐和任大公子就算做不到好颜色,起码也客气些,到底是吃人家的,住人家的。”   扶风唇角轻挑,透出几分讥诮:“可真应了那句话,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一惯好脾气的江怜这一回儿却丝毫不示弱:“是,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话,应当是有道理的,该短的时候就得短,不然成什么人了。”   扶风咬了咬牙,冷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当年丞相就是跟那位娇滴滴的任大小姐吵了一架,就自己跑去北疆了吗?我告诉你,他当年是被人逼去的!被人绑去的!将他逼上北疆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嘴里那好心的任大公子!”   “你个笨蛋,难道你就没看出来,自从丞相回了家,跟他这位义兄之间是客气有余,却总好像隔着一层似得吗?”   江怜吃了一惊,刚想说些什么,陡然警惕起来,将手摁在剑柄上,冲芦苇林后厉声道:“谁在那里?出来!”   林中静默了一阵,随即传来细碎的拂曳声,任瑾轻撩着衣裾从里面缓步款款而出,道:“抱歉,无意偷听你们二位谈话。刚听了个开头,怕一出来大家尴尬,原想等你们走了再出来的。” 第34章 昔年   这话说得很是婉转、温和,还带着一丝丝疏离的客气,让人想发作也无从下手了。   江怜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还知道凝下心思想一想这事该怎么办,这毕竟是丞相的义兄,总得顾全颜面,不能让大家都难看。   但扶风却不管这一套,他当即就要上前理论,话还没出口,就被江怜眼疾手快地拽了回来。   他罕见得形色严厉:“你不要胡来!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大人自己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在这里替他出头吗?”   扶风依旧一脸执拗不忿,但听了这话,挣扎的动作却小了许多。   江怜见他有所松动,忙趁热打铁,扣住他的肩胛,低声劝道:“你得替大人想一想,你看看他回京后的表现,如果当真是记恨着从前的事,想跟家里人一刀两断,会是如今这模样吗?孰是孰非,恩多怨多,他心里是有数的,咱们外人又能看得多清楚?”   扶风又别扭了一会儿,总算是被江怜劝下了,怒气冲冲地狠瞪了任瑾几眼,拂袖转身离去。   江怜一直望着他走远了,才回过头冲着任瑾抱剑微揖,正想转身走,被任瑾叫住了。   寒风潇潇在耳,吹动身侧的芦苇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浪,细碎的雪花迎面打在脸上,带着冷硬触感,慢慢消融,化作水渍漫开。   雪花儿消融只在一瞬之间,但那点冷意却直渗入到皮肤里,慢慢散开,半天也暖不过来。   任瑾拢了拢大氅,道:“其实我是想问一问,江大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追随南弦的?你遇见他时,他又是个什么境况?”   江怜垂眸沉默片刻,斟酌着开口:“我是在北疆遇见大人的,那时北狄骑兵入关,对百姓烧杀劫掠,混乱不堪。而当地匪寇盛行,各竖旗帜,更是乱上加乱。大人身边只有一剑,一人——那人就是扶风,他是最早跟在大人身边的。”   他略停顿了下,悄悄觑看任瑾的脸色,虽然任瑾依然温和文雅,但他猜度任瑾大约不想听过多关于扶风的事,便岔开:“其实在遇见陛下之前,我们的日子并不好过。不是为别的,主要是缺钱。大人为人又刚正,不肯随浊波而流,劫掠之事是万万不肯干的,所以只能熬着穷日子。”   “我们晚上露宿荒野也就算了,主要是饿肚子,饿得人心里发慌,逮着只野兔都恨不得连皮毛生吞了。最可气的,是还有人总来骚扰大人……”   “什么?”任瑾的声音略微嘶哑,瞳孔骤然放大,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扶风叹道:“北疆本就鱼龙混杂,有些登不得台面的癖好也大为盛行。大人又长了这么一张招人的脸,自然——本来大人不屑于较真,真有不长眼的抓住了打一顿就算了,可这样吓不住人,总要不怕死的往上扑,后来大人没耐烦了,抓住一个放了点血,吊在辕门上,才算都震慑住了。大人凶狠残忍的名声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传出来的……”   他说的甚是含蓄,但只消细想就该知道想要震慑住那群牛鬼蛇神,单靠‘放了点血’肯定不行。   任瑾听着,面上神情看上去依旧平静,可是缩在袖氅里的手却默默攥紧,拇指抵在虎口处,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微微颤抖。   江怜心细,看出了他平静之下所掩藏的痛苦与愧疚,心中略有不忍,强提起一抹笑:“不过这日子也没过多久,我们就遇见陛下了。”   一提到赵煦,他那双有点姑娘气过分精秀的眼微微弯起,大有一扫沉郁,瞬时明亮起来的感觉。   “陛下虽然外表不羁,但其实是个极精明会打算的人,那时候他也算是龙遇浅滩,落难至此了,但手里终归还有些银子,还有些人追随,雁北王的名号打出去,还是稍稍能唬一唬人。混下来,日子倒还过得不赖。”   江怜虽然说着话,但心里总提着一股劲,时刻留意着任瑾的脸色。他跟扶风不同,扶风自幼是孤儿,混迹于绿林,直来直往惯了,做事说话从来只凭本心,不会考虑太多。   但江怜恰好相反。   他家中有寡母弟妹在,自小摸爬滚打着混生路,擅长看人眉高眼低,为人谨慎,与扶风正好是两个路子。   他不留痕迹地看着任瑾的脸色,觉得似乎和缓了许多,便松了口气,语调也不自觉轻快了起来:“虽说后来陛下能杀回长安、承继大统全靠了丞相的绸缪,但最开始,确实是陛下在艰难险境里拉了我们一把,丞相虽然极少将情绪外露,但我想,他还是记在心里的。”   任瑾默了默,眉目长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道:“南弦就是这样,外表冷冰冰的,其实极重情义,什么都装在心里。”   这话里含着一丝细弱的叹息,若烟似雾,不深辨,根本察觉不出。   文旌将自己带来的神策军和赵煦带来的禁军清点了一遍,有两千多人,而再往前走便要出了北衙四军的辖圈,他担心如此张扬,会将赵煦置于危险之中,想削减一些。   但略一思忖,便否了这个想法。   魏太后在朝中手眼通天,这个时候怕是早就知道赵煦和自己来了荒村,若万一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下狠手,削减赵煦身边的禁军会令赵煦更危险。   思来想去,当前唯有一法。   文旌将手炉塞给任遥,径直走到赵煦的御辇侧,打开帘子,道:“陛下,你出来,臣跟你商量件事。”   赵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弯身出来,见文旌一双手冻得通红,将自己手炉硬塞给他,缩起脖子,道:“有话快说。”   文旌道:“你给我写一封诏令,用印,让我带去给舒城。然后……你就回去吧。”   赵煦睁大了眼:“什么意思?要轰朕回去?”   文旌皱着眉环视了一圈周围地形,这里虽荒芜破败,但却是勾连四条官道的枢纽之地。且地势低洼,无险可守,一旦有人来攻,四处都是破绽,四处都漏风,根本守不住。   他暗恼自己刚才一直意气用事,到现在才察觉无形中赵煦已将自己放在了极为危险的境地。   文旌凛声道:“你不懂兵法,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明白。这个地方不宜久留,若有人想犯上弑君,我们根本毫无抵挡之力。”   说罢,也不等赵煦将反驳的话说出口,直接拎起他的衣领进了赌坊,向霍都要了笔墨纸砚,逼着他写诏书。   赵煦十分不情愿,可奈何头几乎快要被文旌摁到砚台里,挣扎了半天无果,终于放弃,大叫一声:“好了!朕写就是了,你是朕的丞相,是朕的兄弟,不是朕的祖宗,对朕客气些!”   文旌这才松开手。   赵煦洋洋洒洒写了诏书,承诺只要舒城将当年事如实告知,留下口供,他就派禁军护送他去蜀中。   写罢,他将笔往砚上一扔,还存了几分怨气地睨了文旌一眼,从内侍手里接过随身带着的印玺。   文旌握住他的手腕,止了赵煦盖印。   “这是宫印,你不是随身带着私印吗?”   赵煦没好气道:“朕下诏,什么时候用过私印?那不是不伦不类……”他脑中骤然闪过一道清光,好像想到什么,慢慢息了声。   文旌望向他,慎重道:“此事线索全指向了魏太后,若真有个结果便罢,若是没有,陛下可是将自己也搭进来了。”   “白纸黑字,印着玉玺的诏书若是落到了别人手里,便是陛下不敬嫡母的铁证。”   “但是用私印,可以留有一丝余地。可以说陛下顾及南弦的从龙之功,禁不住臣的哀求才勉强答应臣来调查当年义母的命案。仅仅是私情,还能有辩驳的余地。”   赵煦直直地看着文旌,将那方宫印紧攥在手里,手指勒得发青,道:“你是想把一切都揽到你自己身上?”   文旌平静地点了点头。   赵煦盯着他那双幽黑深邃的瞳眸看了许久,问:“南弦,你跟朕说实话,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十三年前的旧案?”   他赶在文旌要回答前摆手道:“你别说你想替你义母伸冤,也别说你是为了任遥不惜博美人欢心。从舒檀在清泉寺说出他们家的恩怨纠葛跟铁勒有关时,你就不对劲儿了。那个时候可还没把殷如眉牵扯进来。”   赵煦握住他的胳膊,面色深凝:“南弦,难道在你的心里,觉得朕不值得你相信吗?”   文旌直挺挺地站着,视线垂落,缄默不语。   而赵煦也不催他,只安静站在他面前,极有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文旌蓦得抬头,摇了摇:“没有,我没有事情瞒着陛下,你想多了。”   赵煦面容僵硬了片刻,随即轻挑了挑唇角,以此来掩饰他眸中流露出的失望,平声道:“好,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朕信你。”   说罢,将宫印放下,从衣袖中摸出私印,盖在那已写好的诏书上。   任遥和任瑾一起进来,任遥伶俐地从文旌手里接过御笔亲书的诏书,放在熏笼上烤干,明眸熠熠,看向文旌:“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文旌点头,抬起胳膊握住了任遥的手。   两人十指相扣,宛如藤蔓相攀,难以分离。   任瑾微低了头,眸中仿佛流转过什么东西,一抬头,又尽数掩去,他看向文旌,淡淡道:“我同你们一起去,南弦,有些事……我想跟你说清楚。”   文旌一怔,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兄长,默了默,轻轻点了点头。   西风猎猎,吹动车幔不断摇摆,文旌挑起帘子看向远方,见那逶迤如盘山之龙的御驾仪仗已渐行渐远,距离那巍峨的长安城楼越来越近。   他紧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突然一愣,低头,任遥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方方正正,又很硬,卷动舌头砸吧几下,便有桂花甜味蔓延开来。   任遥也塞给任瑾一颗,微微一笑:“桂花糖,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   两人皆笑了,放慢了动作,细细品味着融化在舌尖的那抹香甜,那股味道,仿佛是他们那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清澈香甜,令人追忆,难以忘怀。   任瑾抿了抿唇,道:“南弦,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三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第35章 遇袭   文旌微微垂下头,静默了片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透破眼睫,轻缓落了下去。   任遥眨巴了眨巴眼,歪头悄悄冲任瑾问:“大哥,你在说什么啊?”   任瑾道:“三年前,是我背着义父偷偷派人把南弦送走了。”   寒风将车幔吹了起来,透进几许寒气,白雾萦绕,将任瑾的面容也遮得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眼底涌动着何种情绪。   任遥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半天没回过神来。   “阿遥,南弦不是因为跟你吵架赌气才走的。他也不是气你气到再不愿意见你,我把南弦送走时他还在求我,让他回来再见你一面,有些话他想当面问清楚。”   任遥的嘴唇不住得发颤,骤然,嘶声问:“大哥,你这是为什么?!”   一直沉默的文旌听到任遥的发问,凝了视线紧盯着任瑾,目中暗含探究,似乎也想求一个真相。   任瑾避开他们的视线,看向徐徐而行的马车外,山峦叠嶂,沐在杳杳轻烟里,邈远而恍惚,思绪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场在宫闱争斗的夹缝里上演的阴差阳错。   那时的魏贵妃纠结了一帮朝臣诬陷延龄太子谋反,而后赵延龄失踪,哥舒皇后自缢,朝中局势逆转,昔日的东宫属臣大半都归顺于魏贵妃的麾下。   朝野上下,举目望去,忠义之声越来越微弱。   便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文旌仍旧不放弃找寻赵延龄。他始终不相信赵延龄会谋反,更不信朝中那些奸佞小人叫嚣的‘事发逃走’的说辞,坚持要找赵延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他自己的处境也很是不妙。   扣在赵延龄头上的罪名是谋反,历朝历代一旦牵扯到了这两个字,都免不了要大肆诛连,而像文旌这样昔日的东宫属臣,自然首当其冲。   所幸当时在另立太子上有一批坚守礼法的宗亲族老,坚持非嫡既长,没有立魏贵妃的儿子康王赵睿,而是立了当时的梁王赵煦为太子。   赵煦向皇帝恳切请求,才免了东宫属臣的诛连,他们中大半被罢官免职,而只剩下极少数完全置身事外的得以保留旧位。   文旌便是属于那极少数幸运的。   他不惜一切代价查找赵延龄的下落,很快便招了旁人的注意。   那天正是权春秋刚到长安,在任广贤的书房里谈论当年旧案,无意间说到殷如眉被害一事,被躲在门外的任遥全听了去。   当天晚上,任遥和文旌因为一些琐事吵了起来,任遥对母亲惨死于魏鸢手里耿耿于怀,一气之下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而文旌也是个刚硬脾气,留下一句“既然你不愿意见到我,那就我再也不回来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本是一句气话,两人那天晚上说的都是气话,可谁能想到命运反复,竟然一语成谶。   东宫内侍找上了门。   “不知是谁向魏贵妃告了密,说文大人与铁勒旧部有勾结,与他们里应外合查找延龄太子的下落,对魏贵妃有不臣之心。如今魏贵妃的党羽就要向文大人发难,还是快让他出去避一避吧。”   那时任广贤正与权春秋关起门来商量要事,而内侍形色匆匆,不敢久留,便是由任瑾独自出来见他。   内侍说完了一席话,轻叹道:“太子殿下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差遣奴才出来报信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万一被魏贵妃知道……”他忧心忡忡地收住话,道:“如今这局势,连太子都朝不保夕,您还是劝劝文大人,看清局势,保住性命要紧。”   任瑾一一应下,片刻都不敢耽搁,直奔书房而去。   “南弦就是这么个性子,太过重情义,太过看轻自己的安危。我这就把他绑回来,拘在家里先避避风头吧。”   任瑾刚抬起了手要敲门,听里面传出义父的声音,手不自觉地滞在了门扉前,慢慢紧攥成拳。   权春秋倒是比义父更清醒:“我看局势危急,把他拘在家里只怕到时候会连累整个任府,还是送出去吧。”   任瑾凝神侧耳听着,内心升腾出一丝丝期望。   然而里面沉默良久,最终传出义父微微沙哑的声音:“不行。南弦不能离开我左右,我当年答应过耶奇,会拼死保住他的儿子。外面正瘟疫横行,若是这个时候把他送出去,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春夜幽风咽咽,伴着鸟雀嘤啾嘶鸣,义父的话隔着一道门传出来,已是极轻,却犹如重锤可以摒除一切外音狠狠砸在了任瑾的心头上。   他早就该猜到了,自小到大,南弦才是义父的心头挚宝,相较之下,他,阿遥,乃至于整个任府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想,便如破开了一道魔鬼的阀门,从前许多被尘光所掩埋、被他刻意忘却的事也都尽数涌上心头。   年幼时任家还没有如今的光景,义父要拉扯他们三个孩子,自然很是艰难。但饶是在最清贫的境况里,义父还是坚持要送文旌去最好的书院念书。   文旌自小便是个心思敏锐的,他察觉出家里捉襟见肘,死活不肯去书院了,被义父抓住一顿打,提溜着衣领押回书院。   他还记得,那时他白天随义父出去挣钱,阿遥便要在家里做饭,小小的她甚至连灶台都够不着,只能站在板凳上做……   后来家里日子渐渐好过了,生意也越做越大,挣下的家财就是一个一品官十辈子的俸禄也抵不上,但义父还是坚持让文旌念书,进国子监,走仕途。   外人不明就里,觉得任家掌柜偏袒长子,要把万贯家财都给长子,才做出这番安排。   任瑾只觉荒谬可笑。   从前家境贫寒时,他随义父走街串巷谋生路,文旌在书院里念圣贤书;如今家境殷实了,他拨弄账本、料理生意,文旌科举及第,为官出仕。   他任瑾走的路再光鲜,再让人羡慕,也只是迫于现实,不得不走的路,全然不像文旌,走的是一条义父用脊背撑起、精心打磨出的坦途。   他不是容不下文旌,也不是讨厌他,相反的,他早已认定了此生都要拼尽全力保护弟弟妹妹,保护义父,保护整个任家。   他只是想不通。   义父再念着与哥舒耶奇旧日的交情,可义母到底是死于魏鸢的手里,而魏鸢可是文旌的亲生母亲……   一个仇人的儿子,全家围着他转了十年不够,凭什么还要再为了他搭上整个任府!   任瑾紧攥住拳,只觉一股热血涌上来,一个念头瞬间成形,他甚至没有细想自己将来会不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便顺着游廊走下去,绕开管家曾曦,直接找到了府中掌管后院的自己的心腹。   他暗中命人守住家门,只要文旌一回来,立刻绑了。   等到亥时,文旌果然回来了。   他甫一进门便直奔后院,遇上要绑他的人还丝毫无察觉,只一边疾步走,一边道:“快去通知后院,先别关小门,我有话要跟阿遥说……”   最后一个字的音尚未完全落下,一张细密织就的麻袋兜头落下,将他蒙了个严实。   任瑾命人给文旌灌了迷药下去,先藏在任府在长安的别馆里,等天一亮就送出城,送去琼州。   他之所以选择琼州,是因为那里还没有瘟疫。任家的商队遍及各州郡,统共出去十支,只有去琼州的那一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临行那日,他瞒着义父和阿遥去城门口送他。   文旌饮了迷药还睡着,斜斜倚靠在马车壁上,白皙俊秀的面庞安静沉谧,犹如一尊温润清莹的玉雕,只是眉微微蹙着,在额间有几道清浅的纹络。   任瑾挑着帘子看了他许久,才轻轻道:“南弦,你莫怪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家大祸临头,这么多年,全家人都围着你转,都在为你付出,让你为这个家稍稍地冒一点风险,应当是不过分得吧……”   虽然这样说,可他一转身就招手把随行的小厮叫到了跟前,细细嘱咐:“准备好的药材和银两都得收好了,把人安好无损地给我护送到琼州,那边的住处都是现成的,只一点,人得看好了,别让他跑出去。还有……”任瑾像从前十年无数次为文旌操心、为这个家操持一般的耐心细致,生怕会有所遗漏:“那迷药喝多了对人身体不好,到了琼州就别给南弦喝了,好好劝着他,跟他说,等长安的风头落下去,我就派人把他接回来。”   打算得是挺好,可惜天不遂人愿。人刚到琼州,瘟疫便传了过去,朝廷怕瘟疫蔓延到长安,关闭了从琼州南下的门户,那里的百姓为躲避灾异,纷纷北上,一股脑儿涌去了北疆。   任瑾得知文旌失踪的消息时已是秋末,瘟疫差不多已经过去了,那几个小厮才得以从琼州回来,起先还支支吾吾试图搪塞过去,在任瑾的逼问下才说了实话。   他们在琼州住了一段时间,也跟文旌把道理都说明白了,让他为着家里人在这儿躲躲,等风头过去就回去。   文旌别扭了一阵儿,后来也渐渐接受了现实,随他们在此安顿下来。   只是后来有一日闲暇时小厮们在别馆里议论,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可能让文旌给听去了,从那日过后他就变了,终日里郁郁寡欢,过后没几天他就失踪了,干干净净走得,他房里的银两、衣物丝毫未少,都整整齐齐的搁在原处。   听到这里,任瑾的心已开始发颤,强撑着问:“你们说什么了?”   小厮支吾了一阵,不敢隐瞒,全交代了。   “就算要送人出城,这二公子是老爷的心头宝,哪有不亲自来送的道理?这又是麻袋,又是深夜,八成不是老爷想送他出去避难,是家里的哥哥妹妹烦了他,想趁着这股劲儿将他赶走,恐怕老爷那边还瞒着呢。”   “可不是,小姐是老爷亲生的,大公子又管着家里的生意,他算什么?连太子都换人了,一个太子少师更不值钱了。他有什么能耐啊,被老爷捧在手心里,连小姐和大公子都怠慢了,也难怪大公子下了狠心非把他送出来,这哪是送,分明是撵。”   任瑾听着这些刀剐子一般锋利的话,第一次失了风度,冲着这些小厮厉吼:“你们胡说什么!你们都知道什么!”   可不论他吼得再声嘶力竭,小厮们再噤若寒蝉,文旌是走了,而且下落不明。   他鼓足勇气向义父坦白,义父并没有责骂他,只说这事不必让阿遥知道,多派些人去北疆找就是。   剩下的日子就是煎熬,他时常夜间惊梦,自魇中醒来,一身冷汗,只因梦见了文旌身陷险境……任瑾总是心想:这人啊,真是半点亏心事也不能干。   ……   马车里寂静无声,三人都没说话。   沉默良久,任遥悄悄地挪动胳膊,握住了文旌的手。   车外陡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马声嘶鸣,紧接着惨叫连连,密匝匝的箭射进来,从他们耳边擦过去。   文旌反应最快,忙一手揽着任遥,一手抓着任瑾下车。   数不清的黑衣人涌入,冲散了神策军的布阵,江怜和扶风不顾一切地杀过来,挡在文旌身前,道:“我们掩护,大人快走,荒村驿馆去不得了,先回长安。”   文旌站着未动,手刚抚上腰间思寤,便听后面一阵鬼哭狼嚎。   阿史那因被人从马上掀了下来,擦着地连打了好几个滚,边躲边嚎:“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冲谁来的找谁去,本王子是外地人,这儿没仇家,啊!别划我脸!”   任遥:……   文旌:……   任瑾:……   三人格外一致地把头扭了过去,脸上写满了:这是谁?我并不认识……   黑衣人的攻势越来越烈,神策军渐渐难以抵挡,任瑾咬了咬牙,将任遥塞进文旌怀里,挡在他们面前,道:“你们快走,我留下和江怜他们一起殿后。”   话音将落,思寤出鞘,文旌挥剑将扑上来的黑衣人削倒,自然而然地与任瑾换了位置,将他们二人护在身后。   剑光如雪,寒意凛然,他连杀了数人,忽听身后传来任遥清亮又充满嫌弃的声音。   “你可得了吧,你要是死了,咱家那一摊生意谁管?爹一准儿逼我招赘婿,啊啊啊!大哥,你躲着点箭,你可不能死!阿遥的终生幸福就全在你身上了。”   听到这话儿,文旌冷眸一瞪,一道寒剑流光,十分快狠准地将眼前几个黑衣人砍倒。   对!大哥不能死!   他不会经商,阿遥也不会。   万一大哥挂了,义父铁定要让阿遥招赘婿好继承家业。   不行!绝对不行!   谁也别想阻拦他娶媳妇! 第36章 母子   思寤凛着寒光,透破那黑云压顶、沉沉如霭的包围,竟杀出了一条生路。   文旌雪白的衣襟上沾满了血渍,粘稠的血顺着银亮的剑尖流下,落进土里,缓慢渗开。   江怜和扶风总是围在文旌左右,替他挡下流箭,但眼见神策军死伤严重,而黑衣人攻势凶猛,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江怜甩开攻上来的杀手,冲任瑾道:“大人,怎么办……神策军挡不住了……”   话音刚落,一阵尖啸自冷风中破开,裹挟着凌锐之意飕飕的飞了过来。   一阵箭雨从天而降,一群围在文旌身边虎视眈眈的黑衣人应声而倒。   远处旷野平坦,在满地黄沙的尽处,如星矢入野,人马密密集集涌出来,朝他们奔来……   马蹄飞扬,叫声嘶鸣,霍都从马背上跳下,一路狂奔到文旌面前,神色紧张:“少……丞相,你没事吧?”   身后厮杀愈加惨烈,霍都带来的人和残余的神策军汇集,朝黑衣人反攻,对方被逼得步步后退,终于支撑不住,夺路而逃。   文旌冲霍都道:“放心吧,我没事。”又留心着战局,见血气方刚的扶风领了人要去追,忙道:“穷寇莫追,先回来,照顾受伤的兄弟。”   扶风瞠目圆瞪,恶狠狠地盯着溃散逃跑的黑衣人,不甘心地将剑霍得插回剑鞘,领着剩余的人回来了。   任瑾展开臂膀将任遥紧护在怀里,慢慢踱到文旌身边,显然他心有余悸,生怕会再有危险袭来,哪怕黑衣人已跑得没了影,他还是颇为警惕地环顾四周。   文旌从他手里将任遥接过来,关切地问:“你们都还好吧?”一边问,一边仔细地上下打量他们,想看看他们有没有受伤。   任瑾道:“放心吧,我们躲得快,都没事。”   身后猛地传来一阵哀嚎。   回头看去,见神策军将阿史那因身体放平抬起来,他掉了一只靴子,小腿上满是血渍,洇透了绸裤,血珠儿一滴滴地往下落。   文旌微微皱起了眉。   他将江怜叫到跟前,嘱咐:“让军医快给阿史那因治伤,治好了赶紧送回长安,他是乌勒王子,绝不能有半分差池。”   江怜应下,一路小跑开去找军医。   手头事暂且安排妥当,文旌将任遥紧紧拥入怀里,捏着她的手腕,低声道:“阿遥,你怕吗?”   这些黑衣人来势汹汹,招招狠戾,大有要将他们全部斩杀不留活口的架势——他们刚到荒村,正要去见舒城,杀手便来了,足可见对方的消息灵通和心狠手辣。   这些倒都在其次,只是由此可见对方不想让他们继续查的决心十分坚定,若要继续走下去,可见必定艰难重重。   任遥在他的臂弯里凝视着远方,轻轻地,却又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摇完了,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我没有想到,会下这样的狠手……”她看向那遍地伤者,双眸暗淡下去,流露出怜悯内疚之色:“不管是谁下的毒手,终归是被我们引来的,是我们连累了他们。”   她低头思忖了一番,仰头看向文旌,道:“你可以让人统计出伤亡数量,这些士兵的家在何处,家里有几口人,我算一个数目出来,补偿给他们家人银子。”她见文旌凝视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不好意思地又低了头:“钱有时候是无力的,可有总比没有好,对不对?”   文旌默然。   此时安顿好了阿史那因的江怜正好回来,冲任遥道:“小姐不要太多心了,护卫大人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再者说了,伤亡抚恤自有兵部发放,不会少了……”   “多谢小姐!”还未等他说完,扶风抢先打断了。   他刚帮着搬送伤员回来,淡青的锦衫上沾了一大片血,十分触目惊心的晕染在胸口。他一改往日的冷言冷语,难得的冲任遥堆出几分笑,凑到她跟前道:“都是些苦出身,好几个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全指着他们的俸禄,钱对他们再有用不过了。”   文旌看着在一边拉拉扯扯的江怜和扶风,轻咳了一声,冲扶风道:“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统计个数目出来,回去交给曾曦。”   扶风乐呵呵地应下,还不忘得意地眄了江怜一眼。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任遥,眼神亲切了许多,仿佛在看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金猪……   经此一役,算是被人伤了元气,只得停下脚步,暂且安营。   文旌将任遥安顿在刚搭起的营帐里,撩开帘子出来,见霍都独自站在树影下,正歪着头遥遥地往这边看。   见他出来,霍都快步走了过来,神色凝重,道:“少主不让追黑衣人,是不是猜出来是谁了?”   文旌淡若清风地扫了他一眼:“是谁,难道不好猜吗?”   霍都咬牙恨道:“这女人还是这么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下狠手。”   文旌眺望向远方,神色极淡:“她不知道我是她的儿子,我也未见得非要有这么个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潍坊考试了,明天我回去加更哈~~ 第37章 婚约   霍都陪着文旌在风口里站了一会儿,见医官不停歇地进出各个帐篷,皱着眉道:“现在怎么办?舒城那边……不会出意外吧。”   文旌道:“我一早就派了人暗中保护舒城,且驿馆跟别的地方不同,若是有事不可能一直风平浪静。”   霍都叹道:“饶是这样,口供还是早日拿到得好,避免夜长梦多。”   文旌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他看向他刚从里面出来的帐篷,其后夕阳灿然,挂在暗蓝色的天幕上,缓缓下坠。   “霍叔叔……”文旌试探道:“我想独自去一趟驿馆。”   “什么!”霍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盯着文旌,却听他平静道:“神策军太过招眼,走到哪里都躲不过有心人的耳目。而那些黑衣人又刚刚被我们打退,眼下应当没有卷土重来的本事,这是最好的时机,我骑一匹快马独自去驿馆见舒城,神不知鬼不觉。”   “这怎么能行!”霍都嗓音嘶哑:“万一路上遭遇不测,你孤身一人那不是给对方送上门去了吗?”   文旌一直等着他说完了,耐心道:“万一遭遇不测,我独自一人行动便利,跑也跑得快。”他见霍都还想劝,忙道:“我们费了这么多周折,死伤了这么多神策军,就是为了从舒城那里得知十三年前的真相,已然打草惊蛇了,若是无功而返,只怕将来会更加艰难。”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时候该冒的险还是要冒的。”   霍都仍旧不放心,他提议:“我可以代少主去。”   文旌摇头:“你去,舒城不会信你。他过去十多年不知替魏太后办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清楚得很,终究逃不过被灭口的命运,所以想要一道保命符。我,再加上陛下的手谕,足以令他打消疑虑,而若是霍叔叔你去——你之前不是已经见过舒城了吗?他信你吗?”   霍都一噎,却是无话可说了。   他终究是拗不过文旌,只能依了他,避开众人视线偷偷将文旌的马牵了出来……   ……   任遥缩在帐篷里睡了一觉,醒来时才惊觉天已经黑透了,帐篷外夜色沉酽,寒风刺骨,举目望去一片宁谧。   她转了一圈,没看见文旌,却正遇见江怜亲自端了汤药进帐篷,忙问他文旌去哪儿了,谁知江怜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汤药,生怕凉了损药效,忙给阿史那因送进去。   任遥跟着他进去了。   阿史那因正在床榻上平躺着,手捏着个紫砂小茶壶,咕咚咕咚喝水,一条腿被纱布缠得跟粽子似得,优哉游哉地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   他歪眼一看任遥进来,登时就好像又活不了了。   “哎呦,可疼死我了,哪里来的催命鬼,下手真他妈重,我招谁惹谁了,要大老远的来遭这份罪……”   连向来温和儒雅的江怜都没忍住,默默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阿史那因向来脸皮厚,全当没看见,只扒着任遥的胳膊,继续哀戚戚道:“阿遥,这儿太危险了,我觉得很不适合我,咱们快回去吧。”   ‘哐当’一声,江怜把药碗放到桌上,瞥了阿史那因一眼,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任遥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没好气地斜睨他:“行了,别演戏了,你皮糙肉厚的,这点伤算什么。”   阿史那因立刻捧心,幽怨轻叹:“你好狠的心啊,竟就这么翻脸无情,当真是……”   任遥瞪他:“什么?”   “始乱终弃!朝三暮四!”   任遥彻底不能忍了,质问:“我什么时候对你始乱终弃了?我怎么就朝三暮四了?”   阿史那因梗着脖子控诉:“别当我没看见,你这一路跟那文旌眉来眼去,柔情脉脉,简直了,跟在长安简直两个样儿。”   被说中了,任遥不由得脸颊一烫,在他目光炯炯的注视下竟有些心虚的感觉……真是的,她凭什么心虚!   “我跟南弦怎么样又关你什么事?”   阿史那因低头,把块弯月玉佩扒拉出来,举起来:“咱们是有婚约的!”   任遥瘪了瘪嘴,对上阿史那因那幽怨可怜的小眼神,眼珠儿转了转,决心耍赖:“这婚约不算!又不是我定的——再说了,南弦都说了,当初你们家是想跟哥舒家结亲的,硬把这婚事按在咱们两个人的身上本来就牵强。再者……”   她慢慢放低了声音,目光中透露出怨恨:“殷家早就不认我娘了,凭什么我还要认他们给定下的婚约?要是当初……”要是当初殷家不把母亲扫地出门,她就不至于要孤身一人去长安求救而就此殒命。   一提到母亲,任遥就悲伤满溢,只觉喉咙里像压了块石头,发涩,好些话都说不出来。   阿史那因却陡然敛去了笑意,宁肃起来。   他翘着那条伤腿往任遥身边挪了挪,道:“我实话跟你说,我这次来长安是受了殷家老太爷的嘱托,也就是你外公……”他觑看了下任遥的脸色,忙道:“不管你想不想认他,我都得跟你说一句,殷家老太爷怕是不行了,他生前就这么一个心愿,想查明白殷姑姑是怎么死的,想给她报仇。”   任遥心中积怨难消,没好气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凶手就是太极宫里那位尊贵的魏太后,你现在回去说,我等着我这位好外公来给母亲报仇。”   阿史那因不受她的激将,只格外平静地坐起来,正视着任遥,道:“若是殷家为了十几年前的旧案而跟朝廷翻脸,甚至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挑动草原与大端再起战乱,到时尸横遍野,烽火硝烟,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任遥低下了头。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方才神策军伤亡惨重的画面,仿佛有什么揪了一下她的心,阵阵发颤。   逝者的冤屈要伸,可不能以活人的性命为代价。   帐篷外忽然喧闹起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许多人围上去说话的声音。   任遥挑开帘子出去。   扶风牵着文旌的那匹紫鬃骏马,正从帐篷前走过。   任遥忙迎上去,挤到文旌跟前,见他衣披寒霜,一身凉意,忙问:“你去哪儿了?”   文旌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柔隽,面容澹静,像是了了一桩极大的心事。   这里围着的人只有霍都知道内情,他心焦难耐,极想快速得到一个结果,但看文旌沉定自若的神情,猜度一切应是尽如人意的,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心情复杂地朝自己帐篷去了。   他走了之后,江怜也甚是伶俐地领着其余人走了。   文旌将任遥的手搁在自己心口处,那里放着刚从驿馆取回来的舒城签字画押的口供,正想一诉衷肠,蓦得,他突然想起什么:“……阿遥,别的先放放,刚才……你是不是从阿史那因的帐篷里出来的?”   任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但是我得改改,要是改好了我就今晚放出来,要是没改好就明天早上放,反正熬夜对身体不好,大家明天早上再看哈~~ 第38章 求亲   任遥的心思在那一瞬间转过十八道弯,徘徊于老实认和耍赖就是不认之间,最终在文旌那锐利透着精光的视线熠熠注视下,耷拉下脑袋,老实交代:“我就是去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说了没几句话就出来了。”   文旌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怀疑。   “那个……你去哪儿了?”   文旌面容紧绷:“他都跟你说什么了?这小子看上去鬼心眼很多,好容易逮到跟你独处的机会,应当不会放过,会跟你说些什么吧。”   唉……   任遥在心底哀叹一声,心道转移话题失败了。   “我们没有独处。”任遥抿了抿唇,道:“之前江怜进去送药,一直在里面,他出来没多久,我听到外面有动静也跟着出来了。”   文旌轻挑了挑唇角,溢出一抹清淡温和的笑意:“是吗?江怜,你过来。”   任遥心里咯噔一声,回头,果然见江怜扶着腰间佩剑,扭扭捏捏地站在身后的帐篷前,朝这边看。   他慢吞吞地过来。   “那个……阿史那王子喝完了药我就出来了,没过多久大人就回来了。”   任遥舒了口气,抬眸看向文旌,一面坦然。   江怜偷觑了任遥一眼,有些犹豫,但还是将身体歪向文旌,小声道:“我出来时,阿史那因正抱着任姑娘的胳膊……”   任遥:……   文旌的脸色暗沉下来。   江怜感受到周围骤然凝滞阴冷的气氛,低下头,摁着剑,拔腿跑了。   文旌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向任遥。   “他抱你的胳膊?”   “在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   “你刚才还在遮掩?”   任遥默默后退:“那个……我把他甩开了。”   文旌眼中如霜雪凝聚,紧盯着她:“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有什么话是非要抱着胳膊才能说的?”   任遥拧眉:“他说殷家老太爷快要不行了……”她悄悄扫了文旌一眼,声若蚊呐:“就是我外公。”   出于本心,任遥极不愿意在文旌面前提这些涉及到陈年旧事的旧人,毕竟当年殷家和哥舒耶奇是由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殷家在任遥的心中并不占据任何份量,但哥舒耶奇于文旌而言,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果然,文旌听了这话,点了头,眼睫垂落,陷入沉默。   月色幽淡,脉脉镀于他的面上,映照出哀戚的颜色。   这份哀戚里含着浓重的怀念与追思。   不消细想,就知道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了。   任遥轻叹了口气:“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样。什么殷家老太爷,他有什么重要的?在我心里就跟个陌生人一样,我担心的是你。”   文旌垂眸望向她,蓦得,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静默了许久,直到彼此身上的气味相互绞缠,清怡的罗斛香和稍显甜腻的胭脂桃香混在一起,彼此中和,竟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幽香,轻轻嗅着,文旌只觉拧在一起的心好像缓缓舒开了,心情好了不少。   他道:“我刚才去了一趟荒村驿馆,把舒城的口供取回来了。”   任遥一怔,猛地仰头:“你自己?”   文旌点头。   “你怎么能这样!”任遥喊了出来,柔婉的声音显得有些尖细刺耳:“说好了大家一起去,你怎么能自己去冒险?”   文旌免不了一阵解释安慰,他知任遥也是挂念自己的安危,通知以轻晓之以理地分析了当前的局势,又正儿八经地认了一番错,任遥的神情才稍稍有些松动。   眼见气氛缓和了些许,文旌沉吟片刻,才道:“我在驿馆碰见陈稷了。”   任遥心里还在别扭生气,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文旌说完了这句话就不说了,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心思也难得平静清透起来。   她不禁蹙了眉:“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任遥猛然想起,离开长安之前陈稷好像跟她说过,他有公干要外出,托付任遥多照顾他家中老母。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能贸然去登年轻官吏的府邸,转身就将这事托付给曾曦了,听说曾曦后来还往陈府送了好些东西。   但终究不是她自己张罗的,因而过耳即忘,并没有在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   刚才文旌乍一提起,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了过来,却仍觉得奇怪:“可未免太巧了……”   她心里有一个猜测。   文旌不在长安的这三年,陈稷可谓是平步青云,从不入流的低微小吏一路爬到了如今的户部侍郎,虽不及文旌的传奇经历,但这种升迁速度也是极不寻常的了。   文旌离京后,任遥总是觉得或许有一天他会回来,又怕他还生自己的气不肯轻易进家门,因此便留心着他昔日的同窗,也是陈稷的同窗。   其中出类拔萃者甚多,但若要论仕途,哪怕当年科举排名在陈稷之上,如今也差了他一大截。   这些年魏太后把持着朝政,若是她看不惯的人,不可能在她眼皮底下升迁如此之快。   换言之,若是有魏太后的暗中提携,那么这种升迁速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任遥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了文旌听,岂料,文旌立即摇头。   “他不可能效命于魏太后。”话中之意颇为笃定。   任遥奇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文旌沉默片刻,观其神情,好像还小小地挣扎了一下,道:“他是我父亲昔日的部下之子,当年铁勒败得不明不白,陈稷的父亲也战死在了韶关,其中疑点重重,即便当时没有证据指向我母……指向魏太后,他心中也是有所怀疑的。”   “你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效忠于一个可能是害死自己父亲的人?”   这一番话信息太多,复杂至极地砸下来,绕得任遥有些晕。   但很快她就理清了:“仁祖皇帝下过旨,铁勒军所属部曲三代之内不得入仕,他若真是哥舒叔叔的部下之子,他怎么能参加科举?”   文旌道:“他母亲带着他改嫁了,所嫁之地颇为贫瘠偏僻,而所嫁之人在当地又有所势力,官府管治不严,便偷偷给他更换了户籍姓氏。”   任遥还是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   她品咂着这些信息,心中疑虑更甚:“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让你知道?