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泠》 作者:明月珰   文案:   一开始大家看了,都会以为男主爱女主。   后来,连女主都觉得男主可能暗恋自己。   再后来,男主周围的人都觉得男主爱女主。   再后来,连作者都以为男主爱女主了。   其实......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主角:季泠 ┃ 配角: ┃ 其它:明月珰   作品简评:   明月珰的文向来着重于情感纠葛,感情细腻,人物的刻画入木三分。   本文的女主角季泠从小寄人篱下,性格敏感而卑微,是不同于寻常的人设。   男主角楚寔对季泠的态度却一直如迷,无限制地对季泠包容,却又拒绝季泠的示好,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楚寔这种矛盾的行为?   季泠又能否克服自己的性格缺陷逆风翻盘,要解开最终的谜底敬请期待《五月泠》   作者文笔细腻,情感丰富,徐徐将一幅生动而细致入微的古代生活画卷展现了出来。   人物性格别致,这里没有无脑甜宠,男女主也没有恋爱脑,只有正常男女的生活百态。   文章以情感见长,缠绵悱恻让人时而激动,时而唏嘘,千回百转难以释卷。 ============ 第一章   初秋的阳光洒在院角的那株女贞树上,反射出点点金绿色。顺着女贞树的抬头看,可以看到屋檐下的如意云纹瓦当有一处缺了小小一角。   季大丫看得痴迷,余芳不得不用力地拽了拽她的小手,俯身低声道:“大丫,莫看了,快些走,迟了老太太就该午歇了。”   说罢,余芳抬起头朝一路领她们进来的周达武家的歉意地道:“让你笑话了,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初次到府上,眼睛都不够使唤了。”   周达武家的微微抬了抬下巴笑道:“别说孩子了,就是大人第一次进来眼睛也都不够使的。这宅子是老太傅致仕之后亲自监督着营造的,一砖一瓦都是他老人家画的、挑的,园子里那些假山用的石头,可都是前朝那什么皇帝用过的太湖石,那皇帝贪图享乐,不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最后误了国。咱们太祖一进去就把他劳民伤财堆的那山给拆了。拆下的石头都赏给了下头的功臣,咱们老太傅拿的可是头一份儿。”   “这园子的图也是老太傅亲自画的,请的当时最有名的造园大师侯先文来营造的。你不知道侯先文吧?侯祖德听过吗?现在最有名的造园大师,皇家的合庆园就是请他造的,他是侯先文大师的孙子,一身本事都是跟他爷爷学的。”   周达武家的一炫耀起来就收不住嘴了。也不想想,余芳一个乡下媳妇,别说侯先文、侯祖德了,就是皇帝有个合庆园,她也不知道。   不过余芳还是很捧场地道:“怪到这么好看,就跟神仙住的宅子一样。”   末了余芳又低头拽了拽依旧慢吞吞到处看的季大丫,有些恨其不争地低声在季大丫耳边道:“大丫,快莫看了,叫人笑话的。”她虽然是乡下来的,但实则乡下人比城里人更讲礼,到了别人家里也是不会乱看的,生怕被城里人嘲笑。季大丫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大概是第一次到这样富贵的人家里来,被晃花了眼。   季大丫抬起头,扑闪着一双黑白分明,水晶般剔透璀璨的眼睛道:“姨,这宅子我好像来过。”她抬起手指了指那缺了一角的瓦当,“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呢,跟我梦里缺的那块一模一样。”   小姑娘天真烂漫的话把周达武家的给逗笑了,“原来是梦里来过呀。”   余芳笑叹一声,“哎,这孩子。”   周达武家的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知道今日要来咱们老太傅府,小孩子自然兴奋,梦见了也正常。”   季大丫的年纪不大,今年不过才八岁,正界于懂事和不懂事之间,听周达武说正常,也就只当自己做的梦很寻常,哪怕梦里的楚府跟这里的一模一样,连瓦当缺角的地方都完全一样。   待走到老太太的嘉乐堂前时,余芳赶紧抚了抚自己衣服上的褶子,又替季大丫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这才特地放轻了脚步,拉着季大丫往里走。   大丫被余芳带得也有些紧张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衣服下摆,迈着小短腿上了三级台阶,这才到了嘉乐堂的门口。   打帘子的丫头玉莲见周达武家的领着一个乡下来的媳妇牵着个孩子过来,笑着道:“周嫂子这是领的谁呀?”   周达武家的上前一步道:“老太太娘家的亲戚。”   “哦。”玉莲又上下打量了余芳和季大丫一眼,这才道:“那嫂子先等等,我进去通传一声。”老太太年纪越大就越念旧,对娘家的亲戚也照顾颇多,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上门打秋风,老太太心善,从不拒绝。玉莲听说是老太太娘家亲戚,心里就有些鄙夷,却又不能不进去通传。   玉莲一走,余芳这才松了口大气地对周达武家的道:“周嫂子,真没想到,老太太屋里就是个打帘子的姑娘都生得这般齐整。”话虽然这么说,可她心里却在打鼓,这次来的打算真不知能不能成。   周达武家的道:“老太太就喜欢花骨朵一般的姑娘,看着眼睛舒服。”   过了会儿,玉莲重新走了出来道:“老太太让你们进去。”   周达武家的这才领着余芳和季大丫走了进去。   余芳一进堂内,没看到老太太,而是跟着周达武转到了老太太日常起居的东次间才看到窗下罗汉榻上坐着个身穿绛紫色松鹤延年团花纹袍子,头戴嵌拇指大黄玉抹额的老太太,这就是楚府的老太太季老太君了。   余芳赶紧拉着季大丫上前两步,跪了下去,口里道:“老太太万福。”   这一跪实在是太实诚了,地砖那般硬,跪下去可疼着呢。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手里正拿了两个垫子来,原是预备着她们要跪时可以垫上,结果余芳太心急了,这就跪到了地砖上。   当然这也是因为乡下人不懂规矩的缘故。   老太太叫了起,笑道:“昨儿个就听周达武家的说你们今儿要来,快起来吧,是余芳吧,记得前些年我回老家上坟还见过你。”   余芳从地上爬了起来,爽利地笑道:“老太太的记性可真好,那都是八年前了,老太太瞧着比那时候倒还更精神了。”   季老太太之所以记得余芳,就是因为她这股爽利劲儿,“坐吧,你这是怎么到京里了?”   余芳旁边的丫头搬来了个小杌子,余芳却不敢坐,“不不不,老太太跟前哪有我们这些小辈坐的地方。”   老太太其实并不喜欢太拘谨的人,这样说话累。但是看余芳诚惶诚恐的样子,也就只能由着她。   周达武的给余芳递了个眼色,又把老太太的话重复了一遍,“老太太问你,怎么到京里来的。”   余芳赶紧答道:“年前我家当家的到京城来做生意,我怕他身边没人照顾,也就跟着来了。”   季老太太点了点头,又看向余芳旁边站着不说话,文文静静的季大丫道:“这是你家姑娘?”   