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 作者:越十方   文案:   漾春楼有一支名动天下的折腰舞,最得神、韵的舞姬居然是尚书府失散多年的嫡女。   归府两年后,皇上将她指给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小侯爷。   季小侯爷:“本侯就是死,从安灵寺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入一舞姬的房!”   后来他搂着那人不盈一握的腰肢:“夫人再舞一曲可好?”   谁为谁折腰?   这是一个死犟眼子后来真香的故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打脸 甜文   主角:姜幸,季琅 ┃ 配角:下本《皇后的自我修养》接档 ┃ 其它: ============== 第1章 一曲折腰   平熙十七年九月初六,乃大盛皇帝李庭玉的寿诞。   大盛历经武静、孝德两帝的励精图治,已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百姓们安居乐业,大盛都城安阳也是一片歌舞升平。   因此皇帝的寿宴自然也是奢华铺张的。   宴席之上,李庭玉在龙椅上斜斜坐着,虽然是女子之身,却英眉挺傲,凤眼修长,散发着摄人的气场,让人不敢直视。   年岁的沉淀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将至不惑之年,却依旧容光焕发,龙袍琉冕之下气势不凡。   李庭玉以女子之身一肩挑下大盛江山,当初惹来的非议也不少,只是在滚滚长河中,那些人都潜入河底而消声了。   过了这么多年,大盛依然还好好的,自然也没人再去寻陛下不快。   宴席之上,皇亲贵胄名门世家列次而坐,酒过三巡,有些人已经喝得微醺,气氛也活络起来,大臣们一边看着大殿中央的歌舞,一边举杯邀饮。   李庭玉却有些意兴阑珊,宫中的云韶府掌管宴乐,下面的歌舞却已经看过许多次,换了曲儿似乎也没什么新意。   坐席右首上那人和陛下是同一个脸色,他喝了不少酒,胖胖的圆脸发红,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颠腿,明明早已年过半百,动作却老不正经。   看了一会,他回头对龙椅上的李庭玉道:“今日是陛下寿诞,臣那匹日行千里的马驹礼太薄,所以还准备了别的,现下无聊,陛下要不要看看?”   李庭玉将视线从舞姬上收回来,回头好奇地看着他:“成王叔还准备了别的,是什么,说来听听?”   李庭玉平时虽威严庄重不苟言笑,却和这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成王叔很是交好。   成王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眉眼笑成弥勒佛,闻言挺了挺胸膛:“不知这扬名天下的折腰舞,陛下可曾听过?”   此话一出,许多宴饮赏乐的大臣贵族们都停了声,纷纷看向成王爷,有的人已经开始擦汗了,又悄悄低下头以酒杯掩面,假装没听到成王的话。   折腰舞,这谁不知道啊?   京城之内最大的青楼,漾春楼的成名之舞,凡是见过这支舞的,没有不被折服的,因为那是真的好看!   可是那他们也不能表现出听懂的模样,他们好歹是朝廷三品以上的重臣,要么是家室煊赫的名门,要脸!   李庭玉唇角一弯,似乎颇感兴趣:“朕好像听说过,既然成王叔都惊叹不已,想必是绝无仅有了……快快献上!”   大臣们好整以暇地喝了杯酒,偷偷地瞄眼大殿门口。   “陛下等一等!”一个声音打断了李庭玉,李庭玉看去,发现是素有贤王之称的晋王,他紧着眉,似乎脸色不好。   “怎么了晋王叔。”   “陛下有所不知,那折腰舞出自漾春楼,舞姬都是青楼出身,当下是陛下寿辰,那等上不得台面之人还是不宜出现在这里吧,再说又是宫外之人,若有人心怀不轨,出什么事就更不好了。”   晋王睇了一眼成王。   成王登时就火了,站起身指着晋王:“四郎,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能害陛下吗?再说,什么叫上不得台面,世上绝美之物,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我看你个四郎不也是知道得门清吗,我就不信你没去看过,你既然看过了,为何拦着不让陛下看?”   “你!”晋王被气得瞪眼,“我没看过!”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   大臣们看着日常唱反调骂嘴架的兄弟两个,都已习以为常,分明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半辈子却都这样不依不饶。   李庭玉掐了掐眉心,终于开口说话:“两位皇叔说的都有道理。”   “但今日难得高兴,成王叔又将这折腰舞说得神乎其神,朕若是不看一眼,恐怕也睡不着觉。”   “陛下——”晋王伸手制止。   “陛下圣明!”成王接着他的话道,之后拍了拍手,眼中满是胜利的喜悦,故意看着晋王,“上来吧!”   一声落下,席上之人,不管是对这支舞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的,都纷纷抻脖子向外看,端着的酒也忘喝了。   大殿之外灯火昏黄,很快便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铃音越来越近,众人似被惑了心,勾了魂,眼睛发直,就看殿门处踏进一个人。   一个人又紧紧跟着一个人,次第而入。   女子们以银纱蒙面,水袖掩唇,腰身如水蛇,曼妙扭动着。   分明没看到惊为天人的容貌呢,先被这身姿给蛊惑了。   有人啪嗒摔了一盅酒,也没有人管他。   后面跟进的是乐师,怀中抱着乐器,只是没什么人看他们,目光都集中在大殿中央的五个舞姬身上。   最前面那个女子撩起水袖,扬起皓腕,玉指轻勾,于前额上摆好姿势,于是后面的四个女子也一齐扬腕。   就是静了这么一刻,在大家看着那只手的时候,后面的乐师突然奏响了音乐,只是一声绵长的音,那声音却好像化为流水一般,淌在舞姬的身上,带她们翩翩起舞。   折腰舞以折腰闻名,舞姬似若无骨,又有其骨架在,该柔时柔,该媚时媚,该有力时绝不绵软。   乐至激昂时,前面的女子忽地侧身弯腰,双腿却如钉在地上一般,那种角度不得不让人惊叹,而其玲珑腰身尽显,一双媚眼含笑,让人恨不得伸手托住,在其掌中欣赏。   李庭玉着实是没见过这等舞姿,她从小对美的事物都很喜爱,今日看了这曲折腰舞,她竟也忍不住身涉其中。   她本女儿身,喜爱自然无关女色,只是全然欣赏的态度。   当乐师奏完最后一个音调,声音戛然而止,动作停滞的舞姬们也像走入画中一般,静等谢幕了。   没有动静,大家都沉浸在方才的舞姿里,还是李庭玉率先拍了手,此起彼伏的掌声才应接入耳。   大臣们拍手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边陶醉不已一边满脸好奇,似乎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样的疑问。   “这似乎跟我平时去漾春楼里看的不太一样啊……”   “是啊是啊,但这个更绝!”   大臣们在神交,成王却满脸自豪,好像这舞是他跳出来的一样。   “成王叔,果然不同凡响。”李庭玉赞叹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自然是真好,臣才说好的!”   “哼!”晋王冷冷哼了一声。   李庭玉点点头,看向底下的女子:“今日你们献礼,朕心甚悦,自然要给你们些赏赐,金银珠宝未免太过庸俗,你们说说,想要什么?”   行赏是必要步骤,然陛下让她们亲自张口已是隆恩了。   大臣们有些好奇她们会要什么。   按理来说,脱去贱籍,入宫中云韶府,这对她们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谁知道,五人纷纷跪地,后面四个皆是不言,也未做商量,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最前面那个女子手背贴额,扬声道:“小女子别无所求,唯求陛下恩准小女子认亲寻父,认祖归宗!”   她说完,将蒙面银纱扯下,一张带着些妩媚又略显稚嫩的精致小脸露出,霎时间,坐上大臣凡是能看清她模样的,皆是神魂出窍。   只是一瞥,亦是倾国色。   满殿哗然,哗然之际,有一个中年男子掉了酒杯,向后瘫坐过去。   随后,有心之人才思忖起这女子大胆放肆的话。   京中之前就开始传言,说漾春楼有个妓子,背后有朵红花胎记,被无心之人当做新奇事传出,本是说着一乐,没什么人在意。   可是又有人提起,十四年前有个小官府上诞下一女,背后也有红花胎记,当时那女孩是当做祥瑞在京中流传的。   只是女孩出生不久,却与其亲娘一齐死于回乡省亲的路上,坠下山崖尸骨无存。   有人谣传,说会不会那女儿没有死,而是被人掳去养成了妓子,就是现在漾春楼里那个人呢?   传言虽来势汹汹,可当年的小官现今已经成为当朝三品大员吏部尚书,再加上这谣言也太过荒谬,大家都不想得罪他,久而久之就淡下去了。   今日这淡下去的回忆却重新浮上心头。   大臣们再去看当年的小官——现在的吏部尚书姜有卢,呵,他的脸色都白了,莫非还真是事实?   “你要寻亲?寻什么亲?”李庭玉向前微倾身子,并未因女子之言而发怒,反而还有些好奇。   “回陛下,小女子之父,乃是——”   “菀娘!是你吗菀娘!”   女子的话被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打断,她抬头去看,就看到一个老泪纵横的中年男子从酒席上狼狈跑来,期间还差点摔个跤。   李庭玉扬了扬眉。   姜有卢跑到女子身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已经混浊,他看了许久,又伤心道:“不,你不是菀娘,菀娘没有这么小,可你与她这般像,你是幸儿……你是幸儿对不对!”   姜幸似乎是被眼前的人感染了,闻声也抽嗒起来,她本不大,只有十四岁的年纪,此时嘴角一扯,哭声凄绝,一下拥到他怀里:“父亲!”   女子还没有说出寻的是谁,当事人却自己跳出来了。   大臣们着实有些不解。   李庭玉见哭声弱了几分,才问道:“姜爱卿,你可却有把握,这就是你的女儿?”   姜有卢擦了擦眼睛:“臣殿前失仪,实属不该,只是这孩子容貌与她娘亲一模一样,臣绝不会认错的。”   李庭玉却不放心:“可是,这世上之人,长相相像也是有的,如果事实如此,今日你们父女相认也算一桩美事,可若只是误会一场,到时反而不好收场了。”   “不是说,还有胎记为证吗?”有人突然出声,却是席位之上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剑眉星目,丰神俊逸的明朗少年郎。   李庭玉听到后,扭头看了眼身后立侍的女官,那女官弯了弯身,下了台阶走到姜幸面前,浅言几句将她带走了。   过了不久,两人又出来,女官走到李庭玉身后耳语,听着听着,李庭玉已是展颜欢笑。   “还真是一朵娇艳的红花……”李庭玉叹了一句,又看向姜有卢,“姜爱卿若是仍觉心有疑虑,可以用别的方法再三确认……”   “陛下,臣没有疑虑,虽然只看了一眼,但这确实是菀娘的骨血,我的孩儿……只是今日扰了陛下寿宴,臣罪该万死。”姜有卢拉着姜幸跪下。   李庭玉眉眼变得柔和,笑了笑道:“爱卿快快请起,寻回令爱乃是一桩美事,哪有罪过一说。”   晋王脸色却很不好,他起身对李庭玉拱了拱手,沉声道:“此女子不过是一青楼舞姬,和尚书之女身份之别太大,臣看她不过是妖言惑众,所言不可轻信啊!”   有人点头附和。   有人则十分同情姜有卢。   这女儿带回去,家族不都蒙羞?   晋王脸色当然不能好了,他的女儿鸾阳郡主,就是姜有卢现在的夫人啊!   新文开啦!有没有人看呢,首章评论有红包,让我看看你们的小手手吧! 第2章 一个误会   姜幸来皇宫之前,漾春楼的秋十三娘曾拉着她的手,再三叮嘱她:“此去,你可能触怒龙颜,连性命都不保了,你还是要去吗?”   秋十三娘养她长大,将她在护在身边好好的,待她就如母亲一般,也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   姜幸握紧她的手,毅然决然,然她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哽咽声中,还是带了些害怕。   “十三娘,我想活着呀。”她道。   如若不去拼一拼,才会死得更凄惨吧。   现在她跪在大殿之上,地上铺设的红毯都绣着美丽的花纹,金丝银线,奢华大气,殿上满是金贵的人和物啊,唯有她一个人微若尘泥。   她本是害怕的,然而现在只剩下满心的惊讶。   她抱着一死的决心从陛下面前说出那番话,早就做好了姜有卢否认,然后让陛下将她拉出去的准备。   可是她话还未说完,满脸痛色的姜有卢就从席上奔来,哭着喊她娘的名字。   菀娘,菀娘啊,叫得那么凄惨。   姜有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认下了她。   她掩面哀啼,心里却突然纠结了,莫非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并不是姜有卢吗?   姜幸本没有强烈的心愿要回到姜家,只是在谣言从京中流传时,曾有过一个人,自称是姜家派来的,将她接回去的途中差点把她杀了,若不是遇上好心人,她现在连命都没有。她一直以为是姜有卢认为她是污点,要除去她。   “臣看她不过是妖言惑众,所言不可轻信啊!”   跪在地上的姜幸回过神来,她两手杵在身前,用余光看向说出这句话的人。   那人站在成王爷左侧,服饰雍华,应当也是个王爷。   “四郎,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的女儿,人家最清楚,姜大人都没说什么,你却替他抱不平,难不成姜大人先夫人的模样,你比他还清楚吗?”成王抚着肚子,皱眉看着晋王,满脸写着嫌弃。   晋王胡子一颤,他是个好面子,又贤名在外洁身自好的人,被成王这么一抹黑,登时就有些气急攻心:“你!你不要信口开河!”   成王那句话,就等于说晋王觊觎姜有卢先夫人,有不轨之心,晋王当然生气。   李庭玉忙让晋王先坐下。晋王年岁不小了,再从寿宴上气出病来,传出去也不好听,沾了晦气。   最主要的是,不能让这两个皇叔当面打起来。   也不是没发生过……   姜有卢却恭敬地拘了一礼,对晋王道:“小婿知道岳丈的疑虑,但是幸儿真的和菀娘长得很像,加之背后有一样的胎记,横竖是不会错了。况且今日乃陛下寿宴,并不是给臣等处理家事的地方,再有疑问,不如回府验证也不迟。”   姜幸猛地抬头,又发觉自己此举太过突兀,匆忙换了个神色。她泪珠连着串地向下掉,跪着走过去抱住姜有卢,一边哭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   “父亲,这是娘亲的遗物,您还记得吗?父亲,我真的是你的孩儿啊,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   那枚比目双鱼佩摆在姜有卢面前,让他有一瞬地失神,只有一瞬,除了姜幸,谁也没察觉到。   姜有卢握住玉佩,把号啕大哭的姜幸揽在怀里,悲戚地喊着:“我儿!我儿!”   大殿之上的人看到人家真拿出了证据,心中的疑惑也都消除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对姜有卢无限的同情。   若是让他们当堂认下一个妓子做女儿,恐怕没有一个人有姜有卢这样的胆魄吧。   李庭玉似乎很高兴,一点也没有被搅了寿宴的怒色,坐在席位之上的晋王似乎还要说什么,她赶在他开口之前,扬声说道:“父女离散多年还能团聚,实是一桩美事,在朕的寿宴之上,也算是一件功德,莲禾,将年前泗泠国上供的鲛珠一盒送到姜府,再赐白银千两。”   姜有卢连忙拉着姜幸谢恩。   大臣们一看,陛下果真是十分喜爱这个会跳折腰舞的小姑娘,否则不会御赐这么贵重的东西为她撑面,又或许是,只想表示一下对姜家的圣恩呢?   李庭玉又看了看剩下的四个舞姬:“你们一同献礼,也该有赏赐,你们可愿意入宫,到云韶府去?”   四人互相看了看,左边那个略微沉稳一点的,先是磕了个响头,才有些胆怯地道:“回陛下,漾春楼以折腰舞闻名,真正能跳好的却只有我们五个,奴家虽未读书,可也知知恩图报,十三娘费劲心力培养我们,我们不能为荣华富贵而抛弃她,还望陛下/体谅。”   这话说得进退得体,头头是道。   李庭玉笑了笑,并未因此着恼,她转过头看了看成王:“既然还要回漾春楼撑排面,朕也不强求,成王叔,朕看你和漾春楼关系匪浅,能不能让她们派出几个人,也在云韶府教教她们跳这个舞,朕想看的话,总不能出宫去那里吧。”   这话的玩笑意味可太过了,大臣们都想不到李庭玉会说出这样的话,大盛第一女皇为看折腰舞逛青楼?   还是别想了,真惊悚。   成王一口应下:“陛下放心,这种事,没有臣办不到的!”   众大臣:这种事,您还是谦虚一下好吧!   李庭玉龙颜大悦,最后亲笔题了个“一曲折腰”牌匾送给了漾春楼,权当做给那几个姑娘的赏赐。原本青楼这种地方,肯定是上不得台面的,但李庭玉行事总是如此不拘小节,言官们虽不忿,却只能干瞪眼毫无办法。   后来漾春楼一下风光大现,好多人威风凛凛地提着裤子去,颇有种“奉旨逛青楼”的架势,谁让连当朝皇帝都为此题字了呢?   当然,最后还是后院夫人教做人,他们也不敢再大张旗鼓了。   这是后话。   姜幸和四个姐妹一同进宫,出来时,却已经是跟在姜有卢身后。   出宫的路上,她听到了许多背地里的指指点点。可是前面的姜有卢腰杆挺得老直,像听不见一样,也不去和他们计较。   姜幸却要被那些人的烂嘴气死。   “真是,啧啧啧,一个青楼妓子也能飞上枝头了。”   “就是,虽说是舞姬,可漾春楼那种地方,谁知道有没有被人玩过啊……”   “你小声点,姜大人想必觉得对她亏欠得紧,心里疼惜着呢,小心你祸从口出!”   “怎么说也是……唉!姜大人真可怜!”   姜幸听后五味杂陈。   漾春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平时看着衣冠楚楚,到楼里又是另一副样子。   姜幸在漾春楼学了很多,茶艺,舞技,琵琶……她耳濡目染,也见过许多姐姐是怎样讨人欢心的,唯有接客,秋十三娘从不让。   她不知道自己身世之前,只以为自己是个命苦的普通妓子,到了年纪,要开/苞,给花了天价的客人第一次。   可是秋十三娘从来不提这个,只有有一次她问起,秋十三娘对他说:“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的。”   姜幸很疑惑:“我还能去哪?”   十三娘无奈:“算了,是我不舍得你,想替你找个不是像楼里这些禽兽一样的人。”   “那不是太难了?”   “只是难,又不是做不到。”   现在姜幸终于明白了十三娘当时的难言之隐,只是那随口应付她的话,却未必是假话。   可是现在她离开了漾春楼,就能碰到遍地的好人吗?   走到宫外,姜幸很快就看到了姜府的马车。   马车前却有一个人,黑夜里瞧不出样貌,只能看到他抱着臂,在马车前来回走着,很是焦急的模样。   “修时。”姜有卢喊了一句。   男子转过头:“父亲!”   姜幸当时就愣住了,那般大的年纪,又喊姜有卢父亲。   她娘华氏曾给姜有卢诞下一子。   这是她的亲兄长,姜府的大公子呀。   姜幸欣喜地踏前一步,却在听到他和姜有卢谈话的时候,生生止住了脚步。   “父亲,孩儿都听说了,您怎么能这么糊涂!一介妓子,空口无凭就说是妹妹,这怎么可能?”   姜有卢顿住,面色阴沉下去,他将身子侧开,把僵了身子的姜幸拉到身前:“这就是你妹妹,你不看看你们长得有多像?”   姜修时声音停下,低头看着身前的人。   因为刚跳了折腰舞,她妆容还在,眉眼妩媚,一点也不端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   可是长相,确实与他有几分相像。   而姜幸看他,眉形修长,面容有些儒雅,虽然眼中是怒色和鄙夷,可还是很玉树临风。   姜幸心里却有点疼。   她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娇软:“哥哥?”   姜修时愣了一下,很快别过脸去,翻身上了马车。   和兄长相见的第一面,他没有应下这声“哥哥”,从此它成了永远扎在姜幸心底的一根刺。   也是这第一面,让她确信了,出了禽兽遍地的漾春楼,回到了堂皇锦装的尚书府,她的日子,也并不会太好过。   马车驶进黑夜里,路过武敬侯府时,有一个人影正跳下停在路边的马车,兴冲冲地跑进了侯府。   侯府后厅内灯火昏黄。   “小侯爷,你今天没去陛下寿宴,真是错过了一出好戏!”一个身穿宝蓝色金纹团花直裰的男子转着手里的茶杯托,和旁边躺在椅子上的男子说话。   男子穿着很是平常的黛青锦缎袍子,身形修长,两条长腿叉开平放着,一点也没世家贵子该有的气派。   着蓝衣的是魏国公府世子景彦,着黑衣的是武敬侯季琅,因年纪不大,人们都喊他小侯爷。   季琅一双黑眸透着亮色,眼底恣意张扬,鼻子英挺,侧脸看去棱角分明,就是嘴角的笑意吊儿郎当的,一看就是个纨绔。   “说来听听,两个王爷又打起来了?”   “差一点,”景彦脱口而出,随后摆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在宫中看到了那个长袖折腰舞,有一个舞姬跳得特好看,迷得我酒杯都掉地上了!”   季琅回头,面无表情:“哦。”   “你接着听啊,她们跳完舞,你猜怎么着了?”景彦挑了挑眉,见小侯爷并没心思听,只好自问自答,“其中一个舞姬,居然跪在皇上面前,说她是姜有卢的女儿!”   “哦?”季琅来了点兴趣,从椅子上坐正,“你妹妹不是刚嫁到姜家不久嘛。”   “对,就是那个姜家。而且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姜有卢居然当场就认了这个女儿,怀疑都没怀疑。”   季琅皱了皱眉头,神情有些嫌恶:“没毛病吧,那妓子说的话就这么相信了,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再说了,一个青楼舞姬,也不怕惹上荤腥。”季琅冷笑一声。   景彦跳起来,面色不喜:“你别这么说,那姑娘也挺可怜的,若真是姜家失散的女儿,怎么说也是令人惋惜的事。”   他眉目间似是含了少许对那舞姬的倾慕,季琅知道他最易被妖精一样的美人所惑,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景彦注意到他的鄙视,连忙辩驳道:“你若是看了她跳的舞,肯定跟我一样。但是先不说这个,你知道吗?姜有卢认下的这个女儿,跟你有很大的关系。”   季琅瞪大了眼睛:“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年后我曾带你去漾春楼玩,你走错了房间,不小心看到一个女子正换衣服,你觉得伤眼睛急忙逃跑了,回来跟我说,那个女子背后有朵红花印记,这事就慢慢传开了……”   景彦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才回头对他道:“那个不小心被你看光的女子,就是今天姜有卢认下的女儿。”   “噗——”季琅正在喝水,听到后喷了一地,然后惊愕地看着景彦,“你说什么!”   小天使快来看我看我! 第3章 一个闲人   姜有卢本出身寒门,他父亲早亡,被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后来和小商之女华青菀一见钟情,成亲之后,是华家资助他寒窗苦读。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姜有卢高中状元,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他入京当了个六品官,华氏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官夫人。   一年后,华氏诞下一子,取名姜修时,小两口日子过得也算和和美美。   姜幸是在正月出生的,她十个月大的时候,华氏带她回乡省亲,却在途中遇上大雪压路,倾塌而下的雪惊了马车,马车横冲直撞,最后跌落山崖。姜有卢接到消息慌慌张张来寻妻女,却只找到了几个残破的木片,妻女尸骨无存。   多年之后,姜有卢却是在皇宫之内寻回了女儿。然而皇帝寿宴之事已经属于前尘了,人们早已不时时提起,而姜幸回府,也已经过了两年的时光……   五月风浓,空气中弥漫着百花甜腻的香气,青草茵茵,白云卷卷,安阳城难得来这样的好天气。   人们都夸魏国公府太夫人福运绵延,是个祥瑞之人。安阳明明接连几日阴云细雨,愁云惨淡,却在她寿辰之日突然放晴。   魏国公府景家和姜府有姻亲关系在,两年前,魏国公的嫡女景三姑娘嫁给了吏部尚书姜有卢的嫡长子姜修时,两府便一直修好,时常走动,因此太夫人做寿这样的大事,姜府自然会去拜贺。   姜幸早早便起了,让红绸打开窗子放进一阵花香后,才起身去洗漱,回来时沾着一丝水汽,看着站在床头发愁的两个丫头。   姜幸回府两年,身边只有红绸和紫绢是一直跟着她的,两个丫头一个沉稳一个活泼,很是护主忠心,姜幸自然待她们也不差。   红绸在床上摆了几件衣裳,犯愁地嘀咕着:“让元娘穿哪件好呢……哪件都好。”   紫绢接着她的话,摇头:“也哪件都不好。”   看两个丫头低头犯难的样子,姜幸无声笑了笑,悄悄走过去,玉指轻抬,指了指中间绯色双织暗花对襟轻纱裳那套,在红绸耳边轻声道:“我穿这个。”   “啊!”姜幸冷不防地在她耳边说话,将丫头红绸吓得不轻,看清楚是谁后她拍了拍胸脯,嗔怪地看了一眼故作不知的元娘:“元娘,要吓坏奴婢了!”   次次逗她,次次是一样的反应,姜幸笑得双眼都弯成了月牙。   紫绢还在纠结衣裳的事:“不行不行,这身太艳了,被老夫人看到,又要说我们元娘不庄重。”   姜幸媚眼一瞟,却已是不在意地自己亲手穿上了,外裳一上身,上面的绣花像活起来一样,却还是丝毫压不住姜幸的娇艳。   短短两年时间,她出落地越发妩媚动人,双燕眉黛墨轻勾一笔,杏眼氤氲,笑意从眼梢里流出都是勾人的媚态。   “就穿这个,好看吗?”姜幸穿戴好后,在两个丫头面前转了个圈,下身裙摆像春花绽放一般,眼前满是绚丽的色彩。   两个丫头下意识点点头。   等反应过来,姜幸已经推开房门,踏出锦绣阁了。   两个丫头紧跟其后,都没有再说什么,元娘喜欢艳色,也适合艳色,穿着不搭的衣服赴宴也不太好吧。   到了老夫人的寿安堂,里面还有些冷清,姜幸是到的最早的,老夫人方氏身边的大丫头彩月一挑帘看到元娘来了,嘴角微不可闻地扯了扯,才扬声跟屋里的人道:“元娘过来啦!”   今日是魏国公府太夫人的寿辰,姜幸要先来寿安堂请安,在这里用完早膳,再随母亲到国公府上贺寿。   她一踏进门槛,就看到头戴黑色牡丹锈纹抹额的方氏坐在罗汉床上,一见她进来,脸色顿时就垮了下去,仿佛见到了什么煞星似的。   她重重拍了拍身前的案几。   “你还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国公府上多少有头有脸的世家贵族,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就穿这个去,是要让旁人都以为咱们姜府女子轻浮不堪吗?”方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姜幸,她身后的红绸和紫绢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果然二字。   姜幸却当做听不到一般,两只手放在腰侧弯了弯身:“祖母安好。”   方氏是姜有卢的母亲,出身小门小户,眼皮子比谁都浅,面皮子比谁都薄,现在她成为三品大员的嫡亲老母了,却依旧是井底里的见识,然而自己毫无自觉。   姜幸回府之后,方氏就哪哪都看不上她,觉得她的身份有辱自己那宝贝儿子的清誉,更有辱姜氏门楣,恨不得把姜幸重新塞回她娘肚子里才好。   不是姜幸不收敛偏要知难而上,是之前宁国公府摆宴,姜幸因为穿得太艳被骂过一次,那次便穿得素淡,却又被方氏说她要去奔丧!总之只要是她姜幸做的,方氏就看不上眼,横竖都是错,所以她也懒得畏畏缩缩处处避着了。   见姜幸对她的教训置若罔闻的模样,方氏仿佛一个拳头砸在棉花上,没听到响,登时脸色又沉下三分,不等她继续出言申饬,又有两个人挑帘进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和一个十四岁大的女子。   姜有卢在华氏死了之后娶了一个继妻,身份贵重,是晋王的爱女鸾阳郡主李芸环,两人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今年十四,只比姜幸小两岁。姜幸没回府之前,她一直是姜府最宠爱的嫡女,被姜家人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两人还有个幼子,只有六岁,前段时间被接到晋王府玩耍了,如今不在府上。   方氏一看到两人进来,态度马上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去了。   “二娘来啦,快,到祖母这来!”方氏和姜嫣招手。   姜嫣看了一眼母亲,得到准许后才跑过去,爬到罗汉床上,一个微小的举动让方氏眼中闪过一抹不快,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笑脸,拉着姜嫣的手话起家常。   姜幸柳叶眉一挑,看了看姜嫣的穿着,和她除了样式有些不同,不也是绯色轻纱裳吗?   她紧了紧眉头,一副可怜可惜的模样走到罗汉床边,指了指姜嫣的衣服:“二妹妹,你同我一起去换件衣裳吧,祖母刚训斥完我,说这衣裳颜色太艳,不太端庄,去魏国公府恐怕会丢脸。”   方氏一怔,还不等姜嫣说什么,就瞪着眼睛看向姜幸:“你说什么?二娘怎么能跟你一样,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清楚吗?别忘了你是在哪出来的——”   “母亲!”李芸环赶紧走过来,眼中闪过一抹嫌恶,显然也看不过方氏的为人,“这话在咱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有心人听去,到外面编排,我们姜府不是更没有脸面了!”   她劝道,言语之间却是丝毫没为姜幸考虑,只是顾及姜府的名声罢了,她甚至都没看一眼姜幸。   方氏悻悻地住了嘴,虽然面色有些不快,可也知道李芸环并不是危言耸听。   姜幸在尚书府两年,最先看透的就是方氏的捧高踩低和两幅面孔。鸾阳郡主是晋王最疼爱的女儿,权高位重,有他们的帮扶,姜有卢才能在官场上这样顺风顺水,方氏忍着“媳妇越过婆婆”那抹不快,也能热脸相迎。可是对姜幸,却是从羞辱中寻找快感。   毕竟,她一个村妇形象,也就只能从姜幸面前抬起头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上了早膳,姜幸坐在桌旁,时不时看一眼门外,却什么都没看到,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还是方氏先问起:“老大和老大媳妇呢,不过来用饭吗?”   李芸环放下银筷,用手帕轻轻按着嘴角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他们在自己房里用过了,正做出府的准备,还有寿礼要点清,一会儿再过来。”   方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姜幸扒着饭,将头压得低低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府中两年时光,她与姜修时见面次数却屈指可数,让她不得不猜测自己这个亲哥哥是在躲着她。   姜有卢将她带回姜府,给了她嫡女该有的一切,尽管京城中从未减少过流言蜚语,而她也时常因此躲在锦绣阁,可她还是觉得,姜有卢或许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这种好,在李芸环的不闻不问,姜嫣的敌视嘲笑,方氏的刻薄辱骂,大哥的刻意躲避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安然度过了两年,性命犹在,却没感受到半点亲情,半点被人疼宠的滋味。   只不过她回来,也不是想要什么宠爱的,而是为了查明真相……   用过早膳不久,姜修时便携景氏过来了,景氏名唤惜朝,模样温婉,是那种大家闺秀的长相,看起来倒是像一板一眼的姜修时会喜欢的。   两人给方氏和李芸环行礼,姜幸感觉到姜修时瞟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别处,好像多看她一眼就会浑身不自在一样。   姜嫣从罗汉床上跳下去,跑过去拉着他的手撒娇:“大哥,说好了等你休沐要带我去玩的,可是你都推辞几次了,大哥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大盛男女之防没有前朝那么严格,加上当今又是女子为皇,大盛对女子便没有诸多束缚了——不过那也只仅限于贵族之中。   姜修时平时面冷严肃,但对妹妹很是疼爱,此时被姜嫣闹得有些无奈,就摸了摸她的头:“大哥也想应允你,可是即便是休沐,大哥也不是时时有空的。”   “那总有空闲的时候嘛,大哥自从娶了大嫂,就越来越不喜欢陪我玩了……”姜嫣长相小巧可爱,即便是这样胡搅蛮缠的撒娇,也并不让人厌烦。   可是姜幸却知道姜嫣私底下并不是这样的,每当这种时候,她都觉得姜嫣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做给她看。   景氏摇了摇头,笑道:“怎么连我也怪上了……”   姜修时也哑然失笑:“这话都是从哪学来的,千万别拿出去说,姑娘家家的,说出去让人笑话。”   李芸环笑着看他们,脸色也很是温和,半晌后才道:“嫣儿,别闹你大哥了。”又转头看着姜修时,“这样吧,下次休沐,大郎和大郎媳妇陪我去趟安灵寺,将那些没用的应酬推了吧,那附近的丁香园花开正浓,你们几个小辈游游园,放松一下也挺好的。”   她说到这,就起身跟方氏告退:“时辰不早了,母亲,我们得走了。”   刚才说的事,丝毫没有提到姜幸。   一路跟着出府,姜幸就看到兄妹两个说说笑笑地走在前面,唯有景氏偶尔会回头看看她,似乎都替她感觉到了尴尬。   临上马车的时候,姜幸走到姜修时身后,喊了一声:“大哥。”   姜幸很少喊他,因此声音有些僵硬。   姜修时脊背一僵,回头看了看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有什么事?”   两年前,姜幸一声“大哥”没有得到回应,从此之后,她就再也不想用那种卑微的姿态去唤他了。   姜幸眉头轻蹙,声音却咄咄逼人:“大哥不想带我去安灵寺游游园吗?我不说,大哥就真的不会想起我?还是大哥心里只有一个妹妹,半分都想不起我这个半道捡来的人呢?”   如果有看的小天使吱个声呀,十方真的好凉(点烟) 第4章 一次碰撞   姜幸说完这些话,似乎有些激动过头了,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透亮的眼眸隐隐闪动。   但她其实并没有想哭,只是情绪稍微高昂一些便会忍不住落泪。   然而看在姜修时眼里,却觉得眼前的人是在跟他诉诸委屈。   听见动静,登上前面马车的李芸环和姜嫣都向这边看,李芸环眼中是有些不快的,姜嫣却很开心。   姜幸掩袖按了按眼角,低头看着脚尖。   姜修时的声音便软了几分,吞吐不清地道:“那……你也要去吗?如果你也想赏花的话,那天——”   姜幸低着头的面色一凛,这语气听起来是要有多勉强?   她重新抬起下巴,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媚眼冷然:“我不想,赏花而已,想去我可以自己去,大哥还是陪你妹妹去吧。”   她说完,利落地转身去了第三辆马车,丝毫没有迟疑。历来都是这样,姜嫣有母亲陪着,大哥有嫂子陪着,她只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用别人多说,独自一人去最后面就好。   “你!”   姜修时没想到元娘就这样回绝了,毕竟刚才她咄咄逼人的模样,仿佛她多想跟他们一起出去一样。   亏他还软下语气打算多说几句好话。   看着元娘矫揉造作的背影,姜修时皱紧了眉头。没想到元娘还是这样任性,果然那等地方出来的就是不可理喻,恐怕花再多的时间教养也改正不过来了,姜修时冷哼一声,撩开帘子坐进了马车。   刚一进去,就听见景氏叹了口气:“唉,元娘做你妹妹,真够可怜的。”   刚腹诽完自己妹妹的姜修时:“???”   姜幸上了马车,脸色一直不好,嘴唇高高隆起,神色也颇为幽怨,紫绢看了看,无奈劝道:“元娘怎么不肯和大公子说句软话?怎么说你们两个也是一母同胞,打折骨头都连着筋呀,现在弄得仇人不像仇人,兄妹又不像兄妹的……”   红绸跟着点头,她说不出头头是道的话,只能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姜幸看红绸天真可爱的模样,心情就舒坦不少,扬颜便笑了:“大哥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大哥,相看两厌的两人,怎么能好好说话呢?”   她说完,两只手拍了拍自己身侧,又冲她们招手:“你们俩坐过来,挨我近一点儿!”   红绸和紫绢互相看了看,虽是不明所以,却都听话的坐过去,姜幸伸手绕过两人的胳膊,紧紧地抱在怀里,双脚高兴地一踢一踢的:“有你们两个就够啦,要甚么哥哥!”   红绸咯咯笑,佯装去推她:“元娘,热呀!”   “不热。”   “热呀!”   “唔……不热。”   其实姜幸心里有许多话都没有说。   有一次在书房外面,她偷偷听到过大哥和父亲的谈话。当时她已经入府一年,府内也没人质疑她身份了,她相信当时大哥也相信他们就是兄妹。   然而她还是听到大哥跟姜有卢说:“父亲……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将她当做我妹妹,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元娘出自那等地方,能有多好?我知道她这些年受了许多苦,但一想到她曾待过那里我就觉得……”   姜修时修读圣贤书,从小到大克己复礼从不逾矩,他也的确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成亲两载,房里只有景氏一个女人,他打心底里瞧不起下九流下三滥,那种融进骨子里的认知很难更改。   可是姜幸还是难以接受。   后面的话她没继续听,但是猜也能猜到,大哥后面接着的词应该是“恶心”,觉得她恶心。   不是她懦弱胆小不忍听,而是这个扎人的话,她真不想从自己亲大哥口中听到。   大哥不喜欢她,可她是一个从小无父无母的孤儿啊,她怎么会真的不喜欢大哥呢?   桄榔一声。   马车车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姜幸磕到后脑,回过神来,放开两个丫头,挑开车帘看了看外面:“怎么回事?”   赶车的车夫有些憨头憨脑的,摸着耳朵吞吞吐吐:“两辆车别到一起了……过不去。”   姜幸偏头一看,还真是,这条巷子比较窄,差不多将将只够两辆马车通过。他们两辆马车相对而来,都要拐进这条巷子,不想对面马车太大,行驶到一半就别到了一起,轱辘卡上了,这下谁也过不去。   姜幸抬头看了看,发现大哥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唉。   “怎么回事?你们这马车是怎么赶的?”有人吵吵嚷嚷地从旁边的马车上跳下来,口气很是嚣张,好像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姜幸还是那个挑帘的姿势,本欲还嘴,却在扭头看到那人的模样后僵住了身子,小口微张。   那人站在马车下面,一身张扬的红衣分外灼眼,脚上踏着玄色胡靴,一双桃花眼含笑,眉峰却恣意嚣张,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京中如此少年郎,似乎要夺去春闺人的香梦了,饶是谁看到,都会一瞬陷进这样的明亮里吧。   姜幸撩开车帘,从车厢里钻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两辆马车一齐拐进这条巷子里才会撞到一起,小侯爷怎么能认为只是我们这边的错呢?”   季琅闻声一抬头,忽地撞进那双氤水的秋瞳里,一时有些愣怔,待看清眼前的人,见她眉梢飞扬,眼波流露,眉头又逐渐皱了起来。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武敬侯府的错了?”   姜幸刚才看到他们马车上的标志了,听他提到武敬侯府,就知自己没有认错。   安阳城里有一句话流传甚广,“京城有三霸,季家就占俩儿”,其中的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个季琅。   人们眼中的季琅是个跋扈纨绔,顶不住侯府家风的败家子,每天就懂打马遛鸟斗蝈蝈,吃喝享乐,文不成武不就不说,还成天斗殴闯祸。   但是姜幸对他的认知,却与别人稍微有所不同。时间还要追溯到两年前,她被人骗到郊外欲行不轨之事的时候,救下她的人便是眼前这位,当时她头戴帷帽,所以季琅并不认识她。   可是也是因为他出手过重,直接将那歹人打死了,姜幸没能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害她。   姜幸笑了笑:“小侯爷与我们姜府的错各占一边还不行吗?”   她不咄咄逼人的时候,笑容还是很舒爽干净的,季琅不禁陷入她的笑颜里,又急忙回过神来。   “姜府?”他站在车下,凝眉看了看马车上的标志,“你是姜府的人?”   他怕自己看错,又走进几步,边望着姜幸边摇头边嘟囔:“不是姜二娘啊……”   言语中似是识得姜嫣。   随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向后跳了一大步,看到姜幸就如看到洪水猛兽一般:“你,莫非就是,漾春楼的那个折腰舞?”   姜幸提着裙子,从马车踏板上向前行了一步,神色略有些不快:“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怎的吓得小侯爷连话都不会说了?”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还是一支舞了?   季琅却不答话,急忙抬起胳膊亡羊补牢地掩住脸,心里却大呼糟糕。   他还记得景彦跟他说过的话,眼前的人曾被他意外冒犯过,那时是在漾春楼,他走错房间,不小心看到她正换衣服,他急忙关门逃走了,也不知她看没看清他的样子。   若只是青楼女子,他本也不会在意,可偏偏这女子后来又成为姜府失散多年的女儿。   要是被她认出来了,赖着他娶她怎么办?   打死他也不会娶一个青楼舞姬做正室夫人!   “算了算了!”季琅一边摆手一边挡着脸,逃离姜幸的视线,“今日就算我们武敬侯府的错,长安,你推推马车看看能不能动,咱们走。”   被叫做长安的人使了好大力气,才让两车轱辘错开,然后立即赶马扬长而去,丝毫没有停留,像躲瘟神一样,姜幸都来不及说什么。   姜幸看着那马车走远,眉头纵了纵,刚要转身回车厢,车夫突然叫住她:“元娘,您看,这好像是小侯爷掉的。”   她一回头,就看到车夫手里握着一个玉佩,看成色像是羊脂玉,车夫吹了吹上面的土,又夹在肘间蹭了蹭,才递了过来。   姜幸接过,发现这块半月型的玉佩磕坏了一个小角,翻过去一看,却见上面刻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字,显然是没有手艺的人瞎刻的,因为真的很丑!   是个“柔”字。   “柔?”京中可有谁的名讳中有这个柔字?   姜幸握紧了玉佩,转身钻进车厢,马车继续哒哒赶路了,快到魏国公府的时候,她才听到外面大哥派来的姜府随从询问情况。   等她下了马车,果然就见姜修时冷着一张脸。   姜嫣看见她,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大姐姐不要赌气了,等大哥哥休沐,咱们就一起去安灵寺玩,刚才找不到你,母亲和大哥哥都很着急。”   她话里的意思明显,暗戳戳指责她赌气任性,故意落下让他们着急。   姜幸将自己的手从她手心里抽出来,顺了顺耳前碎发:“是吗?那你呢?你也担心我吗?”   姜嫣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自然担心啊……”   “可我怎么看你和大哥笑得很开心啊?方才你们说什么呢,什么事这么好笑说出来让我也开心开心?还是说找不到我了,你们都急到哈哈大笑了?”   姜幸的眼中笑意绵浅,却犹如蛇蝎一般缠人,姜嫣噤了声,委屈地瘪了瘪嘴,刚要否认,姜修时便走上前,把姜嫣拉到身后,深深地看了姜幸一眼。   “你简直不可理喻。”   “大哥总有理,妹妹总是错的,我先赔个不是。”姜幸昂头看了他半晌,随后敷衍地弯了弯身,淡淡道。   “行了!”   姜修时又被姜幸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火了,似乎要呵斥她,却被李芸环打断,几人在这站着,很是扎眼,魏国公府门前人多眼杂,被人看去编排府中儿女不和,那她的脸面也没地方搁。   “一会儿进了国公府,你们说话都小心着点,在外兄弟姊妹相互维护帮持,这点嘱咐还要我亲口说?”李芸环低声说了几句,看到几个孩子低头受教的模样,才转身带着他们入府。   国公府下人将人引至内院,刚行到半路,姜幸还没来得及看看国公府的风景,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妹妹!”有人扬声喊了一句,几人一回身,就看到一蓝一红两个身影,前面那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又看到了李芸环,行了个晚辈礼,“郡主是要去看祖母吧,我们刚好也要过去。”   他自作主张地跟那个下人摆摆手:“你去忙吧,这里我带路。”   “是。”   “那就劳烦世子了,”李芸环对景彦很是客气,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身鲜艳红衣的少年郎,失笑一声,“这不是小侯爷吗,怎地躲到世子后面去了,这是又闯什么祸了?”   听这调侃的语气,也知道季琅的“丰功伟绩”是有多出名。   景彦把季琅拉过来,笑着摆了摆手:“可能是看这里女眷有些多,所以不好意思了吧。”   李芸环难得说一句玩笑话:“这可不像以往小侯爷的性格。”   季琅瞥了一眼姜幸,发现她面色如常,并没有异样的神色,这才不畏畏缩缩了,大大方方地对李芸环行了一礼:“郡主莫要取笑我了。”   众人哈哈一乐,寒暄完了,都开始向太夫人那里走去。   路上,景彦先和景氏嘘寒问暖一番,兄妹两个感情似乎很好,只是姜修时面色一直阴云密布。   景彦便是那个传说中的“京城三霸”之一,在外混名虽比不上季琅,可两人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姜修时自诩读书人,对这个大舅哥和小侯爷是一个也看不上。   姜幸却发现,自从景彦出现之后,姜嫣的视线就一直粘在他身上,碍于她母亲也在这里,那爱慕的眼神才有些收敛,可也逃不过姜幸的眼睛。   她看这个最准了!   然而还不等姜嫣和景彦搭上话,景彦却先和她说话了。   “你就是姜元娘吧,两年前我们见过面,在宫里,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姜幸抬眼看他,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却道:认识自然是认识的,却不止是两年前,世子可是漾春楼的常客啊!   季小狼对我女鹅第一印象:“后背挺白,千万别缠上我。”   我女鹅对季小狼第一印象:“虽然荒唐,是个好人。”   景世子对我女鹅第一印象:“舞跳得好,人长得好,想娶回来供着。”   我女鹅对景世子第一印象:“青楼常客,呸!” 第5章 三人成虎   漾春楼乃京中最大的青楼,并非谁都能进的去。   偶尔,也会有些寒门读书人,落榜后破罐子破摔,散尽银钱只为快活一晚,到漾春楼纵情声色,从此后一蹶不振。除此之外,能常来漾春楼的,哪个不是勋贵子弟?   所以姜幸自然识得景彦。   至于这个景世子自己提到的两年前宫中相见,姜幸也有些印象,当时提醒陛下她背后有红花印记的人,正是这个魏国公府景世子。   说起来,姜幸也应该对他道声谢的。   那边景彦看到姜幸摇头,眼中不免失落,心中懊悔如此佳人竟然不识得他,面对他时还很冷静,丝毫不为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外表所动,就有种挫败感。   但他很快又扬起笑脸:“当日宴席上人多,你不记得我也是合乎情理的。”   他突然凑过来,声音压低许多,似乎不愿意让旁人听见:“但是元娘的折腰舞一直印在我心上,让我未敢忘啊……”   姜幸猛地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含情,脉脉长流,所言何意昭然若揭,然而她心中的讶然却大过悸动。   不愧是京中出了名的荒唐纨绔,行事作风毫不顾忌,都不怕别人听到说闲话吗?   她一偏头,就看到景彦身后的季琅撇着嘴看着这边,眼神如避蛇蝎,显然是听到这句话了。   那边还有一个将锐利的目光射向这边的姜嫣,如果不是李芸环在这,姜嫣看到景彦对她这么亲近,怕是要将她活吃了!   归府两年,姜幸发现一条铁律,就是凡是和姜嫣扯上关系,准没有好事。   姜幸低下头,没有回应景彦说的话,而是默默走到了李芸环身后——这个景世子就算再怎么行事大胆,也不会当着鸾阳郡主的面放肆吧!   果然这一路上消停不少。   姜嫣见姜幸避开了景彦,心中默默冷哼一声,收回了视线,眼中却有什么一闪而过。   季琅看景彦被漠视后陡然变的僵硬的模样,他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低声从他耳边道:“我可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在美人这里吃瘪,按照往常……”季琅昂起下巴冲姜幸那边点了点,“那样的女人,你不是信手拈来?”   语气里多少还是带着点不屑,如今知道姜幸确实不知道自己冒犯过她,季琅底气足了许多,也不怕被人缠上了。   景彦甩了甩身子,将季琅的胳膊甩开,停下脚步,看前面的人走远不少,他才皱着眉,认真且严肃地对季琅道:“你别左一个‘那种女人’右一个‘青楼妓子’的,她不搭理我,自然是与旁人不同,我就算吃瘪,也不会就此放弃,以后别让我听见你奚落她!”   季琅神情转而变得惊愕,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和景彦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了解比他爹娘还深,何曾见过他对一个女子如此认真过!   “不是……景彦,景世子,你才见了她几面?你现在玩真的?”季琅满脸不解。   景彦却点了点头,还挑衅地扬了扬眉:“我不仅是认真的,我还想娶她,若她还在漾春楼,那可能只是肖想,可她现在已经是姜府的嫡女了,有什么不可以?”   景彦看了季琅一眼:“一见钟情你懂么!”他说完,甩下季琅向前走,因为两人故意停下脚步,李芸环她们已经看不清身影了。   季琅见景彦有些生气,也知道自己不该将人捧在心头的东西肆意嘲笑,可是想起刚才巷子里那一眼,他心里便有些发堵,说不清哪里不舒服,就是浑身都不通畅。   他追了上去,一把抓住景彦手臂:“你不在意吗?当初我在漾春楼,可是看过她的——”   景彦呼出一口气,抬高胳膊挣开季琅的束缚,回身时却挂了点无奈的笑意:“我说小侯爷,这事儿能别提了吗?反正你也不喜欢她,错又不在她,我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假装不记得了呗。”   他伸出食指,指了指季琅,半含威胁道:“但是你要是再提醒我,那就是故意找茬,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季琅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偏过头去“啪”地一下拍开他手指:“见色忘友!”   —   景彦说是带路,实际上只是尽下地主之谊,走个过场,没有他,景氏也能带着人去太夫人那边。   姜幸跟着李芸环进到了里面,迎面看到一个绣着百鸟还巢图样的楠木镶边连屏,隔着连屏传来欢声笑语,似是已经来了许多人。   有丫头率先通秉了,李芸环带着几个小辈进去,里面的人谈笑声就停了停,都看了过来,小辈们俱都躬身说着贺词,姜幸趁这工夫,微微抬头瞥了一眼。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京中能数得上号的世家大族,姜幸以前很少出府,不能一一认全,唯一能确定的便是靠在罗汉床旁,煨在软垫上,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她当是今日的寿星魏国公府太夫人,眉眼瞧着和景氏有些相像。   太夫人身旁还坐了一个年纪相当的老妇人,身穿绛紫青鸾纹样褙子,端庄大气,与太夫人相比眼神更犀利些,虽已头发花白,却仍不失英气。   两人关系似是很不错,进来的时候,她们的手都是握在一起的,想来年轻之时当是手帕交。   行完礼,太夫人展颜笑了笑,对李芸环也颇为尊重,急忙让人来添座——不管她辈分有多大,鸾阳郡主是皇族中人,父亲还是朝中实力雄厚的晋王,景家怎么都要给几分薄面。   姜修时祝完寿就告退去前院了,他也算半个景家人,本不必如此拘礼,可是姜修时自来就如此,一屋子女人孩子他待着不自在,便留下景氏一个人离开了。   太夫人看着姜修时的背影很是欣慰:“大郎这孩子还是这么稳重,当初让朝儿嫁给他果然没选错,姜夫人也是有福气啊。”   李芸环笑着回道:“修时这孩子懂事知礼,从来都让人省心,的确是我的福气。”   大家都知道姜修时并不是她生的,外面却一直传母子两人感情甚笃。每每看到她夸这个便宜嫡子时眼中的骄傲之色,她们心里都会对传言更信几分,也赞郡主脾气好,温婉心善。   不仅是因为她将先夫人的孩子视若己出,教养成人,就连这个从青楼里接回家的,她也是一视同仁对待。   想到这,总是有些人忍不住瞥向李芸环身后的姜幸。   众人都是如此,世事尽是浮于表面,少有人能细致入微地察觉到不一般的地方,从而看清水面之下的暗涛汹涌。   “祖母!”   姜幸本在神游天外,思绪却突然被一声叫喊打断,原来是世子与那个小侯爷过来了,看到这一屋子的人,两人都没斜视,径直走过来给太夫人行了礼。   还不等太夫人开口,她旁边坐着的那个老妇人却开口了,语气宠溺之中,又带了些埋怨:“你再晚些来,都要散席了,大郎和二郎早去了前院,真是等不起你,还不快给太夫人赔罪!”   妇人是对季琅说的,听到这几句话,姜幸总算猜出了她的身份——这位定是武敬侯府的太夫人楚氏,也是季琅的母亲。   只是姜幸记得,季琅并不是侯府嫡子,他生母身份低贱,连侯府门都没入,是何许人也人们也并不得知。当初,老侯爷从战场上将他抱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因老来得子所以对其甚是宠爱,有关此事的流言蜚语在京中也是传的沸沸扬扬。   就算是现在,也经常有人在漾春楼提起这事,背地里说老侯爷老不休,再即兴赋诗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什么的……   季琅眉目含笑,从善如流地又鞠一躬,对太夫人拱了拱手:“太夫人恕罪,季琅知错,只是路上出了点小状况,这才来晚了,而且方才世子还拉着我说话,非要跟我谈谈心事,我也不能不理他不是?”   他说到路上出了状况时,姜幸心都提了起来,好在他后面又扯到景彦身上,才没让人留意到这个细节。   景彦却脸色一变,不等他堵住季琅的嘴,两个妇人已是对视一眼,颇为好奇:“什么心事?二郎不找祖母说,却告诉季三这个泼皮?”   景彦家中排行老二。   太夫人是玩笑的语气,楚氏并不生气,反而还饶有兴致地附和:“你祖母刚还念叨着你长大不粘着她了,现在听了这事怕是要更伤心。”   一屋子的人都哈哈笑了出来。   景彦知道,季琅是因他刚才见色忘友的事打算找补回来让他好看呢,怕他瞎说什么,急忙就要告退。   季琅却不紧不慢,开始端起了架子:“二郎快快!别让你祖母伤心,有什么事找她说一说,虽说心事来找三叔说也未尝不可,但有些事你祖母比你三叔我懂的多得多。”   季琅确实比景彦大一辈出去,按照辈分,景彦确实也要喊他一声三叔。   太夫人这下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事?”   “太夫人,您也知道,二郎比我虚长两岁,今年已是二十有一,却还是没有议亲,恐怕是着急了吧。”季琅摸了摸鼻头,边偷瞄一眼景彦边道。   太夫人“啊”了一声向后靠去,随后和楚氏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想到是这件事。   自家孙儿混不吝她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因为一直瞎混,才没什么贵女愿意嫁进来,身份低点的,他们魏国公府又看不上,这才一来二去耽搁了下来。   虽然有外人在这,太夫人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你竟然也会为这种事操心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要是真的想成家立室,你就给我收敛收敛,正经一点,你以为这事,只有你自己愁吗?你父亲母亲更愁!”太夫人说话非常实在,在座的也都知道国公府的情况,闻言又笑了起来,却都不是带着恶意的。   姜幸也被这太夫人的态度逗笑了,总觉得她虽是出自世家贵族,却有自己的一套处事之则,不那么高高在上,让人觉得很舒服。   她正掩嘴轻笑,却不防一道视线射过来,她一抬头,发现景彦竟然在看向这边,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好在他很快就将视线挪走,姜幸也松一口气。   在景彦身旁的季琅也发现了他的眼神,莫名觉得心中不快,他拉过景彦,笑着对太夫人道:“这以后不就要劳烦太夫人替二郎多留意留意了吗,二郎也长大了!”   楚氏一看他贫嘴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很是破坏形象地抓了一个花生扔过去:“你还有脸说别人!”   季琅轻而易举接住,扒开花生皮给吃了,两个活宝将妇人们逗得不行,一时间厅堂里欢声笑语,却突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   “世子哥哥挺好的呀,”姜嫣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扭头看了看景氏,“大嫂经常夸他!”   姜嫣刚说出前半句,大家都是一凛,下意识看过去,听到后半句话才释然,原来是听景彦的妹妹说的,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心怡景彦。   李芸环看了姜嫣一眼,也应和道:“世子这孩子玲珑心思,别看外表世故,心中却澄澈善良。”   太夫人眼睛亮了,似是许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夸自己的孙儿,忙招呼姜嫣坐过去,天南地北好一顿夸。   景彦却皱了皱眉,多看了姜嫣一眼,又正巧身后的季琅一脸坏笑地怼了他一下,凑过来在他耳边道:“看来你们魏国公府和姜府真是很有缘分啊。”   那边太夫人和姜嫣已经聊了起来,景氏面色有些无奈。   本来是说者无心,却是听者有意,太夫人近日来确实为哥哥的亲事发愁,现在看到一个不嫌弃哥哥的,就想深入了解,那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她却是不太喜欢这个小姑子……   “祖母,离开席还有段时间,不如趁着这会儿打一局叶子戏吧。”景氏起身,打断了太夫人和姜嫣的交谈,别的夫人光在这坐着也没劲,一听叶子戏都来劲了,俱都附和。   太夫人也有瘾,赶紧让下人去准备,又去轰景彦和季琅:“你们快去前院吧,别在这碍眼!”   看着景彦拉着季琅走了,姜幸捏了捏手心里的玉佩,没有做声。   然而叶子戏还是不适合未出阁的人上局的,余下无所事事的各族姑娘,决定出去逛逛魏国公府,有景氏带着,也不怕冲撞什么。   魏国公府很大,据说这里之前本是王爷的宅邸,后来逐渐荒废下来,到武静朝那一代,老魏国公当时还未发迹,后来他击退塔塔立下汗马功劳,皇上便赐他魏国公的封号,还赏了他这座府邸。   从太夫人那出来后,姜幸便一直留意着府中的景色,走得比旁人也快些。况且也没什么人在意她,走着走着就将后面人落下许多,到最后竟然全然看不到人了。   紫绢怕姜幸迷路,轻声提醒她:“元娘,咱们歇一歇吧,万一一会儿走远了,那边开席了咱们也不知道。”   石板甬路也到了尽头,姜幸确实有些累了,前面有个游廊,游廊底下有个石桌,似乎是供人休息的地方,姜幸点了点头,跑过去坐下歇着。   “魏国公府还真是大,只这内院都要顶两个姜府了。”姜幸一边揉着小腿一边道,甬路旁边有片紫竹林,风一吹过竹叶便刷啦啦响,天气原本有些燥热,这里却十分凉爽。   结果等了有半刻钟,却没见后面跟上人来,姜幸以为自己走得太远,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走回去的时候,头顶上却传来一阵嬉笑的声音。   声音是从游廊上传过来的,姜幸她们在下面,靠着墙根,是个死角,如果不是特意扒着栏杆向下看,是很难发现廊下有人的。   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她也听不到后面那些有意思的话。   “嫣娘,听说今日随你们来的那个眼生女子就是你的嫡姐,从青楼里出来那个,是不是?”   “秦三娘,你好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不懂吗?”   “郡主,秦三姐姐也只是好奇,没有坏心的,我们姜府倒是不介意。”   最后一个出声的才是姜嫣,第一个出声的是秦三娘,剩下那个……   今日来国公府上的郡主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姜嫣的母亲李芸环,另一个,则是成王幺女清河郡主,她虽比姜嫣大一个辈,可是年纪却没大到哪去,且又未出阁,自然讨厌别人叫她姨母,所以姜嫣都是直接喊郡主的。   想必那个就是清河郡主了。   “两年前那次陛下寿宴,你嫡姐的舞姿传得可神了,你既然是她妹妹,有没有亲眼见过?当真有那么好看吗?”秦三娘还是止不住好奇心,只不过这次那个清河郡主也并未出声打断她。   “没有了……你也知道,姐姐回到尚书府,就是正经的官小姐了,怎么还会做青楼里那些营生?舞自然也不会跳了。”姜嫣摇了摇头道,也不知道那语气是遗憾还是嫌弃。   有人听出了阴阳怪气,有人却并不觉得什么。   “听说,漾春楼里一些舞姬到了年岁都会……你嫡姐及笄也有一年了,却无人上门提亲,怕是担心你嫡姐的清白不敢去呢,若是她不出阁,你不是也要耽搁了?”   一些关键重要的话她们不说,可是那层意思谁都懂,红绸有些气着了,便想上去同她们理论,被姜幸一把拽下。   姜幸对她摇了摇头,又凝神去听她们的谈话。   “那毕竟是我嫡姐,何况外头传言都只是捕风捉影,不能全信……姐姐在漾春楼受了那么多苦,见过那么多色令智昏的男人,已经够可怜的了,我怎么忍心怨怪她?”姜嫣叹着气,语气既惋惜又委屈。   超肥的章!快夸我!   今天双更,晚上六点还有一更! 第6章 一件谢礼   廊上聚着的都是平日里亲近的闺中密友,没有旁人在,说话自然也更放肆大胆些。   姜嫣这话表面上是在维护姜幸,可是话里话外却故意将话题往歪道里引,什么叫见识过的色令智昏的男人多了,那不就是拐着弯说她水性杨花?   姜幸出身无法改变,外面的传言再厉害也是有的,可是姜嫣与她同出一府,几句好话不会说也就罢了,还变着法地抹黑她。   若不是这次从墙角下听到了,她还不知道姜嫣竟然如此愚蠢。   那个秦三娘又说话了:“陛下寿宴之上,我大哥当时也在场,他回府之后就连连叹息,即是同情你父亲,又惋惜你大哥,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和妹妹得多糟心。听说当日跳折腰舞的时候,她还对着那些王公大臣抛媚眼呢,真是一点也不知羞耻。”   “还有这种事吗?”姜嫣似乎很是惊讶,“我也没亲眼看到,对这些都不是很清楚呢……”   “是真的是真的,我大哥亲口说的!”秦三娘重复一遍,强调自己并没骗人。   姜幸从墙边忍不住轻笑出声,说起来,那上面的人,有几个是真的亲眼见到了?却都像开天眼一般,三人成虎,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恐怕她在外那些听来可笑的谣言,就是这么传起来的吧。   却不知,这里面的功劳要算姜嫣多少呢?   兴是那些女子里有人耳力不错,墙角的这声轻笑被她捕捉到了,她伸手一打断,竖起耳朵:“你们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了吗?”   姜幸赶紧捂住嘴,向墙角里靠了靠,却感觉廊上脚步越来越近,她刚要蹲下身,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景彦靠在廊上的立柱旁,抱着臂看着几个女子,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的,竟然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   “难不成,你们那日都去了陛下寿宴?”景彦脸上的笑容充满嘲弄,嘴角微微勾起,与在太夫人那里时的态度又全然不同,更不可一世些,“怎么一个个说的都跟亲眼看到似的。”   众女神色一凛,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姜嫣一见到景彦,笑容就僵在脸上了。   秦三娘红着脸,很是不服气:“怎么,世子要替那个女人说话,莫不是也被勾去了魂?再说,这些话都是大哥告诉我的,我又不是故意说闲话编排别人!”   “啧啧啧!”景彦边摇头边走下来,笑容很是古怪,“听听这话说的,被勾去了魂,我还以为自己还在漾春楼呢。我要是你大哥,现在听见你这么说得羞死,抛媚眼嘛人家姑娘倒是没有,你大哥在宴席之上看直了眼却是有的,这个本世子能作证。”   “你!”秦三娘气得站起身,脸涨得通红,指着景彦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论伶牙俐齿,她竟然还不如一个男人。   一直没说话的清河郡主却清了清嗓子,她回头看了景彦一眼,眼中憋着笑意,转身后又恢复面无表情的神色:“行了,以后这些没有根据的话都别说出来,你们都是有教养的,别让人笑话去。歇脚也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清河郡主带着人走了,唯有姜嫣有些依依不舍,她看了一眼那些人的背影,最后却是咬咬牙跑到景彦面前,低着头委屈道:“世子哥哥,今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们姜府又要被人抹黑了。”   景彦挑了挑眉:“原来你还知道姜府的颜面啊,我还以为你讨厌你姐姐呢,才一句好话也不愿替她说。”   姜嫣后面的话都堵在喉咙里,闻言猛地抬头,她没想到景彦会这么说她,景彦却不打算继续同她纠缠了,越过她向左一跳,跳到栏杆上,向下一看,本是带着笑意的脸顿时就僵住了。   “咦,人呢?”   —   姜幸只听到了景彦的第一句话,之后就没将注意力放到廊上了,因为季琅正在廊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眼神中也带着玩味的笑意,姜幸却能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出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怎么不上去跟她们理论理论?还是她们说的确有其事,你没什么好辩白的呢?”   姜幸走过去,笑意绵浅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季琅神色微变,似乎被她给盯毛了,慎得慌。   心中一紧:莫非她记起来漾春楼的事了?   “你这是做什么?”季琅有些警惕。   姜幸以轻纱掩唇,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轻声笑了笑,下意识流露出的媚态,让季琅双眼一亮之后又皱紧眉头。   “小侯爷可否赏个脸,借我一柱香的时间?我有事想同小侯爷说。”   季琅退后一步,模样有些慌张:“本侯今日未带随从!”   红绸和紫绢相视一眼,也有些不明自家元娘的用意,姜幸却笑了笑,没有管他,盈盈向前走去,只留下一句:“那小侯爷可莫要后悔。”   姜幸真的走了,为了不让游廊上的人发觉,她选了紫竹林里面那条路,虽然蜿蜒,但只有这一条石板路,走丢是不会走丢的。   “果然是楼里出来的,行事放浪大胆,丝毫不懂矜持!”季琅握着拳头,看着姜幸越来越远的背影,目光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到了她扭动的腰身之上,自己也没发现他到底看了什么,看了多久。   总之是半晌以后。   “啧,本侯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季琅匆匆追了上去,脚步丝毫没有迟疑,落下去半路,竟然不多时就追上了,到了近处,季琅叫住主仆三人。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说!”他跑地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要摆架子,以示自己并非是受一个小女子引诱加胁迫才追上来的。   姜幸被他的模样逗笑了,而后又急忙忍住。   她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一枚手帕,刚递上前,还未等说什么,季琅急头白脸地退后一步,眼中满是怒火,疾声厉色地指着她的手帕:“你让本侯来,就是要做这事?还私相授受……本侯没有这个兴趣,也不喜欢你,更没有要娶你为妻的打算,你将心思收一收吧,今日的事,本侯还能当做没看见!”   季琅说完,偏过头去。   姜幸有些错愕地低下头,看到自己手里拿着的是绣着鸳鸯图样的手帕,突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可是误会能误会到如此长远的未来,姜幸也着实没想到,什么喜欢娶妻都说出来了,这个季琅未免也太自作多情。   “小侯爷不如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再做决定也不迟啊。”姜幸将手帕打开,露出了一截羊脂白玉。   红绸和紫绢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季琅一扭头就看到了,顿时瞪大了眼,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果然没摸到那枚玉佩。   连尴尬都顾不上,季琅急忙去抢姜幸手里的东西,好像恐怕她发现什么一样,却不想姜幸动作更快,收回手,一下让季琅抓了个空。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是我的玉佩,你快给我!”季琅神色焦急,又要上手抢,这次姜幸直接把玉佩包好放回了怀里,季琅眼睁睁地看着,却毫无办法。   他总不能扑上去撕扯她的衣服吧!   “你想怎么样?”   “小侯爷将玉佩掉到巷子里了,要不是我,这玉佩就会被人捡了去。”   “那也是我的,你既然捡到,就应该物归原主!”   “还你也行,不过小侯爷要答应我一件事。”姜幸笑意深深地看着他,眼中似乎不怀好意。   季琅定了定身,偏过身去,纵了纵鼻子,强装镇定道:“不就是一块玉佩嘛,本侯要多少有多少,你少拿这些来要挟我,给还是不给,来一句痛快话!”   姜幸却不出声了,她看了横脖子的季琅半晌,突然展颜一笑,两手别到身后,漫步走到季琅前面,边道:“我才归府不久,对京中之人不大了解,相知之人也甚少,至于哪个府上哪个娘子姓甚名谁,更是记不清楚。”   竹林中吹着细细的风,将姜幸的轻纱裳吹动,衣袂飘飘,服服帖帖地印在身上,将那玲珑身影展现地淋漓尽致。   她一身绯色立在这青翠的竹林中,更加让人移不开眼去。   季琅咳嗽一声,赶紧偏过头,看着花街铺地旁边立着的石墩,声音突然低了许多:“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幸一转身,笑容盈含深意:“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冠盖满京华的安阳第一才女,毅南侯谢家四娘,似乎闺名中有个‘柔’字呢,不知小侯爷知道不知道?”   “你!”季琅的心一直悬着,听到姜幸说到毅南侯,心里就有些绝望,此时他厉喝出声,仍然带了些心虚。   他玉佩上就刻了个“柔”字!   “小侯爷放心,我自幼没读过太多书,大字也识得不多,关于小侯爷玉佩上刻着的字,只要小侯爷答应我一个要求,那个字我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姜幸走过来,压迫感渐渐逼近。   季琅低着头,看着这个只到自己前胸的小娘子,对他娇俏一笑,眼中布满璀璨星河:“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都好。   季琅猛地回过神来,眼睛眨地飞快,下意识退后三步:“姜元娘!你莫要挨我太近!你们青楼里出来的,都不知矜持为何物吗?”   姜幸不知季琅是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红绸和紫绢却的确看出不妥来了。   姜幸在漾春楼里待了十四年,虽是被十三娘捂得严严实实的,可接触的人啊事啊到底耳濡目染,媚骨浑然天成,与相知相熟的人相处时,也总是下意识亲近,稍不注意就逾越了。   只是不知元娘为什么会对小侯爷如此。   姜幸过了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了,知道季琅是嫌她孟浪,她背过身,神色微恼,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羞赧:“你不答应就算了,还你的玉佩。”   她掏出怀中的手帕,许是太心急,转过身直接一齐拍到了季琅手上,头也不抬,就匆匆走了。   看她明显生气的模样,季琅手上沉甸甸,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再加上那丫头跟着的两个奴婢也一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霎时间让他怀疑自己莫非真是说了什么人神共愤的话?   “等等!”季琅扬声将她叫住。   姜幸顿住脚步,却没回头,半晌后季琅走到她身前,一边抱着臂一边哼唧道:“是本侯好奇心太盛,不知道你有什么事要求到我头上来。你若不说,我怕是会睡不好觉,至于答不答应你,决定权在我手上。你说吧!”   姜幸抬眉看他,见他神色如常,似乎不觉得自己变来变去的样子有何不妥,可是因着他前面说自己“不知矜持”,也没什么耐心,就冷着脸道:“不知小侯爷还记不记得,自己两年前,曾在京郊杀死一个人?”   此话一出,不仅季琅面色大变,就连红绸和紫绢都变了脸色,惊恐地看着对方。   季琅神色微黯,突然走近一步,粗鲁地抓紧姜幸的手腕,眼中明亮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晦暗的戾色:“你是怎么知道的?说!”   “元娘!”   “小侯爷!”   紫绢和红绸一看姜幸有危险,便要过来帮忙,姜幸也没想到季琅反应会这么大,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看了两个丫头一眼,让她们稍安勿躁。   又转过头对季琅道:“小侯爷还是听我说完吧,而且……”姜幸转眼看了看自己被紧紧抓着的手,眉头轻蹙,隐有痛色,“疼……”   季琅一看她忍痛的神色,下意识松开了手。   等他回过神来后,神情却突然变得异常惊愕——他刚刚,抓住了姜元娘的手——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向来是碰不得女子的啊!   没在意季琅神色的姜幸将手隆进袖子里,慢慢开口:“我知道那个人该死,所以小侯爷大可以放心,我不会用这件事要挟小侯爷什么,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小侯爷也不必多问,因为跟我想拜托小侯爷的事毫无关系。”   姜幸突然抬起头:“我只是想问一句,当时小侯爷杀了那个歹人之后,将他头上斗笠除去时‘咦’了一声,小侯爷是不是认识那个人?那个人是出自姜府吗?”   “姜府?”季琅重复一遍,眼睛微眯,“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姜府?”   “小侯爷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季琅紧皱的眉头微微动了动,他当年确实失手杀死过一个人。   那天他心情烦闷,打马去京郊散心,发现一人欲行不轨之事,他当时身上有佩剑,情急之下将那人一剑穿心了,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被侵犯的女子一身白衣,头戴帷帽,似是被下了什么药,手脚绵软无力,连话也说不出,季琅只好将她背回城,找了个客栈,又寻了个大夫来看。   又因这事实在影响女子名节,季琅想等女子醒过来再问她作何打算,谁知道等他抓完药回去,却发现床铺上空空如也,人已经不见了。   后来他听说,毅南侯府谢家的四娘从安灵寺回京的途中,糟了贼人滋扰,好在随行之人有武艺好的,将那伙贼人都打跑了,他便自以为是地猜测,自己救下的是谢家四娘……   为了保全名声,毅南侯府这么传也情有可原,他们不可能把实话说出来,不然谢四娘的名节岂不是不保了?   可是,可是……   如果真是他想得这样,那姜元娘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小侯爷?你到底说不说?”姜幸有些着急了。   季琅凝视着她,点了点头道:“我的确认识那个人,但是跟姜府毫无关系,他曾是京郊流窜的大盗,平熙十六年被捕,在街上□□之时,许多人都看过他的模样,所以我也对他有些印象。”   “大盗?”姜幸听见这个答案,心中并不满意,“既然被捕了,怎么会出现在城外?”   季琅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幸低下头,眼中闪动着纠结的神色,她一直以为当年季琅惊咦出声是因为熟悉那人,说不定就是出自姜府,只要知道那个人是跟随谁的,很快她便能找到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真凶。   可是那个人居然是个大盗。   如果有人借刀杀人,背后的人未必是姜府,也有可能是想要嫁祸给姜府。   可是如果那日没有季琅出手相救,这嫁祸又有什么用?谁会在意她的死活?   姜幸越想心越乱,丝毫没注意旁边之人的神色。   “当日,难道你也在附近?”季琅突然问她,眼中满是审视。   姜幸抬头去看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除了疑问再无其他。   其实她应该当面道声谢的,可是季琅却未必希望他救过自己,又何必给人平添烦恼呢?   “红绸,紫绢,我们走吧。”姜幸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乖巧地弯了弯身,转身便带着人走了,不管季琅在后面怎么喊,她都没有再停留。   季琅在竹林中站了半晌,心绪凌乱,心中犹如系着打不开的千千结,他摊开手,看了看手里的方帕,两只鸳鸯依偎在一起,温情脉脉,里面躺着一个缺了角的玉佩。   他掂量掂量,却觉得沉甸甸的,手感也与想象中不一样,心中一动,他将手帕完全打开,竟然发现除了那枚玉佩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珠子,珠子旁边还躺了一个纸条。   季琅急忙打开。   上面只写了一行字,多谢小侯爷。   是谢他回答她方才的问话吗?   季琅挠了挠头,拿起珠子看了半天,隔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姜元娘竟然将绣着鸳鸯的手帕也给他了!   这还不是私相授受?   “小侯爷!”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季琅没做他想,手忙脚乱地将手帕、珠子和玉佩一股脑塞到怀里,回过头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冲景彦摆了摆手。   “嗯,干什么?”   景彦神色不快,走近捶了一下他肩膀:“还问我干什么?我一转眼就找不到你了,在附近好个找!”   景彦扒着他肩膀左右看了看:“你有没有看到姜元娘?”   季琅摇头,心虚又谨慎地摸着前胸:“没有,不知道,别问我!”   景彦:一拍脑门,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季琅:很简单,就是我要挖墙脚。   景彦: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第7章 一次疏忽   姜幸在回太夫人那里的路上碰见了景氏。   那会在游廊下面休息的时候,没有听见景氏的声音,姜幸本还有些奇怪,遇到景氏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她途经月季花圃的时候衣裙被勾破了,衣衫不整有失体统,没办法,她只好回去换衣服。   所以那时才没和姜嫣她们在一起,否则有景氏在,那些人是不会那般口无遮拦的。   “原来你在这里,我回福荣堂一看,人都聚齐了,唯有你不在,还担心是自己的疏忽让你迷路了。”景氏身后带着两个丫头,找到她时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   她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脸上总是带着绵绵笑意,让人瞧着很舒服。   景氏在姜幸眼中,是个落落大方蕙质兰心的佳人,诋毁和编排别人的话她从不会说,做什么事都张弛有度,怎么也让人厌烦不起来。   说起来,她和国公府的太夫人倒是有几分像。   就是姜幸时常觉得,景氏这样的人,配那个榆木脑袋一样的大哥可白瞎了。   对自己态度好的人,姜幸从不吝啬笑脸相待,她走了过去,声音带了点歉意:“是我走得快了,见这竹林幽静,想要进去看看,才落下了她们,让大嫂担忧了。”   景氏摇了摇头,指着她背后的那片紫竹林笑道:“我未出阁前,没事也喜欢去里面走走,的确曲径通幽,让人心无杂念。”   两人一齐往回走,景氏说了些她小时候在国公府的趣事,仿佛每个景物都有个典故似的,姜幸才发现,原来景氏并不像外面看起来这样温文尔雅,小时候也是挺淘气的,就想,景家人到底同出一脉,骨子里都有相像的地方。   不怪景氏和景彦性格相差这么多,却感情甚笃。   快到福荣堂的时候,景氏突然顿住脚步,拉了一下姜幸的袖子,眼神微闪,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元娘,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是总找不到机会开口。”半晌后,景氏才说道。   姜幸心中疑惑,神色带着不解:“大嫂想说什么?”   “其实,夫君对元娘,并非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景氏握住姜幸的手,眼中布满真诚,“只是夫君不会表达,便成现在这样子……也许你看他冷漠,他其实也很关心你。”   站在姜修时的角度,她希望他们两兄妹能重修旧好,就算不能和和气气,起码也要化解这冰封的关系,能像一对真正的兄妹相处。   不管怎么样,他们两个才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亲人。   景氏生着七窍玲珑心,在尚书府生活了两年多,看到的却比姜修时二十几年看到的都多,姜幸不得不敬佩,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是,改变也并非是一朝一夕的。   姜幸略低了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反手包住景氏的手,温声说道:“大嫂,你说的那些话,其实元娘都懂。只是,有一点是没办法否认的,大哥心里有道坎,总也过不去,因着那道坎,他看不到我的好,就算知道亲如手足,忍不住要关心在意我,可在他心里,永远也磨灭不了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就她待在漾春楼十四年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蒙羞,每当旁人有意无意提起,他都会心中梗塞,因此两年来,姜修时宁愿避着她,也不想缓和这层关系。   或许他心中纠结,可是还是未曾拿她当做真正的妹妹过。   “可是……”   景氏还要说什么,却看到姜幸摇了摇头,只见她眼中光芒闪动,轻轻抿了抿唇。   “大嫂,我心里也有道坎,相比较大哥来说,我觉得我自己更委屈。你就让我留着这点骄傲吧,就算我在外人眼里再不堪,厚着脸皮归府,可我也是个人。”   是人,怎么会不懂伤心难过意难平呢?   既然血浓于水,大哥为什么就不能抛弃那些成见接受她?她甚至不求大哥待她有多好,只要大哥别因为往事蒙蔽双眼,看她什么都是错就好。   可是这一点都很难。   姜幸放开景氏,先转身向着福荣堂的方向去了。   景氏看着姜幸的背影,总觉得她心里还有万千话都没说,而那眼中逐渐盈满的泪水,仿佛也在说着她的坚决,她又气愤又执拗,不肯原谅姜修时对她的漠视。   元娘说的都对,倘若自己被景彦如此对待了,她也会像元娘一样固执,而自己站在夫君的角度,万事想要元娘忍一忍,是不是对她太过不公平了?   景氏叹了口气。   福荣堂过了不久便开席了,姜幸却一直心不在焉,不仅因为景氏的那几句话,还有竹林里,季琅给她带来的烦恼。   原本心心念念着这次询问季琅,能多少窥探出幕后真凶的一点隐秘,如今得知要杀她的人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大盗,她便有些恍惚了,一顿饭也吃得勉勉强强。   等到回府的时候,外面已是日落西沉,彩霞缤纷。   姜幸借口不舒服,才刚进尚书府的大门,就直接回她的锦绣阁了,到了屋里,她将窗户关上,便坐在床边发呆。   她在尚书府生活两年,头一年为了躲避外头的议论,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今年,李芸环才开始带着她出去交际,也是在这次魏国公府摆宴才有机会见到季琅。   她人微力薄,又没有得用的人,想要探查真相简直是举步维艰难如登天,本以为问清楚季琅就会知道真相,谁知道她得到的却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而一个两年前的事情她都查不出结果,就更别说十六年前的事了……   姜幸越发烦闷,心中像堵着一块巨石,上不去,又下不来。   以前她烦心的时候,秋十三娘就会拉着她的手,给她讲故事逗闷,讲京城里的故事,讲她经营漾春楼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故事,隐秘的也有,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也有,全都是王公贵族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她从前都只当故事听,如今自己也身在其中,就没那么云淡风轻了。   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一碗燕窝薏米甜汤,因为天气燥热,上面撒了些冰屑,只飘来甜腻的香味,让人倍感清凉。   姜幸的心情一下就平复了,她一抬头,就看到红绸对她笑:“元娘在国公府没吃什么,现在肯定饿了,先尝尝这甜羹吧,以往元娘最爱吃。”   姜幸心中熨帖,接过碗对着碗沿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甜意散遍全身,唇齿间甜糯的口感勾起她的馋虫,拿起汤匙又接连喝了好几口。   “元娘哪次只要一不开心了,吃点东西心情就会好了。”红绸看了看紫绢,两个人神色都有些古怪,似乎小心翼翼的。姜幸抬头去看,才明白,原来是自己一下午都太过沉闷,两个丫头担心了。   “那在你们眼里,我岂不是一个嘴馋的吃货?”姜幸佯装生气。   红绸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了,谁会不喜欢吃的呢?”   几个人一打趣,又哈哈笑起来,屋里沉闷的气氛总算缓和不少,只是紫绢眼中却令有忧色,并未因为姜幸展颜欢笑而消减。   她看了看和红绸逗乐子的姜幸,迟疑道:“元娘在竹林里,说……说小侯爷杀了人,这么大的事,元娘直接和小侯爷说明,倘若他害怕事情败露,对元娘不利,怎么办?”   紫绢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此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更何况季琅恶名在外,两个丫头都有些怕他。   姜幸喝完了甜羹,将碗递给红绸,一边从怀里掏帕子一边道:“你放心吧,这里有些你们不知道的事,他不会如此的。而且,就算事情败露了,他一个一品侯爷,杀了一个狱中死囚,对他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威胁,要是真拿出来说,没准陛下还会奖赏他呢……哎?”   姜幸说到一半,突然惊咦一声,顿住话音,手在衣服里细细翻找,神色也慌张起来。   “元娘,在找什么呢?”   “帕子呀,我的那枚蜀绣鸳鸯手帕。”   她吃完羹汤想要擦擦嘴,一摸怀里却什么都没找到,到这时她还没发现不对。   两个丫头反应却更快一些,但也是此时才想到。   紫绢瞪大了眼睛,吞吞吐吐地说道:“元娘……帕子不是被你包着玉佩……放到小侯爷手里了吗?”   “!”   姜幸停住翻找的手,一时间呆坐在那里,脑海中回放着紫绢说的那个画面,的确,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帕子了!   罪魁祸首居然是小侯爷!   姜幸猛地站起身,红绸和紫绢也都有些惊慌失措,手帕这种东西是女子贴身之物,落到男人手中,比被人发现她送他礼物还要更容易让人误会。   红绸急得团团转,就怕那帕子在小侯爷手上惹出什么事端来,却听姜幸急道:“那帕子是十三娘亲手赠予我的,我已经贴身带了好多年,别的手帕都无所谓,这条可不行,我得给要回来!”   合着若不是秋十三娘送与她的,就可以给小侯爷了?   红绸和紫绢都有些无奈。   “现在再着急也没用,小侯爷虽然行事荒唐,可是许多道理还是懂的,拿着手帕肆意张扬,对他也没什么好处。下次再有机会见面,元娘再讨要回来吧。”紫绢比较沉得住气,心中虽然也着急,但还是努力稳住分析当前的情况。   红绸却不觉得如此:“若是他觊觎咱们元娘美色,真的将这种事拿出去说怎么办?为了让元娘嫁过去,先散出口风,让外人以为元娘痴缠小侯爷,然后尚书府没有办法了,为了平息风波,只好同意这门亲事。咱们元娘顶着不好的名声嫁到侯府,肯定会遭人白眼,听说小侯爷有两个脾性古怪的嫂嫂,说不定还会联合起来欺负咱们元娘,小侯爷那样的人,妾室通房也不会少……”   红绸说着说着,像编起话本来似的,没完没了,半晌工夫,竟然都说到姜幸怀着的孩子身上了,吓得紫绢赶紧捂住她的嘴。   “你成天都看了些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怎么讲给元娘听呢?污人耳朵!”   红绸一嘟嘴:“我们元娘是好看嘛……”所以后面那些完全可能成立!   被两个丫头这么一胡闹,姜幸反倒平静下来,没有那么着急了,她还饶有兴致地冲红绸招招手:“你接着往下说,我怀了孩儿被夫君的小妾迫害,然后怎么了?怎么在你这里,小侯爷像个被人骗得团团转的傻子一样,而我就是个受气包?”   红绸不好意思地笑笑,手指勾在一起:“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嘛……”   姜幸抻了抻胳膊,扭身扎到锦被里,声音带了些疲惫:“你以后,能不能看一些让人心情舒畅的话本?”   红绸蹲下来,兴冲冲地道:“也是有的!正室夫人在内院斗智斗勇,赶跑所有伤害过她的姬妾,最后和夫君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这种。”   姜幸轻笑一声,闭着眼睛,仿佛做了什么美梦似的:“这不是河东狮吼吗?”   “还有别的——”   “好啦,”紫绢将红绸拉起来,“你没看元娘都困了吗,今日走了好多路,元娘也累了。”   “嗯,”姜幸朦朦胧胧地应了一声,“去烧水,我要沐浴,今天流了好多汗……”说着说着,已是没有了声音。   —   在锦绣阁待了半月,姜幸都没有机会再见到季琅,便让和红绸相熟的门房福贵多留意留意武敬侯府的动静,可是福贵能力有限,很久也没传来消息。   姜幸没等到季琅的消息,却等来了上次李芸环提到的游园。   令姜幸没想到的是,这次姜修时特意来叫了她去。   写到“兄妹两个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时候,我饿了。 第8章 一丘之貉   转眼就到了姜修时休沐的日子。   前日,姜幸给方氏请完安回锦绣阁的时候,半路之上,姜修时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告诉她十五那日要同去安灵寺拜佛,可能要在那里住上一日,让她准备妥当,别在当日出什么岔子。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模样就像早就约定好了似得。   姜幸有些错愕,这还是两年以来,姜修时第一次主动邀约她,以往的时候,他避着她还来不及,这次却出乎意料。   可是姜幸还记得那日她在马车旁说的话,她不想热脸贴人冷屁股,也不想和姜嫣有太多的接触,本想直接回绝了他。谁知道姜修时像是怕她拒绝一样,嘱咐完之后就借口自己衙里还有事,匆匆走开了。   姜幸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人,也想直接把姜修时的话当作耳旁风,可巧那日晚上,红绸替福贵来传话,说季琅十五那天也要去安灵寺游玩,两件事一撞到一起,姜幸便没有那么坚定了。   几番纠结之后,姜幸最后还是觉得十三娘的手帕比脸面更要重要,所以她早早打点好一切,就等着十五姜修时休沐。   到了十五那日,姜幸先去寿安堂给方氏请安,令她没想到的是,在门口居然碰上了许久未见的姜有卢。   姜有卢身为吏部尚书,公务缠身,比她大哥要繁忙,一般都在衙里处理公务,有时晚上都宿在那里,即便是休沐的时候,也常不得闲。   在姜府里,父亲是唯一一个待她和颜悦色的人,从来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有时候哪怕是一句嘘寒问暖的话,姜幸也能感觉心里像是有暖流经过,对于那些她陌生又惧怕的感情,她其实是心有奢望的。   看到姜有卢走过来,姜幸低头弯了弯身,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一抹喜色。   “父亲。”有他在这里,今日的请安总会好过些。   “是幸儿啊,”姜有卢面含笑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是有些失神,复而又回过神来,“前些日子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最近好些了吗?”   是从国公府回来那天之后,姜幸只是以此为借口免了两日请安,没想到父亲也记挂在心上了。姜幸仰起头,眉眼弯了弯:“已经都好了。”   姜有卢已年逾四十,脸上却没什么岁月的痕迹,依旧能看出他当年的俊逸,如今到了中年,在官场又如鱼得水,稳重之余,人也难得的精神。   姜有卢点了点头,“平日里仔细着点,有什么不舒服,告诉你母亲,切勿自己挺着。”   “女儿知道了。”   姜有卢这才带着姜幸进去。   一进到里面,才发现人都在,李芸环坐在贵妃椅上,旁边是姜修时和景氏,才从晋王府回来的姜修明则和姜嫣围着方氏说话,寿安堂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姜幸先给方氏和李芸环问了安,六岁大的姜修明坐在方氏怀里上,一看见姜幸就笑,眨着大眼睛看着她,乖巧地喊了声“大姐姐”。   他才六岁,刚启蒙,还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待姜幸最真诚。   可是年纪再大点,姜幸便不知他还会不会如此了。   结果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方氏竟然也出奇地高兴,非但没有找她茬,还夸她衣服穿得好看,笑着跟她招手,让她坐到罗汉床上。   姜幸有些受宠若惊,迈着步子走到床边坐下,刚做稳当,就听见方氏笑着对她道:“你大嫂有孕了,昨日下午大夫看诊,说是有三个月了!”   姜幸一怔,怪不得方氏合不拢嘴!   这是天大的喜事,景氏嫁进来两年多,其实头一年就已经有过一次身子,只是她身子虚,竟没坐住。   方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第二个孩子,姜府人丁稀薄,她镇不住的李芸环也不好生养,唯有将希望都压在景氏头上。   景氏小产的时候,她便有心思给大哥塞人,可是大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自己的后院还是能控制的了的,再加上景氏背后又是魏国公府,方氏总不能强押着大哥纳妾。   姜幸说过,方氏最是势利,捧高踩低,只会欺负能拿捏的住的人。   “恭喜大嫂!”姜幸转过头,笑着祝贺景氏,景氏却有些遗憾,偏头看了一眼姜修时,又回过头对她道:“原是要和你们一起去安灵寺的,现在却不行了,好不容易能有一次机会……”   姜修时咳嗽一声,扶住她肩膀:“你身子弱,大夫也说不宜舟车劳顿,还是在府中好好休息吧,等孩子出生了,你养好身子,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景氏原本是有些失望的,听见姜修时这么说,便抿着唇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看得出来,大哥对景氏是真心疼爱的,即便是成亲两载,有时姜幸还是能从两人脸上看出拘谨和羞涩,就像新婚的夫妻俩一般,这其实很难得,更别说姜修时一直不曾纳妾了。   方氏笑眯着眼,连脸上的皱纹都在诉说着喜悦,她看向李芸环:“最近府上喜事连连,要多亏菩萨保佑,你去安灵寺上多添些香火钱,也给我这个孙儿祈祈福,让姜府福寿绵延。”   景氏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生,方氏却一口一个孙儿,其实是无形中给景氏施加了压力,姜幸转头一看,果然就见景氏脸色一僵。   姜修时也注意到了,刚想将话题岔过去,姜嫣正适时地开口。她抬头看着方氏,懵懂的双眼透亮清澈:“祖母,咱们姜府喜事连连,除了大嫂有身子,还有什么别的喜事吗?”   姜幸也注意到了刚才方氏那句话,心里有些不对味,听见姜嫣问了出来,她也疑惑地看向方氏,谁知道李芸环却突然起身,带了些刻意,轻轻瞥了一眼姜嫣,姜嫣便闭了嘴,低头默不作声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赶在明日回来,这会就得动身了。”硬生生地截断了刚才的话。   姜有卢却没在意,他点了点头,嘱咐李芸环:“多带些人,路上仔细些。”   李芸环笑着应下了,便要带她们走,安灵寺在城北的灵山,到那大概要花半日的时间,京中贵人前去烧香,都是要在那住一日的,没人想赶夜路。   姜幸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方氏的态度和李芸环的反常都让她隐隐感觉到不安,等到坐上了马车,姜幸急忙问紫绢:“最近府上可是来过什么人?”   她近日都在心系十三年的手帕,还烦心突然中断的线索,没怎么在意府上的事,不过紫绢心细,许多事她都会为姜幸一一留意。   没想到紫绢却是摇了摇头:“府上并未来客。”   随后她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她像恍然想起什么一般,抬头看着姜幸道:“不过,十二那天,夫人好像出府来着。”   姜幸心中一动:“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紫绢点了点头:“去了毅南侯府,夫人的母亲晋王妃不是出自毅南侯府吗,十二那天,正是毅南侯府世子孩儿的洗三礼,奴婢和元娘说起过这件事。”   紫绢一说,姜幸瞬间想起来了,她确实问过一嘴,只是当时并未在意。   毅南侯府谢家是晋王的外家,两府同气连枝,关系一直都很好,李芸环嫁到姜府来后,姜家和毅南侯府便也时常走动,谢家的几个公子、娘子还经常来姜府借住,亲如一家。   可是姜幸不喜欢谢家人,每当一想起他们,她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张挂着阴狠的笑、眼神带着侵略意味的脸。   毅南侯府家风甚严,在安阳也属于顶尖的那种世家大族了,京中时常流传着“谢家男,崇华客,谢家女,百家求”的歌谣,就是说谢家男儿个个文武全才,是崇华殿议事的常客,谢家女知书达礼,是大族们心中认定的好儿媳。   但那都只是明面上的,她所知的那个谢家四郎,最是道貌岸然人面兽心,背地里尽做些腌臜不堪的勾当,绝不似他外表那般光风霁月!   姜府能有的喜事,除了大嫂景氏有孕,最有可能的便是她的婚事了,那个谢四郎一直觊觎她的美貌,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可姜幸以为,谢家不一定会看上她的身份,娶回来做正妻,若是纳她为妾,姜府也不会答应。   现在看来,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不管谢家看不看得上她,她一点都不想嫁到谢家去!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之前季琅玉佩上刻着的那个“柔”字,姜幸第一时间就猜测他刻的是谢莞柔,并从他当时的神情中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起初姜幸还不明白,季琅既不信佛也不爱赏花这种闲情雅致的事,为什么要来安灵寺玩耍,现在再一想,他极有可能是追着谢莞柔来的,那么谢家的人今日也会出现在安灵寺。   两府的人一齐出现在这里,姜幸没办法相信只是巧合。   若真是与她的亲事有关,只是寻常议亲的话,最多是请媒人先去说和,两府长辈再见一面,后面就是下聘走礼了,哪会像现在这样选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见面?   姜幸越想脸色越白,安灵寺在灵山之上,若是谢家真在动歪脑筋,她又能求谁呢?   “这好像是姜府的马车!”   姜幸正想着,马车外面却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景二天天跟我念叨那个什么折腰舞,如痴如醉,我记得姜府那个大娘子就是跳过这舞的吧,小叔,你感不感兴趣?”   这声音一听就很顽劣,丝毫不顾及别人,姜幸的马车在最后面,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的,连紫绢和红绸都气红了脸。   姜幸将马车小窗的帘子一掀,探出去半拉脑袋,果然看到后面跟着两个打马的人。   两人她都认得,一个是许久未见的季琅,一个是青楼常客季衡宇——传说中那个京城三霸之一。   季衡宇比季琅要大四五岁,却要喊他一声“小叔”,两个人差着辈,却感情甚笃,甚至可以说,季琅今日这纨绔样,都是被这个侄儿教出来的。   她一探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过来,立马就吸引了那两人的注意力。   季衡宇眼中似有惊艳之色,却只是一闪而过,他就看到自己小叔愣了愣,然后骑着马走了过去。   隔着姜府几脸懵懂的护卫,季琅眉头一皱,上来便问她:“你怎么也来了?”   好像特别不愿意见到她一样。   姜幸目光急切,没在意他眼里的嫌弃,忙开口问他:“小侯爷今天来此可是因为谢四娘?”   “哈哈哈,”姜幸刚问出口,季琅脸色一变,还没等他说什么,却听到后面几声狂放的笑声,季衡宇揉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叔你看看,你这点心思,连个小丫头都知道了,还敢拿来取笑你!”   说一下武敬侯府季家   老侯爷有三个儿子(大家以为),老大老二都死了,季琅是老三,老侯爷老来得子(大家以为),所以季琅年纪虽小辈挺大。   这个季衡宇是二房的儿子,管季琅叫一声“小叔”,已经二十四岁,有媳妇,和景彦是同一辈的人。 第9章 一拍两散   季琅一听后面狗侄子嘲笑他的话,急忙转过头去看他,神色有些窘迫地瞪了他一眼,再回过头,却发现姜元娘已经将窗帘放下了。   仿佛真是应了狗侄子所说,她跟他问这一句话,就只是为了取笑他似的。   姜幸却并不是为了取笑他。   她坐在马车里,低着头,眼睫微微颤动,一眨不眨地看着双脚,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从季衡宇那句话中便能印证她猜的果然没有错,季琅是冲着谢四娘来的,谢家人必定也在山上。   如果两家只是普普通通议亲还好,姜幸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怕只怕有人动什么歪心思……   她孤立无援,到时候又能求谁呢?求她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大哥?   正想着,姜幸感觉到手袖被人拽了拽,她转过头,看到红绸拉着她的衣袖,慌慌张张地比划着:“元娘!元娘!手帕!”   脑中“哗”一下,姜幸这才想起来,心里的顾忌还不知道是不是庸人自扰,眼前要回十三娘的手帕才是正经。那手帕她贴身带了那么多年,也不想放在别人身上太久,沾染上男人的臭气。   夏风荡着涟漪轻轻吹拂,季琅看了那方小窗一会儿,直到姜家的车夫频频斜眼看过来,他脸上羞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转悠,调转马头便想去找他那个狗侄子。   才刚勒紧缰绳,那方小窗上的帘子却又被挑动了,玉手轻撩,从那里钻出盈盈双目,双目里浸着水光,却晶莹透彻,季琅的身子一下就僵住了,他看见那姑娘莲口轻启,眉头微皱着对他说什么。   可是那一刹那,季琅耳边像灌了风一样,什么都没听见。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局促地将马头又调转回来,下意识问她:“啊,你说什么?”   姜幸闭上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放大了声音,只是怕被车夫听见,还是压着嗓音道:“我说——那个包着玉佩的手帕,小侯爷能不能还我?”   “还你?”季琅有些愣怔,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大声问了出来,姜幸有些慌乱,急忙比出个噤声的手势,还指了指赶车的马夫。   他回过神来,明白姜幸的意图了,心里却嘀咕,原来她也会顾及名声名节,知道这是不好的行为呀……   可是再一想,这丫头给他手帕就不是故意的了,那也就不是他想象中的私相授受,人家不过就是一时顺手,忘记了而已。自己那一番担忧,反而像自作多情。   季琅咽了口口水,一边伸手去摸前胸,一边烦气地看着她,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误会人家了,知道只是个乌龙,他心情更加糟糕了。   姜幸就安静地看着他翻找,可是等了一会,一条小小的手帕他还是没有找到,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小叔,你又背着我干什么呢?怎么和这丫头说这么久?还神神秘秘的。”   后面的季衡宇无趣了,打马上前来,将两人的动作打断了,姜幸隐隐有些着急,虽然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想送给季琅手帕,可是让别人知道了,一定会怪罪到她头上,也不会相信她并不是有意的,所以她并不想节外生枝,让更多的人知道。   再说,这个季衡宇又是个嘴巴大的,不知道会怎么传呢。   季琅一看季衡宇过来了,就停下了翻找的动作,像找到救星一般,急忙对姜幸摆手:“那东西本侯今日没带在身上,改天再说,你放心,本侯不会诓骗你的,下次一定还你。”   姜幸瞪起双眼,以为他方才翻遍全身的动作就只是在逗弄自己而已,带没带在身上这种事还能忘记吗?她刚要张口,季琅却已经和季衡宇策马离开了,眨眼之间就超过了她们的马车列,到了最前头。   这一阵打马动静有些大,马过之处尘土飞扬,惊动了最前面的郡主车驾,姜幸看到李芸环挑帘出来看,急忙放下帘子,钻回马车里。   “二福,”过一会儿,姜幸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车夫停了停手,就听见她继续道,“刚才的小侯爷的是别告诉夫人。”   车夫二福憨憨的,闻言就应了一声,也没说其他的话,姜幸并不担心,二福就这点好,不会多嘴。   被季琅这么一折腾,她心中的烦闷反而减去不少,也没有方才那般紧张了,如今已经上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真有人要对她不利,现下心中有了防备,奸人总没那么容易得逞。   二马飞奔而过,到了半山腰上,地势开阔之后,季衡宇一边扬鞭,一边好笑地看着季琅:“小叔,你刚躲什么呀?那丫头说什么了?”   这其中掺杂了三分调笑意味,其中的意思却只有季琅能懂。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对对方都了解甚深,一撅屁股就知道他拉什么粑粑。刚才小叔说还东西那些话,明显是骗人的。   季琅装作没听懂:“我躲什么了?”   “得,你不愿说就算了。”季衡宇比季琅大上几岁出去,虽然一口一个小叔,可是却还是很容让他的,看他不想说,也不打算刨根问底。   可是他突然想起别的事来。   “我刚只是轻轻一瞥,那小娘子果然貌若天仙,怪不得景二总念念不忘,以他的性情,说要求娶姜元娘的心思也不是唬人的了,没准和姜府还真能亲上加亲。”   季琅突然慢了下来,看季衡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中闪过一抹不快,神色也认真起来:“怕就怕魏国公不同意,景二都是那个性子了,他家老爷子就想找个温柔贤惠又能管的住他的,姜元娘,不行!”   季琅煞有介事地摇头。   季衡宇却斜眼看他,神色并不赞同:“魏国公那是出了名的宠溺儿女,你看景二那样子,魏国公虽动辄骂他,可动过一根手指头?什么不是景二哭着喊着要,魏国公府就把东西送到他眼前的?这小子命不要太好!”   他说着说着,最后变成了恶狠狠的语气,仿佛羡慕嫉妒恨似的,连连啧叹。   季琅看着前面郁郁葱葱的草木,心中思量着狗侄子的话,越思量越对,可脸色怎么也好不起来。   若是景二真的娶了姜元娘为妻……他摸了摸胸口的那枚手帕,和那个有些硌人的珠子,异样的感受冲破心扉,要直冲他脑门,他烦躁地搔了搔下巴,闭口不言了。   要是这段对话被旁人听见,京中两个少爷纨绔嘴里把另一个纨绔放在嘴里这么说,保准得笑掉大牙。三个人乃一丘之貉,谁也甭笑话谁,若不是家里人都疼得跟眼珠子似得,那能养出这几个混不吝来。   季衡宇看季琅默不作声的模样,眼神还放在空处了,全然忘了他还在身侧一般,神色就微微一变,他策着马靠近他一些,伸手捅了他一下,打断他的沉思:“怎么,小叔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没有。”季琅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季衡宇扭头看了一眼被远远落在后面的姜府车驾,又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季琅,唯恐天下不乱地问道:“你不会也被那小娘子迷上了吧,难不成你也喜欢她?”   季琅放下手,转过头,毫不犹豫地反驳:“你瞎说什么?我只是担心景二那小子不能如意,毕竟头上还有个太夫人管着他呢!”   “真的?”   季琅“呵”地笑了一声,好像为了让自己说的话更容易让人信服似的,手臂一抬,遥遥指着山上安灵寺那座标志性的高塔,半讥讽半严肃地道:“你记着,我就是死,从那上边跳下去,也绝不会娶一个青楼舞姬为妻!景二能干出来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这可是发了毒誓了,季衡宇满是震惊地看着自己小叔,心想你反应也不用这么认真啊,没人让你娶她为妻。   他刚不过是调侃一两句而已。   越是这样,季衡宇反而越是觉得其中有诈,不可信。   可是转头再一想,自己小叔心里有病,平时连女子的手都碰不得,也讨厌和女人亲近,那姜元娘好看是好看,也不见得就能治愈他这病吧……唯一一个他接触了也没事的,不就是那个谢四娘吗?   他就不再纠结,坏笑着扬鞭拍向季琅的马屁股,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绝尘而去,开玩笑地大声喊着:“下次别发这么毒的誓!万一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完了!”   —   到了山顶之上,姜幸从马车上下来,看到不远处的姜修时冷着一张脸,便知道他刚才也看到季家两位爷了,眼里尽是嫌弃。   季琅和季衡宇骑着的两匹马,则在马棚里悠闲地吃着草,看来比他们要早到不少时间。   郡主是贵客,安灵寺的主持亲自出来迎接,一方大师身着袈裟,庄严地站在石阶上,看到一行人过来,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身,道了声“阿弥陀佛”。   “郡主的居所,寺里的沙弥已经打点好了,还在原来的老地方,檀香阁里,有施主正等着郡主。”   李芸环回了一礼:“有劳主持。”   她又回过身,对姜修时道:“大郎先带着二娘他们去住处休息一下,赶了半日路,也累了。”   姜修时应下,说完,李芸环便随着主持走远了,向着他口中檀香阁的方向。姜幸深深看了一眼,主持口中所说的“施主”,怕不就是谢家人?但是李芸环独自前去了,并没有叫上她,姜幸又觉得或许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只是她在自己吓自己。   姜幸跟着大哥往住处走,落在两人身后,就看到姜嫣保住大哥的胳膊,又露出那副天真无邪的笑脸:“大哥,娘亲说今日四表姐也来了安灵寺,一会我们逛丁香园的时候,也叫上她们好不好?”   说完,似是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姜幸一眼。   姜修时刚要点头应下,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顿时暗沉下来:“武敬侯也来了,那人定是冲着表妹来的,还是别让她出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嫣并没有再坚持:“那喊上四表哥吧!”   “嗯,子翎终日都闷在房里读书,难得出来放松一下,出来看看也是好的,明年科考,他这样紧绷着心神也不行。”   姜幸抬头去看大哥,他口中那个终日埋头苦学的人就是谢家四郎,京中甚少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一是因他是谢家人,二是他从小便十分聪颖,被人称为谢家奇才。为了脸面,他就算逛青楼,都是神神秘秘的,其人更是人面兽心,漾春楼有一个姐姐,就是被他玩弄死了……   就连他这个大哥都蒙在鼓里。   姜幸一路上没说话,到了住处,便借口不舒服回房歇着了,睡了个午觉,她便被人叫醒,紫绢轻轻推着她,声音低低地:“元娘,元娘……”   姜幸有些懵懵懂懂地,一睁开眼,就看到紫绢深色有些纠结。   “怎么了?”   “大少爷在外面,说要找元娘出去游园。”   姜幸闭上眼睛,神思还沉浸在方才的梦里,等回过闷来,眼睛蹭一下就又睁开了,她从软塌上坐正了,一边整理衣襟:“现在?你没说我在睡觉吗?”   紫绢点了点头,一旁的红绸抢着回道:“大少爷说午觉时间早过了,让元娘不要总窝在房间里。”   平日里,姜修时连过问她都不过问,哪会像今日这般一请再请,一定要她出去?   知道两个丫头应付不来大哥那样的犟脾气,姜幸起了身,走到外间的时候,看到大哥正在椅子上坐着喝茶。   姜幸扶了扶额,变成一副弱不经风的娇弱样子盈盈走了过去:“大哥……你有什么事?”   她边说着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柔软无力,姜修时一看她这个样子就皱了皱眉,声音严厉:“睡什么午觉睡成这个样子?坐没坐相,精神也不好,正好,跟我出去走一走,外面天气正好。”   姜幸本是想表现自己不舒服,怎么在大哥眼里就成坐没坐相了?她轻轻撇了撇嘴,偏过头看着他:“大哥,我今日不舒服,游园就算了,你和二娘一起去吧。”   “不舒服?你这个借口用了两年,当真以为没人能看出来呢?”姜修时板正了脸色。   姜幸很不喜欢姜修时对自己说话时的语气,如果不想看到她,不想搭理她,就让她自生自灭不是更好?偏偏还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过来指责她,嘴里像含了炮仗一样,突突突将她堵得无话可说。   她瞬间便没了和他周旋的心思了,矫揉造作的样子也敛去,神色冷了下来,嘴角却微微弯起:“大哥非要妹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吗?行呀,那我就直说了,我不想和大哥与二娘游园,我宁愿自己呆在屋子里,这样行了吗?”   “你!”姜修时拍着桌子站起身,双眼圆睁,可是教养又让他说不出心中的话,他复又坐回去,冷声道:“你不想看见我们也可以,今天也不是真的带你们来玩的,你最好见一见子翎。”   姜幸有些愣怔,没想到大哥会如此实诚,这么快就把他的目的说出来,可是他本来也是这样的人,不会诓骗别人,也不会藏着掖着。   “我为什么要见他?”   姜修时一听她的语气就生气,转头瞪了她一眼,平复下神色,继续道:“谢四郎有意求娶你,父亲母亲那里应该是已经答应了,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在成亲之前,让你与夫郎多接触接触,总不至于盲婚哑嫁,这都是为了你好,母亲已经想的够周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姜幸呼吸一滞,站起身怒目而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最终她看着姜修时,厉色道:“是母亲派你来说和的?”   知道她不会轻易妥协,所以让大哥过来周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是,他是傻吗?他凭什么要被别人拿来使!   姜修时皱起眉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姜幸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她背过身去:“我不去!”   “你不想嫁?”姜修时终于明白她的态度了,气哄哄地绕到她面前,逼着她直视自己。   姜幸猛然抬起头:“我为什么要想嫁给他?”   两个丫头一看少爷元娘吵起来了,神色都有些着急,可是着急也无济于事,姜修时不是她们能苛责的,只能站在姜幸身后,以防少爷动手。   “你真是……真是不知好歹,谢家人来提亲的时候,我还为你高兴,能嫁给谢四郎那样的谦谦君子,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已十六,来府上提亲的一家都没有,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以你之身,能嫁到毅南侯府——”   “我应该跪着谢他们求娶的恩情吗?”姜幸将姜修时打断,声音凉彻,连身子都气得发抖。   这是大哥第一次将话说的这样明白。   “在你眼里,能嫁到毅南侯府是我高攀了,实际你眼中觉得我都配不上他们谢家对吗?我应该做低伏小,卑微到尘埃里,承接住他们的福泽和施舍对吗?”姜幸仰着脸,眼中翻腾着热泪。   姜修时眯了眯眼睛:“并非是这样,但你说的话,也不是全错。”   这下连两个丫头都觉得大少爷说的话过分了,姜幸却被他气笑了:“大哥可知,谢四郎是什么样的人?京中所有数得上名的纨绔,都要比他好万倍!人家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会玩多了,就是你不屑的漾春楼,他也是其中常客,你觉得我配不上他?我还觉得他配不上我!”   “你胡说什么?”姜修时欺前一步,良久后却冷笑着点了点头,“你真是疯了,为了反驳这桩亲事,竟连这种瞎话都编的出来,我果真是小看你。若是这样,将你嫁到毅南侯府,蒙羞的也是我们姜府,我看不如回绝了好,只是今后,你可别后悔!”   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开,仿佛再看她一眼都是污了眼睛一般。   我们姜府,我们姜府,那语气,就好像姜幸不是他们姜府的人。   姜幸羞愤难当,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他走了?她执起一旁的茶杯,用力地抛了过去,刚好砸到姜修时的后背上。   “姜修时,枉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脑子简直是被狗吃了!谢四究竟是不是我说的那样,有心的,一查便知,可怜你被人利用了还不知,也不知道这世上谁才是跟你最亲的人。那句话我同样要送给你,今后,你可别后悔,我姜幸,实在是攀你不起。紫绢,送客!”   对不起断更好久!这两天作者一直肝毕业论文,终于肝完了,可以安心码字啦! 第10章 一次失言   那杯子砸得他后背生疼,滚烫的热茶也透过衣物灼伤了他的皮肉,姜修时踉跄一下,怒而转过头,却看到姜幸倔强地仰起脸,脸上满是泪水。   她不像在哭,可就是在哭。   他没见过人能委屈成这样。   梗着脖子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她说:“送客!”送的该是他,全然将他当做一个来访的客人了,不再是亲人,他又想起她刚才口中说出的那些话。   谢四郎如何,他一查便知。   没人会编这种不攻自破的瞎话吧,难道是她错了?   姜修时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姜幸却抹了把脸,冲他大吼一声:“滚!”   还有下人在这,姜幸却丝毫不给他面子,如此逾矩,姜修时脸上羞愧难当,喉咙中的话顿时又吞了回去,他甩了甩衣袖,冷哼一声,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姜幸看着那个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在漾春楼的时候,秋十三娘每次看到她哭,都会把她抱在怀里,嘴上说着甜滋滋的话哄她开心。不论是她做错了事,还是她受了什么委屈。   她一生里何德何能,让一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对自己那么好,她又是造了什么孽,让一个至亲之人弃自己如敝屣。   红绸头一次看到元娘这么哭,一下就慌了神了,手忙脚乱地递上去手帕,眼睛里霎时也晶莹一片。   “元娘,别哭了,为了大少爷落金豆子,不值当呀!”   姜幸轻轻抬了抬头,一边用手帕按着眼角,一边问她:“为什么不值当?”   红绸一愣,扭头看了看紫绢,眼神犯难,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话。   紫绢蹭了蹭姜幸落着泪的下巴,声音温和似水,柔软地触碰到她内心深处:“大少爷是没将元娘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元娘不必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至于他骂元娘那些的,元娘已经讨回来了。”   “再哭,就不值当,就好像元娘放不下似的。”   姜幸怔怔地看着两人,心绪却慢慢平复下来,她自认并没有觉得有多委屈,可是却还是忍不住落泪,原来是因为自己还没放下。   她还以为自己在两年前,大哥第一次转身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呢。   姜幸转身,慢悠悠地走到内间,若有所思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红绸要跟上去,却被紫绢拦下了。   “让元娘好好想想吧,我们不要打扰她了。”   “可是……”红绸有些不放心。   “元娘是个通透的人,她会想明白的。”   姜幸坐在床边,脑中一遍一遍回想着刚才大哥说的话,脸色却一直很平静。人有时候越是觉得自己不在意某个东西,实际上就越是在意那个东西。   真正不在意的,连看都不愿看一眼,想都不会想起。   就像大哥对她一样。   姜幸除了十三娘,这十六年来拥有的东西很少,如今多了一个红绸一个紫绢,也就仅此而已,可是大哥,他有父母,他有妹妹,他有大嫂,他还有前途无量的为官生涯,他什么都有,他不缺姜幸一个。   姜幸轻轻叹了一句:“紫绢说的真好,只要讨回来便好了,以后什么都不再奢望,讨回来就好了……”   “你还真是厉害。”   姜幸本是自言自语,却突然听到一声搭茬的,她一惊,急忙回过神来,吓得抓紧床上的枕头,四下去看:“谁!”   “我。”声音从房后的窗户那里传来,那人说了句没用的话后,轻声敲了敲窗框,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姜幸却从那句简短的话中听出了来人是谁。   她漫步走过去,将窗子打开,就看到季琅坐在墙头上,衣服里兜着一堆樱桃,看到姜幸之后,他从上面利落地跳了下来,神色不明地走过来,眼神乱飘。   “本侯可不是故意听墙角的,我来这里摘樱桃,没想到是你住的地方。”季琅似乎是在解释。   姜幸探出去头望了望,果然看到墙角那边长着两棵樱桃树,一棵白樱桃一棵红樱桃,都长得滴溜圆,一看就很好吃。   季琅看见她的动作眉头皱了皱,声音不满:“你不信我?”   姜幸摇了摇头,将视线移回来,抽了口气,红着眼睛对他道:“现在信了。只是小侯爷当做没看见吧。”   季琅真的没看见,他只是听见了,可是就是因为没看见,那些话才显得格外刺耳,外人那样说说姜元娘也就罢了,毕竟是外人,姜修时是她的亲哥哥,怎么能说出这么扎心的话呢?   他看到姜幸微微低下了头,两眼之下染着一抹红色,刚才哭过,现在还有些抽噎,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季琅走过去,将衣服捧着的大樱桃向上一抬,眼神也看向别处,声音也很是别扭:“你吃不?这樱桃一点都不酸。”   姜幸一愣,略有些惊讶地看了过去,季琅保持着捧衣服的姿势,模样就像在哄人开心。   像十三娘一样。   她伸出手,捏了一个白樱桃,在手上蹭了蹭,毫不顾忌地吃在嘴里,可牙齿刚一咬破,她就急忙捂住腮帮子,眼睛眯成了月牙,嘴巴也隆到一起。   “怎么了这是?”季琅以为自己下毒了。   可是他并没有啊。   “酸!”姜幸神色古怪地看着季琅,以为自己又被他捉弄了,刚才明明是他说“一点都不酸”的。   季琅神色一变:“不可能。”好像献宝之后被人发现宝物是赝品一样,他有些挂不住面。   姜幸酸得牙齿都没了。   “不信你自己尝一尝!”   季琅真的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咀嚼的一刹那,像是被定格了一般,而后他立马纵了纵鼻子,将樱桃吐了出来,两手捂着腮帮子道:“明明以前都是甜的!”   樱桃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姜幸看他被酸得呲牙咧嘴的模样,之前的不快都抛诸脑后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她笑得趴伏在窗子上,眼睛里笑出了泪花,季琅本是失了颜面,可看刚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人现在笑得这么开心,心里也越发明朗起来。   “你笑得时候,其实也挺好看的。”看了她良久,季琅仿佛入痴了一般,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姜幸猛地抬头,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小侯爷说什么?”   季琅回过神,立马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连连摆手:“什么都没说!”然后逃也似的转身跑掉了,仿佛生怕姜幸追问一般。   “什么好看?他说什么好看?”姜幸重复这句话,有些失望地关上了窗子。 第11章 二分明月   檀香阁内,香火的味道缥缥缈缈,隔绝了外面的燥热,里面昏暗一片,隐逸凉爽。   房中静谧安详,一张方木案两边,对坐着两个妇人,寺中的小沙弥调好茶后弯了弯身,转身出去了,临走时还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站在轩窗旁的男子身着月白长袍,身形修长,一只手背在身后,颇有几分儒雅之气。   恰好这时,半开的窗子下落了一只蝴蝶,他扇动眼睫,低眉看了看,嘴角弯起一抹柔和的笑,伸出手指按在了蝴蝶的翅膀上——狠狠碾了碾。   又转过头,温和地看着坐在楠木方案左边的那个妇人:“姨母,听说表哥要当父亲了,那姨夫一定也很高兴吧。”   李芸环端起茶杯,在杯沿处抿了抿,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掩了掩嘴角后,才低眉道:“自然是高兴的。”   语气听不出起伏。   谢柏松开手,掏出怀中的手帕擦去手指上的粉痕,漫步走了过去,在两人旁边坐下。   “表嫂这胎,能坐住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手指在桌案上敲着,一旁的母亲秦氏脸色微变,看到对面的李芸环神色明显不快,急忙瞪了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一眼。   李芸环的不快却稍纵即逝,她笑了笑,给自己杯里又添了热水:“魏国公府也紧张着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呢,从娘家调过来不少人,哪里还有我出手的地儿,只要景氏自己不折腾,当然能顺利诞下麟儿了。”   谢柏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唇角,秦氏见这话题就此打住了,便开始说正事:“郡主要说那事,何必来这里说,在府上不也是可以的吗?”   “姜府人多眼杂,不如这里清静,至于毅南侯府,总是要避嫌,这么不堪的事,最好不要发生在你们毅南侯府吧。”李芸环吹了吹热茶,边道。   秦氏却没听懂这话,闻言有些讶然:“只是寻常议亲,如何不能在府上说了,为何要避嫌?”   李芸环抬眉看她:“谁告诉你只是寻常议亲了?”   被这双幽暗的双眸一盯,秦氏都觉得头皮发麻,她转头看了看谢柏,顺便躲开这道视线:“不是柏儿说看上了你们姜府元娘,要娶过门当妻子吗?”   “母亲,”谢柏打断她,手里漫不经心地倒弄着茶杯盖,“后面这句话,可不是孩儿说的。”   “嗯?”秦氏彻底懵了,琢磨不清自己孩子的想法,也弄不懂郡主的意思。   李芸环轻笑一声,看着秦氏天真的模样觉得很有趣:“那个贱人的女儿,怎么配嫁到毅南侯府做正妻,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你们四郎啊。”   秦氏向后一靠,有些怔然地看了看两人,心里泛出丝丝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笑了笑,低头将放凉了的茶一口饮尽。   —   季琅有些狼狈地从姜幸那里跑开了,等远离了她的视线之后,他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说出夸姜元娘好看的话。   可是脑海中却又不知不觉浮现出姜幸笑趴在窗子旁,那番毫不顾忌的模样……   “小叔,你摘的樱桃呢?”   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季琅回过神来,按了按嘴角,把莫名其妙扬起的笑意拂去,他看着前面走过来的季衡宇。   说起樱桃,他嘴里又泛起酸了,啧了一声,他迈步走过去:“太酸了!根本不能吃,我摘了一兜捧,又都给扔了。”   季衡宇不信:“小叔不会是骗我的吧,你要是懒得给我摘,我自己去也行。”   季琅看他真要去,急忙拉住他袖子:“你看我衣服都脏了,是给你摘来着,没骗你。刚才我就尝了一口,现在嘴里还麻的呢。”   季衡宇看他说的煞有介事,虽然还有些将信将疑,但也没再质疑了,他端起胳膊蹭了蹭下巴:“可是我就是想吃安灵寺的樱桃……对了,我记得北边那个凤临阁后面还有棵樱桃树,要不咱们去摘那个?”   话音刚落,季琅却脸色一变,眉头紧紧皱起,眼里满是嫌恶:“要去你去,我不去。”   季衡宇一愣。   “不是?你非要自己摘樱桃吃吗?咱们府上要什么没有……回去再吃不也一样?”季琅嘟囔一句。   季衡宇一看他刚才还好好的,现在突然这么抵触,细细一想,就反应过来是自己说错话了,他抽了抽嘴角,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叔,那件事,你还没忘呢?去凤临阁后面摘樱桃,不进去都不行?”   季琅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很不好。   “我要是能忘记,你现在已经有小婶婶了知道吗?”他作势踢了季衡宇一脚,也没真踹,看季衡宇跳开,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我累了,我要去睡觉。”   季衡宇看他向相反的方向走了,眼里闪过一抹担忧,老实说,他心里真的挺为这个“小叔”着急的,都已经十九了,女人碰都没碰过,就是因为小的时候那次“意外”。   那还是在季琅六岁大的时候,也是在安灵寺,他和大哥带着这个比他们两个小出好几岁的“幺叔”玩,玩什么不好偏要玩捉迷藏。   结果季琅找人的时候,不小心闯进了凤临阁,那个地方比较偏僻,又因为荒废了许久,安灵寺的僧人也不曾在那把守,季琅看着凤临阁门虚掩着,以为有人藏在那,就兴冲冲地跑了进去。   结果,却见到一男一女赤条条地抱在一起在地上滚,口中还溢出不堪入耳的呻/吟声,偏偏那女人季琅还认识,是个京中某世家的贵妇,那画面冲击力有多大,对于一个六岁孩童是难以估量的。   污了眼睛不说,季琅回府后就高烧不退,生了一场病,之后他便所有女子都碰不得,稍微接近他一点就犯恶心。   为了治他这个病,景彦打算破罐子破摔,直接带他去了青楼里,可是就算是最美的头牌,季琅也丝毫不心动。   但是景彦的以毒攻毒之法到底是起了点效果,也许是在青楼里看得打情骂俏看多了,他也不再将那些男女□□当做洪水猛兽,只是依旧过不了最后那关——死活碰不了女人。   这件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道,京中的人们还不知,他们口中横行霸道纨绔风流的小侯爷,其实心里纯得真真的,连姑娘的小手都没碰过。   不过季琅跟季衡宇说过,谢家四娘,是芸芸众生里最特别的那个,虽然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自己这个小叔唯一只待她不同,经常寻机会套近乎。   但是这次很不同寻常,谢四娘明明就在安灵寺,小叔怎么半分都没提起她呢?   季衡宇搞不清楚,可是为了小叔未来的幸福,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小叔克服心里障碍做出点什么,毕竟,他最疼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叔了。   季衡宇摸着头钻回了房里。   —   姜修时被赶走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姜幸了,她也不敢出去逛丁香园,就怕遇上不想遇见的人,再生出许多事端来。   就这样,一直待到晚上还相安无事,姜幸吃了小沙弥送来的斋饭,坐在床边看了会儿书,却觉得脑袋发沉,困倦地睁不开眼。   她合上书,歪在床边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一条大蟒蛇追着她,吐着红信子,张开血盆大口将她给活吞了,姜幸吓得大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黑暗中她猛然睁开了双眼,发觉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了,她并没有在床上,也没有在屋里,似乎有人将她扛在肩膀上,身子还罩了一个麻袋,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嘴里也被塞上了布条,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被人绑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她又想到两年前差点命丧黄泉时的恐惧,好像被笼罩在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一般,有一种窒息的绝望感。她猛地踢腿挣扎想要逃脱,因为动作很突然,那人一下没抱紧,姜幸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可是双手双脚被绳子束缚着,她根本动弹不得,外面那人一下抓住她双腿,将她狠狠拖了回来,姜幸知道自己跑不掉,只好发出更大的声音,企图让人发现这里,她急得眼泪哗哗落,可是很快,她的后脑便迎来重重一击。   那人打得有些偏,姜幸吃痛,眼泪逼出眼眶,却并没有晕过去。但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出声了,若是再挣扎,那人肯定还会打她,直到将她打晕,到时候真的面临什么危险,她连应付都没办法,是被杀死还是被羞辱,都会神不知鬼不觉!   姜幸忍着哭声,真的什么声音都没再出,那人以为她被打晕了,又重新将她扛起来,这次脚步加快了许多……   —   季琅睡了一下午,晚饭也没吃,临到半夜却突然醒过来,肚子里空空如也,饿得他再难以入睡。   辗转反侧半天,他烦躁地坐起身,穿上鞋子下地,打算去安灵寺烧火做饭的厨房里偷点东西吃。丝毫不觉得自己行事不妥的小侯爷摸着黑去偷东西,结果在安灵寺里转悠半天却迷了路,不仅厨房没找到,连自己的住处也回不去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呻/吟。   身子立马僵住,他定在那处,以为自己又倒霉地碰上了那事,可是再仔细一听,他又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像是唤醒了他许久以前的记忆。   月黑风高杀人夜……   季琅陡然转身,就看到距离自己不远处,一个黑影在扛着什么东西走,然后那东西又掉到了地上,黑影一番折腾。   安灵寺是佛门圣地,可是只要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坏人做事是不会挑圣地不圣地的,就算是和尚遍地走的地方,不是也发生了偷情媾合的事吗?   所以季琅并不奇怪自己在这时发现了一桩隐秘。   经常有人对他说,做人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要总是多管闲事没事找事……   于是,季琅追了上去。   季琅:我虽然别扭一点,但我其实很可爱!   小天使们快来评论砸我呀,让我这个冷评体质感受一下人间温暖好不好T_T 第12章 两种货色   安灵寺在夜间并非冷清无人,寂燕塔灯火辉煌,偶有僧人手执灯笼在寺中巡视,只是这边更偏僻一些,暂时没有人发现有人行凶。   季琅撩动袍子,快步追了上去,脚掌落在石板路上悄无声息,轻点拂过,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歹人背后。   他却没直接攻击,而是探出手,绕过歹人的脖颈先捂住了他的嘴。歹人刚被捂上嘴就知道自己被偷袭了,下意识伸手去扒,脚跟抬起向后踹去,季琅仿佛知道他会作何反应一般,直接将他的脚又踩了回去,瞬间控制住了他的行动。   歹人再也没功夫管姜幸了,他放开手,姜幸顿时失去平衡,从他肩膀上滑落。   好在季琅眼疾手快,在空中托了一下,替她分去了大部分力气。   他见歹人终于放开了肩膀上扛的人,眉眼一挑,搂着歹人地脖子向上一提,轻而易举地让他脚离了地,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就没了声音,瘫软下去。   季琅看着已经昏厥过去的人,眉头皱得死紧,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要害谁,发出动静惹了人来,事情闹大了恐怕会对被绑的人不利,因为看那麻袋的大小,十有八九是个姑娘,所以他才避免发出声音。   因着刚才的动静,被套在麻袋里的人似乎吓到了,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季琅越听越熟悉,像是有什么敲开门扉一般,他推开歹人,眼中充满深思地蹲了下去,停了半晌,才扶起那个人,替她解开了罩头的麻袋。   被困在麻袋里面的人,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   姜幸不知道刚才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扛着他的人停了下来,然后将她粗鲁地放了下去,还磕到了她的腿。   或许是“交货”的时候到了,又或许是真正要害她的人要动手了,可是事到如今,她却丝毫没想出应对的办法。   她的心中只余下恐惧。   头顶上,那人在解着绳子,她一会儿看到的,会是怎样魔鬼的脸呢?姜幸紧紧闭着眼,心里开始后悔,若是没有回来,若是现在还在漾春楼,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如果有人可以像上次一样来救她……   “你怎么不睁开眼睛?”   —   季琅看清眼前的人时,眼里只有震惊,他没想到被掳的竟然是这个丫头,两人一日里见了三次面,都是不同的处境,只是这丫头越来越狼狈。   她是犯什么冲了?脚底下踩着水脉?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倒霉。   看了半晌,这丫头还是不睁眼睛,仿佛一个正等着屠夫来宰割的小绵羊,梗着脖子,脸上满是泪痕,眼睫还在怕得发抖。   他看得有些好笑,原以为她在她大哥面前伶牙俐齿的,胆子定然很大,结果遇事了就是寻常小姑娘的模样,一点也没什么稀奇,季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要故意逗弄她,可姜幸还是不知所觉。   “你怎么不睁开眼睛?”他半含揶揄地笑看眼前人,话音才刚落,对面的丫头猛然便睁开了双眼。   明亮的水眸里氤氲月光,蹭了几块黑的小脸上狼狈不堪,方才还是英勇的赴死神情,这一刹那的怔然,让季琅登时便僵住了笑意,定定地看着她。   她没出声,没有呜咽,就是眼泪突然往下掉,一簇簇,像断了线的珠子。   季琅心里顿时有些慌乱,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然后又蹲下去。   “坏人已经被我打晕了,你没事了!”   “别哭,有什么话咱好好说!”   “你……你这样可就不好看了啊!”   姜幸双腿蜷在地上,手脚还被绑着,她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害怕,前一脚刚踏进深渊,后面便冲上来一个人拉住了她,那种感觉,虚幻又迷蒙,劫后余生,说的就是这般啊。   而眼前这个人,救了她两次。   季琅看她安静下来了,单膝跪在地上,向前挪了一点,将自己袖子扯了扯,替姜幸擦了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着,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带了一些不自然的温柔:“别哭了啊……不然明天让人看着你这个样子,还怎么瞒过去……”   有一阵微风拂过,带来甜腻的花香,姜幸抬起双眼,看着认真给她擦眼泪的季琅。   季琅仿佛没察觉到她的眼神:“你低下点头,我给你把这个解开。”   姜幸顺从地低下头。   季琅双臂绕至她脑后,替她将绑在嘴巴上的布条解开,那扣子系得有点紧,夜里又太黑,他磨蹭了许久。   他就这样将她圈在臂弯里,姜幸仰头就能看到他的下巴,还能嗅到他身上的阵阵青草香。   姜幸有些恍惚,突然想时光在这里停驻得长久一些。   季琅终于和绳结“打完架”,又去给她解脚上和手腕上的绳子,这一路上挣扎两次,都已经磨破出血了,季琅吸了口凉气,抬头看她:“疼吗?”   才能说话的姜幸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嘶哑:“疼……”   “那你忍着点吧。”季琅摆摆手。   姜幸:“……”   客套完的季琅拿着绳子转身将那歹人给五花大绑了,还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块脏兮兮的布塞到他嘴里,然后将他拖到了一棵大树后头,又癫癫地跑了回来。   “你先回去吧。”季琅站在她身前,低头对她说。   姜幸想要站起来,可是腿一挪就疼,她想起刚才从那人肩膀上摔下来的时候,膝盖那里磕了一下。季琅发觉到她的异常,又蹲了下去,看她手捂着膝盖,多少也猜出点什么,想了想,他背过身去,拍了拍肩膀。   “上来吧,我背你。”   姜幸一愣,觉得眼前的情形有些眼熟。   “快点。”季琅又催促她,不知道为什么,姜幸总觉得他很心急。   忍着痛挪了挪腿,姜幸张开双臂,趴到季琅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她感觉到那个挺拔的脊背略微一僵,然后自己整个人就悬了起来。   季琅背着她,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   半晌后,他道:“你给我指路。”   姜幸知道他的意思,抬手给他指明方向。   两人便这么和谐地走着,一个弓着身,一个趴伏在背,一个认路,一个指路,走到半途的时候,季琅突然扭头看了看姜幸。   “今天的事,你谁都不要说,尤其是你那个母亲。”   他眼中满是镇定,还有一丝凝重,一点也不像她印象中泼皮无赖的小侯爷。   姜幸点了点头。   季琅扭过头继续走,后面这句话就说得有些漫不经心了:“还有上次的事,也不许和别人说。”   姜幸愣了愣,双臂不自觉地松开一些。   上次的事,上次他们发生过好多事,可是姜幸就是知道,他指的是两年前……   季琅知道了,知道上次是他救了她。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那就好。”   她也明白季琅的意思,季琅虽然救了她,可是并不想为此付出更多,也是在跟她撇清关系,要是被人知道了这件事,保不齐季琅就要为了保全她的名节而娶她。   他的态度显然是不想这样。   姜幸心里莫名有些委屈,就算他不说这句话,她自己也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谁稀罕他的婚事了?   武敬侯府这一座大山,姜幸肖想不起,她也无从肖想。   姜幸拍了拍季琅的肩膀,看他停下,就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季琅惊讶地看着她。   “之前那事,为了道谢,我已经奉上谢礼了,小侯爷现在该明白为何手帕里夹了一颗珠子。”姜幸低眉道。   季琅站直了身子,呆呆地看着她。   “那是泗泠上供的鲛珠,当年陛下赏赐给我的,一盒里只有三颗,我只剩下两颗了,给了你一颗。”姜幸解释着,意在说明自己的谢礼有多贵重,拿来还恩也已足够。   撇清关系,她也会的,也是她先做的。   “至于这次的谢礼……”姜幸迟疑片刻,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将另一颗珠子也送给他。   季琅连忙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挥了挥手:“这次就算了,就当本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说得条条是道。   姜幸不客气地弯了弯身:“那就多谢小侯爷的救命之恩了,这里离我的住处已是不远,小侯爷不必再送了。”   一看眼前人霎时变得很是冷淡,季琅心里很是堵闷,但是脸上却跟没事人一样:“那你的腿……”   姜幸笑了笑:“没事,忍忍就好了。”   “行吧,”季琅也不坚持,他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头对她道,“那个贼人本侯会处置的,你不用担心,也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姜幸一怔,刚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已经转身走了,动作步伐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很快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她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   回到住处时,果然发现红绸和紫绢都睡得死死的,根本没发现她不见了,而紫绢睡眠最轻,平时一有风吹草动她都会马上惊醒,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是晚上的斋饭有问题吗……”   —   季琅花了好半天才原路返回,找到那个被他藏起来的贼人,又花了好半天才找到某人的住处。   半夜三更,季琅带着人从窗户上跳进去,将人丢到了他的床上。   姜修时顿时惊醒起来:“谁?”   “我,”季琅的标准回答,他点上一根烛,似笑非笑地看着床上只穿着一件单衣的人,“武敬侯。”   “小侯爷?”姜修时皱了皱眉,又看了看半趴在他床上的麻袋,一时弄不清情况,还以为季琅是在寻他开心。   “小侯爷深夜带人来此,有何贵干?”   季琅有爵位在身,再怎么吊儿郎当,姜修时也得罪不起,只好硬着头皮,咬着牙,假装心平气和地问道。   “这个人,深更半夜地在你妹妹房外鬼鬼祟祟,若不是被本侯看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所以我打晕了他,交给你,你自己替你妹妹做主。”季琅抱着手臂,煞有介事地看着他道。   姜修时马上就警醒起来,顿时瞪大了双眼:“什么?那二娘怎么样?”   季琅皱了眉,脸色顿时冷了下去:“怎么,你就那一个妹妹?”   语气里满是讥讽,姜修时听到后愣住了,才反应过来:“那难道是元娘?”   季琅顿时有点不想跟这人说话。   “这人……怎么会出现在元娘窗外……”姜修时低头看了看,眼中马上闪过一抹怒色,“莫非是元娘在外面……”   “你瞎猜什么!”季琅冷声打断了他的话,眼中满是厌恶,“人都给你了,不会去查一查吗?他嘴里可是嘀咕着要将你妹妹掳走去做什么呢,你第一时间不气这个贼人,反而怀疑自己妹妹?”   这一番话毫不留情,季琅本来也不是姜修时什么人,身份又比他高,教训起来完全不收着,姜修时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气不过,却又无法出言反驳。   “你真是不怎么精明,”季琅嗤笑一声,转身走到窗子边,一只脚踏上去,转头对姜修时道,“也不知道进士是怎么考的,连谢柏那种货色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   他连连啧叹三声,边叹边摇头,然后不管姜修时的脸色,脚一蹬,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留下姜修时一个人干瞪眼。   季琅:这个蠢蛋大舅哥没救了,带不起带不起。   姜幸:附议。   姜修时:喵喵喵???   感谢“烟雨斜阳”灌溉的营养液+13 第13章 两相在意   夜色越发暗沉了,烛火彤彤,将一方角落照得亮堂堂,人影投射到墙上,摇摇晃晃。   姜幸蹲坐在外间两个丫头的床榻旁,愣愣地看着墙上摇晃的影子,眼睛困倦地向下耷拉,又猛地睁开,反反复复好几遍。   她已经在这坐了许久了,虽然之前只是有惊无险,回到这里多少也安下心来,可她还是不敢睡。   一闭上眼睛,就是灰蒙蒙,如临深渊般的恐惧。   要害她的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派人来,虽然季小侯爷说后面的事都交给他,可是她没办法全然相信他。   这两年在尚书府,尽管她活的不太如意,心中的紧张感却在一点点减弱,让她差一点就要忘记自己回尚书府的目的了。然而今日发生的事,却犹如投入湖水中的石子,荡起丝丝涟漪,也唤回了她久而封存的记忆。   她不会觉得来安灵寺拜佛游园与被绑只是个巧合。   现在再细细想想,那个歹人,或者说幕后之人根本就不是为了杀死自己才这么做的,否则在她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直接杀了她不是更好?他有太多机会可以动手了,何必将她带离院子,还走了那么远。   姜幸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   她忍不住将之前的诸般猜测和今日的事联系到一起,恐怕这次的暗害十有八/九跟谢四郎脱不开关系。   大哥说谢姜两家是在此商议亲事的,可是他知道的未必是全部,也许李芸环连他也是瞒着的。   谢家如果真想让她过门,何不大大方方遣了媒人说亲?将议亲的地方选得这么偏僻,本就显得遮遮掩掩。   若是在这里,她和谢四郎发生了什么苟且的事,毅南侯府一口咬定谢四郎什么都不知,世人只会怪她姜幸水性杨花。   倘若是别的人家的姑娘被这么陷害了,还有的地方说理去,只要那姑娘的家人强硬一点。偏偏是她姜幸,出自漾春楼,在人们眼里本就没有廉耻可言了,谁会相信她说的话?   谢四郎若是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不光可以得到她,到时一抬小轿子将她抬入毅南侯府,她的性命就全捏在谢四郎手上了。   那样一个心如蛇蝎的人……   姜幸越想心里越没有着落,她摸了摸床铺,翻身上了红绸的床,占了一个边边角,身子蜷成一团,握着红绸的手止不住胆寒。   她从来都是胆小的,怕鬼,怕歹人,如今,最怕的是人心。   月沉日升,星落云浮,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天际染上一抹青黛色。   “元娘……元娘!唔,元娘怎么睡这了?”红绸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乌黑的脑袋,吓地立马就清醒了,坐起身才发现是元娘。   紫绢也被她的动静吵醒,然而睁开眼睛后却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   “怎么了?”   “元娘睡在这!”   紫绢在红绸里面一些,还没看清那边的情况,揉着眼睛问了一句,红绸惊讶地指着元娘看向紫绢,眼里满是愕然和窘迫,还以为是元娘夜里梦游癔症了。   谁知道躺着蜷缩身子的元娘却突然“嗯”了一声。   红绸捂上嘴,知道是自己将元娘吵醒了。   姜幸撑着床渐渐坐直了身子,昨夜迷迷蒙蒙,最后还是睡着了,好在清晨被鸟儿吵醒之后,她听到了红绸的声音——只要没被掳走就好,她默默松了一口气。   “元娘……这是怎么回事?”紫绢似乎发现了不对,神色凝重地看着姜幸。   可是姜幸却不知道该不该和两个丫头说实话,现下还在安灵寺,一会儿怕是就要走了,她无法将事情说得太明白,就怕还隔墙有耳。   “是我半夜做了噩梦,害怕了,所以摸到了这里。”姜幸轻声道,随口编了个瞎话。   紫绢的神情却是若有所思,没有继续问下去,红绸听后哈哈笑了,握住姜幸的手:“元娘应该喊醒我们两个,陪你说说话,就不怕了。”   “下次再做噩梦,我就把你们都吵醒,陪我说话。”姜幸看着红绸这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心里的惊惧总能消减几分。   起身洗漱过后,她坐在铜镜前,让紫绢给她梳妆,红绸则在布置早膳。   手慢慢抚着姜幸垂落的发丝,紫绢神色高深莫测,她一边梳着头一边思索,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姜幸:“元娘昨夜是哭过吗?”   姜幸一怔,从铜镜里向后看,发现紫绢隐隐皱着眉,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的样子。   紫绢跟了她两年,这丫头是个什么性子,姜幸早已经看得清楚,她聪明,机智,什么东西一点就透,都不需要多余的解释。   她可能也猜到什么了,只是也并不能窥得全貌,姜幸怕她想得太多,转过身去,伸手握住她两臂,摇了摇头,话说半截:“我没事,只是有惊无险。”   紫绢眼睛一松,露出“果然”之色,急忙半蹲下身,目光在姜幸全身游移:“元娘有没有受伤?”   “没有。”姜幸挪了挪脚,早上醒来时,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竟然……竟然……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紫绢眼中满是怒火,她平日里都温顺柔和,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激动的时候,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姜幸心里却有点感动。   她安抚地拍了拍紫绢的手:“这些事,等回了锦绣阁再说……”姜幸神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你今日将妆上得厚点,最好不要让人发现我气色不好。”   如今再站在暗处坐以待毙显然不行了,她也应该用自己的方式,让水下的石头浮出水面。   紫绢是个稳重的,她懂得姜幸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二话不说,便照她的话去做。   早上的斋饭是姜幸让红绸亲自去拿的,防止有人做什么手脚。   用完早饭之后,姜幸和寺中的小沙弥借来了文房四宝,趴伏在书案上写了许久,直到李芸环身边的丫鬟明珠过来唤她准备启程,她才停下笔,怔怔地看着纸条上面的字。   事到如今,她没什么可以仰仗的了,只想赌一把,赌那个人可以帮助自己……   昨日的游园姜幸并未去,出了安灵寺的大门,姜幸便看到姜府和谢府的马车并在一起,姜修时姜嫣兄妹两个,正和谢府的四娘说着什么,频频笑出声,那模样甚是扎眼。   李芸环却不见踪影。   姜幸神色无常地略过姜修时,扭头看了看四周,似乎在巡视着谁的身影,最后在马棚前面停驻了眼神,却是微微一愣。   清晨弥漫着浓雾,山间雾色更是飘渺,即便是不远的距离,也有些模糊不清。   季琅的身影却异常明显,他又穿上了明艳的红色,手里执着马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四娘那边,神色颇为不快。   看来大家都是要在今日启程回京了,所以大早上的都聚集在这里。   可是看季琅的模样,就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追随谢四娘了……姜幸紧了紧手,里面攥着的纸条被握成一团,她看着季琅,站在台阶上将下未下,心中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谁知道,谢四娘居然走了过来。   她是面向季琅的,但是走到姜幸身边就停下了,后面还跟着姜修时和姜嫣,一个神色不愉,一个完全就是看热闹的神情。   谢四娘清冷绝尘,一身素色莲衣裙,站在浓雾弥漫的山间,就如天界仙子下凡,不过她的神色却并不像仙子那般温婉。   “小侯爷对四娘有诸多照顾,四娘感激不尽,只是四娘人生大事皆由父母做主,且做不来私相授受之事,这东西,还请小侯爷收回吧。”   谢四娘这话丝毫不遮掩,寺外还有扫地的僧人,她的声音大到前面的人足矣听清楚了。   季琅却是愣了愣。   谢四娘说完,便从衣带上系着的锦囊里那出一个东西,向前又走了几步,在季琅面前摊开手掌。   姜幸一看到她手中的东西,眼睛登时就睁圆了——那不是鲛珠吗?宫外的鲛珠,按理说,应该只有陛下赐予她的那三颗才对!   她扭头去看季琅,就看到他慌慌张张地摸自己衣服里的口袋,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就怒目看向一旁牵马的季衡宇。   季衡宇则是震惊地看着谢四娘。   场面似乎僵持了。   最后还是季琅泄气地瘫下肩膀,他走过去,将鲛珠拿起放到怀里,眉毛挑了挑:“是本侯不小心丢掉了,谢谢四娘替本侯拾起来。”   谢四娘又掏出一叠书信,递给季琅,神色淡淡道:“还有,之后请小侯爷莫要给四娘写这些东西了。”   季琅猛地回头瞪季衡宇——这个狗侄子!   他咬了咬牙,用眼神将狗侄子杀了一万遍,才转回头看向谢四娘,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早闻四娘文采斐然,声名远扬,所以想让四娘看看,本侯写得这些东西可还入得了眼,想必四娘是误会了。”   这瞎话编的,真是张口就来。   “既如此,那最好。”谢四娘似乎也不欲与季琅多做纠缠,冷着脸说完这句话便要走,谁知道这时候姜嫣却突然插/进来一句话。   “小侯爷收起的那个,可是京中罕有的泗泠鲛珠?”   姜嫣扭头看向姜幸,声音放低:“我记得宫外只有大姐姐有的……”   这下,一道道视线齐刷刷看向姜幸这边。   “陛下不是只赐给大姐姐三颗鲛珠吗?我这里有一颗,大姐姐那里应该还剩两颗……大姐姐,是也不是?”前面那句话,是她看着姜修时说的,后面这句话,又转过头看向姜幸。   令她没想到的是,大哥这次没有很快应下姜嫣的话。   “呵呵,”季琅突然嗤笑一声,将鲛珠又掏了出来,在手里反复把玩着,笑着道,“泗泠人的东西,有什么稀罕的,这是我大哥当年征战泗泠的时候,讨来的战利品,我们侯府有一箱呢,说出来你信吗?”   “别说大话啊小叔,”季衡宇这时候也凑上前,拍了拍季琅肩膀,似笑非笑,“咱们也就半箱,半箱。”   姜嫣神色一僵,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本是想祸水东引,让这个不学无术的小侯爷和大姐姐沾上点关系,而且她记得宫外确实只有姜幸和她手里有泗泠鲛珠,却不想这个季琅直接替姜幸回答了,免了众人的怀疑,还说得煞有介事。   原武敬侯,也就是季琅的大哥,他还活着的时候,确实和季家二爷在征战泗泠时立下赫赫战功,若说鲛珠是战利品,似乎也没什么错。   “小侯爷手里的当真是鲛珠?我瞧着,好像跟我手里这个不太一样。”   姜幸突然出声,径直走了过去,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季琅更是没反应过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   姜幸却不管他的神色,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过这枚珠子,对着太阳细细看了看:“唔……小侯爷这个,似乎没有陛下赐我的成色好。”   她说完,将珠子又放了回去,季琅本是要说什么,低头看了看手心,话头突然顿住,急忙握紧拳头,向后退了一步,转头对季衡宇道:“那是自然的,毕竟是上供陛下的,成色品质定然都要挑最好的!”   季衡宇本是不服,可是又没法和皇上争什么,闻言也只好附和,心里却以为这个姜元娘在故意寻他们不快,找茬埋汰他们侯府。   正说着,李芸环伴着秦氏出来了,后面还跟着锋芒内敛的谢柏,姜幸下意识低下头,走到了姜修时后头,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似乎感觉到李芸环和谢柏都在看着自己。   “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就走吧,二娘和四娘难得聚聚,你们就坐一辆马车吧。”李芸环吩咐完,看了姜幸一眼。   “毅南侯府的马车坏了一辆,柏儿没处去,元娘,让他就在你那里挤一挤。”   姜幸忽然抬起头,虽说如今的大盛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可是李芸环心思不纯,她当然知道。   她刚要张口,姜修时突然站到她身前,将她挡在后面:“正好我有事要和子翎说,我们三个共乘一车吧。”   李芸环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   姜幸看了看身前的姜修时,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大哥是看出她害怕了,不情愿,才故意这么说的吗?   大哥真能看出来她的心情吗?姜幸有些不确定了,默默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   季琅看着两府车驾逐渐走远,脸上的神色顿时阴沉下去。   “这个姜大郎,妹妹遇到了那样的事,竟然还有工夫跟别人说笑!”   “什么样的事?”季衡宇已经翻身上了马,却见季琅定定地站在那不动,又冷不丁地听见他骂人家姜府大郎,心里一万个不解。   季琅回过神来,射过去一个眼刀:“以后别替我做那些没用的事!我喜欢谁,要娶谁,自己会去争取,你少管闲事!”   他说完,也上了马,神色显然不好惹,季衡宇鲜少听到小叔用这么认真的口气跟他说话,还没反应过来小叔骂他多管闲事,就听他又道:“清平在刑部是不是有人?”   “嗯?”季衡宇偏着头,神色不解,“大哥是刑部侍郎你说呢?”   “你帮我问问他,两年前刑部大牢里的死囚犯,有没有毅南侯府打招呼接走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季琅神色不明,好似在喃喃自语:“有些事,是要翻出来好好查一查了……交给那个蠢货,那丫头不知道得死多少回。”   感谢“是是是是是我啊”灌溉的营养液+1   火车里真是太太太打扰我思路了,我码了一晚上……   为表歉意,这章留评发红包,小天使忘了蠢作者晚更这码事嗷 第14章 想不出章节名了   山路崎岖,马车行驶在路上,摇摇晃晃,木头的轮轴之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老妪在唱着小曲。   姜幸坐在马车里,浑身地不自在,对面坐着的便是谢四郎,虽然有大哥坐镇,她还是能注意到对面时不时移过来的视线。   “表妹看起来似乎有些精神不济,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昨夜……没睡好?”谢柏拿起一杯茶,一边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后面那句话,姜幸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姜幸看了姜修时一眼,见他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又回过头来,腼腆地低下眉,轻笑道:“夜里有个臭老鼠,总是来扰我,让丫头去寻,偏又寻不到,可能是没睡好吧。”   眼神睇到谢柏执杯的手顿了顿,姜幸停了一下,也不知胆子怎么就大起来了,啐了一口,又道:“这鼠儿藏地太好,若是被我发现了,非要抽他筋剥他皮才好!”   那鼠辈的人藏头露尾,净做些腌臜事,姜幸打掉牙往肚里咽,那口气却是咽不下去。   嘴里讨点好也算好了,指着谁能给她做主呢?   谁知道谢柏听到这句话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古怪地笑了两声,他放下茶杯,眼睛紧紧盯着姜幸,其中的幽芒仿佛要将她摄入其中。   “那表妹可得小心一点,这鼠儿心眼可针尖般小,若是让他听了去,夜里怕是还要扰你清梦呢!”   姜幸咬了咬牙,“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安灵寺啊。”   谢柏向后靠了靠,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总是藏了几许邪气,他点了点头:“表妹说的是。”   可那模样,却不像能善罢甘休的样子!   “咳咳,”姜修时终于出声了,他握着拳头,搁在嘴边清了清嗓子,瞟了谢柏一眼,“你作什么吓唬她,真让她当真了,还要来我这里要人,把锦绣阁围成铁桶一块,大材小用了。”   姜幸多看了姜修时一眼。   谢柏却愣了一下,随后又道:“我只是看表妹那般伶牙俐齿的模样有些好笑罢了,想来也是我不对,没事吓唬表妹做什么……”   “是表哥的不是,表哥给你赔礼道歉。”他对着姜幸连连哈头,明明是哄人的语气,却叫姜幸听了个毛骨悚然。   之后便是谢柏和姜修时讨论起八股制艺了,姜修时饱读诗书才情横溢,已是中过两榜进士,谢柏则是明年才下场,听说也是板上钉钉的进士,两人说起科举,姜幸便也听不懂了。   好在车里还有大哥,替她分去了大半的注意力,不然她还真不知要怎么应付这个道貌岸然的下流胚。   难熬的日子又过了半天,直到姜幸腰酸背痛,眼皮也开始打架之后,马车终于徐徐到了姜府。   等到姜幸踩着脚凳下去,这才发现出不对味来。   毅南侯府在西街,方才已经路过了,她昏昏沉沉地也没发觉,谢柏竟然跟着他们一路没停下,一直坐到了姜府。   等看到李芸环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且只有她一个人,看到谢柏和谢莞柔后丝毫没表现出诧异,姜幸便知,这怕又是“表小姐借住”了,还要加上个表少爷。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可就这次,让姜幸觉得十分堵心。   方才谢柏说那些话时高深莫测的眼神,姜幸总算是懂了,鼠儿真应了她那句话,插上翅膀不说,还飞到了姜府来,说不准,还要飞到她房里!   更恐怖的是,人家已经知道了你的防备,却还是游刃有余,死性不改。   十三娘曾跟她说过,高位上的那些人,有些时候是不屑花心思用那些掩人耳目的手段的,他们往往简单粗暴,明着坏,被发现了也无所谓,因为要对付的人,根本不是势均力敌,用不着他们多费心思。   李芸环对她那般淡淡的模样便是如此,谢柏这么有恃无恐也是如此。   姜幸还够不着他们要谨慎对待的程度。   她掐着手心,看谢莞柔伴着姜嫣喜笑颜开地踏进姜府大门,她落在后头,却已经开始担心接下来他们要耍什么阴招了。   姜幸低着头,临到岔路口,正纠结着要不要找借口先回锦绣阁,姜修时却突然和李芸环告了罪:“元娘昨夜里没睡好,赶路又是半日,现下怕是吃不消了,母亲,我先送元娘回锦绣阁,再回来招待表弟表妹。”   李芸环毫不在意:“不用,你明日还要去衙里当值,也累,送完元娘也回去休息吧,正好陪陪景氏,柔儿和柏儿都来过许多次了,不用人陪,再说了,也有嫣儿呢。”   这话说得很是大肚能容,又体贴,为姜修时想得周到,他应了声是,便带着姜幸退下了。眼见着他们没了踪影,这里都剩下自己人,几人脸色眨眼间便发生了转变,连氛围了变了许多。   “姨母,看来大表哥是知道什么了,对我很是谨慎小心。”谢柏这么说,却又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李芸环向里走着,神色淡淡:“你的人到现在也没在寺里寻到,姜元娘又毫发无伤,肯定是被人抓到了,现在看来,那个人是大郎的可能性很大。”   “他不会把表哥出卖吧?”姜嫣这时插/进来一嘴。   谢柏温柔地摸了摸她头顶:“放心吧,不会的。”   语气笃定,却并没有和姜嫣解释为什么不会。   他又扭头去看李芸环:“说起来,姨母不怕事情闹大了,对嫣儿的亲事有影响?”   姜嫣一怔,略带茫然地看向自己母亲,谢莞柔的眼神则若有所思。   李芸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谢柏,慈眉善目。   “要撼动嫣儿的亲事,凭一个小小妓子,还真翻不起什么风浪。”   “最多,让姜府蒙蒙羞,最多,让你姨夫和表哥头疼而已。”   谢柏唇角一勾,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姨母可有把自己当做姜家人?”   谢莞柔看了谢柏一眼,神色微微不愉,似是很不赞同他如此逾矩。   李芸环却神色不改,她深深看了谢柏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   “随你怎么看吧。”   —   踩在青石板路上,姜幸低头看着脚尖,走得却比谁都快。   姜修时一个迈着方步的七尺男儿,竟然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到了内外院分界的清池旁,他终于叫住了姜幸。   日头翻落山头,绚丽的彩霞在天际烧得火烈,投映在一方清池上,像在水中泼墨,清风拂过,隐隐闪动。   姜幸停下脚步,在垂下柳枝的柳树旁转过身,将头偏向池面,神色浅浅:“大哥有什么事?”   虽是还叫着“大哥”,可感觉跟以前全然不同了。   姜修时皱了皱眉:“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我交给了顺安,是谁在暗害你,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顺安是大哥身边的长随,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有武艺傍身。   姜幸瞬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季琅跟她说过的话,没想到最后他竟然把人交到大哥手上了。   果然这个季小侯爷不能信,她不该抱太大希望的。   “是吗?那大哥可要细细盘问,一定要问出凶手是谁。”姜幸索然无味,她弯了弯身,语气敷衍,说完便要转身走了。   姜修时实在看不了她这副态度,眉头皱得更深了,眼中翻涌着惊涛,但他最终还是呼出一口气,神情淡了下来:“如你所说,子翎的事,我会托人去查,他若真如你所说那般不堪,我和父亲也不会同意你嫁过去。”   姜幸抬起头:“若是谢柏真如我所说的那般不堪,大哥能想到的,就只是这件事?”   姜修时的声音终于出现几分不耐:“那你还想如何?”   “我想如何,呵,”姜幸轻笑一声,顺了顺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是谁让你跑过来跟我说和,为什么母亲要让我嫁给谢柏,议亲又为何偏偏挑选了安灵寺那等地方,这些事,大哥难道不应该都好好想一想吗?”   一连串的话把姜修时一时堵在那,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姜幸上前一步,眼睛逼视着他,一字一顿问道:“大哥以为,母亲是无辜的吗?”   “放肆!”姜修时竖眉,甩了甩袖子,“你怎么可以在背后议论母亲!”   姜幸一愣,神色霎时僵在脸上,两个丫头一看元娘大少爷又吵上了,都在后面着急。   只是这次姜幸没有气哭,也没有动手打人,她只是轻笑一声,声音里充满讥讽。   “大哥,你还记得母亲是谁吗?”   姜修时哑口无言。   “看来是忘了。”姜幸无话可说,她转身,把姜修时远远地甩在身后,带着红绸紫绢回了锦绣阁。   这一次,她心冷得厉害,也硬得厉害,再也不会因为大哥的种种而伤心难过了。   第二日,姜幸让红绸递了牌子,坐着马车出了府,在街巷里钻来钻去,最后进了一家茶馆,姜府的马车停在外面,足足停了一晌午。   而她却出现在北街的漾春楼,还不到傍晚,楼里客人不多,十三娘穿得花枝招展地,应上她后便落泪,哭个不停,嘴里说着“想她”。   她见过许多人,遇上过许多人说着不一样的话,唯有十三娘她可以一眼看出真假。   “十三娘,他来了吗?”安抚完十三娘,姜幸明显有些着急,茶馆的障眼法维持不了多久,她不能在这久留。   十三娘赶紧换上紧张地表情,拉着她上了楼,去了一个最是隐秘的房间:“来了来了,小侯爷大清早就过来了!”   今天定下日更时间,每天晚六点,有事评论区会请假,多多关注呀爱你们!   感谢读者“是是是是是我啊”灌溉的营养液+1么么哒! 第15章 第十五章   “十三娘,今日我回来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到了楼上,姜幸拉着秋十三娘走到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叮嘱她,眼里满是谨慎。   十三娘只管点头,看她的眼神既心疼又不舍——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她又要避嫌,怕给姜幸惹来麻烦,所以想她的时候从来都忍着,今天,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两人相处的时间。   姜幸看了她一眼,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向拐角,拐角里还有一个长廊,最里面那间,就是她和季琅约定的地方。   昨日离开安灵寺之前,姜幸还给季琅鲛珠的时候,其实手里还带了一张字条,上面说的便是今日在漾春楼相约这件事……   至于季琅会不会来,实际上她是没有把握的,但想着就这样来赌一把,若是季琅不来,她也没有什么损失。   姜幸站在门前,两只手轻搭在门上,竟然有些紧张,事到临头了才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这件事做得有多鲁莽。他来了是成功了一半,可最难的却是另一半。   门轻轻开了一个缝,映入眼帘的是金色的牡丹屏风,屏风后面有个来回走动的人影,看起来很着急。   姜幸打开了房门,故意发出了声音,伴随着“吱吖”一声,屏风后面的人似是被惊动了,以迅雷之势跑到凳子旁边端坐下去,然后动作也放慢了。   姜幸愣了一下,回过神后掩嘴轻笑一声,她迈着盈盈莲步,绕过屏风,看到季琅正悠闲地坐在桌子旁喝着茶,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动如山。   余光瞥到人影,他也没抬眼,还是那副泰然自若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只胳膊搭在桌上,手里磨搓着茶杯盖。   姜幸走过去,两手叠在身侧,行了一礼:“让小侯爷久等了。”   有求于人,她自然要态度恭敬点,便收起身上竖起的刺,姿态放得很低。   季琅“嗯”了一声,云淡风轻道:“本侯也刚到,何况今日来这只是寻乐子的,见你是顺便。”   姜幸耳边恍惚响起十三娘的话:“小侯爷大清早就来了!”   嘴边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姜幸正低着头,却感觉眼前一暗,前面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挡住了光。   季琅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前。   “本侯想看看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把本侯约到这里见面……姜元娘,你是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是官家女了吗?”前面那句还带了点事不关己的嘲讽语气,说到后面那句时,季琅自己似乎火起,竟是全然教训的语气了。   姜幸定定地看着突然发火的季琅,再左右看了看整间屋子,尤其看到床上被翻得有些乱的锦被,她立时便知道是季琅误会了。   “小侯爷……”   姜幸刚要张口解释,季琅却不给她机会,他转过身,冲她随意地摆了摆手:“看来那晚你还是没明白本侯的意思,本侯虽然救了你,对你……也……那种情况下……难免有冒犯你的地方,可是也只是情势所迫,望你能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姜幸很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但季琅说这话时语气怎么会这么心虚呢?   殊不知某人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光洁如雪白瓷儿一般的美背。   “小侯爷……”姜幸跟上前一步。   “今日来,是想着有些事,本侯说明白些为好,本侯救下你,非是待你特别,而你最好也不要产生什么幻想。”季琅斩钉截铁。   “小侯爷……”   “不要以为找机会接近本侯,本侯就会被你的貌美所惑,一点也不会!本侯可不是景二那般的人,不会喜欢你,也更不会娶你为妻!”   他扬手说了最后一句话,房间里便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半晌后他转过身,微微蹙着眉:“你怎么不说话?”   “我……”姜幸顿了一下,抬眼去看季琅,心里倍感疲惫,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小侯爷可是让我说话了?”   “你说呀。”   好无辜的语气!   姜幸心里梗了一下,随后转身走到桌子旁,拎着裙摆坐了下去,伸出手为他满了一杯茶,玉手轻推,再看向他,此时无声胜有声。   季琅会意了,默默撩开衣摆坐到对面,脸色沉着。   姜幸这才开口。   “小侯爷多虑了,挟恩相报的事,元娘半分也为想过,”姜幸给自己倒了一杯,低着眉,声音突然有些低落,“虽是出声漾春楼,元娘也不是没有廉耻。”   季琅神色疏忽一僵,桌底下的手指蜷了蜷。   她昂起头,脸上绽开一抹笑:“小侯爷放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元娘,元娘就算再傻,也懂小侯爷的意思,是万不会舍去颜面去招惹的。”   季琅张了张嘴,突然觉得心里一空,嘴里发干,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你今日要本侯来,是什么意思?”   姜幸偏头看了看屏风,似是透过屏风看到了外面的东西:“漾春楼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场所,却又不仅仅是这样,京城里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都是在这里传开的。”   季琅皱起眉头:“你想要说什么?”   “小侯爷帮了元娘两次,元娘不敢有奢求,只是现在走投无路,元娘有个不情之请,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小侯爷能帮我了,而且,元娘不会让小侯爷白白帮我。”姜幸眉中犹豫之色甚浓,却还是硬着头皮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季琅松开眉头,眼中却一暗:“原是有求于我……”微微带了些落寞,声音太小,姜幸没听清。   “你想要本侯帮你什么?”他抬头看向她,这次态度却疏离许多,眼中也带了一分认真和谨慎。   姜幸却觉得有希望,眼中顿时映出一抹光,双手抓紧了桌边,身子前倾,急道:“小侯爷可否帮我打听一下临阳华家?”   “华家?”季琅脱口而出。   “对!临阳的华氏,是一个茶商,原来在临阳名声很大的!”   季琅舔了舔牙尖,向后一靠,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她:“若是我没记错,这是你外祖家吧?”   姜幸神色一顿,眼中满是讶然,却点了点头:“是。”   “既是你外祖家,来求我有些不对吧,华家如何,应是你父亲最了解。”季琅笑着看她。   姜幸却神色一黯:“父亲说外祖家经营的茶园败落后,就在临阳销声匿迹了,他派去了不少人去查探消息,可最后都石沉大海。”   季琅挑了挑眉:“本侯未必比你父亲能查出得更多。”   “只是,”姜幸低下头,有些话难以启齿,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季琅说明白,毕竟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她还没办法和盘托出,“只是我不死心,想要从别人口中,听一听这件事的始末。”   季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从胳膊上点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本侯懂了,你是不相信你父亲。”   姜幸没说话,脸上却是默认的神情。她的确不相信姜有卢,不论他在她面前是多么祥和温柔。华氏死了一年,他就娶了鸾阳郡主,这没办法不让她多想。   凳子向后一挪,季琅已经站起身来:“本侯对你的家事没兴趣,不过,若是查一查就能让你心安,我也不在乎动用这点人力。”   姜幸原本有些失望,听见他的转折,脸上盈满喜色,欣喜地仰起头看他,却不防季琅一个弯身,那张带了点玩世不恭的俊逸脸庞近在咫尺,把姜幸的话都吓了回去。   她睁圆了眼,看他在自己面前笑了笑,说道:“但是,你说了不会白白让我帮,本侯虽然不缺什么,也想听听你带来什么筹码。”   姜幸的脸犹如火烧,手中也发了汗,她急急低下头,看着桌面上稳稳当当放着的茶杯,眼睛眨了眨,稳下心神,道:“前面元娘说过了,漾春楼藏着许多隐秘,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武敬侯府的。”   季琅一听“武敬侯府”四个字,眉锋高耸,刚收起玩笑的神色,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顿纷乱嘈杂的声音。   “季琅这小子,来玩居然不叫我!要不是我看到门口停着的马车,都不知道他竟然背着我来这了!”   “世子爷,您这是做什么呀?小侯爷没在这,没在这!”   后面是秋十三娘阻拦的声音,可是挡不住一下一下的撞门声,季琅忽地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屏风跑了出去,过了两息,季琅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到近处将将收住脚步,左右一看,看到个窗户就要打开往下跳。   “小侯爷那是三楼!”   季琅的脚又悻悻收了回来。   外面景彦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姜幸看季琅火急火燎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疑惑,论慌张,明显是她姜幸更应该着急吧……   季琅回头看着姜幸,眉目中含着纠结之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二话不说,拦腰抱起了姜幸。   姜幸一个腾空,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反应过来之后却是震惊地看着季琅,赶紧伸手推他:“小侯爷!小侯爷做什么?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季琅认她捶打,仿若没听见,他健步流星地冲到床前,跟着她一起跳上了床,一时间也顾不上她,粗鲁地放下她之后就去将床帘打开,嘴里念叨着:“不能让景二看到,千万不能让景二看到!”   门“桄榔”一声被撞开,与此同时,季琅扑身趴到了床上,姜幸吓得躲到一旁,季琅还不放过,拉着她一齐躺下,深处手指在嘴边狠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姜幸赶紧闭上了嘴。   景彦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本想着这最后一间房,里面肯定有人在了,可是屏风后面非但没有人,床那边还围地密密实实的。   他收住脚步,尴尬地摸了摸头。   屋里的应该不是季琅,他是肯定不会做到这一步的,他连摸姑娘小手都不敢!   景彦赶紧哈腰,不论他身份多么贵重,别人不敢跟他叫板,打扰了人家的好事,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那什么……公子莫要见怪莫要见怪!本世子认错人了!”   里面“嗖”一下飞出个枕头,正砸到景彦身上。   这时候秋十三娘也追上来了,赶紧将景彦拉了出去,一边看向安静的架子床,一边皱起眉头。   出了房门,景彦被拉着走出去数步,突然停住,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拿着的枕头,问十三娘:“里面是哪家少爷公子?”   十三娘打哈哈:“什么哪家?就是寻常人家的,京里叫不上名号,来楼里开开荤而已。”   景彦收回眼神,又看了看枕头,然后随手将它而扔了,沉着脸下了楼。   房里,正大眼瞪小眼。   帘子遮住了光,里面甚是幽暗,可还是能看清人的模样,门关上的声音已经传来很久了,两人却都没什么动静,都是定定地看着对方。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血液里游走,看不见又摸不着,让人心痒难耐。   屋里弥漫着一股清香,似是为了掩盖什么,旖旎之风如绕枝之藤,紧紧地缠在心上。季琅的手还握着姜幸的胳膊,也不知是谁更热,那里的体温烫得吓人,明明该灼得他放手,他却始终不放。   “小侯爷……”姜幸终是忍受不了这般气氛了,她轻轻出声,却带了几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诱人之意。   季琅闭了闭眼,心知自己闯了大祸了。   是他言辞凿凿,也是他惹出这样容易令人误会的事,这时候该说什么好呢?   “姜元娘,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本侯说好了……”季琅有气无力地说道。   赶上了赶上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是是是是是我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第十六章   季琅坐起来,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心想他今日是怎么了,如此沉不住气不说,反而将这烂摊子整得更难以收场了。   为什么偏要躲着景二呢?   他犯什么亏心事了吗?   怎么就不能让景二看到他和姜元娘在一起了?   季琅心里有个超大的声音在质问自己,可答案他却不愿想,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拉回现实,他转过头,隐去心中的窘迫,一脸镇定地看着姜幸,半挑剑眉。   “你也不想被景二误会,惹出些没必要的麻烦吧?刚才是实在没办法了,本侯才出此下策,只是到底冒犯你了……所以以后有什么事,你尽可以来找本侯,只要不超出本侯的能力范围,本侯都可以答应你!”   他说完,回过头,似乎又想起来什么,急忙转头又加一句:“所以你别想太多,只是我心中过意不去而已!”   姜幸看着他几番神色的变化,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   他也不知道想掩饰什么,伪装的镇定表情一下子破功,急于解释的时候,眼神中闪过一抹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慌张。   