还有……”任遥突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你知道他的身份,他知不知道你的?”   文旌道:“陈稷的身份没有问题,我不会轻信于人,当年我见过他母亲,即便岁月流逝,成人的样貌是不会改变太多的,更何况后来在北疆,我暗中派人查过他的身世,与他所说一致。至于我的身份,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至于他知不知道……应该是不知道的罢。”   “你派人查过他?”任遥迅速捕捉到这其中的关窍:“你为什么要查他?”   文旌将视线投向广阔无垠的黑色天幕:“就如大哥所说,当年有人向当时的魏贵妃出卖我,说我与铁勒有瓜葛,这件事后来陛下跟我提起过,当时他还是太子,派了人到府中报信,没有见到我,只见到大哥——当时我怀疑过,我的身份义父一向藏得很深,怎么会有人把我跟铁勒连在一起……很自然的,我就想到了陈稷,若说有万中之一的可能,会有人猜到我的身份,那这个人只能是陈稷。”   “昔年追忆过往,我有几次流露出不该流露的感情,而陈稷又向来心思细腻,很难说他有没有将我看穿。”   任遥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然自文旌回京后,她就觉得陈稷有些奇怪。但若要摊在明处细细剖开,又说不清哪一处怪。   他为人向来谨慎到滴水不漏,并无明显过错,总不能因为一个‘怪’字就往人家身上按什么罪名。   身在局中,不只是他,旁人也或许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   若说怪,怪的又岂止他一人。   话说到此,夜也深了,文旌便送任遥回了帐篷,安排妥当了明日启程回京的事宜,他也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起身回了长安,因神策军伤亡过重,行军速度自然不比来时,一直走到黄昏日落,才看到长安城那巍峨的城楼。   途中文旌让霍都回了弯月赌坊,这等敏感微妙的局势,他这样的身份不宜出现在长安。   进了城中,路便好走了许多。   周围喧嚣减弱,货郎商户都开始收摊回家了,夕阳余光镀在漫长的街道,与城外的孤雁荒村相比,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任遥坐在行驶平缓的马车里,听着窗外的人声,闻着飘进来的糕饼炙肉香气,想起这几日在城外所历的荒芜与惊险,颇有种历尽颠簸而终于归来的感觉,不管前路如何坎坷,但起码此刻,她的心是安的。   再看看任瑾和文旌,他们的神情也变得舒缓下来,甚至在任遥撩开车幔往外看时,两人的唇角还会似有若无地勾起些许笑意。   或许他们的心境与任遥一样的。   她突然觉得,若没有那些陈年往事的牵绊,其实他们如今的生活,已是足够安稳圆满的了。   马车没走多久,便停下了。   任家的府宅近在眼前,任遥急不可待地想去见父亲,匆匆下了车,文旌紧随其后,两人刚要进府,被任瑾从身后叫住了。   他轻咳了一声,看向文旌:“南弦,你和阿遥的事情不能拖,今晚就去找义父说。”   任遥脚步骤然僵住,紧接着,脸颊不自觉的红了……   任瑾絮絮叨叨的声音飘过来:“以免夜长梦多,早说了早定下。明天开春给你们定亲,夏天成婚,最后赶在后年戊戌年生个孩子……来的路上我算过了,后年生的孩子属狗,跟你们两个的属相都和,要是拖到大后年,就不太好了……和属相的时候,我顺便把孩子名也想好了,等孩子出生了大几岁我教教他拨算盘理账,我反正是不想让他入仕途,像你,做到丞相又如何,整天跟着你担惊受怕的,还不如老老实实经商,富贵荣华少不了,还乐得自在。哦,对了,将来这孩子的婚事可不能马虎,不能由着他,你们得提早给他相看好了人家……”   任遥褪下了最初的娇羞,毫不客气地给了任瑾一个白眼,转身进府了。   留下南弦自己,在夕阳普照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任瑾啰嗦。 第39章   他们勾画的图景是美好的,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任瑾先是向曾曦打听了义父这几天身体如何,有没有按时喝药,在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后,就跟文旌进去了。   曾曦则去厨房里盯着,因今晚公子小姐们都回来了,所以菜肴得丰盛些。   约莫半个时辰,他回来了。   刚走到任广贤的门前,便听传出一阵刺耳尖啸的碎裂声。   听着像是摔碎了什么瓷器,伴着任广贤那中气有虚却饱含怒意的声音:“这绝不可能!我不同意!你们简直胡闹!”   隔着一扇门,依稀听到里面任瑾在低声劝着些什么,低哑的嗓音絮絮交织起来,还未说几句话,就被任广贤陡然拔高的声音再次打断。   “那是你们的妹妹!南弦,我这么些年可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儿子看待,阿遥就是你的亲妹妹,你……你怎么能……”   “义父。”   文旌的声音清透且沉定,朗然落下。   “我对阿遥是真心的,她对我也是真心的,既然我们两情相悦,为何不可以?”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任广贤拒绝得甚是坚决。   曾曦在门外听得很是心焦,其实他早就看出文旌的心思了,从前些日子老爷要给小姐招赘婿时,他就觉得文旌明里暗里在使绊子。   要说前边儿的事还可以解释成是他心疼义妹,怕她遇人不淑,等阿史那因一来,那态度可真就差把醋意写在脸上了。   他觉得把公子和小姐配成一对没什么不好。   要说赘婿,正经好人家的儿郎但凡有些骨气的怎么可能跑到人家里入赘。而沉下心来认真挑选个才貌双全又门第清白的,凭小姐的家世相貌也不是难事,但那就是嫁出去,得守着夫家的规矩,看公婆眼色行事,这娘家自然不是想回就能回的了。   虽说老爷膝下有两个义子,个顶个的能干,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将来又迟早会娶妻生子,这一旦成了家,亲生的尚且都会不如从前与父母亲近,更何况还是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义父子。   曾曦自任广贤还做小买卖时就跟在他身边,这十几年跟着看过来,觉得义子就是义子,永远跟亲生的不一样。   是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话不能说,没有什么脾气不能发,但隔着一层,就不免要小心翼翼,仔细呵护维持着彼此这半道修来的父子情。   相较之下,小姐这姑娘家反倒是从小被老爷摔打惯了,两位公子都是好言好语养大的,也幸亏小姐为人豁达大度,从不计较这些,不然任家的日子也不能过得这么顺遂。   曾曦平日里对任瑾和文旌多是恭敬体贴,但最心疼的还是任遥。   他希望小姐能嫁个好人家,夫君会疼人有出息,公婆妯娌省事,最好能离家近些,就算深宅大院里不好出来,小姐想吃什么缺什么了能送出信来,他也好备下给送去。   这么一想,文旌还真是个顶好的归宿。   知根知底,又位高权重,最重要的是,静斋和前院就隔了一堵墙,把静斋再好好修整修整,让小姐嫁过去,他没事就能过去瞅瞅,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小姐吃亏。   多好啊,老爷究竟是哪根筋搭得不对,反对个什么劲儿!   曾曦听着里面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焦急地来回踱步,忽听里面传出一阵低咽浅啸,像是利剑出鞘的声音,接着,彻底安静下来了。   “义父,您若是信不过南弦,我愿意以死明志。”   曾曦脑子一懵,彻底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他暗叫不妙,也顾不上什么尊卑规矩,忙推门进去。   文旌果然举着思寤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任瑾和任广贤都被吓得脸色苍白,伸出了手要止住他,但颤颤巍巍的又都不敢上前,生怕激得文旌厉害了,他热血沸腾上来,当真要血溅五尺以证真心了。   “南……南弦,你……你别冲动,万事好商量。”任瑾磕磕绊绊道:“父亲也是为了你们好,怕你们一时冲动,万一将来成了一对怨偶,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老人家不得为难死了。”   文旌丝毫不为所动,目光清凛,坚定道:“我对阿遥是真心的,绝不是一时冲动。”   “好好好,你真心的。”任广贤嚷道:“你把剑离你脖子远点,别……别伤着自己。”   文旌一脸视死如归:“若没有阿遥,我宁愿死。”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三人心焦担忧地紧盯着文旌手里的剑。   曾曦先沉不住气了,挪到任广贤身后,小声道:“老爷啊,二公子这般人品地位,小姐嫁给他有什么不好?您难道还真想把小姐留在家里一辈子啊?那上次招赘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您心里没数啊!”   任广贤转身看看曾曦,神情很是复杂,缄然不语。   任瑾也道:“以儿子看,这是桩好姻缘。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对彼此性情都摸得透透的,将来也省事。再者,两人成亲了还是住在府里,南弦不会走了,阿遥也不会嫁出去了,咱们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那多好啊。”   任广贤的面色一直都是僵硬的,但最后任瑾的那句‘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却让他脸上微微泛起了涟漪,像是有所松动。   看看周围这两人殷切的眼神,再看看文旌那毅然决然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南弦,你先把剑放下,让为父再考虑考虑。”   他见文旌站着不动,无奈道:“你就算娶别人家的姑娘也得给人家父母忖度考虑的时间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谨慎些有错吗?”   文旌低头想了想,将思寤收回鞘中。   任广贤紧盯着那柄寒如白玉的名剑,不动声色地冲曾曦道:“你去,把他的剑拿过来。”   曾曦拿过来了,任广贤只低头看了一眼,立马抄起了手边甜白釉大肚瓶里的梅花枝。   病了好几个月的任老爷此刻健步如飞,一阵风似的刮到文旌跟前,毫不客气地拿花枝抽他。   便抽便咬牙切齿道:“好啊,翅膀硬了,敢拿剑吓唬你爹了,瞧把你能耐的,可真是能耐!”   文旌边躲着那飕飕凉风落在身上的花枝,边抗议:“义父,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能还像小时候似得说打就打啊,这让人看见……大哥!你别偷着笑了,你拦着些啊!”   任瑾勉强敛去笑容,轻咳了几声,一本正经道:“南弦啊,你这事儿确实干得不太稳重,父亲生气也有他的道理,我……咳……我不便插手。”   曾曦在一边抱着思寤,也是八方不动,如坐定的老僧,端稳道:“二公子,你让老爷打一顿,消了气就没事了。”   这两人神色之肃正,言语之端凝,直让文旌连连冷哼。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伪君子!   ……   那一日在任广贤的书房闹过一场后,倒是各自消停了些时日。   年关过后,朝中事渐多了起来,文旌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着,夙兴夜寐,披星戴月,越发忙碌,能在家中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关于殷如眉一案,倒好像就此安静了下来。   任遥知道文旌没有把舒城口供交出去,他也解释过,魏太后位尊权盛,朝中势力不可小觑,仅仅靠一个罪臣的口供,不可能动得了她,相反,还有可能会打草惊蛇,授人以柄,到时这案子再查下去就困难了。   不如让刑部先顺着线索查下去,到时见机行事。   对于权位之争任遥总是一知半解,但她知道文旌这样做必定是与父亲商量过的,父亲对为母亲报仇向来心怀炙热,若连他都认同这样徐徐谋之,恐怕此事当真是棘手的。   闲暇时,任遥总想,魏鸢如今已经贵为太后了,而母亲到死也只是个渤海世家的弃女,就算证据确凿证明母亲确实是死于魏鸢之手,那也未必能让她偿命。除非……延龄太子的那条命也折在她身上,这样,不必文旌动手,赵煦和雨蝉也不会放过她。   不管心里再想替母亲报仇,任遥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文旌的手染上自己母亲的血。   或许当初,父亲的心境便如她,所以才会对文旌百般隐瞒吧。   她这样揣着这桩愁事过了几天,很快,另一桩愁事就来找她了。   扶风核算好了伤亡神策军的抚恤银两,一早来找任遥,大反常态的态度和煦,满脸堆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任遥,直盯得她脊背一阵发寒。   “我已经算好了,只是……”他有些为难,也可能是故作为难,“数额有些大,我知道有些过分,但……那些神策军也真是可怜,有些拖家带口的,全指着那点俸禄活命。”   任遥正在心里盘算‘数额大’到底是有多大,这时曾曦来找她商量府中开春的开支,扶风的话自然没有继续下去。   “府中下人各做春衫两件,静斋的修缮也要结款子,还有上好的春茶、陈酿也得买进来一些,后院还得再添几个丫鬟,还得给嫁妆放出去一批……小姐?”   曾曦见任遥敛着眉宇,一脸愁容,停下叫了她一声,忙问怎么了。   任遥如实跟他说了。   曾曦有些为难地忖道:“既然小姐已答应了,这食言却是不好。但扶风大人嘴里的多到底是多少?十万两?还是二十万两?要是十万两还能凑出来,但二十万两得话……本来开春花销就大,商铺上又在拓展生意,盘下好些门面,活银子紧张。”   任遥试探道:“那能不能卖一间铺子?”   曾曦犹豫了犹豫,叹道:“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日清晨,任遥派人去把扶风请过来了。   曾曦拿着算盘珠子在任遥身后,正襟危立,心里却在盘算,到底是卖城南的铺子还是卖城北的铺子,城南生意好,但城北也不赖,当真是有些为难。   扶风还是昨天那副想要钱但又不好意思的模样,跟任遥渲染了一大通那些神策军的家眷有多可怜,说得是凄风苦雨,闻着流泪,听得任遥和曾曦一个劲儿叹气。   完了,看这架势一间铺子怕是不够啊,得,也不用为难了,干脆城南、城北各卖一间,一碗水端平吧。   扶风东拉西扯了半天,任遥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忍不住出言止住他的话:“你就说需要多少钱吧,你放心,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曾叔也在这儿,他说了,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就是凑也会给你凑出来的。”   曾曦捂着颤颤的小心肝,默默地点头。   扶风深吸了口气,攥紧了拳,像是给自己鼓足了勇气,看向他们两个。   任遥和曾曦也提起了一股气,紧张兮兮地看着扶风。   “三千两。”   啥?   任遥只觉脑子一空,半天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扶风:“你说多少?”   扶风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三千两……”他扫了一眼面色僵硬的主仆二人,咽了口唾沫,道:“我……我知道有点多,要……要是不方便,两……两千两也行,那些神策军的家眷当真是可怜的……”   任遥见他又要开始念经,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了。   扶风将将抬步要追她,心说一千两也行,再不济五百两也凑合,结果被曾曦一把拽了回来。   老当益壮的管家非常潇洒地打开早已备好的封银箱子,搬出一百两一小匣的三十个,排在扶风跟前,想了想,又排出三十个。   咬着牙道:“给您六千两,神策军的家眷确实可怜,您多费心。”   说罢,他夹着算盘要走,没忍住,又退回来。   “大人,您是朝廷命官,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您也该学着稳重些了。就三千两银子您把小姐和我唬得一宿没睡好,都打算要卖铺子了。您知道您和江大人睡得那张檀木雕花床值多少钱吗?一千两,不是两张总共一千两,是各一千两!”   曾曦气呼呼地走了,气不过,边走还边嘟囔:“三千两?我可真是闲的……”   留下扶风守着六十个银匣子,呆如木鸡。 第40章   扶风这边的事一了,任遥可以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家里的商铺上。   任家不光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商,还是皇商。   新年已是光泰元年,宫里新增了些宫人,用度也比从前见涨,落在皇商身上,自然买卖也比从前多了。   按照惯例,外面的生意是由任瑾张罗主持大局的,只有在特别繁忙腾不开手的时候才会用到任遥。   任遥一边张罗着家里的生意,一边留心着宫里的情况,本想探听关于母亲一案查得怎么样了,谁知没有等来这方面的消息,反倒传出皇帝要大婚的消息。   这次不是蜻蜓点水留下圈圈涟漪就了无声息了,而是正儿八经地昭告天下,圣旨发到尚书台,点明了婚期,就在明年三月。   准皇后是方雨蝉。   消息传进任府的时候任遥正在和任瑾一起整理账目,任瑾手下飞快地拨弄算盘,调侃道:“姜国公和舒家一场大战,最终皇后还是花落旁人,由此可见,这世上许多事不是争来的。”   任遥捻账页的手顿了顿,心道,怎么不是争来的?这就是赵煦在年前每十天光顾一趟任府,外加无数次在文旌面前撒泼打滚替自己争来的姻缘。   想起赵煦,她又不免腹诽,这皇帝如今看上去是个痴情的,将来最好不要像他那色鬼父皇才是,不然雨蝉不是入了火坑。   任瑾迟迟未听到任遥接话,随口问了句:“你想什么呢?”他一忖,温和笑开:“你莫不是瞧着雨蝉定亲了,想起自己的婚事,有些心焦了?”   任遥二话不说,拿起厚厚的账簿扣在任瑾头上,动作强悍,脸却不自觉的红了。   任瑾笑着将账簿夺回来,道:“我前几天跟父亲商量过,他自从那天被南弦逼着松了口,对这些事也都看开了。说查查老黄历,选个良辰吉日,给你们两把婚事办了。”   他这话说得半分真,半分假。   任广贤对这门婚事不反对是真,但要说主动且热心张罗,却是假的。大多数时候都得任瑾哄着、催着才能把婚事的筹备稍稍往前推一推,有时他都奇了怪了,阿遥过年就十七了,老这么搁在家里,他当老父亲的就不急?   可每当说起这个,任瑾只觉父亲那苍峻眉峰之间隐着难以言说的愁绪,似乎对南弦顾虑颇深,不足以将女儿托付之。   初有这种感觉时,任瑾只当自己多心,但察言观色,细细品咂,又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越笃定,任瑾的疑虑便越深。   整个京城都知道,文丞相品性刚直,洁身自好,如清风皓月,不染世垢。勋贵世家抢着争着想把女儿嫁给他,怎么到了看着他长大的老父亲这儿,就这么受嫌弃?   任瑾拨算盘珠儿的动作一僵,渐浮上几层心事,他依稀觉出父亲还有事情瞒着,这事儿定是和文旌有关。   他正低头想着心事,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了。   冷香进来,敛衽道:“小姐,马车套好了,咱们可以走了。”   任瑾回过神来,问:“你要去哪儿?”   任遥站起身后,抚平袖子处累叠的褶皱,道:“我要去看看雨蝉,我要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嫁那皇帝,要是不愿意我帮着她逃婚。”   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唬得任瑾一阵紧张,但想了想,又释然。   哪怕阿遥闯出天大的祸来,就让南弦来给她收拾,谁的媳妇谁心疼,他跟着瞎操什么心。   赶巧任遥刚出门,陈稷就来了。   “年前我去城外出了趟公干,有劳阿遥和曾叔替我照顾母亲,我想着,应当亲自登门来谢过才是。”   曾曦迎陈稷进门,带他去见任瑾,边走边想,也难为这位陈侍郎了,每次来都能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谁看不出醉翁之意在何处似得。   他心道,这会儿可不比从前了,二公子跟小姐都快定下来了,这位陈侍郎要是还三天五日地来登门,只怕哪一日被二公子撞上,醋意发作,不是好收拾的。   前些日子那位乌勒小王子阿史那因就常常登任家的门,二公子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好不容易那尊神回草原养伤去了,可不能再惹麻烦回来。   想到此,曾曦轻咳了几声,仿若随意道:“陈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您和我们家二公子是同窗,本就不是一般的交情,多照应些也是应当。等我们家二公子和小姐成了亲,也少不了要多和您来往。”   迈出去的皂靴陡然顿住,陈稷脸上温和的笑僵住:“你说什么?成亲?”   曾曦故作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脑子,这事儿老爷还在思量,还没定下来呢,我怎么就说出来了。”他满脸忐忑地看向陈稷:“大人不会往外说吧?”   陈稷勉强勾了勾唇:“自然不会。”   曾曦长舒了口气,不再多言,直接把陈稷带去了任瑾的书房。   两人清清淡淡地寒暄了一个时辰,陈稷起身告辞,他那文秀俊逸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在曾曦的恭送下走出任府的门。   小厮赶来马车,任府那两扇厚重的铜漆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陈稷的脸如从暖阳融融直接坠入寒潭,迅速冷下来。   他撩开前袂上车,冲陈螺问:“打听得怎么样?”   陈螺弓着身子回道:“下人们说那晚任老爷和两位任公子关起门来吵了一架,吵得颇为厉害,有从门前经过的偷听了一两句,好像丞相大人都以死相逼了。”   陈稷冷笑:“任广贤不会放心把阿遥嫁给文旌的,他心里太清楚他对文旌隐瞒了什么。”忖度片刻,蓦然攥紧了拳,陈稷道:“刑部那边不是查出当年延龄太子也插手过殷如眉的案子吗?你安排一下,给他们送些线索。”   “大人!”陈螺骤然变色,谨慎地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您不能这么冲动,若是给了他们线索,让他们顺藤摸瓜查下去,万一查出您和延龄太子失踪有关,这……”   陈稷道:“所以才要你去安排,让他们知道该知道的,把任广贤拖下水,把我摘出来……”   “哪里就能摘得这么干净了!”陈螺急得直跺脚:“这些陈年旧事,除非是埋藏得严严实实,不然但凡露出一个角,就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翻个底朝天。文旌不是您该招惹的,何必要为了一个女人去冒这份险!”   陈稷默然片刻,抬眸,神色端凝无比坚定:“为了阿遥,这个险当冒。” 第41章   任遥从方府回来时已是迟暮时分,斜阳垂落,天阴阴入暗,就如她的心境,也像是蒙了层灰霭,密不透风,憋得慌。   她问方雨蝉对这门婚事到底是不是情愿的,方雨蝉愣怔了许久,竟然点头了。   可是一双美丽眸子暗淡无光,沉沉到底,像是彤云密布的阴雨天,半点光亮也透不出来。   曾几何时,她也是明媚清澈的少女,书香门第,饱读诗书,蕙质兰心,往人群中一站,宛如春露朝雨敷养出来的娇花,可现在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十足的闺中怨女。   任遥觉得肯定是赵煦那狗皇帝跟文旌合谋逼婚了,所以她一进家门,就气冲冲找文旌算账去了。   “她不愿意?”文旌脸上的诧异之色极为生动,半点虚伪作饰也没有:“我跟陛下定此事之前是找雨蝉问过的,她亲口说愿意的。”   任遥心道雨蝉跟自己也说愿意,可那个样子,映在脸上的就是口是心非四个字。但虑及此,她心里又浮上几层疑虑:“你去问的,还是陛下去问的?”   文旌了然:“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去问的,我避开陛下亲自去问的。”他揣摩了一下刚才任遥那复杂的神情,觉得有必要替赵煦辩解一下:“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做出来强娶逼婚的事。前些日子他只是不想娶跟魏太后有瓜葛的女子为后,说是要逼雨蝉嫁他也只是说说而已,真到了最后一步,他还是要再问问雨蝉的意思。”   他神情坚定,表现出对赵煦的人品深信不疑。   任遥默了默,突然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向文旌,放轻放缓了声音,问:“南弦,你……知不知道姑娘家有可能口是心非?”   文旌:??   任遥继续循循善诱:“口是心非的意思就是嘴里说着不想,可心里非常想。嘴上说着想,可心里快膈应死了。”   文旌:……   任遥上前一步,鼻尖几乎要抵到文旌的脸颊上,轻声道:“你当时有没有注意雨蝉的表情?她脸上有没有娇羞?脸色有没有发暗?眼睛有没有神采?”   文旌:……   当年国子监里的佼佼者、科举中过五关斩六将、对无数晦涩难懂的文字典籍都轻易拿下的文大丞相罕见得流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这种茫然无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他抛出了一个反击似得问题:“她为什么要口是心非?”   任遥:嗯?   她想要收回前倾的身体,却被文旌眼疾手快地箍腰扣住,他的手抚在那柔软细腻的丝缎上,轻轻摩挲,脸上却一本正经:“她知道我的为人,也知道陛下的为人,她也不是虚荣贪恋的人,心里若是不愿意为什么答应?”   任遥抿起唇角,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对啊,依照她对方雨蝉的了解,如果她不愿意,哪怕是九天神仙也别想勉强她做什么。   她行过及笄之礼多年,又是国子监祭酒的独女,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文官清流出身,这些年登门求亲的人就没停下,可愣是被她逼着方祭酒全都回绝了。   在崇尚宗法的长安城里,可想而知她得有多坚毅才能顶住,这样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强悍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太可能会委屈求全。   任遥歪着头思索了一阵儿,不十分肯定地心想,难道真得是自己多心了?难道雨蝉就是羞涩?   她一抬头,却见双手环腰搂着她的文旌眉宇微皱,眸光深邃复杂,仿佛有巨大的疑团搁在面前,难以想通。   见任遥仰了头在看他,又忙将疑色敛去,垂眸看向任遥,微微一笑:“陛下答应了我一件事。”   任遥见文旌笑得眉眼弯弯,眼底透出潋滟春意,奇道:“有什么事是你做不成还需要陛下帮你的吗?”   文旌一脸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任遥如坠云里雾里,想要追问,却被文旌含糊不清地岔了过去。   任遥接连好奇、猜测了好几天,终于有了答案。   韶关战事骤起,北狄步步紧逼,大端节节败退,败绩一天三传,几乎快要把赵煦的龙案都压翻了。   朝会上商议,准备往北疆增兵十万,为了督导战事,要派一名有分量的朝官随行。   赵煦点出了文旌。   总领北疆军务、又十分关心前线战事的文丞相却拒绝了。   他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说自己近日来才定了亲,不方便去北疆。   向来跟丞相大人穿一条裤子的皇帝陛下这一回儿却暴跳如雷,非说文旌是怕苦怕累心中没有朝廷才百般推脱,他老人家绝不相信文旌是真的定了亲。   朝堂上的气氛一时紧张,众朝臣皆噤若寒蝉,没有敢说话的,左边丞相,右边陛下,他们一个都惹不起。   文旌百般争辩,最后被逼着发了誓,要是他不是真要娶妻,就是欺君,他自愿辞去官职,一辈子当个白丁。   赵煦这才作罢,令指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随军。   事情演变到最后,灵敏些的文武朝臣都觉出些诡异,特别是当看到刚被陛下逼着发了誓的文大丞相哼着调调、身姿轻盈地出了顺贞门,连马车都不要坐,直接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好呀,你现在敢来算计我了!”任广贤冲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文旌劈头盖脸一顿训:“别当我是傻子!你跟那皇帝唱了出戏就想逼我把女儿嫁出去?做梦!”   任瑾轻轻扯了扯任广贤的袖子,低声道:“您不是都答应了吗?既然答应,那早成亲跟完成亲又有什么分别?”   任广贤怒道:“你少在这里给我灌迷魂汤!我答应归答应,可没让他算计我!”   一直默默跪着的文旌突然抬了头,两眼莹光熠熠,可怜巴巴道:“可您总拖着,不让我和阿遥完婚。”   任广贤低头跟他对视片刻,立马大耳刮子扇到他头上:“你还敢说话!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是让你一天到晚来算计我的!我跟你说,这狗屁丞相你爱当不当,老子才不管你,誓是你自己发出去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不行!”一声娇呼,任遥一溜烟似得飞奔进来,跪到文旌身边,道:“他誓都发了,您不让我们成亲,皇帝陛下肯定会逼他娶别人的。”任遥越想越觉得赵煦如今根基未稳,离不开文旌替他整顿朝纲,不可能真任由他下野,把他惹急了,真有可能会干出来这种事。   任遥决定豁出去了,侧过身将文旌环抱住,一脸毅然决然地歪头看向父亲:“我不管,我就要嫁南弦!”   任广贤又挥起了大巴掌,被任瑾眼疾手快地上来抱住,连声道:“父……父亲,这可是您女儿,您把她打坏了可得后悔!”   任广贤被气急了,非要打,任瑾死抱着不肯撒手,父子两你推我挡相互拉扯在了一起,好一顿纠缠。   这期间文旌和任遥相互抱在一起跪地上,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父亲大人,目光清莹,饱含热泪,像一对相爱却要被拆散的苦命鸳鸯……   任广贤被任瑾闹腾得烦了,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颇有威视地点了点任瑾和任遥:“你们两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对南弦说。”   任遥和任瑾犹豫着没动。   任广贤看向自己的宝贝女儿,放缓了语调道:“你不是想嫁给南弦吗?父亲要告诉他一些事,若是他知道后还坚持愿意娶你,我就依你们,尽快给你们定日子成亲。”   任遥这才从地上起来,和任瑾一块退了出去。   雕花木门关上,任遥和任瑾被曾曦赶出去老远,以确保他们不能偷听。两人自是放心不下,又好奇又担忧,徘徊在抄手廊上,对着芙蕖里融化到一半的碎冰唉声叹气。   过了许久,任瑾见后面还没有动静,默默挪到任遥身边,神秘兮兮道:“我觉得父亲有事瞒着我们。”   任遥僵硬地扭头看他,面无表情道:“我也知道父亲有事瞒着我们,都把我们赶出来了……”   “我觉得是关于十三年前的事,父亲还有些隐瞒着没告诉我们……”   任遥心弦一颤,将头凑了过去,却听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回头一看,文旌正披着月色向他们走过来。   长夜漫漫,月光融融落在他的身上,在他衣衫上镀了一层黄晕,玉冠长袖,身姿修长,宛如从画中来。   任遥急忙迎上去,正想问问父亲都对他说什么,却在话未出口时,被文旌一把揽入怀中。   “阿遥,我爱你。”他说得郑重其事,但细听,话音中却有一丝丝发颤。   任遥心中疑虑更深,抬起头话将要出口,又被文旌摁了回去。   “我永远都爱你。”   任遥将额头贴在他的前襟,被他一通告白得心里直打颤。   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正疑惑着,身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任瑾别扭地走近,道:“南弦,父亲不答应不要紧,咱们再努力啊,你别这样,为兄看着挺害怕的。”   任遥被文旌紧紧锁在怀里,动弹不得,心里悄悄道:我也害怕……   文旌搂着任遥,轻轻抬起下颌,看向任瑾,道:“父亲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码得太慢了,要不……明天再加更……好吧,还是不要相信我,因为我根本就不值得相信!   【捂脸】 第42章   新年过后两个月,任府就热闹了起来,车马如流,宾客不断,各个面含喜色,备着厚礼上门,来为文丞相与任家姑娘定亲道贺。   文旌公务繁忙,凤阁琐事应付不断,自然不能日日在家。而任广贤大病过一场,如今虽全好了,但难免体虚、精力不济,所以也无法周全宾客。   因此只能由任瑾扛起了家中迎来送往的重担,日日忙得脚不沾地,瞅着空隙回内堂稍要喝口茶歇息,刚抿一口,便听院子里传来曾曦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公子,来客了……”   任瑾灰头丧脸地放下茶出来,心想,就是秦楼楚馆里最当红的姑娘也没有这么个用法的,再这么下去,他怕是挨不到文旌和任遥成亲那天了。   饶是心里抱怨满满,可一出门迎上客,还得堆砌起最热情洋溢的笑。   笑一天下来,脸都要笑僵了。   夜间,任瑾边揉着僵硬的脸颊,边去找任遥,刚走进那糊着茜纱的菱格窗前,便听里面传出任遥那娇软侬侬的声音。   “南弦,父亲那晚跟你说什么了,你告诉我吧……”   任瑾的脚步顿住,站在窗前敛起了心神侧耳细听。   里面安静了一阵儿,便听文旌道:“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嘱咐我好好待你,不能让你受委屈。”   任瑾在窗外瘪了瘪嘴,心道:胡扯。   “胡扯!”任遥陡然拔高了音调:“就这么简单,那还有什么可避人的!父亲向来不会瞒着我和兄长什么,可那晚那么奇怪,分明是有不可告人的事要跟你说。”   她倾过身去,把文旌手里的笔夺过,抱住他的胳膊摇啊摇,撒着娇腻声道:“南弦……你就告诉我吧……”   被摇得东歪西晃的文旌面色淡如水,十分镇定地歪头看向任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任遥:嗯?   文旌道:“是不是觉得犹如五爪挠着小心肝,奇痒难耐,好生难受。”   任遥咬住了下唇,双眼莹莹如清波,可怜巴巴地冲文旌点了点头。   文旌摸了摸她的头顶,微微一笑,又道:“这明知道对方有秘密,可怎么问就是问不出来,滋味是不是不好受?”   任遥眼波越发莹润,泫然若泣。   文旌越发和风如煦,温柔似水:“现在,你知道当初你有事瞒着我,可我怎么问你都问不出来,是何滋味了吧?”   任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出来混迟早要还……   授人以柄的任遥顿时失了追问的底气,低头耷脑地坐回来,兀自郁闷。文旌瞧她这模样,白皙如凝脂的脸颊微微鼓起,饱满而桃红的唇瓣被几颗小贝齿咬住,像一只粉雕玉琢的偶娃娃。   文旌只觉心尖颤啊颤,再没心思写什么奏疏,手臂环过任遥的腰一把将她拢到自己怀里。   摸摸下巴,再捏捏鼻子,正当文旌觉得手感不错时,听任遥瓮声瓮气道:“丞相大人,你可能误会了,我不是布娃娃……”   文旌讪讪地把手收回来,指腹犹存着那细腻肌肤留在上面的温润触感,一下着了空,只觉心里痒痒的。   他仰头思索了一会儿,低头在任遥耳边道:“你也可以来摸我,来捏我,把我当布娃娃。”   任遥冷哼了一声,一下咬住了他又不安分的手。   “啊啊啊!阿遥你怎么咬人!”   任遥呲开牙,紧咬住他的手指,把刚才问而不得的怨气全加在齿间,狠狠地咬了下去。   此时,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任遥一晃神,被文旌挣脱开,他甩着手,抬头看去。   任瑾极为随意地把大氅扔到椅子上,大咧咧弯身坐到绣榻上,朝任遥点了点:“去,给为兄倒杯茶。”   任遥颇为灵敏地从文旌的腿上起来,屁颠颠地去给她大哥倒水。   文旌看在眼里,又泛上几许酸气,再加上刚才被打扰的怨气,一通全发了出来,没好气道:“你自己不会倒啊,干什么指使阿遥?”   任瑾掠了一眼妹妹的闺房,因天气转暖,新换了芙蓉纱帐,如烟似雾的轻拢着,案几上摆着紫檀木茶盘,上面的紫砂壶都是簇新的,绿鲵铜炉里徐徐冒出香雾,仔细一嗅,正是文旌最喜欢的罗斛香。   他睨了一眼文旌:“你们两在这儿岁月静好,小日子过得舒心,我为了你们的婚事都快累脱了,倒杯茶怎么了?”他分神瞅了眼更漏,提醒:“快到亥时了,你得赶紧回静斋,一天没成亲就得守规矩。”   那边文旌早就开始收整他的笔墨纸砚和写到一半的奏疏,闻言连头都没抬:“我知道。”   任瑾从任遥手里接过茶瓯,抿了一口,继续道:“还有啊,明天你抽空替一替我,这人来人往,十之六七都是冲着你来的,父亲说了,那些商人自有他来招待,可官场上的同僚你总不能把人都晾着,传出去该说你架子大了。”   文旌心想,本身名声就不好,他还差一个架子大的污名?   但兄长既然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了,他也就一本正经地应下,但应下之后,突然想起什么,动作一滞,道:“明天不行,后天吧,我告两天假,后天在家招待宾客。”   任瑾问:“那你明天要干什么?”   文旌抿了抿唇,罕见得微赧,视线不自觉地看向任遥,道:“我要带阿遥去买首饰。”   “你买什么首饰?家里从头面钗环到镯子衣裳备了一屋子了,都是精挑细选定制的,外头能有什么好货色,比家里的还好?”   文旌的脸更红,看向兄长还有些别扭:“我就要自己买,我又不是入赘,怎么能……能只用家里的?”   任瑾愣了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   他边笑边手指打颤地指着文旌,笑得前仰后合,在文旌面无表情地瞪视下,才堪堪停住,道:“南弦啊南弦,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小心思,你早说,前边结账的时候让你来,不过……”任瑾想起什么,神色转肃,问:“你那皇帝陛下如此器重你,想来在财帛方面应当没有亏待过你吧,你跟阿遥都要成亲了,总可以给我们看看你的家底吧。”   任遥心道,文旌是个伴着圣贤书长大的,家里事从来没让他操过心,他向来在钱财方面没什么概念,大约不会主动问赵煦要什么,兄长这么问,万一没有,文旌岂不是要尴尬。   她想到此,便抻了头正想说些什么把这事绕过去,却见文旌敛眉沉目很是严肃地思索了一番,而后点头:“好,给你们看。”   哈?还真有?   任遥跟着文旌回静斋的一路心里都在犯嘀咕,他能有什么啊?这丞相大人的俸禄是高,可是再高也只是俸禄,还能高到哪儿去?   再者说,文旌又向来廉洁,从没见他私下里收过谁的礼,就这么几个月他能攒下什么啊。   任遥越想越觉得不妙,万一待会儿这‘家底’亮出来撑不住场面,身边又有个使惯了算盘,在铜臭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任瑾,想打哈哈都没得打,那文旌还要不要面子了!   想到这儿,任遥又趁文旌不注意狠狠剜了任瑾一眼,任瑾察觉到了,挪到她身边低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再说了,都是自家人,他也是我弟弟啊,我还能笑他不成?咱们家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这家产要不都是你一人的,但凡有我一份,就绝不会少了南弦的,我凭什么笑他?”   任遥听他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只有算了。   走在前面的文旌对这两人的小心思浑然未觉,只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想了想,又退出来去了江怜和扶风的屋。   文旌的卧室在中间,年前任遥张罗着在东西各建了一间抱厦,江怜和扶风住西边,金明池住东边。   三人浩浩荡荡进了西边的抱厦,江怜和扶风正守着炉火吃烤栗子,一见他们全都来了,忙起身,抖落干净身上的栗子皮和碎屑,迎上来:“大人有事?”   文旌点头:“咱们进太极宫的第一天,陛下给了我几个箱子,你们找找看放哪儿了?”   扶风自是一脸茫然,他大大咧咧惯了,从来不会留心这些边边角角的小事。   倒是江怜,低头思忖了一番,“哦”了一声,绕过屏风,去开里面的橱柜。   橱柜里果真堆了好几个黑檀木的大箱子,江怜把横在上面的靴子拿开,和扶风一个个地搬出来。   整整齐齐摆开,正好十二个。   扶风挠着头道:“这些黑咕隆咚的东西,大人又找它们干什么?”   黑咕隆咚?   任遥拧了眉,歪头看向任瑾,见任瑾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文旌朝他们两人摆了摆手,亲自上前,把箱子一一打开,只见里面密密匝匝堆积着瓶瓶罐罐,字画鼎炉,一眼看过去,确实没点鲜亮颜色,连瓷瓶都是发暗的青釉。   任遥没抱希望地看了一眼,视线突然定住了。   身边兄长的眼力和见识远胜于她,已撒腿奔上前,蹲在箱子边,视线发愣:“定窑大肚瓶,紫金雕壶,墨砚……”他把字画展开,瞠目道:“柳岩胜的真迹。”   文旌旁的不认得,柳岩胜是如雷贯耳,他是前朝丹青圣手,听说还给魏文帝画过画像,因其善工笔,画作经年不得成,故而所留于世极少,往往千金不得求。   他将头凑过去,一脸纳罕,这要不是赵煦给他的,都得怀疑是否是真的。   任瑾察觉到文旌的惊讶,回头:“这是你的东西啊,你不知道?”   文旌收回视线,开始回忆数月前他是如何拥有这几个装满了宝贝的箱子。   那时勤王之军入京,忠义的老臣们将赵煦迎进了宣室殿,一扣三请,只道逆王将天下搅得大乱,而北边北狄又虎视眈眈,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雁北王早日登基。   赵煦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才不得不在老臣们的盛情之下应了。   老臣们退下后,赵煦几乎一刻也等不及,忙让人开库房。   处理善后完毕,匆匆赶来的文旌就是在库房里找到了赵煦。   内侍们都在库房外站着,大门紧闭,道:陛下不准他们伺候。   文旌推开库房门,独自进去,绕了好几道弯,终于找到了赵煦。   他挽着袖子,蹲在地上,粗气喘得吭哧吭哧,手脚麻利地把一件件珍玩古藏往箱子里堆,见文旌进来,擦了一把汗,招呼他:“快快快,都是些值钱的好宝贝,装箱子里你拿回去哈。”   文旌垂眸睨了他一眼,站着没动,看着赵煦那大汗淋漓、装箱倒柜的模样儿,有点嫌弃……   他们是勤王义军,是为了天下安定才率军平乱,匡卫帝都的。   