余芳赶紧将季大丫往前一推,“不是,我就生了两个哥儿,这是我妹夫季厚生家的大丫,季大丫,老太太当时回老家祭祖时还抱过她呢,不知老太太还记得不记得?”   老太太喜欢孩子,抱过的婴孩儿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哪里还能记得八年前的小婴儿。就算记得,那也认不得了。算年纪,那会儿季大丫还在襁褓之中呢。不过余芳重复了好几遍“季”字,季老太太焉能听不出她的意思。   只是余芳进府不带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却专门带了个长得十分水灵整齐的小姑娘,,显然是得了什么消息,老太太扫了眼周达武家的,周达武家的就低下了头。   “原来是厚生家的姑娘,过来让我瞧瞧。“老太太朝季大丫招了招手。   季大丫立着没动,余芳赶紧在后面推了推她,“快去啊。”她怕小孩子不懂事儿,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就麻烦了。   季大丫不是不想动,而是她已经完全被眼前的一切给震着了。眼前的一切真的和她昨儿梦里的一模一样,就连今日老太太穿的衣服纹样都完全一样。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她从没见过季老太太,又怎么会梦见她的样子呢?   余芳推了季大丫之后,季大丫这才回过了神,轻轻地走到了老太太跟前。季老太太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感叹地道:“好漂亮的丫头。”   老太太这话不是假话,以她的身份是没必要去奉承季大丫的。当初在老家,季大丫就是十里八村里生得最漂亮的小丫头,祭神的时候还扮过菩萨跟前的玉女呢。   不止老太太,此时在堂上的所有人,见季大丫抬起头之后,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会是乡下人生出来的。楚家的几个姑娘,都是京城里数得上的美人,但在季大丫这个年纪的时候,却都远远比不上季大丫的水灵。   “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太问。   “大丫,季大丫。”这名字平日叫着没什么,但在楚府里听着就显得粗鄙了,因此季大丫有些害羞地垂下了头,另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抓着衣摆。   “这是还没取名字?”老太太转头问余芳。虽说乡下女孩子取名晚,都是叫贱名,但季大丫都八岁了,过两三年便能议亲了,再不取名字就有些晚了。   余芳听老太太这么一问就开始拿手绢抹泪,没敢大哭怕触了老太太的霉头,“大丫是个可怜的。他爹生前最疼的就是她,不愿意随便给她起名儿,前年妹夫正要请了村里的秀才给大丫起名字,结果却遇到发大水,她爷奶、爹娘和弟弟都被水冲走了,就她被树卡着,捡了条命回来。好心人把她送到了我家,就在我家住下了。”   周达武家的适时地加了句道:“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老太太点了点头,“前年那场大水,我也听说了。”   余芳点头道:“多亏老太太您发慈悲,捐了银子给咱们村重修房子,村民还给老太太您立了长生碑,就盼着老太太您能长命百岁。”   老人家谁能不喜欢长命百岁呢?做善事虽然不求留名,但是那些村民能承情,自然叫季老太太有些高兴。   余芳见老太太心情不错,立即打蛇随棍上地道:“老太太也知道,我和我那口子都没读过书,厚生当时在的时候,最疼大丫了,就是想托请秀才给大丫起名字,才耽搁了,却没想到……哎,您看能不能让大丫沾沾您老人家的福气,给她起个名儿?”   起名对老太太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何况季厚生是她娘家的侄儿,虽说出了五服,但毕竟都姓季。   老太太仔细打量了季大丫一会儿,发现这小姑娘不仅美,而且还灵动,只唯有一宗不好,那就是有些单薄了。老太太喜欢圆润的,觉得那才是有福气的相。   略略思考了一下后,老太太才道:“这孩子眼睛生得好,清澈透亮,不如就叫‘泠’吧,古诗有‘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语,甚美。”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泠(ling),不是冷啦。 第二章   余芳哪儿知道什么古诗啊,听着“泠”字的音好听,又是老太太赐的,就觉得是极好的,赶紧对季大丫道:“大丫,哦不,阿泠,还不快谢谢老太太。”   季泠缓缓地挪到老太太正当面,跪下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   季泠,正是梦里老太太给她起的名字,举的也是那句刘长卿的诗。泠虽有“清澈”之意,却也有冷清之喻,更甚至还有泠落、凋泠之衰。   季泠心里陡然一惊,她家里没有读书人,从没习过字,自己怎么会知道“泠”是什么意思的?   老太太毕竟年岁大了,精力不饶人,不能长时间同余芳寒暄。何况说起来余芳同老太太也没什么关系,就是在老家见过一面,这里头唯一和老太太有联系的,只有季泠这个偏得太远的亲戚了。   因此又说了会儿话,老太太就要休息了,嘱咐周达武家的将余芳和季泠带到大房去找苏夫人。   苏夫人是季老太太的大儿媳妇,如今执掌中馈,老太太让余芳她们去找苏夫人,其实就是想让苏夫人打发余芳一点儿银子和东西,毕竟是老家来的人,不能让他们空手回去。再说余芳和季泠虽然都穿得挺干净的,但是衣服上补丁摞补丁,显然境况不太好。   余芳是知道苏夫人的,当初老太太回乡祭祖,就是那位苏夫人陪着的,那可是正儿八经高门大户出来的姑娘,又做了楚家的媳妇,一身的派头极大,她一想着苏夫人就发怵。   再说,如果现在就去见苏夫人,余芳的打算就彻底落空了。她立即做出一副极为难的脸色,欲言又止,欲走还留。   老太太自然看出了余芳还有话要说,不过她可以选择听,也可选择不听,“去吧。”   老太太送客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周达武的也知道余芳的想法落了空,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余芳心里一凉,转头看了看季泠,一咬牙就又拉着季泠跪了下去。她知道这样做只会讨嫌,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她若不试一试,又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妹妹。   “大丫,快给老太太磕头。”余芳说了这句话之后,就“咚咚咚”地在地上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若不是被周达武家的阻止,指不定还要继续磕。即便是这样,三下过去,她的额头也已经青了。   季大丫的额头上也青了一块,可见磕头也磕得很诚心。   老太太揉了揉额角,又扫了眼心虚的周达武家的。   