而且,他虽然每每与自己说话都将头转向自己,可是视线却飘忽不定,来来去去就是不放在她身上,也不敢和她对视。   莫非他……   姜幸在漾春楼里待了十四年,对一些事情难免耳濡目染,一个男人被一个女子的美貌与身姿吸引时是什么样子,她最清楚不过。   眼前的人,尽管嘴上讨了许多便宜,冷硬伤人的话说得最多。   可是救了她两次,一边斩钉截铁地拒绝与她纠缠,一边又帮了她这么多的忙的人也是他。   他说不想和她走得太近,说他对她不感兴趣,可说的话跟做的事真是南辕北辙。   他不想招惹,却偏偏招惹了。   而姜幸又不是南山的石头林里的木头,也不是他否认一句,就可以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就算这样说了,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每次被她强压按耐下去的悸动紧张,忽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头,开始永无止境地滋长。   以前因为他态度坚决,总是要和自己撇清关系,所以她秉承着一贯的自尊心,也不曾肖想过什么。只是刚才,那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如果要拿谢四郎和季小侯爷放在一杆秤上比一比,自然季小侯爷要比谢四郎好千倍万倍。那头恶狼在后面撵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将她拆吞入腹,在此之前,她应该寻一个能庇护自己,又能与毅南侯府相抗衡的人,而这个人,不恰好就是眼前的季琅吗?   姜幸支着身子,从床上坐正了,两只手放在腿上,紧紧交缠在一起,脸上却面不改色:“小侯爷方才,为什么那么小心?景世子是小侯爷的朋友,而且以前也帮过我,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解释两句,他总不会连小侯爷都不信吧?”   季琅转身撩开床帘,两脚放到床下,背对着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姜幸向前挪了两寸,声音里带了些委屈,她也真的有些委屈了,低下头,看着身前的衣带,“不管怎么说,元娘也是个姑娘,一次是迫不得已,两次是情势所迫,三次了,小侯爷还要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她想逼迫季琅,她只是想小小地试探他一下。   季琅觉得后背发凉,脑门上却直冒汗,手中也湿湿的,他倏地站起身,两脚踏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走了两个来回,他转身正对姜幸。   “今日可是你约我!要是没有这回事,本侯哪用得着出此下策?”他说完,甩了下手,转过身去继续背对着她。   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姜幸眸色一暗,一想起谢四郎觊觎她时的眼神,她背后便一阵恶寒,再重的脸面,也抵不过这条命。咬了咬唇,这次姜幸不打算善罢甘休,她站起身,走到季琅身后,声音低而弱,却一字不差地传入季琅耳中。   “十三娘说,小侯爷大清早就来这里等着元娘了……小侯爷虽口口声声说不愿与元娘太过亲近,却始终不敢正眼瞧我,是怕多看我一眼,就被我勾去魂了吗?”   “你!”季琅转过身,气急败坏地看着姜幸,“你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害臊吗?我怎么不敢看你了,我现在就敢看你!”   然而话音一落,他的神色却顿住了,被那双剪水秋瞳注视着,他从脚尖到头顶,似是被雷电劈过,麻木不已,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姜幸瞥着他呆若木鸡的模样,突然就笑了,唇边微微上扬,好像心里的猜测得到印证一般,步步紧逼着又上前一步:“我总要问清楚,小侯爷是真的无心,还只是嘴硬。”   她矮了他多半头,低着头看她的时候,那视野便就不止于脸上,他连她颈肩散落的发丝都看得清楚,更别说她锁骨上那颗小小的痣。   季琅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他伸出手按住姜幸两肩,将她推开一步远,呼吸才终于顺畅:“姜元娘,你不要得寸进尺,是无心还是嘴硬,本侯比你清楚!你若不信,就去找别人帮忙吧。”   好不容易求得他答应自己帮忙查探华家的事,姜幸不想煮熟的鸭子到嘴却飞了,尽管她问的所有事,季琅都有意无意回避了,不曾正面回答,但她还是觉得不应该将他逼得太急。   姜幸退后一步,把季琅的手拨开,然后低头弯了弯身:“希望小侯爷说话算话,千万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却是跳过了刚才的那个话题。   季琅没反应过来,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善罢甘休了,然后他看到姜幸拿起了一旁的帷帽戴在头上,与他福身当做告辞,转身便离开了房间。   留下他一个人错愕地站了许久。   他还准备了一大肚子解释的话,用来反驳他并不是为她貌美所惑,也不是害怕被她勾去魂,结果姜幸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让他一肚子话都没处说了。   给他撩拨地惶惶不安,结果自己转身就离开?   季琅觉得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空落落的感觉。   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季琅也出去了,他背着手,一路生风,脸上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情,楼里的姑娘知道这位小侯爷的忌讳,也不会贴上去自找没趣。   到门口的时候,十三娘本坐在一旁嗑瓜子,看见季琅后急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匆匆走了过来,撩着手里的帕子,扫在季琅身上:“小侯爷下次再来玩啊。”   季琅敏捷且嫌弃地躲过那枚手帕,头向后,生生挤出了双下巴,却见秋十三娘换了个脸色,在他身侧低声道:“幸儿说五日后,她还在这里等小侯爷。”   身子一僵,季琅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便抬脚大跨步地走了出去,语气虽不耐烦,但答应地也算干脆。   秋十三娘舒一口气。   到了外面,季琅看到自己的马车,二话不说便径直走过去,清风一看自家小侯爷满脸不高兴,犹犹豫豫地张张口。   “小侯爷,那个……”   季琅伸手打断他:“清风,回府后你派人去查一查临阳华家,一个茶叶商,一定要仔细地查,没有消息你就不要来见我了。”   清风一听就很摸不着头脑,但是一看季琅要挑帘进马车了,急忙叫住他:“小侯爷!世子在——”   “进来吧三叔。”车里一个带着三分寒气的声音让季琅全身一僵,他僵硬地扭过头瞪了一眼清风。   清风挠头,一脸委屈:我想说小侯爷不让我说啊。   帘子一动,季琅弯腰走了进去,看到景彦正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莫名被盯地有些心虚,他咳嗽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到侧边。   “你怎么在我马车上?”   “路过漾春楼,发现武敬侯府的马车停在这,清风也在,就很好奇,三叔什么时候这么爱逛青楼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我来漾春楼又不是寻欢作乐的,我是跟别人讨论正事来着。”   景彦一下子坐正了身子,伸手抓住他衣角:“谁说正事到床上说去了?三叔别想蒙我,我都看见了,你帘子没关紧,露出一角衣服。”   他松开手,向后一靠,调笑道:“三叔那毛病什么时候好了,也不和我说一说,自己跑过来偷腥。”   季琅上来踹他一脚:“说的都是什么话!”可是被他躲过去了,季琅放下腿,皱眉看他,“你怎么知道是我?就凭一个衣服角?”   “我都说了‘本世子’了,里头那人还敢扔枕头,必定是不怕我,问了十三娘两嘴,她就说漏了,那人要不是你我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景彦很是确定,神气地看着他。   季琅面容就有些纠结了,承认不承认,好像对他来说都很麻烦。景彦喜欢那个姜元娘,他又不是不知道,跟他明说房间里的是她,季琅总觉得自己没有底气。   “快和我说说,里面是哪个美人?”景彦一脸兴奋地凑过来。   季琅斜眼瞥他,定了定身,轻声道:“不是什么美人,不过……”他拉长了音,景彦秉神听,“可能是你喜欢的那种女子。”   他一听,急忙摆摆手,摇头:“别别别,现在本世子心里有意中人,你不要妄想给我下套。”   季琅挑眉,看了他半晌:“你还没放弃姜元娘呢?按照你的脾性,既然知道自己的心意,你肯定一早就和你爹提了,现在却迟迟没有消息,是你爹没同意吧?”   “那又如何,是我想娶她又不是让我爹娶她,实在不行,我自己找人上门提亲去。”景彦撇了撇嘴。   季琅脸色一变,赶紧按住他的手,下意识斥道:“你可别冲动!到时事情传开了,你们国公府再反悔,或是你和你爹娘口风不一,你以为最后是谁受罪,你让那丫头颜面往哪搁?”   一语点醒梦中人,景彦怔然地看着他,恍然大悟,他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心道是自己疏忽了。   可是……   “你不是讨厌元娘吗?怎么这么激动,吓我一跳。”景彦诧异地看着他,眼神充满审视。   幸幸撩完就跑真爽呀!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iusy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第十七章   马车之内寂静无声,两人相互对视着,良久都没说一句话,末了还是季琅先动了。   他舔了舔后槽牙,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蹭了蹭,摆出一副事有隐情的样子。   “景二,其实我有件事瞒着你,没跟你说。”   景彦向前探了探身:“你说。”   季琅便将安灵寺发生的事藏头露尾地告诉了景彦,只不过说辞和对姜修时说的时候一样,故意没多提他跟姜幸的接触。   “她大哥不待见她,所以只好拜托我帮她查探一些事,那丫头身份特殊,在京中也没什么闺中密友,孤立无援,看着有几分可怜,动动手指帮一帮她,对我也没什么影响。”   季琅说这么多,最后只是为了解释他做这么多不过是举手之劳,而非因为别的什么。   景彦彻底收了笑容,手背上暴着一根根青筋,似乎在压抑怒火,却见季琅突然一个转折。   “而且,”他抬头看他,黑眸中闪烁着幽光,“我也想查查他们。”   他没有说出口中所指之人是谁,可是景彦却一下就懂了,如果说前面还是看自己喜怒随心所以而为的私事,那后面便涉及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也是他们轻易触碰不得的禁地。   景彦眯着眼,忍不住转动手上的扳指:“一个鸾阳郡主,一个谢四郎,针对的只是姜家归府的小小嫡女,你能查出来什么?就算真查出来了,对他们也不会有影响吧……”   “那可不一定,”季琅拍拍他的肩膀,“别忘了,鸾阳郡主牵扯出来的,是一个朝廷三品大员,谢四郎代表的可是整个毅南侯府!”   季琅的眼睛炯炯有神。   “不是,三叔,”景彦打断他,这次这声称呼没有调侃的语气,而是正正经经叫出来的,“当年的事,虽然事有蹊跷,可是当时的刑部和大理寺已经给了结果了,只是意外,都过了这么久,你们武敬侯府还没有放弃怀疑晋王吗?”   “再说,你那个好侄儿已经混进刑部了,不是也什么都没查出来吗?你们如此针对晋王府,到时被他们察觉了,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对武敬侯府也不会太好。”   季琅点了点头,但却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你说的,我都知道,会小心的。”   一看他不打算再说这件事了,景彦便知季琅只是说一套做一套,可也明白这件事深劝不来。   季家三兄弟,原武敬侯和他二弟征战泗泠,本是打了胜仗却无缘无故地意外死于海上,而当时位于监军的晋王却死里逃生,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就如景彦所说,那时的大理寺和刑部全都主张只是意外,先皇最后也以此结案,可是武敬侯府一直没忘记寻找这件事的真相。   景彦最后重重点了下头,露出笑意来,推了下季琅右肩:“既然三叔这样说,又事关姜元娘,怎么我都要出一分力了!你要查什么怎么查,我出手帮你!”   他拍了下自己的胸膛,似是跟他打包票,季琅却突然僵住了,眼角的那抹笑意有些牵强……   姜幸转回茶馆之后,在那等着她的两个丫头都已经急得满头大汗,看到她之后才重重舒出一口气。   外面夏风和暖,头顶晴空万里,她得了季琅的承诺,心中的重担已经松了万斤,轻快不少,便又在外面逛了一会儿才回去。   只是一回到姜府又全然不同了,她想起家里还有一个豺狼虎豹,那颗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刚走到锦绣阁门前,她突然停住脚步,在那里踟蹰不前。   “元娘?”红绸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   姜幸顿住身,将买来的东西递给红绸:“你将这个带回去,紫绢跟我去一趟翠安居。”   两人一愣,还是紫绢先反应过来,应了声事,姜幸已经提着裙子转身快步走开了,她急忙追上去。   到了翠安居,姜幸让外面的二等丫头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就被请了进去,景氏在床上半靠着,看见她后便笑着招了招手。   “元娘怎么有空过来啦?”   姜幸走过去,坐到床边,看到景氏脸色不太好,面容发白,声音也有气无力的,就问了两句。   “大嫂不舒服吗?”   “这两日有些犯恶心,看见什么都心烦,连身边的丫头都让我赶去外头了。”   景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容有些无奈。   “实在难受得厉害,便找个大夫过来看看吧,我记得京中有个治孕吐特别厉害的大夫,大嫂可以去打听打听。”   景氏愣了愣,平日里姜幸就窝在锦绣阁,不经常出来,她这边因着姜修时的关系,姜幸更是很少来。虽然两人关系尚好,可也并未太过亲近,如姜幸今日这般殷勤,她更是很少见过。   景氏看了看外头,发现没人,便拉住姜幸的手,压低了声音,将她的话打断:“元娘是有什么事要大嫂帮忙吗?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大嫂只要能帮的,都会帮你。”   姜幸低头看了看景氏握着自己的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有点酸涩。   “大嫂怎么这么问?”   “你别多想,”景氏笑了笑,“大嫂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遇上事了却无处倾诉,也不敢找人帮忙。”   姜幸想了想,最后却是摇了摇头:“我的事,大嫂帮不了,但是今日过来,的确是有事要同大嫂说的。”   看她如此认真严肃的神情,景氏也皱起眉来,心中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呀?”   “就是……大哥……”姜幸有些吞吐,在心中打好腹稿,才慢慢说出来,所言仍然很隐晦,“大哥心眼实,容易相信人,被表面之事所蒙骗,许多暗枪暗箭,他都没意识防备,大嫂在姜府也待了两年,有些事,可能看得比我还清楚。我这么说,大嫂能明白吗?”   景氏一怔,急忙撑着身子坐直了,她抻头看了看外面,提高声音喊了一声:“雨叶!看好了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而后她抓紧了姜幸的手,语气有些急切:“幸娘,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景氏的神色明显出乎了姜幸的意料,她本是来给她提个醒,甚至还保留着景氏并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的猜测,却没想到景氏竟然这么焦急。   那模样,就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来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从翠安居出来的时候,姜幸脸上阴云密布,一丝笑意也没有。   在景氏那里听到的东西太过让人震动,让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心上笼罩着惊惧,脚下也如临深渊,快要入夜的风渐凉了,吹得她脊背发寒。   走路的时候,姜幸没看到前面的坑洼,冷不丁被拌了一下,紫绢急忙从后面上前将她拉住,面上满是不解之色——之前元娘和景氏关在屋子里说了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出来就看到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担忧。   姜幸握住紫绢的手,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她瞪圆了眼睛,手上猛得用力。   “紫绢,去年正月,咱们府上是不是有个丫鬟投了井?”   既然特意问到了这件事,紫绢知道元娘绝不是临时起意,一定有别的用意,沉思着想了想,点点头回道:“是厨房里的一个烧火丫头。”   姜幸得到肯定,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最终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一般世家贵族的后院里都会有几个冤魂,也许是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起初姜幸并未怎么留意,因为那烧火丫头死得毫无声息,前后也并未发生什么重大的事。   现在想来,并不是没发生重大的事,只是姜幸没有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平熙十七年九月,她归府,十二月初,是景氏小产,失去了她第一个孩子,而平熙十八年的年正月,就是这个烧火丫头的意外身亡。   当时她之所以没注意到,是因为景氏小产之后,李芸环严令彻查此事,府中下人但凡失职有错的,都被她罚了个遍,在众人眼中,这件事已经处置得很好了,加上上门来的大夫都有提到过,是景氏自己的身体问题。   在那之后的一个小小烧火丫头的死亡,谁会想到和景氏有关呢?   就在刚才,景氏告诉姜幸,那个丫头的死和景氏有说不清的关系。李芸环虽然惩治了一干下人,又查明了事情原委,景氏却并未全然相信,她让雨叶暗中打听,将平时能接触到她起居和膳食的人一个个都查探了个遍,最后锁定了这个小小的烧火丫头。   因为在她小产之前,吃过的只有一碗羹汤和安胎药,安胎药是大哥房里的人负责,肯定是干净的,唯一有蹊跷的便是那碗羹汤,大夫已经说过汤没问题,景氏只是想图个心安,才在这上纠缠不休。   但是雨叶刚和那丫鬟有过一次接触,之后就听到了她投井而死的消息,跟她同住的丫鬟都说她今日来很是心神不宁,犯了许多小错,像是心里有鬼的样子。   不论是景氏还是姜幸都心知肚明,一个小小的姜府下人,与景氏没有过任何接触的烧火丫头,和她无冤无仇,不可能自己主张要去害她。   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姜幸听完景氏说的话后,只觉得脊背发凉,从头到脚都像被冻住一般。如果被伤害的人自己,她或许还能找到理由,她是姜府的污点,有人看她碍眼,要除去她,都能说的通,可景氏却毫无理由。   起码在她眼里,方氏和李氏待景氏都很和气,她大哥更不用说,至于姜有卢,他连内院都不怎么进,景氏对姜家来说,也是与魏国公府紧密相连的媒介,她不好,对姜府绝没有任何好处。   为什么这样的人,还是要有人害她呢?   姜幸想不明白,怎么都理解不了,或者是这两年来,有些事,根本就是她看错了,事实并不是她想的那般?   “元娘……元娘!”   姜幸猛地回头,看到紫绢一脸焦急地拉扯她:“元娘,前面!”   “是大姐姐!你这是……从翠安居过来的,大姐姐也如看大嫂了吗?”   姜幸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姜嫣甜甜的声音,方才她想事情入神了,竟然都没发现夹道遇上了这几个人。   白衣飘飘遗世独立的谢莞柔被姜嫣轻挽着,旁边立的是每日在她噩梦中滋扰的谢柏。   姜幸顿住脚步,手停在胸前,将三人看了一圈,才低头招呼:“四表哥,四表姐。”   “幸娘是刚从大嫂那里出来吗?”   眼神故意躲着那人,他却还硬是要上前来大山,姜幸忍着心中不悦,轻轻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谢柏握着折扇,看着眼前人如小猫一般害怕自己,心中想要逗弄的那份心思就越发活跃,天色渐沉,人影看起来都雾蒙蒙的,谢柏四处打量一下,突然踏进一步。   姜幸一惊,下意识后退,紧紧拉着紫绢的手,眼中闪过一抹惊惶。   “怎么,幸娘怕我?”谢柏挑着眼梢,含着促狭之色,语气听着让人不舒服。   谁知道谢柏不等她回答,扇着扇子漫步走到她身侧,看了看清池水面,用十分轻蔑的语气,在她身侧轻声道:“幸娘以前见过的男人多了,怎么还会怕表哥我,还是你其实……知道些别的东西?”   姜幸张大了眼睛,脸色煞白,一股混杂着杀意的冰寒之气将她的四肢百骸都浸透了。   她知道谢柏说的是什么。   “四表哥和大姐姐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不让我们听呀?”   姜嫣拉着谢莞柔凑过来,后者却是全然淡漠的神色,谢柏笑着转身,拿着扇子敲了姜嫣头顶一下:“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表哥这话才是说不清呢,”姜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抬眼看着姜幸,“大姐姐说是不是?”   她站在这里,几乎就是眼前三个人的消遣。   姜幸除了有点怕谢柏,更忍受不了的是姜嫣的这副态度,还维持的好脸顿时就没有了:“二娘说话还是注意一些,让别人听见,怕是又要出去传我闲话。”   “大姐姐,你别生气,我没有那个意思……”姜嫣声音渐低,嘴角却总是噙着一抹笑。   “既然没有那个意思,还是多管管自己的嘴,”姜幸顿了一下,转身对着谢柏弯了弯身,“还有四表哥也一样。”   小猫突然变成初生的小牛犊了,谢柏脸上的笑容更深,他刚要说话,张了张口却没出声,目光瞥到不远处另一条来路上的人,立马换了脸色。   他收起折扇,抱拳对来人行了一礼:“姨夫。”   三人转身,才看到姜有卢一身官服,负手而立,脸上没有别的神色,也不知方才的话他听到了几分。   “父亲。”   “姨夫。”   姜幸微微抬眼去看他,心中有些疑惑,那条路是前院到李氏的晴茗居的必经之路,在她印象中,姜有卢这么早就回内院实是有点出人意料。   他浅浅地点了点头,视线在他们几个人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谢柏头上:“子翎虽是在这散心,课业也万不可松懈。”   “姨夫教导的是。”谢柏低头应下。   简单的两句话,姜有卢又转过了头,冲姜幸招了招手:“元娘要回去吧,还有一段顺路,为父跟你说两句话。”   姜幸愣了愣,一瞬间以为姜有卢是听到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所以才出面替她解围,可是再一想,父亲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那他是真有话跟她说?   “是。”姜幸带着紫绢,满怀心事的跟着姜有卢,将几个人抛之身后,走了几步远,上了抄手游廊,姜有卢便吩咐紫绢不要跟得太近。   华灯初上,月上高楼,空气中浮动的风凉凉的。   姜有卢开门见山:“姜谢两府的事,想必你也听到些风声了,为父想听听你的意思。”   姜幸抬头:“父亲……是怎么意思?”   “你想不想嫁给谢四郎?”   父亲这么问她,是不是说她还有周旋的余地?肯问她意愿,是不是说明姜有卢尊重她的想法?   姜幸心如擂鼓,悄悄低下头,看了半晌自己的脚尖,良久后摇了摇头:“父亲,我不想。”   突然停住脚步,姜有卢偏头看着她,末了点了点头:“行了,我知道了。”   他指了指前面的岔路:“你回去吧。”其他的话却没有多提,姜幸提着心,弄不清父亲的想法,刚要再问清楚一些,却见他先转身走了,是晴茗居的方向。   姜有卢的态度给姜幸眼前又蒙上了一层疑云,她快步回了锦绣阁,将门紧紧关上,把今日得来的信息全都在脑中梳理一遍,却越来越烦乱。   让她没想到的是,谢家两兄妹第二日就离开了,并未在府上长住,甚至也没找她麻烦,姜幸终于睡了几日好觉。   五日之约来临,姜幸从早上起身之后便一直有些紧张,她隐隐约约觉得,季琅一定能查出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   出府之前,姜幸去方氏那里请安,李氏突然说起了给方氏办寿的事。   来了!晚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4391748、gius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第十九章   寿安堂里,平缓的声音在屋里萦绕,李芸环悉数六月十二时方氏寿辰要注意的诸多事宜,方氏则坐在罗汉床上,认真地听着。   这些日子过得有些浑噩,让姜幸差点忘了方氏将要过六十大寿。   对于大盛人来说,六十人生的一道门槛,此前过的寿辰基本不会大操大办,只有到六十岁生日的时候才会铺张一次,加上姜修时最近升迁,算是双喜临门,届时前来恭贺的人必不会少。   她仔细听了李芸环的会客名单,除了晋王府、毅南侯府谢家、魏国公府景家、宁国公府楚家和许多姜有卢在官场上有所往来的人,竟然还邀请了武敬侯府和将军府。   对于安阳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姜幸知道的程度并不深,关于那些政治博弈,她也并不清楚,但是自己在府中待了两年,多少也知道一些,比如在她印象中,姜府与季府并无往来,和将军府等一些武将也交往不多。   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邀请了这么多人。   姜幸看着方氏的脸色,发现方氏对此很高兴,似乎是觉得有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参加寿宴,是给她脸上贴金,让她有颜面,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然后李芸环又吩咐了姜幸和姜嫣在寿宴之日要注意的礼节,便让两人都回去,景氏因为怀有身孕,已经很少来寿安堂请安,这也是方氏准许的。   等到约定的时辰,姜幸心不在焉地出了姜府,这次她只带了紫绢一个人,将红绸留在了锦绣阁。   这次姜幸换了个酒楼,比上次还要小心,她和紫绢互换了装扮,从酒楼后门溜了出来,径直去了漾春楼。   她从小待在漾春楼,对其每个角落都了解甚熟,避开了前来寻欢作乐的宾客,她去了三楼的那个角落,在门前停顿片刻,刚要推门,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皆是一愣,姜幸抬起泅水双眸,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对面那人却是欣喜一笑,将门大开,殷勤的伸手将她往里请。   “世子爷?”姜幸没动,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里面。   “你别害怕,我是跟我三叔一块来的。”景彦好像很开怀,眼睛都笑眯了,声音也故意放地轻悄悄的,好像怕吓坏了眼前的玉人。   姜幸还是没动,屏风另一侧的人从后面绕过来,脚步很快,上半身却还维持着一贯的镇定,他走过来,指了指景彦:“的确是我叫他来的。”   然后他又咳嗽一声,用此掩盖心虚,顺手摸了摸鼻头:“并非是我故意将你的事告知别人的——”   “世子爷,我正好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姜幸没听到季琅那句含着歉意的话,反应过来后马上关上房门,惊喜地看着出乎她预料而出现在这里的景彦。   季琅脸色倏地一黑。   “啊?”景彦受宠若惊,一边看了看季琅一边顺了顺头顶上的发带,“什么事?本世子赴汤蹈火也给你办了!”   姜幸一愣,被他毫无顾及与保留就打包票的态度给惊到了。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只要是我能办到,我一定帮你”,也给自己留个后路,毕竟这个情书她还没有说出口。   “只是在这之前,我想问问小侯爷华氏的事。”姜幸转过头,一碰上季琅的眼神声音顿了顿,她发现他眼中多有不耐,心情好像不太美丽。   季琅冷“哼”一声,转身去了里间,景彦一边尴尬地指着他一边低声对她解释:“三叔今日心情不好,他经常这样,你别见怪。”   姜幸掩嘴笑了笑,心想的确是这样,那人心情比之女人还要不稳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翻脸,正想着,也随着他走了进去。   景彦却是那动作愣了半晌。   果真是一颦一笑都让人魂牵梦萦。   “派去查探华氏的人,的确传回来一点笑意。”三人都落座之后,季琅率先开口,脸色却十分暗沉。   姜幸很少见他如此认真的时候,就算不开心的时候,他也总是眉梢飞扬,嘴角勾勒着各种各样的笑。   这副模样,果然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心里咯噔一下,姜幸抓紧着袖口角:“到底怎么了?”   景彦突然插嘴:“你外祖家,是临阳有名的茶商,虽然规模不大,但经营的茶园在当地也算首屈一指,属茶中精品,味道口感都很好。但是后来却因经营不善,茶园让临阳一个茶叶大亨买下了,从此一落千丈,就在临阳销声匿迹。”   “我在父亲那里,听到的也差不多是这么多,外祖家里落败之时,正是我母亲出事之前,本来父亲在京中已经派人去接济了,母亲也紧随其后,想要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况。没想到最后,派去临阳的人一无所获,而母亲也在路上出了事。”姜幸说起往事,鼻子发酸,眼中的氤氲的水雾遮挡了双眼,就是这些事,还是她根据姜有卢所述与十三娘告知她的而拼凑出来的。   “但是你不知道的是,”季琅突然用食指敲了敲桌子,将视线引过来后,向后靠着椅背,两只手叠在脑后,“那户买下你外祖茶园的,是临阳白氏,如今白氏乃是皇商,专供皇家茶叶,而这白氏……”   季琅停顿了一下,突然不说了,他沉思了一会儿,景彦等着急了,拍了拍桌子:“能不能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姜幸扭头去看景彦……他竟然也不知道季琅要说的事?   “那白氏,背后有个靠山,就是当今的晋王李袒,晋王世子府中有个小妾便是白家人。”   京中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杂,若是连谁府上的无名小妾出自哪都知道,说明他不是顺着此事顺藤摸瓜查出来的,就是早就对晋王府放于眼中窥探。   看景彦恍然大悟的模样,姜幸更倾向于后者。   可是这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是让人不寒而栗,倘若这一切都和晋王有关,姜幸没办法李芸环无辜,那她母亲的死也极有可能与此有关。   “那外祖家呢?真的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吗?”姜幸追问,心里还对此含着期望,起码华家人也是她的亲人,要是找到了,她总有一个退路,不至于孤立无援。   若真是报仇无望,她逃也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季琅却没回答,他和景彦对视一眼,又纷纷挪开,姜幸皱了皱眉,就听季琅道:“是有一点消息,可是还不确定,等确认了那件事所言非虚,我再告诉你。”   他闪烁其辞,将这话题三两句引开了,姜幸却知道他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而这件事景世子也知道,可是他们都选择不说,或许是真的还未确信……   姜幸缠着手指,低头看着桌子上繁复的桌布,起身在房中走了两圈,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里面寂静无声,蓝衫的景彦支着头随着她走动而转动视线,季琅则翘着二郎腿一眨不眨地看着景彦,眼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小侯爷,”姜幸转到第三圈,突然转身看着季琅,身上的裙摆散开又落下,脚底在木板上发出轻响,季琅下意识扭头去看她,“上次有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现在正好可以说与你听。”   季琅挑了挑眉,心里疑惑她怎么转变得如此之快,刚才华氏的话题,她竟然连问都不再问。   “说来听听?”   姜幸走近一步,眼中散发着幽光:“是四年前,我和姐姐在漾春楼后院里玩耍,藏到了一个狗洞里面,听到了一番诡异的对话。”   “什么?”   “当时有一个人隐匿在阴影里,我并未看清楚,可是另一个人我却记得,十三娘曾告诉过我,那人是刑部的一个主事,姓……胡,他威胁另一个人,说若是不保他,就要将十三年前的事给抖出来,他当时没说是什么事。”   季琅握紧了拳头,就听姜幸继续道:“可是他提到了武敬侯府,他说,若是将那件事抖出来,武敬侯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而那时的十三年前,则是平熙二年,小侯爷,便是你两个哥哥命丧泗泠海域那一年。”   来了来了!最近的评论好少,是不是大家养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是是是是是我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第二十章   “便是你两个哥哥命丧泗泠海域那一年。”   姜幸话音刚落,就听到“啪嚓”一声,水壶摔落在地上,溅出一地滚烫的热水,茶叶虚弱四散,萎靡不振。   而季琅则手扶桌案,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两道剑眉横亘在脸上,眸中怒火燃烧,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把姜幸吓得一激灵,景彦赶紧起身抓住他的胳膊,急忙劝他:“三叔,你先冷静一下,听她把话说完。”   可是心里的震惊一点也不比季琅少。   姜幸两手握在胸前,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那位胡主事经常在楼里享乐,是这里的常客,所以我印象深一些,那件事过去不久,胡主事就被发现死在家中,当时有一个以公谋私贪赃枉法的案子,听说那个胡主事牵扯其中,后来都传他是畏罪自杀,后来我总想着,或许是……”   “有人为了让他闭上嘴,选择了杀人灭口。”景彦接着她的话道,姜幸点了点头,看向季琅。   答案不言而喻,若是胡主事真的是畏罪自杀,那他几日前就不会威胁黑影人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她看到季琅垂着手,宽宽的袖口微微抖动,似乎在掩盖着心中翻滚的惊涛骇浪。   在这之前,她其实不确定自己说出这件事后季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因为她不清楚季琅身为一个庶子,同自己的两位哥哥关系如何,况且平熙二年的时候,季琅也只有两岁,应当是没有什么深重的感情才对。   可季琅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这件事,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半晌之后,季琅抬起头,早已经换上了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唇角的笑意恣意张扬,好像方才失态的人不是他一样。   姜幸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她也不敢说,甚至连十三娘都没告诉,直觉告诉她,知道这样的事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她不想连累十三娘。   谁知道季琅却眯了眯眼,他走近几步,眼中充满不相信,将信将疑问到:“这么一件事,你藏得倒是够久的,我以前还觉得你只是个稍微有点天真的丫头,今天,却改变这个想法了。”   屋内空气一滞,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出奇的是,这次连景彦也皱了皱眉,没有替姜幸说话。   姜幸紧了紧手,听出了季琅话中的意味深长,心里犹如擂鼓乱奏,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然后抬头看着他:“初时我与小侯爷非亲非故,凭白将这些话告诉你,小侯爷若是不信,反过来怀疑我可怎么办?”   “那你现在说出来,就觉得我不会怀疑了吗?”   “那是自然,”姜幸接了他的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让两人皆是一愣,“小侯爷救我两次,又答应帮我查华氏之事,足矣看出小侯爷的为人,外面虽然传言小侯爷浪荡不羁,可元娘也能看出小侯爷心中良善,绝不是旁人口中所说那样。”   她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季琅,眼中满是真诚:“良善之人,不会坑害无辜,而我是无辜,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季琅怔怔看了她半晌,忽地甩了甩手,头偏到一旁,耳朵后有一抹不自然的红:“别自以为是!本侯就是外面说的那样,什么良善心软,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景彦赶紧按下他胡乱挥动的双手,一边“是是是”一边看向姜幸:“这页就这么揭过去,姜元娘,你刚进来时说有事要拜托我,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季琅被景彦按到凳子上坐着,一脸不耐烦,姜幸也走过去重新坐下,手指拢在袖中,搁在桌子上:“世子可否将今日查到的事,悉数告诉元娘的大嫂?”   还不等景彦说话,姜幸急忙解释:“我不知道母亲待我和大哥是什么样的心思……可是大哥对母亲全无防备,我有些担心。如果世子告诉大嫂,你又是她哥哥,一定比我说要管用,大嫂也会听进去。”   她说得很明白,因为姜修时对她的偏见和对李氏的信任,让她无论说什么事,他听一半出一半,可是景氏却不这样,她早就对李氏心生顾虑。   “让她那个榆木脑袋的大哥知道,真不如让你妹妹知道。”季琅插进来一句话。   “我那个妹夫,的确心眼死,”景彦抱着臂,想起姜修时,撇了撇嘴,“行,你放心,找机会我会告诉妹妹的。”   姜幸站起来,对景彦福了福身,话都说得差不多,该是要走的时候了,她戴上帷帽,突然想起什么,透着白色帷帽转身对景彦道:“六月十二是我祖母大寿,母亲已经拟订宴请名单,上面有魏国公府,世子不如趁那时告诉大嫂这件事。”   “差点将这码事忘了!”景彦双手砸了一下,心里还想着下次漾春楼相会是什么时候呢,旁边三叔来说公事,他可是藏着私心的。   确信过两日又能看到姜元娘,景彦喜上眉梢,连连和姜幸点头,目送她出去,可是刚走到屏风处的时候,旁边的季琅突然出声了。   他黑眉一纵,似是在纠结,眼见着人要走了,才匆忙之下脱口而出。   “姜元娘!”   姜幸转身,和景彦一样,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季琅回过神来,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抬眼看他,快速问道:“谢四郎的是,解决了吗?”   景彦也对此颇为关心,等着她回答,姜幸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四表哥已经回毅南侯府了,近期或许不用担心,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善罢甘休。”   正经求亲是一定不会的,毅南侯府看不上她,只是谢四郎想要她而已。   她的想法和景彦季琅想法又不一样,谢家可以先去求娶,再使出手段把姜幸名声搞臭,到时候结果也会是一样。   景彦心里急,匆匆上前一步,将手抬到身前,道:“你若是不介意,这件事我可以帮你。”   姜幸讶然地睁了睁眼:“世子连这件事也知道?”   季琅佯装咳嗽看向别处,景彦却很大方地点了点头,他快步走到姜幸身前,沉思一瞬,又郑重地看着姜幸:“你在姜府,婚姻大事都掌握在父母手中,怕是敌不过毅南侯府,若是你真的无路可走……”   “我魏国公府可以去提亲!”景彦锤了下拳头,斩钉截铁道。   这章少了点,作者她高烧了,迷迷瞪瞪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景彦的话说得太突然,把两个人直接弄懵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季琅,他面色一急,抢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低喝一声:“景彦!”   说完之后他自己却有些愣怔了,他不应该这么反常的,景彦回头看了他一眼,却笑了笑,伸手把肩膀上的手拿去,轻抬了一下下巴:“三叔,你放心,我说出口了就肯定不会反悔,至于我爹娘那,我会去说和的。”   季琅慢慢松开手,回手悻悻地摸了摸鼻头:“你看着办吧。”   姜幸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句话里,脑里如五雷轰顶,一时间许多思绪一起涌上心头,搅得她混乱不堪。   对于谢柏,姜幸多是怕,那男人祸害死女人来,完全不把人当人看,若是她低声下气被姜家送过去,后半辈子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罪。   而景世子,起码在姜幸的眼中,他还是挺怜香惜玉的,自己这个身份,她从未想过要嫁给多好的人。在母亲真相没查清之前,她不可能放下京城中的一切远走高飞,可是时间不等人,她也做不到,如今,她就是被人拿捏在手上。   婚姻大事,又岂是她能做主的?   或许嫁给景世子,是最好的办法,至于她之前的打算……   姜幸抬头,下意识去看季琅,心里有一种难言的失落感,模糊到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突然,剧烈的敲门声阻断了她的思绪,外面传来十三娘刻意压低的焦急声音。   “郎君!郎君!有人在外面说要见你,说是酒楼过来的!”   姜幸神色一变,知道十三娘在和自己通风报信,为了不引人注目所以故意这么说,酒楼过来的,肯定是紫绢,酒楼那边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她慌张地摘下帷帽,脸色焦急,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景世子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终身大事皆握在父母手中,自己无法做主,世子愿救元娘与水火,元娘感激不尽……”   季琅眉头微皱,心里闪过一抹不自在。   “酒楼那里怕是出了什么事,我要回去了……”姜幸转过身,也不等景彦回话,匆匆推开门离开,她的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可是听在景彦耳中,就是什么都好,尤其那句“元娘感激不尽”,简直让他心上都开出花来。   “小三叔!她是不是同意了?她是不是同意了?”景彦听见门关上的声音,高兴地向上一蹦,转身来回推着季琅的肩膀晃,喜不自胜。   季琅烦躁地拂开他的手:“给我把‘小’字给去掉!”   景彦一愣,偏头看了看他:“你今天好像一直不高兴?难不成……”   他好似故意拉长了音,季琅没由来地心里一虚,顿时有些慌张,却听他似笑非笑地说出后面那句话。   “难不成你看到我终于要娶妻,也着急了?三叔你也不用这样,虽然你辈分大,可还不及弱冠,虽然京里大部分青年才俊现在孩子都绕膝跑了,虽然你都快要当叔祖父了,虽然你隐疾尚未好全,没办法娶妻生子,可是总会有花开月明的一天的——哎?三叔?你干嘛去?等等我!”   景彦唠唠叨叨说到一半,季琅叹了口气,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看他负气离开,景彦急忙追上去,两人拉拉扯扯离开了漾春楼。   对面的酒楼二楼,一人身着青衫席地而坐,案几上摆着一个酒壶,半壶下了肚,他随意看了一眼楼下,见里面走出两个人,眉头轻皱,啧叹一声:“魏国公不是给景二在五城兵马司寻了个职吗?怎么还有空跑这里消遣。”   他身后立了一个人,闻言恭敬地弯身,在他身侧回话:“世子爷不向来如此嘛,一个闲差哪能困得住他。”   谢柏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凝视着楼下景彦前面的那个人,静默半晌,突然低声道:“让下面的人仔细点,有关季琅的一切都要时刻掌握,悉数禀报于我。”   “是!”   —   姜幸出了门之后就看到十三娘一脸着急,拉着她向漾春楼后院走,等到确保旁边无人了,才跟她解释:“你那丫鬟说在酒楼碰到你哥哥了,要见你,她编了个瞎话才赶出来,你快回去吧!”   说着,十三娘给她推向后院里一个隐蔽的暗门,姜幸都来不及问清楚,进去之后就看到了紫绢。   紫绢一边给她解释一边拉着她走。原来是姜修时看到酒楼门前停了姜府的马车,心中奇怪,便走了进去,结果看到紫绢,紫绢无法,只好借口姜幸弄洒了酒水湿了一身,正在酒楼后面的香阁换衣,这才有时间跑出来报信。   宝福来酒楼和漾春楼隔了一条街,正门都对着南面,看着挺远,来去要绕一整条街,实则很近,加上漾春楼又有一条暗道,能直通宝福来所在的安远街,所以两人很快就赶了回去。   还好这次她怕发生什么变故,将障眼法设在了宝福来。   见到姜修时的时候,他正在雅间里坐着,脸色不悦,姜幸走了过去,想了想,还是干干巴巴地喊了声“大哥”。   姜修时抬头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胸中似乎压抑着火气:“既然湿了衣服,就赶紧回府,你竟然还敢去酒楼后面的香阁换衣裳?”   那个香阁就是特意为贵人而置以备不时之需的,姜幸虽然心中有鬼,算不上问心无愧,可还是理解不了大哥对她无处不在的偏见。   她转身,和紫绢说了句“我们回去吧”,全然把姜修时说的话当做耳旁风,连回应都没回应,就从雅间里走出去了,后面的姜修时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气哄哄地追上姜幸要教训她几句的时候,竟然在楼梯口的拐角里看到了谢柏。   三人撞上面,皆是脸色各异,最不动声色地反而是姜幸自己。   打过招呼后,谢柏笑得温润如玉。   “没想到在这碰上大表哥和表妹了,”谢柏挪了挪身子,手摆出请的姿势,“大表哥要不要再上来坐坐?”   姜幸神色微动,下意识向后挪了一小步,落在姜修时的身后。   谁知道姜修时一改常态,眉头顿时皱成一团,再也不像初时“子翎子翎”喊得那么亲密了,眼中是挡不住地嫌恶:“不用了,妹妹要回府,我一会儿衙里还有事。”   谢柏一怔,而后回过神来,神色不变,还是挂着一贯的笑意,拱了拱手:“那就算了,有空我再请大表哥过府一叙。”   “再说吧。”姜修时淡淡地抛下这句话,领着姜幸下了楼,留下谢柏一个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讳莫如深。   姜幸一直跟在姜修时身后,疑惑地看着他背影,心里有话要问,直到憋到上了马车才张口。   “大哥难道知道四表哥的为人了?”   姜修时烦躁地挑帘看了看车外,又放下,之前在酒楼生她的气全忘了,此时心里居然有些局促。   姜幸凝眉看他,恐怕放过了他脸上一丝神色的变化。他不否认,那便是默认了,不然以姜修时对她的态度,她说错一句,他得有一肚子的话等着她。   姜幸眸光一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大哥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之前那样言辞凿凿的说她说谎,不信自己的亲妹妹,他道个歉,哪怕说句软话都好呀。   马车摇摇晃晃,驶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那人却始终沉默不语,没有道歉和软话,甚至也没有一句生硬的答复。   姜幸觉得自己眼热,使劲眨了眨眼,仰起头看了看车顶。   她突然觉得在姜府待着好没意思,她一个人追寻事情的真相也好没意思,或许她历尽千辛万苦,最后顶多也是庸人自扰,面对对她来说犹如庞然大物的姜府,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要想让他们万劫不复,就要站得比他们还高吧,谁能做到这一点呢?况且她现在都自身难保。   姜幸突然想到了景彦同她说的那句话……   她满腹心事地回了锦绣阁,一路上沉默不言,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连每日请安时方氏变着花样挤兑她都视而不见了,一来二去方氏也没了意思,反而待她比以前好许多。   就在她心里纠结要不要把景彦那句话当真的时候,六月初十,魏国公府突然请了媒人带上聘礼来姜府提亲,那阵势大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京中一下就传开了。   姜幸在锦绣阁听红绸说的时候,还以为她在编瞎话逗自己开心,根本不相信,等李氏遣人请她去前院,她才知道这是真的,像做梦一样。   那人说完,竟然这么快就做到了!   姜幸收拾妥帖后去了前院,竟然发现魏国公夫人亲自来到府上,大盛提亲时若是有一方的长辈亲自前来,说明对这件亲事非常看中,对即将要过门的媳妇也非常看中。   她一时间有些紧张,见到魏国公夫人后说的什么做了什么,通通都忘了,直到听说这事已经板上钉钉八/九不离十,她才从震惊中醒来,心里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景彦对她,也许并非是那种浅薄的心思,这是她的运气吗?   武敬侯府,清风拿着请柬一溜烟疯跑,在去往内院的一个草坪上找到了自家小侯爷,看到他正趴在地上抓蛐蛐。   “侯爷,姜府送来请柬了,说是姜老夫人六十大寿,要不要回一下?”   季琅撅着屁股,随意摆了摆手:“这种事去问娘,我不管。”   清风习惯他这样了,又问一句:“那侯爷当天去还是不去呢?”   “不去!”   等清风拿着请柬离开了,季琅坐到草地上,盘着腿,将双手偷偷打开一条缝,看着里面活蹦乱跳想要逃走的蛐蛐,脸色骤然变得阴云密布。   “我是想捉你,还是不想捉你呢?”   他看着蛐蛐,自言自语。   不要担心,虽然世子来提了亲,可是我们小侯爷绝不认输! 第22章 危机   自从魏国公府的老夫人来府上提亲之后,方氏对姜幸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头一天请安时,方氏拉着她在罗汉床上话了两个时辰,以往那都是姜嫣的位置。第二天是方氏的寿辰,许多人都来寿安堂给她贺寿,当着众人的面,方氏对她更是亲昵,逢人便夸。   在京中二十多年,姜府地位不算特别高,也不算特别低,但是因为方氏个人的关系,她在京中并没有知交的朋友,夫人们也只是维持着面上的和气。   知道魏国公府要和姜府亲上加亲了,自然没人去泼她冷水。   只是姜幸有些浑身不自在。   过了晌午,姜府渐渐热闹起来,前院内院,下人们来去匆匆,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姜幸好不容易从寿安堂得闲逃了出来,呼了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方氏态度的转变让她心里更加厌烦,姜嫣敌视的目光也让她十分不自在。   姜嫣一直心怡景彦,府里人都知道,却一直心照不宣,李氏更是从未动过将她嫁到魏国公府的心思。如今魏国公府上门来求娶,求的人是姜幸,姜嫣当然对她更厌恶了,连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在外面清静一会儿,她便准备回去了,一是马上要开席,二是身为主人,她总不好离开太久,让旁人说她不敬祖母的闲话。   往回返的时候,姜幸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景氏。景氏近日来害喜严重,连床都起不来,这会碰上面,发现她脸色还是很苍白,但是宴席上她总要露一面。   应是寿安堂的人过去传话了,景氏这才硬挺着赶过来。   而她身侧,则站着一脸笑意的景彦。   姜幸看到景彦后一惊,急忙喊了声“大嫂”,又低下头,对景彦行了一礼,声音怯怯懦懦的:“世子。”   如今京中有关两人的传言都传得风风火火,现在见面,姜幸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只好不刻意去想这事。   谁知道景彦不仅不保持距离,反而更近一步。   他一脸讨好的笑容,微微弯下身子,抬了抬手:“都是一家人了,元娘不必如此拘礼。”   这话简直是一语双关,姜幸顿时更加局促了,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景氏赶紧拍了一下他的手,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假装指责:“二哥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大没小的?”   “嘿,”景彦捂着手,“谁没大没小?我可是你二哥!”   景氏一噎,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这么回事,只是二哥做事时常没谱,她总是忘。   “祖母还在寿安堂等着,大嫂和世子还是赶快进去吧。”姜幸让开身子,低声说道,将两人的话打断。   若是让外人看到他们在此逗笑,准保又会传出去什么闲话,所以及时转开了话题。   景氏明白姜幸这是不好意思了,便点了点头,然后走在两人中间,特意将景彦隔开。   姜幸开始疑惑起来,景世子没先去寿安堂贺寿,反而和景氏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景氏如今已经知道华氏和白氏之间的纠葛了?   那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到了寿安堂,三个人一起进去。里面的众人一看到景氏两兄妹是伴着姜幸进来的,皆是脸色各异,好事者掩嘴轻笑,不在意的人视而不见,方氏却是喜上加喜。   “呦,这亲事还没定下来呢,两人就粘着分不开了!”有个碎嘴的妇人说了一句,屋内一下子就安静了,旁人听到后脸色微变,唯有方氏听不出话音,还以为这话是夸人家出双入对般配呢,连忙冲姜幸招手,让她坐过去。   魏国公夫人脸色一黑,多看了那个碎嘴的妇人一眼。   “说起来,魏国公府和姜家真是有缘分,已是有一段姻缘牵着,如今更是亲上加亲,这在安阳也是难得的佳话,我还真是羡慕老夫人,甭管娶妻还是嫁女,知根知底最好。”方氏左侧那边,和嘴碎的妇人刚好相对而坐的一个女子突然开口笑道,将方才那尴尬的氛围瞬间化解了,其他人这才松一口气。   “楚夫人说的是,是挺难得……说起来,姜家二娘也该到说亲的年纪了吧,二娘性子好,我们三娘常夸她,到时选孙女婿挑花了眼,老夫人可别忘了咱们秦府!”另一个人夫人接了话茬,姜幸虽然不认识她,可是从她三言两语中便猜出来,这就是上次在魏国公府,和姜嫣一起诋毁她的秦三娘的母亲。   秦家在朝中也属新贵,高门世家实际上看不上这些出身寒门,在京中毫无根基的家世,所以新贵们都拧成一股绳,互相交好。可方氏对秦夫人的态度却不慎热络,只是随意应付两句,就将话题引开了去。   姜幸便知,方氏其实打心底里也看不上他们,她想要攀附的,是像晋王府、魏国公府这样的权贵。   外面一个丫头适时走进来,在李氏耳旁说了几句,李氏站起身,到了开席时间,大家纷纷都走出了里间。   大家都落座之后,姜幸也坐下,却不想姜嫣也挨到了她旁边,以往姜嫣嫌弃她,从不和坐在一起,今日不知是打什么鬼主意。   姜幸多留了个心眼,假装不在意她,但她却接二连三过来套近乎。   “大姐姐,你的裙子被凳子压住了,小心点。”   “大姐姐,你拿错筷子了,这个是你的。”   “大姐姐,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   姜幸被她接二连三的举动弄地一头雾水,看在别人眼里,还以为她们感情很好呢。   饭桌之上,除了姜幸自己不愉快,气愤也算其乐融融,后来姜嫣也不再那么热络了,她这才松一口气。   结果举杯庆贺的时候,姜嫣不小心碰倒了她的被子,里面的果酒洒了姜幸一身,她今日衣裳穿得淡,水渍太过明显。   “元娘先回锦绣阁换身衣裳再过来吧。”李氏突然发了话。   其实寿安堂也有能换衣裳的地方,不知道李氏为什么一定要她回锦绣阁,可是到底锦绣阁她更放心一点,因此未说什么,起身退席。   姜嫣看着她的背影笑得天真烂漫。   到了锦绣阁的院子,姜幸心里心上八下的,总是放不下心来,就让红绸守在院门口,紫绢跟着她进去。   直到换完衣裳出来,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姜幸走出来,在院子里看了一眼,虽然静得可怕,但是一切照旧,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刚要走,却突然听到院墙那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   挨着锦绣阁的那道院墙之外是条死胡同,以前是个巷子,后来为了保护那棵参天的古树就封了起来。   古树枝桠刚刚伸到这里来,姜幸缓步走过去,定睛一看,才发现枝繁叶茂的古树里竟然藏着一个人,那人仰躺在粗大的树枝上乘凉,嘴里叼了一片叶子,刚才那响声应该就是这么吹出来的。   姜幸皱着眉,脸色忽地一遍:“你怎么在这里?”   季琅不理她,左脚搭到右膝上翘起来,有节奏地颠动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姜府不是往武敬侯府递上请柬了吗?怎么小侯爷不从正门过来?”姜幸又问了一句,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其实一点也不怕季琅。   季琅吐了嘴里的叶子,翻身坐起来,后背靠上树干:“我回了,不想去!”   “那小侯爷在这里做什么?”姜幸有些着急了。   “这是你家吗?我喜欢在哪纳凉就去哪,好像不用你管。”季琅故意要抬她杠似的,说一句顶一句。   他嘴角弯起,看她在底下气得脸通红,心情突然变好。   姜幸一看他这样,胸中也涌出了一股火气,挺了挺胸,昂着头看他:“小侯爷在这,恐有瓜田李下之嫌,元娘怕让人看到不好,传我闲话,小侯爷身份贵重,自然不怕,元娘却怕的很!”   季琅面色一僵,从树杈上站起来:“到底是议亲的人了,也懂得什么瓜田李下之嫌。”   他语气里尽含讥诮,说完之后一声冷笑,又蹭了蹭鼻子:“不过你放心,本侯也不想跟你扯上什么关系。啧,看来这里也不清静——”   季琅自言自语地说完那句话,转身就从树上跳下去,那抹红艳的身影霎时就消失了。   姜幸仰头看了良久,突然有些怅然若失,可是心里失了什么,她又说不清楚。低下头,眼前尽是黑色的重影,身子也晃了晃,紫绢赶紧扶住她:“元娘!”   “没事……可能是被小侯爷气到了。”姜幸无力地摆摆手,突然感觉头晕乎乎的,周围的一切天旋地转。   紫绢也心中不满,一边扶着她向门口走去,一边埋怨:“这个季小侯爷也大胆了,若不是元娘这里偏僻,此事传到夫人耳朵里,元娘肯定要——”   她说到这里声音一滞,惊恐地捂住嘴,她看到院门外本该守在那里的红绸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紫绢急忙跑过去晃动红绸,却又听到身后一声倒地的声音。   躺树上的季琅:“来了来了,那丫头来了,走了走了,那丫头又要走了,不行,那我不是白来了?吹一口——” 第23章 一步深渊   脑中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让她游走漂浮在空中一般,没有实感,也踩不到东西。   细密的汗水微微滑落,鼻子中嗅到了一股铁腥味,姜幸抓破那抹困顿她的意思,下意识睁眼,映入视线的却是她房间里床上挂着的承尘。   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   直到她偏过头,看到榻侧那个黑咕隆咚的后脑勺时,惊恐的感觉才一下子涌上心头。连惊叫都忘记,她只是快速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竟然被人褪去了大半,只好又去抓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   图穷而匕见。   姜幸彻底愣住了,她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前紧闭双眼的陌生人,那人胸前插着一把匕首,面容苍白,身上已经没有了起伏,血从缝隙里流出,湿了雪白的里衣,犹如在身上绽开一朵艳丽的红花。   姜幸伸出手,竟发现自己双手上也满是鲜血!   与此同时,“咣”一声,房门被撞开了。   进来的是两个妇人,身后还跟了几个贴身丫头,事发突然,姜幸根本来不及躲,她也没有时间理清眼前发生的事。   最先进来的是李芸环。   后面跟着的,姜幸有过一面之缘,便是前两日来府上议亲的魏国公夫人,她跟着李氏进去,看到她在半路上顿住身子,视线随她去看,触及到那个血腥又诡异的画面时,国公夫人脚下一软,直接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她下意识问。   国公夫人缓了好久手上才有了些力气,她闭了闭眼,重新站起身,怒目看向李氏,语气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后的颤抖:“姜夫人,我无意卷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但是今天这事,却叫我太失望了,希望贵府能有个说法!我看今日你们姜府老夫人的寿宴是办不下去了,这里我也待不下去,告辞!”   说完,魏国公夫人回头看了床上的姜幸一眼,随即决绝地转身离开,李氏急忙让人去追,又吩咐下人们将锦绣阁牢牢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但是魏国公夫人到底是没被拦住,她气势汹汹地从内院赶回前院,拉扯着还在前院喝酒,懵懂不知的魏国公,扬言要离开,几番动作之下引来不小的骚乱,景彦更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姜有卢想问清楚,在场的众人也想看看热闹,国公夫人想起临走时那一眼,到底没有说清楚锦绣阁的事,只是态度强硬,将丈夫儿子都带走了,一刻都不愿意久留。   前院发生的事,姜幸一概不知,她看到魏国公夫人转身离去,就知道这门亲事肯定泡汤了。   她手脚冰凉,头上发着虚汗,整个人如坠冰窟,身子的难受和心里上的痛苦都将她折磨地苦不堪言,可是她又要保持冷静,去想她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十三娘说过,遇事后牙咬得紧一点,就不会显得那么狼狈,于是她咬紧牙关,知道铁腥味在嘴里散发出来。   李氏让人把尸体移走,又让她穿好衣服,从始至终没有问她一句话。   好像完全不在意一样。   她为今可以想到的最可能的一点,就是有人要毁了她与魏国公世子的亲事。不止如此,那人还要让她身败名裂,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于她本就出身漾春楼的身世来说,无意于雪上加霜,就算是皇帝的女儿,有过这样的过往怕是也要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了。   那她还有命活吗?   夕阳隐没,月挂枝头,夜色渐渐降临,姜府也终于归于平静。宾客都离开了,对于今日景家人突生的变故,人们虽然猜测纷纷,却都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带着疑惑离开。   姜府后院灯火通明,府里的人也难得聚得这样齐,姜幸跪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时间过去了一个下午,她一直这样跪着,俨然已经将她当做杀了人的犯人对待。   今日的事毒就毒在,不论人是不是她杀的,她的名声都会有损,她期待的美好生活不会再来了,绝无有人敢将这样的人娶入府中。她本就微若泥尘,举步维艰,今后怕是要困入死地,还怎么有翻身的一日?   就像明明差一步就接近了曙光,却在最后一刻被人扯住,重新拉入深渊。   方氏咬牙切齿地拍着桌子,手心都拍得通红,声音也像将她恨之入骨:“今日是我的六十大寿!你在哪天作妖不好,偏偏要在今日,是要咒你祖母去死吗?啊?”   “和魏国公府的亲事都是板上钉钉了,你却做出这等有辱门楣的事,偏偏还让国公夫人看到了!我问你,你还有何颜面留在这府上,既嫁不去好人家,还让姜府蒙羞,我看你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方氏激愤地指着她,恨不得要将她亲手掐死才能解恨。   李氏看着方氏,没有打断她的话,直到她说完,又将视线移到姜有卢脸上。   姜有卢皱着眉一言不发,他直直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姜幸,眉目中似是隐有一丝纠结。   李氏收回视线,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漠然:“你到底是姜府女儿,发生了这种丑事,咱们姜府也不愿传出去让人笑话。可是犯错又不能姑息,是一定要惩戒你的,你还有什么可说?”   姜幸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方氏坐在椅子上,旁边是姜有卢,右首边是李氏,左首边是大哥,景氏不在,每个人都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充满审视,没有人说话。   都是一潭死水。   姜幸重新低下头,一字一顿道:“人不是我杀的,这件事也不是我做的,我被二妹洒了酒,回锦绣阁换衣裳,却在院子里昏倒了,等我醒来,就变成了刚才那个样子,这就是全部,我没有犯错,所以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事到如今了你还敢嘴硬!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贱人,跟你母亲一样!当初卢儿就不该把你带回来,你应该死在外面才对,我真后悔——”   “母亲!”李氏及时打断了她的话,方氏脸色一变,捂住嘴不说了,一旁的姜修时脸色也不好。   姜幸震惊地抬头看她,她瞪圆了眼,似是要抓住什么,急忙向前膝行几步:“祖母后悔什么?祖母后悔没能把我杀掉吗?”   “元娘,你不要混淆视听,现在说的是你在今日犯下的丑事。你既然否认,我便问问你,那个死去的男人,跟你有关系吗?”李氏突然发问,一字一句都沉稳有力,高高在上。   姜幸摇头,鼻眼酸涩,方氏在一旁偏着脸根本不看她,脸上全是心虚,而显然,这件事李氏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急着打断她脱口而出的话。   她无力地摇头,想有一个人替自己说句话,这戏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一个个,除了逼问她,就是在一旁沉默呢?   李氏突然扔过去一沓信笺,散落一地。   “这是府上陈管事的儿子,在他房间里,搜到了有你落款的信笺,一共有十三封,封封都在诉说着自己的一往情深的心意,你还摇头否认?”   姜幸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封拆开,静静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字迹是她的,落款也是她的名字,可是她根本没读过这么多书,写不来这样情意绵绵的话。   “不是我写的……”   姜幸突然抬头:“紫绢和红绸可以为我作证,不论是写信,还是与别人相会,她们二人一直伴我左右,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只要将他们叫过来,一问便知!”   李氏冷笑一声:“我和魏国公夫人进去的时候,你的两个丫鬟就躺在外间,昏迷不醒,她们倒是忠心,一问三不知,无论怎么拷问就是不说。”   “你把她们打了?”姜幸心里一痛,眼里的泪水突然落下。   之前她一直忍着,发现自己被陷害了没哭,得知自己毫无退路了没哭,跪在地上被方氏咒骂也没哭,可一听到红绸和紫绢两个丫头遭罪,她一点都忍不住了。   “若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弄昏我的两个贴身丫鬟,不让她们替我守门?若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在祖母大寿之日,府上人来人往之际,自寻死路?若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明知有人知道我的去处,还将人杀死在我房里,让这件事死无对证?”   姜幸一字一句,句句问得人无法反驳,可是李氏看着她,根本也没有反驳。   看到李氏眼中的笑意,姜幸突然就明白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思绪清晰过,这件事重要的不是漏洞百出的过程,而是摆在人眼前的结果。   就算知道她是被陷害的人又能怎么样呢?李氏?方氏?甚至姜嫣?哪个人不比她重要?谁会为了她,将这些人推出去,替她讨公道!   姜修时见她问出这几句话后又萎靡不振地瘫坐在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站起身,神色略有犹豫,对李氏弯身求饶:“这件事如元娘所说,确实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事有蹊跷,还当谨慎处置,若冤枉了元娘,也该还她一个公道。”   “大郎说得对,”姜有卢咳嗽一声,接着他的话音,“魏国公府的亲事不成就算了,好在这件事也没传出去,陈管事那边好生安抚一下,再查出事情真相,到时再处置也不迟。”   “这可不一定,”李氏转头看他,眼中发出摄人的幽色,“传不传地出去,哪能这么快就知道。”   姜有卢猛然抓住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瞪得老圆,末了他叹了一口气,负手离去:“那就随夫人的意思办吧!”   姜有卢从姜幸的身侧走过,丝毫没有停顿。   人心各异,心怀鬼胎,姜幸如今总算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就应该给她沉溏了才好!”   “祖母,万万不可!”   李氏没管方氏的话,她站起身,走到姜幸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姜府外面置着一个庄子,那里有个祠堂,敬着姜家先祖,明日你便搬到那里去,五年不得回,对外,就说为祖母祈福,自请离去。”   “母亲……”姜修时还要说什么,却被李氏冷声打断。   “大郎,别忘了,元娘如今是姜家人,她坏了名声,不光你二妹妹受害,就连你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影响到。”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氏了!”   李氏说完,带着下人走了出去,方氏一看戏都唱完了,也悻悻地离开,姜幸却急忙抓住她的腿,质问道:“祖母!两年前,派人去漾春楼将我骗出去,掳到城外要将我杀死的人是不是你?”   方氏惊叫一声,急忙让人将她拉开:“你是疯狗吗?怎么逮谁咬谁?在这里好好跪着吧,明天就给我滚!”   说完,方氏狼狈而逃,眨眼间屋里只剩下兄妹两人,姜修时蹲下来,扶住姜幸肩膀,眼睛紧紧盯着她:“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两年前?”   姜幸眼前模糊,听到大哥的话后突然笑了一下,嘴角却向下一扯,她委屈地看着姜修时:“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姜修时一愣。   “还好大哥没问今日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我做的。”不然她真的承受不住了。   姜幸坐直身子,手紧紧地抓住姜修时的胳膊:“大哥!你看到方才祖母的慌张了吗?一定是她,两年前我还没回府,外面传言我是姜氏女的时候,有人自称姜府人,把我骗到城外,差点将我杀死,大哥,是祖母做的!今天的事也不是我,我是冤枉的,我没错,为什么最后只惩罚我一个?”   姜修时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有点可怜,他扶住姜幸肩膀,好像要给她传递一点力气:“元娘,你先冷静一点,这件事交给大哥,明天先按照母亲说的,大哥找机会一定将你接回来。”   “那……那要陷害我的人呢?”   姜修时一顿,又换上笑脸安抚她:“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将你接回府里。”   姜幸怔怔地看着姜修时,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从未有过的陌生。   她一直以为大哥榆木脑袋,笨,不知变通,可是能考中进士,仕途平顺,又能傻得到哪去?   今天的事,没有姜嫣撒酒,没有李芸环带着魏国公夫人去锦绣阁,就发生不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谁想不到?   “怎么,事到如今,是大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吗?”姜幸拍拍自己的胸脯,声音哽咽,“真相不重要,就可以让我受着委屈,付出一生的幸福吗?”   “元娘……”   “你走!你走吧!”姜幸站起身,将他外推,一边哭着一边用力,“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们都是豺狼虎豹,我不用你选!你滚!”   姜修时生生被她推了出去,门被重重关上,她倚靠着门慢慢滑落下去,抱着双膝,将脸埋在腿中,直到腿上湿热一片。   姜嫣递过来的筷子上抹着迷药,酒是她故意洒的,魏国公夫人也是李氏故意带过去的,一切都说的通,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手段,因为根本没人在意这件事的过程。   她抬起头,慢慢站起来,走到桌子前,将上面已经凉了的茶倒出,然后亲手摔碎了茶杯。   她捡起地上的碎片。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个影子。   十三娘对她说:“此去,你可能触怒龙颜,连性命都不保了,你还是要去吗?”   她应该回:“不该去的。”   红绸对她说:“元娘,热呀!”   她应该回:“对,都应该离我远一点。”   紫绢对她说:“那些都不值当。”   不是不值当,而是敌不过,敌不过的人才会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姜幸闭着眼,握紧手里的碎片,刚要抬手,却觉得手上一紧。   “喂!你不想活了?”   有个声音犹如天籁一样,将她从无尽深渊中拉扯出来,姜幸睁眼,看到季琅一脸急色地拉着她的手腕,将碎片拿走扔到一边。   “小侯爷……”姜幸喃喃,已经说不出别的话。   “本侯不是想要回来看你,就是无聊,”季琅先解释一句,然后换了个脸色,眉头紧皱,“丢了魏国公府的亲事就让你那么伤心?又不是穷途末路,用得着做的这么绝吗?”   “小侯爷什么都不知道……”   “本侯什么不知道?”季琅低头,将脚底下的碎片都踢走,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我什么都知道,我也奇怪,怎么你的什么事我都知道。”   他抬头:“没到穷途末路,你放心,信我,你想要的东西,我明天就给你,在此之前,你可别再做傻事!”   季琅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似乎有些着急,说完便松开她的手,匆匆走到窗户那里,刚要一脚蹬出去,动作却突然顿住,他又转过身走到发愣的姜幸身前,向前探了探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一个名声全无的落魄嫡女,一个横行霸道的纨绔庶子,听起来绝配,你说是不是?” 第24章 赐婚   姜有卢老母六十大寿,季府并没有人去。   因着晋王府那层关系在,武敬侯太夫人楚氏不喜欢鸾阳郡主,自然也不喜欢姜家,所以清风递上去请帖时,楚氏也一口回绝了。   方氏寿辰当天,季琅又穿上他那身钟爱的红袍,蹬着马靴,骑马去京中贵族子弟常去的草场打马球,可是到那一看,空无一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向后一仰,躺倒在骏马旁边,看着蓝天白云,看着在旁边一扫一扫的马尾,心里像被千万只虫子抓咬一样难受。   小时候因为贪玩鲁莽,撞破了人家的好事,让他十几年对女人提不起兴趣,碰一下都恶心,可是,那个姜家的小丫头是修了什么邪术了,怎么就能近了他的身,还闯进了他的世界?   季琅烦躁地翻了个身,头枕着手臂,看着一望无际的绿草,眼前却浮现出那个娇艳的身影。   京中有太多她的传言,他一开始也以为她与那些他最厌恶痛恨的那类女人一样,水性杨花,放浪大胆,可是偏偏每次,都叫他看到她不同的一面。   他看着她站在马车上蹙眉,看她趴伏在窗台上笑,看她在月光下哭,看她生气掷杯的样子,看她害怕闪躲的样子,看她喜上眉梢的样子,看她难过无助的样子,看她期待着踏前一步,问他是不是被她勾去魂了的样子。   那么多不同面的她,像是猫儿爪一样,在他快要失去兴趣后,偏生又过来抓挠他的心,让他总也放不下,忘不了。   季琅摸着胸口,数了好久天上的云朵,直到头顶悬着艳阳,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才下定决心一般,从草地上一弹,动作利落地翻上马,扬长而去。   然而姜府门前,季琅来来回回假装路过了三次都没进去。   请帖都让他回绝了,现在再进去,他武敬侯府的面子可往哪搁?   他骑着马绕着姜府走了整整一圈,最后蹿上了那棵大古树,季琅一跃,轻轻松松地跳到了高处,他扶着粗大的树干,在高高的大树上极目远眺。   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   他眼神不太好,什么都看不清楚。   季琅盘腿坐下去,突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景家已经去提亲,那丫头也找到背后的靠山了,景彦别的不说,为人还是值得相信的,他也相信,姜幸想要的,景彦都能给她。   看起来,是自己有点杞人忧天了。   季琅又躺下去,脸上兴致缺缺,他看着枝繁叶茂的大树,看鸟窝,看透过繁茂的树叶散落的阳光,在他脑中刚要平静下来的时候,耳边却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季琅急了赶蛋地差点没从树上掉下去。   他看到姜幸回来了。   坐起身,他看着她匆匆忙忙地带着贴身奴婢进了屋,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去,连这边有个大活人也不知道。   “什么眼神?”季琅轻嗤一声,维持着参禅打坐的姿势坐了半晌,再听到门开的声音的时候,他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季琅佯装咳嗽一声,可惜那人没听到,眼见着她就要出院子了,季琅一急,嗖地一下摘了片叶子,飞速躺倒下去,做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吹出他此生吹过的,最最难听的一声哨音。   向天发誓,他其原本是想吹个曲子的!   那丫头终于有反应了,也看到了他,她走到树下,昂着头,神色充满疑惑,好像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也直接出声质问了他。   这丫头是不知道他混名吗?怎么说他也是京中三霸之一,偏就这丫头死活不怕他!   季琅从那个角度看下去,姜幸仿佛只剩下个小脑袋,小脸还圆鼓鼓的,像炸毛的河豚。   他没想到什么是于理不合,就是想过来看看她,可是那“瓜田李下”四个字一从姜元娘口中说出,他心里就像藏着一团火,一下就烧到了最旺。   的确,要是让人发现他跟姜元娘不清不楚,别说世人的看法,景二那小子估计会提刀来看他。   但他不是怕景彦的刀。   季琅觉得,如姜元娘所期望的这样,或许就是最好,虽然还是心中不快,他还是转身跳下了大树。   骑着马在城中狂奔,给他烂透的名声又记下了丰功伟绩的一笔,最后冷静下来,季琅竟然觉得玩了十九年的安阳城好无聊,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季琅是在从赌场里出来后,第三次去姜府门前晃悠时看到景彦的。   眼下正是宴客的时候,按理来说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季琅牵着马,一边抬手跟景彦打招呼:“好巧,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景大哥好久不见,嫂嫂好。”   一下和三个人问了好,就是一个都没搭理他,季琅也不尴尬,过去拍了拍季琅的肩膀:“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景彦这才回过神来,他惊地猛抬头,看到季琅,先是惊咦:“你怎么在这?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路个过,”季琅云淡风轻,“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了,姜府发生什么事了?这会没散席呢吧。”   景彦皱着眉摇了摇头,转头看了看国公夫人,烦躁地拧眉回道:“我也不清楚,娘突然就生气了,还拉着我跟爹走,恨不得还拉着妹妹走,说以后都不想和姜府扯上关系。”   “什么?”季琅脸色一变,心中突然出现一抹不好的预感,“那亲事呢?”   那边国公夫人已经快要上马车了,闻言扭头看过来,声色俱厉:“别谈什么亲事了,彦儿,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母亲都依你,唯有姜家这个不行!而且我看,他们也未必想让女儿嫁过来!”   “娘!”景彦想要说话,国公夫人直接钻进了车里,魏国公也只好跟进去,给景彦留了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马车调转离开了。来之前,是景彦陪着国公夫人一起来的,魏国公则是下了早朝直接过来,现在两人一走,景彦就剩两只脚,他哪追的上马车。   季琅看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已经有了别的打算,拍了拍景彦肩膀,他指着自己的宝马:“你骑这个,赶紧回去问问到底咋回事,我早就说让你别冲动,现在你娘后悔了,我看明天姜元娘被悔婚的消息连破庙的乞丐都得知道。”   景彦着急上马,也没工夫跟他掰扯,煮熟的媳妇都要跑了,他比谁都着急,驾着马飞驰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季琅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看国公夫人那态度,这门亲事是彻底告吹了,别看魏国公人高马大的,这种事却都是他夫人做主,景彦不知道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好不容易才说通她来提亲,这种事有一没二,下一次很难说通了。   可是亲事吹了,姜元娘怎么办?   季琅放心不下,又回到那棵大古树上,偷偷潜进了姜府,然而锦绣阁没人,找遍了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没看到姜元娘。   他最终是在前院的一个议事厅找到她的。   姜府防卫疏漏,可好歹也是个三品尚书府,季琅仗着身手好,躲到了耳房里,就再也没办法进行下一动作了。   议事厅整场审问,他听得完完整整,谁说了什么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不明白,这丫头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一家人!   第一次遇见她,她性命差点丢掉,安灵寺遇见她,她名声差点尽毁,而这一次,姜府里有人,是要将她整个人生葬送了。   姜幸所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都被他撞上了,好像只要她袖手旁观,那个丫头怕是活不到明年吧?   季琅承认,当他看到姜幸生无可恋地摔碎茶杯的时候,当他知道姜幸接下来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心里某处没由来地一痛,痛到他无法呼吸。   他几乎是狼狈地从藏身之地跑了过去,握住了她的胳膊。   “喂!你不想活了?”还好!还好赶上了……   姜幸红着眼睛,额前的碎发凌乱,一撮贴在泪痕上,她眼中有惊讶,好像恢复了几多生气。   瞥见她这副容颜,季琅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但他最后给自己这个念头找的理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季琅离开了姜府,可怜他没了代步的马儿,只好用跑的,在皇宫落锁之前,将面圣的请求递了进去。   听说陛下还在批阅奏折。   他进到承乾殿的时候,李庭玉正在秉烛拟旨,听到声音,她连头都没抬,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带着一丝威严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你深夜来见朕,所谓何事啊?”   季琅还没行礼呢,他刚要撩开袍子跪下,就听到李庭玉问他。   “臣……臣是想……”季琅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   握笔的手一顿,李庭玉急忙抬头看过去,一脸的嫌弃:“你不会是又闯什么祸了吧?这次又是谁家的郎君遭殃了?”   这是李庭玉对季琅的固有印象,爱打架闯祸惹事,然后还爱跑宫里恶人先告状贼喊捉贼。   季琅神色一僵:“不是!这次是为了另外的事。”   他说完,先俯身给李庭玉磕了个响头,“咣”一声,声音响脆响脆的,足矣见其诚意。   搁下笔,李庭玉仰靠在龙椅上掐了掐眉心,劳累了一天的身体此时才觉得疲倦了,静了一会儿,又睁眼去看他:“说说,看看朕能不能答应你。”   季琅眼睛亮了亮,直起腰,冲她摆了摆手:“其实特简单,臣就希望陛下下一道旨,但是这道旨意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能替臣守口如瓶,若是有别人问起来,别说这道旨意是臣来跟陛下求来的就行。”   几句话绕来绕去,遮遮掩掩,差点把李庭玉绕晕了。   李庭玉不听他忽悠,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别绕弯子!你就说,想让朕下什么旨?”   季琅眸色认真,闻言也不犹豫,声音嘎嘣脆。   “赐婚!”   堆满奏章的桌案底下发出一声沉重地撞击声,李庭玉匆忙坐正了身体,刚才那两个字,急得她脚都踢到了桌子上。   坐起来还不够,李庭玉又站起身,绕过桌案走了下来,脸上满是喜色:“今日天上下红雨了,你竟然找朕求赐婚!快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别说是一道旨意,十道旨意朕都给你下!”   武敬侯府中男丁一生为李氏一族征战疆场,为当今的盛世立下汗马功劳,季家自然深受圣宠,否则以季琅庶子之身袭爵,本该是降一等的,李庭玉却格外开恩,并未降等。   这些年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庭玉对这个季小侯爷也是很纵容宠爱。   “就是姜有卢的女儿,姜幸!”季琅头一次在旁人面前喊出她的闺名,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胸腔里还漫着丝丝甜意。   李庭玉却是愣了愣,脑中回忆起有关这个人的记忆:“难不成就是朕寿宴之上,跳了一曲长袖折腰舞的女子?”   “对,就是她!”   李庭玉背着手,几个眨眼之间,就明白了季琅的用意,她弯起唇角,伸手指着他:“好你个季琅!既想娶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娥,又不想落下骂名,反倒让朕替你背锅?”   李庭玉真是猜对了大半。   季琅急忙站起来,走到皇上身前,意图解释:“不是,这里边,有好多事您不知道!”   李庭玉斜眼看着他,一双英眉微挑:“怎么不是?你想让朕下旨,自己再摆出一副茫然不知,奉命领旨的模样,到时外面都说朕这婚赐得邪歪,你却清清白白呢。”   “那是陛下不知道,景二那小子,也想娶姜幸来着!”季琅急忙反驳。   李庭玉身子向后一顿,眨了眨眼,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般:“哦对了!你一说,朕想起来,最近是听说景姜两府要亲上加亲来着。”   她醉心政事,又无后宫,每日批阅奏折都睡得很晚,哪有工夫记得这种事。   “你这么说,朕就明白了。”李庭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走到桌案旁,从混乱的奏章里找到一个空白的圣旨,拾笔点墨,刚要落笔,又顿了顿。   季琅张着嘴,眼睛死死顶着毛笔笔尖,一看她停下,呲牙咧嘴地着急。   李庭玉笑了笑,问他:“朕得先问问,你来求这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   她虽贵为九五至尊,圣旨即金口玉言,但还是更愿意促成两厢情愿的姻缘,要是有人因她的旨意成了一对怨侣,她心里也会不好受。   季琅低头想了想,那丫头在姜府已是退无可退,再艰难的处境他都想不出来,别说他无功名在身,就是一生里混吃等死,都能护她周全,绝对比她在姜府里生活得好!   “她愿意,陛下放心吧。”季琅一口笃定。   李庭玉唇角一弯,无奈地摇了摇头,提笔落字,一封圣旨很快就完成了,最后按上玉玺,季琅这才松一口气。   李庭玉把圣旨收起来:“你回去吧,这道旨意明日朕就颁下去。”   “陛下——”季琅似是还要嘱咐什么。   “放心吧,朕就当次‘乱点鸳鸯谱’的人,只是那景二若来闹朕,朕可不保证不说漏嘴。”李庭玉好笑地看着他。   季琅已经施了告退的礼了,半扇身子都到了门外:“臣争取,不让景二去烦陛下!”   后面的话音像是加了回响,在空荡荡的皇宫里一声一声消散,直到最后归于平静,至于那个红色身影,哪里还能寻得到?   李庭玉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嘴角的笑意慢慢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古井不波的幽深。   她躺回龙椅上,手贴着额头,在空寂的大殿里长叹一声。   “你若一直是鲜衣怒马的季琅,朕也无谓多纵容纵容你……”   季琅出了皇宫,走在夜路中,一边吹着小曲一边观繁星,赏万家灯火,心里别提多舒畅。   然而要说他此时最想做什么,季琅走出一条长街后,一个念头涌上来,占据了他整个大脑。   他想去找马,去魏国公府找马,跟景彦要马,现在,马上,迫不及待就想去!   结果季琅刚走到魏国公府,就看到景彦失魂落魄地推开大门走了出来,门口把守的府卫向他问好,他也没看到。   一步一步踏下石阶,景彦坐到最后一级石阶上,双手捧着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红红的灯笼发出幽幽茫茫的光,衬着他更加萧索了。   “景二,你在这坐着干什么?”季琅收起笑容,走到他身前。   景彦一惊,抬头看他,神色有些茫然,没回答,反而问他:“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在街上晃悠?”   季琅挑了挑眉,话到嘴边变了音:“有些烦闷,想来找你喝酒去。”   他看到景彦微微睁大了眼,然后由失落转变为惊喜的神色,他蹭地一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一手揽上他的肩膀,指着前面:“走!”   两人最后找了个寻常的小酒肆,平时绝不会有世家贵族子弟赏一分眼色那种,两个人搭着肩进去,喝得东倒西歪,不用季琅问什么,景彦自己全都说了。   “他们姜府的人,可太狠了!狠!为了拴住她,竟然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偏偏还让人有口难言,有苦说不出!”景彦端着酒杯,里面的酒水摇摇晃晃洒出去半杯,最后进肚的没有多少。   “我说不服我娘了这回——我爹也没用,她眼睁睁着看着,看着一个陌生男人跟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躺在床上,我问你,谁受得了?谁受得了!”景彦像是拿季琅撒气一样,质问的时候还要揪着他衣领说。   可是季琅总觉得他的语气让人不舒服。   他搁下酒杯,酒肆里突然安静了一瞬,之后又各说各的,季琅看着景彦,问他:“那你呢?你受得了吗?”   月光洒下,落入嘈杂的酒肆里,落到景彦突然愣怔的脸上,那一刻,他的眼中清明一片,好像从未醉过一般。   半晌后,他挥了挥手:“别问,没用。”   季琅给自己倒了杯酒,默默地一饮而尽。   景彦突然抓住他的衣襟,头却悄悄低下去,看着双脚,声音带着无尽的失望:“三叔,我是真的喜欢她,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娘亲答应替我去求亲的时候,我高兴地一整夜没睡。”   “二郎——”   “但是也是我没用,”景彦松开手,抬头去看季琅,双眼微红,声音里竟也带了丝哽咽,“事到如今,我都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帮得了她。”   “方法,有很多。”季琅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景彦一笑,只是笑容有些凄冷:“你说的对,就是我没法枉顾爹娘的意愿。”   季琅扬了扬眉,一边点头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杯搁到唇前的时候,他突然漫不经心道:“我有办法。”   “什么?”   “我娶她。”   景彦神色一变,胡乱挥了挥手:“你别添乱,哪有兄弟闯祸让另一个兄弟收拾烂摊子的道理!”   季琅轻笑一声:“我可是你叔父,而且,这也不是烂摊子。”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认真,景彦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听进去,就是一味地否定:“不行,万一以后你真找到自己心仪的女人了呢?”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烂摊子。”季琅放下酒杯,脸上已经全无笑意,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他。   景彦突然愣住了,下意识开口:“那你也不必……为我……”   “不是为你,”季琅摇头,脑中闪过那抹身影,突然就扬起嘴角,“是我喜欢她,要娶她,保护她,拉她脱离苦海,与你无关。”   季琅纠结了一路,自己埋在心里的话,到底要不要告诉景彦,然而现在他觉得,这件心事他可以瞒着母亲,可以瞒着陛下,唯独不能蒙骗景彦。   景彦手里的酒“哗啦”一下洒了,他突然站起身,身子还摇摇晃晃地,一手指着他:“季琅!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知道,但你不能没大没小。”   “去你的没大没小,”景彦一脚踢翻了小桌,酒肆的伙计一看,刚要骂一句,却被景彦的眼睛生生瞪了回去,“你是长我一辈,可是一直以来,还不是我和你大侄子小侄子把你当弟弟一样看待,宠你护你……”   不知是那句话触到了季琅的逆鳞,他咬了咬牙,也站起身,平视着景彦:“二郎,现在说的事,与你说的这些事无关。”   “你娘去姜府提亲之后,我本来想着,以后那丫头的事再也不管了。”   “可是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季琅指着景彦,“你要是真生我的气,现在就去宫里,跟陛下求个旨意,我那道赐婚的圣旨可以永远埋到土里,不见天日。”   “你去求赐婚了?”景彦再次震惊地看着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季琅点头:“是,但是你还有机会,你去吗?”   景彦不说话了。   季琅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了不远处啥都不敢说的酒肆伙计,转身便要走。   “三叔。”景彦快速地喊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没有刚才那样的气势了。   “说。”   “什么时候的事?”景彦不死心地追问,“我是说,三叔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   季琅翻着眼皮想了想,最后转头,走入凉凉夜色之中,傲慢又带着点漫不经意的声音传入景彦二中。   “那谁知道呢!”   —   姜幸不知道季琅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更不敢有更多的揣测,夜色越沉,她越害怕,越睡不着。   红绸和紫绢两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今她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两个丫头。   虽然只是从三等的洒扫丫头调上来的,可是跟在她身边,怕是还不如原来的活计呢。   皎洁无暇的月光透过窗户纸落下,将议事厅映照地犹如飘渺仙境,姜幸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缓缓地闭上眼。   “嫦娥保佑,若元娘能逃过此次难关,红绸、紫绢两个丫头能安然无恙,元娘今后愿意行善积德,为嫦娥娘娘建一座供奉庙,长此绵延香火。”   姜幸睁开眼,觉得自己的心意嫦娥娘娘一定听到了,季琅让她放心,她便放心,让她相信,她便相信,而这点奢望,就是她撑到明日,被送到庄子之前所有的生机。   第二日,姜幸是被人摇醒的,要不是她昨日将茶杯里的水都倒了,今日她就是被泼醒的。   一睁眼,她就看到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姜嫣手拄着膝盖,弯着身,一边笑一边看着她:“大姐姐,睡得还舒服吗?”   姜幸沉下脸,一丝也不愿假装跟她周旋:“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看大姐姐,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啊。”姜嫣笑笑,直起身子,后退一步。   “给她绑上!”这一声却是声色俱厉了   姜幸看到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围上来,手里拿着手指粗细的麻绳,将她五花大绑,以她微弱的身躯,根本抵抗不了这些婆子。   “姜嫣,你要做什么?”   “怎么大姐姐忘了,娘说了,今日要把你送到姜家祠堂去。”   “去就去,为什么要绑着我?我又没有反抗!”姜幸挣扎两下,那绳子勒得更紧了,将她衣服里的皮肉都擦破了。   姜嫣冷笑一声,一步一步走近她,在她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如鬼魅一般开口道:“当然是为了羞辱你呀。”   那句话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到了她心坎上,姜嫣说的没错,这一切,就是一场羞辱,是她们从中作乐的狂欢,就和那些去漾春楼里寻花问柳,不把妓子当人看的禽兽们一样。   姜幸早就想到的,出了漾春楼,照样能碰上一地的禽兽。   “姜嫣,昨日的事,你也插手了吧?”姜幸被推着走出去,临转身的时候,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你还需要问吗?”姜嫣觉得好笑。   “不,”姜幸踏出门槛,清风从脸侧拂过,将她碎发吹起,竟有一种难言的窒息感,让人恐怖的窒息感,“我确认一下,然后好好记下来。”   姜嫣一怔,有些被她方才的模样吓到了,但是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扬起一抹不甘的笑意:“你就剩嘴硬吧,剩下的日子还长着呢。”   “对,还长着呢……”   姜嫣将她带到姜府前院,没想到大哥和父亲母亲都在那,连方氏都拄着拐棍等她。   她可从没有过这么大的牌面。   看见她被五花大绑,姜修时和姜有卢皆是脸上一黑,只是还未开口说话,姜嫣就惊恐地跑过去:“父亲母亲,大姐姐不想走,在屋里摔打东西,还要打我!我没办法了,这才让人将大姐姐绑上……父亲,我是不是做错了……”   小脸委屈巴巴,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饶是谁看到了都忍不住怜惜疼爱的,姜有卢摸了摸她的脸,轻劝着:“没事,二娘没有做错。”   姜幸双手绑在背后,闻言嗤笑一声,突然扬了扬头:“那大哥呢?大哥觉得二娘做的对不对?”   被喊到的姜修时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看着元娘被这样绑着,他心里怎么能好受,可是……   “姜幸!”李氏突然厉喝一声,眼里满是嫌恶,“你犯下大错却毫无悔改之意,现在的态度,是不服我给你的惩罚吗?”   姜幸眸中一冷。   低声下气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虚以为蛇到头来还是混到了如今的境地,就说明之前的那些俯首帖耳都是没用,人捂不热蛇的心。   “我没错,何来悔改之意,错的是你,我又怎么能服从你的惩罚?”   李氏好像就等着她这么说一样,她微微瞟了一眼方氏,果然就见方氏脸色阴沉,拄着拐杖向前一步:“不知悔改就是罚地太轻,去,掌她的嘴!我不说停,不许停!”   她背后的婆子一看就是跟绑她过来的几个婆子是一姓人,那丑恶的嘴脸都十分像,然而就在那巴掌要招呼到姜幸脸上的时候,不远处的府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高昂的喊声。   “圣旨到!”   众人一惊,纷纷去看府门,一顶骄子落在那,从上面走下一个长相清婉的女子,举止落落大方。   “姜大人原来就在门口啊,省得下人进去通报了。”那人盈盈一笑,提着裙子一步一步走过来,另一只手拿着圣旨。   除了姜嫣和方氏,这里的所有人都认识来的女子,她是陛下身旁最得力的女官,就连左右相都卖她几分面子,更别说姜有卢了。   姜有卢甩了下衣袍,径直跪了下去,后面的李氏和姜修时也紧跟着,方氏没见过世面,动作慢了许多,心里还不忿,她的儿子是三品大员,为何要跪一小小女子!   姜幸也跪在地上,悄悄抬头去看她。   那是给她验证胎记的女官。   “姜大人不去换身官服吗?”明璎笑着说道,声音却没什么笑意。   姜有卢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才想起自己差点误了大事,有官位与诰命在身的,接旨的时候要穿官服和诰命服。   他急忙起身:“那明姑姑去里面喝口茶?”   明璎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正好看见了一个朋友,想跟她叙叙旧。”   “朋友?”   姜有卢刚问出声,明璎已经走到姜幸身前,亲手将她扶了起来:“幸娘,你怎么这副样子?”   方氏一看自己儿子都要跪的女人竟然亲手拉姜幸起来,那心情还能好得了?她凑过来,把姜幸向后一扯:“这位小娘子,这是我们府上一个入不得眼的女儿,犯了错正要送到庄子上去——不是,给我祈福,去祠堂……”   方氏说漏了嘴,想要补救,最后便是这样磕磕绊绊的样子。   姜有卢已经变了脸色,赶紧过来扯住她:“这是陛下身边的女官明姑姑,娘,你也要尊称一声大人的。”   “无妨,”明璎好像并不在意,她转头看了看姜幸,又摸了摸她头顶,“只是没听说去祠堂祈福要绑成这个样子的,姜大人,这是?”   明璎压根看都不看方氏一眼。   “实不相瞒,这是小女犯了错。”姜有卢不好欺骗明璎,加上他母亲刚才又说漏了嘴,只好一副难言之隐的模样,低声道。   明璎扶着额头,有些苦恼:“这可就有些难办了……”   “怎么?”姜有卢心中一凛。   明璎收起笑意,俨然是另一番态度,她昂起头,睇了一眼方氏:“姜大人还是直接这样接旨吧。”   “是!”众人又再次跪了下去。   明璎摊开手里的圣旨,高声宣读:“姜卿之女姜元娘,性情淑珍,温雅典顺,容有倾国色,技有世间绝……与季家三郎堪称良配,为成佳人之美,朕特牵此姻缘,择良辰完婚,钦此!”   “什……什么!这怎么可能,这个贱人要飞上枝头当侯夫人了?”   “母亲!”   方氏再没读过书,也能听懂这圣旨的意思,顿时气上心头,吓得姜有卢赶紧喝止住方氏。   “臣领旨!”   明璎笑得灿烂,却纹丝不动。   “姜大人听差了吧,这旨意可不是颁给您的。”   姜有卢一顿,急忙让人给姜幸松绑,而刚听完圣旨的姜幸脑中还迷糊一片,没反应过来这突然的反转呢。   小侯爷……竟然真的求来了赐婚的圣旨。   “臣女领旨,谢主隆恩。”她僵硬地发出声,将圣旨接下,明璎亲自将她扶起,眼睛从这一圈人身上扫了一眼。   更多的人当然是不敢置信,嫉妒的,厌恶的,失望的,茫然的,脸色各异。   明璎拍了拍姜幸的手:“陛下说,钦天监拟好了时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宜嫁娶,日子特别好,那圣旨里有一行小字特别批注了,就那一天。”   “不行!”方氏一口回绝,姜有卢恨不得捂上自己老母亲的嘴。   “这是皇上的意思,老夫人不满意?”   “姜幸是我们姜府的女儿,一个婚嫁的日子,我们都定不了吗?”方氏理直气壮,姜有卢急忙挡在她身前,同时给下人使眼色,急忙让人把方氏带了下去。   明璎又看向姜有卢:“姜大人,也不同意?”   “不不不不敢!钦天监说是好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陛下已经为我们姜府想得那么周到了,下官怎么敢有不满意的地方。”   明璎点了点头:“那就好,姜大人最好也记得,这是圣上赐的婚,跟寻常两府自己结亲不一样,要是成亲之前,姜府有什么不周,让新嫁娘有什么损伤,到时损害了陛下颜面,难保陛下不会问罪啊……”   “下官了解,下官了解。”姜有卢笑着应下。   该提点的都提点完了,明璎突然拉住姜幸的手,笑着问她:“幸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幸懵懵懂懂地跟着她走到一旁的梨树边,现在还犹如做梦似得,好像一朵漂浮的云。   明璎划了一下她鼻头:“傻丫头,回不过神来了?”   “明姑姑……”被这么一调笑,姜幸心里反而有点酸涩,她刚要说话,就被明璎打断了。   “还没完呢,”明璎向后看了一眼,一直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两个女子上前一步,“这是给你的贴身丫鬟,两个都有武艺傍身,以后会随你嫁到武敬侯府去,会保护你,就谁也不能欺负你了。”   姜幸吸了吸鼻子,把难过一股脑都吸了回去,她惊叹地看着明璎:“陛下还管这么多事啊……”   明璎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留下两个丫头,她也大功告成,离开姜府之后,她坐上骄子回了皇宫,却在宫门口被一个人给拦下来了。   明璎挑起骄帘,无奈地看着吊儿郎当站在路中央的人:“放心吧小侯爷,你交代的事,全都办了!” 第25章 圣旨之后   明璎走了之后,姜府的人久久都未回过神来。   陛下平时日理万机,国家大事还处理不完,哪里有空管这档子闲事,且赐婚的双方既非李氏宗族之人也不是功臣之后,即便是武敬侯府,近来也未立什么功啊……   怎么想此事都透露着一丝诡异。   无法去问陛下的心思,姜有卢只好问姜幸,他走过去的时候,李氏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思片刻,阴沉着脸就回了内院,姜嫣看见了也急忙跟上去。   “元娘,你可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将你赐给武敬侯府?”   姜有卢急于问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旁的姜修时自然也心中疑惑,可是他比父亲知道的更多,在父亲问出口的瞬间,他一下就想起来去安灵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季琅那天跟他说只是随便路过,本来他觉得那样的人行事都乖张怪异,半夜三更出去游荡也有可能,现在却不敢相信了。   不管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季家的意思,季小侯爷和自己妹妹都绝不算毫无纠葛。   可是他却没跟父亲提这件事,只是在一旁看着。   姜幸扶着自己的手肘,眼睛轻抬向上看去,她心里发冷,面上却毫无波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你与武敬侯府的人可有过接触?”姜有卢继续追问。   他的语气中带了点焦急,心里对这件亲事的抵触远超过事情本身,姜幸察觉出一丝不对味来,闻言还是摇头:“女儿和武敬侯府的人并不相熟。”   姜有卢蹭了蹭手指,幽深的瞳眸里尽是深思,良久后他才点了点头,恢复了以往的表情。他看了看姜幸手里的圣旨,沉吟道:“既然陛下已经赐婚,你便在府中安心代嫁,其他事一概不用管,有你母亲亲自操持。”   姜幸应了一声。   说完,他急色匆匆地去了后院,看方向,似乎是去追李氏了。   姜幸却并不敢就这样放下心来,只要她还在姜府一天,李氏就压她一头,她就还被人牢牢握在手里。虽然明姑姑走之前说了几句威胁的话,但李氏只要稍微做一点手脚,都足够她伤筋动骨。   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三十一那天可以早一点到来,这个吃人的尚书府,她真的是怕了。   唱戏的人已卸妆退场,看戏的人也已稀稀寥寥,姜幸端着手肘脚步犹豫,踟蹰一会儿才走过去,眼睛却不愿看姜修时。   “我的贴身丫鬟红绸和紫绢,似乎被母亲关起来了,大哥可否帮我……”   她还未说完,姜修时就伸手打断了她:“下午,我会让人将她们送到锦绣阁,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姜幸愣了一下,想了想,便点头说好,然后两人相对而立,站了良久,却再无其他话可说,她轻笑一声,转身要走。   姜修时恍惚一下,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元娘。”   姜幸顿住脚步,茫然地转头看他:“大哥还有什么事?”   听见她那声云淡风轻的话,姜修时快步走上去,眉头像峦峰一样耸立着,也不知是心里积压了什么火气,气势汹汹走过来,一把抓住姜幸的手。   “你干什——么……”话问到一半,她的神情由惊怒变成单纯的疑惑,她看到大哥拉开她袖子,露出一条条被麻绳紧勒造成的淤痕,有的地方甚至渗出了血珠。   她刚一直端着手肘,便是伤口泛着疼。   所有人都没发现,她更没想到大哥会注意到。   “既然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姜幸心里本觉得有一丝欣喜,听见他的语气,眸色一厉,狠狠抽出自己的胳膊,抱着手腕向后退一步:“我为什么要说出来?是有人在意还是有人担心了?”   姜修时动作顿了顿,欲张口说话,却又什么音都发不出。   姜幸眯了眯眼,她不想看到大哥这副神情,冷道:“而且我也不需要这个,要是真的挂心我,要么别让我受到这种伤害,要么将伤害我的人加倍讨还。”   回过神来,姜幸舔了下唇,心想自己和他说这些做什么,瞬间没了兴致,她转身,带着两个新来的丫鬟走了,这次没有人再留她。   姜修时在那里站了好久,思绪犹如乱缠的丝线一样杂乱,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元娘的归来,让他觉得姜府不再是原来的姜府了,可是这几日他一直看着,却觉得姜府好像又一直都如此。   以前之所以不觉得,是因为他也身处其中。   这次姜幸做错了什么吗?姜修时其实心知肚明。   可是让她躲去庄子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他默认的,就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愿姜府的名誉受影响,否则会殃及府中池鱼。   一旦他跳开这个桎梏,他就会发现自己的妹妹,真的好可怜。   姜幸回了锦绣阁就抛去了之前的不快,自己翻出伤药,打算给伤口处理一下,跟她回来的两个丫鬟很有眼色,忙上前来帮忙,她这才有时间打量起二人来。   两人都穿了一身轻薄的嫩绿纱裙,梳着双丫髻,看起来十四五岁,模样也好看,只是她左右看了又看,却发现这两个丫头长相一模一样,完全分不清谁是谁,就像照镜子一样。   “你们……是双生子?”   两人对视一眼,闻言都笑了,又转头对她点头,同时弯了弯身:“主子。”   这一番动作下来,更像是照镜子了,姜幸觉得很惊奇,眼里就来了兴致,让两人走近些:“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谁是妹妹,谁是姐姐?”   二人又相视一眼,左边那个先出声:“奴婢绿荷,她叫青萍,我们两个自懂事起就不记得父母,所以也不知道谁大谁小,没有姐妹之分。”   “是这样啊,”姜幸低下了头,想起自己浮浮沉沉的身世,“我也是自懂事起就不记得父母……”   “奴婢给您上药吧。”绿荷接过小瓷瓶,从里面倒出药粉,洒在伤口上,剧烈的痛意将她的失落难过都驱走了,她咬着牙,偏头去看一旁的青萍。   “陛下……想得真周到……果然嘶……女子就是心细,连我需要什么样嘶……的人都能想到。”她忍着疼也偏要说话,说一句吸一口凉气。   青萍头一次见姜幸,觉得这个新主子看着妩媚动人,实则很可爱,光顾着看她吸凉气了,也没听见她说什么,就点头应声。   给她上药的绿荷却越来越有气,接连给好几个地方上过药之后,竟然还有别的地方受了伤,腋下,后腰,每一道伤痕,若是没亲眼看见,她都不相信是出现在一个官家小姐身上。   “主子,以后谁再欺负您,得先过我们俩这关,绑人还用老虎绳,简直太歹毒了!”绿荷气道,她脾气稍稍暴躁,这么大一会儿就把姜幸当成主子孝忠了,所以也是真为她生气。   姜幸不懂什么老虎绳,却知道一定是姜嫣在绳子上做了什么手脚,心里记上这笔账的同时,她也开始喜欢起这两个丫鬟来。   “以后就叫我元娘吧。”   “是。”   姜修时没有骗她,过了午后,紫绢和红绸果然回了漾春楼。两人身上脸上都有伤,虽然不伤及性命,却还是把她心疼坏了。   红绸眼睛红红的,紫绢还算镇定,三人见面了就抱着哭,好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一样。   实际上,若是没有这道赐婚圣旨,她们怕是就真的生离死别了。   绿荷和青萍一看三个人哭得那么伤心,自己也被勾出了眼泪,轻轻抽泣两声,最后忍不住,也抱团哭了起来。   这边锦绣阁哭声震天,那边武敬侯府却鸡飞狗跳。   这圣旨是分两个,一个到姜府宣读落到姜幸手上,一个到武敬侯府颁下,却是落到侯府的太夫人楚氏手上。   本该接旨的那个去截明璎了,毕竟他自己也不知道圣旨赶没赶在姜幸被送去庄子前。等他得到答复,吃下定心丸后,又看到去侯府下旨的女官坐着官轿回来,三人正好在这碰上头。   “小侯爷原来在这呢,你快回去看看吧,太夫人接了旨似乎有点心情不好。”   那女官掀起轿帘,笑着看季琅。   季琅的确要骑马回去了,听见她这么一说,也就是随口一问:“嗯,我娘怎么说?”   “说要抗旨。”   “!”季琅猛回头,眼珠子吓得都要掉出来,“这是心情不好?还有点?”   他啐了一口,翻身上马,夹着腿肚子就匆匆离开了,闹市里骑马狂奔本不该,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回到府中,季琅逮着个下人就问,语气着急:“太夫人在哪呢?”   “在……在前厅。”   季琅又飞奔去前厅,刚进去,就看到楚氏一身诰命服坐在椅子上,吹着热茶,好像就是在等他回来一样。   命妇进宫是要穿诰命服的。   “娘!”季琅装作没事人一样,扶着门框,一脚踏进来。   楚氏本是泰然自若,被这一声“娘”叫得一口茶没喝好,呛到了,他赶紧去顺她后背,楚氏却不管,压下咳嗽后赶紧起身,拉着他胳膊就要走:“老三,走,娘陪你进宫!皇上这赐的都是什么婚,别说你看不上,就是我也不同意,这次娘带你进宫去说,你别怕。”   季琅赶紧拉住楚氏的手,脚底下使劲杵着:“娘!想清楚了,那可是圣旨!”   “圣旨怎么了?我们武敬侯府为他们李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难道一桩婚都拒不成?”楚氏很强硬。   季琅差点没拉住,着急忙慌之下,看到前厅门前狗侄子和他媳妇过来了,赶紧指着两人喊:“把门关上关上!别让娘出去,娘想把武敬侯府拆了,到时候大家统统完蛋!”   季衡宇一听那还得了,给卓氏使个眼色,两个人一人守一门,满是漏洞地把门挡住了。   “祖母,别冲动!”卓氏瞪着懵懂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信了小三叔的邪,也跟着去劝楚氏。   楚氏一看出不去,甩了下袖子,转身瞪着季琅:“我不去,难不成就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你也不听听,外面都是怎么传那丫头的,姜府寿宴上都出了什么事,连景家都不要她,皇上却把她赐给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是看咱们侯府只剩下老弱妇孺,存心埋汰我们不成?”   季琅听着,一边挠头,一边在心里给陛下道歉。   来了! 第26章 阻碍   楚氏出身宁国公府,曾是一名动京城的大家闺秀,温婉恭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却嫁给了还是糙汉子一个的老侯爷季乘风,新婚之夜夫君就领命出征。   征战之地向来苦寒,楚氏却一改淑婉天性,抛下京城的安逸生活,要随老侯爷一起去征战。季乘风当时嫌她娘们唧唧的受不了苦,路上又要哭天抹泪招人烦,不肯带她走,跟她说,只要她能套上战甲上马,就同意她跟去。   楚氏身娇,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她咬着牙穿上沉重的铠甲,愣是爬上了马,从此一去五年,陪在季乘风身边戎马征战,中过箭,失去过孩子,也杀过敌人,立过功。   从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成为了一个英姿飒飒的巾帼英雄。   她吃过许多苦,却从未吭过一声。   是以季乘风六十年未纳过一个姬妾,京中没有人嘲笑她河东狮吼,是以季琅的出现,京中人都骂季乘风忘恩负义,无人说她一生不是。   季家的煊赫有她一笔,更别说平熙二年,她仅有的两个亲子都为国捐躯,还以孤寡之身勉力之称起日渐落寞的侯府,让它恢复了往日的荣耀。   这样的家族,这样的女人,该说出什么话,能说出什么话,都有她的底气在。   没过多久,楚氏因为不满意赐婚的圣旨,在府中说出张狂之言的弹劾便飞上了李庭玉的案头,李庭玉不过一笑置之,将奏折往旁边一扔,自此承灰了。   当然这事,武敬侯府的人并不知道。   此时季琅还在苦口婆心地忽悠他娘。   “娘,您别听风就是雨,外面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这圣旨已经下了,陛下一言九鼎,您就是跑断腿了也没用,不如好好想想这道圣旨里藏着陛下什么深意。”   “深意?”楚氏停下动作,拧眉去看他,“一道赐婚的圣旨,难不成还能和朝政牵扯上?”   这话把另两个人也吸引过来了,季衡宇和卓氏松开门框,凑过来:“小叔,这门亲事水这么深呢?”   “你们以为呢?”季琅给季衡宇使了个眼色,而后又赶紧变脸,恭敬地扶着陷入深思的楚氏去椅子上坐着,“娘,你想想,陛下为什么非要把姜家人赐到咱们府上来,想想咱们这两府到底能有什么联系。”   楚氏念叨着季琅的话,突然心中一动,脸色微变:“莫非是晋王?”   “哎!”季琅砸了一下拳头,一副她猜中了的模样,“您看看,陛下是不是想借着姜府,让咱们与晋王府修缮下关系?虽说咱们有咱们的执着,可他到底是陛下的皇叔,两府不仅不相往来还明里暗里下绊子,陛下夹在中间也不好做,我看,这次陛下是想让咱们破冰讲和了。”   季琅话音刚落,楚氏“啪”地一下,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惊得三人一跳,顿时噤声。   “绝无可能!只要我楚潇儿还有一日可活,绝不会跟他们晋王府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楚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发红,却中气十足,这几乎算是发重誓了。   季琅赶紧攥住她指天的手,嬉皮笑脸:“娘,犯不着这样,您说的我都懂,可是怎么也要考虑一下陛下的颜面,还有我那宝贝侄儿的仕途吧。左右不过是一个小小嫡女,而且也不是李芸环亲生的,咱们卖个面子,根本损失不了什么,等她嫁进来,就是季家人,您对晋王府还一如既往,谁又能说什么呢!”   季琅说完,赶紧给季衡宇使眼色,季衡宇瞬间就明白了,拉着楚氏的手坐到另一边:“对,祖母,小叔说的没错,您现在进宫抗旨是痛快,可大哥在前朝却该不好过了。”   他凑过去,贴着楚氏耳朵道:“陛下那人,小心眼,肯定得找大哥错处,咱家现在不就指着大哥呢吗?大哥不好,武敬侯府哪还能好?”   虽然真假参半,但是理是这个理,楚氏没说话,一副犹豫之色,季琅一看差不多了,就给她吃最后一记定心丸:“娘,您放心,为了我那宝贝侄子,就是丑八怪我也娶了!”   季衡宇不知道季琅不能碰女人的病已经因为姜幸而好得七七八八了,闻言先是轻笑一声,接着他的话道:“而且那姑娘嫁进来,吃亏的还是她呢,小叔娶媳妇光能看!”   “去!”楚氏骂了一句,“有你这么说你小叔的吗。”   “事实。”季衡宇揉着手叨咕一句。   楚氏看季琅在一旁不说话了,眼睛发直,好像突然发起呆来,她沉着脸想了想,终是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行了,你们连蒙带骗的,该说的也说了,都出去吧,让我好好想想。”   季琅一看八九不离十,见好就收,他推着季衡宇,季衡宇推着卓氏,三人推推搡搡地走了出去,还给她贴心地关上了门。   到了外面,季琅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之前好像打了一场打仗似的,现在终于尘埃落定,他心里也安定下来。   季衡宇却似笑非笑地蹭着下巴看着他:“我看小叔也挺满意这门亲事的啊,为何不跟祖母明说?”   季琅一愣,回过神来,故作正经地背着手:“什么满意不满意,我听说赐婚也吓了一跳好嘛。”   “小叔有点反常,要是以往,现在最着急的肯定是小叔不是祖母,你却劝祖母别冲动,反常,着实反常。”   季琅挑了挑眉,突然转头去看卓氏:“侄媳妇,昨天二郎骗你去打马球,实际上他去鸣音坊听曲去了,你不知道吧?”   卓氏一听,眼睛立马立愣起来,一改她迷迷糊糊的神情,扬起手就去揍季衡宇,季衡宇想要阻止季琅说话,但是没能阻止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抱着头就是跑,一边跑一边吼着:“卓氏!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许打你相公知道吗——哎呦!脸不行,脸不行!”   声音越飘越远,季琅耳边清静了,他拍了拍手,舒心地哼着小曲出了府。   楚氏回屋将诰命服脱下,坐在床头支着头假寐。   周妈妈挑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芙蓉莲藕羹:“太夫人,吃一口吧,您出去接旨饭还没吃完。”   楚氏睁开眼,将盛着羹汤的碗接过来,突然抬头去看周妈妈:“你想办法,把那个漾春楼管事的给我请到府上来,注意别让人发现。”   周妈妈一愣,她跟了楚氏大半辈子,倒是不怕多说多问:“太夫人这么做有何用意?”   楚氏一听,却展颜笑了,完全没了方才苦恼:“老三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什么样我最了解,对于这道圣旨,他不说多高兴吧,反正不抵触。别看他装成一副不能抗旨的无奈样子,其实心里不定怎么笑呢。不管怎么样,那个姜家的姑娘我都要查实一下,也许她没外面传得那么不堪。”   “老夫人意思是说,那是咱们小侯爷自己喜欢的?”   “十有八/九!”   安阳城内消息传播的速度是很快的,不出半日,各家各户都已经关起门来讨论起新鲜出炉的谈资了。   在旁人的认知里,姜府和季府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没头没脑地赐婚下去,用免不了议论猜测。   李芸环接到圣旨之后,回房收拾收拾便要回晋王府,姜有卢赶在她走之前将她堵住了,平日里对李氏和颜悦色的他一改常态,耷拉着脸,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她道:“既然皇上都已经下旨,你能不能消停一点,就此放过她?”   李氏看着他,眼中不知想着什么,却没反驳:“我只是回去看看,问问父王,陛下这道旨意有没有别的意思。”   姜有卢眼睛睁大:“莫非还有别的隐情?”   “不知道……”李氏摇了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握住他,语气放柔了许多,“我知道你气我在府中对幸娘太苛刻,可是母亲寿宴那事,绝不是我做的,但我也不骗你,我的确讨厌那个丫头,想借着这件事让她出府,但事已至此,我总不能去抗旨不从。”   看姜有卢半信半疑的眼神,李氏松开他的手,转身背过身去,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母亲寿宴,武敬侯府一口回绝了邀请,想来是不愿与我们有过多交集,这种情况下陛下却要赐婚,老爷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她转过身,斩钉截铁地看着姜有卢。   片刻过后,李氏从姜府门口坐上了马车,匆匆去往晋王府……   一道平平无奇的赐婚圣旨,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多天都未淡下去,就在这风口浪尖上的时候,季府突然给姜府下的请柬,邀姜夫人过府赏花,还指名要姜幸来。   知道这条传言的都以为太夫人是要替季琅把关,看看即将过门的新妇究竟是什么样子。   李氏带着姜幸过去的时候,还带了姜嫣和姜修明,看起来就像相交甚笃的两府在叙旧一样。   姜幸不知道的是,请柬发出去前一天,楚氏那里得到了一封匿名信笺,里面悉数了姜幸不配做人妇的几大污点,而这信,其实就是李氏秘密让人送过去的。   在晋王那里,李氏得知了季府一直在查探当年海难之事,而她又知道姜幸也从未放弃过探寻她亲生母亲死亡的真相,虽然并不是同一件事,但是她隐隐觉得,对方目标一致对她很不利。   况且手中紧紧握着的姜修时这个傀儡,也极有可能因为姜幸的关系发生转变,李氏不允许这样。   婚事,她是不会让他们老老实实结成的。   放心,成亲肯定顺顺利利的不要担心~( ̄▽ ̄~)~   评论的小天使有的好像偷看我大纲似的让我很惶恐,你们猜剧情都这么厉害的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奇怪的丸子头、么么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为卿卿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季家人   武敬侯府门前,两座张口卧蹲的石狮子瞪着眼珠看着来人,任何心中不怀好意瘪藏着龌龊心思的人,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一个少女从马车上轻迈着步子下来,抬头一望见这头石狮子,眼睛刚好跟它对上,顿时像着了魇似得,吓得向后一躲。   姜幸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越是到武敬侯府那颗心就越是高悬不下。对她来说,侯府是枝繁叶茂好乘凉的大树,可若里面的人不接纳她,那就只是一个更大的牢笼。   好像唯有季琅,是她尚能放心的。   姜幸也不知道这种自信是源于什么。   马车停下,武敬侯府终于要到了,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她正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武敬侯太夫人楚氏留个好印象,正满怀期待的时候,前面撞过来一个人。   姜嫣没控制好身形,直直地倒在了姜幸怀里。   后腰垫在马车的踏板上,姜幸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起身的时候又发了一次力,被磕到的地方再一次传来疼痛的感觉。   “大姐姐!你没事吧?”姜嫣急忙转身,将她扶起来,脸上,满是急色,一边指着那头石狮子一边道:“我被吓着了,忘了后面又人,大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她动作有些手忙脚乱,似乎要被急哭了,姜幸扶着腰,把她的手从身上拂下去,左右看了看,又拧着眉看向她:“有没有外人在,你对我装什么?”   姜嫣神色一顿,渐渐收起哭脸。姜幸扭头看了看那头石狮子,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模样的确很吓人。   “要不是做什么亏心事,怎么会被这玩意吓到?”姜幸讥讽一句,绕着姜嫣向前走去,在那头石狮子的头顶上温柔地摸了摸。   “虽然撞得有点疼,但你做的不错。”她点了一下石狮子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调侃一句,心里突然没有那么紧张了。   后面的人看着她的背影,眼睛里闪过一抹怨毒,只是马上又变成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李氏在门前和季府的管家说了几句话,对两个女儿在马车旁的口角并不清楚,等了一会儿,一双浓黑横眉的老伯就将她们引了进去。   武敬侯府的府内构造和装饰都与魏国公府有极大的不同,姜府更是不可相提并论,整个侯府给人的感觉都是庄严且肃穆的,与季琅的气质也大相径庭。   姜幸向里走的时候忍不住左右打量,只感觉当家人非是那种一丝不苟之人侍弄不出这等布置。   她心里突然产生一个疑惑。   当今的武敬侯虽然是季琅,但他今年只有十九岁,且没有官职加身。在世人眼中,他也一直是个一事无成的浪荡子,可侯府盛宠不衰,光靠陛下对季家人的宠爱是不够的,一定是有人在掌舵,绵延了侯府的荣光。   这个人却不一定是季琅。   老伯将三人引至一处静谧的院子,头顶上牌匾写着“亦来客”,看起来似乎是个专门接待客人的地方。   亦来客的门四敞大开,老远就看着正对着门的位子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两鬓已白却容光焕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椅子旁立了一根手腕粗的九头蛇杖,气势瞬间压倒了在场的所有人。   姜幸记得,第一次在魏国公府见到她的时候,只觉得她是和蔼可亲的长辈,没想到一个人的气质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但她却奇怪地并未觉得有多害怕,反而浑身上下犹如沐浴了温暖的阳光一般。   互相见好之后,李氏便坐在了太夫人侧旁,姜幸和姜嫣则坐在了李氏后面。   “这就是姜元娘吧。”   都不是什么熟络的人,且两府自来没有交情,客套话都不必说,楚氏上来便开门见山。   她看着姜幸,神情淡淡,不惊喜,只是也没什么厌恶的神色。   姜幸站起身,两手叠在身侧,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元娘见过太夫人,太夫人福寿绵延。”   “嗯。”楚氏点了点头,唇角微不可闻地向上扬了扬。   李氏回头看了一眼姜幸,那眼神似乎含着几分威胁,让她坐回去。   她不知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姜嫣从后面拉她裙子,她只好坐下,而且太夫人也没再继续问她话。   李氏转过头却换了另一副面孔,神情戚戚,似乎既心疼又委屈,突然跟楚氏说起姜幸来。   “太夫人也知道,我家元娘自小没长在身边,命苦的很,归府之后,亲事也一直坎坷,陛下下的这道圣旨,我们姜家也疑惑,但毕竟是圣旨,总不能违抗圣意。”   姜幸听着话音不对,头微微抬了抬,略带惊诧地看向李氏。   她又接着道:“元娘这丫头,若是再遇上悔婚的人家,这辈子就算毁了,太夫人如论如何,也请接纳我们元娘,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什么漾春楼,什么府中私通,都是无中生有的事。”   姜幸猛然睁大了眼睛,手指掐着衣袖,浑身发起抖来。   李氏明里像是替她说好话维护她,暗里却又刺激太夫人,还把她外头传的那些事都一一旧事重提,这样否认的语气更像是欲盖弥彰,谁会听不出这话音呢?   难不成真是把她往死路里逼吗?   李氏却心中冷笑,姜幸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早就送到楚氏跟前了,现在季府迟迟没动作,也许就是背后没人发力。   抗旨又如何?太夫人若是真的去皇宫以那副身躯亲求陛下收回成命,陛下还会因为一个小丫头让季府人心寒?   现在需要的就是刺激一下季府,让她们知道,娶回来一个这样的人就是祸根,就是会让整个侯府蒙羞,就是侯府屈于圣旨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   可关键是他们侯府忍得了吗?   李氏心中打好了如意算盘,就等着太夫人发怒。   却没想到她非但没生气,反而放声笑了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姜夫人不如说说,贵府寿宴之日,魏国公夫人怒而离府的事吧。”   李氏眸光一动,突然不知该如何回了,虽然她在姜有卢那许下承诺,绝不让那日发生的事传出府去,可还是让人透露了一点风声。   此时季姜两府牵扯至深,太夫人只要有心,自己就能查到,况且她投到侯府里的那封信笺也写的清清楚楚,现在问她,她是说还是不说呢?   说了,刚才的辛苦伪装全都白费,不说,这话题又该怎么进行下去?   “太夫人这话说得,我有些不明白,那日府中的确发生了一些事,也和国公夫人发生了点不快……”李氏低叹一声,手帕掩了掩眼角,“说起来,也是元娘和世子没缘分。”   太夫人又点了点头:“是没缘分,如今有这圣旨压着,就算他们想反悔,也没办法了。”   李氏突然抬了头,越听话音越不对,怎么说来说去,季家的人好像对圣旨一点抵触都没有似得?   就在她想着下一句话该怎么说的时候,楚氏突然冲姜幸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   姜幸从心有戚戚焉的氛围里回过神来,本以为这门亲事又要被李氏搅和没了,却听到楚氏喊她的声音。   她指了指自己,茫然地从椅子上站起,挪步走到楚氏身旁,却被楚氏一把捞起了手,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吃了不少苦吗?”   那一刻,楚氏望着她的神情,又变成了那个和蔼慈祥的长辈。姜幸走过去时,想了一千句一万句楚氏会跟她说的话,独独没想到是这句。   她鼻子突然一算,眼前顿时就看不清了,手里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将她冰凉的小手焐得暖洋洋的。   “听说你没有那么拘谨,以往很善谈的?”   姜幸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泪意被憋回去,只剩下满眼的不解。   楚氏摸了摸她的头:“陛下旨意下得急,三十一就要过门了,嫁衣绣了没?”   李氏听到之前那两句话,心中惊讶简直要溢出胸腹,可还维持着面上的和气,等听见这句问话之时,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元娘不会女红。”   太夫人一顿,转头看向姜幸,却是温和一笑:“没事,我都准备好了,今日叫你过来,就是想量一量你的尺寸,剩下的都交给侯府,你们就不用管了,到日子前,会给你们送过去。”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李氏说的,一旁的姜嫣没反应过来,紧搭着话惊疑出声:“哪有夫家送嫁衣的道理?”   李氏急忙瞪了她一眼,扭头就听楚氏笑着道:“无妨,只是件小事,重要的是这亲能顺顺利利地结成。况且本来就有些赶,幸娘一个人也完不成。”   几句话的功夫,连称呼都改了。   李氏着实大惊,这武敬侯太夫人的态度也太让人捉摸不清,若是看到了她送过来的那封信笺,就绝无可能对姜幸如此和蔼。   难不成这里头,果然还有她们未想及的事?   李氏这边一头雾水,楚氏那里却已经张罗起来了,她让周妈妈带着姜幸去偏房量衣,说是早有裁缝在那准备了。   姜幸跟着周妈妈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想起李氏在太夫人那里吃瘪的样子,她的心情也跟着舒畅,最要紧的,是太夫人没有和别人一样,因为她的出身就讨厌她。   可这是为什么呢?姜幸怎么也想不明白。   偏房果然有个面善的裁缝,她笑意盈盈地给姜幸量身子,口里总忍不住赞她腰身好相貌好,惹得姜幸怪不好意思。   等量完身子,周妈妈带她出去,外头迎面撞上一人。   季琅背着手,从长廊那边悠悠走来,看似路过,实则掐好了时机。   “小侯爷。”周妈妈福了福身,姜幸也急忙低下头跟着行了一礼。   “嗯。”季琅淡淡应一声,歪了身子看一眼姜幸:“干什么呢?”   “回小侯爷,姜府来人了,说成亲的事,日子紧,姜家元娘没时间绣嫁衣,太夫人包揽了这事,现下刚量完姑娘尺寸。”   周妈妈回得事无巨细。   季琅“哦”了一声,也不知是不耐烦还是怎么,神色有些怪异,他动动手动动脚,又吸了口凉气,就是不说话。   周妈妈后知后觉地“嗷”了一声:“对了,我还有点事得去吩咐一下绣娘,姜娘子,您先在这等一等。”   说完,她就又走了回去,留下姜幸一人懵懂无措。   季琅突然上前一步,手拢在长袖里,眼睛盯着她。   姜幸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觉得心砰砰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结果季琅皱着眉,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她一愣,这才平下心,抬头去看他,眼中满是疑惑。   “本侯想了很久,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你,但是最后觉得选择权在你而不在我。”   “小侯爷是什么意思?”   “是你之前拜托过本侯的。”   姜幸心中一动,眼睛陡然睁大了,急忙将信接过来,手忙脚乱地就要打开,季琅却伸手按住了。   “你还是,回府再看吧,我怕你看了之后,一会儿都出不去侯府大门。”   临近毕业事情太多了,我尽量日更每天多更些。   另外,这真的不是悬疑惊悚啊真的是小甜文啊相信我!看我纯真的卡姿兰大眼睛!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寂寞如长安 40瓶;咔叽里咕噜 6瓶;X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人呐   姜幸袖里紧紧攥着那封信,一路上只想飞快着赶回府,连路上沉闷的氛围都没时间顾及,按理来说,李氏在侯府吃了瘪,她的心情也应该跟着轻松起来,可是临走之前季琅说的那句话不停萦绕在她耳边。   直觉告诉她,信里写的不会是好事。   但是又该是她必须知道的事。   与此同时,李氏也心乱如麻。楚氏的态度连她出人意料,如果是一开始她只是想阻断姜幸的婚事,现在更多的却是陛下为什么要下这道圣旨。   季家没办法让她完全放心,毕竟那也是一个虎视眈眈盯着她父王的猛兽……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终于回了姜府,姜幸急着回锦绣阁看信,假借自己身体不舒服就走了。   “大姐姐快要成为侯夫人了,身子金贵得紧,可别伤着累着。”阴阳怪气的话从姜嫣嘴里说出,姜幸却不想与她有口舌之争,全然忽略后,急急忙忙赶回锦绣阁。   周围终于安全,信封躺在桌子上,她手里都沁出了汗,心也紧张地跳动,紫绢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主子认真严肃的神情,也忍不住屏气凝神。   她伸出手,下定决心似的将那封信从桌子上抄起,三下五除二地便将之拆开,当她摆正信纸,看清上面那行字之后,整个身子如遭雷击,那一刻,她不知道该用何种神情去面对,只是发着抖,把信纸上的内容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看了二十来遍。   她确定没看错。   “华氏上下,无一活口。”   只有八个字,她看了足足有一刻钟,她仔细地研究这八个字的存在的意义,她的外祖家,原来根本不是隐姓埋名,而是从此销声匿迹了,完完全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无一活口!这是多么狠毒的字眼!   背后下黑手的人,到底和华氏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赶尽杀绝?   又或者说,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的人命犹如蝼蚁可以任意践踏,是吗?是这样吗?   姜幸捂着胸口,昂头看房顶,眼睛却发干,她哭又哭不出来,只是全身上下都充满濒临死亡的绝望感,她窝心,也憋闷,血淋淋的真相在她面前撕开的时候,为什么只有她一人承受呢?凭什么只有她一人承受呢?   四个丫鬟看她如此痛苦的模样,想要上前去安慰,她们没看到姜幸手里的信。可是刚要开口的时候,却见她猛然站了起来,她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小兽,横冲直撞地出了锦绣阁,脚步快得让人跟不上。   绿荷和青萍两个脚力好,便让红绸和紫绢守着屋子,两人转身追了出去。   姜幸一路跑,一路不停歇,到了翠安居,没想到临时起意的她在门口竟然真的见到了姜修时。   她一看到他,就满心都痛,满眼都恨,姜修时是姜府嫡长子,二十来年,活得比她好,手腕比她多,为何一个华氏的内情都查不出来?还是他沉浸在蜜糖一样的生活里,故意躲避着什么吗?   姜修时下衙后回来看看景氏,陪她一中午,见她睡着了之后才出来,接着又要去衙里当值,却没想到在门口碰见了妹妹。   “你来看你大嫂的吗?”姜修时心情似乎不错,一开始都没意识到姜幸的表情不对,一边让着身子一边笑着道。   可他偏过了身子,姜幸还是瞪着眼睛看他,一动不动,那模样不像在看自己哥哥,也不像以往她那种漠然的眼神,仿佛在看愁人一样。   他突然愣住了,神色认真起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那一身紫色官服异常扎眼,姜幸胸中闷着一股气,一下扯住他的手臂,将他往翠安居旁边的书房里带,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每走一步都咬牙切齿,姜修时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真的被她拉了进去。   刚关上门,姜修时又要呵斥她,却在那之前,前胸被拍了一张信纸。   他一怔,神色茫然地拿起那张纸,皱着眉看了看。   姜幸看到他瞳孔一缩,和忽然变白的脸色。   姜修时抬眼看她:“这是什么?”   这问句语气很重,聪明如他,不会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姜幸冷笑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大哥明知故问,还是忘了,母亲姓什么了?”   姜修时眉眼凶狠,扬起手中的信,一手指着上面的内容:“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托别人去查的。”姜幸冷冷地看着他,好像执意要从他脸上找到和自己一样的神情,只有感同身受了,才说明他们是亲人啊,痛苦和快乐应该一起承受不是吗?   凭什么一直以来,痛苦都是她受着的,而他却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   这公平吗?   姜幸踏前一步,小小的身量却将他逼仄到退无可退:“大哥现在是什么心情?是不是觉得整个天都塌了,是不是觉得自己活的特别悲惨,像一只被人玩弄在鼓掌之间的可怜虫?”   姜修时强自稳住心神,将信纸一扔:“只有这几个字,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又能说明什么!”   姜幸想不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   “那你这么多年,得到的答案又是什么呢?”姜幸眼前霎时变得模糊,忍了这么久,这一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去,声音几度哽咽。   “是姜府那个冰冷的牌位,是父亲一句‘不知所踪’,还是你敬爱的母亲那些宽宏大度的话?这些你都信,这八个字你却一棒子打死?”   姜幸捂着胸口,将一阵阵疼意压下去,嘶哑着嗓子说道:“母亲当年回乡省亲的缘由你知道吗,外祖家为什么家道中落你知道吗,和晋王府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白氏,挤走了外祖家,拿到了皇家供给茶业的途径,你知道吗?”   姜修时一时愣在那里,这些事,他有的知道,有的并不知道,现在一股脑地抛在他眼前,顿时感觉自己犹如置身在一张缜密不透的大网之下。   他忽然觉得慌了。   “元娘,”姜修时握住姜幸的手臂,声音软了下来,一字一句皆是劝阻,“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我去查清楚,原原本本地查清楚,若是真如你说的这般,那背后下手的人我绝不放过!”   他一个字一个钉,说出的话也是义愤填膺的。   “不过,如果事情不是这样,你答应大哥,今天说出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跟别人说,好吗?”   姜幸猛地甩开他的手。   事到如今,他还存着对姜府那些人一丝希冀。   或许是她太不理解姜修时的处境了,她觉得自己跑过来,跟他说了这么多的话,其实十分可笑。   “大哥,”姜幸抱着手臂,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势看着他,眼睛里的激愤,不甘,和怨恨全都褪去,“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吗?”   姜修时顿住双手,忽然觉得自己和元娘之间竖立起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他好像永远也越不过去了,   “什么……”他喃喃问出这两个字。   “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没用的废物,一个抱着姜府米粒享用不尽的蛀虫,一朵墙根下沐浴不了风雨的花。这些年尚书府的生活太过顺遂了,腐蚀了你的脑子,让你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你什么都看不见!”   姜幸平静地说完这些咒骂的话,再抬头看他时,眼神陡然变得犀利:“但你其实笨吗?你傻吗?你既不笨也不傻,你只是装傻罢了,在姜府二十三载,你看到的东西比我多得多。你不忍撕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去看那些丑陋的真相,你怕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毁了,所以你宁愿相信眼前的都是真实的,相信父亲的品性,相信祖母对你的宠爱,相信母亲对你的好,相信姜嫣对你的依赖,所有一切,你都愿意相信,你独独,只不相信我!”   姜幸吼出最后一句话,再也不想看他一眼,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打开门想要出去。   可是一开门,却发现绿荷和青萍满是急色,而景氏正托着肚子站在院里。   她不前不后,不知听到了几何,姜幸为了不惊扰到大嫂,特意去了旁边的书房,没想到还是让景氏看到了。   “大嫂……”   姜幸走过去的时候,姜修时也正好跟出来,一看到景氏脸色骤变,急忙追过来。   景氏却偏了身子,一眼也不看他,她拉着姜幸的手,发现她双手冰凉,心中突然萌生出一股愧意。   “大嫂,你不用替别人感觉对不起我。”姜幸仿佛什么都看懂了,她抚着景氏的手,从刚才的愤怒中慢慢恢复了理智。   “不论如何,自己的身子最重要。”   她松开景氏的手,偏头叫了绿荷青萍,三个人静悄悄地离开了翠安居。   来的时候有多风雷云动,走的时候就有多干净利落。   “相公,”人走之后,景氏突然喊了姜修时一声,他身子一凛,急忙走过来,就听她继续道,“有人对怨恨之人最大最大的发泄方式,不过是声嘶力竭的声讨。”   “要是一句话能化为一柄利箭射入心窝,她就连这些话都不愿跟你说了。”   “而这些并不能杀死你的话,你最好每一句都记着,永远别忘记。”   景氏叹了口气,转身回了翠安居。   姜幸回了锦绣阁,神色恹恹,疲惫不堪,她躺倒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是火光冲天血光四溅的画面。   昏昏噩噩地睡到了半夜,额头上都是粘腻的汗水,她从床上走下去,拿了件披风,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院子里。   外面的烛台上罩着纸灯,发出昏暗的幽光,清风一吹,将她额头上的汗湿都吹走了,好像要带走所有不好的污秽一般。   她在葡萄架的石桌旁坐下,看着满天繁星,心里突然如碧空如洗的苍穹一样干净。   所有的人事都渐渐浮出水面,除了拔刀应敌,她想不出别的什么,软的不行来硬的,明的不行来暗的,玉石俱焚也好,一人赴死也罢,她不会就此停下的。   “你今天还好。”   就在这时,她头顶之上传来一个声音,姜幸急忙抬头去寻,左找右找也没看到,最后是在那棵大古树的树杈上,看到那抹漆黑的身影。   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听见他清朗的声音。   “你今天还好,没有拿着瓷片寻死。”   我来晚啦!!!   今天也是小侯爷不放心丫头的一天!今天也是小侯爷爬树的一天!今天也是吃饭睡觉打大哥的一天!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608664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羡羡今年三岁了 20瓶;哈哈 10瓶;鹿不是陆 6瓶;大概是九亿少女的梦吧 5瓶;十月初 2瓶;太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成亲前夜   隐没在云层里月亮露出一边,洒下清亮的月华,将树叶的影子照得斑斑驳驳,静谧的院子中传来阵阵虫鸣,丝毫不因那人的到来而打破眼前的静谧。   姜幸昂着头,看他蹲在树杈上,双臂垂在身前,像一只五脊六兽的哈巴狗,就差要吐着舌头乞食了。   心中这个念头闪过之后,她才渐渐回过神来,眉头微微蹙起,压低着声音不满道:“小侯爷莫非这么爱爬人家墙吗?”   况且还是深更半夜,要是她不认识季琅,非得把他当成心怀不轨的登徒子或采花大盗。   季琅抖着身子,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她的质问,一边看看天一边看看地,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本来就喜欢来这离呆着,没事赏赏月吹吹风,上面风景很好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姜幸只看到遮住月光的乌云,夜风一扫,吹着她斗篷下的身子一冷,赶紧抱臂蹲下取暖。   才说完话的季琅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正当他红着脸不知该怎么狡辩的时候,姜幸突然仰起头,半含疑惑地看着他,眼睛晶莹闪动,如两颗夜里发亮的明珠。   “小侯爷是担心我吗?”   冷风吹动燥热,季琅烧得红的脸在夜里看不分明,他看着树下的姜幸久久都未回答。   从这丫头离开侯府之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偌大的京城没个好去处,连寻谁出去消遣都不知道了。他总惦记着那夜里的那张脸,她摔碎了瓷杯,将瓷片握在手里的样子。   人好像经历了越多越麻木,但他不确定那个丫头是不是也这样。   鬼使神差地,他便又偷偷地爬上这颗树,看灯光亮起,再看灯光熄灭,不知不觉地守了半夜。   季琅从未对任何非亲非故的人这样上过心。   姜幸等着他回答,直到脖子仰僵了,也没等到答案,她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去看他:“圣上赐婚的那道圣旨,是小侯爷求来的吗?”   这是她心里认定的事,只因为季琅留下那样的承诺之后,第二日那道圣旨就救了她的命。   可是别怪她贪心了,她突然又想奢求更多。   季琅在树影下挑了挑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唇齿中蹭出一抹笑意,只是带了三分冷:“你以为呢?除了我谁还会救你?”   姜幸没听出他话里有话,然而认真思索起来,随后摇了摇头。   她又向前一步,双手拢着颈前斗篷的细带,迟疑一瞬,才慢声细语地低声说起:“不论小侯爷心里是怎么想的,元娘都感激小侯爷能做到这一步,只是……若是有一日小侯爷后悔了,还望小侯爷留给元娘一点体面——”   季琅眉头一皱,硬声打断了她的话:“本侯行事虽然随心,却从不言后悔,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你想得也太多了。”   郑重的声音之后,下面那句话就成了牢骚,姜幸心中稍安,不由得松一口气,尽管他的语气总是那么不耐烦,可她总能听出其中掩藏的真心。   她正想着,忽觉额头一凉,一阵呼啸的狂风骤然掀起,紧接着是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   树上的人一声低呼,两手罩着头刷地一下从上面跳下来,然后跑到姜幸面前,一脸着急:“你愣着做什么,下雨了,进去啊!”   姜幸当然知道要进去避雨,她震惊的是季琅直接不管不顾地跳到她院子里来。   可是雨下得急,她想了想,总不能让他淋着雨走,怎么也要扔一把伞给他……   姜幸急忙转头,一边戴上斗篷上的帽子一边进到屋子里,脸上也不知是雨点还是汗水,明明雨色微凉,她却觉得热气腾腾,此等场面若是被人发现了,她准没有好果子吃,顿时觉得自己是做贼心虚。   越是着急,那把青色油纸伞却像长了翅膀飞了似得,怎么也找不见,她下意识就想喊红绸,嘴刚张开,又急忙用手捂嘴。   再翻下去,早晚要将值夜的红绸吵醒。   姜幸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看到季琅正背对着她,悠闲地看着房檐垂下的雨幕,好像压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谁房前赏雨。   他扭过头,看了看她的双手,然后什么也没说,走到墙边靠着坐了下去,右手搭在膝头上:“看样子只是阵雨,雨停了我就走。”   听起来好像姜幸在赶他似得。   但是她难得看到季琅如此心平气和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心里的紧张也渐渐消弭了,就在这时,天上落下一道惊雷,“霹嚓”一声,吓得姜幸捂着耳朵蹲了下去。   季琅看着眼前人,嘴角弯起一抹笑:“你怕打雷?”   “不怕!”姜幸急着回了一句,又赶紧抬头看了看天,双手双脚向后挪,直到脊背也贴上墙壁。   “我不怕。”姜幸转过头,瞪着季琅重复一遍。   季琅觉得她欲盖弥彰的样子十分有趣:“那你倒是把手放下来啊。”   两人挨着近,声音虽然小,但她还是能听清的,姜幸反应过来,把手慢慢放下去,局促地抱住双膝。   “那封信上的事,你不要想太多,有些事你知道了也阻止不了,背后的人比你强,像华氏这样无辜的鲜血流得可太多了,不是凭你一己之力就能颠倒乾坤的。”   季琅的声音突然闯入她耳中,在嘈杂的大雨声里,平静而温和的语气仿佛能抚平她心里所有不安的情绪。   他在教她什么,不止是安抚那么简单。   平日里看他纵情玩乐,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都想不到他也有如此通透的一面。   眼睛发沉,她头靠着墙,轻轻嗯了一声。   季琅把玩着手里的玉佩,看着阴沉的天:“一开始我也奇怪,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顶着这样的身份回姜府,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找回自己的东西?后来发现,好像都不是。”   他啧叹一声,唇角暗藏讥讽:“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在,要是我也忍不了,你能在这样的地方忍耐两年,说实话,我反到有点佩服你了……”   说到这,季琅扭头看她,才发现她已经闭上眼,靠在墙边上歪着头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将搭不搭地落在他肩头。   季琅怔了怔,身子突然变得僵硬起来,一动不敢动,那人终于落上他的左肩,安稳的呼吸声比雨声还要扰乱他的心绪,他吸了一口气,眼睛却怎么都挪不开。   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脸压着肩膀,压出一个凹槽,模样看着又乖巧又可爱。   季琅又舒了口气,这次不敢再看她了,转而看天。   夜凉如水,雨是水,人也是水。   姜幸第二日正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红绸也醒了,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过来,本以为床上的人还没醒,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珠,她先愣了愣,随即惊呼一声。   姜幸吓一跳!   “元娘,你怎么穿着斗篷睡觉呀?”   姜幸坐起身,掀开被子看了看身前系着的带子,恍惚间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   小侯爷是真的来过!   “元娘,你怎么了?”红绸看她受了惊吓的样子,也着起急来,还以为她是做了噩梦。   姜幸急忙摇了摇头,一边将斗篷解下,一边岔开话题:“红绸,我身上黏腻,你去让人烧点水,我想沐浴。”   红绸很好糊弄,应下后转身就出去了。   姜幸穿好鞋,听见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打在窗户上,砸出一阵阵声响,她靠到窗边,轻推开,嗅到新鲜的泥土香,也看到了地上一个个水洼。   紫绢正挑着水晶帘进来,看到她的身影,随口说了一句:“雨好像下了一夜,元娘睡好了吗?”   姜幸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雨色,想起那个蹲在树上的人。   他没有淋着雨回去吧……   武敬侯府,季琅包着被子,在床上捧着热粥,看着来人,“阿嚏!”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   季衡宇受惊吓似得退后一步,随即坐到他床边,语气虽是抱怨,眼里却含着担心:“怎么好端端的还染上风寒了呢?你这是半夜去哪瞎晃悠去了。”   没想到还被他猜中了大半,季琅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喝了一口热粥,觉得肚子里服服帖帖得舒服好多,才哑着嗓子说道:“别说的那么严重,我就是着凉了。”   季衡宇哼唧一声;“你还是仔细着点,生病了也不是小事。”   “我知道了,”季琅不耐烦地回了一声,将热粥一口干了,然后豪气地递给季衡宇,擦了擦嘴,“对了,大侄子有没有跟你说那个姓胡的刑部主事的事?”   季衡宇一怔,随即板正脸色,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先点了点头:“大哥去刑部的档案库里查过,关于那个胡主事,记录在案的东西非常少。可是当年的贪墨案却是有迹可循的,当时陛下整顿吏治,牵出一桩贪墨案,那个胡主事私收贿赂放走牢犯,因着这事,刑部大清洗,京中的罗家也倒台了。”   罗家是一个新生的寒门四品官,当时刚起来,就全部入狱了。   “这罗家和晋王有没有什么关系?”季琅急忙问道,却看到季衡宇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   然而这是季清平没有查出来还是真的没有关系,他们却不得而知。   季衡宇接着道:“但是大哥说了,无论如何,这是咱们知道的唯一一条有关当年的线索,不论有没有头绪都要查下去。”   季琅点点头,没有说话。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已是要到成亲的日子了,大婚前日,姜幸收到了从季府送过来的嫁衣,其上繁复的图案和绣纹让人眼花缭乱,姜幸也从未见过这么隆重的喜服,她抱着衣裳,在床边静静地坐着。   “元娘想什么呢,竟笑得这么开心?”绿荷在一旁打趣。   姜幸在想什么不言而喻,她这次并未否认,而是收回视线,转头看着绿荷,一脸憧憬地问她:“你说,嫁到侯府的生活,会变得和原来不一样吗?”   绿荷浅浅一笑,语气却十分笃定:“肯定会的!”   要说为什么,因为我就是武敬侯府的人啊,绿荷心中道。   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王子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Doublekin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大婚   大婚前一日夜里,姜幸跪坐在铜镜前一夜未睡,闺房里红艳艳的,到处张结喜庆的红绸,轩窗微开,浮动的风将房里的纱帐吹动,在她心里留下一阵阵涟漪。   就是最后一天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她恍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两年的时间,让她早已褪去初时的青涩,在泥尘中挣扎的时间有些久,她未曾这么认真地看过自己。   兜兜转转,镜中的那个人就要嫁给别人啦,她为了揭开遮掩的暗幕回到狼窟,如今却好像终于有一件事是她为自己而做的。   十三娘在好日前托人辗转送来的贺礼就躺在床上,她身份特别,大婚那日是无法跟她相见了。   送来的贺礼除了一柄贵重的玉梳,还有一份竹签,竹签上面是十三娘亲手刻上的蝇头小楷,上面写着:不拘前尘,不困憎怨,修得平生好,唯吾平生愿。   温柔而细腻的笔触,眼前好像出现她一笔一刻地写着这几个字的模样,姜幸反复斟酌,不停地念,许久才明悟十三娘的意思。   就像她临去皇宫之前,十三娘对她说的那样:“幸娘,你早晚有一日要抛下那些,然后为自己而过。”   如今她要出嫁了,她还没能抛下那些前尘憎怨,但她确实想要为自己而过。   大婚选好日,今日就是她的“好日”,从此,她还要有更多更多好日子。   日升月沉,晨曦普照,整个姜府从寂静里逐渐热闹起来,全福人早早过来给她开脸,瞧着是个陌生的妇人。   府上喜事一应事宜都是李氏管着,姜幸无从得知,也没法插手,好在有圣旨在头上压着,季家不闹,李氏就算一千一万个不愿,她终究也不能做什么。   姜幸空着肚子,等上完妆,听说外面起嫁酒已经开席了,她连外面的时辰也不知,守在房里坐着,红绸便当起她的传话筒,将外面发生的事一一回来跟她说。   “元娘元娘,小侯爷来迎亲了!”   “元娘元娘,大门堵着小侯爷进不来!”   “元娘!”红绸最后一次跑进来的时候,姜幸已经要准备着出去见礼了,却看到她瞪着圆滚滚的眼珠,欲言又止,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困惑,话头在嘴边转了几圈,又给她咽回去了。   姜幸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新郎官现在该是在“催妆”,新娘子家大门紧闭,是不会轻易放人进来的。   “外面怎么了,快说呀?”绿荷等不及了,先一步问出来。   红绸怔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小侯爷连着他带来的傧相,把咱们府上的大门卸下来了!”   “啊?”三个丫头一起傻眼了,竟然连向来稳重的紫绢都惊掉了下巴,惊呼声后,是漫长的寂静,不一会儿,一声轻笑打破了宁静。   姜幸掩着嘴,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意,紫绢反应过来,看着她嗔怪道:“元娘怎么还有工夫笑?”   姜幸忍住笑,故作凝眉:“这其中有什么不好的寓意吗?”   这可把紫绢问住了,寻常人家成亲,再玩闹的人都谨慎守礼,谁会把即将过门的妻子娘家门给拆了?日后还不得被岳丈撕巴厌恶起来。   可是再一想想,今天大婚的那个是谁呀,那可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京中一霸,什么荒唐的事他没干过,卸门稀奇吗?   好像不稀奇了。   正想着,外面有人来敲门,说是吉时已到,该要上花轿了。   红绸赶紧拿盖头给她罩上,姜幸眼前顿时一片红,人影模糊,霎时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忍不住抓紧了旁边的紫绢。   门一推开,她低了低头,看到盖头下面那一方土地上,有一双干净的鞋子,细密的针脚一看就是出自景氏之手。   那人好像转过了身,身子微微前倾,低沉而温和的声音传到姜幸耳中。   “大哥背你出门。”   喜娘唱词的声音也随之而出,姜幸觉得外面好像围了很多人,以前她听十三娘说过,出嫁要哭轿,母亲要哭送,从闺房到大红花轿的那段路,是要兄弟背过去的。   亲人于她来说向来是很陌生的词,如今她也不曾熟悉。   人生里好像总要有那么一两个终身的遗憾。   姜幸想,或者她现在的心境就是那样的遗憾。   她松开扶着人的手,凭着感觉向前俯身,抱住那个坚实的臂膀,然后整个人被他背了起来。   外面放着炮仗和烟花,喜乐吹吹打打,姜幸耷拉着头,却觉得耳边很安静。   姜修时也觉得背上的人很安静,安静到他竟然觉得有些心慌,他想起之前惜朝跟他说过的话:“若是说出的话真能像利箭一样将人杀死,那她连那些话都不愿说了。”   可是话语并不能将人杀死,幸娘却比以前还安静。   “元娘,你嫁到那边……”   姜修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背上的人轻飘飘的,他头一次这样切身地感受到自己妹妹的重量,以前觉得她伶牙俐齿,处处长满了刺,其实竟然是个这么柔弱的小姑娘。   可是他张了张嘴,后面的那些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了,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去说。   头顶却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姜幸搂着他的脖子,满心满眼里都是亮丽的红色,映衬着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大哥。”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在唇齿间凝蕴出的很深刻的两个字,被她轻巧地说了出来。   姜修时耳朵一竖,忍不住凝神去听,就听姜幸在他耳边缓缓道:“我在宫门口看到你之前,曾无数次幻想过,我的大哥是什么样子的……后来看到了,才发现,哦,不过是很普通的样子,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姜修时心里一空,忽然有些失落。   “我和大哥之间,有十四年光阴的空缺的,这是什么都没办法弥补的,此后你把我当作陌生人,我虽心有遗憾,却尚能接受,大哥对我的那些不解、埋怨甚至嫌恶,如今想来,不过是陌生人对我最正常的眼光。”   声声低语像细流一样淌入他的心,姜修时从来没有听她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过话,可是细流很冷,将他全身冰得透彻,他突然想起那个昂着头指责他,冲他发火,把热茶掷到他背上,那个明艳又灿烂的妹妹。   刚好一脚踏出门槛,姜修时心里一颤,好像突然害怕起听到她后面的话。   姜幸舒了口气。   她一字一顿道:“其实我没有什么大哥,是我想的太天真了,我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大哥。但是希望你姜修时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身后这座府邸,看看你身边的亲人,就算不为别的,也为你妻儿想想。”她说完,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从上面硬是跳了下去。   姜修时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喜娘已是惊呼出声,出阁的姑娘没进夫家门之前是不允许踩到地上的,之前已经闹出了拆门的幺蛾子,现在又出了这样的问题。   喜娘一个头两个大,早知道就不接这门生意了!   姜幸捂住头顶的盖头,听到身旁忽然出现喧闹之声,她却不管不顾,只是回了回头,姜府的匾额看不清楚,但她今后也算出了这个家门。   谁都将她当一粒泥尘随意踩,可是泥尘也有泥尘的脾气。这最后一刻,她还真的不想和和气气地离开这里。   “元娘,你这是干什么?”姜有卢是送着她出来的,此时宾客都在场,自己的闺女却做出这么出格的事,他当然挂不住面。   不过他黑着的脸也不止是因为姜幸一个人罢了……   姜幸突然屈身跪了下去,头贴着地,行了一个大礼:“父母生恩难忘,孩儿虽离家,此会永远铭记,还望父亲珍重……”   场面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生恩难忘,那就是不管李氏的事,虽说会永远铭记,可最后那六个字,怎么听起来咬牙切齿的?   一看姜有卢青白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并未会意错。   这新嫁娘是话里有话啊!   就在喜娘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一个轻佻的声音打破的眼前的尴尬:“还愣着做什么?快扶你们娘子进去呀。”   季琅穿着大红喜服,坐在姜府的台阶上,右脚踩着被他卸下来的门,他看着姜幸身边的丫鬟,满是不耐烦地道。   别说姜有卢和李氏脸色不好看,别的宾客的脸色也是精彩纷呈,他们压根也猜不透,不知道这个混账小侯爷到底是愿不愿意结这门亲,相没相中新嫁娘,拆门是为几何?这不满意不耐烦的语气又是为什么啊?   如今连新娘子也让人捉摸不透了。   满满得透露着诡异,这门亲事真是邪门了!   姜修时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句话里,心里蓦然一疼,犹如被针扎着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他向前一步,喊了声“元娘”。   姜幸弯身进到了花轿里,落帘,起轿爆竹声起,迎亲的仪仗队开始缓缓前行,没有回应他。   喜娘在后面催促他:“大郎君,您要送亲的啊!”   可他愣了良久,思忖着姜幸说出的话。   这是要断绝关系的意思,从此不认他做大哥了?   姜修时骑上马,驱马赶至花轿旁,隔着抬轿的人,神色满是焦急:“元娘,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姜元娘!你快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   “姜修时!”他还要再问,却被一声呵斥声截断,扭过头一看,就发现季琅正骑着马转头看他,眼里满是不耐之色:“我说你在这大吼大叫的,怎么着,对今天的婚事不满,不行找陛下去,冲着花轿撒什么火啊?”   “就是,让外人看见了,好像你们姜家受多大委屈似得,大喜的日子还挑事,不想送亲就回去!”季衡宇身为迎亲中的一员,唯恐天下不乱,横插一杠子,梗着脖子道。   姜修时哪是他们的对手,别说他嘴皮子不好使,就是会说话,季琅旁边还有那么多请来的傧相呢,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   姜幸抱着苹果,听着外面的动静,也不知道季琅这是帮她说话还是本来就心里不满。   想起他把门都给拆了,姜幸又开始踹踹不安起来。   姜修时扭头看了看骄子,里面丝毫没有动静,听她方才的语气,似乎是铁了心了要跟他断绝关系了。   要是两年前,或许他会高兴,然而现在呢?   姜修时摸了摸胸口,竟然觉得喘不上气来,旁边吹吹打打的声音洋溢的喜气,前面垂着大红的灯笼,可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高兴……   看到姜修时动静小了,季琅又回过来继续驾马,他眉头紧紧皱着,也不像新婚该有的模样。   季衡宇骑马挨过来,看着他沉沉的脸色,冷不丁地攥着缰绳来了一句:“小叔,你说咱们这回,是不是把景彦那小子彻底给得罪了?”   他掐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虽说这是陛下的旨意,又不怪我们,但是到底是你抢了人家心上人,我看他这会肯定醉倒在哪悲春伤秋了。”   季琅耳朵竖起来,听他这么一说,眼睛顿时更晦暗了,骤然转过头,冲着他低声反驳了一句:“谁抢了,是他们景家自己放弃的好不好?再说了,姜元娘又不是个物件,没有自己的想法嘛……”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想嫁给景彦?”季衡宇突然来了一句,直接把季琅问愣了,他眼睛眨呀眨的,久久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季琅闭上嘴回过头,一边驱马一边回想,好像从始至终,他都没听过她说出过自己的心意。   哦,她说过她不愿嫁给谢柏,可是景彦呢?他好像从未问过。   就这样沉默着到了武敬侯府门前,一直心不在焉的季琅被季衡宇捅了捅,他一动,抬头去看,就看到府门前季清平旁边,竟然站着好久不见的景彦!   自从酒肆两人分开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发了请帖也没回,他还以为今日大婚,景彦必不会来。   和狗侄子对视一眼,季琅再回头,就看到景彦踏前一步,手里握着弓,走到他马下,扬起,笑着对他道:“三叔大喜之日,我来晚了,三叔不会生气吧?”   季琅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花轿,又回过头看景彦,一边伸手拿弓,一边防备着道:“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了呢——”   然而话音刚落,他脸色一变,那弓本是他该接过三射轿门取走邪祟的,此时却被景彦牢牢握在手里。   他怎么用力,就是抢不过来!   app终于可以发红包了!开心,我要试试,今天留评有红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6083146 160瓶;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出口气   魏国公府和姜府原本是要结这门亲的,可是最终这姜元娘却被皇上赐给了季琅,京中传的那些流言蜚语到底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谁也说不清楚,唯独可以确定的是景彦和季琅这两个就差穿一条裤子的人有些尴尬。   可是眼前的气氛,又好像不止尴尬这么简单。   季琅在马上,没办法借力,那把弓僵持在空中,丝毫不动,对方脸上全是笑意,手上的劲可是实打实的。   就是不给他。   众目睽睽之下,季琅心中也蹿起了几分火气。   “你是来喝喜酒的?”话音从他牙缝里挤出,那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人也能听明白。   你是来喝喜酒的还是来捣乱的?   景彦将手抬高一些,没说话,还是示意他拿弓。季府宴请的宾客察觉出不对劲了,纷纷开始议论起来,这里头,就只有季琅明白景彦的意思,他低头看了看那把弓。   外面迟迟不见动静,轿子里的人也疑惑起来,姜幸端坐着,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好伸出手在轿壁上笃笃敲了两声。   “外面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那头传来紫绢压低嗓音的声音,贴着轿壁回道:“景世子给小侯爷递弓,但是又不放手……”   姜幸闻言怔了怔,心像是落不到实处一样高高悬着,景世子和季琅一样,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行事随心所欲没什么顾忌,她知道他对她有意,那日在漾春楼里,他也毫无掩饰。   但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还是在这样的众人眼前,她当然不希望再掀起无谓的风波。   姜幸攥着手指,开始心慌起来,却突然听到外面一声惊呼,不止是紫绢的,还有其他很多人,可是听着也不像发生了什么坏事,反而像叹服。   “小侯爷把弓抢过来了!”紫绢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   —   季琅低头看了一眼,手牢牢地攥在弓背上,忽然按着马背从上面翻了下来,飞身落地后正好落在景彦身后,弓顺势套到了他头上。季琅向后撤,弓弦眼见着就要勒到景彦脖子,他急忙脱身,向下刚钻出来,就被季琅用掌一推,退出去好几步远。   动作不过发生在一眨眼之间,在场的众人都因为弓又回到了季琅的手里而忍不住喝彩,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两个算是过了好几招了,而这一招一式绝不是什么小打小闹。   台阶上的季清平神色动了动。   景彦扶着胸后退几步,虽然脸色不悦,却不是落败的羞愤,他也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扫了扫身上的衣服,他清楚一口气,好像心服口服似得,冲季琅弯了弯身。   “自然是来喝小叔的喜酒的。”却是回答他刚才的问话。   季琅哼了一生声,也没把他暗地里较的劲放在心上,觉得他闹这一出也够了,反正在皇上颁下圣旨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尘埃落定,他又不能改变什么。   季琅心里这么想,转身射那三箭的时候用了十足的力气,嗖嗖嗖三声,众人愣是一眨眼看不到箭落到了何处。   喜乐再次吹奏起来,喜娘强作镇定,恢复笑脸开始唱词,婚礼才继续下去。   轿子落地,姜幸这才舒了口气,放下心去,她感觉到有人撩开了轿门,昏暗的轿子里射入一道光线,低了低头,盖头下面出现一只掌纹清晰的手。   那只手手指修长,纹路分明,十三娘说这样的人操心少,一生里都会顺遂平安,姜幸抬起手,搭了上去,随即被紧紧一握,好像攥住了她的心一样。   她弯身走了出去。   仿佛踏入了另一片天地,虽然还是前路不明,心里却是莫名的踏实,身边的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   “咳!”那人咳嗽一声,随后传过来被咳嗽声掩盖的提醒,“台阶。”   “咳!门槛。”   “咳!下台阶了。”   红盖头下的姜幸忍不住浮上笑意,忽然感觉身边的人仿佛一个偷了糖的孩子,故作掩饰,心虚不已,明明已经被人琢磨地透彻了。   他就是很好,却总喜欢藏着?   姜幸被带到厅堂里,唱词的人高声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景彦在旁边看着,眼睛里全是幽幽的不甘之色,人生最大的苦,大概就是看着心心念念的人跟别人拜堂。   更难过的是,拜堂的人还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兄弟”。   新人送入洞房,他眼里的光也熄灭了。   大婚一天都是繁文缛节,等到坐上柔软的大床的时候,姜幸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要散架了,原本饥肠辘辘的肚子,这会恨不得敲起锣打起鼓来。   她在床上一模,摸到了一颗花生。   季琅踏进新房门也松了口气,方才把姜幸从轿子里带出来,他的身子就一直是紧绷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从手心里传来的温热感好像能烧起他的血液,这种感觉他真的甚少体会过。   浑身都热!   如今终于要完事了,剩下最后几步,一会儿就能出去喝酒,喝酒这种事,他熟悉,只想赶紧用烈酒浇灭心里那些莫名的躁动。   转眼一看,坐到床边的人,手悄悄从床褥上爬,摸到个花生,藏到袖子里了。   季琅怔了怔,忍不住扬起眉头,唇角也微微弯起,顿时觉得好笑。   更好笑的是,那丫头又把手叠放到双膝上,然后趁人不注意,将手伸到了盖头下。   季琅听到一声细微的花生壳裂开的声音。   他拿着秤杆,抱着手臂,觉得那丫头应该吃完嘴里的花生了,才一口气把盖头挑开。   喜娘正在门前吩咐下人其他的事,还没到掀盖头的时间呢,姜幸也是因为等着唱词才敢那么大胆,这下眼前亮光一现,她下意识抬头,眼中满是惊诧,泅水双瞳眨呀眨,季琅本是一脸笑意,看见这张脸,却霎时愣住了。   两厢对视,静谧无声。   连反应过来的喜娘都不忍打破这幅美好的画面。   浪荡不羁的纨绔子掀起新嫁娘的红盖头,被其娇丽柔媚的容姿所吸引,呆立在那的画面。   秤杆咣当一声落了地,将众人神思拉扯回来,季琅惊了一跳,赶紧吸气蹭鼻子,眼神四处乱看。   “秤杆呢?我的秤杆呢?”   “在你脚下啊小侯爷。”   “哦……接下来呢?”   “我还没说要接盖头呢小侯爷!”   “啊?那再盖回去?”   这段对话处处透露着慌乱,喜娘一时都愣住了,没想到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霸王小侯爷竟然这么沉不住气,“扑哧”一声轻笑,将两人的对话打断,姜幸掩着嘴,实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季琅脸上一烧,回头看她,气急败坏,互相伤害:“床上的花生还好吃吗?”   姜幸掩嘴的手一顿,抬头望去,眼里藏着局促和羞赧:“你——”   这一声直喊到季琅心里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掐,难受得紧,他赶紧转过头,看着旁边的丫鬟手上托着合卺酒,两下抢了过来。   一个塞到懵懂不知的姜幸手里,一个自己拿着,绕过她的胳膊把酒杯送到嘴边,闭着眼睛顿顿干了,然后擦了擦嘴,甩着袖子走了出去:“我去前院了!”   留下姜幸一人茫然地眨着大眼睛,端着酒杯看门口。   季琅逃也似地跑出来,在房外的大梨树下,手撑着身子喘了好几口气,他第一次成亲,鬼知道成亲居然会这么狼狈,身上又躁又热的,难不成是风寒还没好吗?   他揉着胸口,诧异地走回了前院。   拜天地的时候已是黄昏,现在外面都大黑了,武敬侯府张灯结彩,酒席上觥筹交错,宾客眼尖的,看到季琅进来,纷纷端着酒杯涌上前去。   这些年来他在京城里“作威作福”,狐朋狗友倒是不少,他大婚,那些人自是起哄的多,看他来了都开始灌酒。   季衡宇是季家三个男丁里唯一一个成过亲的,小叔酒量是好,可也禁不得这么灌,大婚之夜喝醉了可还行?他挡在季琅身前,把酒杯往旁边那推,连连说:“你们都别捣乱!一人敬一杯得了呗!”   实在不行的,季衡宇都替他喝了,也是给自己小叔操碎了心,结果一圈转完了,本以为替他挡过了一劫,景彦最后一个端着酒杯走上来了。   “这杯酒三叔得喝吧?”   季衡宇看了一下季琅,不说话了,这杯酒他总不好挡吧……   季琅舔了下唇,走过去一把揽过景彦的肩膀,压低着声音说:“景彦,你看,现在木已成舟了,刚才外边你不是给我下了个马威吗?咱这事就算过去,以后你还是我侄子,我还是你叔,怎么样?”   景彦斜着眼看他,怎么以前没发现这人这么臭不要脸呢!   他抬了抬酒杯:“没怎么,就是敬你一杯酒,喝不喝?”   “就一杯?”   “就一杯。”   “那干了!”季琅送来他,将酒杯互相一碰,仰起头全喝了,又倒扣了酒杯,里面一滴不剩。   景彦果然不再纠缠他,退到后面去了,连季衡宇都觉得他这么好说话实在有些反常。但是紧接着就有别人围上来,开始新一轮的敬酒。   过了半晌,季琅的身子已经摇晃了,他喝得尽兴,几乎来者不拒,季衡宇挡也挡不住,他一看这么不行,寻了个空当,把季琅从酒席上拽了出来。   “小叔,你别喝了,再喝该躺地了!”   季琅推他的手,混不在意:“没事,今儿高兴。”   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季衡宇抢过他酒杯,藏在自己身后:“你一会儿还要洞房呢,喝成这样,人小娘子都扯不动你!”   季琅一愣,停下去抢酒杯的手,咽了口吐沫:“谁说我要洞房了,今天就喝酒。”   季衡宇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他蹭了把脸,眼中醉意淡去不少,然后冲他挥了挥手:“那什么,二郎,你先帮我挡一挡,我去如厕。”   说完,他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混入茫茫夜色中,季衡宇摸了摸头,唇角不自觉得扬起一抹笑意,拿着他抢过来的酒杯回到酒席上。   可是他站在旁边看了许久,竟然不见景彦的影子。   新房里,姜幸饿得前胸贴后背,又不好意思说,好在绿荷看出她的窘迫,出去给她准备吃食了。姜幸怕绿荷初来乍到嘴上不利索惹了侯府人嫌,就让向来处事周到的紫绢去帮她。   剩下的两个丫鬟去点嫁妆,屋里就只剩姜幸一人。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姜幸才发觉新房所在的醉方居——也就是季琅平时住的地方非常清静,也不见有服侍他的人在。   她站起身,在里面扫视了几眼,正悠闲地看着的时候,突然听到窗户那里传来“笃笃”的声音,姜幸吓了一跳,转身靠在梳妆台上,眼里满是惊恐。   “姜元娘,你在里面吗?”   听这声音甚是熟悉,姜幸恍然想起,这是景彦的声音。   但她没有应声。   “我知道你在里面,”景彦靠着窗沿,抱着臂看天,眼中映着稀疏的斑斑星光,却尽是落寞,“我只是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那时候说要救你于水火,最后我却食言了,不管怎么样,错都在我。”   姜幸提着心,听他在外面哑声说着话,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瞒天过海进到这里来的,可是不知不觉地,竟然听了进去。   景彦停了一下,脑中忽然映出某日皇宫大殿之上,有人轻抬皓腕,在众人眼中翩翩起舞,就那一眼而已,从此却烙印在心上挥之不去。   “元娘,也许你不肯相信,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吱呀”一声,窗被轻推。   柳树后的人影晃了一下,匆匆转过身离开了。   姜幸看着窗外的景彦,眼中含笑,一字一句,虔诚且坚定的,对他说道:“景世子,你有一日,会遇上真正的心上人的。”   景彦燃起的心忽然就熄灭了,他攥着手心,强颜欢笑:“你说的对。”   他转身向阴影里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她:“嫁给季琅,你可满意?”   姜幸愣了一下,那个答案其实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只是她从未说出口,也未曾告诉过别人。   