他赵煦是天家血脉,是先帝皇子,是即将登位扫平乱世的新君,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攻下一个山头就知道忙不迭抢金子,抢银子,抢宝贝……   这在回长安的路上文旌就不知道提点过赵煦多少回了。   他们是野路子召集起来的军队,自然没有军饷一说,可日常得维持,只能在回京的路上顺道平几个山头,收缴些土匪窝里的金银细软。   文旌是读书人,向来清风高洁惯了,不屑于沾染铜臭。   那些细碎的活儿他向来不沾,都交给属下去办,可很快他就发现,排兵布阵打仗时赵煦这厮就会躲在他身后,一旦对方被攻克,他即刻就像吸满了精气的小鬼儿,精神百倍地蹿出来,领着人生龙活虎地往土匪窝子里钻,边钻边喊:“拆房子!拆墙!一个铜子儿都不能留下,全搬上!”   文旌心想,这要是他父皇天上有灵,看见自己的皇子成了这幅德行,得气得出来扇他……   别人这副样子文旌还能忍,但赵煦身为雁北王,身为他们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得保持他雍容高贵的体面,得高竖他皇子的威风,他得是心怀天下、悲悯苍生的模样,不能跟个黑吃黑的土匪似得,瞅见土匪窝里有头老母猪就为自己有肉吃了高兴得嗷嗷叫。   因此文旌揪着机会,很是语重心长地跟赵煦谈了一次话。   “殿下,咱们是勤王之师,是怀着匡扶乱世、平定山河的宏愿的,您……”他说到一半,被赵煦塞了只大鸡腿。   这鸡是刚从土匪窝子的笼子里逮出来,抹了蜜烤,烤得油滋滋,香喷喷,赵煦占了一只鸡腿,特意把另一只留给文旌。   “吃吃,边吃边说。”   文旌把鸡腿从嘴里拿开,看了看吃得满嘴是油、直喘粗气的赵煦,叹了口气,把说到一半的话儿收回来,把鸡腿塞了他手里,好声好气道:“你吃吧,都给你。”   好好的皇子沦落成这样儿,也怪可怜的。   事情到这里还没什么,而后面的事才让文旌知道,这一时心软,导致错失了把赵煦引回正路的大好时机,导致他在歪路上越走越远,远到他都不忍直视了。 第43章   任遥和任瑾听完了这完整的故事,相互对视了一眼,各自嘴角抽搐,努力地压抑着想大笑的冲动。   任瑾用手抵着下颌,轻咳了一声,掠了一眼这檀木箱里价值连城的珍奇古玩,忖道:“可按理说太极宫里的东西都是登记造册的,陛下一下给了你这么多,难道朝里朝外就不会有非议吗?”   文旌道:“之前逆王作乱,纵容底下士兵洗劫内宫,糟蹋毁坏了许多珍宝,到陛下登基时,各宫的私物大多都是物不对册,不得不重新核定重新造册,这些东西是陛下赶在重新核定之前派人分批次避开宫中耳目给我送出来的,因此也不在册,登记时就算查出有缺失,也都算在逆王的头上了。”   连宫中物册都不曾登记的东西,那岂不是完全归文旌私有,就算将来被免官抄家了也尽可以转移出去,没有人会知道。   这可是一条由黄金铺满的金灿灿的退路啊……   呸呸呸!什么免官抄家,尽想些不吉利的!   任遥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企图把这些晦气的想法摇出脑外。   却见文旌敛眉沉吟:“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江怜,扶风,你们明天出去探探路,找一处僻静安稳的宅子,把这些东西移出去,找可靠人严加看管,万一将来……”他看了一眼任遥,把后面的话截住,只道:“让金明池跟你们一起,此事万分重要,断不可怠慢。”   江怜和扶风忙应下。   任遥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文旌,心想,难道他跟自己想一块儿去了?觉得时局与自己的官位都不太稳当,将来恐有动荡,所以要提前给自己备好了后招退路。   檀木箱子被一一合上,那些陈年斑驳身价不菲的物件在惊鸿一现之后,重新没入黑暗中。   任遥瞧着江怜和扶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搁回去,心里莫名复杂起来。   倒是任瑾,也不知是没有往深处想,还是故意要岔开话题,缓和一下这略有些凝重的氛围,缓缓笑道:“从前只觉陛下对你器重,现如今才知道,岂止是器重,简直是掏心掏肺,连皇室家私、宫中奇珍都给你偷运出来了,这最好的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文旌面不改色地点头附和,却不由得腹诽,从前每攻下一个山头,赵煦就是这么副德行,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南弦啊,你辛苦了,你放心本王绝不会亏待你,所有战利品除了军需供给,咱两一人一半,你要再接再厉争取多攻几个山头。”   呵!他极度怀疑,当初赵煦在宣室殿的库房里翻箱倒柜,分了他十二箱子,本意就是跟分赃差不多。   你跟着朕打进长安不容易,朕亏待不了你,先分你点古玩珍藏,将来你要多加努力帮朕坐稳江山。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位皇帝陛下才是最有经商头脑的天才。   ……   这不过是段插曲,让任遥和任瑾知道了一直看似两袖清风的文旌其实是多么富有。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改变。   文旌依照计划带着任遥去了城中最大的珠宝铺买了整套的首饰头面,任遥也不是刁钻挑剔的人,没费多少功夫便都妥了,事毕让冷香带着首饰先坐马车回去,两人手牵手顺着长安的街衢走到尾,说了些悄悄话,辰光流逝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到家了。   任府大门洞开,曾曦迎出来,略有些焦色:“刑部的人等二公子许久了,说是……哦,说是延龄太子一案有些眉目了。”   任遥的手还被文旌攥着,闻言,她明显感觉文旌那略微有些凉意的手颤了颤,她略有些奇怪,不禁仰头看过去,却见他神色并无波澜,只道:“好了,我知道了,把他们请到静斋,我这就去见他们。”   任府待客向来是在前堂,只有是极私密的贵客才会被请到文旌的静斋。   任遥跟着曾曦回了自己的闺房,拂开幔帐进内室的时候才想起,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是文旌不想让她跟去,所以才安排在静斋见他们。   她摇了摇头,心道,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总是胡思乱想,且冒出来的一些念头总是那般匪夷所思。   大约是要成婚了,眼见婚期在即,有些紧张。   她长舒了一口气,从冷香手里接过浸了热水的暖帕敷面,又换了一身新衣衫,仰躺在床榻上,闭上眼小憩。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大约是觉得她累了,曾曦也没来叫她用晚饭。   任遥侧耳细听,轩窗外有微风拂过,吹动枝桠碰撞,发出极轻的窸窣声响,偶有鸟雀啼啭,除此之外再无余音。   整个宅院都静悄悄的,风平浪静。   她唤进值夜的侍女,问:“静斋里的客人走了吗?”   侍女打着呵欠道:“走了吧,方才去打热水,见小门都落锁了,静斋那边黑漆漆的,连一盏灯都没掌,肯定是都睡了。”   任遥朝她摆了摆手,躺回来,心道,照这样看,应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   她本想第二日去问问文旌,赵延龄的案子到底有了哪些进展,可清晨刚起来,她屋里就来了四个看上去孔武有力、膘肥体壮的老姑姑。   任瑾拢着自己的长袖,越发像内院里操不完心的老母亲,絮絮叨叨:“父亲说了,还有一个月就成亲了,这头面首饰也买了,嫁衣也妥了,往后就少出去吧,在屋里好好学学如何为新妇。还有啊,成婚之前你还是别见南弦了,一日三餐也让人给你送进屋里来吃,省得传出去让人说咱们家没规矩。”   任遥咬着唇看着任瑾冷酷的眉眼,娇呼一声,就要往外冲,被那四个姑姑架着胳膊截了回来。   任瑾手拿叠成小方块的锦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故作深沉道:“懂点事吧,我出去待客了。”   说罢,他转身出门,特意嘱咐冷香把门关严实了。   任遥这一下算是被软禁了,足足一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她父亲和那令人糟心的兄长,就守着她屋里这些侍女婆子大眼对小眼,哦,其间雨蝉来访,被放进来探了探监……   这个时候她就觉出扶风的可爱了。   因他总是趁人不注意溜到小院里,抬起轩窗往里扔些东西,或是文旌给她找来消磨时光的话本,或是他自己挥毫写下的倾诉衷肠的书信,给任遥这暗无天日的生活里渗进一丝丝光亮。   这样足足苦挨了一个月,终于婚期已至。   任遥辗转反侧了一夜,清晨天不亮就被姑姑们从榻上拖起来,七手八脚地给她上妆,敷粉、抹胭脂,理顺嫁衣绣裳,从钗环到丝履,无不细致,无不周全,这才拿来团扇给她。   绘着并蒂莲的薄绢扇面轻轻掩住如桃夭明媚的俏脸,十几个衣着鲜亮的侍女淅淅沥沥跟在她的身后,出了闺阁,顺着廊桥出去,一路走去了前厅。   那些人头攒动,喧沸至极,却因新妇的到来,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任遥隔着扇面模糊看见了文旌。   他一身喜服,黑中扬赤,宽袖曳地,金冠琯发,修身而立,待她走到自己跟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文旌的手是温凉的,掌心里还腻了一层薄薄的汗,看来饶是外表镇定如斯的他,心里也还是紧张的。   但不知为何,任遥在手被文旌握住的那一刹那,忐忑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原本紧张惶惶的情绪也瞬时随着笙乐声而消失不见。   她只觉天地皆静,良人在侧,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任遥蜷在文旌掌心里的手轻轻回握住他,随他一起走进礼堂。   “一敬天地。”   “二拜父母。”   文旌轻轻搀扶着任遥起身,向坐在礼堂中间的任广贤行跪拜礼。   “慢着!”   一声厉吼穿透礼堂,犹如从天而降的巨石,砸破了靡靡交织的笙乐。   宾客们纷纷探身向外张望,见几个身着官服的文官浩浩荡荡地进来,朝着文旌揖礼,为首的那个站出来,道:“下官乃刑部左监门,奉尚书大人之令,前来捉拿任广贤和任瑾,因其二人身涉延龄太子被害一案,吾等务必要将其带回去严加审问,请丞相大人见谅。”   礼堂里骤然安静,紧接着便传来宾客们窃窃议论的声音。   任遥只觉仿佛有闷雷在脑中轰然炸开,她一慌只想到父亲身边,下意识要拿开遮面的团扇往回奔,却被文旌一下捏住了手腕。   他暗中蓄力,强逼着任遥寸步难移,那团扇仍稳当当地竖立着,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刑部来拿人,本相为何不知?”文旌的声音平波无澜,却暗含冷意。   左监门虽早有准备这一趟不会顺利,但被文旌这么冷着脸当面质问,还是没出息地哆嗦了一下,强撑着道:“尚书大人禀报了魏太后,太后道涉案之人乃丞相的义父和义兄,丞相应当避嫌。”   呵……   数月之前,文旌才以一句‘避嫌’迫使魏鸢不能出面保舒城,如今,她便将这二字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还是在他的新婚之日。   刑部尚书直接禀报给了魏鸢,这说明连赵煦都不知道。   也是,若是赵煦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会压住,就算压不住,至少不会任由他们来搅他的婚事。   文旌轻挑了挑唇角,“好呀,既然是太后懿旨,本相自然不会违背。只是……今日本相成婚,天地已敬,父母未拜,还需请几位等一等,待本相行完了礼,会亲自送父兄去刑部。”   “文相,魏太后说了……”   左监门上前一步还要说什么,却被文旌打断。   “江怜,扶风。”文旌只喊了这两人,却随着他们二人骤然涌入十几个身着甲胄的千牛卫,他们身着皂色铠甲,犹如阴霾压下,在礼堂排开。   “带几位大人下去喝喜酒,小心招呼着,若是慢待了,本相唯你们是问。”   那左监门一看形势不好,忙把手抚上袖口似乎是想要把那露出一截的太后懿旨拿出来,被扶风眼疾手快地上前摁住手腕,半是请半是押地推了下去。   “不能这样,我有唔唔唔……”江怜捂了他的嘴。   眼见着刑部来人被文旌下令硬拖了下去,满堂宾客交耳低语,脸上再无喜色,反倒平添了几分惴惴不安。   文旌却不在乎这些,他握住任遥的手,柔声道:“阿遥,我们行礼,礼成之后我们便是夫妻,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任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第44章   任遥低垂着头,浓密乌黑的睫羽宛如蝶翅,轻轻颤着,她心里乱糟糟的,思绪挣脱了久驻的牢笼,以狂放张扬之姿一涌而出,四处奔动,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想起了父亲答应他们成婚的那一夜,他将自己和大哥赶出来,单独留下文旌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她又想起那日她和文旌去买首饰归来,刑部的人等在家里要见他,文旌那反常古怪的表现。   她隔着薄绢团扇看向近在咫尺的爱人,如画的眉目文秀且安静,正脉脉含情地凝睇着她,他眼中如有星海,广袤无垠,仿佛周遭一切纷乱都不复存在,只余他和她,直到地老天荒……   任遥的心渐渐安了下来。   她丹唇婉婉,浅淡一笑:“好。”   听到她肯定的回应,文旌似是长舒了一口气,温煦柔和的笑在他脸上缓慢漾开,随即紧握着她的手转身,冷香上来搀着任遥的另一边,放下蒲团,引着他们跪到了任广贤的面前。   从刚才刑部来人闯喜堂,到后面文旌下令强行将人拖了下去,满屋宾客无不仓惶交耳,议论纷纷,猜测不断。可自始至终任广贤都端坐于正位,面容端宁,神色平和,仿佛这一切他料到迟早会来,而真正到来时,也能安之若素。   “阿遥,南弦。”任广贤微微前倾了身子,将行过跪拜之礼的两人虚扶起来,饶有深意道:“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夫妻了,应当举案齐眉,祸福与共,父亲相信你们定能做到。”   任遥举扇的手颤了颤,在扇面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文旌则是端袖冲任广贤深深一揖,道:“父亲放心。”   礼成之后侍女们一拥而上,要搀扶着任遥回后院。她见识过刚才刑部来拿人的冷肃场面,又知道这些人还留在府中未走,且此次既然魏鸢施压,那父亲和兄长恐怕如何也躲不过去,她心中挂念,踟蹰着。   文旌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阿遥,你回去等着我。”   任遥默了默,隔着扇子冲文旌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天一夜。   新房里的红烛燃了一整夜,烛泪叠堆在烛台上,渐渐微弱的烛光映着剪花,幽昧亮着。   任遥这一夜想了许多。   她觉得刑部来人口口声声说父亲和兄长与延龄太子被害一案有关,这未必是空口白牙、毫无凭据地诬陷,至少父亲是有事瞒着她,而这些事必定关乎重大,难以轻易说出口。   再就是魏鸢……   这个女人多年来享尽了尊荣,似乎也已经忘了多年以前与他们家的恩怨纠葛,并没有来找过他们的麻烦。可昨天那一出戏,必定少不了她在幕后的筹谋,或许她是想借着打击任家来打压在朝中势力日盛的文旌,又或许仅仅是最近在哥舒耶奇一案中太过被动,想要有所反击。   最后是文旌。   任遥觉得不管是父亲那难以宣之以口的秘密,还是刑部查到了些什么,文旌应该都是知道的。   他知道,所以才会在那夜从父亲书房出来时那么古怪,才会在一个月前得知刑部来人时变得慌张。   整整一个月,文旌应当是用尽了全力要把刑部查到的东西压下去,为的应该就是要确保他们能顺利成亲。   任遥不禁想,这一个月里,当她躲在深闺里百无聊赖地学着枯燥的规矩,时不时抱怨岁月难捱时,文旌又是怎么过来的?他盛着满腹的心事,一边殚精竭虑绸缪算计着压制刑部,一边又要若无其事筹备着他们的婚事,他……应当是过得很辛苦吧。   她坐在轩窗下,看着杳杳雾霭之后的朝阳慢慢从云层里跳跃而出,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思考。   那么所有丝线捋到最后,也就只剩下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父亲到底隐瞒了什么。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冷香进来,道:“小姐……陈大人来了。”   任遥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揉了揉也彻夜未眠而稍显憔悴的眼角,反应略有些慢:“陈稷?”   冷香点头,犹豫道:“老爷和两位公子都没回来,要不随便找个理由让他回去吧。”   任遥忖了忖,道:“昨日我与南弦成亲是给他下了帖子的,可他没来。今天府中这光景他倒是来了个大早,想来是有重要的事要说,我便去见一见,反正现如今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说着,她自窗前起身,侍女便上来伺候着给她脱下繁冗刺金的嫁衣外裳,选了一件锈红色广袖斜襟缎裙,在镜前梳了云髻,簪好金钗,才领着侍女们出去会客。   陈稷在花厅等着,乍一见她这一身新妇妆容,神色微滞,略黯了黯,很快便回过神来,就着昨天的事好一通嘘寒问暖。   陈稷往常对她那些暧昧不清又难以言说的关切,任遥并不大往心里去。可如今她已经跟文旌成亲了,他还依着从前的套路照搬,不免让任遥略有些不快,但她面上未显露出来,只是在陈稷停顿时恰到好处地插入,将话题引开。   “昨日的事想必陈大哥已经听说了,有南弦在,我并不十分担心父亲和兄长的安危,只是……”她话中虚实掺着,“昨日来的刑部左监门看上去底气颇足,怕是他们拿到了什么证据,可能对父亲和兄长不利。”   听她这样说,陈稷叹了口气,清隽的面容上染了几许愁色,望着任遥,欲言又止。   任遥忙道:“陈大哥若是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陈稷这才道:“我也是得知了此事原委,才匆匆要来给阿遥报信。刑部是有证据,这证据还跟当年哥舒耶奇于韶关阵亡有些关联……”   任遥蹙眉,听陈稷继续说:“当年哥舒耶奇所率的铁勒部队在韶关节节败退,当时的仁祖皇帝曾派了一些影卫暗中前往韶关。”   这一段任遥听霍都说过。那些影卫当年奉狗皇帝的命令,一到韶关便对哥舒耶奇和他的部曲痛下杀手,铁勒所部被前后夹击,才最终全军覆没。   “这些影卫说是去襄助哥舒耶奇,但实际要做什么,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侍奉过先帝的老臣都知道,当年先帝可是对兵强马壮的铁勒忌惮至极。”   任遥眉宇间的纹络愈深,疑惑不解道:“可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陈稷微顿了顿,转而看向任遥,一字一句道:“令尊便是当年影卫中的一员。”   此言一出,如落石击破九曲深潭,语落惊人。   任遥脑子发懵,好半天才稍稍理顺了思绪,不可思议:“父亲当年竟是影卫……”   母亲死时她只有四岁,因此对于那时的记忆十分模糊。   只依稀记得父亲屡试不第,家中日子很是清苦,但在母亲去世前的几个月突然好转了,吃穿用度从容宽裕了许多,但以此为代价,是父亲终日不着家,即便偶尔回来也往往是深夜,在家中短暂停歇便要立刻走。   原来那个时候父亲竟是当了影卫。   也难怪当年韶关战事如此焦灼,内外封锁严密,可父亲母亲却能突破重重阻碍前去见哥舒耶奇,若父亲那时是影卫,恰好奉命前往韶关,那这一切就都有了合理解释。   也难怪作为哥舒耶奇副将的霍都会那般提防父亲,原来一切都有着更深的缘由。   而后面铁勒战败、母亲早逝,父亲带着他们兄妹三人隐姓埋名,恐怕也不止是为了文旌的安危与仕途,更有躲避风头的意思在里面。   毕竟作为影卫是被派去杀哥舒耶奇的,但却收养了他的独子,若是被揭破,恐怕他们全家都会危在旦夕。   被派去杀哥舒耶奇……当年父亲是被派去杀哥舒耶奇的……   任遥突然明白陈稷那满面的凝重是何意了,她忙道:“不可能!父亲绝不可能会杀哥舒叔叔,他……”任遥眼珠转了转,脑中清灵一闪,突然捕捉到了重要的事:“不对,刑部不可能会以这个理由来抓人。就算父亲当年是影卫如何?就算他有杀哥舒耶奇的嫌疑又如何?当年他是奉命前往,难不成他们要把仁祖皇帝拖出来一同审讯吗?”   陈稷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以这个理由,刑部按在任伯父身上的罪名是谋害延龄太子。”   “这又跟延龄太子有什么关系?”   “刑部奉命翻查当年旧案,费尽周折找到了当年的东宫旧人,据供,延龄太子曾查到了任伯父为影卫的事实,当时出宫也说过是要去任府问个究竟,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未用东宫仪仗,而是秘密出宫。谁知延龄太子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彻底失踪了……”   原来当年所谓的赵延龄阴谋造反、逃窜出宫竟是这样的,他失踪前最后要去的地方竟然就是这里,是任府,是她的家。   任遥颇有种一直苦苦追寻的辛秘竟就在眼前的荒诞感,她摇了摇头,无比诚恳道:“可当年我们真得没有见过延龄太子……”任遥一顿,转而讥诮似得勾了勾唇,“现在这样说,自然没有人会信了,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是在替自己开脱。”   “我信!阿遥,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信你!”陈稷说到情动处,不自觉握住了任遥的手。   任遥皱着眉将手抽出来,面露不快。   陈稷怔了怔,缓缓将虚空的手掌合上,垂下头,怅然道:“是我失礼了,得罪之处,希望阿遥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任遥非但不觉得舒心,相反,只觉得烦闷厌恶。   一个招摇过市、蛮横无理的登徒子和一个看上去知书达理的登徒子有什么本质区别? 第45章   她不着痕迹地将刚才被他握过的手收到桌子底下,搁在帕子上轻擦了擦,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陈大哥肯来告诉我这么多事,阿遥心里是感激的。”她拧眉:“可有一点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当年按在延龄太子身上的罪名是秘密出宫,阴谋反叛,可若是能证明他并非逃走而是被人所害,那这些罪名岂不都不攻自破了吗?”任遥脸上流露出极为清澈单纯的困惑,但在眼底深处却极为隐晦的攒起一团精光,仔细观察着陈稷的反应:“这应该不是魏太后想看到的吧?”   陈稷蜷了蜷手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任遥那细腻温软的柔荑触感,让他不禁心猿意马,随口道:“延龄太子是否有罪,根本动摇不了如今的魏太后。当年就算她指使朝臣构陷一国太子,可证据呢?那些朝臣总不见得会自己来认罪吧?再者,构陷的是朝臣,定罪的可是先帝,想要问罪太后,就得把先帝也一同拖下水,只这一条就足够让举朝上下讳莫如深。”   “那就算是这样,把当年的事掀出来终归是对魏太后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对于她而言,所损不过是一点虚名,但对于大局而言……”陈稷的神情突然幽深微妙起来:“阿遥,当今陛下与他的大皇兄可感情深得很,他做梦都想把害自己皇兄的凶手揪出来。而文相是一定会保住任家的,如今案子到了这个程度,有这么多证据指向任伯父,若你是陛下,你会一点疑心都没有就此放过吗?”   任遥突然彻底明白了,可一旦明白了,只觉有一股森冷寒气从脚底飕飕的往上冒,寒彻入骨。   “这君臣之间看上去是情深义笃,可一旦有了分歧,却也不知能不能经得起考验……”   任遥怔了怔,垂下了双眸,缄然不语。   陈稷迈出任府大门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任遥那副安静沉谧又显得柔弱无助的模样,她应该能意识到,哪怕文旌如今看上去那般权势煊赫、地位尊崇,可其实这一切也并不是牢不可破的,文旌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温煦有礼地跟送他出来的曾曦道别,转身上了马车,坐定了之后又想:他今天说的会不会有些多?   他蜷了蜷手指,将刚才握过任遥的那只手举到胸口,心道:算了,多与不多也已经说了,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一直在父兄庇护下,未见过多少风雨,又能有多少敏锐心思……   送走了陈稷,任遥便一直徘徊在廊庑下,来回踱步。   昨夜下过暂短的一场雨,地上犹留着浅淡斑驳的水痕,积雨自瓦片上缓慢低落,坠到青石板上,砸出破碎的小水花。   曾曦进来时正见任遥低头,盯着廊庑下青石板的水渍在看,看得神情专注,若有所思。   他忙道:“瞧这些下人,一个个懒得不成样子了,地上这么湿也不知道过来擦,打量老爷和公子们都不在就可以躲懒了,那可是错了主意!”老管家嗓门本就洪亮,偌大的厅堂连着院落又安静得很,这一喊犹如空谷惊雷,格外震耳。   伺候在侧的侍女小厮们忙活动起来,拿麻布、搬梯子,手脚麻利地开始打扫。   任遥见状,只是抬起头轻微地笑了笑,不干涉曾曦训下人,也无心在此处监工看是否有人偷懒,只是一言不发地回了堂屋里坐下,整个人看上去高深莫测的,让人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   曾曦知道,家里一下子出了这样的变故,小姐心里定是不好受的。   他跟着进去,自侍女手里接过刚沏好的热茶,放在任遥的手边。   任遥便从善如流地端起来,清清淡淡地抿了一口,放下,突然转头看向曾曦,面上带着一些疑惑:“曾叔,你说……一个人若是看上去谦逊有礼,无懈可击,但又总是做些奇怪的事,他是为了什么?”   曾曦了然:“小姐是说陈大人吧?”   任遥双眸清透,如两团浸透了月光的水泊,澄净至极,仿佛可以倒映出这世间的万千变幻。   她没点头,是眨了两下眼,算是回应了。   曾曦道:“还能为了什么,心有欲念,总是求之不得,但又不舍得放手呗。”   任遥垂着眼眸思索了一阵儿,抬头认真道:“可我已经成亲了啊,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岂不知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曾曦一愣,随即明白是刚才陈稷可能在小姐面前有什么不恰当举动了。他心里不禁别扭愤懑,但想到如今情势,老爷和公子们还不知如何了,也不是兴师问罪多加计较的时候,便道:“那也说不准,有些人兴许并不是那么通情理、讲道理的。”   任遥向后微仰了仰身,神色平静且认真:“那这么说,你也觉得他可能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   曾曦觉得小姐俨然是话里有话,且他刚才只是一时义愤填膺随口说的,可没往这么深处想。若是要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陈稷这个人,又觉得……着实很是温和谦逊,滴水不漏,除了对小姐的那点隐晦心思,也确实挑不出错处来。   但那点心思从前有便罢了,如今却是万万不该有的。   他有些想不通,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我老了,大约也不太会看人了。”这纯属自谦,这么一座大宅子的老管家,每日阅人无数,眼神早就练得毒辣尖锐,看人……是最不在话下的。   任遥依旧坐得端正,目光淡淡略有些出神,许久,才好似自言自语道:“连你都看不明白了……”   曾曦只觉得小姐今日太过古怪,要说她是为老爷公子们担心,她又显得太过沉定。要说她是为陈稷有什么不恰当的举动而恼火,她又在四平八稳地跟他讨论这个人如何,绝不像是被他惹恼了而要断绝来往的意思。   他正捉摸着,冷香进来了,径直走向任遥身边,弓身低声道:“方姑娘来了。”   “雨蝉。”任遥喃喃道:“我现下倒有些怕见她了……”虽然这样说着,但她还是让曾曦出去将方雨蝉迎进来。   方雨蝉身着单薄的烟青色软缎襦裙,脸色苍白,倒显得比任遥还要憔悴疲惫。   任遥忙起身去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方雨蝉道:“父亲病了,这一病不同于从前……我是趁父亲喝过药睡下,嘱咐郎中和侍女们看着,才能出来一小会儿。阿遥,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任伯父和任大哥跟延龄当年失踪有关,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让素来孝心深重的方雨蝉暂且舍下病重的父亲出门,恐怕也只有那失踪了整整三年的赵延龄了。   任遥略有些为难,但看着方雨蝉焦切的神色,又有些心软,捋了捋鬓角边的一绺发丝,试探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保守秘密。”   方雨蝉重重地点头。   任遥刚想说,又想起另一桩重要的事,她看了看侍立在侧的曾曦和冷香,让他们下去。等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任遥才颇为担忧关切地问:“方祭酒当真病得这么厉害吗?”   方雨蝉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会用这种事来骗你?阿遥,你若是得空,多到我们家来吧,父亲虽然不说,可我看得出来,他很想见你。”   任遥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伤慨,怅然点了点头。   简略寒暄过后,方雨蝉便催着任遥快些跟她说关于赵延龄失踪的事。   任遥相信父亲与兄长绝不会去害赵延龄,特别他还是救过文旌的恩人,因此她将话说得坦坦荡荡,并无虚饰隐瞒。   直到她说完了,方雨蝉垂着眉目,缄然不语,也不说她是信还是不信。   任遥凝神细想,又加了一句:“这是方才陈稷来过告诉我的,南弦一直没有回来,我也无处去确认是真是假。但我想应当是真的,因为这些事太好求证,陈稷不会傻到说些能被轻易揭破的谎话。”   方雨蝉依旧沉默,双手交叠,视线沉落下去,像是极细的丝线落入深渊中,缕缕浸透,沉渊不见底。   任遥有些慌:“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你不会也觉得是我爹和我兄长害了延龄太子?”   方雨蝉恍然回神,秀眉微蹙,摇头:“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延龄失踪之前来找过我。”   任遥忙问:“他找你说了些什么?”   方雨蝉道:“他问我和你的关系怎么样,出入任府受不受防备——还有平常在任府里能不能跟南弦说上话。”   任遥一诧,心想赵延龄失踪之前对他们家可真是感兴趣得很呐。但……这个问法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方雨蝉继续说:“我当时回他,跟你关系不错,跟南弦也能说上话,他眼睛一亮,好像还挺高兴的,似乎想让我替他办什么事。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自语,说什么不应该把我牵扯进来,我想问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后来,他就走了……”方雨蝉不无悲伤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我若是知道后来的事,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走。”   任遥拧着眉沉思,这些事一定都是有关联的,赵延龄的失踪,跟他失踪前种种不符合常理的诡异行径一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是知道了什么而被灭口吗?   是呀,他好像真得知道很多事,他先是从刑部调阅走了母亲一案的案宗,又查出了父亲当年是影卫,或许还有更多……   但三年前赵延龄失踪之后文旌也暗中查访过,若赵延龄当真在失踪前有过这么多动作,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啊。   可即便是今天,也是阴差阳错几近曲折才查出了赵延龄失踪之前的活动轨迹,是被人为抹去,还是说……   对了!   一道灵光闪过,任遥突然想起来当时刑部曾说,延龄太子将母亲一案的案宗调走了,若是他把自己查到的每一件事的相关案宗都调走了,那后来人确实难以追溯。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案宗看过之后便罢,为什么还要调走?调走的意义何在?难道……是想给别人看吗?   任遥身体一僵,直觉自己好像触到了整件事情的关键所在。   仿佛那根时隐时现的长线终于透过重重迷雾清晰了起来,将散落在地的珠子一颗颗穿了起来……   —   方雨蝉从任府出来时正碰见文旌回来,两人各怀心事,又各有牵绊挂念,因此话也没有多说。   只是当文旌迈上任府前的最后一层石阶,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转过身望着方雨蝉离去的背影。   凤眸幽邃,隐隐透出疑虑。   他有一个关于方雨蝉的猜测在心里转过来转过去,越揣摩越觉得可疑,一时失了神,竟没注意任遥已走到了他的跟前。   “阿遥,你放心,父亲和兄长不会有事,刑部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我稍作安排,过几日他们就能出来了。”   任遥轻轻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但随即添上一抹凝重,她拽住文旌的衣袖,避开众人,一直拽着他走到了水榭里。   周遭一片荡漾春池,环环包围着小亭阁,视野开阔,一览而尽,有什么人靠近他们会被立刻察觉。   任遥放缓了声音,极为认真地问:“南弦,你的身份延龄太子知道,而陈稷的身世你知道,那么我想问你,你有没有把陈稷的身世告诉延龄太子?”   文旌觉得莫名,很是疑惑地看向任遥,他刚想要问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可突然,神情一滞,彻底僵住了。   方才,思绪飞转,闪透出一丝清明,他好像明白任遥是什么意思了。   他将所有事飞快地理顺了一遍,渐渐摸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脸色灰败,像是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而站立不住,弯身颓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 第46章   “我想那个时候延龄太子定是查出了父亲曾为影卫,怀疑他跟哥舒叔叔的死有关,所以想要告诉你。”   任遥蹲在文旌的面前,将手搁在他的膝上,缓声道:“在他失踪之前,并不是想来我们家,而应该只是想见你吧。”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好像正在休沐,整日把自己关在静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潜心研究古籍。所以,他若是想见你,不是到家里来找你就是派人把你叫出去。”   “他拿着从刑部调出来的案宗来见你,就是因为证据指向多年来将你养育成人的义父,他怕空口白牙得说你会不相信,所以才带了完整的案宗出来给你看。”   说到这里,任遥噤了声,后面的话有些不忍说下去了。   文旌静默着坐了一会儿,蓦然握住任遥伏在自己膝上的手,继续着任遥未说完的话,道:“所以延龄太子才会秘密出宫,因为铁勒旧案始终是当时的仁祖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延龄不想犯他父皇的忌讳,所以后来想要追查太子行踪才会变得那么艰难。”   河间清风骤起,吹动着波漪一圈圈荡开,迎面扑来,带着丝丝凉意。   周遭极静,只有风劲儿回旋声声在耳。   天高水阔,澄碧如洗。让人不禁一阵恍惚,似乎尘光翻转,不经意回到了三年前,那段混乱诡谲的岁月里。   他们好像站在了那年少的太子殿下身边,看着他秀眉紧皱,在阴谋的漩涡里艰难做出每一步抉择。   证据有了,他想要尽快见到文旌,把这些事告诉他。   可此刻的任府在他眼里早与从前不同,这里面可能住着当年惨案的凶手,所以,在一切未明了之前不能打草惊蛇。   偏偏这些日子文旌闭门不出,所以只能找一个可靠的人把他叫出来。   这个人得足够可信,延龄得有足够的理由确保他不会出卖他们。而同时他进出任府也得方便,最好是文旌的同窗或是同僚,这样就算邀他外出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可巧儿,眼下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他是当年哥舒耶奇的部将之子,与文旌相交深笃,甚至文旌曾为了他身陷囹圄,两人看上去关系很好。更有甚者,他时常到任府中来做客,因他温和有礼,深受任府上下人的喜爱。由他出面去将文旌带出来与延龄见面是再合适不过。   事情到此为止,赵延龄是自己秘密出宫,除了带出来的心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何而去。   此时,却也是除掉他的大好时机,稍加筹谋便可以将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让后来人难以追查。   若是……他选中为他向文旌传信的人出卖了他呢?   任遥突然觉出一阵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窜,她不禁紧握住文旌的手,仰头看向他,却见他冰冷缓慢道:“陈稷。”   不管怎么看,当初这个最合适的用来传递信息的人是陈稷,而文旌自己最为清楚,当年他从未收到过任何来自于赵延龄的口信儿。   任遥道:“我知道没有直接证据去随便怀疑一个人不好,但是陈稷这个人……”她蛾眉蹙起,似是有些难言,但见文旌目光专注地凝睇着她,放开了心中顾虑,直言道:“在你回来之前,他来过。”   文旌脸色迅速冷下来,额间蹙起几道纹络:“他来过?他来干什么?”   “他对我说了很多话。”任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告诉我刑部为何来抓人,所言十分详细,竟好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其实他不来说,等你回来也都会告诉我的,可他偏偏早了你一步,却又不知这个时间是不是也是提前算计好了的。”   陈稷这个人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他做的许多事看上去都十分可疑,可偏偏仅仅是可疑,抓不到他的半分把柄实证。   他若不是完全无辜,就是一个心机十分深沉之人。   文旌好似看穿了阿遥心里在想什么,说:“只要他做了就一定有迹可循。”他看着任遥愁云弥漫的模样,抬手捋了捋她的鬓间碎发,带着些许安慰意味道:“阿遥,你别担心,这些事交给我,我都会处理妥当的。”   可任遥依旧担忧道:“南弦,后面的事……你是不是会直接跟魏太后起冲突?”   文旌握住任遥的手站起来,远眺向远方,眼中倒映出缥缈山光,连声音都带了些许虚晃:“父亲答应我们成亲那一晚曾经对我说过,有些人能修来母子血缘,却修不来母子情分——有些孽她真得做了,我们之间也就该当如此了。”   任遥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展开胳膊紧抱住他。   文旌低头搂住她,温声道:“可好歹我们成亲了,我不用再担心会有人把你抢走,哦,除非你想……”他大概觉得后面的话不怎么好,没说出来,但语意已十分清晰,激得任遥在他怀里冷哼了好几声。   “我觉得我更该担心你!”任遥眼波一横,斜了他一眼,道:“说清楚些,现在你成亲了,跟从前不一样了,家里的规矩也得改一改。”   “不准去秦楼楚馆应酬,每晚戌时之前必须进家门,若怎有要紧事,也得派人回来说一声,不然……”   文旌挑了挑眉梢,眼中溢出清幽笑意:“不然怎么样?”   任遥咬牙道:“不然你就别想进家门!”   说罢,她挣脱了文旌的怀抱,顺着水面上的一泓弯桥往外走。   文旌自然紧追不舍,边追边喋喋不休:“阿遥,你走慢些,我以后都听你的。”他见任遥依旧如风一般,踏到岸上,直奔后院,一边紧追着,促狭心骤起,贴在她身后拖长了语调腻声道:“娘子……”   终于惹得任遥成功地打了个冷颤,只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停了脚步,文旌顺势火速上前,箍住她的腰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从身后抱住贴在任遥耳边正想再说几句温存肉麻的话,身边随风传来几声破碎的轻咳声。   江怜涨红了脸站在两丈开外,在文旌不满的眼神里艰难道:“陛下来了……”他见文旌没有多大反应,又加重了语气道:“陛下杀气腾腾地来了,大人您赶紧躲一躲吧。”   任遥心道,文大丞相向来人来杀人,神来弑神,区区赵煦何曾怕过。他躲赵煦?赵煦躲他还差不多。   她对自家夫君信心爆棚,却觉腰间一凉,文旌将手收了回去,改箍住她的手腕,略显出几分慌张:“那……我就躲一躲。”说罢,拉起明显愣住了的任遥,二话不说朝前院去。   文旌本意想躲进父亲的书房,但想到万一待会儿被赵煦从这里边儿搜出来又少不得一通大闹。父亲书房内陈设诸多贵重文物,实在经不得那狗皇帝糟蹋。   便转身躲去了比较偏僻的西厢客房。   任遥全程像个木偶一般由文旌拉着她东弯西绕,好容易尘埃落定,随他躲进了这个一年半载都不定会有人来住的潮湿客房。   她站在屋内,看着文旌揽着臂袖鬼鬼祟祟把门关严,而后紧贴着门框透过木菱格的缝隙往外看。   果不其然,外面很快传进来赵煦暴躁的怒喊声:“文旌,你给朕滚出来!朕知道你在家,有种的给朕滚出来!”   文旌当然不会‘滚出来’,乖乖觉觉地紧贴门而站,身体如临大敌般的紧绷。   任遥静静站在屋内,静静看着眼前的南弦,回想起成婚前,他皎色衣袂翩翩,手拿思寤威风凛凛,那狗皇帝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的样子……   可如今呢,他怂怂地躲在门后连见都不敢见赵煦,思寤更是被当成烧火棍一般随意扔到了地上……   她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于是,在门外赵煦怒喊的背景音里,她悄悄靠近文旌,有些郁闷地问:“南弦,我有个问题……”   文旌密切注视着窗外动静,头也不回:“说。”   “那个……”任遥扭捏了一下,慢吞吞道:“这要是有一件东西,没买回来之前很是光鲜亮丽,耀目生辉,可买回来之后发现……发现货不对版,你说该怎么办?”她有些委屈地拢了拢衣袖,以抵挡着客房里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潮意,试探道:“我还能退货吗?” 第47章   文旌身形一僵,回身,凝着任遥僵硬道:“你退货可以,但是退我不行。”   