余芳哭着爬到老太太的腿边,“求老太太收留大丫,她是个命苦的,若是生得一般,我将她带在身边,有我一口就有她一口。可偏生她又生得水灵,才不过八岁,就有那遭瘟的想打她主意,我实在是护不住她了,才求到老太太这儿来的。”   若余芳说的是别的,也打动不了老太太的心。这世上艰难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每个人都要把闺女送到别人家去养?   老太太又看了眼季泠,季泠的性子太安静,而她则喜欢活泼泼的小姑娘。所以虽然她最近的确有心在身边养个小丫头解闷儿,却是看不中季泠的。   余芳的男人就在这楚府附近做生意,她和楚府的一些媳妇婶子也能攀上些话,前些日子听说老太太儿子、孙子都大了,身边空虚,想要找个活泼、水灵的小姑娘陪着打发日子,这才动了心思,费了不少银钱才攀上了周达武家的,就是想给季大丫将来谋条好路。   季大丫虽然不活泼,但论水灵却是绰绰有余的。   虽则老太太看不中季泠所以端茶送客,但她也得承认,季泠却是生得太好,光是看着就舒心。小小年纪就出落得这般美貌,长大了还得了?所以有人会打季泠的主意,老太太也不意外。   若是余芳不说,老太太还能装作不明白,但如今余芳说出了口,老太太的心就过不去了。毕竟她信佛,也想给家里多积功德。   在府中多养个丫头对季老太太来说当然不是难事儿,哪怕将来不想养了,要打发出去也不是难事儿,所以季老太太也不算为难。   加之季泠身世可怜,爷娘都去了,留在余芳家里,也是个外人,她生得这般水灵,在那样的人家,即使现在还能避祸,但将来长大了还不知道会遭什么殃,说起来也是可怜。   于是等余芳又哭了会儿,说得口干舌燥之际,季老太太才开口问季大丫道:“阿泠,你可愿留在我身边?”   季大丫有些犹豫,她看了看老太太,当然知道能留在楚府,自己就会好似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她又看了看余芳,那才是她的亲人。   季大丫垂下眼睛揪着自己的衣角,不吭声。   这可急坏了余芳,老太太好不容易松口,季大丫却如此不醒事,于是忍不住道:“哎,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晓事。”   季大丫水汪汪的眼睛里立即蓄起了水花,她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姨,鼓起勇气走过去拉住余芳的衣襟道:“姨,你别撵我,我什么都会做,我吃得不多的。”她嘴笨,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人,后半段就一直道:“我吃得不多的。”   老太太看着季大丫,倒是有些惊奇。八岁的小姑娘了说小也不小了,心里肯定知晓进了楚府比跟着她大姨苦哈哈的过日子不知强多少倍,这孩子却宁愿跟着余芳吃苦,可见心性是个好的。   余芳搂着季大丫也哭了,这孩子跟了她一年多。既听话又乖巧,比家里的小子可贴心多了,自己生病的时候都是季大丫在照顾她,给她端水洗脸洗脚,她若是有办法又怎么忍心让季大丫跟了别人,但实在是她那样的小户人家哪里护得住季大丫这张脸。   “傻孩子,姨也在京里呢,你若是想姨了还可以见到姨的。”余芳道。   周达武家的一听就觉得事情糟了,眼见着老太太有回心转意的念头,却被余芳的话给搞糟了。既然进了楚府,在老太太身边侍奉,那就是楚家的人了,怎么还能惦记过去的娘家人?岂不是摆明了跟老太太说,这丫头养不熟么?   余芳说完,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是她不这样说,又怕季大丫死心眼地不肯留下,她转头又朝老太太开始磕头,“求老太太收留大丫。”   季老太太却没周达武家的想的那般小心眼,季大丫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能指望她忘记以前的亲戚?那样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老太太朝季大丫招了招手,“过来吧,孩子,你姨说得对,你以后若是想看她,她就在京里。她若是想你了,也可以到府里来看你。”   余芳一听赶紧推了一把季大丫,“去吧,大丫,姨不是撵你,可是姨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安心跟着老太太吧,好好儿孝敬老太太。”   季大丫的姨父虽然是做小生意的,却是个实诚人,脑子也不灵光,能把一家四口的嚼用凑活过去都实属不易了,何况老家还有爹娘要养,再养一个季大丫,那真的是捉襟见肘。   季大丫眼里包着泪花,知道自己不能再拖累余芳,又诚心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地板上都留下了一小团水渍。   余芳那个着急啊,生怕老太太生气,说季大丫还恋着她家,不肯收了。“你这孩子哭什么呀,这么天大的福气落你头上,你得好好珍惜,好好伺候老太太。”   季大丫泪眼模糊地点着头。   余芳又朝老太太解释道:“老太太别见怪,这孩子是高兴坏了,高兴的。”   老太太笑了笑,“这孩子实诚,我反而更喜欢。”   到余芳辞别时,特地将季大丫拉到一边谆谆嘱咐,“你既入了楚府,就莫念着你姨了,一切当以老太太为重。你若是时常叨念我,或出门看我,就算老太太不说,其他人也得背后说你养不熟,反而失了老太太的心。”   季大丫愕然地张了张嘴,“姨……”刚才余芳可不是这样说的。   “进了府,你唯一的依靠就是老太太,只是老太太年岁也大了,所以府里的苏夫人、章夫人你都得好生侍奉,对那些表姐表妹们也要让着捧着。只盼将来老太太能为你说一门好亲事,再准备点儿嫁妆就阿弥陀佛了。”余芳道,摸了摸季大丫的头道:“大丫,这里毕竟不是你家里,可不能再不醒事儿了,凡事多想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千万别争强好胜。”   余芳说的,季大丫都点头应下了,只哭着握着余芳的手,怎么也不肯松。   余芳最后不得不强行掰开季泠的手,自己也是哭得两眼泪汪汪,“大丫,你好好儿的,姨我就放心了,将来到了地下,也有脸见你娘。别挂念家里,莫辜负了老太太的疼爱。”   季大丫伸手替余芳擦了擦眼泪道:“姨,你别哭,我一定去看你的,你也要来看我。”   余芳走的时候都还在叹息,真是个死心眼的,都那么跟季大丫说了,可她还是念着自己,虽然有些恨其不争,却又有些安慰。   老太太这边多养了小姑娘,自然要收拾一番。季大丫,从此得正式叫季泠了,并没有自己的小屋,就睡在老太太屋里的碧纱橱里。余芳没给她带任何衣物,知道到了楚府,季泠以前的那些衣服是绝对穿不出去的。 第三章   不过老太太这边也没小姑娘的衣衫,用丫头的也不合适,就让身边的大丫头去大房问三姑娘讨要些旧衣裳。   其实说是旧衣裳,可既然是老太太新养的小姑娘,三姑娘楚静珍也不能真拿旧衣裳给季泠,更何况她们那种人自己穿过的衣衫比没穿过的可讲究多了,因此给季泠的都是当初楚静珍没来及穿的新衣裳。   而季泠身边,老太太拨了个二等丫头芊眠给她用。季泠脑子里一下就想起了一句她从没念过的诗,“柳边烟掩苒,堤上草芊眠。”