如果可以让她自己选一个夫君,这满京城里,没有人比季琅更合适,可是他只是合适吗?   ……   季琅回了酒席,还没散,已经喝得迷迷瞪瞪的季衡宇一看见他进来,顿时酒醒不少,他走过去,把季琅拉到角落:“你怎么回来了?”   “如厕!如厕还不能回来吗?”季琅的口气很不耐烦。   季衡宇真信他是去如厕了,神色一急,拽着他往外走:“小叔,让我说你什么好,没有人洞房花烛夜真在外面和宾客喝那么多的,意思意思就行,你赶紧回去!”   季琅扯回胳膊要往里走,想起刚才的画面,心里的火腾腾地往外冒。   难不成他求来的圣旨还做错了?是他自作多情误了别人好事了?   她的心意他从未问过,寻求保护是一种满足,可保护的归处和内心的归处很可能不一样。   季琅横着脖子,粗粗喘出一口气:“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季衡宇皱着眉: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正想着,后面传来一声低沉落寞的声音:“为什么不去呢,她等着你呢。”   季琅脊背一僵,猝然转过头,眼里先是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又转变为怒色,景彦慢慢走了去过,站在他跟前,叹了口气。   “行吧,是我输了,我真没劲。”他瘫下肩膀道。   季琅眉头一松,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景彦振作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叔,你既然娶了她,可得好好待她,别让她伤心,这满大京城里,她说她最想嫁给的就是你,要是你胆敢让她难过……”   他抬起手,指着远处灵山上闪着灯光的高塔,咬牙切齿道:“我就从安灵寺上把你踹下去!”   姨妈到访,更新晚辽,非常抱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大概是九亿少女的梦吧 5瓶;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我真是太可爱了吧、网友小赵、Jasmi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一夜无眠   夏夜清风浮,檐下灯影斜,红彤彤的光亮把人脸上印记遮盖了,季琅看着景彦,足足正了半晌,然后转过头去看季衡宇。   季衡宇赶紧撇清关系:“不是我!我可没告诉他你说就算死从安灵寺上跳下去都不会娶姜元娘!”   他解释的话倒是顺溜,只是一出口就露馅了,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气得季琅一口气梗上来,脑中顿时就发昏。   早知道就不把话说得这么死,现在脸都没处放了。   然而他还不忘扶住景彦的肩膀,认真且严肃的盯着他的双眼,问他。   “你刚说的话,是那丫头自己说的?”   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景彦看他叫得倒是亲,心里顿时不高兴了,拂开他的手,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别问我,自己问她去。”   被“好兄弟”嫌弃,季琅也没生气,不仅没生气,连之前的恩怨也全消了,他放下心来,自己没有办错事,也不是自作多情。至于是不是心悦他,这种事他得自己亲口去问她去,他现在还不想借景彦之口听到了呢。   季琅放下手,回头给狗侄子比了个手势:“我醉了,都看不清路,还想吐,得回去睡觉了,屋里的客人你和大郎看着办吧。”   季衡宇舔了下唇,张着口看着眼前说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哑口无言。   结果季琅刚要走,景彦就把他拉住了:“不行,我想了想,今天你非得陪我喝酒。”   他嘴角一扯,脸上的忧郁散去,好像终于变成了那个潇洒张扬无拘无束的景世子,一边说着一边把季琅往屋里扯。   季衡宇看着拉扯的两人,摇了摇头,最后决定不管他们了,转身回了屋子。   武敬侯府的宴席到很晚才散去,大部分宾客只是喝个喜酒意思意思,恭贺完了,慢慢就离场了。偏偏有个不甘心的人扯着季琅不让走,一干人干翻了好几坛子千年醉,最后喝得东倒西歪才罢休。   季琅清醒过来的时候,府上的人已稀稀寥寥,看起来已进午夜了,最后留下来的几个人一个个都醉得不省人事,还有打呼噜说梦话的。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起来的时候踩到个柔软的东西,下面“哎呦”一声,似乎是景彦的叫声,他也没管,脚步一深一浅地走了出去。   夜风微凉,他略微清醒了许多,不禁有些懊恼,本来打算安抚安抚景彦,喝一小杯就回去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他套路了,一直喝个没完,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新房可是还有个人等他呢。   季琅不由得有些心急,加快了脚步。回醉方居的路上正路过一个小湖,他走到半路停下了,抬起胳膊嗅了嗅,果然一身酒气,于是他没直接回新房,而是先去偏院换了一身干净的行头才过去。   看到新房的灯还亮着,季琅心中微动,脚步轻快起来,却看到门口坐着两个人,似乎还在低语着什么。   “听说前院酒席早就散去了,小侯爷怎么还不过来?”   “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什么事能比大婚之喜还重要?小侯爷这样,以后对我们元娘能好吗?”   “你别这么大声,让元娘听到了该怎么想?”   季琅贴着墙壁,眼睛眯了眯,听出了这应该是跟着姜幸过来的两个丫鬟。   声音低下去后,他踌躇许久,最后摸了摸头,转身离开,身影一晃,忽然在黑夜中消失不见。片刻之后,新房里的窗户被轻轻推开,一只脚踏了进来,随后是一整个人。   大婚之日回房像个贼一样从窗户里偷溜进去,京城里也算独一份吧。   季琅站在新房里,轻手轻脚地将怀里抱着的大花瓶放回原位,眼睛在房间里一扫,就看到床上躺着个人,她双脚还踏在地上,应该是坐着坐着睡过去了,姿势很不舒服。   季琅慢慢走过去,在半拉下的幔帐后面看到了那张小脸,她的脸贴着红艳的被褥,手里还攥着一颗咬了一半的大枣,脸上印了两个花生的印子,小小一只缩在那里,让人看了就心里一软。   季琅脸上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他蹲下去,将幔帐挑开,忍不住趁她睡觉的时候多看几眼,好像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景彦曾问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姜元娘的。   他夜里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个黑夜。   好像从见她第一面起,他就在心里留存了每一个属于她的记忆,他越不承认,却偏偏在意,娇艳欲滴,妩媚天成,就算是死犟眼子的他,也忍不住为她的容姿臣服。   可是真正吸引他的,却是那副空壳子里的东西。   季琅是在遇见姜幸的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竹林里那次见面,她以鲛珠做礼,真正感谢他的,却是最初的那次相救。可是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意一样,她知道他想努力撇清关系,所以她没有选择说出口。   她常常颤颤巍巍地迈出一步又退后一小步,一面勇敢地向前闯,一面又害怕。   没有人比姜幸自己更能看清自己,旁人诸多的嘲讽和轻视,她一一清楚,而这种看清,某种程度上和季琅何其相像……   他唯独比她幸运的是,自己身边有许多人支撑着,而她从始至终已有一个人独行。   空荡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季琅转过眼,看到她还放在地上的双腿,轻轻地抱起姜幸的脚,帮她把鞋子脱了,然后放到床上。   扯过后面的被子,从下到上给她盖上,手放到她身前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双亮亮的双眼正看着自己。   季琅吓得一松手,一把将被子扔出去,向后退了一步。   “你什么时候醒的?”   姜幸坐起身,上下扫视了一眼,见他已经将喜服脱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直裰,头上的发带却还是红艳艳的。   已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只是看着天还未亮,想着是他喝完酒回来了。   “刚醒……”姜幸揉了揉眼睛,声音粘糯,她想了想,双腿放到床下,坐在床头问他,“小侯爷要沐浴更衣吗?”   这声音听着酥软,着实让人没办法冷静,季琅虽然某方面还略显青涩,但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哪见识过这等场面。   姜幸早已经脱下喜服,脸上的妆容也褪去,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红衫。   桌上的红烛还在烧着,屋里别处的灯灭了,映着各处都是红彤彤的,将人脸上的绯红遮去不少。季琅握着拳头咳嗽一声,忽然觉得脑中发昏,那淡去的酒意又冲上来了,顿时感觉一阵闷热。   他摇晃着走到床边,褪下鞋子,慢吞吞地爬了上去:“不洗了,本侯累了。”   其实已经洗过了。   姜幸也没戳破,淡淡嗯了一声,却没躺回去,而是踩着鞋子走下了床。   刚给自己盖上杯子的季琅有些愣怔,他看了看姜幸的背影,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做什么去?”   就看着她身子僵了一下,良久后才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有些羞涩,手轻轻按在肚子上:“刚是被饿醒了……”   季琅撑着身子坐起来,想起刚进来的时候桌子上摆着饭菜和点心的,就问她:“你没吃吗?”   姜幸摇了摇头:“原本想等着小侯爷回来一起吃的。”   “你等我做什么?”季琅皱了皱眉,从床上走下去,一边越过她身子一边道:“以后想吃就吃,不用管我!”   他撩开水晶帘,做到桌子旁,手拿了筷子:“坐下吃吧,正好我也有些饿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   姜幸也跟着坐过去,眼神向下瞥,握着筷子吃了几口,心里却七上八下,本来刚回新房喝合卺酒的时候,季琅的模样慌张无措,现在却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了。   她第一次成亲,以前在楼里,那些姐姐们哪里经历过婚事,大婚头一晚,也没有人过来教她该怎么做,洞房洞房,怎么开始洞起来呢?   姜幸正低头吃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酒杯,她抬头,就看到季琅扬着嘴角,一边倒上酒一边问她:“你看起来好像很怕我?”   “没有!”姜幸急忙摇头。   酒杯漫上了,他端起自己那杯跟对面那个碰了碰:“你今天很不一样,居然敢和鸾阳郡主直接叫板了。”   看他喝酒的模样和口气,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外面那些酒肉朋友,姜幸怔怔地喝了一小口,被辣得放下,眼里浸出泪花:“小侯爷也是,姜府的大门被拆下,父亲的脸都黑了。”   “你父亲气着了,你怎么那么高兴?”   姜幸晕晕乎乎的,闻言轻笑一声:“只是看着有趣……”   季琅瞧着有些不对劲,就看姜幸又喝了一大口,辣得“哈”一声,然后自己满上,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碰了下酒杯:“以后,还要仰仗小侯爷,继续……”   继续什么,她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适合的词,季琅喝酒本是想没话找话说,结果一看她这个样子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也不管她醉醺醺的话,忙按住她的手:“你不会喝酒?”   漾春楼里的姑娘哪有不会喝酒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丫头又不一样,被十三娘保护得很好,不会酒也很正常。   姜幸拂开季琅的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迈着小步子,慢吞吞地走到季琅跟前,双手交叠,一边弯身一边拱手:“以后,还要仰仗小侯爷,继续保护我!”   她一弯身,本来就迷迷糊糊的她没控制好身子,一头扎进了季琅怀里,季琅赶紧抱住她,发现她还在往怀里钻。   结果弄得季琅哭笑不得,他只好扔下这一桌饭菜,把姜幸拦腰抱起,重新搁到了床上。   几步的距离,她便闭上眼睛睡着了,忙活了一整天,她应该也很累了,现在借着酒意沾枕头就着,季琅喝了满肚子酒,这会却越来越清醒。   “不该喝酒的。”他看了她半晌,摇头叹了一句,脱下鞋翻身上了床,耳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看起来十分焦躁。   他转过头,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心上像有数十只小狗爪子在挠,他伸出手,刚碰上她的被子,那丫头咕哝一声,拱了拱身子,伸手抱住了他。   抱住还不够,下巴还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房里一声幽幽长叹,久久不曾散去。   第二日清晨,紫绢算好了时辰,想着要叫元娘起身,她跟红绸一脸不悦地到房门口,刚要敲门进去,门却被推开了。   季琅伸着懒腰走出来,把两人吓了一大跳。   “小侯爷?”   她们守了一夜,没听见季琅回来的声音啊。   季琅心想哪能让你们知道,一边冷哼一声一边让开半个身子:“进去服侍你们元娘起来吧……”   他说完,感觉不对,又重新说了一遍:“进去服侍夫人起来吧。”   紫绢和红绸听见这称呼的变化,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元娘也不能叫元娘了,要叫夫人了,还是煊赫的武敬侯府的侯夫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她了吧。   而这个小侯爷,看起来也是很关心她们元娘的。   “哎!”红绸应了一声,拉着紫绢走了进去。   季琅看着两人神色地转变,心里也放下心来,昨夜这两人还满口嫌弃他呢……   他揉了揉眼睛,晃了晃头,虽然一夜没睡,但也不觉得很没精神。他走到偏房,自己打水洗了脸,以前这些都是清风做的,现在他成了婚,那小子也不好再进内院,他身边又没有其他女人服侍,只好自己亲力亲为。   姜幸被扯着身子叫起来,脑中还昏昏沉沉的,一听时辰寅时已过,立马清醒过来,今日还要敬茶认亲进宫谢恩,哪个都是耽搁不得的,忙顶着晕乎的脑袋起身梳妆。   用过早饭,马上就要去见太夫人了,这侯府里疑点重重,姜幸总觉得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但是她对太夫人楚氏的印象很好。   去福禄堂的路上,季琅脸色晦暗,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眉头轻轻皱起,一副纠结不安的神色。   到了福禄堂,姜幸一眼就看到首位上端坐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英姿飒爽,屋里还有别的人,看她进来,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季琅率先走过去,跪到地上,给楚氏磕了个头,姜幸急忙也走过去,周妈妈这时递上茶,一脸慈祥笑意。   “幸娘给母亲敬茶。”姜幸脊背僵直,有些紧张地说出这句话,手里托着茶杯。   楚氏抿唇笑了笑,瞥着季琅的脸,就看他好笑地看着局促不安的姜幸,连敬茶都忘了。   “咳咳。”   “哦……孩儿给母亲敬茶!”季琅回过神,赶紧亡羊补牢。   “嗯,好在你还记得为娘我。”楚氏点了点头,接过茶喝了,又看向姜幸,“以后在府上就当做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这里没有苛刻的人。”   她声音温和,让人听着心里舒服,姜幸应声站起身,外头却匆匆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身穿官服,手里端着官帽,形容整洁,一丝不苟,虽是满身书生气,又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之气,看起来也不苟言笑。   他匆匆走过来,看了季琅一眼,又对楚氏弯了弯身:“祖母。”   这就该是死去的武敬侯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季家大郎了,跟那个猴儿一样的季衡宇是堂兄弟,也是季琅的侄子。   正想着,那人转过身,对姜幸也弯了弯身,很是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三婶”。   看起来比她要大七八岁,如此称呼着实让她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外面又跑进来一个人:“小叔!小婶婶!宫里又赐下东西了,还来了一辆马车,说是接你们进宫谢恩去!”   今天早了一点点,换新地图开始要一点点揭开男主的咪咪啦。   代表你们期待!   我真臭不要脸!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言吾 20瓶;网友小赵、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我真是太可爱了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太子   季衡宇撩袍子进来,嘴上不停,一大清早就给武敬侯府增添生气。   卓氏本是坐在旁边嗑瓜子,看见季衡宇进来急忙放下手,拍拍手坐端正了。   里面的人对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季衡宇方才说的事,陛下爱重武敬侯府,时不时赏赐点东西下来,他们也见怪不怪。   就是派人来接他们进宫的举动却有些太过了,尤其季琅也非重臣,一般不应有此殊荣。   也不知道宫里有什么事,季琅和季清平都看向上面坐着的楚氏,楚氏却没什么神色变化,她冲姜幸抬了抬下巴,挥手让他们走:“都是一家人,认亲早晚都可以,陛下既然来叫了,你们也莫要让宫里来人等太久,先去吧。”   姜幸却扭头看向季琅。   季琅弯身告退:“那我和幸娘先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来抓姜幸胳膊,动作十分自然,又看向季清平,“你要上朝,咱们一起出去呗。”   季清平点了点头。   姜幸还沉浸在方才他的那声“幸娘”里。   手腕被他握在手心里,脚步也为了配合她慢了下来,虽然出去后他一直在和他侄儿说话,手却始终没松下。   好像这样一直被他拽着,不论去哪,心里都十分安定。皇宫,她不是第一次去了,两次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她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能以侯夫人的身份去进宫谢恩。   说起来,这位世间少有前无古人的女皇陛下,待她也算不薄了。   出府的路上,季清平一直沉着眉,似乎有话要说,视线偶尔挪到姜幸身上,欲言又止,好像碍于她在这没办法说出口似的。   虽然他举止恭敬守礼,也未曾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但姜幸总觉得他对自己有所戒备。   季琅却不管这么多。   “大郎,最近胡主事那事有什么进展吗?你近来忙,我都没时间问你。”   季清平脚步顿了一下,三个人齐齐停住脚步,姜幸看到他又看了自己一眼,心中微微有些不悦。   “你看她做什么?”季琅直接问了出来,语气十分不解。   姜幸看季清平神色讳莫如深,遂扒开了季琅的手,指了指前面:“你们两个说,我先去前面看看。”   她也不想听,也不想自己在这自讨没趣。   谁知道她刚向前走一步,就被季琅粗鲁地扯了回来:“你自己去前面看什么?再丢了……”   他重新把她拉回自己身侧,再次握上她的手腕,看着季清平道:“你不用避着她,胡主事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这件事始末她都知道。”   他原来懂季清平的意思,知道他对自己戒备,姜幸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侧旁的季清平神色微微一怔,有些讶然地看向姜幸,随即又皱紧了眉头,比刚才面色还沉,他突然卸去先前的尊敬,眼中的怀疑不加掩饰。   “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能当玩笑话说的。”   季琅脸色一变,把姜幸向后拽了拽,自己挡在她身前,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就是这么跟你小婶婶说话的?”   姜幸隐在季琅背后,看见季清平转而凝视他,两人对视了良久。   最后是季清平眉头松了松,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无奈,他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不少。   “方才是我逾矩了……但这话却是要问清楚的,别到最后白忙活一场,却发现是个子虚乌有的事。”   姜幸心思玲珑,一下就明白季清平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觉得自己是为了接近季琅而编了这些话蒙骗他,打心底里也没将她当成个好女人。   她突然想起,这人给她的感觉和大哥很像,只是季清平更心机更深些,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也比大哥更冷,眼中的轻蔑丝毫不少,并非只针对她。   姜幸不躲在季琅身后了,她盈盈走出来,神色镇定:“大郎尽管放心,胡主事的事绝不是我信口开河,相信大郎查了这么久,也能发现其中端倪。若是大郎不信,我在这里发个誓也未尝不可。”   “你发什么誓?”季琅半挑着眉,“喜事还未过,别说不吉利的话。”   虽是斥责她,却明显是对季清平表明自己的态度,后者沉思半晌,提步向前走了:“算了,走吧。”   这件事才算翻篇。   尽管只是清晨里相处的这一会儿时间,姜幸却发现,季琅这个小侯爷的位子不过是徒有其名,侯府里真正掌控权柄的是这个季家大郎季清平,在朝中有话语权的也是季清平,他年纪轻轻就在六部管事,以后还大有提升的空间。   季琅不过混了个侯爷的位子,其实赋闲在家,他也未曾像其他有志之士一般用功读书走科举的路子。   但是按理来说,不该这样的,为了侯府兴盛不衰,季琅本该挑起这份重担,现在却是大房那边将之揽在肩上。   她总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出了侯府,季清平就去另一辆马车了,季琅则带着她登上前面那辆一看就很奢华的马车。   坐进去后,季琅面色一沉,他扬起胳膊搭在眼睛上放空了好一会,才放下手看着姜幸:“大郎的话,你别多心,他一直如此,对谁都这样,总比常人要想的多些。”   季清平和姜幸非亲非故,和大哥给她的伤害不同,她其实并不放在心上,闻言便摇了摇头。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来了,季清平比他们快几步,因为要赶着上朝。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从笠正门入,刚进去就迎上来一个宫人,显然早已经在此等待多时。   那人含胸躬身,很是谨慎尊敬:“侯爷请随奴婢来,殿下在御花园等着侯爷呢。”   季琅闻言一怔,眼睛顿时睁大了:“殿下?”   “不是陛下召我们入宫谢恩吗?”   宫人弯了弯身,回道:“陛下早朝,还有会子时间,侯爷先去太子殿下那边也无妨。”   季琅马上反应过来,这马车想必是太子殿下派来的了,看来是想趁他进宫谢恩的时候跟他谈谈别的事。   他抬了抬手:“带路吧。”   姜幸跟在后面,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开始琢磨起这个大盛尊贵的太子殿下。   说起这个人,就不得不说当今圣上李庭玉坐上皇位的不易。   先皇膝下原本只有一个皇子,生下后就被立为太子,但太子从小体弱多病,当时的国师也就是安灵寺方丈,言宫煞太重,于太子性命有碍,需让太子远离京城,直至命格完全定下才可归来,于是先皇便将太子送到了千里之外的骊山。   谁知道十五年后,太子归来,却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太女。当时有许多朝臣质疑她的身份,从而引动了朝中大变。但是很快有人明悟了,当年方丈之言不过是个骗局,是先皇有意将江山交到女儿手上,便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十五年后,太子之位已成定局,让大臣们不得不接受这个决定。   可此举有违祖宗礼法,仍有许多人不愿臣服,便有大臣以性命相挟,血溅朝堂以求先皇更改传位诏书。   先皇为李庭玉铺了那么长的路,没道理最终屈服于几个臣子,于是率先发作,将几个闹得凶的大臣直接拖到承乾殿门前砍了,杀鸡儆猴,雷霆手段,加上李庭玉的母族是手握军权的卓家,卓家在朝中说一句话,整个大盛都要抖三抖。   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大臣们也要保命,哪敢继续声讨皇上。   且李庭玉监国的三年,处理起政事来游刃有余,未曾做过任何错误的决断,于情于理,大臣门都没有理由再去反驳。   大臣们虽不再非议,却并不代表人无异心,当时先皇的胞弟燕王不服李庭玉为皇太女,一心觊觎皇位,曾多次暗害她。   终于有一次害得李庭玉性命垂危,经太医全力救治才捡回一条命,却也足足卧床十月。   而燕王也因为事情败露,被先皇遣回封地永不得返,后来又因为里通敌国,被先皇赐死在燕地。   这事奇就奇在,卧病在床的李庭玉十月后竟诞下了本朝唯一一个皇嗣,其父身份不明,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可因为孩子是从李庭玉肚子里蹦出来的,皇族血脉绝不会错,这孩子身份是质疑不得的。   后来李庭玉坐上皇位,便立了他为太子。   李庭玉似乎在有意隐蔽孩子生身父亲的身份,且她已是女皇,早晚要有一个人来继承她的皇位,重臣猜测,李庭玉之所以不暴露孩子父亲的身份,就是为了不混淆李氏血脉,保住李氏江山。   谁知道陛下“皇夫”会不会生异心而去夺位呢!   兴许那人早就被处死了也说不定。   所以太子李自琛的身份一直都是宫中秘辛,但凡有人议论,便会被陛下寻个由头发作,久而久之,也没有人敢再去妄议了。   这些事,都是十三娘以前偷偷跟她讲的,所说之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身为大盛人都知道一二。   但以前姜幸未曾接触过,不知道太子和季琅竟然还有些交情,还召见他到御花园叙旧。   众人到御花园后,隔着一排月季花,姜幸看到不远处有个人握着长弓,正在瞄准远处大树上的靶子,那人一身金丝玄衣,眉锋挺立,眉目中有陛下的影子,岁数看起来和季琅差不太多。   那人将弯弓拉满,眼睛紧紧盯着箭靶,画面似乎突然定格了,下一刻之后,那箭爆射而出,眨眼间便射中靶心,分毫不差。   感觉那箭靶好像自己的脖子,姜幸忍不住一激灵,就听到旁边的季琅拍拍手,笑着走过去:“殿下的箭术有很大的长进啊!”   听这语气,他和太子殿下关系似乎很好。   李自琛听见声音,放下弓转身。   季琅也不忘行礼,姜幸自然跟着他,几人走近后,李自琛将弓递给一旁的宫人,拿着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汗,眉头微挑:“最近要见你一面真难啊……”   他目光移到姜幸身上,语气半含调侃:“原是要娶美娇娥,没空来宫里陪孤了。”   姜幸低了低头。   “婚事是陛下赐的,臣想不重视也不行啊。”季琅理直气壮,李自琛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向前走去。   季琅拉着姜幸也跟了上去。   “今天喊你来,是想跟你说个事。”李自琛在前面走着,直接开门见山,他倒是没在意旁边还有个姜幸。   看他眉头紧皱的样子,似乎在为某件事烦恼。   “什么事能让殿下这么着急?”   “也不是着急,”李自琛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季琅,“孤听说,今年九月,泗泠要派来使团商议两国互市的事,顺便恭贺陛下寿辰,这件事你知道吧?”   季琅双眼微眯,脸上的笑意顿时隐去不少,提起泗泠国,他可再没有玩笑的意思,对于武敬侯府来说,不论和平还是战时,泗泠都是他们的敌人。   他点了点头:“臣听清平说过。”   “那你可知?这次泗泠使团还要来一个公主,似乎有意要和大盛和亲。”   季琅一怔,眼睛顿时瞪大:“这件事臣没听说过!”要是这件事是真的,大盛如今能娶和亲公主的人,唯有太子殿下了,年龄也正合适……怪不得他这么着急。   “十有八/九不会错,”李自琛神色多有无奈,又微微叹了口气,“陛下没有跟孤说,孤也不敢问。”   说到李庭玉的时候,这个言笑晏晏的太子殿下像个委屈的孩子。   季琅却明白他的意思了:“殿下是想……”   “今天你面圣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替孤套套话,看看陛下有没有那个意思,若是有的话,孤再想办法,没有的话,孤也能放心。”李自琛委以重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琅有些无奈,但是他也知道,陛下虽然对他们这些小辈都很是疼爱,却唯独对这个亲生儿子严厉苛刻,导致太子到现在都很怕陛下。   可谁不怕呢……   “殿下既然这么说了,臣就替殿下问一问,只是,臣可不一定能问出来。”毕竟陛下智近乎妖,没准一下就能猜透他的用意,这点小伎俩,在陛下面前还真不够看。   李自琛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孤也是试试,问出来最好,问不出来,使团进京时也会有答案。”   他又继续向前走,一路上芳香弥漫,清风吹动得人心舒畅,几人都没说话,开始赏起御花园的风景了,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问季琅:“你有没有想过找点事做?连景彦都在五城兵马司混了个闲差,你都成家了,难道以后就一直这样下去?”   看到李自琛将目光又移到自己身上,姜幸心中微动,忍不住去看季琅,却见他双手叠到脑后,神色轻松:“臣现在这样就很快活,官场兵营都不适合我,也没意思。”   李自琛忽然走近他,在他耳侧低语什么,姜幸没有听清,只看到季琅变了变脸色,良久后才缓和下来,笑了笑:“大郎也一样,殿下可以放心他,臣志不在此,就想一直当个闲散侯爷。”   李自琛看了他半晌,最后才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算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孤也不强求。”   已到了御花园的尽头,李自琛看了看天,跟季琅道:“陛下那边要散朝了,你们过去吧。”   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姜幸,脸上含着笑意:“两年前,陛下寿宴上的那支折腰舞孤也看了,此后云韶府虽学会了这支舞,却都没你跳得传神,现在你已成为季琅妻子,这样绝妙的舞姿今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姜幸闻言弯了弯身,却不知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该怎么接,或许他只是表示一下惋惜,并没有其他意思?   李自琛转身走了,她看了那个背影半天,也琢磨不出殿下的用意,再回过头,就看到季琅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不过是一支舞而已,就能让人念念不忘,此舞果真有那么大魅力?”   “嗯?”姜幸愣了一下,又回过神来,认真看着他,“折腰舞跳起来翩若惊鸿,是真的很美,小侯爷不信,可以去漾春楼一看便知。”   季琅一听,给气得够呛,一口气没缓上来,咳了好久。   “哪有妻子让夫君去逛青楼的,姜幸,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他说完,甩着袖离开了,留下姜幸一个人顿知自己失言而懊恼,不出一会儿,季琅又回来拉着她离开了御花园。   来了!   今天答辩通过了,我终于可以放心毕业啦!开心开心,给大家发红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爆浆肉丸X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还活着?   季琅拉着姜幸,在御花园里足足绕了半个时辰也没有走出去。   带路的宫人原是太子殿下的人,他走的时候将那宫人一并带走了,整个御花园里便只剩他们两个。姜幸发饰沉重,又盛装在身,走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脚踝也泛疼。   走来走去最终又绕回原地,姜幸坚持不住了,萎靡地坐到旁边的石凳上,隔着衣物按揉小腿肚。   “小侯爷以前从来没来过御花园吗?”她脸上满是不解,疑惑地看着季琅。   季琅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将头偏向一边。他和太子殿下关系好,陛下也喜欢他,时常召他入宫,这御花园自然也来过不少次。   可是他偏偏记不住路。   姜幸看他不答,心中了然,想起之前在安灵寺,季琅也是让她指路,在侯府的时候他总是怕她丢,大概是推己及人,才那么在意的吗?   想不到神气张扬的小侯爷还有这样的一面,姜幸轻笑一声,没注意身前人的动作,再一抬头,忽地就撞上了季琅近在咫尺的目光。   他好像对这样的亲近毫无所觉,一边靠近,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帕子,给姜幸擦拭额头上的细汗,动作轻柔,另一只手还帮她整理额前的发丝。   “你们女儿家就是身子娇弱,只是走这么几步路,就累得不行。”   嘴上埋怨着,手上的动作却轻柔仔细,姜幸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在他深邃的双瞳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眼里是她,他心里是谁呢?   姜幸忍不住想,想到深处,心里像是被什么牵动一般,毫不经意地便脱口而出:“小侯爷。”   她喊了一声,季琅的动作就停下,停下之后,自然而然地与她对视上。   他躬着身,左手捧着姜幸的脸,此时才发觉距离太近了,近到整个眼帘中的世界都是这个人,近到两人的呼吸都交织到一起,紧密不分。   他舍不得挪开,就轻轻地应了一声,嗓音低沉而深厚,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嗯?”   忽然灼烧的注视将她脸上的绯红烫得更加深了,姜幸下意识晃过那双眼,视线便移到了季琅抬着的手上,手上攥着一枚帕子。   “这……”姜幸瞪圆了眼,绯色渐消,取而代之的是讶然,“这不是我的那枚手帕吗?”   季琅眨了眨眼,原本以为姜幸要说什么的他神色略微错愕,看了看她,低头去看手帕,看了看手帕,又抬头去看她。   下一刻,他急忙站直身子,把手帕塞回胸口里:“你看错了,这是我的!”   姜幸也跟着站起身,眼里还带着疑惑:“上面绣着的鸳鸯……就是我的那个啊……”   “侯爷原来在这里!”   她刚说完,就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原来是太子想起季琅有不识路的毛病,便让刚才的那个宫人过来御花园看看,就看到果然两人还未走出去。   季琅像遇到救星一般,急忙拉着姜幸走过去,让那个宫人带路,绝口不提手帕的事。   实际上姜幸也是才想起来这件事,去往安灵寺路上时她要手帕,被季琅找理由搪塞过去了,之后便发生了许多事,她也无暇顾及十三娘的手帕。   没想到今天季琅从怀里随便掏出来的帕子,就是她不小心落到他那的。   难不成他其实一直都带在身上?   姜幸心里猜测着,犹豫了半晌,去拽季琅的袖子。   “小侯爷,刚才那枚手帕上绣着的鸳鸯,我看着实在熟悉,兴许是小侯爷拿错了,那个应该就是我的……”   季琅看她如此不依不饶,心里突然烦躁起来,手帕上绣着的是寓意深远的鸳鸯,而她又如此紧张,让他没办法不多想。   毕竟在漾春楼里的时光,是他从未曾参与过的,谁知道她在那曾遇见过谁和谁有过怎样的交集。   莫非,这手帕里还藏着什么故事吗?   “小侯爷?不如你拿出来,再给我看——”   “行了行了!”季琅挥了挥手,从怀里将手帕掏出来,拿起姜幸的手拍到她手心上,“是你的,还你!”   姜幸听这口气忍不住一怔,心道这是季琅觉得她小气了?连一个手帕都硬是要回去?   她压根没往别处想,可是觉得季琅因此生气也不值,该解释一两嘴,十三娘对她来说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她送的礼自然也是意义非凡,只是她刚要说,后面的宫人就提醒他们到地方了。   前面便是承乾殿。   季琅背着手,挑挑眉,重整了下神情,要面圣了,总不能摆着张臭脸。   他还是下意识去拉姜幸的手腕,然后提起衣摆登上台阶,走到半截,禁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官服,眸色肃然的男人。   那人年纪看起来和姜有卢相仿,给人的感觉却高深莫测,一看便是长久浸淫在高位上,权深责重之人。   姜幸不识得他,季琅看到后便停下脚步,松开拉着姜幸的手,对那人拱了拱手:“沈相。”   “小侯爷。”   两人打了招呼,姜幸听到那声“沈相”后心里就有答案了。当朝的右相沈轼之,就是百姓口中传颂的光风霁月两袖清风的好官,当初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三元及第状元郎。能让季琅也敬重行礼的,朝中沈姓大臣,应该就只有他了。   她之所以知道沈轼之,是因为大盛的盛世能得此绵延不绝,他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   最要紧的,是这个沈大人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都有所不同,那就是他从未去过漾春楼,甚至连花街也未曾踏足过一步!   这在大盛的贵族堆里是多清奇啊!   楼里的姐姐没谈天说地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要说她们最想嫁给的人,绝不是景世子那样的世家之后,也不是皇族里动一动手腕就能掀起腥风血雨的人,而是这个沈轼之。   “陛下在里面呢?”季琅跟谁都能说上两句话。   沈轼之点了点头:“陛下留了季侍郎。”   “我家大郎也在里面?”季琅愣了愣,看到对方点头,忙又去拉姜幸的手,“我们还要进去谢恩,沈相慢走——”   不等沈轼之回答,他就带着姜幸进去了。   沈轼之扭头看了两人背影一眼,这才踏下台阶匆匆走远。   李庭玉正和季清平说话,听到外面通传便停了话音,过了一会儿,姜幸伴着季琅走到殿前,两人双双跪了下去,行了拜礼。   “你这是又在宫中迷路了?”   季琅头还没抬起来就听到上面传来这句话,语气里带了三分调侃,他顾不得礼数,抬起头:“宫中的御花园太大,一路弯弯绕绕,让臣走一百遍也走不出来。”   李庭玉笑了笑:“那你还去?”   “是太子殿下把臣叫到那里去的。”季琅毫无隐瞒,脱口就说了出来。   就看到坐上的李庭玉隐隐一笑,让二人起身,赐坐。   “是不是让你来问朕和亲的事?”   “臣就知道瞒不住陛下的眼睛。”   季琅看着上面,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旁边坐着的姜幸也没想到三两句话太子殿下的意图就被陛下戳破了。   李庭玉漫不经心地捣弄身前的奏折,随口道:“你不用跟他说,这件事朕自有打算。”   季琅眸色一顿,对这个答案却有些始料未及,他以为自己坦白,陛下就会告诉他和亲之事到底是何决定呢。   莫非和亲真的没有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陛下还有别的打算?   李庭玉却不再说这事了,她先是问了姜幸几句话,之后便隐起笑意,态度严肃,俨然是要说正事的口气。   “今日借着你进宫谢恩,朕把清平也留了下来,是有件事要问问你们。”   季清平和季琅背影一顿,纷纷对视一眼,又去看上面的皇上。   “清平是不是还在查当年泗泠海难之事?”   静谧的大殿中,李庭玉的声音如弹到冰冷剑尖上的水,将所有人浇了和透心凉。   听不出语气如何,却只感觉到背后发冷。   季清平突然从座位上起身,跪了下去:“臣知罪。”   “何罪之有?”   “泗泠海难一案,刑部大理寺早有定论,臣旧案重查,乃是对陛下当年的决策质疑,是对陛下的不敬。”   李庭玉翻着手里的奏折,久久没有说话,大殿之上便一直这样沉寂着,姜幸顿时感觉到压抑。   季琅看着季清平跪伏在地的模样,突然站起身,他刚要说话,就听到上面的人开口了:“原武敬侯是你父亲,季珏是你二叔,至亲之人死得不明不白,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你起来吧。”   这句话的语气明显已经有所缓和,跪地的人却一怔,捕捉到了她刚才话中的那句“不明不白”。   这是不是说明,陛下也觉得当年一案事有蹊跷呢?   季清平从地上起来,重新坐了回去。   李庭玉这才放下手中的奏折,看着二人,神色认真:“你们查探当年之事,朕不过问,只是这其中牵扯的人,若是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当年一案是误判,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另外,还有一件事,”李庭玉说到这,从桌案上抽出一个折子,从空中扔了出去,刚好被季琅接住,“这是泗泠使团进京的名单,你仔细看看,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季琅排斥和泗泠有关的任何事,心想他能看出什么不妥,皱着眉打开折子,匆匆在上面扫了一眼,待视线从一个名字上扫过之时,他忽然脸色大变。   “这是……”   “这是二哥的名字?”   使团名单中的名字排列紧密,在第二列的第一个名字,赫然写着“季珏”两个字。   正是武敬侯府二爷的名字!   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都离开、网友小赵 2瓶;彼岸_紓、为卿卿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仕途   从皇宫季出来时,两个男人脸上都阴晴不定,宫墙阴影下,季清平眉头紧缩,于季琅身前挺立,微薄的红唇几欲张口,最终都顿住了,视线不时地在旁边的人身上流转。   姜幸心头微动,低下眉,行至季琅跟前:“我想去街上逛逛,小侯爷和大……大郎先回去吧,等我买完东西,自去福禄堂见娘,认亲的事我自己一个人就好。”   她不习惯那么喊季清平,毕竟他要长自己几岁,于是说话时有些吞吐。   季琅皱了皱眉,这次却没有强自将她留在身边,而是看了身旁的长安一眼:“你去跟着,保护好夫人。”   “是。”   姜幸一怔,眉眼柔和起来,转身上了马车。   目送她离开,季琅这才去看季清平,两人沉着脸,目色皆晦暗难明,良久后,季清平才淡淡说了一句:“马车上说吧。”   在陛下那看到的名单,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将两人的心绪搅动得混乱不堪,只是两个字,便能牵动两人心神,对整个武敬侯府来说,都有其不可忽视的重量。   但是只凭“季珏”两个字,又无法说明什么。   两国未讲和之前,泗泠一直滋扰大盛海岸边境的百姓,大争小战时常有,平熙二年春,泗泠人突然大举进攻,连下大盛数个州府,当时卸去侯爷之位的季乘风已无力上战场杀敌,大将军府的人又在北疆震慑塔塔。   若不是季家两兄弟临危受命,奔赴战场上阵杀敌,大盛临海的百姓还不知要遭受多少战乱之苦,大盛疆土又剩几何。   而用了短短三月时间就斩断泗泠攻势的季家人,于敌方来说,绝对是不能容忍的存在。   那么季珏又怎么可能在泗泠生活这么多年?然后又突然出现在泗泠使团的队伍里呢?   数不清的疑问让这两个字变得疑点重重,眼前像弥漫着朦胧的迷雾,拂弄不去,亦看不清楚。   车身摇摇晃晃,里面的人面沉如水,是季清平先开口了:“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祖母。”   季琅很少有认真严肃的时候,此时却一本正经,他点了点头,似乎也正有此意。   “二嫂那边,也不要告诉了。”   手指轻扣案板,季清平点了点头。   “嗯。陛下看来对这件事也很上心,距离寿诞还有两月之余,泗泠使团入京起码要等到八月末,看陛下的意思,从使团登陆开始,每到大盛的驿站停靠,都会有人将消息递回京城。到时候那人到底是不是二叔,就可以下定论了。此时事态尚不明朗,就这样告诉祖母和二婶娘,若是来人并非二叔,只怕她们会更伤心失望。”   季琅当然也是这么想的,楚氏年纪大了身上又有顽疾,不是表面上看的这样康健的,万受不得刺激,二夫人叶氏也一样,当年的丧夫之痛她很久都没缓过来,原本开朗健谈的人后来变得郁郁寡欢,终年与神佛为伴,若是再打击一次,怕是也受不了。   只是……   “那二郎呢?”季琅抬头问他。   两人对视良久,季清平才摇了摇头:“二弟心性不定,又藏不住事,他若是知道了,府中谁都瞒不下去。”   “而且,”季清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要是让二弟知道了,只怕他现在就会骑上一匹马,直接去泗泠寻人。”   季衡宇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他性情刚烈,随心所欲,一般人劝不住他,原本不想瞒着狗侄子的季琅一听这话,也歇了心思。   可是这件事,并不是复杂在名单上那人的真假上,而是,倘若那人真是季珏,他们又该怎么办。   这其中夹杂的,可不仅仅是重生的喜悦,还有随之而来的隐患。   “要是二哥还活着,一直困扰咱们的海难一案,或许就能解开了……”   季清平轻抬眼帘,意味深长地看了季琅一眼:“那小叔有没有想过,要是二叔还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却在异国生活了十七年?而他身为大盛将领,却和敌国有了关系,陛下又会怎么想我们武敬侯府?他出现在泗泠使团的名单之上,而非独自回京,这其中又代表了什么?”   季琅眉眼深深,他紧紧盯着季清平,并未因为他接连的三句问话而改变神色,其实这种话不说,他们也心知肚明,季珏重生归来,于武敬侯府来说,可能不是个好消息。   静默半晌后,季琅突然看着他道:“要是二哥还活着,你父亲或许也——”   季清平突然闭上眼睛,向后一靠,手指在眉心上按了按,季琅便止住了声音。   这是他烦躁时候的表现。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眸中已是清明一片:“父亲已经死了。”   他一字一顿道,每个音阶都十分笃定,说起来很冷漠,可季琅却知他说这句话时的心境。   “父亲已经死了,他只有这一种结局。”季清平又重复一遍。   季琅呼出一口气,觉得车厢内异常压抑,他偏过头,将窗帘掀开,看了许久沿路的街道。   他对大哥季珞的印象,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季珞死的那年,他只有两岁,可是在侯府生活的这么多年里,季珞却像一直活在府中并未离去一般,笼罩在整个侯府上下。   人们都说季清平聪颖非凡,玲珑心思,为人光正,可在陛下眼里,甚至楚氏和老侯爷眼里,他都不及他父亲分毫。   那是一个和朗皎洁的人啊,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道永不可磨灭的光影。   季琅明白,清平的意思是,若是他父亲还活着,他绝不会这么多年都不现身,不会抛弃府中年迈的父亲母亲,不会放下自己身上的责任,也不会忘记和泗泠的宿怨。   而他没回来,只能说明他死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得知自己早就亡逝的亲人有可能尚在人世时不会不感到喜悦,可就是因为对至亲之人了解甚深,他们才知道那种可能性真的微乎其微。   季琅很清楚季清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   而泗泠使团的名单,却犹如黑暗夜空中落下的一个弯刀,撕开了一道裂缝。   两人不再说话,马车悠悠驶回侯府,到了府门前,季琅想要挑开车帘跳下,却突然被季清平叫住。   “方才在承乾殿,小叔没来之前,陛下跟我提起一件事。”   季琅放开车帘,重新又坐了回去。   “什么事,跟我有关?”他翘起二郎腿,手指在唇边蹭了蹭。   “陛下说,”季清平似乎有些犹豫,声音顿了一下,“想要给你寻个差事做。”   他抬起头,视线凝结在他错愕的脸上:“说是军巡营有个空缺。”   季琅足足愣了半晌,眼睛睁大,脑中想起了太子与他说过的话。随后他舔了下唇,手指蜷缩一下,佯装镇定的脸上闪过一抹急促:“你怎么回的?”   “小叔不觉得,陛下想的也没错吗?”季清平反问他。   这不是正面回答。   季琅收起急色,垂下眼帘,整了整自己的衣摆,嘴角浮现一抹轻笑,他撩开车帘,看了看外面:“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些事,朝政上那些弯弯绕绕,也并不适合我,武敬侯这个位子,早晚有一天我会——”   “小叔!”季清平闭着眼睛喊了他一声,语气低沉,似乎已是隐藏了一丝怒火,他抬起头,深黑的眼眸紧紧锁在季琅身上,“小叔如果是这么想的,岂不是更应该想想以后的路?”   他顿了一下,瞳眸深邃:“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季琅猛然拽紧了车帘,背对着他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松开手,他什么也没说,撩开车帘走了下去,很快就没了身影。   留下季清平在车厢里坐着,他闭着眼睛,后脑靠着车壁,脑中开始回映出许许多多儿时的画面……   安阳城最明亮的少年,不知何时,渐渐活到了阴影里,面前一片光明,背后却被黑暗吞噬。   —   季琅踏进侯府之后就恢复了一贯的张扬姿态,跑去福禄堂却发现姜幸还未回来,楚氏问了他进宫的事。他把使团名单的事瞒了下来,只挑了和亲公主的事跟她说。   楚氏听见泗泠就冷下了脸,目光远远地看着门口,好像想起了很久远的事。   “老三。”   “哎,”季琅应了一声,拉着楚氏的手,声音忽然放轻许多,“娘,你说。”   “我知道,你大哥二哥的事,你和大郎二郎一直在查,但是等到泗泠人入京之后,就暂时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季琅一怔,眼中闪过错愕:“娘?”   “近些年,泗泠和大盛交好,现在又在谈开放海禁和互市的事,对大盛来说至关重要。若是有人暗中挑起争端,将矛头引到咱们府上……你知道娘的意思吧?”   季琅以前还未想过这一点。   “好,娘放心,我会跟大郎说的。”   楚氏听见他承诺的话,才放下心来,她掐了掐眉心,脸上显出疲色。   她跟季琅挥了挥手:“等幸娘回来,未时让她去祠堂,祭完祖再认亲,你先下去吧,娘有些累了。”   季琅知道她又想起了大哥和二哥,看了周妈妈一眼,他便退下了。   出了福禄堂,季琅抹了一把脸,匆匆回了醉方居,在软榻上躺了一中午,还不见姜幸回来,心中便有些急躁,从屋里走来走去。   终是等不下去了,他撩开水晶帘,刚要出去,迎面便撞上一个软软的身体。   “哎呀!”   姜幸揉着额头,眼中闪着泪花,这一下可把她头都撞红了。   “小侯爷做什么这么着急?”   “是你不看路,”季琅皱了皱眉,俯身看了看她红红的额头,轻轻吹了一下,而后马上变了脸色,将手被到身后,“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   姜幸抿了抿唇,忽然从自己衣袖里掏出一个明晃晃的白色东西递到季琅眼前。   “这是给小侯爷的,喏!”   是一张干净的手帕。   晚了晚了!   听说大家都在猜爹?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逢春(捉虫)   “这是什么?”   季琅看着眼前明晃晃的白色物件,方才板正的脸色渐渐褪去,神情有些茫然。   对面的人将挡脸的物件拿开一些,露出自己的笑颜,明亮的双眸里像倒映着星光,她偏着头,抖了抖手里的东西:“小侯爷不是想要这个吗?刚才在宫里,那个手帕我要回来了,现在这个全当做赔礼。”   全当做赔礼?季琅皱了皱眉,一把扯下那枚白色帕子,翻开在掌心里看了看,挑了挑眉:“这上面没花样。”   原来那个可是绣着鸳鸯的。   “啊?”姜幸错愕地应了一声,弯身凑过去,确实只是一张干净的普通帕子,上面什么也没有,但她也没想到季琅会如此纠结啊。   竟连这个也要计较。   “那小侯爷先还我吧——”姜幸说完便伸手去拿,脸上也并未有生气的脸色,只是想着再换一条,却见季琅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然后故作正经地把手帕塞回到胸前的衣服里。   “送出来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他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   姜幸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被她吞了回去:“那小侯爷就留着吧。”反正她也不擅长绣花,自己是肯定做不出堪比十三娘送给她的那枚手帕了。   心里想着这事总算过去了,她一边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边往里走,到了梳妆台前,把头上戴着的繁重首饰摘下。   季琅一看她要卸妆,急忙从后面跑过来,伸手按住她拿着首饰的手:“一会要祭祖,你先别摘下来——”   他话说到剩最后一个字时突然顿住,恰巧姜幸正扭头看他,两人一前一后,近在咫尺,他温热的手心覆在她手背上,指尖上微微汗湿,肌肤想碰触时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她都能感觉得到,而且十分清晰。   姜幸要放下手,却被季琅忽得握住了,姜幸想转过身,另一只手却被季琅按在梳妆台上,将她的整个身子包围住。   她恍惚一下:“小侯爷?”   季琅微眯着双眼,喉咙里传出的声音低沉暗哑,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就是不想放开她。   慢慢低下头,他挨着她又近了几分,湿热的呼吸喷薄而出又互相纠缠,落到她耳边。   “你衣服上,用了什么香料?”每一个字说出之间都带了一丝停顿,似乎在故意扰乱她的心神,姜幸下意识瑟缩一下,下巴挨上自己肩膀,低着头。   声音缓缓从喉咙中溢出来:“只是寻常的制沉香……”   “沉香,”季琅浅浅动了动眉,眼睛慢慢闭上,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不止。”   两字落在耳畔,吐气如兰。   姜幸好像怎么也躲不过去,也不知为何,他要用这样亲近的姿势说着这么平常的话,周身的温度骤然升高,热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气息便微乱了。   静谧偏雅的内室,窗外浮动的清风将水晶帘吹地发出轻响,漫落的珠子好像都散在了心上。   姜幸轻咬了唇,忽地回头去看季琅,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近乎没有,而那人双眼暗沉,似是沉浸在无尽无止的梦境中了。   她心中微动,红唇轻启:“口脂上,大概是丁香……”   季琅当然嗅出来了,却偏偏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我不信。”   他手上用力,将怀中的人又搂紧了几分,把按在梳妆台上的手环至她腰身上,紧紧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里。姜幸动弹不得,想要躲,季琅却忽然低下头,印上她柔软的红唇,想要将她吞噬一般,一下一下地汲取着她所有残留的气息。   越闪躲越深入,越推拒越攻陷。   直到姜幸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的时候,季琅终于放开了她,粗重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内室中慢慢轻响,落在她的额头,每一下都似撞击在心上。   季琅贴着她额头,轻舒一口气:“看来的确是丁香。”   那一口口脂,都被他吃了。   姜幸迷迷蒙蒙的,眼前影子都有些不太真实,方才那般亲昵的动作,她从未经历过,让心又痛又痒,又难以自持。   最主要的是,她竟不知季琅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就像……就像她偷偷见过的,那些寻欢时,情难自禁的男子……   “小侯爷,”姜幸动了动身子,想要转过身正对季琅,却发现他还是没松开自己,“小侯爷?”   “别动。”   季琅在她耳后低声斥了一声,是命令的语气。   姜幸激灵一下,便乖乖听话不动了,直到她身子骨都觉得有些僵硬的时候,季琅忽然松开怀抱她的手。   她转身,见他面色如常,唇角依旧是往日般张扬的笑,眉头轻佻,仿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怎地口脂和身上还弄了不一样的香味?”   除了他脸上的烈焰红唇。   亲吻过她的痕迹是磨灭不去的。   姜幸好像知道季琅的小心思了,这是自己做过事的事自己还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装傻吗?   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口脂是侯府的,熏了香料的衣裳是我在家里带过来的。”自然不一样。   季琅抿了下唇,似乎在回味什么,小声嘟囔道:“以后,府上要多采买些口脂。”   刚说完,就听到有人敲门,原来是未时快要到了,楚氏让人过来喊他们去祠堂。   季琅转身要走,被姜幸叫住,她嘴上漫着笑意,在呆立的季琅身前,伸手从他胸口里掏出了那枚手帕,然后掂起脚仔细擦拭了他的嘴。   “要是被娘看到了,该骂我狐媚惑人了。”   季琅这才惊觉自己嘴上留下了什么东西,怪不得那香味经久不散呢。   “娘可不会说这样的话,”季琅任她擦拭,为了配合她,身子还向前倾了倾,“何况咱们现在是夫妻,惑惑我又怎么了?”   ……   姜幸顿住动作,惊愕地看着季琅,真想象不出这话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真是难得!   季琅却急忙转过身,顺便将手帕抢了回来重新塞回去,背对着她匆匆出了门:“别让娘等了。”   到头来,最后还是会现他欲盖弥彰的原形,姜幸摸了摸嘴唇,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祠堂在武敬侯府的西面,两人过去的时候,楚氏已经在了。季府的祠堂很大,里面在白日里也昏暗,点了许多灯,姜幸一进去,看到上面一排排的牌位便觉得头皮发麻,季家百年侯府,季氏在他们这支,几乎人人都是从战场上拼下来的功绩,光耀门楣的同时,洒在战场上的鲜血也不计其数。   实际上,泗泠损失的两个季家人,已是伤了这一脉的筋骨,世家大族到如今,府中不过寥寥数人,也不禁让人唏嘘。   再加上还有那么多人觉得季琅身份不够,要是侯位不归回到大房这一支上,季家早晚会被他败在手里。   这也是为什么季琅已十九,还未曾言过几次婚事的原因。   身为季家新妇,姜幸是第一个祭拜季家先祖的人,她跪在软垫上,看着那些牌位不自觉地就心如明镜,虔诚叩头。   待祭完祖,楚氏也跪在地上,默然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三个男人都去扶,脸上神色晦暗,楚氏却制止他们,转身看着姜幸,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个方帕,露出了一截金钗:“这支金钗,只会交至当家人的新妇手上,一代一代,从未断过,现在,我将它交给你了。”   姜幸有些愣怔,她不知金钗的重量,只是看楚氏如此真诚,正要接过的时候,却看到季琅变了脸色,出声制止:“娘!”   姜幸的手倏地便瑟缩回去。   季琅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夫人景氏,只见她眼圈红红,眼睛紧紧盯着手帕包裹的那支金钗。   当年老武敬侯季乘风击败塔塔,解决燕王通敌案后回朝,因为身体旧疾,便将侯位传给了大儿子季珞,这金钗,曾是景氏的东西。   后来季珞身死,景氏成了他的未亡人,侯位重新回到了季乘风身上,那时,也没人将金钗收回。   直到季乘风临死之前,去求皇上把侯位传给他这个最小的儿子。   “娘,这是大嫂的。”季琅声音掷地有声,有一种难言的固执在里面,旁边的季清平和季衡宇都皱起眉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景氏听见这句话才回过神来,以手按了按眼角,笑着走过来,接过楚氏手里的金钗,亲自放到姜幸手上。   “如今,该是交到你手上。”   她温柔道。   好像姜幸遇见的所有景家人,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和力,让她身心都忍不住放下防备。   季琅还要说什么,楚氏这次终于开口了。   “你现在是武敬侯,不把这个给你媳妇,给谁?”   他一怔,忽地不说话了,只是神色还在纠结。   旁边的卓氏一看场合有些僵持,忙过来打圆场:“就是就是,总不能给我吧,小叔这么着急,这钗也不是给你的,是给小婶婶的,你替她拒绝可不行。”   她长着一张讨巧的圆脸,活泼可人,走过去按住姜幸的手,眼中丝毫没有城府:“小婶婶,你收好了,回头我去找你,好好看看这枚金钗,不然我都没的机会饱眼福。”   季衡宇抱着臂轻哼一声:“没见过世面的妇人。”   卓氏扭头:“我是没见过嘛!”   这一来,将凝固的气氛缓和不少,季琅也不再说什么,姜幸听来听去,最终把金钗手下了,却总觉得沉甸甸的。季琅的神情,让她觉得心头分外不舒服,难不成他觉得,自己没资格以侯夫人的身份拿这支传世的金钗?   姜幸满怀心事地跟着众人走出祠堂,将心中的不快甩去,可季琅方才的态度,让她觉得如鲠在喉。   回到福禄堂又认了亲,除了景氏和卓氏她已经熟悉,姜幸又格外注意了一下二夫人叶氏。她比景氏要小上几岁,可是看起来比景氏还要苍老,叶氏话很少,脸上不见什么笑意,和那个跳脱的季衡宇简直南辕北辙,一点也不像能养出这样儿子的人。   听说她吃斋念佛心静如水,几乎是半个佛门中人了,和姜幸说话时也是淡淡的,好像没什么能让她充满生气。   除此之外,季家也没有其他人了,季清平还未娶亲,只有季衡宇有个性子活泼的卓氏,一家人关系倒也简单。用过饭后,季琅被季衡宇拉扯走了,姜幸也没心情等他,自己回了醉方居,沐浴过后,她心乱如麻地躺在床上,将那枚金钗搁到枕头底下,又翻来覆去地拿出来看了好几眼。   门被推动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带回,她急忙将金钗重新塞回枕头底下,佯装熟睡地闭上了眼。   之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姜幸感觉眼前被人挡住了光,然后那人坐了下来,似乎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幸娘?”   “幸幸?”   “咳咳……夫人?娘子?”   “明明是我一夜没睡,怎么这么早就睡着了?”他嘟囔一句。   之后是书页翻动的声音,那人有些急躁,翻得也很快,嘴上轻骂一句,自言自语道:“二郎真是什么都有,这种东西也敢塞给我,还让我回去仔细看……我看,看个屁!”   虽然一直在骂,可也没把书放下,姜幸偷偷睁开眼,凝神看了看,脸一下就红了!   看到什么了呢?   大家怎么都不评论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夏黎欢 7瓶;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撑腰   季琅将避火图搁在膝头上,一只手在嘴唇上蹭来蹭去,一只手撩着衣领,身体里的小火苗窜来窜去,搅得他眼花缭乱。   他本是最憎恶这种事,平时连想都想不得,季衡宇给他的这本不是第一本了,以前的都被他不知丢到什么角落里,只是今日这个,他一翻开,眼里心里晃过的都是那人的脸。   房中烛火快要烧尽,烛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   季琅回过头,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人,目光紧紧盯着她娇艳的红唇,忽然就想起午后那个深吻,心中某处倏地一疼,疼得撩人。   再向下蔓延,便是光洁的下巴,薄衫覆在锁骨上若隐若现,季琅下意识伸出手去,临到要触碰到她的肌肤时又顿住了,季琅皱着眉,脸上好一番挣扎,最后勾了勾手指,两只手上前将她的锦被向上盖了盖。   哎……   “看你睡得那么香,我是不好意思把你弄醒了。”季琅哼了一声,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轻轻拍了拍姜幸的身子,像哄孩子似得,然后打了个呵欠,将蜡烛吹灭后翻身上了床。   屋内彻底静下来了。   听到了旁边传来的绵浅呼吸声后,姜幸睁开了双眼,明亮的眼珠微微闪动,一眨不眨地看着顶上承尘。   心中燃起的所有火,最终只要一想起祠堂里季琅的态度,好像都能瞬间被浇灭。   姜幸转过身,背对着季琅,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枚金钗,借着月色反复看了半晌,不知不觉陷入了梦乡。   第二日清晨,姜幸是被紫绢晃醒的,她睁开惺忪睡眼,从床侧坐起身,身上“咣当”掉下个东西,她低头一看,才刚清醒过来,心情骤然就不好了。   她将金钗递给紫绢:“锁到个匣子里吧,别让我看到它。”   听见这语气,紫绢微微一怔,可是却什么都没问,应下后便拿着金钗出去了。   季琅不在床上,姜幸洗漱完之后,提着裙子走出去,在门口看到季琅正在院中射箭。   他一身玄色常服,衣摆系到腰带上,手腕处手袖扎紧,看起来干净利落。他射箭的时候很安静,侧脸坚毅冷硬,一点也不似平时的他,随着他臂膀向后拉伸,姜幸也忍不住屏气凝神,想要看看季琅跟太子殿下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谁知道利箭飞射而出之后,竟然从箭靶顶上擦过,完全没中靶!姜幸肩膀一歪,顿时心中泄气,想起京里的人对这个小侯爷的评价,那是文不成武不就,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简直一无是处。   只是每次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就她平日里与季琅的几次相处,莫名觉得这个人并不是旁人传言的那般平庸。   起码华氏的事,她之前做了那么多努力都没查探出什么,交给季琅之后,没几天她就知道始末了。   季琅射完箭,神色并不窘迫,好像习以为常似得,他蹭了下鼻子,走过去将箭拾起来,一回身便看到姜幸远远的站在门口。   他拿着弓箭跑过去,到了跟前,精神飞扬地看着她道:“你终于醒了,收拾收拾,咱们一会儿还要去姜府。”   今天是三朝回门,姜幸还没笨到将这件事给忘了,虽然她一点都不想回去。   季琅一边拿起箭,将上面的东西摘下去,一边仿佛猜透她心思似得,娓娓道:“我知道你不想回去,但是你如今已经嫁给我了,是武敬侯府的侯夫人,是当家主母……咳,虽然这个还差点,但是不妨碍你挺起胸膛,不论是姜家还是谁,都没人敢欺负你了,你也别给我丢面子,小爷这辈子在外面从没受过气。”   姜幸听他霸气豪爽的话,心中安定不少,只是视线一直黏在那支箭身上,连季琅承认她身份的话都没在意,而是睁大了双眼,指着季琅手里的东西。   “小侯爷莫非是在射这个小桂圆?”   那根利箭上刚好穿过了一个拇指大小的桂圆。   季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见怪不怪地指了指远处的箭靶:“总是射那东西多没劲,总之肯定能中靶心,别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速度力度不同,都不一定能射中。”   姜幸没玩过弓箭,听得云里雾里,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刚才是错怪季琅了。   最初她都没在意箭靶上还放了个桂圆,季琅却射中了,足矣证明他的箭术绝不是外面所说的那般不堪。   季琅将弓递给姜幸:“我去换身衣服,你把这个放到房里的箭架上。”   姜幸下意识接过,却没想到弓身那么重,胳膊愣是被称地向下一沉,季琅赶紧接住,重新拿回自己手里,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你是不是也得练练?”   姜幸赶紧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季琅一边撩袍子进去一边跟她说道:“身子骨这么弱可不行,老了都是病,回头你跟侄媳妇请教请教,她可没你这么娇气。”   姜幸瞪着眼睛,看了看自己手臂和身子,即便是在漾春楼里,十三娘也没让她做过什么粗活,再说了,楼里的姑娘哪有练一身腱子肉的。女子娇气一点,不是很正常的事?   他又怎么知道卓氏私下里是不是也娇气了!   闷了一肚子气,等季琅换完衣服,两人就去了福禄堂给楚氏请安,去的还早,只有大夫人景氏在那。   姜幸有些不敢看景氏,她总觉得是自己抢了景氏金钗,况且对于景氏来说,这枚金钗里面所蕴含的东西也不止是当家主母的权威和身份,里面必定还藏着许多她和季珞的回忆。   “三弟妹,”姜幸想躲,可终是没躲过,刚要起身走的时候,景氏将她叫住了,她回头,便看到景氏站起身,走了过来,“一会儿你回门的时候,要是看到朝娘,能不能帮我递个东西?”   姜幸一怔,转身将东西接下,似乎是一个药方,不等她问,景氏就道:“朝娘有身子后孕吐总也不好,我那个弟弟弟妹着急,我这刚好有个治疗孕吐的药方,还要劳烦你带过去一趟。”   景氏说话和声细语,让人听了心里舒服,而且很难拒绝,她收起药方,冲景氏笑了笑:“大嫂放心,这个我会交到大嫂……大嫂手上的。”   她说至一半愣了,才反应过来两边竟然都是景家人当她的大嫂,而且还差着辈分,这种感觉真是很奇妙,说完,景氏和楚氏也跟着笑了。   “安阳城就这么大,这种事也是时有发生的。”楚氏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去准备回门带的东西的季琅就过来了:“幸娘,走吧,早去早回,回来咱们还能去街上逛逛。”   楚氏啐了一口:“你别将幸娘带坏了,除了寻常的酒楼,那也不许去,尤其是赌场那种地方!”   “知道。”季琅哼哼唧唧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跟楚氏和景氏告完退,就带着姜幸出去了。   人走之后,楚氏看着敞开的大门,忍不住幽幽叹一口气。   “娶了幸娘,三弟的性子怎么看也有所收敛了,娘也不用太过担心。”   楚氏却摇了摇头,眼中忧色不减:“我从没担心过琅儿的性情,他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很清楚,外面那些他闯祸留下的烂摊子,若不是有人招惹他,根本也不会发生。”   “我只是担心这孩子隐蔽锋芒,时日久了,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会活得越来越不快活。”   景氏何尝不是看着季琅长大的,楚氏说的话,她也很清楚,闻言也叹了一声。   “怎么一个侯爷的位子,他就坐不稳呢,这家里,谁曾言过一句嫌弃。”   “府中再怎么一派祥和,外面的话音却是堵不住的,”楚氏疲累地掐了掐眉心,闭上眼睛,“但愿幸娘这孩子能改变他吧,早晚有一天他会知道,只是躲避,什么也改变不了。”   景氏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楚氏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景氏:“我总觉得,琅儿的事,大郎已经知道了。这些年为了琅儿,他也做了很多牺牲,不靠荫恩就能走到六部这个位子,他也埋头吃了不少苦,要说他心里没有不解和怨怼,我是不信的,但这两年,我总觉得他也开始为琅儿的将来考虑了,也不再执着一个侯位。”   景氏沉思良久,才慢慢回答:“大郎心思沉,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只不过,这孩子跟他爹一样,计谋算尽却心性至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心里清楚。”   “嗯……”楚氏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长长出了一口气。   —   到了姜府门前,季琅从马车上跳下去,转身去接姜幸,姜幸提着裙子,不肯下去:“小侯爷放一个轿凳吧!”   那么高,她身上的打扮又不方便。   季琅昂着头,脸上满是笑意,一手去拽她的胳膊:“没事,你就往下跳,我接着你还不行吗?”   姜幸欲哭无泪,明明就有轿凳,为什么就不放一下?旁边的长安笑意深深,手里拿着缰绳看着自家小侯爷,心想小侯爷又使坏了。   眼前人仿佛是故意如此,姜幸无奈,只好将心一横,紧紧抓着季琅的手,向下一跳。   季琅顺势搂住她的腰,稳稳当当地将她接住了,还借着力转了圈,将她放到地上:“怎么样,我说没事吧。”   姜幸的心吓得砰砰跳,可是方才被抱住的时候,又感觉很刺激,她拍了拍胸脯,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半含讽刺的声音。   “大姐姐和姐夫感情真好啊,只是……这是在姜府门口,似乎不太好吧。”   姜幸身子一僵,转过头,发现姜嫣不知何时正站在门口,脸上似笑非笑,眼中满是嫌弃。   还不等她说什么,忽然感觉肩膀上一紧,季琅手掌搂着她肩膀,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一副大爷样走过去:“姜二娘还未成亲,有些事情可能不太懂,但是你早晚有一日能懂的,别太着急。”   姜嫣一怔,眼睛顿时瞪大了:“大姐夫是什么意思。”   姜幸窝在季琅怀里,愣是抬不起头来,她哪能比得过季琅的手劲?就听头顶的季琅慢慢悠悠指着怀里的人道:“你大姐姐,是我的夫人,我呢,是你大姐姐夫君,夫君抱夫人,天经地义,轮得着你来管,嗯?”   来了来了! 第38章 喝醋   季琅紧紧拥着姜幸,一贯的高傲姿态,下巴抬三分,眉头微挑,唇角一翘,眸中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睥睨。   京城三“霸”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他向来便这样,哪里吃过亏?再加上和姜二娘也不熟,何况这人还跟自己怀里的丫头有恩怨,思来想去,也没有和颜悦色的道理。   更别说他跟晋王府还有新仇旧怨在,他犯不上给眼前人脸。   姜嫣眼珠一转,心里已经有所思量。她素来知道这个小侯爷不可一世,招惹不得,刚才那么说,是没想到他会替姜幸说话,还一副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姿态。   平日里成为别人口中谈资笑料的人,到小侯爷这里还成了块宝了,难不成他还真能看上姜幸这样的女人?   脸上窘迫之色散去,姜嫣不再猜测,换上笑脸,率先服了软:“方才是嫣儿口不择言了,大姐夫别生气,嫣儿还小,什么都不懂……”   “看你也什么都不懂,性情稳重上跟你大姐姐差远了,以后学着点。”季琅皱着眉,不想听姜嫣在那胡咧咧,遂直接出声将她打断,关键是还面不改色地捧了捧自己怀里的人。   季琅一副指点江山顺杆爬的模样,让姜嫣刚整理好的神色彻底僵住了。她打心底里看不上这个姐姐,觉得她不堪肮脏,把自己跟她相提并论,她怎么可能受得了?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气得头顶冒烟。   她倒是想张牙舞爪,小侯爷偏不怕这个,扮天真装可怜,眼前的人明显也不吃这一套。   姜幸猫在季琅怀里看着姜嫣,心情突然跟着愉悦起来,她很少看到姜嫣如此吃瘪的模样,关键季琅说起话来有时候就是很气人,跟她以前那些不痛不痒的打击可不一样。   感觉到怀里的小猫在偷笑,季琅微微低下了头,在她耳边低语:“以后就这么呛回去,别管面子不面子的,我没吃过亏,你也不许吃,听了吗?”   姜幸耳边发痒,想要躲,躲的时候瞥到了姜嫣的神色,发现她脸色更难看了,瞬间明白季琅就是要让她听到,便忍着发烫的脸,站直了身子,也不直视人,点头应声:“知道了,夫君——”   那尾音故意拉长,就是要学季琅那一套来气人,却不知道这一声“夫君”听得季琅骨头发软,心上被什么东西一攥,神色差点整个垮掉。这是他头一次听见她这样喊他,以前可都是冷冰冰硬生生的“小侯爷”。   按理来说,成亲了,这称呼也该改一改了。   季琅努了努鼻子,假装没在意这声称呼,刚要拥着姜幸走进去,就看到姜嫣脸色一喜,越过两人走下了台阶。   后面是马蹄停住,有人下马车的声音。   “表哥表姐,你们来了!父亲母亲等了好久了!”   两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毅南侯府的马车,上面走下来两个人,都是熟识的,一个是谢菀柔,一个是谢柏。   姜幸还奇怪,就算是她回门,姜嫣也不会亲自来府门口接她的,原来是在等谢家兄妹。   只是三朝回门是个独特的日子,在今日还接见别的客人,是不是对季府来说有些失礼?还是故意借着这个踩她的脸,让她知道自己在府中地位如何,根本没有人在意她?   姜幸那边猜测着,季琅却是看着一身皎皎如月的谢菀柔。   他眉头轻轻蹙起,神色带了些暗沉,视线太过刻意,很容易就被谢菀柔发现了,她回看一眼,微微有些怔忪,随即偏过头去和姜嫣说话。   “差点忘了今天是表妹回门的日子,这倒是我们礼数不周了,不过,表妹应该也不会怪罪吧。”谢柏摇着折扇走上前来,将脸色各异的两人思绪拉扯回来,眼中尽是温润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姜幸道。   未成亲之前,这人几乎整日整夜地在梦中折磨她,到现在姜幸也忍不住心悸,她向后撤了撤,眼神却不闪躲,蹙着眉道:“表哥愿意来便来,我哪里管得着?”   “哎?话不能这么说,”一直没出声的季琅突然开口了,他揽着姜幸的肩膀,另一只手帮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一眼都不看那两人,“你我大婚之事满城皆知,想来三天这个数也不是什么大数,掰掰手指头都能算清吧,明知故犯是讨人嫌,不知而犯就是没眼力价,只是不知道某些人是哪种,你是管不着,但有的人心里可得有点数。”   姜幸眼睛微微睁圆了,看到季琅说完这句话就带着她往里走,故意将身后的人都抛下。   原本她还有些忌惮谢柏,被季琅这么一搅和,心里就剩下快意了,能这么不管不顾意有所指阴阳怪气的说话何等痛快,哪怕不是她说的,她看着别人说也觉得痛快啊!   “别傻笑了,给我带路,你们正厅怎么走?”季琅摇了她一下,小声说道。   —   看着两人的背影,谢柏扇着扇子的手停下,收起,在手心里敲打起来,若有所思。   后面的谢菀柔走了过来,语气冷然:“怎么,难不成你还在想着这个表妹?”   谢柏偏过头,轻笑一声:“没抓住的东西,当然总惦记着了。”   说完,他摇了摇头,啧叹道:“得手了,可就不一定了……”   谢菀柔神色微动,渐渐皱起了眉,脸上满是不赞同,她压低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和管家吩咐事的姜嫣,又调转过头:“现在可跟之前不一样了,她现在可是季府的人,季琅做事不管不顾,你跟他不一样,要顾及的事情很多,劝你爱惜羽毛,暂时别为了个女人招惹他。”   “你不懂,”谢柏看着远处,眸光渐深,“就是因为是季琅,所以才更容易。”   他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季家上下岌岌可危,只是有些人看不到罢了,你等着吧。”   说完,他笑着甩开扇子,慢慢向前走去。   季琅比谢柏他们快一步,到了正厅之后就看到姜有卢和李氏都在里面等着。   姜有卢好像心中毫无芥蒂,也没提新婚之日卸门的事,更没提姜幸临上轿之前的不妥之举,看到女婿女儿进来后先是一阵寒暄,和颜悦色的模样倒真像姜幸是他爱女一般,不止如此,姜幸发觉李氏的态度相比当初也有了很大的转变,起码能在众人面前拉着她的手假装嘘寒问暖两句。   “在侯府过得怎么样?没做错什么事惹人不快吧?”姜有卢和蔼地看着姜幸,问道。   姜幸觉得有些不自在,但也未表现出来,她刚要说话,季琅就替她回答了:“岳丈放心,娘和嫂嫂们都喜欢她,幸娘乖巧懂事还知隐忍,长辈只有心疼的份,哪里会因她不快。”   季琅话里有话,心思沉的人一下就听懂了,姜有卢和李氏对视一眼,又纷纷挪开眼去,再说话时,姜有卢语气便有些悻悻:“既如此,以后还望侯府能多担待些幸娘。”   “那是自然。”季琅笑笑,不再说话。   没过一会儿,谢家两兄妹就过来了,姜幸却不想在这多呆,直言要去看看大嫂,李氏便应允了,只是季琅不便过去,就留在了前厅。   去翠安居的路上,姜幸总觉得李氏在看姜有卢脸色,她一贯都是强势的,今日却不知为何肯看在他爹的份上对她转变态度了。   可是转念再一想想,李氏父亲是晋王,从小里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娇生惯养,也不是会服软受气的人,她在姜府两年,李氏不喜欢她,可除了魏国公夫人那次,再没对她作出过赶尽杀绝的事。   其实只要她动一动手指,姜幸就能死得很惨。   那次安灵寺回来之后,谢柏意图对她不轨的心思那么明显,可在姜有卢问过她想不想嫁到谢家的意愿之后,谢柏第二日就离开了。   难不成,是姜有卢在提点着李氏,暗中保护她?   可若真是真心疼爱她,她也不该在姜府过到那种田地,要是没有那道圣旨,姜幸现在会有多凄惨,简直难以想象。   姜有卢,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姜幸一路沉思着到了翠安居,看到景氏身边的雨叶便扬起笑脸走了过去:“雨叶。”   “是元娘,”雨叶正在侍弄院中的花草,听到声音后转过身,脸上满是惊喜,“我就说,元娘回门会过来看我们夫人的。”   “大嫂在里面吗?”   雨叶放下手里的东西,在手帕上蹭了蹭:“没有,夫人在少爷的书房,近来夫人身子总是不舒服,时常去少爷书房里寻书看,当个消遣。”   姜幸点了点头,心想季府的嫂嫂果然说的没错,便冲着书房走去,走到半路又停下,回过头问雨叶:“大哥在那吗?”   雨叶一怔,随后摇了摇头:“不在!”   姜幸这才放下心,去了大哥的书房,没几步路就到了,她看门口没有丫鬟守着,就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只知道大哥书房的位置,却从来没进来过,这次一脚踏进去,却犹如进入了书山画海,到处是水墨的香气,里面有些昏暗,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书法和画作,大都是大哥亲笔书写的,再往里走,才是那些名家名作。   姜幸在最里面找到了景氏,她正踮着脚去拿书架最上面那本书,看起来有些吃力。   “大嫂,你慢着点!”姜幸赶紧走过去,害怕景氏一个不小心摔倒,听见声音,景氏也就停下了动作,转过头去,看到是姜幸来了,脸上绽开了笑靥。   “是你来了,我还想着,一会去前厅看看你呢!”景氏满是喜悦之色,书也不拿了,匆匆走过来拉着姜幸的手,眼中藏着跃跃欲动的好奇。   “怎么样?在季府怎么样?小侯爷没有欺负你吧,新婚之夜你们——”   “大嫂!”姜幸赶紧打住,红着脸去看她,就怕她问出更糟糕的事。   “小侯爷待我很好,季府的人也是,比在姜府,要好得多了。”她缓和了脸色,慢慢道。   景氏知道她这两年来过得不易,闻言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其实我一点也不担心,季府的太夫人与我祖母交好,那是一辈子的情谊,两个人意气相投,我祖母好,太夫人自然也好。加上那边的大嫂又是我姑母……总之,你嫁过去,肯定不会被忽视苛责的。”   她这么一说,姜幸想起来季府的嫂嫂吩咐她的话,便从袖口里将药方拿了出来。   “说是能治孕吐,大嫂不妨试试。”   景氏眼睛一亮,将药方接了过来,眼睛在上面扫了扫:“回头我把这个拿给大夫看看,要是没有药性相冲,我就试试。”   “大嫂现在也在吃别的药吗?”姜幸捕捉到关健部分,出声问了出来。   景氏一听,脸上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忧色,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去摸自己小腹:“大夫说这胎不稳,开了些安胎的方子。”   听她的语气,好像并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姜幸脸色一变,凑近一步:“难不成……”   景氏抬起头,点了两下:“好像跟上次一样。”   姜幸脑中轰然一下,便觉得脚底发软,上次景氏就是不知不觉地小产,查来查去,最后只知道和个烧火丫头有关系,却苦于死无对证。   要是这胎和上次一样,不是说明危险并没有排除吗?   景氏身边还是很危险。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大夫没有查出来什么吗?”姜幸追问,景氏却只是摇头。   “这次我爹娘也很重视,补品都是层层把关的,身边除了雨叶,我谁也不信,大夫也是你大哥从宫中请来的,我私下里也问过,大夫说,要是不知道病因的源头在哪,也很难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但我这个身体,的确可能是药物所致。”   “药物所致?”姜幸脑中闪过了什么,“大嫂的枕头香包可有仔细检查过?”   谁知道景氏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检查过,都没有问题,包括我的粉脂,院中栽种的花草,过口的饭食,就连寝居的桌椅板凳都没放过。”   她低落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就连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是我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姜幸却并不这么觉得,既然有烧火丫头的事,就说明之前那次小产绝不是巧合,这家里人心难以猜测,最主要的是大哥的存在,对李氏来说根本就是个威胁,她膝下可还有一个幼子。   “大嫂不如听我一句劝……”   “怎么?”景氏抬起头。   “把这件事告诉大哥,然后,你先搬回国公府住几日,对外就说,国公夫人想你了。”   “要是真是姜府有问题,隔着那么远,大嫂的身子也能缓和下,国公府那边的人都能信任,大嫂也不必担惊受怕。”   姜幸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景氏有些迟疑:“这样说的话,你大哥会不会多想?”   无缘无故回娘家,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外面是会传些对姜修时和姜府不好的谣言的。   可姜幸却不管那么多,她握住景氏的手,眼中满含真诚:“大嫂不要顾及这些,现在是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大哥就算再怎么糊涂,总该分得清轻重吧!”   景氏底下眼,沉思良久,最后抬起头,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从翠安居出来,姜幸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她只要一想起姜府的人就感觉浑身压抑,顿时也不想再去前厅跟他们寒暄了,便想装个小病,赶紧拉着季琅走,到了前厅才知道季琅已经出了府门等她了。   姜幸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能多问,屋内没有旁人,只有姜有卢等着她,好像有话要说的模样。   “幸娘,前日大婚,你在府门前说的话,为父想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说完后先是一声叹息,一双眼睛里似乎浸出些泪水。   姜幸紧闭双唇,深深地看着他,并没有答话。   姜有卢背过身去,看着外面的天,声音低沉:“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心里肯定怨我,怨我疏忽你,没有给足你应有的东西。”   他转过身,忽然走近,一双略微暗沉的双眸里泪光斑斑,那其中含着许多姜幸看不明白的情绪,可是她丝毫没觉得感动,她甚至有些害怕。   “这几日,我总是梦见你娘,她怪我怠慢了你……”他声音渐低,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我对不起她……”   姜幸激灵一下,霎时退后半步,姜有卢的手便顿在半空中。   她回过神来,忽觉心中有些慌乱,赶紧低下了头,转身便要出去:“夫君在外面等我怕是要等急了,父亲有什么话,日后再说罢!”   姜幸匆匆忙忙走了出去,一眼都不敢看他,出去的时候正好和李氏擦身而过,但她已顾不上那么多礼数。   脑中只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闪过,方才姜有卢看她的神色,根本不像看一个女儿,反倒……反倒像是在看她娘!   她没注意到的是,见着她神色慌张地从前厅里走出来的李氏,那怨毒憎恶的眼神。   从姜府中出来,姜幸才觉得松了一口气,看到季府的马车,她重重舒了一口气,稳下心神,从台阶上走下去,却发觉长安神色有些不对。   好像鬼鬼祟祟防着谁似得,看她走过来,神色更是慌张了。   而且也不见季琅的影子。   她刚要开口问,就看到马车后面一个翩翩白衣女子走了出来,随后是季琅的身影,他一边整理袖口,脸上像是烧着熊熊烈火,脸黑得很,更让人误会的是谢菀柔也有些衣衫不整。   看到姜幸走过来,原本沉着脸的谢菀柔忽然笑了笑:“表妹不在家里用过饭再走吗?”   姜幸直直地看着季琅,随后转过头来,看着谢菀柔,努力板正脸色:“不了,家里有我不想看到的人。”   “表妹不会是……说我吧。”谢菀柔的笑意绵浅,以前她都懒得看姜幸一眼,不知为何今天凑上前来要她难堪。   姜幸隐去笑意,留下两个字便擦着她的肩离开了。   “何止。”她道。   季琅看姜幸走过来,脸上的怒火褪去,也没有被撞破好事的窘迫,反而还盈满的笑意:“看来今天真回得早,不如我们——”   “不必了。”姜幸看也没看他,冷声将他打断了,季琅一僵,场面便有些尴尬。   他蹭了蹭鼻头,轻咳一声,还以为姜幸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受了什么气,便附和一声:“行,不去就不去,回府。”   说完,他伸出手要扶着姜幸上去,结果自然也是被她躲过了。   这下季琅彻底茫然了,这丫头的火气明显是冲他来的,难道是他哪里做错了?   长安一看不行,赶紧去拿轿凳,让姜幸踩着上去了,留下两个主仆面面相觑。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季琅小声问长安,一脸弱小可怜。   长安撇撇嘴,指了指轿里的人,又伸手在鼻子旁边扇了扇风:“一个字,酸!”   季琅眨巴眨巴眼,向后靠了靠,随即脸上出现恍然的神色,他转身翻上了马车,挑帘坐了进去,看到姜幸闭着眼睛假寐,完全不愿意搭理他。   马蹄哒哒,长安架着马车驶回侯府。   季琅在里面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解释,一声盖过一声的叹气声在车厢里弥漫,只是他心焦的同时,不知为何,竟然有点美滋滋的。   姜幸被他坐立不安的模样扰烦了,睁开眼睛坐起身,斜着眼睛看他,眼里不知不觉就有些委屈。   她想起紫竹林里她还给季琅的那个玉佩,上面可是刻了一个“柔”字,虽然有些丑,但那也必定是他一笔一划刻出来的,这其中的情谊,哪能是她短短几天就能磨灭掉的?   “我说,你生气归生气,能不能被这样看我?”季琅像一只犯了错的狗子,正襟危坐地看着她,出声说道。   姜幸垂下眼帘,不服气地咽了口口水,用手蹭了下眼角:“那枚玉佩呢?”   “嗯?什么玉佩?”   “就是我捡到,还回去的那枚!”   季琅摸了摸自己腰身,一脸无辜:“我早就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姜幸冷笑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这次偏过头去,再也不说话了。   季琅一看,要完,赶紧去拉姜幸肩膀:“幸娘,你听我说,其实——”   “小侯爷,侯府到了。”好巧不巧长安的声音正传进来,姜幸本来就因为姜府遇到的事而心烦意乱,出来就看到那样一幅画面,哪里还有理智,便撩起车帘,硬是蹦下了车,季琅后面要解释的话,一句也没听。   长安看着夫人狼狈地跑回侯府的画面,顿时觉得脊背一阵凉,他回头,冲撩开车帘,只露出两只幽怨眼睛的季琅笑了笑。   “小侯爷,我是不是做错了?”   季琅看了他一眼,将车帘关上,横了一句:“你去青琅轩,给我买一块最贵最好的玉,镇店之宝那种!”   “差一点你就别回来了。”季琅补了一句。   今天为了多码点所以晚了。   这章信息量有点多,不过我估计你们最后只记得“幸幸喝醋了,小猴子要完”   摊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网友小赵 2瓶;我真是太可爱了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深陷   夜凉如水,微风轻拂,斑驳星河落于水面上,粼粼荡漾,银勾悬挂,将一池水覆上一层薄纱。唯有岸上小亭的那盏光,亮丽和暖。   小亭上的石凳上蹲着一个身影,桌上放着照亮的灯笼,借着光亮,他微眯着眼,仔细在手里的玉石上雕刻着什么,时不时用嘴去吹,将上面的玉屑吹散。   他做这些的时候很认真,灯光描画出一个坚毅的轮廓,他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呆了很久,视线始终凝聚在小小的玉石上,直到背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季衡宇撩着袍子三两下跑进了湖心亭,只看到个背影就知道那是谁了。   “原来你在这,祖母找你呢。”   季琅没回头,手上的活还查个收尾,回答有些漫不经心的:“找我干嘛?”   “你说呢,”季衡宇走到他对面,在石凳上坐了下去,双臂放到桌子上,盯着他手里的动作,“你们不是今天回门吗,发生什么了,晚上用饭时小婶婶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好像还哭过。”   前面那些话季琅都没动静,一听说姜幸哭了,手上的刻刀当时就被他拍到桌子上,神色紧张道:“她哭了?”   季衡宇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看起来像,祖母问什么也不说,晚饭你又不在,她担心你们夫妻拌嘴吵架嘛,让我找你来问问。”   “你是不是惹她了?”他半站起身,凑近季琅小声问他。   想起姜府门口他做过的事,季琅皱了皱眉头,没说话,又专心低头去雕刻手里的玉石,这次动作加快不少,没几下就完成了最后的步骤,他握紧玉石转身就要走。   季衡宇忙叫住他:“哎!小叔,你说清楚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季琅转头看他,想了想,眉头一挑:“没什么事,女人都爱使小性子,遇上点事就爱抹眼泪,过一晚上就好了。”   “话不能这么说,她使小性子还不是因为在意你,你就哄哄她嘛,不用过一天也能好。”季衡宇从凳子上站起身走过来,好像个过来人似得揽着季琅肩膀,给他传授自己的经验。   季琅握紧了手里的玉石,斜眼瞄他:“你这么说,我怎么没见你去哄侄媳妇。”   季衡宇一下就跳起来了,顿时气愤填膺:“你说她?她用哄吗?哪次不是打我两下就舒心了?她可跟你房里那位不一样。”   季琅轻哼一声,不置可否,用手指了指他:“你就浪吧,早晚有一天得后悔。”说完,他甩甩袖子要走,季衡宇错愕地指着自己:“不是我来说你吗,怎么成你警告我了?”   他从亭子里追出来,一副不死心的样子,扯着季琅衣袖:“小叔,我给你那两本好宝贝,你用了没?”   季琅被他扯得一顿,路上昏暗,他霎时间便脸色绯红,在月光下也能看得清楚:“什么事你都管,有完没完了?”   他声音有些局促,刚才的正经劲都不见了,眼神闪烁,季衡宇一看他这样就明白了,抱着臂往旁边一站,恨铁不成钢地道:“我说小婶婶怎么不开心呢,肯定是因为这个。”   他叹了口气,又凑过来,苦口婆心:“小叔,你这样不行啊,媳妇取回来不是当摆设的,你这样小婶婶该多想了。你不是……你不是还想着那个谢四娘吧?”   季琅原本真的担心姜幸因为那种事多想,一听见他后面这句话,顿时脸色一变,在黑夜里衬着面容更暗沉了,好像随时能爆发一样。   “别跟我提她,想起她我就一肚子火,要不是看她是个女人,我就!”   季衡宇一看他脸色不对,忙收起玩笑的心思,刚要问他是什么回事,突然被他按住了肩膀。   就见他十分谨慎地凑过来,小声问他:“最近出门,你有没有觉得有人跟踪你?”   季衡宇一怔,急忙摇了摇头。   季琅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但是有人跟踪我,而且,好像是谢家的人,就在我和大郎开始查胡管事的事之后。”   “嘶……”季衡宇向后一撤,吸了口凉气,思绪马上放到正事上来,也不再像方才那般吊儿郎当了,他正了正神色,回问他:“这事大哥知道吗?”   “我还没说。”   “不行!必须得让大哥知道,你们查胡管事,纠的是晋王的错,来探查阻挠的却是谢家人,就算他们是姻亲关系,也犯不着吧!”别看季衡宇平时嘻嘻哈哈不管事,其实脑袋还挺灵光的,马上发生了不对的地方,他这么一说,季琅也觉得确实如此。   “肯定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我得跟大哥说说,”他拍了拍季琅的肩膀,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他,“别忘了回去哄哄小婶婶!”   亏他最后还能转回最初的话题上,季琅轻笑一声,看着季衡宇匆匆离开,翻开手掌看了看躺在掌心里的东西。   是一枚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羊脂玉,品相都要比之前那块好多了。   他满意地收起手掌,急忙赶回内院,到醉方居的时候,看到里面还亮着灯光,稍稍放了心,结果刚要进去就听到小声的议论声。   “元娘从姜府回来就心情不好,是不是大少爷又欺负我们元娘了?”   “只能是这样,平时只有大少爷能把我们元娘气哭,别人谁干过!”   “咱们这个大少爷……”   紫绢一抬头,声音就顿住了,赶紧拉着红绸一起行礼,背后议论主子,甭管是谁,总是有些心虚的,奈何丫鬟们口中的“罪魁祸首”更心虚,季琅摸了摸鼻子,将身子让了让,轻咳一声:“没事,你们说你们姜家人,季府是不会管的。”   紫绢向来成熟稳重,这次只想攥紧地缝里去,红绸笑嘻嘻抬起头:“真的?侯爷心肠真好。”   还要再夸,却被紫绢给揪走了,季琅摇了摇头,心想这锅可不是他甩的,姜大郎是民心所向。   腹诽完,他一转身脸色就变了,立时便心虚起来,悄声悄脚地走进去,将水晶帘一撩开,就看到姜幸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绿荷和青萍在里面,看到鬼鬼祟祟的小侯爷吓了一跳,好在没喊出声,季琅忙给两人使眼色,让她们走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两人,他走到床边,将帷帐拉开,却听到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吸鼻子的声音,仅仅一下,却含着许多难言的委屈和失望。   季琅手当时就僵在半空中,心里哪像是被剜一下,他放下手,从床边蹲了下去,伸手去摸姜幸的肩膀,声音放地异常柔和:“幸娘,你转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床上的人背影一颤,似是没想到背后就是季琅,她很久都没动,仿佛睡着了一样,季琅却知道她没睡着。   “你以前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这次受气了,就只敢窝在床上哭。我们侯府茶杯可多了,你可以随便扔。”季琅伸手扒拉她,想要让她转过身,嘴上说着气人的话,床上的人终于禁不住他这么折腾了,掀开被子坐起来,扭头直愣愣地看着他,却忽然撞入一双温柔双目中,逐渐深陷进去。   季琅看她红红的眼圈红红的鼻头,突然就想起安灵寺后窗,他瞥见的那个满面委屈的女孩。   没有什么缘由,也或许就是说不清,他只想将他护得好好的,不让她受委屈,能跟自己一样,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季琅把手中的东西扣在姜幸掌心上:“你纠结那一块,我就买了个更好的,你纠结那个字,我就刻了个更美的,这下,你还想要什么。”   姜幸愣愣地低下了头,看着手心里的玉石,上面刻了个恣意张扬的“幸”字,笔刻如他的人一般,却也能瞧出每一道都是精心雕琢出来的,她原以为,季琅的字本就那么丑。   没想到是能雕琢得如此传神的。   手指上有凹凸不平的感觉,姜幸心中一动,将玉佩翻了过来,便看到另一面上写的是“琅”字。   “这?”   “多送你一个字,怎么样?”   季琅半跪在她床前,嘴上扬起笑,眼中却温和如水,姜幸握紧了玉,贴到自己心口的地方,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他:“这块,跟我还你那块,不一样吗?”   她似乎意有所指,怯怯懦懦地用隐喻问出心中想说的话。   季琅轻笑一声,神色有些无奈:“你是哭了多久,音都变了。”   姜幸小嘴一努,略微不满,就听季琅继续道:“当然不一样,那块只是呆着没事,闲得无聊才刻的,想的,都是救你那天的事。”   “你不喜欢她吗?”姜幸问出口,又迟疑一下,总觉得现在问这种话为时晚矣,可是又忍不住寻求一个答案。   季琅碰了碰她脑门:“我喜欢她。”   “我就娶她了。”   姜幸提着的气顺了出去,差点扬手把季琅推开,季琅握住她的手,搁在自己嘴边,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   “实话跟你说吧。两年前把你救下,我一直以为自己救的是谢四娘,可是每次我暗示那天的事时,她的脸色都很奇怪,所以我一直心中存疑,那块玉佩,只是想不透其中关隘随意刻的。”   姜幸认真听着,慢慢放下了心,却见季琅忽然端正了脸色。   “后来知道那天救下的是你,有些事情我忽然就恍然了。她面色奇怪,说明那日林中发生的事,她绝对是知情者,我之所以怀疑她,也是因为她那天有经过那里,联合种种迹象想一想,在我救你之前,她应该也发现了这一桩可怕的事。”   “可是她眼睁睁地旁观着,没有出手救你。”   季琅冷着声,面色阴凉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了这句话,姜幸顿时手脚冰凉,眼睛也睁大了。   “这是真的吗?”姜幸急忙抓住季琅衣袖。   季琅闭了闭眼,回想起马车后面的情景……   “那天树林里,你是不是发现了一切,却装作什么都发生一样什么都没说?”季琅看着谢菀柔,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谁知道谢菀柔根本没做掩饰,直接就承认了:“当时我哪知道她会是我未来的表妹?我好像没有理由一定要救下她,何况,我也是女子,万一最后受伤的是我呢?”   季琅沉着脸,语气平静地说道:“那日你在城郊遇上一伙盗匪,随行的护卫直接将他们都解决了,你说没能力?”   谢菀柔轻笑:“还是那句话,我们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救一个陌生人?”   若不是听见有脚步声,季琅真忍不住动手。   他回过神来,起身将姜幸抱在怀里,顺着她的发丝:“不管是不是真的,好在那天你碰上了我。”   没有冷箭的时候,一个底层的人想要生活也那么不容易,无人相助,命如草芥,遇到不平质问一声,得到的却是冷笑。   我为什么要救?   季琅永远也想不明白,他只能问自己,我为什么不救。   他揉了揉姜幸头顶,感觉她身子在发抖,似乎又想起那段可怕的回忆了。   “你以后可别用那张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我,我受不了。”   姜幸被他满含宠溺的话从惊悚的回忆中拉扯出来,感受他怀抱的温度,感受他心脏的跳动,忽然又没那么害怕了。   “受不了什么?”她的声音闷闷的,鼻音还是很重。   季琅忽然将她推倒,顺势压在她身上,呼吸咫尺,两手相扣,姜幸霎时便有些慌乱:“小侯爷?”   “你说受不了什么?”季琅唇角漾着笑,一点点靠近,呼吸喷洒在她脸上,最后到颈窝里,惊起一阵阵颤栗,有个低沉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当然是受不了你。”   “受不了想抱着你,保护你,亲吻你,要你……”   姜幸骤然深陷。   季氏挠头标准动作/衡宇:今天小叔终于做了。   季氏一本正经/清平:做什么?   季氏坏笑标准动作/衡宇:晋江不让说,我们不能说。   剩下的自己脑补,谢谢。鞠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叔侄俩   像从寒潭里拎出的刀剑轻轻从肌肤上划过,在濒临死亡的边缘每一次试探都带走了欲生欲死的颤抖。姜幸吸了一口气,忽然眼色暗沉下去,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吟。   她自己听见后,顿时咬住了唇,有些难以启齿地闭上了眼,脸上染上一抹绯红。   季琅窝在她肩头,闷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又抬起身,将她头顶上硌人的发钗拿去,看着禁闭着双眼,像是个待宰羔羊一般的她。   良久不见下闻,姜幸这才睁开了眼,却见季琅正注视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眼布满星辰。   她手上得了自由,急忙覆在自己的胸口上,妄图盖住乍泄春光,却没想到季琅啧了一声,重新握住她的手腕,再次禁锢在两侧,让她动弹不得。   “你还躲什么,咱们已经成亲三日,前两次都让你躲过去了,今天怎么也要赔我个洞房花烛吧?”   姜幸觉得难为情,偏就季琅坏笑着不放开她。   哪见他平时那副不耐烦的模样?   难不成,这男人床上床下,还真是两幅面孔?   殊不知表面上游刃有余的季小侯爷实际上心里慌的一批,根本找不着北。   本子上的开胃菜是什么来着?平日里听见的那些荤话怎么说来着?狗侄子给他说的经验之谈都是什么来着?   季琅脑子一团浆糊,通通都忘掉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小侯爷此前处处帮助我,却也一直嫌弃我,嫁到侯府来,小侯爷却一改之间的态度……待我很好,我实是想不透这其中原因。”   姜幸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可是在此之前她仍旧想弄清一些事,因此话说得快,几乎是随着季琅渐变的神情脱口而出。   其实季琅根本没听清她说的这番话,满脑子都在想接下来怎么做,胀得脑子都要炸了,最终他金光一闪,果断松开了握着姜幸的手,伸出了自己的魔爪。   “不管了,先脱衣服!”   这回应可镇住姜幸了,她本想走心问句真心话,季琅猴急的模样像极了楼里那些拿钱来快活走的客人,仿佛只贪图她美色似的。   姜幸顿时心中发冷,嘴里发苦,一腔希望都要付诸东流的时候,季琅突然停下手,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对了,以后你别‘小侯爷’来‘小侯爷’去的,咱俩都是夫妻了,喊着多生分。”   还没来的及委屈的姜幸吸了吸鼻子:“那喊什么?”   季琅正好将她肩上的衣服一扯:“你说呢!”   眉眼中全是威胁。   好像冥冥之中把自己扮演成一个恶人了……看了看身下瑟缩的丫头,季琅舔了舔后槽牙,忽地伏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喊夫君。”   姜幸脑中炸出一道春雷,耳际忽然被两瓣温厚的唇覆上,缠缠绵绵声不息,芙蓉帐暖春宵度,那些不甘的和想要问清楚的话尽数被她吞回到肚子里。   在某个食髓知味不懂餍足的狼口折腾下,疲倦地度过了一夜。   以至于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直接误了太夫人的请安。   姜幸醒来的时候,季琅不在,绿荷正将幔帐挂起来,青萍则红着脸抱走了床上的锦被。   “小侯爷让人去福禄堂传话了,说夫人身子不舒服,今日免一天的请安。”绿荷脸上漫着笑意,怕姜幸着急,所以给她解释。   刚醒来的她还有些迷迷怔怔的,没意识到季琅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只是一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便有些面红耳赤,醒来却发现他不在身边,心里又有些发慌。   “小侯爷呢?又在外面射箭吗?”   全然没在意给太夫人请安的问题。   绿荷笑了笑,一边整理她的衣裳一边道:“小侯爷一刻也闲不住,射了几箭就走了,应是出去玩了吧。”   语气听着甚是熟稔,好像她对季琅知道挺多似的,姜幸心里闪过一抹疑惑,却也没问出来,只是对这个答案稍稍有些失望。   季琅就是这样的人,没娶姜幸之前,他便是个浪荡子,一个小小侯府容不下他这尊大佛,总是要出去玩乐,闯祸,一天不着家。   怎么可能因为娶了她就收敛呢?   看到姜幸沉下了脸,绿荷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连忙住了嘴,心想没人喜欢自己夫君不学无术纵情玩乐的……只是,表面上看到的事情,事实却未必如此。   “元娘!二少夫人过来了!元娘!”   绿荷正欲言又止纠结着要不要替小侯爷说两句好话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红绸的喊声,不一会儿,就看到她提着裙子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右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皮纸袋。   “这是什么?”   红绸扬起脸:“是二少夫人带过来的,说是元娘用得到。”   绿荷在一旁插嘴:“该喊夫人了……”   “哦!夫人,说是夫人今天正好用,喝了以后腰不酸腿不疼了!”   开始时姜幸还懵懵懂懂不明白,一听见后面这句话马上就清楚了,急忙让红绸住嘴:“行了,快把东西放好吧,二少夫人呢?”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抹湖蓝色的身影从门后面蹿了进来,卓氏打扮得异常素雅,脸上未施什么粉脂,同之前的打扮看起来稳重多了。   姜幸还没梳洗完,看见她后有些慌乱,便让绿荷将散落在颈肩的一撮头发随意扎了上去,起身去迎卓氏。   “小婶婶,我来没有打搅你吧?”卓氏很自来熟,上来握上姜幸的手,自然而然地跟她一起坐到桌子旁,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也不住地大量起身前的人,眼里却没别的神色,只是倾羡更多一些。   “祖母怕你初来侯府,在醉方居待着憋闷,所以让我常来陪陪你。”卓氏拿了果盘里的一个葡萄,边吃边道:“我自己也待着无聊,这下府上终于来了个伴了,小婶婶也可以常来找我,我就住在南面的落茜居。”   姜幸看她坐下就说了那么多话,心知卓氏是个跳脱活泼的,嘴上怕是闲不下来,就让绿荷准备茶水。   卓氏的年纪看起来比季琅还要大一些,但是性子天真,一点也不觉得喊她小婶婶有什么别扭,反倒姜幸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不嫌弃,你唤我幸娘也可以。”   卓氏眼珠一转,也不推辞:“那幸娘唤我缨娘也好,我闺命单字一个‘缨’,咱们私下里就不吝那些辈分了,不然哪家都是个大染缸,着实乱的很。”   这一点姜幸深表赞同,两人说了会儿话,很快就聊开了,卓氏是个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回来,对于姜幸这种平时没什么话可说的人来说其实很对胃口。   “每年皇帝寿诞之前的秋猎,我未嫁前也参加了好几次呢,骑在马上射猎,在草场和森林里御马飞驰,那种感觉不是坐在闺房里绣花能比拟的!”卓氏出身武将世家,说话自然三句不离马背生活,语气也尽是磊落之气,和姜幸以往看过的深闺妇人大不相同。   武敬侯府虽然也是武将世家,可到季琅这一代,他什么路子都不走,只会吃喝玩乐,唯一在朝堂上有点分量的季清平也不会武,书生气更重一些。   果然,卓氏说着说着就有些失望了,她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桂圆:“只是嫁到了侯府之后,夫君不喜欢我舞刀弄剑,说是不像个女子,他成日里将红袖添香温柔写意那般女子挂在嘴上,好像总是嫌弃我粗鄙庸俗……”   姜幸想起她还在漾春楼的时候,这个季衡宇三天两头往青楼跑。   “当初,缨娘是怎么嫁到武敬侯府的?”她忽然有些好奇,总觉得二房这一对,怎么瞧着怎么都不匹配。   刚问完,卓氏就“嘭”地拍了下桌子,仿佛一肚子火气,她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姜幸,酝酿着无处安放的情绪。   “我本是想成为一个能征战沙场的将军的!”   姜幸吓得激灵一下,手里的桂圆骨碌碌滚到了桌子下面,就听卓氏继续捶胸顿足道:“我们卓家,全都是武艺高强军阵在胸能文能武的人,不瞒你说,我的父亲是将军,哥哥是将军,姐姐也是将军,阿姐现在还在北疆随父震慑塔塔,为大盛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件事姜幸倒是略有耳闻,毕竟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的人并不多,不过在女皇陛下的光环下,原本不能接受的事情渐渐变成可能,也无人再拿女儿身说事,对于卓家她也了解不深。   虽然总揽大盛军权,但是卓氏一族真的很低调。   “那缨娘为什么不跟你阿姐一样?”   卓氏将眼睛一斜,双唇紧紧抿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当然是因为我武艺不好,脑子不精,又不爱读兵书,才会落到今日这份田地。”   姜幸愣了半晌,全然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答案。   “我们卓家,厉害的就征战疆场,不行就嫁人在家相夫教子,就是这样的,我现在就是后悔。”卓氏捧着凉茶喝了一口,又捻起一瓣酸橘子,脸色忽然变得平静,好像陷入了一段回忆。   “我虽然不着调,读书武艺样样不行,却还是有个将军梦,从小就喜欢女扮男装混入他们之中,跟他们比赛斗狠,夫君从小被我欺负到大,我就想着,可能也没谁能这么惯着我了,就求父亲让我嫁到了季府。”   “二郎跟你比,是谁更厉害?”姜幸脑中存着一个疑问。   “当然是夫君厉害,他只是让着我。”卓氏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容甜滋滋的。   可姜幸听了之后,总觉得心里憋着什么,忽然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可能她那么说,只是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不是因为二郎惯着他,只是因为她一心扑在二郎身上,只认定他了,不然以卓氏的性子,怎么能在二郎的嫌弃下生活这么久。   但是二郎又是真的嫌弃卓氏吗?   “不说这些了!”卓氏忽然张开手伸了个懒腰,转身凑过来,看着姜幸道:“其实我过来,是想看看那枚金簪的,之前咱们说好来着……”   她轻轻怼了姜幸一下,一副“你知道”的模样,眼中带着一丝俏皮,姜幸讶然她能这么快转变心情,就起身去拿匣子。   “那东西着实太过贵重,我就给锁起来了,”姜幸边说边把匣子放到桌子上,不知不觉地,心里某一处又像被针扎一般,她着实不想看到这个东西,“其实我拿着它心里不踏实,想着还是寻个时间还给娘。”   “嗯……不行,这个就是要给侯夫人的。”卓氏拿起金簪看了良久,能看出她只是喜欢这些装饰物件,也不是贪图什么,看完,她重新放回去,抬头跟姜幸道。   姜幸坐下去,盯了一会那个匣子,忽然低头说了一句:“娘给我这个东西的时候,小侯爷好像很不高兴,你当时也在场,应该能感受到吧。”   卓氏一怔,心思一转,随即瞪大了眼睛:“你不会以为,小叔是因为你才这么说的吧?”   姜幸抬起头:“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卓氏很快就否决了,她拖着凳子走近一些,挨着姜幸坐下,神色有些小心翼翼的,“你才嫁过来,可能对小叔还不太了解。”   “他不是看低你,他其实只是看低他自己。”   本来上一章应该戛然而止的,但是又接着写了点。   我发誓,jj最高就到这个程度了,这车我只能一脚刹车停下了。   鞠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三郎   姜幸神色一滞,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直以来她将自己囚困在窒息的异色目光下,其实可能是她根本就想错了方向。   她蜷了蜷手指,压低了声音问出口:“这是……什么意思?”   卓氏喝了口凉茶,炎热夏日虫鸣声阵阵,正午的阳光耀眼,两个人在凉爽的屋内对坐,很久之后姜幸才听到她理清思路的声音。   “有些事,是我从夫君那里听说的。没嫁过来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武敬侯府的小侯爷是个混不吝,不止我,其实许多世家子弟们都看不上他,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身边除了景家那个世子,再也没什么朋友,他跟那些看起来上不得台面的酒肉朋友混在一起,也是因为不想硬凑过去,听别人对他说三道四。”   姜幸静静地听着,以前只是觉得季琅身在侯位,随心所欲毫不顾忌,是因为他本性就是自由潇洒无拘无束,可是听卓氏的语气,好像并不是这样。   而卓氏说的话其实并未夸大其词,就连姜幸的哥哥,一个三品官的大郎君,在背后也是唾弃季琅的。   景彦和季琅最大的不同,不过是一个嫡出庶出的关系,前者便能做到真正的不在意,后者却未必如此。   姜幸心中忽然蹦出一个疑问,以前她从未深思过的。   季琅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卓氏拿起一瓣酸橘子,眼睛向上看了看,回味橘子味道的时候也在脑中回忆很久远的事,她望着姜幸,慢慢道:“你别看小叔辈分大,实际上府上的人都很宠他,夫君也总是怕小叔心中过不去那道坎,所以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带着他玩也好,闯祸也好,只要别让他困在那个三寸小世界里。”   姜幸眼中满是不解:“小侯爷看起来,难道不是挺开朗的吗?”   “我以前也是那么觉得的,直到嫁过来之后听说了很多事。”卓氏手上扒着橘子皮,分成一小块一小块铺在桌子上,一边无意识地摆阵一边她说话。   “你知道祖父,也就是老侯爷其实带过小叔大概九年吧,一开始,包括祖母在内,大哥和夫君待小叔都没有这么纵容,那时候只有老侯爷很疼爱他。我听夫君说,老侯爷教小叔读书习武,大从小他就有惊人的天赋,学什么一听就会,连夫君有时候都忍不住嫉妒。”   姜幸脸上的讶然更深了,这和她听过的完全不同,就忍不住发问:“可是传言都不是这样的……”   “对,因为老侯爷从来不带小叔出去,所以旁人当然不知道,”卓氏放下橘子,低眉想了想,“也许祖父是为了保护小叔吧,才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的,但是久而久之,再笨的人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份和旁人的差异,直到祖父离世,那层保护再也没有了,他才发觉外面的口诛笔伐是有多险恶。”   “但是……”姜幸忽然觉得口中酸涩,却总是有什么连接不起来,好像遗漏了什么一般,“但是老侯爷最后不是把爵位传给他了吗?”   在她心中,这就是一种肯定,季琅那样一个骄傲的人,难道会觉得自己配不起?   卓氏摇了摇头:“就是因为这样,小叔才觉得自己欠大哥的吧,不管有没有他,这爵位最合理的继承人都是大哥,最后因为祖父的那个决定,大哥靠自己才在六部拼出这条路,让小叔总觉得心里扎着根刺。”   她扭过头看了看姜幸,似乎欲言又止,那句话在口中纠结了很久,终究是没说出口。   姜幸却陷入沉思,开始重新审视起季府里人们的那些关系。   关于老侯爷晚年的荒唐事,太夫人不是没有怨言,关于家中突然多出了一个母族身份不明的庶出小叔,还继承了爵位,两位爷心中也不是没有计较。或许这些怨言和计较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情谊的加深都渐渐不再成为阻碍了,唯有季琅一个人没办法真的放下。   许多之前季琅看着姜幸时不经意流出的嘲讽,到头来好像都在说他自己一样。   而越是不想靠近越是在意,到最后姜幸任何一切都被季琅捕捉,是不是冥冥之中,他也想把自己救赎呢?   一个人前面有多明亮,背后就有多晦暗,可叹季琅帮助自己那么多,姜幸却一丝一毫也没发现。   卓氏说了一会儿就要回去了,姜幸总觉得脑中浑浑噩噩的,后面的话也听得心不在焉,送到门口,卓氏忽然心血来潮地握着她的手:“七月份要去秋猎,到时我教你骑马射猎。今天说的这些,你也别往心里去,不管外面的人说什么,咱们季府永远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叔心里的别扭,还要靠你来抹去呢,祖母说,小叔娶了你,准保能变回以前的他!”   姜幸眼睛一亮:“娘真是这么说的?”   卓氏拍拍胸脯:“骗你是小狗儿!”   她虽然来得时间不久,对季府的人也没什么深刻的了解,却也禁不住觉得,或许家人就是这样,也不是没有矛盾,也不是没有纠葛,只是到最后,还是希望对方都好,过得快活。   过了晌午,姜幸小憩一会儿,起身和四个丫头清点了一下带过来的嫁妆,又将整个醉方居走了一遭,才发觉这里真是冷清地可怜。清风和长安都搬到外院去住了,除了一些粗使丫鬟,也没有别的生气,东西厢房更是什么都没有,唯有新房布置地像是那么回事,让姜幸不得不怀疑,以前季琅真的住过这里吗?   结果却在绿荷那里找到了答案。   “小侯爷前院还有个住处,他的确不经常回内院。”   “前院?”姜幸一愣,“什么地?”   “碎玉轩,以前老侯爷教他读书写字的地方,后来小侯爷荒废学业,还是喜欢在那里睡,太夫人就由着他了,反正没成亲,睡哪里都一样——”   绿荷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感觉到一双双目光看向自己,都带着审视,就连姜幸也一样。   红绸最先开口:“你随我们过来也才几日,怎么这些我和紫绢姐姐不知道,你都知道呢?”   大户人家,丫鬟私下里打探郎君的事是有忌讳的,说不定是为了投其所好,然后存着不干净的心思爬床,一看自己被这样怀疑了,绿荷赶紧摆手:“没有没有!你们误会了!”   她和青萍对视一眼,这才齐齐走到姜幸身前,弯了弯身:“以前一直没有找机会告诉夫人,其实我们两个本就出自武敬侯府。”   “什么?”姜幸瞪大了双眼,三个人都愣住了,“你们不是皇上派过来的?”   青萍摇了摇头:“陛下怎么会管这档子事,其实是小侯爷拜托宫里的明姑姑的,就怕夫人在姜府又受什么委屈。”   “那你们怎么不说?”姜幸忽然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勾着一颤一颤的,也说不清楚是开心更多还是震惊更多,季琅为她做了很多,但她好像一直没察觉到。   “小侯爷不让说,”绿荷看了一眼青萍,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小侯爷怕是觉得不好意思……”   这下姜幸倒是恍然了,他这个别扭的性子始终如一,从刚认识到现在,都没变过,令人生厌的事情瞒着也就罢了,对人好也要藏着掖着。   姜幸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子,从抽匣里掏出一个手帕,又拿了针线开始一针一针绣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夜凉了,紫绢把窗关上,回头看她:“夫人,该吃晚饭了。”   “嗯,福禄堂喊了吗?”姜幸很认真,精力都在手帕上。   “没有。”   “那就摆饭吧。”   她放下手帕,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刚伸了伸懒腰,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急忙将家伙事藏起来塞到了被子里。   虽然只是绣个手帕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是姜幸不娴熟,还差个尾巴,她不想让季琅看到。   刚塞完,季琅就提着袍子跑进来了,一脚登进来,左右看了看,最后在水晶帘后找到了那抹身影,然后又背过手去,慢慢悠悠走进来。   “小侯爷回来了,”姜幸走上前,“在外面吃过了吗?”   季琅正解外袍,闻声手一顿,回头看她:“你喊我什么?”   “小侯爷。”姜幸故作不知,眨着眼睛回道。   “你昨晚不是这么喊的,重说一遍。”季琅眼睛直视着她,好像不听到正确答案誓不罢休,姜幸顿了顿,看到饭都上齐了,坐到饭桌旁,顾左右而言他:“小侯爷今天都做什么去了,怎么一天都没回来?”   季琅把袍子一抛,转过身也坐了下来,双臂搁在桌子上,看着上面的饭菜,脚尖在桌下轻点:“几个朋友约了打马球,就去玩了。”   “打了一天?”姜幸震惊地问出声,她还是蛮佩服这个体力的,毕竟昨晚也不是她一个人受累。   季琅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姜幸一怔,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心思一转,她扬起笑脸看着季琅:“今天缨娘找我,提起秋猎的事,还说到时候要带我去射猎,可我连马都不会骑,小侯爷要不然教教我?”   季琅拿起筷子扒了口米饭,闻言放下筷子和碗,嘴里还塞着饭食:“要她带你射猎干什么?你想去,我带你去,教你骑马,也行啊,你想想该怎么求我再说。”   姜幸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中闪动着光,局促地揪着手:“这还用求吗?小侯爷想我怎么求?”   季琅忽然开始使劲扒饭:“晚上再说!”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姜幸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她慢慢吞吞坐正了,开始吃自己碗里的饭,花了比平时慢十倍的时间,结果最后还是没逃脱掉。   吃完饭洗完漱,沐浴过后身上也香喷喷的了,季琅沉着脸把人都赶出去,手里装模作样拿了一本书,躺在软塌上等人,书是好书,《大盛地志》,就是拿反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等人水汽腾腾地从偏室里走出来,季琅耳朵一动,脚搭在膝盖上晃着。   一副大爷样:“想好怎么求了吗?”   姜幸舒了一口气,脑中开始回忆起她在漾春楼时的情景,姐姐们魅色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都是撩人心弦的诱惑,怎么讨好人,她可以说是耳濡目染了,但是她偏就学不会。   她盈盈走过去,坐到季琅身边,把书抽出来,放正了送回季琅手里:“不然,我给小侯爷捶捶背捏捏腿?”   季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偏过头看姜幸,清了清嗓子:“你是我夫人还是我丫鬟?”   “夫人。”   “那就做只有夫人能做的事。”   姜幸看着他故作高深的样子,忽然将他一推,眼神直躲:“你就明说不行吗?偏要逗我,到时我做了,你再嫌我不端庄不矜持怎么办?”   “谁这么说了!”季琅高声喊了一句,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这么误会过眼前人,又蔫了下来,哪成想自己有一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算了,是我不端庄不矜持还不行吗?”   季琅搂着姜幸的腰,将她从软塌上抱了起来,根本没用多大的力气,姜幸只觉的身子腾空,下意识抱紧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床,她忍不住将头埋得更深了。   季琅边走边道:“我以前哪知道逗你这么好玩,现在咱俩成亲了,我不是得可劲逗?”   这是把她当小狗还是什么养呢?   “那你明天带我出去骑马?”   “骑!”   季琅将她放到床上,恶狼一样扑上来,把被子一踹,还没开始干啥呢,突然“哎呦”一声。   “怎么了?”姜幸一看季琅忍痛的脸,急忙问出声。   “谁在床上放了个针!”   来了!   万事俱备毁于一针,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扎的到底是哪里!请继续关注《折腰》谢谢大家!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泯灭   看着季琅呲牙咧嘴的模样,姜幸一下就想起来自己情急之下往被子里塞的针线了,那玩意扎人不危及性命,可到底疼啊,她一下就慌了,赶紧坐起身:“扎哪了?我看看,对不起,好像是我……”   季琅一看她比自己还着急,赶紧伸手从脚踝那一呼噜,手里拿着银针,装作若无其事地盘腿坐正了,好笑地看着姜幸。   “是扎我了,你哭什么啊?”   她哪哭了?   姜幸抹了把眼睛,把手上的不明液体蹭在衣服上,从季琅手里拿过银针,心里还有些后怕,觉得自己好心办坏事了,但是绝对没哭!   “到底扎哪了?”她低着头问。   季琅看着她圆滚滚黑咕隆咚的头顶,眉头挑了挑:“没事,就是吓唬吓唬你,没扎着!”   姜幸抬起头,眼里这才稍稍放松一点:“真的?”   季琅又伸手去被子里摸,一边摸一边转移话题:“不过你好端端地从被子藏一根针干什么啊,谋杀亲夫?我哪里得罪你了……”   一看他动作,姜幸急忙扑过去,娇软的身子挺顶事,一下子就把季琅扑倒了,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就看到季琅掏出了那个手帕,放在两人中间。   “原来是在绣这个……”季琅眼睛一亮,伸出手想要打开看看,姜幸便去抢,一个抬高了手,一个抻着胳膊够,奈何她最后总是差一截。   最后还是季琅赢了。他抱着姜幸坐起身,看她终于放弃抵抗,手围着她腰身,将她整个囚禁在怀里,在她身前将手帕摊开。   “嗯……”季琅饶有兴致地啧啧嘴,像模像样地点点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我觉得应该在上面题一首诗。”   看他突然正经的神色,姜幸也被他带动起来,原本还羞于把这半成品示人,现在也认真地打量起自己的成果。   “题个什么?”她跟着问到,心想季琅再怎么不学无术,到底是读过书的,情操和眼界都跟她不一样。   就听季琅一字一句道:“应该题个‘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完,还扭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姜幸,后者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就算再没有学问,前朝大诗人的这首《咏鹅》,三岁小儿也会背。   姜幸立楞眼睛,伸手按住那枚手帕,眼里含着杀气:“我绣的是鸳鸯。”   “是吗?”季琅拿开她的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又舔了舔唇,“这两个大花鹅,哪里像鸳鸯了?”   所以她才藏嘛,要是绣的好,早就拿出来显摆了,姜幸胸口一闷,经不住季琅的逗弄,就要把手帕抢回来:“还我,不管是鸳鸯还是大鹅,都不是给你的,还我!”   谁还没个脾气了?   季琅一看她恼羞成怒,好像真的生气了,越发觉得有趣,就“哎呦”一声,捂着脚踝嗷嗷叫:“你拿针扎完我,完了还不给点赔礼,就算咱们是夫妻,账也不能这么算啊!”   “不是说没扎着吗?”姜幸真不知道该信他哪句话好了,赶紧去看他紧捂的脚踝。   季琅也不松手,忽然放轻了语调,低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大鹅也挺好,一对一对的,都让人羡慕,你没听有句诗说过‘只羡大鹅不羡仙’吗?”   姜幸皱紧了眉头:“不是这么说的……”   她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胳膊被季琅一带,两个人纷纷躺到在床上,面朝天。季琅将她往怀里一搂,让她枕到自己的臂弯里。   “你能照着鸳鸯的样子绣出一对大鹅,也是一种天赋,贵不在绣工惟妙惟肖,贵在心意至真,你心意到了,我明白就好,别人是鸳鸯,咱俩就是这两只大鹅,我公的你母的,也能浮水,还能拨清波,多厉害。”   姜幸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乐,顿时没了方才的窘迫,她以前哪里知道一个人说话还能这么逗趣,也无怪乎这一家人都这么宠季琅了。   她昂起头,笑得眉眼弯弯:“小侯爷真会扯些歪理。”   “那你这手帕到底是不是送我的了?”季琅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威胁,手指在姜幸背上慢慢划着,直痒到心里去。   姜幸受不住,赶紧转身用背对着他,压住他乱动的手:“你是大公鹅,这个自然就是给你的。”   “挺会现学现卖,”季琅嘀咕一句,把手帕放到了枕头边上,伸手够了够被子,把两个人都盖上,“明天带你去骑马。”   姜幸“嗯”了一声,之后就没了声音。   夏日鸣虫响,偶有伴着几声鸟啼,黑夜渐渐沉寂了,她却总觉得季琅有些话还没说完。   她缓缓转过身,想看看季琅是不是睡着了,却见他正睁着眼睛看床顶,眼里一丝睡意也没有。   可他横亘的双眉下,仿佛藏匿着千丝万缕的忧色,刚才那个说话逗趣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姜幸。”   季琅突然张口,只是没看她,这两个字一出来,把凝神看着他的姜幸吓得够呛,她赶紧应了一声。   “怎么了?”   “要是有一天,我不是小侯爷了,你会不会后悔嫁给我?”   姜幸神色怔然,足足愣了半晌,她突然想起白日里卓氏说的那些话。   她生于福贵,降于泥尘,懂得泥尘的苦,也懂得同为泥尘之人的心,一个人再强大,心里终究也会有个柔软的地方。   但是,如果本可以变得坚硬,哪怕吞下血泪,筑起堡垒,也要努力让心变得坚硬一点。   强大才是一切故事的前提啊。   “为什么这么问,”姜幸故意漫不经心地反问他,“难道我能反悔吗?比如……”   “行了!”这两个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景彦那小子,你想都别想。”   姜幸闷着头笑了笑,心想她还一个字都没说呢,他脑子倒是转得挺快。   “你笑什么?”季琅心里七上八下,原本萦绕在心头的忧伤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突然翻过身,压在姜幸身上,脸上恶狠狠,“告诉你,既然嫁给了我,你就不许走回头路,有关景彦的一切所有,你都不能想!”   隔空也能吃上飞醋了,姜幸说一句啥了?她连名字都没提!   心里虽然有诸多话想要反驳他,她却只是盈盈一笑,忽然伸手抱住季琅的脖子。   “你若是觉得这位子太重,担着太累,我们不要它,也行。你若是觉得自己拿了属于别人的东西,心里不安,我们还给他,也行。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感觉到肩膀上的手一紧,良久之后,季琅撑着身体起来,半含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听人说什么了?”   姜幸想,自己不能把缨娘出卖,就摇了摇头:“我不听别人说,我想听你说。”   季琅侧躺过去,忽然没音了,姜幸静静地等着,良久之后,才听到一声低语:“睡吧。”   姜幸并没有觉得很失望,反而因为和卓氏的交谈,对季琅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而感觉心里美滋滋的,而要他自己坦诚,光靠一日两日的相处又怎么能够呢?   她忽然想将目光放长远些,一日两日不成,就一年两年,一年两年不成,就十年二十年,再不济,她还有一辈子。   只要一辈子都在一起,其实总能看透的吧。   第二日清晨,姜幸还在美梦中的时候就被季琅撺掇醒了:“快起来,不是要学骑马吗?”   姜幸看了看半亮的天,忽然有些后悔,但她还是顽强地靠着意志起来了,等梳洗过后,用完早饭,呼吸着外面空气的时候,又觉得起这么早也别有一番意趣。   两人不忘给楚氏请安,说起学骑马,楚氏也很有兴致:“学学这个倒是好,身为季家人,哪有不会骑马的?”   景氏和叶氏难道也会吗?姜幸疑惑地扭头看了看,却见两人的神色都是深表同意,唯有一旁的季清平握拳咳嗽两声,脸色十分不自然。   季清平站起身,恭恭敬敬弯了弯身:“祖母,娘,我去上朝了。”   楚氏“哎呦”一声,故意笑着看向大夫人景氏:“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不会骑马,也能是季家人,大郎,你别往心里去!”   后面的那句话是冲着季清平背影喊的,那身影却越来越远,一屋子人都跟着笑,唯有姜幸不明白。   景氏看她茫然,就解释给她听:“平儿从小聪颖,没什么能难倒他的,就是怕马,一直也没能克服,尤其怕马儿打响鼻,更别说骑在那上头了,从小一看到马就哭,后来好不容易才能坐马车。”   知道怕蛇怕老鼠怕蜘蛛的,她还真没见过怕马的,更何况还是个男人,姜幸觉得很神奇,去马场的路上,她忍不住问季琅。   “大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瞧着面相挺可怕的,戒备心也强,似乎不好相处,但又一身书生气……。”   季琅双手叠在脑后靠在车壁上,两条腿搭到一起,舒舒服服地躺着:“你感觉得都没错。”   “大郎是不是不擅长习武?”   “你看他像是擅长的样吗?”   这下姜幸就懂了,为什么季清平选了文官这条路子,原来是不好武不擅战。   “那他为什么这么大了都不娶妻啊?”姜幸又问。   季琅从马车里坐起来,手撑着膝盖,眼睛盯着她,眉头皱得严严实实:“你怎么突然对他这么感兴趣?”   “自然是因为好奇了。”姜幸清清白白地眨了眨眼睛,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那点酸意。   连自己侄儿的醋也能吃,真是没救了。   “大郎原本定过一门亲事,”季琅看了她半晌才开口,“只是对方还没等过门就染病去了,大盛习俗是她也算半个季家人,大郎就意思意思,三年未娶,后来就拖了很久。”   姜幸心中一动:“难不成大郎是因为忘不了未过门的——”   “哪有你想的这么凄美,”季琅打断她,“大郎根本不认识她,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哦,”姜幸闭上嘴,把季清平从头想到尾,确实觉得他不像是个忠情的人,“那娘就由着他,也不催促他?”   “是大郎眼光太挑了,娘本来也催,后来都被他烦死了。”季琅挥了挥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姜幸忍不住好奇:“怎么回事?”   季琅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掰扯:“端庄淑雅的,他嫌太无趣,活泼跳脱的,他嫌太吵人,容姿姣丽的,他嫌空无一物毫无内在,饱读诗书的,他又嫌人家太丑!”   姜幸觉得,“太丑”这个词可能是季琅自己概括的。   可是她也没想到季清平是一个这么事多的人。   “也就是说,他想娶一个端庄淑雅又活泼跳脱,容姿姣丽又饱读诗书的人了?”姜幸脱口而出。   季琅纵了纵鼻子,一副你太天真了的样子,斜着眼看她:“不,这样的人,他又觉得自己招架不住。”   “要不为啥娘都烦透了,到他那,总有拒绝的话。”   姜幸张着嘴,真不知如何说好了:“你家大郎,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谁知道季琅也没生气,只是摆摆手:“别说我们没怀疑过,娘都拿这个逼问过他,可大郎一脸嫌弃,只言我们想太多。”   姜幸眼珠一转,忽地一拍手,脑中闪过一道光:“我知道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大郎心中早有所属了,只是你们不知道。”   “不可能,”季琅蛮不相信,“要是如此,他早就上门提亲了。”   “要是还不到年纪呢?”姜幸忽然道,看着眼前人愣住了,又接着说,“大郎这样,明显是等着人及笄,再言亲事呢,肯定是这样!”   季清平那样面无表情一张脸,季琅以前还真想不到这种可能,经姜幸这么提醒,却又觉得这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   可是京中未及笄又和季清平有交集的人,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索性就不想了,拉着姜幸下车。   他们来的早,这里还没什么人,长安牵来早就准备好的马匹,姜幸一看比她高的大马,瞬间懂了大郎为什么怕了,这东西一扬蹄,真能把人踩死。   季琅看她踌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率先翻身上去了,又递过手来:“握紧了。”   姜幸抬头,搭上他的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季琅一用力带了上去,稳稳当当坐到了马背上。   “给你缰绳,试着让它走。”身后传来季琅的声音,他果真把缰绳塞到姜幸手里就不管了,抱着臂看她,也不打算上手教。   姜幸握着缰绳,看着身下安心吃草的马儿,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可是脑海里还有别人骑马时的样子,不想被季琅小看,她一咬牙,用力夹了下腿肚子,马果然走了起来。   “还可以啊,”季琅为了让她有施展的空间,两手杵在身侧向后靠,“再快一点。”   尝到了甜头,又被夸奖了,姜幸胆子逐渐大起来,驱使着马儿东边跑跑西边逛逛,身后的季琅却打起呵欠来。   “再快点……”   他一直在后面催,姜幸也有些无奈:“再快点咱们掉下去怎么办?”   “有我在,你怕什么?”   那也不敢啊。   姜幸心里叨咕着,也没说出来,只是犹豫不决,这时,一双手从她背后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随着一声恣意张扬的“驾”,那马儿很快就在草场上飞奔起来。   马儿一快,背上就颠了,一阵风灌进嘴里,她都怕咬着舌头,总感觉自己要掉下去。   像是为了要让她安心一样,腰上搂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耳边响起他得意的声音:“我说的吧,不会让你掉下去。”   感受到骏马奔驰的自由,姜幸很满足,正想让他慢下来点,却发现马儿冲出了草场,向着来时的路去了。   “小侯爷!怎么跑出来了?”   “咱们骑马去街上逛逛,一直在这多没劲啊。”   姜幸急忙转过头:“可是……”   “可是什么?大盛又没有男女不可共骑一马的条令。”季琅不以为然。   是没有,可是也没见谁大摇大摆地在街上张扬不是?   劝阻的话是没用了,他就是这般我行我素,只是慢慢到了街市上,也没听见什么指指点点,大约是看她梳着妇人发髻,直接将他们当做夫妻了。   而且普通百姓大多也不识得他是什么小侯爷。   而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些百姓凑成一堆窃窃私语,脸上神色精彩,手中也不知比划着什么,根本没人在意他们两个。   “好像出什么事了?”姜幸嘀咕一声,突然看到前面走过去一列兵卫,打头的那个人,看着还很眼熟。   季琅直接策马走过去了。   “景二!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景彦正走着,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刚转过头,就看到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前头那个神色有些不自在的女子一下就撞进他眼里,以至于他都不想向后看。   真好,还能拥着她在街上策马闲逛。   景彦眯了眯眼,将流转在姜幸身上的视线移回来,放到脸色转黑的季琅身上:“刑部衙门走水了,你不知道?”   原本正纠结景彦眉目传情呢,季琅马上变了脸色:“清平呢?”   景彦啧了一声,皱着眉看他:“当然是上朝呢,现在才什么时候。”   “火灭了吗?”   “灭了,”景彦说完,忽然眸色一顿,眼中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声音低沉,他昂着头看季琅,“不过,档案库烧得不成样子,恐怕很多东西,要再也无法示于人前了吧。”   今天挺准时。   甜甜甜的时候咱也不忘走剧情哈。   大家最近咋不爱评论了内?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不相识(修)   “什么?”   季琅的神色忽然一变,双眉高耸,立马又问了第二句:“你说着火的是刑部的档案库?”   景彦面色不改,眸色坚定:“是。”   季琅不说话了。   大郎才刚开始重查当年胡主事贪墨一案没多久,虽然未能窥得事情全貌却是唯一的头绪,偏偏在这时发生了走水。   这没办法让人相信只是个巧合。   可是如果是他们暗中放的这把大火,越是存着将过往付之一炬的心思,不越是说明档案库有着能命中他们脉门的东西吗?   又或者说,引起这次走水的并非是晋王,而是别的什么人,那又是谁最迫切地想要销毁这一切?   季琅沉眉想了很久,景彦却没办法再继续逗留了,后面已经有兵卫催促他。   “指挥,时间不早了,刑部那边……”   景彦伸手制止,又抬头看向季琅,眉目间尽是认真之色,穿上铠甲踏上铁靴的他,好像和那个纨绔世子渐行渐远了。   他沉声道:“火场还有事要中城兵马司处理,我得走了。”   他目光明亮,话里的意思未完,季琅却明白他想要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目送中城兵马司的人离去。   临走的时候,他的视线再次从姜幸面上扫过,这次却未敢作停留。   街市上仍旧有人在窃窃私语,档案库走水时冲天的火光与黑烟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内情的人都在猜测是不是有人命丧生,对于他们来说,若只损失了一堆破烂纸张竹简,那也是天大的幸事。   没人觉得这是一场预谋……   “还好处理这次走水的,是景彦手下的中城兵马司。”送走了景彦的背影,季琅默默低语了一句,身前的人将视线挪回来,偏过头看他。   “是别人会怎样?”   季琅看了看姜幸,深深抿了抿唇,似乎透过她开始沉思起更久远的事:“五城兵马司里有两个指挥都曾是晋王的部下……”   那也就意味着,如果是那两个人处置这件事,他们季府不会知道更多的消息,甚至……还可能会被下绊子。   看季琅拽着缰绳转了个圈,然后又转了回去,似乎是在犹豫的样子,姜幸按住他的手,扭头笑着看他:“今天马也骑了,我也很累,不如咱们就回府吧。”   看他心不在焉忧心忡忡的模样,心思恐怕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她也希望他能多处理处理正事。   季琅读懂了她的用心,闻言没说什么,扽了下缰绳,马儿直冲季府而去,以至于,两人都一齐把某人忘在了马场……   马车上叼了棵草看着蓝天白云的长安,嘴上嘀咕着:“侯爷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姜幸其实并不知道季琅现在可以做什么,起码要等季清平回来,两人再商议如何应对这件事,但季琅回去之后明显是有头绪的,他径直去了碎玉轩,也没把在外面听到的事告诉楚氏和二郎。   回内院的路上,姜幸也不停在脑中搜寻有关胡主事的回忆,事到如今,可能一丁点信息都能给季琅提供线索,她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那个角落里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她虽然不知道是谁,声音却是记得的。   胡主事作为漾春楼的常客,每次却不一定都是自己来寻欢作乐,有时他神神气气地走在前头,有时又点头哈腰,可见随行的人身份高低不一。   再有,胡主事其实算是那些男人里面比较“长情”的人,他家里那位听说是个河东狮,他就只喜欢小家碧玉那种类型的,每次来楼里,必定选柳蝶姐姐……   “柳蝶!”姜幸突然顿住脚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十三娘掌管漾春楼多年,手里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但也不是所有秘密她都会知道,如果说漾春楼里有一个对胡主事知之甚深的人,这个人最有可能的便是柳蝶,而不是十三娘!   她退后一步,急忙转过身顺着方才的路去了前院。   之前她一直被自己掌控的信息蒙蔽,没能想到柳蝶这一茬,要是档案库的东西真的连灰都不剩,季琅他们也未必就是穷途末路。   好不容易走回了前院,姜幸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碎玉轩在哪里,武敬侯府很大,要是绕上个一圈,不仅得累趴下,还会耽搁不少时辰。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行色匆匆的清风,清风和长安都是季琅的长随,从小便跟在主子身边跑东跑西,碎玉轩在哪里,他肯定知道。   姜幸把他叫住:“清风,你可知碎玉轩在哪?能带我过去吗?”   清风本没看到她,闻声转身,急忙先行了礼,抬头后神色却有些犹豫:“这个……小侯爷不让别人靠近碎玉轩。”   “我也不行吗?”姜幸不熟悉清风,怕他仗着是季琅身边人的身份蒙骗自己,便冷着脸皱起了眉。   谁知道清风还是摇头:“连大少爷二少爷都不能进,小侯爷一发火,谁都跑不了。”   姜幸一怔。   竟然连季清平和季衡宇都不能靠近。   里面难道藏了个啥?   她沉了音,想着柳蝶姐姐就在漾春楼,跑也跑不了,晚一点再告诉季琅也足够,便要转身走。   “你们在这做什么?”   季琅站在清风身后,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人,姜幸面色一喜,快步走过去:“有关胡主事的事,我方才突然想起一点没有告诉你。”   “当真?”季琅也怔了怔,脸上出现一抹惊喜,他拉着姜幸往回走,“这里不方便说,去碎玉轩说。”   清风身子一僵,姜幸脚步一顿。   “不是不让别人靠近吗?”她看了看清风,又看了看季琅。   季琅摸了摸鼻子:“你能是别人吗?”   他又指了指清风:“以后夫人想去碎玉轩便去,不许拦着听见没?”   清风直抹汗,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哀嚎小侯爷怎么这么坑自己手下,以前明明说过谁都不许进的……   此时,长安还在马车上看天。   走过一个回廊之后,碎玉轩就出现在眼前了,门前立了几棵广玉兰,郁郁葱葱背后便是通往碎玉轩的幽寂小径。   铺地的石头磨平了棱角。   前面的季琅将门一推开,光线照入,空气中的浮尘隐隐约约,姜幸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和醉方居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却没想到里面还是那么干净空荡。   唯独只多了个书桌,上面的文房四宝都不全,只有罗累的一沓案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除此之外,就是一张边角十分整齐,被子叠得一丝不苟的床了,房里朴素到说这是一个寒门子弟读书的地方也有人信。   姜幸看着没有坐着的地方,就走到床边坐下了,屁股一沾上,顿时觉得硬梆梆的,和醉方居的那张大床完全不一样。   “你想到了什么?”季琅没在意姜幸进屋后的神色,而是问出这句话。   她回过神来,便将柳蝶姐姐的事告诉季琅了,后者听后,果然也觉得这是一条线索。   “她现在还在漾春楼吗?”   季琅话一出,姜幸神色顿了顿,这话可把她问着了,她离开漾春楼两年有余,里面的情况并不知道得很清楚,少有的几次偷溜回去,她也只够和十三娘叙叙旧。   “不知道没关系,我去楼里问一问。”季琅看她的模样也知道答案了,便随手一挥说道,语气很轻松,就像说自己要回家一样。   姜幸心中一动,忽地站起来:“我也要去!”   这话说得,更跟自己要回家一样!   季琅看着他,下巴一抬:“你去做什么?哪有妇人逛窑子的——”   “咳,逛青楼的。”知道自己措辞不好,便换了个称呼。   姜幸面不改色地看着他:“我好久没看看十三娘了,现在好容易没了拘束,正好去看看她。”   解释说得冠冕堂皇。   季琅忽地一笑,突然走近她,近在咫尺的笑容邪邪的,不怀好意:“怎么,不是那个大大方方让我去青楼里看折腰舞的你了?”   姜幸红了红脸,那之前跟那之后还是有不一样的,再说了,哪有男人去青楼之前还和夫人报备一下让夫人知道的啊,她听到了怎能坐视不理!   “总之,我也要去。”   “那你不能这个打扮,太招眼了。”季琅摸了摸下巴,看着她道,姜幸想说自己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那人却兴高采烈地去给她准备男装了。   看他的模样,就只是图好玩!   季琅带着扮作小厮的她从漾春楼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了,突然开始顾及起脸面的姜幸只得将头压得低低的,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祈祷着千万别被人发现。   谁知道低头走着走着,忽然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姜幸以为是季琅,一边摸着头向后退一边抬头,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是个身穿品竹色外衫,看起来与漾春楼格格不入的文弱书生。   “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进错地方了?”   “是啊,这细皮内肉的,穿着男人衣服也没用呀,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文弱书生神色怔忪,说着调戏的话的是他身后的两个男人,两个都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姜幸急忙用袖子挡脸,露出一对眼睛找季琅,埋怨着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不见了,没注意身前人的脸色。   登徒子其中的一个应是喝了点酒,正是上头的时候,一看姜幸躲,便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那文弱书生见了,刚要张口说什么,却也来不及制止。   那人伸手握住姜幸小臂,似是要撩开她遮挡面容的袖子,却不想自己还没用力挣扎,就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声。   “谁的人你都敢动,信不信小爷我剁了你的手!”   声音一出,二层的人立马就安静下来了,只有被拿着脉门的人嗷嗷叫唤,立马认清眼前的人是谁,嘴里说着求饶的话:“小侯爷爷爷……我错了……我真不知道这是小侯爷的人!要是知道,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姜幸躲在突然出现的季琅身后,后怕地掐了掐他腰间的肉,前面的人嘴角一咧,手上用加了劲,那个登徒子顿时叫得更大声了。   “楚六郎,你快帮我跟小侯爷说几句好话啊,我要疼死了!”   那人知道求饶没用,看向一旁的文弱书生,谁知道季琅听见这句话后更生气了,直接加重力道,只听见“咔嚓”一声,那人捂着手腕痛苦哀嚎了起来。   季琅却是皱眉看着欲张口说话的人:“你什么时候跟这种人混到一起了?”   被唤做“楚六郎”的人低了低头,不知道想着什么,又抬头坚定地看向季琅:“今日是我们的不是,小叔宽宏大量,就饶了他吧。”   季琅眯了眯眼,只是把姜幸拽到怀里,没有说话。   楚六郎当他是默认了,一边弯了弯身,一边和同来的另一人将那个断了手的人架了出去,临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头埋在季琅怀里的姜幸,又挪开视线离开了。   引发了这么大的骚乱,十三娘也早就过来了,只是看到小侯爷在场,所以才一直没说话,见风波平息下去,才浅笑着上前让人都散开,又假装去招待季琅,将他带上了顶楼。   姜幸窝在他怀里,偷偷抬头看他:“刚才那个人,喊你小叔?”   季琅有些心不在焉,闻声回过神来,敲了一下她的头:“你真是到哪都能给我惹事。”   “这怎么能怪我?”   “怪我没看好你,”季琅突然隐去笑意,眸色深深地看着前面,“那个人你不认识?宁国公府楚六郎楚寰。”   宁国公府便是太夫人的楚氏的娘家,楚氏一族家大业大,又人丁兴旺,和关系简单的季府不能比,一个楚六郎,她当然不认识。   姜幸摇了摇头。   “那真是奇了怪了,他明显认得你。”季琅满含酸意地啐了一口,前面的十三娘听不下去了,回过头道:“当年我虽把幸娘藏着掖着,却也不是让她一点也不见光,兴是某个时候撞见了,我们幸娘国色天香,见着一面也忘不了。”   看十三娘狠狠夸自己,姜幸垂了垂头,没有说话……的确有这个可能。   季琅却没应声。   楚寰以前不逛青楼。   “算了,今天我和幸娘来,是想跟你打听一下柳蝶的事。”到了偏僻的地方,已经没有外人了,季琅脸上的忧色散去,松开姜幸,看着十三娘道。   “柳蝶姐姐现在还在漾春楼吗?”姜幸也上前。   秋十三娘怔了怔,良久过后才点了点头:“现在还在,再晚几日,就不在了,有个屠夫要给她赎身,银子都要凑齐了,你们找她做甚?”   这两天找工作面试,基本不是在火车上就是在面试的路上,所以更新会很不稳定。   非常抱歉了!   1号会正常起来。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只想被摸摸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兔子乖乖 9瓶;网友小赵 3瓶;妖魔鬼怪都离开 2瓶;我真是太可爱了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动荡   秋十三娘带着两人到柳蝶房前的时候,神色有些犹豫,看透世事凡尘的眼在门前几度流连,然后才转过身:“欢乐场上都是逢场作戏,这话是没错的,但是万千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付出丁点真心的……”   姜幸和季琅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转过头继续等十三娘的后话。   良久之后,却见十三娘又自嘲般地摇摇头,抬起眼正视季琅:“若是小侯爷在这里没找到什么答案,也不要逼她,毕竟她马上就要逃离苦海了,也许不希望还和过去又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这话听起来容易让人误会,不知道的还以为十三娘知道什么事呢,姜幸便拿捏不准她的意思,季琅却点点头,眨眼间已经推门进去了,好像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柳蝶自己有一个房间,毕竟她也算漾春楼的老人了,两年前随姜幸入宫跳折腰舞之后身价更是跟着水涨船高,时常被大户人家邀约赴宴献舞。   推门而进,映入眼帘的是一架连屏,走过去之后,便看到一个女人正坐在妆台前画眉。   听见声音,她受了惊吓般地放下手,透过镜子看到来人,先是露出了笑脸。   “芊芊!怎么是你!”她挪开凳子,欣悦上前,执起姜幸的手看了她半晌,“听说你嫁到了武敬侯府,我还以为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芊芊?”被当做透明人的季琅挑着眉看着姜幸,眼中带了点玩味的笑意。   柳蝶这才注意到随行的男子,看他贵气逼人器宇轩昂,认真打量了好几眼才捂着嘴惊呼出声:“小侯爷!”   季琅虽然自己不常来,但因为季衡宇和景彦的关系,楼里的人认得他也不奇怪。   但是近日来不是叙旧的,姜幸咳嗽一声,把那个“芊芊”的名字含糊过去,拉着柳蝶的手,急道:“柳蝶姐姐,近日我和小侯爷前来,其实是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   “问我?”她指了指自己,似乎没猜测到两人的来意,眼中却已经有一丝防备了,“是什么事?”   “你认不认识刑部的胡主事?”季琅单刀直入,拧眉问了出来。   柳蝶一听这个名字,脸色马上变了,她向后退一步,眼睫微闪,然后垂下头,坐回到刚才的圆凳上,转过身背对着两人:“认识又怎样?他已经死了很久了,有关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什么都没问呢!”季琅笑了笑,慢慢走过去,拿起状态上的各种胭脂盒和小摆件看了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柳蝶眸光微闪:“那你们想要问什么?”   姜幸看了看季琅,她多少也能猜测出柳蝶的态度,看来是不想说了。   现在关键在于怎么寻找一个撬开她牙冠的突破口,还是像十三娘说的那样,就这样放弃,不去逼问她。   季琅很悠闲:“我其实没什么想要问你的,你不如说说,胡主事过来找你的时候,都跟你说过什么?”   “男人过来便是为了寻欢作乐,他还能跟我说什么。”柳蝶看着镜子,神色哀怨。   她的语气有所隐瞒,并不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胡主事已经死了,她将秘密留在心底又有什么意义呢?   “柳蝶姐姐莫不是怕有人会来报复你?”姜幸不确定地问道,毕竟除了这一点,她没必要替一个死人保守秘密,在没有需要保护的人的情况下。   柳蝶不说话了,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很久很久。   如果这是一场心理攻防战,越是沉默的人内心越纠结,越有可能率先被击垮,可是沉默过后的柳蝶却突然强硬起来,她站起身,正对姜幸:“我还有两天就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前尘往事我都可以忘却,至于胡主事,他死了那么久,很多事都已尘埃落定,你们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们走吧!”   俨然已是下了逐客令。   姜幸没想到她会变脸变得这么快,神色还有些错愕,季琅却已经抓着她的手向外走了,一点都不留恋,连她都看出柳蝶隐瞒了什么,季琅没道理看不出来。   门被柳蝶关上后,姜幸心里着急,还想进去问,却被季琅拦下。   “人家都赶你了,还进去做什么,叙旧?”   姜幸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全然不在乎柳蝶掌握的东西,不知怎么心里便憋着一股气,好像极不情愿看到他对所有事都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似得。   “十三娘虽然那么说了,可你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问啊!”   姜幸要进去,再次被季琅抓住,呵地一笑:“你还真向着我。”   “不是我不问,而是她已经说了很多了。”   姜幸刚要说什么,却听季琅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她怔了怔,两眼茫然地看向眼前人。旁边刚好有个醉汉经过,季琅咳嗽一声,将她带到怀里避开那个醉汉,伸手从她鼻头上刮了刮:“你反应可真慢。”   笑容自信满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姜幸睁圆了眼睛,脑中回忆起柳蝶的话……不都是在推拒不答吗?哪里有什么信息?   两人往回走,为了说话不让人听到,季琅都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肩膀上那么一搭,旁人从后头看,很容易产生误会,走了没几步就有指指点点的声音了。毕竟在青楼,两个男人这么暧昧成什么样子……   姜幸意识到不对,想躲,季琅捏着她耳垂,捧着她脸靠近些:“你们柳蝶姐姐少说也是进过宫得过陛下夸奖的,如今在漾春楼,得是什么价位?”   一听他是说正是,姜幸不动了,抬头看他:“自然是普通姐姐比不上的。”   “那是,所以来赎走她的是一个屠夫,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十三娘是这么说的,”姜幸起初没觉得哪里不对,看季琅提出这一点,才发觉好像是有些说不通,“如果攒了好多年,也是有可能的吧。”   “啧——”季琅伸出食指摆了摆,“我在她妆台上看了看,上面的首饰胭脂水粉,全都是上上品,跟你们楼里姑娘用的全不一样,最有可能就是别人送的,但是一个屠夫,绝不可能送这么贵重的礼品。”   “也就是说,柳蝶的入幕之宾里,有一个舍得花钱大财主,想要给她赎身的人也不一定真的是屠夫,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至于她为什么要藏着这个秘密……”季琅摸了摸下巴,突然不说话了,姜幸顺着他话里的意思想,心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胡主事已经死了,她确实没有需要再顾及的人,可是那个需要保住性命的人,如果是她自己呢?   不管是贪墨案还是当年的海难,知情者大有人在,死了一个胡管事,说不定还有另一个位置更高的人和柳蝶有牵扯。   “她是怕将事情告诉我们,会被杀人灭口?那么极有可能,要将她带离漾春楼的,就是和胡主事之事有关的人!”   “你也不笨嘛。”季琅低头看她,笑意深深,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就在他要凑过来的时候,姜幸急忙推开她。   “那你怎么不问她那个人是谁?”   季琅被推开之后有点不开心,摸了摸鼻子,眼睛看向别处:“她为了保命,明显不会告诉我们的。不过,我心中已经有数,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难查的东西。”   两人又去找了一次十三娘,不过这次是季琅偷偷和她说了些什么,姜幸没听到,坐上马车回府的时候,季琅也一改之前的悠闲自在,靠在车壁上闭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幸看他的模样,发觉自己总是猜不透这个人的想法,虽然成亲很仓促,两人从陌生人到夫妻,之间也根本没经历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可是这种感觉还是让她觉得心中憋闷,像是在迷雾中行走,摸不到边际,也看不到脚下,想探寻得更深,却又怕时刻会跌倒,甚至步入深渊。   到了侯府门前,季琅睁开眼就看到眼前有个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两人对视了足足十息,姜幸才急忙将视线挪开。   “想看便大大方方看,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季琅忍不住调侃一句,姜幸转身去撩帘,不想被季琅揪住这一点说。   季琅本还想再逗她两下,跟着她下去之后却看到清风徘徊在季府门口,见他回来了,急忙从台阶上奔下,脸上满是焦灼。   “小侯爷!不好了,宫中来信传话,说大少爷被扣下了!”   季琅笑容一僵,震惊之后,眼色顿时阴沉下来。   一句话也没说,他先进了侯府,姜幸知道事关重大,季府唯一一个在朝的人若是出事了,对侯府绝对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她跟在季琅身后,进到里面,就听季琅边走边问。   “怎么回事?宫中的人来传的话?怎么说的?”   清风对答如流:“说今天的刑部大火跟大少爷有关。宫里的方姑姑来传的话,让我们暂时不要担心,只是例行公事,言语间,好像是朝中有人故意针对大少爷……”   “这件事娘知道了吗?”   清风顿了顿:“还没有……”   季琅走到半路,忽然又停了下来,他沉眉想了想,先是转身嘱咐姜幸:“你去福禄堂陪陪娘,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府再说,能瞒则瞒。”   姜幸点了点头,他又去看清风:“去寻二郎,让他去中城兵马司的衙门找我。”   说完,季琅转身便离开侯府了,听他话中的意思,应该是找景彦询问情况去了。   大郎上朝途中发生的走水,连季府都没能回就被扣押,只能说明背后之人是有备而来。   那跟胡主事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姜幸觉得暗涛汹涌,安阳城从来不缺阴谋诡谲,在姜府的时候是,在季府的时候也没什么不一样。   最可怕的,莫过于到头来发现搅弄风云的都是同一个人罢了。   摇了摇头,姜幸向福禄堂走去。   —   黑夜如幕,幽云笼罩着月光,浮动不息。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行色匆匆,却是有着目标,直接奔去了一个大府偏门,敲了三声,门打开了,她递上腰牌才进去。   被引至正厅,一个金装富贵的人仰靠在椅子上正欣赏歌舞,远远看到她走进来了,便让人散去,虽有些意犹未尽,但并未着恼。   “这么晚了,找本王何事?”   底下的人将兜帽一摘,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秋十三娘跪地行礼:“今日,小侯爷来漾春楼寻柳蝶了。”   成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柳蝶?”   他笑的时候像个弥勒佛,不笑的时候,眼中的锋芒便倾射而出。   “就是那个你始终不愿除去的人?”   秋十三娘哽了一下,才点了点头:“现在好像可以确定,她是背叛我们了。”   成王捏了捏胡子,拿起果盘里的葡萄吃了一颗,皱着眉道:“本王就说过,你行事不能优柔寡断,不要心软,明知道她有事瞒着你,生了自己的小心思,就该早早斩断祸根。她背叛你了,你就危险了,知道吗?”   秋十三娘明白这个道理,此时也是懊悔不已,可是又不想承认自己的错,哀声道:“女人本就命苦,在青楼的女人命更苦,我拿着她们的脉门,私下里收集京中隐秘,整理归纳脉络,组建一张情报网,从来不强求她们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人都有私心,她们怎可能事事都告知于我?”   成王点头:“是是是,你菩萨心肠,那现在又怎么说?”   看秋十三娘不说话,成王面色顿了一下,转移了话头:“那柳蝶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蝶的恩客,其中之一是现在的刑部尚书周樊,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陛下的人,所以未曾防备,今日经小侯爷一提醒,我才发觉,他可能已经投靠那边了。柳蝶掌握了不少胡忠的把柄,其中可能也涉及到他,柳蝶这是沦为两边的棋子了,现在知道自己的命拿捏在那人身上,才不敢说出实情。小侯爷走后,我已经把柳蝶软禁起来。”秋十三娘面色严肃。   成王从椅子上坐正了,目光动了动,突然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   “对上了,都对上了,要不早朝怎么会有这么一出呢。原来是周樊想找个替死鬼,让季清平背这个黑锅了!既消灭了物证,又能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奇哉妙哉!”   “那,季府会不会有事?”秋十三娘犹豫一下,问出口。   成王却没再说话,眸光如烛火一般明灭不定……   大家是不是在养肥啊,看的人好少(哭唧唧)   目前还是更新不稳定,到一号会改回晚九点更。 第45章 布局   季清平当朝被扣押拿下问话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瞒下的,尤其楚氏又不是老糊涂,这件事很快就传进了楚氏耳朵里,连带着大房二房都知道了,一向冷静温厚的大夫人景氏也慌了神。   大郎在朝中谨言慎行,从未出过什么差池,而此事最让人捉摸不清又忍不住担忧的,其实是陛下的态度。   姜幸听季琅的话到福禄堂陪太夫人,直到阖府上下全都知道大郎的事,已经整整过去了一日。众人都在等消息,晚饭也没吃几口,空荡的厅堂里呼吸可闻,夜里风起,吹得窗户咣咣地砸着,姜幸站起身,将窗户关严实了,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   “好像是小侯爷回来了!”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话音刚落,季琅和季衡宇的身影在门外的黑幕里浮现,两人都走得很快,疾步匆匆,屋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就看到季琅提着衣摆踏上台阶,紧锁的双眉如利剑般插到人们心上。   大伙都觉得结果可能不太好。   轮不到姜幸冲到最前面去。   “老三,到底怎么回事?”   楚氏沉声问道,眉目间虽有忧色,却还尚且保持镇定,身为武敬侯府太夫人,她还是很拿得住的。   季琅一看众人都知道大郎的事了,在姜幸身上瞄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责怪她。   回过神来,他一边安抚楚氏一边扶着她坐回去,又去看向景氏,开口道:“刑部的档案库走水之前,大郎曾多次出入,被有心人记下了,拿住了把柄,当朝发出了质疑,陛下也不能偏私,这才暂时把大郎扣下了。我去问过宫里的人,只要查清和大郎没关系,马上就能放出来,大嫂不必担心。”   季琅是安抚的口气,也许是之前跑得太急,姜幸总听出他声音里夹杂了许多不安分的喘息,景氏皱着眉,并未因为他几句话就放下心来:“平儿现在在哪,可有什么危险?”   “在大理寺,”季琅顿了顿,“涉及到刑部本身,为了避嫌,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大理寺查办。”   景氏脸色一变:“那不就是下了大狱了?这和已经认定平儿有罪了有什么分别?”   季琅赶紧走过去,一边回头给季衡宇使眼色一边解释道:“大嫂别着急,我和二郎刚从大理寺回来,已经看到大郎了,他没事,也说让你们不要担心。只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陛下才故意这么强硬,用不了多久就会放大郎出来的。”   “对对对,大哥在那没人敢亏待,吃好喝好还有人照顾,大伯母和祖母不用担心。”季衡宇忙在后面附和。   景氏脸色缓和很多,听到季琅和季衡宇说见过大郎,已经放下一半的心,就在这时,楚氏敲了敲她的九头蛇杖,终于发话了。   “老三既然说没事,平儿也传话叫咱们不用担心,那便听他们的吧,老大老二媳妇都没吃晚饭,都回去吃点。咱们武敬侯府,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一点小事不至于自乱阵脚,尤其是这时,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楚氏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白鬓苍苍却中气十足,让人听了都安心不少,景氏和叶氏都起身要退下了,卓氏跟着叶氏一起。   眼见着大家都要走,姜幸脚底挪了挪,不知道该不该走,便去看季琅。   “老三先留下,我有点事要问你。”楚氏发话,姜幸就知道自己得一个人回去了,想和季琅眼神示意一下,却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看自己。   联系他刚才那意味分明的眼神,姜幸忽地心里一慌,总觉得这一下午的时间,季琅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忧心忡忡地走了出去,刚踏出福禄堂的门,姜幸突然被叫住。   季衡宇站在她身后,嘴角向上一勾,笑容有些冷硬,姜幸回过身,打量他好几眼。   以前的季衡宇虽不说待她有多敬重,“小婶婶”总是喊地出口的,刚才却直呼她“姜元娘”。   “什么事?”姜幸皱了皱眉。   季衡宇走过去,下巴抬了抬:“咱们两府现在也算是姻亲关系,不求你们姜家在朝中与我们侯府同气连枝,最起码这种时候不要落井下石吧?”   心里一动,姜幸正对他,眉心皱得更深了:“姜府怎么了?”   “你父亲联合周樊那个老贼,在朝堂上弹劾我大哥,而且是有备而来,看起来是盯着我大哥很久了,我就不明白了,季府是欠了你们姜家什么吗?大哥大哥被整,小叔为你还得罪魏国公府,忍气吞声娶了‘那边’的人——”   他咬字很重,说到这里停了一瞬,冷哼一声,偏着头笑了笑:“家里有这么一个人,看来平时说话也得小心谨慎了,免得被人听了去,全叫别人知道了。”   季衡宇转过头,紧紧盯着姜幸:“你既然嫁到了季府,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我不管你原来是谁家的人向哪一边,要是你胆敢出卖季府伤了小叔,我季衡宇绝饶不了你!”   他说完转身要走,福禄堂内昏黄的火光投射出来,映得两人影子又斜又长,姜幸看着他的背影,冲到头顶的怒火一瞬间被水给浇灭了。   话到嘴边被她咽了回去。   她终究没说什么。   季衡宇发这么大的火,就说明季琅方才说的那些没有那么简单,起码大郎的处境绝不会像他们说得那么轻松。   假如姜有卢确实是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人,季衡宇又为什么给她好脸色呢,质疑她的身份也没什么不可。   可是姜幸根本不在意,她也不必在意一个与自己说不上有什么瓜葛的人,她唯一在意的就是季琅了。   福禄堂内,人都出去后,楚氏转身进了里屋,一句话都没说,季琅心头一凛,只好垂着头跟在后面。   进去后,楚氏坐到罗汉床上,双手扶着九头蛇杖,在地上杵了杵,语气波澜不惊:“说说,怎么回事。”   “娘,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大郎……”   “怎么回事!”楚氏又问了一遍,这次语气加重不少。   季琅肩膀一抖,立马站直了身子,知道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楚氏的法眼了,只好选择和盘托出。   “大郎被扣押,实际上与刑部走水无关,或者说,没有因果关系。”   楚氏眼眸一抬,目光锐利:“有别的事?”   季琅点了点头:“我们由胡主事一案重查了当年贪墨旧案,发现卷宗描述极其混乱,许多疑点未清,胡忠是不是真的贪墨,我们并不知道,毕竟他只是一个小角色。”   “但是当时的刑部尚书却极有可能是冤枉的,有人为了除去他,推他出去当替死鬼,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同在一部做事,当时还是刑部侍郎的周樊。”   楚氏摸着九头蛇杖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前方,随即闭了闭眼。   只要对京中各种势力做到心中有数的人,或者直接深陷在权利争端中的家族,听了这话,其实都能明白大半了。   周樊是陛下亲手提拔上来的,也是当做心腹培养的人,当年的事处理得这么草率,也有陛下想要推他上位的心在里面。   因为原来的刑部尚书,就是和晋王走得近。   陛下在位十多年,和晋王的隔阂也越来越深,旁人不知,他们多少还是知道的。   “然后呢?”   “然后周樊先发制人,他知道大郎在查当年一案,怕事情败露,便早一步在朝中弹劾大郎,把一切事情都推到了大郎头上,毕竟刑部清洗过后,大郎也是受益升迁的其中一人,他有动机。”   季琅揉了揉眉毛,脸色有些焦躁:“最主要的是,那之后就传来刑部档案库走水的消息,大郎又多次出入,如今证据尽毁,大郎又脱不开嫌疑,现在处境十分不妙!”   楚氏安静地听完,清列的双目映着烛光,显得有些幽深,良久之后听到他一声冷笑:“对方是有备而来啊。”   “没想到被他们占去了先机,”季琅站起身,从房中来回踱步,“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不是真相,反而是两方势力的博弈,就算陛下向着咱们,也难堵住悠悠众口。”   楚氏摇了摇头:“万事,都不要寄希望于陛下向着谁。”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咱们季府的陛下。”   季琅坐回到椅子上,神色有些愣怔,楚氏说这话时,他总觉得齿间寒凉,又没什么话可以反驳。   “幸娘说,你去找景二了,他怎么说?”楚氏突然扭头问他。   “说到这,就更匪夷所思了,”季琅挠了挠头,“我和二郎连景彦的面都没见到。”   “被阻挠了吗?”   “不是,是景彦不见我们。”季琅郑重道。   身份他也亮出来了,让人去兵马司传了三次话,他和二郎在外面顶着太阳站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到人,直到太阳下山。   实际上他们根本没看到季清平,都是骗景氏的罢了。   唯一得到的确切消息,就是大郎如今在大理寺,那是第三次吃了闭门羹后,景彦让人传的话。   楚氏突然放下手杖,向后靠了靠,她抬头看着房顶,深邃的双眸倒映着雕梁画栋,却映不出她的想法。   良久之后,她突然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季琅,摇着头苦笑道:“娘这一把岁数,又是深宅妇人,为大郎做不来什么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和二郎,上心一次,把大郎救出来,行吗?”   “你是武敬侯,身上有着担子,这次,得背起来了吧,嗯?”   我回来了!   六一快乐!没有迟到吧?六一快乐有红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耳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太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两头火   第二日,季家两位爷再次去兵马司寻景彦,却依然没见到人。   这次季琅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本以为福禄堂安抚太夫人景氏的那些话能瞒个几日,可是现在季府在明,全然被蒙在鼓里,所知甚少,更遑论想出应对的法子。   事急从权,何况季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和景氏说明了实情,想让她通过魏国公府了解一下当日到底是何情况。   等了两日,季府的人才知道,原来随着季清平一起上朝,出门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的流川,在走水当日被当做纵火人捉拿了。   他们本以为流川是跟着季清平一起被暂时扣押,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一出。   更让武敬侯府的人没想到的是,第三日上朝,大理寺呈递了审讯结果,季清平身边的流川对纵火之事供认不讳,且承认是根据季清平的指使去做的。   此言一出,大殿上群臣激愤,陛下更是大发雷霆,由大理寺暂时扣押直接变成了革职查办,消息传到季府的时候,景氏一时情急,顿时晕倒过去。   大理寺派人来搜查武敬侯府,阵仗浩大,引来了许多人围观指点,不清楚此事来龙去脉的,几乎就将季清平当做幕后黑手来看待了。   姜幸身为季家人,自然不能老老实实待在醉方居,听说大理寺的人和卓氏在前院吵起来了,她急忙带着丫鬟赶过去,不论怎么说,她也是武敬侯夫人,自然不能躲在两个嫂嫂和楚氏后面。   管事来传话,去的路上,姜幸皱着眉头,手指在衣袖上勾来勾去,她心里其实是不安的,但是总要硬着头皮上。   “侯爷和二少爷呢?”   管事赶紧应声:“二少爷去了魏国公府,至于小侯爷,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   自从那日福禄堂两人分开之后,姜幸就再也没见过季琅,只听说他在碎玉轩宿着,每日为大郎的事东奔西走,她也不便过去打搅,何况又帮不上什么忙。   现在看管事的意思,不止她不知道季琅的去向,竟连府中下人也不清楚。   大理寺的人都亲自上门了,府中仅有的两个男人居然都不在。   刚行至前院,合着长长的回廊,姜幸就听到底下传来的争执声。   “二少夫人,咱也是秉公办事儿,您在这拦着不让我们进去,到时候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来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鼻下两撇小黑胡子,看似恭恭敬敬,实际说话夹枪带炮。   卓氏穿着榴花织锦缎裙,头上戴着两支金步摇,额前点了个京中颇为流行的钿花,挺身一站,亭亭玉立,又不失将军府历来浑然天成的英气。   姜幸顿住脚步,手扶在栏杆上。   就看卓氏背着手,眼睛向上一瞥:“大人奉命来查案,我哪能拦着,只是大哥平日里去过的地方,大人都看过了,没什么稀奇的。”   “这是我家郎君读书的地方,他可没犯什么事吧?”   大理寺少卿齐秀戎眉头一立,卓氏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偏就噎了一口,在属下面前丢了面子,脸色顿时黑了。   他指了指旁边:“那这间屋子,总不能也是二少爷的书房吧?”   卓氏扭头一看,房上匾额写着三个烫金大字“碎玉轩”,她扬颜一笑,刚要说话,就听后面传来声音。   “真不巧,那是我们侯爷的书房。”姜幸扶着栏杆走下来,偷偷冲卓氏眨了眨眼,背着那个齐大人,卓氏也跟她吐了吐舌头。   齐秀戎眉头颤动,胸中拱了一股火气,他走上前,皮笑肉不笑道:“夫人这就没意思了,武敬侯府就这么大,我们已经给了面子,内院一脚都没他进去,现在哪里都不让我们动,我们搜什么?到时候陛下降下罪来,夫人担得起吗?”   夫人是叫着好听,可说到底姜幸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丫头,别说镇不住齐秀戎,他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何况季清平下狱有姜家的手笔,姜幸这个侯夫人的位置能不能坐稳还另说,一个青楼里出身的人,眼界能有多大,三两句话就该被他吓住了。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站在姜幸身前,挡着她是一丝都看不见了,卓氏担心姜幸招架不住齐秀戎,想要上前来替她解围,就看姜幸抿了抿唇,昂着头,眼中光芒闪动,毫不露怯。   “那真是奇了,陛下是让大理寺彻查清楚,办不成公事,竟要我一个小女子担着?”   姜幸笑了笑,点着头:“成!大人若是觉得担不了,便跟陛下说,算我一头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咳咳……”   话音刚落,齐秀戎后头跟着的属下没忍住笑出了声,被他瞪了一眼吓够呛。   卓氏掩嘴笑了,把心放到肚子里,走到姜幸身后,也不去出头了。   “夫人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边就算不是季清平的书房,又怎么分那么清楚,说句难听的,要是季清平和人串通好了,故意将证据放到别处……”   姜幸踏前一步,小小的身躯却气势逼人,丝毫没被齐秀戎的话压住。   “大人的意思是,纵火一案也有我们小侯爷一份?”   齐秀戎愣了愣:“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侯爷和府上二郎都与此事无关,大人是不是就能走了?”   齐秀戎又被堵了一句,立时怒上心头,眼前的丫头伶牙俐齿,更是怕他也不怕,本以为几句话就能镇住她,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军。   忙活了一上午,大理寺带的人还真什么也没搜到,如今季清平就差一个确凿点的证据问罪了,可就是查不出来,头上还有个大理寺卿压着,他咋能不着急?   左右也说不通,他也不打算留面子了:“夫人既然这么说,那下官可就对不住了,毕竟陛下降罪下来,夫人没事,下官要受罚。听我命令,进去,搜!”   一看齐秀戎要用强的,姜幸感觉胳膊一紧,被卓氏往后一带,她劲用得巧,姜幸一下就跑到她后面去了,还被紧紧护在身后。   卓氏似要大展拳脚了,可她还没招呼起来,双方都停住了手。   “我武敬侯府座立京中百年,还没人从陛下压过我们,你是觉得我们大郎出事,就欺我侯府无人了吗?”   扭头一看,楚氏正站在门槛前,手中杵着九头蛇杖,泰然而立。   面对两个小辈,齐秀戎还敢这么硬气,一看到连深居简出的太夫人都出来了,他立马蔫了。   