门外赵煦还在怒吼,文旌稍稍离门退回来,低声冲任遥道:“别以为我是怕了他,我想尽快救出父亲和兄长,所以才躲着赵煦,他一心想追查延龄太子失踪的真相,我若是依了他,刑部必定要把事情化简为繁,那父亲和兄长想要出刑部便是遥遥无期了。”   任遥倏然想起陈稷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当今陛下对他的大皇兄可感情深得很……这君臣之间眼下看着是情深义重,可不知能不能经得起波折?   她不由得咬住了下唇。   文旌一壁紧观察着门外赵煦的动向,一壁不住地把视线扫向任遥:“你怎么了?”   任遥忖了忖,不无担忧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你们?”   “影响谁?”   “就是……会不会影响到你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文旌扣在门扉上的手微微一顿,面上短暂聚敛起一抹忧虑,但很快烟消云散,他隔着茜纱看向门外赵煦四处乱窜的模糊身影,唇角微挑,极为坦荡,极为笃定道:“不会。”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猝不及防地砸在门上。   木雕的门页颤了颤,连带着门内的地都好似在微微抖动。   赵煦撩起前袂,高抬脚往门上招呼,嗓子吼得有些沙哑:“南弦,你出来,有话咱们摊开来好好说,朕又不能吃了你……”   文旌回身与任遥对视一眼,微叹了口气,后退几步,拉过门栓,将门打开。   赵煦一只胳膊搭在墙壁上,面露疲色,斜倚着门框,面无表情冲文旌道:“见你一面可真难,朕让内侍传了三次旨,愣是连你的人影都没摸着,怎么着?想躲着朕?”   文旌轻咳一声,揪着赵煦的衣袖把他带进屋里,又颇为警惕地探出头观察了下院子里,朝紧随赵煦而来的江怜摆了摆手,示意他将院子看守好了,才退回来,将门关上。   “我可以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父亲和兄长与延龄太子失踪一事无关,他们是清白的。”   文旌摁住了赵煦的肩膀,耐心地分析道:“这件事是个圈套,刑部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却将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恐怕这背后之人是别有居心。”   赵煦脸上表情尽数敛去,浮上几许冰冷的锐意:“别有居心?是何居心?”   文旌弯身坐到赵煦的对面,一缕轻慢笑意缓缓漾开:“比如,以‘避嫌’二字困住我,让我再也不便插手调查延龄太子失踪一案与我义母被害一案,再比如……”他淡淡掠过赵煦的脸:“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赵煦低垂了睫羽,不言语,陷入沉思。   两人说话间,任遥将沏好了的茶端过来。   碧水一般质地清透的萝叶形玉石盘子,上面搁了三盏瓷瓯,茶烟缓缓扬开,氤氲着清香微苦的气息。   任遥将茶瓯放到赵煦跟前,可他视若无睹,只兀自低头凝思。   任遥默默坐回来,看着赵煦的模样,四平八稳地坐着,周身气质内敛端沉,特别是陷入思虑时眉宇微蹙,唇线紧绷,竟透出几分慑人的冷冽,全无平时与他们插科打诨时的吊儿郎当。   或许,人只有碰到关乎于自己心底最在乎的人的事时,才会敛去平时的伪装,显露出本质。   三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赵煦突然端起自己跟前的茶瓯仰头一饮而尽,咬牙切齿道:“挑拨我们?他们做梦!”   任遥望着深沉了许久,犹如诈尸一般的赵煦,脑子有些懵。   倒是文旌,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端稳沉着的模样,冷静地看着赵煦,倏然,轻轻一笑:“不,我们要如他们所愿,被挑拨,被离间,产生裂痕,反目成仇。”   赵煦瞠目,却听文旌继续耐心而温和道:“事情发展到这里,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若不这样,如何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最终让他们露出马脚?”   “可……可是……”任遥明白他的意思了,越是明白便愈加担忧。   文旌握住她伏在桌上的手,安抚似的,沉定淡然地看向赵煦:“所以今日陛下造访任府,必然是盛怒而来,盛怒而归,日后朝堂之上,我们也必然会嫌隙日生,君臣离心。”   赵煦面容僵硬地盯着文旌看了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虽然知道是要做戏,可听你这么说,设想一下若我们当真到了你口中的那个地步,朕心里还真有些难过。”   文旌浅浅勾唇:“你不疑我,我不叛你,我们就到不了那个地步。”   赵煦默了默,带着些许懊丧意味地叹道:“朕犯糊涂了,竟然觉得你会为了袒护父兄而置大皇兄于不顾,当真是糊涂得紧。”他目光微邈,追忆道:“当年大皇兄失踪后,魏贵妃一手遮天,朝中众臣皆噤若寒蝉,连朕这个傀儡太子都不敢明着站出来替大皇兄做些什么,可唯有你敢。你冒着生命危险追查他的下落,即便世人皆醉,可你依旧坚守初心,这样的南弦,若还当不得朕的信任,那这举世之下,朕还能信谁呢?岂不……真得成了孤家寡人。”   文旌没说话,只是微微低了头,神情略带怅然,仿佛是回忆起了当年那段孤身作战、孤寂无助的岁月。   任遥的视线在赵煦和文旌逡巡了一番,看着赵煦殷殷切切地凝着文旌,心道人家好歹是皇帝陛下,这样冷了场好像有些太不给面子了……   于是,她起身,拿过茶壶又往赵煦杯里斟满,好声好气道:“陛下喝茶,喝茶。”   赵煦从善如流,端起来喝了半杯,一怔,仰头道:“你嫌朕话多了?”   “没没没!”任遥极为诚恳道:“陛下话一点儿都不多,而且说得很好,很感人,很动听。”说罢,又给赵煦把瓷瓯填满了。   赵煦低头掠了眼波纹荡漾的琥珀色茶汤,道:“行,朕就当你说的是实话。”他好似想起什么,又有点不放心地冲任遥道:“朕曾经想扣下你父兄追查大皇兄失踪的真相,你该不会记恨朕吧?”   任遥抱着茶壶僵住,却见赵煦顺着杆子使劲往上爬,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文旌,继续道:“你不会怀恨在心,再给南弦吹枕边风,离间我们的关系吧?”   任遥:……   她惊叹于皇帝陛下丰富的想象力,可思绪没忍住在‘枕边风’三个字上徘徊了几下,不由得脸红了。   那厢赵煦还在孜孜不倦地对她进行恶意揣测:“你肯定会向南弦说朕的坏话,然后让他疏远朕,讨厌朕,像你这种小妖精,最会了。”   任遥:……   她让一个当丞相的夫君去疏远、讨厌皇帝陛下?她是脑子进水了吗?!   而且!赵煦竟然还说她是小妖精,她哪里妖了?!   任遥瞪圆了眼,怒目看向赵煦,毫不犹豫地伸手搡了搡文旌。   文旌立刻蹦起来,揪着赵煦的后衣领提溜起来,往外拖:“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赵煦挣扎着大喊:“朕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个见色忘义,见色忘友的人……”   任遥在赵煦咿呀乱吼的噪音里,淡定地抬头,往旁边瞟了一眼,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文旌都不用回头看自家娘子,便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任遥的意思,提溜着赵煦的后衣领转了个方向,让他正对着门,义正言辞道:“你刚把我们家门踹坏了,赔!” 第48章   赵煦盯着那扇雕花松木门,门中心被他刚才踹得微微凹陷,层漆被踹掉了几分颜色,斑驳潦草的覆在上面,露出暗黄色的木心。   任府财气大,院落亭阁无一不精细奢华,对比之下,这扇门确实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   因此,赵煦梗了脖子,颇为大气道:“行!朕赔!但朕没带银子,让内侍回宫去取。”   文旌回头看向任遥,见任遥冲自己轻轻地点了点头,才转过身来道:“成,那让内侍先回去取,你得等着银子回来才能走,省得赖账。”   说罢,揪着赵煦的衣领又把他摁回席榻上。   赵煦吩咐了内侍回宫取银子,又在这夫妻两炯炯的视线里喝了半瓯茶,突然回过神来,他是来找文旌算账的,来的时候理直气壮,怎么折腾了半天,账没算明白,反倒好像欠了债让人给扣下了似得……   他无比郁闷地低头审视了一番自我,又抬起头以极其苛刻的角度审视了一番文旌,以无比怨念的语气幽幽叹道:“南弦,朕觉得你变了。”   文旌一点也没拿赵煦当外人,正旁若无人地把手轻轻覆在任遥的手背上,就着那温软细腻的柔荑捏了捏,把任遥捏得面颊漫开两片酡红,越发明艳动人,看得文旌心荡神驰。听到赵煦说话,头都没回:“我就变了,关你什么事。”   赵煦被噎了这么一下,瞠目结舌,也不知是感叹于他那清冷自矜的贤臣卿相一去不复返,还是感叹于小妖精的危害如此之大。   屋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三人各怀心思,都没有说话。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曾曦探进身来,冲任遥道:“小姐,厨房里做了炙肉,二公子在外忙活了一天一夜,怕是早就饿了吧,不如让他们端上来。”   “炙肉!”赵煦大喜:“朕……真是我爱吃的,端上来!端上来!”   赵煦来任府是微服出行,曾曦也并不认识他,老管家只略微诧异外加半分嫌弃地扫了一眼这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年轻公子,站着未动,还是将视线投向任遥,等着她拿主意。   任遥轻咳了一声,红着脸将被文旌揉捏的小手收回来,微低了头,道:“那就端上来吧。”   任府新高价聘了上牧名厨,做出来的炙肉也很是美味地道。铜炉里烧着果木炭,上面架一张铁丝网,温火细焙着切得方方正正的肉片,烤得外焦里嫩,撒上佐料,冒着热气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嫩得汁水渗出来,肉的醇香与佐料的辛香一同渗入舌间。   赵煦被烫得抖了几下舌头,胡乱嚼几下,将肉几乎囫囵咽下,含糊着叫好:“好吃,真好吃,比宫里做的好吃一百倍。”   任遥正将一块肉填进嘴里,举着筷子,闻言露出几分天真的疑惑:“这怎么可能?不是说皇宫里的御厨是这天底下技艺最高超的厨子吗?”   赵煦跟饿狼投胎似得又扫荡了几片肉,边嚼边道:“哼……宫里的御厨只会把菜做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饶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没半分滋味。”   任遥瞪大了眼睛,很是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清新脱俗的皇帝陛下,却听文旌清清淡淡道:“把你送回北疆,再继续吃带皮的兽肉,你就有滋味了。”   “还别说……”赵煦挥了几下筷子,神情略显怅然:“朕还真有些怀念当初在北疆的时候。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些,可到底过得洒脱随性,无拘无束。可如今,来了长安,坐上了这把龙椅,各中滋味还真是有些一言难尽。若是……大皇兄还在就好了,那样朕大可当个贤王辅佐他……”   赵煦突然止了话音,略显担忧地歪头看向文旌。任遥也意识到什么,忙去看文旌,见他半举着筷箸,筷子尖在炙肉上划了一下,却没有夹起来,只是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目光涣散,隐隐有怀念与忧伤沉落。   默然许久,文旌才缓慢道:“是呀,若是延龄还活着,那该有多好。我们再也不是三年前只能任人宰割的样子了,我们可以为他分忧,还可以保护他。”   炭盆里的木炭烧得‘荜拨’响,三人围坐在炉火边,一时缄然。   赵煦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目光澄亮地抬头:“你说,大皇兄是不是真得有可能还活着?”   他期期翼翼地看向文旌,仿佛他说是,就真的是。   任遥看得有些难受。   若她和文旌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赵延龄几乎没有活着的可能。   可是赵煦的目光是那般澄净且满含期望,看得久了,只觉心中某一处隐隐作痛,再也无法在他面前把这些残忍的话说出口。   文旌望着赵煦沉默了一会儿,勾唇笑了笑,声音微哑:“是呀,只要一天没有见到尸体,他就有可能是活着的。”   赵煦自文旌口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由得喜笑颜开,可只高兴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慢慢敛去笑,浮上几许落寞神伤:“南弦,阿遥,你们不要因为你们父兄的事来怪朕,朕只是太想念大皇兄了,太想查出当年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任遥听他这样说,忙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从未怪过他。   文旌则腾出手拍了拍赵煦的背。   赵煦望着他们,勉强勾了勾唇,溢出几分浅淡笑意,但这笑却含了几分顾影自怜的苦涩:“朕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看就是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好好养大的,没有见过多少世间险恶,心思干净。可朕不同。朕虽然是皇子,可自小因为生母位分低微,从不得父皇宠爱。宫中皇子很多,嫔妃很多,阴谋算计更多,朕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没有父亲疼爱眷顾的皇子,只能小心翼翼活着,每一步都像是在走独木桥,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多亏了大皇兄明里暗里护着朕,朕才能安然无恙地长大。后来大皇兄失踪了,朕因为占了个‘长’字的便宜被老臣们拥立为太子。可朕心里清楚得很,一个没有根基没有依靠的太子,捱到最后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朕那时为了保住自己和母亲的命,跪在魏氏面前,向她承诺会自请废除太子之位,带着母亲去北疆再也不回来,只求她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他抬头望向文旌:“南弦,朕那时心里很清楚,大皇兄的失踪绝对与魏氏脱不了干系。但是朕不得不装傻,不得不向仇人屈从,哪怕恨得心都在滴血,也总得先把自己的命保住。”   任遥从未见过这样的赵煦。   她面前的赵煦从来都是欢快洒脱、不拘小节的,他是自关外杀回长安,立挽大端朝野危局的乱世明君,人人都道时局助他,他才是受天意眷顾的真命天子。   当年的哥舒皇后与魏贵妃斗得如此惨烈,她们各自的儿子赵延龄与赵睿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英年早逝,最终都无缘于千秋帝座,而平白便宜了一直毫无存在感的赵煦。   可谁又知道,所谓天意眷顾的天子,当年也是那般辛酸无奈,也是从苦日子里煎熬过来的。   任遥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半是替赵煦难过,半是由人推己,想起了母亲。   这样想着,竟不觉有泪顺着颊边滑落。   等她反应过来时,文旌已默默从袖中拿出锦帕替她擦,赵煦长吸了口气,道:“朕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任遥斜身靠在文旌肩上,微微哽咽:“我想起我母亲了。她死时我才四岁,可我记得那时候她跟我说,等事情了了,她就和父亲带我去见外公。可是事情没了,她也没带我去见外公,她就死了。关于母亲的其他事我都印象很模糊了,我就只清楚记得她说要带我去见外公,她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她说到伤心处,越发难以自抑,俯身将头埋在文旌的肩窝里,呜呜地低声哭起来。   像是受了她的感染,赵煦默默坐了一会儿,也低下头开始抽噎,一边抽一边喃喃念着他的大皇兄。   最终,来送银子的内侍扶着虚脱无力、伤慨至深的赵煦走了,文旌扶着哭得两眼红肿的任遥回了后院。   冷香用冷水浸了帕子给任遥敷眼睛,文旌搂着她温语安慰好一阵儿,才算把她安慰好,不哭了。   任遥揉着酸涩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环顾了一圈,才发觉文旌把她带回静斋自己的卧房里了,现下她正躺在文旌的榻上,枕在他的膝上。   一天混乱至极,窗外已降下暮色,沉沉酽酽弥漫开,屋内燃着红烛,垂着烟罗红帐,暗昧朦胧的红色光晕若烟雾柔软落下,充盈于屋内。   文旌这间卧房向来文卷气浓,清幽雅致,此刻,却平添了几分暧昧柔暖的胭脂味儿。   任遥意识到什么,脸颊有些发烫,不由得看向文旌,见他竟也微微低了头,也不知是不是被红烛光耀得,脸颊漫然揉开两团红晕。   偏此时,门开了,侍女们端着铜盆、寝衣站在门外,恭声道:“大人,小姐,夜深了,安寝吧。” 第49章   任遥换了纯白的寝衣,外面罩交领的天水青素纱,慢吞吞地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见文旌也换了单薄的寝衣,丝缎翩然垂下,不加修饰,愈发显出挺拔修长的身姿。   难得的,能看见文旌羞赧慌张外露的模样,站在榻前,一双手在身前来回挪动,视线飘忽游移,雪腻若白瓷的肌肤蒙了一层粉色烟纱,俊美且蛊惑。   任遥眼珠转了转,弯身坐到床榻边缘,轻轻咳了一声。   文旌立马垂眸看向她,见那一双清灵灵的眸子波漪流转,溢出些许难为情。   他立刻会意,抬头冲满屋的侍女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鞠过礼,躬身而退,顺带给他们把门关上了。   那一声清脆的关门声,本是格外清浅,但响在静谧的卧房里,又是那般清晰,让有些不知所措的两人一怔,像是从茫然迷梦里骤然回神,试探性地看向对方。   文旌的瞳眸是极深的墨色,犹如玉质般通透,里面倒映出任遥小小的影像。她微低了头,手指交叠搁在膝上,心里擂鼓一般,默然片刻,双手被斜伸过来的手握住,她歪头看见,见文旌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身边。   他的手心滚烫,握着她手的力道愈来愈紧,像是在拼命隐忍克制些什么。   “南弦……”她抬了头想说些什么,却觉眼前光影一闪,文旌倾身吻上了她的唇。   一番辗转幽深,他才将怀里的温香软玉松开。   任遥面色潮红,气息紊乱,胸前起伏不定,眼中沾染了些许迷茫,怔怔地抬头看向文旌。   文旌慢慢将手抚上了她的衣襟。   “南弦。”任遥恍然回神,蓦然伸手捂住自己的衣襟,连同他的手一起捂在了自己的胸口。   文旌像是个要偷吃糖被发现的小孩儿,有些慌地抬头看向任遥,“怎……怎么了?”   “我觉得吧……”任遥放软了声音:“虽说我们成亲了,这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可父亲和兄长毕竟还在刑部没回来,虽说他们也没事了,过几天就会回来,可到底是在经着磨难,我们在这个时候这样……有些太没良心了吧。”   文旌思绪很混乱,脑子罕见得反应慢,他是先从这话里捕捉到任遥的不同意,才恍恍惚惚地倒回去重新品味她给出来的原因。   ……确实很有道理,父亲和兄长还在牢里,他们若是旁若无事地合卺,是有些太没良心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既为方才急色上头而忽略了父亲和兄长感到内疚,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难受,好像一颗心滚烫滚烫的扑上来,骤然落了空。   他甚至有些埋怨任遥,旁的时候也没见她多沉着冷静考虑周到,可偏偏这个时候怎么又格外清醒识大体了。   兴许是看文旌脸色不好,任遥红着脸靠近他,小声补充:“其实还因为我……不太会。”   文旌脑子懵了一瞬,却见任遥放轻放缓了声音,带着些许诱哄意味地问:“你会吗?”   “我当然……”文旌热血上头,立刻要给这个在他看来有些侮辱意味的问题以肯定回答,可他一下撞上了任遥探究的视线,猛地反应过来,忙道:“我虽然没有经验,可这种事但凡是个男人,到了一定年岁肯定就懂了啊。”   任遥抿了抿唇,心道他反应还是太快了点,也不知道试探出来的是不是真话……   遂投之以怀疑的目光。   文旌像是被她以这种目光戳伤了心,猛地站起来,垂眸看向她,笃深坚定道:“我可以发誓,我绝没有胡来过!要是我有半句虚言,就……”   任遥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南弦,我相信了,我也错了,不应该怀疑你。”她是了解文旌的,他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就算心有波澜,面上未必能看出半分。可如今,都把他逼得指天立誓了,可想而知有多严重。   文旌果然不搭理她了,直挺挺地站着,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薄唇紧抿,一句话也不说。   任遥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搂着他闷声道:“可你不能怪我,你失踪了三年,半点音讯也无,谁知道这期间会不会有什么桃花际遇。后来你回了长安,又两个月没有回家,谁又知道有没有佳人以娱,你可是丞相啊,大权在握,长得又不赖,肯定是招人的。”她越想越觉得有些患得患失的忐忑,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没准儿将来你还要纳几门妾室,先说好,我可没那么大度,不行就……”   文旌终于沉不住气,及时捂住了她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两人四目相瞪,文旌冷着脸道:“你要如何才能信我?我明天就去辞官,我不是丞相了,手中也无权了,自然不会招人了,也没人稀罕,你是不是就能放心了?”   这自然是赌气的话。   任遥也听出来了,促狭心起,便想逗逗他,抬头凝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扑回他的胸口,幽然叹道:“可你长得着实不赖,依我看,就算不是丞相了,应当也是会招人的。”   这一下文旌更绝,当即要拿起桌上的剪刀往自己脸上划一道。   任遥吓得慌忙拦腰抱住他:“我……我开个玩笑而已,你……你怎么这么不经逗!”   文旌僵硬地垂眸看她:“我不喜欢这个玩笑,你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说理由!不然我……”   任遥歪头看他:“不然你怎么样?”   “我就走了,今晚你自己睡吧。”文旌自觉这个威胁够重,但觑了觑任遥的神色,决定加些码,补充道:“明晚我也不回来。”   任遥没被他吓住,反倒想笑,或许是沐过风雨,经过磨砺,自文旌当上丞相后就罕见他孩子气的一面了,年纪轻轻,端稳沉着的令人发指。没想,今晚还能见他卸下伪装、回归本性,她该庆幸,纵然千帆过尽,他也还是她的南弦,那尊丞相的壳子下,依然是她青梅竹马的爱人,这种感悟让她心安。   既然任遥知他是孩子气犯了,那还能如何,自然是哄啊。   她将头贴在文旌胸前,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感受着他的心跳,柔声道:“自然是因为我爱你啊。”   文旌果然颤了颤,眼中波漪流动,但唇仍紧抿着,仿佛在坚守最后一寸阵地,炯炯看着任遥,等着她的下文。   “我爱你,所以患得患失,好像有人跟我说过,你如今身份不同,自然要匹配高门贵女。就算娶了亲,将来也不会只守着一位夫人,后院总要塞满的……啊!”任遥惊呼一声:“我年前才给你扩建了静斋,新盖了好几间房。”她挠了挠头,心里盘算了一番,认真道:“我首饰多,衣裳也多,得用好几间屋子来盛,那些屋子都填满了也未必盛得开。” 第50章   文旌搂着她的腰,将她摁进自己怀里,温声道:“随你,全都随着你。”   任遥仰头,看着那如画的眉目敛尽风月,透出融融暖意,精细的唇线弯弯,噙着温柔至极的笑意,臂袖舒展,把她抱在怀里,犹如抱着最价值连城的珍宝。   她毫无着落的心终于安安稳稳的落了回去,长呼了一口气,似是要把所有顾虑与犹疑全部都呼出去,身轻体盈,无比宁静。   两人并排躺回榻上,掀起被衾盖好,任遥闻着身侧传来的清郁罗斛香,全无睡意,侧过身,凝着文旌那俊秀的侧颜,轻声道:“南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文旌双眸闭着,手规矩平整地搁在被面上,看上去像是已酣然入睡。任遥本就是想闲谈,这问题也没什么重要,心想要是他睡了,那便不吵他了。明日一早他还要上朝,家中的事还全需他在外张罗,这都是很费精力的。   谁知文旌睁开了眼,也学着任遥的样子侧过身,目光深眷地凝睇着她,微微一笑:“问吧。”   他满面的温柔若春风化雨,好像全然忘了刚才被任遥问得都快要赌气自毁容貌了。   但这次任遥的问题却是无关风月,她沉吟了片刻,道:“你刚刚得知父亲曾经是影卫的时候,有没有怀疑过他,认为……他和哥舒叔叔的死有关?”   站在如今的位置回顾前事,许多曾经想不通的问题如今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父亲一直不想让文旌参与这些陈年旧案,除了不想让他在母子亲情与是非仁义之间为难,恐怕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卫往事。   大概,父亲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文旌会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不顾一切地相信他。毕竟,那是关乎他亲生父亲的性命。   这样说来,父亲当初坚决反对她嫁给文旌,恐怕也是出于此项考虑。   他多年绸缪,为的就是一朝为母亲和哥舒叔叔洗冤昭雪,他不愿把事情变得复杂,也没有精力去应付可能出现的枝节。   所以干脆不说,将文旌排除在外,甚至一些关键的事情连她和任瑾都瞒着。   任遥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不论从情感还是道义上来说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可文旌不同,说得疏离一些,终究不是血脉相连,中间又隔了这么多纠葛,任谁也拿不准他会如何想。   被任遥这么一问,文旌枯着眉很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最终释然般的浅勾了勾唇:“阿遥,说实话,在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确实在一瞬间起过疑心。那夜父亲让你和兄长退下,独将我留下,就是对我说了这件事。在屋内的那一个时辰,我的思绪飞快运转,想了许多,猜度了许多,可最终我说服了自己,选择相信。”   “这世上除了阴谋与猜忌之外,还有情与义。过去十多年,父亲从未亏待过我,我始终记得即便是在家中最艰难的境况里,他宁可委屈全家人的肚子,也要省出钱送我上学堂。他给与我的情与义,我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这样的父亲在眼前,我有何理由不去相信他?”   他迎上任遥的视线,莞尔:“一旦决定要相信,我便好像卸下了心中大石,感到无比轻松畅快。我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根本不想去怀疑与自己朝夕相伴了十几年的亲人。”   任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默默往他怀里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将头枕在上面,瓮声瓮气道:“可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世……”她蓦得抬起头,“你没有告诉过陛下你的身世,对不对?”   文旌嗟叹道:“父亲不让我说,我自己也觉得暂且没有告知的必要。”   任遥却忧心不减:“可你既然决定了要跟他演一出君臣反目的戏,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亲密,戏总要做足,万一……万一他从别人口中或是别处知道了你的身世,那他会怎么想?”   文旌默然,深邃的眸中沉落下几许复杂的情绪。   任遥不知他心底是如何谋算的,只觉有一团心事梗在心头,沉甸甸的:“知道了你的身世,就等于知道了你和魏太后的关系。于公于私,陛下与魏太后都是势同水火的,若是他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而你又一直向他隐瞒着这层关系,他会怎么想?”   “你们就算是最亲密的君臣,可如果要生嫌隙,也就生了……”   文旌伸手抚住任遥的背,“阿遥,从今天我一回来你好像就很担心我和陛下的关系,为什么?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任遥一怔。   她突然反应了过来,在今天之前,她也是知道文旌向赵煦隐瞒了什么的,却从未觉得文旌和赵煦之间会有什么龃龉。   可是今天她偏偏就会一直在君臣关系上忧心,仿佛是有人往她心里撒了一片怀疑的种子,在不知觉间抽出了根茎,长出了枝桠,在面对文旌时,也不知觉将这些忧虑带了出来。   一切都是有根源的。   是因为今晨陈稷造访,跟她说了那么一番话——这君臣如今看着是亲密无间,可不定什么时候就生了嫌隙。   任遥紧接着想起,方才她所说的‘文旌贵为丞相,不会只守着一位夫人’的话似乎也是不久前陈稷灌输给她的。   她想通了这一切,倏然觉得这个人还真有些可怕。   她自认并不是一个耳根软的人,旁人的话不会轻听轻信,对陈稷也早就抱了几分提防之心,可饶是这样还是在不经意间被他误导、影响。由此可见,此人的攻心之术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任遥不禁想,若是她一直对赵煦怀着这样的猜忌,那么时日久了一定会在不知觉间把这份猜忌传递给文旌,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文旌在心底深处揣着这种‘君臣可能会反目’的想法,不定在哪一日,碰到合适的契机,这种想法就会跑出来作祟,甚至干扰他的决策,让他在不该怀疑赵煦时对他产生了怀疑,那么反倒是有可能亲手把‘君臣反目’变成现实。   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任遥将这些事一五一十说给了文旌听,末了,不忘添一句:“不管陈稷是不是无辜,你都一定要提防,这个人的心机太深了。”   文旌凛着眉应下,额间皱起几道纹络,像是陷入深思。过了一会儿,他见任遥睁着一双清灵灵的大眼睛还盯着自己看,便将眉宇舒开,抬手为她盖了盖被衾,道:“天色不早了,快睡吧。”   任遥乖巧地合上眼,也确实是累了,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第二日卯时文旌便起来了,他见任遥睡得憨沉,没有吵醒她。轻手轻脚地从卧房里出来,嘱咐所有人都不许出声,自己悄悄地换上官服,出门上朝去了。   凤阁堆积了数不清的政务,理出个头绪时已是午时。文旌抽出空闲去了一趟刑部,被告知明日父亲和兄长就可以回家了,心情大好,便没有再回凤阁,而是迫不及待地回家,想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任遥。   马车行至广胜巷,被人拦下了。   来人小厮装扮,却不像是从长安的高门世家里走出来的,看打扮束发,有几分草原牧野的风韵。   文旌半挑着车幔,听那小厮恭恭敬敬道:“我家主人刚到长安,想见文丞相一面,明日申时,还得劳烦大人带着尊夫人一同前来。”那小厮递出一份名帖:“地址在这上面……”他顿了顿,像是不放心,又郑重地嘱告:“请务必带着尊夫人一同前来。”   文旌挑了挑眉,心想若不是这路数太过端庄沉稳,外加韶关奏报一日几份传至内阁,草原动向尽在掌握,他都要怀疑阿史那因从草原回来了。   除了阿史那因,还有谁会不远万里从草原来,如此殷切地想见阿遥一面,相较之下,他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陪客一般。   小厮自忖把话都带到了,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文旌低头看向那份名帖,寻常的撒花锦封,展开,里面是极为秀致的簪花小楷,在末尾落款处,是一个‘殷’字。 第51章   文旌将名帖带回了家,亲手交到任遥手里。   她凝着纸笺上那寥寥数行字看了许久,最终将目光落在末尾那个‘殷’字上。   通篇皆是簪花小楷,唯有这个‘殷’字是古朴陈旧的篆书。如今,即便是传家历史颇为久远的鸿儒世家也不大用篆字了,这样方正、考究的笔画,很是彰显出家传渊源的悠久。   文旌本还有几分疑虑,可一看到这个‘殷’字,便大体明白了几分。   他那位颇具传奇的义母,现在也是岳母,殷如眉便是出自渤海世家殷氏。殷氏盘踞于北疆,虽无官无职,但祖上鸿儒辈出,颇具声望,加之世代累积起的庞大家赀,又与草原各部族的首领及当地大端将领素有交情,使得殷氏在北疆成为了有头有脸的望族。   只是殷氏再显赫、再尊贵,似乎也与任家没有多大干系。   从当年殷如眉逃婚开始,殷家家主也就是殷如眉的父亲公开宣称与女儿断绝关系,此后十余年,不管是殷如眉成亲生女还是香消玉殒,殷家那边再无任何反应,仿佛真的已彻底舍弃了这个女儿。   既然当初舍弃得如此决绝,那这个时候做这一番动作又有什么意思?   文旌见任遥一直盯着那份名帖看,面容沉静,缄然不语,可眼中分明透出伤悒之色,定然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暗暗感怀伤慨。   他一阵心疼,将名帖劈手夺过来,道:“明日父亲和兄长就回来了,不如与他们商量商量再说吧,我接帖子时也并没有应承对方些什么。”   任遥不置可否,垂眸沉默了许久,才抬头问:“明日,刑部大约何时会放人?”   文旌正要回答,突然一滞,意识到了什么。   刑部的文书手续甚是繁琐,他又特意交代过,要审的要理的最好一次理清楚了,以后没有新证据若再要以这种名目拿人,他可是不许了。按照官署那密不透风的处事手段,一层层文书签下去,至少得日落时分才能把人放出来。   而名帖上写的会面时间是……   他展开又看了一遍,申时。   这个时间,若要等父亲和兄长回来,铁定是来不及的。当然,若是文旌放几句话下去,刑部加加紧,或许能赶在申时之前放人。   但自从父亲和兄长被看押,他便不从干涉过刑部办案,是为避嫌不落人口舌。最艰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难道他会为了这区区小事而将前边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吗?   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对方定下这样一个会面的时间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莫非……是故意想避开父亲和兄长,单独见阿遥。   文旌越想越觉得不可行,却见任遥神色平静,好像早已想到了这一层,“我之前听阿史那因说过,殷家老太爷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不知这一次是不是他。”   文旌道:“是他又如何?多年来他从未将你这个外孙女放在心里过,如今想起来了要见你,你便要巴巴地去见吗?世上哪里有这种道理。”   任遥看了看他,复又低下了头,紧捏着那张名帖,秀眉紧蹙,沉默不语。   文旌看得有些心焦:“阿遥,你心中有何打算?说出来我也可帮你参谋参谋。”   任遥犹豫着抬头:“我并不是想要瞒你,只是有些事我自己也不是十分肯定……”她略忖了忖,道:“这三年你不在长安,我怀疑父亲早与外公有了联系,家中总是来一些奇怪的人,除了当年的铁勒旧部还有父亲派出去查找旧案线索的,可这当中有些人我瞧着都不像……”   “我也知道这种猜测很没有根据,可女人有时就是有种天生的直觉——我有几次故意在父亲面前提起外公,父亲的表现也跟从前大不相同,不似以往那么抵触了。”   文旌敛目沉思,殷如眉与铁勒旧案重提,并非巧合,而是自舒檀入京起便拉开了帷幕,由此层层推进,一直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而舒檀入京正是父亲一手安排的。   事情发展到今日或许始终在父亲的掌控之中,即便他和任瑾被抓入了刑部,可刑部并无可以定罪的确凿证据,放他们是迟早的事。   而父亲的最终目的再明显不过,是要为殷如眉及铁勒旧部洗冤。   那么在他的计划里,绝不会到此而止,后面还有一段路要走。   事情演变至此,回眸观望,也足以知道这个为揭秘前事而设的局铺陈得足够大、足够精妙。   纵然任府财力雄厚,凭父亲一己之力恐怕也没有这个本事。   殷家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文旌陡然想起,当初阿史那因进京,便是打着要履行阿史那家与殷家婚约的旗号。后来,更是由他出面向朝廷提请重审殷如眉被害一案。   阿史那因的出现看似随意,但其实始终扮演着不可或缺的关键角色。   殷家与阿史那家素来亲近,老辈们数十年的交情,阿史那因会不会正是受了殷家的嘱托才来长安……   若真是这样,那当初父亲大张旗鼓地为阿遥招亲,岂不正是为了阿史那因的出现而铺路。   文旌心里落下一声极轻极浅的叹息,在这个局里,到底还有多少未浮出水面、暗中推动事态发展的隐形人。   “南弦……”任遥觑看着文旌的脸色,试探道:“不如我们就去这一趟吧,有你保护我,相信不会出什么事的。”   文旌自然不会再阻拦。   第二日申时,他陪着任遥去了名帖上的地址。   那是建在赤隐巷的一座幽僻小筑,街巷窄而隐蔽,甚至连马车都进不去,在巷口两人下车,一直走到巷尾,才见到飞檐朱瓦的屋舍。   江怜上前敲门,没多时便有人出应。   是个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墨绿长绸衫,琯白玉雕簪,很有儒雅文士的风采。   他一揖,冲文旌道:“可是文丞相?”   文旌点头,将名帖递给他,那人收拢回袖中,侧身让开路,恭敬道:“快请进吧,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了。”   文旌挽着任遥的胳膊迈步而入,往里走了几步,脸色转暗,俊眉皱起,隐隐透出些不快。扶风快步上前,在文旌耳边道:“这老头儿太不懂规矩,直眉瞪眼地盯着夫人瞧,让属下去打他一顿儿,给他点教训。”   文旌小心翼翼地扶着任遥登石阶,闻言,淡淡道:“去吧。”   任遥回身剜了他们二人一眼:“去什么去!这是在人家家里,你们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不许去!”   扶风不甘地再望向文旌,见他体贴周到地守护着夫人,神情温和,目无余光,被吼了一顿半点脾气也无。只有耷拉下脑袋,收回支棱起的佩剑,老老实实跟在丞相大人身后。   文旌和任遥进了屋,只觉一股浓郁的檀香迎面扑来,椅子上坐着须发尽白的老者,身后跟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老者见他们进来,像是挣扎要起身,少年忙去搀扶,可躬身起了一半,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那老者以手帕捂着口鼻,咳得浑身发颤,声声粗哑,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少年慌忙去倒了杯茶,老者就着他的手饮下去,勉强止住了咳嗽。   这一番折腾明显已筋疲力尽,站是站不起来了,老者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叹道:“人老了总是不中用的,让丞相大人见笑了。”   文旌淡淡道:“无妨,只怕是我们叨扰了老先生。”   老者摆了摆手,蓦然将视线落到任遥身上,苍白憔悴的脸上转而浮上几许神采,愣怔中带着几分感怀与伤慨,幽幽转转的落下。   沉默许久,他挺直了脊背,郑重道:“老朽殷天枢,乃是渤海殷氏的家主。”他慈和地看着任遥:“你该叫我一声外公。”   任遥嘴唇翁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默然站着,没有说话。   殷天枢会意,也不与她计较,喟叹道:“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   话音刚落,文旌敏锐地觉出身后有些异样,他回头看去,见刚才引他们进门的那个中年男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门边,探出一小半身体,目光却无比大胆贪婪地投注在任遥的身上。   他当即冷下脸。   “关山,你退下。”殷天枢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责备下人的冒失无礼,只是有些无奈。等关山走得没了影,他才道:“他是我的义子,也是与如眉一同长大的义兄,自如眉不明不白的死后,他就央求着我查明真相替如眉报仇,求了十几年,自己也像没头苍蝇似得追查了十几年……”   这话仅听听便觉心酸,任遥回身望着关山离去的方向,心中对他无礼的厌恶荡然无存,只是心想,大约她真得很像母亲吧。   文旌仔细观察着任遥的神色,又看了看门外天光,道:“殷老先生有话请快说吧,家父与家兄快要回家了,我和阿遥还得及时赶回去,不便在此多留。”   殷天枢沉默了片刻,道:“我这次来长安是受阿遥的父亲之托……”他抬头掠了一眼两人,继续说:“至于具体来做什么我也不便说,你们若想知道只管回去问任广贤,就算他不肯说,过些日子你们也就知道了。”   “这是为如眉。而为我自己,一来想亲眼见一见阿遥,了却自己一桩心事;二来想见一见阿遥的舅舅。我那儿子自五岁起便被他母亲带到了长安,自从那以后我们父子再没见过。我眼瞧着没剩多少日子了,想在闭眼前再见一见他,再顺带看看他这一脉有没有成器的后辈……”   自北狄作乱以来,北疆各部族的动向皆处在大端密探的监视之下,事无巨细,皆化作了密报堆叠在凤阁文旌专用的那张案牍上。因此殷天枢话中的深意与无奈,以及殷氏如今的处境,文旌一清二楚。   殷天枢年轻时风流,背着夫人同侍女暗通款曲。他的原配夫人也就是殷如眉的母亲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一气之下带着殷家嫡长子跑来了长安,从此音讯全无。   殷天枢大约也是赌了一口气,立即将侍女扶成了继室。往后数十年,这继室生了几个儿子,儿子们又生了若干孙子,眼瞧着是人丁兴盛,可偏偏一个比一个纨绔,一个比一个荒唐,将殷家搅得乌烟瘴气。   可怜这真正由文墨积淀、历史悠久的百年世家,却愣是找不出一个可堪大用的后继之人。   