她忍不住捶了捶脑袋,好生奇怪啊,怎么会突然冒出自己完全没听过的诗词?   就是在梦里,季泠也没梦到过这些。昨晚的那个梦,在看到老太太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被余芳叫起来,天还没亮就开始洗头洗澡,就为了准备到楚府来。   “姑娘沐浴吧。”芊眠对季泠道。   季泠想说自己早晨才洗过澡,可一看芊眠那严肃的脸,就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好又踏进了澡盆。   季泠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挺干净了,早晨她生怕洗得不干净,到了楚府叫人笑话,所以洗得很用心很用力,可芊眠似乎并不满意,拿着丝瓜布做的澡巾狠狠地替她全身上下刷了一遍,连脚趾缝、手指缝都没放过。季泠的皮都快被搓掉了一层,红彤彤的像刚蒸熟的虾子,只她都一味忍着,也没叫疼。   芊眠一边搓澡一边道:“姑娘忍着些,这府里的人都是狗鼻子,一点儿泥腥味儿都能闻见。你姨家里怕也没什么机会给你洗澡吧?”   季泠有些脸红,却又有些怒气。她姨家里的确没机会给她日日沐浴,京城柴米贵,烧水也得费钱。但季泠每日都有自己打井里的凉水在屋子里擦澡的,哪怕冬天也不例外。她本性就很喜洁。   季泠知道芊眠说这话,是瞧不起她,如今她虽说是老太太身边养的小姑娘,但实则是比不上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的。   洗过澡,绞干头发,换上干净的新衣裳,梳了个双环丫髻,季泠可算是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午睡刚起的老太太跟前了。   老太太满意地打量了季泠一番,朝旁边伺候她梳头的尧嬷嬷道:“你瞧如何?”   这尧嬷嬷是打小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丫头,后来嫁到卢家,生子卢怀土,也在楚府伺候,在外院做管事。如今尧嬷嬷虽然年纪大了不再在老太太身边当差,不过隔上一两日总要来上房走动,生怕老太太忘了她。她在老太太面前得脸,她的儿子、儿媳在楚府也才说得上话。   如此尧嬷嬷自然要拣老太太喜欢的听,“生得真水灵,不愧是老太太你娘家的人。瞧这模样,可不比府里的姑娘差。”   尧嬷嬷嘴里的姑娘就是老太太的那几个孙女儿,苏夫人和章夫人生的嫡女都爱得眼珠似的,不愿意送到老太太膝下来养。至于庶出的,为了拿捏那些个姨娘,她们也都拘在屋里养,哪儿能送到老太太跟前来,若是得了眼,岂不是连正经嫡出的姑娘都要压过去?   所以这是宁愿便宜外面的人,也绝对不予那些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丫头。   如是老太太觉得膝下空虚,还得去外头找远亲家的小姑娘来养。不过季老太太其实也愿意去外头找,省得家里背后跟斗鸡似的。   季泠听了尧嬷嬷的夸赞,也只会腼腆的笑,而不懂打蛇随棍上地说几句讨喜话。且她虽然年纪还小,对自己的容貌却已经开始不喜欢了。她从大人说的话里,已经隐隐地听明白了,如果不是她生得还算整齐,她姨也就不会被迫将她送进楚家。   尧嬷嬷给老太太梳头的时候,季泠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也不说话,甚至连动作都少有。   待梳完头,尧嬷嬷对老太太道:“泠丫头可是太文静了些,她这般小的年纪能如此喜静,可实在难得,不像我家里那几个半大小子,成日里吼得房顶都快被掀了。”   对于有些人来说,文静或许是个好词儿,但尧嬷嬷是知道的,老太太其实就喜欢活泼泼的小姑娘,让院子里多些生气,而季泠明显无法带来这种改变。   果不其然,老太太听了后,从镜子里望了望背后的季泠,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老太太梳了头,换了套衣服,再用了一点儿点心,时辰就已经未时二刻了。   季泠坐得都有些僵硬了,如果这会儿还在她姨家里,她至少都干了十件活儿了,可在老太太的生活里不过才是刚完成了起床的一系列仪式。季泠偏头想了想,人和人可真不同啊。   在她的小脑袋里免不了会比较,可比较来比较去,季泠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在大姨家那种忙碌的生活,虽然穷了些,但活得有劲儿。   “是不是觉得无趣?”老太太问季泠。   季泠自然不敢点头,“没有。”就这么短短两个字,比大人还惜字如金。   老太太又问季泠,“在家里时,可曾识字?”   季泠摇了摇头。   “女孩儿家不识字可不行,姑娘家虽然贞静为主,但也不能不学文识字,那样只会不明事理。家里的几个姐妹如今都在学堂念书,你可愿意也跟着去念书?”老太太又问。   季泠点了点头。   尧嬷嬷插嘴道:“阿泠,老太太问话可别总是点头、摇头,要说是,还是不是。”   季泠忙地点头,旋即就想了起来,赶紧道:“是,大丫,阿泠知道了。”   她有些乡里的口音,到了京城除了在余芳家里会自由说话,出了门都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就是怕京里人笑话。这儿的人不管穷的富的都有些优越感,总是瞧不上其他地方的人,尤其爱拿她们的口音玩笑。   比如季泠在家里时喊余芳的二儿子为“二哥哥”,就时常被邻居笑,说她喊的是“鹅哥哥。”邻居家的小姑娘也不喊她季大丫,而给她起了个绰号,一条街的人都喊她“鹅大丫”。   季泠话里的口音,老太太自然早就听出来了,却没有指出来,尧嬷嬷就没那么客气了,“你有些口音,这可得纠正,不然以后老太太带你出门做客,会叫人笑话的。”   季泠的脸一下就红了,她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能让老太太点头同意将她养在身边,完全是因为老太太良善。她心里虽然舍不得余芳,对老太太却也是十分感激的,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孝顺她的。   “好了,月珠,泠丫头还小,慢慢纠正就是。”老太太见季泠脸红得跟林檎果似的,也有些不忍。   末了,老太太转头对身边的大丫头南蕙道:“你去看看老大媳妇在做什么,若是空闲,就让她过来一趟。”   南蕙立即去了。   老太太今日新养了个小姑娘的事儿,大夫人苏氏早就知道了,若是现在都还不知道,那就白主持这十几年的中馈了。因此南蕙去请她时,她略吩咐了身边的丫头、婆子几句就来了嘉乐堂。   “好生水灵的丫头呀,将咱们家里的都比下去了。”苏夫人一进门就笑道。季泠的容貌之出色实在让苏氏惊讶了一番,不过姑娘家不能光看脸,若是论气质,季泠可就差了她的三姑娘几条街了。于苏夫人而言,季泠是完全不能同三姑娘静珍相提并论的,哪怕就是养在老太太膝下也越不过去。因此也乐得说些奉承话,奉承的自然是老太太。   老太太道:“善娘,我想让泠丫头也跟着周夫子念书,你明日里走一趟吧,跟周夫子说一声,另外把泠丫头的束脩也添上。”   苏氏心里有些为难,但既然婆母开口了,又是她膝下养的小姑娘,苏氏也不能多说什么,于是点头应了。