齐秀戎是奉安伯家七郎,蒙了荫恩才在大理寺混到这个位子,而奉安伯府能有此尊荣,也是当年随着老侯爷干出来的。   武敬侯府对齐家有恩!   几个小辈都可以不吝,到楚氏这,齐秀戎可没那么硬气!   “不是,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太夫人,就算给下官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骑武敬侯府的脸啊,可是……”   楚氏闭了闭眼,也不看他:“没什么可是,你若是搜完了,就带着人走吧,不然,还让老身送送你?”   齐秀戎面色一僵,脊背刷刷冒汗,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再蹬鼻子上脸,回去非得被他爷爷削死。   就是……这一趟还真白忙活了。   “大人,您看——”后头的属下想给个台阶下,上前来提了一句。   齐秀戎看了看最后剩下的两间房,终是没进去,跟后头的人一挥手:“咱们走!”   姜幸看着刚才还跟自己掰扯半天的齐大人,才和娘过了两招就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走了,回头去看她,顿时发觉她形象更加光辉正大了。   楚氏却是叹了口气,也没看她们,转身又走了回去。   姜幸怔了怔,发觉她背影有些佝偻,这么一看,到底是上了年岁,老了……风光了一辈子的人,从来说一不二,到如今震一震手中的九头蛇杖,还是能镇住别人,可是这样的风光,又能撑到几时呢?   “小婶婶,小婶婶?”   姜幸回过神来,就感觉到袖子被人拽了拽,扭头一看,卓氏正拧眉看她:“小婶婶想什么呢?”   “没事。”姜幸摆摆手,心中一动,指了指那边的屋子。   “里面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卓氏回头看了看,却是摇了摇头:“不是,是小叔特意提过,碎玉轩不准人进来查,我怕引起他们怀疑,才连带着二郎的书房也一起挡了。”   季琅竟然还真的特意提过。   姜幸心思流转,看了看那个神秘莫测的碎玉轩:“你知道小侯爷去干什么了吗?”   卓氏怔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姜幸拧着眉慢慢走到碎玉轩前,抬头看了牌匾良久,抬步便要进去。   卓氏一愣,忙伸手去制止:“小婶婶!那里——”   “没事儿,他让我进。”姜幸转过头,神色自然地说了这句话,说完提着裙进去了,留下愕然的卓氏。   怎么听着,感觉话音里有一丝腻歪呢……卓氏摸了摸头发,转身走了。   姜幸踏进屋,让紫绢青萍留在外面了,这次跟上次不同,没人在外面守着,进去一看,里面布置跟上次没什么不同,简简单单,一眼看过去,什么都纳入眼帘。   上次的桌案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这次却干干净净地,只放了一盏茶杯。   姜幸走过去,站在书架前,上面空空荡荡的,倒是专门有个放画本子的格子,里面什么都有,才打开一个,她又红着脸放回去了。   剩下的格子里面不是放了花瓶就是搁着别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挨个拿起来看,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既然这么普通,这碎玉轩藏得这么严实有什么用?姜幸不信邪,沿着墙壁走,边走边敲,听说有些机关密道都是这样敲出来的,她虽然不懂,也想碰碰运气。   谁知道刚敲了三声,就听到后面“咔嚓”一声,往后一看,那书架竟然向着自己过来了。   姜幸吓了一跳,喊了一声向后躲,刚捂上头,就看到一个黑影蹿了出来。   “小侯爷?”   那黑影顿住脚步,倒退两步转过身,看到姜幸滴溜两个大眼睛,啧了下舌:“你怎么在这?”   姜幸还满是疑问呢!   “刚才大理寺都上门来搜查了,小侯爷既然在家,怎么也不出来?”   结果最后是三个女人把人请走了。   季琅脸色一变,抓住她手腕:“来的是谁?怎么样了?”   “听说是齐大人,”姜幸挑了挑眉,“让娘给吓走了。”   “吓——行,我知道了。”感觉姜幸形容得有点夸张,季琅摸了摸鼻子。   他看起来似乎很着急,扶住姜幸肩膀,看着她眼睛:“我有点事,要出府一趟,你先回内院吧,放心,不会再有人来捣乱了。”   说完,便拉着她胳膊走,身子挡着她,好像故意不让她看书架后面的东西似的。   “那后边……”   姜幸扒着季琅的手,抻着脖子向后看,鼻头一动,她突然停住了动作。   那里面,似乎是一间真正的书房。   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新的墨香气,书架没打开前,那气味淡淡的,她没觉察出来,这门一打开,另一番天地出现,气味顿时浓厚了。   这感觉,她有几分熟悉。   只是又有些不太一样。   “你看什么呢?”季琅晃了晃她的眼,看她没反应,便接着拉她出去。   “小侯爷用的,是什么墨?”姜幸忽然抓住季琅的手,眼中闪过一抹急色。   季琅不明白这又是哪出。   “徽墨,休宁玄卿制。”他谨慎地一字一句答道。   “这不同种类的墨,味道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姜幸松开手,眼里满是震动,她向后退了两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出去,也不再好奇书架后面是什么样子,紫绢在外头,看见元娘提着裙跑出来,脸色都白了。   “夫人,怎么了?”两个丫鬟跑上前去,季琅也正追出来,就看到姜幸头也没回,留下几个掷地有声的字。   “备车,回姜府!” 第47章 一条船   景氏听了姜幸的劝说,却没直接和李氏说要回娘家,而是先让丫鬟回魏国公府稍了信,由景家人亲自来接的。   省的李氏找借口推脱了去,这下她总不能挡着魏国公府来接的人。   结果景氏回去住了没几日,季家就出了事,大夫人为了季清平来来回回奔波几趟,景氏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可一听说姜家也被搅在里面,便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她也不好出面。   可是一想起嫁到武敬侯府的幸娘,景氏心里就七上八下,本想着私下里找景彦问个清楚,却发现他三缄其口,竟连自己都不告诉。   正当她为此事犯愁的时候,姜修时下了早朝之后过来看她,两人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景氏心里憋着一肚子疑问。   看他两手搭在头顶上从雨幕中跑进来,一边脱下湿了边的外衫,一边擦拭脸上的雨水,景氏忙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衣服。   “武敬侯府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这么做,让幸娘在季家怎么做人?”   景氏许是问得有些急了,连个缓冲也没有,姜修时的动作顿了顿,良久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怎么?”景氏瞪大了眼睛,看姜修时愣了这么长时间,神色震惊不已,“这么些日子,你难不成都没想想幸娘?”   姜修时眸色一颤,偏过头去:“这件事你别管了,父亲自有父亲的打算。”   “那你知道父亲是什么打算吗?”   姜修时看着书案上的砚台,很久都没有说话。   景氏便明白了,忽然觉得心里攒着一股气,不上不下,她撑着腰坐到姜修时对面,看着他的脸,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半晌之后叹了口气。   “就算你心里没有那层亲缘关系在,幸娘在府中好歹也过了两年,就是一个贴身的物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那么长时间,也会有点感情吧?”   姜修时抬头,一双黑眉横起,轻轻皱了皱:“你什么意思?”   “是我想问问你什么意思,她是你妹妹,亲妹妹,你难道就不能替她想一想吗?”   景氏抿了抿唇,忽然定了定神色::“就算幸娘再恨你,再怨你,也真心对我好,心里没有一点隔阂,这丫头什么都分得清楚,看人是用心眼看的,可你呢?”   姜修时一时情急,竟然没有什么可反驳的话,其实朝娘说的这些他都知道,自从幸娘出嫁之后,他反反复复想了很多个日夜,心早就软了。   “陛下赐下圣旨之后,母亲带着二娘去了武敬侯府,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话,这件事你知道吗?”景氏收了笑,脸色沉下去。   姜修时一怔,从椅子上站起身,张了张口,已经多少猜出了事情的原委了。   “我跟你说这件事,不是为了挑拨你和母亲的关系。那天母亲到季府搅和一通,太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到最后季家都没吭一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姜修时眼睫轻颤。   景氏坐回去:“太夫人都和我母亲都说了,那个漾春楼的十三娘,是把幸娘从小带到大的,她是什么样的孩子,经历过什么样的事,都说了个清清楚楚。为了这个亲事,季府的人东奔西走,处处打听,了解至深,才能闷声应下。”   “可你呢?你是她亲哥哥。现在一句父亲心里有数,你说不管就不管了,可父亲到底是什么打算,你又说不清楚。如今姜家和季家是什么,是官场上政敌!季家有再大的度量,太夫人知道我们幸娘再怎么好,这样的隔阂怎么能说消除就消除呢?”   姜修时看着她良久,突然背过身去,向前缓缓走了两步,每一个脚印都夹杂着深思。   朝娘的话像是冬日的雨将他浮躁的心浇醒了,两人成亲这么多年,几乎无话不谈,从来没有什么藏在心里的事,可是像今天说这么多话,朝娘也从未有过。   “大郎……”   “行了,”姜修时转过身,走到景氏跟前,按住她肩膀,“这事……我心里有数了,你不用操心。”   “我还有事,先回府一趟,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就差人去姜府告诉我,我会马上赶过来。”   他说完,拿起桌上的外衫搭在手肘上,又急匆匆钻进了雨幕了,景氏站在门前,看着寥寥雨丝里的背影,总觉得他心底有话没说。   姜修时坐上马车,连身上的雨水都不顾,闭眼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   湿答答的衣领贴在脖颈上,一路凉到了心里,他伸出手搭在眼睛上,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心头却还缠着千丝万缕。   父亲为什么要对付季家,他都知道。   因为李氏的关系,姜家已经沦为晋王的附庸,他也知道。   而因为这层关系,晋王贤名在外那层气囊下包裹险恶用心,他也不能再视而不见。   妹妹从嫁出府的那一刻,就表示父亲已经将她放弃了。   如果是这样,是不是断绝关系要更好?   —   姜幸从侯府里出来,只带了两个丫鬟,便急急赶往姜府,到了姜府门前,她跳下马车,前门有人拦着,她也直接闯了进去,跟回府的姜修时正是前后脚。   可是横冲直撞,停也不停的姜幸没有去前厅,也没去寻李氏,更没有打扰方氏,而是直接去了内院的翠安居,去了她上次找景氏的书房。   在门口的地方终究是被人挡下了,正拉扯的时候,姜修时赶了过来。   “元娘,你这是做什么?”   他皱着眉头问。   姜幸转过身,看到他的脸的时候,心里还是像敲了声铜锣一样忍不住颤动,只不过脸上没表现出来,她走过去,拉着姜修时的袖子向里走,这次没人再拦着她了。   进去之后,她放下姜修时,一句话不说,便执起房间里挂着的书画搁在鼻尖嗅了嗅,越闻脸色越不好。   “元娘,你——”   “大哥,这些画可都是你作的?还有这些书,是你抄写的?”   姜修时被姜幸截住了话茬,要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只得点了点头。   “那这墨呢,府中采买的墨,可经由过你的手?”   “不曾。”   姜幸手上用力,将手中的画抓出了褶皱,眉目间闪过一抹怒色,而这种神情,和以往的又有不同。   她走到书房门前,将门关严实了,转过身,拿起手里被抓破的书画:“你最好找一个信得过的大夫,好好查一查你平时用的墨有没有问题,或许到最后,就能知道大嫂为什么嫁给你那么多年,连一个孩子都留不住!”   听到孩子的字眼,姜修时脸色登时就变了,他踏前一步,眼睛瞪着她:“你说什么?”   “大哥有时间问我,不如去查查这墨到底有没有问题。”   姜幸又看到他那张不敢置信的脸,每每她说什么,姜修时第一反应从来不是相信和照做,而是先质疑她话说的真假。   想起自己从府中不管不顾地跑过来,如今回过神,忽然觉得她有些傻。   就算去魏国公府告诉景氏,她都不该直接回来告诉姜修时。   言尽于此,她该说的都说了,姜幸转身要走,被姜修时一把扯住。   “你等一等。”他声音放软了许多,姜幸甚至能感觉到拉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   即便是再傻的人,也明白姜幸的意思了。   姜修时用的墨和季琅一样,徽墨,休宁玄卿制,京中勋贵,大都爱使用这种墨,它不仅保存长久,干得快,品质上乘,更有一种清新的墨香。   可姜幸在两个地方闻到的味道并不是完全一样,大哥的书房里,隐隐约约飘荡着另一种甜腻的香气,很浅,她却能分辨出来。   因为漾春楼里点过这种香的人太多了。   “你等一等,”姜修时绕过她,将门打开,不知跟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走了进来,“我已经让人去请了。”   说的应该是让人去请大夫了。   好歹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姜幸抿了抿唇,也不看他:“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姜修时声音有些急切,这一声把姜幸叫住了,他神色又开始纠结起来,片刻过后,他拽着姜幸的胳膊,把她往书房里面带。撩开那些书画,姜幸被他按到凳子上。   她还从没看过大哥有如此粗鲁的时候,刚要说话,就听见他声音沉沉道:“周尚书想借着这次的事,定季家大郎的罪。”   姜幸愣住了,抬起眼睛,目光彤彤地看着他,她怎么也想不到,姜修时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父亲,是站在晋王那边的,而你们武敬侯府,是站在晋王对立面上的,从你走出这个门开始,就意味着父亲已经放弃你了,你懂吗?”   姜幸站起身,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大哥想说什么?”   姜修时眉心微蹙,脸色有些扭曲。   “所以,为了今后从季家站住脚,你最好不要和姜家有什么瓜葛了,免得被他们猜忌,你一个小女子,要是在夫家没了地位,只会越过越难看。”   “你这是在关心我?”姜幸笑了笑,小手拍了拍胸脯,只是那语气,不知道是高兴多一点,还是讽刺多一点。   人啊,要么永远想不通,要么想通了,那便是后悔。   “要是这样,大哥大可不必如此,出了姜家代表什么,我从来,都比你要想得清楚。”   “父亲放弃了我,我也不稀罕姜家的庇护。”   冷漠生硬的话一出,姜修时的脸色顿时僵住了,尖利的话能刺透耳朵,然后扎到心口上。   以前他还不曾有这种感觉。   “那你是……”   “大哥,我在你背上说的那些话,你还不明白吗?”姜幸抬着头,唇边如暗锋利刃。   “父亲的这个决定,恰好消磨了我所有的顾虑,日后刀兵好相见,谁人也别想拿血缘压我了,你也不行。”   她低下头,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目光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好像在调整心头的思绪,姜修时一直在沉默,只是视线放在她身上,未曾移走。   “你总是比我慢一步,”她从姜修时身侧走过去,伸手,轻轻放在门上,“父亲放弃了我,是因为除了能在我身上寄托思念和愧疚,于他而言,我实在是没什么价值了。第二个放弃的,或许是你。”   “你想想,和李氏相比,和晋王的权势相比,想想父亲对权位的恋栈,你认为自己可有一争之力?”   她说完,推开了房门,外面雨后初晴,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将书房照得亮亮堂堂。   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人匆匆赶过来,正和姜幸擦身而过,想必就是姜修时请来的大夫。   姜幸觉得自己出来的有些早,起码要将结果听到的,不然枉费她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不顾一切回到姜家。   可是结果如何,着实又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姜幸摇了摇头,从翠安居走出来,来的时候畅通无阻,却不想,出去的时机那么不赶巧。   “这不是大姐姐吗?”姜嫣身穿烟粉色青萝纱裙,几日不见,又长高了些,眉眼舒展开来,和李氏有七分相像。   让人看着就十分不喜。   不止她一个人,今日的姜府正办了一场赏花会,来了好多京中贵女,围在姜嫣身侧的,还有上次在魏国公府编排她瞎话的秦三娘。   但是左右看去,只有姜嫣身份最高了,因为都将她众星捧月似的围在中间。   “大姐姐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姜嫣看了看左右,掩着嘴,不知道是挡笑,还是掩去担忧,“难不成是季家人发火了?把大姐姐赶了回来?”   姜幸看着她,没有说话,如今可能不止一个人这么看她,京中大多数人都觉得出了这样的事,姜幸在侯府里没可能好过了。   要说影响不可能一点都没有,毕竟二郎对她的态度就有转变,虽然太夫人和两个嫂嫂,以及卓氏都依然待她如初。   “武敬侯府出了那样的事……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姜姐姐回来了才是好。”秦三娘接了姜嫣的话茬,看起来好像是在替姜幸说话,实际上是坐实了她被赶回姜府的事。   姜幸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些小姑娘包藏祸心的时候神色这么有趣呢?   虽然她也不过才十六岁。   她笑着转过身,正对着那个给姜嫣频频使眼色的秦三娘:“你喊我什么?”   “姜姐姐,这不对吧,我什么时候认了你这个妹妹?”   秦三娘脸色一变,后面不知是谁捅咕她,她只得弯了弯身:“侯夫人。”   姜幸身份在这,她可是要行礼的。   “哼,连夫家都要倒台了,还在这端什么架子。”   “就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一纸休书送过来了呢,有什么好得意的。”   有像秦三娘那样风往哪出往哪倒的软骨头,自然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姜嫣也听见这话了,假模假样地瞪了那两个人一眼。   “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大姐姐可不是任你们好欺负的!”   “谁欺负你大姐姐?”   正说着,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吊儿郎当的质问声。   众人回头一看,就看到季琅背着一只手,手里拿了一把油纸伞,仪表堂堂地站在那里。   姜幸睁大了眼,季琅走过来,看她肩头湿了一块,伸手拂了拂:“你跑什么呀跑?外边下着雨,染上风寒怎么办?跟丫鬟连个伞都不拿,也不等我,害的我还得追过来接你。”   “谁让你来了。”姜幸还有些拿捏不准季琅的意思,一边说着一边要接过伞,被季琅躲开了去。   “我能不来吗,外面风言风语的,怕你在外头受气,回去不还是我心疼?”   姜幸拧着眉,觉得他是在做戏,可是耳根子后面直烧的慌。   “怎么那么娇气了,一点气都受不得?”姜幸反问他。   季琅轻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侧脸,邪气得很,也是全然反问的口气:“怎么不娇气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娇气,谁还能比我清楚?”   这话听得懂的面红耳赤,听不懂的也知道腻歪死了,大家伙都目瞪口呆,心说旁边还杵着一大堆人呢没看到吗?当她们是死的吗?   而且,是谁说姜幸被季家人厌弃了?这哪里有失宠的样子?   正想着,就看到季琅手上动作顿了顿,像是刚想起来似的,扭过头,一脸狂狷地看着姜嫣。   “对了,是谁欺负你大姐姐来着?”   那口气,目中无人,痞气十足,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季琅:不管你什么亚子,我都宠腻爱腻,绝不委屈腻。   姜幸:我也④。   姜嫣:大姐姐不值得你这么爱!   季琅:雨女无瓜。 第48章 堵和疏   含着三分笑意的视线一扫,落到那两个人身上的时候便多了七分锐利,吓得她们赶紧低下头,也不敢和这个混世魔王对视。   “怎么没人吱声了?”季琅向前走了一步,眼中的逼仄让人无所遁形,像是一把刀架在人脖子上似得,他呵地笑一声,“本侯就这么一问,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   姜嫣转了转眼珠。   “大姐夫,这些人都是我请过来的,不论怎么说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姜嫣走到前头来,替那两个多嘴的人挡了挡,后者一看,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季琅抱着臂在那两人身上扫了一眼,下巴高高抬着,丝毫不把眼前人放在眼里:“倒不是本侯生气,就是很好奇……怎么次次遇上这种事,你都任凭别人说你大姐姐坏话,从不维护几句。”   他向来无所顾忌,话很直白地说了出去,姜嫣神色一变,看了后面的姜幸一眼,有些纠结,现在反而是骑虎难下。   在场的人,可不一定都知道她们姐妹两个的龃龉,大多数人都以为姜嫣是那个被姐姐拖累可怜又无辜的人,经季琅这么一提醒,也有人回过神来,疑惑地互相看看。   怕是被人拿去当枪使了吧……   就算不是,这姜家二娘真有表面上看得这么无辜吗?   姜幸在后面看着,心头止不住冷笑,以前那些流言蜚语是怎么传出去的,简直一目了然。但是她如今已经不打算在这种小打小闹上多做纠缠了,何况多亏了这一出,她才知道了季琅并没有因为父亲的事就怀疑自己。   方才一直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都散去了,眼前照进一抹暖阳,全是季琅的颜色。   “小侯爷,”姜幸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季琅衣袖,声音低若蚊蝇,“趁着这会雨停了,要不我们回府吧。”   她实在是不想在这浪费时间。   谁知道季琅回身后没答应她,反而是伸出手,拇指蹭了蹭她额头,声音含笑:“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见见岳父大人呢?”   姜幸一怔,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就见季琅冲她眨了眨眼,一手拉住她的胳膊向里走,故意穿过人群,路过那些神色各异的小娘子时,还不忘恶狠狠地威胁几句:“人生在世还是要小心祸从口出,得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得罪,否则哪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的人感觉脖颈冰凉,脊背后面一激灵。   “哼,真是无法无天,家里都要遭大难了,哪有能一直得圣宠的士族名门,再这么嚣张下去,早晚有他哭的时候!”   看到季琅走远了,确保自己的声音不会被人听见,那个被季琅瞪过的小娘子啐了一口,气急败坏地说道。   旁边的人赶紧捅咕她后腰一下,用眼神示意她别说话,眸光中已经有了一丝戒备,就听后面的人也煞有介事地探上前来。   “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了,前些年,齐国公府的十一郎和他在打马球时起了争执,让他差点把十一郎打死!最后还是陛下压下来的,我看,即便是武敬侯府出了事,这个小侯爷的恩宠也暂时消减不了,咱们何必去惹这个阎王!”   “是真的?”   “是真的,我母亲就是齐国公府的,你忘了?”   听了这话,起初那个恼羞成怒的小娘子闭上嘴了,大家伙脸色也都悻悻的,早已没了赏花的心思。姜嫣便借口天公不作美,让人早早散去了。   那边,姜幸被季琅拉走,却看到他转了个身神色就不一样了。   他隐去笑意,眉头轻轻蹙起,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忧思缠绕,在脸上几度浮现又几度掩盖,纠结不已。   到了没人的地方,季琅停下脚步,回身瞪着姜幸:“下次遇到什么事,和我说,别像今日这么自作主张,神色慌张二话不说就出府,你知道——”   看到姜幸瑟缩一下,他顿了顿:“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危险吗?”   这还是季琅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呵斥自己,但看他的神色也知,他并没有开玩笑。   可是安阳城内,天子脚下,能有多危险,何况是武敬侯府的马车。   “我只是一时情急……”姜幸小声嘀咕。   “一时情急也不行,以后但凡要是出府,都要提前知会我一声,在外面不许离开我的视线,听见了吗?”季琅厉声把姜幸打断,眼中不自觉得露出一丝惊慌和担忧,难不成他还能把她栓裤腰带上随处带着?   姜幸想要说什么,可是一触碰到他这样的眼神,话又吞了回去。   这样的季琅很反常,起码在之前,他从没限制过姜幸的行动,也没告诫过她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也就是说,态度的转变是因为最近的某个变化。   可她只有今日才单独出来过。   莫非路上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了……”姜幸藏下心思,企图转移季琅的视线,现在还在姜府,并不是把一切都问清楚的好时机,“你真的要见父亲?”   她换了个话题。   季琅怔了怔,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之后便不再说话,拉着他去让人通传,问过管家,得知姜有卢今日真的在府上,两人在正厅里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姗姗来迟的姜有卢。   季琅站起身,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岳父大人。”   “小侯爷不必如此拘礼。”姜有卢笑了笑,急忙搭上他的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翁婿是有多和睦呢。   但姜幸知道季琅不是个会打太极的人,他向来说什么都单刀直入。   “小婿今日过来,是为了我那个侄儿的事,想必岳父大人也能猜到我来的用意吧?”季琅看着他。   姜有卢顿了顿,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扭头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姜幸,神色有些犹豫:“这个……”   他坐到首位上,摇了摇头:“这件事,别怪我没有事先知会你们侯府,私自出入刑部档案库可大可小,但涉及到当年的刑部清洗,我贵为朝中三品尚书,一心为大盛,也是职责所在,于情于理,都该还原当年真相。倘若你侄儿真无辜,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你侄儿真的做错了事,我也不能为了私情,让他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姜有卢喝了口热茶,手上的茶杯热气腾腾,氤氲了整张面孔,他抬起头看季琅:“小侯爷觉得呢?”   两人眼神交汇之时,似乎掀起一阵狂风。   其实这话已经说得相当不留情面了。   季琅挑了挑眉,转身走到椅子旁坐下,翘起二郎腿,晃着脚尖:“岳父大人说的是,小婿今日来倒也不是要拿这件事质问岳父大人。”   “哦?那是为了什么?”   “岳父大人是怎么知道,我那个侄儿和当年一案有关系的?”季琅睇着他,眼中迸射出一道精光,“毕竟,您是吏部尚书,刑部的事,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姜有卢看了他良久,都没有回答。   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当然是因为和周樊串通好了,可是直接说出来。就相当于承认他和周樊有勾结。   前面的话都能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唯独这个不能轻易承认。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老爷,大少爷在外面,说要见您。”   姜有卢皱了皱眉,一旁的姜幸却突然攥紧了手心——姜修时那个出结果了。   “告诉他我在待客!”   姜有卢一口回绝了,却不想门一下被撞开了,守门的小厮拦着姜修时,却还是没挡住,就见他拉着那个大夫,大夫怂兮兮地抱着药箱,一脸无奈。   看到这副情形,姜有卢面色一黑,有些生气:“你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大少爷的样子!不成体统!”   姜修时的眼睛通红,眼中尽是血丝,连脸上的精肉都在颤抖。   他将大夫往里一带,反手将门关上,走进来的时候,视线在姜幸身上略过,难以言明。   姜有卢还想再说什么,姜修时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手里捧着一块砚台,上面是未磨好的墨。   “府中采买过的墨,唯有送到孩儿书房的里面加了麝香,混在墨水里,作成书画后,长年翻阅,于男子来说无碍,于女子来说……”他哽咽一声,忽然抬起头看着姜有卢,看到他满是震惊的神色之后,胸中的怒火更是燃之不尽。   “于女子来说,却会子嗣艰难!”   姜幸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那个瑟缩的大夫:“这是什么意思?那大嫂这一胎会不会有事?”   “这件事,你是从哪知道的?”姜有卢出声打断了姜幸,沉着脸看姜修时。   “东西就加在墨里,一查便知,可是我却从来没怀疑过是书房的东西导致朝娘……”   他没把姜幸说出来。   那东西的香气混在墨香里,寻常人根本闻不到,要不是姜幸以前在漾春楼呆过,对这等阴狠的玩意见识得多,鼻子对它很是敏感,不然绝不会有人察觉。   那是姜修时的书房,除了他和大嫂,还有侍候他们的下人,谁能进去?   姜有卢两腮鼓着,向后退了两步,手在胸膛上来回顺了两下。   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口气,回头看那个大夫:“这东西,能伤身子到什么程度?”   大夫看了众人一眼,支支吾吾地:“这……在下没看到人,也不好做决断,麝香的量多量少,翻阅时间的长短,还有夫人的体质,这都有关系。”   姜幸受不得他们这么磨叽:“既然不知道,还不赶紧去魏国公府上去看看?”   她说完,便要过去拉着大夫走。   “不行!”姜有卢突然呵斥一声。   姜幸扭头去看他,连姜修时也满是震动地抬起头,一旁的季琅将磕了一半的瓜子吐了,嘴角扬了扬。   他走过来拉着姜幸的手:“你可不能瞎出主意,去魏国公府把这事说了,不明摆着告诉景家人你们是怎么对你大嫂的吗,你觉得景家能饶得过谁?”   话音刚落,姜修时忽然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不等他开口,姜有卢指着门,沉声喝道:“去!你现在就把景氏接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把景氏接回来,便是坚决不让魏国公府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大门关起来,厉害关系一说,兴许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连景氏也觉得不该告诉娘家了。   可是这么做,是要保谁呢?   两家合力将那个背后使坏的人揪出来绳之于法了,谁还能说什么不是?   “父亲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查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比如,还朝娘一个公道!”   “你急什么?等你把景氏接回来,再说这些也不迟!”   “父亲真是这么想的吗?”姜修时退后一步,双眼蒙上一层激愤的泪水,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姜幸从没在她一向温润如玉的大哥脸上看到过。   “府中一应采买事宜是谁做主,这些东西能经过谁的手,谁能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谁有这样的权利能力?父亲难道不知道吗?”   “啪——”   姜修时偏着头,扭过脸看到父亲扬起的右手,久久没回过神来。   姜幸踟蹰不前,看着大哥脸上红红的巴掌印,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你若还想在姜家过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若还想在官场上一路顺遂无阻,给我趁早歇了那些心思!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不许自作主张,听到了吗?”   姜有卢厉声说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将这里闹成一团乱的儿子,胸膛起起伏伏,眼中精光一闪,他回头看了看姜幸。   “你出去,也不许瞎说,尤其是魏国公府的人。”   姜幸瞪大了眼,一下气笑了,那张清雅沉稳的面孔,背后竟然这么狠毒。   “不说不说,芊芊都嫁过来了,是我们季家人,这是你们姜家的事,我们可不会管。”季琅拉着姜幸的手,笑了笑,瞟了一眼呆愣的姜修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嘲讽地哼了一声。   转身便告辞出去了。   姜幸气得两手都在发抖,景氏那么好,对姜家可有一处对不起的地方?却被这样对待,用人心,难道就能换来人心吗?   她那个大哥,还不知道到底会怎么办呢!   “不行,我得去找大嫂。”姜幸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心里也咽不下这口气,她转身要走,被季琅一把拽住。   她抬眸看着他,眼里全是审视:“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不管?”   季琅看她难得闹脾气的样子,将她拽过来,塞到了马车里。   等马车开始走了,他翻开车帘看了看外头,好像在确认什么,半晌之后才放下帘子,冲姜幸扬了扬眉:“只要三娘还在魏国公府,就是最安全的,你先别担心她的身子。”   姜幸瘪了瘪嘴:“可是,一会儿……”说不定大哥就派人去接了。   “你放心,”季琅双手叠到脑后,看着车顶,“这件事,关键是得告诉对的人……” 第49章 一槌定音   黑夜如幕,几颗残星高挂,阴云还未散去,笼罩在安阳上空,天向下压着,放眼万里,坐不到一丝缝隙。   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玄色方头靴踩在水洼上,溅起水花来,将披风尾甩上了泥点,那人走得快,毫无所觉。   到了地方,早早等在那里的人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狱卒,带着黑衣人走了进去,临走的时候,黑衣人看了看那人后面,揣着手默默叨叨的人,撩起兜帽笑了笑。   “听说你今天来府上搜查来着,搜着什么没有?”   齐秀戎看着眼前满脸嚣张的臭小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奈何人家有爵位在身,辈分又在那放着,他还真不能得罪,甚至还得喊几声好听的。   “就是随意一搜,小侯爷不在家,下官怎敢造次……”   季琅冷哼一声:“本侯怎么听说,要不是我娘去挡着,你就要硬闯了呢?”   一看他真要揪着这事不放,齐秀戎张了张口,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前的人出手挡了挡。   季琅一看他有话要说的模样,伸手制止:“得,我知道沈相要说什么,他有公务在身,再不济总要做做样子,这事不怪他。可是这里头的事,我府上那些女眷们可不知道,齐秀戎这么声势浩大,再吓着她们,尤其贱内,她胆子小。”   齐秀戎头往后一缩,弱弱地翻了个白眼。   那丫头抬头挺胸立在他跟前,小嘴巴巴的,胆子小到哪里去了?   真要动真格的,不说别的,那个卓氏就能把他拆吧拆吧卸了,他能吓得住谁?   沈相回头看一眼齐秀戎,看他委屈兮兮的模样,嘴角勾了勾,忍着笑意回过头:“虽然天色已晚,但难免隔墙有耳,就算是我,也给不了你多长时间。”   季琅一听,脸色焦急地看了看里面,紧忙给沈轼之拘了一礼:“不管怎么说,今日的事还多谢大人宽待了。”   沈轼之摆了摆手,就看到季琅一撩衣摆,长腿一迈奔向里面。   等人都看不清了,他才隐去笑意,深沉的眸子让人看不清心思。   齐秀戎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大人何必铤而走险,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给武敬侯府行方便?”   沈轼之是大盛右相,兼任大理寺卿,但他平日里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大理寺的事实际上都是全权交给齐秀戎的,这次却显然是要插手了。   沈轼之看了他一眼,高深莫测的黑眸隐在黑夜里,愈发让人看不清晰。   “你觉得,我是给武敬侯府行方便?”   齐秀戎一愣:“难道不是吗?”   他心里有些拿捏不准了,越发感觉这件事水深,却感觉肩膀上一沉,沈轼之拍了拍他肩膀,摇着头叹息。   “你还得在这位子上多历练历练,什么时候能看明白了,什么时候,大理寺卿的位子就是你的。”   沈轼之说完,背着手走了,留下齐秀戎一个人琢磨他刚说的话。   —   季琅进去后,跟着狱卒左拐右拐,终于在大狱的尽头看到了季清平。   那狱卒很知趣,给他带到地方了就自己躲到一边去,还把牢房的钥匙给了季琅。   倒不怕他直接将人劫走了,毕竟外面还有人把守,且大理寺牢房只有一个门。   几日不见,季清平有些清瘦了,看不到阳光,脸白得跟纸似的。牢房里只一张床,下面铺着草席,看着还算干净,上面有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被子,不知道是谁送过来的,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绣工。   可跟他侯府的生活自然不能比。   即便这么落魄,他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干净的外衫上一尘不染,他坐在草席上,抬头看过来,眼中丝毫没有惊讶,好像知道他早晚会来似的。   季琅舔了舔后槽牙,垂下眼帘,动手将牢房门打开了,推开后走进去,在床边走了走,可终归也没什么好看的。   “在这里住着,挺有意思的吧?”季琅不看他,脸上笑意阴森森的,好像憋了多大的火气。   季清平面无表情:“没意思。”   “没意思把自己送进来?”季琅回过身,声音抬高了一截,“刑部大牢不够你玩的,非得来大理寺走一遭?”   季清平整了整衣摆,神色不乱:“怎么进来的。”很蹩脚地转移了话题。   季琅坐到床上,双手向后一撑,舔了舔唇,将胸中的怒火顺了顺,才有点好声好气:“我去求了沈轼之。”   季清平抬眼看了看他,闻声忍不住一笑:“你倒是一点力也不愿废,我还以为为了我,你得去求遍京中能说的上话的人呢。”   “求得再多,人不管不是也没用。”   季琅说完,突然从床上站起来,走到草席旁边,蹲下身去,双眼清冽,眼底却含着一抹逼仄。   “周樊盯着你,你早就知道了,流川也是你故意放到那让景彦抓的,对吧?对你来说,这能算事?不就是刑部几个卷宗一把火吗,你手里掌握的那些,够周樊掉十个脑袋了,用得着大揽小揽把自己送进这里来吗?”   周遭静了片刻,季清平才开口出声,却是答非所问。   “是景彦告诉你的?”   “那小子嘴严着呢,把我挡在兵马司外面就是不让进,可是清平,他越是这么做,越是心里有鬼知道吗?”季琅摸了摸鼻子,眼睛看着别处,“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他能为了自保故意跟我划清界限?再说了,你把那些案综放到我的碎玉轩里,就差把周樊的罪行写成个弹劾的折子放我床头了,我就算再笨,也不至于看不出你藏的猫腻吧。”   季清平笑了笑,对他的答复很满意,放心般地点了点头:“流川那小子,只是顺便,这两年他生了异心,也留不得了,恰好送他一程,让他为那边的主子做最后一件事。”   季琅啧了啧舌,没想到连跟在大郎身边那么多年的流川都背叛了武敬侯府,那边在侯府究竟还能渗入势力到什么程度?   “这些我都可以不问,我就想知道一点,”季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季清平,“你做这些,就是为了给我铺路?”   季清平也站起了身,他一步步走近季琅,眼中焚炎寂灭,语气低沉:“做这些,不是为了给你铺路,而是让你知道,没了我,你就得一个人支撑起侯府。两人在朝,便也相互有个照应,一人蒙难,不至于全府遭殃,有一个人在外东奔西走,我心里踏实,祖母也能放心。难道你要她老人家去宫里给陛下跪着说情吗?”   他很少这样跟季琅说话,平日里念着辈分,总是毫不逾矩地喊他小叔,其实抛开这辈分,季清平更像季琅的长辈,像大哥,是支撑着整个侯府的主心骨。   但是经历这一事,季琅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不是还有二郎吗?”煮熟的鸭子,还剩嘴硬。   “二弟自有二弟的造化,”季清平皱着眉,走到烛台旁,看着明明灭灭的烛火,突然扭过头,“小叔不是想要还我爵位吗?”   季琅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但马上回过神来,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霸占着这个位子的,以我的身份……”   “这件事,从来没有人逼过你,”季清平摇了摇头,把他的话打断,“不管庶子嫡子,祖父祖母未曾亏待你分毫。”   “但是你执意如此,我也并不拦着你,正因如此,你才要好好考虑考虑今后的事。”   季琅手指动了动,脸上毫不所动:“怎么说?”   “姜家此次,是真和咱们侯府撕破脸皮了,要是不还击,好像也咽不下这口气,姜幸是怎么嫁给你的,我心里有数。就从她那里出手,给姜家一个教训,事关旧案,她当然心里乐意,可是你得知道,你们两个今后面对的是什么。”   季清平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是鸾阳郡主,是晋王,你丢了侯位,又不入仕,保得了自己,保得了姜幸吗?”   “就算为了她,你也要在朝中站稳脚跟,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将身后人护好。”   季琅听了他的话,神色似有松动,实际上他也已经想了很久。   从姜幸让他去查华氏的事后,他就没停下,一直在翻当年的旧案,她娘亲的死,还有外家蒙受的冤屈,早就查了个八□□九,只是一直没和姜幸说而已。   清平说得对,要想护好她,自己要先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根本不能自己交给陛下,就算我交给陛下了,她也不能对外说,然后奖赏我。”季琅有些犹豫。   他手里有周樊的罪证,可是他是季清平的三叔,关系在这,难以让人信服,他是要避嫌的。   一看自己终于说通小叔了,季清平脸上这才有点笑意。   “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这些年,你为了让祖母断了念想,出去纵情声色,横行霸道,和那些酒肉朋友混在一起。但是碎玉轩的书,你一本也没落下去过,甚至有的都翻得卷边了。”   季琅瞪着眼睛,有些气急败坏:“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可是故意藏在密室里头读书的。   季清平不答,只继续说他的意思:“就算现在让你参加科举,小叔在一甲榜上也能留下名字吧。”   “你想让我走科举?”季琅挑了挑眉。   季清平笑了笑:“这是最证明实力的一种方法不是吗,到时候谁也不能说什么。”   看季琅不说话了,便知自己的话他听到了心里去,这次不打算再继续当他的二世祖了。   “既如此,”季琅抿了抿唇,终于开口说话,“那些东西,我就交给沈轼之好了。”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沈相身兼大理寺卿,理应查清实情,还我一个清白。”   话说到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季琅也不好在这呆太久,他走到牢房门口,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床,眼皮一跳,问跟他走到门口的季清平:“除了我,还有谁看过你?”   “咳!”谁知道季清平像是突然呛到一样,神色难得有些局促,他扭头看了看,回身后看着地上,“齐秀戎派人送来的,总不能亏待了我,侯府到底对齐家有恩。”   “是吗?”季琅摸了摸头,“那我还错怪他了……”   他嘀嘀咕咕走出去,刚要走远,季清平看着他背影,突然喊了一声“小叔”。   季琅扭过头看他。   “以后不管怎么样,”季清平咽了口口水,“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话音一落,就看到季琅神色怔了怔,他愣了半晌,忽然转过身,匆匆走远了。   很久之后才传来一声故作平静的“知道了”。   安阳城内,天子脚下,一个石头砸一个三品大员,每日来都是风云变幻,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几天里,在各大名门世家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武敬侯府大郎,竟然安然无恙地被释放了,不仅官复原职,还领了许多安抚的赏赐,取而代之的,是刑部尚书周樊下了大狱。   大理寺卿沈轼之在破壁残垣的刑部档案库里找出了几个破败的卷宗,里面刚好写着当年的贪腐案一应事宜,其中竟然夹杂了许多未曾呈递到陛下眼前的证据,里面个个都直指前刑部尚书是无罪的。   另有一些证据则指向了周樊,只是让人做了篡改,沈轼之加大力度探查,找到当年主审此案的前大理寺卿,已经致仕多年的他面对铁面阎王沈轼之,过不了两招就败下阵来,经不得任何严刑拷打的他将自己受贿作假,包庇周樊的事情和盘托出,真相一下就大白于天下了。   陛下震怒,将周樊下了大狱,又把季清平放出来,好生安抚,趁着这机会,季家遣人,将周樊在京中安顿的诸多外室查了个遍,最后却找到了柳蝶的尸体。   柳蝶死在了周樊为她在外准备的宅院里,死相凄惨,无人知晓,季家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烂得看不出模样。   海难这条线索又断了。   在这桩震动朝野的大案落下帷幕之前,京中还发生了两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都和姜家那个大郎有关。   一是姜修时不知道得罪了谁,夜里下衙的时候被人套上麻袋拖到小巷里好个揍,揍得爹妈不认。   二是,这个年纪轻轻就在六部混得有模有样的姜修时,放着六部肥得流油的差事不要,自请外放,还在第二天就搬出了姜家。   姜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练习女红,红绸说得绘声绘色,言语间全然忘记了姜修时是姜幸大哥这回事。   手上勾的线散开,姜幸愣着神,思量着红绸说的话,莫名地就想那个将大哥闷头狠揍的人一定是景彦。   那天季琅说要告诉对的人,姜幸还没明白过来,现在一想,能为景氏出口气的,也就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了。横竖两人不能在这时候和离,景氏肚子里还怀着孩子,真要捅到魏国公夫妇两人那里,也不见得就能多好。   而景彦“敲打”大哥的结果,就是让他搬出来自立门户了,这在大盛相当于和家里断绝关系,是很严重的行为了,是要饱受人们指责的,是为大不孝。   一向做事从不出格的大哥能为景氏做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是难得。   晚上季琅回来,姜幸就着这事问他,季琅撸着胳膊洗手,毫不掩饰。   “麻袋是我套的,动手归景二,怎么说他是你大哥,我不好动手。”   姜幸瞪大了眼睛,起身走过去:“你也掺和了?”   “啊,”季琅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三娘也算我和景二看着长大的,受了这么大苦,还不让人出出气?”   似乎是怕姜幸不满,他眨巴眨巴眼,拿着汗巾擦了擦手,小声道:“你放心,景二有分寸,不会打坏的。”   也就是他们京城三霸能说出这么流氓的话,好像在他们口中,打人不是打人,是爱抚似的。   姜幸扁了扁嘴。   “你怎么不替我打一下?”   季琅一怔,汗巾“啪嗒”一声掉水里了,看姜幸可怜兮兮的模样,还寻思她替姜修时心疼呢,原来是嫌她自己没出气。   季琅转身就要走。   “哎,你干嘛去?”   他撸胳膊网袖子:“我再补他一拳!”   姜幸看着气势汹汹的他,半晌后才推他一把:“你就是诚心逗我。”   季琅一看被戳穿了,也不解释:“你要是想,就是大舅哥怕什么的,该揍还是得揍。”   姜幸一看他这架势,还是要出去,神色一怔,敛了笑意。   “今天又不回来住?”   “嗯,有点事,你先睡着,别管我。”季琅不欲多做解释,换上一套新衣服就要走,脚步急得,好像前面有金山美人似的。   就回来照一卯,饭也不吃,外面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能让他忙成这样?   姜幸皱着眉,忽然觉得人走后,房间里空荡荡的,连着人心也空落落的,坐回床上,接连绣错了几针,她心烦意乱地放下绣活,闭眼想了想。   下一刻,她急忙睁开眼,匆匆推开房门跑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突然发现武敬侯府大郎可以简称为武大郎。   武大郎出狱啦撒花!   今天端午节又是高考,大家节日快乐,高三的加油考呀!   这两天有红包!人人有份! 第50章 抽丝剥茧   姜幸沿着出府的石板路,一路灯光朦胧,枝桠上鸟儿低啼,偶有三两声虫鸣,她提着裙,怕是惊扰月夜,轻点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以进七月,白日又下了雨,夜里越发凉爽了,出来的急,没批披风,冷不丁吹过一丝冷风,她抱紧臂膀,瑟缩着脖子,却发现一路上都没看到人影。   “怎的走那么快?”姜幸嘀咕一声,雨水沾衣,她快速穿过一片草地,远远地看到侯府的大门。   门口有家丁把守,也有巡夜的府卫,姜幸垂下手走过去,有人认出她,好像被嘱咐过什么似的,对她丝毫不敢怠慢,急忙行了一礼。   “夫人!”   姜幸有些受宠若惊,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回过神后她点了点头,看了看左手边那个皮肤黝黑的络腮胡子,试探地问道:“看到侯爷出去了吗?”   谁知道那个络腮胡子憨厚地摇了摇头,看起来不像蒙骗她。   守门的两个都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姜幸收回视线,季琅方才的确说要出去,让她不用等他回来……难道是自己走得太快,反而把他超过了?   夜已经深了,她也不好出府去寻,而且季琅也嘱咐过她,不让她擅自出去。低着头往回走,姜幸心里像蟋蟀举着小脚抓挠似的,止不住得痒。   不是她离不开季琅,而是从成亲到现在,她总觉得自己走不近他似的,两人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团迷雾,而季琅总是走在前头。   季琅待她不错,可那种好,不是能抓得住的好。   姜幸生平里最讨厌追随,那样活着会很累。   踏上长廊的木阶,她倚在栏杆上,忽然看到不远处亮起一盏灯,阴云漂浮,不见明月,不见繁星,那灯火好像是唯一的归处。   凉风一阵拂来,吹得她发丝凌乱,湿气有些寒冷了。姜幸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抬头一看,发现竟是碎玉轩。   这次无人看守,里面灯火通明,却看不到人影,姜幸心中一动,伸手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物什摆件毫无变化,床榻上的被褥凹下去一角,似乎有人坐过。   而那个曾吓得她灵魂出窍的书架,这次挪开了半个边,墙缝里透出一丝光亮,昏黄晦暗。   姜幸踮着脚走过去,偷偷地趴在缝隙上看,身子忽地一震。   季琅就在里面。   上次她走的急,没有瞥见这别有洞天的书房,里面和外面大不一样,书架上放了满满的书籍,以她的那个视角,竟然看不出来那书架到底绵延到哪里。她只能看到季琅端坐在书桌旁,挨着烛火看书,他眉头皱得深,全然没了以往的玩世不恭,视线凝聚在书页上,时不时执笔填注几笔。   因为是密室的关系,里面有些闷热,他额前挂着细密的汗珠,偶尔掏出怀中的手帕擦拭一下,而那枚手帕上的图案,则是她绣的“两只大鹅”。   许是太热了,他才闪开一条缝,好吹进点凉风,凉快凉快。   想起这几日里季琅早出晚归地,整日整日见不着面,难不成就是在这里用功读书?   可是读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就在姜幸心里揣摩着季琅的心思的时候,她忽然感觉鼻头一酸,下意识低下头。   “阿嚏!”   “谁?”   姜幸赶紧捂住嘴,可是已经晚了。季琅像一阵风一样,放下笔,快步走过来,她提着裙子想躲,可是这屋里简单得很,根本没处躲。   “你……你在这做什么?”   季琅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姜幸,他随手按了书架上的什么,那书架就合上了,走过去,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你怎么每次过来都鬼鬼祟祟的?”   还不是你把碎玉轩整得神神秘秘的?姜幸想反呛回去,奈何鼻子还是痒,不想让季琅看到她打喷嚏的样子,她急忙转过身去,对着墙壁又打了一个。   “阿嚏!”   就只是吹了个风而已!姜幸用手帕掩着口鼻,有些懊恼,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他面前,出这么大的糗。   季琅看着她背影,从头顶看到脚尖,忽然皱起眉,一把拽住她肩膀,让她转过身:“你怎么不加件衣服就出来,染上风寒怎么办?”   说着他自作主张地脱下外衫披在姜幸身上。嗅到季琅身上特有的清新草木香,她下意识抬眸,一双水润双眼忽地撞到他心里,让他为之一颤。   季琅蹭了蹭鼻头,眼神不知往哪搁:“是我太热了……”   她也没说什么……   姜幸低下头,看了看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不知哪块又柔又软,像浸在蜜糖里似的。   被情绪支配了所有,她抓紧了衣领,嗫嚅道:“小侯爷好几日不宿在醉方居,我只是想看看你做什么去了……”   季琅一怔:“你是来找我的?”看姜幸不说话,就莞尔一笑,“不是日日都能见到吗,你就这么离不开我?”   姜幸抬头,看他扬着笑脸,露出一排小白牙,不知天高地厚地看着自己,还有些得意洋洋,也不知是在捉弄她寻开心还是认真的。   谁离不开他了?非要给自己扣个厮混的帽子害她担心,现在还要取笑她。   姜幸抿着嘴,将肩膀上的衣服扯下来,攒吧攒吧塞到季琅手里,对上他错愕的脸,说的话夹枪带棍。   “小侯爷既然有去处,妾身就不便打扰了,您在这睡吧,我走了!”   她气哄哄地向外走,有意无意地怼了一下季琅的胳膊,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她怎么这么快就变脸,下意识伸手一捞,却不想没抓住姜幸的肩膀,倒是把她衣裳扒开了,盈盈露出一块藕白色香肩。   月色初开,银沙倾散。   姜幸扭过头,看他的大掌拉扯着自己的衣服,还不放开,整张脸都愣在此刻,像是石像一般。   “小侯爷,还不放开!”她有些急了,嗔怪着横了他一句,季琅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手。   周遭什么都消失不见了,全世界好像只剩下那一人,眼见着她羞愤地想要转身离去,季琅这次寻回了理智,几步追了上去,把外衫重新搭上她肩头。   “你跑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你——”   “哎呀别说了!”姜幸捂上耳朵,走得更快了。   谁知道季琅又追了上来,这次不再说荤话捉弄她,竟然直接拦着腰将她抱了起来,姜幸腾空而起,一下子没了脚踏实地的实感,情不自禁地抱紧季琅的脖子,透亮的双眸在月下染上一层婆娑。   “你干什么?放我下去!”   季琅八尺高,一步赶上姜幸两步,将她抱起来,像拎起只小猫一样容易,走路生风,任她在怀里挣扎,也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漆黑寂静的侯府里,暗淡昏黄的小径上,季琅一边走一边高声笑,把怀里的姜幸吓得灵魂出窍。   “别笑了!别引来别人!”姜幸去捂季琅的嘴。   她真是拿这个小侯爷没办法,怎么做什么都这样恣意张扬毫不顾忌!   “哈哈哈哈……你我是夫妻,又不是暗通款曲出来幽会,怕什么?”   姜幸捂不住他嘴,瞪着眼睛,双腿在空中摇晃着,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索性将心一横:“那你再笑大点声,快把娘大嫂二嫂大侄子二侄子二侄媳妇都召来!”   季琅停下脚步,抬眸看着她,眼底都是温柔的笑意。   “怎么,生气了?”   “没有!”姜幸偏过头去,不看他。   季琅抿了抿唇,放慢了脚步,抱着她在夜里漫步。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就是怕我像你在漾春楼见过的那些男人一样,成日厮混不着家吗。”   姜幸扭过头,视线凝聚在他坚毅的侧脸上,忽然觉得这一刻,他很沉稳。   忍不住收了收胳膊,抱得更紧了一点。   “以前宿在碎玉轩,是因为那里我住了十九年,早就已经习惯了。但是自从娶了你……”季琅看着她,“每天我都想回去住,连书都读不进去了……”   他的声音有些抵押,一双清冽瞳眸染上一层暗色。   姜幸见他好不容易要敞开心扉,急忙开口,在他耳边问:“你以前都在那里面读书吗?”   “嗯,”季琅转过头,看着前面的青石板路,“父亲留下来的东西,我一辈子也看不完,成日泡在书房里,母亲和清平都会误会,毕竟这年头,读书总是和功名绑在一起。”   意思是,季琅喜欢读书,但不想考取功名了?   姜幸心思流转,搂着他脖子的两只手紧紧交缠着。   “那你何必连我都要瞒着?”   “没瞒你,”季琅哑然失笑,“不是不禁你的足,也让你随意出入碎玉轩了嘛?”   姜幸垂下眼,小声叨咕一句:“那你只说出去,也不说明白。”   天上下了露水,连着雨后的潮湿空气,两个人在凉风中走着,呼入的气息湿冷,呼出的却带着浓重的热意。季琅耳根子红了一片,两手捧着,攥成拳头,带了一丝克制。   “要是让你看到我突然用功的样子,会不会觉得我是装模作样,结果不会尽如人意?”季琅有些小心地,试探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姜幸愣了愣,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会呢,是谁看了,都会觉得高兴吧?”   “那我如果说,我想明年下场呢?”   “下场?”姜幸抓住季琅肩膀,他停下脚步,目色带着一丝希冀地看着她,好像期待她说出什么话,“你要考科举?”   “嗯,觉得我自不量力吗?”   姜幸忽地一怔,脑中像是略过一道闪电,那眼神震得她毫无抵抗之力。   谁说男人就不会撒娇了?   “谁下场之前就能断言自己能高中的,科举的条令在那摆着,你一不逾矩,二靠自己,谁还能说什么?谁说你自不量力,有本事自己考个状元去!”   姜幸因着十三娘的关系,又被大哥忽视了那么久,养成了护短的性子,只要涉及到自己亲近的人,帮亲不帮理,任性个没边。   季琅把她向上提了一下,眼里满是光亮:“你对我下场科考,没意见?”   “有什么意见,又不是赌钱逛青楼鬼混,我为什么要有意见?”姜幸抬高了声音。   季琅这性子,想也知道,打小在外面听到的流言蜚语给他造成了多大心理阴影。   姜幸最明白,这样的人,外表越坚硬,内里就有多脆弱。   他护着她,护得好好的,她便也要暖着他,驱散他心里所有的阴霾。   那双泅水的瞳眸里映彻着他的影子,在黑夜里闪着光,季琅忽然放低了手,在她樱口上狠狠亲了一口,又飞快地奔向醉方居,竟像个得了夸奖,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小孩子一样。   —   大郎回来之后,侯府又恢复的往日的平静,除了二郎对她的态度不复从前,一切都未发生什么变化。   转眼间到了七月末,天色渐短,一日里,姜幸正在福禄堂陪太夫人,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郎季清平伴着季琅一起过来了,和太夫人请了安,竟然是一副找她有话要说的模样。   “怎么了?”太夫人也不明白季清平的来意。   “是这样的,”季清平站起身,冲姜幸弯了弯身,“有件事,需要小婶婶出个面。”   季琅在一旁闭口不言,难得这么安静。   太夫人看姜幸也一头雾水的模样,便替她问出口:“什么事,用得着你幸娘出面?”   “有关姜家的。”   “什么?”姜幸站起身,眼中闪过一抹急切,“姜家的什么事?”   “此事于小婶婶来说,可能名誉有损。”   “到底是什么?”   “还望小婶婶,以自己为原告,把姜府老太太方氏告到京兆尹府。”   季清平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晦暗难明:“你母亲的死,与她有关。”   季琅:我要好好毒树,不辜负老婆的期待。   今天也有红包,高三的可以嗨啦快来看文!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释然 10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心墙   京兆尹张枝进最近很是头痛。   平熙十九年八月初三,早朝刚下,准备吃几口饭填填肚腹的张大人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击鼓鸣冤的声音,鼓声一阵阵,震耳欲聋,也不知外头的人是受了多大的冤屈。   张枝进灌了口水,把桌子上的饭菜随便胡噜几口,一边挥手让人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身为京兆尹,每天过手的案件多如牛毛,要说震动京城的大案子,其实还真没经手过几件。他一个小小四品官,能撼动朝野的,早就递交刑部和大理寺了,京中势力角逐,各方勾心斗角,只要事情闹大了就没他什么事。   所以这次张枝进也并不担心。   谁知道出去查探情况的主簿惊慌失措的回来后,竟然告诉他前来投递状纸的是武敬侯府的侯夫人。   侯夫人是谁,张枝进翻着眼睛想了很久,才想起前些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漾春楼舞姬嫁入高门的传言,武敬侯府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大族,在位的小侯爷“盛名在外”,他向不知道也难。   嗯,这个得罪不起。   “状告谁啊?”   “状告她祖母!”   大盛虽然是个礼仪之邦,仁笑至上,可人性多变,闹得邻里不和家庭不睦的人也太多了,别说状告祖父祖母,亲兄弟亲父子对簿公堂的时候也不鲜。   可是张枝进掐指算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侯夫人姜氏出自尚书府,她祖母方氏便是当朝的吏部尚书姜有卢的亲生老母,吏部尚书啊,正好大他一级,又是个动不得的!   张枝进饭也来不及吃了,赶忙换上官服。像姜氏这样的人来递状纸,他不至于第一次就公开升堂的,而是先把姜氏引到了偏厅。张枝进进去前理了理衣冠,推门而入,就看到首位下右手边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娇柔玉人,那人正执杯饮茶,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一点也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   可是左右看去,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罢了。   “夫人。”张枝进走过去,端起手行了一礼。   姜幸听见声音,转身便看到身穿官服的京兆尹,他举止恭敬,却在拱手的时候打量自己,于此同时,她也在观察着他。   看起来是个年仅四十的中年男子,眼睛有些小,微微眯着,用贼眉鼠眼形容也不为过。   “张大人。”姜幸也微微欠了欠身。   张枝进后面跟着主簿,两个人走到首位上,一个站一个坐,下人上完一盏热茶后,索性就直接开门见山了。   “不知夫人为何想要状告你的祖母,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误会吗?”他浅笑一下,温声问道,事情没清楚前,他只能选择这种折中的问法,毕竟不是所有的原告都清白无辜。   姜幸扭过头,冲她后面的人抬了抬下巴:“先把状子给大人看看。”   这次跟她出来的,四个丫鬟哪个都不是,季琅把清风塞给她了。   清风麻利地将状子递给张枝进,趁那两人头挨头地看着状纸之时,姜幸这才幽幽开口。   “我的身世,想必大人也听说一二,当年若不是我母亲坠落悬崖,死无全尸,我也不会被人捡到,送到漾春楼那样的地方。幸好背上有证明身份的胎记,我这才验明真身得以认祖归宗,却没想到杀害亲母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方氏为了荣华富贵,嫌弃母亲的商女身份,买凶借刀杀人,攀附权贵,实乃天理不容罪不容诛。”   姜幸站起身,忽然弯身,向张枝进行了一个大礼。   “夫人万万不可!”张枝进赶忙上前虚扶,一边给自己的主簿使眼色。   “若是方氏果真犯下这种大错,大人一定会给夫人主持正义,只是……”   主簿看了看张枝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只是什么?”   “夫人状纸上写的这些,不过是一面之词,对于这桩陈年旧案,不知夫人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状纸上所说?”   姜幸站直了身子,闻言神秘地笑了笑:“大人的顾虑我清楚,父亲乃三品大员,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就上门拿人,事后出了什么错,怕是大人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呵呵……”张枝进干笑两声,脸色有些尴尬,半晌后轻咳一声,敛起神色,“夫人说的对!”   姜幸却但笑不语,把状子从张枝进手里拿过来,按在桌子上:“这状纸先放在这,拿人之前,希望大人先保密,不要说出去,想要证据的话,我还得跟大人借一个人。”   “谁?”张枝进一头雾水。   姜幸指了指他身后:“借主簿大人一用。”   ……   把侯夫人姜氏送走之后,张枝进的眉头就没松下来,主簿看大人愁云惨淡的样子,支支吾吾地,心里有话要说,却不知该不该开口。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张枝进看着谁都嫌烦。   主簿顿了顿身,手掐了掐嘴边的小胡子:“大人真要听那丫头所说,就不怕以后得罪姜尚书,他可是掌管吏部,随便给大人穿个小鞋,发配到边陲小城,远离京师……”   “行行行!”张枝进烦躁地扔过去一支笔,“不会说话你就忍着,就你长着嘴啊!”   主簿手忙脚乱地接住笔,抱着它走过来:“小的这不也是担心大人嘛,毕竟,就算武敬侯夫人说的是真的,对姜尚书也没什么影响,皇上不能因为他母亲犯的错就罢黜他尚书的官位,这梁子,怎么着大人都是结下了。”   张枝进眼神幽深,手里玩转着另一根毛笔:“你真以为,武敬侯夫人是冲着方氏来的?”   主簿一愣:“大人什么意思?”   “你说对姜有卢没影响,可你再看看她状告方氏的罪名,攀附权贵,□□,攀附的是哪个权贵?为谁去攀附权贵?方氏到如今一个诰命都未挣得,为的,不还是她那个儿子,既然身在局中,哪又能摘那么干净。这丫头,背后是武敬侯府,要对付的,显然不是一个方氏。”   张枝进浸淫官场多年,虽然有些健忘,但对京中错综复杂的势力门清,一双眼睛看得也透彻。   主簿听懂了大概,慢慢地点了点头:“那照大人的意思,押武敬侯府这注,倒还有些胜算……对了,之前季侍郎的案子,姜季两府是不是就已经决裂了,哦——我懂了,武敬侯夫人这是在给自己的夫家找场子!”   主簿恍然大悟地举着手指大声道,却不想被张枝进狠狠打了下后脑勺:“找什么场子找场子,你当是打擂台赛呢!”   他收回手,撇着嘴看那张状纸,小声叨咕道:“这哪是姜季两府,这分明是涉及到三府……”   大人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主簿不耐烦了,揉着头问:“那咱们到底接不接?”   张枝进想了半晌,伸手在桌子上一拍:“接!”   “本官身为京兆尹,审人断案查清事实真相实属应该,这些年坐得安安稳稳,我也算知足了。有时候,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   他仰着头瘫在椅子上,双手搁在肚腹上长叹一声:“逃不掉啊逃不掉……”   ——   姜幸回了侯府,直接去碎玉轩找季琅了。   如今整个府邸只有他们两个人能进碎玉轩,每次一去,反而还有种窃喜的感觉,季琅正在看书,一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先一步从书架后面走出来,问迎面过来的姜幸:“怎么样,可还顺利?”   姜幸愣了愣神,下意识点点头:“倒是还顺利。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上次她在缝隙里偷看他半天,他都没什么反应。   季琅咳了咳,拳头堵着嘴,眼神向旁边瞥:“那什么……进来说,张枝进都是怎么跟你说的?”   这也太不会撒谎了,真不知道他瞒着满京城的人装成那个混样子是怎么做到的。姜幸掩嘴偷笑一声,跟着他走了进去,故作正经回道:“你说的没错,那个张大人看着贼眉鼠眼,像个无良狗官,又胆小怕事,但是还算有良心,迟疑是有,我提出的办法,他也没有异议。”   “就是,”姜幸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季琅,“就是不知他是不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了。”   “你放心,”季琅坐回书桌后面,用笔沾了墨,不知道在上面写着什么,边写边道,“京兆尹这个位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张枝进能在这上安安稳稳坐二十年,自有他的为官之道,虽然看起来胆小怕事一点,但是数年来凡是由京兆尹递上去的案子,没有一个冤假错案,陛下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   “可是,对面是父亲,他真不会走漏风声吗?”   季琅轻笑一声:“他要真不接手,宁可烂在肚子里不说,也不会向那边告密,姜府不好得罪,我们侯府就好得罪了吗?”   “可是……”姜幸还想再说什么,她总觉得人心难测,况且张枝进长得就不周正,像是肚子里憋坏水的人,那个刑部尚书周樊也说是陛下的人,不还是投靠晋王殿下了吗,怎么就能那么笃定。   “你不信他,还不信你夫君我?”季琅搁下笔,靠在椅子上问他。   姜幸还是不说话。   事关她一直心系的旧案,事关她母亲的冤屈,她自然不能寄希望于难测的人心。   季琅沉默片刻,才认真且严肃地道:“张枝进的掌上明珠,是东宫侧妃。”   “啊?”姜幸眼中满是惊讶。   “太子殿下虽然还未正式娶妻,东宫里却是有侧妃的,已经有……小三年了吧,虽然张枝进力争自己是个纯臣,不趋炎附势,不攀附权贵,不推崇不站队,但是他就是东宫的人,他自己不承认,别人也会这么认为,晋王更不可能招揽他,因为没用。”   姜幸这才明白季琅的自信从哪里来。   她起身走过去,站在季琅的书桌前,忽然弯下身子:“小侯爷为什么连这个也要告诉我?涉及朝局之事,那些男人宁愿去青楼里告诉那些姘头,都不愿和自己妻子说的。”   听见姜幸乖巧的模样说出“姘头”这个词,季琅还有些不适应。   “我就是告诉你,你也听不懂。”季琅语气充满不屑。   本又是逗趣她的话,想看她生气撒娇使小性子,却看到姜幸点了点头:“我是不懂,那你得教教我。”   “以后,你还像今天这样,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不懂的地方,你解释给我听,慢慢地我听懂了,还能与你讨论一番,好不好?”姜幸真诚地看着他,一半含着命令,一半含着乞求。   他们两个少年夫妻,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刻骨铭心的感情还未有,最怕的就是相对无言,隔阂变深,从此后形同陌路。   她小心翼翼地策划着将来,连同对他的要求和期盼都一同放在这句问话里,就好像捧着自己的心问他愿不愿意始终如一一般,他怎能拒绝。   季琅眸光明亮地看着她,轻而柔地回答。   “好。”   【高亮】旧文会完结,新文也会努力更新,还希望小天使们谅解一下。   之前有一章的作话提到过,后来因为修改捉虫卡没了,作者君想了想也没重新写上。   五月末开始更新开始不稳定,是因为父上大人医院手术,每天检查陪床没精力码字。   父上大人出院修养了我也有时间码字了,主要是心情跟着好起来了,所以不会坑的,不会坑的,不会坑的,感谢小天使催文让我知道我的文是真的有人看的(笑哭)   总之谢谢大家吧,今天依旧有红包。 第52章 对峙(一)   平熙十九年八月初三夜间,距离书房谈情不超过两个时辰,已是过了亥时,武敬侯府的大门前突然亮起了灯。   巷弄里传来高昂的犬吠声,一声惊起一片,随后是一阵鸡飞狗跳,很久之后才归于沉寂,门前的灯灭了,一辆马车快速地驶出长宁街。   嘚嘚的马蹄声成为静默黑夜里的唯一刀锋,破开漫无止境的暗色。   马车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之后,那辆马车停在了尚书府门前,上面下来一个身量修长,身着桃花粉衫裙的丫鬟,快步跑到朱红的大门前,拿住牛鼻环,开始不断地敲起来。   等姜府的门房打着哈欠将门闪开一条缝的时候,就看到马车上慢慢走下来一个女子,女子披着披风,戴着兜帽,看不清模样。   门房有些不耐烦,冲着那人喊道:“你是谁啊?”   话音刚落,就看到兜帽下的人仰起头来,精致娇艳的脸蛋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红通通的,好像才刚大哭过。   “元娘?”   门房愣了一下,赶紧将门打开,姜幸蹭了蹭眼角,喉咙哭得有些沙哑,失魂落魄地边走边道:“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天色已晚,不要打扰府上其他人了。”   门房下意识应了一声,回身要去搬东西,神色却疑惑不解。元娘不是嫁到武敬侯府上去了吗,怎么会深更半夜地回娘家,还这么狼狈,甚至带着一包行李。   难不成,元娘是被赶出来了?   要不,就是和小侯爷吵了架,气回了娘家?   门房不敢想,也不敢问,只能听话地将东西搬到锦绣阁,来回两趟,不可能不惊动侯府上的其他人。   老夫人方氏住的寿安堂距离前院最近,去锦绣阁的路上也必须要路过,她睡眠浅,大半夜里被外头的声音惊动,让身边人出去问,回来才知道竟然是元娘回来了。   “她回来做什么!”   陛下颁下赐婚的圣旨之后,方氏就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可是私下里,她还是看不上这个丫头,言语间尽是嫌弃。   “会不会是……被武敬侯府的人厌弃了?”   方氏眯着眼睛,闻言冷哼一声:“也是必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惯会以色事人,男人玩腻了也就丢到一旁去了,别说现在两府撕破脸皮,就是还跟以前一样面上过得去,她在侯府也不会长久的。”   说完,她重新躺下去,闭上眼睛啐骂一句:“被厌弃了就回娘家,没用的东西!”   第二日一早,姜幸推开锦绣阁的房门,踩着朝露去给方氏请安,后面跟着两个丫鬟,都是低头走着,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主子不快。   元娘回府的消息已经传便了整个尚书府,虽然不清楚原因,可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了。   到了寿安堂,迎面就碰上对从对面走过来的姜嫣,姜幸顿了一步,视线率先挪开了,神色戚戚,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姜嫣还记得那日季琅搂着她腰身,亲昵无间的模样。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赶回来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哟,怎么是大姐姐?你一大早就回来了吗?”明明知道真实情况,还要故意问这么一嘴。   姜幸撩开帘子:“昨儿晚上回来的。”   不等姜嫣张口,她就碎步走过去,给坐在罗汉床上的方氏请安,“好些日子不见了,祖母身子可还安康?”虽语气弱弱,却又有一丝故意的讨好。   她以前可不这样的,方氏怔了怔。   难不成知道在季家站不住脚了,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姜家人身上,期望有一日能接回她?   方氏嘴一撇,再看姜幸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也不回答她的请安,只是神色一立,架子端了起来:“你怎么大半夜地突然回府,是发生什么事了?”   姜嫣已经跟着走了进来,今天的寿安堂倒是清静,李氏并没有在此。   听了方氏的话,姜幸抬起头,眼圈立马就红了,可是她死咬着唇,就是不说话。   明明都这么卑微了,还像以前似的嘴硬高傲呢,方氏冷笑一声,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快意。   “哭什么!有事就好好说!”她横了一句,是管教的话,嘴角却慢慢扬起。   姜幸掏出手帕捂在脸上,半晌后露出一张旋即欲泣的脸,她盈盈走过去,蹲在方氏膝头,手握上去:“祖母,让我回来住几日可好,只要住几日就行,求求你了,祖母——”   “这怎么行?”姜嫣从后面走上前来,“要是有什么误会,或是吵架了,总要尽早解开心结,大姐姐躲回府来,总不是个事啊,咱们姜府要被人嘲笑的。”   一听见姜幸这样做可能对姜府名誉有损,方氏幸灾路过的神情立马就变了,她抽回手去,冷眉看着姜幸:“你既已嫁到武敬侯府,生是武敬侯府的人,死是武敬侯府的鬼,总归是陛下赐的圣旨,他们不会休了你,你想要回来,却是一万个不可以。”   姜幸低下头,突然握着手帕低泣起来。   “哭什么,闭嘴!”方氏大吼一声,把姜幸吓得一激灵,后面的丫鬟也吓得后退一步。   姜幸站起身,倔强的脸好不退让:“我若不走,祖母难道会赶我走吗?我既是季家人,同样也是姜家人,在那边受了委屈,我连回娘家住几日都不行了吗?”   她义愤填膺,说话时都带着哭腔,方氏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她还敢冲自己发火,顿时冷下脸看着她,伸出手指戳她额头。   “你个身份卑贱的浪蹄子,也不看看你给姜府招来多少议论了!当初就不该认下你,一个出身青楼的妓子,配得上尚书府嫡女的身份吗?你受的起吗?就算嫁到了侯府,不还是难逃被人厌弃的结局?如今都一文不值了,竟然还想给尚书府蒙羞,姜家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怎么没跟你那个商女娘一块死了?”   姜幸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她突然转过身,走到姜嫣身前:“妹妹,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和祖母单独谈谈。”   “你又干什么幺蛾子?”方氏嘀咕一句。   姜嫣神色一顿,有些茫然,她以为听见祖母说了那样的话,大姐姐会崩溃失控的,没想到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   虽然很想看她被骂的狗血淋头狼狈落魄的模样,可是方氏说的话未免太过难听,连她都感觉到一阵不适。   姜嫣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祖母为什么,那么讨厌我的母亲?”   姜嫣走了之后,姜幸一直保持着背对着方氏的姿势,看不到神色,也不知她情绪。   方氏不知道她这又是唱得哪出,皱了皱眉头,脸上的褶子沟壑纵横。   “母亲是父亲的发妻,陪他走过最艰难的时光,用自己的嫁妆供一家老小生存,怎么到祖母嘴里,就那么卑贱浅薄,微不足道呢?”姜幸转过身,眼里满是愤怒之色。   方氏一时间还真被她吓住了,没能接上话,等反应过来,才知道这丫头是在跟自己兴师问罪。   “我儿资质甚好,前途无量,你那个娘亲,充其量不过就是商家女,在安阳城内最上不得台面,难道我说错了吗?”   “所以祖母就派人将她杀害?伪造成马儿失蹄坠落悬崖,让母亲死无全尸,然后多年之后,还如法炮制,又买凶来暗害我,就是怕我以妓子之身回府会有辱门楣,对吗!”姜幸字字珠玑,丝毫不给方氏反应的时间。   她脸色霎时就变了,盘着的双腿挪到床下,一只手指着她,厉声问道:“这是你从哪听来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姜幸冷哼一声,还是一贯的高昂姿态,可是掩在长袖里的拳头却在狠狠攥着,几乎要握出血痕来。   可是瞥到一旁人的眼色,她才瞬间回过神。   反应过来后,在方氏错愕的目光下,她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是我命太苦,托生到了这样的人家,祖母,你的心太狠了,如今我回不去侯府,家里又满是豺狼虎豹,该如何是好啊!”   方氏本是心虚害怕,听姜幸这么一说,忽然心胸开阔,将脊背挺直了来,如今她是姜尚书的亲生老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案,难道还能动摇他儿子的根基?只要姜有卢坐得稳,她什么样又有什么所谓。   “元娘,人从出生那日起,就要信命,认命,”方氏重新盘起腿,手肘搭在床上放着的案几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你娘低贱,你骨子也流了她一半的血,当年我没想连你一起解决掉,可是你娘偏偏带走了你。现在想想,你还不如死在雪地里,如今过得这般苦也是应得,这就是命。”   “我儿高中,前途似海,岂能被你那个破落户娘亲拖累?她要是知趣,就该自请求去,还能落得个体面,可她偏不!晋王爷的爱女相中我儿,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连做小都不配,有什么资格占着正妻的位子!”   姜幸忍无可忍,双手垂在两侧,慢慢站直了身子:“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我母亲再不济,也用自己的嫁妆让你儿子读书,供你们吃喝,含辛茹苦养了一儿一女,到头来,你不记得她的好,反而嫌弃她的身份地位?她是破落户,你是什么?”   “你不过是个半年吃不得一点油星,趴在我母亲身上不断吸血的蜱虫!”   “你给我住口!”方氏掷出去一个空茶杯,气得胸口发颤,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说的不对吗?你害死我母亲,我定会要你付出代价!”姜幸愤而出口,眼睛死死地瞪着她。   方氏却是嘲讽般地一笑。   “让我付出代价?元娘,你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你现在就出去,把我说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漏说与他人听,看看有谁会信你!如今你在季府失势,不想着在祖母这里做低伏小,竟然还想讨要代价,你真是好大的脸!”   姜幸看着方氏,一时间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兴奋。   方氏从来都是这样,仗着自己有个三品大员的儿子就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了,实则却像个井底之蛙一般,跳梁小丑而不自知,又蠢又毒。   别人做了坏事都要在受伤害的人面前遮掩,她却忍不住相告,然后再露出“你奈我何”的模样,获得莫大的快感。   面对的这个人是姜幸的话,她就更敢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做的。   倘若姜幸还有她动不得的靠山,她也不会这么快就原形毕露。   这个家最大的疏漏,不是姜有卢,不是李氏,甚至也不是姜嫣,而是她祖母方氏,唯有她,你不用逼问,最后也能将真相引出来。   她太想在姜幸面前耀武扬威了。   “你真以为,这件事会烂在你肚子里,永远不为人所知吗?”姜幸忽然冷笑一声,从唇缝里发出讥讽的声音。   “是你看不通透,”方氏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这家里人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外面的人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得罪尚书府的。”   “要是父亲官场上的政敌知道了呢?”   姜幸冰冷的话音让方氏为之一震。   随即她眼中厉色疾出:“你倒是提醒我了。”   “我早就觉得留你不得,既然想要硬碰硬,也不想想自己还能不能离得开这里!”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释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对峙(二)   姜嫣从寿安堂走出来后,心里正幸灾乐祸,祖母将话说得那么绝,一会儿里头还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可大姐姐被夫家赶回来,本就处在弱势,最终也一定是她受罪。   正想着,她刚转过头,就看到面前一个黑影,差点撞上那人的胸膛,她受了惊吓,急忙后撤,抬头去看,发现竟然是搬出府去就再也没回来过的大哥——姜修时。   “大哥?”姜嫣眼中满是惊讶,“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姜修时望了望寿安堂里面,神色微微焦急,顾不上回答姜嫣的话,张口问她:“元娘在里面吗?”   “嗯,和祖母正在说话,”姜嫣眼珠子一转,过去拉上姜修时的袖子,嘟起嘴扮可怜,“大哥好久都没回家了,嫣儿很想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能不看我呀……”   当务之急,是把姜修时引开,要是被他听到了祖母说的那些话,他肯定更不会回家了,没准还会倒向大姐姐那边,这让一直都被人捧在手心上宠爱的姜嫣感觉到一丝危机感。   谁知道这次姜修时没有像以前一样弯下身耐心地哄她,而是冷漠地抽出手,越过她径直进了寿安堂,再没分给她一丝眼神。   姜嫣彻底错愕了,因为刚才的姜修时给人的感觉,竟然让她感觉到难以名状的恐惧。那个温柔的大哥,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被忽视的姜嫣恼羞成怒,跺了一下脚就匆匆离开了,而姜修时踏上台阶,着急地想要推开门进去,手刚要碰上门边,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那只手一直没放下来。   他的神色由最开始的愕然,转而变成愤怒,到最后,那张脸逐渐阴沉下去,颤动的脸颊上尽是隐忍,他保持理智和教养,却还是忍不住心底发寒。   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跌落深渊一般,悬崖峭壁上的尖利岩石将他撕扯地四分五裂,与此同时,他方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   他曾以为父亲是庇佑家族顶天立地的当家人,然而他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曾以为母亲是精明贤惠一视同仁的好母亲,然而他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以为最疼爱自己的就是祖母了,慈祥,宠溺,然而今日,叫他听到那些侮辱他亲生母亲的话,语气极尽讽刺。他们吸干华家身上最后一滴血然后弃若敝屣,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竟然还在这里耀武扬威,这真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尚书府吗?   平静无波的尚书府内竟然藏着这么多丑陋的皮囊,令人作呕,然而曾经的他在幸娘眼里,是不是也像这般肮脏呢?   “我早就觉得留你不得,既然想要硬碰硬,也不想想自己还能不能离得开这里!”   就在这时,姜修时听见屋内传来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威胁,他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推门而入。   姜幸转过身,就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直冲自己而来。   姜修时拉着姜幸,把她护在身后,已是怒不可遏:“有我在这,祖母试试看,能不能动得了她!”   身后没反应过来的姜幸懵懂地看着他,姜修时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她不知道,可是像是这样的场景,她从没经历过,两年前她回府后,甚至想都不敢想。   卸去了一生的温润守礼的气场,姜修时生平第一次这样毫不顾忌地对长辈呵斥。   方氏愣住了,眼神有些慌乱,不管怎么样,姜修时在她眼里都是疼爱的孙儿,他和姜幸不一样,他是要继承姜家香火的人!   “大郎,你怎么在这?”她下意识惊讶地问了一句。   看到姜修时不为所动的神情,也不回答她的话,她才马上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姜修时握着拳头,突然感觉胸中血液翻涌。   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眼前忽然模糊不清,他仰起头,闭了闭眼。   “是,我都听到了,”姜修时低下头,压抑的下颔微微颤动,“原来在祖母心肠这么歹毒。”   “大郎,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样子,是这丫头胡说八道的!”方氏一急,从床上跳下来。   她哪里想到姜修时竟然在外面偷听!   “我也想不是真的,”姜修时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是我亲耳听到的,祖母,事到如今,你还想将我当成傻子一样蒙骗吗?”   姜幸站在他身后,心想你以前不就是个傻子嘛。   方氏看姜修时一副认定了的模样,突然跺了跺脚:“就算是真的,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你好!华氏不能带给你们任何好处,她只会影响咱们姜家兴旺绵延,没有我这么做,如今的姜府,你父亲的官途,你享受的一切都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大风刮来的?”   “你!”姜修时第一次见识到方氏的不可理喻,然而他噎了一口,无法斩钉截铁的反驳的原因之一,是方氏说的话并非完全胡诌。   让他无地自容的,也是这一点。   姜修时羞愧地扭过头,好像下了很多的决心一般,再看向方氏的时候,面上已是充满孤注一掷的决绝。   “既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如就一起覆灭吧,祖母踏着我母亲尸首得来的富贵,我真是承担不起!”   说完,他拉着姜幸冲出了寿安堂,方氏看他要带着姜幸走,脸色大变,急忙跟着跑出去,可她上了年岁,哪里追得上姜修时,没两步就喘上了。   可是姜幸,他是万万不能带走的!   方氏站住,冲着外面大喊:“抓住他们,不许让他们离开!”   府上的下人一看让拦的是大郎君和出嫁了的元娘,怎么说也是主子,哪里敢造次,可是方氏再三催促,他们只好硬着头皮上。   正巧这时姜有卢回来了,寿安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李氏也赶了过来。   戏台子已经搭好,角们也已准备妥当,就差开场了。   “修时,你怎么?”   姜有卢看着一儿一女,脸上讶然不已,刚问出来,就听到方氏充满急切的声音:“卢儿!别让他们跑了!”   李氏刚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这是怎么了?”   方氏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现在是在院子里,周围都是府中下人,还有她儿子媳妇在,怎能说清楚原委!   一身的嚣张气焰都被浇灭了,方氏突然害怕起来,姜幸隐在后面看着欲言又止一筹莫展的方氏,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父亲还是问问祖母吧,问问她都做了什么好事!”   那一桩桩罪状,姜修时都难以启齿,每每一想到,眼前都会浮现出那抹身影,而心上犹如被万蚁啃噬一般疼痛难忍。   姜修时脚步一顿,继续拉着姜幸向外走,后面的丫鬟也急忙低头跟上。   “卢儿,快快拦住他们,快!要是让他们出去,华氏的事……华氏的事就纸里包不住火了!”方氏指着那两人气急败坏道。   话音一出,李氏和姜有卢相视一眼,都明白了方氏的意思,两人神色一凛,忙让人拦住二人。   姜修时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仗着人高马大,尚能把姜幸护在身侧,可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   后面的姜幸却不着急,她看着大哥急出汗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他为自己这么拼命。   “你不用管我。”姜幸嘀咕一句,那人明显听到了,却不回答她。   场面正僵持的时候,穿堂里突然传来一声大笑,姜幸听着声音很是熟悉,就扭过头去看,却见许久不见的景彦一身麒麟银纹镶边蓝袍出现在那里。   他眉毛一挑:“呦,什么事啊这么大的阵仗?不会是来迎接我的吧?”   没能拦住他的门房扁着嘴,委屈地向后撤并且惭愧的低下头。   如今出现了一个外人,事情更加难办了,姜有卢皱着眉,转身对他道:“世子,在下正在处理家务事,当下不是很方便,世子可否改日再来?”   景彦点点头:“行!”   众人松了一口气。   却看到景彦去拉姜修时胳膊了,还扬颜对姜有卢笑了笑:“那就不打扰姜大人了,我此来是找妹夫的,听说他回家了,这才追过来,姜大人既然处理家事,本世子自然不必打搅。”   “告辞。”他说得很是痛快,都不给人留插话的余地。   方氏眼见着他们要走,忙和姜有卢使眼色:“起码要把元娘留下啊……”   姜修时耳力好,把他们的窃窃私语听到了,转头神色凶狠:“元娘跟着我,谁也别想伤害她!”   姜有卢知道此事很难善了了,景彦出现在此处,明显不是个巧合,他若动真格的,怕是魏国公府隔日就能去陛下那边把他参个狗血淋头。   姜家和景家的关系停滞不前,再招惹,怕是一点都没回旋的余地了。   他顿了顿,突然叫住姜修时,声音深沉充满威胁:“记住自己姓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懂吗?”   景彦看姜修时没说话,抬了抬手:“走吧!”   三人在满府的注视下走了出去,虽然阵仗浩大,最后却是虚惊一场,到了姜府门外,他们看到早就停在那里的马车,有两辆,一辆是景彦的,一辆是姜修时的。   “世子怎么……世子有什么事寻我?”对于景彦突然到访,明显姜修时也不清楚其中原因。   景彦笑了笑:“那自然……不是来找你。”   他说完,冲着后面的姜幸眨了眨眼。   姜修时一看,赶紧把姜幸拉到后面,伸手挡在她身前:“世子请注意下礼数,幸娘已嫁作人妇。”   “你是不是也应该注意下礼数?应该喊我什么不知道吗,那天还是揍得太轻了吧!”景彦抬了抬下巴。   姜修时脸色一僵,他想来和这种人不对付,像秀才遇上兵一样,好在景彦也不想跟他扯皮,目光移到姜幸身上后,一下就变温柔了。   “我来晚了,你没事吧?”   “没事,是他让你过来的?”   “嗯,他不好出面,只好求我。”   姜幸点了点头。   景彦看着她,心里微微感觉到一丝苦涩,过了这么久,那种感觉好像还没淡去,每次一见到她,心头的落寞都到了最高。   其实是我求他,跟他高谈阔论,分析利弊,才能过来看你一眼。   只不过这话,景彦当然不能说出口。   姜修时左右看着两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景彦已经掀开了车帘:“走吧,不要在这逗留了。”   姜幸在马车下笑,却是摇了摇头:“不了,我跟大哥走吧。”   她温和地说出这一句话,比任何拒绝都要心狠,景彦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她是故意要划清界限的,也明白了为什么季琅同意他来。   这小子才是最高明的那个啊。   他暗自咬了咬牙。   “那我走了啊。”   看到姜幸点了点头,景彦心一缩,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转身钻进车里,却在放下车帘的时候,听到了一句清亮温柔的,“谢谢你。”   谢谢你,客气又推拒。   景彦懂了,没回应,将车帘慢慢放了下去,马蹄哒哒,两人看着马车从身前走过。   等他走远了,姜幸才回过神来,神色淡淡地走向另一辆马车,看也没看姜修时。   现下没人了,她又变回了那副冷淡的样子,可是姜修时再也说不出质问她的话。而她越是这样不理不睬,他心里越不好受,他宁愿她像以前一样打他骂她,用刻薄的言语刺伤他,也不想她如此冷漠。   他跟着上去,一路驶回了他在外面置的宅子,相对无言。   下了马车,姜幸一边打量起整座宅院,一边提裙走进去,脸上皆是好奇之色,宅子不大,只有四进,走到第二进时,她转过身:“大嫂在哪呢?”   姜修时一怔,指了指北面:“在那边。”   姜幸点了点头,继续向里走,姜修时忽然拉住她手臂,好像再也忍不住一般。   “以前,是大哥对不住你了,今日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姜家人,这么讨厌我,其实,我比你更恨我自己……”   “我知道,”姜幸抽出手,脸上面无表情,“我说过,你会后悔的,现在只是应验了而已。”   姜修时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姜幸斩钉截铁地截断:“别说让我原谅了你这种话,成亲那日言尽于此,况且……”   她仰起头,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脸上。   “大哥对我的厌恶,说到底与他们无干,从来都源自于你对我身份的嫌弃,这一点,岂能会因为你认清了姜家人的嘴脸就改变的?”   姜幸转身走了。 第54章 盈亏   姜幸挑帘进去的时候,景氏正靠在梅花织锦的大迎枕上做小衣服,雨叶一怔,跟景氏小声提醒了句,她一抬头,看到姜幸时便露出了久违的笑颜。   “幸娘!你怎么过来了?”   她要起身,姜幸赶紧走过去将她按住了:“是大哥带我过来的。”   刚说完,姜修时也跟着走了进来。   景氏看了看两人,从他们神色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扭头让雨叶去沏茶,雨叶知道这是支开她,屈了下身就退下了。   姜修时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不靠前,不说话,不知心底在想着什么。静了片刻,倒是姜幸先开口。   “大嫂的身子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她来这里,主要还是因为担心大嫂的身子。   景氏摇了摇头:“大夫开了药方调理,但是因为已经有了身孕,只能温补,四五月份的时候,可能有些危险,熬过了这段日子,就会一切顺利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姜修时一直靠在椅子上,眸色深邃,指尖揉搓着袖口的衣料。   姜幸皱了皱眉:“大哥若是自请外放,大嫂的身子怕是不能跟着前去吧?”   景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文书批下来可能还要有些日子,何况你大哥在六部还有些走不开,总要等吏部那边在周转周转……”   姜幸有些听明白了,忍不住冷笑一声:“怕是父亲压住折子,故意为之吧。”   吏部掌管各部人事调动,随便说个借口压一压,拖一拖,姜修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   巧的是吏部尚书正是姜有卢。   看景氏唇角抿成一条线,姜幸知道自己猜对了大半。   “大哥自立门户,在京中已经引起了诸多闲话,这样下去,恐怕更不利。”姜幸有些担心。   谁知道后面的姜修时突然插上来一句:“你不用担心我们,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姜幸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感觉到景氏拉了拉她的手,又转头看她。   “听说你昨夜连夜赶回姜府,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侯府的人对你有意见了?”   姜修时也跟着说道:“要是没地方去,就住在大哥这里……虽然不如姜府地方大,但还是有你一间屋子的。”   他握着空空如也的茶杯,眼睛也不看姜幸,说的话十足别扭,大概是怕她不领情,所以小心翼翼的。   姜幸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眼中带着一丝审视。   她眼眸一转,心思百转千回,已是将心中的计划重新谋划了一番。   “对于今日祖母说的话,大哥没什么表示吗?”姜幸突然问他。   景氏并不知道姜府都发生了什么事,也顺着姜幸的视线去看,却看到他手上动作一顿,一副隐忍克制的模样。   跟他成亲许久,景氏已经了解至深,那已经是怒火中烧了。   姜幸闭着眼摇了摇头,又睁开眼,一字一句道:“侯府没有厌弃我,小侯爷也没有将我赶出来,我只是做一场戏罢了。”   “你什么意思?”姜修时一时不明所以,惊讶地看过去。   她扬了扬唇角,流露出一抹讽刺的笑:“若不是让祖母看到我狼狈落魄无家可归的模样,她也不敢在我面前承认自己的累累罪行,我也拿不到至关重要的证据,让京兆尹替我断这个案子。”   姜修时蹭得一下站起来,他脑筋倒是转得极快:“你想和祖母对簿公堂?”   还不等姜幸点头应是,他沉着脸挥了下手:“不行!”   景氏还在这,姜修时吼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又缓和了神色,重新坐到椅子上,皱着眉看姜幸:“状告自己亲生祖母,你名声还要不要了?就算最后赢了官司,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道理谁不懂呢,可是姜幸出面,是最好的选择,她有理由也必须站在最前面,就像季清平说的那般,事关她娘亲的冤屈,能大白天下,她才是最心甘情愿的人。   “我在京中的名声早就不值一提了。”   姜修时还想再说什么,景氏却已经被两人整晕了,看了看僵持的两人,适时地问出心中所惑:“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最终,无论如何都会让景氏知道,所以没必要瞒着她,姜幸便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景氏。   “我带去的两个丫鬟,其中一个不是我的身边人,而是京兆尹府的主簿。”   “什么?”姜修时完全没想到这还藏了一手。   姜幸拍了拍手,门外传来一声响动,紧跟着是推门的声音,主簿面色羞赧,远远地停住脚步不上前了。   他含胸低头,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地缝里。   “这……”景氏还没从方氏那等天诛地灭的话中回过神来,就又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姜幸却定了定神,问他:“在寿安堂里,祖母说的那些话你可都听到了,京兆尹府打算怎么办?接还是不接?”   那主簿忽然脊背挺直,也不觉得自己羞于见人了,而是对姜幸弯了弯身,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沉言道:“夫人放心,纵山路艰险,亦必叫歹人绳之于法!”   姜幸笑了笑:“不害怕和姜府结仇了?”   那个主簿闻言有些羞愧,微微抬头看了看她,末了又叹一口气:“实不相瞒,大人虽然早早应下夫人决定查清真相,可小的确实是心有顾虑的。然而今日和夫人一道,小的看了那人的嘴脸,就连自己都忍不住胸中怒火,更别说夫人。此等忘恩负义漠视生命的人,实是不陪享有此等尊荣!”   景氏看着两人说话,心中多少已经将事情的脉络梳理清楚,她转头看了看姜修时,眉宇间似有忧色,可是终究没说话,恰巧这时姜修时也转过头看她。   两相对视,两人似是心有灵犀一般,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姜修时忽然站起身:“这件事交给我,你不用管了。”   姜幸和主簿都是一愣,齐齐去看向他,就听他继续道:“对外便说我是原告,状子和证据都是我呈递上去的,状告祖母的也是我,与你无关。”   “你们两个本是一母同胞,亲兄妹,”景氏清亮的声音忽然闯入姜幸耳中,她转过头,就看景氏对着她笑,“这些年,苦都是你担着,事到如今也够多了,这次该换你大哥担一些了。”   姜幸愣了半晌,景氏说的话,如三月春风一般和煦温暖,大哥惹来的非议,对于景氏来说是身心同受,但她没有一点不愿,反而还来劝导她。   相较之下,从大哥那得来的感动,就便得淡了很多。   姜幸感动完了,却摇了摇头,她站起身,一副说完话就要走的架势。   “大嫂说的话,幸娘铭记在心,但是让母亲瞑目,亦是幸娘一生所愿,不论大哥去不去京兆尹,我是一定要去的。”   她摸了摸景氏的肚子,在她错愕的目光下,逗趣一般地扬了扬眉:“你要乖乖的,我还想等你出来喊我姑母呢。”   景氏还要说什么,姜幸带着主簿已经转身要走了。   刚才的话说得很清楚,夫妻两个心里也很清楚,姜修时分担了他该分担的那部分,至于姜幸那些,她死活不愿领情,为的,还是跟他划清界限。   心里那道结,莫非就真难以解开吗?   姜修时追了出去。   “元娘!”   “若是……今后侯府有负于你,不论如何,大哥这里都是你的归处。”   姜幸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放晴的蓝天白云,日光晕染成一片金色,于面上悦动,照得每一寸肌肤都服服帖帖。   她吸了一口气,又重新吐出。   “若真有一日侯府负我,姜幸自有归处。”   姜修时面色一僵,却看到姜幸的背影已经慢慢走远,毫不留恋,每一步都踏得很坚定。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屋子,景氏已经拿起未完成的小衣服开始绣上了,听见脚步声,她头也没抬。   “幸娘还是没理你吧。”   姜修时坐到椅子上,正巧雨叶来上茶,他喝了一口,茶杯被搁到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以前是我的错,对她多有疏忽,可我现在也愿意对她好了,为什么她总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他似在自言自语,满面愁容地掐了掐眉心。   景氏手中动作一顿,她神游了半晌,才放下绣活。   “一个玉碗,空着的时候,就想着总想着能添点什么,别的不敢奢求,就是白水也行,”姜修时扭过头看景氏,神色有些错愕,她却不看他,继续轻声诉说,“后来这玉碗装满了上好的女儿红,多一滴都嫌多,再来它期待的白水,谁都会不屑一顾的。”   姜修时似有动容,心里破开的那道裂缝越来越大了,可他无能为力。   ——   第二日一早,京兆尹府的大门前的鸣冤鼓又被敲得震天响,这次张枝进没有和稀泥,而是亲自带人去姜府府上拿人,方氏已过六十岁高龄,本着尊老爱幼的原则,张枝进对她还算留进了颜面,还给准备了一顶软轿。   姜有卢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下了早朝,赶回府内也是人去楼空。   张枝进就是故意挑这个时间去拿人,浸淫官场多年,耍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他还是会的。   不出半日,方氏被拿到京兆尹问审的事就传遍了京城,一问,竟然是涉嫌□□,害死姜有卢原配夫人华氏。   消息传开的时候,姜幸正坐在院子里剪花枝,紫绢跟她学着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话,她静静听着。   花枝剪断,花朵摔落在地,散了一地的花瓣,芬芳四溢。   姜幸却有些心不在焉。   “府上没人来过吧?”   紫绢凑上前:“没有。”   “我父亲,可有什么动作?”姜幸放下剪刀,拿起手帕擦了擦手。   “回夫人,老爷去了一趟京兆尹府,没有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去的,但是在里面只坐了一刻钟就离开了。”   “他当然要光明正大地去看,总要做做样子,不论祖母有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父亲总归是她的儿子。”   “不过看父亲这个样子,应是也不太着急,或许以为李氏能帮他摆脱这个困境?”姜幸眯着眼,眸光里射出一道摄人的阴狠,让紫绢为之一颤。   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之前淡淡的神色。   “接下来,就看大郎的了。” 第55章 拔除   季琅在密室里看了一天的书,出来时抬头一看天空,已是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近来发生了许多事,闲适不见,身后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追赶着,让他没办法停歇。   他关上碎玉轩的大门,转身隐入茫茫夜色中,本以为回到醉方居的时候,姜幸已经睡着了,没想到里面的灯还亮着。他呼了口气,在暗夜中,感觉一日的倦怠都被抚平了。   院中当值的红绸坐在小杌子上打瞌睡,夜里风凉,她肩上披了件斗篷,时不时纵纵鼻子,睡得颇香。   以往,丫鬟当值时是不会坐在院子里的,她坐在这里更像是等着给谁通风报信,季琅唇角一勾,也没叫醒她,撩着袍子一跃而进,看到外厅倒是黑漆漆的。他放慢步子,顺着亮光的地方一步一步走过去,隔着水晶帘,隐隐约约的,她看到姜幸趴在书桌上,似乎在艰难地写着什么。   撩开水晶帘的时候难免弄出了声音,姜幸以为是红绸,头也没抬,埋在堆书卷里。   “怎么了?是小侯爷回来了吗?”   季琅没说话,而是满脸好奇地走过去,靠近之后,才发现姜幸似乎是在抄写什么东西,东扭西歪的字在纸张上面像蛛蛛爬似的,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这写的是什么?”他伸出手指着其中一字   “妈呀——”姜幸吓了一跳,毛笔咣当一下掉到了纸面上,墨点散得四处都是,她边拍胸脯边抬头,一看到是季琅,急忙慌张地站起身,趴到书桌上,将她写的那些东西用身子盖住。   “小侯爷进屋怎地也不出声,吓死我了!”   季琅摸着下巴,好笑地看着她:“我还想问你,你怎么跟防贼一样防我,这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姜幸抱着桌子,双手把散落在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纸都扒到自己怀里:“没……没什么……就是随便写写!”   季琅看她欲盖弥彰的模样越发感觉好笑,绕过书桌走到她跟前,伸出手从她腰间掐了一下。禁不住魔掌挠痒痒,姜幸只能狼狈地扭动着身子躲避,季琅就趁这个空当从她身下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   盯着看了两眼,季琅满是惊奇地叹了一句:“虽然写得是丑了点,但比你上次塞我小纸条可好看多了!练字而已,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说的是姜幸送他鲛珠的时候,手帕里包着的那张道谢的纸条。   姜幸听他说字丑,便踮着脚伸手够,袖子顺着洁白的两臂滑下,在空中挥来挥去,季琅故意逗她,从左边移到右边,右边移到左边,就是不让她碰上一星半点。   够了半天,姜幸恼羞成怒,索性不够了,转身背对他:“我不要了,小侯爷那么喜欢,留着吧!”   季琅没想她这么快就生气了,急忙凑近她,从她肩上探过头去。   “怎么生气了?”   姜幸转到另一边,季琅追过去。   “别生气了,我就是想逗逗你,真比上次好看多了,你晚上不睡,都是干这个呢吧。”   姜幸转过身,刚张了张口要说话,就看到季琅扬颜一笑,拉着她胳膊带到身前,双臂环过她腰身,一手按在桌角上,一手拿起笔。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季琅在她耳边道。   “你想练字,我教你,身边有个这么好的先生,怎么只埋头苦练,都不想着请教请教我?”   周身被他的气息笼罩,成日浸泡在书房里的他除了青草香就是墨香,姜幸缩了缩身子,让耳朵躲过他说话时吐出的热气。   “告诉你,你必又要嘲笑我……”她嘟囔一句,手上却从善如流地接住他递过来的毛笔。   铺开一张纸,随意翻开旁边的一本书,季琅眼里满是笑意,握着她的手,从纸上挥毫泼墨,一举一动间豪迈又大气。   可惜……想象得不错,现实却很冷酷。手把手教写字终究还是挺困难的,两人合力完成的一副字,也不比姜幸自己写得有多好看。   季琅有些懊恼。   “肯定是这个姿势不对,而且你的头有点挡着我了,我看不到写出的字什么样。”他企图解释,却解释得含糊不清。   姜幸寻思着,自己也没让他抱着自己手把手教啊……   扭过头去却笑眼看他,眼尾弯弯:“这样写形俱而神不俱,自然不好看,你不如手写一册,让我临摹,总比我凭空想象要好。”   季琅挑了挑眉:“干嘛非要我的,我书房里还有许多名家的字帖,给你用正好。”   “那是因为,小侯爷写的字好看啊,那真是,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入木三分、铁画银钩、颜筋……”   “行行行!”季琅打断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从哪学来这么多词的?”   姜幸低了低头:“我托十三娘送来几本书来看。”   季琅忽然隐去笑意,他沉着脸想了想,姜幸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就看他抬了抬下巴,认真道:“明日我叫清风把前院碎玉轩的东西挪到这里来,我就在这里看书了,书房里的书籍你都可翻阅,不会的,直接问我,怎么样?”   好像很是诗情画意。   姜幸心头倒是乐意,也省的季琅两头跑,他经常要看书看到半夜,来回太不方便,有时索性就直接宿在碎玉轩了。   “我看书的时候,就给你置个书桌,你在一旁练字,我不停,你也不许偷懒。”   他又添了一句,姜幸抬头一看,便看到季琅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好像拉一个人“寒窗苦读”才是他最终目的一样。   “好倒是好,只是……”姜幸歪着头,眼睛向上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说话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   “只是,万一小侯爷只顾着看我,不看书了,耽误你考取功名,那我岂不是罪过大了?”她灵眸一动,眼中带着一丝俏皮。   季琅顿了一下,突然压下身子,将她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你觉得,本侯会被你迷住?”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脊背覆上一只手,声音立马就顿住了,喉咙一阵紧缩,好像有人掐着一样,然后背上那手又慢慢向下,一路滑到他腰间。   季琅喘了口气,两臂的力气消去大半,差点压到姜幸身上。   “小侯爷身上也有痒痒肉……”姜幸环着他,隐在他怀里偷笑。   却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眨眼间已经被季琅拦腰抱起,然而变故发生地突然,他腿上一软,在书桌旁踉跄一下,差点连人带自己一起摔出去。   姜幸赶紧抱紧他脖颈,等他稳住身形了,满眼讶然地看着他。   季琅眨了眨眼睛,抱着她匆匆走进了卧房,脚步快得像是逃跑似的。   “明日还是在书房里放个帘子吧!”   ——   方氏被抓到京兆尹府的大牢之后,只一口咬定是他人诬告,拒不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可面对呈上来的证据,又无法解释清楚。方氏虽然出身低微,一生经历的事可谓不少,但自从儿子高中之后就顺风顺水,哪见识过刑讯的场面。   何况又心里有鬼,能守着不认罪就已经很不错了。   姜有卢去京兆尹走的那一趟并未见到方氏,回府之后和李氏商讨,两人交流过后,一致认为应该推个替罪羊出去,买凶/杀人这种事可大可小,因为真正动手的并非本人,要经手的人越多,越有可乘之机,到时候一口咬定这是方氏身边下人揣测主子意图自作主张,那些确凿的证据一下就可以指向别人。   可是姜有卢没想到的是,第二日早朝之时,季清平和张枝进联名上书,指出一桩刑部私自释放囚犯,培养死士的大案,季清平更是不惜陛下降罪,大书刑部渎职之行。   其间牵扯了许多名门大族。   大盛曾盛行过招买山匪大盗等亡命之徒,私下豢养成死士为自己所用,多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后来先皇登基,决心改变这一切,严查此事,杀了一大批人才没有人敢继续顶风作案。   山匪盗贼不容易大肆招揽了,有有人将视线放到了已经被捉拿到监狱里的死刑犯身上,一来不用他们费心寻人,二来,只要和刑部疏通好各个关节,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两人从牢里“偷”出来,且屡试不爽。   这种事,真能做到欺上瞒下,其实也不容易,季清平虽未染指,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陛下未必也不知道。   只是揭发,也要选个好时候。   这次因着方氏的事,张枝进从呈上来的证据中找到一封和刑部狱官私下勾结的手书,那狱官第一时间被控制住,经过审讯,他终是扛不住招了,递交上一个名册,里面尽是同他有过交易的人,姓甚名谁,为谁办事,都写得清清楚楚,想逃脱关系也不容易。   张枝进第一时间找到暂代刑部尚书的季清平商议,在早朝上将所查之事和名册交给陛下,陛下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凡是涉及此事的人,一律不得放过。   因为又跟刑部有关,所以他们不能插手,李庭玉让齐秀戎和张枝进联手调查,太子亲自督办,不见流血不罢休。   而那名单里,姜有卢的妻子李芸环之名,赫然在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赫连花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天子谋   众臣散去,大殿之上空荡无声,一人跪伏在地,额头贴在手背上,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龙椅上的人慢慢翻阅着奏章,眉头紧锁,身边的宫人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之后,她才放下奏折。   “季清平,这次,你有点冒进了。”   李庭玉看着大殿中央跪着的人,威严之语既出,吓得宫人背后发冷,越是听不出喜怒之言,越是让人心悸。   季清平抬头看了看上面,又重新俯下身去:“朝堂上奏之前,臣未曾启禀陛下,是臣之罪。”   “只是事急从权,臣就是要在姜尚书还未察觉之前,打他个措手不及。”季清平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   李庭玉笑了笑:“这么说,你果然还是为报上次之仇了?”   “臣不敢。”   李庭玉忽然隐去笑意,眉锋一蹙,紧接着就将桌上的奏折掷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季清平的身上。   “不敢,朕看你是很敢!”   季清平噤声不语,头上的人怒视良久,忽然咳嗽起来,平复之后,她微眯双眼,看着底下之人。   “周樊之事,你为了武敬侯府,倒是将整个朝堂耍得团团转,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想要提点季琅可以,为他谋条生路也可以,朕也有意让他辅佐太子,成为大盛的肱骨之臣,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将朕也蒙在鼓里!”   李庭玉的一手按在书案上,胸膛起起伏伏,显然已是生了怒火。   跪伏在地的季清平握紧双手,背上生出了一道汗,心中却在思索陛下的意思。   她说,她也有意要让小叔辅佐殿下……   季清平思及此,急忙直起身,冲陛下抱紧双拳:“臣未曾想过要欺瞒陛下,提点小叔是真。他自幼聪慧好学,在外祖父的教导下,胸有沟壑文韬武略,却因为内心的自卑而不愿入朝为官。臣希望他有能护持自己的筹码,而非荫蔽在武敬侯之下,谋算的,也只是小叔一人而已。何况,臣和小叔将实情告诉了沈相,就是想着沈相必不会欺瞒陛下……”   “那朕还真该好好谢谢你的运筹帷幄了?”   “微臣不敢。”   李庭玉冷哼一声,已经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她行至阶下,走到季清平身旁。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季琅的身世的?”   季清平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因为陛下的问话而惊惶:“回陛下,臣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了祖母和母亲的谈话,两人虽未言明小叔的真实身世,却也道出了他并非祖父亲生。之后的事,都是臣的猜测。”   “哦?”李庭玉偏了偏头,“你就不怕猜错了?”   季清平却摇了摇头:“不论是任何一人之子,祖父和祖母都敢亮明身份,绝不遮掩,唯有那一人,不行。”   李庭玉忽然俯下身看着他,眸中闪过一抹杀意:“你在朕面前知无不言,就不怕朕哪日不开心,将他杀了?”   季清平没有及时回话,直到李庭玉挺直了身子,才开口道:“陛下若想杀他,不管是昨日、今日还是明日,臣都无能为力,何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对小叔之事清清楚楚,臣没必要遮掩。”   李庭玉轻笑一声,忽然背过身去,踏上台阶后又转身,锐利的眸光射向他,冷道:“那你也该明白,朕放过他,是因为他不知情。”   “他不知情,就还是朕疼之爱之,无法无天的小侯爷,他若知情了……”   话音里满满的都是威胁,季清平也清楚陛下的意思,闻言,他俯身磕了个响头,以表决心。   “陛下放心,这件事,臣会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小叔,于谁都无意之事,臣是不会做的。”   李庭玉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放心一般,不在纠缠于这件事,可她的脸色却并未完全放松下来。坐回龙椅之上,她敲了敲案头的奏折。   “说说吧,刑部私放囚犯一案,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她翻开张枝进和他一起呈递上来的奏折和名单,指着上面用红色墨水圈上的名字:“鸾阳的名字在上,必然会牵扯到晋王叔,如此打草惊蛇,又不能伤其根本,这样做,岂不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疼不痒吗?”   要想用这种事定晋王的罪,钉不死他,就没用。   季清平抖了抖长袖,伸出手来,慢慢回道:“这名单关键不在某一人,而在它牵扯之广,广到上面出现了一个鸾阳郡主,也不足为奇。豢养死士,这是京城里的人心照不宣之事,有的犯了律法做得干干净净人不知鬼不觉,有的偏偏露出马脚,臣要办的,恰恰就是那些露出马脚之人。”   “只豢养死士,未来得及行不轨之事的,就轻罚,不但豢养死士,还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就重罚,法不责众,唯有量刑降罪才可。”   李庭玉深思片刻,抬头看了看他:“那鸾阳呢,你打算怎么办?”   季清平并拢五指,从上到下比了个手势:“要重罚!”   “为何?”梓   季清平眸光微闪,直言不讳:“如陛下所想,臣针对的,还是姜尚书。”   李庭玉扬了扬眉,直起身子向后靠了靠:“说来说去,还是要公报私仇?”   季清平却摇了摇头:“臣知道,姜尚书,实则是陛下的人,这些年他周转在两头虚以委蛇,为的不过是将晋王殿下的动向及时汇报给陛下而已。”   “可是,能在敌军营帐内蛰伏的人,要有坚定的心性,过人的胆魄和近乎妖的谋略,而这些,姜尚书不能说一点没有,总归是差那么一点的。”   李庭玉皱着眉头听完,未发一言,他说的话,其实她也思虑良久,姜有卢八面玲珑,这是她乐意见得的,毕竟越是这样的人,越能发挥他的作用,得到更多的消息,可是时间久了,竟然也会让人难以放心,拿捏不准。   毕竟,能做得了她的细作,未必就做不了晋王的。   而能察觉出这一点的季清平,再次让她夸目相看了。   “武敬侯府一门武将,各个骁勇善战,磊落光明,没想到还会出你这么一个妖怪。”   季清平拱了拱手:“微臣只当做夸奖了。”   “那你说说,可有姜尚书倒戈的证据?”   季清平再次语出惊人:“微臣没有。”   “你——”   “微臣也不需要。”   李庭玉冷静下来,收回手,重重舒了口气:“说话不要大喘气!”   “微臣的意思是,”季清平拉了个尾音,抬高身子看向上方的人,笑容中满是胸有成竹的自信,“陛下既然也疑心姜尚书,不如就赌一赌。臣抓着鸾阳郡主之事不放,死磕到底,看看姜尚书是愿意跟他们共患难,闭紧嘴巴,还是把自己摘出去,来跟陛下表忠心,不论是哪个,对陛下都是有益的,何乐而不为呢?”   “那事后呢?”   “事后,就卖晋王一个面子,将案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饶过鸾阳郡主一命。要是前面那个可能,陛下从此和姜尚书划清界线,或者再来惩治他,都不晚,若是后面那个可能,或许陛下还能轻松了,陛下不出手,晋王也会出手的。”   李庭玉掐了掐眉心,想了很久才问话:“要是后面那个可能,朕岂不是将他推上风口浪尖,错怪好人了?”   季清平忽然抬高声音。   “姜有卢科考高中,光宗耀祖,被晋王爱女青睐在前,发妻身死在后,外面的人都道是他生母方氏爱子心切谋害媳妇,却不知递刀的人就是她的儿子,和还未过门的高门媳妇。”   “姜有卢最早看中的,不是陛下,而是晋王,所以才会设局害死发妻,娶了鸾阳郡主。成为陛下的细作之后,他更不会真心事君。因为要取信于晋王,势必会跟太子殿下离心离德,自古以来细作都没有好下场,究其原因,终逃不开疑心二字,就算陛下全然相信,殿下那里却未必。在晋王身边,做好了是从龙之臣,在陛下这边,左不过一枚棋子,新君上位,说扔就扔了,以姜有卢这样自私的人,绝对会为自己考虑。”   “而且陛下别忘了,姜有卢现在是与谁成的家。”   血缘,从来是分割不开的关系。   “听你这么说完,朕觉得姜有卢这人,是非杀不可了。”   李庭玉看着他,看不出是何神情。   季清平紧着眉头想了想,不知自己的话陛下听没听见去,就没敢再搭话,只得低下头不言语。   良久后李庭玉摆了摆手:“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是此事朕以全权交给太子督办,有什么事,你与太子商量吧,朕累了,退下吧。”   季清平顿了一下,低着头告退,退至殿门旁才转身走了,出了大殿,立时觉得喉咙发干,他说了很多,也说了很久,本以为胜券在握,能劝动陛下,没想到最后陛下的态度反而让他琢磨不透了。   去找太子,是什么意思?   殿门关闭之后,李庭玉还是坐在龙椅上,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后面的明璎走上前来。   “季大还是太年轻啊……”听见脚步声,李庭玉向后靠了靠,仰着头闭目沉思,轻叹一口气道。   明璎伸出双手覆到她太阳穴上,轻轻按揉着,慢声笑了出来:“是,季侍郎左不过二十来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自恃智高,谁都不放在心上,岂不知,他哩哩啦啦说一大堆,陛下早就想过了。”   “你甭变着法地来夸朕,”李庭玉似乎心情颇好,一点也不像方才那样愁眉不展的样子,“武敬侯府的人,一个也不让朕省心,要么天不怕地不怕就知道闯祸,要么口无遮拦,自以为是,你看看他说的,什么‘从龙之臣’,‘新君上位’的话都敢再朕面前说,朕要是个昏君,他不知要掉几个脑袋了。”   明璎笑着道:“所以陛下是明君,让季侍郎去找太子殿下了啊。”   李庭玉笑了笑,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直起身,摸了摸案头埋在奏折底下的一个小木雕,轻道:“朕不能一直在后面扶着他,不管是桀骜难驯的,还是心高气傲的,以后都得他亲自掌控。季大有句话说的没错,朕的棋子,他说扔就扔了,唯有扶持他的臣子,才会为他所用,君臣之间的相处之道,叫他们自个去琢磨吧……”   明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苦涩,眼里也满是湿意。   她跟着她,从弱小女童到皇太女,再到俯瞰天下的皇帝,她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太不容易了,事到如今了,还在为殿下铺路。   为了先皇的遗愿,纵有千般痛苦磨难,她都甘之如饴。   这样的人,没办法不让人敬仰。   或许她已是让人难以企及的神吧……   “明璎。”   “奴婢在。”   “朕想下棋了,”李庭玉趴在书案上,有些慵懒,“去召沈相进宫,朕想跟他对弈。”   明璎笑了笑,应是退下了。   终归有时候,还是个普通人。   普通的女人。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兔子乖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伏法   刑部的尚书和下面所属官员一再出事,使得整个部门都没办法再继续运转下去,上次的清洗只是浮于表面,陛下有意彻底整顿刑部,肃清旧疾,便暂停了刑部主审的所有案件,积压和再审的全部移交另两司处理。   大理寺和京兆尹推脱来推脱去,最后还是让齐秀戎摊上了,安阳最近虽然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除了此案,但城中大大小小发生的纠纷脚不沾地也理不完。   齐秀戎便没有时间再来插手私放囚犯一案了,所以实际上最终还是由张枝进和太子追查此案。“翁婿”两人立场鲜明,不论自己这边放不放水,晋王党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又因为有名单在手,追查起来丝毫不费什么力气。   太子成年后便参与辅政,但那只是说得好听,李庭玉从来未曾真的委派过太子重要的任命。这次是第一次,为了能在陛下面前证明自己,太子不能只求无过,怎么也要卯足了劲把差事办的漂漂亮亮才行。   可是,季清平在李庭玉面前侃侃而谈,说得舌烂莲花,真正实施起来却并非晚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所谓重罚轻罚,量刑降罪,关键就是要拿捏一个度,拿不准了,引起群臣不满,那在探查真相的过程中就会举步维艰。   毕竟涉事官员太多,这里下个绊子,那里故意拖沓,怕是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结果此事。而且秋猎就快要到了,要是在这之前仍旧没什么进展,众臣也没什么心情去参与此等盛事。   在这种紧要关头,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太子年轻气盛,一心想要斩断晋王一条腿,竟在季清平不知情的情况下,查出了当年的华氏灭门惨案。   当时季琅替姜幸追查此事,因为最终涉及到晋王府,以姜幸的处境只能忍气吞声,便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   就算是季琅和武敬侯府,要想以此事引出晋王府,也要挑选一个好时机。   此时却不知算不算好时机。   先前方氏借刀杀人,都是大家看惯的那种嫌贫爱富的戏码,反而没人在意。可临阳华氏却不一样,他们原本是当地最大的茶商,不仅手里握有最大的茶庄,还是南方各地茶业的龙头。   华氏在士人眼中一文不值,但在商界却也是首屈一指独占鳌头的。   可是因为华氏的经商之道,其荣耀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华氏不屑于官商勾结,对于晋王曾抛来的橄榄枝不屑一顾,让白氏挣得先机,集结其他几姓排挤华氏,打压华氏。   成为众矢之的后,逐渐落魄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   “除了地方官员苛待华氏,指使货物运送出现好几次问题,华氏还出现过以次充好的问题,殿下知道,这在商界代表着什么,失信一次,便是毁灭性的打击。而后白氏接替华氏,还一举拿下了皇家供应商的权利,此后华氏便一蹶不振销声匿迹。”季清平说道。   李自琛边活动手指边听着,短短几句话,他联想的却是全然不同的问题。   季清平看他没有反应,继续道:“所谓销声匿迹,其实不过是华氏发现了白氏对他们的陷害,而被杀人灭口罢了。所用的人,也是从刑部大牢出去的死士,都是听信鸾阳郡主之人。”   “叔祖父手中的钱袋子,或许不止一个白氏。”李自琛突然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将季清平打断之后,又闭口不言了。   两人都清楚这一点,李芸环害死华氏一家,绝不是为什么争宠和报复,而是为她父亲铺路,白氏的金银财宝不知有多少进入了晋王府的口袋,而晋王府利用关系打通关节让白氏顺风水水,几乎就是互利互惠的事。   这世上需要用到金钱的事太多了,比如招贤纳士收买人心,又比如招兵买马……   这是太子殿下最忌讳的事。   季清平抬头看了看太子,迟疑着问道:“殿下,此事,不然就先放放?”   “放?”李自琛蹭了蹭手指肚,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孤为什么要放?”   “杀人满门,这种事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犯上了都绝不可姑息。”   季清平原本就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太子殿下,为的就是怕他一时冲动,将此事弄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的目的是姜有卢,他从未想过一劳永逸扳倒晋王。   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自己查到了这件事。   “要是将晋王殿下逼急了,难免会狗急跳墙,不管是泗泠还是北疆,都有晋王的心腹在,他手里握有兵权,并非一个小小的灭门案就能击垮的。”季清平劝道。   李自琛却冷哼一声。   “他能坐大到如此地步,不就是因为你们一直隐忍忌惮吗?”   太子殿下的一句话让季清平哑口无言。   “姜有卢算什么,一旦出事,你觉得是晋王放弃他,还是他放弃晋王?”李自成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看了看外面的艳阳天,似乎心情颇为舒畅,“他是皇叔祖父的一枚棋子,也是陛下的一枚棋子,实则,没什么用。”   “你就算拔除他,又能怎么样呢?”   太子殿下的话犹如一语点醒梦中人,对晋王来说,失去一个姜尚书固然肉痛,但远没到功败垂成的地步,他自有别的人利用。   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李自琛却不打算再跟他继续纠缠了:“你就顺着这条线去查,不管什么白氏黑氏,只要和晋王府有裙带关系的氏族,都不要放过。”   “作威作福太久了,也该治治他们了。”   季清平见他已下定决心,只好应“是”。   ——   京兆尹的大牢内,一个萎靡妇人靠在冰冷的墙上,嘴唇干裂,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她喘着粗气,半闭着眼,忽然听到外面有铁锁的响动,一下来了精神,从床上爬下去,边哭边喊:“是我儿来了吗?我儿!你终于来救娘了!”   来人身着黑色斗篷,面容隐没再牢房昏黄的灯光里,让人看不真切,方氏哭得眼睛都花了,只能看到一团人影,等到那人走近,两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纯洁无害的笑脸时,她一下如遭雷击,向后退了数步。   “抱歉啊祖母,让您失望了,我不是父亲,”姜幸笑了笑,“也不是来救您的。”   方氏气血上涌,脸色涨红,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指着她骂道:“你这个贱人!扫把星!要不是当初卢儿娶了你那个破落户娘,又生下你这么个白眼狼,我根本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们……”   污秽之词从她口中频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深仇大恨没解开的仇人,根本想不出她们其实是孙女和外祖母吧。   姜幸抬着下巴,手轻轻放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槛栏上:“到现在,您还觉得是别人的错,而自己最无辜吗?”   “难道不是吗!”   “那您怎么会待在这牢房里,接受审讯呢,您应该无罪才是。”   “我儿马上就会救我出去,到时候我非要扒你一层皮,撕烂你的嘴!”   姜幸忽地笑了,凑近了一些,故意放轻了声音,满是讥诮地问她:“祖母在牢房住了这么些日子,父亲可有来看您?”   方氏一怔,朦胧的双眼一下睁得老大,这几天她故意不去想,为了给自己一线希望,可是听了姜幸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心中惶恐。   “他马上就会来救我的!”这话说的就分外没有底气了。   姜幸转过身,在牢房之外来回走了起来:“祖母被关押这么些天,外面发生了什么,您一定不知道吧。”   “孙儿正巧无聊,可以说给祖母听听。”   方氏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直觉告诉自己不应该听,因为很有可能是不好的消息,可是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得时间太久了,她一刻也不想再留,又迫切地想要知道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祖母是想听啊。”   姜幸停下脚步,看着牢房里面的方氏。   “祖母一定不知道,自己当初是被利用了吧,其实你买来的杀人凶犯,不过是李氏豢养的死士而已,她知道你为了荣华富贵一定会抛弃我娘,所以才故意让下人透露给你买凶/杀人的事来引导你。”   “但是在律法上看,此事与李氏无关,您依然是凶案的主谋,所以没人会替您顶罪,怎么样,祖母,是不是觉得以前的自己特别聪明?”   “李氏……竟然是李氏……”没有人听说自己被利用了的时候不会发火,方氏跌坐在床边,默默念叨这句话。   “祖母还不知道的是,这件事,父亲也是知情的。”   “你说什么?”方氏愕然地抬起头,杂乱的鬓发四散,那模样竟然像是乞丐一般。   姜幸挺直着身子,越看方氏越可怜,越看方氏,越心寒。   她闭了闭眼,收拾好表情,才继续道:“父亲和李氏都想害死娘,但是他们自己不动手,这样说,您明白了吗?”   什么样的人,会连母亲的爱都利用。   不过这已经不能称之为爱了吧。   “现在李氏深陷更大的案子,她手上沾满了华氏族人的献血,姜府现在都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救您?您不清楚吗,这件事能摘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丝痕迹的就是父亲,他要是躺进浑水来,连自己都搭进去,不就得不偿失了?”   “祖母,您认罪吧!”姜幸说完,睥睨地看着她,眼中既无鄙视也没有仇恨,就像在看一个蝼蚁一般。   不过才几日时间,那个趴在她腿边求饶的小娘子,竟然调转了身份,敢这样折辱她!   “我不!我不认罪!我没有杀人,是你娘该死,挡了别人的路她就该死!”   方氏咆哮着,忽然冲到槛栏这边,抓着木头不停地嘶吼,可无论她再怎么拉扯,都是白费力气,她不可能出来,伤害到姜幸一分一毫。   姜幸就是等着这天,她想看到她娘亲所有仇人这副狼狈落魄回天乏术的样子,可是真到现在了,她却笑不出来。   她惨败。   华氏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姜幸看着方氏,向后退,然后慢慢转过身,任凭她吼叫。关在笼子里的狗没有尖牙利齿了,能做的只是狂吠,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出了典狱司,外面的张枝进正在等候她。   “夫人,里面没发生什么事吧?”   张枝进真怕姜幸一时冲动,将方氏直接杀了报仇,那样他不好交代。   姜幸摇了摇头:“放心吧张大人,我只是跟祖母说几句话。”   看她意兴阑珊的样子,张枝进很通情达理地没有继续深问,将她送出了京兆尹,他就回去处理公事了。   现在姜幸出来都要带着青萍和绿荷,两人是有武艺的,季琅还不放心,硬把清风也塞给了她。   姜幸也隐约察觉出来,武敬侯府外面危机四伏,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   她也只能尽量不给季琅生事。   刚回侯府,就有人匆匆过来通报:“夫人,前厅有客,说是来寻夫人的。”   姜幸心中一动,问道:“是谁?”   “尚书府姜大人,也就是……夫人的父亲。”   姜幸急急赶往前厅,她到的时候,正看到姜有卢在里面来回走,似乎在忧虑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先回头,一看是姜幸,立马露出了笑脸,迎上前来:“幸娘,你回来了!”   姜幸怔了怔,又敛起神色,饶过他走到主位上,神色淡淡:“父亲登门,有何事?”   被忽视的姜有卢神色悻悻,他收回手,转身又变成一副笑脸:“父亲许久未曾看到你了,有些想你,所以过来看看。”   “青萍,给父亲上茶。”姜幸喊了一声,才转过头看向姜有卢。   刚以为她要以礼相待,没想到转头就是这么不近人情的话。   “父亲不必演戏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姜有卢神色一僵,脸色有些挂不住。   “幸娘!你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吧!”   姜幸讶然不已地扭过头:“父亲在说什么?”   “我说你,为了你娘的冤屈,把姜府弄成了什么样子?你祖母做了再多的错事,她也是你祖母,你怎么能亲手送她去牢房呢?现在你母亲冤屈已经水落石出,你祖母已经受到了惩罚,已经够了吧,只要你亲去求情,法理不外乎人情,京兆尹那边也好断案。”   姜有卢站起身,指着姜幸便是一通指责,他说了许多,竟让姜幸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了,先是一声轻笑。   随即那笑声扩大,姜幸揉着肚子,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留了出来。   笑完之后,姜幸紧紧地盯着姜有卢,眼中尽是锐利的光芒。   “够了吗?我告诉父亲,不够!父亲凭良心说说,我母亲死在冰天雪地里粉身碎骨!她方慧如不过吃了几日牢饭,这叫够吗?”   “难不成,你也要送你祖母去死吗?”   “为什么不行?”姜幸握紧了拳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姜有卢一时气急,本是要扬起手掌打她,可是却被她的气势吓退了,竟然下不去手,“你连血脉亲缘都不顾,不孝不仁,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姜幸看着他的手,眸中忽然闪过一抹戾色。   “父亲跟孩儿说这个,是不是太讽刺了?你和李氏合谋,害死外祖一家时,可想起仁孝了?为了斩草除根,杀人灭口,在娘察觉出外祖一家不对之前,就动了杀心,可想起亲缘了?”   姜有卢瞪大了眼睛:“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外祖之事,李氏替你挡了,娘亲之事,祖母替你挡了,明明父亲手中沾满鲜血,现在却来言之凿凿地指责我?”   姜幸愤而出口,眼中尽是激愤的泪水,却一滴也不流下,这句话终于让姜有卢失去理智了,本以为滴水不漏,却让人发现了端倪,要是被说出去,他不止前途尽毁,怕是连性命都会不保。   姜有卢扑上来,按住姜幸的肩膀,不停地摇晃:“幸娘,你听爹说,不是我,此事跟爹没关系!”   那边的绿荷一看姜幸有危险,两步踏上前,拿住姜有卢的手腕向后一翻,脚狠狠踢在他后腿上,他叫了一声便摔倒在地。   姜幸退后一步,全身都是戒备的姿势:“是不是父亲做的,父亲心里清楚,跟我在这多说也是无用!父亲不如想想,怎么和狱中的祖母解释吧!”   说完,她带着人急急走了出去,姜有卢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却不敢再大肆声张了,可是姜幸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姜有卢离开了武敬侯府。   隔日李氏便被太子提审,同样被审讯的,还有晋王府的世子李延放和他的爱妾白氏。   华氏的灭门之案渐渐浮出水面,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再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了,一向以贤王著称的晋王名声一落千丈,尽管这件事表面上与晋王本身没有多大关系,可是纵容自己一对儿女为非作歹,对于父亲来说,这便是失职。   子不教,父之过。   秋猎的行程已经出来,太子身为一国储君,要先行去行宫代陛下进行秋祭,以祈祷来年五谷丰登,所以要提前一日,华氏一案便暂时中断。   太子启程的那一日,京兆尹府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方氏于牢房里畏罪自杀,身边留下一封认罪血书,她不仅招了杀害华氏之事,甚至将华氏一族的所有人命,全背在了自己身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姽婳 10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愿者上钩   方氏畏罪自杀,且在死之前留下血书,背下所有罪状,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京兆尹是张枝进知任的,大牢是专人看守的,层层把守下却还是出现了这样的事,张枝进责无旁贷。   方氏死之前,典狱司的人可以言之凿凿地发誓,当时牢房里只有方氏一人,这便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可是在他死之前,确实有人见过她。   一个是姜幸,一个是姜有卢。   至于两人说了什么,狱卒却没办法知道更多,姜有卢身为方氏的儿子,不打通关节,进去看自己老母亲一眼才说不过去。可是姜幸身为此案原告,必是跟方氏有深仇大恨在,她去,绝不是探望那么简单。   由此一看,姜幸的嫌疑却又没办法洗清了。   京兆尹摊上了事,不论方氏是真的畏罪自尽还是被人陷害,他总要有个定论,姜幸去牢房中看望方氏到底说了什么,张枝进得派人前去武敬侯府问个清楚,哪怕是走个形式。   可是姜幸并不在府上——   大盛朝建朝百十余年,秋祭祈福确实流传已久,算来已有千年历史,算是大盛一大盛事。天子祈福,福禄昭至,来请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自盛朝始,秋祭常由国之储君暂替,往往是表示太子之位无可撼动,暂代天子行事,未来即是天子。   有储君而不用者,大概这太子之位也做到头了,怕是皇上已有废黜之心,这一百三十六年间,也未尝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太子替皇帝陛下秋祭已有三年,每年都是要提前一些日子前去行宫的,此事全权交由礼部安排,今年也没什么不同。   殿下要先行出宫,礼部便派来官员随行,太子每每前去行宫,总要带着一干世家子结伴而行,随行之人多是太子伴读,身份尊贵不说,未来也许都是国之肱骨。   可巧的是,礼部随行官员之一,也曾当过几日太子殿下的伴读。   正是宁国公府的楚寰——姜幸见过,那一面之缘还是在漾春楼邂逅的。   这让同样随行的姜幸多少有些尴尬。   此次太子出行,身边跟了一些年纪相仿的世家子,秋猎除了祭典还正经一些,除此之外就是年轻人们游猎玩乐一逞高下,往年太子和他的至交好友都会趁此时放纵一下。   这种时候,自然少不了季琅。   太子还小的时候,武敬侯府季衡宇和季琅,宁国公府楚宸和楚寰,大将军府的卓少翎,还有齐国公府世子等等,这些人都当过太子的伴读,也因此季琅他们与太子的关系更亲近些,这在京城里不算什么秘密。   这次秋猎,季琅受太子相邀,也是先行离开,姜幸本来是要晚一日动身,可是原本说好要跟她一起去,还要教她骑马打猎的卓氏,在前两日突然诊出身怀有孕,这次的秋猎怕是不能去了,季衡宇嘟嘟囔囔说什么卓氏铁打的身子不用担心,却还是留在府中照看。   方氏的死讯传遍京城的时候,姜幸已经随季琅出了城,此时再去追怕是也追不上了,京兆尹府的人只能作罢。   此次伴殿下出京的人不算多,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人,卓家的早去边关带兵历练了,季衡宇则不必说,宁国公府楚家也只来了一个楚寰——还是因为公务在身。季琅一看,竟不想随行之人只有姜幸一个女子,这让他大为郁闷,心道失算。   倒不是他怕姜幸的容姿被人看了去打什么鬼主意,而且骄傲如他,也不愿承认姜幸有多倾国倾城,只是这么多人里,就他一个人带了妻室,多少有些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了。   好像他一刻也离不开女人似的,让人好生嘲笑。   可是因为华氏的案子,姜幸嘴上说着不在意,面色平静古井不波,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可终归有些死气沉沉,再怎么掩饰也没用,那毕竟是压在身上十多年未曾放下的深仇大恨,季琅不想放她一个人在府里,想带她出来一起散散心,这才非要带着她出来。   谁知道反而被人拿来当成挖苦调侃他的谈资,成为众矢之的,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是他打不得骂不得的太子殿下,季琅再怎么嚣张跋扈,还不至于没脑子,谁惹得起惹不起,心里十分清楚。   “孤看你是被这小小舞姬迷住了,竟然一刻也离不开身,你成亲以后,看是收敛许多,安阳城一下就平静下来,都没什么人去陛下那告状了。啧啧,娶妻的人就是不一样。”李自琛连连摇头啧叹,这番话姜幸自然是听不到的,她坐在马车里。   季琅哪知道太子殿下会这么在意,不等他说什么,随行出来的其他人左一句右一句也附和太子说他。   “就是,谁家娶妻也不见这样,而且你带了女眷来,咱这一路上不得收敛着点,不然嫂夫人怕是要喝醋!”   “小侯爷真扫兴!”   “可不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愣是不给季琅说话的机会,偏偏这些人都是尚未娶妻的安阳大龄剩男,都想着在成家立业之前再放纵两年,而且都不是家族中的长子嫡孙,行事更是无所各级,季琅跟他们一比,反倒是特立独行了。   “你真是……”结果几人调侃完,李自琛倒是皱着眉头,几次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无奈地甩了甩袖子,“为什么不早说,早说孤也带着蓁儿出来了不是?”   蓁儿,是太子府里唯一的侧妃,也就是张枝进的女儿,算是个东宫宠妃。   季琅一口气没上来,给呛够呛,边看着面露遗憾的太子殿下边咳嗽,他哪知道殿下最终是因为这件事嫌弃他,旁的人自然也没想到,这下频频侧目,反倒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路上路过岐峪,听说那里美女也多,要不殿下……”一个纨绔子弟提议,被另一人狠狠推了过去,“这怎么行,刚还说随行有女眷呢,你能不能收敛点!”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太子殿下也不责备,只是在一旁浅浅笑着,好像对这样的相处习以为常一样,此番一看,那个随行而来的礼部官员——楚寰,却好像插不上话,只是低调地跟在后面,明明也是太子伴读,却没人跟他说话,好像故意冷落他一般,而他也不上前凑趣。   姜幸坐在马车里,虽然听不清那些人嘴上说什么,却将这幅画面看在眼里,她跟楚寰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季琅也在,没见两人之间有什么龃龉,而且宁国公府和武敬侯府还是姻亲关系,按理来说,季琅跟他应该关系很好才是,现在却连搭理都不搭理。   她虽然心下疑惑,却也没时间多问,眼下情形本就十分尴尬了,她只想快点到行宫,于是放下帘子在马车里假寐。   闭上眼睛后,却突然感觉从马车上的小窗吹来的风有些阴冷,众人在树林中穿行,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规律地唱着一曲,却又有些纷乱,直到她听见“嗖”地一声!   有什么东西直射而来。   数个时辰前,安阳城内,皇帝寝宫的偏殿,李庭玉席地而坐,金镶玉的帘子将她整个身子遮掩,也看不清脸上神情,外面,一个人伏地跪着。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李庭玉开口了,却还是听不出喜怒。   “臣不知,陛下想要听什么。”   而地上跪着的人,语气分明也不卑不亢,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帘后之人一般,也没有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只是不知道这份镇定,到底是故意而为还是真的冷静持重。   李庭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也没迈动步子。   “鸾阳的事,你知情吗?那个华氏灭门一案,京兆尹似乎已有定论,朕还不知她一个人有那么大的胃口,临阳茶业,竟让他们一家独吞了?”再开口,依然夹杂了些许怒气。   姜有卢顿了顿身子,拱手道:“陛下息怒,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郡主是有豢养死士,且和刑部的一些官员有来往,这个臣不敢期满陛下。”   他微抬起头,似乎是看李庭玉脸色,看到陛下没有说话,他便继续道:“只是华氏一案,还有众多疑点,目前只知道有一封指使人暗害华氏一族的手书,行事之人又与郡主接触过的刑部有些许纠葛,但这并不能代表就是郡主动的手。”   他皱了皱眉,脸上似是有难隐之色:“菀娘是臣的发妻,华氏是臣的岳家,发生这样的事,臣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幕后真凶到底是谁,只是臣也不想错怪无辜的人。臣与郡主成亲十几载,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脾性,她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说完,他对着李庭玉重重一拜。   “那你觉得,这件事和晋王叔有没有关系呢?”李庭玉问他。   “这……”姜有卢迟疑一下,“还是要大理寺和京兆尹府查出事实真相,臣不敢枉下论断。”   说来说去,又将话头堵了回去,丝毫不给人留下 把柄,但他的态度已然清楚了,就是要护着鸾阳郡主。   李庭玉背着手,看着他半晌,刚要开口说话,外面突然有人同传,说京兆尹张枝进张大人在宫外求见,有急事禀报。   张枝进带来的消息不是别的,正是方氏于牢房中畏罪自杀的消息,他话一出,姜有卢已是震惊地站起身,满目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方氏死了,不论他再怎么不想相信,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姜有卢气急攻心,竟然在大殿中直挺挺地晕了过去,李庭玉无奈,只好请太医来看,等姜有卢悠悠转醒过后,却是声泪纵横地请求陛下治张枝进的罪。   不管如何,是他办事不利。   然而张枝进拿出了方氏临死之前留下的认罪血书,字迹都是出自方氏之手,绝不可能有错,姜有卢一看便知。犯人自己要死,即便他们京兆尹再严加看管,还是免不了这种情况发生。   “方氏临死前,有什么异常吗?”李庭玉问道。   张枝进当然是知无不言:“回陛下,方氏并未有什么异常,只是收押期间,有两个人曾去狱中看望过。”   “是谁?”   “一个是武敬侯夫人,一个,就是姜大人。”   姜有卢一听这话,忙在床上挣扎着站起来,急急吼道:“是她,一定是她说了什么话!”   他吼完,又转过身子,跪在李庭玉身前:“幸娘憎恶她的祖母,一定是她过去说了什么,才让母亲违心认罪,母亲绝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害死华氏一族,求陛下严查!”   短短两句话,却是说得声嘶力竭,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摘出去,李庭玉没有说话,张枝进却是冷笑一声:“那姜大人是不是也要配合下官调查一下,毕竟姜大人也曾去过牢房。”   “你是怀疑我?怀疑我害了我母亲?”   “下官只是例行公事。”   “你分明是诛心!”   “行了。”李庭玉突然发话,两个针锋相对的人也停下了,纷纷看向皱紧眉头的陛下,良久之后,才听到她幽幽道:“姜爱卿痛失令慈,不管案情如何,你还是先回府准备后事吧。”   说到这,才像想起什么似得,回头看着张枝进:“方氏是怎么死的?”   “触柱而亡。”   也就是排除了毒杀的可能性。   李庭玉没有再说什么,让人安排了步撵送姜有卢出宫,张枝进也“例行公事”地去武敬侯府提审侯夫人了。   入夜,李庭玉处理完大部分奏章,突然起了闲心要出去走走,便带了明璎夜游皇宫,到了辛水亭,她屏退左右,叹了口气,看着湖心的月亮:“姜有卢的事,你是怎么看的?”   明璎福了福身:“陛下要问的,是姜大人怎么处置吧?”   她回宫多少年,明璎就跟了她多少年,要说揣测圣意,没有人能比得过明璎,闻言李庭玉笑了笑,眉头似有松展:“就像季大说得那般,姜有卢果然还是给朕打马虎眼了。”   明璎神秘笑笑:“而且他有恃无恐。”   “是觉得无论如何,朕都不会撼动晋王叔的地位吧,他甚至还有意将这件事搅得更乱。”   明璎突然也蹙起眉头,眉目中似有嫌恶之色:“没想到姜大人连自己的母亲都可以牺牲。”   “方氏为了他,除去京中毫无势力根基的原配发妻,再阴险歹毒的事都干过,可见她确实爱子心切。”   “甚至超过了她自己的生命。”明璎说的话有些迟疑,她实在没办法理解方氏的所作所为,这话放到外面说,怕是也没人相信姜有卢为了将局面搅乱竟会连自己母亲的命都不要,也没人相信方氏为了完成儿子的心愿竟会甘愿赴死。   她们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是因为隔墙有耳,早有防备,没有亲耳听到,任是谁也不会猜到在那个小小的牢房里,儿子声泪俱下,亲手把自己母亲送入深渊。   “这一招实在不算有多高明,方氏一介妇人,有什么能力能够灭了华氏一族满门?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明璎心中还是有诸多不解。   “所以他只是想搅乱僵持的局势,而且因为姜幸那个丫头,方氏知道的事已经太多了,姜幸有意告诉姜有卢方氏已经知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为的就是让姜有卢出来解决此事,毕竟,他是不会放心有人知道自己的恶行的,哪怕是自己的母亲,事实证明,也确实是如此。”   “让亲近之人自相残杀,这个幸娘不一般啊。”听完了陛下的推测,明璎感觉心头明亮了许多,可也不自觉得发觉背后阴寒。   当初看到她在姜府任人欺凌的样子,明璎还以为这丫头性子软弱,只能让人护持在身后呢,却不想竟也性情坚忍,能忍到此时再无声无息地出手,关键是,还没人能察觉到这其中一节。   还真是小瞧了她。   可明璎也并不觉得她做的有什么不对:“要怪还是怪这府中人作恶多端。”   “你知道当初朕为什么让她回姜府吗?”李庭玉忽然抬头看向明璎,语气中难得露出几分故作神秘地揶揄。   明璎有些震惊了,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这丫头的身世,朕早就知道了,成王叔让人献舞,又是宫外之人,没可能不会跟朕打声招呼。只是朕也很好奇,她背负着深仇大恨,却毫无反手之力,究竟要怎么向他们报仇,所以便顺水推舟,答应了成王叔的请求。”   “没想到这其中还有成王的事。”   “他也是为了朋友。”李庭玉叹了一声,却也没有多说,反倒是想起什么有趣地事一般,忽地轻笑一声。   “朕也没想到,她会把季琅给迷住,当初他匆匆忙忙地进宫来求圣旨,着实将朕惊到了。姜幸肯定也是穷途末路了,才会跟季琅寻求帮助,只是啊……”   她看着茫茫月色,神色有些恍惚,明璎在一旁站着,有些不解:“陛下,怎么了?”   “季琅跟朕求圣旨,心中定是想能护持她一世,这孩子看着玩世不恭,实际上最重情,只是不知有一日他跌落深渊时,还会不会如此骄傲,朕亲手赐下的一段姻缘,能不能有个好结果。”   明璎不知道这话里藏着怎样的深意,但是跟随陛下这么久,她也清楚哪些事可以问哪些事不可以,眼下,陛下只是寻个空闲跟她吐露吐露心声,并非是想跟她说明什么,便也没揪着这个问题继续问。   “陛下倒是对小侯爷很上心,怎么太子殿下的亲事从不插手管?”明璎换了个话题。   谁知道李庭玉却是淡淡一笑:“他的事,朕等着他自己来跟朕说。”言下之意,就还是不管。   说完,她站起身,许是起的有些猛了,身子微微踉跄,被明钰急忙扶住,还不等她问陛下要不要请太医,辛水亭另一侧匆匆走过来一个宫人,脸色焦急不已,还摔了个跟头,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陛下!不好了!殿下在去往行宫的路上遇刺了!” 第59章 千钧一发   声起,箭至。   姜幸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就看到距离自己耳朵不足一寸的地方飞过来一支羽箭,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眨眼间已经将她对面的轿帘捅了个窟窿眼,射了出去。   紧接着外面传来纷乱的吵嚷声,有人高声喊着“有刺客”!   随即而来的是短兵相接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一切发生的太快,姜幸抓着袖子惊魂未定,此时就是再笨她也知道是遇刺了,要说这里最容易成为靶子的人,绝对非太子殿下莫属。李自琛因为是大盛唯一的皇子,自出生以来要遭受各方暗处隐藏的冷箭,可是敢这般明目张胆行刺的,却是没遇见过几回。   就因为他是唯一的皇子,所以周围布防不可谓不严密,一旦失手,查到的话可就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敢如此造次的,可能本就没有退路了,姜幸不由自主地想到太子进来督办的案子,此行他势如破竹也因此树敌良多,也许就有狗急跳墙的前来发难呢,企图用太子之殇来掩盖自己的罪行。   可是,这样真的能掩盖罪行吗?   姜幸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到帘子上,外面的情形还不知如何,她唯一比较担心的是季琅,谁知道刚撩开一角,一个闪着银光的利刃就刺来,她下意识向后躲,帘子也放下去了,那刀尖却迟迟没有刺过来,她听到一声“镪”的撞击声。   “在里面别动!”   是季琅。   提醒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急切。   不知道是打得太激烈,还是因为担心而出现的慌乱。   但是听到他的声音,姜幸也知道季琅暂时没事,她躲在马车里,沉稳而有力地“嗯”了一声。   即便手无缚鸡之力,即便心里害怕,也不能让季琅分心,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她不想拖任何人的后腿,更何况这种时候,季琅最应该的不是护在她身侧,而是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全。   这对谁都好。   她攥着手心,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季琅那一声过后就没有声音了,不过马车附近也再没出现别的危机。太子出行自然带了亲卫,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马上就被刺客攻陷,刚刚那个怕是漏网之鱼,现在已经没人再杀上前来了。   但是人不行,箭却可以,姜幸心中一动,急忙矮下身子。   过不久,果然有飞射而来的冷箭,外面是浓郁的树林,刺客若是隐藏在密集而布的树后面,那现在的情形就会十分危险。   忽然,姜幸神色一僵。   树林……   为什么要偏偏经过树林?   季琅在外面已经拿着长剑杀了许多涌上来的黑衣人,此时天色渐晚,视线越发不清晰,他分心看着马车,又要护持太子,一时间竟然有些分身乏术。所幸那些随行的纨绔也不都是真的不学无术,杀敌不行,替殿下挡刀还是力所能及的。   行刺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源源不断地人从暗处伏击,树上还有放冷箭的,他们一行人招架来人的攻击,短时间还能应付,可是越来越多的亲卫倒下去,情势就越发不利。   得寻个出口。   季琅四下一看,发现东北角那边比较薄弱,他回头看了看太子,却见太子神色自若,并未对他的目光作出回应,心中的疑惑更深。   落后于他们的楚寰这时终于冲杀上来,出身于宁国公府的他少说也要习得武艺傍身,只是这一番挣扎而来,身上添了好些伤口,脸上尽是血迹,但也不忘关心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看到太子摇了摇头之后,楚寰转身背对着他,一剑将扑过来的一个刺客杀死,他也左右看了看,似乎是在找突破的出口。   “殿下从那边先逃吧!”   他说的正是攻势比较薄弱的东北角,此时也有其他人发现了那里,却没人应和。倒不是发现了什么疑点,而是不屑于附和眼前这个人。   “不行!”季琅急忙出声,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前面的战况,“那边肯定有埋伏。”   他话一出,别人也像刚反应过来似得纷纷点头,这次行刺的黑衣人一看就来者不善,根本就是培养出来的死士,冲杀上前毫不手软,一点都没有恐惧害怕的样子,不然,乌合之众很难将他们逼成这样。   既是死士,就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缺口,楚寰瞬间也明白了。应付死士的时候多看了季琅一眼,方才先后两句话,他感觉到一丝难堪,尽管明知道季琅不是针对他。   可是就连这点难堪,众人都没发觉,或者说不在意。   “退到马车那边!”季琅高声喊道,说这句话之前,他倒是没再跟太子对视,没有人有异议,都向那边移动。   马车那里,其实是一个视野相当好的地方,目标大,容易让人马上锁定,能捕捉到暗中放冷箭的人都埋伏在哪里。   但是同样的,他们也暴露地更彻底。   众人突然感觉伏击的节奏加快了,短短几息之间便隐有招架不住之势,“这里危险,还是往后撤吧!”楚寰喊了一声,他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水。   但是太子不动,自然也没人跟着动。   远处一棵大树上,生出寒光的箭尖在树叶中探出,那箭尖纹丝不动,直指李自琛,那人拉着弓弦的手指肚泛白,他慢慢松开了手,只听见“嘣”的一声,羽箭悄无声息地飞射而出,就在快要射入李自琛的喉咙中时,刺客屏气凝神注视着,却看到一柄剑,不偏不倚地将那羽箭打落。   “抓住他!”季琅扬手向那个方向一指,“抓活的!”   他显然就是这次行刺的头领,捉贼擒王,天经地义,那刺客听见季琅的声音,倒是对他识破自己的藏身之地没有过多的惊讶,正觉得游刃有余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铮铮的马蹄声,他恍然色变,急忙下令撤退。   可惜一切都迟了。   真正有备而来的,显然不是他们,而是太子。   四面而来的冲杀声告诉他这个更大的包围圈是早有准备,因为不知道这偌大的林子里哪里才是他们行刺的地点,所以埋伏的圈子有些大,直到现在才来支援。   那个故意露出破绽的东北角,季琅也不是十分肯定就是埋伏,只是看到太子的神色,知道他另有打算而已。   尽人事,听天命。   刺客头领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   知道自己绝无活路,那刺客动了动唇,刚要吞毒,却是一把剑被人掷出,生生扎进他腿里,他身形一晃,从树上掉了下去,更是来不及吞毒,就感觉到腰腹上一阵拉力,后背重重地摔到地上,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连着后槽牙上藏的毒也一起被吐了出来。   季琅眼疾手快地将随手捡来的木头塞到他嘴里。   “多少年了还整这套呢?又俗又土。”   刺客瞪着眼睛,满是仇视地看着季琅,身为死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活捉才是最痛苦的。所谓死士,并不是心性坚韧口风紧,而是一旦任务失败就要赶紧自尽,若是不死,要面对的就是生不如死的酷刑,酷刑面前,谁也禁不住啊——背后指使的人是主子,又不是他们的骨肉至亲,像他们这种人,早就没有任何牵绊,嘴没那么硬。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要拿的就是他?”季琅蹲在刺客的身边,转过头看着李自琛。   李自琛点了点头。   “殿下知道是谁的人吗?”知道现在不是审讯的时机,季琅自然不浪费口舌,而是直接问殿下。   李自琛却是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话。   “谁都有可能。”   季琅好像一下听懂了似得,笑了笑,拍着衣摆站起身:“要是谁也不上钩的话怎么办?”   李自琛没被这句话问住:“那也是一样的结局。”   短短两句话,已经说明了来者是谁,敢行如此大逆之事的人,若非不是活不过明天了,也不必破釜沉舟,那就一定跟这两日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大案有关系。   只是那件事牵扯的人过多,殿下那句话的意思是不知道真正被逼急了的人是谁。但是无论是哪个答案,两人都明白,这次行刺的人背后,绝对不是晋王。   想必是他的那些走狗了。   “属下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一人抱拳上前单膝跪地,脸上污脏污脏的,也不知道在哪个土坑里趴着来。   时机赶得刚刚好,李自琛当然不会责怪他们,他上前,将他亲手扶起,刚要说什么,却听到一阵破空声,就在大家都放松警惕的时候,危险悄然而至。   然而那冷箭射来,竟然不是冲着太子殿下,而是直接射中了拉着马车的马屁股上,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众人下意识闪开,就看到因疼痛而失控的伤马横冲直撞地飞奔而去,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西南方向最繁茂的那棵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都未反应过来,还是李自琛身边的那个护卫反应快,立刻飞身到那棵树上将放冷箭的人抓住了。那边季琅提醒过后,不顾这边,随手拉了一匹马去追前面的马车。   只是他到底落后一步,马车和他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季琅心急如焚,马屁股都要让他抽出血了。   “姜幸!”   他喊了一声,可是却未见回应。   是了,如果还清醒着,现在早该趴到小窗那跟他挥手求救了。   再往前边就是断崖,虽然不是什么绝壁,但摔下去也绝无可能有生路。季琅哪里还能等下去,他两脚一蹬马肚子,借着马背的力在空中猛踢几步,落下的时候,手将将把住马车车身,他手臂一用力,两脚从小窗上一勾,竟然从狭窄的小窗里直接钻了进去。   姜幸果然晕倒了,怕是马儿扬蹄的时候她撞上了车壁。   季琅拉着她双臂,马车摇摇晃晃,他也很难控制身形,好在姜幸身子轻,等他抱着她撩帘一看,前面赫然就是断崖,再顾不得许多,季琅护着她向旁边一跃—— 第60章 暗藏玄机   季琅护着姜幸的头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随即就听到了马儿嘶鸣着坠落山谷的声音,心也跟着跌进深渊,不用想也知道山下的情形会有多惨烈。   他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背后细碎的小石子硌得皮肉生疼,他却毫无所觉,只是心脏砰砰跳着,久久都未回过神来。   刚才抱着姜幸跳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竟然连呼吸都静止了。季琅活到现在,自认无惧无畏,天王老子也敢叫板,没把什么放进过眼里,然而刚才他却害怕了。   他怕失去怀里的人。   要是他执剑站在马车旁边,而不是太子身边,那支箭,他是一定能挡下的。   想到这,季琅忽然全身上下一冷,一种陌生又恐惧的感觉在心头滋生,像斩不断的藤,牢牢摄住了他的心脏。   季琅的眼睛在夜里生光,浸染了一方月色,他的手掌按着姜幸的头顶,感受着掌心里的柔软,呼吸渐渐平息下来。   两人在黑夜里紧紧拥着,她头顶上戴着一支金镶珠石点翠簪,硌着他下巴有些疼,鼻中嗅到了她衣服上熏染的幽香,她的体温和呼吸,印证她存在的一切,季琅一一感受着。   良久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嘴角忽地上扬,他在凉凉夜色中轻笑一声,在一片寂静中惊起一滩涟漪。   刚才真的将她救下来了,不是梦。   季琅紧了紧双臂。   心中的某一处忽然亮堂堂了,好像也不仅仅是因为保住了她的性命。相处这么多日子,他似乎第一次亲眼看清了她的位置,之前所有的因缘邂逅后变成了顺理成章,没有什么意气用事,也没有什么情势所迫,是他想,然后就那样做了。   至于为什么想,只是因为怀里的人。   今日的冷箭绝不是无的放矢,她的身边也危机四伏,季琅忽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   夜风飒飒,冰冷的地面微微颤动,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季琅神思转回,眉头微微皱起,动作利索地抱着姜幸的头向右一滚,两人滚到了草丛里,被杂草遮住了身形。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听声音大概有五六人,如果是殿下他们,人不会这么少,动静也不可能这么小。   仔细想想,暗藏的刺客如果真想杀死姜幸的话,放出的那支冷箭射得未免有些偏,好像他初衷就是要射中马屁股,将她带离那块似的。   林里设伏绝不是对方心血来潮,可是太子查案涉及到的人跟姜幸毫无关联,他们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放着太子不动,隐藏到最后就为给姜幸重重一击。所以最后那个人最初的目标就是姜幸,藏在那些刺客里面很有可能只是为了逃脱嫌疑浑水摸鱼。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最后这几个人要做的事,才是背后之人留下的后手。   一直以来,潜藏在姜幸身边暗中窥伺的都是那个人,难道这次也是……   正想着,那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只是日光已经完全隐没,此时山上只有皎皎月辉,来人看不清草丛里的他们,季琅也看不清来人。   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着,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   “这里什么都没有,会不会是马车掉下去了?”   “那季小侯爷呢?他既然跟着追过来,这里总该有他的影子吧?”   “会不会……也跟着一起跳下去了?”   “你会为个女人连命都不要吗?”那人似乎打了另一个人一下,“哎呦”一声痛呼后,却是长时间的沉默,随后那人啐了口吐沫:“妈的,要不是季小侯爷跟出来,咱们也不用藏在后面不敢出来,现在元娘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咱们怎么回去给大人回话?”   “就说,死了?”   “可大人说要活的!”那人懊恼地吼了一声,内心烦躁不已,本来计划是让元娘的马车脱离众人的视线,他们再将人绑走,却不想季小侯爷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一下将计划打乱。   不是说,小侯爷对元娘不在意吗?   “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小侯爷既然追了出来,一会儿太子殿下的人也该到了!”有人提醒。   为首的那个人似乎还在纠结,可是也清楚很快就该有人到了,下定决心,他要带人离开,却在转身的时候扫了一眼旁边的草丛。   杂草没腰高,人是有可能藏在里面的,那人让大家噤声,扬起手向下一划,旁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围上来,用剑身拨动杂草。   季琅方才抱着姜幸往里面滚,情急之下并未滚多远,而且压出了一道印,细心的人绝对会发现,但是即便发现不了,这么扫荡,马上也能看到他们藏在这里。   季琅屏住呼吸,已经做好随时准备应付的姿势,为首那人手中握着的剑突然闪着银光出现在他眼前,然而紧接却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躺在地上的季琅都能感觉到大地跟着震颤。   看来太子他们已到。   那人握着剑偏头去看树林,旁边的人也着急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就差这一线,那人收起剑,沉着眉看了一眼这片荒地,最终只能下令撤离,听着人声走远,季琅呼出一口气,刚要抱着姜幸站起身,却忽然觉得肩膀犹如针刺一般得疼,他按住手臂,这才恍然发现大概是跳下马车的时候撞到了。   竟然现在才察觉到疼痛。   太子殿下从林口驾马过来,身后紧跟着那些世家子,都在张手眺望,季琅忍着疼,生生把姜幸抱了起来,两人从草丛中一抬身子,那边马上就有士兵发现了这里。   季琅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许多,拦腰抱着姜幸向外走,到了近前,有眼力价的想要过去搭把手,好把姜幸接过来看看,这里虽然是郊外,但随行之人里安排了太医,就是怕太子遇上不测,可是那人双手都伸过来了,却让季琅一躲。   那人一愣,季琅却神色未变,他仰头看了看李自琛,后者好像看懂了他的意思,转过去半个身子,下令道:“让温老过来看看。”   原本要搭把手来的世家子没什么心机,才只十五六岁大的年纪,根本不知道季琅突然摆臭脸不识好人心是因为什么,挠了挠头,有些无所适从地向后站去,结果又看季琅转过头问他:“有席子吗?”   马车只有一辆,众人都是骑马赶路的,一般脚程快的,晚上就能到达行宫,哪里会准备那么齐全。   白少昂却点点头,紧跟着就要把自己衣服脱下来当席子,看起来很是热情积极。   季琅又瞥了他一眼。   “算了,”季琅蹲下身,把姜幸慢慢放下,再次无视了白少昂,把自己的外裳脱下来铺在地上,刚好温太医步路蹒跚地从后面过来了,“温老,幸娘就拜托了。”   季琅说完,温太医动作倒是迅速,已经把上了脉,外面围着一层人,看热闹的,还有真正关心的,除了白少昂,都眼睁睁地盯着温太医。   “怎么样?没事吧?”季琅双手杵在膝盖上,一直忍着没打扰温老,却在看到他皱到第三次眉的时候忍不住问出声。   谁知道温老这次也没搭理他,而是旁若无人地搭脉,被忽视的季琅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旁边的楚寰看着,眼中一片幽深。   等到温太医搭完脉,被旁边的士兵扶起身,季琅忙又问了一遍。   “温老,幸娘怎么样?”   温太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安然躺着的姜幸,心中明了,他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头上的伤无碍,只要仔细调养,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只是……”   “只是什么?”季琅内心一颤。   “夫人体寒,且气血不足,我方才观她脉象,十息九虚,平白无力,只是具体情况,也要等夫人醒来,我仔细问过才行。”   季琅眉头一跳一跳的,听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只知道姜幸身体不好,但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季琅觉得还是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小侯爷放心,夫人只是晕了过去,不出所料的话,明日就会醒过来了。”   看温太医的模样,似乎目前没什么大碍,季琅松了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旁边围着一堆人,刚才太医看诊的时候,竟都没有出声打扰。   季琅赶紧蹲下,想要把姜幸抱起来,却觉得肩膀上一沉,疼得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小侯爷肩上有伤,不如让老朽替你看看?”   没想到竟叫温太医看出来了。   “怎么,你受伤了?”一直沉默不言的太子殿下终于开口说话,此时眉头耸立,好像并不太开心。   季琅心中一动,刚才担心幸娘,还未来得及问他刺客的事,若是一切顺利,太子不该是这个表情才是。他没管温太医的话,强忍着肩上传来的撕裂之感,把姜幸重新抱了起来,还特意巴拉一下她的脸,让她窝在自己怀里。   “少昂,拿一下本侯的衣服。”他吩咐起白少昂。   后者鼻孔出气,却还是听话地拿起了他铺在地上的外裳。   季琅走到太子身前,看着他不说话。   很快,太子就咳嗽一声,似乎会意了什么,招手让随从过来:“收拾一辆运送行礼的马车,给武敬侯夫人一个休息的地方。”   “是。”   季琅这才开口:“行宫我就不去了,贱内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还是返回京城的好,回去也好再让大夫看看。”   他说得一本正经,反倒让人听着心里不适应,但又说不出什么错,太子点点头,拨给他几个人随行护卫。   “最后放箭的人,殿下可有捉到?”季琅问。   李自琛摇了摇头。   “他跑得太快,战暨追上去的时候,他已经跑远了。”   季琅皱了皱眉,又转头四处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   “那个刺客呢?”说的是一开始就被他们擒住的那个人。   谁知道本来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李自琛却张了张口,迟疑很久才回答。   “在后面,”他顿了顿,然后走到季琅身侧,忽然压低了声音,“他说,指使他的人,是姜有卢……” 第61章 剖心相诉   马车已缓缓驶回安阳城,坐在马车里的季琅却一直没能放下心来。   临走时殿下说的那句话还在他脑海里回荡,那个抓下来的活口,居然说指使他的人是姜有卢。   季琅知道明显不是,后面那一波,冲着姜幸而来的才是,如果都是姜有卢所为,他大可没必要让他们分开行动,而且,刺客未进行严刑拷打就招认,显然有鬼。   莫非,这一步棋,也在对方的预料之中吗?太子殿下这是被人将计就计了?   正想着,大腿上躺着的人突然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季琅看到姜幸翻了个身,头转向了外面。   将心思都收起来,季琅翘起嘴角,语气中满是玩味:“怎么,装得累了,想醒过来了?”   就见枕着他大腿睡得舒舒服服的人背影一僵,好一会儿都不敢动,半晌过后她撑着身子坐起来,鼓着腮帮子看季琅:“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季琅脸上满是得意:“你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的?要不是看你不好意思,我也不至于连秋猎也不参加了,温太医给你把脉那会儿你就醒了对不对?那么多人围着你,你就不好意思醒了,结果温太医又说你起码明日才会醒过来,你就更不好意思醒了。”   季琅看了看她被猜了个正着而红彤彤的脸,继续道:“为了让你赶快‘醒过来’,咱们只好打道回府了呗。”   “原来是这样。”姜幸还想着怎么季琅要突然回去,给殿下说的那个理由看似站得住脚,其实很没必要,行宫那边也是有大夫的,不必原路返回这么麻烦。   照这个速度,他们怎么也要亮天了才能到地方,如果直接跟着殿下他们走,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到行宫。   “小侯爷不想去秋猎吗?听侄媳妇说,秋猎很有意思的。”看季琅就为了成全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小心思就直接返回,姜幸有些过意不去,小声问了出来。   季琅摆摆手:“其实没什么意思,我早就腻了,而且,我这胳膊大概是伤到了,估计都拿不起弓。”   边说着,季琅边转动肩膀想要试探试探轻重,可一动就疼,疼得他龇牙咧嘴。   姜幸一下着急了,才想起来温太医说他受伤,忙凑过去扒开他衣服:“快让我看看,不要伤到骨头了才好……小侯爷怎么那么不小心?虽说是情势所迫,但救人也要自己不受伤啊……”   她急得碎碎念,也不顾自己动作上的粗鲁,从季琅那个角度看下去,能看到她眼底满满的心疼,一点都不像假装的,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就愿意看她这么在意自己。   季琅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语气含着些揶揄:“别这么着急,虽说是晚上,但现在可是在马车上,外面还有殿下的人呢!”   姜幸一怔,手上的动作就顿住了,愣愣地看一脸坏笑的季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伸手推他,嗔怪着将头转向一旁:“你还有心思拿我寻开心!”都不知道她有多担心!   季琅却用尚且能动的那只手把她扳了过来,直视她的眼睛:“只是稍微碰了一下,没有大碍,要是伤到了骨头,我现在早就忍受不了了。”   “倒是你,”季琅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她左边的额头,“看这磕得一下挺重的,还疼吗?”   还疼吗?   姜幸仿佛被那三个字击中一般,脸上既有震惊又有错愕,混杂着许多复杂的神情,她咬着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忽然觉得,她大概,是沦陷在眼前这个人无处不在的温柔里了。   