眼瞧着殷老太爷行将就木,那偌大的家业倒成了他难以割舍的心病,所以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那几十年未谋面的儿子身上。   任遥面容温静,毫无波澜,仿佛是在听一个不相干的人说着不相干的话,她问:“您为何不让父亲带您去见?”   殷天枢未接话。   任遥了然:“定然是父亲替您传过话,而舅舅不想见吧。”她干脆道:“既然舅舅不想见,那您找我也无用。”   殷天枢凝着她看了许久,认命似得叹了口气:“也罢,我早知这些都是强求不得的事。”   他或许是病得太重,人也太老了,再看不出半分当年舍妻弃女的狠绝,只好像一个普通的迟暮老人,边为自己年轻时的过错受着惩罚,边拖着病体残躯费力补救。   文旌和任遥临出门时,殷天枢叫住了他们,将自己身后的少年郎拉到跟前,哑声道:“这是我庶兄的孙子,名叫殷渐离,也算是后一辈里出挑的,我打量着若是那日我不行了,让他承我之位,当殷家新任的家主。”   殷渐离冲任遥和文旌一揖,道:“表姐,表姐夫。”   文旌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剑眉星目,倒十分俊秀,看上去也是干爽利落,颇为机灵。只是……这些远远不够。   文旌有些惋惜地摇摇头,殷家如今的情势已十分复杂,各个如狼似虎地盯着那个位子,凭这么一个旁系所出的后辈如何能镇得住场子?   果然,殷天枢冲文旌道:“若是哪一日我一口气没上来,还得请文相多多照应这孩子,殷家能否顺利完成承继,也全仰赖文相。”   文旌一口气没顺上来,当即梗在了胸口。   这老头儿还真是会算计。   本以为他要见阿遥多少是含了几分真感情在里面的,却不想招招都透着算计。恐怕就连替自己死去的女儿所做的事也大多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愧疚吧。   他很是替阿遥不值。   他们就不该跑这一趟,有这时间在家里安安生生等着父亲和兄长回来不好吗?非要到这犄角旮旯里听一堆废话!   文旌正想说几句戳心的话让这老头儿难受一下,却不想任遥先他了一步。   她挽过文旌的手,眉目皆冷,声音也毫无温度:“家族兴衰自有定数,是子孙的命数,力挽狂澜的事指望不上外人。我于殷家而言已是外姓人,外姓人的夫君自然更是外人,都是您指望不上的,不要在我们身上费心了。”   说罢,拉着文旌径直出了门。   这一路任遥都没说话,文旌知道她心里凉,言语乏力,只有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陪着她沉默。   回到家中,父亲和兄长果然已经回来了。   两人历了一场劫,略显消瘦,但气色还好,又换了崭新的衣衫,被曾曦盯着各灌了一大盅参汤,喝得满面红光,显得神采奕奕。   任广贤听文旌说了两人这一趟出门的始末,沉默了片刻,没所谓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不甚重要的人,不值得为他去伤心。”他扫了一眼文旌和任遥,突然斜了身子悄悄靠近文旌:“南弦,别去理会这些无聊人无聊事,当务之急是给为父生个外孙啊!”他神秘兮兮道:“为父这里有天竺来的熏香,我已派人给你们点上了,今晚你可得加把劲儿。”   文旌抿了唇,颇为含蓄地看向父亲,心道:为老不尊……为老不尊得好。 第52章   亥时,掌灯,熏香,准备安寝。   冷香伺候着任遥沐过浴,给她换了一身云锦素白的寝衣。纤薄滑腻的料子,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凹凸曼妙的身段。抚之更是柔软细嫩,宛如天边初生的云彩,好似稍稍用力就会融化在掌心一般。   这灵巧的侍女望着自家貌美如花的姑娘,经她一番有心的装扮,越发若出水芙蓉,娇色撩人,和着幽静的夜色,是最魅惑人心的尤物。   冷香拿了梨花木梳正想替任遥理一理那浸过浴汤湿漉漉的秀发,梳齿刚要触上头发,她眼珠转了转,将木梳又搁回妆台上,把滴着露珠娇花一朵般的任遥直接推了出去。   屏风外文旌早已换了寝衣,坐在榻上单手举着书在看,听到响动,回过头来,见冷香领着侍女们退了出去,只留下任遥。   她弯身看着案上摆的绿鲵铜香炉,伸出玉腕,把袅袅飘出的香雾往自己这边揽了揽,好奇道:“味道可真是怪,父亲说是天竺熏香,天竺人的喜好还真是怪……”   文旌默然放下书,走到她身后,视线飘忽了一番,觉出些干涩、燥热,喉咙上下滚动着,悄悄把手搁在了任遥的腰上。   任遥突觉一抹滚烫透过纤薄寝衣渗入肌肤,奇怪地回头看向文旌,却见他将另一只手轻轻抚在自己的头发上,道:“头发还湿着,别着凉了,坐下,我给你梳。”   任遥盘腿坐在榻上,感受着身后一股轻柔且耐心的力道施于发间,将湿漉漉结成几股的青丝慢慢散开,那锦帕反复擦干,再用木梳一梳到尾。   红帐高悬,烛光幽昧,偶有鸟雀嘤啾传入,越发显得周围安安静静。   任遥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家中还未像现在这般殷实,更没有仆人侍女伺候,她小小年纪就要学着料理家务,煮饭洗衣不在话下。   入暮时父亲和兄长外出做生意回来,上学堂的文旌也回来了,四人围坐在小桌子前,有说有笑地吃着晚饭。   文旌吃得极快,筷子没有沾几下汤汁,碗里的饭就全下了肚。他什么都没说起身去了里间,大家只以为他要去忙功课、钻诗文,不料未多时他却拿了棉布出来,默不作声地绕到任遥身后,给她细细擦拭着刚洗过的、还滴着水的头发。   那时任遥只有七八岁,圆圆的小脸,乌灵清澈的大眼睛,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披散在身后,好一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   她一边扒着饭,一边听文旌在身后絮絮叨叨:“洗过头要擦干才行,不然要着凉的。”   任遥那时心想,父亲和兄长都说文旌少言寡语,可怎么在她面前,啰嗦得像个念经的和尚……   倏然落入记忆中的一段年少往事,让任遥觉得心里暖暖的,像饮了蜜一般,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   “笑什么?”文旌坐在她身后,把梳拢好的头发小心搁在任遥胸前,伸开臂膀半搂着她,温柔笑问。   任遥娇唇轻翘,目含流光地歪头看向文旌:“南弦,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文旌怔了怔,随即柔暖一笑:“我一直都喜欢你。”   “总得有个时间吧。”   文旌凝神敛目,认真思索了一番,徒劳地摇摇头,笑说:“我不知道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我一直将你搁在心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概就如斯。   任遥向后倚靠在文旌怀里,扬起胳膊反手搂住他,像是浸在了温暖清香的渌水中,被波漪环绕着,内心充盈至极。馨然安恬之余又生出了些许患得患失的感觉:“南弦,你真好……我们应当不会再分开了吧?”   文旌将她搁在自己臂弯之间,垂眸,深情眷眷道:“不会,我不会再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这盟誓一出,他觉得自己的心好似颤了颤,那股燥热又升腾了上来,凝着怀里的温香软玉,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挥落了红帐……   冷香领着几个小侍女在门外值夜,听着里头的动静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小姐那哀求呼痛的娇细嗓音一点点变得绵弱,最后化作了风中的一缕幽絮,彻底消散在沉酽夜色里。   听这阵势,冷香就知这一夜小姐准是吃了苦头,不禁暗暗埋怨,二公子平日里瞧着是个清心寡欲、不耽美色的主儿,怎么上起手来这么不知轻重……   是以,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里头稍有些声响,冷香便迫不及待地领着侍女们进去了。   隔着道帐子,听见里头传出文旌那酣气浓重,倦意十足的嗓音:“冷香,你去跟金明池说一声,让他替我告假,今日……还有明日我不去上朝了。”   冷香心里暗骂了一声,这会儿知道累了,你累了歇歇就可,小姐现在还不知道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   她随口吩咐了个小侍女去办,徘徊在帐前,心急如焚。   安静了片刻,她尽量耐着性子,缓声道:“二公子,小姐需要沐浴,您要是觉得累,也好歹同小姐一起换过衣衫再接着歇息。”   里面又是一阵安静,冷香又暗自连骂了好几声,才听到窸窸窣窣像是掀开被衾的声音,文旌道:“进来吧。”   侍女们掀帐而入,乍一看到里面景象,都不由得羞红了脸。   素白的寝衣被凌乱丢在地上,床榻边缘还搭着小姐那绣着鸢尾的小衣。其余的,木梳、绣鞋、簪子更是毫无章法的散落了一地。   文旌坐起来,将睡得昏昏沉沉的任遥拢进怀里,连叫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冷香只瞧见小姐自被衾里软绵绵地伸出一只白皙皓腕,上面印着极深的青紫掐痕,触目惊心,心颤了颤,忙冲文旌道:“二公子,您先去沐浴更衣吧,小姐交由奴婢照料。”   文旌拢着阿遥,昨夜的缱绻记忆深刻,因此黏黏糊糊的,不想跟阿遥分开,可瞧着两人浑身狼藉,屋里又乱得不成样子,便依了冷香所言,恋恋不舍地去了浴房。   他一走,冷香迫不及待地掀被去查看任遥的身体。   白皙如玉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遭了重刑一般。冷香狠下心将任遥晃醒,指挥侍女们上来扶她去卧房另一侧的浴房梳洗。   任遥睡得迷迷糊糊,被生拉硬拽地拖下了床,谁知脚刚一沾地,便觉两腿酸软,像踩在棉花里一样,幽秘之处更是传来撕裂般的疼。   瞬时清醒,她红着眼眶倒坐回榻上,幽怨可怜地拢紧了刚披上的绸衣。   冷香自然看得满是心疼,忍不住嗔责:“小姐现下可知道滋味了,姑娘家的第一夜本就得万分呵护着,二公子是个男人不懂便罢了,姑姑教了您那么些日子,临事全忘脑后去了。该推拒的时候推拒!身子可是您自个儿的。”   被泼辣的大丫鬟色厉内荏地数落了一通,任遥觉得很委屈。   她怎么没有推拒?   哭得嗓子都哑了,可文旌愣是不为所动,一个劲儿折腾她,看他那样子,好像还觉得自己是害了羞在跟他打情骂俏。   她可没处说理了。   所幸冷香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数落完了,还是仔细地将任遥扶去了浴房。   用温水将身体洗净,拿出药膏给她敷上,换了干净的衣衫,才珍珍重重地把任遥送出来。   文旌早已换好了衣裳等在外面。   他玉冠束发,一袭深青色交领长袍,银箍束腕,打扮得颇为清雅利落,配上那瓷白玉肌,如画眉目,显得神采奕奕,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任遥没精打采地坐在绣榻上,看了看更漏,又看了看他这身装扮,奇道:“你不上朝了?”   文旌温润一笑:“我让金明池给我告假了。”   “哦。”任遥神色疲倦地轻应了一声,手抵着脑袋,胳膊肘拐在梨花木小几上,眼皮打架,呵欠连天。   文旌凑过来,揽住她的肩膀,腻声道:“阿遥……你累了,我陪你再去躺一会儿。”   任遥一个激灵,陡然清醒,忙睁开眼道:“不,不,其实也不累……”   文旌语调柔缓,慢吟吟道:“那你要是不累,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们去茶肆里听说书的,去樊楼吃饭,再去清泉寺烧香,怎么样?”   少年时的文旌焚香继晷,夜以继日地埋首苦读,出仕为官之后又勤勉政务、日夜为国操劳不曾偷过懒。这就导致他的业余生活极度单调乏味,纵然一路爬到今天,堪称位高权重,富可敌国,照样不谙于享乐之道,有钱都不会花。   听说书、去樊楼、清泉寺烧香是他搜肠刮肚之后,所能想到的最有趣的消遣了。昨夜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心情大好之余,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让任遥也欢乐,便煞费苦心地将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要带任遥出去玩乐。   任遥显然兴致缺缺,歪身倒在绣榻上,一步也不想挪动。   文旌腻腻歪歪地抓着任遥的手将她扣进自己怀里,垂眸思忖了许久,突发奇想:“阿遥,你要是累,咱们就不出去了,把你最爱听的说书先生请到家里来如何?”   文大丞相心无旁骛地守着小娇妻费尽心思耍宝,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曾和赵煦约定,今日要在朝堂上演一出君臣意见相左,争吵反目的戏码。因昨日任广贤和任瑾已被放出来了,所以今日赵煦大可扮演一个牵挂皇长兄不依不饶的君王,而文旌则是那因情徇私、不顾圣意的逆臣。   赵煦难得有一个光明正大可以压文旌一头的大好机会,纵然知道是戏,依然磨拳擦掌,十分期待。   可到了朝堂上,他……   赵煦阴沉着脸听堂下臣子因韶关战事吵得不可开交,终于怒气达到了顶峰,倏然打断他们,冷声问:“文相呢?”   满朝臣子噤若寒蝉,金明池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端袖躬身道:“文相……病了。”   赵煦目光冷冽地盯着金明池,心道这两人怕不是把他当傻子了,他昨天才见着文旌,活蹦乱跳跟匹脱了僵的野马似得,今天就病得不能上朝了?   他沉着脸喊了退朝,立即换了便服直朝任府而去。   走了一路,刚看到任府那巍峨气派的绣甍飞檐,还没走到跟前,便听里面飘出节奏悠扬的鼓点声,夹杂着说书人那清亮通透、抑扬顿挫的嗓音,好一派热闹图景。   赵煦冷哼了一声,见色忘友的人他见多了,可像文旌这样见色忘友得毫无羞耻心,他还是头一回见。 第53章   曾曦引着赵煦去静斋,里面的老先生刚说罢一阕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故事,小厮们帮着收拾话本和鼓槌,还给老先生奉上了一盏热茶。   文旌正仔细剥了榛子,一颗一颗往任遥的嘴里塞,倾了上半身凑过来,满面春风,和月温煦,用能把人腻化了的声调问:“阿遥,中午想吃什么?”   任遥依旧一副慵懒姿态,但面色好了许多。白皙雪腻的肌肤里透出桃夭般的红润,眼角眉梢轻轻一翘,微微泛红,流转着莹亮妩媚的神采,像是熟到恰到好处的蜜桃,跟从前相比,确实很不一样了。   她摇头:“不想吃。”   文旌怜惜地捏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摩挲,柔着声音哄劝道:“怎么能不吃,我让人去百香铺子买了你最爱吃的糖渍梅子,先吃些开开胃,再让厨房熬盅汤,给你补补身子。”   任遥瞧着文旌那春波荡漾的双眸,温柔似水的微笑,以及……一下一下摩挲着自己手背的修长手指,不知为何,陡然生出几分恶寒。   她哆嗦了一下,轻声道:“南弦,你好好说话,不必如此,跟平常一样就行。”   好好说话!   这也是赵煦想对文旌说的。   他早就进来了,在一树白玉兰旁瞧着,他那手握重权、威慑朝野的卿相就跟个邀宠的小哈巴狗似得,腻歪在任遥那小妖精身边,一会儿端茶,一会儿喂点心,笑得跟朵花似得嘘寒问暖,半点威严也无。   去他的孤冷!去他的寡言!去他的阴骘冷漠!都是扯淡!一碰上这小妖精全他妈成了浮云!   文旌正展开臂膀,要把任遥揽进怀里,一回头,满脸的笑意倏然僵住,犹如春水乍冷,很是不耐烦道:“你来干什么?”   赵煦气呼呼地奔到他跟前,指着自己的脸,冲他道:“朕来干什么?来来来,看看朕这张脸,有没有想起什么?有没有觉得羞愧?!”   文旌没趣儿道:“你这张脸有什么好看的……”他揉着怀里的小娇妻,满不在意的模样,倏然,动作一僵,他……好像还真把什么事给忘了。   尴尬僵硬地仰头看向怒气蒸腾的赵煦,他轻咳了几声,安抚道:“这是个意外,不打紧,咱们再从长计议。”   赵煦显然没有被安抚住,咬牙切齿地狠睨了文旌一眼,指了指坐在文旌腿上懒洋洋的任遥,气道:“你,一边儿去。”   任遥坐着没动,慵懒地抬起眼皮看向他,极具挑衅意味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果然,文旌立刻冷下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你朝阿遥发什么脾气,她哪里惹到你了?”   赵煦恨不得搬张铜镜来给文旌照照他这副色令智昏的荒唐模样。人一旦气急了,反倒显得格外平静,赵煦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她走,咱们还有得商量。”   文旌将任遥搂得紧紧的,犹如坚守着誓要守护的珍宝。   眼看着演变成了两厢对峙,各据一隅,互相都不肯让,最终以赵煦的拂袖离去而告终。   因为这么一段不甚愉快的插曲,所以两日后文旌休沐结束回去上朝,两人果真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掐了起来。   源头自然还是刑部释放任广贤和任瑾。   事情都过去两天了,这期间也不见皇帝陛下有什么要追究的动作,难为君臣两还能重新拾起、无缝对接,为此掐得热火朝天,唾沫星子横飞,满朝文武皆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当了那被神仙打架而殃及的无辜池鱼。   一堂朝会狂风骤雨,掀瓦摧顶,结束后群臣议论纷纷。   皇帝陛下与文相乃是患难君臣,有袍泽之义,陛下对文相向来恩泽倚重,而文相亦是投桃报李、忠心耿耿,两人从未在公开场合红过脸,更别提像这么针锋相对。   众人唏嘘之余,不禁感叹,普天下也就只有文相敢这么明目张胆跟天子对着干。   自那一日朝堂争执后,君臣之间就陷入了冷战,原本该由凤阁呈递至宣室殿的奏疏文旌统统指派下属去,而原本每隔三五日皇帝就要召文旌入宣室殿密谈的惯例也一去不复返。   看热闹的文武群臣们深感朝堂环境一片冷肃,纷纷瑟瑟发抖地抱团取暖。   但文旌的横眉冷对只停留在朝堂,回到家中依旧是那个温柔似水,体贴和煦的夫君。   夏夜闷热,轩窗总是半开着,偶有丝丝微凉的风飘进来,带着青草的幽香与花的芳泽。   文旌将任遥圈在怀里,一手轻轻抚着她,一手抬着韶关战报在看。   任遥躺着他怀里,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想起这几日朝堂上的狂风怒浪,不免忧心道:“那天之后,你有没有跟陛下私下里商量过?”   文旌视线紧黏在战报上,闻言眼皮都没抬:“没有。”   任遥越发担忧:“那怎么办啊?陛下会不会真得生气了?”那一日赵煦造访正赶上任遥身体不舒坦,心情也不甚美好,所以她觉得自己有些地方也做得不是很恰当。若是放在现在,她心情平和,就算皇帝陛下跑到她家里来,指着她让她“一边儿去”,那她……也不干。   所以最终无解。   任遥开始长吁短叹。   文旌握住她的手,道:“别想太多,没事,我了解煦儿……”任遥怔怔地抬头看他,文旌惊觉不经意间说出了赵煦的小字,‘以上犯下’四个字在他脑子里转悠了一番,他深觉好笑,道:“皇帝陛下旁的不敢说,戏是一等一的好,演起来足以唬遍天下人。”   任遥摇了摇头,心道,可别你以为是演戏,人家当真是恼了。   “阿遥,其实你们都不了解陛下。”文旌陡然收起了调侃,添了几分严肃在里面:“他的文韬武略并不逊于延龄太子,只是……生母出身低微,没有外戚可倚靠,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习惯于掩盖自己的光芒。即便是当了皇帝,也总带着些从小做皇子时的谨小慎微。”   “其实,他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需要我。”文旌垂眸看向任遥,眼底添了几分笃深:“等这些事都了了,我想暂且离开长安,带着你去北疆转一圈,那里有养育过我的草原,也有你母亲的娘家,我父亲与你母亲当年无缘结成夫妻,如今我们结成了连理,也该向先人禀报。”   任遥随着他的话生出几分怅惘幽思,但她仍保留着一丝丝敏锐,特别是在感受文旌的情绪这一点,她可谓无师自通,登峰造极。   因此,她抬起身子,凝着文旌的双眸,颇为笃定道:“朝里一定出什么事了,所以你才会这样。”   文旌定定地看着任遥,倏然一笑,带了几许无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他迎向任遥炯炯的目光,道:“殷天枢向刑部提交了一个人证。”   “此人乃是延龄太子的心腹内官,是当年随延龄一起秘密出宫的,他侥幸逃脱,被殷天枢收留。若是从他口中说出当年发生在延龄身上的事,那将是极具分量与可信度的供词。”   文旌神色极淡:“殷天枢声称只是感念延龄太子贤名才收留他的内官,并无二意。之所以迟至今日将人交出来,是不忍陛下与我因此事而君臣离心……阿遥,这些话我半个字也不信,这名内官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这之前或是之后出现,都有可能会被压下去。唯有如今,朝野尽知我与陛下因此事而翻脸,内外传得沸沸扬扬,无人敢怠慢。而魏太后那边,是她一力挑起延龄一案才迫使刑部捉拿了父亲和兄长,如今,她更不可能出尔反尔,不然这天下的非议与猜度也够她受得了。”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父亲与殷氏早就联合起来了,精心炮制了这么一个局,要把十三年前以及三年前的案子全都翻出来,查明真相。   任遥听文旌说了一大通话,从西城到南城感觉绕了好大一个圈,她心里通透,了然道:“所以,你是因为魏太后才生出了要辞官离京的想法?”她自文旌怀里坐起来,神色凝重地问:“若这名内官有你所说的份量,若魏鸢当真跟延龄太子被害有关,能定她的罪吗?”   文旌默了默,点头。   她害死哥舒耶奇可以仁祖皇帝为挡箭牌避祸,她害死殷如眉可以因对方身份不够尊贵而安然无事,但是,若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她手上还沾了赵延龄的血,那满朝崇尚宗法的老臣,还有龙椅上韬光养晦多年的天子,全都不会放过她。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赵延龄只失踪了三年,他当年仁德贤明,慕其品行而真心追随之人不在少数,纵然这些人三年来惧于权势而缄然不语,但悲愤之心犹在,若是证据确凿,再加上天子圣意向之,必定一呼百应,群起而攻,到时,新仇旧恨,会把这风光了十几年的太后吞噬得毫无生路。   任遥低头,心中情绪翻涌,既因将要为母亲报仇而兴奋,又替文旌难过,她沉默良久,手轻轻浮上文旌的手背,喟叹道:“南弦,父亲是对的,不该让你牵扯进来,从始至终你都该置身事外的。”   文旌道:“我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在我心中,善与恶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她是太后也好,是我的母亲也好,都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只是……”善恶鲜明,道理凿凿,但人终归是人,有尘世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那人坏事做尽,可‘母亲’二字,仍旧担了不轻的份量。   文旌深为自己过于多余的情绪而恼怒,他自罚似得狠捏了捏自己的额角,喃喃道:“会过去的,这一切早晚会过去的。”   任遥握住他的双手,止了他自我虐待的动作,轻声道:“是,一切都会过去。”她视线流转,心思仍旧细腻,不忘提醒:“但是你的身份要不要告诉陛下,是该好好想想了。你若不说,这样下去,他恐怕迟早要从旁人口中知道了。” 第54章   文旌愣怔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阿遥不是毫无依据的在杞人忧天,而是意有所指。   他沉吟片刻,神情复杂道:“陈稷。”   文旌的身世,除了家中人和哥舒耶奇的旧部外,就只有陈稷知道,若是要泄露,便只有他会泄露。   如果之前阿遥和他关于赵延龄失踪的事推断正确,那么此事陈稷势必也牵扯其中,更深一步,他极有可能是魏太后当年戕害太子的帮凶。   虽然文旌至今也想不通,陈稷的生父当年也是死在与北狄的一役中,魏太后算是他间接的杀父仇人,就算他再贪慕权势,也不至于如此毫无底线吧。   任遥觑看着文旌的神色,见他陷入纠结疑惑,和缓了声音道:“我也希望是我们冤枉了他,他是清白的。可真相未明之前,你一定要提防他,若他真有份参与害延龄太子,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会坐以待毙。”她目光清邈,如轻尘般辗转落于文旌身后的妆台上,幽然道:“若是一个人为了权势富贵甘愿效忠于自己的杀父仇人,那一旦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又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对于陈稷,任遥总是在文旌面前将话说得很重,除了宣之于口的原因,还有隐蔽的,难以启齿的根由。   陈稷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儒雅君子的模样,但当他单独和任遥相处时,却又状似不经意地做一些孟浪之举。偏偏在做出这些轻薄举动后他又是一副惶愧羞耻的模样,让人一口气梗在心口,想责备他也无从下口。   这种事本就是女子吃亏些,宣扬开来对她也没有好处。   但任遥就是耿耿于怀。   他抓她的手,甚至还摸她的手背,这些细小的动作在任遥看来,是带了一些试探的成分在里面的。   先试试她的底线在哪儿,若她不在意,便更进一步,若她在意,便立刻收手,再羞愧万分地道歉,让她以为他只是无心之失,不去追究。   总之,他是不吃亏的。   任遥有时想,自己是不是过于小心眼,以至于陷入了魔怔,把人心揣摩得太过恶劣。   可她总难以释怀的是最后一次,她已和文旌成亲,到底是有夫之妇,陈稷也是饱读圣贤书的,怎么就不知道在面对自己同窗好友的夫人时,该保持起码的尊重。   除非他压根就没把文旌这个所谓同窗放在心里,所以才能勾着心思去轻薄他的夫人。   除了这个,还能有旁的解释吗?   任遥见过文旌在面对方雨蝉时是何姿态,有礼且疏离,关切但不失分寸,这才是对待朋友妻的正确态度。   可这些话,在面对文旌时又实在难以启齿。   任遥颇为忧郁地凝着夫君那似墨拢烟的眉目,宽慰自己道,大概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自己夫君时总会有些难以启齿、而要长长久久埋在心底的话。   她无法说这些,那就从旁的角度将话说得重一些,只要引起文旌足够的警惕,最终也是殊途同归,达成她的目的了。   任遥在心里辗转过千般念头,正直着眼睛兀自出神,忽觉肩胛一热,仿佛有滚烫的烙铁隔着她身上那层薄薄的寝衣透入肌肤。   文旌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目含炽热,声音中带了几分甜腻诱哄:“阿遥,这些事还是留着明天再去操心吧,这大好的夜色,不要虚度了……”   任遥觉得文旌变了。   从前的文旌是个顶正经的人,一揽羽袖,清风皓月,仿佛尘世间的半点尘埃也沾染不到他的身上。   可如今呢。   如今他纵着自己算是彻底堕入红尘俗世里了,沾了满身的胭脂香粉,不光不觉得腻,反倒无比狂热着魔,着魔得任遥有些……吃不消了。   任遥躺回榻上,慢慢平缓着自己的气息,浑身湿透了,寝衣紧贴在身上,她不敢挪动身体,因为动一下,就像有车轮碾过一般。   她抚着平坦的腹部,歪头看向躺在自己身侧的文旌,一本正经道:“南弦,你是想让我给你生个小南弦吗?”   文旌唇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柔光潋滟地垂眸看她,轻声道:“我原本是很想有一个小南弦的,可这几日咱们在一块儿,我又觉得晚几年再生也无妨,咱们两个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任遥幽怨道:“可你总这样……我应当很快就会有的。”   文旌一下子紧张起来,支起身子抚着她的腹部,问:“那怎么办?你现在还太小,这样会不会对你的身体不好?”   任遥幽幽道:“你要是不想对我身体不好,就不要每次……”她红了脸颊,终究是糯糯地将怨言咽了下去,只是泄愤似得捣了捣他的肩,拉过被衾将自己的头蒙上了。   第二日清晨,文旌早起去上朝,任遥独自拥着被衾又睡了一个时辰,才在冷香的轻唤中醒来。   她趿上软鞋刚要站起身,谁知身体的重量甫一由腿支撑,当即传来一股刺心的痛,跌在地上直接起不来了。   冷香忙上来扶她,往床上打眼一看,神情一肃,安顿好了任遥,便去掀被子。   玉兰白的被子衬面上沾着斑驳血渍,不像葵水,不是一大摊,而是极浅极小的血点点,绵绵的流了一长线。   这几日都是她值夜,在外面听着里面动静,算着次数便觉得不妥,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害臊,忙唤进侍女姑姑们将任遥带进帐内,给她检查身体。   下面果然是撕裂开了,老姑姑一边给任遥上药,一边念叨:“造孽啊,这么不知道爱惜身子,将来可有的罪受。”   任遥“咝咝”地呼痛,听得冷香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道:“现下知道喊疼了,早干什么去了?你就纵容着二公子吧,瞧瞧他还能把你折腾成什么样!”   任遥气鼓鼓地抬头瞪她,咬着唇不说话,慢慢涨红了脸。   冷香猜到了她是年纪轻面皮薄,又自幼没有母亲教导,在面对夫君时,纵然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些话也是既不好意思说也不会说。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小侍女们退下,让老姑姑留下,叮嘱任遥:“让姑姑再教教小姐,这回儿可得好好听着,不许再偷懒了。”   冷香合上门时,老姑姑耐心谆谆的声音正飘出来:“上了榻,夫妻间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小姐不必害臊……这些事还有许多花样,既可取悦夫君,自己又不疼的,小姐可别太实诚了……”   ‘吧嗒’门页合上,连同这些声音也一并关在了屋内,冷香左想右想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思忖片刻,决心找一找文旌,尊卑要紧,小姐的身体更要紧!   今日凤阁事多,若是放在成亲前,文旌事无巨细全过问一遍至少也得到亥时才能回来。但他新婚燕尔,心上缠着游丝,惦念着家中娇妻,连午饭都没吃,快马加鞭到酉时,将事物规整完毕,一刻也等不得地赶回了家,想着应当还能赶上在家里吃晚饭。   文旌素来体力好,脑子快,这种节奏不在话下。只是可怜了一甘凤阁署臣,被丞相差遣得团团转,好容易一天熬下来能喘口气,却见丞相大人一刻也不耽搁地披着晚霞出凤阁回家了。   纷纷感叹:这世间果然只有温柔乡才能彻底改变一个铁石心肠的英雄。   文旌一回家,便被冷香拦到僻静处。   “小姐自来娇生惯养着,身体娇嫩,经不得磋磨,公子得多疼惜些,可不能像这几天那般由着自己性子来,您可是痛快了,小姐可遭了罪。”   文旌很是迷茫地看着她。   他自幼只知苦读诗书,对风月之事就是一张白纸,家中又没有上年纪的女性长辈教导,他又看不惯京中显贵动辄狎妓、纳妾的行径,更无处觅得这方面的经验。   因而对冷香所说很是纳闷,遭罪?怎么就遭罪了,明明是很快活的事。   冷香瞧他一副呆样,心下明了几分,只觉得好笑。在心底默默嘲笑了一番,又觉小姐果然是没看错人,二公子自是清风皎洁、表里如一的人,没在花丛里沾过身,才会有这等表现。   她原本对文旌的怨气少了许多,耐着性子跟他讲了好些事。   文旌这才知道,原来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   有些事对男人来说是纾解、是快活,但于女人而言,却是痛的。   有了这个领悟,他不甚肯定地回想,自己昨夜应当也没有太粗鲁吧……后来阿遥还哭了,他还以为她是在撒娇,难道是痛得?不会吧,他没有那么用力,他又不是禽兽,怎么可能……   饶是把自己昨晚的行径粉饰了一番,再回到任遥身边,看着她发乌的眼圈和略显惨白的脸色,还是止不住的心虚。   因此愈发将娇妻捧在手心里,费尽心力想要弥补。   这一夜任遥睡得很安稳,身边的文旌也很规矩,甚至在她睡得迷迷糊糊,嘤咛喊渴时,感觉身侧人立即掀被下榻,给她倒来了一杯温度适中的水,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来,喂她喝下去。   可是睡到后半夜,任遥半寐半醒间依稀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她翻了个身,摸向身侧,却摸空了。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枕边果然空空凉凉,文旌不知去哪儿了。   任遥坐起来,循着外面的声音走出去,又顿下,回来取了文旌的外裳,脚步轻盈地出去,隔着一架绫花木的屏风,听见外面传进文旌刻意压低却难掩怒气的声音。   “本相说过此人重要,要小心看管,刑部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人死了!”   来人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也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便听文旌道:“把所有接触过他的人收押严密看管,不许外人接触,等天亮了本相亲自去审。”   那人连连称是,走了。   文旌在外面静默着站了一会儿,才返身回来,绕过屏风,正碰上任遥站在那里,他纤密的睫宇颤了颤,脸色很是灰暗,道:“延龄的内官,那个重要的证人死了,这都怪我,早知他关键,就该看得再紧些。”   任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还是先默默给文旌披上外衣,宽慰道:“这怎么能怪你,你虽是丞相,可也不能随意插手刑部内务。再说了,这件案子牵扯进了父亲、兄长和外公,于情于理你都该避嫌的。”她不想让文旌难受,可自己心里却翻江倒海、五味陈杂,终于没忍住,问:“现在证人死了,这个案子是不是没法再查下去了?”   文旌握紧了她的手,道:“不,我还有办法。”他那张浸入凉夜显得过分平静的脸上闪过决绝:“我本来不想走这一步,可他们把事做得太绝,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第55章   春末的天总是易变的。   原本还是天朗气清的,顷刻间便彤云密布,不一会儿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如注哗啦啦浇灌而下,宛如天垂泪,一遍遍洗刷着刑部那扇斑驳的厚重大门。   从昨晚出事到如今已六个时辰,刑部大门始终紧闭,偶有小股的神策军从侧门进出,铠甲沐在雨中,泛出粼粼冷光。   肃静到让人胆颤。   文旌在刑部那间泛着血腥味与腐气的天牢里连审了数十人,审到最后脑子都嗡嗡作响,但好歹审出了个头绪。   负责看押内官的狱卒在人死后就失踪了,根据其同僚供述,此人生前频繁出入户部,行迹甚是可疑。   文旌查了此人的户籍和当时他入刑部的文书,发现是受人举荐,才在刑部谋得了这个职缺,而举荐他的人正是当时还是户部典侍中的陈稷。   文旌将那一摞厚厚的、信息繁多又自有指向的文书扔到案牍上,微微向后仰了身体,眸中清光冷蕴,看向神策军:“把户部侍郎陈稷带过来。”   “大人。”金明池上前一步,止了神策军,颇有顾虑道:“下官曾跟这位陈侍郎打过交道,此人心思缜密,滴水不漏,不是好对付的。况且我们手里的这些证据根本不能算是证据,狱卒有大嫌疑,可他已经失踪了,凭什么能证明内官是死在他的手里?还有,陈侍郎仅仅只是举荐了这狱卒谋个职缺,下官刚才看了狱卒的户籍文书,他跟陈侍郎是同乡,到时他大可说是看在同乡之谊的份儿上才帮他。依如今这些仅有的证据,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内官这条命算到陈稷头上。”   “既然定不了罪,何必再出动神策军去拿他?劳师动众反倒容易授人以柄。”   文旌唇角微勾,溢出几分冷笑。   阿遥说的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这个人纵然看着他有千般可疑,万般不妥,可仅仅也只是个‘疑’字,偏抓不到他的半分错漏实证,他要不是完全无辜,就是个善谋深算、极富心机、极难对付的人。   可说到底,游走于危险边缘仍旧不是陈稷的风格,若他发挥正常,这次内官的死应当半点线索也牵扯不上他,他该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才对。但最后是这种结果,只能说明他急于杀内官灭口,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   虽然没有从内官的口中听到证词,但文旌想,他与阿遥的分析应当无大差错,延龄的失踪与陈稷脱不了干系。   时至今日,文旌还是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卑鄙无耻到这个地步!当年他们闯了大祸,是赵延龄不顾东宫幕僚的阻拦保下他们,就算赵延龄待陈稷不如待他亲厚,可也从来没有亏待过陈稷。   他怎么能反帮着自己的杀父仇人去害恩人?   文旌手指交错,将指骨紧紧卡住抵在自己的下颌,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潮湿天牢里只觉脊背一阵阵发寒,他掠了一眼金明池,冷冷一笑:“不,你不了解他。他将名位颜面看得极重,我让神策军大张旗鼓地去拿人,就算最后没有证据不得不放了他,这流言蜚语也少不了。他也算年少得志,升迁神速,想必嫉恨者不在少数,这样一来,自有人会等不及来落井下石。”   金明池倒吸了口凉气,心道文旌就是文旌,手段又狠又阴,还专会挑准了人的软肋刺下去,谁要是被他盯上,可真是倒了大霉。   金明池摊了摊手:“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样做,除了让他恨透了你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文旌眸光流转,精明内蕴,似笑非笑道:“就是让他恨我,他越恨我,就会越克制不住自己,会有进一步的动作。这人的把柄太难抓,非得这么逼一逼。”   说罢,他推开椅子站起了身,刺绣麒麟的褚色襕袍裾底垂落在脚边,文旌灵巧地将阔袖往后一揽,冲金明池道:“等会人带来了,你审。”   金明池刚想问这又是为什么,猛地反应过来,哦,意思就是审他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还轮不到丞相大人纡尊降贵。他只是随口一说要抓人,抓了人却懒得审,审不出什么放了就是,反正那就只是个小蝼蚁,都不值当得要丞相多费一点点心。   金明池心想,若他是陈稷,恐怕要活活掐死文旌的心都有了。   出了刑部,外面雨势依然不见弱。   雨水顺着廊檐淌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接一个的水坑,珠落玉碎,衬着暗沉沉灰霭弥漫的天色,看得人心里发闷。   文旌在廊前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当年在国子监念书时,好像也是这么个雨天,他下了学出来,发觉自己没带伞,徘徊在监舍门口不知该如何,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陈稷举着把碎了几个窟窿的油纸伞追过来,在雨声滔滔里道:“伞给你吧,我家离得近。”   文旌当然推辞,可推来推去陈稷恼了:“你莫不是嫌我的伞破?”   国子监的学生都非富即贵,只有极少数贫寒学子,是靠着数年寒窗苦读才能挤进这扇门,陈稷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文旌知道陈稷过得很拮据,偶有一次听他说起,继父死后,叔叔伯伯把他和母亲赶了出来,半点家赀都没有分给他们,他和母亲一路到长安,吃了很多苦。   大概越是这样,陈稷的自尊心才格外的强。   文旌知道他的脾气,自然不能再推辞,将伞接过来,道了谢,正想走,家中来人寻他了。   任府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国子监门前。   任遥掀开车幔跳下来,举着一把伞,手里还拿了一把折起来的伞,踩飞了一地水花,奔过来,“二哥,你哪来的伞?”她盯着那破旧灰败的伞面,突然注意到一旁的陈稷正很是局促地小心翼翼看向她,顺带把袖口破碎的丝絮不着痕迹地捻回来。   任遥当即明白了,眼珠转了转,脸上陡然升起一抹焦色,催促文旌:“你还不快跟我回家,父亲要等急了!”边说着,边催促文旌把伞还给人家,瞧着文旌斯斯文文地要把伞递出去,又仿佛当真不耐烦了,随手把自己手里那把折起来的、簇新的油纸伞塞给陈稷。   她不由分说地把文旌推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跟着上去。   马车伴着铜铃声渐渐行远,而陈稷站在雨中,许久未动。他掐着那蓬润松软的油纸伞面,将伞攥紧扣在掌心,那厚实且质地精良的油纸上绘着嫣红的折枝桃花,灿灿盛开,将他那一身泛着灰色的青衫也映得鲜亮起来。   文旌有时会想,那时他还不是丞相,仅仅一介白衣,纵然家境殷实,可陈稷从来没有想着在钱财上占他半分便宜。   那时陈稷是真心对他好,无半分私心图谋,可后来,为什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第56章   这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乍暖还寒的天里伴着淅沥雨声,勾起人许多追忆惘思。   文旌到了家门口时,雨势已渐渐收住了,仍有细细凉凉的雨丝朦胧落下,他从江怜手里接过伞,见大门敞开,有穿着蓑衣的三五人匆匆从府里出来,上了马离去。   那些人在经过文旌身边时被风吹起了蓑衣一角,露出里面煞白的缟素麻襟,文旌回身凝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曾曦迎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那些人是谁?”   曾曦叹道:“是殷家的人,殷家老太爷今早走了。”   文旌心里一咯噔,听曾曦继续说:“听说是知道了他送进京的内官被杀,一口气没上来,等郎中赶到时已来不及了……”   文旌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按理说,他是阿遥嫡亲的外公,是正儿八经的长辈,但十几年来关系疏离,彼此之间也不见得有多少感情,到了他这儿更是跟路人无异。   但那个可做关键证人的内官毕竟是他费心寻来,又跋涉千里给送进了京,最终还因这内官而死。   不管殷天枢本身含着多少算计私心,可终归他是为延龄和父汗出了力,还折了一条命在这上面……   文旌并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哪怕是死人的。   他们走到了廊庑下,雨水顺着廊檐丝丝缕缕落下,伴着绵延不歇的落雨声,文旌朝江怜招了招手,道:“你替我去一趟北疆殷家吧。殷老太爷这次来京身边跟了个殷家的后辈少年,叫殷……殷渐离,听他生前的意思,想让殷渐离继任家主。殷家的情况我有所耳闻,那些不成器的后辈倒是窝里横的好手,殷渐离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你跟在殷渐离身边,就说是受了本相的指派,帮他服众立威,顺利继任家主。”   