“可是,母亲,您原是想养个小姑娘陪着解闷儿,周夫子那边上午下午都是要讲学的,泠丫头去了,待在嘉乐堂的功夫可就没多少了。”   “若只是解闷儿,找女先儿来说书不也可以么,我何苦养个小姑娘。”老太太道:“只是咱们这样的家里,有些余财,能帮衬亲戚就帮衬一点儿,我这也算是行善积福,为的还不是阿寔他们。”   老太太口中的阿寔,乃是苏夫人的大儿子,孙子一辈里最得老太太看中的。   “原来如此,倒是媳妇小见了。”苏氏笑道。她明白这是老太太敲打她呢,表示季泠乃是她正正经经当做府中姑娘养的,而不只是个解闷的丫头。   知道了老太太的心思,苏氏立即张罗了起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开了府库,替季泠找了四匹布出来做衣裳,另外其他的一应用具也都备上了,从娟扇到脸盆、唾盂都考虑周全了。进学堂的笔墨纸砚更不必说,都是比照楚府的贞静婉淑四个姑娘来准备的。   到申时初,府里的姑娘就都下学了,她们不用如哥儿一般考科举,因此也不必那么辛苦。   一时间老太太的嘉乐堂立即就热闹了起来。   如今府里就四个姑娘,二房的二姑娘楚贞珍,大房的三姑娘楚静珍都是嫡出,另外的五姑娘婉珍,六姑娘淑珍则是庶出的。   一群姑娘进门时都好奇地看着坐在老太太身边的季泠。   淑珍因为年岁最小,顾忌也少,看着季泠就问,“老太太,这位姐姐是谁啊?”   老太太道:“这是你季表姐,从今往后就住在咱们家了。”   淑珍“哦”了一声,想起她姨娘的话来。 第四章   老太太想养个小姑娘在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淑珍的姨娘就极希望能把她放到老太太跟前养,不说别的好处,单就议亲时不用受嫡母摆布便是最好的理由,何况出嫁时老太太的添妆肯定也比其他孙女儿多。   淑珍今年虽然才八岁,可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小姑娘也不能不早熟。   如今一看老太太身边已经养了个小姑娘了,淑珍立即就知道自己没戏了,对季泠又哪里还能有好脸色。   可如此也就罢了,八岁的淑珍已经出落成了美人坯子,出门做客时,别人都夸她,她自己姨娘也说,阖府姑娘里就数她最美。因为她姨娘就生得绝美,若非如此也不会被楚大老爷看中而纳入了府中。   如今见了季泠,淑珍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脸都没洗干净的小丫头居然美过了她,她如何能不嫉恨?   淑珍所不知道的是,即使没有季泠,老太太也不会养她,家和万事兴,她绝对不会为了个庶出的孙女儿,而弄得和儿媳妇离心离德。但是淑珍和她姨娘都没那么理智,或许有,却总需一个出气筒,季泠就成了她们深恶的对象。   “阿泠,这是你六妹妹,淑珍。”既然淑珍上来问了,老太太就顺势给季泠引荐道。   季泠站起身朝淑珍福了福,“六妹妹。”她行礼是很端正的,姿势也标准优美,老太太只当是芊眠私底下教了季泠,心下很满意。她自然不想养个端不上台面的小姑娘,那样操的心就太多了。   在淑珍之后,其余的三个珍也陆续上前和季泠见了礼,序了年齿,不过彼此话都不多。嫡女出身的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有些傲气,别说季泠这样出身的,就是京里那些贵媛,若是脾性不投,她们也都不怎么搭理的。   晚饭时,季泠还见到了二房的章夫人,她年轻时乃是京城第一美人,现在依旧美貌如新,见着季泠时,送了一对八两重的金镯子。这样厚实的金镯子在京城那是暴发户家的娘子才戴的,像楚家这样的人家戴出去只会惹人笑话。   章夫人的这一对也是以前别人送的,从来都是压箱底不见人的,如今正好送给季泠,觉得乡下来的人么,见着这么多金子自然高兴。   老太太冷冷地看了一眼章夫人,她这两个儿媳妇都是高门贵女,一般的骄矜清傲,瞧不起人。   章夫人自然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却偏偏就这么做了。她实在有些不懂老太太,干嘛非得养个小丫头,若是无趣叫人去江南采买些唱曲的小丫头不行么?现在这样像什么?让她的贞姐儿和一个乡下泥腿子成姐妹算什么?   这些话章夫人当然没胆子直接跟老太太说,便只好打季泠的主意。她就是要让老太太看一看,她娘家的这些小丫头是怎么养也养不出个名堂的,何必费苦心。所以章夫人笑盈盈地看着季泠道:“阿泠可喜欢这金镯子?”   季泠虽然不明白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但从小家里人却是教过她的。季泠摇头道:“二夫人这镯子太贵重,阿泠不能收。”   老太太开口道:“别叫二夫人了,怪生分的,以后就叫表婶吧。”   章夫人将金镯子往季泠手腕上一戴,压得季泠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一个小童的手腕多细啊,哪儿能戴这么重的东西。   季泠心里是有些奇怪的,难道章夫人就喜欢这种分量足看起来十分粗实的首饰?但是看她头上戴的却又十分简洁啊。   老太太道:“她年纪还小,哪儿能戴这么重的镯子。我叫人拿去改了吧,给她打几对小孩儿戴的。”   章夫人看了老太太一眼,心道,这才养了半日呢,就心疼上了?   用过晚饭,楚家的大老爷才从衙门里回来给老太太请安,季泠也上前拜了一拜。   楚大老爷如今在督察院任左副都御史,保养得宜,儒雅温和。男人不同女人,只要是老太太喜欢的,哪怕她再养十个小姑娘,大老爷楚祜都是支持的,因而送了季泠一套文房四宝。   楚大老爷才坐下没多久,楚家的大公子楚寔(shi)就来了嘉乐堂。   听打帘的丫头通报大公子来了时,季泠敏感的发现,堂内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老太太是一脸欢喜,而南蕙等丫头则都有些含羞带怯。   季泠立即对楚寔产生了几分好奇。   待楚寔走进来时,季泠大概明白为何所有人的眼睛会亮起来了。   他走进来时,风姿濯濯如春月柳,神采郎朗似山巅雪,目有精采,顾盼烨然。世家子的清贵、倜傥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叫人望之便向往之,却又不由自惭形秽。这样俊的男子,便是说书先生也赞不尽他的华仪。   虽说大老爷楚祜和苏夫人都是十分出色的人,季泠却没想到他们的儿子会如此的更上一层楼。   “祖母、父亲。”楚寔进来时,分别朝老太太和大老爷楚祜行了礼。   “今儿怎么突然回来了?”楚祜问道。按说楚寔这会儿该在书院念书才是,因为明年他就该下场应试了。   “今日昔日的同窗请客,所以进了城,这会儿天色也晚了,就想明日才回去。”楚寔道。   “对对,这么晚了,如果还骑马回书院,黑灯瞎火的摔着可不好。”老太太赶紧道。   老太太心里最疼的就是这位大孙子,而楚寔也的确有本事。十四岁便了中举,本可以连捷而成就一段历史佳话,但他的老师却劝他沉淀一下,虽说也能连捷,却不能保证可入三甲,所以楚寔次年就没参加会试。不过算起来明年二月,十九岁的楚寔就该重新下场应会试了。   