一个人最离不开的,最信赖的,最难以割舍的,向来是她不曾拥有,或者很难拥有很多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向来珍贵。   这么多年来,仅仅有一个十三娘呵护她,回到姜家后,连那份温暖也不存在了。   “怎么了?这么疼呢?”季琅一看她神色不对,原见她醒过来后没什么异常已经放下心来,此时又悬起,他凑过去,笨拙地吹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撩着她额前的碎发,“还疼吗?”   姜幸忽然不顾一切地撞到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   那一刻,仿佛天地都寂静了,天涯海角浮动的云卷就如眼前掠过的风,带走所有的杂念。   姜幸的声音黏黏糯糯的,好像一个得到了心爱之物忍不住喜极而泣的孩子,她说:“我嫁给小侯爷之前,原本一丝一毫也不敢奢望,今日却忽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季琅看不到她的神情,肩膀那里也泛着疼,但他强忍着不说出来,而是问她:“什么想法?”   “小侯爷可不可以……永远陪着我,不离开我,心里只放我一个人?”   永远这个词,季琅还没有想得那么远,可是姜幸把话说出来,他心底窜出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不然呢”。   不然呢?   他娶她,不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想一想,好像又有些不同,之前那么认为,是因为他觉得有这个责任,责任是个冰冷的词,只要性情坚韧,就可以做到。   但是两个人相依相守,光靠性情坚韧,是没办法做到的。   姜幸看他不说话,以为他在犹豫,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正在打着退堂鼓,可是她却没松手,而是抱着他更紧了。   “我现在,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小侯爷,寻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这种心思,已经不够了,我自问贪心,想要更多……”   季琅忽然将她从怀里捞起,黑亮的瞳眸熠熠生光,他认真地看着她,好像要看尽她每一寸,每一丝。   “给你。”   他打断她,眼里满是坚定。   “我给你。”他又重复一遍。   发自内心的话是不是一定要说出口才行,他不知道,但是听到姜幸那么说,他心底是难以名状的喜悦,他恨不得把眼前的人融进骨血里,他不得不用最认真的态度去对待。   此时方知,竹林里因他一颦一笑而牵动心神,却始终不敢承认她的好的自己,究竟有多浅薄和渺小。   她的幸娘虽是个女子,但其实是个勇敢的人啊!   叫他自愧不如。   回到安阳城内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季琅在城外等到城门打开才悠悠进城,怀中的姜幸睡得正香,不知道做着什么好梦。   经过昨夜两人打开心扉,季琅不知怎的竟觉得心头轻松不少,或者说成亲那日景彦带给他的阴影太过深刻,始终忘不了两人隔窗倾诉的画面。   但是,幸娘说好喜欢好喜欢他……   季琅握紧拳头,一想起这句话,他就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小侯爷,侯府到了。”外面的侍卫打断了季琅的思绪,他回过神,伸手撩开窗帘看了看,发现确实是武敬侯府的大门。   他应了一声,又低头轻轻晃了晃姜幸:“芊芊,我们到了……”   “恩……”姜幸刚睡醒,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便没在意那声语气暧昧的“芊芊”,她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还在恢复意识,见他好像要拦腰将自己抱起,赶紧一下子趋走瞌睡虫,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我自己来!”   他肩膀还伤着,不能让他抱。   季琅轻笑一声,伸手抓她:“没事,抱你一个还是没问题的!”   结果一下没抓住,被她逃走了,车帘刚好掀开,被马车旁边那些太子殿下拨给他的们侍卫听个正着,纷纷互相看看,眼里都是促狭。   “小侯爷英勇,所说夫人重要,自己的身体也要珍惜珍惜不是?”那些子人平时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习惯了,也没有多害怕季琅,相反因为季琅经常闯祸常叫太子殿下帮忙,跟他们这些人还有点交情。   季琅也不生气,跟着姜幸从马车上跳下去,一副赶瘟神的模样赶他们走:“陛下还等着你们复命呢!快去快去,到宫里了就跟陛下说我夫人受伤了,晚点去,让陛下不要怪罪。”   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虽然并未返回,但具体情况是要尽快禀报皇上的,一是为了让她安心,二是也要有下一步应对,出了姜幸和季琅,随行的也有此次抓住的刺客活口。   总不能将他们都带到行宫去。   姜幸背着他们,假装听不到他们的调笑,等那些人告辞离开后,才转过身去扶季琅:“你说,这次能把幕后真凶揪出来吗?”   季琅伸手示意她不用扶,大跨几步走上台阶,边道:“不知道,就那刺客招认的话来说,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说完,他拉动大门的牛鼻环敲了敲,不多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一看是季琅,脸色很是震惊:“小侯爷怎么回来了?您不是去行宫了吗?”   不等季琅回答,他看到后面的姜幸,已是变了脸色,眼中忽然多了几分着急。   “小侯爷,夫人,你们还不知道吧,昨日京兆尹来府上寻夫人来着,说是姜府的老太太在狱中死了!”   宫中的李庭玉听侍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报完,下令让京兆尹张枝进和齐秀戎进宫一趟,顺便还叫了沈相过来,领命的人都退下了,她才倚靠着龙椅,向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璎正端着药过来,听见她幽幽的叹气声,眼底闪过一抹担忧,怕她发现,又赶紧换上笑脸走过去:“现在陛下可以放心了?殿下为了设这一局,都是缜密推演过的,战暨也骁勇,也会保殿下平安,最不济,顶多就是抓不住人而已,安全是不用担忧的。”   “朕知道。”李庭玉接过药碗,不说二话,仰头将药全都喝光了,又漱了漱口,才放下药碗,去看案头的那个小木雕,微微叹息一声:“朕知道,只是心里还免不了担心。”   站在后面的明璎一愣,久久没有反应过来,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如此坦白地说出她对殿下的在意。   她对殿下一直很严厉,不假辞色,甚少夸奖,即便是在她们这些奴婢面前,也从来都不曾表现出对殿下一星半点的松懈。   见明璎一直都没说话,李庭玉转过半扇身子看着她,轻笑一声:“你不必如此惊讶,朕现在,的确偶尔会突然这么想。”   “想朕是不是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毕竟父皇当初那般,朕应该是感同身受,可是处在这个位子上,向来都是身不由已,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   “但不得不说,琛儿他做得很好,”李庭玉转过头笑了,那笑容一下撞击到明璎身上,让她定定立在那里,那是一种纯粹又欣慰的笑,属于一个父母的干净笑脸,“朕有时希望他能独当一面,有时,又忍不住期望他慢一点,不要成长得太快。”   天底下的父母大抵如此,手中攥着一根绳,希望风筝能飞得又高又远,又舍不得放开手里的绳子,如此矛盾又固执地拽着。   “陛下的这些心思,也要好好表达,好好传递给殿下才是。”明璎把碗端走,有些埋怨地看了李庭玉一眼。   “这次,看来是晋王想要先除去姜有卢了。”   即将要走出殿门的明璎听见这句话脚下打滑,差点没摔到。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的技巧,想来也就她们陛下独有了。   开始恢复更新了,但是应该不能保证一周七更,我在榜的时候会保证字数的。   因为工作问题属于自己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大家一开始进来也肯定是抱着“这个作者起码能正常更新吧”的期待进来的,我却辜负了大家的起来,真的是很抱歉。所以我在努力完结的同时,大家如果想要养肥或者干脆弃文什么的,我也毫无怨言!(为什么这么沉重啊喂)   当然,在我恢复更新的同时大家如果重新看一遍回想一下剧情或者是看看我已完结的文那也更好(有点臭不要脸了抱歉)。   总之,我回来了! 第62章 午夜梦回   沈轼之三人从宫门里走出来时,脸色各异,神色凝重之余,又带了些许茫然。   齐秀戎看了看一旁的张枝进,本来张口要说几句,想了想自己还是跟沈相大人更亲近些,就迈着小步子追上去,凑到沈相跟前:“陛下今日,是个什么意思?”   刚才在长宁宫里,陛下一脸理所当然地将这一月来发生的所有事都交到了他们手上,并且让他们在秋猎结束,圣驾回宫前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这无可厚非,身为大理寺少卿和京兆尹,他们查清案情还原真相是应该,但关键是涉及到的嫌疑犯,不是王府世子就是三品大员,最不济的也跟他们平起平坐,无论问审还是搜查都寸步难行。   最主要的,他们其实就是想要陛下一句准话。   到底要不要一锅端起来。   可是陛下言笑晏晏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把话说明白了,最后反而当个甩手掌柜,把所有事情都丢给他们了,没有陛下和太子撑腰,安阳城难道不是晋王的天下吗?   怎么秋猎偏偏就选在这个时候!   闷了一肚子气的齐秀戎甚至在心里骂起了秋天来得不巧。   他旁边的张枝进听见齐秀戎问沈相的话了,却没搭音,低头不知道想着什么。   “陛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按照她说得做,有什么问题吗?”沈轼之扭过头看齐秀戎,眼中之色镇定自若,方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齐秀戎见他也若有所思晦暗难明的模样,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在担心。   现在看来,他们担忧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   齐秀戎砸下手:“没说呀,没说呀!要是说了,下官就不会这么着急了!”   已是到了三人各府马车跟前,他心里更焦虑了:“陛下还说,这次秋猎只有祭典,在行宫逗留不过五日就要回来,五天的时间够干什么?咱们怕是连个人都请不到大理寺。”   “你以为是喝茶呢,还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给请来吗?”张枝进听不下去了,接了他的话头冷道。   “你!”齐秀戎回头看他,气得头顶生烟,他哪里被人用这么嘲讽的语气说过话,刚要反唇相讥的时候,沈相的手挡在了他面前。   “他说得没错。”沈相开口,声音低沉浑厚,齐秀戎一下就愣了。   “你现在是在查案,不是在打关系,疑凶姓甚名谁,有多位高权重,是否会听两司的话,这都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   见齐秀戎嘴唇微张,似是还有话说,沈相又加了一句:“陛下的态度,已然清楚了,你要还是不懂,赶快退位让贤吧。”   他说完,转身登上了马车。   齐秀戎口中发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相的马车已经消失不见了。   张枝进倒是还在他身旁。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留下一句话,说完也进了马车,扬长而去。   “该是选边站的时候了,你不要想着哪个都不能得罪。”   是日,李庭玉移驾去了行宫,只带了禁卫护驾,原本应该随行的大臣都留在了安阳城,听说太子遇刺,秋祭之后的秋猎庆典便取消了,刑部大案的阴影还未散去,那些有关系没有关系的大臣都战战兢兢地在家里躲着,也没有心思去参加什么秋猎。   而在这五日内,安阳城内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原本彻查刑部私放死囚谋财害命之案时,大理寺和京兆尹虽然也提审了晋王府世子李延放,却是客客气气地请来客客气气地送走,这次竟然直接到府上拿人,领人将晋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把世子李延放的居所翻了个底朝天,俨然已有撕破脸的架势。   要知道,以往晋王贤名在外,陛下又敬重,晋王在京城的地位无人可及,谁都不敢去招惹,不怕陛下怪罪,也怕惹民愤。   就是现在晋王颜面有损,贤名被人质疑,齐秀戎和张枝进联合众人围堵晋王府时依然受到了不小的阻挠。   令人没想到的是,晋王竟然亲自打开了府门,将两司的人放了进去,颇有“我问心无愧,任尔等查探”的气势,一时间,城中那些唾弃晋王的人忽然又有些动摇了。   与此同时,姜府的李氏也被两司的人带走了。   晋王一儿一女双双入狱,吏部尚书姜有卢也被暂时收押在大理寺。   当初顺着刑部死囚案那条线,已经查出华氏灭门惨案和晋王世子的爱妾白氏有关,而华青菀之死,却因方氏自尽中断了,两司之所以又拿下姜有卢,是因为太子遇刺后抓捕的活口亲口承认乃是受姜有卢指使。   一时间,安阳城内众说纷纭,怎么猜测的都有。   但是过了没两日,李延放和李芸环就被放了出来。   “白氏认罪了?”   姜幸从椅子上站起身,额前的蒙上的白布将她衬得有些憔悴,只是眼中的惊讶丝毫不少。   季琅点了点头,一脚踏在凳子上,手里捧着花生嘎吱嘎吱嚼得正起劲,好像并不在意似得。   旁边的人却没他这么悠闲,姜幸凑一步上去,急色不减:“这是怎么回事?大理寺和京兆尹掌握的罪证不够治他们的罪吗?怎么能白白把他们放了……”   季琅吐出个瓜子皮:“这有什么不懂的,那些罪证当然足够治罪了,这不就拉出一个白氏顶罪吗?你外祖家也确实和白家脱不开干系,她为了能在晋王府过得顺风顺水,借世子之名扶持自己的家族,干些世子不知道的勾当合情合理,她要是甘愿认下一切罪状,拿到陛下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其实季琅说的这些她哪里是想不通,白氏此时顶罪,就是出来当了替罪羊,她懂,非常清醒,可却没办法接受。   “明明知道他们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到头来,依然还是没办法定他们的罪吗?”   那她外祖一家难道白白送命?   姜幸攥着手中的锦帕坐回椅子上,死死地咬住嘴唇,胸中郁结的闷疼让她头脑发昏,那无法排解的憎怨折磨得她呼吸难忍。   为什么就是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呢?   前两日抓人那般声势浩大,她本以为不会再生差错了,找替死鬼,永远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她早该想到的。   就像方氏一样……   “你不用担心没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季琅把手中的花生放到桌子上,拍了拍手,将手中的随着打掉,“我想,陛下也没有要借这件事根除李延放,大侄子的意思,一开始针对的也只是你父亲姜有卢而已。”   “拉扯出华氏一案,其实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他当然也没指着扳倒晋王,但是此事一过,到底是跟原来有些不同了。”季琅低下头,看着地面上繁复的花纹,声音忽然低沉。   姜幸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的愤恨消减些,努力冷静下来思考。   “跟原来不同?”她顿了顿,“有什么不同?”   季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天家的意思是说,‘往日的尊荣已经不重要了,她不再会因皇亲关系就给他留有颜面,权利倾轧已经开始了,那些摇摆不定墙头观望的人们,可想好选哪边站了吗’?”   可想好选哪边站了吗?   这是陛下的态度。   姜幸想着这句话想了很久,直到晚上做梦都在想着这件事。   她梦见晋王忽然领兵造反,原本要参加科考的季琅被耽误了,他弃文从武,带兵去抵御晋王的叛军,却在半路失去了消息。   那个梦做得很真,从未看过兵书的姜幸甚至记得季琅率领的是右军,领兵深入后在珩山遭遇伏击失去了踪迹。   梦里她眼前模模糊糊的,来来去去的人在她眼前身侧掠过,但她一个人脸都看不清,她辨认不出哪个是季琅……   “芊芊……芊芊……醒醒!醒醒!”   姜幸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季琅皱着眉头,隐隐担忧的脸,她伸手蹭了蹭脸颊,发现手上的触感湿湿凉凉的。   “做噩梦了?”季琅用掌心替她把眼泪擦拭,又拿出她送给他的那个大鹅手帕,小心仔细地给她擦脸。   “嗯……”姜幸刚醒过来,又哭过,鼻音很重,好像得了风寒一般有气无力。   季琅边擦她的脸边道:“你不要心急,华氏的事,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陛下也不会忘记的,只是现在时机还未成熟,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才只是开始。”   他以为姜幸做噩梦,是因为李延放被无罪释放了,所以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着。   这是个心结,不容易打开,那么多条人命,怎么能轻易放下,可是姜幸做噩梦,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她一把抓住了季琅的手,在他错愕的目光下,认真地问出这句话。   “晋王的权势到底有多大?”   她以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以她的眼界,根本不清楚权势的概念,能拿捏她的性命叫她无可奈何就算是权势大了,可那在皇权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晋王却能在陛下的手中屡屡逃脱,连那等天诛地灭的罪行在他眼里只能是区区,区区一个华氏,扳不倒晋王。   季琅却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掌心,反问她:“你在害怕?”   “你怕陛下和晋王相争,会导致朝局动荡,进而威胁到自己?”   姜幸没想到他能读懂自己的担忧,只是也不尽全对:“咱们侯府,会受到波及吗?”   季琅一怔,然后眯了眯眼,似乎笑了:“你是在担心这个啊……不瞒你说,是会的。”   季琅转过身,蹬上靴子,漫不经心地道:“父亲是纯臣,只要皇位上的人不是什么昏君,拥护皇权保家卫国本就是武敬侯府的责任,到大哥,到大侄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穿好鞋,在姜幸因为他这几句话又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回头,一脸玩味地看着她:“你要是害怕,咱们就离开安阳,横竖我现在在府上也不顶事,不如游山玩水的好。”   来了!   恢复更新的我就看到一个小天使,其他的人真的都抛弃我了吗?   吱一声可好?   吱一声有红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归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讨还   姜幸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可以吗?可以离开安阳城吗?”   那声音里充斥着惊喜和期待,一时没隐藏住,回过神来她赶紧收敛神色,佯装咳嗽一声,又低头画着锦被上的花纹,小声说道:“娘年纪大了,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了,你也不好离开太远。”   季琅好笑地看着她说违心的话,钻到幔帐里近近地挨过去:“不是还有两个侄儿呢吗,光是二郎一个都够娘操心的了,我躲得远远的,娘怕是求之不得!”   这就是玩笑话了,姜幸听得出来,太夫人楚氏有多疼爱季琅,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也是从婴孩时期带大的,跟半路捡来的孩子到底不一样,对季琅视若己出。   她抬头看了看他,这次声音冷静多了:“可是你还要下场,就这么走了,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季琅挨着她坐下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读书又不是为了科考,怎么能说白费呢。”   “而且我早就打算好了,等大郎一成亲,我就把侯位还给他,到时候我就不是侯爷,只是个京城里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你呢,是二世祖的夫人,咱们两个无拘无束,去哪里玩不成!”   听他描绘出美好蓝图,姜幸也跟着幻想起这样的日子,出人头地固然是好,但在京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里,不知道哪天就被人踩翻在地不得翻身了。   “那你之前是为什么想下场的?”   姜幸回想起不久前,他还跃跃欲试地想要大展身手,虽然也有些担心旁人的看法,但对将来也是有过规划的。   季琅一怔,从床边站起来,系好腰带,想了半晌才回答她:“大郎说,二郎不指望,要是他出事,季家能依靠的就只有我,我想想也没错,而且你不是还要为你外祖家报仇吗?如果我没点权势,怎么保护你?”   当问题又绕回到最初的地方时,所有一切仿佛又成了一个死结。   上次刑部走水大郎入狱,的确是季琅在外周旋的,一家人若是都在朝中,也好有个相互照应,大郎说的没错,而她,确实也不算真的报仇雪恨。   但是一涉及到自身和重要之人的安危,她总觉得其他都能放放。   姜幸想到这,心里某处却忽然豁然开朗,像是破开了个小洞般,又有点失落的空荡,又有点想通的满足。对于季琅来说,太夫人大郎二郎一样是他重要的人,若侯府真的有难,他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一旦想通了,就不会再幻想了,姜幸穿起衣服来,神色已经恢复平常:“还是不走了,在这里也挺好,去外头你做什么营生,杂耍卖艺吗?”   侯府出身的他再怎么不济也沦落不到卖艺的地步,这已经是玩笑话了,季琅却没反驳,仿佛是知晓了她的意思一般,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杂耍卖艺不好吗?我耍功夫,你收钱,街上卖艺的都是怎么吆喝来着?‘瞧一瞧看一看啊,小娘子,看看这厢舞花枪舞得好与不好呀……’”   姜幸看他真的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床板子。   早饭过后,两人双双出了府,马车上的姜幸已经收起了早上的笑意,靠着车壁闭着眼,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季琅这次出奇地没有打扰。   到了大理寺,二人下了马车,就看到齐秀戎正好从衙里走出来,见到他们忙过来打招呼,提着衣摆哒哒下了两个台阶:“我刚还说,小侯爷和夫人怎么还没来,前脚说后脚就到。”   跟上次去侯府搜查时面孔完全不同,季琅哼了一声,拉着姜幸向里走:“刚送走了谁啊?”   齐秀戎怔了怔,笑意散去几分:“这就不该告诉小侯爷了,小侯爷要是想知道,问沈相去啊。”   两人本就不对付,没几句话就露出原型,季琅却没工夫跟他斗嘴,眼睛一瞥发现姜幸脸色不好,就停下脚步回头看齐秀戎:“在哪?别让我们在这瞎转了。”   “是小侯爷你进来之后不管不顾向前走好不好,我以为你知道在哪呢!”齐秀戎跟身后的人摆了摆手,手下开始给两人带起路来。   跟上次关押季清平的地方不同,那次就是典狱司里普通的牢房,草席铺地,连个恭房也没有,等季琅看到姜有卢住的地方时,眼睛狠狠瞪了齐秀戎一眼,他真不知道大理寺还有这等好的去处,简直都不是吃牢饭,而是享受生活来了。   齐秀戎瞪回去,小声道:“三品以上都是这待遇,你家那个不够格啊,这也怪我?”   说完,他领着手下出去了,这次,他没有把钥匙给两人。   要是再出什么差错,他保不准连乌纱帽都保不住。   姜有卢早就知道有人来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季琅和姜幸,他又沉默着转回头去,好像一具失了生气的尸体。   虽然这里环境不错,但到底是牢房,终日不见天日,昏暗无比,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姜幸从季琅伸手走出来,看着他的背影。   “祖母死了,你知道吗?”她忽然说了一句,那声音仿佛山涧中空灵的水声,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一下就将那个端坐的身影击中了,他好像抖了抖,才慢慢转过身来。   还不等他说话,姜幸又开口了:“啊,父亲好像知道啊。”她带了三分笑意,好像在跟他分享什么好消息似得。   姜有卢的眉头动了一下。   “父亲是不是很高兴?”姜幸慢慢走过去,双手抓着那铁栏,脸上笑容深深,“从此知道那件事的人,就剩你我了。”   狱中上方的小窗突然刮进来一阵风,带着瑟瑟的凉意,将桌案上的油灯吹得恍惚一下。   姜有卢站起身,神色阴沉,一双眼睛似乎要把姜幸看透。   “幸娘,你的怨气还没消吗?害死你娘的人已经死了,现在为父也已入狱,算是遭到了报应,可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父亲,轮不到你亲自来到牢房里羞辱我吧!”他愤恨地说着,像个无辜的人似得。   “把你弄进这里的人,可不是我。”姜幸的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脸色瞬间变黑了。   “而且,谁说害死娘的人已经死了,祖母是死了,有的人却还活得好好的。”   姜有卢自嘲地笑了一声,冷淡地看着她:“你是说,为父还活得好好的,对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你娘去死。”   姜幸忽地攥紧了双手,肩膀微微抖动着,她呼出一口气,通红的眼睛盈满泪意,却是笑着的神情:“你又何曾想要祖母去死了,但事实是,祖母死了。”   “父亲,你永远是这样一副姿态,刀不是你拿的,伤口不是你亲自割的,你就好像是个无辜的人了,把人都害死逼死了,却高高在上的怜悯着,后悔着,可怜着,你心安吗?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就会信了吗?娘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们姜家……你们姜家所有人,喝着娘身上的血,啃噬她的血肉,为什么就能将她抛弃地那么干脆?我就问一句,你心安吗?”   她说到难过的时候,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是低头忍着眼泪。   季琅在她身后,伸手拍了拍她肩头,眼中满是心疼,那些压抑在胸中的话,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话,即便这样说出来,也不会消解分毫。   姜有卢脸色惨白,眸中不知看到了何处,他呆呆地摇了摇头:“幸娘,不怪我,不怪我……”   是不怪他害了她娘亲,还是不怪他做的这一切事情,他没有说清楚。姜幸擦了擦眼泪,向前走了一步。   “两年前,我刚在宫中见到你的时候,曾有一刻觉得,我或许是错怪你了。可惜到头来,事实与我所想分毫不差,你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我娘的血,父亲,你爱权势,爱李氏能给你的所有东西,可终有一天,这些会从你手中溜走,我就要看着那一刻来。”   她转身,似乎是要走了,姜有卢急忙跑过去,双手抓住铁栏,高高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幸娘!你不可以怪我!你不可以怪我!”   可无论他怎么喊,那个小小的身影都不会再为他停留了,季琅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姜有卢,最后转身追了上去。   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外面已是艳阳高照,日头虽足却不晒人,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季琅拿手挡着阳光,拉住姜幸的手:“其实你没必要来的,你知道的,你听不到想听的答案。”   姜有卢是什么样的人,姜幸心知肚明,他可以冷眼旁观看着方氏和李氏害死自己的发妻,他甚至也可以逼死他的母亲,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她想要听到的答案是什么呢?听他认错,听他承认,好像又都不是。   这个赐予她生命的人,非但没有给他父亲的爱,还剥夺了她母亲的爱,她恨他,想看他被痛苦折磨。   “季琅,为什么,伤害别人很容易,讨还别人的伤害却好难?”她突然抬头看他,问了这么一句话。   少有的,她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季琅用手指肚蹭了蹭她眼角的泪渍,温和而低沉地回答她:“因为不对等吧……被伤害的不管是什么,永远都回不去了,根本没有可以偿还的东西。”   好像是这样,姜幸低下头呼出一口气。   两人坐着马车回府,却不知,后面又有人去见了姜有卢。   季琅本想带着姜幸在街上逛逛,驱走近日来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但是看她在马车里昏昏沉沉的,就没打扰,让马车一直驶回了侯府,结果刚踏进大门,就看到清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脸急色:“小侯爷快去福禄堂吧,太夫人发火了,砸了好多东西!”   尚且来不及悲悲戚戚的姜幸一下子清醒过来,跟季琅互相看了一眼,动作齐刷刷地,径直向福禄堂走去,路上清风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说季清平下朝后刚回府,就被太夫人下令罚跪。   两人赶到福禄堂,刚踏进门就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季琅赶忙把姜幸推开,让她别扎着脚,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什么情况呢,就听见上头一声震慑人的低喝:“季琅!你也过来,给我跪下!”   姜幸吓得激灵一下,她可从未见过太夫人脸色这么黑过。   “怎么了娘?什么事至于发这么大火,是不是大郎惹你不开心了?”季琅还想挣扎一下,边贫嘴当没事人一样边走过去,却看到太夫人的手重重在茶几上一拍,另一只手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他头顶上。   “泗泠使团的名单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说!”   来了,我居然三更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河渐落晓星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二哥   名单梆啷一下砸到季琅头上,他都来不及揉脑袋,直接就跪下了,边跪下还边扒拉季清平,给他使眼色。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娘的吗?”   “是不是你说漏嘴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一旁的姜幸看着太夫人越来越黑的脸色,心想季大郎怎么也不会挤眉弄眼回答季琅的,两人在底下更惹人生气,就赶紧错步走过去,到太夫人身边,给她顺气:“娘,不论发什么了什么,两位爷肯定都不是有心瞒着您的,您不要为了这种事生气,伤了身子,谁来为侯府主持大局?”   季琅在底下很夸张地挑了挑眉毛。   “幸娘,你坐下,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放开侯府让他们管着才不久,这两个兔崽子是越发无法无天了,连这种事都敢瞒着我!”太夫人到底因为姜幸说的话而缓和了几分,只是也没完全消气,而且那客气都是对着她的,对底下跪着的两个就完全没好气,“这能瞒得住吗?要等到他活生生地站到我面前,用那个我十几年都没见到的陌生面孔喊我娘,我才能知道吗?啊?”   那个“他”,指的当然是季珏,季珏是太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儿子,他死了,她比谁都难过,他突然活过来了,这其中的矛盾和苦涩,又有谁能比得过她?她几乎是在盛怒中喊出这句话,声嘶力竭的同时还含着一丝哭腔,她是真的伤心了。   季清平忙抬头,竟连他眼中都出现了慌乱:“祖母,当时我和小叔还不清楚那个人就是二叔,或许只是名字相同罢了……”   “你闭嘴!”太夫人打断他,握着椅子上的扶手,好一会儿才平息了呼吸,姜幸伸手给她顺着气,知道自己再劝解怕是会适得其反了,只能不吭声,“大郎,你在这个家里是最稳重的,我最放心你,没想到你也这么浑,要不是陛下将名单送到府上,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到什么时候?现在泗泠使团不出五日就要到达安阳,你们甚至让我,让老二媳妇,一点准备都没有。”   季琅飞快地看了一眼季清平,他没想到,竟然是陛下将名单送到娘的面前,他之前一直被刑部和华家的事绊住,没时间去问名单的事,现今知道陛下如此重视,基本可以确定,那个名单上的“季珏”就是他们侯府的二爷。   “大郎,确定了?”他终于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起来,紧着眉头看着他。   “老三,你就不要装了。”太夫人真是看够了季琅忽悠人的模样,冷冷地说了一句,谁知这次她确实是错怪了季琅。   “不是,娘,我是真的不知道,名单的事我清楚,但是确定是二哥,我可不知道!”季琅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太夫人哪里还有空分辨他话说的真假,她扶着额头,对季琅摆了摆手,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好像所有包袱都放下那般,底下跪着的两个人也暗暗松了口气,知道太夫人的火算是发泄完了,只有在她身边的姜幸发现那一刻之后,太夫人好像一下老了很多。   “让人去把二夫人叫过来吧,还有大夫人,二郎,都喊过来。”她平静地说着。   “祖母?”   “必须告诉他们!”太夫人的神色又尖利起来,“过不了两天,使团就要进京了,你们瞒着二郎,以他的性子,还不知道要作出什么事来,这件事你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季清平顿了顿,并未因为太夫人的责骂而羞恼,姜幸看得出,知道太夫人不会因为这件事气出病来后,大郎就一直很冷静,他冷静地分析利害关系,趋利避害,冷静地思考哪一种办法最好。   “要怎么跟他们说?如今二叔的情况,怕是他们都无法接受。”季清平抛出了问题,不带一丝刻意隐瞒地看着太夫人。事情要知无不言,但是怎么说,怎么开口,怎么让他们接受,又是另外的问题。   季琅却和姜幸的神色都一样,茫然地互相看了看,眼前两人说的事明显是他们都不知道的,陛下那边确定了季珏的身世,说明她肯定得到了有关季珏在泗泠的一切消息。   “你别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太夫人啪了下桌子,把跟姜幸挤眉弄眼的季琅吓得一激灵,“你说说,该怎么告诉你二嫂和二郎。”   季琅是真笑了:“娘,我现在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虽然二哥跟着泗泠使团回来,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可终归也是一件好事,对于二嫂还有二郎来说,只有高兴更多,直说就是了,有什么顾及也都放到脑后,二哥肯定能自己安抚他们的!”   太夫人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双手搭在她的九头蛇杖上:“你真不知情?”   “不知道,您怎么就不信!”季琅自顾自站起来,坐到一旁翘着二郎腿,好像生气似得不看他们。   但他其实心里清楚,既然娘和大郎都感觉棘手,就说明二哥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季清平还乖乖地在地上跪着,他知道季琅说的是真的,也是他瞒着消息,没有及时把自己查到的东西告诉他,见屋中安静下来,他才幽幽开口道:“二叔当初遇上风暴,却大难不死,被泗泠的渔民救起,在海岸一带生活了两年,后来被泗泠皇室带走,在一个王爷手底下当护卫。”   季琅翘着乱晃的脚停下,他扭过身子看着季清平:“为什么不回来?”   “失忆了。”   “失忆了?”   姜幸眯了眯眼,这是最符合逻辑的故事走向,她却觉得不那么真实。   “嗯,那边查到的消息说,二叔被救起来后只能记住自己的姓名,剩下的一概不知。”   季琅敛眉想了想,脑中不知在思虑着什么,良久之后他才冒出一句:“然后呢?”   这次说话的却不是季清平,太夫人开口了:“然后,老二被一户人家相中了,在那边娶妻生子,过着平平静静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他找回了记忆,记起自己是武敬侯府的二爷,恰巧泗泠使团要进京为陛下贺寿,于是合情合理的,他就跟随使团回来,出现在了使团名单上。”   季琅并不是很惊讶,或者说,知道二哥有可能在泗泠活着之后,他想过无数种可能,这当然是其中一种,就算他没有失忆,可能也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若是这样,或许太夫人和大郎神情也不会这么凝重。   “娶了谁?”季琅的声音出奇地冷静。   太夫人叹息一声,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听说是泗泠皇族的一个公主,封号玉姫,这次来盛和亲的,是她的幺妹,姮姬。”   “所以才会出现在使团之中吗……”季琅轻声嘀咕一句,屋内又陷入沉寂之中,短短的几句话,将季家二爷在泗泠的轨迹说得清楚,可是姜幸总觉得这个结果非常窒息。   季珏娶了敌国的公主,这样的故事她只在话本里听到过,但即便那人不是公主,没有这样特殊的身份,远在安阳为他守了那么多年寡的二夫人又将以何自居呢?   而造成这般结果的原因,是季珏的失忆,他不记得前尘往事,别人怪不得他。   季琅忽然从椅子上窜起来,把众人吓一跳,就听他轻松道:“事到如今,瞒是瞒不下去了,娘说的对,总不能等二哥到了府门口,再将实情讲出来。”   “知道要告诉,关键是怎么告诉!”太夫人没好气地戳了戳九头蛇杖。   “还怎么告诉,用嘴告诉呗,别看二嫂柔柔弱弱,她可是府上最能顶得住事的人,她明白该怎么做,反倒是二郎那小子不好办,就交给我。”季琅拍拍衣服,好像说完就要动作,临到门口时候忽然转过头。   “陛下有说她是什么意思吗?”   那一刻,屋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姜幸发觉,似乎这个问题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太夫人冲季琅摆了摆手:“让二郎千万不要闹事。”   末了又补了一句:“尤其是老二回来之后。”   季琅愣神片刻,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说完就撩袍子离开了,姜幸看了看剩下的两人,对季琅把自己丢在这里有些不满,可是转过头一想,现在自己也算是季家人了,季琅把她留下,或许是让她安抚安抚太夫人,她刚要张口,就看到季琅去而复返。   “幸娘,走啊!”   看样子还是她没有眼力价了,她扭过头看了看太夫人,就见她对她勉强笑了笑:“二郎夫妇那边,就要靠你们两个了,瑛儿有了身子,不论是她还是二郎,太过闹腾,对孩子都不好。”   姜幸倒是把这一茬忘了,之前去秋猎前,刚刚传出卓氏有孕的消息。   姜幸匆匆绕过季清平离开了,等到福禄堂的门关上,太夫人才又坐正了身子,对底下跪着的人皱了皱眉头,说道:“我知道你处事自有自己的一套,可是侯府是个大家,你不必事事都揽在身上,而且,祖母和你二婶娘也没有那么脆弱,什么事都经不起。”倒是没说季衡宇,因为他确实很难办。   季清平跪在那里,脊背挺着笔直,就算别人视线不落在他身上时,他也没有片刻松懈,太夫人发完话,他才摇了摇头:“我没想到陛下会把使团名单亲自送到府上。”   “看似是在提醒咱们侯府,现在大盛和泗泠已经不是敌人,两国正在商量开放海禁和互市的事,季珏娶了谁陛下不再追究,相反的,侯府要礼遇泗泠皇族之人,不可因为私情而伤了两国的情谊。”他絮絮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太夫人,却发现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祖母?祖母?”   “嗯?”太夫人惊了一下,视线落到季清平身上,脸色却有些疲倦,“说到哪了?”   季清平顿了一瞬,又摇了摇头:“祖母不要再担心这件事了,交给我吧。”他径直起身,也没要太夫人的准许,跟季琅一样,对于跪罚这样的事,都是他们想跪才跪,而不是太夫人强迫似得。   “我去和二婶娘说,祖母还是休息休息吧。”   他说完,转身出去了,脸上的神色却并未完全放松,祖母看起来好像平稳了心神,一步一步为之后谋划,但其实心里也是在意的吧,或许,那种让之身心疲倦的感情里,还夹杂着一丝不该有的情绪。   一种名为失望的东西。   来啦!   二哥要来了,大家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65章 长大   姜幸跟在季琅身后,见他真的往落茜居走,脚步便有些犹豫,季琅快走了几步,发现人没跟上来,又倒退回来扭头看她:“怎么了?”   “我去好吗?有我这个外人在场,他们怕是心中更拗火。”她停下脚步,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倒不是她怕季琅,而是她觉得自己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季琅却不管其他,牵着她的手便往前走,嘴上自顾自地说着:“你哪里算外人了,你是正正经经的侯夫人,大事小情你得经营着。”   被他牵着的手传来的温暖直入心肺,姜幸被拉扯着向前走,心中既开心又忐忑,等到那个传说中的二哥回来了,府中怕是不会再这么宁静了,他就好像投入平湖中一颗石子,荡起丝丝涟漪后,不知何时才会平息。   到了落茜居,远远地就听到里面有浅浅的说话声,季琅看门前没人守着,径直拉姜幸走了进去,隔着那个榆木连屏就听到里面二夫人叶氏的悉心嘱咐。   “这会儿是最凶险的时候,舞刀弄枪的就不要想了,这一年也不可以再去骑射,虽然这种事都是常识,但跟你还是要提一提,娘知道你闲不下来,其实也不用总是卧在床上,那样对腹中的孩儿反而不好,你也可以时常出去走动走动,要是闷了,到醉方居串串,或者去福禄堂陪陪你们祖母都可以。”   “娘呢,也只养育了宇儿这么一个孩子,经验并不多,一生里只当了他一个人的母亲,你有什么事尽可以问娘,娘把能知道的都告诉你。如果你在宇儿那受了委屈,也千万不要惯着他,你管不了的,就去找你祖母,孕期不能受气,可宇儿这孩子大抵是不会照顾人的,他任性惯了。不过宇儿本性不坏,就是性子别扭些,你其实也知道他的,他心最软。”   “虽说府中人丁稀少,有些冷清,但你也不要在意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娘都喜欢,府上的人不会给你什么压力,你保持着平常心就可以。”   叶氏的声音温吞而柔和,像平缓流淌的溪,又像四月浮香的风,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踏踏实实的,进入人心里,让人听着舒坦。姜幸知道的也是多时都是冷冷清清的,虽然也会笑,也很温婉,但话不多,永远只是看着他们,在旁边当一个边缘人,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叶氏说这么多话。   方才气势不减的季琅此时却顿住脚步,在屏风前站着听了很久,也没有再向前一步,姜幸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大概也犹豫了。   他不知道二嫂在这。   他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当你看到美好的东西时,总是不忍心去伤害的。   “小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两人齐齐转头,就看季衡宇手里端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有些稀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有空过来落茜居了?”   他视线从姜幸身上转了一圈,大郎那次事情后,他对姜幸的态度急转直下,后来才缓和一些。季衡宇用脚把门勾上,边绕过两个人向里走边道:“瑛娘,小叔来看你了。”没等两人回答,自顾自地猜测了他们的来意。   姜幸和季琅互相看了一眼,跟着季衡宇走了进去,屋里的两人因为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已经停了音,看见他们进来,就要从床上起身,却被季衡宇挡了下来,他把碗端到卓氏面前,声音不大温柔:“先把药喝了!”   “二嫂。”   “二嫂!”   叶氏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了,又见着一屋都是小辈,已经把话都嘱咐完的她便打算起身走了:“你们说着,我也乏了,回去了。”   “等等,”季琅急忙叫住她,迎上那双古井不波的双眼,他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姜幸感觉抓着自己的手都用了力气,攥得她有点疼,“二嫂,二郎,侄媳妇,有件事得我告诉你们。”   知道季琅来落茜居绝不是闲的无聊,季衡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卓氏把药都喝完了才转过头看向季琅,眼里也没什么求知的欲望:“小叔要说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卓氏坐在床上也闲不下来,不忘操心他们两个:“你们先坐下来说,坐下来说!”   季琅的眼睛时常是带着笑意的,不屑的,桀骜的,玩世不恭的,此时却满是认真:“不必了,就只有一句话。”   他看着三人,只微微停顿了片刻,就直接道:“二哥还活着,他要回来了。”   叶氏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反而是季衡宇和卓氏好久没反应过来。   那寂静无声的时间很难熬,姜幸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耳鸣,她能听到屋外的秋蝉鸣叫的声音,而眼前却是一副失了声音的画。   季衡宇的神色先是从震惊变成了满目的狂喜,他手里还拿着碗,此时已经不管不顾地被他丢到了一边,他大跨步走过来,抓住季琅的肩膀,猛烈地摇了几下:“真的?你说的是真的?父亲真的还活着?”   他是真的高兴,连表情都不知道如何做了,虽然是在问季琅,但他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他知道就算小叔再怎么顽劣,也绝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可是相对的,他表现有多激烈,就映衬着叶氏有多安静,姜幸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她,除了那句话出来之后,她的神色有微微的震惊,之后的表情,却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悲伤。   姜幸有些看不懂,她想不通二嫂为什么是这副神色。   “是真的,月末,他大概会跟着泗泠使团一起入京,到时候你们就会看到他了。”   季琅说完,就看到季衡宇的神色有些僵硬,他扭头看了叶氏一眼,莫名地皱了皱眉:“为什么是跟着他们使团入京……”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是泗泠贺寿的使团?”   “嗯。”   “小叔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确定那个人就是父亲吗?可是不对啊,如果是父亲,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回来?他莫非是在泗泠……”   “宇儿!”   季衡宇满腹的疑问都被叶氏打断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摄人,一下就把季衡宇镇住:“听你小叔说完。”   狂喜过后的季衡宇已经隐隐发觉这件事有很多说不明白的地方,而且,若真的是喜事,小叔的神色也不会这么郑重,他退后一步,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了起来,卓氏看到,知道他是退缩了。   他在害怕。   季琅没有拖泥带水。   “二哥当年遭遇了风暴,侥幸活了下来,他被泗泠的渔民救下,却忘记了自己是谁,就一直在泗泠生活下来,所以才没有回来。然后……他被泗泠王室看重,带走重用,在那边尚了公主,有一个女儿,现在他想起之前的记忆了,所以趁着泗泠使团入京之际,想回来看看,就出现在了泗泠使团的名单上……”   他一字不停地说着,仿佛怕被打断一样,语速越来越快,而对面的季衡宇从震惊不已到满面怒容,不过一息之间而已,他强忍着胸中怒火,肩膀都在剧烈震颤,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够了!”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季琅的话。   季琅看着他,没有顾忌他的感受,接着道:“陛下的意思是,要你不要闹事,别伤了两国的颜面,情况是这么个情况,能明白吗?”   “什么能不能明白?什么不可以闹事?”季衡宇无处发泄,双眼已经充满血丝,他压抑着又退后一步,紧紧抿着双唇,吞咽一口气,“既然已经死了十多年,为什么现在要回来?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要娶别人还另立家室?既然……既然已经有了另一个家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失忆了。”   “狗屁!”他骂了一句,手上挥舞着,一下把旁边的花瓶打翻了,手上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些都算什么借口!我不承认,我不承认!”   “二郎!”看到他受伤,床上的卓氏急忙喊了他一声,可是季衡宇仿佛听不到一般,也不在意手上的伤口,气势冲冲地就要出门,季琅挡住他,他便一把将季琅推开。   “滚开!”   姜幸没想到生起气来的季衡宇六亲不认,连季琅都敢动手。   “你现在找他,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你质问我的话,拿过去质问二哥一遍,猜猜能不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季琅被姜幸扶住,紧接着说出这句话来,一脚刚踏出门槛的季衡宇身子突然就僵硬了。   他身为季珏的儿子,心情一定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对父亲有多憧憬,就有多无法接受当今的局面,而季衡宇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无法容忍自己失去父亲的那些年,他在另一个地方活得快活恣意,他无法忍受有一个人拥有他没有的父亲那么长时间。   姜幸似乎多少有些能感同身受。   她有时看着大哥,也时常会觉得怨怼,也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当初娘抱走的不是她,她会过得更好一点?   可惜没有这种假设。   季琅站直了身子,卓氏和姜幸都在想着,该怎么平复那个人的心情,让他不要冲动,叶氏也一直没说话,只有他定定地看着再没动弹的季衡宇。   “二郎,”他轻声喊了一下他,“你回过头看看。”   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过头看看,看什么呢?季衡宇攥紧了拳头,他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季珏面前,把所有不满和憎恨发泄出来,可是小叔叫他回头看看。   他慢慢转过了头,神色忽得一震。   叶氏满面苍白,睁大的眼睛在慢慢留着泪,只是她自己好像不知道,她没说话,也没有看他,就看着地上,整个人都失去了魂魄一般。   卓氏坐在床边,一只手扶着床架,手指骨泛着白,眼里是担忧和紧张,正踌躇不前地看着他,另一只手,轻放在肚子上。   他心头的火,仿佛一下被浇灭了。   他在安阳城作威作福二十多年,做事从不瞻前顾后,他就是冲动无常的性子,他也从来没有改变,而季琅今天用那半句未完的话告诉他:   “二郎,你回过头看看,你不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小孩子了,你是一个儿子,你同时也要当父亲,你背后不是没有人,你不能万事只凭意气。”   一个人突然变成大人,可能不是在弱冠之礼之后,而是某一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意识到自己不能任性。   季衡宇把踏出房门的脚收了回来。   来了!   关于老二,其实叶氏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季二郎绝不是另一个杨四郎,拿来比较会后悔的。 第66章 辗转   “二郎,好像也不是跟想象一样不听说……”   从落茜居里回来,姜幸洗了个身子,在床边坐着,和红绸紫绢归整秋季的衣裳,手里拿了个褐色莲花坎肩,默默说了一句。   虽然一天里情绪起伏有些大,但回到醉方居后好像又平复下来了,季琅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房里翻找东西,听到姜幸随口说了一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回答道:“他是不听说,而且尤其喜欢跟别人对着干,你越是挡着他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是要跟你较劲,最后不把事情弄得不可收场是不会罢休的。”   姜幸放下手里的东西,扭头看着他:“怎么感觉像是说小侯爷自己?”   “我们一起长大的啊,当然有一样的地方!”季琅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这种性情有什么问题,但是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敛起神情,视线不知道透过铜镜看向了哪里,他低声说:“不过,唯独涉及到他母亲的时候,他能克制住自己。”   “哦,现在还有加一个卓氏吧。”季琅自顾自地说着。   那边红绸和紫绢已经将夏衫都收起来了,床上的衣物都归拢起来放到西角的紫檀木雕云龙纹小四件柜里,听见主子们都在说话,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还帮两人带上了房门。   姜幸从床边站起来,如瀑的黑丝散于肩头,她走过去,眼中含着不解:“我不知道小侯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最难堪的怕就是二嫂了,二郎思及二嫂,不是应该更生气才对吗?”   季琅停下翻找的动作,顺势做到一旁的檀木圆凳上,仰头看着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大哥二哥出事的时候,消息传回京城,府里像糟了晴天霹雳,但是侯府有娘在,没有什么苦难是过不去,我们总要向前看,可是那个时候,谁好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唯有二嫂没有。”   府中一下失去了两个亲人,哪里那么容易抚平伤痛。   季琅忽然扬了扬眉毛:“每年年关串府过礼,我见过几次二嫂娘家那边的人,二郎虽然性情顽劣,但很得他外祖家的人喜欢,逢人都说,二郎像极了二嫂年轻时候的样子。”   “像二嫂?”姜幸惊呼出声,完全没办法把现在清冷的叶氏和那个不学无术的二郎想到一起去。   “不然呢?”季琅摊了摊手,“我听娘说,二哥性子和大哥很像,都是那种沉稳的性格,二郎这般,总是要找个由头吧。”   “可是……”姜幸断了声,心里忽然好想明白了。   “就是因为二哥,让二嫂性情大变,我后来懂点事了,只记得二嫂好多年都不跟人说话,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还有一次,差点在她的卧房上吊自尽。”   姜幸本是靠着镜台,听到这里已是心悸地站直了身,饶是知道叶氏现在还活着,也不免为之担心,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心痛,叶氏肯因为季珏的离去甘愿去死,说明她心里一定把季珏放到了很特别的位置,然而现实却是这个样子。   季琅抓住她的手,安抚般地拍了拍,继续道:“当时,是二郎及时发现,才把二嫂救下来的。”   “那时二郎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看到那样的景象,吓得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后来的两年二郎几乎寸步不离二嫂,就算离开也会让人看着,他出去玩,看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都会带回来给二嫂玩,在外面闯祸,不停给二嫂找事做,也是为了让二嫂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需要她,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但二郎其实比大郎更细腻,更懂得顾及别人感受。”   姜幸听季琅说着,好像能想象出两人相依为命,而二郎用尽一切办法,只为拉着那个早就对世界没有任何留恋的母亲的手的样子,而能看透这些事情,将之絮絮说给她听的季琅,其实也很细腻。   “所以对二郎来说,二哥其实比二嫂更重要。他固然对二哥的归来恼火,但是看一眼他的母亲,他就知道比起发泄自己的怒气,怎么安抚他娘,怎么让她再次走出心中梦魇,怎么让她不再因为这些事情变回之前的那个样子才是重中之重。况且他现在已经要当父亲了,他要思考的事,早就不是只图自己心里痛快。”   季琅说得一本正经,说完之后才发现姜幸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方才那些往事,她有没有听到心里去。   他在姜幸眼前晃了晃手:“喂,你听着呢吗?”   姜幸回过神来,赶紧点了点头:“你是知道二郎的为人,才把这件事揽在身上的吗?”   季琅恍然地笑了笑,对上那双满是佩服的双眼,他摸了摸后脑勺,看着别处:“娘和大郎也知道,只不过不愿去看那个场面罢了。”   说出真相的人,也是很难过的,感觉像是别人拿刀杀人,而他递了刀一样。   “你刚才在找什么?”姜幸发觉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转移话题,看着被他翻箱倒柜整的一团糟的屋子。   季琅一拍脑袋:“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在找一块方形的小牌子,以前就放在镜台前的抽匣里的,怎么找都找不见……”   他说着,又去翻找抽匣里的东西,可是除了姜幸的几枚耳环,根本没有其他东西。   “小牌子?”姜幸皱了皱眉,也替他找起来,“什么样的?”   “金子做的,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做工很精致,上面刻着‘免死’两个字。”   姜幸手上动作一顿:“那不就是免死金牌吗?”   “对啊!”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不记得放在哪?”姜幸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起,为什么会有免死金牌,为什么现在要找……   季琅漫不经心地走到一旁的梨木雕花多宝阁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我本来不打算用的嘛,但是最近总感觉有点心慌,想着还是把那东西揣在身上踏实一点。”   他为什么感觉心慌,姜幸多少还是能理解一些的,二哥回府,泗泠使团入京,晋王在外虎视眈眈,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何角色的毅南侯府,什么时候会掀起风浪,人哪里能猜得到。   “你想想,是不是之前拿出来过,放到哪忘记了?”姜幸提醒他。   季琅刚才只顾翻找,也没仔细回忆回忆,听姜幸这么说,就敲敲脑阔想了想,突然敲了下手掌心:“想起来了!娘怕我乱放,让我拿给她收起来了!”   见他已经想起来东西所在,姜幸也放下心来,走到床边坐下去,拿起绣笼做起女红来:“明天再去找娘要吧,这会有点晚了。”现下一安静了,她又开始回想起落茜居发生的事。   听季琅说了那么多,她也知道这件事对二房的打击有多大,可是再细细思索起叶氏的神情,却总觉得又不止那么简单。   “想什么呢?”季琅走过来,挨着她坐了下去。   姜幸晃了晃头,满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是二嫂,听到这样的事情,会是什么感觉?”   “荒唐吧。”   “荒唐?”   “嗯,觉得不敢置信,然后是荒唐,无可奈何,所有心情纠结在一起,简直乱死了,不如大哭一气!”季琅挥了挥手,“我终归不是她,也想不出来。”   姜幸点了点头:“那你会,怀疑吗?”   “怀疑?”季琅怔了怔,“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她有一瞬间,在叶氏的眼中看到了怀疑,那晦暗的神情,仿佛早就超出了感情的范畴,可是也许是她理解错了也说不定,姜幸烦乱地摇了摇头,低头去看手里绣到一半的锦囊。   “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府中平平静静地过了两日,期间季琅请了个大夫来,上次秋猎她磕伤的额头已经结痂好了,这次是来看她身上有无其他隐疾,其实刚回来的时候就找过一次,不过那个大夫没看出其他问题,连说“夫人康健无大碍”,季琅不放心,才又找来另一个据说医术高明的大夫,结果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难道再去宫里请一遍温太医?”送走大夫后,季琅轻声嘀咕一句,不过臣子要找宫中御医,怕是要跟陛下知会一声,或者去找太子殿下,两边近来都忙,他不便去打搅。   刚回到醉方居,纠结要不要请大郎帮着说说,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就听到青萍进来通秉:“长安说,外面有客要见夫人。”   姜幸正打算起身去落茜居陪陪卓氏,闻言和季琅相视一眼:“是谁?”   “是夫人娘家的大哥。”   “姜修时?”季琅皱了皱眉,好像很不想提到这个名字。   “不见。”他一口回绝。   青萍却不看他,面向姜幸,解释一句:“说是与夫人的父亲有关。”   两天前刚去大理寺见过姜有卢,他的情形说不上有多糟,但是想要脱身,也没那么容易,姜修时过来,难不成是求武敬侯府救救父亲?   姜幸心中拱起一股火,披上外裳就要出去,季琅忙拉住他胳膊:“等等。”   “我跟你一起去。”季琅喝了口凉茶,跟姜幸一起出醉方居了。   心想着每次这丫头遇见他大哥都要受点气,现在有人撑腰了,哪里还给姜修时机会。   雄赳赳气昂昂的季琅领着姜幸去了前厅,却没想到姜修时正站在屋里乱走,仿佛很是烦躁的样子。   “你来做什么?”姜幸绕过季琅,声音颇没好气。   姜修时脚步一顿,看到姜幸身边还跟着季琅,神色先是顿了顿,而后急匆匆走上前来。   “父亲也许要躲过这一劫了!”   “我不会帮父亲的!”姜幸没反应过来,先是脱口而出,然后猛然抬头看向大哥,“你说什么?”   “真正派出死士刺杀太子的人已经查到了,是秦家。”姜修时郑重道。   来了,赶上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美人不见徒奈何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恶人自有   两天前,大理寺。   齐秀戎送走季琅两人,两手揣在袖口里,看着他们背影嘴里嘀咕着:“什么人能治得住那个泼猴啊,以前不觉得姜家那丫头有多厉害,现在还真是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只顾着发牢骚,都没注意到右边街口有个身穿斗篷的人转了过来,直到她直挺挺地站在齐秀戎面前,冷冷地喊了一声“齐大人”,他才惊醒似得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蒙得不透风的人。   “你是?”   “大人可否行个方便,我想看看我夫君。”女人压低了声音,慢慢撩开自己的兜帽,露出了那张精致绝伦的脸,齐秀戎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看,才弯身行了一礼。   “郡主怎么在这?”   眼前赫然是才逃脱了罪责不久的鸾阳郡主。   之前的刑部死囚案,白氏虽已承担了大部分罪行,包揽了华氏灭族的恶行,当了那罪魁祸首,可鸾阳郡主李芸环依然参与了换囚,那些有她印签为证的手书是无法嫁祸旁人了,她只能自己亲自领了。   可是那些尚未参与过烧杀掠抢之事的涉及人员,两司都是轻判,到了李芸环这边当然也没有改变原则,最后之事罚了她家财充公而已。   齐秀戎不至于到现在还害怕李芸环背后的权势,她夫君还在牢狱之中,她娘家刚刚从泥潭中挣扎逃脱出来,她本是最萧条落魄的时候,但他看到李芸环那双眼睛,却觉得并不是这样。   “大人,这里不好说话吧?”李芸环笑了笑,眼中神色犹如蛇蝎一般。   齐秀戎背后发了冷汗,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做贼似得看了看左右,才伸出手将人请进去。   到了安全之地,他擦了擦头上的湿汗,已是又问了一遍:“郡主来此做什么?”   李芸环披着深褐色的斗篷,进屋了也没坐下,她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似有深意地笑着塞到齐秀戎手里。   “大人莫怕,这是家父给大人的,大人不妨看一看。”   齐秀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好像拿了个千斤锤一样,恨不得赶紧撒手扔了,却见李芸环收起笑意,满含深意地看着他:“大人,我想要看看我的夫君,可以带个路吗?”   前后态度的转变让齐秀戎有些措手不及,他攥着手中的信,定定地看了李芸环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挥手叫人将李芸环带过去了。   晋王府的势力如今在大盛正如日中天,远没到消弭的时候,陛下要想根除这么庞大的权势,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偿所愿的。   这一点他很清楚。   陛下为什么到如今才肯稍微对晋王晓以颜色,就是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在固本,以女子之身登基,手段再狠辣,能力再出众,有些人不认同就是不认同,现在肯俯首称臣乃是“审时度势”之举,一旦陷入权利争端的泥潭,逼迫群臣站队,那些人,一定会站到李庭玉那一边吗?   答案是,未必。   而手中的信,齐秀戎也相信,这绝不止是晋王抛出的唯一一个橄榄枝,朝堂一旦陷入猜忌之中,就绝不再是之前那般温和的场面了。   齐秀戎瘫坐在太师椅上。   姜有卢的牢房门前再次有人光临了,李芸环摘下兜帽,看到姜有卢震惊的双眼中映出的自己的脸,正笑意深深。   “现在知道后悔了吗?”李芸环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里面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有肉有酒,比之牢房的饭菜要丰盛许多。   姜有卢咽了咽口水,却没有上前:“你这是?”   “来给你送吃的,”李芸环在铁栏之前给他布菜,摆到一半,她“啊”了一声,抬头去看他,“放心吧,没毒。”   “我不会跟你一样,你让你娘死在牢里,我可还想你活着呢!”李芸环布完菜,伸手示意,自己跪到席子上,好像要等他把饭吃完才罢休。   姜有卢狠狠皱起眉峰,声音仿佛从咽喉里一丝一丝挤出来一般:“李芸环!你到底要怎样!是你们把我害成了这个样子,却又说不想我死?”   “这是给你的惩罚,”李芸环收起笑意,眸中冰冷无情,微扬的眼梢犹如蛇瞳,还吐着信子威胁他,“你要是没有两边讨好的心思,父亲也不会做局害你,三心二意的棋子失去价值就该扔了,你现在就是没有价值的棋子,父亲不除去你,难道还要等你坏了他的大事吗?”   “我何曾背叛过你们!”姜有卢咆哮了一声,伸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我放弃了我妻子,我放弃了我母亲,我放弃了自己的儿女,只为了站在你们那边——”   “你也将自己摘得太清楚了吧,”李芸环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你清楚,你谁都不为,你只为自己。”   那句话在李芸环口中说出,不带一丝情感起伏,却叫他哑口无言。   牢中的油灯快要烧尽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低劣的灯油味,姜有卢感觉时间都停滞了一般,静谧的牢房里只闻呼吸声,而他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着,极度压抑着心中的憋闷。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终是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他每次一站在李芸环面前,总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哪怕现在他居高临下,而她跪在地上,他也永远感觉低人一等。   李芸环笑了笑:“我是来救你的。”   姜有卢一愣。   “父亲决定放弃你了,我却还没有放弃你,有卢,你知道,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爱上你了,所以甘愿当你的继妻,斩除那么多人也要陪在你身边。”   “我废了那么大力气,还跟你生育一儿一女,我一生都跟你牵扯上了,我怎么忍心看着你背负谋害太子之名去死呢?”   姜有卢的脸色由震惊转为隐忍,他听完李芸环的话,快步走上前,两手抓着铁栏,眼中满是怒意:“不要说得这么好听,你只是喜欢控制我罢了!”   “哦?原来你知道啊!”李芸环展颜一笑,一副没想到的样子,转而眯起双眼,细眉一蹙,“你既然知道,心中还思念着华青菀吗?”   “是又怎么样,她是我发妻,我不可以追思她吗?”   “你还真是个畜牲,可我就喜欢看你禽兽不如的模样,你越是得不到她,我越快意。”李芸环垂着眼,慢慢站起身来,在姜有卢面前抬起眼,抬脚踩在了那些饭菜上,“我是要救你出去的,在你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别妄想逃脱我的掌控,你想要的不就是那些吗?金钱,地位,权力,女人,我都可以给你,但你只能是我的,这一点,你永远不要忘了。”   她说完,从裙底下用手揩了一点脏了的米饭,另一只手卡住姜有卢的下巴:“张嘴。”   李芸环有很多话没有说,其实她身为女子,力气比不过姜有卢,只要他有心反抗,就能推开她,可是他却没有,他乖乖地张开了嘴。   几道铁栏,犹如天堑,前面是生后面是死,这就是李芸环不曾言说的底气,而姜有卢一丝底气都没有。   看着他嚼着米饭咽了下去,李芸环满意地笑了笑,掂起脚亲了一下他的侧脸,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我走了。”   然后转身出了牢房,一次头都没回。   他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尽头,好像发疯一般,把脚伸出外面将那些饭菜踩了个稀巴烂,然后颓然地坐在地上,十指插进发丝缝隙里,于昏暗的牢狱里,又哭又笑。   大理寺和京兆尹联合调查出来的结果,是姜有卢被诬陷了,刺杀太子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早朝带着确凿证据上朝的两人,一起弹劾了晋王党羽之一的秦家,秦家作为刑部犯事人员和各大名门贵族之间的牵线中间人,几乎所有的换囚案都和他们脱不开干系,怕被太子查出实情的他们狗急跳墙,打算先下手,却没想到被李自琛将计就计逃出圈套。   指认姜有卢的刺客是故意在临死之前那么说的,为的就是祸水东引,而两司能查到这些,是因为刺杀案中逃走的刺客后来在淇县落网,对受秦家人指使一事供认不讳。   刑部换囚一案,连其牵扯而出的其他所有都已落下帷幕,凡是有人命背在身上的,统统重责,秦家则被满门抄斩,在九月到来的前一天,终是赶在了陛下寿诞之前将此事结果。   姜有卢虽然是被嫁祸的,可他家风不正,母亲妻子先后触犯国法,也有治家不严之罪,陛下最后罢黜了他尚书的官职,去国子监当个小小的司业去了,可谓从头贬到了脚,贬到了群臣都看不见的角落里,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了。   因为刑部大清洗,出现了许多空缺,原本请求外放的姜修时依然没有被批准,陛下将他调到了刑部,任左侍郎,一直空缺的尚书一职,则正正经经地交给了武敬侯府的大郎季清平。   泗泠使团到京的那一天,正赶上秦家行刑,看热闹的人数不胜数,秦家这也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百姓都了以凑这个热闹,城门口迎接泗泠使团的地方,反倒显得冷情了。   泗泠使团一应接待事宜,陛下都交给了礼部和太子殿下,此次礼部派出的人又是宁国公府的楚六郎楚寰,而早就跟陛下打好招呼的季家人,也几乎都在。   毕竟里面还有一个曾经战功赫赫的季家二郎——季珏。   秋风萧瑟里,百草残败,大雁南飞,一派苍凉,城门前,泗泠使团排列地整齐,站在最前面那个,身穿大盛最平常的褐色深衣,长身玉立,头发却并未束起,而是垂在脑后,长度也较大盛人短了许多,与那些泗泠人倒是无异,这样的装扮瞧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季琅一手紧紧抓着季衡宇,向前一步站在他面前,嘴角微扬,刚要说话,就见男人身边那个穿着粉粉嫩嫩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孩用拙劣的大盛话问他。   “挞搭,这就是你们的太子吗?”   挞搭在泗泠话中是“姐姐的丈夫”的意思。   季琅虽听不懂前面那个称呼,却听出了后面那句话,还不等他否认,女孩已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不很英武,像只弱鸡,你们大盛的太子,都不比家将厉害呀!”   后面的李自琛以手掩口咳嗽一声,仿佛是在嘲笑他,谁让他先走上前去……   “本侯不是你口中的太子,恰恰相反,正是你口中的家将,”季琅笑意不减,眼中满是桀骜不驯,“至于厉不厉害,公主用不用亲自试试?”   姮姬虽说不好大盛话,却大部分都能听懂,这么明显挑衅的话她没道理听不出来,在泗泠被娇惯惯了的她哪里忍得住,还不等他旁边的男人伸手去阻拦,已经向季琅动起手来。   她虽身形矮小却招招凌厉,季琅扬了扬眉,一手拿住她手腕向后一翻,一个简简单单的擒拿就把她制住了,下手之快,让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季琅扭头看向那个神色稍微有些动容的男人,扬颜一笑:“二哥,她的功夫,可是季家的啊!”   兄die们,让我知道你们还在好吗?   二哥终于出来了。   大家也知道李芸环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第68章 公主   “二哥,她的功夫,可是季家的啊!”季琅笑得人畜无害,手上的力气却一点都不小,本是要出声制止他的季珏抬了抬手,不知心底在想着什么,竟没搭话。   季琅三两下就将姮姬擒住,那些随行而来的泗泠使团怎么还能站着不动?纷纷拔出腰间长刀,对季琅亮出了武器,冲他不知叫喊着什么,姮姬弓着身子挣扎,也知道自己丢了面子,羞红着脸用生硬的大盛话嚷着让他放开。   “放开我!放开我!”姮姬激愤的声音让那些泗泠人不安起来,慢慢把季琅围进一个圈里,就在他们要动手的时候,太子殿下终于看不下去了。   “季琅。”后面的李自琛走上前来,手中折扇打了下季琅的手背,用眼神示意他可以了。   他无意让季琅给泗泠人一个下马威,可是季琅这个到哪都要招惹人的性格也抹不去,来这么一出也无所谓,不过让场面继续下去可就有些不好看了。   季琅这才点到为止地松手,拍了拍手掌,回头跟李自琛挑了挑眉,又转过身扬起自己空着的双手。   “是她先动手的!本侯可无意冒犯!”   那些泗泠人没大听懂意思,只以为他在示意自己手中没有武器,不会对公主造成威胁,才犹犹豫豫地放下长刀,就见季琅走上前来,看向那个见面过后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的人。   “二哥可能认不出我来了,当年你们在海上出事,我才只有两岁。”季琅平视对面的人,言辞不卑不亢,说话的同时也在观察他的人,眼神从上到下飞快地扫了一眼。   季琅对大哥二哥的印象一点都没有,脑海中的他们,多是在府中听太夫人描述而慢慢勾勒起来的,可即便是这样,季琅还是能看出他是季衡宇的爹爹。   二郎眉眼随了他爹,黑浓的眉毛菱角分明,一双飞眉恣意张扬,瞳眸却多了几丝深邃,不笑的时候,便显得神情很严肃。而他爹比他多的那一分,怕就是二郎身上不存在的儒雅之气,此时他身着褐色深衣立于他眼前,仿佛沉睡在深山之中的陈年老木,各处都是看不透。   季珏张了张嘴,不知道是在犹豫着该说什么,还是身在泗泠太久了,早已忘记了怎么说大盛话。   “你是……三弟?”   他向前走了一步,好像在一瞬间脱去了伪装的外壳似得,黑眸渐渐泛红,低沉的声音里含着狂喜和胆怯,像磨碎的沙粒般从喉咙中挤压出来,他话问到一半,又转眼去看他身后的季衡宇,脸上的肉都在激动地颤抖。   “你是,宇儿。”这次不再像问季琅一样不确定。   季衡宇终于压抑不住怒火,他一跨步便冲上前来,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双手隐在袖子里,攥得很紧很紧。   李自琛和季琅都怔了一瞬,现在的场面并不适合叙旧,也更不适合算旧账,知道拦也拦不住他,所以才放他过来,但他们并不希望因为季衡宇的一时冲动,在泗泠使团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衡宇,”季琅拉了一下季衡宇的袖子,声音贴着他耳边蹿过,“有外人在……别弄得殿下下不来台。”   季衡宇不嬉皮笑脸的时候,那双凌厉的双眼其实很恐怖,好像下一秒就会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恶行来似得,他扭头看了看季琅,冷冷地把他的手拂去,再去看向季珏的时候,已是卸去所有怒气,嘴角带了三分笑意:“你今日进京,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本是颤抖着双手,想要伸出来拍拍季衡宇肩膀的季珏就那样定住了,就听见他继续问:“是以季家人的身份,还是以泗泠使节其中之一的身份?”   场面一滞。   季衡宇的话其实相当不留情面。   如今季珏的处境已经不能用尴尬来形容,因为他的归来,导致武敬侯府在朝中的处境也极为尴尬,可是以太夫人的性格,必然不会说出要和季珏断绝关系的话,要是以季家人的身份回来,他们不会说什么,但要是以泗泠使节的身份来盛,又要置他们于何地?   这些话季琅不会问,他却不会挡着季衡宇问,他蹭了蹭下巴,没有上前去打圆场。   他觉得这句话很有必要问清楚,不管是站在季衡宇想要发泄的角度,还是季家人隐隐想要划清楚界限的角度……   “挞搭是我们泗泠的驸马,自然是属于泗泠的人了,没有阿塔,挞搭连命都保不住,现在想要将他抢走,我们泗泠可不同意哦!”场面正僵持的时候,姮姬忽然揉着肩膀站到季珏身侧,眨眼间又换了个脸色,一脸亲昵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仿佛宣誓主权一般,冲前面三个人甩了甩拳头。   姮姬看起来十四岁大小,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孩童一般,举止之间尽是幼稚,但尽管幼稚,这话也并不是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季琅和李自琛神色各异,旁边的季衡宇只是黑着脸看着眼前的人,无论是谁他都觉得碍眼。   就在这个时候,使团之中站在前面一些,离季珏很近的一个黑袍男人突然走上前,他恭敬地冲李自琛拱了拱手,行的却是大盛的礼数,浅言道:“公主尚且年幼,不懂礼数,还望大盛的太子殿下莫怪。驸马既是武敬侯府的人,也是泗泠的驸马,此次使团前来为贵国陛下贺寿,缔结两国之好,有他在中间当作纽带,想必我们两国的交涉也会更容易方便一些。”   他明显是个泗泠人,但大盛话说得很好,礼数也周到,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方才李自琛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但这人一眼就认出他才是太子,可见之前对他们早有调查,并不是毫无准备就来京贺寿的。   可是那个公主……   “阁下严重了,公主年纪尚轻,正是玩闹的时候,如此也很正常……不知阁下是?”李自琛顺着那人的话说,最后将话锋一转。   那人知道争论公主到底识不识礼并无大用,听见殿下这么说也并未着恼,已是自己介绍起自己来:“我是此次带领使团的佐伯多木,在泗泠任掌司,殿下叫我多木就可以。”   “原来是多木掌司。”掌司在泗泠的地位相当于丞相于大盛,也就是说此次前来的泗泠使团,真正管事的并不是公主,也不是季珏,而是眼前这个叫多木的人,佐伯多木,对于这种敌国重臣,李自琛也不可能完全不了解,据说,他凭借布衣之身,沉寂二十年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地位,可见本身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泗泠的皇室比大盛比起来要更复杂一些,公主王子数不胜数,皇族的地位也要看他手中握着的权利大小,若是背后无势力依附,一个公主的地位是远远赶不上像多木这种大臣的。   所以多木说话的时候,姮姬虽然怨气颇深,却也安安静静地站在季珏的身旁没有说话。   看来即便是再小的丫头,也知道什么该惹什么不该惹。   “时间不早了,咱们就不要在这站着了,大盛已准备好泗泠使团暂居的驿馆,掌司可以先带着人到驿馆安顿一下,寿宴开始之前,掌司也可以在安阳转转,领略一下我们大盛的风土人情。”   接应泗泠使团本就是礼部的责任,之前楚寰一直站在李自琛身后都未来得及说话,现在众人该叙旧的叙过旧了,该寒暄的也都寒暄了,他适时上前,也刚好缓解眼前的尴尬。   “也好,那我们动身吧。”   楚寰带着人进城,李自琛身为太子需要在一边陪着,只是早先就听说泗泠意欲派公主来和亲,眼下见到所谓的公主不过是个骄纵的丫头,李自琛自然是躲得她远远的,只和多木说话。   季琅趁乱将季衡宇拉到队伍后面,揽过他脖子小声问道:“怎么样?没把肺气炸了吧。”   季衡宇已经比之前冷静多了,闻言用手肘怼了一下季琅,扭过头看着地上:“其实,我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愤怒。”   “什么意思?刚才我跟殿下都以为你要揍你爹呢!”   “确实是想动手来着,不过,不是因为愤怒,”季衡宇抬头看了看天,声音有些失望,“就是觉得他太冷静了,心中气不过。”   “那不还是愤怒吗?”   “不一样,”季衡宇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回头笑着锤季琅肩膀,“好了,现在人也见了,小叔也不用担心我了,我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母亲不要因为他再伤心难过,别的,我一概不想。”   季琅抻着脖子向后,满眼不敢置信:“行啊,你长大了狗侄子!”   “滚!”季衡宇飞上来一脚,被季琅用手挡下,两人在后面打打闹闹的,倒是很快就到了驿馆。   其实作为来看看热闹的两人,城门相见后就离开也可以,但是不知道结束后太子殿下会不会找他们议事,他们便一直等着,没想到临最后,姮姬又闹了幺蛾子。   “我不喜欢这里,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到别的地方去!”姮姬指着礼部为泗泠公主布置的居所,在门前就是不进去,只是她来来回回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喜欢这里,弄得众人很是尴尬,最后还是多木上前来,对楚寰行了一礼:“大人有所不知,大盛以红为祥,寓意很美,但在泗泠,红是不吉利的颜色,这屋里,也许是红色的绸幔布置得太多了……”   多木话一说完,楚寰有些惊异地回头看了看李自琛,作为礼部主管此次泗泠使团一应事宜的官员,没有处理好这些小细节是他的失职,他的确忘了泗泠有忌讳红色这回事。李自琛倒是没有露出埋怨的神色,他招手让楚寰过去,低声道:“去给公主准备一间没有红色绸幔的屋子……”   “不用了!”姮姬好像知道他们的用意一样,出声打断了他们,“我要跟着挞搭,挞搭在哪,我就在哪。”   “这……”在大盛似乎不合礼数。   李自琛本想这么说,却见多木看透他们猜测一般,连忙解释:“殿下莫怪,姮姬殿下自小是在她阿塔玉姬殿下身边长大的,对驸马也更熟悉更依赖,说到这,我也想问问……”   他转身看向季珏:“驸马是回武敬侯府,还是在驿馆?”   季珏答道:“我自然是要回侯府的。”   “那……”   李自琛看这两人你来我往,转过头去寻季琅叔侄两个,视线找到后,他以眼神询问,得到的回应是两人双双摇头。   他回过头来,笑了笑:“既然公主离不开季二爷,那就跟着去好了,武敬侯府的环境是要比驿馆好一些,来人……提前去告知一声,让武敬侯府把红色的东西都收一收。”   “妈的!”   远在人群后面的两人听见李自琛的话齐声骂了一句。   “为什么让我们侯府迎接泗泠的公主?这不是打我们脸吗?当初拿他们人头最多,仇最深的可是我们!”季衡宇憋了一肚子气,回去的时候忍不住跟季琅抱怨。   季琅看他把对他爹的气都转而撒到了殿下头上,反而放下心来:“你觉得公主是真的觉得驿馆不好,才来咱们侯府住的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殿下也摸不准他们进京贺寿,除了要商议开放海禁和互市的事,还有没有别的打算,所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遂了他们的意!”季琅给他解释。   在季衡宇将信将疑的时候,又加了一句:“而且殿下很不想娶公主,想着这烫手山芋爱去哪去哪,所以才应允了。”   季衡宇这次狠狠点了下头:“小叔说得对!”   季琅拉着季衡宇胡天侃地,也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力,让他别去跟季珏找茬,忍到了侯府,两人再在后面猫着却是不行了,季琅上前,像是迎客人一般伸出手:“这里就是武敬侯府了,二哥公主请。”   季珏站在台阶下面,先是抬头看了一下门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去摸门口的石狮子:“如今侯府,是谁当家?”   季衡宇看他这幅失落伤感的样子就来气,想要上前说话怼死他,季琅却眯了眯眼睛,先一步回答:“我当家。二哥这一路上,莫非什么都没听说吗?”   就算在泗泠天高水远的,对侯府的事毫不知情,到大盛境内却是可以打听的。   季珏笑了一声,背手走了进去:“听说了,父亲当初在朝堂上跪地请立你为世子,可是让百姓们颇感意外呢,我也是想看看,我离开侯府这么多年,这里到底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他话说到一半,脚步突然顿住,季琅本一心思索他话中的意思,没注意前面,听声音停下,他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楚氏正拄着拐杖,泪眼婆娑地看着这边,她旁边搀扶她的,便是同样无声落泪的叶氏。   季衡宇别扭地将头转到一边。   “母亲!”季珏喊了一声,之前端着的姿态再也不见,他大步冲过去,直直跪在了楚氏身前,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母亲!孩儿不孝,这么多年,让您受苦了!”   楚氏哪里还忍得住,将那九头蛇杖都扔了,蹲下身抱住季珏的头便哭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一遍一遍说着,手轻轻地抚着季珏的头发。   府中的人多少都为这幅画面动容,只有季衡宇悄悄走到叶氏旁边,一言不发。   “你就是挞搭的母亲吗?”就在这时,一声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姮姬走上前,眼中含着审视,“挞搭以前是将军,打败了许多泗泠的勇士,听闻挞搭的母亲也是马背上厮杀出来的,就是你吗?”   “公主的大盛话时好时不好啊。”季琅笑着走近,又说了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姜幸正递给楚氏手帕,让母子两个擦擦眼泪,听见声音就看了过去。   姮姬正扭头看季琅,她个子矮小,说话时候得艰难地仰着头,可是眼神却很凌厉,但是城门前季琅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此时又失了半分底气,倒是有些小女儿的娇羞样:“我很仰慕挞搭的母亲,这些话……是早就准备好,练了很久才问的。”   “你仰慕我娘?”季琅没注意姜幸看过来的眼神,还在跟姮姬说着话,“咱们之前可是敌人。”   “泗泠人不在意这些!只要是英勇之人,我们都会敬畏!更何况,现在我们算是一家人。”   “公主在城门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口口声声说我二哥,是你们泗泠人呢。”   “你!”姮姬急得跺了跺脚,“你不要欺我口不能言!”   “琅儿!”两人这么你来我往,把之前的气氛搅和地一团糟,楚氏已是收拾好情绪,出声打断了季琅,沉声道:“这是……”   “啊,这是泗泠的姮姬殿下,此次前来和……贺寿的泗泠公主。”季琅介绍的时候差点说漏了嘴,和亲还只是风声并未确认,他挑明了说不太好。   楚氏点了点头,季琅没说之前,她还以为这是季珏在那边的女儿……   公主总比女儿要好,她看了看沉默寡言的叶氏,清了清嗓子,回身道:“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屋吧。”   众人走进去,姜幸这才捞得着跟季琅说上一句话,两人落在后头咬耳朵:“这就是咱们侯府的二爷?”   “是啊,怎么,不像吗?”   “像是像,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姜幸挠了挠头,话锋一转,“二郎没闯祸吧。”   “没,他知道分寸,只要二哥不要触二嫂霉头。”   安静片刻,姜幸阴阳怪气的声音飘到季琅耳朵里。   “那个公主,不是来和亲的吗?怎么来咱们侯府了,我瞧着,她好像跟你很好?”   声音一顿,季琅停下脚步看身前的人,眨了眨眼睛,语气很是奇怪:“怎么就跟我很好了?”   来了!昨天没更,今天多更点。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隐瞒   姜幸看季琅的样子,正直得一塌糊涂,满脸都写着清清白白,心里却悄悄记下了姮姬看季琅时的眼神,对他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转身撩帘走了进去。   季琅只觉莫名其妙。   大伙都到了福禄堂,该坐下的坐下,里面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看起来反倒有些挤,等到各归其位之后,便只有姮姬一个人落单了,她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没有自己的位置,脸色有些不满。   虽然殿下有发话让武敬侯府先招待公主,太夫人识大体,却也有自己的脾气,让她卑躬屈膝好声好气地对待姮姬是不可能。楚氏抹了抹眼睛,再看向厅堂中央的时候已是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色,她言道:“管家已经将西厢打点好了,现在就带公主过去看看吧。”   管家季承应是,姮姬还没反应过来,她随管家回身走了两步,发现不对,回头看了看季珏:“挞搭不一起吗?”   姜幸便觉得有些奇怪,这顶多也就算姐夫和小姨子的关系,哪里用得着这么黏糊了?   楚氏也明显发现了不妥,就替季珏回答道:“老二有自己的去处,公主是客,又有忌讳,还是先去西厢房看看吧,要是有哪里不对,公主跟乘叔说一声,他会给公主打点好一切的。”   姮姬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季珏,季珏一看楚氏的脸色沉了下去,便赶紧起身走过来,低声对姮姬道:“公主先去,挞搭刚回家,有好多事要跟家里人说,没有时间陪你。”   姮姬有些犹豫,可也不是完全不懂,要是再胡搅蛮缠一点,惹季珏不开心就不好了,她沉默着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楚氏冷着眉,对看过来的季承摆了摆手,眼神示意他对公主多加留意,不必多言,管家便撩帘跟着出去了。   玉帘刚放下,帘尾正撞击着发出响声,一个莲藕紫褐色身影忽然急匆匆走了进来,刚下朝的大郎还穿着官服,他手上托着官帽,额头上隐有几滴汗水,一看便知他是跑着赶过来的。   楚氏身旁,一直脸色焦急却始终没说话的景氏张了张嘴,视线落到季珏身上。   “你是……二叔?”季清平大跨步走过去,早就失了往日的沉稳风度,此时听着他的声音,竟然还有些飘忽。   “当年,当年海难到底是什么回事?我父亲……二叔可知我父亲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季清平单刀直入问出的,是这一大家子都最期望得到回答的事,景氏原本一直想问,可楚氏刚见十多年都不见的儿子,自然有很多事情要说,她不忍打断他们之间的叙旧。   实际上,他们对海难之事一直存疑,而季珏是唯一的出口,季清平走近他一步,气势逼得季珏不得不后退。   季珏转过身,很是艰难地看了楚氏一眼,才闭上眼回道:“没有……那天我和大哥乘的是不同的船,从暴风袭来到船只沉没,最终我也没看到大哥最后一面。”   季珏跪下身,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下,显然是下了狠手,将在座的人都吓一跳:“对不起,娘!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明明是一起出事,最终却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楚氏好像有些呼吸艰难,她攥着拳头锤着自己胸口,见孩子们惊恐地奔过来,连连摆手,半晌才缓过劲来,她看着季珏,眼里都是泪水:“这怎么能怪你呢……老二,你活了下来,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季珞是楚氏心头永远难以割舍的一块肉,她期望他活着,却不会为已经死去的人,让二儿子心中留下任何悔恨和阴影,她不会让他自责,季珏也不该自责。   “你仔细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楚氏望着季珏,眼中充满渴望,心爱的儿子最后的时光,她想清清楚楚的知道,哪怕那是在扒开她的伤口舔舐。   季珏昂起头,好像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   “我和大哥在离开泗泠的时候就是分别坐的两艘船,当时天色不好,渔民说海上会有风浪,不适合出航。大哥手中拿着泗泠皇帝投降的诏书,怕夜长梦多,想要尽快离开泗泠,要是不赶快起航,后面会有更大的风暴,我们还会在泗泠耽搁更长的时间——”   “那怎么不等一等?”季衡宇忍不住问出来,看到季珏下意识望过来,后知后觉的别开了眼,声音变小了许多,“既然知道风浪大,为什么还要走?”   季珏叹了口气:“当年,泗泠人虽然战败,但海上作战,一旦战线拉长,实际上是对我们大盛不利,所以陛下原本的意思也是先讲和。我们与晋王在泗泠硫屿僵持了近一个月才签下那份对大盛十分有利的和约,泗泠朝中却有诸多不满,要是再耽搁几日,难保泗泠不会反悔,而且,登船前,大哥再三确定过海上的风浪并不会形成风暴,只是会延长行程而已,谁知道最后……”   他说到这里,痛苦地捂住脸:“要是我拦住大哥就好了……”   “晋王为什么在你们之后?”季清平忽然打断了季珏自责的话,“要是按照二叔所说,晋王自然该同你们一起走才对。”   季珏放下手,眸中的神色深邃晦暗,他仔细地想了想,似乎在追寻这个他未曾深想过的细节:“泗泠签署的和约,上面许多条款都是晋王据理力争才签署下来的,对于大盛与泗泠海域中间的和安岛归属问题,他还有心思想要争一争,所以并未打算同我们一起离开。”   这也是晋王对陛下的回答,这些年来季家人已经听过了无数次,心中的不解和不甘未曾消减过一点,可唯有这次,他们无话可说,这是出自季府二爷之口,是季珏亲口承认的。   “你们遭难,真的跟晋王没有关系吗?”楚氏压低了声音,却很严肃地看着季珏,好像迫切地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肯定的话。   季珏却皱起了眉头:“你们在怀疑晋王吗?”   他转头在屋里看了一圈,很快就在每个人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娘!这件事虽然来得突然,却不怪任何人,要怪只怪我和大哥太心急了,而风暴比预期来得更早,如果我们能早一步,或者再晚一步,完全可以躲开那场风暴,这和晋王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说完,却发现楚氏并未因为他的几句解释就放下疑心,反而陷入沉思之中,再去看季清平,季衡宇,差不多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难不成……”季珏的声音有顿了顿,“晋王殿下回京之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才让你们如此怀疑?”   “刑——”   “没有,”季衡宇本来要说话,却被季清平打断了,前者心中一惊,赶紧住嘴,就见他大哥神色平静地看着季珏,眉峰处却暗暗隆起,“只是父亲和二叔戎马半生,最终却以这种方式死去,心中意难平而已。”   这么明显地打断,明眼人都知道他有事瞒着季珏。楚氏看了季清平一眼,没有说话,季琅却是若有所思,他想起两个人那天在马车里的谈话,他就知道大郎对二哥并未完全放下疑心,尽管季珏是侯府的二爷,是他的亲二叔。   他永远这么冷静,反倒让自己挺放心,季琅暗自笑了一声。   季珏明知季清平故意不说,却没追着问下去,只是摇着头道:“我知道娘因为那件事对晋王殿下疑心深重,但他绝不可能如法炮制,每次都这样陷害别人,尤其我们季家人守卫边疆,守的是大盛的百姓和疆土,那种时候,他没必要这么做,我们出事,他在泗泠更危险。”   季清平眉头微动,偷偷看了季琅一眼,那边的楚氏却已经叹了口气,有些急着打断季珏的话一般,说道:“娘知道了……”   她揉了揉额角,抬头看着一脸失望的景氏:“老大生前最疼惜你,要是他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见你为他日日困囿与往事中不可自拔,既然无仇怨,终究只是个意外,就随风去吧。”   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景氏却很是心疼地看着太夫人:“娘,您也要宽心。”   谁心中的痛不是痛呢?   “还有一件事,”太夫人转过头来,敛起怜惜的神色,终于板正了脸,“老二,你在泗泠,娶了那里的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繁娘在这,你得当着我们的面,给她一个交代!”   “祖母!”   “你闭嘴!”楚氏喝止住季衡宇,那凌厉的眼神竟将他唬得一愣,最终只能充满怨气地忍气吞声。   楚氏让季珏当着大家的面提起这事,明面上是教训自己的儿子,深层里的意思却是告诉大家:“此事他交代过就算过去了,以后谁也别提。”其实还是护着季珏,他这么一个小辈都懂祖母的意思,母亲怎么可能不懂,季衡宇担忧地看了一眼叶氏,却发现叶氏并未因为祖母的举动表现出伤心的神情。   “我知道,是我负了繁娘……”季珏眼中满是挣扎,他跪在地上,几欲看向叶氏,可最后又别开眼去,他说不出别的话,千言万语,伤害已经造成,而他无能为力,他只能把当初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被泗泠的渔民救醒,很多事却都忘了,只以为自己生来就是泗泠人。我在硫屿生活了两年,后来被六皇子认出来我就是大盛战功赫赫的季珏,他便将我带走了,却没告诉我我的身份。我只记得,他把我当作玩物一样捉弄,大盛的将军被他踩在脚下,那种感觉想必一定很快活,我曾一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在他身边活着……”   “我遇见玉姬殿下的时候,几乎被六皇子折磨地还剩一口气——”   他说到这里,季衡宇手心已是攥紧,之前姮姬说,如果没有她阿姐,父亲不会活命的时候他还不信,此时亲耳听到父亲这么说,他心中愤怒的同时也满是纠结。   “……如果不是她顶着六皇子的欺压将我救到她身边,我可能早就死在泗泠了,为此她也吃了不少苦,”季珏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叶氏面前,眼里满是泪水,“繁娘,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她,你若是觉得辜负,我们就此一别两——”   “你别说了,”叶氏把手放到身侧,躲开了季珏的手,眼睛看着他胸前的绣纹,声音哽咽,咬字却还是很清楚,“事到如今,我早已不是为你才在侯府守着了。”   “繁娘……”   叶氏擦了擦眼泪,转身对楚氏屈了屈身:“娘,我有些乏了,想要回房歇着去。”   季珏有些尴尬地站在她身前,让开路也不是,继续挡着也不是,其实众人都明白,季珏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决定没有说,他回来,是不会走了?还是住一段时间,再回到泗泠?   他在那边也有家,他可能没那么容易割舍。   他们不问,是因为没有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而叶氏没问,是因为她并非因为季珏的选择去选择,季珏要不要她,都没有关系,以前,她是季家的媳妇,现在,她是他们的亲人。   和季珏早已没什么关系。   楚氏点点头,并没有阻拦,也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叶氏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已经很感激了,她不能待她那么苛刻。季珏回来,对他们来说只能是喜讯,受伤的却唯有叶氏和二郎,。   季衡宇扶着叶氏出去了,今日福禄堂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倒是表现得很是乖巧,没有大吵大闹。   季琅看他们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这才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有些故作犹豫地挠了挠后脑,迟疑道:“刚才二哥说的一句话,好像大伙都听明白了,唯有我不懂,我想问个清楚。”   季珏一怔,没反应过来季琅的意思,楚氏却已先出声:“老三,你和二郎一大早就去迎使团,一天也累了,和幸娘回去休息休息吧,今天福禄堂不摆饭。”   姜幸猛地抬头,果然就见季琅十分不快地沉下脸去:“娘,您这是故意有事瞒着我吗?”   楚氏动了动嘴。   “是你该知道的事,祖母会告诉你,”季清平突然说话了,他神色肃然地看着他,“对你不好的事,你也不该知道。”   季琅气得呼吸一滞,他总算知道被瞒着是什么感受了,大郎把这套用在自己身上,他现在仿佛被打脸了一般,只能忍下这口气:“看来大郎也知道啊。”   季清平没说话。   季琅看着他们,忽然笑了一声,转身拉着姜幸就走:“不告诉我,我会自己查,最好别叫我查到!”他气哄哄地留下一句话走了,反倒让屋子里的人担忧起来。   季珏看了看他们,发现每人脸上都十分沉闷:“怎么?老三不知道那件事吗?”   季清平收回视线,只是淡淡地说道:“他不该知道。”   “那父亲把爵位传给他,陛下可有起疑心?”季珏试探地问了一句。   季清平看了他一眼,似有深意地摇了摇头:“没有。”   来了!   今天差点没赶上。   这章人心各异写得累死我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归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长河渐落晓星沉 19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挑衅   姜幸被季琅拉出来,还一直在想着那个刚从泗泠回来的二哥到底是哪句话让季琅不开心了,方才福禄堂里开头时候,她还每句话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说到晋王,她就开始听得云里雾里。   说实话,姜幸对这个二哥印象并不怎么好,说她先入为主也好,说她帮亲不帮理也罢,虽然她嫁过来没多久,不能说对季家人了解多深,但景氏和叶氏两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相处下来很舒服。而这个重生归来的二哥,打破的府上平静不说,她在漾春楼看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总觉得季珏身上带了些极难察觉的戾气。   而且,当初的海难之事他作为当事人如此这般辩白了一翻,姜幸却记得刑部胡主事的事,虽然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被切断了线索毫无头绪,但她一直记得那天,那个穿着黑色斗篷威胁胡主事的话。   海难一定别有隐情!   回到醉方居,姜幸去耳房洗了身子出来,带着一身皂角香,坐在镜台旁梳头,季琅坐在床头看书,姜幸透过铜镜去看他,发现他紧蹙着眉头,看书也不像在看书,而是为别的事犯愁。从福禄堂回来后他就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姜幸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安静,反而有些不自在。   “小侯爷今天随太子接见泗泠使团,可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吗?”姜幸放下梳子,转过身,双手放在膝头上,身子微微前倾,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季琅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把手中的书卷随手合上,抿着唇好生想了想,他一拍手,似乎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事:“你看到二哥的头发了吗?”   姜幸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不明所以。   “你没见过泗泠人,不知道他们的装束,泗泠人跟二哥那个古怪的发型一样,都是短短的,”季琅比划着,把手放到身后,“就到脖颈这里,当啷在脑后,也不束起,二哥这个还算好的,我看他们大部分人,像扎了个朝天揪似得,顶在脑袋上,可有意思了!”   他兴致勃勃地说完,姜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见过的,以前在漾春楼里,十三娘经常给我一些好看的话本,上面有插画,也有泗泠人的画像。”   季琅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话本?”   其实就是很普通的话本子,多是描写大盛人怎么英勇战斗,将泗泠人逐出海岸守卫疆土的故事,可是她就是看懂了季琅的画外音,想起红绸和紫绢收拾床铺的时候,曾红着脸把不知道被谁看得卷边了的避火图给她看,那上面的姿势动作……   姜幸想着想着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季琅好像知道什么了一般,已是蹭地一下从床头旁站起来,左走走右走走,没好气地指着姜幸说:“还拿那些东西给你看,你才多小啊,什么都不懂呢,十三娘也太不懂规矩了,明知道你是官小姐不是那些……那些……那些庸脂俗粉!”   他好像觉得在姜幸面前不该把楼里的姑娘说的那么不堪,所以嘴里捣鼓了好几个词,最后才说出“庸脂俗粉”四个字。   姜幸还有些纳闷,抓住的点也跟季琅完全不同:“漾春楼是安阳城最好的青楼,姐姐们是庸脂俗粉,那我是什么?”   季琅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睛睁得很是大:“你做什么跟她们比!”   “不是你说她们是庸脂俗粉吗?世人外貌皮囊不外乎此,好看,不好看,地位高低不也是,好看,不好看,两种吗?”姜幸不知怎么也上头了,揪着这点不放过。   两人说话声有些高了,引得外间的四个丫头都有些担心里面的情况,急急忙忙要进屋来看看,结果就看到季琅反手掐腰,另一只手指着坐在凳子上跟他横脖子的姜幸,大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想逼我说那句话吗,有什么了不起,你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冰肌玉骨楚楚动人行不行?”   四个丫头齐齐顿住脚步,一个绊住一个差点没叠进去。   姜幸“扑哧”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捂住嘴轻咳两声,坐在凳子上美:“我没啊,我没逼小侯爷,是你自己说的。”   四个丫头又齐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季琅看姜幸被夸几句美开花了的样子,在福禄堂那点不快也都烟消云散,胸膛一下开阔起来,如沐春风!他拽了个凳子凑过去,半笑不笑地看着姜幸:“十三娘真给你看过那些东西吗?”   姜幸摇了摇头,这才开始好好说话:“没有,十三娘说我不接客,不用去学那些东西,话本子都是讲那些骁勇善战的故事,很精彩的!”但其实,她自己私下里有偷偷去看就是了……   这个,姜幸不想告诉季琅。   “多亏你遇见的是十三娘,要是你娘把你交到了歹毒妇人的手里,现在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姜幸听完这句话垂下眼,手指摆弄着袖口上装饰作的细带,声音软绵绵的:“十三娘说,她和娘是故交,在临阳城相处过一段时间,后来十三娘家蒙难,她不知怎么就来到京城,还经营了这家青楼,娘将我交给她,必然是相信她的。”   她边说着,季琅边回忆自己去找成王时听说的事,姜幸所知并不完整,漾春楼也并非秋十三娘经营的,她的背后站着的是成王,大盛最大的一张情报网,其实是握在成王的手里。但是不管秋十三娘怎么复杂,只要他对姜幸是真的,他便不会多说。   “你还没说完呢?”姜幸不想去说那些不高兴的事,便扭过头看着季琅,“说说那个泗泠公主吧,我怎么瞧着,他跟你很熟的样子?”   季琅也回过神来,身子向后撤着,眉头微皱:“你怎么总这么说?我们才见一面,有什么熟不熟的?”   看姜幸的眼神始终存疑,他开始辩解起来:“就是,城门前,她说了几句话要动手,结果三两下让我给她擒住了,她讨厌我还来不及,你是不是吃醋了?”   话题转换地有些快,姜幸本是还想象着季琅描述出的画面,想着“擒住”是怎么“擒住”,结果冷不丁被他这么来了一句,下意识就反驳:“谁吃醋了?你怎么跟公主动手,在她面前表现什么,到时候被她记下了,过来纠缠你怎么办?”   季琅笑出声:“还说你没吃醋?什么‘表现’,什么被她‘记下’,我看就是你想多了。”   “我没有吃醋。但是我当初看小侯爷就是这般,两辆马车别到一起,小侯爷可神气了,高高在上的面孔实是让人讨厌,可我不还是嫁给了你?”   两个人边纠结“吃醋”,还能边就着这个话题聊起来,实在也是神奇。   季琅挑了挑眉:“那时候你就记住我了?”   姜幸一怔,没想到绕来绕去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她偏过头,嘴上说着没有,却想起魏国公府太夫人大寿,她赴宴那次,季琅一身红衣,恣意张扬,狂妄无礼,活生生的那副纨绔样。   后来在魏国公府的紫竹林里,还抓着她手腕吓唬过她。   哪成想自己有一天嫁给了这个人,还发现了他心中那个无比柔软的地方。   季琅在她眼前挥手,把她从回忆中拉回来:“说说,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上本侯了?”   “食色性也,小侯爷那么不可方物,只瞧了一眼就叫人记挂在心忘不掉,我也不过个俗人罢了!”姜幸扬起袖子轻拂一下,转身跑到床上去,季琅一路跟过去,双手叉在腰上,“学会个词,看把你能的!”   等他想要跟个老虎扑上去的时候,紫绢的声音从水晶帘外面穿过来。   “侯府夫人,摆饭吗?”   两个在床帏前不打算干好事的纷纷愣住,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不摆!”   第二日清晨,季琅很早就出府了,他起身时姜幸还在床上睡着,弄得响动大了也没醒,姜幸的脸挨着枕头,鼓出一小团肉,看起来像个雪白的面团子,昨夜许是太荒唐了,看她睡不醒的模样,想她肯定疲惫不堪。   穿戴好衣服,季琅对正在擦锦瓶的青萍招了招手:“今天夫人不去请安了,你去跟太夫人说一声。”   青萍对自家小侯爷很是有意见:“总是这样,太夫人该怨夫人不识礼数了,主子能不能稍微……稍微节制一点,对为我们夫人着想着想。”   “嘿!”季琅目瞪口呆,“你才过去照顾她几天啊,就完全向着她了?”   青萍憋了憋嘴,季琅又继续道:“娘不会不高兴!嗷,你就这么跟她说,本侯在为侯府人丁兴旺努力,娘会理解的。”   边说着边让青萍去福禄堂。   季琅出府后直奔皇宫,昨天泗泠使团进京,太子殿下想必有一堆事要嘱咐他,何况现在姮姬还住在侯府,而且他还有一件私事拜托太子殿下。   之前请大夫来府上给姜幸看病,去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季琅想了想,还是得让温太医看。   ——   姜幸醒来的时候几近晌午头了,她起身时还迷迷瞪瞪的,头发睡出个结打在头顶,看起来甚是滑稽,把进来收拾被子的红绸逗地直打滚。   “红绸,几时了?”姜幸顺着头发,打了个哈欠问她。   红绸指着窗外:“这不是太阳晒屁股了,这是太阳都已经把屁股晒红了,巳时过一刻了都!”   姜幸功败垂成地扶着额头叹一口气:“怎么不叫我?”   “小侯爷走时候嘱咐了,一定要让夫人睡饱了,谁都不可以打搅。”   “福禄堂呢?”   “打过招呼了。”   季琅虽然行事荒唐,但也想得挺周到的,知道他叫人去打过招呼,也便不再担心,而且季珏刚回来,太夫人怕是也不在意她过不过去请安。   说起季珏,姜幸想起昨日叶氏那般神情,不知道他回内院后有没有和叶氏再交流过。   把午饭吃了,姜幸已经完全没了再睡个午觉的心思,她也不是小猪崽子,终归不能吃完就睡睡晚就吃,已是九月初,外头不再骄阳似火,她便想着出去逛逛府内的园子,也好消消食。   让青萍紫绢陪着,从东边逛到西边,最后绕到了叶氏的仪尚堂,她叹了口气,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还是想来这看一看,腿脚不知不觉地遂了心意。   “进去看看吧。”   姜幸进去的时候,叶氏正坐在小杌子上做衣服,看那大小,该是给卓氏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叶氏单名一个繁字,出身南方的大族,是大家闺秀,女红方面无可挑剔,单是看见那半成品,姜幸都稀罕得紧。   “幸娘怎么有空过来啦?”叶氏瞧着心情不错,一边跟她说话一边认真地缝衣服,绣完最后一针,她咬了线头,才看过来。   “过来坐!”   姜幸托了个小杌子坐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肚子:“午饭吃得有些多了,出来消化消化食儿,没想到走到这里来了,就想着过来看看二嫂,没打搅您吧?”   叶氏淡笑,摇了摇头:“我这里清静,不怎么来人,但我也不是完全不喜热闹的。”   姜幸才想起季琅说过,季衡宇那个性格是随了他娘亲,叶氏本是活泼跳脱的性格,如今却是这般少言寡语。   “二嫂如果喜欢,以后我常过来坐。”   “那感情好,宇儿成天不着家,瑛娘现在又身怀有孕,我这里是缺了点人气……”   叶氏话刚说到一半,就听到外面有吵嚷声,过不久,叶氏院外的丫头急色匆匆地跑进来:“二夫人,外头那个泗泠来的公主,一定要进来——”   “挞搭在这吗?我要找他!”丫头话没说完,姮姬已是横冲直撞地走了进来,姜幸从小杌子上起身,发现她手里竟然还拿了个皮鞭,想必是拿着武器,丫头没敢拦着才让她闯进来了。   “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公主去别处看看吧。”叶氏脸上没了笑模样,冷声冷气地看着一身花花绿绿的姮姬。   姮姬伸头在屋里看了看,发现确实没有季珏的身影,神色有些失望,再去看叶氏的时候,眼中便多了几分审视:“你就是,挞搭的发妻吗?”   姜幸皱了皱眉,见叶氏也面色微微露出不快,便上前一步,站在了也是前头:“公主不是急着找你的挞搭吗?不如去前院看看,兴许能碰上呢。”   “我去过了,”姮姬随口应了一句,将视线从叶氏那里挪到姜幸身上,细眉微微蹙起,“你是谁?”   虽然昨日互相打过照面,但是当时并没有人给她介绍屋子里的人,姜幸不想惹麻烦上身,可对方问了,她又不想躲过去,仿佛怕了她似得。   “我是武敬侯夫人。”   “武敬侯夫人……季琅的妻子?”姮姬上前一步,眼中满是不屑,“竟然就是你?”   这语气来得可有点莫名其妙,姜幸轻笑一声:“公主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路上听到过,”姮姬将手里的鞭子收起来放到腰间,又将手腕上的袖子撸下来整理好,“武敬侯娶了一个青楼女子,听到的时候,我还觉得是玩笑话,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她昂起头,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在我们泗泠,这等低贱的女人只有被当成奴隶任人践踏的份,我本以为大盛也是如此,没想到还能有你这样,坐上家主夫人位置的女人。”   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703594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挑事   姮姬微微抬着下巴,尽管仰视却是睥睨的架势,丝毫没把姜幸放在眼里,这话一出,让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泗泠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一点,她听季琅说过,当年要不是大盛带兵越过海岸追到泗泠国境内,他们也不会签下那个丧权辱国的条约。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股傲气依然没改。   见姜幸不说话,姮姬以为是怕了她,有些得意地笑了一声,仿佛姜幸如此胆小怕事正是印证了她方才所说的话一般,刚要再去嘲讽,就看到姜幸向前走了一步,妖娆的曼妙多姿,直直站到她面前,让她为之一怔。   “公主口中所说的卑贱之人到底是何等模样,我不敢妄下断言,有人吃着常人不曾吃过的苦,在泥尘里勇敢地活着,光是这样,就要比某些许多自诩位高权重的上等人韦正得多。那些所谓身份地位,都是风水轮流转的东西,泥尘也有可能砥砺成石,枝头的凤凰有朝一日跌落泥尘,也风光难在。或许在公主的眼里,高位之人自有一套自己的体统在,不准许下等人踏足破坏,大盛不敢说有多特别,但相比起泗泠,或许还是多了些用心眼瞧人的,而不是用鼻孔。”   叶氏原本听这个泗泠来的公主说话也有些生气,这里是她的住处,她理当为姜幸讨回面子,却没想到姜幸毫无惧意,三两句话就将她顶回去了,再去看那个姮姬,她皱着眉头,想要开口,然而完全不知该怎么反驳,那样子着实可笑。   怕是只听懂姜幸半层意思,更遑论找补回面子了。   “公主既然是来找人的,人不在,是不是就不要逗留了?”叶氏上前,嘴角泛起浅浅笑意,已是赶人的态度了。   姮姬知道姜幸方才意有所指,起码最后一句话她听懂了,是说自己用鼻孔看人,胸中的气正不顺,见叶氏赶人了,登时便有些羞恼,她不管不顾地撩下裙子坐到了那个小杌子上:“本公主突然又不想找挞搭了,我想来找你,看看你跟我阿塔比起来,到底哪里能比得上她。”   “哦对了,阿塔是我的阿姐,就是泗泠的玉姬殿下,”她坐在那里,用及其炫耀的语气说出这句话,那是故意恶心人来了,“我阿塔哪里都比你好,尤其是比你漂亮。”   叶氏烦扰地看了她一眼,她本不欲再被这些事所累,如今只想安安静静地在武敬侯府当一个寡淡的二夫人,奈何总是有人要过来打搅她。   “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个疑问,”姜幸在叶氏烦不胜烦的时候,像是丝毫没有芥蒂一般,拽了个小杌子挨着姮姬坐过去,脸色颇为好奇,“公主殿下能否为我解答一下?”   冷不丁被叉开了话题,姮姬有些不满,她却没有拒绝,而是防备地看着姜幸,想必是心里也很好奇她要问的问题:“你想知道什么?”   姜幸笑了笑:“昨天二哥回来,我也在福禄堂听了几句,那个传说中的泗泠六皇子既然认识我家二哥,说明殿下的阿塔玉姬殿下也是认识的,既然知道他就是大盛的将军季珏,那就更该知道我家二哥在安阳已有妻室,你阿塔却还是嫁给了他。”   “公主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姜幸的笑容温柔和婉,问出的话却犹如射出的利箭般躲也躲不过去。   其实姜幸早就想问了,在听完季珏的自述辩解后,她虽然也为他被泗泠的六皇子玩弄践踏而感到惋惜,可是他们既然自始至终都知道季珏的身份,却还是让季珏当了这个驸马。   是他太有魅力了?   是玉姬太爱他了?   又或许都不是。   但不管怎样,明知对方有妻室还装作不知,待生米煮成熟饭,分明是品行有瑕。   “你这是什么意思?”姮姬突然开始谨慎起来,不再那么张牙舞爪。   姜幸却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   “只是也想告诉姮姬殿下,我们大盛的女子,倘若知道对方已有妻室,是绝不会放下身段贴上去的,若真这样做了,大概也抬不起头来,我想了想,这可能是就像公主方才说的那等下贱女子一样吧,在大盛,地位再高,不自爱,就连那等人都不如。”   “你!”   “你敢骂我阿塔!”姮姬却是听懂了这句话,猛地站起身,握住腰间的长鞭在地上一甩,那长鞭蹭着姜幸的肩膀落下,发出“啪”地一声响,她手一挥,边叫嚷着边挥过来,“本公主要让你尝尝厉害!”   姜幸没成想姮姬下手这么迅速,下意识伸手去挡,青萍懂武,眼见主子要受伤,已经顾不得姮姬的身份,跨步上前要去组织她,却没想到有人比她还快。   姮姬的手腕被人牢牢攥住,那里传来丝丝痛意,她用力挣,竟然半分也动弹不得,扭头去看,才发现制住她的,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叶氏。   叶氏卸去一身温婉淡漠,已是竖起了英眉,眼中隐有怒意,任姮姬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她的禁锢。   “公主要扬鞭,也要看看这里是哪里,是你可以肆无忌惮的泗泠,还是在规矩森严的大盛侯府!”   叶氏说完,狠狠将手放下,姮姬被甩得踉跄一下,被她身后带着的侍女扶住,脸色涨得通红:“你敢打我?”   叶氏向前一步,双手负在背后,高挺的身姿竟然让姜幸有些看痴,她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能看到叶氏如此飒爽倨傲的一面。   “打你,还是轻的!”   “既然住在侯府,便要守侯府的规矩,公主虽是客,我却没见过如此无礼的客,口出狂言不说,竟还想扬鞭行凶,公主以为我们武敬侯府是什么,任人欺凌的怂货?忘记当初把泗泠人打得像狗一样逃窜的人是谁了吗?”叶氏一字一句完全没留情面,中气十足的声音震耳欲聋,姮姬僵立片刻,气得又要冲上前来,叶氏侧身一躲,在鞭子甩下的那一刻拽住了长鞭,向后一撤,姮姬被拽得失去了平衡,向前一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姜幸甚至看到她的牙齿磕到了地板上。   噫,挺疼!   “你们——你们——”姮姬从地上爬起来,捂着下巴,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只剩下嚎骂,“惹了本公主,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怎么回事?”姮姬吼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满是惊疑的声音,几人向后看,就看到季珏帘子撩到一半,满脸讶然地看着里面。   姮姬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地起身扑到季珏怀里,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挞搭,他们太过分了,联合起来欺负我,还打了我!我不要在这里了,我想要回泗泠,我们明天就回泗泠吧!”   她哭得伤心,头埋在季珏的胸前,完全没有顾及男女之防。   季珏急忙将她推开,双手扶住她肩膀,都没问具体情况,先是安抚:“姮姬,你冷静一下,这种话不可以乱说的,尤其不要让多木听到你说要回泗泠。”他严肃郑重地叮嘱完,又抬眼去看叶氏,视线移过去的时候一怔,他定定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看了叶氏很久。   他好像看到了以前的那个叶繁,唯我独尊,无所顾忌,也好像透过叶氏,看到了以前的那个自己。   姮姬已然停止了哭泣,听到多木的名字后,她似乎缩了缩脖子。   “公主既然已经找到了想找的人,是不是可以离开我这里了?”叶氏开口,依旧不留情面,也没打算辩解。   “难道我在这白受欺辱吗?”姮姬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们,“我要你们跪下给我道歉!”   叶氏蹲下身,将地上的鞭子捡起来,一点一点收在手心里,脸上漫着笑意:“公主先以身位高低侮辱我们的武敬侯夫人,又想用手中的鞭子当着我们的面行凶伤人,可有把我们侯府放在眼里?”   “我——”   叶氏将视线转到季珏脸上,没让姮姬把话说完:“二爷觉得我们反抗一下,做的过了吗?”   她喊的不是夫君,不是相公,只是冷冰冰的二爷。   季珏眸色一暗,眼中似有厉色闪过,他垂下眼帘想了想,转过身看着姮姬:“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的事就不要追究了,好吗?”   他笑得温润,姮姬撞上他柔和的目光,一下就消气了,虽然神色还有些委屈,却也没了继续纠缠的心思,尤其又想到,多木多半不会遂了她的心意,那人最讨厌别人扰乱他的计划,他不会让她真的回泗泠的。   “起止是不要追究,公主还是担心担心,我那个三弟回来,会不会找你算账吧!”   叶氏冷哼一声,不给姮姬说话的时间,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丫头,那丫头会意,小步走过去,在两人面前伸出手低头道:“请——”是送客的姿势。   季珏还要说什么,叶氏已经拉着姜幸走进里间了,再往里面便是寝居,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的,公主是外人,不能,而如今处在尴尬地位的季珏,自然也不会闯进去。   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带着姮姬离开了。   听到声音渐远,姜幸放下心,有些自责地看着叶氏:“是不是我太冲动了?不该惹她的,要是她告到陛下那里,误了两国之间的交涉,咱们侯府——”   叶氏却只是摸了摸她肩头:“刚才没打到你吧?”   “嗯?”姜幸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没有,还好我躲得快。”   叶氏放心了,又回到开始那般模样,眼神看什么都淡淡的:“你不用担心,她来我这里捣乱,本就是她不占理,泗泠派来公主和亲,说明掌握主动权的其实是我们大盛,陛下要真的对此事重视,便不会随随便便将公主放到我们这。就算闹到陛下那里,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说是那么说,可武敬侯府又不是铜墙铁壁,总有奸恶之人觊觎着,到时候推波助澜一把,陛下那边骑虎难下,难保她不会降罪于侯府。   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姜幸宽心罢了。   姜幸哪里听不懂,从叶氏那里出来的时候,她一阵后怕,心中一边感慨着能见识到不一样的叶氏也算不枉此行,一边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要逞口舌之快,起码,要保证自己绝不会吃亏再逞能才行。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小侯爷。”姜幸想起叶氏最后提醒姮姬的话,转身嘱咐了两个丫头一句。   两个丫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才应声道:“是……”   季琅是晚上回来的,身上带了些酒气,连身子都在晃悠,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姜幸没见过季琅喝醉的样子,听红绸说小侯爷醉酒回来了,她还在床上愣了愣,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急忙披上外裳出去。   外面夜色正浓,天已渐凉,虫鸟在夜间也安静许多,房檐下挂着的灯笼忽明忽暗,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长安扛着季琅,被压得苦不堪言,见到姜幸后才勉强露出笑颜:“夫人……您看看……”   因为在漾春楼里见过许多男人醉酒后的丑态,其实她很讨厌男人喝酒,看到季琅醉成烂泥一般,她心里已是有了不快,却还是走过去搭把手。   “怎么回事,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长安一脸苦相:“我也不知道,小侯爷从宫里出来就一副天要塌了的模样,后来不让我跟着,我哪敢真的回来,就偷偷跟在后面,看到小侯爷去了一个小酒肆里,喝到人家打烊了都没出来……”   “从宫里出来?”姜幸嘀咕一声,若有所思地扛起季琅另一个胳膊,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小侯爷?小侯爷?”   季琅两靥绯红,在红灯笼的映衬下更妖冶了,他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到了一个虚晃的人影,五官完全看不清楚,但他仿佛认出眼前的人了。   “芊芊……”   他咕喏一声,姜幸没听清,又挨过去一点,听到他小声唤着:“芊芊……”   “我不想离开你。”他说。   哎,我们小侯爷后面会有点惨。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703594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裂缝   季琅出门的时候正赶上季清平上早朝,两人在福禄堂门口碰上,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一齐顺着青石板小径向前走。   金黄的树叶铺就一路,冷风吹拂,地上泛出阵阵沙沙响,季琅有些沉闷,第一个出声的人竟然是平时少言寡语的季清平。   “你觉得如何?”   冷不防一句话将季琅问愣了,他抬头看过去,眼中迸放出看不透的神色:“什么如何?你突然来一句,我可听不懂你的话。”   季清平顿住脚步,转头凝视他:“小叔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两人看了半晌,季清平的神色是铁心不多说一个字,季琅砸吧一下嘴,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你去查吧。”   风将树上最后一片树叶吹落了,季清平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刚踏出一步,季琅就匆匆叫住他。   “大郎!”   季琅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只够两人听到:“暂时,先不要让娘知道。”   季清平点了下头,便不再管他,提着紫褐色官服登上台阶出了门,然后便不见了身影。   人走后,季琅才招呼上碍于两人谈话而落后许多的长安,也去向皇宫的方向。   路上他一直在思索大郎的态度。   季琅对季珏没有什么感情,但因为楚氏,也是打心底里把两个几乎素未谋面的哥哥都当作亲人看待的。可是昨日季珏说的话,看样子是把海难一事理清了,可却有许多细枝末节尚未明了。   而大郎是一个无论在何时都非常冷静,能审时度势的人,他也觉得季珏说的话有问题,那就很有可能并不是季琅想躲了。   所以季清平打算继续查下去。   那么这次的突破口,还是晋王吗?   只是早上碰上面了,来了两句意味深长的话,他们也没有谈论更多,所以季琅也不知道季清平打算怎么办。   “小侯爷……小侯爷!”   长安的声音突然传进来,季琅吓了一跳,撩开车帘一看,发现皇宫已经到了,他下车时瞪了长安一眼,把长安整得莫名其妙。   “你在这等着,我可能很快就出来了。”季琅说完,转身走了进去。   因为有李自琛给的令牌,宫禁打开期间,他去东宫还是很方便的,轻车熟路地到了东宫,季琅听说太子正在会客,心里还有些惊奇。   这么早,除了他,还会有谁来找太子殿下?   季琅看正厅门口并未有人守着,那个给他引到这里的宫人也离开了,就想着里面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走到门前,刚要推门,却顿了顿,最后推门的动作还是变成了敲。   可是他的手,迟迟没有放下。   里面传来了说话声,声音很熟悉,他一下就听出是谁了,而相互交谈的两个人,口中提到的,竟然就是他自己。   “沈相说的可是真的?”太子李自琛的声音有些难以自持。   “臣现在还不敢保证,但是种种疑点结合起来,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当年季乘风把他从战场上抱回来,本就引来种种猜疑,可是在官宦人家,如他这般情形又实在说不上有多特别,才会让人没想到燕王那边去。”   “季琅竟然是燕王的孩子……”里面太子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整理着胸中翻涌的情绪,“孤不相信。”   “此事尚未证实,可是,殿下要知道,这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等到北疆那边的人回来,臣就能知道确切的结果了,在这之前,还望殿下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李自琛的声音有些激动,“可是老侯爷他为什么!燕王陷害我母亲,差点害的她丧命,更是里通外国意图谋反,为什么他要救下燕王的孽种回来自己养着?还……还让他坐上武敬侯的位子!”   沈轼之坐在对面,将桌几上的热茶端起来吹了吹,轻啜一口,然后才道:“殿下,有时候,事情的真相浮出之时,反而会让人蒙蔽了双眼,结果固然重要,那些最难复原的过程本身,却更是重中之重的东西。殿下现在问臣这些,季乘风已经死了,臣自然无从得知他的想法,不过,万事发生,一定有他的道理,不是吗?”   李自琛回身看他,双手嘭地一下砸在桌几上,熄灭了心中的怒火,他的声音才冷静下来:“如果是真的,季琅,应该怎么处置?”   沈轼之摇了摇头:“真想未得确认之前,尚留有一丝余地,要果真如此,他身为罪臣之后,生父是断子绝后的大罪,殿下觉得他还有活路吗?”   “可是,”李自琛眉间隐有挣扎,“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且,孤与他相处这么久,知道他的为人……”   “他不会像燕王一般……”李自琛顿住话音,手掌紧紧抓着桌角,骨节泛青。   季琅现在不知道,不代表他永远不知道,燕王谋害他母亲,谋反之罪是坐定了的,而身为皇祖父也下令诛杀了燕王全家,他们之间说是有深仇大恨也不为过。   待他知道了,他还会本性如初吗?   李自琛不敢多想。   半晌之后,他听见沈轼之叹了口气,李自琛回过神来,却是恭恭敬敬地对前面的人鞠了一躬,骄矜的气场收敛许多:“老师,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沈轼之听见那个称呼愣怔一瞬,马上他便回过神来,端正了脸色:“臣知道殿下顾虑什么,只是现在,殿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里面有许多东西仍是未解的谜团,在所有事水落石出之前,殿下可以重新审视季琅这个人,还有你们之间的那段情谊,到时在做决定,也不迟,殿下以为呢?”   沈轼之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李自琛冷静下来后,听出了许多画外音,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的决定。   只是心里仍旧烦乱。   沈轼之已经起身了:“早朝快要开始,臣再不去,可就要迟到了。”   李自琛这才想起沈相还要上朝,让开了身子,等他从他身侧走过的时候,李自琛突然叫住他:“这件事,母……陛下知道吗?”   沈轼之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   李自琛仿佛松了口气,他伸手比出请的手势,低声说了一句:“还请老师先对陛下保密,等事情落实了,再透露也不迟。”   沈轼之笑了笑:“臣知道。”   两人从房里走出来,外面吹过一阵冷风,沈轼之紧了紧衣服,下了台阶后就离开了,李自琛看了半晌空荡荡地垂花门,眸中思绪万千,许多枝节搅得他心头难安,等他终于打算回去的时候,突然看到眼前闯进来一个身影。   季琅提着衣摆跨过大门。   “殿下怎么在外头?”   李自琛愣了愣,看了看左右,又拧眉看向走过来的季琅:“你怎么来了?”语气不自觉地多了一丝不快。   季琅好像并未察觉一般,自顾自地往里走:“有些事需要跟殿下商讨商讨,外面不方便,里面说。”   李自琛皱紧眉头,却没责备他把东宫当成自己家一般的散漫,而是问了一句别的:“你没看见沈相吗?”   季琅一阵,回过头:“没有,沈相来过吗?说了什么?”   李自琛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什么,不是很重要的事。”   他将门关上,转身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态度:“说说吧,找孤来什么事?”   季琅走到桌几旁,看了看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隐藏在阴影下的神色晦暗难明,背对着李自琛,他狠狠攥紧了手心,咬着牙压下胸中窒息的感觉,他坐下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语气无常道:“殿下做什么要让公主住到我们侯府来,就算她什么都不做,我们都有心想把她弄死!”   李自琛一怔,匆匆走到他对面,也席地而坐:“你们可不要动手!”   季琅颇不耐烦地摆了下手:“那殿下就赶紧给她弄走!”   “那个多木掌司,似乎有意让公主跟着你二哥,孤也只是顺水推舟,想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已。”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你过来,要说的不止这一件事吧?”   季琅摸了摸后脑,抿着唇有些犹豫,李自琛放下茶杯:“快说。”   “我和大郎,都有些不放心我二哥。”季琅突然摆正了脸色,神色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李自琛藏在桌下的手一顿,抓紧了膝头的衣服。   “为什么?”   “就是,感觉不对,殿下知道当年的海难我们季府一直颇有怨言,尤其是对晋王的怀疑……但是二哥回来,说和晋王无关,只是一个寻常的海难而已,我和大郎都不能完全相信。”   李自琛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们怀疑季府自己的人?”   “毕竟他在泗泠生活了那么多年,而这些年,却是我们不曾知道的空白。”季琅沉声道。   李自琛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点头:“嗯,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继续查,大郎怎么做,我还不太清楚,他有自己的路子,我觉得,我们还是要从晋王那里入手。”   李自琛垂着眼想了想,却没有立刻答应他:“这件事我再想想,你先不要管了,等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季琅没有说话,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喝了口茶,然后忽然站起身:“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我来只是给殿下提个醒,殿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话说得很快,眨眼之间就走到了门口,李自琛没反应过来,季琅已经将门打开了。   “对了,还有件事要拜托殿下。上次秋猎途中遇刺,我家夫人得温太医救治,他说了几句有的没的,我回来请别的大夫看,又都说不上来什么,想来可能是他们医术不精,我还想请温太医再来府上看看……”   李自琛没有犹豫,只是看着季琅的背影,总觉得他距离自己有些远:“这是小事,孤让他明日就去武敬侯府上。”   “多谢殿下。”   季琅道了声谢就匆匆离开了,李自琛回过头看着桌上渐冷的茶,忽然叫了自己的随从进来。   “季小侯爷来了,为什么没有通传?”   “殿下,您以前嘱咐过,季小侯爷不用通传的。”   李自琛掐了掐眉心:“以后,不管是谁,都要通传,没有例外,知道了吗?”   “是……”   来了!   我们小侯爷的身世终于曝光了,然而以后才是关键,风雨欲来。 第73章 心魔   清晨的忙碌声渐渐喧嚣起来,挡光的帘子被掀开,温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眼睛有些发痒,他微微睁开了双眼,脑中一片混沌,记忆的碎片搅得他头疼。   季琅从床上坐起身,用手挡着阳光,看向窗前的人影,梨花黄木雕花架上栽种了一盆君子兰,姜幸正仔细地摆弄着,好像要给它挑选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窗棱的阴影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暗纹,空中飘飘浮浮的尘埃被禁锢在光线的轨迹里,他眼前静得好像一幅画,而这幅静谧安详的画,在他脑中兜兜转转很久,最后又归于虚无。   季琅忽然觉得鼻头一酸,下意识喊了一声:“芊芊!”   眼前的玉人在光影下一惊,惊奇地扭过头看他,一双笑眼弯弯,声音抚平他心底所有的不安。   “小侯爷醒啦!”   她抛下歪歪斜斜的君子兰,走到季琅身前,季琅的视线就那样一直黏在她身上,一刻都不敢放松。   姜幸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身子向前探着,与他挨得极近:“小侯爷酒醒了吗?知道这是在哪吗?认出我是谁了吗?”   她一连抛出三个问题,把季琅从隐晦的噩梦中拉出来,他眨了眨眼,觉得脑中泛疼,有什么东西隐隐闪现着,却抓不着:“我怎么了……”   “你忘了?”姜幸瞪大了眼睛,走到他旁边坐下去,声音开始吞吞吐吐地,“你真的忘了?昨天小侯爷喝了好多酒,回来的时候醉得六亲不认,长安和我身边四个丫头都弄不了你。”   季琅抻着嘴角,晃了晃脑袋,却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随便找了个酒肆一醉解千愁,后来……后来……   他按了按太阳穴,伸手制止姜幸:“昨天,我都干什么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姜幸怔怔地看着紧张的季琅,忽然噗呲一声笑出来,她拍了拍大腿,手臂掩着嘴,笑得背过身去不看他,好半会儿才转过身,努力说出完整的话。   “小侯爷也没做什么……就是抱着咱们院里的树喊‘芊芊我不想离开你’,还搂着旁边的石凳说‘谁都不要把我们分开’,又哭又笑地,长安我们拉也拉不动,一拽你,你就要动手,除了我,谁都不敢近身,差点把娘都惊扰了,然后——”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季琅一边摆手一边站起来,他还穿着里衣,就要逃也似地跑出去了,姜幸急忙叫住他:“小侯爷,外面冷,穿衣服!”   她说着,拿起床上早就叠得工工整整的衣裳走过去,散开批到季琅的身上,衣服上的清香沁人心脾,清爽无比,不是他一身酒气那身。   季琅随手接过,慢慢套上后,语气犹犹豫豫:“我还干了什么?”   姜幸递给他腰带,转身去拿香几上的玉带钩,嘴上含笑:“吐了一身,红绸都要嫌弃死小侯爷了,最后还是青萍拿着衣服去洗的。”   她走过来,眼睛忽然立睖起来:“但是小侯爷以后千万不要喝那么多酒了,伤身不说,喝得不省人事,以后在外边吃亏怎么办?”   她漾春楼什么没见过,谦谦君子坐怀不乱的人,在酒桌上走那么一遭,再被人塞到粉脂堆里,最后什么都不知道,跑那春梦里快活似神仙去了,人欲哪是那么能磨灭的。   季琅想的却不是这是,他扶正姜幸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除此之外,我说什么了没有?”   姜幸一怔,袖口里的手握紧了,脸上还是一副无辜的神情:“没有啊,小侯爷还想说什么?”   她掩着嘴笑了一声:“那些话还不够惊世骇俗的,让几个丫头听见了好个嘲笑呢,小侯爷平时不正经,也没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忽然低头握上季琅的手,小小的双手包住他的大手,像捧起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也不知道小侯爷遇上什么事了,怎么会突然害怕我离开你?咱们在秋猎回来的马车上不就说好了吗,只要你把我放在心上,我们就一辈子不分开,这本是我所求,如今也从你口中听到,我心安许多。”   季琅的胸口像是被千金巨石压着,手背传来的阵阵暖流将他毛躁的思绪熨平,可是脑中纠缠他的梦魇却始终未曾散去。   此时他才知道一句承诺究竟有多重。   或许很多人许下诺言的那一刻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食言。   “芊芊,要是有一天……”季琅张了张口,心中那个可怕的想法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不是不想逍遥自在得活着,偏偏这世上有许多身不由己,而他嘴中辗转周折的“要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连问都不想问,不想亦是不敢。   沈轼之说的结果,还没有到来,太子也待他如初,侯府还是这般岁月静好,他在此平添烦恼做什么呢?就这么一切照旧下去,或许那些假设最终都不成问题。   “小侯爷要说什么?”   季琅低下头,重新包住姜幸的手,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姜幸有些小心翼翼地。   季琅扬颜一笑,仿佛又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咱把昨天的事给忘了呗,下次,我死也不喝那么多酒了。”   姜幸一愣,然后马上抽出手瞪了他一眼:“要是还有下次,我可不管你!”   早饭吃过之后,姜幸看时间还早,问季琅去不去福禄堂给太夫人请安,季琅正在射箭,闻言僵了一瞬,然后背对着姜幸道:“我就不去了,昨天喝那么多,娘肯定知道了,今天去请安,她又要讲我,何必让她老人家生气呢!”   他说得还挺有理,实际上不就是怕了吗,姜幸也没管他,带着红绸和绿荷去福禄堂了。   季琅听见她们离开的脚步声,手中的弓箭握了很久,却始终一发都没射出去,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季府的人,他的存在,已经不仅仅是占了侯府侯爷之位那么简单了……   “小侯爷!”   季琅一怔,扭过头去看,发现青萍正站在他身后,动作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地……   “怎么了?有什么事?”季琅收起弓箭,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   “有件事,夫人本来不让奴婢们告诉小侯爷的,但是奴婢毕竟还是从季府出来的,怎么都要向着小侯爷不是?”青萍先坚定立场。   季琅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亏你还记得……什么事,幸娘为什么要瞒着我?”   “夫人大概是怕小侯爷冲动闹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天夫人去二夫人那里坐会儿,正好碰上了那个泗泠公主,结果没说几句呢,公主就生气了,拿着鞭子就要抽我们夫人,不过——”   “什么!”季琅眉头一纵,周身的气场骤然冷了三分,不等青萍说完后面的话,他已是重重地将弓箭拍到了青萍手上,转身就去出去了。   “不过让二夫人挡下了,夫人没受伤……小侯爷,小侯爷你听完呀!”青萍急着喊了几声,可是追出醉方居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小侯爷了。   姮姬吃了早膳闲得无聊,想要去找她挞搭呆着,可是过去却听说他去福禄堂给太夫人请安了,姮姬不想看到季家人,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她就更不想了,索性又回了西厢她住的地方。   正觉无聊的时候,突然听见门一声巨响,她转过头,就看到季琅气势汹汹地进来,直奔她而去。   “季琅?你过来做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一身凛冽寒气的季琅掐住了咽喉,两指箍住她的脖颈,让她马上便消了音。   “谁让你动姜幸的!”季琅将她转了个撞到墙上,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收力,“别以为你是泗泠的公主,府上就没人敢动得了你,你出去问问,安阳城哪个我怕了,要想给你点颜色看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姮姬身边的侍女都看傻了,虽然季琅说的话她们有一半听不懂,可是现在主子受制她们看得清清楚楚,回过神来,纷纷冲上前来要阻止他。   “滚开!”季琅扭头吼了一声,随手在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用嘴把刀鞘拔出,又吐了出去,“再近一步,我可不敢保证她还能活着。”   姮姬不住地拍打季琅的手,终于觉得喉咙松了些,她喘了口气,急忙说道:“我……没伤到她!”   季琅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他一用力,把手中的匕首掷出,匕首蹭着侍女的头发丝插到了她后面的墙上,房中顿时就安静了。   “姮姬,你可能对我们大盛人还有些不了解,我们不喜战,不好杀戮,不代表我们是认人拿捏的软柿子,我不管你们泗泠人来到大盛到底目的何在,但在武敬侯府里,希望你们能安静一点,别把事情闹大了,最后反倒坏了自己的大事!”季琅说完,慢慢松开手,眼中的杀气却没有丝毫消减。   姮姬被他的神色吓得自不成句,抚着胸口咳嗽很久,侍女见状,急忙给她倒水,她平复下来,才恨恨瞪向身旁还不离开的季琅:“你不分青红皂白地过来想要杀我,最后又说这句话,难道反而让我息事宁人吗?”   季琅转过身正对她,笑容三分邪气:“我知道多木让你住进来,有他的计划,你要是不怕打乱他的计划,大可跑去告诉他,让他给你讨回个公道?”   姮姬眼中翻涌着怒火:“你威胁我?”   季琅瞥了她一眼,走到墙边,伸手将墙上的匕首拔出来,摸了摸上面的深痕:“只是给你一个忠告而已。”   “这府里的人,你最好什么主意都不要打,不然,我们不介意鱼死网破。”   姮姬愤恨地走过来,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你们侯府的人都是疯子吗?我只不过是想用鞭子给她点颜色看看,还没有伤了她呢!”   “还好她没有受伤,否则,你就不会这么完好无损了。”季琅把手中的匕首放到桌几上,眼中杀气腾腾,姮姬却是被他的神色震撼到了,那样子根本不像来吓唬她,是玩真的。   就为了一个女人?   季琅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突然张口道:“多木让你跟过来,想必你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你是来和亲的,将来多木可以离开,而你不可以,懂我说的意思了吗?”   他走到门前,一脚踏出了门槛:“别做自断后路的事。”   姮姬转身,眸中闪过一抹深色:“本公主的后路,绝不是你,也不是你们侯府。”   季琅脚步一顿,又把脚收了回来,他转身看着姮姬,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你想说什么?”   季琅眯了眯眼睛:“我突然有些好奇……公主身上功夫虽不及我,在女子中也算佼佼了,而你如今似乎不过二七年华。”   姮姬没想到季琅突然转换了话题,问了她功夫的事,她谨慎地看了季琅一眼:“我自懂事起便习武,一般人比不得我,有什么奇怪吗?”   季琅笑了笑,已是没有刚刚闯进门来时的怒气,翻脸翻得比翻书快,恢复得也是令人措手不及。   “那公主真是可造之材。”他留下一句未深长的话,转身扬长而去,这次并未再回头。   等季琅走了,姮姬才松了一口气般,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虽然方才有惊无险,季琅或许也只是给她一个教训,可是她真的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侍女奔过来,用泗泠话问她:“公主,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多木大人?”   姮姬急忙制止,咬牙道:“算了,昨天本就是我鲁莽了,挞搭回来训斥我良久,我不想再去多木混蛋那里自讨没趣。”   “寿宴之前,还是先不要生事了……”   “是。”   季琅从西厢出来,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路过福禄堂的时候他顿了顿,却没停下脚步,直接去了前院。   在碎玉轩待了一上午,季琅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清风。   “小侯爷,有客来,是太医署的温太医。”   季琅想起昨日求太子的事,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回过神来,急忙越过清风去迎。   “让夫人来前院一趟。”他留下一句话。   姜幸跟清风来到前院,一眼就看到了温太医,想起那日自己的窘迫,脚步微微顿了顿,发现季琅也在那里,才盈盈走过去。   双方见过礼之后,季琅说起他叫温太医过来的缘由:“让安阳城各个大夫都看了一遭,没说有什么问题,我不放心,想着可能他们医术不咋地,就又找温太医来看看。”   温太医抚了抚自己的胡子,将随身带来的药箱打开,拿出一个脉枕,示意姜幸把手放在上面,一副不必多说的模样。   姜幸看了看季琅,伸手放了上去,温太医放了个方帕开始诊脉,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舒展开,又看了看姜幸的眼睛和舌头,好半晌不说话。   “温太医,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季琅抓耳挠腮,完全没了方才在姮姬那里横着走的气魄。   温太医摇了摇头,轻出一口气,这才出声道:“夫人的问题,其实不大,只要用心静养,就不会有什么。”   他扭头看着姜幸:“你是不是时常觉得胸中气结,喘不过来气?夜梦多,要么难以入眠,要么一睡不醒,四肢酸软无力,困乏疲惫?”   姜幸觉得温太医说得有些夸张,点了点头,又否认道:“虽然温太医提到的这些都有过,但并不是时常如此的。”   温太医垂下眼想了想:“那便是夫人的病情并不重,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身体要比我们的意识更诚实,意识会欺骗自己,而身体不会,它一有什么不痛快了,就会慢慢显现出来。夫人有些事不放下,身子的反抗会越来越重,最后反而不易治愈了。”   姜幸一怔,抬头看了看季琅,眼中满是不解:“我有什么事放不下呢?”   然而她自己问出这句话,却忽然觉得胸口一痛,急忙低下了头。   “身体比意识更诚实吗……”姜幸嗫嚅一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季琅担忧地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下。   “怎么了?”他的声音轻且温柔。   姜幸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   人内心里都会背负着许多难以排解的事,不是每个人都会一身轻松的,她要学会自己应付。   再说话时,她已经抬起了头,看着温太医温声道:“我知道问题所在了,温太医放心,我自己会慢慢调整的,要是有什么药能帮助我,温太医也开个方子吧。”   温太医不说二话,拿起旁边的纸笔写了一番,随后交到季琅手里:“虽然关键还是在夫人自己,但这药房多少也能帮助她一点。”   季琅送温太医出去,让清风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被温太医拒绝了:“我在宫中吃穿用度享用不尽,小侯爷还是收着吧。”   季琅也不推脱,随手就把红包赐给清风了。   “贵夫人的情况,小侯爷也要多加重视才是,最好不要让她被那些烦事惊扰,保持心情愉快最重要。”   季琅脊背一僵,表情也很僵硬,他有些纠结地皱起眉,在温太医投过来疑惑的眼神时,他才笑笑:“温太医说得话,我记住了。”   送到府门前,温太医就要坐马车回宫了,临走时,季琅却突然叫住了他。   温太医定住,转身看着季琅。   “忘了有件事,没问温太医,是这样的,”季琅凑近他,“要是有个人,失去了他的所有记忆,偏偏还记得自己所习的武艺,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   温太医本问住了,神情认真起来:“记忆是组成人一生轨迹的重要信息,失去了记忆的人,脑中一片空白,其实是非常痛苦的。很多失忆的人,不记得自己名字,过往,生活自理却没问题,说明咀嚼,行走,如厕,这些都是凌驾在记忆之上的。”   “功夫这种东西,虽然也是身体作出的反应,可是学习功夫的这段记忆,往往比学习咀嚼行走等等的记忆要更多更深。不排除身体已经记住了所习功夫这种可能,但要记忆全然不在,练习的功夫必然也是碎片式,不成体统才对。”   “怎么,小侯爷身边有这样的人吗?”温太医说到这,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莫非,你说的是——”   “不是,”季琅挠了挠后脑,“是我瞎想而已,温太医不必在意,今天的话就忘了吧。”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来了,今天的章节很肥哦! 第74章 寿宴(一   长宁宫内,紫烟缭绕,朱黄色的纱帐随微风起伏,一人踏足而入,整齐划一的宫人鱼贯而出,将殿门关好。沈轼之端着手臂,脊背挺得很直,放眼在殿内看了看,却没看到想看到的人。   “里面。”不知是谁轻声说了一句。   沈轼之身子一顿,再抬步的时候,总觉得那步伐里多了几分急切。   李庭玉正在里面下棋,左手跟右手下,棋盘上黑白子分明,却是僵持之势,哪边都未能占上风,又好像哪边距赢下这盘都是一步之遥,沈轼之进来后先是看了看她,然后视线又落到棋盘上。   “有心事?”他没有跪地呼万岁,而是随意地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问了一句,目光已经黏在棋局上出不来了。   李庭玉放下一枚黑子,没有回答,对面的沈轼之见状,拿起一旁的白棋篓,在她之后也落下一子,然后两人便你来我往地就着这盘棋下了起来。   过了不到一刻钟,棋盘上的白子十不存一,黑子攻陷大半,胜局已定。   李庭玉拿起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眉眼竟有些不庄重的得意:“跟你下,比跟我自己下要更容易。”   沈轼之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手搁在嘴边,还在琢磨这局棋,伸手在期盼中央某一点指了一下:“要是刚才下这里就好了。”   “你每次复盘时总能抓到自己的破绽,为什么下棋时候就想不到呢?”   沈轼之回过神来,看着李庭玉,笑容有些古怪:“怎么,陛下又想教训臣了?”   “你若是能赢我一局,我自然没那么多话,”李庭玉将黑子一枚一枚放回去,下一句,却突然开始说起不相关的事,神色也俨然变成说正事的模样,“季琅的事,跟琛儿说了?”   沈轼之帮她收棋子,应了一声:“嗯。”   “他怎么说的?”   “自然是很纠结了,一边,是敬重的母亲,一边,是感情甚笃的朋友。”沈轼之说着,动作一顿,他抬头看着李庭玉,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告诉他,而且,你还让我故意说给季琅听。”   李庭玉看着棋盘,手中转着圆滚滚的黑子,指尖处传来丝丝凉意。   “你觉得季琅的身世能瞒一辈子吗?让他们通过你口中知道,总比从别人口中知道得好,一来,心里能有个准备,二来……”李庭玉说到这里,突然不再继续向下说了。   “二来呢?”沈轼之问她。   李庭玉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一般,按着棋盘一角,她慢慢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吧,一会就是寿宴了,朕得趁着这会休息一下。”   她说完,转身要走,沈轼之眸色一暗,看着她瘫着的双肩,忍不住僭越道:“你身子还好吗?”   李庭玉停下脚步,很久之后才挥挥手,她没回头,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   “能撑下去。”   平熙十九年,九月初六,李庭玉在立章殿设宴,群臣恭贺,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前来贺寿的,还有从东海泗泠赶来的使臣,此次寿宴做得比之前更气派些,以彰显大盛的国富民强。   姜幸作为一品侯夫人,自然也受邀参加宫宴,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前后两次的身份完全不同,心境也不一样,此时想起还让人有些感慨万千。   上次赴宴跳舞,是她孤注一掷的选择,结局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而如今,她变成了武敬侯府的侯夫人,已经被贬成国子监司业的姜有卢却没资格再出席这样的场合,姜幸跪坐在美酒佳肴前,想起这样颠倒的结果,竟然忍不住从心底里泛起阵阵冷笑。   她抬头望向斜对面,晋王的一双儿女落座在后,觥筹交错,神色灿烂,与她偶有视线交叠之时,她仿佛能看到李芸环高高在上的眼神。   犹如在跟她宣告什么。   姜幸低下头,急忙往口中灌了一杯果酒。   甜辣的滋味丝丝入口,将整个胸腹辣得滚烫,其实她心里清楚,即便到了这时,李芸环也未必把她放在眼里,自己认为的高高在上可能不过是臆想而已,可是每当她想到自己尸骨无存的母亲,无辜惨死的外祖父一家,她的心肺如撕裂一般疼痛。   “芊芊!”   姜幸猛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臂肘处被人捞了一下,掌心传来温暖的热度,季琅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握着她手肘,眼睛虽是在看别处,话却是对她说的:“早跟你说过可以不要来的。”   姜幸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要反驳他什么,就听见季琅继续道:“别看宫宴办得挺像那么回事,其实宴席上的东西最难吃了,酒水虽是上等,可你只能喝点这种果酒,没意思,不如在家绣花。”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姜幸却知道他只是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那些凡尘往事上过不去了。   她收回心思,凑着他近一些:“所以前年寿宴,小侯爷才没来吗?”   当时她一曲折腰舞艳杀群芳,却独独没被眼前的人欣赏到,心里多少有点遗憾,季琅摸了摸鼻子,想的跟她差不多,却不愿如实说出来:“这种场合我都是不来的,还不如跟我那些朋友出去喝酒。”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季琅抿着嘴回头看了看姜幸,发现姜幸并未着恼,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安阳城里,谁是真小人谁是伪君子,谁出淤泥而不染谁道貌岸然我比小侯爷清楚得多,就算你名声在京城这个地界坏透了,在我眼里,也比某些人好到不知哪里去。”   季琅心里乐开了花,却是佯装镇定地咳嗽一声,在她耳边嘀咕:“下次能不能不要一脸骄傲地说出你在漾春楼的所见所闻?我知道你比我懂得还多,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喂,喂!小侯爷!”   两人正在底下咬耳朵,却不想被人拽着衣服打断了,季琅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原本喧哗热闹的宴席此时安静万分,好像连风吹草动的声音都能听到似得,他旁边坐着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儿子白少昂,上次秋猎时候跟在太子殿下后面,也是那堆纨绔里的一个。   此时他正拉着季琅袖子。   “干嘛?”虽然知道情势有点不对,但是对于白少昂打断他们小两口谈情说爱还是有点不高兴,语气很是冷硬。   白少昂眼睛跟抽筋了似得,一个劲往上瞟,跟他示意。   姜幸方才一直跟季琅说话,更不知道此时的寿宴进行到哪,是个什么状况。   “武敬侯府人既然没听到,那我就再说一遍,早听闻大盛的折腰舞天下闻名,连我们泗泠都有耳闻,而折腰舞跳得最动人传神的,又要数武敬侯夫人了,据说大盛陛下曾亲眼见识过,今日是陛下寿宴,难得良辰吉时,我们泗泠人也想一饱眼福,不知陛下可否让我们沾个光,也欣赏欣赏?”姮姬穿着彰显泗泠皇族身份的紫袍公主服,在大殿中央拱手而立,方才她代表泗泠献上了寿礼,本以为就那么过去了,谁知道突然跟陛下说要让姜幸献舞。   如今姜幸早已不是舞姬的身份,座上之人谁不知晓,何况她现在还是正正经经的侯夫人,要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成何体统?武敬侯府连脸都不要了?   季琅眉头一立,神色已然不快,只是不等他说什么,姮姬又扬声道:“就当给大盛陛下贺寿了,夫人自当不介意吧?”   短短一句话,她又将陛下搬了出来,要是武敬侯府的人拒绝,好像于陛下不敬似得。李庭玉坐在上首,神色晦暗,她支着侧脸,并未让姜幸出来,而是将手一挥:“让云韶府的人出来献舞。”   “陛下且慢!”姮姬急声劝阻,“大盛皇宫里的云韶府固然是好,可就算舞习得再好,也未必有侯夫人跳得那般传神,我在来的这几天里,时常听到有人提起当初那支舞,看过的人都在感慨时光难在,就连那个……那个……漾春楼里的恩客,都遗憾非常呢!”   “嘭”一声巨响,将姮姬的声音骤然打断,众人回头一看,发现季琅已经将身前的矮几踢翻,美酒佳肴散了一地,碗碟碎成片,他胸膛起起伏伏,而旁边被殃及池鱼的人都用袖子挡着脸,姜幸则维持着那个跪坐的姿势,隐匿在阴影下的脸色十分难看。   谁不知道姮姬的意思?   看甚么折腰舞,她不过是来羞辱她的罢了!   季琅踢翻了饭桌,在李庭玉的寿宴之上就属于大不敬,可他此时怒火在胸,见姮姬还要多嘴,马上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人一左一右拽住了。   姜幸和白少昂都抓住了他的袖子。   “季琅,你太放肆了!”众臣还在震惊之余,李庭玉沉声道,短短几个字中已经夹杂了几分压抑的怒火,是给无所顾忌的季琅最后的警告。   虽然都知道挑事的是那个泗泠公主,可是到底没沉得住气的是他们大盛的小侯爷。   “还愣着干什么,快认罪,请陛下息怒啊!”白少昂一边给季琅使眼色一边扯他,季琅却始终看着姮姬,动都未动。   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季琅此时才明白,那天西厢房里掐住她脖子,她并未就此忍气吞声了,等到今天寿宴时候,文武百官皇族贵胄皆在,再让他们露出笑话,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季琅攥紧了双手。   “公主殿下真的想看那支舞?”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传出,僵持的场面一下被打破,景彦歪着身子端着酒杯,看起来似乎喝大了,“折腰舞确实名扬天下,让人心中难以忘怀,只是跟公主在什么漾春楼里听说的,完全不是一个东西!至今能说得上是真正折腰舞的,唯有当初陛下寿诞,献舞的那五个人,剩下那些,别说是漾春楼了,就是宫里的云韶府,那都是复制品,未传其神,算不上折腰舞!”   姮姬不认识景彦,见他此时插话,而陛下又未责骂,就知他身份也不低,便犹豫着开口:“就因如此,本公主才想看。”   景彦微微一笑:“那么就问题来了,我们大盛独一无二的折腰舞,于陛下眼前独独只献过一次,凭什么公主殿下说要看,就跳给你看呢?”   我说,都没人看了吗?   我终于忍不住求评了。   季琅:再不支持作者我就要作大死了啊! 第75章 宫宴(二)   姜幸紧紧拽着季琅,几乎能感觉到他沸腾的怒火,连被她握着的指尖都是颤抖的,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   尽管那个应该愤怒的是她才对。   但她其实,除了对姮姬莫名其妙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难堪有一点不解和厌恶外,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愤怒。   所谓出身卑贱地位低微而带来的嘲讽讥诮,都是别人强加在她身上的,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觉得自己在漾春楼过的那些年是一份值得耻辱的回忆,她唯一意难平的,其实不过是未能感受到家的温暖罢了。   她被十三娘保护得极好,以至于她有时候都觉得,十四岁之前的时光才是最快乐的,舞是她偏要跟十三娘学的,因为她喜欢那种窈窕翩翩的感觉,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为了借此攀附谁。   她难过的是,她最洋洋自得的,反倒是别人拿来嘲讽她的污点。   而真正难堪的,却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就像现在的季琅。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出面制止这场骚乱的时候,景彦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坐得位置靠后,歪歪斜斜地举着酒杯反问姮姬,众人只当他是喝醉了,并未往别处想。   “这位公子如此说,是觉得我们泗泠人,没资格赏一赏你们大盛的折腰舞吗?”姮姬步步紧逼,势要挑起矛盾。   现下跳不跳舞都已是次要了,而是大盛这边下不来台,答应不答应,横竖都吃亏。   景彦灌了一口酒,听见姮姬的话后站起身来,忍不住笑出声:“没不让你看,谁不让你们看了?现在问题是你们点名要让人家侯夫人跳。”   “怎么,我们请不动吗?”   “嘿,说话还说不明白了呢——”景彦气得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似是要摇摇晃晃地冲上去跟姮姬掰扯,却突然听到一声清亮的女子声音插进来一句话。   “世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清河郡主从席位上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龙椅上的李庭玉弯了弯身,“陛下,泗泠的请求确实有些不妥。”   底下的人不管是想看武敬侯府笑话的还是作壁上观看热闹的,对这些泗泠人都没什么好感,他们终归是大盛人,此时是统一战线的。   清楚他们是想要在陛下寿宴上给大盛一个难堪后,就更想赶紧让谁来破开这个局面了。   眼下的景彦和清河郡主就是这样的人。   李庭玉脸色有些阴沉,只是还未发作,听见清河郡主这么说,便抬手让她平身:“说说,怎么不妥了。”   清河郡主看了姮姬一眼,不卑不亢道:“前年陛下寿宴,那支名动天下的折腰舞是借父王之口献上的,父王精心准备讨陛下欢心,为此还和晋王叔在宴席上拌了几句嘴,如世子所说,这等独一无二的献礼,确实叫陛下难以忘却。可是世间之物都是以稀而贵,今日侯夫人为泗泠公主再来一曲,倒显得我父王的心意有些廉价了,少了这独一无二,那一年的寿宴怕是会黯然失色不少。”   “臣妹说不妥,实则掺杂了私心,只是不想父王因此伤心,毕竟这两年他一直以那场安排为自豪,时常沾沾自喜呢……”   清河郡主羞赧地笑了笑,她走至姮姬身侧,举止大方得体:“若是我没记错,泗泠没有折腰舞,想必公主看也没看过,那不管今天是谁来跳,于公主来说都是第一面,何毕拘泥于一人呢?”   “还望陛下,公主殿下能成全了我这点私心。”她说完,对李庭玉又是盈盈一拜。   短短几句话,清河郡主把姮姬放大到大盛不卖泗泠面子的事,又缩小到一个女儿为父亲的请求上,这时再拒绝泗泠人,他们要是还有说的,可就真是胡搅蛮缠了。   李庭玉看了清河半晌,忽然开怀地笑了出来,她指了指清河:“王叔真的沾沾自喜来着,就因为讨了朕的欢心?”   “陛下与父王这方面的喜好相近,能让陛下都觉得惊为天人的舞,绝对是人间少有了,父王怎能不高兴。”   今日成王并未到场,李庭玉看了看左前方,那里原是成王的位子,现在却是空空如也,神色也有些意兴阑珊了:“是啊,成王叔不在,朕也觉得这寿宴了无意趣。”   她收回视线,终于看向姮姬:“公主想看折腰舞,日后时间还长,总会有机会的,一会儿还有歌舞,不比折腰舞差。”   众臣心中一惊,陛下的话就是坐实了公主会嫁到大盛的消息,之前他们还猜测纷纷,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大家又开始好奇起来,这个远道而来的姮姬究竟会嫁给谁,没有人在意方才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季府。   眼下姮姬被李庭玉明里拒绝,她也不再说什么,行了一礼后慢慢退下去。   没人注意到她紧张到汗湿的手正紧紧抓着衣角,回到席位上,她自始至终都未敢看一眼多木。   李庭玉见姮姬不再纠缠,又夸奖了清河几句,还赏了景彦几盘珍馐,最后将目光落到季琅身上的时候,终于冷下几分。   “季琅,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冰冷的声音如凌冽风霜的刃,在众人心头刮过。   季琅先是抬头看了上面一眼,才踩着碎片走到大殿中央,对着李庭玉跪下一拜:“臣知罪,陛下寿宴之上,臣不顾陛下之尊有失体统,还望陛下恕罪。”   尽管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还是要心服口服地跪下认错,姜幸看着他,觉得胸口发闷,上面的李庭玉语气又加重了几分。   “你性情顽劣,朕往日多有纵容,没想到不知恩改进,反而变本加厉,看来朕以后,是不能纵着你了!”   季琅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大殿之上静谧无声,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陛下对季琅的不满,而这不满,似乎并非只因为他踢翻了桌子。   “朕不想在今日罚你,暂且先饶过你一次,若是下次还如此狂放无理,朕绝不会饶了你!   “下去吧!”李庭玉挥了下手。   季琅呼出一口气,这才谢恩退下,从旁人来看,倒是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情绪,他回到席位上,马上便有宫人将污秽清理了,又换上了干净的桌子和崭新的菜肴。   寿宴真正开始了,云韶府掌乐献舞,底下慢慢开始有了交流声,直到最后完全放开了胆子,开始互相邀约饮酒。   发现没有人再看过来,姜幸扯了扯一言不发的季琅,小声问他:“你刚才,真的生气了吗?”   季琅不解,转头看着她,姜幸的双眸在灯光的照映下晶莹剔透,眼珠里似是淌着水,他还在想着别的事,被姜幸这么一问,登时便有些愣怔:“是啊,怎么了?”   “因为我让你蒙羞了吗?”   “你说什么——”   “季琅!”   他话未说完,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他把话咽回肚子里,转身去看,发现叫他的是太子殿下。   季琅神色有些慌乱,但很快恢复正常,看到太子走过来,便迎上前去说话,却把身后的人给忘了。   姜幸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发觉这宽阔的大殿之中,觥筹交错人影重重,而她却好像怎么都没办法融入。   里头太过沉闷了,姜幸跟着似是要出去方便的人从后殿出去,看到外面的满天繁星,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   季琅的神色一看就是状况外,根本没像她一样想那么多。   季琅或许还是在意她曾待过青楼的身份,但是绝不会嫌弃她,反而是他被自己所累,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笑柄。今日生气,也只是因为姮姬说的话太过分了而已。   季琅还是为她。   那她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立章殿外是金池,飘过池面的风有些凉,姜幸在栈桥上吹了吹风,觉得清醒不少,刚要转身回去的时候,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等等!”   姜幸转过头,发现一个身着湖蓝色品竹纹绿直裰的人站在他身后,手里递过来一个东西。   “你的玉掉了。”   姜幸看过去,急忙去摸腰间,才发现季琅给她雕琢的那块羊脂玉确实已经不在,她伸出手拿过来,神色有些戒备:“多谢。”   那人松开手,嘴角几分浅笑荡漾:“你可还记得我?”   那模样,一点也没有往日的恭谨低调。   姜幸不欲与他过多周旋,但是季琅又是他小叔,她总不好太过冷淡,便回道:“上次秋猎——”   “可不是秋猎,”楚寰打断了她的话,向前走了一步,“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漾春楼,你虽然打扮成小厮,但模样我是不会认错的。”   姜幸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觉他的笑容虽然蔓延在脸上,眼中却丝毫没有笑意,心中便多了些恐慌,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是你看错了。”   楚寰扶着桥上栏杆,笑容又浓了几分:“你这么怕我做什么……你放心,那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作出承诺,让人听着却只觉得更像是威胁,姜幸正不知该作何应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和怒意。   “姜幸!”   她回过头,看到季琅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一双黑眉紧紧蹙起,看起来很不高兴。   “你怎么跑出来了?皇宫里你又不熟,走丢了怎么办?”季琅一边训斥她,一边把她拉到身后,转眼又去看楚寰。   “六郎怎么也在这里?”   季琅来了之后,楚寰的神情就收敛许多,又变回了原来那样,眼神似乎还有些闪躲,仿佛怕了季琅似得:“我喝醉了,出来吹吹风。”   “既然不胜酒力,就别喝。”季琅一本正经道,完全忘了之前醉得不省人事抱着大树不松手的人是谁了。   楚寰低着头对二人拱了拱手:“小叔说的是,我也差不多醒酒了,先进去,你们自便。”   他说完,毫无留恋地越过两人,视线也没有片刻是落在姜幸身上的,仿佛对她一点不感兴趣。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姜幸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看够了吗?”   姜幸回头,见季琅冷着眉,黑色眼眸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却是无辜又懵懂的。   “看够了,走,回家。”季琅拉着她手腕,转身就走,也不给她说话的时间,姜幸被拽得一踉跄,回首指着后面:“寿宴呢?”   “没我们什么事,走吧。”   “可是大郎还在里面。”   “他又不是自己回不了家。”   姜幸紧了紧眉,终于甩开他的手,不再继续向前走,脸色也阴沉下来:“就这么走了,陛下怪罪下来怎么办?”   “我今日殿前失仪,被陛下训斥,来情绪了愤而离席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季琅解释着,又去拉她的手,只不过这次却被姜幸躲开了。   “小侯爷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把事情做到这么绝,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为什么一定要自毁呢?”姜幸抬头看他,许是说得有些激动了,眼睛里氤氲着泪意。   季琅一怔,赶紧过去把她捞到怀里,伸手抚着她的头顶,语气霎时间变得温柔了,仿若一池春水。   “没有,我让人跟陛下打过招呼了,刚才在殿内发生了那件事,我不想你继续留在里面看人脸色。”   姜幸还要说什么,季琅忽然放开她,双手按着她肩膀,一双眼睛直视她:“我明白你方才在殿里想要问我什么,我生气,只是因为姮姬说话太过分了而已,并没有感觉到难堪,你我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觉得漾春楼里的时光是屈辱的,我便也不觉得。”   姜幸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眼前的人,她说什么想什么都懂,他都懂。   姜幸自己蹭了下脸,吸了下鼻子,带着哭腔道:“这世上豺狼虎豹一样的畜牲多了,为什么就只揪着青楼一个地儿说呢,我习舞也不是为了跳给她看的,一个劲让我献舞献舞!她以为自己是谁啊,我凭什么的,欠她吗?”   像是发牢骚一样的话把季琅逗笑了,他用袖子给姜幸擦了把脸,拉着她出宫:“你说的都对。”   “今天多谢景世子和清河郡主了。”姜幸不忘记下别人的恩情。   季琅点了点头,没因为姜幸提到景彦了就吃醋,两人坐上回府的马车,季琅才郑重其事地看着姜幸,一字一顿道:“以后看到楚寰,离他远着点,像今天这样,你直接转身便走就是。”   姜幸心中满是不解:“你们怎么说,也有娘的那层关系在,为何感情如此疏远啊?” 第76章 弱点   在陛下寿宴未结束之前就偷偷回来,姜幸总觉得心里不安,但看季琅没事人一般,便没再说什么。   回到醉方居后,姜幸等着季琅跟她说楚寰的事,眼睛定定地瞪着他,把他看得后背发毛。   “怎么了?我说了会告诉你,就不会骗你,你这么贼着我干什么?”   姜幸嘟着嘴,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胸前的细带:“小侯爷瞒着我的事难道少了……”   季琅眉头一皱,凑近一些:“你说什么?”   姜幸赶紧挥挥手,抬头认真地看着他:“没什么,你快说吧,楚寰既然是楚家人,本应该跟我们侯府亲近才是,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他,都好像跟我们不太熟络似得,而且你似乎不太喜欢他。”   季琅扬了扬眉,表情有些古怪,他眼睛看向别处,视线躲躲闪闪:“你怎么看出我讨厌他了?”   “还不明显吗……”姜幸没力气吐槽他。   不说青楼那一次,就是方才在栈桥上,季琅简直满脸都写着“给我赶紧滚”,楚寰显然也是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才见好之后马上告辞的。   然而季琅却没有继续反驳,他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是不喜欢他。”   “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曾经,在这安阳城里,跟我关系最好的不是大郎二郎,也不是太子,更不是景彦,而是他楚六郎。”   他一字一句说道,神情完全不像开玩笑,姜幸一下子愣住了,对于季琅的曾经,她其实并不熟悉,印象中,他是那种顽劣的世家子,或许只有他大哥姜修时那种自诩正人君子的人才看不上他,剩下的,怕是很容易就跟他打成一片。   “那为什么如今……你们关系弄得这么僵了?”姜幸小心翼翼地问,直觉告诉他,季琅与楚寰关系的冰冻或许会触碰到他心底里不愿示于人眼前的往事,在别人面前打开心扉,往往是很难的。   季琅坐正了身子,将衣服整好,神色有些飘忽,似乎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   “父……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很久都没有出声,感觉到衣袖被人拽了拽,他才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眨了眨,把湿意驱散,才慢慢开口,“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把一直带在身边,不让我跟别人接触。”   “我一开始不懂,以为父亲是喜欢我,后来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一种保护。”   “保护?”姜幸不解。   “对,是保护,因为我的出身,父亲怕其他孩子笑话我,所以不让我跟他们玩,而大郎二郎初时,待我也很疏远,他们都不喜欢这个突然降临到侯府的孩子。”   季琅攥紧了衣服,将平整的衣衫抓出皱纹,心底里却在想着,父亲之所以不让他踏出侯府一步,也是因为怕别人认出他来,该庆幸的是,他和燕王长得一点也不像。   “然后呢?”姜幸问出声,手却消无声息地将季琅握住了,她掰开他攥紧的手指头,掌心相扣,热意绵绵,“你快说。”   