说罢,文旌将腰间的思寤解下递给江怜:“若实在不好料理,就杀几个出头冒尖的,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江怜迟疑着未接,道:“这剑……大人从来不离身的。”   文旌握剑的手一滞,随即温和笑开了:“现在跟在北疆的时候不一样了,我在自己的家里,身边都是我的家人,我并不是时时刻刻离不开它了。”   他的笑容便如这檐瓦之外的和风细雨,清淡澹静,却好似能将人的心化开。   江怜踯躅片刻,上前去把思寤接了过来。   “去了殷家之后,帮殷渐离顺利继任家主你就回来,至于以后能不能坐稳,那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跟咱们再无干系。”   江怜一一应下,倏然偏头看向文旌身后,微微躬身喊了声“夫人”。   任遥换了件素净的雪缎交襟纱衣,只在裙裾处绣了几支不甚惹眼的紫藤花,她洗净了脂粉,素着一张脸,看上去精神尚可,并不见憔悴,只疑道:“江怜要去哪儿?”   文旌握住任遥的手,温声道:“我让他跟着殷渐离去一趟北疆。”   任遥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睫宇微微垂下,缄默了许久,才道:“这样……也好。”   任瑾扶着任广贤从内院里出来,两人同任遥差不多的打扮,素衫皂靴,卸去了丝绦佩饰,干净净的一身长衫到底。   文旌随口问:“父亲和兄长要出去?”   任瑾道:“我们打算去一趟殷家在长安的宅子,大概过几天殷老太爷的遗体就要被送去北疆了,临行前再见最后一面。”   他说得爽朗干脆,但任广贤却是眼底闪过一片晦色,不太自然地看向文旌,道:“南弦,我带着阿遥和阿瑾去便可,你在外忙了半天,在家里好好歇息吧。”   任瑾立刻向父亲投去质疑的眼神,但被对方眼风一扫,像是立刻想到了什么,讪讪地将视线收回来,轻咳了几声,附和道:“是是,南弦你在家歇着吧。”   文旌像是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果真流露出几分疲色,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哈欠,道:“好,兄长和父亲慢走。”   任瑾扶着任广贤走在前头,任遥估摸着他们大约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了,凑到文旌跟前,仰头冲他小声道:“等我回来就告诉你为什么不想让你去……”   文旌不置可否,飞快地勾了任遥的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又觉不够,忙又捞回来深深吻下去,这一纠缠亲热便觉又生出许多黏黏腻腻的心思,愈加舍不得放手,俯了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任遥登时脸颊红透,羞赧嗔怪地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追父亲兄长去了。   江怜和扶风早就没眼看了,从文旌把任遥搂进怀里时,两人就十分默契地退到廊柱前背过身去,听着后面没了动静,两人才回来,扶风不由得嗟叹:“难怪人家都说红颜祸水,原来不管多不可一世的英雄,最后都避免不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结局。”   这本是一句调侃,文旌却眼一横:“说谁是祸水?”   扶风向来口齿伶俐,立刻道:“您呀,人家任小姐原本好好的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落到了您的魔爪里,整天下流来下流去,脸都不知道一天要红多少回。我都有点想念您从前那高冷寡言的模样了,这一变怎么就变得这么彻底!”   文旌当即扬起胳膊要抽他,被扶风灵敏一闪落了空,文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后本相跟夫人说话的时候你们两个回避。”   扶风闪到江怜身后,探出个头来:“我们不想听,可我和江怜都是习武之人,耳力本就比旁人强,刚才已经退得够远了,还是……”   两人一阵风似得歪身闪开,文旌的凌厉拳风再度落了空,扶风唯恐气不死他一样,一蹦老远继续添油加醋:“不对啊,北疆再厉害的高手也不能让大人连续两招落空,您的身手退步得太厉害,这温柔乡果然不是好泡的……”   文旌彻底恼了,习惯性得去拔剑,但思寤刚才被他给江怜了,自然无剑可拔,于是他挽了挽袖子徒手上前,三五计狠招下去,把扶风逮过来,摁住了狠一顿揍,直揍得他“嗷嗷”求饶,才放开。   胜得毫无悬念的文丞相雍容地理了理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衫,风轻云淡地给扶风上了一堂课,那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他沉溺于美色荒废了习武,可揍他也是绰绰有余的。   理好了衣衫,文旌扫了一眼被打得垂头丧脑的扶风和远远站着唯恐成了被殃及的池鱼的江怜,正色道:“通知门房备车,我们也出去,去赤隐巷。”   两人曾跟着任遥和文旌去那里见过殷天枢,知道殷家在长安的宅子就在赤隐巷,不禁奇道:“这会儿任老爷他们大概走远了,估计追不上,大人怎么不早点和他们一起去?”   文旌神色幽深,缓缓道:“就是要等他们走远了,发现不了我们。我们不进殷宅,只远远看着,我……大约知道父亲他们为什么不想让我去了。”   若金明池替他查出来的那些东西没有错,若他的猜测没有错,这恐怕是父亲为了保护他的一片苦心。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如何能安心地缩在父亲用脊背和苦心为他筑起的壳子里? 第57章   赤隐巷地处幽僻,墙垣勾连呈合掎之势,人在其中,只觉入了深潭,被重重高墙挡住了视线。   所幸这巷子外有一家茶肆,是二层小筑,在二楼凭窗而坐,正好能将巷中景致尽收眼底。   殷宅已悬起了缟素白幡,吊唁的人零星进出,并不多。   殷家势力主要是遍布于北疆,在长安并无交际,来探望的人少这也没什么稀奇。   文旌端起茶瓯,抿了一口,随即皱眉:“这是什么茶?太涩了。”   小二倒实诚,合手于衣襟前,老实回道:“这小店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自然也没什么本钱买好茶叶,都是些陈年旧货,喝着可不发涩吗?”   扶风道:“我尝着也不好喝,喝惯了任府的好茶叶,把嘴都给养刁了……”说罢,他和江怜都把茶瓯推了出去,看那架势是不准备再碰了。   文旌只摇头笑了笑。   这三言两语间,赤隐巷有了动静。   一驾紫鬃青绸的马车停在巷外,先是出来了一个身条纤瘦的女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扶出一个中年男子。   扶风凑到窗跟前来看,待看清了那两人是谁,不禁大惊:“那不是……”   话未说完,却见早到了的任瑾和任遥特意出来,将那二人迎了出来。   扶风惊愕不已,看向文旌,见他面容沉静,目光深邃,紧紧凝着巷头那四人,像是早已料到了。   “方姑娘和方祭酒为什么会在这里?”   文旌目送着他们走入巷中,一直进了殷宅,才抬起头,缓缓道:“你们可记得当年殷如眉为何要来长安?”   扶风随口道:“不是为了要逃婚嘛,她不愿意嫁给哥舒耶奇。”   “不对。”江怜率先反应过来,抱着剑回忆道:“当年殷如眉的母亲与殷天枢和离,带着殷家的嫡长子来了长安,殷如眉是来找哥哥的。”江怜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方祭酒就是殷如眉的哥哥!”   文旌紧紧圈住桌上的薄釉瓷瓯,睫宇垂落,目含幽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扶风还是觉得奇怪:“那照这样算,雨蝉姑娘就是咱们夫人的表姐,可从来没听她提过,两人也从来没在外人面前露出过什么,这种事有什么可遮掩的?”   文旌思忖完毕,将瓷瓯松开,抬头轻挑了挑唇角,也不知是将事情都想通了,还是笑扶风头脑简单,他道:“那个小二还算是个实诚人,我写张纸条,你们交代小二避开众人交给方祭酒,我回京半年多了,也该拜见老师了。”   当年文旌还在国子监读书时方栩便是国子监祭酒,按照儒林旧规,监生通通都尊称祭酒为老师,况且当年的方祭酒可不是独占高位便当了甩手掌柜,他对这群监生很是关怀,而文旌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没少受其照拂。   他一直以为当年方栩对他的照拂是单纯出自一片爱才之心,可如今看来,他与任家有这一层关系,恐怕事情也不是那么单纯了。   纸条送出去没有半个时辰,文旌便看见方栩独自从赤隐巷里出来。   他站起身,亲自下了楼去迎。   两人上了二楼,文旌端袖一揖,恭敬道:“学生归京数月,早就该去拜访老师的,奈何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还望老师见谅。”   方栩缠绵病榻许久,脸色透出病态的白,只走上楼来已显得十分艰难,气喘吁吁,他乏力地摆了摆手:“附近,我已当不起文相一声老师了。”   文旌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当得起。”   方栩便不再客套,干脆道:“文相守在这里,又邀我独自前来,可是有话要说吗?”   文旌敛袖坐到了他的对面,平静道:“我以为老师会有话要对我说。”   方栩默了默,随即淡然一笑,凝着文旌的脸看了一会儿,叹道:“我一直反对任广贤把阿遥嫁给你,任家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了书考了科举也算是对得起你和你父汗了,早早地断开,也省得麻烦。现下可倒好,一辈子都得牵扯不清了。”   文旌默然。   方栩继续说:“你恐怕都猜到了,我是阿遥的舅舅,当年我妹妹命苦,为了给哥舒耶奇搬救兵稀里糊涂送了命,十几年过去了,就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口,要是不能亲眼看着害死她的人偿命,我恐怕死也不能瞑目。”   文旌不知该说什么,继续沉默。   “舒檀是任广贤找出来弄进京来的,但他没想把你牵扯进来,是我自作主张让舒檀拦你的车驾。”方栩道:“也是我派人刺杀舒城,把他搅得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才主动约见任广贤,想以当年的真相给自己换一条生路。”   这是一张细密织就的网,每一处关键的绳结之上都有他的心血,可他偏偏如隐形人躲在风云之后,若不是机缘巧合殷天枢死在了长安,若不是他心血来潮想来看一看自己的亲生父亲,或许直到最后也不会有人能把他从迷雾里拖出来。   文旌道:“清泉寺里那个试图非礼舒檀的壮汉也是老师安排的吧,就算那天陛下不去,我没有找到那里,雨蝉和阿遥也会作为人证很自然地把事情捅到我这里,事关义母,事关父汗,我不会袖手旁观,必会彻查。”   方栩颇为自得地笑了笑:“能算计文相这么多回,我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吧。”   文旌想回之一笑,却觉唇角如噙了万钧重,僵硬至极。   “老师如此深谋远虑,可见一片苦心,也可见对南弦一片疑心,从未相信过我。”   方栩冷笑了几声:“我为何要信你?凶手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如今贵为太后,手揽大权,你真能狠得下心、铆足了劲去对付她?我可不是你义父,我也不是阿遥,我不信一个骨子里流着魏鸢那贱人血的人会是什么好东西!”   “舅舅!”   一声娇喝,任遥提着裙纱‘蹬蹬’跑上楼来,美眸圆瞪,怒气炙然:“您为何要这样说话?南弦在国子监,在你的眼皮底下求学数年,他是什么人难道您还不清楚吗?”   面对质问,方栩却不甚在意,只是目光清淡地瞥向文旌。   文旌起身,上前握住任遥的手,却被她怒气冲冲地甩开,她质问道:“我跟你说过等我从殷宅回去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也答应我了,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文旌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知道如今彻底玩脱了,看着把任遥气成这个样子,也没心思绕圈子了,坦诚道:“我有一计可破当前困局,需要老师鼎力相助。”   方栩看着这小子一脸严肃模样,彻底清楚了,难怪刚才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乖样子,原来在这儿等着。   他不置可否道:“你且说说看,要不要鼎力相助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第58章   晚来夏雨,还刮起了风,一阵阵惊雷轰鸣而过,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劈开一道道银亮裂痕。   任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跟着父兄回了家,见文旌果然早就回来了,一身清爽深衣,举着书册正闲庭信步,悠闲得好像从未外出过一样。   父亲没有生疑,但好像已十分疲累,晚饭没用,就独自回房歇息去了。   任遥想起白天的事,心底还残存着几分愤懑难消,在前厅用完了饭,冷着脸瞥了文旌一眼,推开碗筷自己走了。   任瑾一脸纳罕地凑到文旌跟前:“怎么了?闹别扭了?”   文旌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你怎么跟大哥说话呢?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嘛。”   文旌讥诮道:“你的眼睛要是没这么亮,看热闹的心思没这么明显,我还相信你是在关心我们。”   被戳穿的任瑾尴尬且心虚地缩回脑袋,轻咳了几声,道:“你们这小夫妻整天蜜里调油似得,偶尔闹些别扭也实属正常,这叫闺中情趣,大哥懂。”   文旌推开碗,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任瑾,不屑道:“你一个没成亲的老男人,还懂什么叫闺中情趣?”说完,极其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留下僵硬呆滞的任瑾独自坐在饭桌前,只觉心窝处冷不防连中了好几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在一旁偷笑的曾曦,不可置信道:“他在讽刺我?南弦竟然在讽刺我?我一个单身汉天天看着自己弟弟妹妹在眼皮底下打情骂俏,我已经很艰难了,他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地对待我?”   曾曦捂住嘴,强忍下笑意,劝道:“大公子,您可以反击啊,您抓紧时间觅一门好婚事,娶得娇妻,日后就可以跟他们赛着恩爱了。”   任瑾捂着胸口默默想象了一番那个场景,突觉一股恶寒腾空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   怼遍天下无敌手的文旌一回了静斋,立刻由猛虎变回了小猫咪,弓起了身子,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推开卧房的门,拂开幔帐,见任遥合衣躺在榻上,脸上还蒙了一张雪缎丝帕,轻轻薄薄的丝帕上印出两瓣艳若桃夭的丹唇。   他勾唇,荡漾开一抹灿烂的笑,放轻放柔了声调,慢吟吟叫道:“阿遥……”   任遥立刻翻了个身,留给他冷冰冰的脊背。   这情况文旌在回来的路上已设想过了。任遥在茶肆里生了那么大的气,回来肯定得给他脸色看,本来嘛,这事就是他做得不对,阿遥生气也是应该,况且她当着方栩的面儿那般维护自己,想起来就窝心,因此他决定放下架子,好好哄一哄娇妻。   弯身坐到榻上,文旌开始发自肺腑又极其诚恳地剖析自我:“阿遥,我知道你生气了,你生气也是应当的,我这一次是自作主张,总觉得自己很能耐,有力挽狂澜的本事,所以一旦把事情都计划好了就去做,也不知应该与你商量。但我……”他垂敛下眉目,透出几分忧郁:“我怕你不会同意,不愿意我去涉险。”   任遥腾地从榻上坐起来,凝视着文旌,道:“我现在依然不同意,我不愿意你去涉险,你能听我的吗?”   文旌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缓缓地坚定地摇头。   “阿遥,只这一次,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任遥抓住文旌的手,道:“南弦,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你不是刀枪不入,人都是血肉之躯,有些苦有些痛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捱。”   文旌凝睇着她的眼睛,问:“阿遥,你会想你母亲吗?想起她来的时候还会难受吗?”   任遥抓他的手颤了颤,偏开头,不说话。   “今天老师对我口出恶言,其实字字句句都没有错,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凭什么要对杀人凶手的儿子假以辞色?有些人生来就有罪,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回想起来,义父视我如亲子的十几年,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自己心爱的妻子就是死在我的母亲之手?他又会不会痛苦?”   任遥咬了咬牙,坚定道:“你是你,她是她,她作恶多端,可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恶人作孽,自有天收,不该把无辜的人拖下水。”   文旌望着她又沉默了,许久,才过分沉静地摇头:“自有天收?老天太忙了,根本无暇顾及人间的恩怨,所以,这一切还是需要人来了结。”   “那这个人也不该是你!”任遥一急,声音宛如惊弦,嘶哑开来:“父亲,我还有兄长,我们都视你为家人,从来都没想着要你替我们报仇……”   “我知道。”文旌抚住任遥的背,缓缓轻拍,一下一下安抚着她,柔声道:“正是因为你们对我无所求,所以我才应当为你们做些什么。况且,也不全是为了你们,这里面还有我父汗的一条命。”   文旌腕上用力,将任遥揽入怀中,怀中温温软软的盈实仿佛可以抵消他心中掩藏已久的那份伤痛,他轻呼了一口气,道:“我真得很想当面问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   初夏之季,京中局势也如这时节一般,变得慵懒缓和下来。   原先闹得沸沸扬扬的延龄太子与殷如眉一案,因为证人暴毙而暂且被搁置,刑部最该舒了一口气,毕竟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甩出去,官署同僚们都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而最初蓄势待发要替赵延龄讨回公道的老臣们也都无了用武之地,愤愤不平了些许日子,也渐渐没了气焰。   毕竟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而太平日子也过得够久了,饶是有多少尖锐棱角也都磨平了。   这样的好时节,久染沉疴,缠绵病榻的国子监祭酒方栩也好了起来,他本是风雅之人,依着夏日琼枝玉叶尽绽,在府中设宴,请了南市最好的戏法师搭台子,邀一些同仁在家中观赏。   举朝皆知,方栩是未来的国丈,他的面子无人会驳,凡是拜帖发出去,再尊贵的客人都请得到。   同仁们看着台上精巧绝伦的戏法,再看看台下之景,只觉奇妙诡异不输台上。   “真是稀奇,文相竟和萧大总管有说有笑,这萧总管可是魏太后的心腹,势力眼线遍布内帷,可是咱们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文相不是最尽忠侍主了吗?怎么歪向敌方阵营了?”   “尽忠侍主?那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陛下跟文相因为延龄太子一案都翻了脸,君臣有隙再不似从前亲密,后来那关键证人又死了,谁能说得清楚是怎么回事、跟文相有没有关系,陛下能不生疑吗?”   “不对啊,文相当年可是东宫太子少师,是延龄太子的心腹,他会在旧主子的案子上动手脚?”   “人家如今是丞相,大权在握,可不是当年那不入流的东宫辅臣了,心里想的,做出来的事自然跟从前不一样。”   “嘘,都别胡说了,我看你们是不想要命了,文相是什么人,心狠手辣,有议论他的功夫,不如多吃几口饭,不定什么时候就吃不上了。”   大家不以为意,只当打趣,全都笑开了。   萧寺翘起兰花指,端起茶瓯细品,歪头看向文旌,扬手一指,笑道:“文相,你说这些人都在笑什么呢?”   文旌俊眉如画,微微一挑,笑说:“这我可猜不出来,千岁爷可能猜的出来?”   萧寺一脸幽秘莫测:“咱家猜,这些人定是在背后议论你我呢,这昔日的死敌如今也能安坐言欢了。”   文旌扶着椅子后仰,姿态闲适,很不以为意:“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不过为利所驱,这些人如此大惊小怪,莫怪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偷摸议论的鬼祟人。”   萧寺哈哈大笑,投向文旌的目光满是欣赏:“文相不愧是有荡平乱世、经天纬地之才的国之卿相,世人与你相比,皆庸俗尔。”   盛赞之下,文旌显得很是沉定,他道:“本相早已不是当年的热血少年,如今与人相交,还是更喜欢庸俗些的,毕竟所求都写在明处,变数少。”   他寥寥数语,却是饱含深意。   萧寺果然收敛了笑意,敛眉沉思了许久,突然扭头看向作为东道主的方栩,恭敬道:“恐怕得请方祭酒恕罪了,咱家与文相有些私事有理,得先行一步。”   方栩正满腹心神都凝在台上戏法,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们忙,无妨。”   萧寺起身,邀着文旌一同离开方府,东进御道,直抵顺贞门,一路畅行,径直去了祈康殿。   从文旌和方栩商讨好了这个计策,他与萧寺已眉来眼去月余,但对方显然是个老狐狸,只跟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不论文旌如何暗示,从萧寺到魏太后的这根线始终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不往外撒。   今天萧寺能带着他来见魏鸢,想来是拿定了主意,要把他们两个的关系再进一步了。   文旌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暗自打起十二分警惕,将所有枝节仔细盘算了一遍,生怕会有所遗漏。   他随着萧寺入内,魏太后见到他也并不意外,反倒一改往常清冷疏离,又是叫人给文旌看座,又是邀他品茗新茶,待他如殿前近臣般热络。   寒暄了一阵儿,魏太后好似想起什么,随口问:“文相在北疆待了三年,可有听人说起当年的铁勒部落?”   文旌心里一紧,面不改色道:“听说过,铁勒铁骑当年骁勇善战,又出自北疆,臣在那里徘徊了三年,自然有所耳闻。”   魏太后那惯常闲凉的双眸一亮,忙道:“你可见过或是听人说起当年铁勒可有幸存者?”   文旌摇头:“这倒没有,当年铁勒部落冒敌轻进,被仁祖皇帝降罪,就算有幸存者恐怕都得藏严实了,哪有出来招摇过市的道理?”   魏太后脸色一黯,郁郁道:“是呀,哪有那么好找……”   萧寺见状,忙上前宽慰:“太后一片爱子之心,想来天有眼,有朝一日定会将儿子送到您的面前。”   文旌心里犹如千万根针猛然戳过来,痛得他发麻,几乎拼尽了全力才不至于颤抖。   “太后是想找……”他只觉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那恰到好处的疑惑在耳边散开,两排牙齿藏在嘴里紧紧咬住。   魏太后叹道:“哀家的阿毓若是还活着,也该如文相这般大了。”她想起往事,犹觉凄郁,却又不免憧憬:“阿毓从小就是个俊俏的孩子,长大了也必定是倾艳世人的美男子。”   文旌藏在阔袖中的手紧紧攥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刚才提了铁勒旧部的幸存者,所以,她是以为他被铁勒旧部带走了……   这个猜测很好,起码暂且不会把疑心投向任家。   文旌起身,朝魏太后深深一揖,诚恳道:“太后如此思念亲子,臣愿为太后分忧,替太后尽力找寻故人。”   魏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文相若能替哀家实现这个心愿,朝堂之上,哀家定然会投桃报李。”   文旌慢慢抬起头,强迫自己堆砌出完美的笑颜。   ……   夜色沉酽,鸟雀嘤啾,花枝斜伸入轩窗,枝桠轻颤。   任遥在窗前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忙回身去看更漏,已是亥时,可文旌仍未归。   她不禁蹙起了眉,站起身,却听身后传来极轻微的开门声,正想去看个究竟,却倏得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   衣衫沾了晚间的寒凉,铁铸般箍在她腰间的胳膊微微颤抖,越收越紧,勒得任遥几乎喘不过气。   她忙去掰文旌的手,转身上下打量着文旌,关切道:“南弦,你怎么了?”   文旌不由分说,将她紧搂进怀里,像是抓着这世间于他而言唯一的浮木,唯一的慰藉,冰凉的薄唇落在任遥耳边,声音微微沙哑:“阿遥,你说得对,我并不是刀枪不入,我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矛盾?她一心想着念着自己的儿子,可她做那些坏事时,她谋杀亲夫时,怎么就不能为她自己的儿子考虑考虑?”   任遥被他锁在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挣脱开他的怀抱,握着他的手,凝着他的双目,缓声道:“现在停下,不要再去做这样的事了。” 第59章   文旌默了默,复又倾身搂住任遥,再不言语。   不能停。   这条探寻真相之路注定阻且长,洒遍了先行者的鲜血与苦心,到了如今这个局面,或许命中注定是要由他来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文旌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宽慰道:“阿遥,不要替我担心,我只是……只是有些情难自禁,我会注意控制,不会因私情而扰乱大局。”   任遥凝着他看了许久,无可奈何地低垂下头,倏然,睫宇微颤,她想起什么,道:“你这计划可曾跟陛下说过?”   文旌摇头:“自从那日我们在任府不欢而散后,便没有私下里见过。即便有公务不得不面圣回禀,也是当着内侍和朝官的面儿。”   任遥秀眉皱起,忧心忡忡道:“南弦,我觉得你还是将你的身世告诉陛下吧。”她见文旌不语,耐下性子为他条分缕析地拆解:“从前你没有插手这案子时可以瞒着他,你插手了案子而未与魏太后有勾连时也可以瞒着他,可如今这情形,若你对他还遮遮掩掩,万一他从别处知道了你是魏太后苦苦找寻的哥舒毓,你如何能说得清楚?”   文旌敛目思索了许久,额间紧皱的纹络才疏疏散开,长呼了一口气,仿佛终于突破了心间的枷锁,道:“好,那就告诉他吧。”他勾了勾唇,噙起一抹飞扬的笑意:“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任遥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番,也笑起来:“你千万要挑个好日子,皇帝陛下情绪稳定,诸事皆顺,说话时也要斟酌些,可不要刺激到陛下了。”   文旌听着她的调侃,不由得阴霾尽扫,搂着她站在窗前笑了一阵儿。沐着皎皎月色,晚风微凉,将任遥身上那股幽馥清甜的兰花香气吹散,轻轻袅袅迎面扑来。   她只穿了件薄缎寝衣,被文旌这样拥在怀里,体温洇过薄衫透出来,连同幽香熨帖在掌心,缓慢散开。   软玉温香,不过如此。   文旌只觉一股滚烫自体内升腾起来,这是最单纯的渴求,甫一抽芽便迅速长成参天之势,占据了整个心尖,足以让他暂且把所有愁绪都抛诸脑后。   他依着两人的默契,循例凑到任遥耳边,轻咬了咬她的耳廓,低声道:“阿遥,时辰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怀中的软玉颤了颤。   这一丝颤抖极轻极微,轻到文旌以为只是错觉,阿遥缩在他的怀里,面颊贴向他的襟前,像一只乖巧又柔弱的猫儿,被丝缎般浓密的青丝包裹着大半个身子,温顺又透出淡淡的忧郁。   文旌心尖一颤,喉咙滚动了几下,再也忍不住,将她打横抱起,抱进了帐内。   幽风顺着轩窗的缝隙缓入内,撩动烛光闪闪,‘荜拨’轻响,伴着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交织出一片幽谧宁静的夜色。   文旌支起身子,小心地给任遥把被衾盖好,俯下身去,紧贴住她的面颊,轻声道:“你的手很凉,脸色也不好,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也正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任遥的不妥,才浅尝辄止。   但饶是这样,任遥还是冷汗涔涔,瑟瑟发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任遥抬眸凝视着他,嘴唇翁动了几下,最终无力地摇头。   文旌默然看了她一会儿,躺回她的身侧,捉住她的手拉入自己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极了小时候耐心地哄还是孩童的阿遥入睡,他声线极美,如月下的一汩清泉,缓缓道:“快睡吧。”   任遥合上了眼,可却怎么也睡不着。   任遥与文旌成亲了一个多月,可直到如今,被需索时还是痛得厉害,就像被放在了砧板上,一针针的刺下去,毫无快感,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她曾以为熬过最初的几夜就好了,可根本没用,倒是文旌,被她训练得愈加温柔、娴熟,可这改变不了什么。   她渐渐有所察觉,问题或许不是在文旌,而是在她自己。   前几日她避开众人悄悄地去请教了姑姑,姑姑详细问了她好些问题,思忖了许久,面色凝重道:“是有这样的女子,天生难做床榻之娱。或许是体质的原因,也或许是头夜时夫君太过粗鲁留下了阴影,后面总也放不开……”姑姑见多识广,与她分析了许多,不忘嘱咐她:“这事可千万不能让二公子知道,没有哪个男人知道这种事心里能痛快的,若是在家里不能尽兴,只怕就要在外面弄出些花头来。小姐且忍忍,温顺些,乖巧些,不过一会儿,你隐藏得好些,谅二公子也察觉不出什么。”   任遥翻了个身,面对着墙,顾影自怜,哀哀生叹。   她自然也察觉不到,自己身后的文旌默默睁开了眼,凝着她,额间纹络皱起。   ……   文旌听了任遥的劝告,这几日总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跟赵煦详细谈一谈,但奈何皇帝陛下总是一副高贵冷艳的面孔,他每每看了都忍不住想扇他两巴掌,又兼没寻到合适时机,便这么不清不楚的僵持着。   僵持了数日,终于出现了一丝转机。   西宫李太后,也就是赵煦的生母召文旌去了慈和殿,他去到那里才发现,赵煦也在。   皇帝陛下面色冷淡,别别扭扭地坐在李太后身边,像是被自己母亲强行押过来的。   西宫不同于东宫,向来不沾染政务,自然也没有魏鸢的冷厉威严,只如一般高门悠闲且养尊处优的贵妇,面色柔和,言语温随,在文旌面前也绝口不提前朝纷争,只论家事。   “南弦新婚,说起来也有一个月了,哀家到现在都没见过文夫人,还真是一桩心事。”   文旌知道李太后是好意,以为他跟赵煦闹翻了,想在中间调停,但她提起任遥,还是让他不由得凛起心神,心想这阴不透风的深宫,阿遥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他忖了忖,斟酌道:“拙荆乃商贾之女,只怕不懂宫里的规矩,万万不敢扰了太后的安宁。”   李太后一愣,倒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一直冷眼旁观的赵煦此时阴阳怪气道:“母后还是想多了,文相这位娇妻可是被他攥在手心里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要叫旁人把她害了,指望他能撒撒鹰爪把人领进宫?那可真是痴人说梦。”   李太后被自己儿子拆了台,当即心里不快,但仔细品咂了一番他的话,又品出些不对味儿来,她歪了身子,目光炯炯,颇为好奇地冲赵煦小声道:“你见过?漂不漂亮?”   赵煦只觉一股气堵在胸膛,闷滞得快要炸开,昧着良心道:“蒲柳之姿,慈和殿里随便一个宫女都能把她比下去。”   文旌敛袖坐在一边,闻言,当即毫不客气地丢给赵煦一个白眼。   李太后却当了真,打量着文旌这绝世倾华,仙容玉姿,不免可惜,心道文旌娶的是他的义妹,他受他义父多年养育之恩,想来是为了报恩,才不得不委屈自己。   她慢慢忖度,试探道:“哀家瞧着南弦瘦了些,想来身边人照料不得力。这慈和殿里倒有几个相貌出挑又伶俐的丫头,不如带回去,或作通房,或作侍妾,都无不可。”   文旌狠狠剜了一眼赵煦,道:“太后好意,恐怕臣要辜负了。臣的夫人花容月貌,又极为贤惠,成婚月余,家中事务料理得十分妥帖,若是臣这就急着纳妾,恐怕会伤了她的心。臣一心放在政务,并不好女色,只愿后院清清静静,此生唯一人足矣。”   这话说得一点余地都没留,算是将他的决心表得清清楚楚。   文旌心里有数,李太后虽外表温和,但是个有韬略识大局的人,不会为了他后院那点事纠结。   果然,她便将此事摁下不提了。   又寒暄了一阵儿,李太后便借口更衣,回了内殿,独留皇帝和文旌在此。   眼见着宫女揖礼而退,赵煦高高在座,冷哼了一声:“朕瞧你跟萧寺那阉狗打得火热,可小心些,那是个没阴德的狗东西,可别让狗咬住。”   文旌快步走上御座,居高临下地睨他,又仔细地掠了眼四周,确定无耳目,才压低声音道:“少废话,我告诉你,我假意投诚,不是指望能从萧寺或是魏太后嘴里探出多少秘密……”他俯下身子,在赵煦耳边低语一番,赵煦惊愕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文旌神色平静,镇定异常,道:“你要还想替延龄报仇,就照我说的做。还有……”他咬了咬牙,“我是哥舒毓。”   “啊?”赵煦一下从鎏金椅上弹了起来,跟青天白日见了鬼似得,瞠目看向文旌。   文旌顺手从旁拿起一只白柚瓷瓶,猛地砸到地上,瓷瓶瞬间四分五裂,刺耳的破碎声响在寂静的殿宇里,犹如平地起惊雷。   文旌淡定地看向赵煦:“骂。”   刚才的信息太过惊人,赵煦至今没回过神,呆呆愣愣地站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文旌朝着他后腰踹了一脚,他才恍若回神,表情僵滞,声音呆板,跟念戏词一般,单个字单个字地往外蹦:“文旌,你给朕滚!算是朕看错了你,大皇兄也看错了你……”   文旌顺势出了慈和殿,他本想回一趟凤阁,但忖了忖,又作罢,直接出宫门回家。   进家门时,他冲扶风道:“我这几日都不去上朝了,若是祈康殿或是宣室殿那边来人请,就说我病了,一概不见。”   赵煦说得对,萧寺和魏太后都是城府深、疑心重的人,他们必不会轻易相信他。如今明面上笼络着他,不过是看中他的利用价值舍不得拒之门外罢了。   而他若是表现得太过殷切,必会加重他们的怀疑。   不如先就这般若即若离,宫中都是魏太后的耳目,李太后召见他的消息必然已经传进了祈康殿,而他和赵煦不欢而散也必然传进了魏太后的耳朵里,他做出这样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既顾念李太后的恩泽,又顾忌和君王关系的恶化,暂且把两边都冷着,才最符合他精于算计、权衡利弊的形象,才最能取信于人。   若想得到阴诡之人的信任,最好的办法便是先把自己变成阴诡之人。   文旌心里盘算着一路回了静斋,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吩咐小厮:“去酒窖里取四坛酒过来。”   小厮应是正要离去,又被文旌叫住。   “要年前大哥买的桃花酿。”   小厮应下,却纳闷,那桃花酿味甘性醇,瞧着像是柔饮,但却是十足的烈酒。喝时不觉有异,但后劲儿十足,只一坛灌倒三个壮汉不成问题,二公子倒是豪爽,张口就要四坛,也没听说他最近酒力见涨啊。   这样想着,小厮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文旌,却见他眉眼弯弯,精光内蕴,像是在盘算着什么,把自己盘算得粉面含春,笑得十分荡漾。 第60章   天气转热,近来又阴雨连绵,空中像蒙了张细密织就的网,又沉又闷。   任遥让侍女把铜鼎香炉里的罗斛香换成了芸香,芸香清淡香甜,有凝神静心的功效,她侧身坐在绣榻上,敛过冉袖,伸手拂了拂香雾,正出神发怔,蓦地听见响声,抬眼看去。   文旌指挥小厮把四坛子酒放下,与任遥隔着案几,坐在她对面,微微一笑:“今日诸事顺遂,我们该饮些酒,庆祝一下。”   任遥安静坐着,向他投去疑惑的视线。   文旌弯身揭开陶胚坛子的红巾封口,往早就预备好的青玉酒壶里倒满,又从袖中取出两盏翡翠酒樽,一盏放在自己跟前,一盏推给任遥。   翡翠质地通透温润,莹然如渌波荡漾,毫无瑕疵,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文旌斟满两杯,道:“我今日将身世告诉陛下了,虽然说出口有些难,但跨过这道坎倒真有种轻松的感觉。”   任遥弯身趴在案几上,像只灵敏的小猫,将俏丽的小脸凑到文旌跟前,问:“那陛下是什么反应?”   文旌笑道:“还能有什么反应?傻了呗。我们演了一出摔杯掷盏,不欢而散的戏码,直到我走时,见他的眼还发直。”   说着,他极自然地抬起酒樽送到任遥嘴边,声音柔缓,慢吟吟道:“阿遥,这是桃花酿,又甜又柔,很好饮,你喝一口尝尝。”   任遥抿了抿唇,身子向后退开一寸,垂眸瞧着那清冽如水的酒酿,犹豫:“我不喝行吗?我酒量不好,怕……”   文旌哄劝道:“这酒性绵柔,不会醉人的,你只尝一小口。”   任遥望着他那双明光熠熠的星眸,慢吞吞地抻出小脑袋,伸出舌头,果真舔了一小口。   文旌将酒樽放下,伸胳膊将任遥拉进自己怀里,让她坐到自己膝上,环着她的腰,柔声问:“如何?”   任遥仔细品咂了几许味道,果然有绵绵甜意融化在舌尖,带着些微的辛辣,又醇又柔,口感很是不错。   她点了点头,“好喝。”   “那再喝一点。”文旌顺势抬起酒樽放在任遥嘴边,泛着冷冷青光的玉樽边缘轻轻撬开那两瓣柔软嘴唇,试探着将酒往里倒。   任遥只犹豫了一会儿,便仰头饮尽。   整杯饮下与轻轻抿一口的感觉很是不同,先前那股似是而非的辛辣加了劲道,滑过舌头直浇入喉咙里,带着火辣辣的炽热。   任遥咳嗽了几声,伏在文旌的肩上,喃喃道:“不好喝,太辣了,我不喜欢。”   文旌轻轻抚着任遥的脊背,笑说:“可刚才你还说好喝呢,阿遥,没想到你这么善变。”   任遥反驳:“刚才只是一小口,现在是一大杯,我从小就怕疼怕辣,你都知道的。”   文旌宠溺地一笑,勾起她的下巴凝睇着那张秀致可餐的小脸,顺着她道:“是呀,我们家阿遥从小就娇嫩,得小心呵护着,可不能马虎了。”心却在想,看样子还清醒着,不行,得加一把劲儿。   他眼珠转了转,拿过自己的那杯酒,道:“我自罚一杯。”他仰头一饮而尽,见怀中的阿遥脸颊渐渐泛红,视线也涣散飘忽起来,像是拓在纸鸢上的美人儿,透出股迷糊劲儿,他心中一动,歪头去寻她的嘴唇,轻轻覆上,将口中的酒全喂给了她。   毫无防备的任遥被灌了满满一整杯的酒,不出意外地呛到了,抚着胸口不住地咳嗽,她脑子一阵阵发懵,无辜且迷茫地看向文旌:“南弦,你是想把我灌醉吗?”   文旌心里一慌,正飞快地想说辞对策,却陡觉怀中一热,任遥爬进他怀里,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如猫儿迷了途,茫然道:“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灌醉我?”   文旌轻轻揽住她,心念转动了几番,决心放一计大招:“我觉得你不爱我。”   任遥红着脸颊,瞪圆了双眼:“胡说!我要是不爱你我为什么要嫁你?”她起的力道大了,坐在文旌膝上如一朵飘零娇花,摇摇欲坠,吓得文旌忙箍住她的腰往里揽了揽。   “那你要是爱我,就不该有事情瞒着我。”   文旌原本是想好好讲讲道理,可怀中的小皮猫总是不安分,一会儿揪他的衣襟,一会儿拽他的耳朵,把他逗弄得心猿意马,道理也不想讲了,一手摁住任遥,一手又斟了满满一杯酒,拿到任遥唇边,道:“你要是爱我,就把这杯酒喝了。”   酒气上头的任遥没了清醒时的诸多顾虑,她低下头,极为豪爽地一口闷了,邀功似得抬头看向文旌,“喝了。”   文旌大喜,忙又连倒了好几杯,一股脑哄着任遥全喝了。   任遥喝得迷迷糊糊,只觉天旋地转,光影模糊,不得不紧紧靠在文旌身上,揪着他腰间垂下的丝绦如意结,喃喃自语:“真是奇怪了,我爱不爱你跟喝酒有什么关系……”   文旌声线绵柔,带了些许蛊惑之意:“你喝得越多,说明你爱我越深。”   任遥困惑地掠了他一眼,倾身把酒壶拿起,又再度困惑地看了一眼文旌:“我觉得你有阴谋。”可饶是这样说,她还是把嘴对准了酒壶口,全干了出来,把酒壶倒竖,果然一滴都不剩。   文旌心花怒放,心道喝醉了的任遥真是太可爱了!   他忙再斟,一来二去,哄着任遥喝了整整一坛。   本来还想开第二坛,可见任遥浑身滚烫,粉嫩的小脸颊红彤彤的,双目迷离,像是被剔了骨头,软绵绵缩在他怀里,呢喃:“南弦,你坏,你太坏了。”   文旌陡觉心里空落落的,怔怔地把手收了回来。   他拥着半寐半醒的任遥,怅然道:“是呀,我很坏,我没能照顾好你,还让你因为我而受罪,甚至都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让你有话都说不出口。”   他默然片刻,抱起任遥,理了理她鬓角散乱的发绺,低声道:“我们再试最后一次,若是这样都不行,我就彻底放弃了,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就当自己不是男人,哦不对,我就当自己是和尚,也不对……算了,管他是什么……”   任遥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了一汪柔波荡漾温温软软的碧潭里,被涟漪撩拨得东倒西歪,她沉在醉意里醺醺然,反倒生出平常不曾有过的硬气,牟足了劲反撩拨回去,跟那狡猾恶劣的涟漪狠打了一架。   打到最后筋疲力尽,她也清醒了,疲惫地趴在文旌身上,心里忿忿难平,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破开了某项一直缠绕她的魔咒,开辟了一个从未涉足过的幽域,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枷锁。   文旌有些忐忑地低头看向她:“阿遥,你感觉如何?” 第61章   任遥抿了抿唇,默默侧头贴在文旌胸前,被他沾了半边脸颊的汗渍,冰冰凉凉的。   文旌的心骤然慌乱起来,微微抬高了上半身,握住她的手,想看清楚她的神情,却被任遥伸手摁了回去。   她伏在文旌胸前抬头看向他,双目相接,缄然片刻,忽有旖旎春风在眼底荡开,笑得温柔婉约,却又平添了几分妩媚娆色。   “南弦,我觉得我一定可以给你生个小南弦。”她说完这句话,陡觉羞赧,伏下身子趴了回去,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前,默默的红了脸。   