楚祜道:“我知道你才高,只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切不可骄傲自负,万一明年名落孙山,只怕你自己也无颜见人。”   楚寔还没说话呢,老太太就又赶紧护道:“这考试的事儿谁说得准啊,一年考不上,下一次再考不就行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阿寔多懂事儿,春里才从外头回来,在外面一游历就是三年,我这都还没见上几面呢,就又被你急吼吼地打发去了书院,今日因为天色晚了才在城里待一宿,你就又这样多训斥的话。”   老太太护犊子护得这样厉害,楚祜哪里还敢再多说,好在这个儿子他自己也是极满意的,因此也不再多说,“那阿寔,你留下陪你祖母多说会儿话。”楚祜有些疲倦了,揉了揉眉心道。   楚寔点了点头,起身将楚祜送到了院门外这才转身折回。   楚寔再次进门时,这才留意到了老太太身边多了个小姑娘而愣了愣。   老太太将季泠往前推了推,“这是你新来的季家表妹阿泠,今后就住在嘉乐堂了。”   季泠上前给楚寔行了一礼,怯怯地唤了声“大公子。”   老太太摇摇头,“阿泠,今后叫表哥便好,一家子没得生分了。”这其实也是老太太在跟楚寔表态。   楚寔笑道:“不知家里新添了表妹,今日我也没准备见面礼。”   “改日补上就是,可不许你赖了。”老太太笑道。   “自然不会。”   却说楚寔跟老太太说话时,芊眠便将季泠领了下去洗漱准备睡觉。   芊眠伺候着季泠上了床,小声道:“你这儿离老太太近,晚上睡觉可别翻太多身。老太太睡眠浅,吵醒她就不好了。”   季泠点了点头。其实小孩子睡觉哪儿有定数,经常从床头睡到床尾,掉下床也不是稀罕事儿。可是到了这府里,她就再也不能是孩子了。   季泠将头藏在被子里,默默地流着眼泪。她想她大姨了,虽说老太太待她极好,可她总是觉得自己跟楚府格格不入,像是飞进了凤凰窝的山鸡。   夜里,季泠又做了个梦,梦见苏夫人带自己去见周夫子,才发现周夫人是个女的。因为身体不好,并不想再教一个女孩儿。季泠在梦里看得很清楚周夫人朝自己瞥来的冷眼,她虽然才高三斗,那股子清傲劲儿却也分毫不少,自然是不愿意教她这样乡下来的蠢笨丫头的。   倒是周夫人的女儿,生得十分貌美,人也十分温柔可亲,主动承担了教季泠识字的事儿。   芊眠来叫季泠起床时,她正梦见自己在练字呢,起床时季泠不由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仿佛那股酸疼都还在。   “姑娘,该起了,待会儿大夫人要带你去学堂。”芊眠道。   “嗯。”季泠点点头,她的手脚十分麻利,不过片刻功夫就自己穿戴好了衣裳,芊眠端着薄荷水进来时,季泠正在给自己梳小鬏鬏。   芊眠赶紧放下水杯道:“姑娘怎么自己就穿衣裳了?以后啊等着奴婢伺候就行了。”   季泠虽然嘴笨,但心思却十分敏感,立即就察觉到芊眠对自己的态度不同了。她喃喃道:“我自己会穿的。”   芊眠道:“如今的衣裳简单姑娘当然会穿,可若是再大些了,一个人就有些穿不好了呢。姑娘先用这薄荷水清清嘴,我替姑娘重新整理一下衣裳。” 第五章   季泠自然只能点头。她将薄荷水含在嘴里,只觉得一股子清爽劲儿直冲脑门儿,人整个就清醒了,而且味道还不错,她偷偷地吞了半口,然后就着芊眠递过来的小铜盂吐了出去。心里还怪可惜的,薄荷水真的挺好喝的。   芊眠将季泠引到妆奁前坐下,将镜子翻了出来给她梳头。   季泠看着那西洋镜又再一次地忍不住惊叹,这镜子照人照得可真清楚呢。她姨有一面铜镜,宝贝得不得了,但也就只能照个大致模样,不像这西洋来的小镜子连脸上的汗毛都能照出来。   芊眠的手很巧,片刻功夫就替季泠梳了两个可爱的小花苞,并拿了她昨晚才用娟纱赶出来的绢花给季泠戴上。   “老太太说今日就叫人去给姑娘打首饰,过几日姑娘就有首饰戴了,衣裳也叫人赶制去了。”芊眠道。   季泠猜想,一定是昨晚她睡觉之后,老太太跟芊眠说了什么,让她对自己的态度一下就好了许多,再不见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了。   老太太人虽然老了,可眼睛却精着呢,芊眠对季泠的态度不尊她只看一眼就能瞧出端倪来,自然要敲打芊眠一番。因为季泠进府,她是当成姑娘来养的,可不是买个伺候人的小丫头。   季泠洗漱完毕赶到老太太屋里时,她也已经穿戴整齐了,由南蕙扶着进了佛堂。这是老太太的习惯,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菩萨跟前进香和念诵佛经。   待老太太从佛堂里出来,早饭才开始摆上桌。   季泠看着一桌子的菜和糕点,坐着吃饭的人却只有她和老太太两个人,不由又想起她大姨了,桌子上的这许多菜点,都够她大姨一家吃十天半月的了。可见这人与人还真是不同。   季泠等老太太举了筷子,才拘谨地用了起来。   老太太默默地打量了季泠一会儿,见她并没有乡下孩子那股子淘气儿,吃饭端端正正的也不说话,姿势仪态都还行,略微规整一下,就再看不出她是乡下来的了。   对这一点,老太太还是很满意的,她年纪大了,也不想手把手地操心。   安静地用过饭,老太太对季泠道:“好好跟周夫子念书,下午回来时,我再找人矫正一下你的口音,教教你一些礼仪。”   季泠又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尧嬷嬷的话,又赶紧加上,“是,老太太。”   待季泠跟着苏夫人走后,老太太不由摇了摇头,这孩子倒是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太安静了。   楚府姑娘的学堂开在园子里的园中园——可园内,特地请的饱学鸿儒方衡山的大女儿,孀居的周夫人做夫子。   方衡山在世时,名动天下,膝下三个女儿耳濡目染都成了一代才女,其中孀居的周夫人尤甚,据说方衡山为官时,奏章都是周夫人代拟,笔力深厚,一折可以兴人,一折可以败亡,因此周夫人的名声十分响亮,传说曾有不少人请她代笔呢。   楚家为请得这位周夫人为西席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如今周夫人就住在可园,她膝下独女周容也随侍在她身侧。   季泠见到周夫人和周容时都惊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两人,为何她昨晚的梦里却梦到了她们,而且梦里的人和眼前人生得是一模一样。   而后面的事几乎和季泠梦见的也一模一样,周夫人很委婉地表示了不愿再收弟子,苏夫人好说歹说也没用。   周夫人淡笑道:“善娘,你也知道的,若非因你盛情,我也不会来楚府做西席,早就该回乡养老去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苏夫人也知道多说无益了,可是她婆母那边却如何交代?正为难呢,一直站在周夫人身后的周容上前一步道:“如果夫人不嫌弃,不如让我来替泠姑娘开蒙吧。泠姑娘以前从不曾识字,短时间也跟不上其他几个姑娘的进度,分开来教还好一些。”   苏夫人迟疑了片刻,周容虽说才学不错,但跟她母亲比起来就太不显了,也不知在老太太那儿能不能说得过去,好在周容最后说的这句话挺有道理的。   苏夫人朝周夫人望过去,周夫人含笑地看了眼周容,然后跟苏夫人点了点头,“就让阿容教吧,不会比我差的。”   