季琅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心中翻涌的情绪忽然就褪去了,他轻笑一声,摸了摸姜幸的头顶:“你在漾春楼也听说过吧,当年宁国公府那件事闹得也不小,有一个名门贵妇,在安灵寺和一个僧人……咳咳,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当时闹得很大,直到现在也会有人在私底下谈起。”   姜幸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   季琅不相信地看着她:“你居然不知道?我以为十三娘什么都会跟你说呢。”   “也不是什么事都说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姜幸有些不满,在他眼里,她成了京城各家隐秘的百晓生了,而且还是专司腌臜之事的百晓生!   “平熙五年还是六年来着?”季琅也有些记不清了,挠着头想了想,姜幸一拳头锤过去:“我那时候才两三岁!”   季琅“啊”了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差点忘了,总之就是,那妇人成了一个污点,致使与她有关系的人一个个都抬不起头来,而楚寰的娘亲,就是那个妇人。”   “什么?”姜幸瞪大了眼睛,“那他娘呢?”   “当然是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肯定是给逼死了,楚寰的父亲是宁国公府里的一个庶子,平时没什么建树,发生了这时后更是一蹶不振,有一次喝多了,在池塘里淹死了。”   姜幸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道一句家门不幸,她反而觉得楚寰有一点可怜,季琅似乎看懂了他的神色,眼帘忽然垂下,看着两人相握的双手:“楚寰因为这样的出身,被族中的人看不起,他过活艰难,只能跟在他族兄后面,却总是被人欺侮。”   “而我呢,”他咧开嘴一笑,笑容却有些苦涩,“娘亲身份不明,在旁人眼里自然是低人一等,看起来我们倒有些同病相怜了。”   姜幸忽然明白了,她记得卓氏也跟她说过,季琅小时候饱受非议,看尽了人情冷暖,其实心里很自卑,所以才养成了这么别扭的性子,想要的,说不要,喜欢的,说不喜欢,仿佛这样心里就会有安慰似得。   “所以,你才会跟他感情好,那后来呢?”   “直到父亲为我请立世子,”季琅顿了顿,“我成了侯府世子,将来更是武敬侯,不降等的那种,对于世人来说,即便是庶子出身,能继承一族荣耀的人就是最风光的,那些对我冷眼相对的人便开始巴结我了。”   “然后楚寰却开始疏远你了?”姜幸问道,谁知道季琅摇了摇头,很快否定了她的猜测:“并没有,他比之前对我更热情了,就连殿下的伴读之位,都是我给他争取的,否则,以他的身份地位,根本配不上。”   季琅的语气渐渐冰冷,充斥着对楚寰的不屑,姜幸没有插话,听他继续说,她总觉得,季琅能这么厌恶他,肯定是对方的错,虽然也是她偏心罢了。   “我们给太子殿下当伴读的时候,六郎做什么都跟着我,除了我,别的人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也都不还击,有一次打马球,他不小心提到了齐国公府家洛十一郎的腿,其实只是撞了一下,不疼不痒的,结果洛十一郎不依不饶,非要六郎给他跪下认错,还让他脱了裤子学狗叫。”   季琅恨恨地挑了挑眉:“就是这样折辱他,他也不反抗,我却忍不了,当时就跟洛十一郎打起来了,后来那事都惊动了陛下,其实说清楚前因后果,是洛十一郎有错在先,陛下也没怪罪我什么。”   “你帮了他,他应该很感激你吧?”姜幸虽然这么说,却隐隐觉得事实不会是这样。   果然季琅摇了摇头:“他没有感激我,他怨我。”   “怨你?”   “虽然陛下没有怪罪我,但是齐国公府并未善罢甘休,可是他们不敢跟我们武敬侯府作对,便揪着楚六郎不放,一定要他认错,最后宁国公府还是以罚他平息了齐国公府的怨,他记恨我,若不是我多管闲事,他也不会被罚。”   姜幸简直不敢置信,不管是站在哪个角度,她都没办法理解楚寰的想法:“难道他跪下给那个什么十一郎认错,脱裤子学狗叫就愿意了吗?”   季琅顺了顺姜幸的毛:“一开始我也觉得或许是我错了,看似帮了他,却让他落到更窘迫的境地,所以我便去找他认错,齐国公府那边,也是我去摆平的。”   姜幸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小侯爷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那时候服软了。”   季琅却没被她三言两语挑起情绪,只是低头叹了口气:“毕竟,我把他当做我第一个朋友。”   姜幸一怔。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因为我帮了他却没给他解决后顾之忧才怨我,而是因为我是武敬侯,而他还只是一个一辈子背负着污点,永远也抬不起头来的人才怨我。”   季琅看着姜幸,眼中清明一片:“当时在马场上,是他向我求救,我才动手的,可见他并不愿意被人侮辱。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一面粘着我寻求我的庇护,一面让人在京城中散播于我不利的谣言,就是想让我名声尽毁,既能保护他,又不至于风光无量而离他太远。”   姜幸气得不行,起身在屋里走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回到季琅身前,扬起自己的小拳头:“你何不早点告诉我,今日见到他,我非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季琅哑然失笑,伸手一把把她拽到怀里,掐了掐她腰间软肉,逗得姜幸直蹬腿。   “你这样子能叫谁吃不了兜着走?”季琅声音里满是不屑,把姜幸压到床上,神色却突然郑重起来,“不用你替我撑腰,你只记得,不要招惹他,也不要靠近他就好。”   姜幸愣了一下,她总觉得在季琅眼睛里,不止看到了对楚寰的厌恶,还有一丝忌惮。   “为什么?”   “他现在,跟你那个表哥谢柏,走得极近。”季琅冷声道。   ——   楚寰从宫里出来,心情颇好,宫宴结束都已近亥时,他没回府,而是直接去了漾春楼对面的那个酒楼。   有人早早在那里等着他。   谢柏端着酒杯轻抿一口,在东北角落里望着外面的夜景,酒楼早就打烊了,客人只有他一个,外面的黑夜寂静无声,从这里俯瞰的时候,总有一种将天下都握在掌中的感觉。   他可喜欢这种感觉了。   楚寰提着衣摆登上楼梯,一眼看到那个人:“让四郎久等了。”   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看似熟络地打招呼,其实对谢柏又多了一丝敬畏。   谢柏扭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酒杯放下,眼底深不可测:“今日宫宴可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楚寰坐到他对面,把姮姬要求献舞的事说了,时刻在意着对方的脸色,他记得,谢四郎对姜幸是有点私心的……   谢柏却只是静静地听着,说道后面时,才略有不耐地打断了他:“就没有别的事了?”   楚寰一怔,急忙低下头,眨眼间又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还有一件事,之前众人猜测纷纷,说泗泠公主来和亲,会嫁给太子殿下,今日寿宴上却得到印证,太子真正要娶的,是卓家的女儿。”   谢柏没出声,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似是在思考。   “当着泗泠使臣佐伯多木说的?”   “嗯,陛下亲自赐的婚,看起来太子事先并不知情,听闻赐婚的圣旨后差点抗旨。”楚寰回道。   谢柏敲着桌子的手指更快了,看起来似乎有些焦躁不安:“多木呢?听到赐婚的圣旨后脸色是什么样的。”   “没有多大意外,”楚寰回想着,“神色无常。”   谢柏手指一顿,忽然不敲了,半晌后他轻笑一声,声音高深莫测:“看来公主不是来和亲的……”   后面的话,他却不说了,又或许是因为楚寰在这,而他没打算告诉楚寰。   楚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转瞬即逝,他像是不在意谢柏后面的话一般,突然扬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看着谢柏:“今日,我发现了一个季琅的弱点,不知道四郎有没有兴趣。”   “哦?”谢柏对季琅的事很上心,“什么弱点。”   “姜幸。”   楚寰笑了笑,笑容笃定而自信。   “季琅最大的弱点,就是姜幸。”   那些没写进文里的事:   季衡宇小时候对季琅并不好,在安灵寺季琅撞破别人好事,吓出心理阴影,也是因为他原本和季衡宇捉迷藏,而季衡宇捉弄他,故意离开了,才让季琅在安灵寺后院转了好久,又发现了那样的事。   季琅小时候挺傻挺可怜的,谁知道后面就……放飞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咕咕王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义”子   “姜幸?”   那两个字从谢柏轻薄的嘴唇中吐出,夹杂着醇酒清冽的气息,他似乎回味许久,而后忽然轻笑一声,拿起一旁盛酒的玉壶,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好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楚寰见他来了兴趣,眼中飘过一抹得意,他清了清嗓子,才慢声道:“上次秋猎,你没去,姜幸遇险了,季琅连殿下都不顾,骑马去救人,把自己弄得却比姜幸还狼狈,还有今日,我只是和姜幸说了两句话,他就紧张得不行。”   楚寰说到这里,嘴角轻扬:“我很了解他,只要有人入了他的眼他的心,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以前就是如此,现在也必不会变。”   就像当初,季琅不怕得罪齐国公府也要给他出气一样,楚寰心道。   谢柏凝眸看他,眼中的嘲讽没加掩饰:“季琅这么好,你疏远他之后,有没有一刻后悔过?”   楚寰忽然不笑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慢慢攥紧,他的声音也冷了几分:“印刻在骨子里无法更改的东西,叫天性,我天性与他不和,他是万众瞩目的光,而我却是只在暗夜滋生的藤,我每每沐浴在他的光芒下,都会感受到窒息的痛苦。”   “我永远不会有后悔的哪一天,四郎大可放心。”   “暗夜滋生的藤……”谢柏轻生念叨一句,觉得这个描述很有趣,转而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所以你才站到我这边,是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   谢柏问出这句话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很兴奋。   楚寰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是相当于默认了。   “你说的关于天性那句话,我很喜欢,也深感同意,你和他,天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不过你说季琅最大的弱点是姜幸,我却觉得并非如此。”   谢柏将杯中的酒仰头饮进,神秘地看着楚寰,对面的人一怔,眉头轻轻皱起:“那是什么?”   “你应该看到的不是季琅最大的弱点,你该看到的是,季琅这个人,其实满身弱点,处处破绽,要想击溃他,可太简单了。”谢柏弯了弯唇,笑容冰冷又狂妄。   ——   第二日,姜幸是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的,那声音过不久,她就看到红绸急急忙忙地挑帘进来,脸上似有焦急之色。   姜幸眨了眨眼睛,觉得睡意褪去了,才起身看着红绸,轻声问她:“什么事这么着急?”   红绸看了一眼幔帐里还睡得正香的人,声音压低了,煞有介事地道:“福禄堂来人传话,要小侯爷赶紧穿好衣裳过去,看模样,好像是有很大的事!”   “很大的事?”姜幸愣了一下,“来人怎么说的?”   红绸吞吐着道:“说太夫人原话是,让小侯爷收拾好了赶紧滚过去!”   姜幸猛地睁大了眼,脑中彻底清醒过来了,太夫人这么说,说明犯错的一定是季琅,可是两人如今几乎形影不离,季琅做了什么事,她难道还有不知道的?还是说,是因为昨天宫里发生的事?   太夫人不是动辄发火的人,她如是生气,一定是有原因的,姜幸也不敢怠慢,急忙转身把季琅摇醒了。   季琅还在美梦中,冷不丁地被姜幸晃荡醒,还有些发懵,他蹭了蹭嘴角,睡眼惺忪地看着她:“怎么了芊芊,发生什么了芊芊?”   姜幸扔给他干净的衣服,自己也急忙穿衣服,没功夫跟他解释,直接道:“娘让你收拾好了赶紧滚过去!”   “哦。”   季琅若无其事地接过衣服穿上,穿到一半动作突然顿住,他抬头看了看姜幸,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姜幸已经让红绸给她梳头了,以为季琅也不明白状况,刚要回头问他的时候,却在铜镜里看到季琅在惊诧过后,脸色又变得冷静下来,那模样,似是知道楚氏因何而找他。   姜幸定了定神,乖乖闭上了嘴,没有去问。   两人赶到福禄堂的时候,发现外面守着的丫鬟都有些战战兢兢地,进去后,里面除了太夫人楚氏外,就只有大郎季清平在。   早上时,大伙都会来给楚氏请安,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然而今日人都不在,说明楚氏一早就打过招呼了,并未让人过来。   所以楚氏看见姜幸的时候,眼中明显闪过一抹错愕。   她特意嘱咐过去醉方居传话的人告诉姜幸不要过来了。   但是楚氏很快就恢复了神色,她看了看姜幸,神色如常,眼神却没有往日温和了。   “幸娘先暂避一下,娘有话要跟老三说。”   姜幸怔了怔,太夫人楚氏要避讳她,客套话都未说,如此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她反而不好说什么再留在这了。   她看了一眼季琅,见季琅回了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她只好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   福禄堂终于只剩下三个人,没有人先说话,场面便一直这样僵持着,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季琅并未插科打诨,也没出声缓解气氛,他只是站在中央,眼睛认真地看着楚氏。   季琅不是不想说话,他只是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害怕一开口,有些平衡就会被打破,那些维系了十九年的东西,在倏忽之间就会碎成碎片,再也拼接不上。   楚氏叹了一口气,语气终于温和一些:“昨日寿宴之上,你为什么那么冲动,明知道泗泠人是在挑衅,还要故意偏上当?”   季琅的肩膀一松,半晌后才扬起嘴角,忽然笑道:“娘说什么呢?故意是什么意思,我的妻子被她拿来说得那么不堪,我没当场叫她给幸娘磕头认错就不错了,那还算冲动?”   一旁的季清平忽然插进来一句话。   “以小叔的性格,就算是为了给姜幸讨公道,前提也是在自己不吃亏的情况下,昨日却丝毫不顾虑后果,行事如二郎一般,仿佛……”   季清平顿了一下,满含深意地道:“仿佛是故意惹怒陛下似的。”   季琅袖中的手一蜷,有些惊慌地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努力克制问出心中疑问的想法,慢慢道:“我只是,当时头脑一热,想也没想就把桌子踹翻了,虽然你们觉得我比二郎稳重,比他能权衡利弊,比他能审时度势,比他更有耐性,可是那也分时候。幸娘被侮辱了,我冷静不了。”   楚氏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季琅,声音里有一丝落寞和失望。   “你以前撒谎的时候,就不敢看我。”   季琅脊背一僵。   楚氏又继续道:“你心里想如何,怎么做,娘都不会阻拦你,只要你觉得是对的,你能觉得心里舒坦,但是无论怎样,季府总会站在你身后,保护你,支持你。”   “你总有一日会想清楚的。”楚氏声音无力,她说完,拄着拐杖起身去了后面,季琅想叫住她,可是张了张口,却始终没说话。   楚氏走了,季琅有些颓然地瘫下肩膀,季清平走过来,从袖中拿出一沓纸,递到他面前。   “这是你在外置的宅子。”   季琅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手中的房契和地契拿过来,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你派人监视我?”   季清平叹了口气,才坦坦荡荡地看着他回答:“小叔自己手里没钱,走账都在公中,近日来你突然支了一大笔钱,虽然你做了掩饰,可要深挖下去,不难查到这笔钱最后是用在了购置这座宅子上。”   他忽然凑近一步,带着审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季琅攥紧手里的东西,装作若无其事地舔了舔唇,笑着回道:“虽然用了家里的钱没告诉你们是有点不对,但是我不过是买个宅子,你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   “等我有一日有钱了,再把这钱填补上。”他锤了下季清平的肩膀,转身要走,楚氏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也不用继续呆在福禄堂。   谁知道刚要走出去,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句话。   “昨日你走后,陛下给殿下赐了婚,不是泗泠公主。”   季琅踏出门槛的那只脚收回来,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转过身看着季清平:“是谁?”   “卓家幺女,卓九娘。”   “果然最后的太子妃还是卓家人吗……”季琅自顾自念叨一句,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季清平,“这不是就等于告诉泗泠人他们的公主是不会入皇族宗室了吗?”   “看起来陛下就是这个意思,”季清平点了点头,“当今除了太子,宗室中再无适合和亲人选,要是把公主嫁给大盛的臣子,这和亲,看不出还有什么意义。”   “寿宴过后,开放海禁的相关事宜就要开始商议了吧?”   “今日休沐,应该是从明日开始。”   平熙十九年九月十一日,大盛、泗泠两国就开放海禁进行商谈,泗泠有意将姮姬嫁到大盛来,希望她能成为两国和好互助的纽带,可又因为皇族宗室中并无适龄之人,最终,李庭玉只能在大臣的子嗣中挑选一人认作义子,迎娶泗泠公主。   而这个人,正是魏国公府的景彦。 第78章 要挟   楚氏早上免了请安,福禄堂谁也不让打搅,正巧泗泠使节多木掌司在武敬侯府门外要求面见公主,门房通知了管家之后,管家听了后却有点犹豫。   虽然他们不能挡着多木不让他见公主,但这种事多少还是提醒一下太夫人或者大公子比较好。   然而眼下两人还有小侯爷都在福禄堂……   管家正纠结的时候,武敬侯府的二公子季衡宇突然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两包油纸包,里面装的应该是给卓氏安胎的药。   “不用通传了,让他进去吧。”他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声,又转身看着门房。   “对人客气一点,别落人口实。”   门房下意识点了下头,转身走了,管家却有些惊讶,像是不认识眼前人一般,要是搁以前,二公子不派人将多木赶走都算好的,现在还特意嘱咐他们要对人客气点……   结果门房走了之后,季衡宇脸色忽然沉下,他拉着管家背过身去,小声道:“派人跟着多木,别让他发现。”   管家一怔,紧接着神色也认真起来:“二公子意思是……”   季衡宇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很跟管家点了点头,笑容有些坏坏的邪气。   ——   多木跟着武敬侯府的人直接去了西厢,到了公主的住处后,领路的人很自觉地弯了弯身,转身退下了。   姮姬的侍女见是多木掌司来了,其中一个赶紧进去通秉,另一个则恭恭敬敬地将多木引到正厅。   多木坐下去,侍女上了一杯茶,他却一脸沉着,眉眼中似是压抑着怒火,过不久,姮姬从里面走了出来,再也没有之前的凌厉,她走到多木面前,右手放在胸前弯了弯身。   “大人,昨日的事,是我鲁莽了。”   多木神色未变,拿起桌子上的茶水轻啜一口,空气中气压极低,让人呼吸都困难。   姮姬等待着暴雨雷霆的到来,可是那杯茶都喝见底了,也不见多木说话。   “公主既然知道错了,此事就过去吧。”   姮姬猛得抬起头看着多木,昨日寿宴上她对季家人发难,事先并没有告知多木,她其实只是想给季琅一点颜色看看,效果显然也已经达到了,她清楚事后可能要承受多木的怒火,却没想到他如此轻描淡写就这样过去了。   姮姬正奇怪着,突然听到背后一阵敲门声,那人不等里面的回应就推门进来了。   是季珏。   姮姬眼睛瞬间恢复了色彩,她刚要走过去,就听到多木不夹杂一丝感情地对她道:“公主请先回避一下。”   姮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原来今日多木过来根本不是教训她的,而是来见季珏的。   她没有坚持,只是看了季珏一眼,便转身去了里面。   季珏等姮姬离开后便走上前,在多木旁边的檀木交椅上坐下,率先开口:“你有什么事?”   多木笑了笑,语气含暗讽:“你们大盛的陛下真是诡计多端,永远猜不到下一刻她会做什么,虽为女子之身却有如此手腕,多木也不得不充满敬佩。”   季珏知道他意有所指,是因为昨日寿宴给殿下赐婚的事。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季珏没接那句话,而是反问他。   多木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漫不经心地道:“姮姬说到底,不过是颗棋子而已,她能嫁给太子,最好,不能的话,就扔掉,我们还有后手……不过从明日的谈判开始,我大概没时间再来武敬侯府跟你说这等小事了,所以再来跟你确认一下,当初我们在泗泠商量好的事,你不会改变心思吧?”   季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双手忽地抓紧了交椅上的扶手,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马上恢复了神色,然而还是被多木捕捉到了,多木轻声一笑:“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季家如今让个外来的孽种当家,你其实也不怨看到吧?”   多木恍然间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前面紧闭的门,规劝他道:“当初你费了那么多努力,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掌控侯府大权?现在你回来了,这不就是最好的机会,有你留在大盛,就算我们回去了,心里也能放心。”   季珏冷哼一声,手掌愤然砸到桌子上:“你不要觉得自己说的事都很简单,就算我赶走了季琅,成为武敬侯,陛下会不会信任我,委我以重任,这些都还不一定,要是当一个无权无兵的侯爷,你谋算的这些最终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多木转身看着他,眼沉如水,含着一种名为威胁的东西。   “我只负责告诉你目的地,要怎么到达,是你自己该考虑的事,难道我要什么事都给你铺划好吗?”   季珏眉头皱紧,扭头看向别处:“我只是告诉你此事很难,希望你心里有失败的准备而已。”   “我有没有准备无所谓,是你要有所准备,毕竟玉姬和你的可爱女儿都等着你呢。”   “你威胁我!”季珏猛然站起身,却见多木达到目的一般朝他笑了笑,神色高傲而轻蔑,一句话浇灭了他心中所有的不甘和怒火。   “你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吗?”   季珏双眼微睁,有些颓然地坐了下去,对,他不是第一天知道这种事了,多木在泗泠手可遮天,他控制着继位的小皇子,和国母将整个泗泠搅动地风起云涌,皇室那些人,不过是他玩弄的棋子而已。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妻子儿女。   “总之,尽快将季琅踹下侯位,也让我看到一点成效。”多木留下一句话,伸手将门推开了,踏出一只脚后,又转头看着季珏。   “别妄想真的回到侯府,你做了那样的事,要是让他们知道了……”   “够了!”季珏出声制止他,气得胸前起伏,然而更重的话他却没办法说出,他只能忍气吞声,任凭多木摆布。   多木的手中捏着他的脉门,他无可奈何。   多木看着自己排解怒火的季珏,像看着一只苟且偷生的蝼蚁一般,那模样让人欣赏着,真是有趣,临走时,多木看了一眼里间,轻松地哼着泗泠小曲离开了。   而身在里间的姮姬,趴伏在门前,悄悄攥紧了双手,眸中划过一抹杀意。   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一间小小的房里,还有第四双耳朵。   平熙十九年九月十六,刚刚和皇族沾上点关系的魏国公府突然要办一场赏菊宴,邀请了许多安阳城里说的上名号的名门贵族,姜幸身为武敬侯夫人,自然也在其列。   听季琅说姮姬硬被陛下塞给景彦的时候,她还很惊讶,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竟然让魏国公府的世子替太子把公主迎娶了,而且李庭玉认景彦做义子,这在大盛其实是一道相当繁琐的过程。   魏国公尚在,景彦又是世子,如今地位却相当于皇子了,就算不继承魏国公府,他也是除了太子之外超然的存在。   实际上,按照大盛前朝相似例子,景彦其实应该改姓李的,然后自动革除他的世子身份,入皇族,魏国公从自己的儿子中再选一个请立世子。   然而现在赐姓没有,李庭玉也没给景彦封个什么王爷当当,大家便心照不宣地认为这只是李庭玉为了自己儿子所做的折中之举,虽然对景彦来说,他很无辜就是了。   听说魏国公府在这么敏感的期间还招办赏菊宴,并邀请了自己,姜幸还有些犹豫,当初她和景彦也算走到了议亲那一步,后来议到最后没音了,安阳城就这么大,许多人都捕风捉影背后谈论过。   她这么一去,处境一定很尴尬。   可是不去,被人拿住话柄,以后怕是连魏国公府都去不得了,不澄清,就永远会有非议。   姜幸觉得还是得去,起码要跟魏国公府的人做做面子,别让外人再拿这件事挑拨两府,要是他们拧成一股绳,外人也不会再自讨没趣,跟季琅说,季琅觉得也是。   而且景彦出了这么大事,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季琅不禁也有些可怜起景彦起来。   魏国公府的赏菊宴比较随意,虽然前后院依然分明,但因为不是寿宴和婚宴那等需要阖府上下都严谨对待的宴席,主人不用在门口迎接招待。   赏菊的地点在魏国公府后面紫竹林的旁边,景家人做了流水席,分了东西两面,一面是男人们,一面是妇人和小娘子,国公府以前本就是王爷府邸,里面豪华壮观,也有人不喜坐着,结伴游园的。   只要不进入祠堂这种贵重的地方,主人也不会说什么。   姜幸见过魏国公府的太夫人后就去流水席上坐着了,她姜家那边的大嫂现在身孕已有七月,但还是有些不稳,这种场合不适合参加,所以没来。   卓氏也一样。   一个两个的,跟她适龄的又交情尚好的都不在,她落了单,坐了一会就觉得宴席索然无味,正捏了块糕点送到嘴里,她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   “说起来,何氏这次似乎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当初他们世子跟姜府那个元娘议亲,她因为姜元娘的身世挑三拣四的,虽然当时姜府上确实传来一些流言蜚语来,可是现在看看必不是那么回事吧,你看姜元娘嫁给季家那个小霸王,简直是被捧在手心里宠着。”   “就是说呀,小侯爷娶了姜元娘,那性情收敛多少?现在哪里还听说他出去闯祸,连青楼也不怎么去了,上次更是为了姜元娘,连陛下都惹怒了,有句话怎么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嘛。”   “可是再看看他们家世子,被……”那妇人压低了声音,“被陛下推出去当挡箭牌,还要娶蛮夷之国的公主,今后是无论如何不会深入朝堂被重用了,多冤啊!”   “这就是嫌弃人家的后果,最后反而什么也捞不到,还白搭出去一个儿子。”   姜幸在后面听着,心中泛起冷笑,当初景家不要她,她其实一点也不怨怪他们,说到底都是李氏和姜嫣的错。魏国公的夫人何氏出自江南一个小族,即便在当地家世都不是很大,嫁到安阳城来,实际上算是飞到枝头当凤凰了。   而且魏国公还很宠她,整个安阳都知道魏国公惧内,两人生活和和美美,还没有小妾外室这种糟心人事,落到旁人眼里,她过得如此好,足够让人酸到心坎里了。   人就是这样,看到高处光芒耀眼的人稍微有些下落的趋势,就恨不得用语言这种东西夹枪带棒地将人践踏到泥潭里幸灾乐祸几句。   好像这样他们就会幸福一点似的。   姜幸想要起身离开,免得被人认出再卷入这等是非里,谁知道她刚起身,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怒喝。   “魏国公府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议论吧!”   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YouKiSaM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偷听   姜幸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方氏六十大寿,她在锦绣阁只听了那么一次,却一直印象深刻。   魏国公夫人声音洪厚,在景家当家做主惯了,带了些不怒自威的气魄,一点不似江南女子那般温婉娴静。   那些嚼舌头的夫人一见是何氏来了,刚才编排人家说得正尽兴,她们完全没想到会被正主听见,此时都心虚后怕地站起身,你看看我我看看,很不得自己钻地缝里去。   能来参加魏国公府摆的宴席的,不说两家交好,起码也会面上过得去,要是被当家的知道了,回去少不了一顿骂。   “国公夫人,您看看我们的嘴,都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没有见识,心直口快,不经大脑就秃噜出去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可好!”那妇人急得拍打自己的嘴巴,心知这时装傻充愣肯定是不行了,硬刚又刚不过魏国公府,只能先认错。   那些你推我我推你的妇人们见有打头的告饶,忙也跟着附和“是是是”。   “原来武敬侯夫人也在。”   何氏冷着脸不答话的时候,突然一声清冷漠然的声音从她旁边传来,妇人转移视线一看,发现是毅南侯府家的谢四娘谢菀柔,而谢菀柔的目光,则落到了一直背对着她们的姜幸身上。   姜幸皱了皱眉,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卷入这等是非里了。   她转过身,从那些目瞪口呆的妇人们中间走过来,脚步不急不慢,行至何氏身前,大方而恭谨地喊了一声“嫂嫂”。   众人吸了口凉气,要是不说还忘了,因着季琅辈大,姜幸跟着也涨了一辈,甚至那些妇人里还有要叫她一声小婶婶的,虽然姜幸和何氏年岁差着许多,这声嫂嫂却是没毛病的。   何氏听见这声嫂嫂,脸色却越发暗沉了。   谢菀柔在旁边站着,后面跟着几个世家女,她俨然是众星捧月那个,只是谢菀柔才女之名在外,气质冷然,不是很容易接近,她跟姜嫣不同。   姜嫣处处都要拔头筹,将人的视线都吸引到她那去,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我最聪明其他人都不及我的错觉,而谢菀柔却不这样,她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一击即中。   “表妹一直在这坐着来吗?”她走到姜幸身侧,傲然的视线在那些妇人面前扫过,声音清晰,几乎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你们是不是也要给我表妹道个歉?”   闲话里提到的可不止魏国公府,还有姜幸。   姜幸眉心一紧,却是知道谢菀柔并非好心,她只是在提醒何氏,方才姜幸一直都听着她们嚼舌根,却没出言制止,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姜幸也是如此想的,是因为姜幸也觉得魏国公府错失她而迎娶公主是一桩玩笑吧……   姜幸抬起头看向何氏,在她阴沉的面容下多少读懂了一些她的心思,谢菀柔此举起码达到了一半的效果,而另一半,也不过是败给了何氏并非那种行事不经大脑的人。   若是完全遵循何氏心中所想,谢菀柔算是大获全胜了。   何氏本就对姜幸全无好感,从前是,方氏寿宴过后尤甚,今日再听见那样的话,联想到自己儿子不日就要娶泗泠公主,今后怕是难在朝局中担得大任了,要是心里对姜幸还能有点好感,那才是有鬼了!   妇人看着眼前的人,一个个都得罪不得,只好听谢菀柔的又给姜幸道歉,姜幸错开身去,没接受她们的赔礼,眼睛看着别处,神色淡淡的:“姜景两家曾议亲,不过是外面之人捕风捉影罢了,从没有过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再传了。”   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那些妇人哪里不知道,单看何氏如此生气也能猜出来,只是现下真不真假不假都不重要了,姜幸说这句话,也只是想要堵上她们的嘴而已,日后再出去胡说,武敬侯府可就不会坐视不理了!   妇人们连忙应是。   “原来你们曾议过亲啊?”   本来事情已经一团乱了,就在这页马上要揭过的时候,阴魂不散的姮姬居然也出现在了这里,她是魏国公府的准媳妇了,来未来婆家摆置的赏菊宴也说得过去。   可是哪个不开眼的将她往这边引?   姮姬嘴角半扬,眼中满是不屑一顾,姜幸想起那日寿宴,心中窝着火,全然没了好脾气:“公主怕是听不懂大盛话,捕风捉影四个字说得很清楚了吧?”   姮姬走上前来,眼中狂妄无理:“风和影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这谁也说不清呀!”   两人一个曾差点是景彦的妻子,一个即将是景彦的妻子,相遇即是水火不容互不相让,按理来说,魏国公府的人知道内情,应该尽量避免让两人相遇才是。   “看公主殿下的意思,莫非是希望这风和影是存在的吗?”姜幸反唇相讥,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姮姬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两人要是在这对上,怕是不分出个高下不罢休的,道理姜幸都动懂,她却不想再畏首畏尾了。   季琅不肯让她受丁点委屈,她也没必要再顾及什么,终归……   “公主才来大盛不久,许多事尚不清楚,还是不要随便听信于人。”何时突然开口,将姮姬的话劫了过去,看起来是想打断这场闹剧了。   这里是魏国公府,谣言尚未平息的时候要是再传出什么话,他们的脸更不知该往哪搁了。   何时说完,一个眼神示意,那些妇人纷纷屈身告退,姜幸知道何氏是想清场,看了看姮姬,见她不再纠缠自己,也弯身行了一礼:“嫂嫂,我先去那边看看。”   何氏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她看向别处,仿佛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似得。   姜幸皱了皱眉,带着丫鬟走开了,心中虽然理解何氏,却也觉得魏国公府不似第一次来那般好了,她走得急快,眨眼间就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有人的地方,她说什么也不愿去了。   谁知道脚下走得急了,没注意拱门下头还有个坎子,她一脚绊上去,左脚扭了下,身子立时歪了过去。   脚踝那一阵钻心地疼,比摔在地上的屁股还疼,红绸和紫绢急忙过去扶她,姜幸起身时疼得“嘶”了一声,额头上立马就冒汗了。   “夫人,您怎么样?”红绸心急,捞着她的胳膊却不敢再动作。   姜幸抬头四下看了看,这里不见人影,杂草都长一丈高了,也不见人打理,她以前没来过这,哪里知道魏国公府还有此等幽静的地方。   转头一看,杂草后边有一方石桌,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泥土,对紫绢指了指那边:“把我扶到那里去。”   两人扶着她,她一蹦一蹦地跳到石凳上,毫不顾忌地坐下了——横竖衣服都已经脏了。   “紫绢,你去跟魏国公府的人说一声,我摔了一跤,污了衣服,不便再去见人了,只得先离席,叫他们不要怪罪,话你懂怎么说吧?”姜幸嘱咐紫绢,她哪里是没带衣服,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赶紧离开罢了,紫绢向来稳重,这些话应该会说。   紫绢点了点头。   姜幸又看向红绸:“你去把小侯爷叫来,你们两个人把我弄不出去,我跳着出去又太奇怪了。”   要求人的时候还是得求人,姜幸推了推红绸,让两人快点动作,紫绢却还有些犹豫:“我们两个都走了,夫人怎么办?”她不放心。   姜幸摆摆手,心里也打嘀咕,但是魏国公府那边最好有人通秉一下,都交给季琅,她怕季琅的人说错什么话,再惹了何氏不快。   “没事,这里没人来,来了也看不见我,草都挡着呢!”姜幸怕夜长梦多,让两人赶紧走,“你们快一点就没事了。”   最终拗不过她,红绸和紫绢只得双双跑开了,姜幸矮了矮身子,尽量让自己别高过草丛去,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把裙摆向上拉扯,手一按上去,明显能感觉到脚踝那里肿了一块,前些天下过雨,这里是泥土地,有些湿滑,不然她也不会摔得这么重。   正给自己揉着,草丛外边的过道上匆匆走过一个人影,姜幸一怔,动也不敢动了,却又听到一声骄纵的怒喝声。   “季清平,你再敢走一步!”   姜幸惊得差点没喊出声,这么偏僻的地方,连个人影都寻不见,瞧她听到了什么?   竟是他们武敬侯府里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郎,而喊他的,明显是个女子!   草丛外面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快走了两步后,居然真的停下了。   只是还是背对着后面的人。   那女孩提着裙子蹬蹬跑过来,在季清平的身后顿住,往日的装出来的稳重全然不在,她不进前一步,却也和那人挨得很近很近了……   “季清平,你为什么一看到我就要躲着我?我有那么不堪入目吗?”   姜幸仔细辨认着,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又与记忆里有些不同,但是很快,大郎说的话就印证了她的猜测。   “郡主厚爱,臣领受不起。”   大盛的郡主不多,姜幸认识的,刨去鸾阳郡主,剩下的,就是那个前不久才在陛下寿宴上替她解围的清河郡主了!   来了!我又开始工作了,所以更新也开始稳定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美人不见徒奈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情根   “你领受不起?”   两人一前一后,是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姜幸却听到清河郡主似乎是笑了一下,那笑声里,竟带了些勾人的妩媚。   “你当初说要娶我之时,可不曾说过‘承受不起’这四个字,怎么,你是想当作没说过这句话吗?”   姜幸抚着胸口,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怎么也没想到,在魏国公府的偏僻小院里,叫她听到了自家武敬侯府的隐秘,而且还是事关那个不苟言笑的季大郎的!   怎么在清河郡主嘴里,大郎变成了那种毁诺变心狼心狗肺的东西?   季清平似乎是叹了口气,只是依旧还是背对着清河郡主,他放轻声音,语气柔和平稳:“郡主那时还小,只是臣一时失言罢了。”   “我的心意,可是你一句一时失言就可以打发的吗?”清河郡主早已没了往日的沉稳,此时便做小女儿样,眼睛说红就红,声音里夹杂了一丝哭腔,连猫在草丛后面的姜幸都感觉到了她的伤心难过,心想季大郎也太心狠了,女儿家的怎么能用这种话敷衍呢!   谁知道季大郎的话马上就否定了姜幸的猜测。   “要臣给郡主复述一遍当时的情形吗?”季清平终于转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清河郡主,眸中是一潭死水,仿佛什么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看到清河郡主只是眼神坚定地看着他,他压低了嗓音继续道:“初时郡主只有八岁,臣于成王府赴宴,误入莲花池,在一棵梧桐树下遇见了大哭不止的郡主,郡主见到臣便不让臣走,一定要臣允诺带你走。”   清河一双秋水瞳透彻干净,一丝神色变化都没有,季清平说到一半顿了顿,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又继续道:“臣当时为了快些离开,只说了一句‘待你长大就带你走’,并非什么承诺,也无关嫁娶,只是郡主当时……太缠人而已。”   他说完,忽然发现清河的嘴角隐隐颤动,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快速转过头去,准备离开了,谁知道袖子却被人一扯。   回头去看,清河郡主正用手拉着他袖口,透过衣料握住了他的掌心,季清平脚步顿住了。   “要带我走,意思不就是会娶我?就算是个半大的孩子,谁说过什么话也会记住的。”   “那郡主到底要怎样?”季清平看了看两人拉扯的手,在抬眼时,声音已是冷了三分。   清河郡主感觉到了他神色的变化,下意识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回过神来后,她立马咬了咬牙,又上前直视他:“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只要稍微有一点,剩下那些,只要我努努力就够了!”   “没有。”季清平连犹豫都没有犹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清河郡主的表白。   要是寻常女孩,被这么无情地拒绝,一定早就哭着跑开了,但清河却只是扁了扁唇,脚像生根了一般,在地上动也不懂,她低头哽咽,将泪意都憋了回去,仰头时又是明朗坚定的脸。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放弃的,除非你已有意中人,跟她拜过堂成过亲了再说罢!”   季清平动了动嘴,似乎是要说什么,可一看到清河眼角那颗还没来得及擦拭的泪珠,所有的话又都吞回肚子里去,眼前的人,从那么大的孩子追着自己追成了大姑娘,姣姣动人已成天人之姿,任性的模样却好像没有什么改变。   她像一棵却挣扎就捆得人越紧的藤,不留一丝力气让人呼吸。   “为什么一定是我?”   “嗯?”   季清平站直了身子,正对着清河郡主,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一定是我?”   清河怔了怔,回答他:“这也要原因吗?”   季清平点了点头,眉毛微微一蹙,眼中有什么滋扰着他,挥之不去:“你当时还是个孩子……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   他转身走了,这次没有再被谁绊住,清河郡主思考着他那句话,久久都没回过神来,等意识到的时候,季清平早就不见了影子。她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脚,像错失了心爱首饰的小女孩,几乎都让姜幸忘了,前不久才在陛下寿宴上侃侃而谈的,也是这个清河郡主。   她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动作已经很久,久到脖子和腰都僵硬了,清河郡主不离开,她也不敢抬头。   她无意偷听别人的谈话,这地方原本是她先到的,只是在那种氛围下她要是打断两人,怕是情景会更尴尬。等清河郡主走了,就当这事完全没发生过好了,姜幸心里默默想着,眼见着清河郡主要走近拱门离开,却突然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   “在哪呢在哪呢?芊芊!芊芊!”   清河郡主急忙停下脚步,警惕地看向身后,就看到季琅伴着一个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两人把她当空气似得,穿着桃红色襦裙的丫头给季琅指路,然后扒着草丛走过去,紧张地扶起里面坐在石凳上的人,嘴里还吧啦吧啦说着什么,清河郡主一句都没听见。   她就觉得轰一声,大脑里面像烧着了似得。   姜幸干笑着直起身,连一脸担忧的季琅过来询问她都不顾,只是一瘸一瘸地跳过去,赶紧给清河郡主赔礼:“郡主,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刚才……”   “咳咳咳!”清河郡主突然在她面前咳嗽起来,将后面那些话都遮盖住了,她一边顺着胸口一边给姜幸摆手,还给她使眼色,眼睛直个往季琅那里瞥,模样滑稽极了。   姜幸赶忙闭嘴,知道清河郡主这是要面,不想让季琅听见。   季琅却在状态外,他担心姜幸的脚,看不管不顾地蹦过来就有点不悦,见清河郡主咳嗽又挡到姜幸身前,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她:“郡主是染了风寒了?染了风寒可不能对着人咳嗽!”   感情他是怕姜幸被传染!   清河郡主一阵脸热,也不咳了,正了正脸色,将手背过身去,俨然又是她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伸出头看了看姜幸,没搭理季琅的话:“幸娘有空,可以来成王府上做客,当初也是多亏了父王才有今日的,父王也甚是挂念你呢。”   那话听着,怎么都感觉像是威胁,姜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讪笑着往季琅身后躲了躲。   要是去了成王府,被她灭口了怎么办!   “谁去你们王府,不去不去!跟你父王说,那点小小的恩情不要总是放在心上,多显心眼小啊。”季琅摆摆手,言语之间,对成王一点尊敬也没有,依季琅的为人,要么是关系好到不需要顾及,要么是关系差到不用给脸。   应该是前者。   清河郡主笑了笑:“那改日,我来你们府上做客!”   她说完,转过身走了,让季琅一时有点愣怔,他还以为清河会耍嘴皮子给他反驳回来呢。   “什么时候改性了……”季琅嘀咕一句,转身来看了看姜幸,又蹲下身去,说着就要脱她鞋,“摔成什么样了,我看看。”   “哎?”姜幸赶紧收回脚,身子失去平衡了,双手赶紧按住他肩膀,“不用了,回家再说吧,你在这脱我鞋袜算怎么回事啊……”   季琅抬头怪笑着看他:“呵,还挺懂事。”   “啪”,姜幸打了一下他。   季琅笑着受了这一下,也没把刚才清河郡主在这里当回事,他起身撸了撸袖子,伸出手来:“我给你抱回去?”   姜幸心里想那感情是好,就怕第二日武敬侯府的闲话又要传得满京城都是了,现在是她和季琅过得越好,魏国公府的地位就越尴尬,景彦的存在就越尴尬。   还是低调点好。   “你背着我吧!”   “也行!”季琅倒是没反驳,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他转过身弯下腰,两手在身后勾了勾,“上来吧。”   正好紫绢也回来了,姜幸招呼两个丫头跟着,自己趴到了季琅肩膀上,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找个人少的地方出去,别惊动别人了,国公夫人那里我差紫绢去说过了。”   季琅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随意嗐了一声,迈开步子稳稳当当地向前走:“不用特意说一声,这种宴席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前面火急火燎地走过来几个人,后面的都是小厮打扮,四个人抬了一个步撵,为首的那个是许久都未曾见过的景彦。   是姜幸许久都未曾见过的景彦。   好像瘦了不少,脸上没有从前那样张扬了。   姜幸只是匆匆一瞥,因为她发觉身下的季琅似乎有些不高兴。   “刚才红绸来找我说你摔倒伤了脚的时候,可能被景二听到了。”季琅却是给姜幸解释。   果然景彦走到两人身前,只是面色不改地让人把步撵放下来。   “走不了的话坐这个出去吧,你背着她,让人看到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姜幸总觉得之前在流水席上发生的事,景彦已经知道了。   季琅语气不快:“我背着幸娘是天经地义,你来送撵却是不该。”   姜幸伸手拍了拍季琅肩膀,让他说话不要那么不近人情。   景彦神色有些错愕,他看了看姜幸,又看了看季琅,最终恍然大悟地笑了笑,伸脚踢了季琅膝盖一下:“我是真为你好,没半点私心!”   季琅哪里肯信,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景彦,不论他是不是贼心不死,涉及到自己女人,那是半点也马虎不得!   季琅把背上的姜幸向上提了提,离景彦又远了些。   景彦看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蹭了蹭下巴,伸手一挥,小厮们扛着步撵又离开了,他走过去,叹了口气,伸手在季琅胸前拍了拍:“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永远干不出你怕我干的事!”   说“君子不夺人所好”的时候,姜幸总觉得景彦咬牙切齿的,而季琅脸色也很怪。   景彦指着前路:“从侧门走吧你,亏我叫你一声小叔,真是肚量比谁都小。”   季琅瞥了他一眼,自知理亏,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谁知道刚走出一步,景彦又叫住了他们。   “我母亲……要是有哪里做的不对,我在这里替她道歉,她也是为了我。”   季琅不明所以,背上的姜幸却是“嗯”了一声。   景彦果然还是知道流水席上的事。   来了! 第81章 秘密   季琅背着姜幸从魏国公府的侧门出来,正好是安阳的顺年街,顺年街一年四季都兴盛繁华,各种古玩玉器店比比皆是,对面还有许多商贩在街上叫卖,旁边常伴着些杂耍卖艺的。   武敬侯府的马车在正门,要想坐马车还得走过去,这样背着他太累了,姜幸便拍了拍季琅肩膀:“长安呢?让长安把马车驾过来吧。”   “没事,”季琅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将她向上提了提,两只手尽量不勒紧她的腿,“就这样过去,省时间。”   这条街人太多,姜幸不想把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季琅倒好,恨不得走到路中央去,大摇大摆地迈着步子,脸上笑得,不像是背着媳妇,像是背着金山。   “你想吃糖葫芦不?”季琅看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走过来,偏头去看姜幸,一边看一遍问。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姜幸脸上一红,惹得后面跟着的红绸和紫绢捂嘴笑,那老伯耳力挺好,搁着挺远就听见了,赶紧扛着糖葫芦跑过来,一双眼笑眯成一条缝。   “夫人尝尝,咱家这糖葫芦最甜最好吃了!”   看老伯的模样,身上还打着补丁,皮肤黝黑,当是生活清贫困苦,现下卖糖葫芦还有些早,赶着晌午,天气一热,这糖葫芦就要化了。   “那就买几根?”姜幸上下看了老伯一眼,有些不确定地道,季琅倒是大方,啧了一下,将头一昂:“还几根干什么,想吃就都买下来!”   他转身看了看红绸和紫绢:“快,你俩谁给个钱!”   就数他咋呼,合着还没带钱,姜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伸手锤了锤他肩膀:“结果还要用我的钱!”   “你的就是我的,”季琅脸皮厚地说道,看到紫绢颇为无语地给了老伯一锭银子,然后把糖葫芦扛到自己身上,满意地看向姜幸侧脸,“回府给下人们分分,算是你开恩了。”   开恩就开糖葫芦?这算是开哪门子恩?姜幸弄不懂季琅的心思,也不反驳他,要不然就是没完没了的“争执”——季琅总有理由等着她。   那老伯得了一锭雪花白银,听说还不用找钱,直给几个人作揖,口中说着吉祥话,高兴地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姜幸讪笑两声,急忙让季琅向前走了。   她总是看不得这样的场面。   等到了魏国公府的正门边上,看到长安之后,季琅把姜幸抱进马车里,就剩下两个人了,他一贯的笑脸突然没了轻浮的笑意。   “今天在魏国公府,何氏是不是找你不快了?”   姜幸正揉着自己的脚腕,闻言一怔,抬头去看他,见他满脸都是认真之色,语气也不像是询问,而是求证。还以为刚从国公府出来之后他没多话,是没在意景彦跟她的道歉呢,原来也是放在心上了。   姜幸低下头不看季琅:“也不是,只是遇见了几个妇人说闲话,叫她听到了,场面有些尴尬而已。”   季琅“哼”了一声,手上却极自然地端过来姜幸的脚放到自己腿上,一边给她揉一边沉声道:“以后魏国公府你还是少去了,虽然大嫂,哦,我是说咱家大嫂,虽然她挺好,但是那个何氏其实挺心眼小的,依她的性情,肯定不喜欢你,但是咱们两家世交,也不好闹得太不痛快,所以还是躲着点吧。”   “这不更让外人拿住话柄了吗,而且景世子在中间,也挺尴尬的……”   “你还管外人作何?”季琅横了她一句,又放软了声音,“不受气是你自己舒服。”   姜幸看他低头给自己揉脚,动作轻柔又小心,觉得心里十分通透,看什么都痛快,想着他说的也对,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到最后反倒自己心里落个不痛快。   何氏讨厌她没有错,难道她就错了吗?传言不是她去散播的,嚼舌头的妇人不是她指使的,就连当初魏国公府来提亲,也不是她让的。   她那时还是个被人揉捏拿搓都办法自救的小喽啰,把气都撒在她身上怎么行?   “小侯爷说得对,”姜幸重重点了下头,“以后不去魏国公府了,来请帖,你都给我挡下吧!”   “对,就得这样,”季琅跟着附和,末了小声嘀咕一句,“正好也少见见景二,省得他还一直惦记你……”   姜幸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这其实才是你的目的吧!   回到侯府,季琅把姜幸抱出来,在府上就不用顾及那么多了,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吩咐紫绢去找个大夫来看看,糖葫芦已经是长安扛着了。   没走几步,迎面就碰上了季衡宇。   他没去赴宴,卓氏这几日害喜严重,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猫在卓氏跟前照顾,这不知道是急着干什么去,跟季琅二人打了声招呼就要走,雷厉风行地,然而路过长安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   他倒着走回来,疑惑地指着长安问季琅:“这是小叔在外头买的?”   季琅点了点头:“你要吃就拿一个?”还以为季衡宇是想吃。   结果季衡宇却有些吞吞吐吐地,抱着手臂想了想,他砸吧下嘴,跟季琅道:“最近小叔小心着点,入口的贴身的,只要来源不明的就好好检查检查,别着了别人的道。”   没想到季衡宇来了这么一句话。   姜幸和季琅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季衡宇的用意,季衡宇还有事,便随意挥挥手,边走边大声道:“总之小叔别掉以轻心,具体的事,我回来找你说!”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出府去没影了。   季琅再去看长安扛着的糖葫芦,神色也复杂起来:“半路上一时兴起买的,总不至于有毒吧……”   姜幸想起那个老伯,心想就是个普通的老爷爷,怎么也不能狠心下毒害他们,刚要说话,季琅已经抱着她向醉方居的方向走了。   “用银针看看有没有毒再分给下人吃!”   这句话是留给长安的。   姜幸到了没吃到糖葫芦,不过后来看长安他们还活蹦乱跳的,就知道糖葫芦是没毒,只是他们虚惊一场罢了。   可是当晚季琅从外面回来后,脸沉得像挂了一座雪山,呼啸的风吹得整个醉方居都冷冰冰的,姜幸知道他是去找二郎了,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了他几句,他也不说。   季琅看起来并不只是气愤,更多的还是烦躁,可见季衡宇跟他说的那件事很棘手,姜幸见他不说,想给他点时间冷静冷静,谁知道沐浴过后他又急匆匆去找大郎了。   不知道为什么,姜幸总觉得看似平静的侯府下实际上暗滔汹涌,好像总有什么推着他们前进似得。   这一夜不知道怎么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身边依旧空荡荡,季琅似乎是一夜没回来,心中藏着事,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自己独自去到福禄堂在太夫人请安,听到院子里很是嘈杂。到了近前一看,才发现管家正安排人分着一箩筐一箩筐的柑橘。   “府上采买这么多柑橘做什么?”姜幸凑过去问。   管家看到是她,先行一礼,这才恭敬答道:“是金岐给朝廷上供的柑橘,陛下赏给各府一些,咱们侯府得的赏最多!”   金岐是大盛南边的一个附属小国,姜幸知道这个,却没想到柑橘也能上供给朝廷,看管家挺骄傲的样子,姜幸也没打搅,转身进了福禄堂,却没看到不远处的梨树后面,有人手里拿了一个柑橘,笑得鬼魅如蛇蝎。   姜幸进去摆了个大大的笑脸:“娘!”   却发现里面大嫂二嫂都不在,只有楚氏坐在宝座上,旁边站着个季珏。   她进来的那一瞬间,似乎把两个人的对话打断了,而楚氏沉着脸,明显有些不快,见她进来后才收起许多。姜幸的笑在脸上僵着,她走过去弯了弯身,又疏离地喊了声“二哥”。   楚氏叹了口气,扭头看她,尽量语气柔和:“怎么你一个人来了?老三呢?”   姜幸看了一眼季珏,恭谨地低下头回道:“一早就没见着他影子,可能是办事去了。”   没说季琅一夜未归的话。   楚氏点了点头,也没当回事,季琅平时爱玩,又怕她唠叨,时常不来请安也是有的,她又问道:“吃了吗?要不在福禄堂吃点吧,我让陈妈妈把饭再热一热。”   姜幸连忙摇头:“不用了,来的时候再醉方居吃过了。”   “听说你昨日在武敬侯府崴着脚了,还有事吗?”楚氏关心地看了看她的脚。   姜幸急忙摆手,安抚着道:“大夫来看过了,说没事,就是走路时有点疼,大夫说过一阵就好了。”   楚氏埋怨地看着她:“福禄堂的请安不用你按时点卯,让人来传句话就行,你快点回去躺着吧,越走越好不了。”   姜幸懂楚氏的意思了,当是和季珏还没说完话,她也不推辞,笑着点了点头,跟两人告辞之后就转身走了。   出来后,她却没直接回醉方居……   里面的季珏见姜幸走了,脸上神色有些急躁,他走到楚氏跟前,一脸诚挚地看着她:“娘!您考虑考虑,也是为了侯府的今后,把利害关系说给三弟听,他也会理解的……”   楚氏看着前方,眼神坚定不移:“我说过不行,就是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三弟的身份早晚有一天会纸里包不住火,现在不撇清关系,以后整个侯府都会落入深渊啊!”   楚氏抿了抿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季珏,指着他道:“你在泗泠生活了几年,心也变得跟他们一样嗜血坚硬了吗?就算你现在说要撇清关系,也撇清不了了,他在侯府过了十九年,早就跟季家人牵扯上再也摘不出去了,要是季府怕他连累,当初你父亲也不会把他接回来,还立了他世子!”   “就是因为父亲做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所以才要及时纠正!”季珏站起身,语气愤然,“府上有大哥的骨血,也有我的亲儿,为什么最后却把侯位交给一个外人?”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姑且不必说了,现在大郎挣个功名有多不容易,没有爵位的荫恩他只能自己往上爬!这些父亲都没想过!”   “你!”楚氏气得呼吸一滞,一口气郁结在胸,季珏一看,急忙替她顺气,却被楚氏一把拂开,“你从泗泠回来,最后就是来求个侯位吗?”   季珏一激灵,神色有一瞬的慌张,他回道:“我怎么会?我现在只是觉得三弟的存在会毁了侯府百年基业。”   楚氏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靠坐在椅子上:“你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了,大郎二郎对侯位全无贪念,所以这么多年都未曾说过一句不是,要不是因为对这个位子有执念,你又何毕说这么多?”   “娘,你便是这么看我?”季珏的声音充满不甘,他激愤地甩了甩袖子,一双眼睛冒着熊熊烈火。   可惜这样的烈火也不能撼动楚氏分毫,她看着季珏,一字一顿道:“只要这秘密一天没泄露出去,老三一天是季家的人,记着,你那些诛心的话,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了。”   “那要是秘密,不是秘密了呢?”季珏问了一句。   楚氏闭了闭眼,手紧紧抓着九头蛇杖,半晌后她睁开双眼,眼中清明一片,而那几个字,也掷地有声,直接击碎了季珏的所有幻想。   “季家替他扛着!”   来了…… 第82章 变故   姜幸从福禄堂回来后,就一直在醉方居的正房里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上,好像能看出花来似得。   四个丫头鲜少看到姜幸这么心不在焉的模样,知道她去福禄堂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碍于身份又不便上前去问,只心里埋怨小侯爷怎么还不回来。   结果过了晌午头,和暖微风没把小侯爷吹回来,反倒吹过来个“不速之客”。   “清河郡主?”姜幸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震惊地叫出声,突然想起昨日在魏国公府时她说过的话,一下子又明白过来。   只是想不到清河郡主说来府上做客竟是真的,以往她和清河没有半点交情,即便是嫁到侯府,也没有一点要踏入她们贵女圈的念头,当初在魏国公府第一次见,清河听着秦三娘和姜嫣说过她许多闲话,也未曾出言打断,想来对她应该是没什么好感才是。   难不成就因为听到了她的隐秘,就被缠上甩不开了吗?   可是,也未见得是来找她麻烦的……   姜幸在屋里转了几圈,心里还在纠结是见还是不见。   “郡主好像带了些吃食,看盒子应该是云福记的糕饼,夫人不若见见?兴许郡主只是来和您交好的呢。”紫绢看姜幸拿不定主意,走前一步跟她道。   姜幸抬起头看了看紫绢,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她又没做错什么,肯定不是来问罪的,而且她也的确不能总是窝在这醉方居里,外面的人接触也不敢接触。   尤其今日又在福禄堂听到了那些话……   “我收拾收拾,紫绢去把郡主引进来吧。”此时清河当是还在前厅候着。   等过了一会,清河郡主果然提着个食盒过来了,她身边一个人都没带,就孤零零一个,身上披了个月白色银绣云纹披风,里面却是一身红艳艳的骑装,看姜幸歪头满含疑问地看过来,先是笑了笑:“我骑马过来哒!”   看她这么明艳娇丽的模样,姜幸霎时间才想起来,这个郡主其实比自己还要小两岁,正值二七年华,今年才刚及笄而已。   清河将食盒放到桌子上,手掩到袖子里,眼睛在醉方居里转了一圈:“你这里挺好,清雅幽静。”   姜幸留意到她的动作似乎有些局促,而且眼睛转来转去也不敢看自己,心里就泛起嘀咕,难道她其实也在紧张吗?   紫绢很有眼力,她悄悄跟红绸招手,四个人退了出去,轻轻把门关上,门关上的那一刻,清河以手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抓住姜幸的双手急道:“昨日的事,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吧!”   清河比她还要矮小一些,此时两只大眼睛直直逼视着她,叫她一点也挪不开身去,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还没太能接受清河突然之间的转变。   这丫头实在也是太多面了!   清河双手合十,看着姜幸像看着活菩萨:“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会把昨日的事告诉季琅,要是被他知道,整个安阳城都该知道了!”   说着她看了看屋子里面:“咦,今天季琅不在吗?”   姜幸讪笑着:“他也没有那么大嘴巴吧……”   说完赶紧给清河让位:“郡主坐。”   外来是客,她坐到下首上,抬头看到清河将披着的披风脱了下来放到椅背上,边解着带子的时候嘴上也在说话。   “就算安阳城不知道,你们侯府也会传开了的!在季清平没答应我之前,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她坐下去,两手放在膝头上,双眼炯炯地看着姜幸。   两人见面后连基本的寒暄都没有,直接奔入主题了,被清河郡主带的,姜幸也毫无芥蒂地问起来:“为什么呀,起码要是被娘知道,娘还会帮着你。”   谁叫大郎二十多岁了还未成家立业,太夫人嘴上心里都跟着着急,要是知道有姑娘想嫁给大郎,怕是要高兴到天上去,直接就把婚事定下来了。   对面的清河却一下子红了脸,眼睛往下看,吞吞吐吐地道:“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姜幸忽然就明白了,那天在魏国公府,大郎说话毫不留情面,之前还不一定拒绝过清河多少次,一般人也许早就打退堂鼓了,清河不肯放弃,不代表她不在意大郎对她的冷漠。   说到这里,姜幸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清河在她眼里就犹如宝藏一般,可于大殿之上侃侃而谈毫不露怯,可于街市骏马奔驰飞扬快意,可跳脱顽皮,又可镇得住场,这样一个女子,是怎么看上那个犹如木头一样的大郎的?   姜幸万分不解,她也这么问出来了,清河一听,神色有些局促,却是认真地看着姜幸:“你替我保密,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姜幸看她如此紧张,笑了笑:“就算我答应了,郡主就会相信我吗?”   清河摆了摆手,拖拽着椅子坐到姜幸跟前:“我虽然跟你接触不多,但你能嫁进季家,得季家人的庇护,可见心眼不坏的,我姑且相信你。”   她说完垂下眼睛,手指摆弄着袖口:“其实我也想找个人说话,这么多年,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这么多年?”姜幸声音里满是诧异,想起季清平口中的“八岁”,眼底又染上一抹震惊,“郡主不会真的是八岁就……”   “当然不是!”清河震声反驳了她,见她松了一口后又萎靡下去,小声嘀咕着,“只是确实那时候就记住了他……”   嘶……   姜幸缩了缩脖子。   那可才有八岁啊……   “你不要想得太夸张,当时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很温柔很暖心的大哥哥。”清河读懂了姜幸的表情,急忙解释。   姜幸瞥着她摇了摇头,她想不出大郎温柔暖心的样子,清河以为姜幸觉得她在狡辩,便将当初的心情拆开了揉碎了一股脑说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我们王府的后花园里,他好像有点喝醉了,绕了半天路都出不去,我坐在梧桐树下哭,看着他从我身边路过三次。”   姜幸觉得,这和昨日季大郎短短几句口述说的,完全不是一件事。   等等,难道大郎也不认路吗?他们季家人都有这个毛病?   清河却没等她,絮絮道:“我看他太碍眼了,就拉着他衣角不让走,那天……我和父王吵了几句嘴,心情不好,就想离开王府,便缠着他带我走。”   说到这里,清河噗哧一声笑出来:“我把手上的泥,还有脸上的鼻涕眼泪都蹭他身上了,他看起来很烦,却足足等着我哭闹了半个时辰,其实他要想走,绝对能走的!”   大郎那个老成持重不近人情的性子,绝不惹麻烦上身才是放在他心中第一位的,甩手就走绝对能干得出来。   可是他竟然没有。   “后来有人来了,他无奈,就蹲下来,摸了摸我头顶,”清河伸手也摸上了自己的头顶,神色怔怔地,似乎在感受他当时的温度,眼中散发光彩,“他说,等我长大了,有能力自己擦干眼泪了,自己去找他。”   姜幸一怔,这和大郎说的不一样,却看到清河突然抬起头看着她,黑珍珠一样的瞳孔幽深而宁静,让人一瞬间就深陷在那样的认真中。   她道:“他说要我找他,我便来找他了。”   他并没说要带她走,但是那句话对清河却十分重要,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妥善收藏,保存在内心最深处,也许连季清平都忘了自己当初说过什么了。   姜幸昂起头,深思有些远:“嗯,其实我好像多少能理解郡主的心情。”   清河换上笑脸,拉住她的手,眨眼间两人就亲得跟一个人似得。   “不过我真正开始喜欢上他,也没多久,大概是上一次他出事,我去牢房里给他送被子……”   “郡主还去狱中看过大郎?”   “嗯,我尝尝偷偷跑去见他,不过大半都是被他言辞拒绝了,一开始,我就想看看他会不会因为我有哪怕一丝慌乱,看看他这个冰山到底会不会解冻。”   清河的情绪似乎低落下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是最近,我觉得那是有些奢望了,我可能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   姜幸抓起清河的手,看着她急道:“郡主不要泄气!”   “一定有机会的!”她不忍看到清河失落,一时情急说了这句话,本是无意,脑中却有个声音呼之欲出。   “大郎在等什么人……”   姜幸念叨一句,想起之前自己跟季琅提到过的猜测,赶紧对清河道:“我家大郎,未必不心悦郡主,我之前就问过小侯爷,大郎为什么这么大了还不娶亲,虽说他之前有过两任未婚妻香消玉殒……但是我娘也没少为他操过心,小侯爷只说大郎太挑剔。”   “现在想想,他或许是在等什么人,等那人年岁到了,再言婚嫁,郡主今年才及笄,可不就是这样?”   清河听她说着,眼中慢慢焕发出光彩,她回握住姜幸的手,惊喜地喊出声:“竟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可是,”她顿了一下,“那他为什么还是那副样子,我已经长大了。”   她的声音有些委屈,昨日面对季清平的时候,她还咄咄逼人未曾让步,现在却像只失魂落魄的小兽,无助地呜咽。   姜幸回想起季清平临走时说的话。   你当时还是个孩子……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   “也许,”姜幸拉长了声音,“是大郎胆怯了……”   清河晃了下神,神色有些愣怔:“这是什么意思?”   “郡主还小时与大郎因缘际会而相识,或许在他眼里,郡主喜欢他,只是虚无缥缈的执念而已,待你长大些,懂了什么是真正的悸动,就不喜欢他了。唔……说简单点,就是他怕你后悔,他已经二十有四,而郡主才十四岁——”   说着说着姜幸也觉得自己说得就是真相。   “我猜他不是不动心,他或许心里比郡主还纠结呢!”她最后给自己的猜测一锤定音,斩钉截铁地道,看她说得如此笃定,清河也有些相信了,或者说,是她期望真相如此。   “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姜幸觉得郡主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她看,她怎么也要替她想想办法回报一下,便沉思着站起身,从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她右手握成拳头打了下自己的左手:“郡主之前一直都是撵着大郎跑,像弹簧一样,越压越反弹,郡主不如晾一晾他,让他担心的事情成为事实,也许他就会一改之前的态度,自己走到郡主面前呢?”   清河还有些犹豫:“可若是他就此更疏远我,与我形同陌路怎么办?”   “依大郎的性情,若是如此还无动于衷,或许是真的对郡主没存心思,但是我觉得不会,”尤其是想到季清平昨日最后说的那句话,看起来像极了望而却步的模样,“郡主放心,我在这边,多少能帮帮你……”   清河似乎是在下决心,她低着头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按照姜幸所说去试一试,刚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紫绢的敲门声。   “夫人,二少夫人过来寻你了。”   清河一听有人要来,急忙起身,拿起一旁的披风系上,作势要走,她匆匆行至门前,转身跟姜幸道:“今日就先说到这,我回头细细想想该怎么做,以后,我还能来府上找你吗?”   姜幸笑着点头:“当然!”   清河推开门后雷厉风行地离开了,在院子里和卓氏擦身而过,紫绢站在门旁,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是摆好的柑橘,上午才入府,下午就送到眼前了。   姜幸跟卓氏招手:“快进来,外面起风了。”   说着,秋风呼啸而起,吹打落叶,撩起飞尘,卓氏扶着肚子走过去,脸色不似往日一样放松。   关上门,把喧嚣的狂风挡在门外,她突然凑过来:“小叔是不是一夜未归?”   姜幸一怔,抬眼看了看她,而后点了点头。   卓氏像到自己家一样拉着姜幸走到桌子前坐下,看到云福记的食盒眼前一亮,但却强忍着口水,转头跟姜幸道:“二郎也是,昨天夜里两人一起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   姜幸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糕点拿出一块推到卓氏面前,安抚她道:“你不用担心,小侯爷和二郎都那么大的人了,做事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担心,”卓氏摇了摇头,从善如流地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又招呼紫绢把那盘柑橘拿过来,边吃边说,“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只是害怕之后会不会有事。”   “怎么说?”姜幸皱了皱眉,觉得卓氏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果然就见卓氏冷下脸来,神色有些嫌弃地道:“昨天我在里间,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在谈论爹……就是二爷。”她可能还不太习惯喊出这个称呼,言语间很是抵触。   “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姜幸提起心,在福禄堂偷听到那些话后,她现在对季珏的印象跌到了谷底。   谁知道卓氏却摇了摇头:“没有,声音太小了,只隐约听到几个字,什么‘威胁’,什么‘棋子’,还有‘利用’,可是这些拼凑不出什么来,所以我过来问问,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姜幸顿了下,无奈地摇摇头:“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   卓氏吃了一口橘子,闻言有些失望,她瞄了一眼食盒,嘴里默默道:“这样啊,那我还是等二郎回来亲自问问他吧……”说罢,起身就要走。   姜幸忙笑着站起来,在食盒里拿出两三块糕点,剩下的都给了卓氏:“看你眼神都没离开过,拿走吧都拿走吧,我就留下两块尝尝。”   又想起季衡宇嘱咐季琅的话,加了一句:“郡主拿过来的,可以放心吃。”   卓氏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孕期时的嘴是最叼的,想吃什么了,多等一刻都不行,她也没推辞,让丫头拿着食盒,离开了醉方居。   姜幸送完她回来,一看桌子上全是橘子皮,想不到短短几句话,卓氏一个人就吃了三个橘子,橘子皮还扒得很完整,这也是份功力吧!   她也吃了一个,却觉得太甜了,吃着容易口渴,又喝了几口茶,才去床上小憩一下,结果小憩睡到了傍晚才醒,醒来的时候季琅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她旁边看书,书卷被他翻得哗啦哗啦响。   “小侯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姜幸睡得脑袋发沉,眼前晕晕乎乎的,被季琅的翻书声吵醒,身影还带着一丝困倦。   季琅放下书看她,发现她睡得小脸通红,便俯身凑过来:“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做什么美梦了?”   他的声音像蒙了一层吸满水的纸一样,不太真亮,姜幸觉得慢慢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了,却忽然觉得全身袭来一阵疼痛。   季琅看她神色不对,马上板正了脸坐起来,伸手抚了抚姜幸额头。   滚烫!   他皱紧眉头,双眼闪过一抹怒色,自己在她身边坐了那么久,竟然没发现她生病了!他不过才出去一天没回来,这丫头怎么就生病了呢?   可是姜幸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姜幸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除了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四肢百骸传来的痛痒感在撕裂着她的神经,她胡乱抓了一把,感觉好像抓住了谁的手臂。   “疼……”她蜷缩着身子,勉强说出一个字。   这好像不是发烧。   “去叫大夫!快去!”季琅扭头吩咐变了脸色的丫鬟们,又问道,“今天夫人都吃什么了?”   紫绢最先开口:“早上没吃,中午吃了小厨房做的鱼和糯米粥,下午吃了一个柑橘,两块糕点,柑橘是陛下赏的,糕点是清河郡主带过来的!”   她说得详细,说完之后才急急问道:“夫人怎么了?”   季琅看姜幸疼得不行,赶紧心疼地把她抱起来:“可能是中毒了!”   低语传进姜幸耳中,原本已经疼到失去理智的她突然睁开眼,她扶着季琅肩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卓氏!”   来了…… 第83章 委屈   二更天。天幕黑蒙蒙一片,万家熄灭了灯火,白日里掀起的狂风却还未消歇,呜隆隆地刮着,尘土飞扬,翻滚的黑云似是在酝酿一场暴雨。   二更天。整个安阳都被笼罩在黑暗里安睡,只有武敬侯府灯火通明。   门前树上的落叶纷纷飘落,溅在匆匆来回路过的下人们的衣摆上,空气中风声鹤唳,越安静越压抑。   有人低声私语,似乎在咒骂着什么,每个人心情都浮躁不安,每个人都绷着一根神经,一边紧张手中的事,一边留意屋里的状况。   二更天了,还是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   突然,一个人慌里慌张地从垂花门那儿跑了过来,他急急将虚掩着的门敲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跟里面人道:“夫人……吃了药……大夫说……中毒不深……已经没事了……”   楚氏蹭地从椅子上坐起来,闻言眉眼松动一瞬,握着拐杖的手终于放了放,她呼出一口气,走上前一步。   “幸娘现在呢?”   “已经睡下了!”   话音刚落,楚氏才刚要放下心,忽然听到里间传来一声撕裂的叫喊,光是听声音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楚氏心中一颤,转身看着摇摇晃晃的水晶纱帘,声音里竟也含着一丝害怕:“到底怎么样了!”   深夜里传来姜幸中毒的消息时她刚要睡下,等她穿好衣服打算去醉方居的时候,卓氏居然也同时中了毒。   她还怀着孩子!   听说姜幸没事,她的心放下一半,然而另一半却又因为此时房里卓氏的喊声而高高悬起。   景氏赶紧过去扶住她,心中也冰凉一片,卓氏躺在里面生死不知,楚氏年岁又大了,经不起什么打击,她担心里面的人又要顾及外面的,此时只好陪在楚氏身侧,可刚才那声嚎哭她也听得真真地,若不是痛彻心扉,怎么能喊得那么凄厉?   “娘,您别担心,瑛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景氏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底气不足,谁知道她刚说完,就看到楚氏睁大了眼,紧张地看着她身后,水晶帘发出轻微的声响,景氏转过身,看到叶氏走了出来。   没有人问她,她只是仰头闭了闭眼,声音犹如一潭死水。   “孩子……没保住。”   “大人呢?”有人紧接着追问一句。   叶氏却是捂着嘴背过身去。   ……   季衡宇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看到那么虚弱的瑛娘。   瑛娘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汗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整张脸惨若白纸,没有半分生气。   ——   他第一次遇见卓瑛的时候,她吃得胖胖乎乎地,一张圆脸讨巧又喜庆,彼时她被卓家大哥架在脖子上,趾高气昂地一手插着腰,奶声奶气地指着他说:“大哥,我要他抱!”后来她抓花了他的脸,气得他满京城找卓家人算账。   他后来再看到瑛娘,胖丫头却已经抽条,长成大姑娘了,他却总也忍不住调侃两句,说什么尚书府家的女儿温雅娴熟,弘阳伯家的姑娘知书达理,安阳城里随手指个女子,都没有她这般一顿饭能吃三个馒头还加一碗汤的!   那时瑛娘跟他爹学武学了个囫囵,却自认为天下第一,张牙舞爪地过来撕扯他,不把他打到挂彩不罢休。   她越揍他,他越嘴欠,他越嘴欠,她下手越狠。   他们这般打打闹闹,直到再也没有人敢去将军府提亲。   瑛娘已经变成了个大姑娘,大姑娘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泪,也只是帅气地蹭了下眼角,然后背对着他坐在草丛上,声音有一点点失落:“好像都没人喜欢我,我爹说我文不成武不就,上不了战场就要嫁人,可是我好像连嫁人都嫁不出去,为什么大哥大姐都那么优秀,而我什么都不会。”   季衡宇那时候却在想别的事。   他其实喜欢安静的女孩子。   一袭白衣,头戴帷帽,树下静静站着,单是看着也赏心悦目,或者不必这样,只要通情达理一点就好。   而瑛娘怎么也和通情达理扯不上半点关系。   总之,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喜欢上瑛娘这样的。   可是卓瑛在她面前掉眼泪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让瑛娘在京城里如此声名狼藉,自己似乎也有一点责任。   “要不,我娶你?”季衡宇咬着牙,说完还有点后悔。   他却记得瑛娘听到那句话后,转头惊讶地望着他的画面,背后是红艳艳的夕阳,将她周身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微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而那双不敢置信的双眼里映着他的影子。   他觉得,那样的瑛娘有点好看。   其实是很好看很好看,是他始终不愿承认罢了。   季衡宇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心野爱玩,谁都无法束缚住他,所以成亲后瑛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像是勒紧自己的枷锁,当一个人明白责任是什么的时候,说明他已经成长了,这不假,但是当一个人开始承认自己做错的时候,他才是真正地摆脱昔日的幼稚。   季衡宇没想到自己承认自己做错的那一天来得这么晚。   他从没有像今天一样后悔过,是任何事都后悔,每一分每一秒都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如果没有做好准备,为什么要信誓旦旦地跟瑛娘说“我娶你”。   季衡宇握着瑛娘的手放在额头上,太阳穴一道道青筋浮现,手里的温度滚烫,他却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冰凉的。   他的瑛娘刚刚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也几乎失去了半条命。   在那之后,季衡宇觉得自己的命都要没了。   他竟不知何时开始,瑛娘在他心里已如此重要。   “瑛娘,你听我的,孩子以后还会有,只要好好活着,只要你好好的……”他咽哽一下,眼前忽然就模糊了。   刚刚温太医的话还萦绕在他脑海中,她说瑛娘余毒未清,小产后又伤心过度引起血崩,情况非常凶险,他说如果撑不过今天,瑛娘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临走的时候瑛娘问他做什么去,他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你别管”。   他从书房赶到落茜居,再见到瑛娘的时候,她已是痛得神志不清。   季衡宇想杀死自己的心都有。   明明只要告诉瑛娘那些事,或许她就会小心了,不会再去醉方居,也不会吃醉方居的东西。   世间难买早知道,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快要失去了,又追悔莫及。   季衡宇从深夜坐到黎明,握着瑛娘的手发了一手的汗,但他就是不舍得放开,一夜里在后悔失望的痛苦中挣扎,一夜里都深陷绝望的泥潭,直到清晨的阳光打落在他身上。   季衡宇高大的身躯瑟缩在床头,压抑在胸口的不安如数爆发。   “瑛娘,如果你怨我,就该起来打我一下!”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不停地认错,期待看到瑛娘睁开眼睛笑着对他说:“你还知道错了呐!”   可惜事与愿违。   瑛娘没有醒来,温太医却走进来了。   “二公子去前厅看看吧,这里还是交给我。”温太医人如其名,说话时声音都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   昨夜里要不是季家大郎冒着风险去宫里递宫牌,他也不会出现在侯府。   季衡宇扭头看他,猩红的双眼里尽是嗜血的狠戾:“前厅怎么了?”   “犯人,”温太医顿了一下,“据说犯人抓到了。”   季衡宇放下卓瑛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对温太医鞠了一躬:“瑛娘就拜托温老了。”   他曾经那么桀骜不驯,如今也有为谁弯腰的时候。   温太医点了点头:“二公子放心。”   季衡宇转身走了出去,匆匆赶去前院,他到之后,就看到前院正厅门前围了一圈人,多数是侯府的下人,此时脸上都义愤填膺,而前面那个,正是泗泠的多木掌司。   季衡宇握紧拳头便冲了上去,积压在胸中的怒火瞬间便爆发,那些无处排解的仇恨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可就在他的拳头即将打到毫无防备的多木之时,季清平却突然挡在了多木身前。   “大哥?”   “你在做什么?”季清平冷冷地看着他,抬手把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压了下去,“弟妹如何了?”   季衡宇急忙看了多木一眼:“还未脱离凶险!”   “那你不去陪着她。”   “温太医说,找到了下毒的真凶!”季衡宇指着多木,“就是他吗?”   他心中着急了,因此说出的话也不管不顾,有人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不是——”   季衡宇感觉手腕处的力道有些大,转头就看到小叔正看着他,眼中仿佛燃着无尽星火。   季琅让开一条路,露出了后面一个跪着的狼狈女子。   “是姮姬亲自将她押送过来的,说是她为了给姮姬出气,在送到醉方居的柑橘上做了手脚,原本是想毒害幸娘,没想到你媳妇也吃了那份有毒的柑橘。”季清平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平稳,好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又好像只是陈述一件事实,可实际上,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担忧。   季衡宇机械般地扭过头,看了一眼季琅。   姮姬突然走上前来,按照大盛的礼数,对季衡宇弯了弯身:“是我管教不严,这两日她听了一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心中憋闷,对侯夫人成见颇深,为了给我出气,才起了坏心思,却没想到殃及池鱼,害得贵夫人现在都没醒过来。我虽舍不得我的侍女,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人我便交给你们了。”   听听这话说的!   背后咬人,难道还是他们委屈了?   季衡宇眉头一纵,一把掐上姮姬的脖子:“信不信我杀了你!”   场面顿时慌乱了,季清平和楚氏一齐喊出声。   “二弟,松手!”   “二郎,松手!”   多木也上前:“二公子,你若是伤害了我们泗泠公主,对目前的和谈可没有任何好处!”   季衡宇却无动于衷,他只是狠狠地瞪着姮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什么风言风语,什么怀恨在心,你真正要害的根本不是姜幸,而是小叔!”   一旁的季珏猛地睁大了双眼。   “二郎!”季琅神色一变,过去拽他,三两下扯不动,伸手按住他手腕的脉门,季衡宇一吃痛,下意识松开了姮姬,转头怒目而视。   “你做什么拦着我?”   季琅嘴角一动,却没说出来话,他清楚季衡宇的性格,他也懂他的心情,在场的所有人算上,最没资格规劝季衡宇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这是一个失败,又惨烈的局。   姮姬为了杀害季琅,间接伤害了姜幸和卓瑛,而她对季琅心怀杀意的根源,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是为了季珏。   那天多木和季珏相见,曾说过季琅是他的绊脚石。   “不管二公子有何怀疑,现在真正的凶手已经在这里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错,二公子若还是不依不饶,尽可以去向贵国陛下提出疑义,你只要找到证据证明真凶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又是公主,那我们也绝无怨言。”   “不过——”   多木鹰眉一挑,高傲的双眼里尽是自得和狂妄:“还望贵府掂量掂量一下时局,此时,是让和亲顺顺利利地完成呢,还是纠结于贵府的后宅之事,耽误了两国邦交和谈的机会。”   季家人皆是脸色一变。   他们没想到多木在这里等着呢!武敬侯府上面几代儿郎,在海境抛头颅洒热血,世代与泗泠为敌,何曾惧怕过他们!如今却被人在自己家里用言语利剑威胁,这是何等的讽刺!   “你威胁我们?”季清平已然冷下脸。   多木却笑了笑:“并不,只要你们能找到证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和亲一旦受到阻挠,我们之前与贵国商谈之事全部作废,当然海禁也不会开放,我们立刻走人。”   “他妈的王八蛋!”季衡宇一把抽出旁边府卫腰间的刀横砍过去,全然不顾多木口中所说,季珏面色一变,率先冲过去挡在两人身前,一把抓到了刀刃上。   季衡宇面色一怔,手上终归没有用力。   “爹……”   他惊讶地喊了一句,就在神色从诧异变成失望的时候,他看到季珏拿起刀转过身,亲自抵到了姮姬的胸前。   “到底是不是你?”他眼中满是纠结之色,握着刀柄的手也为微微颤动,比在场所有人反应都要大的,是姮姬自己。   我是为了塔达啊!   她想说这句话,然而她却不能说出,说出就等于承认了是她在谋害人。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轻佻的声音打破了平静,景彦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人走了过来,身边跟着面露无奈的管家。   “你来做什么?”季琅看着景彦,眼中的意思只有对方能懂。   景彦摊手一笑:“当然是来接公主殿下的,她与我不日就要成亲了,再住在你们府上不好吧,我这刚跟陛下请完命,再把公主接回到驿馆里去,这次保证再也没有红色的东西。”   季家人一听他是来接姮姬走的,顿时怒目而视,不说他向着武敬侯府,怎么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来救泗泠人的场吧!   怎么回事?景世子不是和府上几位爷关系挺好的吗,现在替外人说话怎么行?   “不行!她不能走!”季衡宇急道。   “算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楚氏终于发话了,她看了看季珏提刀的手,缓缓垂下眼帘,“先让公主离开吧。”   “娘!”   “祖母!”   楚氏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中走上前,一把夺过季珏手中的刀,她已花甲之年,手上的力道比季珏方才还稳,留在大家好奇她要做什么的时候,楚氏回身,一刀将那个跪地的侍女结果了。   手起刀落,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   楚氏看着多木:“既然她承认自己是真凶,不管是不是真的,老身孙媳妇生死未卜,腹中胎儿也没了,总要有人赔命。”   多木脸色黑沉,视线落到那个尸体身上,喉咙跟着发紧,多少被楚氏的气魄震慑住了。   “不愧是太夫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楚氏杀了替死鬼,于他们来说是好事,季家人同样有些弄不懂楚氏此举是何用意。   景彦顿了顿,抬手招呼:“事情解决完了?那就走吧!”   姮姬终归是安全离开侯府了,等外人都走干净,楚氏才沉声说道:“明日,到莅正门前,击鼓鸣冤!”   “武敬侯府受了委屈,不能白白受着,得叫天知道!”她斩钉截铁地说。   来了,来晚了…… 第84章 表面   “沈卿,你说这宫闱的高墙,也没有多高,怎么囚禁在里面的人,就是闯不出去呢?”   李庭玉靠在墙根下,身边有人撑着伞,她批阅奏折有些累了,便出来散步,沈轼之刚好留在宫中跟她议事,撞上陛下兴致好,也跟着出来,只是天公不作美,两人没走多久,阴沉了几日的天终于下起雨来。   明璎劝她回去,李庭玉却说赏赏雨色也不错。   于是宫人为她搭起了遮雨的蓬盖,看着雨水沿宫墙檐上水帘似得泄下,她突然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宫人们自然是不敢应声,只有沈轼之僭越地看了她一眼。   收回视线,沈轼之也顺着李庭玉的目光去看雨:“囚困住人的到底是宫墙还是人心,陛下心中自有答案。”   “呵,”李庭玉忽然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生气了,总觉得那声笑里含了几多嘲讽,或许更多的是自嘲,“你竟也能叫朕哑口无言了。”   她长久没有说话,宫人都低着头看脚尖,没人打破沉静的画面,只有雨声淅沥沥地扰乱人的心神。   李庭玉忽然转头冲明璎招了招手,明璎只一眼就看懂了她的眼神,递上一把红色的雨伞,又从宫人那拿了另一把雨伞递给沈轼之。   李庭玉打开后走进雨幕中,头也不回地道:“不用跟着朕。”   她脚步匆匆,扭头要伞的时候语气太冷,自然是没人敢跟上前去,只有沈轼之急忙撑开伞追上去,两人都走了,那些宫人才松了口气。   明璎转过身,神情严肃:“近来陛下心情不悦,你们做事都仔细着点,千万别去触陛下的霉头。”   “是……”宫人们侍奉在陛下身侧,自然知道明姑姑说的话不假,纷纷应声。   沈轼之已经赶上了李庭玉的脚步,撑着的黑伞不自觉得向那边挪过去点,身边没有人了,他说起话来也不再顾及。   “听闻殿下在承乾殿跪了三日,最后体力不支晕过去了,现在怎么样了?”他开口问道。   李庭玉脚步不停,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耐:“想问什么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沈轼之脸上神色怔了怔,他皱了皱眉,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看来泗泠的事很棘手啊,竟让你都感觉到束手无策了。”   李庭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又继续向前走,只是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她叹了口气,却是说起之前的事:“琛儿不想娶卓家人,尽管他早就知道我已经给他定好了皇后人选……张氏,人不错,在东宫后院里当一个宠妃还可,却担不起国母的身份,并非是因为她地位如何,而是因为她的为人。”   “但是,张氏是琛儿喜欢的人。”沈轼之紧跟着说了一句,他似乎看到李庭玉的身影顿了一下,可是再仔细一看,她还是那副雷厉风行的姿态,永远都走在他前面。   “我知道,不过这个位子上的人,哪里奢侈到可言喜欢二字。”   “就像我们两个人吗。”沈轼之轻声说了一句,不是询问的语气,只是叹息着说了一个事实。   像他刚才说的,困囿人一生的,不是什么宫墙,只是人心罢了,人心要你放弃什么,再舍不得也要放弃,两全固然最好,然而这世上往往很少存在可以两全的事,人必须要承认自己的渺小。   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有人甘之如饴。   “尊荣富贵,这种东西看着是镜中花水中月,却其实是最最实在的东西,对于卓家人来说,他们将一腔热血都洒在北疆的土地上,朕能给的除了荣华富贵,其他东西再也没有,圣宠是什么,不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东西吗?只有卓家的繁荣能绵延下去了,他们才有机会继续为大盛征战。”   “历来都是处在皇位之上的人害怕臣子势力壮大,鲜少见到如你这般要保护臣子的。不过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下面那些见风使舵的人绝不在少数,一旦看到谁受到一点陛下的冷落,恐怕就要落井下石,更别说那些本就别有用心的人了。只是你也该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不论是卓家,还是殿下。”   承乾殿已在眼前,雨水从汉白玉砖的台阶上滚滚流下,两人走了这么一路,衣摆早就湿透了。   李庭玉仰起头看了看这座雨幕中金碧辉煌的宫殿:“我也不能保证什么,只是眼下,能护得他,保得他,站在他身后的唯有卓家,身后事由他自己定夺,我最多给他筹谋到我死的那一刻。九娘,他说什么都得娶。”   她说完,讪笑一声,抬脚登上石阶:“我之前还给他机会,看他敢不敢亲自来我面前给张氏抬位分,要是北疆能一直安分下去,由着他也未尝不可,可是近来一封一封密函传回京城,我也知道王叔终于要开始收网了,眼前泗泠那里还是一摊烂账,他孤零零一人怎么走下去。”   沈轼之跟着她走进承乾殿里,恭敬地道:“还有臣在他身侧呢,殿下身边并非是孤零零一人。”   李庭玉扫了扫肩膀上的雨水,接过来承乾殿里侍候的内监递过来汗巾擦了擦手,好笑地看着他:“你的忠心朕向来知道,不过——”   “陛下!”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有人在雨中跑来,慌慌张张地从石阶上摔了一下,又继续奔到近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陛下,武敬侯府……武敬侯府把莅正门前的鸣冤鼓敲响了!”   李庭玉觉得眼皮一跳,胸中突然提上来一口气,尚且来不及开口,已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绵长不止,一声比一声烈,沈轼之忙走上前,瞥了一眼报信的内监,手又放了下去:“快去喊太医!”   李庭玉伸出手:“不必。”她掩着唇,等到平息下来,脸色已近苍白。   “昨夜里季家大郎来宫里求要温太医,说是卓瑛小产凶险,今日就来击鼓鸣冤了,发生什么事了?”她不紧不慢地转身走到大殿里,挨着暖炉坐下了,明璎恰好这时候也到了,匆匆走到她身后,递上了个软垫。   那内监跪地道:“鸣鼓的就是武敬侯府的二郎,说二少夫人小产是因为中毒,而下了毒的就是泗泠公主姮姬殿下,要陛下给武敬侯府主持公道!”   李庭玉手指顿了一下,站在内监身前的沈轼之抢在之前问道:“他有什么证据指证公主?”   “这……”那内监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李庭玉眯了眯眼,冲内监挥挥手:“让季二郎先回去,召佐伯多木和姮姬进宫,告诉季二郎,待朕弄清楚事情真相会给他一个说法。”   内监应声,起身后退几步,才转身匆匆跑出去了。   “当下商谈正陷入瓶颈,你觉得,多木突然整这么一出,他们为的是什么?”李庭玉掐了掐眉心,脸上似有疲色。   沈轼之沉着脸道:“自从泗泠内乱平息国土一统之后,海上领域就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商谈过程中丝毫不让,是不是看中了陛下一心想要开放海禁,所以才这么无所顾忌。”   李庭玉睁开眼,慢慢陷入了沉思,瞳眸幽深,半晌后,她摇了摇头道:“没有那么简单。”   ——   武敬侯府去莅正门前击鼓鸣冤的事很快就在安阳中传开了,季衡宇一身黑衣跪在宫门前,大雨滂沱倾盖而下也毫不退却,却始终没见到天颜,最后被一个小内监给打发走了。   陛下召了泗泠使臣入宫。   各府都关注着皇宫动向,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拿到消息。   “都听说了什么?”晋王府上,晋王坐着斟茶,有些漫不经心地问身前的人。   他身前跪坐着的是谢柏。   “泗泠公主有个侍女听说姜元娘原是要嫁给景彦的,景彦还对她念念不忘,一气之下起了杀心,结果没想到害了季二郎夫人和肚里的孩子,人赃并获,那个侍女已经被太夫人当场杀了,可是季二郎不服,觉得真正的凶手就是公主,才去宫门前喊冤的。”   谢柏喝了一口茶,见晋王听完后没反应,又问了一句:“咱们怎么做,静观其变?”   晋王笑了一声:“等吧,有人会来找我们的。”   ——   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公主下毒一事,最后被陛下轻拿轻放,只道武敬侯府已手刃凶手,便就此作罢吧,侯府也终没找到是公主指使的证据。   反倒是季家二郎气不过陛下的处置,喝多了酒在宫门前大闹特闹,扬言要自己报仇,被陛下狠狠训斥了几句,差点打了他廷杖。   众人都知是武敬侯府委屈,可又不能说什么,陛下的态度显然更看重和泗泠人交好,这个节骨眼上,哪能真的问罪。   自从中毒之后,姜幸白日里都是睡得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她虽中毒不深,但身子骨有些弱,过了几日才渐渐恢复,期间季琅一直守在床前,连屋子都没踏出过几步。   听说陛下已经为这件事作出了裁决,姜幸喝着药,总觉得心里苦丝丝的,除了不甘,更多的却是愧疚。   季琅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边用手帕擦了擦她嘴角的药渍,一边道:“侄媳妇已经醒了,温太医说只要身子将养好,以后还是能怀得上孩子的。”   姜幸一怔,急忙抬头看他,卓氏脱离危险她是知道的,可是近来府上一直传言卓氏可能以后也不能有孩子了,她就既悔恨又愤怒,卓氏是在她这里吃下东西中毒的,本是无妄之灾,二房那边都那么期待孩子的降生,没想到竟是这个局面。   她怎么也没办法原谅自己,现在听到季琅说卓氏还有希望,她那颗心一下又活了起来:“真的?真的没事吗?”   “真的。”季琅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拨了拨姜幸额前的发丝,声音绵软温柔。   姜幸愣了愣。   季琅以前虽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可笑都是直达眼底的,今日却有些不同,仿佛,心里搁着好多事,都瞒着她不说。   “小侯爷,你怎么了?”   “芊芊,其实……”季琅放下药碗,眼睛看着底下,神色有些落寞,姜幸没了声音,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就看到他仰起头勉强地笑了一下:“其实你不必自责,这件事不怪你,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姮姬真正想要杀的是我,只是我碰巧没吃那份有毒的柑橘罢了,你和侄媳妇,都是替我挡刀。”   姜幸从来不知道这其中曲折,她一直在病榻上,丫鬟们也不清楚,此时听到季琅这么说,满心都是疑问:“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害你?”   说完,她脑中有什么电光石火一般闪过:“是……为了二哥?”   季琅一怔,脸色认真起来:“你知道什么?”   姜幸反应过来,忙摇了摇头:“没,是突然想到,姮姬似乎对二哥有些特别……你快说,所以到底是什么回事?”   季琅摇了摇头:“有些事,我们无法告诉陛下,姮姬的动机,还有二哥的事,所以我们才很被动,显得指认姮姬很苍白无力,你只要记得,二哥如今很仇视我,也想要把我驱逐出去……”   “所以你尽量不要往二房那边凑,等事情告一段落了,我再告诉你具体是怎么回事。”季琅吞吞吐吐地,很多话依旧埋在心里没说,姜幸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最后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要是有一天我不做这个小侯爷了,你会不会跟着我?”   季琅突然问她。   姜幸猛然抬起头,刚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急急敲门。   紫绢去开门,发现来人是长安,安阳下了三日的雨,今天才消歇,空气中尽是冷意,他却脑门都是汗。   “小侯爷……在里面呢吗?”长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呢——”   紫绢还没说完,季琅已经到了她身后。   “什么事?”   长安掐着腹下,长喘一口气,才道:“驿馆传来消息,说备嫁的泗泠公主姮姬,死了!”   “被人杀死的!”他又加了一句。   来晚了,昨天找了一天的房子,累到感冒。 第85章 善良   姮姬死了!   姜幸在屋里听得真亮,一颗心忽然高悬起来,砰砰乱跳,在这个节骨眼眼上,姮姬身亡对大家来说绝对都是始料未及的事。姮姬害死了卓氏肚子里的孩子,还差点害死她,姜幸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公主绝对没有一天同情心,她甚至也恨不得她死。   可是就连陛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为了商谈能顺顺利利进行,眼下姮姬死了,对大盛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更别说……   姜幸正坐在床上想着,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她抬头一看,竟发现窗台前摆放的锦瓶摔碎了,而季衡宇半扇身子正钻进来,一只脚踏到了檀木香案上,眼神中带了些慌乱和错愕地看着她。   “干嘛有正门不走!”   姜幸还来不及惊叫,季琅已是匆匆走过来,麻利地脱下外衫套罩在姜幸身上,大声呵斥了季衡宇。   这两日下雨屋里索性烧了地龙,便又有些惹了,姜幸只穿了中衣,虽然也没太暴露,只是于理不合,季琅骂骂咧咧地给姜幸紧了紧领口,只露出她一个小脑袋。   季衡宇已经跳了下来,全然不顾季琅的怒火,面露急色,行至两人床前道:“我也没想那么多,正门进来是不行了,一会儿肯定有人来堵我!我长话短说,小婶婶,瑛娘这两日身子太虚经不起任何波折,到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在她身边,你一定要安抚着她点,让她别担心!”   姜幸自己拿过季琅的衣服穿上,把头发从衣服里抄出来,边起身边问他,脸上已然是郑重的神色:“你做什么了?为什么不能陪在她身边?”   目光一挪,她猛然站定了身子,眼睛紧紧盯着季衡宇的袖口,外面黑袍袖口处金丝云纹,里面雪白的中衣却露出了一抹猩红。   她觉得自己隐隐猜到答案了。   季衡宇顾不上许多,他还想着卓氏:“总之卓氏就拜托小婶婶了!”   说完便要走,还是向着窗户那里,季琅从始至终都没来得及说话,见他拍拍屁股就要走了,赶紧过去一把抓住他黑袍,冷眉问道:“你动手了吗?”   然而时间并不允许他们把话说清楚,醉方居外面突然传来吵嚷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听见长安扯着嗓子喊“这里不许进”,季衡宇听见响动一把抽回自己的衣服,转头嘱咐他们:“别说我来过!”   说完,他向下一跳,窗户关上的同时,醉方居的门一下被撞开了,姜幸赶紧裹紧衣服攥紧季琅怀里,窝在里面呜呜哭:“小侯爷,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闯进屋里的人,和拦着不让他们闯进来的人都愣在当地,季琅张开双臂,僵硬地看了看来人,然后才崩起脸来,握紧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一声,沉声道:“至此一次,下不为例,本侯便绕了你,红绸,把碎片收拾收拾!”   “啊……哎!是!”红绸忙跑过来,低头收拾地上锦瓶的碎片。   闯进房门的那群人,为首的身穿红甲,腰间配着长刀,长着络腮胡,一双鹰眼炯炯有神,视线在屋内一扫,眼见着小两口如此亲密,神色都未动一下。   季琅抱着姜幸侧过身去,挡着她不让人看到,声音里带了分不耐的冷然:“狄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光天化日强闯民宅,也太不把武敬侯府放到眼里了吧!”   禁军旗下的玉麟军大统领狄严,负责此次泗泠使团的安危,他身后跟着的就是多木,这样毫不畏惧便硬闯进来所为何事,其实一想就能明白。   季琅揉着姜幸的头发,亏芊芊反应能这么快,把房中不宜出现的景象一两句话遮掩了过去,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激灵?   那边,狄严冷面不言,从怀中掏出一个腰牌,拿在手上给季琅看,京中最冷面无私的狄统领,对陛下说话的时候都不假辞色,永远不会笑脸示人,行事作风也非常果敢坚决,谁都不怕得罪,虽然人缘不咋地,但他很得陛下信任。   季琅看了那腰牌一眼,一只眉向上挑了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既然是陛下授予的,本侯也没什么好说,说吧,来查什么?”   多木上前一步,右手放在胸前弯了弯身,先礼后兵:“不知小侯爷有没有看到贵府二公子?”   “二郎?”季琅刚出口,窝在他怀里的姜幸突然虚弱地咳嗽起来,一声挨着一声,像要断气了似得,季琅赶忙板正了脸色,“托你们的福,我夫人大病未愈,尽跟我使小性子拖着我陪她,我连自己屋都没出,上哪去见二郎?”   多木神色一顿,季琅已经又开口了:“你们找二郎做什么?”   狄严将腰牌收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声音冷得像从寒潭里捞出的寒兵利刃:“姮姬在驿馆被害身亡,死之前,曾有人看到过他进过驿馆,何况季二郎之前就曾说过要报仇,姮姬之死,季二郎嫌疑最重,陛下派我来捉拿他。”   多木在房中巡视一圈,见狄严说完,转身便要走:“既然这里没有,就去别的地方看,找不到杀害公主真凶,我们泗泠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狄严手中拿着的是陛下御赐的金牌,别说闯侯府,就是当今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沈轼之的丞相府,那也是说进就进,何况人家还是因为公事,季琅不能挡,也挡不住。   他放开姜幸,抬脚追了上去:“狄统领现在已经把二郎当真凶来看了?有人亲眼见到他杀人吗?”   狄严一挥手,他带领的数十个玉麟军齐刷刷地掉头走,后面跟上了个尾巴脚步也未慢分毫。   “抓人是我的任务,断案是京兆尹的事。”   狄严冷声说道,头也不回地出了醉方居,不知道在这之前侯府里别的地方他去没去过,但是季衡宇此时应当不在这里了,季琅停下脚步,眼中情绪收敛,化为一潭死水。   多木却慢了下来,他落在最后,扭头看着季琅,似笑非笑道:“小侯爷似乎并不怎么担心贵府二公子嘛。”   季琅笑了笑,毫不客气地回敬他。   “掌司好像也并不替贵国公主伤心啊!”   两人会心一笑,转身的时候各自沉下脸。   季琅回到屋内,发现姜幸已经将他的衣裳褪下,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赶紧快步走过去:“你干什么?”   她脸色还未恢复,朱润红唇显得脸纸一样的白,眼下也尽是暗色,身子虚弱地不堪一击,姜幸抻头看了看他身后:“都走了吗?那个大胡子看起来好可怕!”   她披上斗篷,话音不断:“玉麟军那么大的阵仗,二房那边肯定也得到消息了,二郎既然拜托了我,我怎么着也要过去看看瑛娘。”   “你说,二郎真的杀了公主吗?”   她还未休息够,眼下还有工夫担心别人,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身子吃不吃得消,可是季琅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理解眼前的人。愧疚真是很难磨灭的一种情绪。   季琅扶着她肩膀摆正她身子,替她把斗篷前的带子系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又给她戴上帽子:“你觉得二郎会杀人吗?”   “我觉得不会,”姜幸摇了摇头,“他怎么会那么傻呢?”   季琅笑着推她到门前:“那你就这么跟侄媳妇说,你说的话向来最让人信服。”   姜幸被推了出去,身后还跟着青萍和绿荷,也许是因为季琅并无急色,她心底的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带着两个丫鬟,她去了二房的落茜居。   路上没有再碰到玉麟军的人,大概是来醉方居之前就来搜查过了,她到落茜居的时候,正听到屋里传来激烈的喧哗声,姜幸赶忙提着裙子进去,发现卓氏穿着骑装,手里还拿了一把剑,身前一堆人挡着喊。   “少夫人不能出去,您身子还未好全呢!”   “这帮杀千刀的,害了我的孩儿,还敢贼喊捉贼拿我相公,别说人不是他杀的,就算是他杀的又怎么了!难道那个贱人不该死吗!”   姜幸一脚踏进去的时候,正听到卓瑛骂了句脏话,那是京中贵女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再看到她手里的兵器,顿时吓得向后稍一步,刀剑无眼,且卓瑛拿剑的姿势实在不稳当。   “小婶婶!”卓瑛看到来人,渐渐睁大了眼睛,也不再去固执地突破重围了,把剑放下丢到一旁,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说实话,看到瑛娘这般生龙活虎的,姜幸悬着的心反而放下了一半,她快步走过去,握住卓瑛的手腕,将她往床上推:“你身子受了多大的苦,怎么敢就这么下地呢?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住这么折腾,别以为大夫说你没事就真的没事了,万一加重病情,有你好受的!”   她像是个老妈子一样,一路给她推到床前嘴也没闲下,说着说着鼻音越来越重,最后声音也跟着沙哑起来,俨然是有了哭腔。   卓瑛本是要推拒的,现下竟也不好意思了。   她回到床前坐下,想了想,又脱了鞋翻身躺到床上,枕着大迎枕,看姜幸在她床前低着头吸鼻子,眼睛慢慢移到上头,很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好愧疚的,这孩子,大抵是跟我和二郎都没有缘分。”   跟她粗着嗓子骂天啐地时的语气很不一样,卓瑛现在就像高山上的流水,潺潺流动的时候,温和而沉静,有一种荡涤人心的空灵。   但是姜幸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卓瑛有什么魔力才让她有这种感觉。   一切善良的人,可能就是如此模样了。   来了。 第86章 坦白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真的很伤心,”卓瑛看着姜幸,褐色瞳眸幽深,眼底缓缓浮上一层水雾,她意识到自己又流泪了,急忙转过头蹭了一下,才又回头看她,“但是在我昏睡的那段时间,虽然意识模糊不清,却好像听到了相公对我说的好多话。”   “他以前从不会跟我说这些……”卓瑛垂下眼睛,手指拨动着衣袖上的花纹,“说来奇怪,人啊,总是在快要失去的时候才懂得别人的好,才肯说出埋藏在心底里的话。”   姜幸不知道卓瑛都听到季衡宇说了什么,想到平时他们两个打打闹闹,季衡宇对卓瑛的态度向来是粗鲁的,也许经过这件事后,他多少也能变得温柔些,对卓瑛更挂心些。   只要懂得珍惜了,日子还有得过。   她抚上卓瑛的手,眼睛盯了她半晌,却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说庆幸,不太合适,说恭喜,那更不好,那件事说到底,是因为她才给卓瑛带来了伤害,心中横着这道坎,轻易是迈不过去了。   谁知道卓瑛却支着身子坐起身,郑重地看着她,认真道:“我原本想着,要是那天自己没去醉方居就好了,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好像也不对。”   “怎么?”   “我没去,那些柑橘怕是都要让你吃了,今日你还能不能坐在这里还未可知。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我肚子里的孩子,可凡事都要看两头,只盯着坏的那头看,活着可就太累了。”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眼中流淌的光都是温柔的,姜幸想象不到那个风风火火泼辣跳脱的卓氏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她见过的人无数,而只有眼前的人才是活得最通透的那个。   “本是来安慰你的,结果却要你来安慰我了。”姜幸低头小声道。   “安慰我?”卓瑛愣了一下,想起方才房中发生的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怕我担心相公吗?”   姜幸抬头看她,眼中满是错愕:“难道不是吗?”   卓瑛摇了摇头:“别的事或许会,这件事却不会。”   听她声音如此笃定,姜幸心中反倒拿不准了,她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门那边,小声问道:“难道人不是二郎杀的?”   谁知道卓氏依旧是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觉得,近来发生的事,都太巧了吗?”卓瑛看着姜幸,眼底露出一丝看不透的深意。   姜幸从落茜居里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卓氏到最后也跟她说清楚自己是哪来的自信相信二郎不会有事。   回到醉方居的时候季琅已经不在了,姜幸等到天黑,季琅没等到,却等到二郎被抓捕入狱的消息,一颗心顿时又悬起来,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要大家都去福禄堂,姜幸身体还未恢复,那丫鬟说她不用去了。   可姜幸想了想还是不能放心,便披上衣服出去了,到福禄堂门外刚好和叶氏碰上了,她喊了声二嫂,却见叶氏心不在焉地越过了她,既没应声,也没看她。   叶氏不是会甩人脸子的人,现在不知想什么那么入神,姜幸狐疑地跟着叶氏到了里面,一进去发现除了她们两个,还有卓氏,其余人都在,连季琅也在里面。   大家的脸色都很沉重。   “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都来了,咱们说说二郎的事吧。”楚氏是第一个发话的人,她点了点拐杖,满是皱纹的脸上疲色尽显,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   姜幸这才发现,地上还跪了一个人,竟是季珏。   要说二郎的事,为什么二哥会跪在地上?姜幸谨慎地走到季琅身侧,随他一起在楚氏身边站着,季琅伸手在后面捞了一把,将她往自己那边拽了拽。   楚氏已经沉着嗓音开始说话了。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二郎大概入了那个佐伯多木的圈套了,今天狄严之所以带着陛下的手谕搜府,是因为他在泗泠公主住的那间房里,搜出了一封用二郎的字迹手写的书信,上面写着他约公主见面的时间,和公主的死亡时间刚好吻合。”   景氏也是才听说这件事,闻言马上寻出了其中的破绽,脱口道:“谁会在杀人之前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呢,显然是有人故意陷害二郎的。”   “二郎之前在宫门口打闹,正赶上下朝的时候,许多官员都听到他放出的狠话了,他自己亲口说过要找公主报仇,所以本身就有重大嫌疑。”季清平看着自己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给她解释,景氏皱了皱眉,又看向楚氏。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定二郎的罪吧,没有直接证据。”   楚氏冷哼一声,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她的嘲讽之意:“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正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没有直接证据,为了给泗泠一个交代,就是这些也足够了。”   “现在两国商谈陷入瓶颈,就是在海运税上都争执不下,两国都想采用有利于本国的政策,谁都不肯松口,要是这时大盛作出了对不起泗泠的事,正好可以被他们揪住错处加以利用,陛下现在是骑虎难下,更别说还会有煽风点火的人了。”楚氏沉着脸,手指在九头蛇杖的眼睛刻纹上一下一下地摩擦着。   实际上,情况远比她说得更要复杂……   “说吧。”   楚氏说完,见没人出声,突然抬起蛇杖敲了敲地面,看着季珏道。   季珏猛然抬起头,神色有些错愕,楚氏眼中隐有怒气,强自压着,才没有爆发出来:“说说你对多木此行了解多深,说说你知道的那部分,要说你对季家没有一点情分,我也不信,现在你的亲儿子都已经入狱了,你还是在旁边看着,什么都不想说吗?”   她这幅看透一切的姿态让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愣,姜幸抬头看了看季琅,只能看到他冰冷的侧脸,脸上的表情并不像她一样毫不知情,却也不像楚氏那般愤怒又失望。   还有了点别的。   眼下竟是迷雾一片,姜幸眯了眯眼,抚着胸口又去看季珏,季珏一直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在刻意压抑着什么,福禄堂内寂静无声,只有风吹响水晶帘的声音,啪嗒啪嗒一声敲击在人心上。   半晌后,季珏终于开口了。   “姮姬,不是来和亲的。”   众人心中一凛。   “多木一开始就知道,他提出的那些有关开放海禁的要求大盛一条都不会答应,在商谈之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大盛屈于劣势,要大盛理亏,不得不接受多木的要求。姮姬本来就是颗棋子,像她那样的公主,在泗泠不止一个,不算珍贵,更何况多木的家族在泗泠只手遮天,皇族早就落寞了,说不定很快就要改朝换代。在使团尚未登陆之前,多木就已经决定了姮姬的结局。”   季珏紧着眉,眉峰一立,狠声道:“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先拿来开刀的人,竟然是我们季府!”   “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楚氏站起身,厉声指着他,“她在府上住了这么多日,你一句话都未透露过!姮姬能接触到的人除了咱们还会有谁,你觉得多木不从咱们这里下手,又会向谁下手呢,啊?我问问你!”   “从下毒开始,不,也许更早,多木早就把咱们当作口中之物了,瑛娘小产失子,幸娘也差点去半条命,要不是我逼问你,你到今日还不会说,季珏,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楚氏连声呵斥,每一句都像一把利剑刺向季珏的心脏,她说得脸色涨红,到最后气都提不上来了,轰然眼前一黑,向后直直倒下去,在场之人一看连忙去扶,“大夫!快去叫大夫!”   季珏也害怕了,站起来要去扶她,楚氏坐到椅子上,顺了一口气,抬手摆了摆:“不必了……”   季珏看她疲倦的脸色,重新跪了下去,语气后悔不已:“娘,不是孩儿不告诉你,多木手里,握着我许多把柄,他拿捏着我的脉门,我毫无办法!”   “泗泠之前南北对立连年征战,当年大盛能大败泗泠,也是因为他们背腹受敌,可是这些年,在多木的带领下,泗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泗泠,皇室也名存实亡,不管是姮姬,还是玉姬,都只是案板上的鱼肉,要是我背叛他,被他发现,我的妻子和孩子都活不了了!”他膝行上前,伸手抱住楚氏的腿。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对季家人动手,不然我说什么都不会听他的!”季珏几句话已是落了泪,悔恨地摇着头,却不知,那句“妻子”和“孩子”也是毒蛇一样的话,狠狠伤透了别人的心。   也是慢慢抬起头,不想在看到这幅画面。   “我不是要你来做割舍的,”楚氏抽出自己的衣服,冷冷地看着他,“天家一天姓李,我们武敬侯府跟着一天姓李,你要是还承认自己的是季家人,就该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楚氏是跟过季乘风上过战场的人,她见过将士马革裹尸,见过烽火狼烟,见过边城困苦,她胸怀的一腔热血自始至终是洒向大盛的,她根本不会要季珏去选择是要这边的叶氏还是那边的玉姬,身为季家人,就该一心为大盛,没有回旋的余地。   尽管本质是一样的。   季珏低着头,沉默地看着身前地板上的花纹。   “我选——”   “二哥不用这么着急回答,”就在季珏开口要说出答案的时候,季琅忽然打断他,“怎么说,这个选择也事关人命,被胁迫着作出的选择,我也不敢信。”   他眯了眯眼,陡然行至楚氏身前,看了一眼季清平。   季清平见他看过来,这才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明黄色的织锦,只有陛下亲手写的手谕才会用这种颜色。   “我刚从宫里回来带回了陛下的手谕,一直没来得及说。”   “怎么?”   “陛下要在明日早朝之后,于承乾殿亲自审讯二弟,”季清平郑重其事地说道,“到时,我们府上的人也可以在大殿之上听审。” 第87章 庭审   晚上回醉方居的时候,红绸拿着个墨封套着的信跑到姜幸跟前,姜幸想着福禄堂发生的事,深思正神游天外,红绸喊了几次才听见。   “嗯,怎么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信封,走到玫瑰椅上坐下来,打开看着,红绸开始解释。   “夫人走之后门房那边直接送过来的,成王府的请帖,说是郡主派人递上的,要夫人明日去府上做客。”   那日清河郡主走之后侯府就发生了中毒的事件,清河也派人送过补品,只是一直未露面,却不知道为何,姜幸总觉得清河不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待看到请帖里面夹着的那封信后一切都明晰了。   原来是成王担心清河嫁不出去,让人总结了安阳所有适龄的青年才俊供她挑选,看她情绪抵触,才拘着她不让出去,清河在信上大吐苦水,最后写的信纸都没地了,才说一定要当面跟她说才好。   姜幸看完后不免失笑,而后却又疑惑起来,按照清河的性格,这种大事她是不会瞒着成王的,可是成王还在为她挑选夫婿而发愁……是不是说明对于这桩婚事成王并不同意呢?   挥掉脑中的猜想,姜幸去耳房沐浴完出来,又坐在季琅的书房里看了会书,看到眼皮子都沾上了,小脑袋一下一下地敲着,紫绢过来上了两次醒神的茶水,都是欲言又止,什么话都没说便退下了。   等到第三次的时候,紫绢急匆匆地撩帘走进来:“小侯爷回来了!”   姜幸瞬间恢复清醒,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盖在脸上的书翻滚着掉到桌子上,脸颊上还有手支着脸压出的印子。   季琅下午去刑部看二郎,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等这么晚也是放心不下,闻言便从书桌那边走出来,一到正厅,刚好看到季琅推门进来。   季琅一边解披风的带子一边看过来,神色微怔一下,眼中马上有了笑意,还不等姜幸问他二郎的状况,便大跨着步子走过来,伸出大手在她脸上蹭了蹭:“哈哈哈,你怎么睡出个拳头印?让我数数,一二三……四根手指头……”   姜幸脸上一红,赶紧把他手拂开了,心里却没由来得放下心,要是事态严重,季琅不可能这么轻松。   “你快别取笑我了,说说去刑部见着二郎没,怎么说的?”   季琅吸了口气,手指在头顶抓了抓,然后坐到一旁喝了口茶:“当然见到了,大郎现在主管刑部,就是他一句话的事,陛下也没为了避嫌而把二郎送到大理寺去……”   “那二郎怎么说,姮姬真是他杀的吗?”姜幸还是最关心这个问题,她跟着走过去,一边挥手让紫绢去上一杯热茶。   谁知道季琅摇了摇头:“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在承乾殿怎么应对多木,他费尽心思兜了这么大圈,绝对会死咬着不放的。”   说着说着就没音了,看脸色似乎是开始思考明日的事,姜幸急道:“要是找出真正的凶手,不是就可以还二郎清白……”   她顿住声音,看到季琅也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的确,这样是能洗脱二郎的嫌疑,可是大盛依然还是没理。   季琅看她仿佛吃了一瘪的模样,起身拍了拍她肩膀:“你不用操心了,明日也不用进宫,一切就交给大郎和我!”   他敲敲胸前打包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明天的一切都不是事似得,姜幸眨了眨眼,问他:“娘去吗?二哥去吗?”   季琅低头沉思半晌,才道:“二哥不去,娘年纪大了,这两年身体也不好,我和大郎也不想让她去。”   那看来,楚氏本身也是想去了,姜幸没再追问,扭身去了里间,至于季珏不出面,姜幸似乎也能想到原因,他既然被多木威胁着,怎么做都里外不是人,此时不出面是最好的选择。   看到季琅跟着她进来,姜幸坐在床上,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去看他:“对了,明日我要去一趟成王府。”   季琅脱下外袍要去沐浴了,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眉头轻轻皱了皱:“去成王府做什么?”   姜幸想起清河郡主的嘱托,到底没把她和大郎之间的纠葛说出来,只解释了表面上的:“清河郡主托人送来的请帖,说是成王近来逼她成亲,总是关着她看些青年才俊的画像,郡主苦不堪言,想要找我诉诉苦。”   季家和成王府一直以来都是交好的,季琅和成王也算是忘年交,他对清河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还有些犹豫:“她眼光是高,谁都看不上,成王在酒席上哭诉几次这事了,但是她什么时候跟你这么好了,都没见过几次面吧?”   “就上次之后嘛……女儿家的情谊来得很快的,小侯爷不懂。”   季琅轻哼一声,语气很是不屑,临了踢踏着鞋要出去的时候,又若有所思地回头跟她说了一句:“我明日让长安跟着你,你从王府出来就直接回来,最好别在大街上晃荡。”   姜幸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季琅已经离开了。   她意识到季琅开始担心她安危并控制她行踪还是很早的时候,可是这么久了她一直不清楚缘由,唯一记着的就是季琅让她小心楚寰那次。   姜幸想着想着,靠在床头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很快就睡着了,连季琅什么时候出来的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床上属于季琅的那边规规整整的,人也没了踪影。   红绸拿给姜幸衣服:“小侯爷走时候嘱咐我别忘了提醒夫人,让夫人别忘了把长安带上。”   好像说顺口溜似得,姜幸笑了笑,早上穿戴好后就让紫绢去准备马车了,出府的时候带了三个人,青萍,绿荷,还有季琅一直提醒她不要忘的长安。   成王府距离武敬侯府不远,马车行了没一会儿就到了,王府门前有个着杏黄印花袄的丫鬟正候着,见是姜幸下车了,热情地迎上来给指路:“郡主等了好久了,您可来了!”   不知为何,姜幸总觉得清河身边的人都变成了跟她一样的性子,大方又爽利,让人瞧着也觉得欢喜,虽然平时清河给人的感觉是不易接近的——可能她不太喜欢那些围着她的世家女吧。   姜幸正回忆着她在魏国公府第一次看到清河的画面,没注意前路,那带路的丫鬟忽然停住脚步,惹得她也差点撞上,待她抬头看去,亮堂的心马上就布满阴云了,想不到在成王府也能见到她不想见到的人。   “大姐姐怎么在这?”姜嫣眼里满是惊奇,显然没想到会撞上姜幸。   几日不见,她更清减了,下巴削尖了,脸也瘦了一圈,衬得眼睛变得更大,看着姜幸的时候其中的敌意却丝毫不减。   姜有卢的尚书之位被罢黜之后,尚书府的荣光一去不回,纵使姜修时现在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可他和父亲不和也不是秘密,姜家一下比以往萧条许多。   让人惊讶的是,李氏并没有弃姜有卢而去,他的一双儿女也依然留在姜府。可是原本被众星捧月的姜嫣身边变得冷清多了,甚至还多了许多冷嘲热讽的声音,向来都过得像小公主一样的她哪里忍受得了,据说在别人家的宴席上还因此出了丑,惹来更多人的嘲笑。   这些都是姜幸无意中听到的,她也没有很在意,毕竟,挡在她身前的敌人已经不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妹妹,也不是父亲,甚至也不是李氏,而是晋王。   不过她也没心宽到对姜嫣笑脸相迎,姜幸收起笑意,面色冷然地看向那个带路的丫鬟:“郡主那里怎么走,我们快走吧。”   直接无视了姜嫣。   那丫鬟看出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也怕让两人继续说下去会出什么事,急忙应了一声便要向前走了。姜嫣见姜幸姿态如此之高,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然而就在姜幸即将越过她的时候,她突然整了整表情,笑看转身看着她:“大姐姐平日里还是多回去看看父亲吧,父亲很是想念你,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你看看近来武敬侯府出了多少事,真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能接纳你的只有自己的亲人。”   “大姐姐好好想一想吧。”她阴阳怪气地说完,不等姜幸回应,留下最后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只是也没出去,而是去向岔路的另一个方向。   她似乎话里有话。   姜幸扭过头看了看那个丫鬟:“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丫鬟回道:“是姜二娘来找郡主作伴,但是郡主不想……搭理她,可是,府上又和晋王府那边有着剪不断的关系,王爷好面子,不好赶人。”   姜幸多少明白了,姜嫣现在身份太低,想着攀着清河能重回贵女圈,晋王和成王是兄弟,她也要喊声好听的,成王当然不好拒绝,何况姜嫣还是个小辈。   只是,晋王那边声势不减,姜嫣没道理过得这般狼狈才是,她为什么受着冷眼也要赖在成王府呢?   终于到了清河的住处,姜幸看着被打理的整洁淡雅的院落,再次对清河有了改观,这么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常见常新,该是个多有趣的人。   这边姜幸赴约,朝堂之上的审讯也正在进行着。   李庭玉坐在龙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龙头上敲着,早朝议事之后,所有大臣都没有离开,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泾渭分明,中间跪着的是被五花大绑的季衡宇,身为将门之后被这么绑着上大殿,脸丢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更何况他前面还有泗泠人。   “刑部递上来的案综,朕已经看过了,除了没有直接证据,种种迹象都表明杀人凶手就是季二郎,季二郎,你还不认罪?”   李庭玉向前微倾了身体,语气听不出喜怒,向来爱揣测君心的大臣们都在心里想着她这几句话,看似相信了季衡宇是凶手,却又言“没有直接证据”。   陛下难道还是向着武敬侯府吗?   “回陛下,公主不是我杀的,我为何要认罪?”季衡宇被捆着手脚,却高傲地挺了挺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多木见他就是不承认,便上前一步,手搁在胸前向李庭玉拘了一礼:“贵国陛下,武敬侯府的二公子一直都不承认罪行,但不论是我们在驿馆留下的保护殿下的护卫,还是贵国派来的玉麟军,都有证词证实见过二公子,除此之外,殿下当日并未见过任何人。”   “陛下若觉有异,不如亲耳听听证词?”   李庭玉似是来了兴趣,坐直了身子:“嗯,这样也好,卷宗上记录的也并不详细。”   他偏头看了看季清平:“你们可有异议?”   有也不能说有,季清平和季琅对视一眼,前者朝李庭玉弯了弯身:“没有。”   然后他就下去让刑部的人去准备了,人到皇宫还有些时间,大臣们一个个站得腰酸背痛,过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动动脚抖抖手,直到人被带上了大殿,才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穿着玉麟军红甲的士兵,奇装异服的泗泠护卫,邋里邋遢的市井酒徒,还有粗布麻衣圆了古都的卖菜大婶……向来金碧辉煌的承乾殿,众臣议事的地方,何时这般千姿百态过,大臣们看直了眼,都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真的了。   那个邋遢的酒徒脸色陀红,刑部的一个主事跟在他旁边几次让他跪下,他都当作没听到,就愣愣地看着高处的人。   “这……这就是大盛的女皇?竟真叫我看见了,就是一头在这碰死我也无憾了,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来,喝!”   见多识广的臣子们这次真是呆立当场。   请假时候忘了今天搬家,昨天收拾好久太晚了就没更,今天搬完立刻来了! 第88章 推演   之前的刑部主事被卷入了私放死囚的大案被革职查办了,现在这个新上任的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牛犊,直面天颜也没有过几次,带上来的证人对陛下如此不敬,还敢直接用手指着陛下,那主事脸直接白了,差点当场昏过去。   但就是那些见过世面的大臣们此时也都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后面那个身穿红甲的玉麟军冷着脸一步跨上前,二话没说,伸出脚一下就给醉徒踹翻在地上,还大喝一声:“混账!此乃承乾殿,见到陛下还不跪下!”   大臣们一个个伸出手指:对对,就是该说这一句!然后满是钦佩地看着动手的那个人。   玉麟军的人都承袭了他们大统领的威武神勇,个个面冷霸道,这么给醉徒一吓,他立马清醒不少,急忙连滚带爬地起来跪伏在地上,连连磕头:“草民知错草民有罪!陛下饶了我一命饶了我一命!”   哆哆嗦嗦地连轴说这句话。   李庭玉从龙椅上站起来,面沉如水地走到台阶前,看了看那些人,没搭理求饶的醉徒,而是转头对季清平道:“这,就是你们找的证人?”   不说证词为何,如此不靠谱的人就算说出了所闻所见别人也很难相信,听出陛下语气中按捺不住的怒气,众大臣都低了低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觉得眼前的事情越发地魔幻起来。   季清平却是不卑不亢地行至中央,回道:“公主遇刺身亡一案,除了刑部各处走访探查寻找证据,多木掌司及来盛的其他使节也在积极提供线索,这个醉徒……不是我们刑部查到的——”   言下之意,就是泗泠人自己提供的。   他一口大锅甩出去,原本疑惑的人们又转头看向佐伯多木。   多木脸色暗沉,并未出言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追随在自己身后的人。   李庭玉没再苛责季清平。   “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   那个醉徒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肩膀抖成了筛子,这次连抬头都不敢抬了,吞吞吐吐地说道:“草……草民当日在漾春楼喝了口小酒,因为身上没带够银子,被那个婊……不不不是!就是那个漾春楼的秋十三娘,我被她喊人给赶出来了,结果在门口推搡的时候,我撞上了一个人……就是他!”   他指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季横宇,说到这里终于来了气势,大概是看季横宇此时毫无反抗能力,底气渐渐足了。   季横宇冷哼一声:“吃霸王餐就吃霸王餐,说什么没带银子,没见过去青楼里吃霸王餐的,也是真行……”   李庭玉瞪了季横宇一眼,季横宇老老实实不说话了,将头偏向一旁。   她又转头看向醉徒,手指着季衡宇:“你可认定就是他吗?”   “我确定!”醉徒啄米式点头,着急着补充,“当日他就穿着这身黑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记得很清楚,但他好像很着急,没时间理会我,我气不过,就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进了驿馆,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出来,直到有官兵过来,我才知道出大事了。”   他说到这里,季衡宇也并未出言反驳,可见醉徒说的话都是真的,李庭玉想了想,又去看那个年纪稍长的妇人:“你又看到了什么?”   那妇人穿着碎花袄粗布裤子,身上好几处都打着补丁,袖口洗得都发白了,可相比醉徒,她俨然稳重得多,见叫到自己,先是磕了个头,才直起身子回答道:“俺清早都会在南街那边支个摊子卖菜,每天路过的人太多了,也没什么稀奇,更不会记住,就是昨日里,俺看到俺那个摊子对面的胡同里有俩人儿,不知道说着什么,脸色可恐怖了,像是要吃人似得。”   “俺想着那人不好惹,就像别过头去假装没看到,可是就在那时,俺看到他从对面的人手里接过一把刀子揣进袖子里,然后离开了,俺想着这肯定是要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去,不然不会这么鬼鬼祟祟的!”   妇人义愤填膺地看了季衡宇一眼,把他当作无恶不作的人了,这次季衡宇倒是没应声,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李庭玉问了一句:“你还记得见到他的时间吗?”   妇人笃定道:“当时菜都快卖光了,辰时末巳时初,错不了!”   李庭玉又看向那个醉徒:“你还记得自己撞到他的时间吗?”   醉徒有些拿不准:“那时漾春楼人还很少,应该没到午时吧……”   漾春楼所在的花街白日里也有人,虽然没有入夜后人多,但基本都要过午之后才会有人光顾,不然就是直接在漾春楼过夜的人。   李庭玉长在岐山后来又被困在皇城里,自然对这些不太了解,季衡宇看陛下神色略有困顿,便把这其中的门道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反而为证人解释起来。   李庭玉听完点了点头,笑着道:“这么说,你先是拿了兵刃,又被人亲眼目睹前去驿馆,姮姬遇害后也未曾从正门里出来,那人很有可能就是你杀的。”   季衡宇张了张口,刚要说话,那妇人紧接着又道:“对了,俺刚才忘了一件事没说,当时他拿了刀从俺的菜摊走过的时候,后面还跟了一个人,就是他。”   妇人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人,正是那个穿着泗泠服装的护卫,据说是守护公主安危的。   “哦?”李庭玉扭头去看,“你又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跟踪季二郎?”   那个泗泠护卫大盛话说得不太好,磕磕绊绊的:“武敬侯府的二公子,曾扬言要公主杀掉,报仇,掌司怕公主殿下遭遇不测,便让我一直暗中观察武敬侯府的动向。没想到二公子太过狡猾,在安阳城转来转去,让我跟丢了,我急忙回到驿馆,发现我们的殿下已经遇刺身亡!大盛的陛下,请一定要为我们殿下做主,不能让她蒙受冤屈!”   他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语气甚是委屈。   李庭玉皱了皱眉:“当时你看到季二郎了吗?”   泗泠护卫摇了摇头:“没有,但是当时公主的住处前门紧闭后门敞开,显然动手后就逃走了,听闻季府二公子武功不错,逃出驿馆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   李庭玉没再追问,看向最后一个证人:“你呢,有什么说的?”   那个穿着红甲的玉麟军是狄严分给保护公主的护卫长,名叫张栋,他跪在地上,高着嗓子回答问话:“回陛下!属下一直奉命保护公主,但是公主不喜我们守得太近,也不许我们踏足后院,所以事发之时才没听到异动,二公子当日确实来过驿馆,并且和公主碰了面,只是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在外围守着,直到察布急匆匆回到驿馆,过不久就传来公主身亡的消息。大统领赶到之后分派属下们追捕二公子,我们找到二公子的时候,他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袖口上也有血迹,还印上了刺死公主的匕首上面的花纹。”   察布就是那个泗泠护卫,张栋条理清晰地说完,刑部的主事便递上去那把匕首,上面还有暗红色的血迹,散发一股血腥气。   “这是案发现场找到的,当时就刺在姮姬身上,仵作看过,那处便是致命伤。”主事呈递上去物证一边道,李庭玉示意明璎拿过来,自己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看。   没见到亲眼杀人,可是这一连串的目击显然足够定罪了,而且季衡宇也有相当大的动机,要想翻供,除非还有更有力的证据,或者找到其中的漏洞。   李庭玉忽然转过身登上台阶,重新坐回龙椅上,她抬了抬手,示意季衡宇说话:“你一直说自己没杀人,那这些证词和刚刚刑部呈上来的物证,你怎么解释?”   季衡宇跪正了身子,言之凿凿地回道:“他们说的,大体上都对。”   他笑了一声,声音却愈发冷:“我的的确确想杀了姮姬。”   听到季衡宇这句夹杂着深深憎恨和杀意的话,原本那些觉得季衡宇不会笨到杀人留下这么多把柄的人都纷纷动摇了,仔细想一想,之前季府发生的事,自己妻儿都被这个泗泠来的公主暗害了,谁能搂得住火?不把公主千刀万剐了都算便宜她了。   只是碍于两国颜面,要季家吞下这苦果,季衡宇那个京城一霸的性子,能忍气吞声才是奇怪。   “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是想杀了她,”季衡宇冷笑一声,就在大家心向下一沉的时候,又听到他斩钉截铁地道,“但我没有动手。”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二公子否认还有意义吗?”多木插进一问。   季衡宇看向他,笑意深深:“当然有意义,因为还有些事情不完整呢。”   说完,他转头去看陛下:“不知案综里是否记录了在案发现场发现的信,那个约见的信,确实是我亲笔写的,而这之前其实还有另外的事。”   他拱了拱身体,手背在身后绑得太紧,根本一点都动弹不得,无奈,他看向季琅:“小叔,我胸前衣服的夹层里有封信,你帮我拿出来。”   季琅看提到他,便走上前去,伸手去季衡宇领子掏了半天,那画面颇为不雅,而且许久季琅都没有找到,李庭玉终是摆了摆手:“来人,给他松绑吧。”   季琅及时抽出手,季衡宇也紧接着高声道:“谢陛下!”   结果,从季衡宇衣服夹层里拿出来的信上,写的却是姮姬指使身边侍女下毒的所有细节,李庭玉从头看到尾,又让明璎大声宣读了。   “这是哪来的?”李庭玉问他。   季衡宇看了多木一眼,却是回道:“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只听到我们府上的门房说,是一个小孩子送过来的。我看到这封信时简直怒火中烧,但是信来历蹊跷,我也不能完全相信,所以才打算跟姮姬正面对峙一次,看看她面对这封信有什么好说,这才约她见面。”   “匕首是我准备的,就打算等她承认后一刀给她杀了,为我的孩儿报仇。”   “然后呢?”李庭玉替那些大臣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季衡宇自信地笑了笑:“然后,我亲耳听到姮姬承认,毒是她让人去下的。”   等着在季衡宇口中听到反转的大臣差点没滑倒,结果姮姬坐实了下毒之事,季衡宇杀人的嫌疑不是更大了吗?   李庭玉看了看多木:“你知情吗?”   眼下姮姬已经死了,多木只能说不知情。   “但是,”季衡宇又出声,众人急忙又转移视线去看他,“姮姬虽然承认了罪行,却嚣张地对我说,我不能杀她,我一旦杀了她,就会挑起两国的纷争,大盛就会落入不利局面,试问,被这种话威胁,我怎么能枉顾大盛的利益只为了一己私仇去泄愤呢!”   他说得这么义正辞严,听着却让人冒冷汗。   假!太假了!   季衡宇要是能这么稳重,都不能够叫季衡宇。   多木当然也是不信:“这不过是二公子的一面之词,当时房里只有你一个人去过,你说你没动手,那袖口上的血印又是怎么回事?”   那血印算是最有力的证据了,就连大盛这边的人都不相信季衡宇假惺惺地跟陛下表忠心,可是季衡宇却全然不在意,他转头看向多木,露出两排小白牙。   “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进去过,还有一个人,你们难道忘了吗?”   那个醉徒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肩膀抖成了筛子,连抬头都不敢抬,吞吞吐吐地说道:“草……草……草……”   陛下:口出污言秽语,来人拉出去斩了!   醉徒:民—— 第89章 局势   季衡宇话音刚落,众人皆是一愣。   可是反应快的马上就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多木脸色一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二公子难不成想说,是我们泗泠人杀了公主吗?”   “哎!这可不是我说的!”季衡宇说着说着不自觉地直起身来,摆手表示反对,目光触及到陛下时,却发现陛下正瞪着他,他又老老实实跪了回去,语气收敛了许多,“我只是给你们提供个新思路,姮姬死了,但我没杀人,为了洗脱嫌疑,我当然也希望你们能快点查出真相了。”   多木冷哼一声:“二公子言外之意,分明是要将我们泗泠推上风口浪尖,当日除了二公子,剩下便只有暗中保护公主的察布了,你们大盛难道都是些会推卸责任说些诛心之话的人吗?”   “多木掌司这么说多有不妥吧,”季衡宇被激将两句,就要忍不住起身同他理论,却被季琅按住肩膀制住了,季清平突然出声说了一句,缓步行至几人中间,气度不减,“事发之后,无论是玉麟军还是刑部,都第一时间采取了行动,对有嫌疑的人,即便是官宦子弟,我们也尽快抓捕归案,现场,证据,人证,刑部一个不落地保存完整,周到地示于人前。真正的凶手,事情的真相,我们也想找到,以还贵国一个公道,但贵国若这么看我们,那我觉得这真相是不是就没有继续查下去的必要了?毕竟贵国并不相信我们。”   季清平说得掷地有声,也算在这大殿里堂堂正正地将那些自从来了之后就扬着鼻孔目中无人的泗泠人一个有力的反击,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可是座上的李庭玉只是静静看着,既没出声打断,也没对季清平表现出不满,众人都明白了陛下当下也是生气了,想给泗泠一点颜色看看。   或者说,想告诉他们大盛的态度。   多木当然也意识到李庭玉前后的转变,他顿了顿,以大盛之礼对上面的李庭玉拱了拱手:“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看来是贵国的尚书大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们送公主来和亲,也只是想弥补两国之间的龃龉,为今后的边境和平与繁荣献出一份力,此次商谈更是在这基础上加深两国的邦交,于贵国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只是现在,却因为公主的事而搁置了……”   “朕懂掌司的意思,但是,朕同样也觉得,和亲与商谈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李庭玉扬起唇角,眼中却收敛了笑意,冰冷刺人,她垂眼整了整袖口,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即便如此,公主死在大盛的地盘上,于情于理,大盛都要替你们找出真相。”   “季衡宇,你似乎还有话要说?”她停下动作,突然看向下面的季衡宇。   多木尚且来不及辩解,那边的君臣也压根不打算给他眼神,季衡宇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道:“其实,张大人猜得与事实有些许偏差,起码在那个泗泠护卫进屋之后,我都并没有从后门离开。”   “什么?”   “怎么回事?”   大臣们纷纷议论起来,那个叫察布的泗泠护卫却忽然变了脸色,急急看了佐伯多木一眼,双手不自觉得抓紧了两侧的衣服。   季衡宇接着道:“当日我是想杀了姮姬,在她亲口承认自己暗害了我们季府的人之后,我甚至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她却对我说……”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瞬,转头目光幽深地看向多木:“说,要是我这么做了,才是遂了多木大人的意!她说她来大盛本来就是送死的,多木在找个好机会让她死得其所,而现在就是这个好机会,说我只要动手了,多木便会揪住这点不放,让大盛难堪。”   “不知多木掌司,是不是这么想的呢?”   此言一出,那些反应慢半拍的大臣们终于回过神来了,都是神色惊异地看向佐伯多木,要是季衡宇说的是真的,这个连自己公主都可以随意牺牲拿来当做谈判筹码的国家,到底养活了一帮什么东西?   之前大盛这边每每辩驳一句多木都会出言反击,而现在,多木竟然不说话了。   深邃的眼眸中映出景物有些模糊,他怔忪地向后退了一步,被人扶住之后,他的心已然沉到了底。   那个姮姬!   所有的聪明只会用在对付他上!   一心想要帮季珏解决季琅这个绊脚石,途中失败了,知道自己被利用挑起争端,不惜出卖泗泠不顾泗泠的利益,也要跟他对抗,死了也不安生!   “是姮姬在胡言乱语,二公司是相信了吗?”多木反问。   季衡宇兀自笑了一声:“我是不相信来着……”   他敲了敲脑袋:“可是转念一想,贵国若是很重视姮姬的安危,驿馆会那么容易放我进去,她就算不信任大盛的玉麟军,连泗泠的护卫也不信任,门口没有一个守着的人,是不是也太说不过去了?”   “多木掌司不说话了,是不是也开始怀疑起来自己的认知?”季衡宇笑容太过自信,让多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却适时地将头转向早已白了脸的察布,“我带去了刀,却没杀公主,听她说完那句话,我意识到我可能落入了一个圈套,一个故意用来激怒我,让我杀了她,然后被泗泠抓住把柄捞得好处的圈套,所以我没动手,而是假意从后门逃走,然后折回来,我其实一直在门外听着呢!”   察布低着头,一滴一滴的汗水从下巴处跌落,溅到地上。   “或许是我逃走的时候太慌张了,所以那柄匕首落在了现场,”季衡宇突然站起身,对多木摊开手,“掌司猜猜,接下来,公主的护卫进门之后,又做了什么呢?”   察布已经惊慌地摇起了头。   “没错,他惊愕过后,拿起地上的匕首,把姮姬杀了。”   季衡宇说完这句话,整个大殿像消声了一般,听不到半点声音,这个近乎荒诞而又最接近真相的结局,让许多人都措手不及,多木张着口,视线落到抖成筛子的察布时,多少已经知道了答案。   察布没有跟他说实话。   但他也确实对察布说过,如果时机好的话,就算是他们杀了姮姬也无所谓,只要能确保万无一失地嫁祸给季衡宇。   这算是万无一失的机会吗?不,不会,如果多木自己在场,看到地上的匕首他就会知道,季衡宇多半是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计划。   亲自摆到你面前的机会,太过刻意了。   现在他也意识到,不论是揭发姮姬罪行的密信,还是驿馆漏洞百出的防卫,或许对于季衡宇来说,也是“摆到面前的机会”,刻意到让人发笑。   是他小看了这个冲动易怒的二公子。   又或者是,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圈套,然后将计就计地让他看低他呢?   竟是这么缜密的人啊……   “那二公子袖口上的血迹呢?”多木还是想挣扎一下,他看着季衡宇,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季衡宇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掌司说这个?这个好说,我听到声音觉得不对,从后门赶过去的时候,看到姮姬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这是过去探查他伤口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的,本来我没想跑,可是那些泗泠护卫和玉麟军赶过来的时候口中都喊着‘抓住季二郎’!”   “我没办法啊!”他摊了摊手,“你们的人那么义愤填膺,愤怒之下把我杀了的可能都有,我当然要先保证活着,才好在这大殿上揭发你们啊!”   季衡宇的神情骄纵又狂妄,基本上就是冲着激怒他去的,多木与他对视良久,最后却是挪开眼去,毫无感情地对李庭玉欠了欠身:“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贵国陛下可否给我一个审问的机会?”   季衡宇不论是话里化外,多木掌司都是知情的人,然而现在多木的口气显然也是被蒙在鼓里,知道自己也落入别人的圈套之后,他很快就开始撇清自己。   也是个冷酷又冷静的人啊……   李庭玉笑着点了点头:“自然,就算是季衡宇这么说,也不能当是真的,大盛也会尽力找到能佐证真相的证据,让泗泠信服的。”   季衡宇笑着道:“杀人的不是我,但是真正的凶手身上肯定会有血迹的,从昨日开始察布大哥为了抓捕我跟着玉麟军跑前跑后,大概没时间换衣服吧?”   张栋看了一眼察布。   他最清楚,自从姮姬出事后,他和察布还没有分开过……   多木冷面走过来,站在察布身前:“是你杀了公主吗?”   察布满头大汗,仓惶地摇着头:“掌司,不是我……救救我……真的不是我——”   他求饶求到一半,张栋已经快步走过去将他的外衣撕开了,里面雪白的中衣上沾满了血迹,腰间还挂了一个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香包来掩盖血腥味。   察布百口莫辩,他绝望地跪坐在地上,眼中已经没了生气。   多木大喝一声:“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就算是公主对下人态度恶劣,也不是你憎恶她的理由!”他说完,忽然跨步上前,抽出张栋腰间的刀一下刺向察布,一击致命,察布软软地躺在了地上,睁着眼睛看着前方,好像死不瞑目一般。   多数人都知道这场闹剧几乎快要落幕了。   没人相信多木不知情的话,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追问,众人都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大盛不再屈于劣势了,他们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泗泠,反而是泗泠在耍心机对付大盛。   “没想到竟然是一场误会,”多木掏出手帕擦了擦了自己沾上鲜血的手,先是对季衡宇鞠了一躬,“让二公子受苦了。”   季衡宇不客气地摇了摇头:“你们公主身边的下人好像也太猖狂了,连主子都敢杀。”   故意的讥讽并没有让多木变脸色,他抬头看向上面的李庭玉,突然说了一句让在场之人都为之震惊的话。   “但是,非常抱歉,鄙人原本在商谈中谈到的条款,泗泠绝对不会有任何让步。”   李庭玉面容一僵,笑意终于全部消退了,而那些本以为大盛大获全胜的臣子们,也纷纷面露异色。   泗泠为何在没有把柄之后依然不让步,刚刚结束战乱百废待兴的泗泠根本没有筹码和大盛对等座谈,更没有资格让大盛同意为泗泠做嫁衣的互市规则。   大家最终不欢而散。   季家几位爷同乘一辆马车回的武敬侯府,一路上马车上的气氛都异常沉闷,季衡宇觉得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季琅推了他一下,抿了抿唇:“那个……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姮姬,真不是你杀的?”   季衡宇回过神来,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依你的性格,无论怎么样都会自己亲手报仇的。”季琅挠了挠头。   季衡宇点了点头,却是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小叔自己猜去吧!只是我没想到,多木那个混蛋居然毫不退让,葫芦里到底是卖得什么药!”   “殿下和卓九娘的大婚,订在下月初九。”季清平突然平静地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两人都是疑惑地转头看他。   “这么快,会不会有些太仓促了?”季衡宇下意识问道。   季清平却是皱着眉摇了摇头:“之前我没在意,现在看来,这或许是一个信号。”   “信号?”两人齐齐问出口。   “对,说明北境,也许要不太平了,而这种不太平,源于大盛内部,也源于外部的塔塔,一旦北境战事爆发,你说,陛下希不希望泗泠那边再火上浇油呢?”季清平抬起头,目光幽深地看着二人,车内久久没有人再说话。   来了!昨天庆祝祖国妈妈生日太兴奋了以至于忘了更新! 第90章 深意   姜幸还在成王府的时候就听说承乾殿最后的结果了,是清河见她一直惦记着宫里的事,便让人仔细宫里放出的消息,两人说这话呢,就有下人急匆匆过来通秉,听说季衡宇没有事还被当庭释放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过神来,姜幸眼里满是疑惑地看着清河:“季二郎是武敬侯府的人,我为之担忧合情合理,怎么郡主也跟着这么紧张呢?”   清河哪里看不出来姜幸眼中的促狭,知道她是故意调侃自己,索性毫不掩饰地推了推她的手:“那将来,说不定我也会嫁到你们府上,担心担心怎么了……”   说完,她自己反倒不确定起来,眼神飘飘忽忽地,落下一层冰霜。姜幸知道她的心病,也没继续调笑:“郡主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看现在就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就看郡主能不能把握住了。”   清河抬起头:“什么机会?”   姜幸神秘地笑了笑,伸手勾了勾手指头,清河赶忙凑过来脑袋:“上次我不是跟郡主说过吗,不能一味地追着大郎那么紧。现在王爷正给你选夫,反正也只是看看画像,郡主不如就从了,最后嫁不嫁,是郡主说了算,王爷也不会逼你。然后将你要选夫的消息放出去,故意传到大郎耳朵里去,他要是真记挂着你,必定会动摇的。”   “那他……要是什么表现都没有呢?”清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就像个彷徨无助的小老虎,獠牙利爪都在,却毫无嗜血之勇。   姜幸觉得那一刻的清河,真的比玻璃还易碎。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姜幸以前没有体会过,可是嫁给季琅之后,他正在慢慢教会她这种东西,要是有一天季琅不想和她在一起了,厌弃她,想要离开她,那她肯定也会这样难受。   人总有一刻会变得异常卑微,只要有能戳你软肋的东西。   姜幸忽然抓住清河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小心且妥帖地安放好:“所幸,你和大郎的这一切都还没开始……我把你当朋友,我希望我的朋友以后的日子能过得幸福安稳,可是能带给你幸福安稳的人,如果不是大郎也没有关系。”   清河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听不太懂姜幸的话。   姜幸用拇指刮了刮清河的眉头:“郡主听我说完。”   “郡主只是喜欢大郎而已,郡主从不欠大郎什么,所以没必要这般谨小慎微,拿出郡主一贯的勇气来,他不应,我们便换一种方式,没什么大不了的,在爱别人之前先懂得珍视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清河低着头,好像在思考着姜幸的话,屋里安静许久,就在姜幸自己也觉得这么对郡主说教是不是太过僭越的时候,清河突然反抓住了她的手。   她认真地看着姜幸:“谢谢你今日的话。”   “我会记住的,永远牢记在心。”她郑重地点了下头,那模样反倒让姜幸有些无所适从。   “话是这么说,可能真到了那时候,想要做到却很难吧。”姜幸笑了两声,声音很是没有底气,不管怎么说,她心底里还是希望郡主和大郎能在一起的,在她潜意识里,也就是这么觉着的。   从王府出来,长安正在马车前百无聊赖地叼根草看天,清河一路送她出来,到门口了还依依不舍。   “我之前就一直想要去安灵寺上香,过不久太子哥哥就要大婚了,近来当是没时间,想要初六之后再去,姐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刚要分开,清河已经再计划着下次两人相约了,称呼也亲昵地换成了姐姐。   姜幸自然没什么好拒绝的,上次去安灵寺,因为谢柏她都没有好好欣赏丁香园,虽然现在的季节赏花是赏不到了,但安灵寺曲径通幽静谧雅致,也是个好去处,而且安灵寺上还有个可以瞭望俯瞰整个安阳的稚雁塔,她早就想去看看了——   “你想去看,我带你去呀,你跟李芸姚凑什么热闹!”   结果回到府里,季琅却是毫不客气地表现了他的不乐意。   姜幸嘟了嘟嘴,将肩头的披风脱下,垂眼走到床边:“我又不是别再小侯爷裤腰带上了,去哪里都跟着你,整个安阳城里,我便只有这么一个交好的朋友,跟她出去上个香也不行吗?”   那语气委屈兮兮的,季琅寻思着他也没说什么重话啊,转过脑筋想了想,他咳嗽一声:“咳!那什么,我的意思是,上香的话,你也可以带着卓氏一起去,我听二郎说她也要上香祈福来着呢。”   这就算答应了,姜幸抿着笑,心里已经高兴地开了话,却还是故作不满地冷冷回了一嘴:“嗯……我回头问问郡主……”   季琅双手背在身后,躬着身走过来,想要看清姜幸的脸,等挨到近前,离得越发近了,他才看到那人是在憋笑呢,气得一下就扑上去:“好啊,嫁了我没几日你倒学会撒娇了,看我不治治你!”   两只大手在姜幸腰间游走,尽挑她痒痒肉多的地方,姜幸被咯吱地哈哈大笑,早就没了形象,声音也上气不接下气:“小侯爷……别……那里……我错了……”   四个守门的丫头都面红耳赤的,主要是不好对那些洒扫的丫鬟解释,这可不是床笫之欢白日宣淫……   “那什么,小侯爷又挠我们夫人痒痒肉了……”   “咳咳,对,一定是这样。”   季二郎的事情过后,侯府总算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虽然没让泗泠讨得到好处,可侯府失去的东西终归是再也回不来了,卓氏比以前安静了许多。   佐伯多木在商谈中还是松了口,最后与大盛各让一步,才签订了两国互市协议,使团离京的那天,还是迎接他们的那些人去送的——除了季衡宇不在。   临到要走的时候,多木突然看向季琅,笑意深深:“小侯爷不若再多送我几步?”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季琅也有些措手不及,他看了看太子,见太子微皱了眉头,本想拒绝多木的邀请,却又看到太子对他点了点头。   季琅话不多说,伸手示意多木先“请”。   长长的仪仗队来时气盛浩大,走时总觉得冷清了不少,两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迎面吹来摄人的冷风,吹得脸皮子紧。   “季珏是不是已经跟你们说过我们此行的来意了?”多木看着远方,神情不容看透。   季琅瞧了他一眼,也转头去看漫无边际的荒野,长长的官道蔓延而上,似乎没有尽头。   “那掌司究竟达没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佐伯多木忽然停下脚步,后面的队伍见状也纷纷停下,清晨日光稀薄,在山丘的那边隐隐上升的红线将两人的脸庞照亮,他缓缓勾起嘴角:“其实我没想利用他,在他决定回大盛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泗泠束缚不住他,任何人都束缚不住。但我们来大盛的目的,姑且算达到了。”   前后两句话似乎说的不是一个事,季琅蹙起眉头,想要追问他,多木又道:“泗泠也只是个初生的泗泠,在把那些腐朽的皇室之人控制住之后,我所想的,也仅仅是如何让泗泠繁荣昌盛下去。”   “大盛是个好榜样。”   季琅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却好像突然顿悟到多木此行真正的目的,未必是站在谈判的上风,未必是搅得大盛一团乱,而是观摩,瞻仰,学习,当大家的目光聚集在和亲的姮姬和两国的谈判上,有谁真正在意多木这一个月来都做了什么呢?   一个小小的安阳城,可以见到的地方却太多了。   “你回去可以转告贵国陛下,泗泠对于趁火打劫没有兴趣,我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做……”   多木说到一半,季琅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蹬蹬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就看到前方的高地之上尘土飞扬,一人一骑奔腾而来,而面对这一队人马,那人也丝毫未作停留,架马而去,方向显然是安阳城门。   季琅的心忽地一颤。   多木却是笑了笑:“看来已经到了啊。”   “你知道那是什么?”季琅扭头看他。   “不会错,是贵国北疆的军报,”多木笑得轻松愉悦,“塔塔正在你们的北境肆虐。”   季琅的双眼一下就变得凶狠起来,双手也不自觉得握成了拳头,然而多木很快就冲着他摆手:“别这样看着我,我们泗泠可没有能力指挥塔塔做什么。”   季琅显然也很清楚这件事,他之所以对多木感到生气,除了猜到北疆的状况外,多少明白了些坐山观虎斗的时候,那只虎的心情。   “季珏回来,我本是有心让他成为一只泗泠的眼睛的,可是后来想想,远隔山海,我如何能控制好他?况且知道他命门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多木忽然又将话题转到了季珏身上,他看了看身后的队伍,又看了看前方黄土刚落的蜿蜒长路,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临走的时候,送你们侯府一个礼物,就当我们泗泠的赔礼。”   季琅看出他此刻的愉悦,皆是来自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说吧。”他还是问了出口,因为他猜到了多木口中的“礼物”多半是他们侯府追逐了十多年也没有得到的真相。   多木弯了弯唇,接下来的那句话,几乎让季琅瞬间跌入了深渊。   “害死你大哥季珞的人,就是季珏。”   来了!   我说了季家的二爷不是杨家那样的儿郎!   他果然不是吧! 第91章 启齿   平熙二年冬,风霜来得比以往要更早些,满城内外银装素裹,皑皑白雪掩尽一切悲欢,霜冻的大地仿佛长眠于世般静默无声。   那一日安阳城门大开,满京城的百姓都去迎接远征海镜的将士,泗泠签下降书,我军大获全胜,本该是欢欣庆祝的场面,却没有一人高声欢呼,低低的悲泣声渐渐隐匿在风雪里被吹散,连老天好像也在哭泣。   你见过一个人挺直的脊背,之后就再也见不得她弯曲的双膝了,坚强了一辈子的楚氏,只有在那一天,丝毫不顾形象地奔赴过去,在大军之前,趴在两副木棺上嚎啕大哭,那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从此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生最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后武敬侯府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大爷和二爷。   季琅还记得,季乘风去宫中递帖请立季琅为太子那天,楚氏坐在福禄堂里边的炕头上,旁边是大夫人景氏和二夫人叶氏,那时季琅刚到九岁,眼神还有些怯怯懦懦的,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最后落到笑着看他的楚氏脸上。   “咱们武敬侯府啊,出来的孩子没有孬种,今天过后你就是侯爷了,你父亲季乘风,在三王乱中护得先皇,去过北疆,战过南域部族,泗泠敌寇的鲜血也和风吞过,你大哥季珞,入得朝堂,上过战场,取得无数赫赫战绩,他们二人……”   “没有一个人辱没过武敬侯府的名声。”   “所以你也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季琅听过无数句楚氏夸奖季珞的话,小时候的季琅不解,总是刨根问底地再问一句:“那二哥呢?”   那二哥呢。   “他……也一样是武敬侯府的骄傲。”楚氏总是这么回答他。   相比较二哥,其实大哥的面貌在季琅的心中要更清晰些,二哥是个虚幻的影子,有一个高大的身躯,凌厉的五官,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季珞呢?   季琅从小到大,听过了无数大哥的英勇战绩,季珞是一尊神,全府上下无一人不敬畏他,连他父亲老侯爷在世时,都总是感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便是现在的季清平,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稍有天赋的普通人而已。   英雄之死总是让人惋惜的,天妒英才好像才是老天爷经常会做的事,事过之后,这四个字仿佛是将那人托举到最高处后一句极致的夸耀。   但在这光环之下,是不是还有不曾注视过的黑暗呢?   “……小侯爷?小侯爷!”   季琅一瞬间回过神来,看到有人正拍打自己肩膀,他怔怔地抬起头,竟不知自己已经走回到城门前了,那人见季琅回过神来,才指着城里对他道:“太子殿下刚刚急匆匆回去了,好像是有北境那边发来的军报,殿下嘱咐让我告诉小侯爷回来后去一趟东宫——”   他话还没说完,季琅已是重重地甩开了他的手,他不顾身后人的叫喊,横冲直撞地匆匆离开了,以至于把殿下要他去东宫的话都抛在脑后。   他向着武敬侯府的方向,一路上穿过人群,所有的阻碍都视而不见。   多木说的话还在他脑海中回荡,每个字都像漆火的箭头一般插在他心上,他心绪烦乱,失魂落魄地走到武敬侯府门前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停下了,然后便一步都抬不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牌匾,百年的时间了,尽管经历过一次战乱也依然熠熠生辉,守门的人正恭敬喊他“小侯爷”,门口有下人路过,点头示意后又继续做着手里的事。   这世上有些事只要一直埋在土中永无天日,生活就一直是平静安详的。这世间有多少一捅破就会风雨满楼的真相,只要他三缄其口,偷得一分平静是一分。   “小叔?”   身后忽然转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季琅怔了一下,僵硬地转过头,神色一下就定住了。   季衡宇和季清平两人正并肩走来,看看日头的高度,想起大概是早朝已散了,二人不知道在哪处碰上了,才一起结伴回来,像以前一样要好。   季琅眼眶通红,黑曜石一般的瞳眸里压抑着强烈的情绪,百般杂陈的神情让季清平为之一怔,季衡宇已是走过去:“小叔不是陪太子殿下去送那些泗泠混蛋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到耳朵里时好像消弭了一般,季琅听得十分不真切,他觉得眼前这幅和谐的画面不知何时就会从中间撕裂,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到最初。   大郎和二郎是感情很好的一对兄弟,因为一起丧父,除了亲缘关系在,还多了一份可以互相舔舐伤口的感同身受在。   要是……   要是多木说的是真的……   “你怎么了小叔?”季衡宇发现了点不对,他皱着眉看季琅,又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季清平。   “刚才……”季琅呼出一口气,伸手在鼻头蹭了蹭,掩饰好情绪,才看向季清平,“好像有北境的军报到安阳了,多木临走时也跟我说了些事,要是北境战事打响,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季清平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他背着手走上台阶径直向里走去:“进去说。”   季衡宇看了一眼季琅,拍拍他肩膀也撩起衣摆追了上去,人都走了,季琅才松开了拳头,平复下心情后跟着走了进去。   ……   季琅没想到季清平说的“进去说”是指福禄堂,他现在最不想来的就是福禄堂,见他在门口停住脚步,一副严阵以待地模样,季清平转过身看了他一眼:“有关殿下大婚的事,要和祖母商量一下。”   季琅一听,自然不能再说什么,跟着进去后,却一眼看到了正厅里端坐的季珏。   季衡宇偏过脸去,似乎转身要走,却没想到撞到了季琅,他抬眼看了看,想要说什么,却看到季琅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身后,那模样似是要将他父亲生吞活剥了一样。   “小叔?你怎么了,从门口看见你你就有些不对劲。”看到小叔气色不对,季衡宇把见到父亲的尴尬也抛之脑后,疑惑地看着季琅。   季琅回过神来,发现一屋子的人都看着自己,他对季衡宇摇了摇头,慢慢走到最后面那把椅子上坐下,之下就一直低头喝茶,连给楚氏请安都忘了。   楚氏也没在意,先是问大郎找她何事,几个人轻言轻语地说着,屋里充斥着说话声,萦绕在季琅的耳边,吵得他异常烦乱,他很想赶快逃离这里,一刻也不想多待,就在他快要受不了想要起身的时候,一句异常清晰的话突然闯入他的脑海中。   季珏正紧皱着眉头看向楚氏。   “母亲说的话,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这几年好像白活了般,多木临走前已经答应了我,让玉姬和阿沁来大盛,母亲,我已没有后顾之忧,为了弥补这几年虚度的光阴,我想去北境。”   他昂起头,眼中迸发出光芒:“听说北境不太平,身为武敬侯府的男儿,理应征战四方驰骋疆场,哪怕不能当一军主帅,只要能披上战甲就可以!”   楚氏哪里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知该欣慰还是担忧,喉咙里像是卡了个砂砾一般,刚要应声回答,突然听到一声浇到头顶的冷笑。   季琅站着身子,眉眼凌厉,笑容冷绝:“二哥怎么知道北境不太平?”   季珏一怔:“是……最近京中有风言风语。”   “你说想弥补这几年的光景?”季琅一步一步欺上前,他根本没想听到季珏的答案,只是问出自己胸中压抑不住的质问。   众人一看季琅的气势都变了脸色,只有季珏还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怎么,三弟有怨言吗?”   “身为武敬侯府的男儿,就是要征战四方驰骋疆场……”季琅点着头,眼中的怒火混着热泪,他终于行至季珏身前,伸手点了点他的前胸心脏的位置,“你对得起这几个字吗?”   “老三,你干什么?”   “小叔/三叔!”   季琅的行为在他们眼里如同□□,那是一个最侮辱人的动作,连一向信任季琅的楚氏都不免变了脸色,可季琅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旁若无人地看着季珏。   季珏皱着眉头,忽然松开,轻声笑了笑:“我是不配,难道你配吗?”   他起身向前一步:“我离开侯府的这几年,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可有为季家做过一件实事?闯祸闹事,无恶不作,父亲和大哥的教诲,你有一句记在心上过吗?你现在是在败家知道吗!”   “老二你说得太过分了!”   屋中的气氛不知何时开始剑拔弩张起来,楚氏也站起身,愤恨地用拐杖戳了下地面,季衡宇去扶她,眼下也不知两人为什么会突然吵起来,只有季清平,他看出了季琅生气根本不是因为眼前的事。   “你还敢提大哥?”季琅轻笑一声,心里犹如万千蚁虫啃咬,那句顶在喉咙中的话好像划破了嗓子,让他怎么张口都没办法发出声!   季珏害死了季珞。   要怎么告诉母亲?   要怎么告诉大郎和二郎?   要怎么告诉大嫂和二嫂?   季琅忍无可忍,突然一脚踹翻了季珏身边的方桌,他揪住季珏的衣领,蹬蹬几步将他狠狠撞在承重的柱子上:“你怎么有脸提大哥?你怎么有脸提他!要不是你,季家轮得着让我来坐这个位子?要不是你,父亲母亲会因为痛失爱子身子大不如前?要不是你——”   他目呲欲裂,仿佛已经完全被愤怒操控住了,踢翻桌子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拿了个碎瓷片,此时已是结结实实地架在季珏脖子上,锋利的地方已经划进了皮肉。季琅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只想杀了眼前的人一了百了,有什么他扛着,肮脏的真相也好,所有的一切都罢,反正这季家,他不会永远待下去的……   “小叔!松手!”   终究有人把他拉回了现实。   季琅回过神,看到季衡宇一手推着他肩膀,一手握住他割向季珏的碎瓷片,手上滴落鲜血,脸上是掩饰疼痛的神色。   季琅忽然松开了手。   “小叔,你干什么?”季衡宇见他松手了,将手中瓷片扔掉,甩了甩手上的血,他咕哝一句。   “老三,你今日是怎么了?”楚氏满是不解的看着季琅。   唯有季珏。   听到季琅说的那些话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猝然变得惨白。   季琅退后一步,咽了口口水,有些乏力地摆了摆手:“二郎,你不挡着我就好了……”   季衡宇不明所以,他虽然不喜这个父亲,可是要亲眼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他也没办法做到。   季琅又退后一步,艰难地看向楚氏:“娘,您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瞒着你,被隐瞒着真相,过浮于表面的生活的人,最可怜了对不对?”   其实不管说不说,他们注定都是可怜人。   楚氏没出声,唯有一直冷静的季清平问他。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是!”这次季琅再也没有犹豫,他扭头转向季珏,质问里尽是冷意,“是你害死了大哥,对吧。”   没有人有资格替谁做选择,季琅也没有。   突然发现自己突破九十章了!撒花庆祝!   说实话,我以为你们已经猜到了季珏为人呢,没想到还是吓了你们一跳吗? 第92章 绝望   正午时分,外头阳光和暖,姜幸喝完药后想要出去晒晒太阳,刚走出门却见福禄堂的丫头急匆匆地从垂花门那边跑过来,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脚下都不稳了,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脚底一滑,差点摔了一跤,最后踉踉跄跄地跑到姜幸跟前:“夫人!太夫人让您去福禄堂一趟!”   姜幸看她着急的样子也不敢怠慢,等也没等就往前走,边走边问那丫头:“知道是什么事吗?”   丫头紧紧闭着嘴摇头,后又无奈地开口:“奴婢不敢说……夫人去了就知道了!”   竟到了丫头都不敢说的地步。   那就说明一定涉及府上的主子,想想近来家中发生的事,姜幸潜下心赶路,心中却总觉得跟那个归来的二哥有关。   姜幸很快就到了福禄堂,这次里面的人是从未有过的齐,卓氏跟她前后脚到的,楚氏和大夫人二夫人都在,大郎和二郎也都在,还有季珏。   可是那么多人里,姜幸不知怎么地,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背靠着众人坐着,一只脚搁在椅子上的季琅,然后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季琅抱着一只腿,手上把玩着茶杯盖,早有预感似得在她进来时刚好抬头,四目相对,他微微抬了抬眉毛。   她从认识季琅的那天起,季琅便是个桀骜难驯不可一世的骄傲之人,是天王老子都敢得罪,不知害怕是何物的人,她从没见过季琅这么无助的眼神,可是即便是孤立无援的模样,他也是那个防备着人的姿势,谁都不给看,只是那么望了她一眼。   楚氏见人都来齐了,看了一眼门口守着的人,那人弯了弯身,把门轻轻关上。   “人都到了。”楚氏的声音有些虚浮。   姜幸走到季琅身边,手从袖子里伸出,悄悄覆上了季琅的手背,有些冰冷。   “老三,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楚氏抬了抬手,话音刚落,季珏就拍了下桌子,从椅子上蹭地站起身,唇上的胡子一颤一颤,犹如受了奇耻大辱般:“娘!你为什么要听信他的话?说我害死大哥,我为什么?当年没能阻止大哥登船是我的错,可错不全怪我,何况我的船也沉了,我怎么会害死大哥呢!”   听到这句话,姜幸骤然抓紧了季琅的手,她看到景氏和卓氏跟她一样变了脸色,正满是震惊地看着季珏,显然也是刚听说的模样。   他害死了大哥?   怎么可能?   “我相信你不是,可是老三为什么这么说,我总要听听缘由。”楚氏不听他的话,只是看着季琅,其他人之所以不插话,似乎也是想听季琅说说来龙去脉,又或者是事情太过震惊,反而不知该怎么张口。   季珏急忙道:“有什么好听的?一定是多木无功而返不甘心,想要挑拨我们侯府的关系才跟他说了什么话,多木是泗泠人,他说的话有什么可信,还有三弟,他也不过是个外人——”   “闭嘴!”楚氏厉喝一声打断了季珏,她掌边的茶杯也被扫地摔了出去,众人一凛,都屏息凝神,姜幸从来没见到楚氏发这么大的火,而季珏后面那半句没说出来的话,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所有人都知道,却没有人去捅破。   姜幸提了一口气,害怕季珏说出不该说的话,心中紧张万分之时,突然听到季琅轻笑一声。   他拍了拍姜幸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终于面向楚氏。   “娘。”他喊了一声,低沉厚重,仿佛承载了千金的重量,楚氏眼中盈满泪水,不知怎么就夺眶而出,她“哎”了一声,回应了季琅,她待他从来都如亲生母亲一般好。   季琅低头吸了口气:“我呢,是不听话不懂事,给府上添了许多麻烦,我不配站在这个位子上。但是,我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侯位我说好会还给大郎的,我不贪恋,也一定说到做到。”   “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楚氏觉得季琅的话一字一句都扎在心上,出言训斥他,季琅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楚氏不要说话,继而站到了季珏对面。   “二哥说我听信多木的话,其实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这么说,不用你们质疑,我自己就大嘴巴子抽他。”   “但是我偏偏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季珏眉头紧蹙,眼睛坚定不移,隐在背后的手却抓紧了衣服。   “何出此言?”   季琅的声音掷地有声:“因为当年海难的真相,我已经查出了一半。”   季琅说完,季衡宇和季清平都是为之一怔,两人互相看了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当年海难,大哥和二哥在海上遇难,而晋王却平安而归,这十七年来,武敬侯府从未停止过对晋王的怀疑,他有作案动机,也有机会付诸行动,所以我们探查的方向一直都是晋王那边。