文旌怔了怔,思绪因为情绪的大起大落而变得迟缓,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欢欣雀跃之余又倏然生出些患得患失的复杂情绪。   他抚住任遥的肩胛,轻声道:“阿遥,你不要骗我。”   任遥依旧将脸深深埋着,却腾出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这是张开身体又极具依赖的姿势,像一只被喂饱了之后好脾气柔软温顺的小猫,紧紧攀附在文旌的身上,红着脸温柔软语:“这一次……真得没有骗你。”   文旌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像是捧着易碎珍宝一般将她小心翼翼拢进怀里。   晚风轻缓,红烛暗昧,闺中芸香混浊着醇冽的酒香幽幽散开,令人心神皆醉。   任遥执拗地环着文旌的脖子不肯放手,愈加黏人娇嗔,她用额头蹭了蹭文旌的下巴,软声问:“南弦,你会永远都爱我吗?”   文旌闻言,低头看去。   身上黏着的小猫儿温软可爱,白皙如玉的小脸颊还残存着撩人的红晕,视线微有迷离,却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难得的是,这小猫儿今夜甚是乖巧,一直紧紧攀着他,不管他对她做什么,哪怕过分了些,惹得她哽咽抽泣,她都不放手,像是甘心情愿溺在他的怀里,予取予夺。   他面上聚敛出温柔笑意,心里都快化了。   这种场景,欢愉过后,阿遥紧紧搂着他,问他是否会永远爱她,即便是最美的梦里,文旌都不敢这样想。   他暗自窃喜陶醉,忘了怀里的小猫儿还在等着自己的诺言,也忘了这个时候的小猫儿虽然温柔似水,甜腻可人,却也是最缺乏安全感,最需要哄的。   任遥等了半天没等来想听的甜言蜜语,心里一恼,仰头覆上了文旌的唇。   文旌被这骤然降落的幸福迷晕了,只觉一股香甜温软在唇间融化开,正心荡神驰,陡觉唇间一恸,被紧紧咬住,没多久就尝出一股血腥味。   任遥抬头,揩了揩唇角边血渍,半嗔半怨地呢喃:“你就是个坏蛋!”   她这一擦并没有把血渍擦干净,反倒带着在唇角间抹匀了,白皙透红的精致小脸颊,艳若桃夭的唇瓣,抻起的优美天鹅颈,以及那曼妙的、凹凸有致的身段,和她身上流露出的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妩媚风情,像一把钩子将文旌的心勾住。   他忙将这野性大增、充满攻击力的小猫搂进怀里,把小爪子都摁住,真挚地立誓:“阿遥,我定然一生都爱你,一心一意,若违此誓,我就万劫不复。”   任遥得了满意的答复,不禁笑靥绽开,搂住他,轻轻巧巧地一翻身,滚进了床榻里侧……   文旌先一步嘱咐了扶风和任府的门房,这几日闭门谢客,谁来请都只管以生病来搪塞,故而自太阳跃出云层后的大半日都清静得很,无人来扰。   他从榻上拿起寝衣披着,衣襟松耷耷的拢着,衣带也没有系,只随意垂下,落在履上一寸,一下一下的荡着。   把任遥抱进浴房洗完又抱出来,这小狐狸精愣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管怎么洗,怎么往榻上扔,都旁若无人地呼哈睡着。   文旌蹲在榻边,用棉布给她一点点地把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再用梨花木梳精细地理顺,如柔缎般给她披散在身后,任遥甚是灵巧地翻了个身,披着一头柔亮光泽的黑瀑,拥着被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文旌看得有些好笑,刚要起身,陡觉腰间一股酸痛猛然袭来,直接没站起来,又顺着原来的动作蹲了回去。   他捂着腰呲了一下牙,再看看榻上睡得憨沉的任遥,突然有种被敌方反败为胜彻底攻城掠地的感觉。   这憨憨的、羞涩又别扭的小猫已彻底被他睡成了小狐狸精,媚眼如丝,柔情似水,大有不把他吸干不罢休的架势。   偏偏他又是个顶没出息的,小狐狸精冲他勾勾手指,他就急色上头,什么也不顾地跟着跑了。   唉……   文旌颇为做作地叹了口气,却见榻上的小狐狸精正幽幽醒转。   任遥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茫然坐起来,竟然没坐稳,又重重地躺倒回去,歪头看向文旌,沙哑着喉咙道:“疼。”   文旌立刻补刀:“活该!疼死你!”   任遥愣了愣,立刻反击:“昨天晚上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得可好听了,你说我是你的小公主,是你的小仙女,我想要月亮你就给我摘月亮,我想要星星你就给我摘星星,我哪怕想当皇后,你都能咬咬牙立刻反了……怎么睡完了你就不认账了呢?”   文旌一懵,突然生出要刨个坑把自己当场埋了的想法。   他捂住腰,心道果然是没看错自己,他就是个没出息、没气节、没原则的小色鬼,色字当头,管它是不是刀,还笑眯眯地把脑袋凑过去让人家砍。   任遥躺在榻上,像是看穿了他对自我深刻且精准的剖析,又像是根本懒得捉摸,斜睨了他一眼:“我饿了。”   文旌与任遥对视了一会儿,默默地捂腰起来,出去叫人给小狐狸精弄吃的。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地上摆了四个酒坛子,三个原封不动,一个歪倒着,已经见了底。   桌上还摆着成套的玉壶和翡翠杯,佳酿残留,东倒西歪,提醒着他蓄谋灌醉任遥的恶行。   文旌立刻加快了脚步,拂开飘摆的软帐进去,坐在榻边,垂眸凝着任遥,她虽然精神不济,呵欠连天,但面色却是好的,粉粉嫩嫩,吹弹可破的雪肤,乌黑晶莹灵气逼人的小眼珠,挺翘的鼻梁,圆润的鼻尖,还有那像饮足了蜜糖饱满红润的唇瓣。   就连她饿得乏力,懒懒地瞥向他时,眼角眉梢都带着蛊惑人心的风情。文旌看得心里痒痒,拉住她的手把她从榻上扯起来,抚了抚她平坦的小腹,悄悄道:“你说……会不会有小宝宝?”   任遥低头,看了一会儿,不十分确定道:“我也不知道……现在也看不出来啊……”   文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心神荡漾地设想:“要是能生个小南弦,再生个小阿遥,那我就没法上朝了,我就不干了,管他的,反正咱家有钱。”   任遥默默想,要是让赵煦听到他这番话,非得跳起来跟他拼命不可。   两人各怀心事,突然门‘吱呦’一声被打开了,扶风站在门外,压低声音道:“大人,陛下传信给你了。”   一句话砸下来,把文旌周围漂浮旖旎的粉红泡泡瞬间打散,遐想破灭,只余一地凌乱狼藉。   他耷拉下脑袋,气鼓鼓地往外走,走到一半仿佛余怨未消,又倒退回来,俯身盯着任遥控诉:“这都要怪你!当初你要不跟我吵架,我就不会去北疆,也不会遇见赵煦,更加不会当这狗屁丞相,我们现在没准儿孩子都好几个了,何至于像现在给自己惹了一大摊麻烦回来。”   说罢,也不给任遥反应的时间,甩开帐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任遥愣了愣,愣了又愣,过了大约一炷香,隔壁院里传出任瑾那撕心裂肺、无比凄惨的叫声:“我错了!我贪生怕死,我无情无义,当年是我自作主张让人把你绑走了,都是我的错!别打了……”   这声音听得久了只觉得瘆人,任遥打了个冷颤,哆嗦着缩回被衾里,慢悠悠闭上眼睛。 第62章   这边春暖花开、满室旖旎,而赵煦那边则是暗刀剑影,诡谲冷肃。   从昨日从慈和殿里出来,赵煦的脑袋就是懵的,哥舒毓三个字像是生了飞翼,在他头上盘旋,一阵阵恍惚,好像做了场梦一样。   文旌怎么可能是哥舒毓?   哥舒毓怎么可能是文旌?   赵煦本心里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更加带了些许逃避意味地不去想这背后更深层的厉害关系,可他越是逃避,就越管不住自己的思绪。   文旌是魏鸢的亲生儿子,他们两个是亲生母子……   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孤立无援的落难皇子,独自在黑暗里禹禹独行,一不小心撞上了冷硬的墙壁,内心的惶惑不安难以言喻。   可这样往坏处揣摩得久了,他自己就先觉得荒诞。   且不论文旌的人品秉性,就冲他亲口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就说明文旌的心里是想与他坦诚相对的,对,坦诚相对,既然坦诚了,那文旌就一定不会背叛他。   一定不会。   他在心里一遍遍笃定这想法,既是为了安慰自己,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保持清醒,不能因为私心杂念而影响了判断。   文旌揣了这秘密这么多年,这么冷不丁得告诉了他,肯定是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赵煦的判断很是准确,他人在宣室殿坐,事果不其然就找上了他。   龙案上的奏疏摞了一尺高,手边却只放着几本朱笔批注妥当的,龙涎香雾顺着铜鼎炉的镂雕盖子徐徐飘出,模糊了御座前站着的人的眉目,但却使他的声音显得愈加清晰。   “臣念及昔日同窗之情,不忍说出真相,但眼见文相与魏太后过从甚密,唯恐丞相大人因私情而损社稷,虽几经挣扎,但还是想向陛下陈明,文相就是十三年前因轻敌冒进而战死的铁勒可汗哥舒耶奇的独子哥舒毓。”   陈稷尽量将话放得缓之又缓,轻压着下颌眼睛上瞟观察赵煦的神色,这是他多年混迹于官场练出来的一套动作,既显得自己谦卑不僭越,又能立刻看到对方对于自己说出话的反应。   可赵煦的反应着实有些让他吃惊。   改元七个月,在陈稷的心中这位皇帝陛下不过是个被时局稀里糊涂捧上帝位的少年,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魏太后把持朝政,就连他身边的琐事都是文旌在替他操心。这样一个依傍旁人而生傀儡皇帝,乍一听说自己的近臣是仇人之子该惊慌失措才对,但赵煦显得太过平静,他端坐御椅,八方不动,宽大的玄衣纁裳袍袖垂在御案上,倒真有几分沉稳帝王的做派。   这已偏离了陈稷原本的设想,他微微蹙起眉,却听赵煦清清淡淡地说:“这又能如何?他是朕的丞相,是在朕微时便辅佐在侧的从龙之臣,即便到了今日,朕也离不开他,就算他是魏太后的儿子,朕也不能拿他如何,文相于朝政社稷颇为重要,轻易是动不得的。”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陈稷:“你的一片忠心朕知道,可如今这情势,即便是魏太后朕也得好好孝敬着,她是先帝中宫,是朕的嫡母,若无大过错,也是断断不能动的。”   陈稷一噎,满腹的话却无从下口了。   他思忖了片刻,只得道了声“陛下英明”,要告退。   赵煦却叫住了他。   少年天子脸上挂着澄净至极的疑惑:“文旌的身世连朕都不知道,爱卿是如何得知的?朕瞧他也不是随意把与身家相关的秘密告知于人的……”   陈稷一凛,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默了默,勉强道:“臣与文相曾为同窗,朝夕相伴,可能彼时的他不像如今这般心防重吧。”   赵煦恍然:“原来如此。”   陈稷作势一揖,忙转身退出了宣室殿。   顺着殿前石阶拾级而下,陈稷的脸色渐渐变得暗沉。   他早该想到,这个皇帝羽翼未丰,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跟文旌翻脸的。都怪他太过鲁莽,眼瞧着这君臣两人近些日子生了些嫌隙,就以为有文章可做。   真真是太过鲁莽了。   可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赵延龄的内官一死,文旌眼瞧着是怀疑上他了,甚至还公然提审他……想到前些日子他所受的屈辱,他不禁攥紧了拳头,骨节被他勒得突起,森森泛白。   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依照文旌的个性,一定会咬住这个案子,深挖下去,直到找出赵延龄失踪的真相。若他不先下手,只怕到了最后只能做一条砧板上的鱼,连反击之力都没有了。   特别是,文旌在向魏太后示好……   若他们摒弃前嫌,母子相认,文旌肯定不会把剑指向自己的亲生母亲,而魏太后也不会承认是她害死了赵延龄,到最后搞不好这个黑锅要由他陈稷自己来背。   权势当前,岂止是百口莫辩,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他绝不会任由自己陷入那种悲惨的境地。   陈稷顿下脚步,回身看向云阶之上的巍峨宫阙。   他的一线生机还是在皇帝陛下的身上。   刚才他说“魏太后是朕的嫡母,若无重大过错,是万万不能动的”。   那如果有重大过错呢?   譬如,谋害太子,证据确凿。   到时陛下为了他的大皇兄一定不会与魏太后轻易罢休,而魏太后也不会束手就擒,两宫相争,文旌夹在中间必定有他受的了,自然无暇再来找他的麻烦。   等到这案子破了,尘埃落定,不管哪一方胜出,都是人死案消,再不会牵扯到他了。   陈稷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绝对地相信魏太后和萧寺,而是留了一招后手,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好好想想,如何把自己摘干净。   ……   陈稷走后,赵煦命内侍关闭宫门。   他在光线暗昧的龙椅上坐着,颇为讥诮地勾了勾唇角:“要说你和大皇兄都是聪明人,当年怎么就瞎了眼,连自己救的是人是鬼都看不出?”   幽深的殿宇一片沉静,文旌默默从屏风后绕出来。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自诩聪明,又年少自傲,想不到这世上从来都是天外有天,我们聪明,可还有比我们更聪明的。”   赵煦觉得分外讽刺:“这么说,陈稷才是真正智谋无双,傲然群雄的人。”   “不然呢?”文旌望向赵煦,意味深长道:“他手握一副烂牌,却走得又稳又长远,朝中几度风云变幻,他在旋涡中心却又能独善其身。每每遇险,总能逢凶化吉自圆其说,让人抓不到半分把柄,这样的人,若非他要自投罗网,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赵煦咂舌:“你这么说,那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奇谋之人。不过……”他略有些顾忌:“你觉得他真会留着魏太后谋害大皇兄的证据?不管萧寺还是魏鸢,他们可都不是好糊弄的。”   文旌道:“依照陈稷的处事风格,他会给自己留一招后手的。我们不需要多,只要一点能直指魏太后的证据,就可以以此为刃,撕开一道口子,名正言顺地对付她。”   他说这话时言语平和,无波无澜,好像静立的雪山,不掺杂一丁点世俗情感。   赵煦却有些犹豫了,他忖度良久,突然抬头道:“南弦,这事你不要管了,到此为止,朕放你暂离朝半年,等事情结束你再回来。”   文旌挑了挑眉,没说话。   赵煦喟叹道:“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世,朕心里总是过不去这道坎。好像……是朕为了自己的私利在胁迫着你对付你的亲生母亲……”他见文旌要张口反驳,忙道:“朕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可……朕怕你将来想起来会后悔,没到最后一刻,你想象不到剑指自己的亲生母亲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朕……怕你将来会怨恨朕。”   文旌品咂着他这一番吞吞吐吐的话,心中却想,难道从前义父总是不肯让他参与其中也是因为顾虑这些吗……   是因为怕他痛苦,怕被他怨恨。   文旌心里一暖,面上浮掠起清淡的神情,毫不客气道:“我要是走了,你自己能成吗?”   赵煦道:“你不要觉得离了你朕就不行,朕承认不如你足智多谋,可未必朕就成不了事,不过早晚的问题而已。”   文旌默然片刻,声音中如染了烟雾般缥缈怅然:“太久了。”   赵煦忙问:“什么太久了?”   “拖得太久了,我不想再拖下去。从我成人、入仕,再到成亲,亏欠了太多的情与义,到了该偿还的时候。而且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将来也活在这些恩怨里……”   文旌抒发了些许感慨,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御座上的赵煦,似笑非笑道:“陛下信臣吗?”   赵煦翻了个白眼:“朕不信你,朕在这儿跟你啰嗦什么?”他歪头一忖,随即笑开:“至少朕在识人辨人上是要胜过你,也胜过大皇兄的。”他大马金刀地摆摆手:“算了,朕不劝你走了,你将来要怨朕就怨吧,朕堂堂天子还怕你怨?”   文旌从嗓子眼里溢出几声冷哼。   赵煦敛却神情,倏然严肃起来:“但魏太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把持朝政多年,不是只有掌控着京畿朝臣,与外地藩将也有勾连,若是内外连通起来,只怕干戈再起,不下于逆王作乱,京城恐怕又要乱起来了。”   文旌笃定道:“陛下放心,有臣在,京城乱不起来。”   赵煦看他神情自若,料想已有了应对之法,便不再多问,只是提醒:“你的家眷要早做安置。”   文旌点头:“臣已经安排好了,今日回家便会对家人和盘托出。”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贵妃总想弄死朕》~~楚毓作为一个大奸臣的女儿,被送进了宫,成为了贵妃,注定是要搅乱朝纲,给她爹铺路的。   她以为她跟皇帝萧逸之间只有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直到楚毓的爹倒台,萧逸皇权独揽,楚家一朝落魄,她成了罪臣之女,眼见跌落云端,她只得一边计划出逃,一边虚意承欢麻痹萧逸。   本以为皆会如她所愿,重获自由身,谁知萧逸把她试图偷运出宫装满了银锞子的包袱摔到了她跟前,清清淡淡道:“朕何时说过要放你走?”   ----   本以为在戏中,然而戏中人却悄悄动了心。   萧逸:朕想好了,楚家倒就倒了,朕就不落井下石了,只要你留在宫里,安心当朕的贵妃,过个三年五载朕就让你当皇后。   楚毓:??我认真跟你斗了三年,你跟我来这个?   1v1,双C   --没有收藏的小天使们可以点击右上角作者专栏,进去第一个就是,么么哒,晚安~~ 第63章   文旌本没把此事想得过于轻巧,可到了家,却发现正是彤云密布,山雨欲来。   因那昔日东宫内官之死,赵延龄的案子陷入了僵局,不得不暂且搁置。任广贤为此郁郁难已,闭门不出月余,近来因为商号的生意不得不重出山,谁知这一出,反倒听来了些了不得的流言蜚语。   市井中流传,那三公之首的丞相大人近来与魏太后过从甚密,因此各府衙在办理公务时也都开始掂量着,不少魏太后麾下的朝臣听得风声,也开始未雨绸缪,想法设法跟丞相门下官员示好。   而任家虽是商贾,但因为有文旌这层关系在,自然少不了被优待。   任广贤不相信有这么多条人命在前,文旌会不管不顾地去跟魏鸢再续母子情缘,他自己养起来的儿子,秉性人品他再清楚不过,不消细想,他便知道文旌想干什么了。   文旌进门时,任广贤正黑着一张脸等在花厅,周围气氛闷滞冷肃,小厮侍女们都被赶到了门外。   文旌放缓了脚步,扫了一眼花厅,在那架上及穹顶的绫花木薄绢屏风后找到了两个小脑袋。   任瑾和任遥正各据屏风一边,抱着雕花细棱,颇为含蓄地探出半边脑袋,以一种‘自求多福’的眼神看着文旌。   文旌在心底哀叹一声,端袖冲义父道:“父亲,南弦回来了。”   任广贤转过来,脸色铁青,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还当我是父亲吗?”   文旌忙道:“您永远都是南弦的父亲,不管发生什么都改变不了。”   任广贤道:“既然我是你的父亲,那你做什么事之前不应当跟我商量商量吗?”   文旌垂下眼睫,默然片刻,道:“此乃南弦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想要打破僵局必得破釜沉舟。”他见义父面色不豫,在心底忖度了片刻,轻声道:“我与方祭酒已商量过了。”   任广贤一听他提方栩,愣了愣,满脸横飞的怒气僵在了脸上,慢慢敛去,陷入沉默。   好半天,他幽然叹道:“我早知什么都瞒不了你……南弦,你要知道,我将你养大,并不是为了让你去替我做什么,更不是想让你去做一把复仇的利刃。我如这世上所有的父亲那般,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远离所有的仇与恨,过平静的日子。”   文旌当然知道,不久前,赵煦曾经跟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转头看向屏风,任遥正扒着细棱眼巴巴看着他,目光莹莹,充盈着关切。   他的心缓慢沉落了下来。   “父亲,这是我该做的。”他铺开前袂,跪倒在义父面前,仰头,无比诚挚道:“我深受您的抚养之恩,本就无以为报,唯有替逝者伸冤,让他们安息。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我父汗的一条命,作为儿子,我也只是在做我该做的。”   任广贤垂眸凝着文旌许久,缓缓地摇头:“南弦,我从未对你说过,对于你的父汗,我心中有愧。”   他转过身,面对着壁上那卷发黄的竖轴画,叹息若轻烟弥散,染了岁月的尘埃。   “当年我和如眉两情相悦,可偏偏她跟哥舒耶奇先有了婚约,你父汗又偏偏不是那仗势欺人的恶人,他仗义,有侠气,是这世间最光明磊落的君子,我和如眉都不愿伤害他。就在我们无比痛苦又难以割舍的时候,你父汗突然说自己要成婚了。”   任广贤喟叹道:“如眉是个女人,她有时想不通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很清楚,耶奇是为了成全我们才要娶魏鸢,他是为了我们才把那个祸根娶进了门。我心里清楚,可我为了自己的私心,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去阻止。当年草原的巫祝曾为他们二人批过姻缘,‘合则逢凶化吉,分则难逃灾厄’,这可真是一语成谶。”   任遥躲在屏风后听着,扒着细棱上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指甲刮在雕花上,‘呲啦’微响。   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父亲在面对文旌时的心境了,他是仇人之子,却更是恩人之子,父亲对他有愧,对哥舒耶奇有愧,所以面对文旌时,要倾尽一切地去补偿他,这不仅是对朋友之义,更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愧疚。   这么多年,父亲的肩上究竟背负了多少东西,又是多么艰难才走到今日。   任遥突觉一股心酸,她轻轻靠在屏风上,听外面沉默已久的文旌道:“这不怪您,我父汗也不会怪您。”   任广贤向前走了几步,握住文旌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看着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丰神俊朗、英气挺拔的卿相,如画的眉眼间隐隐流淌着当年那英姿耀眼的草原可汗的风采。他轻轻勾唇,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他在多年前失去了最心爱的妻、最投契的兄弟,自那时起生命已如死水,再无乐趣。唯一支撑他的只剩下对真相的渴求和对这几个孩子的责任。   渴求近乎于执念,才能推着他走过这十几年,可是心境如何,却只有自己知道。   他怎能忍心让文旌去受他受过的苦?   文旌见义父还想再劝,忙道:“父亲,我与陛下的局已铺开,如今想反悔恐怕已来不及了。舍去父汗与义母不谈,单单是延龄太子,他对我有救命与知遇之恩,我绝不能弃他与不顾。”文旌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回首看了一眼任遥,切入今天的正题:“魏太后与陛下之间的一战在所难免,长安恐有动乱,我已秘密置办了一处别院,您、兄长还有阿遥尽快收拾东西搬进去吧。”   任广贤没想到竟会这么严重,他看着文旌凝重的脸色,一时有些担忧:“南弦,你……”   “父亲放心,我辖制北衙四军,有重兵护卫,不会有事。只是怕到时乱起来顾不得家里,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一旦干戈起,我的敌人势必会将矛头指向你们,所以你们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也是为了我,一定要尽快秘密搬出去,家中生意也暂且停了吧。”   话说到这地步,任瑾和任遥也躲不下去了,两人默默从屏风后出来,任遥抿了抿唇,走到文旌身前,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摇着:“我不想和你分开,让我跟在你身边吧。”   文旌抬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箍住她的腰拢入怀里,满目的牵念不舍,却强自摇头:“不行。”   任瑾脑子清醒反应快,看向任广贤,道:“父亲,那我现下开始准备,先把商铺都关了,遣散下人,收拾细软,我派曾叔先去文旌说的那处宅子探探路,再挑些可靠的人把东西先送过去,至于咱们,择个日子悄悄搬过去吧。”   任广贤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道:“你舅舅那边也说一声吧。”   任瑾应下,轻拍了拍任遥的肩膀,快步出去筹办。   任遥回身看着兄长灵敏匆忙的背影,脑筋逐渐清醒起来,知道此时正是关键时候,是最需要他们全家齐心协力的时候,不能帮到文旌便罢了,万万不能给他添乱。因此便收起了那些黏黏腻腻的小儿女情肠,松开了文旌手,深吸了口气,道:“那我去帮大哥吧,这些金银细软的事他也未必能理顺清楚……”   这样收整归拢了几日,重要的账簿物资都被运到了别院,长安表面上仍旧风平浪静,可任府这四方的黛瓦红墙之内已经风云几颠倒了。   任遥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她有种预感,事情不会顺利的,甚至看着文旌按部就班地筹备谋划,脑子里总会没由来地蹦出一些不祥的想法:不会顺利的,到时一定会冒出意想不到的意外……   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烦躁,特别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的不安倍增。   在窗前徘徊了一阵儿,穿着薄薄的寝衣,直到被晚风吹得手脚冰凉,才觉后背一暖,被人从后面拢入了怀里。   馥郁的罗斛香萦然袭来,文旌握住她的手,温柔说了些许安慰的话,便迫不及待地灭烛拂帐安寝。   两人胡闹了大半夜,终于把任遥闹得疲惫不堪,自动摒除了杂念,倒在榻上昏昏入睡。   文旌侧躺在她身边,弯起胳膊支着头,仔细端凝着娇妻的睡颜。   不知这样于静默无声中看了多久,帐外传进急促的脚步声,他忙翻身下榻,随意从地上捡了件寝衣披上,放轻了脚步出去。   任遥从文旌起身时便有所察觉,于梦寐中幽幽醒转,正迷糊地揉搓着惺忪睡眼,却见文旌回来了。   她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仿佛恸极、哀极,可却拼命压抑着,薄唇紧抿成冷硬的弧线,像是要将什么人斩成碎屑,可是一恍惚,却又流露出脆弱的神情,仿佛前路有他苦苦追寻却又不愿面对的东西。   任遥一下子清醒了,忙从榻上起身,见文旌已开始一件件地穿戴外裳、冕冠,他一回神,脸颊竟挂着晶莹的泪,声音微哑:“我已派人通知了陛下和雨蝉,延龄……找到了。” 第64章   丑时。   已是后半夜,夜色漆黑且深浓,空气中弥散着细微的凉意。大端的宵禁规制甚严,这个时辰的街道上杳无人迹,只有漫无边际的夜幕笼罩着这座都城。   清泉寺的大门敞开,门前停着数辆马车,禁军沿街衢整齐排列,这庄严古刹陷入了无声的肃穆中。   寺庙后院里,几个人拿着铁锨在挖那口被泥塑封起的古井。   铁锨铲在冷硬的泥土上,发出规律且冰冷的‘嘟嘟’声,相较之下,刑部尚书的回话显得轻缓许多,他边说着,不时抬头看看天子的脸色,好像所陈内容太过惨烈,生怕这年少天子会承受不住。   “这和尚不是个善茬,是犯在了别的案子上,严刑拷问之后招供了。当年延龄太子秘密出宫,是带着东宫护卫来了清泉寺,差遣这里的和尚去任府请文相来相见。却没想到,这和尚六根不净,曾在宫里贵人来寺中上香时与内侍搭上了线,他转身便把延龄太子在清泉寺的事出卖给了宫里的人,后面的事,就是延龄太子离奇失踪,这和尚倒还不傻,见这架势怕被灭口,偷偷躲出去了。”   “四年来四处坑蒙拐骗,最近才被刑部抓获。”   赵煦的眼神很是木然,既看不出伤恸,也看不出怒意,像是个泥胚偶人,只是很僵硬地盯着那口古井,井口的泥封已被铲开,放了绳子下去,搜寻的禁卫攀着绳子下到古井里。   方雨蝉站在井边,纤弱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她身边的任遥紧紧搂着她,不时探起身用丝帕擦一擦她的脸。   井底突然传出了回音,井边的人立马拉绳索,绳索一节一节的迂出来,一股刺鼻的、陈腐的气息散开……   文旌仍旧不放心清泉寺的守卫,他觉得赵煦出宫带出来的禁卫太少,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妄图弑君,那这四方高墙围堵的清泉寺就是一个死地。   他向赵煦要来了兵符,让扶风连夜去调神策军,又把寺庙前的禁卫做了安排,分发下去弓箭埋伏在主要岔路,联系最近的武侯铺严密监视寺庙附近,嘱咐了若有异常立刻来报。做完这些,他才回来。   随赵煦出宫的内侍早备好了棺椁和素幡,是一路抬着出来的。尸体在井下被封了三年,已经没法看了,只能凭借从井底翻找上来的几件没有腐烂的金玉佩饰来确认身份。那些东西有几件给了雨蝉,有几件在赵煦的手里,两人扒着棺椁的边缘不肯让盖棺,内侍温言软语地哄了几句“入土为安”,才勉勉强强退开。   那厚重的黑檀木棺椁被盖上,便好像一个方方正正、冷冷冰冰的盒子,里面的人被锁在了里面,仿佛彻底断了与尘世的牵连,这红尘万丈与里面的人再无瓜葛。   任遥远远看着,方才陪雨蝉哭了一会儿,泪渍干在了脸上,迎风一吹,凉意顺着肌肤直渗进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一哆嗦,心里突然清透起来。   难怪世人总爱说盖棺定论,棺材一旦被盖上,就好像是隔绝开了两个世界,离开的再也不会回来,哪怕是这世上最有权势、最奇谋的人,也只剩下无能为力。他们无法让时光倒流,无法让死人回生,这样的场景在前,他们只如这世上所有平凡的人一样,无力回天。   赵煦在棺椁前站了许久,九月的夜晚也不至于多冷,可他觉得自己浑身冷透了,像是在冰窖里,凌厉的冷意伴着恨意倏然从胸膛里炸开,他回身快步走到文旌面前,嘴唇微微哆嗦,吐字却格外坚定:“杀人偿命,她必须死!”   文旌的肤色本就白皙,如今更是惨淡到毫无血色,甚至嘴唇都泛着青紫,只是他默然站着,任衣袂翩飞,所有的伤戚与脆弱都隐藏在夜色里,反而显得过分平静。   赵煦见他没反应,咬着牙补充道:“哪怕我帝位不保,我都要替大皇兄讨个公道。”   文旌淡淡地掠了他一眼,道:“你该回宫了。”   赵煦满腔的热血像是洒在了冰天雪地里,对方没有回应便罢了,反倒催他走?他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却见文旌凝住他,清清冷冷地问:“你想当第二个延龄吗?别以为你跨过了那道坎,坐上了宣室殿那张龙椅,人家就不敢拿你怎么着。把人逼到了绝处,杀一个皇帝又算得了什么?总归难逃一死,他们难道会束手就擒吗?”   文旌真正动怒时不会像赵煦那般上蹿下跳,只是攥紧了拳头,冷然看向他,质问道:“是不是什么事都需要我来提醒你,你才能想到?现如今长安城内是什么情形,你心里没数吗?为什么只带这么点禁军出宫?”   赵煦一噎,自觉理亏,但在文旌的咄咄逼人之下,他不愿退,梗了脖子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那么冷血,这种情形下,朕怎么有心思想那么多……”   “陛下!”眼瞧着这边剑拔弩张,像是要掐起来了,任遥提着纸灯笼快步跑过来,她看看一脸怒气横飞的赵煦,再看看薄唇紧抿的文旌,也不知该从何劝起,只有将灯笼提高,正好照着文旌的脸,“陛下你看,南弦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心里也很难过。”   赵煦冷哼了一声后歪过头,不愿意看她。   她知道文旌虽然自小便在学业上有着过人的天赋,但他并不擅长表露自己内心的感情,特别是极度悲伤或是极度关切一个人的安危时,往往难以用感情来引起对方的共鸣,更遑论让对方知晓他的苦心,许多时候都显得过分冷血冷静,反倒让旁人不快。   因为他就是这种人,能让人信赖甚至依赖的人,也常常被寄予了过多的期望,所以一旦从他这里感受不到期望中的关怀,就会招来怨恨。   在这一方面,她很明白赵煦此刻的心境。   任遥放缓了声音,道:“可是如今是这么个情形,延龄太子的仇还没有报,若是南弦同陛下一样沉浸在悲伤里,失去了理智,又怎么能替延龄太子报仇呢?我们的敌人,可是一直心肠冷硬,从来不会意气用事的。”   任遥特意暗示仍有强敌在外,企图拉进他们的距离,消除赵煦的抵触,谁知皇帝陛下冷哼了一声,觑向她:“别以为朕听不出来,你在讽刺朕,说朕意气用事,欠缺理智。”   好吧,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语气比之前松软了许多,而且他在说这话时总偷偷觑看文旌,被对方发现了,立马把视线收回来,一副跟小伙伴冷战之后试图求和的模样。   任遥估摸着,只要皇帝陛下的气消了,别对文旌有误会偏见,一切都好说。   她抬眼望了望浓酽的天,长夜漫漫,总是让人心里难安。特别是她身边这位皇帝陛下,万一真如文旌说的,对方狗急跳墙要破釜沉舟一战,那陛下岂不危矣?   任遥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冲赵煦道:“天晚了,也凉了,陛下不如送雨蝉回家吧……”   赵煦一怔,回过身去。   方雨蝉站在延龄的棺椁前,神情呆滞,目光愣怔,似乎已过了最初的大哀大痛,如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里一揪,陡然生出无尽的牵挂来,想立刻上前,可刚迈出半步,又止住,回身看向文旌。   文旌声音沉静,无波无澜:“臣都安排好了,陛下放心。”   赵煦果然放下了心,毫不迟疑地奔向方雨蝉。   虽然文旌有时冷静得让人讨厌,可这份冷静却也让人心安。   任遥见这尊神总算被哄走了,舒了一口气,默默靠进文旌的怀里,小声问:“南弦,我们能回家了吗?”   文旌揽她入怀,沉默良久,又把她退出来,凝着她的双目,认真道:“阿遥,等天亮后就让扶风送你回家,你和父亲还有兄长要立刻搬去别院,不能再拖了。”   任遥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即想起这几日总是没由来冒出的不祥预感,抓了他的手,近乎于哀求道:“南弦,你就让我在你身边,不要让我离开你,好不好?” 第65章   任遥的声音轻且柔,却有着难以言说的魔力,在一瞬就把文旌的心全搅乱了。   见到延龄尸体的时候没乱,被赵煦当面指责的时候没乱,却在触到了阿遥那柔软却冰凉的掌心,觅到了她潜藏在温静外表下的胆怯紧张、惶惑不安时而骤然大乱。好像苦苦支撑起的藩篱,被拍到了某一处软肋而轰然坍塌。   软肋,放在如今而言,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   他现在已经站在了千仞山巅,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万劫不复。不光是他,他的亲人、朋友全都会陷入危难中。   这个时候他不能有软肋,即便有,也得小心妥当地藏好了。   文旌强迫自己静心,半弯了腰握住任遥的肩胛,凝着她的双目,认真道:“阿遥,我的身边很危险。有你在我身边,会分去我大半的心神来考虑照顾你的周全,可是如今的情形已容不得我分心了。今日在清泉寺找到了延龄的尸体,这个时辰怕是消息早就传到了祈康殿,你知道,魏太后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的麾下有朝臣、有藩将,我和陛下得小心应对,不然,就会被她挟制,到时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任遥默默地看着他,嘴唇翁动了几下,可最终还是让步了:“那……你要保护好自己,我等着你。”   文旌舒了口气。   阿遥向来都是懂事且顾全大局的。大敌当前,他生怕她不懂事,可是她懂事了,他又觉心疼,轻轻将她拢进怀里,向她保证:“阿遥,等这些事一了结,我们就再也不分开。”   任遥靠在他的怀里,咬了咬下唇,不满地呢喃:“你总是这样说……”   文旌低头:“你说什么?”   任遥忿忿地摇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像小猫一样一下下的蹭,衣襟处繁复的刺绣摩挲着脸颊,勾连着那些难舍的情丝。   她好想再腻歪一会儿,但又有人来找文旌,见他们两个抱在一起,神色尴尬地停在两丈外,欲言又止,看上去很是焦急的样子。   任遥只得继续懂事一点,恋恋不舍地松开文旌,默默退开。   天亮后,任遥本想跟文旌告别后再走,但扶风总催她:“夫人,按照大人的意思,今天就得搬家,待会儿天大亮了怕是要引人注目。”   任遥心想,扶风也不像是有这么多心眼的人,他能这样说八成是文旌嘱咐的,不死心地站在树墩上张望了一番,在没看见文旌的身影后,颇为遗憾地跟着扶风走了。   文旌买好的别院在彤文巷,是长安里未求得功名的读书人喜欢租赁的地方,这里远离集市,又不通官道,很是幽僻。   他们从后门悄悄地进去,而后关闭宅门,曾曦领着冷香大致收拾了一番,便各入厢房住下了。   任遥不知道文旌私下里是怎么和父亲、兄长说的,头几天家里连火都不生,总吃冷食,就着酱菜吃糕点,也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曾曦和扶风躲在厨房里悄悄地忙活,烧点热水给任遥和冷香用,他们这些男人,都是用冷水就对付了。   这几乎是半与世隔绝的日子了。   一堵高墙,全然不知外面风云如何变幻。   起先任遥是觉得很难熬的,但过了几日便习惯了,一个半月后,庭院里的桂花已全开了,如碎玉般绽放在枝头,密匝匝的拥簇着,风一吹,扑簌簌的掉落半庭院,芳香扑鼻,很是幽美雅致。   这个院子任遥看得很喜欢,她想应该是文旌用过心思挑出来的。   一想起文旌,那些因美丽景致而带来的轻松畅快的心情瞬间消失,担忧沉甸甸的压在了心上。   他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怎么竟半点消息也没有。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任遥这样安慰自己,不然,怎么也该有些风声透出来。   “阿遥,你又在这里长吁短叹的干什么?”任瑾扶着任广贤从里屋出来,任广贤见女儿一脸郁郁寡欢,不禁道:“你难道还不相信南弦吗?他多谋多思,做事从来力求稳妥,有些事,他既然敢做,肯定是事先有了准备的。”   对于这话,其实任遥不是很赞同。   依她对文旌的了解,这件事如果胜券在握、毫无变数,那他会把自己的安排详细地跟她说清楚了,让她不要担心。可这些事,到如今任遥知道得都很是含糊,文旌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细节,想来肯定是冒了风险的。   她默了默,到了另一边扶着父亲,顺着他的话道:“那我就是担心,南弦到现在连点消息都没有,谁知道他……”   “谁知道他老不老实,有没有偷腥纳妾。”任瑾打断了任遥的话,挤眉弄眼地续接。   任遥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他敢!”   任瑾笑道:“他自然不敢,那阿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两人一番调侃打趣,倒让任遥心情好了许多,她瞧着父亲弯身坐下,撩了撩香炉里飘出来的香雾,心中一动,坐到父亲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殷殷切切道:“父亲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我看倒应该考虑续个弦了,不然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任广贤眄了她一眼,冷哼:“你现在可真是闲了,把主意都打到你爹身上了。”   任遥只当没听出来父亲的讽刺,兀自追忆:“我还记得当初我们在乡下时隔壁有个春婶,她好像还挺喜欢父亲的,经常到咱们家给我和兄长们做饭,她还送我好几件新衣裳呢。你说那个时候咱们家也没钱,她估计就是图父亲这个人吧,唉,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任广贤听着,沉默了一会儿,心道这丫头口口声声让他续弦,但想起来的却是失散十几年、寻都没处去寻的老街坊,看来她也只是单纯可怜他这个孤身多年的鳏夫,内心里还是不想有人能代替她母亲的位置。   这样正好,他也不想。   任广贤握了任遥的手,颇为感慨道:“爹这辈子有你娘就足够了。”   任遥斜身靠在父亲身上,怅惘追思了一番那些早已模糊的往事,突然侧身抱住自己的父亲,发自肺腑道:“爹,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爹。”   任广贤低头瞧着女儿秀致婉丽的眉眼,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尖,想起自小他偏袒南弦,任遥受了些不该受的薄待,可偏这孩子是个爽朗豁达的性子,半点都不往心里去,渐渐的,他也不往心里去了。   可这么回头一想,当初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那些苦可也不是好受的。   他不禁道:“阿遥,你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儿。”   任广贤抬头,将任瑾拉到身边,温声道:“阿瑾也是最好的儿子。”   三人围靠在一起,很是煽情了一阵儿,任遥又想起了文旌,半是牵念半是怨忿,道:“南弦要是再没信,咱们家也就没他什么事了……”话还未说完,她捂住胸口,只觉一股酸气往上泛,冲顶得她难受,忙甩开父亲的手跑出去,扒着门框干呕。   两个男人愣住了,任瑾满脸狐疑,不敢确定地靠近任遥,轻抚着她的背,任广贤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清水递过来,任遥喝了,有些疲乏、低怅地靠在门边,叹道:“小南弦都来了,南弦怎么还不回来……”   ‘咣当’一声,任广贤手里的瓷瓯落地,他的脸骤然僵住了,目光发木地和任瑾对视一眼,任瑾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在任遥的腹部,结结巴巴地问:“真……真的?”   任遥乏力地扫了他一眼,托着腮,轻轻点头。   肚子里这个说不准是小南弦还是小阿遥,只一点是说得准的,这个小东西很护着自己的父亲,任遥但凡要说一句对文旌的怨言,立刻酸气上涌,吐得七荤八素,直把她吐得筋疲力尽、半句话也说不动为止。   恨得任遥直呼“小白眼狼”,辛辛苦苦怀着孩子的人是她,倒让文旌赚足了便宜,面子里子全是他的了。 第66章   在这种艰难灰暗的时候,一个小生命的来临犹如破云的朝阳,足以让阴霾散尽,雨停初霁。   任府上下如临大敌一般,热水也从晚上才有变成了全天供应。   扶风个愣头青跟着曾曦里里外外的忙碌,心事偏多,总爱扒着窗探进头去问任遥:“夫人,这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任遥本就怀着心事,又兼孕期脾气大,烦躁地瞥了他一眼,伸出手指比划了比划,一本正经道:“他现在就这么点,我上哪儿知道是男是女?”   扶风愣愣地挠了挠头,沮丧道:“那我见了大人怎么跟他说啊……”   任遥拉轩窗的手骤然僵住,放下了手里的绣绷子,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扶风:“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去见南弦?”   扶风警惕十足地扫了一眼四周,甚是神秘地靠近轩窗,压低了声音冲任遥道:“这几日渐渐有消息从宫里面传出来了,魏太后召集在外藩将领兵入京,大人派北衙四军把长安都围起来了,夏大统领天天在城门楼上喊:‘无天子手谕,藩将不得擅离职守,违者立斩’。凡是敢出头冒尖的,一律让绑了,为首的斩立决,首级挂在城门上,听说可吓人了。”   扶风的表述也不是很清楚详尽,但任遥听这阵势,文旌应当是占了上风了,且消息开始从宫里传出来,说明局面至少应当是稳定住了。但……她有些疑惑:“人都说魏太后乃是女中枭雄,其麾下的藩将也应当不是寻常人,怎么那么容易就能被制服?”   “我听说大人下令封了长安外的三条官道,只留了一条又窄又崎岖的石亭道。”扶风扒着窗框,话中颇有些惊叹之意:“不是一般的封,而是滚落了两侧山壁的山石,封得严严实实。大批从外地涌入长安的兵马只能去挤那条石亭道,原本二十万大军可分四路在长安门前汇合,可如今只能去挤那条窄道,每日能过的兵马有限,只能分批抵达长安。”   “北衙四军早就守在官道前,铆足了力对付这些分批次而至的散军,逐个击破,倒也不是难事。”   “若是二十万大军鱼贯涌入长安,倒真不好办了,这样分散之,逐击之,既扫平了乱军,又威慑了朝臣,当真是一举两得。大人之前曾命人往边疆散播了些谣言,说陛下有心撤换魏氏一党的守将,这些藩将本就心慌。如今受了魏太后指令火速入京,生怕朝野相争陛下占了上风他们地位不保,明知险关当前,不得不铤而走险,争着当那入网的鱼。”   扶风说到这里,不由得拊掌称赞:“大人这一仗打得漂亮啊,兵行险招,人心、兵法皆算计得万分精妙,我看足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了。”   任遥听得也是心潮澎湃,这一仗奇险,却也胜得漂亮,她连日里忐忑的心也能重重落下了。   “那你还没说你为何要去见南弦?”   扶风面露为难,嘟囔道:“任老爷和任公子不让我说的,他们说夫人有了身孕,不能受刺激,情绪不能有大起伏,所以……”   任遥凉飕飕地瞥向他:“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藏着掖着,我真要受刺激,情绪有大起伏了。”   扶风扭捏了一阵儿,悄悄道:“大人让我们带当年幸存的铁勒旧将入宫,要在宣室殿重审当年之案。我听说,好像涉及先帝,朝中有不少大臣都反对重审此案。大人借着如今这股乱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好些跟魏太后有瓜葛的朝臣生怕被殃及,不敢站出来反对,又有延龄太子的冤案在前,许多老臣正义愤填膺,想给太子伸冤,对先帝也颇有些怨怼。所以,如今是重审旧案的大好时机,稍纵即逝,所以大人才……”   任遥只觉脑子里有一根弦骤然绷紧,沉钝的余音荡开,震荡得她心跳加速,快如擂鼓。她猛地站起来,抚住胸口,声音微微颤抖:“这……这么说,我母亲的案子也能重审了?”   扶风觑着任遥的脸色,有些害怕了:“夫人,你……你别激动,你怀孕了,你现在不能激动。”   “你还知道阿遥怀孕了?”清清凉凉的声音飘过来,任瑾从游廊尽头走过来,狠剜了扶风一眼:“你可真是能耐,不让你说不让你说,你可倒好,不光说了,还说得这么详细。生怕阿遥动不了胎气是不是?”   扶风被劈头盖脸一顿训,颓丧地低下头,蔫蔫地退到一边。   任遥转身绕到门前推门出来,奔到任瑾面前,趔趄了几步,任瑾忙倾身将她扶住,他听见阿遥那瑟瑟的、生怕惊动了什么的娟弱嗓音:“大哥,他说的是真的,对不对?”   任瑾缄默,垂眸看向目含莹泪的妹妹,心中猛然震颤。   这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多年夙愿,苦心筹谋了多年,千回百转,眼看多年心愿终于要一朝得偿,如何能做到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他凝睇着任遥,轻轻道:“是真的,南弦没有食言,他答应过的都做到了。”   任遥伏在兄长怀里,强自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倏然抬头,“我和你们一起去。”   任瑾道:“昨日郎中来看过,说你忧虑多思,胎像不稳,忌辛劳颠簸,所以……”   “我和你们一起去!”任遥抚着襟前,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却觉一股酸气又开始往上泛,推开任瑾,靠着凭栏俯身干呕。   任瑾怜惜地守着妹妹身边,轻拍她的脊背,一直等她吐完了,才温声道:“当庭审案免不了要把往事揭开,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受得了?到时情绪大起大落,万一孩子有个什么差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任遥紧揪着衣襟,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发颤。   站在一边的扶风看着这场景,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抻了头,试探道:“夫人,要不你别去了,我也不去了,我在家里保护你。”   任瑾欣慰地看了扶风一眼,握住任遥的手腕,温声哄道:“听话,你在家里等着,等事情办完了,我们就回来接你。”   ……   艳阳高照,温暖无风,是个和煦的好天色。   任遥送走了父兄,独自坐在雕栏上,看着庭院里那棵桂花树一动不动,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遗落在地上斑驳的光影。   看得久了,有些眼花。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在院子里生火烧水的扶风,有气无力道:“你能去厨房里烧吗?怎么现在生火都改在院子里了?”   扶风被炭熏得满脸花,头也不抬道:“我答应任老爷和任公子了,要对夫人寸步不离。”   冷香端着茶盘出来,闻言,戏谑道:“从前没发现,扶风大人是个实诚人。”她嗓音清亮,落在慵懒幽静的院落里,如石落静潭,很带来几分生气。   任遥从她手里接过瓷瓯,抿了一口,道:“不知为何,父亲和兄长一走,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总是不安。”   那头扶风终于把火生起来了,他颇为自得地一笑,随口道:“夫人莫担心,且不说咱们这儿偏僻不好找,大人还派了许多人守在外面保护夫人呢,不会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笑容迅速敛去,脸上表情倏然凝重起来。   “你怎么……”任遥一怔,她好像听见什么声音……是闷钝的跌撞声,本来不甚显耳,可是一声接一声,持续了许久,好像有许多东西或是人倒在了地上。   扶风忙把搁在地上的剑捡起来,快步挡在任遥身前,几乎同时,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了。   阳光微微刺目,投落到那人的身上,青袂飞扬,乌发玉冠,很是潇洒自若。   他将眼神投落到任遥身上,微微一笑:“阿遥。”   任遥咬住了下唇,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耳边一声尖啸,扶风拔剑出鞘,直指着他:“陈稷,都这个时候了,你不忙着逃命,还敢到这儿来?”   陈稷温和地、好脾气地看了扶风一眼,轻摇折扇,道:“我为什么不敢来?”他将折扇合上,随意地竖指中天,倏然数个黑衣人从门口涌进来,没出几招便将扶风制住了。   他命人绑了冷香,绑了扶风,而后清清淡淡地看向任遥,言语中不尽温柔:“阿遥,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你乖乖地跟我走,要不我杀了他们,绑着你走。”   “小姐!”   “夫人!”   冷香和扶风只喊了一句,便被堵上了嘴,扶风不甘心地挣扎,‘呜呜’地叫。   任遥捂着肚子连连后退,陈稷一步一步缓慢走到她跟前,微微倾身,温柔道:“你可得快点做选择,我今日要赶在天黑前出城。”   ……   宣室殿里的案子一直审到酉时,任广贤自赵延龄的尸体被发现后,便秘密联络权春秋和霍都,让他们藏在长安城里,一旦案子重审,便可出来作证。   除此之外,方栩和任广贤多年来自天南海北搜寻了许多当年旧案的证人,逐个审下来,当年的事情已初见其貌。   真相自是令人唏嘘的。   即便文旌早就知晓,可听着证人亲口说出来,还是心如刀绞。   他那光明磊落、一生英雄盖世的父汗,他那仁爱贤德、心系社稷苍生的表哥最终竟是死在了这样腌臜不堪的阴谋里。   这中间还连累了许多无辜的人丧命,殷如眉、哥舒皇后、秦舒氏……一桩桩一件件,血债累累,令人发指。   魏太后已被软禁在了祈康殿,等候天子处置。而昔日党羽皆树倒猢狲散,文旌处置了棘手的,剩下的留给赵煦去慢慢整治吧。   唯一的疏忽,是他当时将精力放在对付城外的二十万大军上,让萧寺和陈稷跑了。   通缉的公文早已发出去了,天南海北,让官府慢慢抓吧。   文旌突然感到了一阵疲累,大军压境时他日夜不眠调兵遣将时没累,朝堂纷争激烈他力排众议重审旧案时没累,可当事情了结了,那股支撑他的精神头也没有了,通体的疲乏报复般的猛然袭来,让他困倦无比。   他很想阿遥,他想和她安静地待着,什么人、什么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哦不,是三个人。   文旌不由得唇角微勾,兄长说她怀孕了,很是辛苦,脾气也很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文旌无比期待看她跟自己发脾气,甚至让她骂一顿、打一顿他都觉得是幸福。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奔向宫门。   刚出了宫门,便见扶风衣着狼狈地从远处奔过来,他哭丧着脸,踉跄着走到文旌跟前,疾声:“大人,你快去救夫人!陈稷把她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了哈,照例是结局篇大长章~~   推荐一下我的新文,《贵妃总想弄死朕》,点击右上角作者专栏,进去后第一个就是,沙雕温馨甜文,期待被包养哦~~ 第67章 大结局   凤阁门前的白玉石兽雕静静吐着净水,西斜的阳光镀在上面,勾勒出彩色的光晕。   金明池敛着袍袖快步走进来,刚迈进去就被一人截住了。   他抬头一看,忙躬身揖礼:“陛下。”   赵煦烦躁地摆了摆手:“好了,这个时候就不用多礼了,城门封了吗?守城军有回话了?”   金明池顾虑地往凤阁深处看去,赵煦道:“文旌去内宫了,不在这儿。”   “内宫?”金明池一诧,刚想问他去内宫干什么,却在突然间,反应过来了。   陈稷能在戒备森严的长安城里召集出那么多训练有素的高手,这必定不是他一人的手笔,朝野相斗素来有狡兔三窟、未雨绸缪的做法,魏太后掌朝政这么多年,几经战乱浮沉,不会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保留财赀、人马在宫外,既为了将来不时之需,也是给自己留个后招。   大端国土虽大,但陈稷和萧寺的通缉令早就分发给了各府衙,陈稷想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是往有魏太后残留势力的地方跑,这样胜算还大些。   可是……   金明池有些想不通了,魏鸢几乎就是丞相一手拉下马的,她恨丞相入骨,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他抬眼觑看着赵煦的脸色,发觉他倒不担心,那股沉定劲儿,好像认定了只要文旌出马,总不会无功而返。   皇帝陛下揽过袍袖入了凤阁内室,到文旌素日里办公的案桌前坐下,抬手轻抵着下颌,宁肃地问:“守城军是怎么回话的?”   金明池道:“前日酉时,有一队胡商出城,人数、身形和扶风描述的大致无二,只是他们的通关文牒和文书都齐全,守城军赶着城门落钥,没有拦他们。”   赵煦立马道:“那快调神策军,火速出城,凡是长安周边发现胡商踪迹的,立马扣押,严格审查。”   “没用的。”   幽浅的嗓音若一缕青烟,轻飘飘的沉落下来。   赵煦起身,小心翼翼地看着文旌拖曳着阔袖进来,低声问:“问出来了吗?”   文旌垂敛着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没用?”   文旌从竹筒里拿出了大端舆图,展开,边提笔在上面标注,边道:“陈稷此人城府极深,他但凡敢在扶风面前暴露自己的出城时间,又没有杀他,说明根本不怕我们就着这个线索往下查。”他下笔飞速,不一会儿山河纵横间就多了几十个醒目的朱点,将笔搁回砚上,抬头看向赵煦:“出城前是胡商,出城后就一定也是胡商吗?”   赵煦一愣。   文旌将标注后的舆图推到赵煦跟前,赵煦低头粗略一看,“几乎都集中在南郡……”魏鸢还真是不傻,南郡农耕发达,物阜粮多,将暗桩埋在这里,背靠巨大的粮仓,若真给了她喘息之机,再随便从赵氏宗族里拖出个皇室傀儡,还真不好说能不能东山再起。   想到这儿,赵煦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却听文旌道:“这些交给你了,一个一个拔干净了,剪除后患。”   赵煦怔了怔,道:“要不先留着,监视起来,引蛇出洞。陈稷一旦出现,立刻抓了。”   文旌摇头:“刚才回来的时候,我想通了,他不会到这些地方去,魏太后的势力集中在南郡,那陈稷极有可能会往北走。”他一顿,语气蓦然加重:“陈稷一定会往北走。”   “那他会去哪儿?”   文旌皱着眉宇,思忖了片刻,重新提笔,勾勒出一处。   赵煦抻头过来看,奇道:“韶关?不对,这是……铁勒草原。”   文旌道:“这是陈稷幼年成长的地方,他生命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大概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如今,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本心里一定会想要重新回到这里。”   赵煦听得满腹疑惑,心道那不是铁勒草原吗?按理说应该是文旌幼年待过的地方,怎么又成了陈稷的……   他看向文旌,视线倏然凝住了。   “陛下,我要离京一些日子,我把金明池留给你,朝政纷乱,你们要多加小心。”   文旌嘱咐完了,见赵煦还在愣愣地盯着他的脸看。   文旌没有心神再去顾他,从案桌后绕出来,招进扶风,让他送封信给江怜,请殷家帮他一个忙。   做完这些,他取了马鞭,径直要出去。   赵煦飞快上前拦住:“南弦,你是不是要骑马赶往铁勒?大端境内各州县宵禁森严,陈稷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做不到日夜兼程地赶路,你已经比他占了先机,不如乘马车去吧,慢不了多少,你还能在马车上睡一会儿。”   文旌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把他推开了。   赵煦跟块牛皮糖似得又缠了回来,紧紧跟着他,开始絮叨:“你两天不吃不睡了,这样下去身体要垮了,万一你要是垮了,更没人找任遥了。先说好了,朕可不给你找,那又不是朕的媳妇……”   文旌的肤色本就白皙,平日里如霜如雪、冷颜冷面惯了,但精神头儿还是好的。可如今憔悴惨淡的跟张纸似得,刚才赵煦紧盯着他的脸看,发现几乎能看见白面皮下隐隐浮动的青筋脉络。   被缠得烦了,文旌站住脚步,回头,冷冷道:“我要是找不回阿遥,我就死外边了,还要这身体有什么用?”   “别……别……”赵煦被他吓得舌头直打颤,“想想你义父,任遥失踪的事到现在还瞒着他呢,万一你们两个都……你让老人家怎么活?”   听他提及义父,文旌冷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内侍恰在这时端了漆盘进来,赵煦慌忙把冰瓷碗端到文旌跟前,道:“参汤,喝了再走吧。”   文旌霍然抬手把瓷碗夺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赵煦刚张了口,那个‘烫’字还没说出来,只听‘嘟’的一声闷响,瓷碗已被文旌搁回了漆盘里。   那清莹莹的瓷碗还冒着热气,赵煦蹙了眉,只觉嘴里发涩,好像替文旌烫得慌。可一抬头,见那广袖襕衫的挺拔身影已走出了凤阁,顺着石阶快步而下,迅速朝宫门走去。   赵煦端着臂袖,远远瞧着那如墨缀画的背影,突然脑筋清醒起来,他转身冲内侍道:“派人偷偷跟着文相,途中有任何意外变动,要及时回来告诉朕。”   内侍应下。   金明池有些担忧:“陛下是觉得大人会有危险?”   “不然呢?陈稷恨文旌入骨,若是想报复他,直接杀了任遥就是,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绑她?这不就是想用她把文旌引出来。”   金明池的神色一瞬变得古怪,看看赵煦,把话又咽了回去。   赵煦却有所察觉,“难道不是这么回事?”他眼珠一转,不甚肯定地猜测:“难道陈稷对任遥……”   金明池视线垂落,什么都不答,只端袖揖礼道:“臣告退。”   赵煦的脑子一阵发愣,半晌才彻底明白过来:“难怪陈稷要冒着生命危险滞留京中,他对任遥的执念竟到了这个地步……”   ……   快要出琼州地界的一家客栈,小二算着时辰,马上就要宵禁了,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客人,正要关门落钥,却见一队人马从灰蒙蒙的夜路里走近,为首的跳下马,直走了过来。   “十五间上房。”说罢,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银锞子。   小二接过来,心中却颇为胆颤。   刚刚来人掏银子的时候,他看见那宽大袍袖下隐着的长剑,又见那些人陆续下了马,各个人高马大,满含戾气,心里犯起了嘀咕,心道这兵荒马乱的,该不是遇上土匪了吧……   瞧这架势,总归不是善茬。   小二正害怕,却见前面的马车帘子拂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穿玉色襦裙的年轻女子。眉目温婉秀丽,腰身纤细如柳,先出来的男子极为珍重小心地扶着她下车,走近,温和地冲小二道:“烦请挑一间安静干净些的厢房,夫人身体抱恙,经不得烦扰。”   小二见这两人衣着华贵,举止温雅,而跟着的人见了他们都面露恭顺,想来这才是主人家。   他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大体是世道乱,所以才多了些人出来,身上带着剑大约是为了防身,总没见过哪家土匪会带着夫人出来打家劫舍……   他脑筋一转,忙侧身让开路,堆起笑道:“客官放心,快请进吧,小的这就去安排。”   客栈有上下两层,修了一圈回廊,厢房鳞次排在东西两面,陈稷推开了最里面一间的门,端着药盅进去,见任遥坐在窗前的绣榻上,轩窗半开,望着外面的清冷孤月,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屋内烛光甚暗,柔柔的落在她的半面侧颊上,勾勒出精致绝美的侧颜。   鼻翼高挺,下颌尖尖,颈线纤长优美,皮肤白皙如玉,这样安静坐着,看上去像是一尊美极却易碎的瓷器,稍稍不留意,就会失去。   陈稷强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挑起一抹温和的笑,走进去,将药盅放在任遥面前的桌上,道:“阿遥,这是我让郎中煎的安胎药,快趁热喝了吧。”   任遥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都没有看陈稷一眼,安静地端起药盅,一饮而尽。这药太苦了,任遥喝得太急,苦得舌头发麻,秀眉微微蹙起,却见陈稷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蓝色螺钿小圆钵,揭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颗糖渍梅子,递给任遥。   任遥掠了一眼,没接,重又歪头看向窗外。   陈稷未见愠色,只是默默将梅子收起来,坐到任遥身边,轻轻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温柔道:“阿遥,明天我们就出琼州了,大约半日就能到铁勒,我可以带你去殷家,看看你母亲出生的地方,你还没有去过吧?”   任遥咬了咬下唇,没说话。   陈稷不觉得有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温言在任遥的耳边说着自己对于他们的未来的畅想。   自然得不到任遥的半分回应。   这一路她都是这样。   冷如冰霜,眼神空洞,半分他的影子都落不进她的眼里。若是往常,依照任遥的刚烈性子,被这样掳了出来,肯定早就闹开了,可她没有,安静至极,连话都很少说。   陈稷知道她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郎中为她把过脉,这个孩子的情况很不好,她胎像不稳,又多思忧虑,连带着身体都虚弱了许多,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是闭着眼睛,唇色发白,额角冒着冷汗。   陈稷甚至有些感谢这个孩子的到来。   若非有他,他们之间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段安静平和的独处尘光。   他在任遥耳边娓娓诉说着自己的一片衷肠,说到情动处,嗅着她颈间那沁人心脾的芳香,不禁情丝荡漾,将手覆上了她的衣襟,半分挚情,半分恳求道:“阿遥,我会温柔的,你温顺些,我只要你一次,不会伤到孩子,好不好?”   他嘴上在征询着任遥的意见,可手间动作不止,已将那片玉色衣襟扯下了半寸,香衫滑落肩头,露出了雪腻如凝脂的香肩。   任遥倏然握住了他的手。   “陈稷。”   她的嗓音微微沙哑,压抑着巨大的耻辱,强扯出平静泛着微微冷意的嗓音:“你说你喜欢我,你究竟喜欢我哪里呢?”   陈稷没料到她会主动与自己说话,心中大喜,只觉满腹心肠像是快要融化了,拢着她,目光执惘,温声道:“我喜欢你的善良聪颖、灵动明媚,从在国子监时我就喜欢了,那时的你像一道光,照进了我灰暗的人生里,那时我就发誓,你一定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我是一道光?”任遥仿佛觉得好笑,她转身看向陈稷,将他覆在自己衣襟上手扫落,把半褪的衣衫拉回去,含着讥诮道:“那时的我在父兄身边,被好好的保护着,远离这尘世的一切污垢,我能不善良?能不明媚吗?”   “可是今晚,你要是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是,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会反抗,你倒快活了,那我呢?我再也不会是从前的任遥了,善良聪颖?灵动明媚?我凭什么要善良?凭什么要明媚?”任遥露出了扭曲的笑意,看向陈稷的眼底:“你就要亲手毁了你心里的光了,高兴吗?”   陈稷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冷却。   默然片刻,他松开了任遥,缓慢后退,黯然伤慨的脸上勉强堆砌出一抹温和的笑:“你……你好好休息,别怕,我就在你的隔壁。”   说罢,他转身推门出去了。   门被重新关上的一瞬,任遥像是耗尽了所以力气一般,抚着胸口跌坐在绣榻上。她单手搭在木几上支撑着自己纤弱的身躯,手瑟瑟发抖,胸前起伏不定,泪水浸湿了睫宇,一滴滴跌碎在红漆桌面上。   无声地哭了许久,她咬紧了牙,哽咽着、恨恨呢喃:“南弦,你这个混蛋!我说过不想离开你,我说过让我陪在你的身边,你不肯!你为什么不肯……你在哪里?怎么……还不来救我……”   任遥哭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忙抬起手背擦干脸上的泪,低头捂住肚子,轻声道:“别怕,不会有事,你爹会来救我们的,他一定会来的。”   她一遍遍地轻喃,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安慰自己。   安慰过后,她起身检查了门,将铜闩拴紧,上榻睡觉。   大约睡到了后半夜,外面回廊传进一阵喧闹声,任遥怀着心事,本就眠浅,猛地惊醒过来,却也不敢出去看,只能坐在床榻上竖耳听着外面的声响。   她隐约听见了陈稷说话的声音,除了那些随从偶尔的应和,还有一人的声音,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能听到那人的声音格外尖细,却又不似女子,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诡异至极。   后面他们似乎起了争执,那个尖细嗓音嚷嚷了几句,被陈稷温言哄劝了下来,而后便逐渐安静,再无闹声。   任遥自是不敢出去探听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夜自是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陈稷一大早就来了,他看着任遥吃了朝食,便将她扶到了马车上,指挥左右收拾妥当赶路。   临上马车时,任遥见到了一个陌生的人。   那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有些年岁,可下腮却诡异的光滑,不见髯须,眼窝凹陷,面部紧绷,阴鸷地盯着任遥,眼睛中流露出怨毒的神色。   单是被她这么看着,就觉阴森森的,一股冷意从脊背往上窜。   任遥心事重重地坐进马车,陈稷只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任遥身边,也不管她给没给他好颜色,温和柔眷地说了好些话:“我带你去殷家看一看,然后再去看一眼铁勒草原,过后我们便出韶关往北狄去。”   任遥心里一咯噔,那就彻底出了大端疆土……   原来这就是陈稷规划好的前路。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心中默默道:南弦,你一定能想到的,一定会来救我的。   这一日忐忑,日落时分,马车又停下了。   任遥特意留意着周遭景致,见屋舍越来越脱去了中原特色,向着草原游牧一带靠近,陈稷道:“已到北疆了,殷家近在眼前,明日我便陪你去,听说殷家给你母亲立了一个衣冠冢,我们去拜一拜。”   任遥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径直绕开他,进了屋。   有了昨天的教训,她自然是要将门锁得牢牢的,可锁……根本是没用的。半夜,任遥迷迷糊糊醒来,陡觉阴风悱悱,翻了个身,却觉一股凌锐寒风擦着自己的后背猛砸向床榻,利刃裂帛的声响响在身侧,她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半天那个似男非女的人举着一把寒光粼粼的匕首,恶狠狠盯着她,视线从她的脸上慢慢下移,落到了她的肚子上。   近乎于咬牙切齿道:“这里边是文旌的种儿吧,我把他剖出来,送给文旌,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任遥只觉置身于冷冽寒潭里,手脚冰凉,瑟缩着躲开扎下来的匕首,想要下榻跑出去。   手刚触到床沿,脚腕一紧,被人又拖了回去。   任遥连日来恶心得厉害,又兼马车颠簸,饭食从来是吃多少吐多少,孱弱至极,可这会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双手紧握住那人拿刀的手,饶是徒劳,刀刃寸寸冲着她的肚子下移,她也坚决不放手。   手心里渗出凉腻的汗,滑得厉害,她的心渐渐下沉,蓦然想起在清泉寺里文旌对她说过的话,他说:此事了结了,我们便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南弦,我多想与你永不分离。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来,试探着睁开眼,却见那人瞠圆了眼,神情僵硬,刃尖停在她肚子上一寸的位置,一声闷钝,歪斜着轰然倒地。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任遥才看见他的后背有个血窟窿。   陈稷提着剑奔到榻上,抱住任遥,焦急关切道:“阿遥,你没事吧……”   她惊惧交加,因惊惧而延迟的痛楚也在停歇下来后猛然袭来,痉挛伴着刺痛在腹部翻滚,她冷汗涔涔地捂住腹部,嘴唇青紫微微颤抖:“孩子……”   陈稷脸色大变,忙将她打横抱起,抱出了客栈。   城中已经宵禁,郎中自然都不敢接外客,眼看着任遥疼得气息越来越绵弱,陈稷指使人砸开了一家医馆的门,强硬带着人进了去。   郎中胆战心惊地把完脉,命学徒强行给任遥灌下安胎药,擦着汗,叹道:“怎么能这么不注意?要是晚来一步,不光孩子保不住,连大人都危险了。”   陈稷忙道:“那现在怎么样?大人有没有事?”   郎中道:“暂且无恙,可千万不能再挪动她了,想要保住性命,就得在医馆中静养数日,喝些安胎药,再施几次针,才能再看后效。”   陈稷沉眉未言语,一个随从先沉不住气了:“那不行,我们明天就要出关了。”   “出关?”郎中挑眉道:“你们要是想带着她出关,不如现下一刀给她个痛快的,省得将来受大罪,最后这条命还是保不住。”   随从还要说话,陈稷朝他摆了摆手。   “郎中,我且问你,想要我夫人性命无虞,最快得几天?”   郎中忖度了片刻,道:“最快也得半个月。”   陈稷的脸色沉下去。   随从靠近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性命要紧。把任遥留在这里,咱们走吧,给够了钱,再不济给文旌传些消息,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陈稷低头看向陷入昏迷、脸色惨白的任遥,默然片刻,道:“让我再想想。”   过后几日随从天天来催,长安的通缉令已遍布州县,已经有零散的官兵拿着画像到了北疆,虽然他们把客栈里萧寺的尸体处理好了,但难保哪一日会不会查到这个小医馆里来。   到了第四天,任遥终于醒了。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子,陈稷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担心,孩子没事。”   任遥带着初醒时的迷茫,没有立刻竖起防备,下意识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原本清秀干净的体面公子如今胡子拉碴的,眼圈发黑,看上去满是疲色,像是好几天没睡了。陈稷忙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不想让任遥看到自己这副丑样子,后退了几步,道:“我下去请郎中上来。”   他顺着木梯下去,却见医馆里来了许多陌生人,凑在郎中跟前,低声絮语。   陈稷警惕心大作,忙侧身躲在墙边,竖耳听着下面的动静。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完整的,依稀有几个零散词飘出来:“殷家”“文相”……   陈稷紧贴着墙壁,一直等他们走了,听郎中在楼下念叨:“殷家和文相怎么这么关心北疆的郎中,也是奇了怪了……”他见陈稷下楼,忙噤声,挤出几分尴尬的笑:“公子有事吗?”   陈稷道:“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郎中脸上闪过一丝躲闪,忙道:“没什么人,路过问路的。”   陈稷沉着脸看了他一阵儿,突然皮笑肉不笑地道:“夫人醒了,劳烦郎中上去看看。”   郎中松了口气,忙拖过药箱,逃似得奔上了楼。   陈稷在前堂站了一会儿,没有跟着上去,而是转身去了随从们的房里。   他将一个不起眼的包袱皮放在下房的桌子上,慢慢将系扣解开,露出了精光烁烁的黄金,“这是我多年来的家私,你们追随我一场,我也给不了你们锦绣前程了,这些黄金你们拿去分了,出关逃命去吧。”   “大人!”随从上前,铿声道:“大人随我们一起走!”   陈稷摇头,平静道:“我走不了了——但你们不一样”,他环视过这十几个精悍健壮的年轻人,温和一笑:“你们手上没沾血,文旌不会为难你们。都还年轻着,拿了钱以后安生过日子,把从前的事都忘了吧。”   随从们不肯,势要追随陈稷,被他拉下脸训斥了一番,才拿了金锞子,低头耷脑地走了。   走了,终于都走了。   陈稷如卸下了重担一般,心底霍然轻松。   上楼时正碰见郎中从任遥的房里出来,他忙向陈稷道喜:“尊夫人已无大碍了,再休养几日就好了。”   陈稷笑得澄净且纯粹,道:“有劳郎中了。”   郎中客套了几句,下楼去煎药,走出去几步,没忍住回过头来看,心道,这位公子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还是那个眉眼,只好像变了个人似得。   他百思不得其解,兀自摇了摇头,准是自己多心了……   陈稷推门进去,任遥坐在榻上歪头看过来,面色虽然憔悴,但是不像之前对他那般冷颜冷色了。   她握住被衾,默了片刻,问:“那个人是谁?”   陈稷给她倒了杯热水,道:“是魏太后的殿前总管,萧寺。你放心吧,他已经死了,我亲自让人埋的。”   任遥垂下眼睫,看不清眼底是何神色,只听她轻声问:“我睡了几天?”   “四天。”   屋内一时陷入静默,陈稷将水递给任遥,温声道:“郎中说你的身体没有大碍了,我……我们大概出不了关了,可我还是想带你去看看你母亲的衣冠冢,行吗?”他的声音平静无澜,并没有大悲大落,只是说到最后,带了一丝丝乞求的意味。   任遥脑子空了一瞬,大体是预感了什么,歪头看了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   衣冠冢建在草原上,秋空长静,一览无垠,偶有牧民驱赶着牛羊而过,铜铃‘叮叮当当’的响,虽无长安的繁华热闹,却也是岁月静好,温馨安谧的。   任遥慢慢走到衣冠冢前,黑石墓碑上雕刻了几个字,因年岁日久,不太清晰了。但碑前供着新鲜的水果,周围整洁干净,像是被悉心照料着的。   她弯了身,轻轻抚摸过墓碑上的字。   “阿遥,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带你来这里吗?”陈稷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夹杂着低徊的风声,带着微微的沙哑。   任遥动作一僵,没接话。   陈稷已习惯了她的冷待,并不在意,唇角噙起一抹温恬的笑意,像是偷吃了糖的孩子,道:“我知道,文旌一定也想带你来这里,可是被我抢先了一步,就算我事事不如他,可终归有件事是做到了他的前面。”   任遥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感觉了。她厌恶过他,憎恨过他,可到如今,所有情绪都变得极淡极淡,淡到连她自己都辨不分明了。   陈稷极目远眺,看向这苍茫无尽的草原,目含痴惘:“你知道吗?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的父亲是铁勒的大将军,我的母亲是汉人,在八岁之前我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迎战北狄,铁勒全军覆没,我父亲也战死了。不光战死了,还要受唾弃,人人都说铁勒贪功冒进,才累得几万大端军队跟着覆灭,那个皇帝下旨,铁勒部将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从那以后,我跟母亲就没有过过好日子了。我们逃命,寄人篱下,改名换姓,四处奔波,忍受着贫穷与世人的恶意,艰辛地活着,连想停下喘口气都是奢望。”   夕阳西落,为草原镀上了斑斓的色泽,晚风回旋,将所有幽叹悉数吹散。   “可这并不是你作恶的理由。”   清风裂玉般的声音随着风吹过来,沉默许久的任遥一怔,慢慢转过了身。   文旌一袭黑色深衣,手里握着思寤,缓步走近他们,他的身后是被晚霞渲染的辽阔苍穹,孤鹜远飞,逐日而去。   任遥提起衣裙,想奔向他,寒光一晃,一柄剑横在了她身前,陈稷冷声道:“阿遥,我不想伤你,别逼我。”   他看向文旌,轻轻浅浅地笑开:“你自然会说这样的话,你是谁啊?你是文相,是功勋卓著、大权在握的丞相大人,上天从来不曾薄待过你,就算你父汗死了又如何?照样有视你如己出的义父把你捧在手心里好好养大。被逼去了北疆又如何?照样有天子回护,君臣拉扯着,不离不弃。”   “文旌,或是我该叫你哥舒毓,明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的母亲,可凭什么到最后受苦受难的是别人,你这个罪人的儿子倒可以置身事外,享尽了功与名?”   文旌清清淡淡地看向他:“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甘心,总是要走极端吗?那是因为你总是看轻了别人的苦难,而把你自己受的那点苦当作祖传元宝似得捧在手心里,时时拿出来顾影自怜一番,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欠了你的。”   他看向任遥,隔着一柄剑,见她正深情拳拳地凝睇着自己,不由得心安下来,心情也更加平静。   “你恨我便罢了,我只问你,延龄哪里对不起你了?他当年力排众议保下了我们两个,还向户部尚书举荐你,在他最危难的时候还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甚至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你。可是你呢?你转头就出卖了他。陈稷,你不是恨魏鸢吗?你不是说她是罪人吗?你助纣为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她是你的杀父仇人?!”   厉声质问如坚冰利刃掷过来,带着刮骨裂皮的气势,陈稷浑身颤抖,倏然将剑指向了文旌,任遥没了威胁在前,毫不迟疑地快步跑到文旌身边。   文旌右手拿着思寤,左手握住任遥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对不起,阿遥,我来晚了。”   任遥将脸轻贴在他的背上,“你带我平平安安地回家,我就原谅你。”   文旌笑了:“好。”   陈稷看着他们郎情妾意,讥诮着道:“你从来没体会过失去一切的感觉,怎么会明白我?那个时候,赵延龄想用铁勒旧案和殷如眉的死扳倒魏鸢,他有多少胜算?万一失败了呢?若是失败了,你是魏鸢的儿子,她自然会保你,不光保你,还会给你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你什么都不会失去。可是我呢?我是铁勒部将的儿子,我篡改了户籍参加科举,一旦被掀出来我只有死路一条!我为了我自己,只能让赵延龄去死。”   他握着剑,步步后退,几近癫狂地大笑:“这只能怪赵延龄自己。好日子过得太久,人也天真得厉害,权力争夺,本就是出刃见血,除了你这样的傻子,他还能去信谁?他谁都不该信!”   文旌被他这几句话激怒了,握着思寤的手紧绷,额上青筋突突跳动,厉眸扫向陈稷。   陈稷望着他,笑意更甚:“我不会给你赢我的机会,这世上谁都可以来赢我,但你不行,你永远也赢不了我。”   说罢,剑锋回转,抹向自己的脖颈,一声尖啸的撕裂,鲜血飞溅,泼向晚霞绚烂的苍穹,而最终又落到了这片草原上。   像是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倒地,陈稷脸上那癫狂的笑缓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情、眷恋,他虚弱地睁着双眸,看向文旌的身后。   他突然自杀,让文旌也怔住了,马蹄声由远及近,是江怜和殷渐离带着人过来了。   两人看了眼鲜血淋漓的草地,也愣住了,还是殷渐离反应快,招呼随从把陈稷抬出去。   血迹淋淋洒了一地,任遥紧靠在文旌的怀里,天已沉沉暗了下来,缓风幽荡,带着刺骨的凉意。   她脑子里摒尽了杂念,只想着终于回到了文旌的身边,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一错神,不知什么念头飞快地掠过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偏头向身后看过去。   陈稷被抬着越走越远,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半睁着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看着她,见她回眸,唇角微勾,眼睛慢慢合上了。   黄昏朦胧,看不清楚,她想看个究竟,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都过去了,都不重要了。   她紧紧依偎着文旌,听他缓声道:“阿遥,你知道殷家为什么要把母亲的衣冠冢建在这里?”   任遥茫然摇头。   “因为这里是她当年最常来的地方,她喜欢在这里骑马,而据说,我的父汗也经常来这里找她,当年你母亲去长安,他们就是在这里告别的。”   任遥看向那铺延舒展,无边无际的草原。   晚霞绚烂,鸿雁低飞。好像有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女孩骑在马背上,向身后摇着马鞭:“我要走了,耶奇哥哥,你保重。”   她身后的哥舒耶奇站在光影暗昧里,看不出是何神情,只是手紧紧攥住缰绳,大约是在为离别而难过吧。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空中的旖旎光影,吹散了所有的遐思想象。   文旌握住任遥的手,十指相扣。   “我们比他们幸运,这一生往后,都不会再有离别了。”   “阿遥,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不分离,永相伴。”   任遥仰头,看着他婉婉一笑,双眸莹莹发亮,灿若天间星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还有番外,未尽事项会在番外写,还有一些配角的归宿。   推荐一下我的新文:《贵妃总想弄死朕》   楚毓作为一个大奸臣的女儿,被送进了宫,成为了贵妃,注定是要搅乱朝纲,给她爹铺路的。   她以为她跟皇帝萧逸之间只有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直到楚毓的爹倒台,萧逸皇权独揽,楚家一朝落魄,她成了罪臣之女,眼见跌落云端,她只得一边计划出逃,一边虚意承欢麻痹萧逸。   本以为皆会如她所愿,重获自由身,谁知萧逸把她试图偷运出宫装满了银锞子的包袱摔到了她跟前,清清淡淡道:“朕何时说过要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