其实海难发生之后,海岸的渔民曾自发发起过搜救行动,最后却是无功而返,大海那么大,想要找到事发地点难如登天,奏报这么呈上给陛下,所以陛下也就信了。”   季琅顿了顿,忽然冷笑一声:“但其实他们并不是无功而返。”   “他们找到什么了?”楚氏问道。   “是,”季琅点了点头,“他们找到了船只的残骸,作为证据,渔民们也将残骸交给了奔赴海镜查询案情的官员,可是这份证据,到了京城里,却没了踪迹。”   季珏紧紧地盯着他:“为什么会没了踪迹?”   季琅不看他,却是看向季清平他们:“你还记得我曾跟你们提到过幸娘在漾春楼看到晋王隐秘的事吗?”   二人点点头。   “当时和刑部的胡主事交谈的人,其实就是晋王府的一个走狗,晋王世子的心腹,他们那时谈论的就是这份证据,胡主事拿了好处包庇晋王,销毁了渔民呈递上去的残骸,为了封口还给渔民一大笔钱,案综上对于那些残骸只字未提。”   “那残骸折断的切面并不是海水冲击造成的,而是人为做过手脚,又用胶体固定后,被海水浸泡然后断裂造成的,就算没有暴风雨,船也依然回不来。”   季珏松了一口气:“所以说,是晋王做的手脚吗?”   “我也以为是这样,”季琅背过身去,看着楚氏,“当年出征泗泠的大船,有两艘主帅驾驭的战船,一艘是金甲,一艘是银甲,二哥回来上的是银甲那艘,有证据被做手脚的残骸也是银甲那艘,二哥明显是被晋王陷害的。上次刑部大清洗,晋王世子被提审,他身边那个心腹有偷换过死囚,所以被抓入狱,现在还在天牢里关着,我瞒着大郎去牢里问过他。”   说到这,季琅自嘲地笑了一声:“也许是被主人抛弃心灰意冷了,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他说当年晋王的确在回航的战船上做过手脚,也的确想要置季家人于死地,可是,他独独放过了大哥所乘的那艘金甲战船!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晋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杀一个跟杀两个对他有什么分别呢,最后为什么大哥的船还是沉没了呢,直到多木告诉我真相。   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也有无数个声音在纠缠着别人,不要让他说了,不要让他说了。   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制止。   “就因为晋王早就知道大哥的船已经被人动过了,而这个人还不是别人,就是跟他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这个亲兄弟,就是要让他死在海上再也不回来!”   季琅转身扯起季珏的领子:“你怎么也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你跟泗泠渔民询问修补船只所用的劣质胶体时,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对作案手法了熟于胸的你早在醒来那一刻——不,早在遇难的那一刻就猜到了是谁这么做了,没有别人,只有可能是晋王,可是你在归来的第一天,却告诉我们海难一事跟晋王毫无关系,你害怕晋王败露自己也逃不开关系对不对?”   “不对!不是这样!”季珏抓住季琅的手,将他一把拂开,愤怒地否认,可是那恼羞成怒的神情却将他出卖了,他是个不易发怒之人,以前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若不是戳到他痛处,他怎会变脸变得这么快。   季琅被推得一踉跄,向后倒退数步,按着桌子才没摔倒,姜幸脸色惨白,赶紧过去扶住他,眼里满是心疼。   她全明白了。   可是这些话,怎么好叫季琅说出口呢?要是季家因此生出龃龉隔阂或者就此散了,他得会多自责?   更何况……   必定是有人会怨他的吧……   季琅直起身,自胸口处顺了一口气:“当时多木还只是个小小的海卫官,你还想不透吗?给你透露那种海胶和手法的人,就是多木特意安排的,这么多人给你挖了个坑,而你就真的往里跳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眼中的怒火却熊熊燃起:“临走的时候多木笑着对我说,他说他真不相信你会那么冷血,然而你却叫他刮目相看了。”   “你说什么?”季珏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一般,上前一把抓住季琅的双臂摇晃起来,“他真是这么说的?”   他这么自负的人,越是不想成为别人的附庸和棋子,越是容易被人利用,他比任何人都痛恨这个事实,所以听到季琅这么说,第一时间不是辩白而是质问。   而这话一出口,众人便都知真相了。   “所以……”一直没说话的季衡宇突然张口了,他抬起眼眸,通红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却还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模样,“所以小叔说的都是真的吗?”   季衡宇问完这句话,却是下意识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季清平,又下意识去看景氏,和景氏空洞又绝望的双眼对上之时,季衡宇发觉自己手心的伤口像火燎着一样疼。   他好后悔……他好后悔!   “不是真的,我没有做过,娘,您相信我对吧,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都是三弟和多木那个混账骗人的,您不要信!”   撒谎其实很简单,说与真相相反的话即可,但人心里一旦有鬼,谎言就会变得不攻自破,而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人往往无法坦然说出谎言,只要他问心有愧。   季珏跪在楚氏身前,拉着她的手一边哭一边喊,但那不是委屈的语气,而是极度害怕的语气,然后他顿住哭喊,看到楚氏把手从他手中一点一点抽出来,视线上移,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用世上最决绝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问他:“为什么?”   越过了“是不是”,“如何能”,而是板上钉钉的,不需要一切否认和辩解的“为什么”,认定了他所犯下的错,直接宣判了死刑。   只有最亲之人可以这样笃定。   在他喉咙干涩到发不出声音,怔然地想要后退时,楚氏又问他。   “你大哥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那问话犹如在喉咙中挤压出来一般。   两行泪水从楚氏脸上滑下,她却只是轻轻地说着:“你大哥从小就疼惜你爱护你,什么东西都让着你,战场上为你挡箭护你性命,你犯错了他替你受罚,你领战功了他比谁都要高兴,所以呢?你大哥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说!”   季珏的面孔骤然变得狰狞,五官也扭曲了,他点着头,愤恨地看着楚氏。   “你嘴里永远是大哥大哥大哥!是,他就是千般好万般好,他也就只是你其中一个儿子而已,你难道永远看不到自己还有另一个儿子吗?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了,您和父亲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就是因为他太好了,所有人都把我当做透明的,就算我学得他再像,也永远得不到夸奖,犹如东施效颦一样的可怜虫!只要有他在,这府上,整个安阳城,没有一个人会认可武敬侯府的二公子!”   “啪”!   满堂寂静。   楚氏扬着手,在空中止不住地颤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紧接着,是一声冲天的嚎哭!   季珞的死,只是因为他太好了吗?   景氏听见那些话,几乎要昏过去,她扶着心口,慢慢蹲下去,却觉得没有办法呼吸,像是在水中一样,季清平变了脸色,赶紧过去搀扶她,想要顺顺她的后背,却不知何时,自己的双手也被攥出了血。   楚氏慢慢站起身,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季珏。   “是我错了吗?”   她用力地拍着自己胸膛:“是我做错了吗?”   “你害死你大哥一条性命,还有征战泗泠那些无辜的将士丧命,却指责别人的好掩盖了你的光芒,生出这样的你,是我错了吗?”   “连你也觉得不该有我!”季珏仿若受了奇耻大辱,眼睛瞪得老大,什么都不怕了,事已至此,再辩解也是徒劳,这个家根本没人会信他。   楚氏垂下手,双眼一下变得无神,她喃喃自语,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   十月初的天气,外面却突然炸起一道天雷,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楚氏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忽地跪地,双手合十,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头:“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不该生下这个逆子!我错了……”   季衡宇吓了一跳,他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捞起楚氏的两臂,卓氏扶住她另一边,两人都劝着:“祖母,祖母,你不要磕了……”   满地狼藉。   季琅向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眼前的画面,脑中轰鸣的雷声和哭声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无底深渊一般,他似乎有些后悔了。   然而当他想要再退一步的时候,背后却突然抚上一只手。   一只温暖的手,可以抚平他所有不安和阴霾的手。   她用细小又颤巍巍的声音对他说:“季琅啊,不要躲,你没有错。”   姜幸从他身后走到他侧旁,牢牢地攥住他的手掌心。   季琅犹如被解救了一般,身体骤然回温,连耳边的雷声也消歇了。   那几个字也似乎击中了所有人的心,屋内有一瞬的安静,安静过后,第一个动作的是季衡宇,他起身,面色已经恢复平静,他把墙上挂着的宝剑拿了下来,然后拔出剑鞘,把剑扔到了季珏身前。   此生里受到的父爱寥寥,终究是昨日幻影。他留给他卑鄙残忍的鲜血,今日由他斩断。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父亲,你自行了断吧。”   呜呜呜季家杀我! 第93章 安慰   宝剑“锵锵”落地,银白雪刃反射出冰冷寒光,季珏有一瞬的愣怔,抬眼便看到季衡宇正漠然地看着他,那神色,就如在看一个死人。   他离家十七载,纵使没有出事之前,也一直连年征战,他只抱过自己这个儿子一次,是在他呱呱坠地不久之后。他眉眼都像他,凌厉的眉峰犹如用同一把刀子刻出来的一样,他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尽管没有朝夕相见,他也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亲生儿子会把刀丢到自己跟前,让他自行了断。   “父亲,您现在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呢?”季衡宇冷笑一声,唇齿中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紧紧压着才不会颤抖,这是他父亲犯下的错,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煎熬万分,可是谁都可以退去,他不行,谁都可以沉默,他不行!   “父亲是在惊讶?不敢置信?愤怒?又或者是……失望?是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吗?”季衡宇一只手指狠狠指向地面:“你是不想死还是不认错啊,我要是你,早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住嘴!你这个逆子,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父亲,早在十七年前就死了,眼前这个,只是个不顾血缘亲情无情无义的畜牲,你敢对大伯父做那样的事,凭什么不肯别人这么对你?”   季珏脸色骤变,被怼得哑口无言,饱读圣贤书,仁义礼仪他哪里不懂,他只是嘴硬着不承认罢了:“不是我的错,是大哥他挡了我的路,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我没错!”   他好像一下情绪崩溃了,张牙舞爪着挥走身前不存在的东西,一边愤怒地否认一边挥舞双臂。   季衡宇盯着那把剑,咬着的唇已经出现一抹血色,就在大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突然一步冲出来,伸手要将宝剑捞起,却不想被人抢先一步。   他抬头一看,发现竟是季清平,视线匆忙地躲了过去。   “二弟有句话说的不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礼法如此,”他摸了摸刀刃,最终却是走到季衡宇身前,伸手夺过了他手中的剑鞘,将宝剑封起来了,“只是不该在今日。”   季衡宇睁大了眼睛:“大哥……”   “你不要误会,”季清平出言打断他的话,语气十分凌厉,甚至还带着冰冷的恨意,季衡宇伸出去的手骤然缩回来,就听他继续道,“我只是综合目前的状况,长远考虑,现在让你父亲抵命,除了损失季家一点血脉,于季家没有半点好处。”   他转身面相楚氏,躬身拱手禀明的动作利落干净,还是一贯的冷静,好像什么都无法动摇他一般:“祖母,当年泗泠海镜遇难一事,沉没的战船一共十四搜,除去我父亲,还有四百零六人死在那里成为孤魂野鬼,而这些血仇,是要算在晋王头上的。”   楚氏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季衡宇掷剑的时候,她短暂地失神一会儿,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智,只是眼睛还红着:“你的意思是,把老二……把这个逆子送交给陛下,同时揭发晋王的禽兽罪行?”   谁知季清平却是摇了摇头:“现在也不是时候。”   楚氏一怔,不知他所说何意了,就见季清平背过身去,看着季珏:“你开始说,想要去北境战场上阵杀敌,但是北境平静二十载,这么多年一直风平浪静,塔塔入侵的军报是在今日才进京的,你是怎么知道北境不太平的?”   季珏的头发已经披落在肩,稀碎着挡住脸,看不清脸上表情,此时虽已不再疯疯癫癫,却一言不发,坐在地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若我所言没错,多木觉得你早已没价值,更大的原因是在安阳城内有比他更能控制住你的人,我的人这些日其实一直在监视你,你虽然早有预料,每每出去都谨慎小心,却还是被我的人发现你与晋王府的人有勾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的用意,现在多少能猜到一些。”   “晋王握有你的把柄,你也握有晋王的把柄,如果说多木是单方面控制你,你和晋王或多或少,有交易的余地,所以塔塔来犯的事,是他透露给你的,对吗?”季清平蹲下身,一只手搭在膝头上,伸手撩开季珏的头发,“他要你带兵去北境,可又交代过你什么?”   季珏推开他的手,转头不看他,也不回答。   听到季清平说了这些话,楚氏已经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已经不仅仅是他们武敬侯府的事了,要是牵连到北境,那事关边城百姓,更事关龙椅上那人的安稳,她担忧地看着二人,见季珏油盐不进,轻轻开口:“大郎……”   季清平抬了抬手,头回都没回,沉声喊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福禄堂就冲进来几个人,几人穿着与府中下人完全不同,通身暗黑,脸上尽是杀伐果决之色,但与别府那些散发流气的死士不同,几人瞧着倒是还算磊落,除了几个妇人目露惊色,季琅和季衡宇都没有露出丝毫惊异。   季清平站起身:“你不愿意说,我有办法让你开口,只是,二叔,从今以后,你怕是要不见天日了。”   这时季珏眼中才浮现一抹惊慌之色,季清平一抬手,那些人便上前拉扯他起来,他有武艺在身,可这几人很懂拿捏人的脉门,三两下就将他制服住了,况且他单枪匹马的双拳难敌四手,他心下害怕,开始破口大骂:“你敢这么对我?我是这府中的二爷,你们都放开我!放开我!”   季清平走过去,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今日开始,二叔生病了,病重到下不来床,也见不得风,大夫说了,不许任何人探望。”   他凑过去,趴在季珏耳边:“一旦你重病的消息传出去,晋王必定会知道事情败露,最妥善的做法就是杀人灭口,所以,我现在是在保护你,二叔,你懂了吗?”   季珏猛然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话,季清平的声音不算大,可是在安静的正厅里,一根针掉落在地尚且能听到,更何况他的说话声,每个人都听到了,没人出言制止。   人被带了下去,楚氏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她瘫坐在椅子上,卓氏不忍地看着她,想要找大夫过来看看,却听到楚氏说话了。   “你们说北境军报入京,塔塔来犯,事情可属实?”   季琅和季清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楚氏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屋顶上的雕梁画栋:“北境局势复杂,也是陛下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现在的确还不是最好的实际,可惜,可惜啊,季家已经无人再替陛下扫清障碍了。”   季衡宇攥了攥手心,想要张口说什么,就看到楚氏已经整理好神情,平静地看着前方:“就按大郎说的去办吧,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她摆摆手,脱离卓氏的搀扶,让身边的妈妈扶着进屋里,季清平也不说二话,过去扶起景氏,景氏脸上还有泪痕,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季珞泡在冰冷的海水里那个绝望的模样,眼泪就更止不住地掉落。   “娘,我们回去吧。”季清平在她耳边轻声道,两人走到门口,季衡宇终是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怯生生地喊了声“大哥”。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心中的悔恨和歉意不断滋生,将他全身束缚地动弹不得,季衡宇攥着拳头,低头,左脚忽然向后撤了一步。   姜幸和季琅都知道他这是预备做什么,却见季清平头也没回,仿若知道了他要做什么一般,开口郑重道:“二弟,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跟我娘心中更难过。”   “我们不需要你对不起,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季清平说完,景氏压抑的哭声好像终于止不住了一般,低吟的哭泣传到季衡宇的耳朵里,他又僵硬地把脚缩了回来。   福禄堂的事情结束地并不像大家原本以为的那般,季家也没有分崩离析。   可终归是回不去从前了吧。   姜幸跟着季琅出来,在府中晃了几圈,她像是个跟屁虫一样黏在季琅身后怎么甩也甩不开,却又不开口说话。   终于跟到季琅忍无可忍了,两人在湖水边停下脚步,季琅站直身子,突然转身,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把被人抱住,登时便愣在那一句话都说不出。   身边的丫鬟早就被使唤走了,湖边两个长长的影子映在水面上,微风拂过,变得波纹荡漾描摹不清。   “小侯爷如果心中憋屈,也放开了大哭一场,或者你有什么话都尽可以跟我说。”姜幸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声音闷闷的。   季琅的手在半空中抬着,闻言轻笑一声:“你见过大男人哭鼻子吗,何况还是在女人面前。”   他似乎还在故作轻松。   过不久,季琅忽然感觉胸前有些湿热,冷风吹过后,又传来丝丝凉意,姜幸窝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细若蚊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大郎二郎感情那么好……如今……如今竟隔着杀父的血海深仇,娘也必定蚀骨焚心,你在心里责怪自己了对不对?”   季琅顿时有些手粗无措,他把着姜幸肩膀想要看看她的脸,谁知道姜幸两只手紧紧扒着,还不能轻易推开,他既无奈又哭笑不得:“我还没哭,你怎么哭了?”   “不知道……可能在屋里憋着了……”姜幸放开季琅,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季琅,“这世上的坏人坏得太没有道理了,就像我永远也不懂父亲为什么肯狠心放任方氏和李氏杀害我母亲和外祖全家,如果我懂了,也许我就是跟父亲一样冷血的人,事情的真相摆在那,就算今日不是你,明日,后日,难保不会有别人发现这个秘密,纸永远也包不住火。”   “但是,也有可能会一直瞒下去不是吗?”   “那!”姜幸喘了口气,眼泪滑落一滴,“那大哥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听说死在海上的人,一辈子也回不到家乡,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在水中飘荡,享受无边无际的孤寂。   “还死人一个公道,给活人一个说法,仅此而已。”   季琅看着姜幸,好像能在她眼中看到充满生机的色彩,他呼出一口气,摸了摸姜幸头顶:“真不容易啊芊芊,你为了安慰我,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姜幸瞪了他一眼,季琅又笑了笑,好像终于释怀了一般,转头看向这一湖秋水,喃喃道:“放心吧。”   “嗯?”   “季家,什么都抗得起。”他好像是在告诉姜幸,又像是在劝慰自己。   那之后,武敬侯府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大郎早在福禄堂聚齐人之前就叫人把里外打点好了,连府中下人都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事,知道的都是信得过的。   塔塔来的军报内容究竟是什么,不出两日整个京城就已经传开了,消停了二十来年的塔塔突然打破两国盟约,率军进军大盛北境,所到之处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因为起初骚扰的都是小城镇,并未驻军,反倒将大盛打个措手不及。   李庭玉震怒,责令远在北境的将领将塔塔驱逐出境,只是主帅人选上,在前朝又吵了起来,一派觉得还是应该让卓老将军挂帅,老将军生平都在跟塔塔打交道,对塔塔了若指掌,另一派却觉得应该让年轻一点,正当年的赵明毅挂帅,赵明毅是骠骑将军,也在塔塔驻守了十五年,他们觉得卓老将军年老昏花,体格大不如前,已是廉颇老矣,再应对气势浩大的塔塔怕是会吃不消。   而卓家另两个小辈,一个卓少翎,一个卓珩,都是资历不够,尚且不够格拿下主帅的位子。   朝中虽是争吵不休,最终李庭玉还是将主帅交到了卓家人手上,十月初六又是太子大婚,皇家用到卓家,又盼望北境打胜仗落个好彩头,这婚事自然是办得声势浩大。   只是,拜堂时太子殿下的脸色,却很是不配这新婚的喜气。   来了!   卓珩是个女生哦,就是卓氏瑛娘的姐姐,瑛娘是卓家武艺最差又不爱读兵书的学渣,所以嫁人了,有能耐的都出去带兵打仗啦,超飒的一个女子。 第94章 暗藏   依照大盛皇族祖制,太子只有娶了正室妻子之后才可移居宫外自行开府建衙,自打陛下给太子赐婚之后,工部尚书便领了差事,一个月内将太子府修缮完毕,顺便连大婚所需的布置一应准备妥当了。   要不是府邸都是现成的,婚期这么赶,工部就算再厉害也没办法如期交差,即便是这样,工部交差的时间还是卡在了和礼部交接的最后时限上,初四早上,两个三品大员差点在太子府门口干起来。   太子大婚不是小事,初六那日,从接亲到礼成,处处马虎不得,细到府内铺地的红绸尺寸都得一丝不差,礼部看到太子新居也顾不得欣赏,趁着最后两日的时间将大婚流程走了一遍,而就是这最后两日,太子殿下都未露面。   传言说,太子殿下并不是很想娶卓家九娘。   先皇孝德帝的皇后就是卓家人,当年武静帝没有预兆突然驾崩,原太子软弱无能,致使皇权倾轧引发了三王之乱,要不是有卓老将军拼死护着孝德帝,如今的大盛恐怕就是另一番模样。   孝德帝登基后,曾在酒后挥泪叹惋:“朕欠卓家良多,这得来的江山,得有一半属于卓氏,今后,大盛皇位旁边,永远有卓氏一个位置。”   众人当然不会猜测陛下是要分一半江山给卓家。   大抵是要将后宫里最尊贵的位子留给卓家人。   只是孝德帝一生里只得李庭玉一个孩子,她在位期间注定后宫无人,虽然也有人猜测卓家会送个卓姓男宠进宫陪陛下开心的,但是事实证明,一向刚正磊落的卓家不会为了固宠做这种事。   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后来太子降生,众臣又猜测孝德帝的诺言或许会在这个皇孙身上兑现,可直到太子纳张氏为侧妃,要娶卓氏女的事依旧没动静,大家便也歇了这心思,太子对张氏蓁娘极好,待太子登基,将来张氏未必不能问鼎中宫。   可千算万算没想到塔塔会那么快打进来,如果之前大家还不懂陛下为太子赐婚的含义,等到北境的军报在安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时,要是还不懂,可就太蠢了。   卓氏一门将门虎子,就算是女郎,也能上阵杀敌保卫边疆,唯有这个卓九娘是个异类,不过,或许用秘密来形容她更为贴切。卓九娘鲜少露面,终日藏在将军府的内院里,不参加宴席,也不出去交际,透明得像是从未出现在这世上过,以至于陛下赐婚的圣旨出来时,众臣还没反应过来卓九娘究竟是谁。   “九娘当然是卓家的孩子!”卓氏听姜幸问出心中疑惑,高声肯定道,谁知道声音一出惊动了旁人,她赶忙缩了缩脖子,凑到姜幸耳边,又强调一遍,“九娘是我的妹妹,我还能骗你不成?”   姜幸只是随口一问,哪里想到卓氏反应这么大,卓氏看她错愕的神色,后知后觉地挠了挠侧脸:“小婶婶别怪我反应大,实在是这个问题被问过太多遍了,我都烦了……但不是烦小婶婶!”   姜幸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只是好奇,以前从未听你说过这个妹妹。”   卓氏闻言好像有点低落,垂头轻声道:“小时候,我经常跟她一块玩,但她规矩多,身边总有嬷嬷管着,不能爬树不能下河不能掏鸟蛋不能捅马蜂窝,什么都不能,久而久之的,她也就不愿跟我们一块玩了。”   虽然姜幸对那些爬树啊下河啊掏鸟蛋捅马蜂窝什么的也敬而远之,但是她明白卓氏的意思,卓九娘从小就跟她们不一样,教养的方式不一样,对她的期待也不一样。   或许,卓家本就要将她培养成下一代的皇后呢?   只是这话,却不敢现在说。   “姐姐!”姜幸正和卓氏说话,就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她,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几日不见的清河郡主,卓氏神色讶然,在她耳边轻语:“郡主什么时候跟小婶婶走得这么近了?叫姐姐嘛……辈分倒是没错,清河郡主辈儿也顶大的了……”   她在这小声嘀咕,清河已经走了过来,刚才太子殿下和卓九娘拜堂,清河应该是观礼的,卓氏才小产不久不方便,姜幸则是不愿去凑那个热闹,现在都要吃酒席去了,她们才得以见面。   “前面怎么样了?”   姜幸虽然不去凑热闹,但对前面的情况还是挺在意的,清河知道姜幸问的是什么,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都想知道太子的婚究竟能不能顺利结成,清河撇了撇嘴:“总算是沉着脸把堂拜完了,要不是有陛下在,我真怀疑殿下会直接甩手走人。”   卓氏一听,似乎有些不高兴,小声念叨一句:“陛下也真是,没事乱点什么鸳鸯谱啊……”她家九娘还不想嫁呢!   姜幸知道自家人定然是向着自家人,不过想想也是,九娘肯定委屈,太子殿下心上已经有了个放在尖尖顶疼爱的女人,就算成为后宫之主享无上尊贵又有什么用呢?   清河和卓氏也是早就熟识的,闻言也不往心里去,只是拽了拽她,给她使眼色:“小声点,别让别人听了去。”   看二人私交不错的模样,姜幸本还有些惊讶,转念一想,清河可是志在嫁到武敬侯府的人,要是如愿了,跟卓氏未来就是妯娌,自然要感情好些。   但是卓氏似乎并不知清河的心事。   女眷这边吃完酒席一般就都离开了,男客那边不知道要喝到几时,不多时长安就来寻姜幸,说季琅让她先回去,依旧是让长安护送。   在太子府离开的时候,清河嘱咐她别忘了初九去安灵寺上香,因为有卓氏在,两人没时间谈及大郎,况且不久前她们季家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姜幸也没心情再去想这个。   卓氏看起来还是待她像以往一样要好,但是姜幸每日去福禄堂请安时,还是能发现细微的不一样。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如初。   姜幸伴着卓氏一起坐马车走了,季琅还在太子府喝酒,几日里压抑在头顶的阴霾都被他融入酒里喝下了肚,可惜喝着喝着他就想起自己上次醉酒后的丑态,还被芊芊嘲笑很久,手中的酒杯也端不起来了,口中索然无味。   就在他偷偷想着是不是先溜的时候,太子身边常伴左右的一个随从突然站在他身后,说殿下找他。   季琅转身瞅了一圈,发现酒席上还真没见到殿下的影子,按理来说,他此时应该在这里敬酒才是。   “小侯爷请随我来。”那人伸手示意,季琅摸了摸后脑勺,跟着走上前去。   两人在府中七拐八拐,喜宴上的喧嚣声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再也听不清楚,太子常随将他带到了一处偏院,门前的牌匾上写着“慈安居”,看着像是一处佛堂。   常随到门口就停下了,看来是殿下早就嘱咐过不让他进去,季琅看了他一眼,撩袍走了进去,他刚踏进去,就发现里面有些暗,身后的门也刚好关上。   要不是看到太子殿下正穿着喜服坐在那里悠闲地喝着茶,季琅还以为自己被人暗算了呢,他蹭了蹭鼻子,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殿下怎么不在前院敬酒,在这里喝茶?”   李自琛眸色暗沉,藏匿在阴影下的脸庞有些看不真切,他手指磨搓着茶杯盖,故意不回答季琅的话,而是问了他一句话。   “之前送泗泠使团离开的时候,多木特意留你说话,孤之后要你来东宫寻孤,为什么没来?”   他语气不似往常,季琅听出了些话外音,神色一凛,而后又笑道:“我给忘了!”   “忘了?”李自琛自然是不信,他眼中含着三分审视,看季琅的眼神已是分外地不信任。   可是季琅没有办法,自打他在东宫门外听到沈轼之和太子的谈话之后,太子对他显然没有了以前的信任,现在正是如履薄冰的时候,他在殿下身前本应该一丁点都不可隐瞒了,只是季珏的事现在还不能说出来,他私心里,也不想亲口说出季家的丑事。   季琅心下两难,犹豫虽然只有一瞬间,也足矣让李自琛明白他的确是在有所隐瞒了。   “多木跟你说了什么?”李自琛问道。   他这么一问,季琅便知殿下是在给他台阶下,只要他如实说出多木与他交谈的内容,他便会放下防备,重新信任他。   只是……   “多木告诉了我,当年的泗泠海难是有隐情的。”季琅舔了舔唇,抬头看着李自琛。   李自琛没说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季琅便接着道:“战船的船身被人动过手脚,在海上浸泡时间过长,船身就会散架,就算没有暴风雨,他们也回不来。”   “所以,是谁做的?”   “是晋——”   “殿下!殿下!”   季琅话刚说到一半,门外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敲击声,刚好把他的声音盖住,以至于殿下并未听清他后面说的是什么。   李自琛皱了皱眉,想要让外面的人闭嘴,却又听到那人的禀报声。   “殿下!侧妃娘娘身子不舒服,在房中昏倒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李自琛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眼中满是急色,季琅眨了眨眼睛,赶紧去给殿下开门,心里却在想,侧妃晕倒了,不是应该叫大夫吗?叫殿下有什么用,他也不会看病。   “叫大夫了吗?”李自琛紧接着问道。   那人忙点头:“去宫里叫温太医了!”   温太医医术高超,谁都找他。   李自琛脚步不停下,急匆匆向外走,要不是他身上穿着喜服,季琅都不知道他今儿个是成亲的大喜日子。   “殿下——”季琅喊了一声,他总不能跟着殿下去看侧妃张氏吧……   “啊对,”李自琛根本顾不上他,一听说他的蓁儿昏倒了,恨不得背上插两对翅膀飞过去,什么多木什么海难都放到了一边,“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日后孤找你细细商谈。”   季琅心里松快不少,再去看殿下,已经没影了,生怕张氏好得快殿下又返回来继续追问他,他差人给殿下留了信儿后就溜了。   太子府的喜宴什么时候散的,没人知道,只是第二日一早,关于喜宴上的事就传便了满京城。   太子妃一晚上独守空房未等到太子殿下不说,那个嫁给殿下三年有余的张氏还传出了喜讯,怀了孩儿。   这下当真是直接给了卓家一个没脸,连赐婚的陛下都震怒不已,罢了当日的早朝。   这是大家口中相传的版本。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说,陛下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谢柏站在酒楼的最高处,手按在栏杆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楚寰点了点头:“应当不会错,虽然陛下一直在瞒着,但是昨日陛下直接在寝殿吐血了,有许多人看到,虽然陛下让封口,可是还是被我们的人知道了。”   谢柏心情颇好:“这么说,罢朝不是因为太子,而是陛下病重了?”   “也没准是被殿下气得吐血的。”   “哈哈哈,说不定!说不定!”谢柏敲了敲栏杆,仰头笑了三声,笑声过后,他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果然连老天都向着我们啊,接下来殿下会更不好过,陪着卓氏一起哭吧,送完一个,送下一个,陛下怕是也不远了!”   他不明说,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可每一句话楚寰都能听懂,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说到兴头上,谢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饶有兴致地看着楚寰:“前不久嫣儿跟我说了一件事,我得麻烦你一下。”   楚寰一怔,问他:“什么事?”   谢柏神秘一笑:“机会,整垮季琅的机会,你有兴趣吗?”   第95章 劫持   马车停在了武敬侯府的石狮子前,姜幸先撩帘下去,转身又去扶卓氏,卓氏连连跟她摆手:“不用!我又不是泥捏的,哪那么娇嫩!”   说起来,卓氏恢复得是很快,当时小产又加上身中剧毒,差点去了半条命,结果休息没几日就能下地了,现在已经跟常人无二,温太医后来复诊,说卓氏这般再有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算是最近府上唯一一件喜事。   姜幸便收回手,也没做坚持,二人都下车了,长安要把马牵回马厩,正要从侧门进去时,姜幸忽然问了一嘴:“最近怎么没看到清风,小侯爷身边都是你跟着呢?”   长安“咳”了一声,把嘴中叼着的枯草拔下来:“回夫人,清风那小子的母亲最近不太好,跟小侯爷告了假,回去照顾他母亲去了。”   这是人之常情,姜幸也不好说什么,便跟长安道:“那你辛苦着点,一会儿放完马再去太子府看看,小侯爷要是喝大了,身边没个跟着的也不好。”   “得嘞!”长安爽快地答应了,姜幸一转身,就看到卓氏眼中满含暧昧地看着她,脸上是不怀好意的怪笑。   “之前小叔跟祖母求着要娶你,我心里也犯过嘀咕,现在看来,小叔跟小婶婶相处着也不错嘛,越来越有老夫老妻的感觉了!”   姜幸红了红脸,踏上台阶向前走,不打算接卓氏的话,只是走了两步,她又回转了头:“他跟娘求娶我?不是陛下赐婚的吗?”   卓氏噗呲一笑,跟着走过去,煞有介事地道:“但是你不知道,一开始,祖母本来打算违抗圣旨的,小叔这个劝啊,把祖母都忽悠迷糊了,最后才歇下去宫里闹的心思。”   实际上哪有那么夸张,只不过卓氏说话喜欢危言耸听罢了,姜幸听了心下惊奇,倒不是埋怨楚氏曾不接纳她,她反而敬佩楚氏的气魄,敢为了季琅去跟陛下叫板。   姜幸正想着,在她身边嘴一直没闲下来的卓氏不知道说到哪了,突然叹了一句:“所以说啊,这日子还是要自己过才知好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嘛,之前哪成想小婶婶能让小叔沉下心来。”   被人看不起的青楼出身,安阳城里横行霸道的纨绔侯爷,两个一碰起来就针尖对麦芒的人,没有任何人看好,现在还不是过得安稳幸福。   只是啊……   “当初要谢谢他,是他没有放下我,任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姜幸停住脚,卓氏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半晌后,姜幸突然笑着昂起头,看着前方的枇杷树,“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也肯定不会抛下他。”   卓氏愣了愣,不太懂姜幸话里的意思,想要问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两人一起去了福禄堂,有时间的话,她们都希望能多陪陪楚氏。大夫人已经很久都没出现在福禄堂了,她心里横着的那道坎很难抚平,二房的人不好去劝什么,姜幸便多往大房走动起来。   姜幸这般两头跑,从大房出来的时候天色早已经黑了,她着急往回走,走到垂花门的时候忽然撞上个黑影,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借着灯笼的光亮才看清是许久不见的大郎。   “最近多谢你来看我母亲。”季清平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是不是真的感激,但是礼数还是做全了的,姜幸客套两句,想要离开,季清平却又叫住了她。   “等一下!”他喊完,神色有些犹豫,姜幸见他真有话要说,便在两步开外停住,扭过半扇身子看着他。   只不过季清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母亲素来……最疼三娘,要是她过来陪陪母亲,母亲应该会很高兴。”   他话说半截不再说了,只定定地看着姜幸。   姜幸想了半天,才弄懂季清平的意思,他口中的三娘是指她大嫂景惜朝,大概是想让她帮着去说说,让她姜家的大嫂过来陪陪季家的大嫂。   “行是行,只是大嫂还怀着孩子,不知道走动方不方便。”   算一算,景氏这会儿已经八个月了,肚子该挺大的了吧……   季清平神色有些错愕,似乎是才想起来这事:“那便算了——”   姜幸截了他的话:“我初九跟清河郡主去安灵寺上香,初十回来,回来的时候我去看看大嫂,顺便帮你问问。”   姜幸说完,等着看季清平的表情,在提到“清河郡主”的时候,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神色有一瞬地愣怔。   “那就有劳小婶婶了。”他拱了拱手,方才的愣怔仿佛没存在过似得,他说完便转身走了进去,动作看起来很是干净利落。   然而却有些欲盖弥彰了,姜幸隐着笑意往醉方居那边走,到半路上看到季琅正掌灯走过来,大房到醉方居正好隔着湖水,他脚步急促,踩着木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姜幸也加快脚步走过去。   “你怎么不带个丫鬟?”走到近前了,季琅一把拉扯过姜幸,动作看起来粗鲁,实际上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姜幸没回答,反而问他:“今天没有喝醉才回来啊?”   得,果然又拿这事来说了,季琅搔了搔鼻头,揽着她肩头往回走:“今天是太子大喜的日子,我喝大了算是怎么回事啊!”   姜幸还想再挤兑他两句,季琅又拉长了声音说:“不过——你给我分析分析,新婚大喜的日子,太子侧妃突然昏倒了,是个什么情况?”   姜幸一怔,夜里风起,呼啸的北风灌进衣服里冻得人张不开嘴,季琅也不再说了,赶紧拥着她加快脚步,到了醉方居,姜幸才重新提起这茬:“之前外面不是传言,殿下并不喜欢卓九娘吗?要是使些小心思让殿下时刻缠在她身边也没必要啊。”   身为女人,姜幸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这点,不算是太高明的手段,但有时固宠就是这般,能让男人更心疼你,那你便是胜利的。季琅脱下披风拿在手里,摇了摇头:“殿下这亲结的,跟喜不喜欢没关系,眼下陛下要用到卓家,只是联姻罢了,要是我是她,此时就不会闹什么幺蛾子。”   姜幸狐疑地看着他:“小侯爷何时连女子的心也揣测地这么明白了?”   “嘿!”季琅弹了她一个脑瓜崩,“这不是说太子的事吗,你那是什么眼神。”   姜幸捂着额头坐到床上,整了整被子,末了叹了一声:“我还是觉得九娘有点可怜。”   季琅把他长靴子一踢,仰倒着躺在床上,语气十分漫不经心:“可怜算不上,就算是各取所需吧,卓家也需要这样的尊荣,不然他们早就反对了。”   两人想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事,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也根本不同,姜幸把他枕着的被子抽出来,手上没轻重,季琅当地一下就可后脑勺了。   “我是说卓九娘又没说卓家。”姜幸的声音有些不满,看起来是不高兴了,季琅直起身子,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看她在床边忙活,还不怕死地笑出声:“我怎么看着你比卓九娘还义愤填膺呢!”   姜幸停住手,扭头瞪了他一眼,眼眸似春水幽幽浮浮,季琅看直了眼,下一瞬就被她连推带搡地滚下了床:“一身酒气臭死了,快去沐浴!”   季琅光着脚去够被他踹地老远的靴子,边跑边笑:“真能耐了,殿下后院的事也能怪到我头上!”那语气真是有够欠。   打闹归打闹,可季琅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姜幸越想越憋屈,索性直接躺下睡了,等季琅热气腾腾满目春风出来的时候,看到姜幸已经趴在枕头上睡熟了……   到了第二日,张氏有孕的消息便传遍了满京城,季琅总算知道她为什么会晕倒了,但是这时机选得也很是巧,听说陛下气得直接罢了朝,大臣们在承乾殿等到晌午头也没看到陛下的影,后来还是明璎去传话,大臣们才散去。   初九那天姜幸和清河在城外汇合的,她带了青萍和紫绢,还有赶马车的长安,清河身边还是往常的那两个侍女,到安灵寺大概有半日的路程,两人一钻进马车里,清河就抱着姜幸的手臂神秘兮兮地说话:“你知不知道昨天陛下罢朝了?”   “当然知道了,现在安阳城里还有不知道的吗?”   “那这个你肯定不知道,”清河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估计不久,京城就会都传开了,我听父王说,陛下病了。”   “而且是很严重的病。”清河认真地看着她。   姜幸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得,脑中闪过一道光,好像思路突然就开阔起来,她见过陛下,虽然只那么几眼,却也知道陛下是个面硬心慈的人,如果是太子殿下不愿意做的事,陛下应当也不会逼得他那么紧。   可陛下如果病重……   “严重吗?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姜幸赶紧握着清河的手问她。   清河似乎也拿捏不准,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你不知道,陛下早年被人暗害过,身子受了损伤,其实一直身体不大好,听父皇的意思,这次好像还挺严重的……”   “被人暗害过?”姜幸顿了下,“是谁?”   “说来你可能听说过,就是那个意图谋反,后来又里通外敌的燕王。”   !!!   怎么是燕王?   姜幸瞪大了眼睛看着清河,心如擂鼓,清河见她脸色骤变,还以为她是身子不舒服:“你怎么了,是这车太颠簸了不舒服吗?”   姜幸回过神来,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是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看她欲言又止,清河便闭嘴不说了,她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如果对方想要告诉她的话,不用她问对方也会说,但分有些犹豫,清河便不再提。   姜幸怀着心事,话就少了,两人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到安灵寺的时候已是晌午,出来迎接的依旧是一方大师,这次是托了清河的光,主持将她们引到一个客居里,里面打扫地干干净净,看清河地模样,她似乎也常来。   两人在主持的带领下去寺里面上香,清河是信佛的人,在旁听僧人诵经听了一下午,姜幸也不好独自离开,等两人出来时,天色已晚。   “明日再去稚雁塔看看也不急,咱们午时离开,日落前应该能回去。”姜幸听着沙弥诵经时就快睡着了,见清河这么说急忙点点头,两人各自去了自己的房里,她吃了晚饭便在床上睡了。   谁知这一觉睡得很不安慰,她在夜里被冻醒了,寺里没有烧地龙,虽然被子厚实,但还是觉得屋里有风,她睁开眼,想要起身再加一层被子,突然听到外面有说话声。   她穿上鞋子,顺手拿起披风披在肩上,越过屏风走过去,看到紫绢正在门口说着什么。   “怎么了?”   门口站着的是紫绢和长安,怪不得她觉得冷,原来真的有风,门这样开着冷风不灌进来才怪。   紫绢见她出来了,脸上满是急色,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好,姜幸正了正脸色,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长安看紫绢犹豫不决,心下着急,便替她答道:“是清风,说太夫人不好了,要夫人赶紧回去!”   “可是这么晚的天,怎么回去,路上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紫绢不说其实是担心这个。   长安也进退两难:“可是听清风的意思,好像很着急,要是回去晚了……”   太夫人岁数大了,有什么变数都可能,何况这些日子的确害病了一直在床上躺着,但是姜幸怎么都觉得古怪。   “是清风来传话的?”她问。   “嗯,他一个人骑马来的,跑得满头大汗。”   “是太夫人让他来的还是小侯爷让他来的?”   “说是小侯爷!”   姜幸问着问题,已经明显看到长安脸上闪过不耐之色,当下事情这么紧急她还问东问西,好像不信任他们二人似得,也没把太夫人放在心上。姜幸知道自己无论怎么都得赶回去了,倘若太夫人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没赶上最后一面,别说传出去不好听,就是私心里她也会不能原谅自己。   她转身回去穿衣裳,收拾好了之后见清河也出来了,她大概是听到响动出来看看,见姜幸一身穿戴整齐,眼下满是惊异:“这是做什么去?”   姜幸急着往外走:“府上有人来传话,说是娘不好了,我得赶紧回去!郡主快回吧,夜里风大!”   她顾不上许多,声音飘过来时人已经没影了,到了安灵寺外,果然见清风牵着马着急地来回走,见她过来急忙去牵马车。   她跟着走过去,踏着轿凳,伸手撩帘,刚要转头问清风话,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比她还先钻进了马车里。   “郡主?”姜幸看着坐在马车里笑的清河。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她冲欲言又止的清风招手,“快别磨蹭了,赶紧出发,山路黑,别赶得太快要小心点!”   姜幸不再说什么,也钻了进去,长安去骑清风的马了,他在前面带路,青萍和紫绢都坐在外头,这次是清风赶车,清河坐在她身旁,看她手指头绞在一起不知道想着什么,便出声劝她:“太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姜幸心里很乱,不止是担忧,她总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就像背后有一只手推着她走似得,但清河安慰她也是好意,她勉强笑了笑,神色却丝毫未放松。   大风接连刮了几日,今日晚上的风势头最大,冷风从车窗那里吹进来,呜呜的声响像鬼哭狼嚎似得,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旁边的清河困得磕着头,她却瞪大了眼睛不敢睡。   “什么时候能到?”姜幸边问边撩开帘,尾音却突然顿住了,清风依旧在赶车,可是两个丫鬟却躺在一起不省人事。   心下一凉,她知道自己今日怕是遇上事了,就在这时,她听到前面带路的长安惊呼一声。   “你们是谁!清风青萍,保护好夫人!”   来了! 第96章 欺辱   脚底贴着地皮磨着草丛的声音像虫子簌簌爬时一样夹杂在风声里,来人不知有多少,深黑色的夜行衣融入在夜幕中,只有手中的刀刃反射着阴寒的光,长安额头上瞬间出了汗,脊背也一片冰凉。   他抽出腰间的长刀,看着一双双逼近的眼睛,心已凉了半截,这种荒郊野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此时又是深夜,歹人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过分,初时离开侯府时,他应该跟小侯爷多要些人的!   还是大意了。   “清风,快带着夫人先跑,这里我顶着!”长安没时间回头,那些蒙面人已经冲杀上来,目标很明确,就是他身后的马车!这些人从出现开始便一言不发直接动手,可见绝对不是随机截杀的强盗,他们是有备而来!   长安在马上施展不开手脚,索性纵深下马,先是飞身给离他最近的人一刀,却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凄厉的马蹄声,还有个声音在大喊:“长安!让开!”   长安一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抢到缰绳的夫人正坐在马车前驾马,清风被她挤到一边去,正满脸震惊地看着她,马儿受了惊,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以夫人的体力根本压制不住它,马车直直向这边冲过来,眼见着长安就要来不及躲了,马头却在最后一刻改变的方向,车轮子几乎是擦着长安脚边掠过去的,惊出他一身冷汗。   蒙面人去没有那么幸运了,被狂躁的马儿冲得四散,有几个还没躲开,直接命丧在马蹄下。   长安眼见着马车要跑远,急忙骑上马要上前追,却被爬起来的蒙面人挡住去路,长安心中着急,这里是半山腰,虽然山势平坦,可如果马儿一直发狂,说不定会掉到山崖下,夫人要是有任何闪失,小侯爷绝对饶不了他!   就在他大展拳脚打算将这些喽啰的收拾的时候,一道破风声迎风而来,利箭“嗖”地一瞬便射穿了长安的背心,扬起的刀忽地落地,长安直直地摔倒在草地上……   姜幸拉着缰绳,身子七扭八斜,两个丫鬟也在慌乱的时候被甩下车去,不知道有没有事,可是她现在根本顾不上许多。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清河撩开帘子,艰难的抓着马车壁。   姜幸两手都紧紧抓着缰绳,为了不撞上树勉强操控着马车,听到清河的声音,姜幸背对着她大声嚷了一句:“郡主!快把清风踢下去!”   其余两人皆是一怔。   “夫人,您说什么呢?快把缰绳给我,您不会驾马——”   “快!”   姜幸又大吼一声。   清河见她如此焦急,再也不做他想,伸脚狠狠踹向清风,哪知道清风早有防备,一把抱住清河的脚收了她的力,向前一拽,清河顿时失去了重心,半个身子被扯到了外面。   清河身上的功夫对清风来说简直是三脚猫,三两下就被制住了,何况还是这么在这么颠簸的马车上。   姜幸听到身后突然没了动静,心中忽然害怕起来:“郡主?郡主!”   她喊了两三声都没人答应,又不敢回头去看,稍不留神,整个马车就会被撞得粉身碎骨,她咬了咬唇,强自压下心中所有的恐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不畏的底气:“清风!你把郡主怎么了!”   “郡主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让姜幸没想到的是,清风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一点也不像奸计得逞的模样,她看不到他的样子,却似乎能想象到他此时一副脱了力,颓唐不已的模样。   姜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清风,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小侯爷待你不薄,一直信任你,你今日将我骗出来,究竟是谁的意思!”   清风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颤抖的话音里充满歉疚和悔意。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我对不起小侯爷……夫人,你如果真为了小侯爷好,现在就去死吧——”   他正说着,姜幸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到了自己的后腰,尖锐的兵刃隔着衣物依旧给人冰冷绝望的感觉,她一下子僵直了身子:“清风,你做什么!我要是死了,小侯爷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   她想要平复清风的情绪,然而对方早就看出她的意图,清风摇了摇头惨笑一声:“我背叛了小侯爷,本就没打算活着……有人想要利用你让小侯爷就范,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死,夫人,我也是不得已,等他们来了,就晚了!”   感觉到腰间一阵刺痛,嗖嗖的风从脸庞刮过,姜幸的喉中一股腥甜上涌,心却高高悬起,她咬着牙问他:“是谁?谁要来?”   清风是打小跟在季琅身后的常随,他对季琅的忠心日月可鉴,若不是有把柄在别人手里,他绝无可能背叛季琅。   是谁要害季琅?   她已经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了,只想问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撒网害人,然而还不等清风回答她,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着头皮飞过去,“叮”地一下插到树干上。   有人放箭!   有了第一支便有了第二支第三支,破风声接踵而来,却都是擦着姜幸的身子飞射而去,仿佛在故意玩弄她一般,可清风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支箭刚好射到了他的手臂,他痛呼一声,手中的匕首掉了下去。   清风脸色一变,眼中满是恐惧,下一刻他捂着手臂扑了上来,似乎下定决心要和姜幸同归于尽,姜幸被撞了一下,身子失去中心,手上却死命拽着缰绳——要是她摔下去了,里面的清河郡主就会很危险!   姜幸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空中,然而借着这股力气,马儿被勒地高高扬起前蹄嘶鸣,马车的车身狠狠撞到马儿身上,突然的停滞让姜幸手上脱了力,她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眼前漆黑一片,身上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动弹不得,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你主意挺大啊,母亲在我手里,还满心为你主子着想?姜幸要是死在这里,你以为你母亲还有活路吗?”   留在她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看不清马上的人,只能看到清风躺在马蹄旁边,一手捂着手臂,恶狠狠地看着马上的人:“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你也没说要死还是要活!赶快放了我娘,不然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办好了,你就能见到你娘——”那人说到这忽然顿了一下,又笑着道:“哦,或者你见不到了,但是你娘一定会活着的。”   “你还想让我做什么!”清风眼中布满血丝,满含憎恨地看着他。   那人不期然地笑了一声:“当然是把消息告诉你主子了,不然我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清风气急攻心,呕出一口鲜血。让他去见主子,就是在主子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所做的事,那比直接杀死他还让他难受。   “本来让你的那个小兄弟去也可以的,但是他好像快要死了。”   “长安!”清风爬起来,“你把长安怎么了?”   “中了一箭而已。”   ……   后面的话,姜幸已经听不清了,她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都是刀光血影,还有长安惨死的脸,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在睁眼的时候,已经能看到些光亮,不知是烛火的光芒还是到了白天。   她双手双脚被捆着,好像是在一张床上,背后靠着冰冷的墙面。   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连清河郡主也给带回来了?”   “她当时就躺在马车里,我的话也不知道被她听到没有,贸然放她走,不好善后。”   “那你现在怎么善后?是杀了她,还是一直囚禁她!武敬侯府跟成王府可不一样,成王也不是季琅。”   “那……怎么办……”   姜幸抬着眼皮,隐隐约约看到有两个人背对着他说着话,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在马上威胁清风的人,声音她也听出来了,就是与季琅有过过节的楚寰。   而另一人,姜幸不能更加熟悉了,那个人曾是纠缠她无数个不眠夜的梦魇,没想到到了现在,也仍旧不放过她。   谢柏!   “找个时间,把她解决了,不能让她活着回去。”谢柏的声音犹如黑夜里潜在暗处吐着舌信的毒蛇,阴毒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完,突然转过身,和刚刚醒过来的姜幸对视了一眼,如此猝然的目光让姜幸无所遁形,她一直都怕他,即便季琅用这段时间让她将那些恐惧忘得差不多了,可一看到那双眼睛,她还是忍不住发抖。   “哦?你醒了!”谢柏眼睛一亮,像看到稀世珍宝一样朝她走过来,姜幸退无可退,只能挪动身子离他远一点。   楚寰看了两人一眼,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把门紧紧关上。   “你怕我?”谢柏伸出手,想要轻抚她的脸,却被姜幸侧开脸躲了过去,他扑了空,也不恼,嘴脸的笑意更加肆无忌惮。   “我记得,在漾春楼里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叫芊芊。”   那两个字在舌尖缠绕,出不清的暧昧,姜幸心中腾出一股怒火,恶向胆边生,愤然扭头瞪了他一眼:“不许你叫我芊芊!”   “哈,对,就是这副表情!”谢柏犹如看到有趣的东西一般,饶有兴致地靠近一些,伸手强行掰过她的脸:“先前你在大表哥面前指桑骂槐说我是厌人的臭老鼠时,也是这般模样,姜幸,你可曾想过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   姜幸脸颊被他掐着,根本说不出话来,她不想落了下乘,也不想让谢柏看出她的恐惧,只是眼泪却不管不顾地流下来,心里喊着季琅,又不希望季琅过来。   她几乎知道谢柏要做什么了。   “现在知道哭了?当初嫁给我不是更好?”谢柏松开手,拍了拍衣摆站起身,语气满是漫不经心,“不过,我的确也没想娶你,当个妾还差不多,现在你是季琅的人了,我对你更没兴趣。”   姜幸听他这么说,心刚放半截,就见他拍拍手,几个一身黑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手里端着一碗汤,浓浓的药味飘散开来。   谢柏甩袍坐到椅子上,一句话没说,只是挥了下手。   那些个男人得令,不怀好意地走到床前,一人按着她一边肩膀,似乎要将汤药给她灌下去,姜幸哪里肯让,她紧紧闭着嘴,摇晃着头,奈何人多力气重,她还是被强灌了不少汤药。   “我就是很想看看,一直把你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的季琅,看到一个残败不堪的你时会是什么样?”   谢柏看着她,神色似乎很满意。   姜幸觉得喝下药后身子绵软无力,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斜斜地倒在床上。   “这个小娘子,曾是漾春楼里的头牌,身份是正经的官家女子,现在是一品侯夫人,你们不想尝尝她的味道吗?”   姜幸慢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柏,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够如此禽兽!   “谢柏!你不得好死!”姜幸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下一刻那些坏笑地黑衣人就挡住了她的视线,以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对抗这么多人,何况现在还喝了药,全无反抗之力。   谢柏的狼心狗肺她早就见识过,楼里的姐妹就曾被他这般凌虐至死,他打心底里看不上底层的女子,也从未想过要得到她,他就是这样折磨别人而从中得到快感。   她绝望地闭上双眼,要是听清风的话就好了,她宁愿死,也不想被谢柏这么侮辱!   “芊芊!”   姜幸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听到有人叫她,可睁开眼却还是那些要来撕扯她衣服的人,就在她以为是幻听的时候,门被“咣”地一下大力踹开,她身前的人惊慌地回头去看背后的情况时,她看到了闯进门的那道身影,眼泪便夺眶而出。   她从不敢,从不敢奢望在她身处险境的时候季琅每次都能赶到!可是临到这一刻,她却明白了自己有多想依靠他。   “芊芊!” 第97章 两头火   夜里,醉方居灯火通明,秋风吹打在窗户上发出“咔咔”的声音,已经四更天了,季琅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了又醒,不知道是不是身边无人的关系,他总觉得今日的床有些空荡荡的,连着他的心也跟着空荡荡。   要不是清河那丫头把芊芊拉走去上香,他现在哪用得着饱受独守空闺之苦?   季琅翻了个身,觉得心绪越发烦乱了,像是有无数只小蚁虫在心头啃咬一般,他怎么也睡不下去,索性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夫人不在,两个留守的丫头连正室都懒得来,季琅穿戴整齐,推开门去了前院,平日里无事时,他还是照例在碎玉轩读书,现下他也想不到做什么,便想去碎玉轩看看书,却在路上碰到了大郎。   深秋时节,黑夜漫长,天上星光点点,沿途的灯火照在季清平身上却是清冷一片,他穿着官服,似乎是准备要上朝去了,走过来的方向却明显不是他的住处。   “上朝去吗?”季琅摸了摸鼻子,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便随意问了一句。   季清平点点头,跟他并肩向前走。   其实两人在季珏的事后就没怎么见过了,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季琅故意避开他和季横宇。   “你还在为那件事自责?”   好像一下看穿了季琅心中所想,季清平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心中一凛。   有种被看破的窘迫感,季琅摸了摸后脑,昂起头看了看天际:“二郎这几日没找你吗?”   他没直接回答,季清平听了一笑,声音轻松许多:“跟你一样,躲着我,不敢见我,怕我恨他。”   季琅看了他一眼。   他其实很想问问他,那你恨不恨他呢,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意义。   “其实我刚去看了二叔。”   季清平没在那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而是解释起他刚才的去向。   季珏被季清平关起来后,季琅就再没插手过,论手腕和心计,他自问比不上大郎,季珏在他手中他也很放心。   “问出什么了吗?”季琅问他。   两人已经行至外院的书房崇文阁旁,双双停下脚步,季清平看着他,脸色讳莫如深,安静片刻,才回他:“晋王似乎在北境有布置,但是说到底,他对二叔信任不深,不可能告诉他太多,至于让二叔去北境,大概也只是想给赵明毅添一个帮手。”   赵明毅最大的价值是什么,相信就算不懂政事的人也能想到。   兵权,人马。   好在如今有个卓氏能压他们一头。   季琅垂眸想了一会儿,抬头问了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   “陛下现在的压力到底有多大?”   季清平看了看他。   “内忧外患,手上无人。”   季清平仅仅用八个字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看季琅神色微怔,季清平眼中星火暗沉,他意味深长道:“硬碰硬也并非是毫无胜算,不过是比谁拳头更硬而已,顾虑太多所以出招才慢,陛下现在正处在向前一步腥风血雨,后退一步万丈深渊的境地。”   季琅找出他话中破绽:“如果硬来,也有胜算不是吗?反正后面是万丈深渊了。”   季清平却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就在两人沉默相对之时,突然听见有人“砰砰”敲门,崇文阁的位置距离侯府大门并不远,两人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惊呼,对视一眼,然后急忙走了过去。   将门推开,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不知道死活的人,那人脸上身上满是鲜血,背后还插着一支箭,血液都凝固了,不知道受伤多久。他旁边坐着另一个人,手捂着另一个手的手臂,看起来也受了伤。   刚才那惊呼是门房发出的,他正打算回身向府里禀报情况,一下跟季琅他们撞上了。   季琅看清那两人的模样之后,脸色骤变:“怎么回事!”声音又惊又怒,这安阳城里,什么人敢对他们出手?   季清平赶紧吩咐那个呆立着不知该作何的门房:“快去找大夫,然后找人把长安抬进去!”   “是!”   清风终于看到小侯爷了,他跪着爬过去,拽着季琅的衣角。   “小侯爷,快救救长安吧,他快要死了,就还剩一口气,我好不容易将他带回来的!”清风悲声震耳,季琅看到长安那副模样也悲愤交加,赶紧走过去把长安扶起来背身上,匆匆往府里走,边走边问:“是谁做的?夫人呢?她还在安灵寺吗?”   可是他行了好几步,都没听到身后有人回话,直到他听到“扑通”一声,是膝盖着地的声音,季琅缓缓转过身,心里咯噔一下。   清风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冲季琅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主子,清风对不起你,夫人……夫人在谢柏手上,他说,要小侯爷亲自去找他,他有话要告诉小侯爷,还说……小侯爷不可以报官,不然就只能看到夫人的尸体。”   谢柏?   季琅脚步一顿,向后踉跄一步,耳朵好像突然失聪了一般,发出阵阵轰鸣声,门房找的人已经到了,赶紧从季琅身上接过长安,送到了屋里的床上。   “你怎么知道地这么清楚,是谢柏让你回来告诉我们的?”季清平审视地看着清风。   他还是一贯的冷静,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   “不对,”季琅突然打断季清平的话,眼睛死死盯着清风,“你根本没有陪芊芊去安灵寺!”   惊愕过后是震怒,他过去一把抓住清风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风披散的头发盖着眼睛,脸上如死灰一般,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他绝望地低语着:“谢柏……害死了我妹妹,杀了我爹,砍下我娘一双手,用她的性命要挟我……”   他嘴角一咧,双手抓住季琅的手,忍不住呜咽起来:“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事已至此,即便话不说明白,季琅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喉中一哽,掐着清风脖子的手青筋暴出,微微颤抖,可是半晌之后,他还是松手放开了他。   “他在哪?”他冷漠地问了一句。   清风没有说话。   “他在哪!”季琅几乎是吼出来的,双眼猩红,燃起无尽怒火。   “我不知道……”清风颓然地跪在地上摇头,谢柏这样的人,就算是要杀人,也要先折磨得生不如死才动手,他深知季琅把夫人放在心尖尖上,所以才不告诉他,让他自己去找。   他享受这样的快感,在别人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发狂时,他坐在墙头嬉笑。   这是一个游戏,要先找到人,才能开始。   “总之,应该先秉明陛下,不管谢柏在哪,要做什么,毅南侯府就在那里,跑不了。”一直沉默的季清平突然道。   季琅急忙反驳他:“不行!”   “芊芊在他手上,不行——”   姜幸被劫的事如果传出去,即便回来也难逃厄运,一身无畏刚勇尚且抵不过口诛笔伐,到时候一口吐沫一句话也一样能逼死人,谢柏就是知道这点,知道他们会投鼠忌器,才敢让清风当这个传话人,明目张胆地显露自己的罪行!   可是季清平根本不在意这些:“所以你现在要去找他吗?你知道他手里握着你什么样的把柄吗?你知道他打算怎么对付你吗?现在不去找陛下,这件事最后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季琅知道他说的话句句是真,可是偏就一点也不接受。   季清平看着他的双眼,声音软了些:“小叔,人有时候要懂得割舍,权衡利弊做出的决定,才是最正确的。”   季琅低垂着头,忽然想起姜幸临走时在床前提醒他别忘了吃她亲手做的玲珑包,哪能想到再见面会这样难,谢柏窥伺他已久,他已经足够小心了,偏就这次与郡主同行让他放松了警惕!   这世间有很多事情到来之前你根本无法预见。   如果姜幸有什么事,季琅这辈子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他呼出一口气,抬起了头。   “大郎,你素来如此,永远可以第一时间做出选择,我这一生没发过什么誓言,也不像你那般想要把那么重责任一己扛在肩上,我唯独只跟她说过,要给她平安顺遂的生活。”   季琅两步走到季清平身边,伸手搭在他肩膀上,认真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来也不会拖累你拖累侯府,给我一天的时间,我把她找回来。”   季清平没有说话,季琅却不再看他,撩起衣袍跑了出去,府外有一匹马,他驾马扬长而去。   季清平看着他背影消失,古井不波的眼中终于闪过一抹烦躁。   “去,派人跟着小侯爷,他要做什么听他的去办,但是拦着他别做些出格的事!”   跪在地上的清风没人管,他看着季清平布置人手,突然想起什么般说了一句。   “清河郡主,也和夫人一起被谢柏抓了!”   一直还算冷静的季清平,此时缓缓侧过头来看着清风,眼中不知闪过一丝什么,手指微微一颤。   ——   季琅驾马没有乱闯,而是直接去了魏国公府,天色还早,魏国公府朱门紧闭,他飞身下马,看到守门的人后急忙问道:“你们世子在衙里还是在府上?”   “在府上……”   “那快去叫你们世子出来!”   守门人自然知道这是武敬侯,看他如此着急,虽然心中不解,却也不敢怠慢,赶紧跑进去禀报。   季琅等了一会儿,天已渐亮,魏国公府的管家让他去前厅等,他前脚刚踏进前厅,景彦后脚就来了,他衣服还没穿好,进来的时候手刚伸进衣袍的袖子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急得跟猴子似的?”   季琅赶紧走到他跟前,张了张口,却看了管家一眼,管家意会,识趣地退下了。   管家走之后,季琅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幸娘被谢柏劫走了!”   景彦本是含笑看着他,听见这句话后笑意一下僵在脸上,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季琅扶住他两肩:“现在没功夫跟你解释太多,我来这就是想跟你借一下兵马司的人手,你手下人多,找人的事还得靠你,但是此事不宜张扬,要挑能信得过的,对外就说武敬侯府有个丫鬟偷了侯府夫人的鲛珠外逃了,鲛珠是陛下御赐,五城兵马司管得到!”   景彦脸色几度变换,可季琅说话快,他一句也插不上,最后他只是看着季琅重重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动作比季琅还快,转身便走出正厅的门,却在行了没几步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   “站住!”带有一丝威严的女声让他收住了脚。   两人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魏国公夫人贺氏已站到跟前。   “母亲?”景彦一怔。   贺氏黑着脸,先是看了季琅一眼,才沉声道:“你今日,哪也不准去!”   “母亲!”景彦脸色一变,急忙又叫了一声。   “我说你不准去就不准去,你去提兵马司的人,得的是谁的令?办的是哪门子的差?私自动用兵马司的人手是触犯刑律,你身为中城指挥使,知法犯法更会重罚,事后被陛下问责,你担得起吗?”贺氏素来刚直,就连魏国公都怕他,此时炮雨连珠说了一通,竟叫人无法反驳。   可是,来求人的是武敬侯,是季家的人,景季两家乃世交,更有姻亲关系,不管怎么说,有交情在,都不该这么严词拒绝。   贺氏却是一副不肯相商的模样。   景彦脸色一僵,但并未就此退却:“事后我担着,不过是在安阳城里找个人,我连这点事都帮不了吗?”   贺氏冷笑一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眼底满是恨铁不成钢的不满:“你到底是想帮谁,你自己心里清楚,季姜氏现在是季家的人,再着急也轮不到你着急!”   说完,她又看向脸色已然沉下去的季琅:“小侯爷,人要是不见了,不管是报到京兆尹那去还是五城兵马司那去,只要是上面有明确指令,二郎自当出马,咱们怎么着都要公事公办才对,是吧?”   “娘!你在说什么!”景彦瞪着眼睛,气得脸色涨红,去看季琅的时候恨不得自己挖个坑钻进去,他娘心底对幸娘一直存着怨憎,听过外面的风言风语之后更甚,私动兵马司是可大可小的事,若是无关姜幸,他娘怎么也不会这般阻拦。   季琅紧皱着眉,隐忍地攥紧了拳头,从前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对待,可是安阳城这么大,凭他一己之力,要找到姜幸不知道等到几时,他一刻也不想让她受苦,从没有一个瞬间,他有这么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景彦一把抓住季琅的小臂,看着自己的母亲:“您担心的事,这辈子都不会发生,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当初您问也没过问我就阻了那门亲事,所以姜幸这辈子是季琅的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   他吼了一声,而后才平下心来道:“所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也仅仅只是想帮我的朋友一把,您看看这次,还能不能阻拦我。”   贺氏怔住了,她在景彦的眼里看到一丝陌生,从前她替他做什么选择,就算他在不愿意,最后也会妥协,而今日,他斩钉截铁地反驳她,然后站到了她对立面。   景彦拉着季琅便走。   “二郎!二郎!”贺氏着急了,眼见着他就要出府,“你要是出去了,就再也别回来!”   景彦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说道:“二郎仰赖父母荫恩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母亲要是想全部收回,二郎没有一句怨言。”   贺氏听到这句话,手不自觉得抚上心口,眼睁睁地看着景彦毫无留恋地走了,这些年来,她看着他走得每一步,不敢让他行差踏错,没让他娶那个女人,是她做错了吗?   景彦出门后便换了一副脸色,他看着欲言又止的季琅,认真道:“我先去趟衙里,吩咐好了之后再去一趟毅南侯府,现在不论是先找到谢柏还是她,总之得先找到一个……哎,那好像是你们府的人?”   他顿了一下,看着季琅的身后,季琅回头一看,知道是大郎片派人来帮他了,神色却还是隐隐不放心。   “你娘……”   “嗐,没事!借我用一下你的马,”景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蹬着脚蹬子飞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季琅,“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事是自己不能决定的,我可不想再后悔一次!”   他说完,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季琅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也就如两人几年如一日的情谊一般,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记在心里就行了。   “小侯爷!”   季清平派来的人已经行至近前,喊了他一声,季琅整理好表情,转身看着他们:“毅南侯府的产业你们都知道吧,去搜,打我的名号,到时候兵马司也会出面,你们的理由跟他们一样,找回失窃的鲛珠,看到谢四郎马上来禀报我。”   季琅眸光一闪,又加了一句:“还有楚六郎!”   “是!”   天已经大亮,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季琅在南街寻了一上午,几乎上天入地,把地皮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武敬侯府和兵马司的动静很大,惹来百姓频频侧目,季琅在京城中积怨已久,大家又以为他是横行霸道找谢家人茬,反而见怪不怪。   就更不用说跟他穿一条裤子的景彦了。   酉时初,季琅跟景彦在武敬侯府碰头,人还是没找到。   “谢柏不在毅南侯府,侯爷说他在国子监,但是国子监我也去过了,没有他的踪影。”   季琅眯了眯眼,压下心里的焦急:“毅南侯看起来知情吗?”   景彦摇头:“应该不知情,谢家男人都是孬种,就出了谢柏这个异类,他们才不敢做这种胆大包天的事,要我说,谢柏一定是受了晋王的意才做的。”   晋王在大盛手可翻云覆雨,以至于每次一出事他们都下意识往晋王那边靠,季琅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两人正在碎玉轩谈着,屋里走进来一人,他们顿住话音,一看是季清平,脸色又松下来。   季清平还是穿着早上那身官服,只是不知为何额头上有细汗,他进来便道:“有人看到谢柏了。”   季琅一下站起身,大步一跨走过去:“在哪?”   “西街春仁堂旁边的宅子,以前是姜家的布铺,姜家犯事后就关门了。”   季琅和景彦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惊讶出声:“姜家?”他们怎么忘了姜家!这个本应该是姜幸最坚实的依靠的地方,其实更如豺狼虎穴。   季琅二话不说就要出去,季清平一下拉住他胳膊,语气里带了一丝连他都未察觉的怒意:“听说清河郡主也在谢柏手里?”   “什么?”   季琅并不知道清河,或者说,他完全把清河的事给忘了,当时听到清风那么说,他满脑子只有芊芊。   “这可得告诉成王!”景彦同样很惊骇,清河被掳不是小事,而且有成王出面,要比他们几个小辈更可靠。   “小侯爷小侯爷!”就在此时,有人连跑带颠地从大门那边跑了进来,嘴里嚷嚯着:“西城门,有人看到楚六郎好像出城了!”   季清平的人看到谢柏在西街出现过,他们派去的人看到楚寰出了西城门,可以对上!   见季琅和景彦要走,季清平沉声道:“谢柏要以姜幸性命要挟你,绝不可能带人出城!”   他神色一变,再也不管二人,直直冲出了碎玉轩:“我去城外!”   那个被带出城的,很有可能是清河郡主,看这样子,是想带出去杀人灭口不留痕迹吗?   季琅不做停留,二人出府后便架马奔向西街,街上已经稀稀落落地布置起了夜市,现在晚间冷了,没什么人出来走动,然而两匹快马还是惊扰了整条街的百姓。   季琅插上翅膀的心都有,等他终于到了姜家的布铺,大门紧闭,他一脚便踹开了门,景彦骑马跟在他后面都追不上,怕季琅怒火冲天会克制不住,咬紧牙关赶了过去,到了地方时门里面已经七零八落地躺了几个人,他看到季琅的背影正匆匆走到下一进屋子。   季琅一刻都等不了,他踹开门,一眼就看到屋里面端坐着的谢柏,然后顺着那人的视线望去,触及到那样一副景象,他脑中轰鸣一声,一片空白。   耳边的声音都消弭一般,他喊了一声“芊芊”,然后看到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脸上有污迹,嘴角有药渍,手脚都被绑着,像一只无助的待宰羔羊。   那一刻,季琅心中骤然升起无明业火。他抽出腰间的剑,狠狠刺向姜幸身前的人,一剑一个,手起刀落,凌厉又凶狠,姜幸吓得闭上眼睛,咬唇哭着,嘴里好像再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季琅……季琅……”   她一直喊他小侯爷,她今日就想喊他季琅。   季琅把黑衣人都解决了,景彦才姗姗来迟,他看到屋里的情形,不知道他们是来晚了一步,还是来得正好,只是床上的人哭得太让人心疼了。   他骂了一句,伸手一把抓住冷笑的谢柏,将他狠狠砸在墙上:“你这个畜牲!”   季琅什么都不顾了,他步履微乱地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把姜幸抱在怀里,感受到她的温度和实感,才好像突然又活过来一样。   姜幸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还以为……你找不到我在哪……”   她小脸污脏,发髻早已经散了,一头乌发披落身后,被汗浸湿的衣领被撕扯地露出锁骨,衣服上许多划痕,破烂地不成样子,季琅给她解开手脚的绳索,每触及到一处地方心都像剜着一样疼。   “没事……我不是来了吗——芊芊……没事啊!”他按着姜幸的头,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嘴上呢喃着安慰的话,好像在安慰她,也好像在安慰自己。   被景彦抵在墙上的谢柏忽然“哈”地笑了一声。   “小侯爷看来很疼惜我这个表妹啊,看到屋里的情况问都不问,你就不怕她已经失了清白吗?”   季琅的拳头骤然握紧!   “谢柏!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景彦也被气上了头,人明明都在他手里,居然还敢这么放肆。   谢柏的双手垂在身侧,一点抵抗的心思都没有。   “你当然不敢,你知道我手里不会一点筹码都没有。”他看着景彦,眼中满是嘲讽,然后又看向他身后的季琅的背影,笑意渐渐褪去,他一把拂开景彦,向前走了一步:“好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也结束了,现在说说正事吧,季琅。”   季琅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低头看了看姜幸,发现她神思有些恍惚,他脱下衣服披在她身上,将她整个身子裹起来,拦腰抱起,转身便走。   走到景彦身边的时候,只扫了谢柏一眼,就看向景彦,问他:“马车到了吗?”   景彦点了点头:“应该到了。”他走时候吩咐的。   季琅面无表情地从两人身边走过,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谢柏好笑地看着,也并不阻拦,他一路走出去,外面果然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的兵马司打扮的人,想必是景彦信得过的。   他钻进马车里,把姜幸轻轻放下,伸手蹭了蹭她的脸:“我们回家了……”   姜幸眼皮沉,她抬眼看了看季琅,虚弱地点了点头:“清河,长安,紫绢,青萍……”   “放心吧,都没事。”季琅笑着看她,把她身上的衣服掖紧一点,轻轻拍了拍。   “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姜幸闭上了眼。   她闭上眼的那一刻,季琅好像变了一个人,深黑色的眼眸里冷寂与烈火交织,他转身下了马车,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到那个兵马司的小兵卫的胸膛上。   “去上面写着的地方。”   声音冷得不夹杂一丝感情,那个兵卫背后一凉,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张纸,赶紧回答:“是!”   布铺这条街入夜之后死寂沉沉,没有一个人经过,季琅径直走进去,谢柏正站在门前抱着臂看他笑,景彦在中间,张口要说话,季琅却直接越过他走了过去,景彦自觉地一阵风刮过,再回头的时候,就见季琅挥着拳头,狠狠砸向谢柏的脸。   谢柏还在笑,拳头猝不及防地落到他脸上,他也根本来不及躲,这一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他蹬蹬蹬向后退了数步,最后摔在地上,嘴角流出了温热的血液。   “你——”   谢柏脑袋还是蒙的,他刚说一个字,紧跟着他过来的季琅一下骑在他身上,扬起手又是一拳,然后便是猛烈的拳头雨,景彦都看傻了,他急忙跑进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叫停他不想,让季琅这么打下去,人非要打死不可。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季琅自己停下了,他呼出一口气,从谢柏身上站起来,伸脚踢了踢他:“你不是有话说吗?说吧。”   谢柏也没想到季琅二话不说给他一通揍,脸上挂了彩,他也沉下脸来,杵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蹭了蹭嘴角的鲜血,抬眼看着季琅,眼眸中发出像豺狼一般的光。   “你打得可痛快了?”   “你觉得呢?”季琅看他,嘴角一扯。   谢柏冷笑一声:“当然是不痛快,我觉得你心里还在憋火,不过你想听我手里到底握着你什么把柄,所以才停下手,对吗?”   “你不就是等着这个时候吗?”季琅反问。   景彦看着两人,完全插不上话,他看了一眼季琅,完全猜不到他之后会做什么,就像谢柏说的那般,他还在憋火,他并没有就此收手。   “我其实已经等了很久了,季琅,哦,不对,我不应该叫你季琅。”谢柏蹭了蹭自己被打破的唇,眉眼含笑地看着季琅。   景彦皱了皱眉。   “你应该姓李。”   李在大盛是个大姓,并不稀奇,但是李姓同时也代表着尊贵和至高无上,因为这是皇家的姓氏。   季琅轻轻蹙了蹙眉:“你在说什么?”   景彦也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看着谢柏。   谢柏脸上的笑更深了:“当年燕王李衽被放逐到北境,对陛下心怀怨恨,终日想着可以重回京城,便和塔塔签下盟约,里通外国,后事情败露,被先皇刺死,燕王一脉就此绝,只是没人知道的是,孕有燕王一子的商氏死时并非是一尸两命,有人将她狱中生下的孩子偷偷抱走了,以杂草破布塞于腹中蒙蔽世人,后来,季乘风季老侯爷就从北境战场上带回来一个孩子。”   “你说,这孩子是谁呢?”他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季琅脸上,笑容阴骘扭曲。   与此同时,骑马出城去追楚寰的那一行人,和一奔驰的红鬓千里马擦肩而过,千里马上的人一刻也不停歇,长途跋涉让他大腿磨出了血,嘴唇干裂发痒,他眼睛盯着远处的城门,就拼着最后的那一丝意志。   终于到了城门前,他直直从马上掉了下来,城门值守的将士一看,急忙跑过去扶他,那人撑着最后一口气,紧紧握着值守将士的手臂。   “北境军报……邺城城破,卓老将军,死守,阵亡!”他喊出最后两个字,头一歪,昏了过去。   今天大肥章。   开始完结倒计时啦……说是这么说,但不知道要倒多久(躺) 第98章 不眠夜   西街布铺里,残夜如水,烛火被寒风吹折了腰身,跃跃闪动,谢柏那声玩味的质问过后,屋里陷入了片刻的宁静。   如是两件毫不相关的事被人拿到一起说,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景彦愣了一下才回过闷来,听明白谢柏话里的意思,急忙扭头看向季琅,却见季琅轻声笑了一下,满不在乎地看着谢柏:“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哦?”   谢柏的神色倒是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   “你这么说,我反而确信你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不然,怎么也该表现得更震动点,没意思。”   他摊手摇了摇头,表情太欠了,一下勾起了景彦的火气,他冲上前来揪住谢柏的领子:“你说清楚!什么身世?”   只有季琅一动不动。   没人看到他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谢柏推开景彦,伸手整了整自己领子,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抬眸看过来,血色的双眸里杀意缭绕:“当初,燕王妃在狱中生下那个孩子时,是有大夫和接生婆接生的,那些人虽然后来拿了钱封了口,但是只要沿着既定的答案查下去,根本不难查到这些人,再随便使些手段吓一吓,往事真相如何,其实很容易就能知道。”   说到这,谢柏轻嗤一声:“要怪,就只能怪抱走孩子那人太过良善,要我说,将知情人都一刀杀了,就算旁人有所怀疑,最后只要矢口否认,别人也根本拿不出证据来,这就是一道死结,怎么还会让我找到机会现在来要挟你呢?”   “是吧,燕王的遗腹子?”   景彦一下变了脸色,不敢置信地看了季琅一眼,但下一秒他就指着谢柏,高声叱道:“凭什么你说我们就信你,我还说我是你爹呢,你看看拿到陛下那说,他会不会信!”   他底气足,不过是仗着这么多年来横行霸道惯了,就是谁都不惧,可是明眼人都清楚,如果季琅的身世真被爆出来,于他于武敬侯府来说,绝对是一大打击!   近来京中突然传起陛下身患重病的谣言,虽然事实没有那么严重,可燕王当年意图谋反陷害皇太女之事又被旧事重提,这时候说季琅是燕王遗腹子,不激起民愤才奇怪,闹不好,季家一大家子人都得入狱!   谢柏就是深知这一点,才敢如此明目张胆肆意妄为,他拿着的是季琅乃至整个武敬侯府的脉门,私藏逆贼之后,那可是杀头灭门的重罪,一旦披露就是万劫不复。   “陛下会不会信,不好说,毕竟她这么多年来都爱重武敬侯府——可是群臣作何想,百姓怎么说,这可非一人之力能控制得了的。”   季琅不置可否:“你大可以直接去陛下那里揭穿我,何必现在来告诉我,让我心有防备呢?”   “当然是觉得你尚有可用之处,”谢柏轻笑一声,“筹码握在手里,不一定要下注,小侯爷身为燕王之子,袭承父亲血脉与本色,该是与我们站在一起才是。”   “谢柏,你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大逆不道吗?”景彦怒目而视,脱口而出。   季琅忽地冷笑一声。   “袭承父亲血脉与本色……哈哈,你说的没错。”笑声过后,锐利的目光射向谢柏,直让他感觉如芒在背。   就见季琅突然挽着袖口,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唇沿扬起桀骜的弧度,整个人如一匹恶狼,张起獠牙利爪。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季琅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谢柏眉心一跳,觉得事情并未朝向他所想的地方发展。   谢柏忍不住贴紧椅背,握紧椅子的扶手。   “小侯爷现在还死撑着嘴硬呢?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意味着什么——”   咣!   他话未说完,一声冲天巨响将谢柏的话音打断,站在季琅身后的景彦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眨眼间谢柏连人带椅子飞了出去,落地时椅身粉碎,这一脚的重量,能看出季琅完全没收力,差不多能夺去一个人半条命去。   谢柏扶着胸口吐出一口血,一脸惊诧地看着季琅。此时此刻,他不应该跪着求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吗?怎么还敢对他动手!   “你若是好好跟我说,没准我还真会应了你,父亲的风骨和教诲,可一直留在我心里,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芊芊牵扯进来!”季琅走过去,一把拽起他的胳膊,右腿踩着他后腰,向后使劲一扯。   “啊——”   “小叔!”   两人同时叫了出来,只不过一个人是惨叫,另一个是震惊过后的呼喊。谢柏满头大汗地趴在地上,感觉两条手臂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想要站起身,也根本疼得站不起来。   景彦急忙走过来,看到谢柏的模样,转头问季琅:“你把他手废了?”   骨头掰裂声音他甚至都听到了,刚才就知道季琅心中憋着过没处发泄,现在果然看到他爆发了,可是,他真能不顾谢柏说的那些话吗?   季琅没有回答景彦,只是冷眼看着谢柏:“不要总是自我感觉良好,笃定别人会像你计划的那样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上,你要是真的算无遗漏,也不必把我叫到这里来,谢柏,说到底,你耍的那些阴私手段都搬不到台面上来,太小家子气。想要揭穿我的身份,你尽管去,看看陛下是信你还是信武敬侯府,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想想自己以后作为一个废人,该怎么活下去吧。”   季琅说完,转身便走,景彦见他离开,也忙抬脚跟上,躺在地上的谢柏愣怔一瞬,忽然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由小及大,笑得瘆人,让人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谢柏以头杵地,花了好大的力气挺直身子,本是受了如此重创,他却一副心情开阔的模样,嘴角鲜血淋漓,他张着嘴看向那边,眸光如恶魔。   “哈哈哈哈季琅,你真是太让我刮目相看了!”   谢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但是你信不信,你终究会跪下来求我的。”   季琅双眼一怔,转瞬即逝。   “我等着。”   季琅急匆匆从布铺里走出来,景彦紧随其后,两人眉头却都未放松,谢柏最后那句话还在脑海里回想,他肯这么说,说明他一定有还未亮出的底牌。   景彦脸色暗沉,却见季琅突然停住身,转过身来看他。   “怎么了?”景彦不明所以。   “你知道了我的身世,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季琅盯着他问道。   景彦一愣,随后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有些棘手,不过还真没想到,老侯爷胆子这么大,敢把你保下。”   “就这些?”   “那我还应该说什么?”   两人互相对视,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季琅笑了笑,好像一瞬间变得沉稳不少,他抬头看了看星空,唇齿微凉:“记得以后离我远一点,别沾上荤腥,洗也洗不掉。”   景彦面色一变,有些愤怒地看着他:“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洗不掉了!”   季琅低头想了半晌,自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   “也对。”   他说完,两人从巷弄中走出来,一直无话,那根弦还在勾着,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事不算完。   然而一出西街,他们就听到本该寂静无人的街道上传来喧哗声,还有敲响铜锣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满是不解,结果看到卓家门前挂上了白幡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将军,战死了!   整个安阳城注定一夜无眠。   季琅别了景彦,先是回了一趟侯府,卓家的事动静太大,将太夫人也惊动了,她并不知道姜幸被劫,还以为她现在正在安灵寺,此时正嘱咐哭泣的卓氏一些事。   卓家派人给卓氏递消息,才刚睡下的卓氏急忙起身,连发髻都来不及梳,听完楚氏嘱咐,她急忙赶回卓家,季衡宇自然也跟着一起去。   季琅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他却正好在大门那里和一身狼狈的季清平碰了个正着,一看到他,季琅才想起那个一直被自己遗忘的人来。   “清河郡主人呢?怎么样?”   季清平神色有些恍惚,没回答他的话,季琅又问了一遍时,他才像刚回过神来似的应了一声,摇了摇头:“平安,已经回王府了。”   “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楚六郎呢,你怎么处置的?”   季清平没说话,他身后的常随流光倒是多嘴一句:“大公子根本不会骑马,为了救郡主非要骑,结果从马上摔下——”   “楚寰没在那里,驾驶马车的应该是他的手下,知道事情败露就跳崖自尽了。”   季清平像是刻意不让流光把话说完,飞快地说出这段话,他一身的污泥,将平时的绝尘气度都遮掩了,此时才像个凡人一样。   季琅听到跳崖,心中也震了一下,想必那马车是要直接飞驰而下的,造成郡主意外身亡的假象,季清平追到那里才将清河救下,应该也是千钧一发的时候。   “成王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季琅看着季清平问道,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躁意:“郡主离府时未言归期,她留在安灵寺的丫鬟也没有下山,所以成王不知道她不见的事。”   这个季琅多少也猜到了,并未露出惊色,季清平又继续道:“郡主没看到是谁绑了他,所以——”   要想推到楚寰和谢柏头上,还需要姜幸出面,但是为了不让姜幸站在风口浪尖上,季琅是绝对不会同意她站出来的,再加上,相比较姜幸本就出身青楼和已嫁作□□来说,此事捅破对清河伤害更大。   更不用说谢柏那里还握有季琅的把柄。   “你那边呢?”季清平问他。   季琅怔了怔,抬头看去,张了张口,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你回来时也看到了吧,卓家……”季琅岔开话题。   季清平点了点头,神色突然变得晦暗难明,眸色间隐有怒气:“看到了,那边终究还是动手了!”   言外之意,就是卓老将军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晋王开始了真正的施压,权力争端这才是开始。   季琅突然拍了一下季清平的肩膀:“明日上朝,你一定要向着我。”   “怎么了?”   “我把谢柏的双手废了。”   季琅说得简单明了,一如既往的语气着实有些恶劣,就像他每次闯完祸,都要别人给他擦屁股时一样,一样的理所当然。   季清平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季琅已是挥了挥手,转身向门外走去:“我不回去了,娘知道了又要揍我!”   “你去哪?”季清平转身问他。   “爷自有去处!”季琅一副大爷似的,拍拍屁股就走,然而等季清平的尾巴都跟着他一起走进了府里,他才停住脚步,扭头看了看武敬侯府的烫金牌匾。   看一眼,再看一眼,是时候道别了,总该道别的。   季琅回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今日的我,业已超越昨日的我。   但更新的字数并没有。   唉。 第99章 千秋罪   再过两日就是冬至,安阳城的第一场雪却在冬天到来之前就来了。灰蒙蒙的云彩压得低沉,雪花片顺着呼啸的风一下子钻进领口,冷得打颤。上朝的大臣一个个都顶着黑眼圈,官服里面套了厚厚的棉絮,看起来有些步履蹒跚,他们登上承乾殿的台阶,熟识的相互看了一眼,又分别叹息着各自别过眼去。   夜里听闻北境的军报说邺城被攻破了,卓老将军战死沙场,大家哪有心思继续睡下去。   早上上朝的时候,将军府已挂上了白幡。   这不止是一家之殇,塔塔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未犯大盛边境,这次却势如破竹直接拿下一座城池,即便是远在京城的他们也不免坐立难安。今日的早朝,还不知道要承受陛下怎样的怒火。而狼烟四起的北境又要作何布置,这恐怕是他们接下来要应付的大事,搞不好,身首分离都有可能。   大臣们等了许久,李庭玉才姗姗来迟,跟在她身后的女官们头压得更低了,战战兢兢的气氛渲染了整个朝堂。   近日陛下生病,脸色浅白,没有一丝血色,映衬着那张脸更加阴沉,她的视线在承乾殿中一扫,龙案上的奏疏一本未看,张口便是浓浓的叹息。   “外祖父何时可以归京?”   她母亲毓淑皇后是老将军的女儿,那“外祖父”指的自然是老将军。   无人回话,大殿上一片死寂。   直到兵部尚书丘京介出列,躬身道:“驿卒递来的军报上说,卓老将军是随军情一起出发的,算算北境到京城的距离,最快也要十日。”   虽然是一起出发,但运送尸首不能像传递军情一样快马加鞭,速度当然要慢一些。   李庭玉点了点头,昂头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一丝落寞。   “卓家为朕镇守边疆,北境二十年安稳他们功不可没,如今马革裹尸,纵使城破兵败,也一直血战到底,不负边城将士和大盛百姓……明璎,传朕令下去,追封大将军卓肖洹为鄂王,谥号忠武,以藩王之礼下葬。”   看似是说给明璎的,其实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的人听,以王之礼下葬,不可谓不重视,然死后殊荣,纵使以帝王之礼下葬又如何呢?   卓家唯一在京的,也是大将军卓肖洹的三儿子卓岐锋站在侧旁,听着陛下对卓家的赏赐,却丝毫未觉得脸上有光。   “臣有本奏。”   就在李庭玉说完对卓家的封赏之后,晋王突然站了出来,他从前很少参议政事,或者说,他要是有什么想法,都是让爪牙替他开口而不会亲自出面,这一遭还是头回见。   众臣齐齐看向他。   “皇叔有什么要说的?”李庭玉眸色深邃,沉声问道。   晋王李袒右踏一步,长长的袖子掩住脸,开口道:“虽在此时讲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北境的战事攸关大盛万民和国之疆域,卓老将军战死,臣无比惋惜,但臣觉得,此时此刻我们更应该在乎的是邺城城破原因在何,是踏踏太过强盛还是我方用兵上有疏漏,大盛接下来该如何对付一鼓作气的踏踏,统领北境的主帅人选又该是谁……这些,才是当下需要讨论的不是吗?”   “至于老将军的封赏,也该等邺城具体的战事经过出来后再给不迟——”   晋王一席话说得众臣心头巨颤,这不仅仅是在跟陛下抢夺主帅人选,也是在质疑卓肖洹的赫赫战功!   卓岐锋面色一黑,差点没直接冲过去:“你说什么!”   多亏了有旁边的人拉住他,他才没在承乾殿上出手伤人,然而那诛心的话却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父亲为了北境的安危二十年镇守也甘之如饴,我们卓家世世代代为大盛抛头颅洒热血,男儿女子皆入疆场,得到的就是晋王殿下的一句质疑吗?殿下是将我等为国征战的武将置于何地?”   卓岐锋甩开紧紧拽着他的手,愤恨地看着李袒,李袒却看都不看他,只对着龙椅上的那人道:“臣并非质疑卓老将军的战绩,只是臣在卓老将军担任主帅时就曾言明过,老将军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即便年轻时再怎样骁勇善战攻无不克,也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现在的结果就是,北境的邺城被攻陷,我军处于劣势,身为主帅就算不该负全部的责任,一半也总要负担吧?”   “北境完整战报尚未回来,王叔怎就肯定外祖父要负这一半的责任呢?”   李庭玉突然问他,语气不快,重臣听出了话外音,只觉得头顶上像是悬着一把剑。   兵部尚书丘京介立时插上一句话:“问责处置等还是要等完整军报呈上来再做讨论,当务之急是北境的新任主帅该当和人,卓老将军身亡对我军是一大打击,北境军民气势大减极为不利,若是一直群龙无首下去,恐怕离塔塔再下一城也不远了。”   “所以呢?”李庭玉已经皱紧了眉头。   丘京介将官袍一甩,跪了下去,重重一拜:“还望陛下早日定夺北境主帅,以安军心!”   丘京介这么一跪,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大殿中一半以上的大臣都跪下了。   “望陛下早日定夺北境主帅,以安军心!”   齐刷刷的声音好像排练过似的。   李庭玉面不改色,深黑色的眉毛英挺耸立,她看着殿上这些人,兀自笑了一声。   “依重臣之见,朕应该任何人为主帅呢?”   丘京介抬身,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自然是赵明毅赵将军,现下北境资历够,战功赫赫又能让大军信服的人,也就赵将军一人而已。”   他们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要是有人提及卓少翎和卓珩,他们有千百句话都在等着,如今能够格成为主帅的,是就赵明毅一个人,问题是行军打仗有必要一定要比军龄吗?答案是不一定。   可是今日在朝堂之上,李庭玉注定无法像上次一样,再次力排众议将主帅一职按到卓家头上。   邺城就是最好的证据。   李庭玉不再说话,她摊开一个空的黄绢,提笔写下一道圣旨,重臣就那么看着,谁都不敢再言一字。半晌后,李庭玉将圣旨递给了明璎,抬头看着底下的大臣:“就依诸位爱卿所说,由赵明毅任大军主帅。卓家封赏不变,大将军归京后,依然已藩王之礼下葬,追封和谥号都是朕刚才说的,还有什么异议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再搭话。   “但是,”李庭玉忽然提高了声音,“邺城城破的原因,大将军战死的前后经过,一定要仔细纠察!北境是塔塔打开大盛的门户,北境之生死,攸关大盛之生死,若是让朕知道有人意图趁乱混水摸鱼,有损我大盛利益,不管是谁,朕都绝不会姑息!”   铿将有力的话音几乎要顶破房脊,不管是问心无愧的还是居心叵测的,都不免为之一震。   平静过后,是众臣的附和声:“吾皇圣明!”   该议的事都说了大半,朝也该散了,就在明璎将要宣布无事退朝的时候,一直隐藏在众臣之后,一个抖抖嗖嗖的身影忽然跪在地上,两手合十,哭丧着脸求陛下作主。   “毅南侯为何如此伤心难过?”   李庭玉问他。   毅南侯拜了又拜,才断断续续地说明白原委。   “武敬侯府的小侯爷季琅,无故将臣的而儿子打成重伤,还废了我儿两只手,今后恐怕都不能再提笔写字了,陛下一定要替臣的儿子作主啊!”   “什么?”李庭玉变了脸,赶紧去看季清平,“季爱卿,确有此事?”   众臣也都是议论纷纷,大家还都停留在卓老将军阵亡的悲伤里,对于这种小打小闹本是应该没有什么兴趣,可是打成重伤,废人双手就有些太嚣张跋扈,那真是完全不把大盛律法放在眼里,就是陛下的儿子这么做,保不齐也是要引起众怒的。   季清平出列,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臣并不知道此事,只是小叔自打成亲后就多有收敛,若毅南侯所说属实,这里头,怕是有什么误会……”   他话未说完,承乾殿外突然闯进来一个小内监,迈着规矩的步子,停在门槛前三步的位置,禀报道:“陛下,外头武敬侯求见。”   李庭玉怔了怔,而后抬手招呼:“让他滚进来!”   这语气是相当生气了。   不多时,季琅就跟着小内监进来了,他昂首迈着大步,不像做错了事,倒像是来领赏一般,行至大殿中央,他恭恭敬敬地整了整衣摆,跪了下去。   “你来承乾殿做什么?”李庭玉没提毅南侯所说的事,而是问他来此的目的。   季清平看着跪地的小叔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眼睛一跳,总觉得他要做什么自己预想不到的事,然后就听季琅震声道:“臣打伤了毅南侯府的谢四郎,还废了他两只手,今日来朝堂之上,是来认罪伏法的。”   他跪地磕了个响头。   来晚了! 第100章 打   季琅跪伏在地,额头贴在手背上,顿了大概三息的时间,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傲然挺直了腰身,坦然地看着阶上的陛下,没有丝毫辩白,也没有丝毫委屈,让人看不出来他这又是唱的哪出。   李庭玉忽地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和怒意:“呵,毅南侯刚来朕这告状,你就过来‘认罪’了,朕该表扬你态度诚恳认错积极吗?还是你觉得朕纵着你惯了,这种‘废了人双手’的‘小事’,朕也不会重罚你!”   她说着,手“嗙”地一下砸在身前的桌案上,惊得底下大臣一激灵,心里却都在想着,压在陛下心头的那股火终究还是发泄出来了,这个季小侯爷祸闯的也太不是时候。   季清平只是淡淡地看着季琅。   季琅等陛下说完,平静地答了句“臣不敢”,依旧没有为自己开脱。   那边的毅南侯听见季琅这么说,怎么还冷静得了,底气也足了很多,直接伏地大呼冤枉,求陛下做主,他平时低调懦弱默默无闻,今日为了自己儿子也敢在朝堂上大呼小叫。   李庭玉被嚷嚯的声音整烦了,横竖也不能发泄到毅南侯头上,只得紧了紧眉头,问他:“毅南侯觉得朕该怎么处置?”   毅南侯想也不想便大声道:“当然是也废了他的双手!”   跪地的季琅低着头,无声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怎么都有一丝讥诮。   季清平神色一顿,他无法再沉默了,急忙走到季琅身前,为他开脱道:“小叔再怎样顽劣,也不会无缘无故伤人,更别说是致人伤残这样的大事,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望陛下查明其中缘由再做公断!”   其实这缘由他就知道,可是季琅事先让他闭嘴,他也不能枉顾了他的意愿,可若是最后由三司查出事实真相,不仅可以对季琅从轻发落,还可以治谢柏的罪,也算两全其美的结果。   毅南侯当然不会同意。   “还要再怎样查明?武敬侯已经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我的儿子是他伤的不是?手是他废的不是?要是有冤情,他自己还不会长嘴说吗?到时候交到刑部手上,谁知道真相又会变成什么牛鬼蛇神的样子,你是他侄儿,刑部还有个侍郎是他大舅哥,整个刑部都跟你们沾亲带故!”   毅南侯两手一挥,吹胡子瞪眼睛地看着季清平,语气简直是胡搅蛮缠,可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刑部真有心徇私也不是不可能。   正僵持的时候,又有别的大臣跳出来补充:“听闻,昨日武敬侯就带着府上的人,逢谢家产业便打砸,在街上闹事,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后来打伤谢四郎有关。”   “还有这事?”李庭玉的声音已听不出是不是愤怒。   那大臣回道:“这事许多人都有目睹,应是不难查探,而且,魏国公府好像也——”   “与魏国公府无关!”季琅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急忙将那人的话打断,看着陛下解释道,“是我拜托中城兵马司指挥使景彦替我寻回丢失的鲛珠,鲛珠乃陛下当年亲赐内人之物,丢失御赐之物非同小可,景彦自幼与我交好,碍于情面不能拒绝,与此事无关,陛下尽可降罪于我,有什么错,我一己担着就是!”   “你倒是重情义!”李庭玉气得骂了一句,“找什么东西非要歹着毅南侯府一家找?朕御赐的鲛珠难道是让谢家人偷去了?”   季琅一顿,被问了个正着,正想着该怎么把景彦摘出去,旁边却是突然站了一个替他说话的人。   “禀陛下,兵马司的人似乎并非是只搜查了谢家的商铺,我们齐国公府名下的产业也受到了波及,或许……只是凑巧罢了……”   说话的人是齐国公楚潇然,他跟武敬侯府的太夫人同出一宗,虽然和季琅有姻亲关系在,可是昨日他们带人搜查的时候,确实也闯过楚家名下的产业,这点很多人都能作证。   季琅连自己家的产业都搜,似乎也并不是只针对谢家,那刚才那个大臣说的就站不住脚了。   李庭玉把目光从楚潇然身上挪回来,冷哼一声:“即便如此,身为名门贵胄,也不可行如此欺行霸市之举,景彦身为中城指挥使更是知法犯法,传旨下去,罚景彦半年俸禄,再有这样的事,朕看他指挥使也不要做了!”   罚俸就是最轻的惩罚,明眼人都看出来陛下这是在庇护景彦,说起来他还是陛下刚认不久的义子,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情可原,毅南侯没说什么,毕竟他真正要对付的还是季琅。   季琅倒是松了口气。   “朕就再问你一句,季琅,你打伤谢四郎废他双手,到底是因为什么?”   李庭玉似是在给季琅最后一个机会,毅南侯紧紧盯着季琅,提着的心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众人也都等着看他打算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却只见季琅挺了挺胸,讪笑一声,然后特别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打了就打了,我季琅做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我的就是我的,我认!”   整个大殿上都在回荡着他最后那句“我认”。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见过避重就轻百般求饶的,却没见过像季琅这般做错事了还敢这么叫板的,李庭玉登时就黑了脸,将身前的奏章一股脑地都扫到了地上,还不解恨,又指着季琅骂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这么多年你横行无礼嚣张跋扈,多少人跟在你后边为你擦屁股,如今你已成家,却毫无悔过之心,又闯下这么大的祸来,朕看你这个侯爷是当到头了!”   季琅抿了抿唇,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可是那双眼睛又在分明说自己不服。   李庭玉终究忍无可忍,她扬手一抬,声音已归于平静:“来人,拟旨下去,褫夺季琅爵位,贬为庶民,今后永不可受侯府荫恩,没了身份地位,朕看你今后还怎么嚣张。”   夺爵,那可是重罚,更不用说不受荫恩,那相当于将人贬到底,贬到永无出头之日了!季清平转头看着季琅,袖中的双手忽地攥紧,此时才知季琅的意思,他就是要逼得陛下做此决定,赶在这个时候把爵位让出来,有这个必要吗?何以如此迫切!   季琅却道:“回陛下,臣……不,现在该自称草民了,草民深知自己就是一介卑微庶子上不得台面,肩负不了武敬侯府的荣耀,这么多年,草民实是拖累了季家,害得季家百年清名毁于一旦,陛下降罪草民无话可说,只是还望陛下看在季家除我之外满门忠烈的份上,保留季家的爵位和尊荣。”   他想将季琅和武敬侯府分得再开一些。   季清平见他如此说,一下怒从中来,却无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呵责他什么,只好匆匆挡在季琅身前,看着李庭玉道:“陛下,微臣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微臣可以——”   “陛下!”他还未说完,一直不说话的毅南侯突然打断了季清平的话,他一副愤恨无比的模样,整张脸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显然并不满意陛下的裁决。   “陛下虽夺了季琅爵位,可臣的儿子从此就是个废人了!要是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臣无法信服,人做错了事总要付出等同的代价!”   他如此不依不饶,倒像是驳了陛下的面子。   “那依你的意思,就是一定也要废了季琅的双手才解恨吗?”李庭玉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毅南侯视线触及那双眼睛,只觉得背后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赶紧低下头去:“臣……臣是觉得不能让他不疼不痒地就这么过去了,否则老臣的儿子岂不是太冤了,太冤了!”   他说说着又要大声嚎哭,惹得旁边的大臣都想捂上耳朵,毅南侯大嚎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指着季琅大声吼道:“除非你肯跪着给我儿子磕头认错!”   这也是谢柏昨日就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季琅无声地笑了笑。   跪地求饶是最不疼不痒的方式,可也是最折辱人的方式,尤其是像季琅这样骄傲了一辈子的人,从没向谁折过腰,没对别人低过头,他怎么可能答应?   季琅直立的上身像一座永恒巍峨的山峰,只是垂着的头颅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片刻的沉寂过后,他突然仰头看着阶上的李庭玉:“我昨日,一共揍了谢柏十六下,十六下就把他打残了我实在也很惊讶,但是让我磕头认错,这辈子也别想!”   季琅这话说得着实气人,李庭玉一听,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朕看毅南侯说的很对,不让你受些皮肉之苦,你是改不了这品性的,来人!把季琅拖出去,赐四十廷杖,给朕重重地打!”   李庭玉一挥手,承乾殿上立侍的金麟卫便高声应是,拉着季琅便要出去,季清平冷静不了了,廷杖与军杖不同,虽然没军杖落下重,可廷杖上有尖锐的小倒刺,挨一下就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多少宫人都是命丧在这个上!四十廷杖,要是稍有不慎,那足矣要人命了!   “陛下!”季清平跪在地上,罕见地露出焦急之色,“小叔说话一直便是这般口无遮拦,但他绝非故意惹陛下生气,陛下念在武敬侯府的面子上,从轻发落!”   他想要说清楚原委,可也知道自己若说了,季琅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便生生忍下了,此时只想求几句情,让他别受太大的苦!   李庭玉眸色深深地看着季琅。   “你可愿给毅南侯读认错?”   众人都看向被金麟卫牢牢制住的季琅,就见他咬着牙狠狠地看着毅南侯。   “不——认!”   李庭玉眸光微动,最后也只是轻轻挥了下手。   “带下去。”   刑凳已准备好,就在承乾殿外面,天上飘着雪花,风却很静,整个世界犹如被罩上了琉璃一般,听不得半点声音。身在大殿里的大臣向外看,看到季琅被按在刑凳上,两只手抵在胸前,雪花落到他头上又飞快融化,而他通红的双眼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忍耐泪意。   然后一棍挥下,众人看到他身子猛地一哆嗦,额头上顿时青筋爆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刑凳。   却无声。   他哈了一口热气,没有人听到他喊疼。   接着又是一棍。   那时就有人在想啊,季琅,你喊一声,你若是痛苦得喊一声疼,显得更煎熬更折磨一点,哪怕就服那一次软,兴许陛下就不忍心了,减去几杖,或者干脆不打了,都有可能。   但季琅一声不吭,终是受了四十下廷杖。   季清平抓着衣服,也不禁红了眼。   大臣都散去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季琅趴伏在刑凳上,有人跑过来问他用搀扶吗,季琅摇了摇头,那宫人又跑开了。   整个承乾殿就剩下叔侄二人。   季清平声音无波:“陛下给足了机会……你这样做值得吗?”   地上的积雪映着阳光,射得人眼睛疼,季琅揉了揉眼眶,撑着身子要站起来,却一下失了力气,从刑凳上滚了下去,这一滚,正好触及到伤处,他赶紧翻了个身趴在雪地上,疼得他一拳头锤散了雪。   “还愣着干什么!扶我起来啊!”他吼了一声。   季清平皱了皱眉,眼中忧虑涌动,他过去,轻轻地搀起季琅胳膊,小心翼翼地架着他,两个人挣扎了很久,才成功地站起来。   季琅笑了一下,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一片银白的宫城:“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害她受那么大委屈,这是我该得的。”   他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姜幸。   季清平心里有话,分明是别人的错,何至于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就听季琅又骂了一句。   “但是谢家那些狗娘养的我都记住了!”   季清平怔了一下,忽然弯了弯唇角,什么也没说,搀着他慢慢挪出了皇宫。宫城外有准备好的马车,季琅上了马车,见季清平也跟着上来,就跟他道:“去我之前买的那个宅子里。”   季清平一顿,半晌后黑下脸来。   “为什么。”   季琅是趴着的姿势,说话时也不抬头:“以后我不回去了,从今天开始,我和季家断绝关系,你们就当,没我这号人。”   他声音轻松且自嘲,却让季清平变了脸色。   “为什么。”   “你怎么总是这句话?”季琅终于抬头去看他,眼里满是嫌弃,然而两人对视之后,他神色渐渐变得认真了。   他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根本不是季家的孩子?”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可真当季琅自己把这事挑明的时候,季清平还是很震动,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别过去,不看他。   季琅笑了笑:“你们季家捂着这块烫手山芋也这么多年了,我说,该扔就扔吧,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可你也不能——”   “谢柏知道我的身世了。”   季琅一脸平静地看着季清平。   “他知道就意味着晋王也知道了,晋王知道,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以此来辖制季府。”季琅分析地很透彻,他其实只是不想连累季家。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毅南侯那个老帮菜看来是不知道这件事,估计谢柏怕他坏事,没什么都告诉他,他们今天只想让我难堪来着,”季琅嗤笑一声,“都什么时候了,就想着这种面上过瘾的事。”   也不知是在说毅南侯,还是在说谢柏。   季清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不跟祖母说一声吗?”   季琅身子一震,眼中顿时就无光了,他怔怔地看着前方,脑子里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睛空洞无神,他刚偷听到自己身世的时候,其实就想过今天,可是该怎么跟楚氏道别,他却一直没想好。   得过且过苟且偷生的小狗,没想到恶犬会追得那么紧,悠闲的生活会结束得那么快。   “不了……”季琅呵出一口气,是隐忍的哭腔,“知道了又会骂我。”   “那你今后怎么办?”季清平知道再劝无益,纵然心中千般不舍,可他终究要向前看。   “再说吧,如果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无尽的希冀里掺杂着一声叹息,透过滚滚前行的马车,在风雪中消散。   到了季琅的宅子门前,季清平撩开车帘跳下去,一眼就看到头顶的牌匾,上面写着“李府”,看起来非常普通。   还不等他转身去扶季琅,李府里面就跑出来两个下人打扮的人,走到近前,恭敬地问里面:“是老爷回来了吗?”   啊啊啊啊啊我到一百章啦!!!!   开心心,撒花花,来啊一百章我要发大红包!   虽然剧情不太值得庆祝啦……季琅被打了,咱们就用红包祭奠他吧(不是) 第101章 折腰   季清平神色有些讶然,他扭头看向马车,没想到季琅连宅子里的下人都找好了,而且从门外看里面的铺设,也不像匆忙居住的模样。   马车里却一直没有动静,那两个穿着灰褐色袄衣躬身站着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眼神都有些不确定,还以为自己认错了,然后马上就听到里面说了一句:“别叫我老爷,别扭!”   两人茫然地挠挠后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喊什么了。   “叫主子!”马车里面又出来个声音。   “主子……”两个人很听话。   季清平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人道:“你去武敬侯府上,请赵大夫过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浓眉大眼的人脑袋不是很灵光,先是迟疑一下,不确认地问道:“你是谁?”   马车里面又烦躁地叱了一句:“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季清平看了看那个左右为难的小厮,便温声道:“你就说是大公子让的。”说着,递给他一块玉牌,那玉牌上正刻着一个“平”字,是彰显他身份的标志,武敬侯府的人都识得,只是小厮似乎不识字,只知道这东西可贵重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这才踏雪离开。   剩下的那个小厮便和季清平一起把季琅架了进去。   里面是个两进的宅子,并不大,院中有一个上了年岁的婆婆在扫雪,耳朵不灵敏还老眼昏花,有人进来了连头都没抬,全当他们是透明人一般。季清平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也能看出这里的环境和侯府简直天差地别。   季琅走一步吸一口凉气,呲牙咧嘴的模样早没有朝堂之上时的桀骜难驯了。天气寒冷,他屁股又被打出了血,此时衣物都贴在上面,又疼又痒,一会儿处理伤口的时候恐怕会更遭罪,可他张口第一句话问的却是别人。   “夫人呢?”   那小厮架着季琅也不忘哈腰,忙应声:“红绸姐姐和绿荷姐姐在照看着,好像还没醒,早上熬的粥都白瞎了。”   他说着说着有些可惜起来,纯粹是心疼那一碗粥,季琅听了后却微皱了眉头,脚步不由得加快许多,连疼痛都忘了,只有两进的距离,不过几步的事,季琅进了屋子,感觉到里面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季清平却是呛了一口,他挥了挥手,想要拂开眼前看不见的烟尘,季琅却已经摆脱他的搀扶向床边走去。   姜幸正静静地躺在床上,瓷白的小脸没有血色,憔悴虚弱,她身上盖了一个大牡丹花纹的红色棉被,两手轻轻放在腹上,睡得很是安稳,季琅不由得慢下脚步,伸手比了个手势,让那小厮退下了,又对床边看见季琅这般狼狈要上前询问的绿荷“嘘”了一声,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趴在床上空着的一边,舒舒服服地舒了口气。   季清平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往前了。   结果季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向门口的季清平,压着嗓音说道:“你先回吧,长安如果脱离危险了,你一定要派人来告诉我,至于清风……”   他顿了顿,有些烦躁地挥挥手:“交由你处置吧,但他家人无辜,你看看,怎么好好将他们安葬……算是全了我们的主仆情分。”   这语气和态度就像在交代后事,季清平忍不住皱了皱眉,他还是觉得季琅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但他刚要开口再劝几句,季琅已经别过头不看他了。   他看着他将脸冲着姜幸那头,伸手温柔地给她掖了掖被角,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落寞地转过身去,离开了这里。   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季琅停在半空中的手很久都没有动静,直到听不到声音了,他才无力地落下,面对着姜幸的那张脸似是在失控和隐忍的边缘挣扎,他闭着眼,将头深深地埋到枕头里。   绿荷看着,担心地喊了一声:“小侯爷……”   季琅一震,犹如害了噩梦突然惊醒一般,从枕头里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来,其中却藏着无尽落寞。   他不是小侯爷了。   他也从来不是。   “红绸呢?”他哑着嗓音问道。   绿荷顿了顿:“……照顾紫绢和青萍呢,在西屋。”   那日姜幸被掳,两个丫头被甩出马车,季琅派去的人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还昏迷不醒,要是再晚去一会儿,这么冷的天,她们冻也会冻死。   “大夫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调养调养就好,没有什么大碍,”绿荷有问有答,末了又加了一句,“大夫也来看过夫人,说夫人只是受了惊吓,睡过一觉就好了,小侯爷也不用担心。”   朝中发生的事她们还不知道,依旧是原来的称呼,喊他小侯爷,季琅也没有责备她,只是轻声道:“以后叫我主子吧,不要叫我小侯爷了。”   绿荷一怔,刚想问一嘴,外面便传来敲门声,是刚出去的那个小厮。   他和另一个浓眉大眼的都是季琅花钱聘的,他们原本是流落在京中的流民,长得本分老实,被一些混混欺负得差点丢了命,还是季琅碰见了顺手救了他们。   置了这个宅子后,季琅就一直交由两人打理,他们没在大户人家做过工,也没什么经验,浓眉大眼的那个叫大刚,这个叫壮福。   说是敲门声,跟嗙嗙砸门也没什么区别,绿荷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开门,一打开门就见壮福咧开嘴笑,呼出一团凉气。   “大夫来喽,就在外头,主子方便见吗?”   屋子不怎么大,季琅也听到了,心中却有些疑惑,这里距离武敬侯府虽不远,可也不至于这么快,他冲绿荷点了点头,待看到进来一个抚着一脸胡须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人后,季琅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怎么是你?”   逢病便遇温太医,也是奇了。   温太医背着药箱子,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一副进自己家门的模样,语气平静:“是陛下让我来的,说是来看看你的腿废没废,没废再拖回去打几下。”   绿荷和季琅都知道温太医是说玩笑话,可他一脸认真,有人当真了,壮福却忽然大变了脸色,不满道:“做什么这么狠,还带拖回去揍的!还有没有点人性!”   温太医怪异地看了壮福一眼,转身走进去,把药箱放在地上,一边放一边道:“你府上的人都有点子愣啊,刚才那个也是,我在武敬侯府碰到一个跟他一样的,说是给你找大夫,我说那就带我过来吧,他偏不,非要找赵大夫,我说我比他医术好,他说哦,然后还是等赵大夫。”   绿荷听到也不免笑出声来,季琅没想到大刚这么愣。   正想着,却突然感觉屁股上一阵疼,那边温太医已经撩开他袍子要看伤口了,季琅脸色一急,赶紧冲门那边的绿荷吼:“你们出去!”   吼完才后知后觉地回头去看姜幸,生怕吓醒她,可是姜幸还是那个姿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季琅松了口气,就听到头顶的温太医吸了口凉气:“你这很严重,要是处理不好,很有可能留下病根。”   季琅满不在乎:“你就说说啥时候我能下地走吧。”   温太医瞄了他一眼:“你不怕疼,现在就能。”   说这话就是故意要气他,季琅心里骂了句老不修,不想看到他这张脸,便枕着手臂别过头,看着姜幸的睡颜,神色才慢慢温和下来。   温太医打开药箱,在他屁屁上大刀阔斧折腾了一番,季琅疼得额头直冒汗,整个脊背崩得倍直,也愣是没喊一声,只是抓紧了被子,两只眼睛就紧紧落在旁边的人的脸上。   人说秀色可餐,季琅这般,是秀色可止疼。   这也算一剂良药,温太医默默地笑了笑,将纱布固定好,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杰作”:“这几日你都安分点,趴在床上别乱动,等伤口结痂了,大概就能下地走动了。”   他便说边收拾东西,听到季琅随意地“嗯”了一声,想起今日季琅的遭遇,以为他心有郁结,便开始语重心长地劝解他:“陛下是嘴硬心软,你近来干的也太不是人事,她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姑息你,我都听说了,是你在大殿上嘴硬,逼得陛下下不来台才会如此……但是事后陛下还是让我来武敬侯府看看你,说明还是对你留有几分情面的。”   温太医不知道事情始末,听到的只是表面上传的那版,季琅有些心烦,搔了搔耳朵打断他的话:“你要是还闲的慌,就给我的芊芊也看看,看看她怎么睡了这么久还不醒。”   温太医自动略过了那声恶心人的“芊芊”,闻声又把药箱放下,有些奇怪地看着季琅:“是呢,我心里还奇怪,怎么咱们说了这么久还不醒。”   以为姜幸就是单纯地在睡觉。   “受了点惊吓。”季琅嘟囔一句,看到温太医去药箱里拿东西,便打算让地方,他撑起身子,强忍着屁股上的疼痛越过姜幸,趴到了最里面,温太医拿出脉枕,又在姜幸手腕上垫了个手帕,边把脉边漫不经意地看着季琅:“你为什么要住到这么破烂的宅子里?太夫人嫌你这次闯的祸太大给你赶出来了?我看八成是这样。”   他把眼前所见都自己解释了一番,而且也说得通,省得季琅自己再编瞎话,他就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却见温太医突然皱紧了眉头,伸手示意他不要讲话,开始认真地把起脉来。   季琅眨了眨眼,一颗心忽然高高悬起,屋子里寂静无声,他慢慢变了脸色,撑起自己的身子,感觉胸腔里心如擂鼓。   温太医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眯着眼,好像在仔细听脉,季琅也不敢打扰,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就见温太医忽然掀开手帕,将姜幸的手心翻过来,把她的衣袖向上拽了拽,待看清眼前景象后,他大变脸色,倏地站起身。   姜幸的手腕上自掌心里蔓延出一条红线,原本泛青的血管红得如鸽子血,季琅眼睛猛然瞪圆了,昨夜回来的时候他自己检查过,姜幸的手腕上明明还没有这样的痕迹!   “是七日忧!”   温太医大惊失色。   季琅有一瞬的失神,下一秒,眼中便充斥了怒火,他耳边恍然响起谢柏的声音,冷漠而恶劣,让人心惊胆寒的声音。   “但是你信不信,你终究会跪下来求我的。”   原来……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   季琅攥紧了拳头,狠狠地在床板上锤了一下,温太医也端正了神色,谨慎地看着季琅:“有人还害你夫人?”   “知道是谁吗?”   七日忧不是什么罕见的名词,只要是高门大户几乎都知道这种毒,也都对此讳莫如深,原本这是一种被人用在深宫里的毒/药,服了之后会陷入长眠,怎么叫都叫不醒,七日后气绝而亡,所以叫七日忧!   七日忧,七日忧,七日之后永无忧。   此毒并非无解,解药也不是什么名贵罕见的药物,但都是在知道七日忧是用哪七种药物,以何顺序提炼而制成的才行,可以制成七日忧的药物有十几种,碰碰运气或许能蒙对并针对此制出解药,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哪有人敢去赌?   “温太医,你也不行吗?”季琅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眼神希冀地看着温太医。   温太医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除非知道制毒/药物为何,否则,即便是我,也束手无策。”   季琅的双眼黯淡下去,他怔怔地低下头,看了看床上那张安详的脸,心里开始无限地自责和后悔……并不是完全没有预兆的,他应该更早发现才是,要是他能去得更早……   他还是来晚了,让他的芊芊受苦了。   温太医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若是对下毒之人心中有数,此事还是快点解决为好,虽说是有七日的时间,但多耗一日就多损一分元气,对夫人并不好,之前我也跟你说过,夫人身子弱,可能并不能像平常人一样,能支撑七日……”   季琅忙抬头:“那她还能撑多久?”   温太医紧了紧嘴。   “越快越好!”   一阵沉默过后,温太医看到他低下头,又趴回床上。   “我知道了……温太医先回去吧,明日这时,你再来一趟行吗?”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出丝毫情绪,温太医却觉察出一丝绝望来,明明是被下毒暗害的大事,他却如此冷静,哪里都显得很诡异。   但他最后只点了点头,就匆匆出了李府。   屋里只剩下季琅和姜幸二人。   外面又吹起了风,震得窗户框嘎啦嘎啦响,这里不比季府,冷风还是能穿过缝隙吹进来,温度下降了许多,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炭火却烧得很旺。   季琅趴在床上,眼睛看着前方。   他今年,十九岁,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想要用命去追随的人,从前他嘴硬,此时却相诉无人听。   好像所有事都发生在这一年。   他从一个卑微的,刻薄的,游戏人生的浪子,变成一个偶也会露出温柔模样的男人,多亏了她的陪伴。无人知他底子里是桀骜的鹰,外表是凶狠的狼,其实却是一只用尖锐外壳包裹柔软的刺猬,他只把软肉亮给她看了……   他以为他们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季琅忽得攥紧枕头,两日里的所有憋闷,尽在那一刻爆发,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压过一般,压抑而低沉。   “芊芊,我好疼……”   他喊了疼,却无人应。   下午,季琅在壮福的搀扶下出了门,既知症结在何处,他也没必要在浪费时间,他直接去了毅南侯府,却不想,那个他想千刀万剐了的人,就在毅南侯府门前等着他,连他来的时间都掐得刚刚好。   季琅披着遮挡风雪的大氅,一只手架在壮福的肩膀上,看着台阶上的人,那人一袭月白长袍,一身云淡风轻,眉眼含笑,如春风拂柳,却不知那仙风玉骨皮囊下是如此肮脏丑陋的心。   “你果然来了。”他道。   季琅眯了眯眼,四十廷杖打弱了他的身子,尽管面白如纸,眼中的光依然锐利不减:“你不怕我杀了你?”   谢柏走下了台阶,站在他身前两步的地方:“你不会。你既然站在这里,就说明我的计策管用了。”   季琅冷笑一声:“你管这个叫计策?”以重要之人要挟他人,算什么计策,拿感情做筹码,哪里高明了!   简直卑劣至极。   “那不然呢,能让你听话就成。”谢柏浑不在意。   季琅闭着眼舒了口气,而后又睁眼看他:“你想要我怎么做,才可以给我解药?”   谢柏就是等着这句话,他一副久等了的模样,忽然转身登上一级台阶,提高了嗓音,食指指着地面:“我说过了,我要你给我磕头认错,就是现在,跪在这里,给我,磕头认错!”   壮福急红了脸,指着他骂道:“凭什么给你跪!你算老几!”   此时还是白日,就算天气寒冷,街上也还是有人走动的,现在已经有看热闹的人在不远处停下观望了,指指点点地看着这边。   “你家主子做错了事,又有所求,我这一个小小的要求,没有什么难处吧。”   壮福还要说话,却季琅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他松开壮福,抬头看着阶上之人,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没有什么难的。”   此一生傲骨嶙峋,唯为一人折腰。   他撩开衣摆,右脚后撤一步,谢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容让人恶寒,可就在他要弯身下跪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别这么快就妥协啊!”   季琅猛地回头,有些恍惚地看着来人,景彦对他扬了扬眉,又去看向上面那个沉下脸色的人。   “你也别事事都那么自信,人做事难免有疏漏嘛,现在我手里也有你的把柄呢!”   谢柏怔了怔,忽然一副了然之色。   “你把楚六郎抓起来了?”   景彦笑笑不说话。   昨日别过季琅之后,他也不是一点动作都没有。   谢柏面沉如水,好好的求饶画面他没看到,心中自然不爽,可是他也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最重要的,折辱人是一方面,断人活路又是一方面。   他的筹码依然握在自己手里,想到这里,他笑了笑,迈步走下台阶,这次距离季琅极近,声音只够他们三人听到。   “你还想让我表妹活命吗?”   “有屁快放。”   “我要你自己,把你的身世告诉陛下,并昭告天下。”   我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rz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求舞   太子府邸中,李自琛从张蓁儿的房里出来,春光明媚的脸瞬间变得暗沉。   “你说季琅被夺爵了?”他压低嗓音,语气里含着三分震惊,脚下一刻也不停歇,紧锁的双眉耸成两道利剑,这几日陛下罚他禁闭,他便没上朝,早上承乾殿都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听近随来传话才知道季琅的事。   近随窦渊恭敬地在后面跟着:“是,因为他打伤了谢家四郎,毅南侯告到陛下那里,死死揪住不放,所以陛下才……”   李自琛听了大致,眉头却未松开,心头不知涌动着一股什么情绪,他觉得自己本该松口气的,季琅无缘朝堂,于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他同样也很了解季琅的性子,他虽狂放无礼,但其实很有分寸,若不是谢柏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他绝不会这么不给自己留退路。   明明之前也说过,他是想要走科举的路子,来官场里闯荡的,为什么要自毁呢?   可是如今季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李自琛自己都未发觉,原来自从他知道了那件事后,他对季琅已经如此疏远。   到了书房,窦渊将门轻轻合上,行至太子身前给他倒茶,边倒边说早朝上发生的事。   “……把兵权还是交到赵将军手上了,晋王殿下逼得紧,而北疆的战事又迫在眉睫,邺城已落入敌手,朝中的文武百官都觉得必须要有一个人顶上去,这个人,赵将军是最合适的人选,陛下也不能太独断专行,所以才答应了。”   李自琛用杯盖赶走茶水冒出的热腾腾的雾气,双眼在水雾中越发深邃迷离,半晌后,他突然沉声问道:“九娘最近都有什么动静?”   窦渊一怔,微皱双眉,小心谨慎地答道:“太子妃回了一趟将军府,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悦锦居,哪里也没有去。”   李自琛深思片刻,眸中有一丝不解:“这么安分吗,她在悦锦居呆着,有没有跟身边人说过什么?”   自打成亲以来,他一脚都没踏进去过新房,被陛下苛责过后,他更是心中排斥,空闲的时间他都是去陪身怀有孕的蓁儿,按照常理来说,一般的女子得夫君如此对待,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是决计不会这么安静的。   还是说,她身为太子妃,早已将自己置于那个尊贵的位置,有了觉悟?   想到这里,李自琛心中更加烦躁。   窦渊只是摇摇头:“那边的人说,将军府出事,太子妃心情不好,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李自琛眉心松了松,心下了然,想到外曾祖父那么大年纪战死疆场,卓九娘身为卓氏女,伤心难过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才没有时间过来纠缠他了,正想着,门外突然有人敲门,那人敲完后便隔着门道:“殿下,宫里人来传话,要殿下和太子妃去宫里一趟。”   李自琛神色一顿,不知陛下因何找他,还要卓九娘也一起跟去……难道是又要提点他不要冷落九娘?   脸上闪过一丝烦闷,他起身道了声“知道了”,窦渊给他披上披风,两人行至太子府前庭时遇上了丫鬟簇拥的卓九娘。   皑皑白雪中她着一身素服,半点颜色都没有,快要融进这天地间去。李自琛神色微怔,他记得卓九娘最喜穿红衣来着,她出生在北疆,骑术是在草原上磨炼出来的,也曾鲜衣怒马,后来他父亲病逝,她便回到安阳,成了被困在京城中的最平平无奇的金丝雀。   李自琛出神许久,直到被一声清冷的请安惊醒,回过神来,卓九娘已经站到他身前,正弯身行礼:“殿下。”语气疏离。   他娶她是情非得已,他心有所属,如此待人也心中难安,只是那点歉意都随着卓九娘的态度消磨了——她似乎也并不愿嫁他。   “走吧。”   李自琛淡淡地睇了她一眼,转身丢下她走了,卓九娘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随后跟上他的脚步。两人到了宫里,有内侍将他们带到了龙泽宫,陛下的寝殿就在那里,平日里很少有人能进去,殿里烧着地龙,将一身冷气驱散了,淡淡的龙脑香让人心神宁静,他们进去的时候,看到李庭玉正靠在软垫上,里面并不清净,还有别的人在。   “陛下。”两人跪地,先是给李庭玉行了一礼。   李庭玉病中依然坚持上朝,脸上病容越发憔悴,看到两人跪地行礼,她只是抬了抬手。   “九娘平身吧。”   李庭玉只准了一个人平身。   李自琛一怔,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去,李庭玉眼下青黑,神色疲惫,招呼宫人给卓九娘赐座,一点都没有要理他的样子。   无奈,李自琛只好看向一旁的沈相,想从他脸上知道些什么,可是沈轼之沉着一张脸,没有显露半分情绪,气氛沉闷而压抑,让他心中更加忧虑。   李庭玉却是看向下面,示意那个太子进来之前就一直跪在殿中的男子说话。   “你接着说吧。”   那人一身黑衣,脸上有伤,腰间别着一块金玉,李自琛认出这是成王手中培养的暗卫,专私情报之事,可看他两颊黑红风尘仆仆的模样,又不像是一直呆在京中刺探的人。   那人低首,声音低沉而浑厚:“是。”   李自琛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他来之前几人就在谈论着什么,虽然陛下不让他平身心中不解,此时也安下心来打算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事。   没想到那人一张口说的便是北境的军情。   “邺城守军十万,塔塔向邺城而来的大军原本只有大概五万,论人数上,是我方占优,况且又是守城之战,相较塔塔来说,此战并不难对付,此前塔塔有一次夜袭,大将军指挥作战雄风不减,以最小的损失成功将塔塔击退,本是消减了对方气焰,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李庭玉问道。   那人抬头,猩红的眼中难掩愤慨:“塔塔第二次强袭的时候,从东北方有一股大军和塔塔汇合,两股拧成一股之后敌军增多,大将军这边优势不在,只能仗着地势顽强抵抗,等待增援,然而增员却迟迟没有等到,不仅如此,塔塔对邺城边防布置,哪里薄弱哪里强势都十分清楚,简直就像有人送上去军情一般!”   那人说到此处哽咽一下,低头擦了擦眼中的泪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城破之后,大将军不肯退却,被敌将阿斗亘射中了两箭,最终不治身亡……赵将军这时候才带着大军姗姗来迟,而从东边行进的那支塔塔大军,若是不途径赵将军驻守的临漳,根本不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汇合,事后大将军的副将质问赵将军为何来得如此之慢,赵将军只道,他在临漳也同样遭到了伏击,所以才损失了增援的时间。”   他说到此处已是不说,大殿中异常安静,只有他粗粗的喘气声,好像这样才可以平复心中怨愤。   李庭玉忽然转过头看着李自琛。   “你听懂了吗?”她问。   这五个字所蕴含的信息太过沉重了,李自琛一时愣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木雕,很久都没有回一句话。   李庭玉又扭头去看卓九娘:“九娘,你听懂了吗?”   卓九娘神色微动,她敛眉颔首,轻轻地道了一声:“儿臣听懂了。”   李庭玉点了点头,眼中好像终于露出一丝欣慰。   “朕在位十九年,从来没有一天觉得这位子稳固过,你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安然度日,是因为有人在替你阻挡一切危机,然后你终有一天会发现,不是有所人,都会永远忠于你的。”   李庭玉好像忽然之间变得苍老了,她絮絮地说着,翻过身看着顶上,声音虚弱无力,跪在地上的李自琛心里一揪,他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朕希望你有一日能看清人心,看清那些忠于你的人到底是谁。”   李庭玉偏过头看他。   “张氏怀有身孕三月之久,在这之前,朕并未将你与九娘赐婚,你要是想以此来抵抗朕对你的控制,也不会未卜先知未雨绸缪,只能说明是张氏自作主张,使了小心机才怀上的,于大婚那日将此事故意揭露,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吗?”   “她在告诉世人,太子最爱的不是太子妃,而是她。”   “而你知道别人看到的是什么吗?”   李自琛肩膀一震,就听李庭玉继续道。   “别人看到的是太子与卓氏生了嫌隙,有嫌隙便是有缺口,便可以趁虚而入,便可以挑拨离间,便可以试探你和卓家之间,到底隔着多远的距离。”   “而你,能分清什么是忠言,什么是逆语吗?”   一句句话振聋发聩,李自琛低沉着头,手指忍不住抓紧了衣服,他好像从未听过母亲这样教导他,而他呢?他在她的语气中听到的是满满的失望。   那些话,他不是没想过,他不是没怀疑过张氏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不是没想到冷落卓家会让有心人趁虚而入。   他只是不能接受被强行安排人生,现在却突然懂了,妥协着接受一切的他其实才是那个最软弱无能的人。   “儿臣,知错了。”他吞了一口气,似乎花了好大的力气。   他忽然仰起头,脸上浮现出坚定之色:“卓家不会白白蒙受冤屈的,外曾祖父也不会白白战死。”   一旁的沈轼之看着他,嘴角缓缓上扬。   李庭玉却是摆了摆手:“那是今后你自己的事。”   ——   日落西沉,宫中已到了掌灯时分,入夜的风又吹起来了,将宫墙上的白雪拂落。漫长的街道上,三个人影缓缓上前移动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你跟着我做什么,兵马司很闲吗?”有人啐了一口。   景彦扭过头看他,神色复杂,脸上一点开玩笑的神色都没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拿我寻开心?”   季琅突然停下脚步,扶着他的壮福也慢半拍地站住了。   “不然呢,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才对。”他呼出一团寒气,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快要十五了,月亮缺了一个角,只差一点就是大团圆。   好像有点遗憾。   “你不是已经拿到解药了吗?还怕什么!你什么时候这么说话算话了,就是骗他谢柏了怎么样?”景彦气得头顶冒烟,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季琅。   季琅却是低笑一声:“是你傻还是我傻,我躲着,才是永远没有头,而且……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手,解药能不能真的解毒你能完全相信他吗?”   “再说了,只要我身份不变,结局就不会有多少改变,这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   听到季琅这么说,景彦转过身去,冲着天大吼一声,发泄过后,他又去看他:“那姜元娘呢?你这么做,让她怎么办!”   寒风呼啸而过,像刀子划在脸上,季琅的脸色有些僵硬,他不说话了,拍拍壮福的手,两个人继续向前走。   景彦知道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口,有些后悔地打了下自己的嘴,然后快步跟上去:“你如果放心我……”   “我不放心!”季琅打断他的话,转头是一张气愤得不能再气愤的脸,“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可把你那些心思给小爷收起来,就算我最后穷途末路死路一条……”   他忽然顿住声音,双眼闪动,面上尽是纠结之色。   他叹了口气,偏过头看着前方,前面没有灯光,是空洞的黑暗,好像看不到尽头。   “你要是有能力,我还是希望你能护她一命,她受了很多苦,我本想让她后半辈子平安顺遂的。”   景彦心中毫无旖旎,有的只是凄冷和愤怒。   他没有回答。   季琅背对着他,作势要告别:“我去一个地方,你没什么事就回吧。”   说完,壮福搀扶着一瘸一拐的他走向了另一条街,与他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景彦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他祖母过大寿那天。   他站在紫竹林里,也是像这样看着季琅的背影。   他其实很早就被那个娇俏明艳的女子吸引去了,他容忍她在他地盘逞凶斗狠,一次又一次。   从来没什么谁输谁赢,他们是两情相悦,而他景彦,只不过是那第三人而已。   景彦也转过了身。   第二日,温太医守约来到了说是李府其实就是个两进的破宅子里……   到了傍晚时分,姜幸悠悠转醒,她一睁开眼,就看到季琅正趴在床头看她,一双黑眸透亮又深邃,好像含着一池春水。   姜幸看了他半晌,忽然一把搂住他脖子。   “唉唉唉唉唉!”季琅被她一抱,整个身子挨过去,却不小心抻到了屁股,针针地疼。   姜幸好像坐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一直在逃亡,却怎么也迈不开腿,而谢柏就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我怎么回来的,你把我救回来的吗?”姜幸像是没听到他的惨叫声,贴在他耳边问道。   季琅不挣扎了,他撑着身子脱离姜幸的怀抱,将她禁锢在自己的双臂内侧,直愣愣地看着她:“当然是我了,除了我,还能有谁?”   “那谢柏呢?”   季琅神色一僵,挪开身子趴到一旁,指了指自己的屁股:“我把他打了个半死,陛下把我打了个半死。”   姜幸脸色一变,忽地从床上坐起身,这才注意到季琅的异常:“怎么了?打你哪了?屁股?”   说着,姜幸便要扒开季琅的裤子去看。   季琅大惊失色,赶紧捂住裤子:“看什么看!怎么什么都想看?好奇心那么大呢……”   说着说着老脸一红,但是姜幸是真的担心他,瞄了瞄他屁股欲言又止,季琅见状,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扶住姜幸肩膀,让她左右看了看。   “发现什么不同没?”   他好像是要故意打散她注意力,姜幸也就真的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她四下看了看,喃喃道:“这好像不是醉方居……”   “没错,不是,你等着。”季琅兴致很足,他“啪啪”拍了两下手,门突然被打开了,姜幸还有些惊弓之鸟,下意识往季琅怀里靠,双手也不自觉地搂住了他后腰,季琅心里那个甜啊,笑不呲笑不呲地,嘴角要咧到耳根子后头去。   进来的是姜幸身边的四个丫鬟,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憨头憨脑的男人与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只几个人几乎要把屋子堵的水泄不通了。   姜幸疑惑地扭头去看季琅,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咫尺的距离,季琅把视线从她湿漉漉的大眼睛上挪到门口去,清了清嗓子:“咳咳!这是我在外置的宅子,这三个呢是我买的下人,以后咱们不住侯府了,就住在这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在意,这里你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样,高不高兴?”   姜幸愣了半晌,不知道该从哪个问题问起,谁知道季琅都不等她回答,他拉着她的手,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两人穿上鞋,门口的人让出一条路,姜幸被他拽着走了出去,刚踏出门槛,她就呆愣愣地立在原地。   季琅给她披上了衣服。   她看到院中被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将整个院子照得仿若白昼,灯光比星辉还要美,透过各色的灯罩,发出不同的柔和光芒,她刚要转头去问季琅是怎么回事,突然听到一震巨响,接着,连天空也被照亮了,一道又一道光线划破天际,火树银花在天空中绽放,美丽在消逝和重生之间不断续存。   一切都是精心准备好了似的送到她眼前。   季琅忽然执起她的手,眉眼含笑,一双黑瞳摄人心魄。   那笑容依旧是恣意张扬的,像是个等着要强取豪夺的登徒子,嘴角里带了三分痞气。   “为夫心心念念了很久,朝思夜想,恨不能寐,娘子可否,为我跳一次折腰舞?”   来了!小天使们给我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好像把虐的地方写的很甜? 第103章 和离   烟花将黑夜渲染得恍若白昼,光亮一闪一闪地映照着姜幸酡红的脸。   灯火绚烂,长夜热闹,她立在季琅身前,微微抬着头,目光流转的脉脉情意,好像都要流淌到他的心上。   季琅心里蓦地一疼。   他紧了紧手,嘴角依旧是灼眼的笑意:“怎么不说话了?你给那么多人都跳过,唯独你夫君我没见过,你不想给我看吗?”   他尾音缠人,姜幸倏忽间回到现实,才发觉自己刚才看他竟是看痴了,忙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将手从他掌心里抽走。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每次一提折腰舞,你都是一副不屑蔑视的样子……”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嘴中吐出的话似是在娇嗔,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跳还是不想跳。   季琅听了后一拍脑门,有些懊恼地说道:“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怎么了……”姜幸半信半疑地抬起头,等他解释。   “我这人不是好面儿嘛!喜欢得紧的东西,就说不喜欢,疼得要紧的人,也不说我疼。”他顿了顿,眼睛直视姜幸,映出满天星河,脚步上前挪了一寸,只那一寸,仿佛花了好大的力气。   他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搭在她的头顶上,轻轻地晃了晃身子:“满京城里贵公子没有不为你舞姿惊艳的,我乃人世中凡夫俗子一个,怎么能逃开了去,我日日想,夜夜想,却不敢告诉你,你说我傻不傻。”   姜幸窝在他怀里,一时看不清他的脸,明明是甜得发腻的话,却总觉得这番情话叫他说出来有几分凄绝,心里也空落落的。   “你怎么今日说话像嘴抹了蜜似的?以前可从没听你说过……”姜幸回抱着他,听着他清晰的心跳声。   季琅莞尔一笑:“是呢,我这不也后悔着呢吗。”   天上忽然绽放了一个烟花,震天响的声音把人声都遮盖了,姜幸好像听到季琅在她头顶说了一句话,可是烟花过后万籁俱寂,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抬起头,季琅也刚好放开她。   “酒席已摆好,舞台也置摆上了,你到底是跳不跳?”季琅猴急得看着她。   姜幸扭过头看看,院子里那颗梧桐树下的石桌上摆着美酒佳肴,虽都是家常菜,却胜在量多心意足,比王公大臣们摆的宴席实诚多了,她回过头看着季琅,叠手放在腰间屈了屈身,声音妩媚动听:“请夫君入座。”   不知何时,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已经退下了,不大的院子里就他们二人,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斜斜的,季琅眼睛里独独只剩下她一个人,被这声撩拨得人打颤的“请君入座”弄得心神荡漾,他此时才知牡丹花下的古人们究竟是为何荒唐死了。   他挪开眼神,伸手掩唇咳嗽一声,然后匆匆迈下台阶,走到石凳旁,僵硬地撩开衣摆要坐下,结果屁股刚触及石凳他就弹了起来——忘了挨板子还没好!   姜幸也给忘了,要过去看看他怎么样,季琅赶紧忍着痛制止她,一张脸憋得通红:“没事,没事,你跳你的,我站着看!”   别的都是小事,赏舞才是大事。   姜幸站住脚,看他忍痛的模样,轻声笑了出来,然后提着裙子走上事先搭置好的台子上,台子四周轻纱漫漫,她站在中央扬起自己的皓腕,额头扬起,视线撞上了天上最亮的星。   她忽然想起陛下寿宴那一晚,她赌上了自己那条命,赌上了这辈子的幸福,战战兢兢地献出那支舞,她跳得小心,不敢出差错。   如今,是给她心爱的人跳。   也不知怎么就心爱了,她把他慢慢放置在心上,总是看到心口不一的他,总希望他好。   姜幸突然看向季琅,扬着声音喊道:“这次只有我一个人跳,可能不大好看!”   折腰舞是要有人做陪衬的。   季琅摇了摇头:“我就看你。”   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就看你,唯有你,别人都纳不进我眼去,山川大海也不及你。   “那音乐呢?”她还是不满。   “有!”季琅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从他背后拿出来一管长笛,搁在嘴边,等着她起舞再吹。   姜幸看他冲自己扬了扬眉,忍着笑意,终于重新昂起头,随着脚尖那么一点,悠扬的笛声也幽幽响起,她于台子上划动舞步,腰肢曼妙地扭动着,勾人的眼盈盈地看着他,天地都只剩这一曲一舞。   从前十三娘告诉她,别人学会这折腰舞是为取悦人而学的,只有她只是因为喜欢,现在方知,取悦别人并不是什么低贱的事情,关键是取悦的那个人是不是以等同的真心相待。   她为配得上他的曲而舞,他为配得上她的舞而歌。   那看似笨拙的曲音里,其实是他刨开了自己的全部真心,如这辉煌的灯火,如这绚丽的烟花,如这偏静的院落里的一景一物。   美好的尽头是什么呢?   姜幸忽得身子一沉,脚下踏了个空,那笛声戛然而止,一曲未能终了,季琅变了脸色,冲上台子,搂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然后他迟迟不松手。   没想到她堪称京中折腰舞第一人,却还会在这时候马失前蹄,姜幸扶着季琅的肩膀,有些懊恼。   “夫人……”   季琅张了张嘴。   “嗯?”   “夫人再舞一曲可好?”他顺势将她扶起,把头埋到她颈窝里,细密的眼睫毛惹得她脖颈有些痒。   “你跳得太好看了,我还想看。”   姜幸好像听到季琅的声音里有浓浓的不舍,她心里越发怀疑了,怀疑季琅今日的异常,仿佛背后在酝酿一个大阴谋。   他有事瞒着她。   “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姜幸皱了皱眉。   季琅身子一动,还是维持着拥抱着她的姿势:“没有。”   不安并未随他的否认而消逝,反而在心中越发扩大,她推了推他,让两人之间留出一道空隙,足够她看清他的脸:“季琅,我告诉你,若是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不告诉我,被我知道了,就算最后你后悔了,我也不会原谅你,你如是那么轻轻松松的就妥协,我便也抛下你,拿着你的家底,跟别的男人过后半生去,再生俩孩子,气死你——”   “唔……”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嘴忽然被堵上,一个霸道且掠夺的吻落上她双唇,撬开她牙关,犹如在啃噬她的心,让她又疼又痒,呼吸难忍。   季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毫不留情地攻城掠地,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想要吞噬她所有的气息,香醇而沉醉,梦幻般浮浮沉沉。   季琅喝过酒,叫姜幸也微醺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季琅拦腰抱了起来,灯火和星光,烟花和美酒,通通被他丢置身后,连同那热闹过后的空寂。   他不叫她看到美好的湮灭。   姜幸被他轻轻放到了床上,帐上软红惹人眼,她轻闭上眼,只觉得自己飘飘浮浮,忽然觉得颈前一阵湿意,微抬眼帘,竟看到季琅衔着她衣带,轻纱落地。   “芊芊……”   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哝哝细语,每一声都如坠深渊。   她的所有疑问,早已成为断断续续字不成句的呢喃,陷入他温烈的轻抚里。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只要看一看窗子外面,就能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姜幸坐起身,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酥了,想起昨日晚上的荒唐,她脸上一红,扭头去看床铺另一边,却一下扑了个空。   季琅不在。   屋里也没有其他人。   外面好安静好安静。   她披上衣服,到耳房用清水浮了浮脸,觉得清醒不少,才扬声招呼几个丫鬟。   “红绸?紫绢?”   “青萍?绿荷?”   她喊了几声,没人应,心下更加不安起来,她刚要出去,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红绸和绿荷。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人哭得红肿了的眼睛。   “怎么了这是?”姜幸心里咯噔一下,“小侯爷呢?”   听到了那个称呼,绿荷牙根一咬,已经又是哽咽起来,姜幸只好去看红绸。   从前那个叽叽喳喳说不停的丫头,此时嘴上像缝了线一样,可她不是说不出,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她看着姜幸,眼里既心疼又无奈,最后,她只是在怀中掏出一封信。   那大概是信的样子,姜幸迟疑着伸出手去,把那东西接过来,才看到上面写着的是“和离书”三个字。   姜幸一下子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小侯爷呢?”她又抬头问。   “夫人醒来得晚,还什么都不知道,小侯爷已经不是小侯爷了……”绿荷摇着头说道。   “季琅呢!”姜幸大吼一声,她把手中的和离书劈成两半,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红绸一下子跪到地上,一边哭一边道:“没用的夫人,小侯爷已经把和离书递交到京兆尹府了,是落了公印的和离文书——”   “我问,季琅呢!”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红绸和绿荷一震,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才回答这个问题。   “被陛下押入死牢了,听说,要处斩……”   轰——   姜幸觉得眼前的事物都崩塌了,她什么也看不清楚,膝黑一片。   果然,这世上所有的好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夫人!”   红绸吓坏了,她最怕姜幸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她才遭了劫,身上又刚解了毒,万万受不起任何打击,然而她担忧着扑过去的时候,姜幸已经睁开了眼睛,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什么都没问,她什么都不必问。   “红绸,梳妆,去侯府!”   那样斩钉截铁。   红绸看了看绿荷,两人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收回视线,应了声“是”。   穿戴好之后,姜幸披上了厚厚的暗云纹织锦披风,疾步匆匆地出了宅子,却在门口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姜幸停在台阶上,看到下面站得笔直的人,他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姜修时转过身,看着姜幸,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他们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对方了,此时再见,姜幸觉得那里站着的,就如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停了片刻,又提起裙摆戴上兜帽,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已经张口要说话的姜修时一愣,他没想到她就这样把他无视了。   “幸娘。”   “幸娘!”   “妹妹!”   他接连喊了三声,姜幸才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语气十分不耐:“大哥有什么事?”   他背她上花轿时,她曾说过“我今后也不会有大哥了”,那时他觉得那是气话,后来每每到她再喊出这两个字,那其中掺杂的冷意,都在告诉他一切都不是气话。   姜修时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已不是季琅的妻子了,他出事之前,将你托付给我,如今他难逃死罪,你还是跟着大哥回家吧……”   每一字每一句都扎在姜幸心上,她冷眼看着姜修时,又气又委屈:“什么是我已不是他妻子,只是他擅作主张罢了,我还不承认!”   “幸娘!”姜修时有些着急了,“现在季琅身在火坑,他就是为了不拖累你,才把你摘出去,大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   姜幸冷笑一声,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满眼都是不肯服输的倔强:“你什么时候这么在乎我了?以前看到我在火坑里,你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你为什么还揪住那件事不放?”姜修时见她这么顽固,声音也不免大起来,可是触及到她微红的眼圈,终究是又软下声去,“从前,是大哥不好,大哥一直都在后悔,但是现在,你不要和大哥赌气,如今京城里的人为了避祸躲着季琅还来不及,就连武敬侯府都是,你就算求到陛下面前又有什么用呢,你什么忙都帮不了的。”   姜幸听完,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   “我早就说过,就算有一日,我去无可去,没有一处容身之地,大哥那里,也绝不是我的归处。”   她说完,决绝地转过身去,任后面的人怎么喊也不停下脚步,姜修时无法,只好抛下身后的马车,快步追了上去,再不劝她跟着自己回去。   “你现在去哪,去武敬侯府吗?”   “不劳大哥费心。”   姜修时脸上一僵,已经说不上恼羞成怒了,面对自己这个妹妹,他只是满满的力不从心的感觉。   “武敬侯府是救不了季琅的,季琅的身份太过震动,原本跟他有关系的人都该下狱,眼下北境失势,陛下病中,燕王当年的罪状都一一被翻出来指摘,季家私藏逆贼之子已是大罪,若不是季琅用那块免死金牌替季家免了一祸,现在季家也肯定各个都入狱了,你去求他们,怕是会火上浇油!”   姜幸停下脚步,身子有些不稳,及时被姜修时扶住了。   “你是说,他的那块免死金牌,给武敬侯府用了?”姜幸心中最后的壁垒也在崩塌,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姜修时。   姜修时点了点头。   她心中已是冰凉一片。   原本以为,只要有免死金牌,就算不能完全逃脱罪责,也总能留下一命的。   然而现在这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了。   他真的是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写下和离书,是为了保她一命,拿出免死金牌,是为了保全季家,那他自己呢?生而为燕王之子,难道是他的错吗?他从来都没有选择,他一直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活着,到最后,他一个人也不愿意拖累,就这么孤孤单单地上路吗?   想到这,姜幸的心像是千千万万根针扎着一样疼,她抚着心口,忍不住哽咽出声,当年她毫无退路如临深渊的时候,是他用一纸圣旨救了她,如今她该怎么救他呢?   姜修时见她伤心绝望,一下也慌了,赶紧扶住她肩膀:“幸娘,你别这样,季琅现在是死是活还没有定论,陛下只是暂时收押了他,也许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不,我不能等着!”姜幸拂开他的手,转身继续向前走,这次她抹干了眼泪,眼中再也没有软弱了。   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总要争取的。人命里带了三分血性,不到危机时刻不会显露,大不了一死而已。   她去找了清河郡主。   姜修时因为不方便,并未跟着进去,看她这般不死心,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顺着她,让她了无遗憾才是,可是他心里却觉得,季琅此番难逃此劫,燕王是大忌,只要帝王疑心难消,旧怨难了,季琅就只有一死。   姜幸见到了清河,并且在清河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从谢柏掳走她开始,到季琅为救她被要挟,最后和陛下摊牌他的身份。   她没想到自己竟是季琅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你不要难过,如果你现在出什么事了,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清河心中当然也满是怨气,可她父王不让她去掺和这件事,况且,就算指出谢柏所作所为,季琅的身世也是无可掩盖的事实,他还是这个结果。   她就怕姜幸做什么傻事。   然而姜幸远比她想的要冷静坚强得多。   “我只求你一件事,”姜幸握着她的手,尽管手心在颤抖,声音却坚定不移,“可否让我见一见殿下?”   “太子?”   “对!”   从成王府出来,姜幸踌躇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去武敬侯府,季琅断了自己的生路也要把武敬侯府摘出去,她不能罔顾他的意愿,再让侯府趟进这趟浑水,说到底,季琅身世败露,季家能不被株连,已是万幸的结果。   她还能祈求什么呢?   季家的人此时想必也很煎熬。   她去了趟魏国公府,只是没见到景彦,有个看着面熟的人交给她一封信,姜幸拆开来看了,只有短短一句话。   “明日亥时柳丁见。”   柳丁是一个地方。   她回到李宅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原本想在这住下去,却不想她一回来,就看到李宅被贴上了封条,姜修时还等在门口,似乎和查封李宅的官差在说着什么,他后面站了一票人,都是原本李宅的人。   “你们既然搜查过了,里面没有可疑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查封呢?这里面现在还住着人!”   “姜大人,我们也是秉公办事,这里会充公,以后作何用,是陛下说了算,里面就算住着姜大人您,该搬出来也还是要搬出来,您身为刑部侍郎,不会连这点事都不懂吧?”   那人说话很不客气,看起来不太把姜修时放在眼里,观他身上穿着的官服,可能职位不比姜修时小到哪里去。   道理他都懂,可是她妹妹还住要住在里面,他自立门路本就拮据度日,此时也拿不出另一套宅子来,可是妹妹又不愿与他同住……   “就住几日,可以——”   “大哥!”   姜修时回过头,看到姜幸正向他走来,脸上已没了白日那般凄苦绝望。   “算了,我跟你回去吧。”她叹了一声,在这里掰扯,终究没有意义也不好看。   姜修时一怔,随之笑意慢慢绽开,他像是得了糖吃的小孩子一样,重重地点了下头:“哎!”   说着便让人把行礼搬上马车。   姜幸看了看那些下人:“他们……”   姜修时没让她说完:“都一起去!我那里地方不大,但还能住的下!”   他应承地如此之快,姜幸也并不好说什么,坐上了马车,她靠在软垫上小憩一会儿,紧锁的眉头始终未舒展。   姜修时看她心烦意乱的模样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旁边,恍恍惚惚想起两人这么坐着一顶马车里,好像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地方到了,姜幸犹如在梦中惊醒一般突然睁开眼,便看到姜修时正望着自己,她皱了皱眉头,率先撩开帘子跳了下去。   姜修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里她来过一次,也不算完全陌生,姜修时还在指挥下人们搬送行礼,姜幸心里想着,来了也来了,还能好好看看大嫂,便自己提着裙子走了进去。   循着记忆找到大嫂的居所,她到了门口,却听到了她不想听到的人的声音。   挑帘进去,果然就看到了姜嫣。   姜幸眯了眯眼睛。   姜嫣正坐在小杌子上跟景氏说话,景氏眉头皱着,脸上有些不耐烦,却压抑着不悦静静听着,听到门那边有响动,寻声看过去,发现是姜幸,脸上的笑容才绽开了,只是马上又褪去,有些紧张地看了看二人。   “这,这不是大姐姐吗?”姜嫣也扭过头来,看到她先是一怔,然后马上露出一丝挑衅的笑意。   她站起身看着这边:“大姐姐是来投奔大哥哥了吗?也是,如今小侯爷……啊不,如今那个逆贼之子下了大狱,还把大姐姐给休了,大姐姐现在无处可去,的确只能来大哥哥这。”   “不过,你要是来找我和父亲,我们也会很开心地接纳你的,大嫂,你说是不是?”   姜嫣偏头去看景氏的时候,姜幸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她脚下生风,像一道闪电似的,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她到了姜嫣跟前就扬起手,重重地给了笑得恶心人的姜嫣一个耳刮子!   那声音,脆生生地,直接把姜嫣的脸从这头扇到了那头!   姜嫣捂着脸,眼中是惊愕和愤怒:“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姜幸又是一巴掌。   “我道是谁这么烂嘴告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能得知我和清河初九上香的,只有成王府寥寥几个人,就连季琅,我都是临走前一晚才告诉他的,谢柏根本毫无准备!可是一想到我去成王府那日你也在,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她凑近姜嫣一步:“你害我差点失身于人,又害我夫君被人胁迫落入大狱,如今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奚落我?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姜修时刚好走到门口,说到“失身”一词已是脸色大变,季琅之前来找他的时候,根本没说姜幸被劫持的事。   姜嫣一看到怒火冲天的姜修时,一时有些慌了:“不是,不是我,大哥,她说的不是真的,你相信我!”   她躲过姜幸的逼视,扑到姜修时面前,拽着他的袖子哭道。   可是姜修时哪还敢信她?他恨不得也一嘴巴抽得她闭眼才好。   景氏更是震惊无比地看着她:“你母亲害得姜家支离破碎,你还不肯罢休,连这样的事也做?”   “不是,不是我——”   “你怎么不敢承认呢?”姜幸简直厌倦了看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你不是就想看到今天,想要站在我面前嘲笑我讽刺我吗?”   她走到姜嫣面前,眸光映着烛火,深邃而诡秘:“你早晚会知道的,到底谁才是逆贼之后!”   她最后四个字咬得用力,姜嫣听了头心头一颤,没由来的心里涌出一股害怕的感觉,她扭头求救似的看向姜修时,看向这个在知道她母亲做得那些事之后,依然愿意听信她无辜的话,让她登进家门的大哥哥,只要她扮可怜,她大哥哥就会心软的。   “滚……”   然而她只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字。   姜嫣神色有些愕然。   姜修时一把拂开她的手,将她远远地甩到门外,这辈子温文尔雅谨言守礼的他,头一次如此歇斯底里。   “你给我滚!”   上周国庆调休后周末就只有一天,感觉上了好多天好多天的班,然后周五晚上下班回家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就没有更新。   然后周六昨天结婚的同事请客吃饭,回来时晚上了,这章又码了好多好多就又没来得及更新。   然后半夜开着我的幼儿园车来了!   这章,emmmm就是小侯爷和幸娘咳咳的时候本来是挺虐的感觉的(我自己觉得哈),但是我一想起他屁股上有伤我就……哈哈哈哈想笑。   小侯爷心里身上都疼,疼也要跟闺女滚床单就觉得,嗯哼,咋说呢,他还是年轻。哎。么得定力。   今天话有点多了,见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归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骂   姜嫣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简直无所遁形,最重要的是,连大哥也不相信她了,她站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姜幸。   她没来之前,姜家一切都好好的,父亲母亲疼爱她,大哥宠着她,所有人都将她捧在手心上,可自打姜幸回来之后,她发现了父母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看到了残缺破败的姜府,如今,连大哥也完完全全站到她那面了。   她不甘心。   “大姐姐,我到要看看,你究竟能嚣张到几时!”   彻底撕破了脸面,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姜嫣扫了一圈,最后甩甩袖子转身离开,背影看着有些狼狈。   但终究最狼狈的另有其人。   姜修时倚靠着门框,仰头眨了眨眼睛,比起景氏和姜幸,只有他心情最为复杂,他曾真心把姜嫣当做掌心宠一样疼,他看着她长大,护在她左右,曾为了她,伤了自己最亲的妹妹的心,如今,一切都好像是因果报应。   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幸娘,你跟大哥说说,姜嫣和谢柏害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现在只想弄清楚所有事实真相,只想知道,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姜幸到底受了多少苦!   姜幸只是直直地看着门口,听到姜修时问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姜修时和景氏。   ……   第二日天还没亮,姜幸就出了门,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她穿着黑色的斗篷,在黎明时分隐没在黑暗中,小心谨慎地来到了和清河约定好的地方。   清河兑现诺言,把她带到了太子府,特意避过了旁人的视线。   “我只负责让你们见一面,至于怎么求他,这个我大概帮不了你。”清河临走时嘱咐她,眼里满是担忧,她觉得姜幸此去八成是无功而返,却也不能在之前就泼她冷水,只好让她先有个心理准备。   “如果太子殿下不答应,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姜幸反手握住清河,她的心意她已经都了解了。   “你放心。”   两人说着,一个身着栗褐色外衫的男子走了过来,他对清河行了一礼,转身看着姜幸,伸出一只手:“殿下请夫人过去。”   姜幸看了清河一眼,跟着那人离开了,她穿过几个长廊,经过一个垂花门,最后停在了一个雅致院落里,那人停住脚步不走了。   “殿下就在里面等着。”   这里景致是很不错,就是位置有些偏僻,姜幸虽然相信太子殿下的为人,可仍不免心中有些害怕,只是如今来都来了,就算是阎王殿,她也要闯一闯。   定了定神,姜幸推门走了进去。   外面天气阴沉,不见阳光,里面也不点灯,阴森森地,姜幸一进门就看到个直挺挺地背影,她赶紧低下头,压下心中不安,屈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臣妇参见太子殿下。”她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   李自琛转过身,低头看着地上跪伏的人,双手背在身后,两眼是琢磨不清的深意。   “清河说,你有事求孤?”   低沉的声音从那人的嘴中吐出,带了一丝冷意。   姜幸不抬头,只道了声“是”。   “你想要求孤什么?”   “臣妇,想要求殿下,救救季琅。”   她略一迟疑,最后还是完完整整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只要开了口,就好像吃了一粒定心丸似的,没有最初那般战战兢兢了,她紧接着道:“季琅儿时曾作殿下伴读,日日相伴朝夕相处,季琅无法选择出身,生而为燕王之子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他性情如何,为人怎样,有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必这满京城里没人比殿下更清楚!还望殿下看在昔日情分上,为季琅求求情,给他一条生路!”   她炮语连珠一刻也不停歇,怕被人打断便将这些话尽数吐露出来,说完之后,头顶却迟迟没有声音。   半晌之后,李自琛似乎轻笑一声,他转身走到太师椅上坐下,语气喜怒未明:“姜幸,你胆子倒是挺大。”   姜幸默不作声,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贴着地面的脸上神色有些错愕。   “你刚说的那些话,要是让别人听到了,季琅的一片苦心便会白费,说不定你也会受到牵连被关起来。”   姜幸终于抬起头,目光毫无退缩之意:“臣妇不怕!”   大不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一死。   姜幸忽然觉得,要是没有季琅,她对这尘世,似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李自琛瞳孔微缩,他审视着姜幸,似乎想要从她神色里探寻出一丝恐惧或者闪躲,但他没有找到。   “你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和季琅没有关系了吗?你没有必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姜幸依旧挺直胸膛:“他说要和离,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和离书不是休书,所以不作数。就算……就算我和他毫无瓜葛,也与我想救他无关。我知道的季琅,是一个外表有些恣意张扬的少年郎,他内心细腻又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把自己放在最后面……”   她眼中含着泪光,说起季琅就没完,尽是些夸奖的漂亮话,越说越觉得,这么好的人可不能死啊,这么好的人活该一辈子幸福安康。   李自琛静静地听着,双眼却有些飘忽,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他仔细回想那些话,关于出身,关于信任,关于情谊,关于往事,季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十分清楚,未来会不会改变,是他不敢妄下定论的。   但他自己呢?   他敢保证自己一直不变吗?   “不要说了!”李自琛烦躁地掐了掐眉心,将她的话打断,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手撑着额头,姜幸听他语气不悦,及时止住话头,心里却是一个震颤,不知道她哪句话触了殿下的眉头。   半晌后李自琛呼出一口气,神色终于缓和下来,只是沉静下来的面容却有些阴暗,他对姜幸摆了摆手:“你要说的,孤都已经知道了。”   “你走吧。”   他未言自己的答案。   姜幸一急,不得到肯定的答复,她怎么会放心离开?太子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为季琅开脱,说话也有份量的人,他是未来主君,连他都没有猜忌,别人又能说什么呢!   “殿下!您再考虑一下,季琅真的——”   “来人!”李自琛一句话都不想听了,他叫了人送客,一直在外面候着的窦渊闯了进来,拉起姜幸的胳膊要将她带出去。   她一个人终究抵不过男人的力气,临踏出门槛之时,她看到门重重地关上了,而坐在里面的李自琛正在端起茶杯。   人大抵都是这样,别人的生死,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姜幸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李自琛酌了一口清茶,唇齿散发清香,他却觉得索然无味,正在出神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的连屏后面传来。   “殿下不喜欢自己的身世,却对于自己今后的权位很是在意呢。”   那一口将下未下的茶水呛了他一嗓子,李自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一脱手,掉到桌子上,又滚到了地上,摔了个清脆的响。   手忙脚乱过后的他有些恼羞成怒。   “你为什么会在这?谁让你进来的!”   卓九娘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迈着盈盈的步子,脸上笑意斐然。   “殿下没说让我进来,也没说过不让我进来。”   李自琛眯了眯眼睛:“你偷听孤说话?”   “只是有些在意季琅的夫人而已,与殿下无关,殿下大可不必如此退避三舍。”卓九娘福了福身,垂着眼帘,神色疏离。   李自琛有些心烦意乱:“季琅的夫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卓九娘转过身,抬脚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他道:“殿下对于自己身为陛下之子,常常心中抵触,比如不得不按照陛下所想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之时,比如困囿于太子之位不能随心所欲之时。”   她忽然转过身笑眼深深看着李自琛:“但是对于自己因着这身份才得到的许多东西,殿下似乎比想象中更在意呢,你不救季琅,或者说,为救不救季琅而犹豫,真的是怕陛下苛责吗?还是说,殿下只是害怕将来有一日,他会步他父王后尘,于殿下有威胁?”   “闭嘴!”李自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吼道。   卓九娘便真的不继续说了。   她走近几步,两人身子隔着不足一寸。   “陛下曾说,手掌天地之人,无所畏惧,心怀天地之人,无可撼动。”   李自琛怔忪片刻,肩膀忽然矮了下去,他看着卓九娘,无声地笑了笑,眼中疑云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释怀。   “这是陛下让你告诉孤的?”   “不,这是妾身自己想告诉殿下的。”   姜幸从太子府出来,径直去了柳丁,她在柳丁的茶楼里等了一下午,等到天色渐深,茶楼都要打烊了,也一直是那副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心中的星火快要熄灭了,她心底寒凉,却安静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世上最深绝望,或许就是这般静谧无声的。   “夫人,茶楼要打烊了,你看……”小二正犹豫着要怎么送客人走。   姜幸回过神来,竟发现眼前一片模糊,她急忙用袖子蹭了蹭眼睛,从钱袋子里掏出碎银子,却一下子碰到个凉凉的东西。   一块羊脂玉随银子掉到了桌子上。   姜幸一下看怔了,是季琅送给她的那块,上面刻着“琅”字,背面是“幸”,都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夫人,这有点多……不用这么多钱的……”   姜幸却没管小二说的话,一把抓起那块羊脂玉,越过小二匆匆下了楼,出了茶楼,迎面吹来冷风叫她刚刚流过泪的眼睛干涩发痒。   她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人。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有人在她肩膀上一拍,姜幸急忙回过头,看到景彦一双黑眸,脸上的神色由惊吓转化为惊喜。   景彦倒是因为看到她通红的眼睛怔了怔,他张了张口:“你哭了?”   而后又觉得这个问题问的有点蠢。   他摸了摸鼻头,转身便走:“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姜幸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问就随他走。   景彦头也不回:“是你想去的地方。”   姜幸心中一动,脚不自觉地就向前跨去,她急忙提着裙子追上了景彦的脚步。   果然,他带她到了一个她最想去的地方。   景彦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然将她带到了天牢,她隔着铁栏,远远地看到季琅手脚被铁链锁着,侧躺着身子背对着她,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有什么话尽量都说了吧。”景彦拍了拍她肩膀,塞给她一串钥匙,一伸手将她推了进去,然后转身离开了牢房。   姜幸迈动步子走过去,脚步从慢到快,最后几乎是跑着到了天牢前,她慌里慌张地拿出钥匙,好几下才找到锁孔,把门打开的时候,床上的人才终于有点反应。   “是谁这么晚了还往牢房里跑啊……”他嘀咕一声,语气甚是不耐烦,可还不等他转身去看来者何人,后背上就被重重锤了一拳,紧接着那拳头是狂风暴雨般地落下,季琅本是气得要还击,却在听到那人骂骂咧咧的哭腔之后,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让你和离!让你瞒着我!让你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让你丢下我你个混蛋!”   来了! 第105章 离京   她落下的拳头只有第一下是最重的,后面力气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弱,浅细的叫骂最后被哭声掩盖,忍了两日的憋屈终于在此刻发泄出来。   姜幸蹲下身去,以手掩面。   如果她还有什么办法,但分她能帮到季琅一点,她都还会忍耐下去的。   可是、可是……   “芊芊……”季琅听到她呜咽的声音,心底揪着疼,现在他身陷囹圄,就算陛下来了也不在怕的,反正没有比这更惨的境地了,但他唯独最怕见姜幸。   牢房中烛光晃晃,人影斜斜落在墙上,季琅伸手在半空中停滞,他好想摸摸姜幸的头顶,说些逗趣的话安抚安抚她,可是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和姜幸划清界线了。   “呜呜……”姜幸没听到任何安慰的话,季琅就站在她身前,但却什么动作都没有,她心里更委屈了,“哇”地一下觉得好大声。   “芊芊!”季琅一咬牙,蹲下身去捧姜幸的脸,什么保持距离什么冷漠疏远都去他娘的,一听见这哭声他还管什么七七八八!   他就想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让她别哭了,然而等季琅张开双臂要把姜幸圈入怀中的时候,姜幸忽然停止哭泣,伸手向前一推,把没有防备的季琅推了个人仰马翻,正好撞到了他情势十分严峻的屁股!   “啊呦!”   姜幸随手抹了两把眼睛,站起身,反手掐到自己的细腰上,一手指着季琅:“叫什么芊芊,谁是你的芊芊?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无论有什么事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担着,既然你瞒都瞒了,就别妄想我还会原谅你!我就是进来看你最后一眼,看完我就走,出去之后,还有人排着队要娶我呢,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趁着还活着,赶紧送我几句吉祥话吧!”   刚还打算扮冷酷装狠心的季琅此时仰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姜幸,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芊芊嘴皮子这么利索,伶牙俐齿的模样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   “连吉祥话也不想送我,那我走了!”姜幸说完,转身就走,脚步那叫一个决绝,季琅霎时间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下子就冲过去抱住了姜幸。   铁链发出“咔咔”的声响,束缚着二人,无法再往前一步。   姜幸只是吓唬吓唬他,哪舍得真的走。   季琅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只是看到那个决绝的背影,想到她故意说来气他的话,就觉得如果不留住她,他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看来他真的不适合装冷扮酷,对着眼前活生生的人,他好像永远也没办法狠下心。   季琅闭上眼,贪婪地窝在她颈肩上,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清香,那是只属于他的气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别难过。”   姜幸背对着季琅,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   “你这样抱着我,不合情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姜幸还不肯松口,但语气已经放软了。   季琅加大了力气,握紧她的双手禁锢在身前:“是不是夫妻不重要,反正你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别人谁也抢不走。”   姜幸一听,心中冒出一团火,她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瞪着他:“你怎么那么不讲道理!”   “没不讲道理,是我反悔了嘛,”季琅赶紧包住她乱打的手,唇角不可一世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款款深情,“我反悔了,你原谅我吧。”   “嗯?芊芊?”   姜幸忽地鼻头一酸,眼前顿时模糊了,她看着季琅的脸,慢慢伸出手,指腹扫过他眉眼,勾勒他的唇瓣,满眼满心都是他:“可是,我原谅你了,你得活着啊……”   “我去求了殿下,可他没答应我要救你,眼下朝中危机四伏,互相掣肘,季琅,你告诉我,我原谅你了,之后呢,我怎么救你?”   季琅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到唇边,落下一吻。   “芊芊,不用你为我奔波,你要是相信我,就出去等着我,我会平安无事的。”   看他那双摄人的黑色双瞳里满是认真,她下意识就相信了,正要惊喜的时候,理智又恢复了:“你不会又是骗我?”   “要是,”季琅却没直接反驳她的话,而是迟疑地看了看别处,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要是,从今以后,你过不成锦衣玉食的生活了,跟着我会受苦,还要担惊受怕,可能一辈子都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你也愿意跟着我吗?”   姜幸眯了眯眼睛。   “那我考虑考虑。”   “啊?”   “不行还是找景世子去吧。”   “你敢!”   突然狂躁的吼声把牢房里的烛火震得一晃。   姜幸抽出手,眼睛斜斜地睇着季琅,语气寒意森森:“你又有事情瞒着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吗?”   季琅抿了抿唇,手脚有些躁动,不知道该放哪,见姜幸又生气了,很可能还是哄不好的那种,便拉过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前。   “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我现在也不懂陛下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陛下大概并不想我死。”   “为什么?”   照理说,李庭玉跟季琅之间的仇恨可是实打实的,虽然这么多年一直很纵容他,可是那也是基于季琅是季家子孙的基础上,一旦真相揭露,他们之间只有仇恨还差不多。   季琅摇了摇头:“如果陛下真要杀我,大可不必将我关在天牢里,直接一刀把我杀了不是更简单吗?”   姜幸觉得也说得过去,可是又觉得没什么说服力:“那万一陛下是想办个大大的仪式把你斩首呢?”   季琅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过去,他咳嗽半晌,哭笑不得地看着姜幸:“哪有把斩首说成仪式的!”   “就是……为了解恨嘛……”姜幸嘟囔一句。   “如果是为了解恨,”季琅抱着手臂,一手掐着下巴沉思,“那我可能就真的要死了。”   姜幸急忙抬头看他。   季琅轻笑一声,伸手抚了抚她脑后的乌发:“没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最开始做好的打算不就是我不在吗,我只希望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好好的,我把你托付给了好多人——”   “没有你我不会过得更好!”姜幸急急打断他的话,眼中有泪光闪烁,“你托付再多的人,也跟我没关系,我只要你!”   “芊芊,你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谁学的啊,说得我心肝脾肺肾一颤一颤的,我一点也不想死了。”季琅还是笑着看她。   “除了你,还能有谁。”   姜幸声音渐低了,她垂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却突然感觉到额头一热,季琅搂着她的头,弯着身子,两额相贴,四目相对,一双错愕的眼睛撞上一双深情的双眸。   “所以,你一定要祈祷我没事。”   “一定要等着我。”   “这次不论我去哪里,都绝不会丢下你了。”   ——   姜幸从天牢里出来,心中一直想着事,路上无话,直到景彦将她送到了姜府门口。   景彦牵着马,把姜幸扶下来,见她心不在焉地往门里走,终是忍不住叫住她。   “姜元娘。”   “啊?”姜幸回过神来,好像才发现景彦在这里一样,后知后觉地对他屈了屈身,“今天还是谢谢景世子了,如果你不带我见他一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景彦站在台阶下,身边的马儿打了个响鼻,他无声地笑了笑,笑容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落寞。   “我叫住你,不是为了让你谢谢我的。”   姜幸怔了怔。   “算了,谢就谢吧,反正我确实也是做了好事,这一礼受的起!”他牵着马转身,扭头冲姜幸摆了摆手:“你放心吧,季琅会没事的!”   说得如此轻松而笃定,反倒让姜幸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她还是的确如此了。   说罢,景彦回过头,悠闲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姜幸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身进了院子。   也许是季琅和景彦说的话让她少了几分担忧,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第二天醒来之后,就听到姜府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正是季琅的事。   姜幸一问才知,原来是武敬侯府的太夫人楚氏,大清早冒着风雪,拿着那杆上可打昏君下可揍佞臣的九头蛇杖去宫门前给季琅求情去了,太夫人一把年纪,跪在雪地上不说,还维持着磕头的姿势拜服,听闻陛下在寝殿里一听到这回事,连洗漱都忘记,匆匆赶至正未门把太夫人扶起。   楚氏当年随老侯爷征战四方,一手组建了一支铁血娘子军,论军功,绝对也值得封个爵位了,只是季府当时声势太盛,一门两爵之事也从未有过,这才委屈了楚氏。   先皇尚且对其尊敬有加,李庭玉自然也不能寒了众武将们的心。   于是当日早朝,李庭玉就季琅之事展开朝堂辩论,朝中分为三派,其中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唯有中立派坐山观虎斗,最后还是太子殿下跪地陈词,为这个打小跟在自己身后交情颇深的“伴读”求情,才让陛下动容几分。   且太夫人也一直在朝堂上,每个坚决要赐季琅死罪的大臣都要被楚氏死亡逼视一眼,渐渐的话音就淡了,除了本就心怀不轨的,剩下那些人掂量掂量,为了一个罪臣之子得罪楚氏可不值当。   毕竟楚氏后边还有个宁国公府呢。   最后陛下看在太子和太夫人楚氏的面子上赦免了季琅死罪。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为了平民心息民愤,李庭玉判了季琅流刑,将他放逐到岭南毒疆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之前还因为陛下赦免季琅死罪而心有不甘的大臣们此时又感到舒适了。   毒疆遍布瘴气,毒虫蛇鼠到处都是,传闻外来之人一进去,用不了一年就会因为受不了当地的湿瘴而一命呜呼。传闻纵然有些夸张,但大体也没什么两样。   总之,被贬到那地方去,跟死了也差不多了。   季琅流放那日,姜幸早早起身,天还没亮,就洗漱收拾好,只带了个包裹便要轻装上阵,此番不是去玩的,她把四个丫头都留在了姜府。   红绸和才刚恢复身子的紫绢都红着眼睛哭哭啼啼,绿荷和青萍也忍不住要哭。   “那种地方夫人怎么能受得了……”   她们除了不舍,最多的还是担心。   姜幸只是笑着,季琅逃回一条命,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即便是岭南毒疆她都觉得是福水宝地。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我也不是永远不回来……”   姜幸安抚完几个丫鬟就要走了,一直在旁边欲言又止的姜修时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真的,要走吗?”他脸上的五官有些僵硬,不知道是一副什么神情。   姜幸淡淡的点了点头。   “到头来,你还是不肯原谅大哥,安逸的生活,比不上季琅的陪伴。”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自嘲,人都说家是最后停靠的港湾,他是姜幸这世上最亲的人,可是在姜幸这么艰难的时刻,她宁愿选择更艰难的路去走,也不愿在他的港湾里停靠。   说来有些讽刺。   姜幸摇了摇头,笑容明艳灿烂,她站在雪地里,颈肩披风上的绒毛衬得她脸红扑扑的,她看着姜修时。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也只是,别人给了我多少,用等同的,或是更多的去回报而已。”   仅此而已。   姜修时在她笑容里看到了释怀,也懂了她的心,只是终究还是难免后悔心痛啊……   景彦牵着马车来接她了,驾马的是好久不见的长安,他依旧叼着一根木棍,一手握着缰绳,脸色有些发白。   大概是伤还未好全,却仍旧打算随主子离京,姜幸蛮感动的,然后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出了城门,最后停在了送君亭旁边,天色才渐渐亮起,太阳在地平线的那边露出一个边,皑皑白雪闪着银光,晃得人眼疼。   可姜幸还是小心认真地盯着城门楼的方向。   景彦见她这般谨慎,忍不住笑出声来,惹来一道视线,他才停住笑声,清了清嗓子看着别处。   “景世子。”姜幸轻轻喊了一声。   景彦急忙挥手:“得,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不用谢。”   姜幸的确是要道谢,她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景彦回过头看着她,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季琅都跟你和离了,你就没有想过干脆不要他了,跟我走?”   姜幸睁大了眼睛,这是除了成亲那次他在窗下吐露心声外,与她说得最露骨的一次,但姜幸最惊讶的不是景彦突如其来的表明心意,而是他说的话,还真的对了几分……虽然是为了故意气季琅而说的。   “你难不成还真这么想过?”景彦迟疑地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光,姜幸回过神来赶紧摆手否认,“不是,没有,景世子千万不要误会!”   景彦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有些好笑,可是笑着笑着,他唇角的笑容就淡下去了,景彦赶紧转过头,对着这旷世美景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输了!”他大喊一声。   姜幸疑惑地看着他。   “我输的心服口服!”   景彦一直是背对着姜幸,看着初升的太阳。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不是陛下寿宴之上你跳的那曲折腰舞,你还在漾春楼里,个子只到我腰间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我之前总怪季琅,我觉得他娶你这件事做得特别不地道,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到底是差在哪了,为什么你最后喜欢的人是他不是我,如果娶你的是我,你会开心吗……”   “后来我才发现,这件事怨不得别人,只怪我自己。你那么多个需要人庇护需要人依靠的瞬间,都是季琅陪伴的,说是运气也好,说是刻意为之也罢,唯独可以确认的,就是我其实并没有自以为的那般看重你。我只看到光鲜亮丽的你,看到温柔动人的你,你所有绝望的瞬间,我或是在打马球,或是在听小曲,而季琅却在你身边。”   “我得感谢他,如果没有季琅,你不会活得像今天这般好。”   景彦说完这一段话,又是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看着欲言又止的姜幸,眼中,已是释怀的坦然。   不爱了吗?不,不是。   放下了吗?   放下了。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姜幸都听懂了。   她踏前一步,认真地看着他:“景世子,你有一日,会遇上真正的心上人的。”   景世子一怔,恍然想起姜幸大婚那日,只是这次,他不再是强颜欢笑了。   “你说得对。”他笑着伸手指了指姜幸身后。   “你的心上人来了。”   姜幸猝然间转过头,她看到送君亭不远处,季琅双手戴着铁链,正遥遥看过来,那一眼隔着山川大海,隔着碧海桑田,但姜幸跨出一步,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奔向她的心上人。   红艳似火的披风在雪地中飘荡。   季琅笑着扬起手,将锁链套过她的头顶,结结实实地将她抱住了,在空中转了一圈才将她放下。   景彦在送君亭里挥手。   “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我没完结呢啊。   啊啊啊啊啊啊我发现我太喜欢景二了,小镜子真的太好了,因为我本来就特别不喜欢姐妹兄弟为了爱情反目成仇的情节,所以才塑造了这个人物,小镜子真的是一个爱也坦坦荡荡爱,对心爱之人,对朋友都付出全部真心的人。   我太爱他了呜呜呜 第106章 死   安阳城门高高耸立,并未因为谁的离开而掀起巨浪风波。午时过一刻,城门前却站满了人,表情肃穆,口鼻中呼出的冷气在日光下消散,众人皆穿素服而立,静默地低垂着头颅,等候一人的归来。   季琅走的那日,也是卓老将军归来的那天。   离开总是悄无声息的,归来总是万众瞩目的,只是两人一去一归的场面,终归都算不上热闹。   老将军的遗骨送回了京城,马车缓缓驶入城门,在雪地上压出一道道车辙,轮子转动的声音沉闷暗哑,像是老翁哭泣的声音。进城门的时候,百姓自动让开一条路,前线战事失利,责任追究不明,但是老将军一心为国为民,不需要什么振臂高呼,他们自愿来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卓岐锋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四周隐隐传来哭声,他却觉得十月天比寒冬腊月还冷。平定疆北,杀身成仁,荡平敌寇,安抚民心,为陛下分忧,是卓家一肩挑起的责任。可是,待真到有苦不能言的时候,谁又能真的甘愿忍受呢?   李自琛率百官站在前头,身边立着的是一身孝服的卓九娘。   “跪!”   百姓与群臣皆跪地拜服:“迎将军回家!”   其声震耳,其势慑人,然而大部分人其实都懂得,身死万物皆归尘,不管是痛苦、愤怒、不甘还是怨忿,都是留给活着的人的,是留给他们看的。   就在昨日,邺城一役完整军报已尽数呈递到陛下案头,赵明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塔塔大军还在骚扰北境防线,主帅战死,临阵换将,已是兵家大忌,再把赵明毅换下,边境将士必定军心不稳,而幕后之人,等得就是他们沉不住气的时候。   李自琛看着那副棺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起。   此时才知民之重,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而已,其中或承载着阴谋诡计,或承载着肱骨热血,或承载着千万人的性命,每一个决定都不可小觑。   “孤此生,不愿再见今日之景。”哀乐声起,李自琛轻声道,声音随风而逝,只有他站在身边的卓九娘听清楚了。   九娘一怔,微红着双眼,将视线从棺木之上挪回来,偏过头看了看他。   却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与她听。   ——   李袒站在城门墙头的角落里,低头看着下面缓慢前行的灵柩,面容哀戚,实则眼睛里满是火热,他叹了口气,伸手扶住围墙,说道:“能以藩王之礼下葬,也不枉他为大盛半生征战,这也算死得其所吧?”   谢柏一袭白衣立在他身后,脸上不如他那般惺惺作态,开心的笑容丝毫不加掩饰。   “是吧。”他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李袒忽然转过身看着他,好似对卓家的事并不在意,一下就抛诸脑后,问起别的。   “派去解决季琅的人都布置下去了吗?”   谢柏躬了躬身:“已经布置妥当了。”   没听到李袒的声音,他抬了抬头,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季琅这辈子是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了,让他去毒疆受受苦没什么不好,殿下为何一定要将他赶尽杀绝呢?”   他问这话没有半点可怜季琅的意思,只是觉得半生在磨折中度过远比杀了他要更有趣,尤其是季琅这般骄傲的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么可能还能忍受流离之苦。   李袒看了他一眼,转身去看绵延起伏的远山,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眼暗沉深邃:“斩草要除根啊,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谢柏还要说什么,李袒已经收回视线,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宫中传来消息,听说本王这个好侄女还有不到三个月的寿命,之前跟你说的事已经可以开始了。”   准备了半辈子,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李袒心中除了祈盼再无其他。   谢柏垂着眼帘,恭敬应“是。”   ——   姜幸在马车上度过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并不快,她本是和季琅一同出京的,只是没多久季琅就跟她分开了,还让长安跟着她,这大半个月,姜幸不知自己去向何处,只知道她是一路向北,到了泽玉关后,她看到关外一马平川的草原,终于忍不住问长安:“咱们究竟要去哪?”   长安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比出京时气色好很多,只是经历了清风的事之后,他变得寡言不少,平时除了驾马就是吃饭,嘴里永远叼着一根小草棍,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听到主子问话,他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夫人到了豫阳自己问主子吧。”   声音很是冷漠。   姜幸吃了一口瘪,也不好问什么,季琅的确在与她分开前说过,会在一个地方跟她汇合,让她相信他,长安提到了豫阳,难道季琅现在就在豫阳吗?   但是他怎么能离开毒疆呢?   姜幸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只是长安是个倔牛一般的脾气,不管她怎么问就是不说,也只好选择相信他这一次,便不再开口询问。   豫阳已经和北疆距离很近了,姜幸记得自己在大盛地志上看到过,豫阳和泽玉关也仅仅隔着一城,到北疆越近,前线战事的紧张氛围就越明显。   这半月里她也经常看到有人向相反的方向逃命,倒显着他们两人有些特立独行了,像是急着往火坑里跳的傻子。据说塔塔又带兵进犯了,而且不止侵扰大盛一城,眼下边境狼烟四起,边民的性命如草芥,连姜幸都恍然觉得北边跟安阳根本不是一个世界。   两日后,姜幸终于抵达豫阳。   姜幸在马车上坐得腰酸背痛,见豫阳城门就在眼前,便从马车上下来,跟在长安后面走。如今她已不是侯夫人了,身边没有侍奉的人,穿着打扮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此时就像个寻常妇人,再华丽的锦衣也不如能抗风的大棉袄。   姜幸双手拢在袖子里取暖,看着豫阳城里人来人往,十一月的风就如刀锋,尤其在北方,感觉脸颊上的肉都被削下去一块似的。但即便是这样,街上人也不少,还有老伯伯卖糖葫芦,旁边甚至还有杂耍的卖艺人。大家都在额头上绑了个麻花绳,听人说这似乎是豫阳特色,一看他们的打扮就知道不是本地人了。   姜幸看得新奇,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背后的长安已不见踪影,街上人虽然还没到摩肩接踵的地步,但人影交错,她一下看不到尽头,便有些惊慌失措,踮着脚张望着:“长安!长安!”   她喊了没两声,忽然被旁边茶摊上说话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她听到了“燕王”两个字。   杂耍艺人和叫好的路人的声音很快就盖过茶摊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地听不清楚,姜幸便挪着步子,也走到了茶摊里去,坐到了那两人的旁边,伸长了耳朵听。   “绝对不会错,我是从南边过来的,赶去参军,路上听说……逆贼燕王的唯一留在人世间的骨血在流放路上被人杀死了,尸首分离,死得好惨!”   姜幸听到这话,顿时呆立当场。   那个人对面的男子也不信,扒着手中的栗子啐了一口道:“别说了,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燕王还有血脉尚在人世,什么流放什么杀害,我看你又吹牛皮唬我!”   “那是你不知道,就京城季家你知道吗,武敬侯季琅,他其实就是燕王的儿子,前不久才下大狱,后来判了流放,没多久就死了,听说是被不满判决的百姓杀了,连流放之地都没到。”   都没到毒疆就死了。   都没到毒疆就死了……   小二见她落座上了一壶热茶,给她倒茶的时候,姜幸就像一座冰雕一样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脑中就回响一句话。   他是又骗她了吗?   怎么能见她好骗,就可着她一个人使劲骗?   姜幸忽然扬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起身走到邻桌的人面前,伸手狠狠推了那人后背一下:“你胡说什么!你亲眼见到了吗你就说他死了,他死了他难道不告诉我会告诉你吗!”   她边吼边哭,丢了侯夫人的身份,她更没体统可言了,那人被推了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吃屎,惹得茶摊里的其他人哈哈大笑,莫名其妙被害得除了丑,他当然不高兴,起身就要冲上来指着姜幸骂。   “你个疯婆子——”   他还没说完,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有人挡在姜幸面前,穿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粗布棉衣,举止投足间却不似市井之人那般流里流气……但也不怎么高雅就是了。   他握住那人的手臂,那人要反抗,却被三两下轻描淡写地推出去两步远,被自己的同伴扶住之后才一脸茫然地看过去。   就见他伸手从后面把那个妇人拽到身前来,捞到自己怀里,笑着看着他:“兄台真是对不住,我家娘子今天心情不好,听到你说了她敬仰之人不好的话,所以冒犯你了,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道歉。”   姜幸哭得直打嗝,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突然止住了哭声,惊惧地抬头看着他,傻傻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人却可有话要说了。   道歉还把人又推出去两步远,说的话很有诚意可是脸色却一点歉意都没有啊,那人气得够呛,眨眼间就要撸着胳膊上前来同他——理论。   看刚才那两下子自己好像打不过哦……   那人向前一步,横着脖子瞪着眼睛:“心情不好就能推人吗?再说了,我哪里说你娘子心中敬仰之人了,我说的是季琅死了!季琅!逆贼之子!你知道吗你?你们这些穷乡僻壤里出来的怕是都没听过这名字。”   季琅本人微垂着眼扫了他一眼:“我娘子就是仰慕季琅不行吗?原武敬侯嘛,谁不认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上可和二相斗杯酒,下可和炭翁话乾坤,此等惊世之才,我娘子仰慕不行吗?”   他说的这些话,茶摊里的大部分都听不懂,就是觉得好厉害的样子,忍不住要给他啪啪拍手鼓掌。   那人却是下巴都要掉了:“什么惊世之才?你真的认识季琅吗?话可不要瞎说,他现在还是罪臣之身呢!”   季琅浅笑:“那你又认识吗?”   众人齐刷刷扭头去看那人,眼神里写着“是啊,你说得那么神乎其神你又认识吗”。   被这么一鄙夷,那人心里突然燃起了胜负欲,横脚往凳子上一踏,一拍大腿:“我不仅认识我还跟他喝过酒呢,你行吗你?要不是他落魄了,我们没准还能成为好友,同朝为官,一同谱写大盛盛世神话,可惜可惜——”   季琅扬了扬眉:“可惜什么?”   “可惜我乡试落选……喂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人差点被带跑了,有些恼羞成怒,随后他烦躁地摆了摆手,把脚放到地上,忽然没了斗气的兴致:“算了算了,今天算我倒霉,我们走。”   他说着,跟自己的同伴招手要走,姜幸这才从季琅的臂膀里露出一个小脑袋瓜,歉然地看着他:“抱歉啊公子,刚才是我失礼了。”   那人瘪着嘴转过头看她,谁知一眼就看直了,方才一打眼过去都没看仔细,谁成想这么普通打扮的人会拥有这么绝美的容颜呢,他脚步还没停,咣地一下撞到了支着茶摊的木头上。   “没关系没关系,小意思小意思。”这下也不觉得自己丢脸了,腼腆地笑了笑然后抓着同伴离去。   “季琅要是还活着,没准真会找你喝酒啊!”季琅忽然对他背影喊了一声。   等人都散去,季琅低头去看自己怀里的人,却蓦地撞上一双幽怨的眼睛,他搔了搔鼻头,眼睛看向别处,把她从茶摊里拉出来:“有什么事咱们找个屋子暖和暖和再说哈,哈哈。”   他干笑两声,如芒在背,喉咙更紧了。   没多久,两人就进了一个宅院,她的马车就在外面,进去时,长安也正好从里面出来——怎么都像是早就打点好了的样子。   姜幸满腹疑问,跟着季琅进了屋子,里面还烧着炭火,暖洋洋的,她冻僵的脸这才融化了冰霜,季琅转过身揉了揉她红扑扑的脸:“我说我会找你的,我没骗你吧。”   姜幸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脸上没有笑模样:“外面传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琅大半个月没见着她,就想跟她好好亲热亲热,哪知她一见面就跟兴师问罪似的。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床前按着她坐下,然后蹲在她身前,双手包裹着她懂得冰凉的手,在掌心里搓了搓。   “以后,就没季琅这个人了。”   语气听起来并不像他面上那般轻松。   “那你现在呢?”姜幸迟疑着问出口。   季琅耸了耸肩膀:“没名字。”   “是你故意的吗?诈死?那你让我到豫阳又要做什么呢?”姜幸还是有许多事情弄不清楚,急着把问题一个一个往外抛。   季琅给她焐着手,眼中却闪过一丝狠戾:“是有人想要我死,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季琅(认真):以后,就没季琅这个人了。   作者:话可不能这么说呦,我还是要写季琅的名字的。   季琅:新给我换个名字不可以吗?   作者:???你知道想人名有多令人头秃吗???不给换,老实憋着!   季琅:…… 第107章 蛰伏   宅子只有一进,东西厢房都落着灰,只有主屋这间像是刚被打扫过的,长安不一会就在外面的炉灶里生活烧饭了,也不知他哪里学来的手艺,切菜下锅很是娴熟,院子里满是烟火气息。   待饭香喷薄而出,整个屋子里都是馋人的香气,两人正大手拉小手说着话呢,姜幸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长安一挑帘进来,手上臂上一口气端了四盘菜,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子旁放置好,假装没看到两人般,又边擦手边出去了。   “走,”季琅拉起她往桌子边上走,“先吃饭,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姜幸一下捂着肚子,脸上飞了一抹不自在的红。   “不是我,是你……”   “行行,是我得了吧。”季琅看她窘迫的模样十分好笑。   姜幸走到桌子旁坐下,看到桌上的菜眼珠子差点惊掉了,一盘八宝野鸭,一盘挂炉山鸡,剩下还有生烤狍肉和山珍刺龙牙,那可都是宫中御品,她在侯府都不一定顿顿吃这么好的!   正感叹着,长安又进来了,手中端着一盆羹,闻着香气就知道是稀珍黑米粥,上面还缀了红枣核桃,姜幸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眼里都放着光,这大半个月她吃糠咽菜,顿顿清粥小菜,快要不知道山珍海味是什么滋味了。   她赶紧拿起筷子,叨了一口放嘴里,味道果然很好,三个人将一桌子的饭菜都打扫干净了,饭后漱了漱口,长安自觉地去收拾桌子,姜幸看到了,觉得全都让长安做似乎有些不地道——他们严格来说已经算不上主仆了。   “我去帮忙……”   姜幸要起身,却被季琅拦下:“得了,让他去吧,我还没跟你说完呢。”   长安端着摞得高高的碗碟走了出去,临走时还用脚把门勾上了,全程没说一句话。   “这半个月他都这样吗?”季琅看着紧关着的门,口中的“他”当然指的是长安。   姜幸点了点头。   季琅眉头一挑,又叹了口气:“他跟清风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可能现在心中还是接受不了吧。”   那件事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其实很难怪清风什么,当初害得大郎锒铛入狱的流川,也是因为被要挟才背叛季家的,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最怕的是家人受到牵连。   姜幸却是转头看着季琅,眼里忧思不断:“那你呢?”   “清风这样做,你心里也不好受吧。”   季琅一怔,有些局促地低下头颅,又清了清嗓子,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有时间悲秋伤春。”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姜幸认真地看着他。   她并不觉得季琅就永远不会归京了,也没觉得安阳就此画上了句号,季琅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如果他一时间缄默不言,一定是在等待时机,蛰伏忍耐。   “我想去前线。”   他的声音有些猝不及防。   姜幸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眨着眼睛看了看他。   季琅握着拳头,眼睛不自然地垂下看着别处,手指骨因为紧张攥得有些发白,他絮絮道:“我要去前线,所以接下来咱们得赶路到交祉,那里有个征兵营,我会从那里参军,但是你不能跟着我一起去打仗,我原本想着让你在那里安顿下来等我,但是路上听说塔塔已经快要打到交祉了。不论怎么说,那里都很危险,我希望你和长安就留在豫阳——”   “不行!我要跟你走!”   季琅的话忽得被打断,姜幸握着他的手臂,手指头隐隐发着抖,她其实堵在喉咙中的话明明是“不行你不能去”,可脱口而出的却变成了“我跟你走”,也许是冥冥中觉得,一早就打算好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她并不想让季琅为难,哪怕战场上刀剑无眼,很可能就此送了命。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他一起。   季琅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句话。   或者是没想到她会毫不犹豫地说跟自己走。   “邺城城破,塔塔屠杀了城内许多边民百姓,年轻得都逃走了,剩下的便是一些老弱妇孺,若交祉是下一个邺城……”   “若交祉是下一个邺城!”姜幸急急堵住他的话音,攥着他手臂的力度忽得加紧,声音也变得沙哑许多,“若是那样,你还有可能活命吗?”   季琅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那我要留在交祉。”姜幸这次声音更加坚定了,完全没有小女人面对战场杀伐该有的惊恐害怕。   季琅忽然觉得口中发干,自胸腔里涌出一阵苦涩,他原本觉得,自己是武敬侯,就算没有了爵位也是季家三爷,当初求旨赐婚,怎么也能给姜幸衣食无忧的生活,再后来自己得知身世,就想着远走他乡,就算只剩下柴米油盐酱醋茶,只要彼此相伴,游历大好山川也未必不会过得幸福美满。   可是现在,他竟然连那样的生活也不能给姜幸。   “芊芊……”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因为把对方放在心上,所以只希望他安好,你是这么想我的,我自然也是这么想你的,你会担心我,我也会担心你,所以不要说什么把我留下,然后你自己一个人离开的话。”   彼此心意想通,需要的不过是这样浅白的约定,没有隐瞒,没有欺骗。   季琅这次笑不出来了,以前他总是故作轻松,把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掩盖,以此让自己显得更体面一点,现在,他却红了双眼,声音里满是为难。   “你可以不必这样的。”   姜幸握上他的手,贴面磨搓,感受到他手掌的温暖,好像心里也熨帖起来,她温柔道:“从前我卑微若泥尘,漂浮不定,无人相依,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甚至想过不如就那么死了好了……”   她抬起头,盈盈双目若水,脉脉地望着他。   “是你将我整个捧起来。”   季琅心里一颤。   “你给了我生,就要为我负责,把我留下就是不负责任,还是说你没信心保护我,害怕了,胆怯了?”   季琅一笑,那犹如生离死别般的氛围才缓和几分。   “你不用激将我,我的确就是害怕了,胆怯了,怕你伤怕你死,怕我保护不了你,”他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目光越发温柔,“但是更怕你难过。”   “一起走吧,去交祉。”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话,不必问。   感情并非是一种无法承受苦难的东西。   确定了姜幸的心意,季琅在豫阳也没多做停留,第二日三人就坐着马车离开了,后来姜幸才知道那个宅子是季琅为了安置她让长安买下的,虽然只有一进,可对于他们来说,那也是好大一笔钱。   姜幸在马车上数落季琅。   “宅子也就算了,那桌山珍野味竟然也是花了好多钱买的,我还以为是长安自己猎的呢,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不比之前了,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尤其不要花到这种不必要的东西上……”   “你不是吃得挺开心的嘛……”季琅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我知道我错了!”季琅赶紧低头认错,哪里还有什么骄傲的影子,他睁开一只眼偷偷瞄了下姜幸,见她不继续训斥了,这才慢慢悠悠地开口:“但是……钱的方面你不用担心,我是心中有数的。”   姜幸看了看他:“你有什么数?真要杂耍卖艺吗?”   季琅以前是跟她说过这样的话,身无分文了还可以卖艺去,胸口碎大石什么的。   “当然不是!殿下给了我好多银票!”季琅反驳。   “殿下?”   “对呀殿下。”   姜幸愣了愣:“殿下给你银票做什么,不对,殿下何时给了你银票?他见过你了?”   季琅抱着手臂,神秘兮兮地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我跑到北疆,都是自作主张吗?”   原来这里还有她不知道的事?之前季琅也没跟她说。   难不成她求殿下那些话有效了?   “正好有个东西,还得你给我保管,”季琅说着,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布绢塞到姜幸的手里,“我去参军,在军营里拿着这个不安全,你先给我收着好了。”   姜幸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登时便惊叫出声,吓得站起身,头一下就撞到了车顶:“哎呦!”   她揉着脑袋,话都说不利索了:“这——”   季琅见她这副模样,又心疼又好笑,把她拉到自己身旁,伸手替她揉:“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就当没见过这个东西,暂时还用不到它。”   看她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季琅抿了抿嘴,继续交代她后面的事:“交祉那边殿下也已经安排好了,暂管征兵的人我们认识,会替我打点好一切的,只是你要委屈一下,先在巷子里住,那里大部分都是妇人,男人在外头打仗,她们不肯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保障后方,人虽多杂,但是应该没什么坏人。”   无法跟季琅跟到军营,这个姜幸心里还是有数的,只是听他的意思,去交祉好像并不是他一个人孤军奋战,那边还有接头的人,她正要问清楚,马车忽然停下了,两个人没坐稳,撞到了车壁上,还好季琅眼疾手快用胳膊给姜幸挡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长安。   不一会儿,长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前面好像有一个人。”   季琅皱了皱眉头,又问:“是死是活?”   “活的……爬起来了……走过来了……说话了……”   “兄台——可否搭我一程——”   长安刚说到那,外面就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好像饿死鬼的幽魂,车里的两人对视一眼,季琅撩开车帘,发现是一个穿着文雅书生气十足的男人,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我……”他刚张口说了一个字,眼睛一闭,径直倒了下去。   来了!   那天顺大纲才突然发现,这本是唯一一本读者没有催小包子的文,是我读者太少了还是大家都不想有小包子? 第108章 后门   大漠上风沙弥漫,烈马倒腾着蹄子,颈上的缰绳末梢被人牢牢握在掌中,只得收起一身桀骜,稳稳地向前移动着。   远处见到绿色,巍峨的城关耸立,黑底金字的旌旗在风中飘摇,只是在黄沙映衬下稍显褪色,“盛”的字样也有些模糊不清。   交祉便是在大漠与草原交界的地带。   拎着缰绳的人眯着眼朝前方看了半晌,右手指腹轻轻磨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唇瓣,又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车帘:“醒了吗?”   里面传来能抚平人心的温和声调:“还没……”   他坐在车板上,眉头轻皱,不得不让马蹄行进的速度加快些,嘴上却说着:“一看就是累的,没什么大事,要不你试试一耳刮子给他扇醒?”   里面的人嗔怪地骂了一句:“闭嘴吧你!”   “嘿,我这才落魄几天啊,你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现在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   “啊,现在不能说,非得晚上说吗?”   两个人你来我往,隔着个车帘,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一个被另一个牵着鼻子走,正说到有趣的地方呢,有人似是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将车帘掀开,忍无可忍地说道:“主子,我来驾车吧。”   季琅哼着小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用,总在车里闷,我也活动活动筋骨,你进去。”   长安一怔,攥着车帘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主子是为了他好,这两日着急赶路,他背后的伤口又复发了,禁不得没日没夜地赶路,所以主子时常与他轮换——只是,要他坐在车里听主子跟夫人逗趣,那他真是比伤口疼还难受。   正犹豫着,车里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醒了?”   季琅问了一嘴。   姜幸在里面,看到躺在他对面的男人缓缓睁开双眼,发白的嘴唇列了好多小血口,他一醒来就开始咳嗽,长安一看,忙又坐回来,接过姜幸从包袱里拿出来的水囊,给他灌了好几口水。   那咳嗽才终于消歇下去。   “是不是醒了?”外头还在问。   姜幸嗯了一声,怕他听不见又大声说了一遍:“醒了,长安在给他喂水,咱们是不是还有点干粮?”   说着,她低头去翻找,在一个油皮纸袋里找到几块酥饼,她递到他嘴边,一面仔细地打量着他:“你在我们马车前面昏倒了,不能丢下你不管,只好让你先跟着我们走,你现在饿了吧,吃一口酥饼?”   外面传来季琅的嘟囔声:“吃这个干的东西,多剌嗓子啊……”   尽管身份地位发生了改变,到底还是养尊处优的爷,对姜幸递出去的食物做出了深刻的谴责。   姜幸想堵住他的嘴,忍耐地挑了挑眉,对面的男子似乎还处在懵懂中,他抬起眼,怔怔地看了姜幸半晌,又低头去看酥饼,然后又看过来,如此循环了三次。   直到姜幸面露不解之时,那人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突然坐正了身子,一扫刚醒来的虚弱无力,眼睛犹如久旱逢甘霖的土壤一样焕发生机:“姑娘救了我?是姑娘救了我?”   马车骤然停下,马儿被勒得嘶鸣一声。   姜幸看了看车帘,又转过头来,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我们救了你。”   她意在强调“们”,那人只听到了“是我”,便眉开眼笑地吃了一口酥饼,瞅着姜幸的笑眼都要开出花来,若不是他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不然一定会被打成□□熏心的登徒子!   “在下夏侯燕,谢过姑娘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姑娘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在下,在下定全力报恩。”   “哗”地一声,车帘被撩开,夏侯燕立时停住嘴,被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背后一仰。   季琅回身看了里面半晌,正当大家都好奇他到底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听他凉凉道:“她不是姑娘了。”   姜幸一怔,脸上涌出一抹海棠红,不自觉地羞怒地偷偷瞪了季琅一眼,那边的夏侯燕嘴中的酥饼还没咽下去,“噗”地一下喷出来,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长安,再给他喝口水。”姜幸一吩咐,长安也听话地递了过去,那边季琅有些满意地放下帘子,继续驱着马儿向前走,只不过这次慢了很多,抻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夏侯燕擦了擦嘴,待平复下来,迟疑地看着姜幸:“你嫁人了?”   “嗯。”姜幸还想着季琅刚才那声“她不是姑娘了”,怎么都觉得他那话怎么说怎么暧昧,因此回答地有些心不在焉。   夏侯燕有些失望,然后失望地吃完了牛皮纸里的所有酥饼,又喝了一囊子水后,才心满意足地问道:“不知夫人是向哪去?如是我猜的不错,这是通往交祉的路,那里如今正历战火,恕我冒昧说一句,夫人独自前往是否太过危险了,夫君为何没伴在身旁?”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他声音温厚,说话也文绉绉地,除了看她的眼神有些露骨之外,举止还算文质彬彬,只是姜幸明明一共三个人,他却言“独自前往”,大概是把长安和季琅都一并认成是她使唤的下人了。   何况季琅还在驾着马车。   姜幸瞥了一眼车帘,缓缓答道:“我们是要去交祉,不知公子打算去往何处,如是不顺路,可别耽误了公子的行程。”饶过了夏侯燕有些“冒昧”的问话。   一般人这样做,即是表达了你的问题我不便回答,大多人见到这样就不会追问了,可那个夏侯燕一听却精神了,赶紧回道:“顺路顺路!我也是去交祉,北境近来不太平嘛,贼寇犯我边境,身为大盛男儿怎能坐视不理?所以我正是要到交祉参军去,打算为大盛献出自己的一分力,只不过路上我被人骗光了财物,也没有干粮和水了,这才会饿得昏倒……”   “公子也是要参军?”姜幸上下打量着他。   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实在不像能扛刀上战场的啊。   夏侯燕毫无自知之明,很兴奋地点了下头:“交祉的军营里有一个我的远房亲戚,他刚刚到北境,我正要投靠他,说不定马上立了战功就能当个将军呢!”   “哼——”   外面传来一声轻哼,满满的不屑嘲讽。   夏侯燕看了一眼外头,姜幸忙附和他:“公子志向高远啊。”   夏侯燕回过头来,又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过奖过奖。”   “不过……夫人只身一人,难不成,”夏侯燕忽然充满好奇,“难不成夫人是个寡妇吗?”   这下轮到姜幸咳嗽了,她实在是没跟上眼前这人的脑回路。   但是各种意义上,他说的好像也挺对?姜幸陷入了沉思。   马车再次停下,这次的骤停带来的摇晃比上次还要猛烈,季琅一撩帘子,黑着脸把鞭子塞到长安手里,冷漠地说了三个字:“你驾车。”   长安满脸写着无奈,却还是乖顺地走了出去,季琅坐到长安刚才的地方,两手按在膝头上。   “夏公子好像很爱说话?”   夏侯燕怔了一怔,委婉笑道:“鄙姓夏侯,不姓夏……”   “夏公子好像很爱大盛?”   “生为大盛子民,理应如此,”夏侯燕先是摆出大道为民的架子,后又强调一遍,“鄙姓夏侯,不姓夏……”   “夏公子好像还很喜欢我娘子?”季琅指了指呆呆的姜幸。   “呃不敢不敢,只是难得一遇如此绝世容颜,心中难免悸动,冒犯是不敢的,”他急急否认,只作礼貌的辩解,却是忽然顿住声音,而后惊恐地回头看向季琅,“她是你娘子!”   季琅一副笑容自若的模样,实则气得牙根痒痒:“让夏公子失望了哈,我还没死。”   正是对上他之前说的“寡妇”一词。   夏侯燕知道自己误会了,闹了个天大的笑话,他赶紧站起身,半弓着身子给二位赔不是,脸上满是窘迫,都不敢直视两人:“方才是在下失言了,对二位多有得罪,在下对夫人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脸上越来越红,瞎话也实在说不下去,说没有非分之想那是假的。   “抱歉了!”他再将头压低了一些。   姜幸倒是没有生气,本来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让季琅沉不住气进来了,心中不免有些尴尬。   夏侯燕低着头,感觉自己实在待不下去,便要挑帘出去:“我想我还是下去吧,不便打扰,告辞告辞!”   这下连车都不好意思蹭了。   季琅这时倒是装起大度来。   他侧身坐到姜幸身旁,一手从后背伸过去,揽过她的腰肢,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夏公子不必客气,反正也是顺路,马上就要到交祉了,到时候咱们两个还能一起报名参军去。”   姜幸看他这副尾巴翘上天拿她炫耀的模样,偷偷掐了一下他腰间软肉,季琅挑了挑眉,镇定自若。   那夏侯燕本是要逃走,听到季琅的话又转过身:“兄台也是要参军?”   季琅哈哈一笑:“怎么?像夏公子这般文弱的人都有一腔热血,我不能去吗?”   他进来开始说话就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现在明白了缘由夏侯燕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当着人家的面觊觎他夫人,还“以貌取人”把人当做马夫,本就是他的不对。   夏侯燕这么一想,又坐了回来,故意偏过身子不看姜幸,对季琅道:“兄台既然也是要报名参军打仗去,我这又刚好有门路,我看不如这样,兄台随我去,我跟我表弟好好说说,没准他能给兄台分派个好位置,也算是……我刚才多有冒犯的歉礼一份。”   姜幸见夏侯燕这么信誓旦旦,也觉得他应该不是唬人,在交祉应当是有些门路的,便抬头看了看季琅。   “多谢夏公子美意了,好巧不巧,交祉的军营里,也有我认识的人。”他婉拒了夏侯燕的好意。   夏侯燕脸色一怔,没想到季琅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说实话,参军打仗,要是能混个好差事,活下来是其一,得战功晋升职位是其二,好处只多不少。   只是被拒绝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轻咳一声,他靠着车壁不再说话,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季琅和姜幸对望一眼。   原来的身份没有了,季琅现在需得隐姓埋名生活。   “我姓华。”季琅道。   姜幸心里一颤,又迎头去看季琅,华姓,是她外祖家的姓氏。   “原来是华兄,”夏侯燕干笑两声,也实在没什么可客套的,鉴于对面的人从未叫对过自己的姓氏,便又自我介绍一遍,“鄙姓夏侯,单名一个燕字,观面相我应该比华兄大,华兄唤我夏侯兄就可以。”   “夏兄客气。”季琅拱手行了一礼。   夏侯燕脸上一僵,却不想听到一身闷笑,姜幸忍着笑意坐正了,被发现后推了季琅肩膀一下,似乎是在怪他贫嘴,夏侯燕见了她一颦一笑的模样,更是如坐针毡,眼神赶紧看向别处,也不在这小小姓氏上多做纠缠了。   马车缓缓驶向交祉城,大概过了半日路程,众人终于抵达。   因为战时的关系,交祉城门戒备森严,每一个要入城的都需要出示显示身份的文书,季琅的那个自然不能示人,夏侯燕却不知道给守城将士看了个啥,那人马上便将一行人放行了。   虽然没有他季琅也能进去,不过如此一来也省了好多麻烦,他干脆不说话,让长安牵着马车,自己拉着姜幸跟夏侯燕走了进去。   一脚踏进城里,众人马上就感觉到了草木皆兵的紧迫,交祉城内几乎没有普通的住民了,基本上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男丁,都去了军营里,即便是路过的妇人,都带了一丝杀伐的英气。   剩下的老弱孩童,大概随着塔塔进攻之后,都已逃出了城外。   季琅停住脚步,转身正对着姜幸:“住的地方是早就打点好的,一会儿长安会带你去,我先去报名,回来找你。”   姜幸想着是不是有些着急了,但因为中间救了夏侯燕的关系,他们还是耽误了一些时间,比预计到达的时间晚了点,便点点头,将包袱拎在肩上:“那你小心点。”   还没开始上战场呢,她倒先紧张起来了。   季琅休息到她握着包袱带攥紧的手,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声音温柔许多:“只是去报个名而已,你紧张什么?”   夏侯燕正莫名其妙地看过来,季琅余光瞥到了,突然捞过姜幸的后背,贴着她耳朵呵了口气:“晚上我还回来呢,等着我啊!”   姜幸慌忙推开他,转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这边,然后赶紧低头跟着长安走了。   一阵冷风刮过,夏侯燕静立在风中,感觉自己透心凉。   季琅笑着走过去:“夏兄,咱们走吧,你是直接去军畿处报名,还是去找你……表弟?”   夏侯燕回过神来,瘪了瘪唇,一眼也不愿意看季琅,伸了伸手:“去军畿处吧……”   像是被浇了冷水的落魄狗子。   两人问了路人,一刻钟之后就到了军畿处,时下正是太阳下山之际,尽管每日都有各地不同的人前来参军,但此时军畿处门口还是略显冷清。   管登记的士兵看见有人过来,娴熟地低下头打算记录:“叫什么?”   夏侯燕笑了笑,伸手按在那人的记名簿上,士兵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他。   “小兄弟可否请示一下白小将军,我是他远房表哥。”   还不等士兵说话,他身后的季琅听到后猛然瞪大了眼睛,一步抢上前,把夏侯燕拉过来:“你说谁?谁是你远房表哥?”   夏侯燕怔了怔:“白小将军,白少昂……”   季琅单眉一挑,真绝了,路上随便捡了一个人,都能跟他走一个后门。   随后心中又犯起嘀咕,人家真正的表哥出现了,那他用什么身份?   “表哥?你是夏侯表哥吗?”   季琅正纠结着,忽然听到身后发出一声惊呼,那个登记的小士兵一下子站起身,对他身后的人弯了弯身行礼:“将军!”   夏侯燕见着亲戚了,赶紧扬了扬手,恰巧季琅转过身,就见白少昂定住脚步,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地看过来,下一刻脱口而出:“小侯——”   “咳咳!表弟!表弟!好久不见!”季琅大笑着迎上去,疯狂地拍打白少昂的后背,把他拍得直咳嗽。   白少昂感觉到充满杀意的眼神射过来,急忙改了口:“表哥!你也来了表哥!”   夏侯燕没弄懂眼前的情况:“你们这是……”   白少昂揽过季琅的肩,干笑着解释:“啊,是这样的,他是我远房的远房的表哥,你可能没听过,毕竟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宗族本就错综复杂,有时候远隔天南地北也有血缘的联系,但若是不走动,可能连自己有这一支儿亲戚也不知道。   夏侯燕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小声嘀咕道:“姓华,我怎么没听过咱们还有姓华的远房亲戚……”   白少昂扭过头看着季琅:“你姓华?”   季琅额前一黑,咬着牙小声反问他:“不然呢?难道姓季?还是姓李?”   “哈哈哈哈哈对,是姓华,我脑子一热给忘了,”白少昂干笑两声遮过去,赶紧拽着二人到那个士兵跟前,边笑边道,“真巧,你们两个还遇上了。王正,你给他们两个登记一下,回头我给他们俩带到邓将军那里去。”   那士兵听见“邓将军”三个字眼前一亮,给两人投去了钦羡的目光,然后低头登记在册。   “姓名。”   “夏侯燕。”   然后半天没有声音,白少昂扭头看了看掐着下巴沉思的季琅:“喂,问你姓名呢……”   季琅舔了舔唇:“失策了。”他还没想好该叫什么名字,说着,就凑到白少昂跟前,跟他小声道:“你随便给想一个吧,我最讨厌取名字了。”   白少昂斜眼看他,然后十分嫌弃地回过头,在那个记名簿空白的地方一指:“你就写,华铁柱。”   季琅:是我不愿意取名字吗?分明是作者懒得取名字吧!   作者:嘿嘿,被发现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橘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将军   季琅当晚回来后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被人叫走了,姜幸不知道他哪来的门路,只听说他跟那个夏侯燕一起做了守城将军邓承燮的亲兵。   来的路上,姜幸也听过许多邓将军的事迹。   邓承燮在北疆的名声虽然不及赵明毅和卓家军,但在交祉还是很得百姓边民尊敬敬仰的。他本是岳安人,当年得卓老将军赏识,也是从一个亲兵做起,在南域立下累累战功,后来塔塔来犯,他从南域转战北疆,和同时期的赵明毅在季乘风的带领下击退塔塔,从此便驻守在交祉,这一守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次回过京城,所以对季琅的模样当是不清楚的,跟在他身边,也免去季琅暴露身份和担惊受怕。   而且当一个将军亲兵总比做无名小卒来得好,这比她一开始想的要好多了,北疆有人照应季琅,不是摸黑抓瞎摸着石头过河,她多少能放点心,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至于让季琅为了她而分心。   姜幸在城西落了脚,邻里几乎都是妇人,她们男人都在军营里,平时妇人们聚集在一起纳鞋底子修补棉衣。入冬了,军营里有绵绵不断的衣服运送过来要她们修补,既算是一种营生,也是为大盛出一份力,听说这些妇人也有被登记在记名簿的,毕竟战乱时期大家几乎都是逃命,还留在这里的,就是打定主意跟城池共存亡。   姜幸刚来时什么都不会,除去衣食起居不用长安伺候,平日里但凡脏活累活都是长安去做,在穷困偏僻的边境小城里,这样的生活犹如公主一般了,虽然大家都不说什么,姜幸自己心中却过意不去,长安算是季琅放在她身边的一粒定心丸,但她自己却知道她已经不是什么侯夫人了。   来了没两天,姜幸也学着纳鞋底修补棉衣,她绣工一般,之前绣的鸳鸯还被季琅嘲笑成大鹅,但是缝补衣服却不一样,讲求速度快针脚细密,她生来心细有耐力,学得也很快,不出两日已经能自己做工了,连隔壁的葛大娘都夸她有天赋。   眨眼已是腊八,前两日交祉下了一场雪,东面绵延的燕山白皑皑一片,天晴之后,温度却比之以往又冷下来许多。   姜幸是被吵闹声惊醒的,她睁开眼睛,清晨里的光亮都是淡蓝色的,外面说话声忽大忽小,似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拥开厚厚的被子,从床脚拿起衣服穿上,随手挽了个髻儿,耳边落下一撮,被她顺到耳后。   到了外屋,炉膛里还有点火星,姜幸添了些干柴和炭火,自己把火炉生着了,又转身去找盆子。这些活计,以前就是她身边那些丫头手都沾不上的,如今她做着倒是娴熟。   拾掇完了之后,外面的声音已经渐歇,她推开门走出去,看到院子西侧的灶台已经冒气烟来,长安正在那里忙活着——做饭她是一点都学不来,于是长安便只负责她的伙食。   长安见她出来,微微点了点头便继续忙活自己手里的事儿,来交祉一个多月了,他还是这般沉默寡言。   冷风一吹,姜幸不自觉地将手拢到袖口里,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她一下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刚要转身回屋子里等着吃饭,门口就出现一个身影。   “铁柱家的!”   女人的嗓门大,声音洪亮,隔着一条街,十里八乡都能听到,姜幸的身子一歪,一个月了,她还是没能习惯这个称呼。   要不是季琅临走时有人隔着门墙喊了一声“华铁柱”,附近邻里也不会知道她男人叫“华铁柱”,也就不会管她叫铁柱家的,向天发誓,铁柱这个名字,就算是在边城小镇里,那也算一顶一的土,每次一有人叫她,她似乎都能听见声音里带着的并非侮辱人的戏谑。   季琅笑着转过身,迈着稳健的步子迎上去:“葛大娘怎么了?”   门口的妇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两颊映着两朵红,上身穿了个暗蓝色印花袄,肘间提了个篮子,看姜幸走过来,她上前两步,冲她招手:“我烤了几个地瓜,拿两个过来,你跟你弟弟吃。”   长安毕竟是个男子,身份多有不便,对外姜幸一直都称长安为弟弟的。   葛大娘说着,掀开棉布,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热腾腾的地瓜来,那东西烫手,姜幸接过之后忙招呼长安过来拿。   “您烤了就自己吃吧,还特意给我们拿两个……”姜幸一边说着一边把烫得发红的手指搁在耳唇上。   葛大娘毫不在意:“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再说了,你们家长安不也总给我送吃的嘛!”   说是这么说,但还是葛大娘照顾她们多,姜幸不再这事上争论,无奈地笑了笑,葛大娘却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了拉她胳膊:“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你起得迟了,定然是不知道。”   姜幸恍然记起方才她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   她本来是想问问长安来着。   “发生什么事了?我也只是听着外面有些吵闹。”   “是玉莲军,玉莲军来了!”葛大娘已有四十多岁,提到玉莲军这三个字眼中也难掩兴奋。   姜幸被晃了晃胳膊,心下也不免震惊:“不是在东城吗?”   玉莲军是大盛唯一一支娘子军,是武敬侯府的太夫人楚氏一手创建起来的,但后来太夫人归京,这支娘子军几废几立,最后由卓老将军的孙女卓珩发扬壮大。玉莲军人数虽然不多,但听说很是凶狠,人向来都对自己的同类更有归属感,因此在城中这些妇人堆里,姜幸听到的玉莲军的英勇事迹比本地驻军还要多。   不过卓家两兄妹一直驻守在东城,还要在交祉的东面,距离邺城更是遥远,所以当初邺城城破,卓家两兄妹才没得命令去支援。   眼下塔塔压的是北疆的整个边境线,东城那里离不开人才对。   葛大娘不知道短短时间内姜幸思考了这么多,只笑着拍她手臂:“来了还不好?来了咱们交祉就更安全一些,就算塔塔攻过来,也要掂量掂量打不打得过!”   城中的人虽然都在悬崖边上行走,但对于大盛打败塔塔还是抱着莫名的自信心,这也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勇气。   姜幸却并不那么乐观,听了葛大娘的话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她送走了葛大娘,回屋时看到桌子上已经摆好饭菜了,长安正在等她。   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地瓜,突然听到长安的声音。   “主子会没事的。”   姜幸抬头,见到长安正神色如常地夹起咸菜往嘴里送,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这么长时间了,有没有打听到军营里的消息?”姜幸问他。   “没有,”长安摇了摇头,“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姜幸一怔,仔细体会他的话,忽然觉得他说得也挺对,便不再言语。   三日后,邓承燮突然下令迎战城外的塔塔大军,两军僵持时率先出手,印证了姜幸的不安绝不是无端揣测。   临阵增兵,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反击。   遗憾的是,战事打响了半个月,守军撤退回交祉,塔塔虽然也有损伤,但并未被完全击退,邓承燮不仅无功而返,还差点在战场上送了命。   据说救了他的是一个叫华铁柱的亲兵。   “现在已经是亲兵卫长了吗?”   姜幸瞪大了眼睛,听长安为她转述,如果不是战场上实打实的拼杀,她都要以为邓承燮出兵就是要给季琅一个晋升的机会。   但她知道并不是这样。   “主子还让人传话告诉夫人他没事,让夫人不要担心。”   长安沉着脸说道,以往他都是脸色呆呆的,面无表情,今日这般也实在是因为他也担心季琅,光从他的叙述中就能知道那短短十五日的战争究竟有多凶险。   姜幸纳着鞋底子,粗粗的针从鞋底上穿过,她走了一会儿神后,忽然抬头去看长安。   “我想见一见他,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去军营吗?”   长安一怔,微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夫人见着主子又能做什么?”   “就是……”她的声音渐渐没了,低头沉思起来,就在长安要继续追问的时候,她忽然昂起头,坐在床边上看着长安,“想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军帐中,气氛压抑到极致,里面的人都面沉如水,没有人说话,只有愤怒的粗气声。   邓承燮看着手中的信函,越看眉头耸得越高,看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手将信函拍到桌案上,惊得身旁的人一个激灵。   “赵明毅说了什么?”左下角有个身穿红色铠甲的女子坐在铺垫上,一手轻轻搭在膝头,英眉挺傲,黑眸微沉。   邓承燮重重哼了一声:“说我不顾军纪擅自出兵违反兵法,正赶着要来治我的罪呢!”   对面的人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闻言只是挑了挑眉:“他说的也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他若是肯下令出兵才是有鬼了。现在京城那边谣言四起,陛下病重卧床太子监国,有关陛下并非真龙天子的传言连小孩子都在说,又正逢禹州地动,时下发生天灾,简直就是送到晋王嘴里的一块肉。到时叛军一起,咱们背腹受敌,局面会更不好控制!”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想要赌一把,将塔塔驱逐出边境,谁知道军中有奸细,塔塔早有准备,邓承燮联合卓珩的玉莲军依然没在他们手中讨得了好。要是东城的驻军能全部过来相助,交祉这里也能打出个缺口,可是那边也有塔塔压境,卓少翎离不开,驻军也不能全都分给他。   如果说这不是晋王跟塔塔商量好的,打死他也不信。   可如今便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处境,晋王的人一旦在禹州生事起兵,北境的这些兵马跟着去京城救驾,塔塔就敢追着屁股跟过来。   或许晋王拿来跟塔塔谈判的筹码,就是北境的几座城池。   这次反击原本是个绝好的机会的,可惜……还是没能成功。   就在这时,邓承燮旁边立着的一个士兵忽然说了句话。   “将军,属下倒是有个注意。” 第110章 心意   长安虽然不爱说话,做事却蛮有效率的,姜幸前不久跟他说想去军营,军中重地,本是严禁擅闯之所,她提出祈愿,本是作出心愿落空的打算,却没想到长安很快就给她找到了门路。   城中做工的妇人们手里的棉衣鞋子都是要运回到军营中的,掌管此事的妇人是西城颇有名望的何夫人,她夫君在军中地位不低,长安告诉她,只要当日跟着何夫人进去就行。   姜幸因为葛大娘的关系和何夫人见过几面,但没怎么说过话,熟络是不算的。这日清晨,地上霜色花白,天空像一轮洗刷过的镜子,锃蓝的穹顶缀着几朵云彩,天气是好,却依旧冻得人伸不出手,姜幸缩着脖子,丝毫没有大家出生的样子——没到北疆来之前,她也觉得再惨再落魄也不能没了高门夫人的气度,直到吹了北疆的冷风。   没人能在冷风里伸出手来。   何夫人当然也将手拢在袖筒里,军营里管这事的人来接了,她抻着头,用下巴点了点牛车里的棉衣,对那人道:“上次运过来的不多,就这两车。”   那人跟何夫人都熟,以往不知道交接过多少次,只是随意翻开看了看,然后目光就被她身后的姜幸吸引:“这丫头看着眼生,以前没来过吧?”   姜幸抬眼去看何夫人,何夫人笑了笑,说道:“是新来的,之前那个身子不舒服,今儿我俩来送!”   姜幸不过十六岁的年纪,看着是不大,那人下意识将她当姑娘了,瞅着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横竖也翻不出天去,况且又是何夫人信任的,便也没多说,跟后面的人一挥手,几人牵着牛车便出城。   军帐都驻扎在城外,若非敌军进攻到退无可退的时候,他们是不会进城的,姜幸跟在何夫人身后,偷偷地舒了口气,那个士兵没有在意她,反倒让她放松不少。   何夫人听见她的叹气声,好笑地看着她:“你紧张什么,他们又不会把你吃了,咱们这办得是正事,又不是见不得人。”   运送棉衣自然是正事,但她心思不止如此吗……到了军营里,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寻季琅,要是她四处乱走,军中的人一定会把她抓起来。   “阿姐,你夫君也在军中,此去送衣,能见他一面吗?”姜幸反问道。   谁知道她刚问出口,何夫人就变了脸色,赶紧凑近她些,眼睛瞪了老圆,煞有介事提点道:“可不敢瞎说,军中不让亲眷私下见面的,被发现了是要军法处置的!”   姜幸一怔,看何夫人这模样,压根不知道她此来的用意啊,长安究竟是怎么跟她说的?   她缩了缩脖子,吞吞吐吐地问道:“真的不能见一面吗?”   其实问出这句话,她就已经歇了一半的心思,要是只有她自己,那必不用说,只是之前是何夫人带她过来的,如果真被发现了,连累何夫人也不好。   “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何夫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声音里带了一丝试探,这边她话音刚落,姜幸还来不及回答,军营已经就在眼前了,那将士高声招呼何夫人,已经差人卸马车上的货,何夫人就闭上了嘴。   军中安扎的硬仗多且密,姜幸一眼望去也不知哪里是邓将军的营帐,她在这张望着,倒像是个没见过世面不经世事的懵懂小丫头,运送的路上那个将士就偷偷瞄了她好几眼,现在看到她新奇环视,也动了几分搭讪的心思。   “是不是没见过这场面?等到兄弟们操练回来,这里就热闹了,这会儿没什么人,你垫脚也看不到。”   姜幸听见调笑的话音,赶紧放下脚后跟,端庄地转过身看他:“怎么?将士们都不在吗?”怪不得她觉得这里这么安静。   何夫人也走了过来,那将士点了点头,眼睛始终放在姜幸身上:“当然了,我们也不能天天在军帐里呆着,练不出一身的好体格,怎么对付凶悍的塔塔人。”   何夫人一看他这么想要努力表现自己的模样,就知道他是看上姜幸了,不免莞尔一笑,心道可惜,可惜姜幸已经名花有主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姜幸还在追问着,心中隐隐失望,觉得自己这次多半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那士兵道:“下午吧,跟玉莲军交接一下,她们演练,我们休息。”   正说着,后头传来女子的声音,不远处的军帐旁,三个穿着铠甲手持长缨的女人正走过去,若不是听见她们的声音,隔着这些许距离也不见得能认清她们是女子。   前头那个脚步匆匆,似乎在刻意跟身后的两个人拉开距离。   “副指挥,别走得那么快嘛,阿亮说得也没错,华卫长正是养伤的时候,要不是他,邓将军也不会逃过一劫,你去送个金疮药没什么的,日后我们并肩作战少不了要多交流,此时增进一下感情不是正好吗?”   “对啊,我都看到副指挥你把金疮药准备好了,怎么又不去送了呢?听说华卫长帐中无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前面走路生风的女子终于忍耐不住,忽地停下脚步,转头狠狠瞪了那二人一眼,叱道:“眼下大敌当前,边境危机四伏情势复杂难辨,你们!”   她咬了下唇,两颊上染了红,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果真有了几丝羞涩:“你们怎还有闲心开我的玩笑!”   姜幸隔着老远就听见了“华卫长”几个字,眼中一怔忪,微愣的空当,旁边的将士笑了一声,眼睛朝着那三人,看热闹般自言自语:“副指挥也真是的,怎么送个金疮药送了几天还没送出去,再磨叽磨叽华卫长的伤就好了!”   姜幸回过神来,瞳孔猛地一缩,急忙看向他:“你说的华卫长,是不是邓将军身边的华铁柱?他受伤了?”   察觉到身前女子不安的焦虑,他回过头来,有些呆愣地点点头。   “伤哪了?怎么伤的?严不严重?”   接连不断地询问砸到将士脑袋上,他挠了挠头,看了看旁边的何夫人,就见何夫人也是不明所以的神色。   何夫人只知道姜幸已经嫁人了,却不知她嫁了何许人。   就是这一瞬的安静,让姜幸心中更加焦急,她又问了一遍,那将士才作答:“不严重,就是胳膊伤了一下,都是皮外伤,没两天就好了。”   那将士看着忠厚老实,倒不像骗人的模样,而且也没必要骗她,姜幸松了口气,担忧才消减下去,又莫名升起一股火气。   果然是报喜不报忧,长安来传话时,根本没说他受伤的事。   而且,那金疮药又是怎么回事?   姜幸眸中幽光一闪,顿时发出一抹杀气。   “刚才那个人是什么人?”   她指着刚才有人的地方。   将士袄了一声,神色倾佩地解释起来:“是玉莲军的副指挥,常跟在卓将军身边,你别看她是个女子,在战场上可骁勇了,拿过的军功可是我等小喽啰这辈子也不敢相比拟的。”   小将士很爱说话,况且又是在这等美人面前,仿佛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说到兴处又摸着下巴八卦起来:“听说她看上了邓将军身边如日中天的华卫长,近来军中传得可凶了,虽然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不过二人也算郎才女貌,我们弟兄们都想着喝喜酒呢!”   姜幸双眼一立,声音也很是尖利,齿中咬着难耐的讥讽:“你们军营不让妻子探望夫君,倒是能内部谈情说爱吗?”   那小将士一看小娘子生气了,害怕她误会军营里的兄弟们不务正事,忙解释:“那当然也是不行了,不过……有时候上头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毕竟有玉莲军这样一个存在,也十分不容易……”   姜幸敛下神色,却是星火难消,也不知道是在气他瞒着自己受伤,还是气他竟然敢在外面招惹桃花,何夫人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凑到她耳旁,小声询问她:“难不成,那个华卫长是……”   “虎子!虎子!”   华夫人刚说到一半,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喊,那人踉跄着步子跑到小将士跟前,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先是把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捂着肚子道:“虎子,你把这个东西给卫长送去,我这实在是……哎呦……不方便,不行了,我得赶紧!你快送去,卫长等着呢!”   他说到最后已经跑没影了,看那个着急的样,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了,小将士都来不及说一句话,等人都走了才扬手喊着:“我这还要清点衣服呢走不开啊!”   可惜没人回应他。   他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见姜幸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仿佛见着了美食的小狮子。   “他说的卫长,可是华卫长?”   小将士看了看手中的玉瓶,里面放的应该是伤药,遂点了点头。   “华卫长的军帐距离这里远吗?”   小将士环顾四周看了看,指着姜幸右侧那边的军帐:“不远,就在那边。”   “你现在走不开,不如让我替你送去?”姜幸紧接着开口。   那小将士一怔,犹豫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你不是军中的人,不能随意走动……”   何夫人微微一笑,插了句话:“幸娘你尽管放心,她夫君也是交祉驻军里的,信得过,横竖就是个送东西的小事,这里巡逻兵那么多,她这个小身板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小将士一听到何夫人提到“夫君”二字时已是呆立不动,整个人如坠冰窟,风中凌乱,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东西已然不见了,只看到姜幸着急地跑向他方才所指方向的背影。   “她嫁人了啊……夫君是谁啊……”小将士风中呢喃,心中滴泪,何夫人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住笑,没有将心底的猜测说出来。   姜幸跑了几步便失去了方向感,军中何处的营帐都长得一模一样,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她四下看了看,想找个人问一问,却看到东边一个稍大的营帐外正立着一个人,而那人,就是方才被称作“副指挥”的女子。   她手上拿着个精致的木盒,站在营帐外踟蹰不前,伸手在头发上捯饬捯饬,羞赧不已,全然没有之前那般霸道凌厉。   “华卫长……华卫长可在里面?”她喊了一声,听出声音有几分急切和期待。   姜幸不由得站到角落里,细眉浅浅蹙起,紧盯着那边的动静。   “谁在外头?”营帐里传来疑问声,还是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姜幸一听,就能确信这是季琅的声音,听着不像受了很严重的伤的模样,她心中稍安,又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   “是我……”她顿了顿,吞咽一下,端正地说了四个字,“韩副指挥。”   帘子一动,季琅走了出来,脚步略有些急促,几乎是外面的人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挑开了厚重的帐帘,到他紧接着的话却让明里暗里两个女人都为之一怔。   “是卓将军找我吗?”隐隐着露出期待来。   韩碧苒微怔片刻,轻咳一声,赶紧偏过头去,躲开季琅的视线:“不是,不是卓将军让我来找你的……”   季琅一听到她否认的话,眉头一紧,期冀褪去,变成寻常神色:“哦,那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季琅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说话的语气微不自觉地就有些不客气,尽管按照军中职位等级,韩碧苒比他高出许多。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被季琅这么一问,韩碧苒顿时有些慌乱了,她背着手,紧紧地握着那个木盒,就在这时,不知道哪个营帐后面爆发一阵笑声,将同样躲在营帐后面的姜幸吓了一跳。   两个女兵推推搡搡地走出来,其中一个抓住韩碧苒的胳膊,硬是把她的手拽到身前,对季琅笑道:“我们副指挥是来给你送金疮药来了,卫长在伤处涂抹涂抹也能好的更快些,副指挥就不必心心念念惦记着了!”   韩碧苒脸上一红,赶紧扯了下那人的胳膊,急切地喊了声“阿亮”,这下是彻底不敢看季琅了。   “副指挥在战场上拼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到现在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表现,姐妹们替你着急!”另一个女兵也拽着她另一边道。   两人都是好心,韩碧苒当然不会真的生气,被推到桥头上,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犹豫了片刻,便将牙一咬,递上了留有她余温的木盒:“请卫长收下,早日康复!”   季琅低头看了一眼高举过头的木盒,感觉到她空中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多谢副指挥挂念,只不过我那里金疮药多得都用不过来了,搁我这实在是浪费,上次出兵伤员很多,副指挥那里的金疮药要是还有富裕,就多给其他伤员送去吧。”   方才那两个女兵的话都说得如此明显,季琅这么说,就像当于当头浇了凉水,韩碧苒怔怔地放下手,那个被叫“阿亮”的一看,心中多有不服气,站到她身前正面看着季琅。   “卫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这是阿苒的心意,你怎么能让她随意送给别人?”   那口气,倒像是不接受赠予的他错了一般。   季琅心中哭笑不得,唇角微微一扬:“那我怎么说才好,我再说清楚点,你们副指挥哭了怎么办,不是更像我欺负人了吗?”   他说到这也有些不耐烦,本是期待着卓将军找他同意他之前献出的对策,现在完全被卷入到了另一场风波里,好在这是军营,要是让他娘子看到了,少说要跟他呕一阵气不搭理他,那他可真是冤枉。   “行了,明人不说暗话,副指挥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多想想对付敌军的战略,卓将军比我更需要你。”他拍拍韩碧苒的肩膀,转身要走进去,却听到身后的人忽然大声喊了他名字。   “华卫长!”   季琅转过头,看到韩碧苒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道:“华卫长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死,我看上的男人是绝不会放弃的,来日方长,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她似是也被季琅的态度挑起了血性,犹如宣战般看着季琅。   季琅摸了摸后脑,笑得漫不经心:“你怎么努力都没用,我已经娶——”   “小娘子!小娘子!”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男子的喊叫声,几人一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姜幸也扭头,发现来人原来是在喊她。   是之前那个小将士。   她一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了,有些慌乱地给那个小将士比噤声的手势,那人跑到她跟前,两手杵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娘子……何夫人要回去了,你送完金疮药没?可不能在这边久留!这边寻常人是不让进来的!”   姜幸皱着眉,勉为其难地从阴影里挪着步子走出来,她打扮寻常,只那一个背影伫立,却叫季琅心头微微一颤,黑瞳骤然发出了光亮,犹如三月春风拂柳,夏日潭水清凉,冬日里的一团火光照亮了他眼中的世界。   “芊芊!”   姜幸听见声音,缓缓转过身去。   季琅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直到看到那人脸上漾出一抹笑意,他拔腿便飞奔过去,像是被圈了一天被主人放出去撒欢的小马驹。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他跑到近前,一把抱起姜幸,大笑着转了三圈才将她放下,却始终不舍得松开手,素了近两个月没摸过他芊芊的小手,军营里见着的都是大老爷们,此时闻到姜幸身上熟悉的清新香气,他激动地都要流出眼泪。   “卫长……你胳膊……”   那小将士惊讶着提醒他,季琅看着姜幸傻笑:“没事,好了,我一点都不疼!”   失踪人口回来了⊙▽⊙大家有没有想我,想打我……   前段时间太忙了还得了重感冒,每天只能码一点凑不出一个章节,就不好意思发出来,抱歉哈,尽量完结前不断更了。 第111章 桃花   季琅一高兴,连自己身在哪都忘了,看着姜幸是鼻子眼睛都是笑意,傻嘿嘿着又把姜幸包在怀里,胳膊上的伤全被抛在脑后。   姜幸能疗伤止疼,他以前就说过!   后面的三个女子面色各异,眼中却都是一样的震惊,韩碧苒怔然过后,有一瞬的窘然,末了她笑着走上前来,看了看那个小将士:“这位是?”   那小将士先是恭敬地问礼:“是跟何夫人来送衣服的,属下清点衣服忙不过来,她来替我给卫长送一下金疮药。”   韩碧苒眉头一挑。   明明她刚刚听说某人金疮药管够的。   “这边是军中重地,记着以后不要放外人进来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背着手,数落完那个小将士又转向被季琅紧紧拥着的姜幸,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我知道姑娘的心意,这么久了见不到情郎心中必是想的,但是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你这样做,要是连累华卫长受罚可就得不偿失了。”   姜幸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怔。   “什么情郎?”季琅却先出声了,他扬了扬眉,“这是我妻子!”   他面色不悦,语气不自觉就重了些,对面的韩碧苒听到后又是一顿,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背过身的手缓缓握紧,脸上已是有些挂不住。   姜幸看着本就年岁不大,季琅也是少年心性,交祉这边,军中兄弟们一年到头看不到一只母蚊子,就是二十七八还未娶妻的也不少,所以她下意识以为季琅也是这样。   原本她行事也算坦荡,就是时机不太对,方才那些话若是一丝不差都被人家夫人听了去,那她现在也太无地自容了。   韩碧苒想到此,急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迫神色:“就……就算是夫妻,这在军中也于礼不合。”她脱口而出,说完却有些后悔。   然而一听这话,姜幸就有些不高兴了。   她之前躲在营帐后面不出来,其实也是因为怕她的出现让女儿家家的尴尬,毕竟误会一场,喜欢一个人的心是没有什么错的,季琅也好好拒绝了,多给人留一丝面子双方都好过。   但对方却丝毫没想为她留面子。   “刚才看到副指挥和身后的姐姐们传递心意那般理直气壮,我还以为军营中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呢,我终究也只是想送个药,既然副指挥送得我送不得,那便就这样吧。”她蹲了蹲身,语气平静疏离,却没弱了半分气势。   姜幸自作主张擅闯军营探望季琅是她的不对,那她在军营借职故之便接近季琅表白心意就不是错了吗?   是真的为军规考虑还是存着私心用军规压她,明眼人一看便知。   韩碧苒一下变了脸色。   季琅也听出姜幸有些生气了,感觉后背嗖嗖冒冷风,他赶紧把姜幸拉回来,扭头跟几个人打哈哈:“虎子你先回吧,回头我自己跟邓将军领罚,不劳你们操心,副指挥挺忙的?去忙你的吧,去!”他抬手招呼,像赶小鸡子似的,就差“呕史呕史”地喊两嗓子了。   姜幸瞪了他一眼,娇艳欲滴的眼神仿佛是在控诉他没事招惹什么烂桃花!   季琅只得偷偷地顺了顺姜幸的后背让她不要生气。   两人的小动作被人看到眼里,更是让人眼热了,那边韩碧苒还下不来台,两个玉莲军其中之一忽然走上前,她视线在姜幸脸上扫过的时候,带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屑。   “卫长自当该去邓将军那里说的,只是现在见面也见了,是不是该让夫人离开了?免得一会兄弟们操练回来,看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再闹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她虽是在夸人貌美,却怎么都让人觉得那个语气不舒服,就如同漾春楼里那些拿钱来快活的大爷似的,明里被楼里的姐姐们迷得神魂颠倒,背地里却又看不起那种以色侍人之人。   好像貌美之人天生便要低人一等。   这下连小将士都闻到了空气弥漫的硝烟气。   季琅生着一颗玲珑心,小时候听多了那般阴阳怪气的话语,如何不懂那人的意思,顿时有些不高兴了。   “我的事,好像轮不到你们来管吧?”   他睇了一眼那人,眼中虽有三分笑意,却足够凉薄,韩碧苒赶紧将阿亮扯回来,见她还要同季琅理论,对她摇了摇头。   季琅懒得跟他们周旋,如今姜幸好不容易来军营里看他,他们小两口把握时间好好诉说相思别离之苦才是,哪有功夫在这瞎扯,转身便要拉着姜幸回营帐。   谁知,却被一个人的声音拦住了去路。   “你们围着这在做什么?”   被季琅拉着胳膊的姜幸闻声转过头去,远处正有一人走来。   声音的主人高挑的身子,冰冷的天里只着了一件软甲,腰身纤细脊背挺直,往那一立便自有风度,虽然一身戎装却不掩眉眼秀气,微薄的红唇若冰天雪地中绽放的一朵雪莲,让女人看了都惊艳不已。   姜幸却怎么看她怎么熟悉。   “将军!”   除她之外,几个人一看到来人都恭谨地低头见礼。   姜幸恍然,以女子之身能被称作将军的,也就只有卓家的那个卓珩了。   是卓璎的姐姐。   姜幸正在心里拎着她和卓珩之间的辈分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告她状了。   “将军,是这样的,华卫长的夫人不知军规,闯到了军营里面见华卫长,我们正劝他将人送出去呢,毕竟在这里多有不便,等会兄弟们操练回来,看到有女子在这也不太好……”   姜幸眉眼一立,煞是惊讶地看着她,打仗的娘子跟城中的娘子们有何不同了?明明自己也是女子,怎么偏就她不便呢?这理由怎么听着怎么诡异。   谁知道卓珩却是扬颜一笑,越过那几个人走到姜幸和季琅面前,仔细端详了她半晌,又将头转向季琅:“这就是你求娶的那个妻子?”   众人一愣,卓将军在军营最是一板一眼的人,铁面无私从不容情,今日这般是怎么了?居然如此好声好气。   季琅点了下头,试探地问了一句:“怎么样?”颇有炫耀的姿态。   姜幸一听二人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卓珩一定是知道季琅的身份的,心中担忧便淡去几分,他如今在军中地位不低,又有人照应,远比她当初以为的那般要好很多了,也省得她总是挂念。   此来不是白忙一场。   卓珩是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但就她熟悉的卓家人来说,那样的家族出来的,必定都是正直善良的好人吧。   “能随你到这等苦寒之地来,已是寻常女子不敢为之的了,你好福气。”卓珩说的是肺腑之言,但这话只有他们三个能听懂,放在外人眼中,这怎么看都是要包庇二人。   那个被叫“阿亮”的女子甚是不服气:“将军!当下似乎不是客套的时候吧?”   卓珩抬手示意,制止了她后面要说的话,她头也没回,在姜幸脸上扫了一眼,沉默半晌,忽然道:“你可以在军中陪他几日,只是切记不要随意走动。”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姜幸猝然抬起头看了看她,就算是知道季琅的身份,就算将军府卓家和武敬侯府季家有交情在,她也没必要破这个军规。   季琅显然也有些惊诧。   但他转而就满面喜色:“将军!”里头好像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卓珩知道他要说什么,轻嗯一声,点了点头:“我跟邓将军商量过了,决定采纳你的提议,只是人手我们还要挑一挑,这几日,你就先养好伤。”   她看了姜幸一眼:“好好陪陪你夫人几日吧。”   她说完,转身便要走了,季琅心中狂喜,赶紧抱拳对她的背影道:“属下尊令!”   小将士见将军都没说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只是遗憾地看了看姜幸,伸手指了指后头:“那我去跟何夫人说一下,让她先离开了。”说完也跑开了。   季琅得了将军的命令更是肆无忌惮,他无视剩下的三个人,猴急地拉着姜幸进了他自己的营帐,什么话都没留。   韩碧苒沉着脸,冷风吹着却也觉得火辣辣的,兰亮见她面色黑沉,想要开口劝劝她,却被另一个人拦下,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半晌后,韩碧苒将目光从帘子上挪回来,转身离开。   “走吧。”   两个人交换了眼色,急忙跟了上去。   营帐之内烧着炭火,寒冷风霜被厚厚的帐帘阻隔了,季琅拉着姜幸到炭盆旁,大手将她的双手包裹,轻轻搓了搓,一边问她:“冷不?”   姜幸攥着拳头,里面包着的是盛着金疮药的玉瓶,她摇了摇头,细眉忽地蹙起,两眼含着不满瞪着他:“你既然受伤了,怎么不让人告诉我们,自己瞒着受苦心里好受是吧!”   季琅只管笑着看她,虽然眼前人瞧着生气了,可都是因为担心他,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有人牵挂着他,还为此牵动心神,他怎么不欢喜?   “你笑什么?”姜幸被他灼灼的目光烫红了脸,嘀咕一句低下了头。   “笑什么,高兴呗,你来军营里看我,我真的,连心都痒了……”他边说便靠近,直到喷薄的呼吸交缠,醉人的尾音在耳边缓缓萦绕又消逝,姜幸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吻并没有落下。   姜幸微微睁开眼,发现季琅正捧着她的脸,忍着一脸的笑意看着她,方才那窘迫的模样都被他看去了,姜幸恼羞成怒,气得扬手要打他,被季琅轻松就握住了。   “你!你捉弄我!”   “没有,没有。”   “分明就是!”   她挣扎两下也逃脱不开,泄气地放下手,却听到头顶传来季琅温柔的嗓音:“很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在想你在城里是不是很想我。”   上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之后,没多久就下大狱,姜幸简直是惊弓之鸟,抬眸间皆是警惕。   “你又有什么话说?”   季琅看了她半晌,忽然仰头大声笑了笑,而后又低下头:“知我者,芊芊也!”   姜幸想起之前卓将军的反常,身为一军表率,她应当不是那种因为亲疏远近对军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却让她留在军营里陪季琅……   “你不要自己瞎想了。”季琅打断她的思绪。   “过两日,我得去秘密完成一个任务,如果顺利,就可以解北疆危机,邓将军和卓将军就能分出手来回京城。”   姜幸皱了皱眉:“京城情势很紧迫吗?”   “嗯,”季琅认真地点了下头,“禹州叛军起势,打到安阳的速度但分快些,我们就赶不及了,说不定陛下和殿下都会……”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姜幸紧张地看着他,已然有种被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感。   季琅来北境一定是有目的的,只是她现在还不清楚。   她听到他低沉的嗓音:“让塔塔退兵。”   怎么让塔塔退兵?   和晋王早有交易的塔塔眼见着几座城池就要收入囊中,怎么甘心退去?   她心中憋了好多疑问,可是看着季琅坚定的眼神,最终也只是问了一句话而已。   “你必须去吗?”   季琅看着她,下颔重重一点。   来了!   感谢大家关心哈,感冒好多了,就是鼻子不通气睡觉时候很难受,垃圾体格,现在正是变冷的时候小天使们千万保重身体不要感冒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冬瓜 20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把脉   北风呼啸,寒冷趁虚而入,炭盆里的火苗时弱时强,偶有发出一阵噼啪声,姜幸看了看上面架着的水壶,要烧开怎么也还要等一会儿。   她直起身子,用布巾擦干净了手,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直面而来的冷风叫她打了个冷战,抱上双臂在肘间磨搓着,脚上不禁加快了速度。   军中早饭都是要统一时间发放的,姜幸为了不招惹麻烦,便跟他们错开了时间,北边是交祉的火头军,她每日到那里拿两块干粮吃就够了,在城中就没人伺候,现在又是在军中,更加没人在意她,即便卓将军知道她的身份,也只是仅仅允许她留在军营中几日而已。   正想着,目的地已然在眼前了,她慢下脚步,迎面走来了几个将士,她赶紧侧开脸去,那几个人的视线在她身上一扫,而后又转过头去说话。   “你说,如果京城真出事了,咱们是不是得回去救陛下?”   “别瞎说!令行禁止,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得了,那些没影的事说出来也是自己吓唬自己。”   “二强可没瞎说,最近军中不都在传吗?前日我路过将军军帐的时候,隐隐听到禹州叛乱了,说天灾降世,陛下来路不正,已示惩戒,实际上是晋王趁此机会造反呢,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要真是这样,咱们不是得赶紧回去救驾?”   “以前还行,现在怎么回去?塔塔就在一边虎视眈眈,咱们家人都在北境,要是走了,你能放心得了吗?”   其中一个将士说完这句话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他好像问出了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让人左右为难心中摇摆,而这个问题,不只是他们几个的困扰,恐怕整个交祉驻军,乃至整个北境的人都在担心着。   他们怕的反而不是塔塔的进攻,而是这样无休止的僵持。   姜幸低着头从他们身侧走过,垂着的眼神涌动着一丝犹豫,自从季琅跟她说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之后,她耳边总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如果没有来到北境,没有和北境的妇人们生活一段时间,她是决计不会有丝毫犹豫的,可是现在却无法硬下心来当做无事发生。   她没有跟季琅说自己的答案,怕她答应了,季琅会万劫不复,也怕她不答应,季琅还有她自己,会失望。   人生总是要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躲是躲不过去的。   姜幸挑帘进去,走到蒸屉旁拿了两个包子,蒸屉摞地比她都高,够完后把蒸屉放好,她转过身想盛一碗汤,营帐里又进来两个人,因为角度的关系,刚好看不到她。   但是听声音,姜幸觉得有些耳熟。   兰亮和郭玉桃想要给副指挥拿点吃的,这两日她胃口不好,人也消瘦了许多,军医说是偶感风寒,但是两人都觉得和之前发生的那件事有关系。   “不知道阿苒姐心里过不过得去这道坎,这么多年来她醉心沙场,好不容易心悦上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寸,偏偏是有妇之夫……”兰亮揭开大锅盖,见还有一些大锅炖菜,便拿了小碗盛了一点,边说道。   旁边的郭玉桃点点头,叹了口气,小声叨咕一句:“原觉得华卫长跟咱们阿苒姐挺配的,华卫长功夫好,模样也好看,刚入军营就得两位将军赏识,还救了邓将军一命,那可是在战场上啊,勇武又善良,军中看个遍,也没有华卫长更优秀的人了!”   她说着,眼睛也放着光,对口中所述之人是真心倾佩和憧憬,自然也带了些女儿家的崇拜在里面,只不过兰亮听的却是另外一个意思。   “是啊,这么好的一个人,配了那样的人,真有些可惜了……”兰亮扬着头,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玉桃听见后愣了愣,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可惜是什么意思?”   她还觉得华卫长的夫人挺好的。   兰亮摇了摇头:“不可惜吗?华卫长那么一个优秀的人,日后在军中还不知道要怎么大放异彩,或许未来当个将军都是有可能的,她呢?不过就是一副花架子,空有一副好皮囊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一看就什么都不会,这样的人,怎么比得过咱们阿苒姐?”   郭玉桃搔了搔脸颊:“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听说华夫人为了华卫长从京城来到这边城,在城中和那些妇人一起劳作,不像是什么都不会的样子。”   兰亮轻嗤一声:“那也算劳作,不就是缝补缝补衣裳吗,哪里比得上咱们战场拼杀?咱们抵御塔塔狗贼,多少人命丧黄泉,手中提着的是卫国之刃,踏着的是兄弟姐妹的尸体,在温暖的屋子里绣一绣花就能安然度过一日的生活简直太/安逸了,你不这么觉得吗?只有像阿苒姐那般的人,才能和华卫长站在同一高度,俯瞰同一片天空,她那样易碎的花瓶,是没办法有这样的眼界的,配了华卫长,不就是可惜吗?”   郭玉桃被她这番慷慨陈词说迷糊了,本是心中觉得不该是这样,可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就在这时,案板上的一个土豆不知怎么掉到了地上,滚了一米远,停在两人脚前。   然后她们便看到蒸屉后面走出一个身影,她穿着不起眼的粗布棉衣,一张脸却光彩照人,她迈动步子走到跟前,弯腰将土豆捡起来,直起身的时候嘴角漾出一抹笑,温柔含蓄,却叫人无所遁形。   兰亮愣在那里,一时忘了该张口说什么。   “我在城中住着的时候,在邻居葛大娘那里听来许多有关玉莲军的光辉战绩,不止是她,几乎所有女子,都为有这样一支军队而高兴和骄傲。”   她将土豆放回原位:“我原以为,陛下以女子之身坐到至尊之位,楚氏以女子之身创建玉莲娘子军,卓将军以女子之身将娘子军发扬光大,这么多女子行古今女子不敢行之事,打破陈规挣脱禁锢,或多或少,会对女子之处境更宽容一些……”   她随意撩了下鬓角的头发,自唇齿中发出的讽刺之言令人心底生寒。   “原是我想错了啊。”   “哪是什么提高女子之位?哪会让那些人沾上光呢!登到高处自然就看不上深渊里的人了,她们觉得骄傲之时,有些人怕是恨不得与她们撇清关系,把自己烘托到跟男人一样的高度才好呢,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姜幸转过头去,笑眼看着兰亮,而那双逼视的双瞳,却叫她挪动不了半分,也说不出一句话。   郭玉桃见场面太过僵硬,想要上前来说和两句好话:“华夫人,方才是我们两个失言了,你别往心里去,她只是这几日心里不舒坦……”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姜幸收回视线,淡去几分笑意,看着郭玉桃,那眼神直接叫她住了嘴,“旁人的想法与我有何相干,我和我相公的事,也容不得别人置喙,我只是替城中的姐姐们难过罢了。”   “战战兢兢生死与共被说成安然度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边城将士被踩得体无完肤,将玉莲军放在心中最神圣的位置,却被唾弃地一无是处,到最后一句‘不配’而已。”   姜幸拿着包子,从两人身边经过。   “我今日算是看清楚玉莲军了,可惜了太夫人和卓将军。”   说到“可惜”的时候,俨然跟兰亮说季琅娶她可惜的时候是一样的语气,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兰亮气得重重喘着气,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她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么混账!   姜幸不打算多留了,压根就看不起她的人,她其实不必多费口舌,以往她听得这样的话太多了,早已不像最初那般斤斤计较,唯一不平也只是替城中那些妇人不平罢了。   谁知她撩开帘子,却一下子愣在那里。   卓珩就站在外面,她身前不远的地方,身后站着的是韩碧苒,这么近的距离,刚才里面说的那些话,她们一定都听到了。   兰亮和郭玉桃看到后更是犹如晴天霹雳,马上跪地喊“将军”。   卓珩背着手,一张脸黑沉黑沉地,傲挺的英眉耸起,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连韩碧苒也怒容满面。   “你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她出言问道,每一个字都像巨石一般压在兰亮身上。   她急忙改为双膝跪地,头低低压着:“属下之罪,求将军责罚!”   “那你错在哪了?”   兰亮却说不出话来。   即便知道有些话不该说,但她仍觉得自己是有几分理的。   韩碧苒却忍无可忍,她上前一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兰亮,厉声道:“你可知军人二字意义为何?”   “我们当兵,是为了提刀守卫疆土护百姓安宁,你口中的安逸顺遂,我巴不得人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把自己抬高到俯瞰世人的位子,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   “世人的尊敬是因为他们的感激,别把这种感激当成理所当然和抬高自己的资本,待有一日脱下戎装回到故里,你也不过是一个自己曾俯瞰过的普通人而已!”   “属下……属下知错了!”   卓珩看着她的头顶冷道:“我近来太过疏忽了,竟不知军中兴起了这般狂妄自大的风气,玉莲军也是时候好好整顿整顿了。”   韩碧苒和二人关系亲近,刚才发火生气也只是想骂醒兰亮而已,可看卓珩的态度,仿佛不止是认错这么简单。   果然就听卓珩道:“兰亮领二十军棍,郭玉桃领十军棍,副指挥亲自行刑,让玉莲军所有人来观罚,掂量掂量自己的位置和职责!”   “将军!”韩碧苒急忙出声,这般罚得就有些重了,十军棍二十军棍倒是没啥,主要是大庭广众之下行刑……   卓珩抬了抬手:“就按我说的。”   她这般斩钉截铁,韩碧苒知道自己再求两句情怕是会罚更重,也不敢开口了,只得应是。卓珩这才转头看向默不作声的姜幸:“你觉得这样处置怎么样?”   姜幸愣了一下,然后微微屈了屈身:“很好。”   她没说客套的话给两人求一下情。   这种狂妄自大的想法也确实该在军中整顿一下了。   卓珩笑了笑,想起方才在军帐外听到的话,越发觉得眼前的人有趣,那可真是一张厉害的嘴,谁知道她笑容刚扬起,身前的人站直身子后晃了晃,竟然歪歪地向她倒了过来,   她下意识两手接住,姜幸已然晕到了她怀里,人事不知。   “去喊军医!”   姜幸再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是躺到了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只有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她动了动眼睛,一下子有好多人人映入眼帘,但她最先看到的还是季琅。   季琅正趴在她床前,也是他第一个发现她醒过来的。   “芊芊!你怎么样?身子哪不舒服吗?”   姜幸还有些懵懂,她方才不是还在火头军那边吗?   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季琅给她解释道:“你刚才昏过去了,好在有旁人在,是卓将军把你抱过来的,可恶,我居然没在你身边——”   “铁柱,你不要叽叽歪歪了,有什么事问军医,你又不会看病,还影响别人。”有一个烦躁的男声打断了季琅。   姜幸寻声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白少昂,他旁边站着的是紧张地看向这边的夏侯燕。   除此之外,卓珩和韩碧苒也在。   后面两个人大概是担心她,前面两个人为何在场她却是不知道。   “李大夫,病人到底是怎么了?”卓珩也问了一句。   那和军医好大年纪了,眯缝着眼睛把了会儿脉,眉头皱了皱,拿捏着胡子似是在自言自语:“尺寸关皆跳动有力,脉象滑而不滞,圆润如滚珠一般,这脉象老夫应该很熟悉来着,是什么呢?”   他边说边敲脑壳。   大家都不懂医理,哪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季琅都要急了:“你是军医你问我们呢?”   “呀!”   谁知帐中突然爆发一声惊呼。   众人皆是看着夏侯燕。   夏侯燕挠了挠后脑勺,小心翼翼道:“不知道说的对不对,这脉象,我听过给我阿姐诊脉的大夫说过。”   “是什么?”   “好……好像是喜脉……”   季琅登时愣在那里,连姜幸也惊异地眨了眨眼睛,一旁的军医却是恍然大悟般拍了下大腿,笑呵呵道:“哎呀对了,是喜脉!老夫在军中行医数十载,看的都是带把的,有日子没把喜脉,都给忘了,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猜猜小包子是什么时候蒸上的呢?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咕咕王子 20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退兵   邓承燮将手中的地图交到季琅手中,深黑色的眼眸郑重地看着他:“这是四虎山的地图,是如今能找到的最完整的一张了,但是深山腹地险峻崎岖,背面又是奇峰绝壁,上面许多地方并不准,就因为如此,塔塔在西北面的边防才十分薄弱,至今没有人能活着走出这里。”   季琅皱着眉听着,脸上并未因为他的“危言耸听”而出现半分犹豫,邓承燮看出他的坚定,默默点了点头,继续指着地图上一点道:“但是你们只要穿过四虎山,从这里安然出来,就算是到了塔塔境地,并且距离塔塔国都吉尔麦非常之近,你带着这一千人皆是军中精锐,倘若到达吉尔麦后人数还可过半,就在那里大闹一场吧!”   军帐内除了两人还有别人在,白少昂靠在营帐的门边上,两手抱臂,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那要是我们失败了呢?”   夏侯燕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再说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然而另两个人却十分镇静。   邓承燮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可以确保万无一失的事。”   他低下头,眸色深沉:“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如果这之后还没有消息,我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白少昂一怔,这次他却没有继续问话,帐内陷入沉默,众人都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其实三个月也只是一个大概的时间罢了,如果京城一旦传来情势危急的消息,邓承燮无论如何也不能等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塔塔如不能退兵,北疆的所有驻军必定会分崩离析,是留守还是回去救驾,很难得到一致的回答,近来军中已经渐渐掀起骚动,只是还没有爆发罢了。   想要打破局面,唯有赌一赌。   几人沉默不言,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一个人闯入帐中,不等邓承燮发火就大声道:“华卫长!卓将军让我来告诉你,说你媳妇昏倒了——”   他尾音未落,身边已是刮过一阵风,季琅的身影消失不见,白少昂和夏侯燕互相看了一眼,前者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对邓承燮道:“我也去看看?”   他心里是觉得姜幸跟他好歹也算相熟的人。   邓承燮点了点头,夏侯燕突然也举起手:“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邓承燮万分不解。   夏侯燕转过半扇身子,上半身还面向邓承燮,他摸着后脑打哈哈:“凑凑热闹……凑凑热闹……”   季琅风一样赶了回去,比军医还先到,自从离京后他心中未得一日安宁,其实他很怕姜幸身子骨落下不好来,边境是苦寒之地,吃食比不得从前,穿衣也比不得从前,由奢入俭最艰难。   然而他没想到的事,军医竟然查出了喜脉!   季琅是一万个没想到,军医李大夫拍大腿笑着跟他确认时,他还觉得脑袋有些浆糊,下意识问他:“真的是喜脉?”   很不相信的样子。   军医斜眼看着他,微微扬了扬眉:“没错,看脉象有三个月了,你们身为未出世孩子的父母,竟连这种事都这么晚才知道,又不是没有预兆……”   军医当着满屋子的人这么说,姜幸委实有些羞愧,她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红着脸低下了头,喃喃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她月事本就不准,来到交祉后没日没夜地替季琅担忧,她还以为自己是水土不服所以才推迟了。   之所以没往那处想,主要是因为出京后她跟季琅没做过那事……   三个月——   难不成是那天?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季琅入狱的前一晚,姜幸猛然抬头,怨念地看着他,一双泅水双眸尽是幽怨。   不是她不期待腹中孩儿出来,她只是觉得有些不是时候。   季琅改蹲为坐,他贴着床边一角坐下,半拉屁股不敢坐实,像是有针扎着一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怪我怪我!”   他躲过姜幸的眼神,抬头去看军医:“我娘子和腹中孩儿还好吗?今天为什么会晕倒?不会有什么事吧。”   那军医摇了摇头:“夫人有些体虚,气血不足,所以才会昏倒,老夫开些进补的方子,补补就没事了。”   说着却是皱起了眉头。   军营里都是男儿,就算有了玉莲军,也决计不会有怀孕的女子,所以这进补的东西,军营里是肯定没有的,有也不全。   卓珩突然开口。   “明日你就将她送出去吧。”   是对季琅说的。   季琅低着头没有回话,半晌后他才昂起头,看了看一屋子的人:“你们先出去吧,我跟我娘子说说话。”   他脸色很平静,一点不像他从前的性子,其他人都听他的话转身走了出去,唯有白少昂落在后头,临到挑帘要出去的时候,他忽然转头看着季琅,声音里暗含提醒:“别忘了邓将军今天说的事!”   季琅眸色一顿,白少昂已经走了出去。   帘子被放下,屋里光线变暗,只剩下两个人后,连热气都十不存一了,季琅起身走到炭盆旁,用火匣子将已经冷掉的炭火烧着,期间一句话也没说。   姜幸就那样半靠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季琅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笑意,眉眼弯弯。   “我是有点没想到呢……”   “算不算意外之喜?之前在京城里,温太医说得那样,我还以为怀不上,没想到出京了反倒有了。”   “它可能不太喜欢京城。”   姜幸自顾自地说着,也没想要什么回应,她越说越欢喜,仿佛眼前就出现了白瓷一般的小孩子睁着大大眼睛朝着她咯咯笑的画面。   她也有孩子了,是和季琅的。   一想到这,她心底就莫名的柔软。   可是背对着她的季琅心里却很难受。   他添置黑炭,一张肃沉的脸被火光照得晦暗不明,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幸,结果突然听到身后的人话锋一转,问他:“邓将军是不是已经布置好了,你什么时候离开?”   季琅忽然转过头,眼中满含震惊。   她之前都没答应他去。   姜幸就是看着他笑:“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应该拦着你,那些大道理我不懂,但是有国才有家,这个道理还是很浅显的,要是动乱一直不除,将来我们的孩子出世了,也会过得很艰难吧。”   季琅神色微动,却还是有些不相信。   姜幸低了低头:“但那些其实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季琅慢慢走过去,蹲到床前,在下面仰视姜幸,才看到了她微红的双眼,心里不知怎么就疼了一下,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沙哑,却佯装轻松的语气。   “怎么是负累呢,你想多了,不是这样。”   “是我要跟着你来的,你若是最后因为我改变了选择,我不如一开始就离开你,才不会扯你后腿。”   季琅心里一疼,他有时候也想,姜幸能像别的女子那般,趴在他肩头哭一通,求他不要走,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可是她一直都是那么懂事又坚强。   “是我放不下你。”他强调了“我”这个字,所有在将军面前夸下海口的坚定,早在听到姜幸有孕时崩塌。有一瞬间他犹豫自己要不要去涉险。   然而姜幸只是笑了笑,她捧起季琅的脸,珍重而虔诚地看着他:“所以你要活下来啊,活下来看到我们的孩子出生,不然我这辈子都要恨你。”   “这是威胁,不是期盼。”   季琅覆上姜幸的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   “好。”他回答道。   第二日姜幸就出了军营,长安来接她,临走时她听到了韩碧苒的一声道歉。   结果军中生活还是就这样中断了。   和季琅分别的时候,他们也只是看着对方笑笑,所有的话不言而喻,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姜幸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她这辈子不能和季琅并肩作战,她能做到的就是不阻挠他,让他朝着更广阔的天地飞去。   他心里住着她,也算替她领略了那般盛景吧。   三个月的时间比想象中过的快。   禹州果然发生了叛乱,叛军打着皇室血脉混淆,妖皇祸世驱除妖物的旗号从禹州一路向京城进军,三个月来有胜有负。   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陛下忽然加重病情,已然起不来床了,眼下殿下羽翼未丰,原本还算安稳朝堂一夜之间波涛汹涌,安阳内忧外患,消息闭塞,北疆鞭长莫及。   邓承燮心焦不已。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有关季琅的消息了,事情就像他原来设想的那样发展,如今已到了危急存亡之际,像是害怕他先斩后奏一般,西方驻军向东偏移,不久前赵明毅带兵在临城驻扎,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交祉军营里。   两军交汇,摩擦不断。   赵明毅是主帅,主帅下达的才是铁令,虽然交祉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服他,可更多的人却不敢违抗军令。   赵明毅按兵不动。   平熙二十年二月十六,经历一冬风霜雪雨的交祉终于有点初春的生气,只是军中一个营帐里的气氛却依然停留在冬季。   “将军的意思是按兵不动吗?在这种危机之下,我们既不出兵攻打塔塔,也不回去增援京城?”   营帐里坐着满满的人,为首的便是赵明毅,他身下右首的位子上则是一脸怒容的邓承燮,能在这营帐里坐着的都是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北境大部分决策都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赵明毅笑而不语:“不是不攻,只是时机未到而已,我带大军同邓将军汇合,为的也就是增强兵力突破塔塔防线这件事,只不过此战只能胜不能败,难道不应该从长计议吗?”   他说的没问题,有心人却知道他只是想拖延时间罢了,可是理是那个理,他们并不能因为赵明毅太过谨慎小心而多说什么。   “再从长计议,怕是大盛都要换个天下了!”   也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嚷嚯一句,引得军帐中的人齐齐看向他,赵明毅却是闻声一笑,笑声里多含讽刺:“我能决定大军从长计议,自然是因为京城那边并未向这边发出军报指令,也许安阳并不像我们想得那般情势危急呢?”   不是没有发出指令,而是发不出来。   军报怎么可能隔着禹州传过来?   邓承燮见他如此有恃无恐,终于忍无可忍地拍桌子站了起身,怒喝道:“京中既然没有指令,但有一句话还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将军身为主帅,是不是也要听听部下们的意思,如今京城情势不明,我们怎么能在这安心度日?是打是救,你总要选一个吧!”   “别忘了谁才是主帅!邓承燮,你要反抗军令吗?”   赵明毅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就在这时,营帐内突然闯进来一个小兵,那人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眼中满是震惊之色,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外面道:“将军……外面……塔塔……退……退兵了!”   来了! 第114章 平反   没人看到邓承燮狠狠攥了下拳头。   赵明毅蹭地站起身,一脸不敢置信,双目圆睁,好像要将外面禀报的士兵看出一个洞来。   “退兵?”   “是!退兵了!”士兵重重地点了下头,营帐之内的温度却骤然降低,在座的将士皆是脸色各异,本应该是高兴的事,可眼下众人却并非如此。他们有的互相看过一眼,已是悄悄地将手搁到了木几旁边的兵器上。   空气中翻涌着不明躁动的尘粒。   “塔塔为什么要退兵?”   赵明毅还是不肯相信,在他的认知里,未来的轨迹早已是握在掌中的了,所有一切,他都保证一定会万无一失,不论是北疆,还是安阳。   可是他现在却控制不住地紧张,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微微发抖,可他不敢太多地表现出来。   “怎么?大帅听到塔塔退兵的事情,这么不开心吗?”邓承燮尾音上扬,似乎故意用这种讥讽的语气激怒他。   赵明毅缓缓呼了口气,扭头看了看他:“只是好奇,塔塔这么做,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不是吗?”   “是吗?我却觉得塔塔是真的退兵了。”邓承燮笑了起来,此时才放心大胆地收起所有的慌张和不安。   不管季琅那边消息如何,塔塔只要退兵了,就说明他们这一步棋走成功了。   赵明毅沉下脸来,面色有些犹疑,发现邓承燮前后面色的变化,心中隐隐猜到半分:“是你……你背后做了安排?是你让塔塔退兵的。”   第一句话是问句,第二句已然变成了陈述,他知道眼前情势对他越发不利了,忽然弯身拿起桌上的刀横在身前。   此举一出,满帐的人像是受到惊吓一般,都飞速地拿起自己的武器站起身,然后泾渭分明地出现了两波人,他们互相刀锋相对。   只有邓承燮按兵不动。   “不管是我还是谁让塔塔退兵了,现在不都该是高兴的时候吗?北境没有了后顾之忧,兄弟们也能安心离开了,大帅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下令,开始准备进京救驾的事了?”   赵明毅背后发起冷汗,开始后悔今日进到交祉的军营里。   “那若是塔塔卷土重来呢,邓将军如何能确定塔塔不会再回来!”有一个人站到赵明毅旁边,手中紧紧握着武器,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人,大声喝道。   他一说完,立马有人跟着附和,他们大多都是追随赵明毅的人,然而因此犹豫的又不止他们,毕竟这也是他们害怕发生的事。   “不会的。”   谁知忽然有一个声音闯入。   众人一凛,分分左右环视,辨认声音来自何处,却没看到任何人张口说话,就在大家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转移到门口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厚厚的帘子撩开,里面一道光线射入,那人踩着春日阳光进来,弯弯的眉眼笑意尽显,贵气逼人,褪去戎装换回奢华锦袍的他又重回纨绔之身,只是多少,脊背更挺拔了。   邓承燮松了口气,看着门口的他笑了笑。   逆着光,赵明毅眯了眯眼睛,看到来人放下帘子后,那张脸才慢慢清晰,然后他忽然睁大了双眼向后退了一步。   “你!”   他指着笑容满面的来人,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是那份激动,却没有半分喜悦。   而是充满恐惧。   更多的人却是不解。   季琅看着赵明毅扬了扬眉:“你就是赵将军吧?你好像认得我,可是我们之前又没有见过……你这么看着我,莫非是想起谁了吗?”   赵明毅忽地跌坐到地上,惊恐地看着门口的人:“你怎么……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季琅唇角一扬。   “果然,你认出我来了。”   笑着说出的话,却如飞霜一样冰冷,低沉的语气在赵明毅耳边炸开来,他忽然站起身,指着前面大吼道:“他是罪臣之子!将他抓起来!快将他抓起来!”   “这不是咱们将军身边的卫长吗?大帅是不是认错人了?”其中一个邓承燮的手下还有些不解,他看了看将军,又看了看季琅。   “他就是燕王之子!绝不会错!”赵明毅指着季琅,却丝毫不敢近前,始终是一副防备的姿势。   他一说完,邓承燮旁边的人都惊恐地看向季琅,燕王之名在北疆简直如雷贯耳,之前京城发生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季家三郎居然是老侯爷偷偷包养的燕王子嗣,而跟他们朝夕相处的华卫长竟然就是这个人!   他们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燕王曾差点葬送了整个北疆,相比安逸平静的安阳,他们显然更痛恨燕王。   “你真的是燕王之子?”有人发出疑问。   季琅总是能听到这四个字,燕王之子,这也曾是困扰他数个日夜的梦魇,然而此时,他终于敢坦然地面对这个身份。   “是!”他轻松地笑了笑,转而无视昔日同伴,看向赵明毅,“我很好奇将军是怎么认出我的,而且你似乎……有些怕我?”   赵明毅被他的笑意惊出一头冷汗,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   “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挥去心中杂念,冷静下来后看着季琅问道。   “将军不必这么着急吧,不如先听听北境当前的局势以及……”季琅走到中间,无视指向他的众多兵器,只是淡笑着看着赵明毅,“塔塔究竟是为何退兵的?”   赵明毅不知他葫芦里到底是卖着什么药,但这个问题的确是他眼下最关心的。   “是怎么退的?”   “将军觉得安阳现在正在经历什么呢?”季琅向前一步,声音里带了一丝蛊惑之音,赵明毅心里一突,就听他继续道:“皇权富贵,趋之若鹜,为了手握滔天权利置身高位,有人设下局,布了棋,颠倒是非黑白,行大逆不道之事,所以州府起兵叛乱,人民流离失所,安阳,正处在这样的危机四伏中呢。”   “这种时候,大盛疆域之上的所有臣民,包括在场的诸位,怎么有闲心管别的事,当然是赶紧回去救他们的陛下才是。”   “现在将军知道塔塔为什么退兵了吧?”   赵明毅一听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他惊愕半晌,尽管知道塔塔都城吉尔麦很有可能就是他猜想的局面,但他很难相信季琅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也真的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季琅摊了摊手,“我把塔塔的王给杀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把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说得不值一提。   但是唯有这个答案,才是最有可能的。   “塔塔的王野心勃勃,目光高远,他活着,怎么都对大盛都不利,所以我只好把他杀了,好在老天是公平的,王虽强大,生出的儿子们却不怎么样!一看到父亲死了,都在热火朝天地挤破脑袋争王位,没人想分散任何一点兵力在边境上,所以就把军队召回去了。当然,边境上的将士们大概也惴惴不安吧,都急着回去站队,毕竟攸关未来生死。”   赵明毅听着心惊,越是心惊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话,塔塔王庭的争斗向来比大盛还要残忍,不管父母兄弟,只要于自己无益皆可杀。   说来有些讽刺,季琅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这个结局,将军可还满意?”   晋王以外辱束缚住边境让他们分身乏术破不了京城之难,季琅就用王庭争端牵制住让他们无暇兵临城下。   赵明毅趔趄一步,仿佛已窥探到眼前的死局。   “不过我此去还有意外之喜,赵将军一定很感兴趣。”   季琅忽然走到一旁,随便找了个木几席地而坐,他给自己满了杯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赵明毅不想他继续说下去:“你可知自己还是待罪之身?”   季琅伸手在自己这身行头上比划一下:“将军没看出来吗?我很快就不是了。”   在大家都将视线聚集到他身上的时候,季琅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都说我父王是逆贼,为了背叛朝廷出卖大盛军情和塔塔勾结,让无数边民将士死于战火,当年燕王府满门被斩,鲜血染红府外石阶三日不去,除我之外无一活口。”   “这是燕王罪有应得!”   “是吗?”季琅扭头看向赵明毅,“可是我亲自问了塔塔汗王,得到与之勾结的,是另有其人呢!”   此话一出,营帐之内大部分人都变了脸色,有人甚至直接惊呼出声:“你说什么?”   后面的赵明毅脸色变得煞白,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下,好像想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季琅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赵将军不是心里最清楚吗?”   “当年勾结塔塔出卖军情的人到底是谁,赵将军不是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吗?”   “你不要信口开河!”赵明毅面色一急,指着季琅大声道,可他如此失态,反倒显得自己底气不足。   季琅转头看了看那些追随赵明毅的人,视线在整个营帐中环视一圈:“我不知道赵将军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说了什么蛊惑你的话,可你们好歹也是世世代代生在这北境的,有人将你们当做棋子随意摆弄,把整个北境玩弄在股掌之上,必要时当做弃子拱手送人,或者当做筹码辖制大盛内部和塔塔,你们就真的甘愿如此毫无怨言?”   “当年塔塔进犯,死了那么多人,其中或许有你们的父母亲人,或许有你们的至交好友,你们花了二十年去憎恨一个无辜的人,最后发现真正身负血海深仇的你们二十年来效忠的人,是不是太过讽刺?”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季琅从怀中拿出一沓书信,扬花一样扔掷出去:“这是我从塔塔王庭找到的当年逆贼里通外国真正的证据,大盛这边搜出来的东西皆可伪造,唯有塔塔,他们没必要去伪造什么,正真和塔塔勾结的人,根本就不是我父王。”   “这……好像是大帅的笔迹……”   “署名也是大帅……”   赵明毅见自己这边有人动摇,急忙跳出来否认:“你现在拿着这些书信说是从塔塔找到的,谁会相信?笔迹署名皆可伪造,又有什么可信度!”   “是啊,笔迹署名皆可伪造,当年你们就是这么陷害我父王的。”季琅按着木几站起身,低垂的头颅看不清脸上神情。   “二十年后故技重施,又把卓将军逼上绝路,身为晋王走狗,你们真是毫无新意。”   邓承燮始终观察着赵明毅的动作,季琅说完这句话后,他看到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似乎压抑不住想要冲上前,他先发制人,直接抽出腰间佩剑搭到了赵明毅脖子上。   石子投入湖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涟漪迅速扩散。   赵明毅带来的部下却有些茫然,此时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只好也拿着武器招架。   “还是别拖延时间了,将军要等的消息怕是等不到了。”   和邓承燮缠斗的赵明毅忽然顿了下手,被邓承燮反手一刀,后背被狠狠划了一道,但他全然不顾疼痛,只是震惊地看着季琅。   “难道?”   “将军没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吗?”   “卓珩!”   他话音刚落,营帐的厚帘被一刀砍落,外面的人利落地将刀收好,低头走了进来。   卓珩笑意绵浅:“这边还没有解决吗,我有些等不及了。”   季琅趁着大家愣神的空挡,翻过木几将赵明毅牢牢控制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别指望你的那些人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他仰起头看了看那些呆若木鸡的人:“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了该怎么做。”   那些人互相交换了下眼色,双双将手中的兵器扔到地下,已没了反抗的心思。   小小的营帐之内发生的事足矣改变大盛的局势。   不出两日,燕王被平反的消息就传遍了北境,真正的罪魁祸首赵明毅和其背后的晋王成为了众人口诛笔伐之人,许多追随赵明毅的人也是被蒙蔽了不知真相,而那些晋王的走狗也被卓珩和邓承燮以很短的时间尽数解决了。   平熙二十年二月二十日,卓珩在交祉军营中宣读了一封圣旨,内容正是陛下为燕王平反,顺便还让季琅袭承王爵,恢复了燕王在燕地的统治权。   邓承燮身边的亲卫还有些不习惯,原本跟他们吃住都在一起打成一片的华卫长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燕王,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除了那些本就知道季琅此行目的的人。   塔塔退兵,赵明毅也解决了,东边的卓少翎也率军跟两军汇合,交祉作为中央据点,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救驾之事。   京城中的消息已经许久没有传出来,出兵已是迫在眉睫。   出发前的最后几天,季琅都没在军营,他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在巷子中的一个普通小院里进进出出。   “铁柱,我想吃红糖糍粑。”   屋里传来一个糯糯软软的声音,男人放下手中的活,三两步跑到门前,一脚踏到门槛里,探进去半拉身子:“我给你买去,还想吃什么?”   里面的人似乎翻了下身子,惬意地嗯了一声:“还想吃点酸的……”   季琅挑了挑眉,抬脚走了进去,坐到床边上,缓缓伸出手去。   “啪”地一下,手背上红了一块,季琅缩回手。   “别碰!”   “摸摸!”   “痒!”   “痒什么?”   “不去买糍粑吗?”   季琅不说话了,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冲外面喊:“长安!去买点红糖糍粑和酸的东西,你阿姐要吃!”   正在喂鸡的长安身子一顿。   季琅又走了回来,边走边道:“你的口味天天变,这玩意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姜幸听到“玩意”两个字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她支着身子坐起身,腹上的隆起已经很明显了,六个月的身孕,她到底胖了些,这些日子不仅睡得好,竟连害喜的症状也从未有过,寻常人孕吐死去活来,她却吃麻麻香,如今脸上胖了一圈,倒是显得更加俏皮可爱。   就是脾气比之以前差好多。   “是男孩怎么了?是女孩又怎么了?你怎么总是在意这个!”   季琅又坐回到床边:“我好奇,你不好奇吗?我可是第一次当父亲!”   姜幸怔了怔,不快稍稍放下些,她放平了声音:“是儿是女,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嘛……”   “可我不一定能赶得上,”季琅挠了挠头,“明天我就走了,这一路打到安阳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许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生了呢?”   “你敢!”   “那你就别来见我了!”姜幸一想到自己生产时他也可能不在,马上就委屈起来,转过身不看他。   自从有孕那天起,两人就聚少离多,最担惊受怕的三个月便是他潜入塔塔的日子,姜幸为了不连累腹中孩儿强迫自己好好吃饭睡觉,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结果没几日又要走。   现在居然还说赶不上她生孩子!   “那要不我不走了?”   “不行!”   姜幸又是一口回绝。   季琅怔了一下,就看到姜幸转过身,瞪圆了双眼看着他:“哪能容忍晋王再嚣张下去?你快回去把他们都解决了,什么谢家,什么郡主,通通让他们下大狱斩首才好!”   季琅颇为好笑地看着她:“你到底想我怎么?去也不行不去也不行。”   “既要你去然后漂漂亮亮解安阳之危,又要你赶回来陪我生产,有这么难吗?”   她说得很是理所当然。   季琅顿了一下,然后连连点头:“不难,不难!应该的,应该的。”   还能怎么办,娘子说得就是圣旨呗!   姜幸看他一副顺从听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她忽然握住他的手,季琅一怔,抬头看她。   “路上要平平安安的,我跟孩子都在这等你。”   温和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好像能抚平他心底一切不安和躁动,季琅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发觉自己这一生里,大概都无法对她说出反驳的话。   他永远都在对她说“好”。   没有人留评啊╮(╯_╰)╭ 第115章 孩子   北境有卓少翎留守坐镇,分出去的大部分兵力一路南下,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军行进势若破竹,到达禹州后轻而易举就将叛军拿下。   但是勤王之路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叛军自从起兵开始便向着安阳攻打,他们到达禹州的时候那里几乎就是个空壳子,京中消息秘而不发,多半是局势已被晋王掌控。从禹州开始,才算是真真正正踏上了救驾之路。   姜幸一直关注着大军的消息,只可惜边境遥远,消息传递得慢,她既担心季琅在战场上有什么危险,又害怕树大招风的武敬侯府被晋王率先拿来开刀,日夜忧思不断,眼见着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   长安为她请了几次平安脉,大夫虽是出生在边陲小城里,一双眼睛却甚是毒辣,一下就看透姜幸是思虑过甚,只是大夫又不明缘由,以为她是被生活所累,除了安抚她放宽心,再开些安胎的补药,其他也没说什么。   倒是邻里乡亲的,知道她男人“铁柱”在战场上舔刀口,听说她胎气不太好,个个都把姜幸肚子里的孩子当成头等大事——整条巷子里大都是孤寡妇人,几年没添生气了,如今北境日渐安宁,大家也能安下心来去操心别家的闲事。   交祉一近五月日头便火热,清晨和傍晚微风还算和煦,到了晌午头子,那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细汗一阵阵往外冒,姜幸只得躲在阴凉的屋子里小睡。   马上就要生产了,她行动越发不便,连穿个鞋子都不成,手脚肿得老高,躺在床上也难受,睡了没一会子就醒了。   醒了之后,她便睁着眼睛看着房顶,思绪纷飞,一颗心跟着飞到了前线去。   京城那边一直没有传来消息,先前只听说晋王带兵围城五日,城中的五城兵马司有三司都叛投到晋王那边,城内大乱,很多躲在府中的朝臣被抓起来杀了,还有一些软骨头直接磕头认新主。他们本想跟外面的叛军来个里应外合,另两司却死守城门,加上还有一个将宫城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玉麟军,晋王一时还无法得手。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晋王下令强攻,单靠玉麟军和两支兵马司这两股力量,根本抵抗不了多久的时间。   “怎么样了呢?”姜幸喃喃自语,此时已不盼着季琅能回来陪她了,只希望安阳能平安无事,不管怎么说,那里始终都是她牵挂最深的地方。她想得出神,肚皮却被什么东西一顶,顶得她心忽悠一下,她急忙低下头,发现原来是肚子里的小家伙有些不安分,正踹她肚子。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两手撑在床上,脚上摸索着寻找鞋子,然后小家伙又踹了一脚。   姜幸颇有些惊奇,以往它没有这么活泼好动,今天却异常精神,她伸手抚了抚圆滚滚的肚子:“你是不是也想铁柱了?”   得到的回应是小脚脚又踢了一下。   孩子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有十个月里都长在母亲身上,像是冥冥中被牵引着,连思念都是共通的,姜幸出了会儿神,整理好思绪,踢踏着鞋子正要站起身,门忽然被撞开,见到进来的是长安,她“嗯”了一声,看着他有些惊诧:“你怎么知道我要叫你?”   边说边起身:“我想着这几日不是要生了吗,你把产婆喊到家里吧,我心里好有个底——”   “晋王败了!安阳解围了!”   谁知道她还没说完,就被长安打断了。   长安平日里一张脸没半分表情,冷得像冰川一样,现在却满心满眼的欢喜,声音高昂兴奋。   姜幸瞪大了眼睛,感觉一颗心从天上转了一圈才坠地,可仍旧有些不实的空虚,盼了这么久得到的好消息,当真亲耳听到了,却是那么不真切。   “真的吗?”   她一把抓紧长安的袖子,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向来是相信季琅的,相信他一定能办到,只是想在长安口中再确认一遍。   可她刚问完,不等长安回答,便觉得下腹一阵抽痛,姜幸瞬间变了脸色,一手去托抚住肚子。   长安也发现了她的异常,赶紧伸手扶住她,脸上惊现慌乱之色:“夫人!怎么了?”   房门四敞大开着,院中走进来一个妇人,她一进来就看到姜幸抚着肚子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赶紧丢下手中的篮子走了过去,她搭住姜幸的手,只一眼就清楚眼前的状况了,另一只手去扒拉手足无措的长安。   “去!叫大夫和产婆过来,你阿姐要生了!”   长安头一次这么迟钝,葛大娘又跟他说第二遍,他才应声转身,脚上丝毫不敢怠慢,葛大娘又冲着他背影喊:“把刘家的张家的都叫过来,说你阿姐要生了,让她们过来帮忙!”   “知道了!”   长安已经没了影子。   姜幸都听在耳中,只是刚才那一阵太过疼痛,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缓和下来了,而且葛大娘在这,她多少有些主心骨,也没那么害怕了。   “葛大娘……好在你来了,多谢……”   葛大娘扶着她往里走:“嗨,这么说就见外了,你男人现在不在家,可不就是邻里多操心嘛,我今儿没来,也不过是长安一嗓子的事儿!”   她说完又不忘安抚姜幸:“你别害怕,生孩子都是要经过这道坎的,你现在才开始疼,还得折腾一会儿,等会刘家的来了,让她陪你,我去给你煮粥去……对了,还得烧热水!”   姜幸这方面没经验,虽然早就做好功课,临到事面前难免抓瞎,便都听葛大娘说得去做了。巷子里有孩子要降生是头等大事,没一会儿消息就传遍了,长安找来了产婆和大夫,院中烧着蒸汽腾腾的热水,一阵氤氲缭绕。   到了傍晚十分,姜幸肚子阵痛越发密集,她疼得失了魂,却又不敢大声喊叫,眼前尽是模糊的重影。   不知是谁在她口中塞了一块参片,感觉到口中丝丝凉凉的苦感,她稍微回过点神来,屋子里有人走动,产婆一直站在她跟前,时不时检查一下她开指的情况。   葛大娘在床头握着她的手:“快了,就快了,你别害怕,大娘在这呢!”   ——   交祉城外,杂草丛生,官道蜿蜒曲折,一路延伸的尽头,尘土飞扬,马蹄声敲击着大地由远及近。   不一会儿,几匹烈马便在交祉城外停下,为首的那人却丝毫没有停歇,他锦绣玉冠,一身风尘仆仆,满眼的急切,然而却在城门前被人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   才刚结束战事不久,交祉守城的将士却不敢掉以轻心。   见马上之人似是要硬闯,急忙握紧手中长缨对准他,后面的人才驾马赶至,其中一个人从马上跳下来,笑着拿出一个金牌给那两人看。   “这是燕王殿下,不是什么可疑之人,还不速速将你们的武器收起来!”   那两个将士一愣,燕王的鼎鼎大名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三个多月来,前线燕王的赫赫功绩总是能传到这小小的交祉,从逆贼之子到战场悍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人喊打喊杀的罪臣了,甚至这些个士兵们还偷偷将他奉为心中偶像——毕竟他也是在交祉出头的,当初还做过卫长呢!   “不知燕王殿下大驾光临,卑职请罪!”那两人收回长缨枪跪地抱拳,谁知话还没说完呢,一阵风吹过,马上之人已经驾马离开了,一刻也没停留。   递出去金牌的人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转身上马,后面一个憨头憨脑的人上前来,小声嘀咕道:“殿下何至于这么着急?安阳诸事刚定,殿下连受封的圣旨都没接呢就出城了,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地,就是行伍出身,我也快要吃不消了……”   那人边说边捶捶肩膀捶捶腿。   “废话那么多,跟不上别跟!”   结果被训斥了一通。   季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离交祉越近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大,痒得他一刻也无法停歇,向着记忆中的路骑马前行,到了门口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他腿都没知觉了,直接摔到了门槛上。   跟着他从安阳追赶过来的部下一看殿下摔了个倒栽葱,急忙下马去扶。   “殿下!殿下!”几个人手忙脚乱你挤我我挤你,结果不等他们扶,季琅自己爬起来了。   他蹬着地跑到院子里,里面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院中氤氲水汽缭绕,季琅挑了挑眉,心中咯噔一下,撩起袍子就要跑进去,却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妇人拦下了。   “是不是要生了?里面是不是要生了?”季琅一边往里面扑一边问,那两个妇人看着眼生,以前没见过季琅,见一个陌生男人要来闯产房了,一下都立楞起眼睛,指着他质问道:“你谁啊?哪里来的登徒子?这能随便闯吗!流氓!”   “啊——”   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季琅整颗心都揪起来了,硬要往里冲,后面追进来的部下一看到这情形,吓得脸色大变:“不许对殿下无礼!”   场面一下混乱起来,十数人挤在小院里拉拉扯扯,季琅接连听见几声惨叫,一时着急,抻着脖子冲门里边喊:“芊芊!”   “我回来了!”   “我!铁柱!放我进去我娘子要生了!”   院中一下子变得安静,去药铺刚买完药,此时刚走到门口的长安一下愣在原地。   部下们眨了眨眼睛,互相交换眼色:啥?刚才我们王爷自称啥?铁柱吗?   长安赶紧快步走过来,跟两个妇人解释:“这是我阿姐相公,我姐夫!”   两个妇人很尽职尽责,见到长安这么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的,里面已经听到了动静,只见葛大娘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的季琅先是眼睛一亮:“铁柱真的回来了!”   季琅也是认识葛大娘的,终于看到了熟人,他几乎热泪盈眶,挣开束缚住他的手便要闯进去,谁知却一把被长安拉住,葛大娘也后知后觉地挡住门。   “主子不行!按规矩来,男人不能进产房,不干净!”   季琅回头怒目而视:“什么狗屁规矩也赶管我?我芊芊在里头呢脏个毛球!”   他扽了下衣服,转身径直走进去了,葛大娘听着那惊世骇俗的话一时跑神了没拉住,季琅终于过了重重险阻进了产房,才看到姜幸正涨红了脸使劲,半张侧脸大汗淋漓,根本无暇顾及闯进来的他。   “夫人!再使劲!就快出来了,已经能看到头了!”   季琅握紧了双手,快步走过去,一个男人突然进来,接生的产婆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的!”   “管我干什么快接生啊!”季琅横了那产婆一嗓子,一点皇族贵气都没有,他蹲到床头,才终于和姜幸有了一次眼神的交流。   但她紧接着就闭上眼使力气,紧咬着牙关,唇齿中溢出低微的声音,季琅也忍不住屏住呼吸,所有神经都随她牵动着。   产婆也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姜幸身上,眼下羊水已破,孩子头也已经出来了,要是再卡着生不出来,极有可能难产一尸两命。   “夫人用力!再用力!”   姜幸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热,尽管身体犹如漂浮在空中,但她知道他将她握在掌心里。   再次用尽全身力气——   “哇!”   一声嘹亮的哭声响彻在整个屋子里,连外面院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姜幸睁开了眼睛,眼角滑落的汗水浸透了枕头,那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看到所有人脸上的欢喜。   产婆将光溜溜的孩子抱在臂间,高兴地拿斗篷给围上,她微微转过头,看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头顶在她眼前,头顶上的玉冠煞是好看,那人一手捂着心口,好像在大口大口的呼气,然后抬头看着她,那双盈满星辰的眼睛微红,映衬着无尽的笑意。   两人相视一笑,纷纷落泪。   “辛苦你了。”她听到他说。   姜幸好像找回了嗓音,耳边复又出现了吵吵闹闹的声音,世界恢复了色彩。   “你也是。”她笑着回道。   小包子出生啦!   文文也要接近尾声了!   原本打算写好多番外的,但是听说读者好像不太喜欢配角的番外,关于一些坑我会在作话里说出来,作话不用花钱哈。 第116章 终焉。   姜幸生完孩子后有些脱力,一口一口地顺着气,汗湿的黑发敷贴在脸上,两瓣唇被咬得发白,没有一丝血色,季琅一双眼睛都定在她脸上,心中正无比庆幸他及时赶至了。   他原不知生孩子会这样痛。   然而姜幸除了最开始与他说了句话,之后便一直旁若无人地看着前头,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柔情似水,目光温和,那产婆懂她的意思,抱着洗干净的孩子走过来,轻轻地放到姜幸身侧。   “恭喜夫人,是个千金!”产婆长得模样喜庆,也是真心祝福,刚才接生的时候情况本是有些凶险的,能顺利生产她也松了口气,“我掂量掂量,能有七斤二两,个头不小哩,但是瞅着很健康!以后长大了,定然是个跟夫人一样的大美人!”   别的姜幸不在乎,只听见“健康”两个字她就放心了,她垂眼去看,襁褓里的小包子只哭闹里一会儿就安静了,顶着稀疏的毛发,脸也是红得皱皱巴巴的,眼睛更是还未睁开,怎么也看不出将来是个美人胚子。   就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   姜幸不由得失笑,趴在床边的季琅却很是受用,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像花儿一样,产婆吉祥话说到他心坎里,他大手一挥,颇为豪气:“出去领赏!”   这豪气冲天的嗓门将产婆一唬,交祉虽是边陲重地却没什么大户人家,她也没见过什么名门贵胄,眼下不过是个巷子里的一户普通人家,产婆斜眼看了看他,这人身上衣服穿着倒是好,但那口气活像能赏她一百两似的。   产婆当然不会那么异想天开,她全没往心里去,笑呵呵地弯了弯身就退下了,葛大娘跟她擦身,进去拾掇屋子,驱走血气。   等产婆一踏出房屋的门槛,突然就被一群汉子挡住道,一个个蜂拥而上,嘴上争先恐后地问着。   “生了吗?生了啥?”   “是小世子还是小小姐?”   “长什么样,能抱出来给我们看看嘛?”   产婆被这些人问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得伸手给他们推出去:“什么柿子梨子的,说什么呢,你们都是谁呀?不要在这大喊大叫地打扰人家夫人休息!”   那些人当然不肯让开,叽里咕噜地叨咕着,非要进去。   长安扒拉着人群从后面挤进来,一双眼睛紧盯着产婆,那些人觉得他有话说便住了嘴,产婆想到他要问啥,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你不用担心,你阿姐生了个千金,母子平安!”   长安这才松一口气,松一口气之后又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一时惆怅起来,后面的部下又开始叽叽喳喳。   “这下知道殿下为什么那么着急了吧,是不想错过小小姐的出生。”   “殿下真是个好男人!”   “不过,咱们殿下现在房里有正头娘子吗?”   “哎这么一说,没有吧,听说之前那个为了避祸跟咱们殿下和离了,这种薄情寡义的女人咱殿下也不能要哇!”   “那里面那个是……”   几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怪异地互相看看对方,觉得这问题再讨论下去多少有点对殿下不敬。   产婆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最后那句话还是听明白了,里面明明是个家世清白的小娘子,跑他们嘴里跟养了个外室似的,她刚要训斥那几个人,突然看到他们都抬头看向自己,同时身后响起了暗含怒气的声音。   “你们一个个是都皮痒了不?”季琅站在门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提醒想起不好的回忆,他当然心中不快。   看来得抓紧时间回去,把那和离文书彻底销毁了才好——或者,干脆再重新娶一次芊芊呢?   季琅正在这神游天外,那几个部下们看到殿下黑脸了,赶紧低头认错,却下意识以为里头那个真是殿下在北境养的外室了,却也不敢多言。   季琅回过神来,像刚想起什么似的跟长安招手:“还有银子吗,赏给稳婆,还有来帮忙的其他人家,让大家沾沾喜气。”   长安象征性地摸了摸身上:“主子,我们哪来那么多银子!”   产婆听到后撇了下嘴:看吧,果然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殿下,我这有!”她正想着,忽然有一人举手高呼,然后从怀里三两下掏出个金灿灿的东西送到她眼前,产婆眼睛顿时就瞪得老大。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子!   季琅瞥了他们一眼,挥挥手示意他们看着办,又急匆匆地转身钻进屋里。   领了赏后,那产婆才知道刚才那个人居然就是陛下新封的燕王殿下,王爷的名号,对于交祉一个普通妇人来说,可是高不可攀的,别说见到了,听也没听过。   小院几近午夜才安静下来,部下们牵着马去驿馆留宿了,临走时长安小心谨慎得提醒他们:“别给我主子拱火了,主子的女人只有一个,里面那个就是原来的侯夫人,夫人始终没抛下主子,还说什么薄情寡义的话……我看你们就是皮痒欠揍。”   长安原只是季家家奴,跟着姜幸将近一年,对她也有了点感情,当成真的阿姐了,自然不喜欢方才他们说的那些话。   部下们个个都惊掉了下巴,纷纷捂住嘴,现在才明白殿下黑脸是因为什么。   做错事了就要补救,几人都想着要给小小姐买点小玩意赔罪,殿下的第一个孩子,大家也想捧在手心里宠着,便叽叽喳喳谈论着离开了。   长安看着长长的巷子融进浓浓夜色里,耳边响起阵阵虫鸣声,心境忽然平和下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星空嘀咕一句。   “总算是过去了。”   总算是过去了,那些灰暗的日子,那些不甘、痛苦、愤怒、绝望、不安,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思念,那些困于泥尘无法摆脱的梦魇,总算是过去了。   未来的日子,只会更好。   一个多月过后,众人终于又回到了安阳。   姜幸抱着怀中的孩子站在城门前,看到刀痕嶙峋的大门,看到刻着“安阳”字样的匾额,心中五味陈杂。   她只离开了一年,安阳已变成她陌生的样子。   对于京城里那个最高位置的权利争端,她是个未及参与的旁观者,晋王筹谋了大半辈子,从先皇开始,再到陛下,他躲在那张道貌岸然的皮相后头做着阴狠歹毒的事,为此让多少人牺牲都在所不惜。她没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但她外祖父一族,她母亲,却是那条亡命路上的无辜冤魂。   看似繁华昌盛的安阳,其实早已经像如今这般千疮百孔了。   一年前她离开时心中有诸多不甘,如今回来后,却难免后怕。   季琅忽然抓住她的手,温厚的掌心传来阵阵温暖,而那个从来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的肩膀却是那么伟岸。   “你怕了?”他笑着看他,眉眼依旧肆意张扬,话音里带着几丝故意为之的挑衅。   姜幸望着他,摇了摇头。   “你说过的话,我还记得。”   她未言是什么话,季琅却是挪开了眼神,伸手搔了搔脸颊:“什……什么话?”   姜幸笑了笑,没有回答,抱着熟睡的孩子径直走了进去。   刚过城门,她忽然停住脚步,不远处,姜修时和景氏正站在一处,景氏怀中也抱了个孩子,看模样,已经有一岁了。   她只是停了一瞬,便走了过去,后面的季琅也追了过来。   “大嫂!”姜幸高兴地喊了一声,景氏旁边的姜修时也扬起嘴角,笑容在听到那声“大嫂”后慢慢僵在脸上。   “你们怎么来了?”   景氏无奈地皱了皱眉,知道姜幸心中并未完全放下,虽然兄妹两个重归于好是她期盼的,但她也不强求。   “是听你大哥说燕王今日回京的,所以就想来迎迎你,一年不见,你都瘦了……”景氏看着她心疼,那么娇嫩的一个小娘子,本是最烂漫的时候,夫君遭了难,又跟去苦寒之地受苦,她只想到便觉得心惊。   姜幸没接这句话,而是伸手勾了勾她怀中孩子的鼻头:“这是我的侄儿吗?长得真好看,起名了吗,叫什么?”   “宸哥儿,怀宸。”   姜幸细细品了品,腼腆一笑:“感觉长大了又是一个大哥呢。”   没夹杂任何感情的一句话,却叫姜修时眼前一亮,可他刚要说话,景氏已经又跟她聊起了别的:“你怀里这个呢?呦,看着跟瓷娃娃一样,怎么这么乖呀,看着生人都不怕不哭的,取名了吗?”   景氏生了个儿子,见到姜幸怀中的女娃怎么瞧怎么可心,姜幸转头看了看季琅,淡笑着道:“还没取,想让太夫人取。”   景氏一怔,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晋王造反,使得安阳损失惨重,如今正当百废待兴之际,陛下却忽然宣布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太子李自琛。   原以为重病不治的陛下在平定晋王之乱后,病去如抽丝,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并退居后宫享清福了,已在狱中的晋王差点没怄死,心知李庭玉病重只是为引他掉以轻心而故意假装的了。   晋王以下犯上造反作乱,身后跟着的走狗也被拔去獠牙关进了笼子里,姜幸的父亲姜有卢算是一个,他被贬后本已离开朝廷的权利中心,却在晋王起事后,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诛杀了不少不肯降伏的大臣,犯得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李自琛念在姜修时始终忠心耿耿不曾叛变,并且大义灭亲,救下了许多被围困的大臣,终究没有株连。   晋王及其党羽于午门斩首的时候,姜幸亲眼去看了,囚车滚滚前行,披头散发的逆臣贼子们抓着囚车边缘,死气沉沉的脸充满不甘,即便马上就要尸首分离,他们心中还是不服气。   姜幸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从身前经过。   晋王王府和毅南侯府两门,男丁皆被斩首示众,女人没入军营中充为军妓,有的成了罪奴,一辈子刻着字抬不起头来,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所以她没有看到李芸环和姜嫣,她们还会活着,只不过会生不如死。   姜幸没有丝毫同情,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些即将奔赴刑场的才算是了结和痛快,有时候死比活着容易多了。   如果不是作恶多端,万不会沦落到这般下场。   她就是要亲眼看着他们人头落地才安心,那样,天上的娘亲和外祖一家,是不是也能瞑目呢?   “幸娘!幸娘!”   她正想着,却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猛地一抬头,竟看到此时路过她身前的囚车,里面的人正是姜有卢。   四年前,他笑着把她带出宫来,以为一时愧疚而大发善心会给自己找回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   “幸娘!你快救救爹,爹还不想死,都是那个女人逼我的!都是她做的!跟我没有关系!幸娘你快去跟陛下说!说爹是冤枉的!”   他无与伦比地喊着,披散的头发遮挡住眼睛,一张脸狼狈又污脏,他注意到人群里的姜幸,艰难地扭过脖子看着这边,老泪纵横。   然后他忽然就不哭喊了。   他看到拿着菜篮子正往这边投掷烂菜叶子的人群里,唯有那女子手中空空如也,娇艳得像一朵罂粟,向他绽放出一抹诡异的笑。   她笑了一声,目送他的囚车驶远。   他好像听到她在说:“犯过的错,迟早有一天会偿还的。”   那是通往地狱的声音。   与姜幸不同的是,行刑那天,姜修时没有前去观刑。   因大义灭亲被李自琛大加赞赏,他连去收尸的资格都没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漠然,此刻也正是被惩罚,忍受严刑的时候。   平乱之事尘埃落定,太子登基定在了平熙二十年七月初九。   也是庆隆元年七月初九。   卓九娘受封皇后,统领后宫掌管金印,卓家一时跟着水涨船高享滔天富贵,可远远看去,那岌岌可危的高位又不知何时才会崩塌。   众人庆贺着,好像看不到其中的裂痕一般。   姜幸自打搬入到燕王府就忙得脚不沾地,她如今已不是季家人,太夫人楚氏却总是拄着拐杖跑过来,说是来看她孙女,小两口见太夫人年岁这么大了还两头跑,着实有些不方便,就自作主张地搬回醉方居住了一个月。   往后每年都要住这么一个月。   太夫人给季琅和姜幸的第一个孩子取名李采年,小名念念,念念长到四岁的时候,姜幸又给她添了个弟弟。   两孩子相差四岁,却能玩到一起去,念念十来岁的时候带着弟弟上树下河,两个小霸王横行霸道,没少给爹娘捅娄子,大家都说两个孩子是季琅再世,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   又是一年春日好光景,燕王府摆了春日宴广邀宾客,听说燕王摆宴还有要给掌上明珠选夫婿的意思,那门槛自然是快要被踏破了。   “做什么要给念念选夫君?”   姜幸听到外面的传言疑惑不解,跟季琅兴师问罪,年近三十的她看起来跟当初没什么分别,只是稚气脱去了,全身上下都是惑人的媚色,更让人挪不开眼去。   季琅回过神来,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她才十三,哪里到婚配的年龄了,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又是谁瞎嚼舌头呢!”   说到这处,季琅的眉头拧得死紧,语气愤恨不已:“谁又能配得上她,纵观整个安阳城,我也没见到一个能入得了眼的,个癞□□还想吃天鹅肉,也不看我们燕王府大门朝哪边开!”   姜幸不等他说完就飞过去一只绣花鞋。   “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正经!”   季琅接住绣花鞋,点了点头:“她是做事出格了点,但还挺知分寸的。”   “我是说你!”   季琅被姜幸突如其来的训斥说得一怔。   “你就是惯着她,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我看现在整个安阳城,也没人敢娶她。”   季琅本是被她横得蔫蔫地,听见这句话却颇为不服:“不娶就不娶,本王养她一辈子不成吗?本王的掌心宝哪里能将就!”   理是这么个理。   但这人也太宠女儿了,简直不像样,反观对小儿子,却是严厉得没边,像路边捡来的一样……   姜幸忽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怎么了?”   “这消息,是那丫头自己传出去的。”   “啊?”   “念念,说不定念念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啪叽”一声,季琅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摔到地上粉身碎骨,像是一颗战战兢兢的老父亲的心一般,被无法无天的女儿碾碎了。   季琅心痛。   春日宴上,宾客但凡看到燕王殿下那张脸都被吓得不轻,殿下瞪着两只大眼珠子,来来回回观察来人,直把人给盯毛了,喝了两口酒就借口回去,不敢在这久留。   最后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喝得东倒西歪的大舅哥。   季琅赶跑了女儿身边的杂草,心里正高兴,连这个平日里他不喜欢的大舅哥看着都很是顺眼,便坐下来陪他喝了几杯。   姜修时还留有那么一丝丝理智,他坐在流水席旁,手中拿着酒杯,眼下酡红,却甚是悲切。   “你说,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原谅我……”   “再凉的心,也该被我焐热了吧?嗯?”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可季琅听到这几句话,一张脸却渐渐沉了下去,他端起酒杯仰头闷了一口酒,双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有件事,我从没跟你说过。”   他重新倒了一杯酒,跟姜修时僵在空中的酒盅碰了碰。   “什么事?”   “你知道陛下当初为什么给我们赐婚吗?”季琅笑得漫不经心,眉眼中却藏着一份克制,他看到姜修时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讽刺,“你还记得当初你祖母六十大寿的寿宴上发生的事吗?幸娘被诬陷与人偷情失贞,要被绑到庄子上了却残生——”   “我记得!是她被冤枉了,我知道!”   “你不知道!”季琅忽然放下酒杯,酒杯铛一下砸到桌子上,溅出许多酒水来,他显然有些生气。   姜修时微怔。   “你后来走了,其实我一直在屋子里。”   “你走了之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双眼睛毫无生机,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就是现在一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她怎么了……”姜修时艰难地张了张口。   季琅抬头看向他:“她走到桌前,将桌上的茶杯摔碎了,然后握着碎瓷片,搁在自己的脖子上,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好了你别说了!”姜修时忽然打断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想起那幅画面,就窒息一般痛苦。   “你看,这世上不是很多事都能求来一个原谅的,如果当初我不在那里,你连愧对的人都找不到,连个念想都没有,那是永远也没办法挽回的事。”   季琅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就是那时,我发誓一定要保护她,让她再也不必忍受被人欺凌之苦,所以亲去跟陛下求了赐婚的圣旨,把她从泥潭中救出来。”   姜修时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酒盅已经放下,眼中也再无醉意,半晌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娘子曾跟我说,一只碗能盛的东西只有那么多,它原本想要盈满白水,谁知道最后被倒满了上好的女儿红,一旦满了,就再也不期待白水了。”   他是没有味道的白水,季琅是那上好的女儿红。   姜修时忽然站起身,对季琅弯下身子,久久不能抬起头来。   “谢谢燕王殿下,”咬在牙关里的声音似乎隐有哭腔,“谢谢你,让我还有一份可以期冀的念想。”   姜修时离开后,府上宾客已是一个都没有了,狂欢过后的空寂让人心中空虚,季琅也起身,吩咐下人将一片狼藉收拾了,转身回了内院。   谁知刚行至半路,就听到西面围墙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骑在墙头上,一身磊落书生气实在和月色下翻墙头的行为十分不符,那声音稚气未脱,语气却十分老成。   “你要的女儿红,给。”那男孩皱着眉,手中提了一坛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   “你把酒给我做什么,给我爹爹呀!”下面阴影里的女孩有些着急,跺了跺脚。   季琅一听见这声音就炸毛了,只是理智让他暂时不出声。   “为什么要给你爹爹?”   “提亲,提亲你知道吗?笨啊!”   “我没说过要提亲。”   “那你来做什么?”   “你让我送酒。”   “送酒就是提亲!”   “……”   “怎么不说话了?”   “言多必失。”   “那你就是默认了。”   “阿姐,你是我阿姐。”那男孩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强调了两遍“阿姐”这个词。   “我只有一个弟弟,不是你!”   季琅听那孩子说话的口气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听到念念这么说,一下就确认了男孩的身份,差点没背过气去,刚要发作,不知哪里蹦出另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扫帚跑过来,往墙头上拍打。   “滚滚滚!我阿姐只能是我阿姐!你是哪里来的小葱花敢管我阿姐叫阿姐?”   念念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她一把揪住身前人的领子:“桢哥儿,你怎么在这!去,别给我添乱,一会儿你该把人引过来了。”   “这有人抢我阿姐!”   “你看清楚那是谁,”念念给他指了指墙头上为了躲避扫帚已经直直站起来的人,“这是你季家大哥啊!”   孩子渐渐放下扫帚,挠了挠后脑勺:“大哥……大哥怎么在这翻墙?”   季宣鹤抖了抖袖子,低头看了看那两人,抿唇望天:“这里月色美。”   季琅撸胳膊网袖就要过去,狗屁月色美,他那个大狗侄子生出来的孩子跟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棍子打不出俩闷屁,现在都敢来勾引他宝贝女儿了。   那哪能行!   结果不等他出声,就被人拽着胳膊拖走了,那人给他比这噤声的手势,一直把他拉回到房门里。   “你拉我做什么,这个兔崽子我非得——”   “行啦你就别操心了!”姜幸按着他肩膀,把他按回到床上。   季琅还要起身,姜幸索性直接跨坐上去,伸手搂着他脖子不松手。   “你……”季琅瞪大了眼睛,已经停止思考。   姜幸伸出手指轻轻封住了他的唇。   “念念明年就十四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我知道你担心念念,不过清河家的那个行事可比你有分寸,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也不能大晚上的私会啊!有……有伤风化!”季琅说得很是没有底气。   “那咱们这样算不算有伤风化呢?”姜幸笑着向前挨了挨,季琅秉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并且理直气壮道:“我们是夫妻,有何不可!”   “那之前呢?”姜幸手指勾着他下巴,迫使他低头看向自己,“之前你不是也藏在树上,闯我闺阁吗?”   “那……我……是我……是因为……”他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姜幸却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拥着他的腰身。   “今天谢谢你。”   季琅被她投怀送抱弄地无所适从,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搁好,听到她突然言谢,只得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问她:“怎么了?说谢谢做什么?”   “你跟大哥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闷在他怀里的姜幸如是说。   “总之,谢谢你让他知道。”谢谢你让他听到了我想说,却不会说的话。   姜幸蹭了蹭脸,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笑了笑。   季琅听懂了她的意思,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那你有没有听到那句话?”   “哪句?”   “我说,从那日起,要一直保护你。”   姜幸摇了摇头,在季琅略显失望的时候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娇俏笑容绽放,一双眼眸将他所有深情纳入。   “我不用听到,你也是一直这样做到了。”   说完,她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像是一个奖励。   ——全文完——   想了想,还是把大哥的这段放到了正文里,因为一直想要有个结果,这大概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   写到这里,姜幸和季琅的故事就算完了,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第一次尝试写季琅这样的男主,骄傲自卑敏感少年气,有点接地气,不是那么高高在上的男主。   写着写着就爱上了,想让我女儿好好疼爱他,所以在感情上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是因为太顺利了所以都没人看吗?)。   姜幸呢,人设始于我最开始在B站看过一个影视剧舞蹈剪辑,然后在众多美女里,有一个小姐姐的舞姿一下就戳中我了!超美!可惜我退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那个视频了。也不知道那段舞是出自哪个影视剧,总之是跳着跳着好像要哭了的亚子。   写姜幸的时候脑中总是想起一句话“所谓人生,便是取决于遇见谁。”因为遇见了季琅,所以得以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他和她真的很好。   【关于文中的坑】   1.李庭玉和沈轼之的确有关系,李自琛是他们两个的孩子,沈轼之相当于“每个女人成功背后都会有个男人”的那个男人,文章结束时李庭玉退位,和沈轼之终于有片刻悠闲,两人可以下下棋溜溜鸟什么的,不过,李庭玉确实已经没有多少年的寿命。   2.泗泠公主其实是季衡宇杀的,当时泗泠护卫动手后,泗泠公主其实没死,是季衡宇回来又补刀,才在袖口上沾到了血迹,别看季衡宇吊儿郎当,但他是季家最狠最野的人。   3.季清平并不是跟季琅一样有路痴症,当年他意外闯入成王府后花园见到哭闹的清河郡主,是故意好几次转不出去的,因为心中总是放心不下这个小姑娘,他后来也喜欢清河,就是怕自己年纪大清河很多,以后清河会后悔。   4.季清平和清河成亲了,姜幸和季琅从北境回来时,清河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跟季清平一个样,叫季宣鹤。   5.燕王本心并不坏,但是傻,被晋王利用才害李庭玉来着,真情实感地以为李庭玉不是先皇亲生,后来被还活着的先皇大骂一顿赶到了燕地,就想老老实实就藩度过余生的,但他带兵打仗很有一套,晋王怕他在北境太过强大自己的势力无法渗透,最后给他冤死了。   6.先皇老年很昏庸。   7.景彦的归宿……是开放的,大家可以抱走他!   8.楚寰的结局文中没有明着提,他被景彦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