苏夫人这才点了点头,“那就辛苦阿容了。”   周容朝季泠招了招手,牵着她进了自己的闺房,“从今日起你就在这儿跟我习字吧。”   “夫子。”季泠乖乖地喊了一声。   周容摇摇头,“叫我容姐姐就好,等你的进度能赶上你其他姐姐时,你还是跟她们一样去那边跟我娘念书的。”   周容这话其实是在鼓励季泠,不想她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虽说周夫人没同意过要教季泠,但周容知道,只要季泠能跟上,她娘再多教一个也不介意的。那样的话既不会得罪苏夫人,也不会得罪老太太。   想到这儿,周容望了望窗外正在跟苏夫人一起品茶的母亲,不由轻叹了一声。她母亲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傲也太倔,说难听点儿就是不会做人,否则何至于要出来谋西席,说什么回家养老其实都只是托词而已。   如今身在楚府,还处处摆架子,也是苏夫人脾气不错,又念着旧情,才能忍让她母亲。   窗外,苏夫人正尴尬地笑道:“如娘,快别笑话我了,我如今只盼着阿寔能早点儿成亲,将葛家大姑娘娶进门儿,我就再也不管这些事儿了,开始享清福咯。”   虽然周容表面上完全不露声色,可季泠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她有一丝震动,难道是因为大公子的亲事?   季泠忍不住打量起周容来。周容今年十四了,生得美貌异常,丝毫不输给楚府的二姑娘和三姑娘,最美的是她那一身的气质,淡淡的仿佛冬日傲雪盛放的梅花,尤其是那段脖子生得尤其好,又白又长,仿佛天鹅颈,把整个人都衬得十分优雅。   季泠想了想楚寔,又看了看周容,心里立即冒出“天造地设”的词来。她虽然年纪还小,可也知道女孩子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嫁人这件事了,她姨当初可没少叨念。   周容收回心神,开始从《三字经》教季泠认字。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她只教了季泠一遍,这小姑娘就会了。   周容道:“你以前真没认过字么?”   季泠摇摇头,她家里哪有那个条件,只她也是有些莫名,那些字她居然一看就好像认识一般。   周容笑了笑,“如此看来,你在念书上是十分有天赋的。”   季泠赶紧用力地摇了摇头,因为她想起来了,或许这一切都和她的梦有关。否则当老太太给她起名为“泠”的时候,为何她能想起诗句来?她可是连字都不认识的人呢。   季泠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绝对称不上什么有天赋,不被看做蠢笨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容姐姐,可能是以前我们村儿有个秀才,时常晨读,所以我听习惯了吧。我没有什么天赋的。”   周容见季泠一脸的紧张不由笑了出来,“好,既然这些字你都认识了,那我开始教你写字吧。”   周容先给季泠讲了一下握笔的要诀,然后将以前周夫人教淑珍练字剩下的字帖取了一本过来,开始教季泠写字。   然后周容又发现,季泠握笔的姿势也很端正,教一遍就不用再纠正了,虽然因为力气小写的字还有些没有骨力,但比起其他初学者那歪歪扭扭蚯蚓一般的字,季泠已经是很好了。   周容心下肯定季泠以前定然是识字且会写的,不过她没戳穿季泠,小姑娘嘛,想吸引人注意很正常。假装从不识字,只是为了叫人惊叹而已。   周夫人这里通常是上午念书、练字,下午则由周夫人教姑娘们习琴,或者画画,还有下棋。   季泠的这些课业自然也是由周容来启蒙。她先将围棋的基本规则跟季泠细细地讲了一遍,又教了她一些围棋的礼仪和拿子的方式,这便算告了一个段落。   只是到弹琴时,周容却有些为难了。楚府的其他四个姑娘都有各自的琴,而周容也有自己的琴,那是她的爱物,平日里连周夫人都不能碰的,是她父亲亲手做给她的。   “是我思虑不周,今日你没有备琴,不如我先教你画画吧。”周容道。   可季泠此刻的心神都已经被屋子外响起的琴声给吸引了过去,不知怎么的,她一听就觉得向往,恨不能自己也能弹一弹呢。   待下了学,季泠回到嘉乐堂,老太太就问她在学堂里的事儿,“跟着周夫子念书有些累吧?我记得当初你三姐姐第一次下学回来,跑到我这儿可伤心地哭了一场呢。”   季泠知道老太太定然是误会了,自然不能任由老太太误会下去。只是季泠心里有些奇怪,为何苏夫人没跟老太太说一声。“容姐姐挺好的,既温柔又有耐心,我写得不好的地方,她就会握着我的手教我。”   “容姐姐?”老太太不解地道,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可是周夫子的女儿,阿容?”   “正是。”季泠道。   “怎的是她教你,周夫子呢?”老太太问,“你大婶婶带你去之后怎么说的?” 第六章   季泠道:“周夫子身体不好,婶婶跟她说了许久,可周夫子说她都想回乡养老去了,婶婶也没有办法。容姐姐就主动说她来给我启蒙,待我能跟上六妹妹她们的进度后再跟着周夫子念书。”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心里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周如虽然才高,但老太太一直都是不喜欢的,恃才傲物,目下无尘,命也不好,丈夫早死,膝下儿子也没有一个,她也是可怜周如才同意苏氏请她做西席的,结果将府里的姑娘教得一个比一个清傲。   这周如只怕也是看不上季泠的出身才推脱的。当然苏氏只怕也没用力就是。不过老太太自然不能当着季泠的面说苏氏的不是,只道:“原来如此。没关系,你先跟着阿容学一段时间,待过了年我替你另择一位夫子。”   季泠听了,就觉得不妥,哪儿能为她这样的人另外请个夫子,于是赶紧道:“老太太,容姐姐为人很有耐心,才学也好,周夫子说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我生得笨,又认不得几个字,多亏她悉心教我,若是让周夫子教我,反而是杀鸡用牛刀。”   老太太被季泠童真的用词给逗笑了,“又不是炖鸡汤,做什么杀鸡?”   季泠自己也笑了,“听说周夫子当初到府里来,只答应教表姐表妹的,今日为了我的事儿,婶婶求了周夫子好一会儿子呢,还把她屋里的好茶送了周夫子许多。”   老太太笑了笑,“我知道了。”   晚上见到苏夫人时,老太太自然要责问,“我听阿泠说,不是周夫子在教她,而是她家阿容在教她?”   苏夫人道:“正是。不过如娘说了,等阿泠习完字后还是她来带的。”   老太太道:“天下女子里也不止周如娘有才学,既然她身体不好,我打算年后为泠丫头另外请个先生,你帮忙留意着。”   苏夫人忍不住朝季泠看过去,想不到这丫头才来一日功夫就将老太太的心笼络了过去。   老太太哪儿能不知道苏夫人的心思,“你别看泠丫头,她只会捡你和周如的好话说。只是当初收婉珍、淑珍时周如就已经再三推脱,咱们这儿庙小恐怕也供不起她那尊佛了。”   苏夫人这才知道原来老太太对周如早有怨意,如今周如更是拂了老太太的意,便是她也不好再为周如说好话了。   “是,娘,我会留意的,定然给阿泠寻个好夫子。”苏夫人道。   老太太点点头,“才学倒还是其次的,只是品行得好,为人也不要太傲气,姑娘家家养得眼睛长头顶上有什么可爱的?”   老太太这话简直是将贞珍和静珍都说进去了。苏夫人就更不敢答话了,岔过话头道:“媳妇知道了。对了,娘,阿寔的亲事咱们是不是也该操办起来了?这会儿都已经九月了,我想着明年五月里能将葛家大姑娘娶进来。”   老太太知道苏夫人的意思,她笃定楚寔能金榜题名,然后再加上洞房花烛,那就是双喜临门的佳话了。   “也好,毕竟是咱们家里第一个成亲的孙子辈,得好好儿操办才是。虽说阿寔的亲事由府里出钱,不过我这个做祖母的也得表表心意,我出一万两吧。”老太太道。   虽然苏夫人不是那等看重钱财的人,可见老太太这般大方也是开心。   正笑着呢,却听见玉莲拔高声音道:“回老太太,大公子来了。”   老太太立即和苏夫人一起都看向了门外,见楚寔进来,又忍不住问道:“怎么今儿又回家啊?也不怕你老子又说你。”   楚寔道:“我那本《山东路程图记》不是要刊印了么?今日荣古轩让我去看看。”   楚寔一说起这个,老太太立即想起来了,“你啊你,就是闲不住。上回北原还跟我说呢,他跟着你一路在山东跑,有一次遇到山匪,你差点儿就死在哪儿了。就是为了这劳什子路程图记是不是?”   楚寔笑道:“北原那是夸大其词了,什么山匪,就是一小搓流民。”   老太太道:“听北原说,你还打算以后把其他路的路程图记都写出来?”   楚寔道:“我虽然有这个想法,却也知道不切实际,光是山东一路,就花了整整三年的功夫,还嫌不够。若是要将我朝所有疆土的路程图都画出来,写出来,没有三五十年功夫只怕不行。”   老太太道:“哪有这般夸张啊?”   楚寔道:“祖母,我不仅没夸张,而且可能还低估了。比如我的山东路程图就将整个山东路内的水陆路程起讫分合都要画出来,写下来,其间的距离,行走难易都要标注,还得介绍沿路的名胜风景、当地土产、食宿旅舍以及船夫轿夫等的收费,还有风俗。”   “呀,那得多复杂啊,这有什么意思啊?”苏夫人问。   “怎么没意思?做官的拿着这本书就能大致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不被下属蒙蔽,经商的拿着则更是方便,也知道该往哪儿去跑货了。”楚寔道。   楚寔说得丝毫不夸张,当他的《山东路程图记》刊印成版之后,立时就被誉为,“士大夫得之,可为四牲览劳之资;商贾得之,可知风俗利害。”去山东为官和经商的人几乎人手一本。   苏夫人道:“不管如何这些都不是正经学问,你明年就下场了,心思该收起来了。我也赞成老太太的意思,这种事儿以后你可不许去做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在外的时候,我总是提心吊胆。”   楚寔道:“我知道了,娘。”   在楚寔跟老太太和苏夫人说话时,季泠就偷偷地打量他,楚寔说的《山东路程图记》她听明白了一点点,已经觉得那真是极好的事情。而且他还这般年少,就已经游历了那许多地方,好生厉害,不过更厉害的是他还能把它们都记下来。   季泠正望着楚寔,却见楚寔朝她看了来,她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楚寔道:“昨日我没给泠表妹准备见面礼,今日补上吧。”   正从门外踏进来的静珍道:“大哥给泠表妹准备什么见面礼了?得见者有份啊。”   跟在静珍后面的其他三个珍也都走了进来齐齐看着楚寔。   楚寔仿佛头疼一般笑了笑,“还好,想着多带几把琴来让泠表妹挑一挑。”   言下之意,自然就是人皆有份了。静珍立即欢呼了起来,“看来这次咱们都是沾泠表妹的光了。”   “泠表妹,你先挑一把吧。”静珍道。   季泠哪儿敢先上去,只摇着头低声道:“长者先,幼者后,还是表姐先挑吧。”   季泠这话算是挑不出什么错的,但听在年纪最小的淑珍的耳朵里可就不是滋味了,这样岂非她是最后挑的?季泠不仅抢了她在老太太跟前的位置,如今这是又要跟她作对?   老太太也知道不能让季泠越过贞珍和静珍,否则她以后在府里只怕难做人,便道:“泠丫头,说得没错,贞珍你先挑吧。”   季泠心里松了口气,她果然猜对了,老太太自然是不喜欢她越过她的亲孙女的,她得时时刻刻记着,她进府只是为了给老太太解闷儿的。   贞珍也没推辞,上前看了看楚寔的随从北原搬进来放到桌上的五柄琴,她的眼光极高,眼神也厉害,在楚府里她的琴技本就首屈一指,因此只瞥了一眼,就将其中最好的“戛玉”挑了出来。   紧接着静珍将“潇湘夜雨”也挑走了,婉珍挑的是“石泉”,剩下的两柄,一柄是鸣凤,一柄则无甚名气,唤作云和。   淑珍自然想要鸣凤,她看着季泠,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哪怕是个庶女,但也是大老爷的亲闺女,季泠低着头道:“淑珍妹妹,你先挑吧。我才刚学琴,也不懂,没的埋没了好琴。”   按说淑珍该谦虚一下的,若是遇上别人,她自然不会上前,可对于季泠她开罪了就开罪了,反正不过是个上门打秋风的爹娘都死绝了的小丫头。   淑珍连谢谢都没说一声,直接就走上了前去,“我要这柄鸣凤。”   剩下的云和自然归了季泠。其实能有一柄琴,她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本来下午周容要教她习琴的,结果她却没有琴。从学堂回来的路上,季泠还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呢,想着能不能开口跟老太太说一声。   可是一见到老太太,季泠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虽然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对她也极好,但她还是不敢提什么要求惹了她老人家心烦,觉得她是贪心不足。   却没想到,晚上楚寔送她的见面礼会是一柄琴,这可不正送到她心口上了么。季泠抱着琴朝楚寔行了一礼,“谢谢寔表哥。”   楚寔淡淡地应了一声,“以后好好学琴。   次日,季泠就背着琴去了周容那儿,高兴地道:“容姐姐,我有琴啦。”   周容看了看季泠的那柄琴,“这是云和,乃是当代有名的制琴世家云家所制,很不错呢。”   “真的么?”季泠就更高兴了,没想到被其他人选剩下的琴还这么有来头。   “是老太太给你的么?”周容问。   季泠摇摇头,“是寔表哥给的见面礼。他昨天一共带了五柄琴,其他的四柄则给贞姐姐她们了。”   “哦,你知道是什么琴么?”周容来了兴趣。 第七章   这个季泠倒是记得,“贞姐姐的那柄叫戛玉,静姐姐的叫潇湘夜雨,婉姐姐的叫石泉,淑妹妹得的是鸣凤。”   周容听完是一脸的向往,而后还可怜地看了季泠一眼。   季泠明白周容的意思,却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值得可怜的地方,她也得了一柄好琴呢,而且她还和楚寔一点都不亲,其他四珍都是他的一家姐妹,自然该得好琴。而且季泠还知道,若真是送自己见面礼,楚寔准备的就应是一柄琴,但他却带了五柄回来,显然是将家中姐妹都考虑到了的。   “你的记性倒好。”周容笑道,“她们得的琴名字你都记得。”   季泠挠了挠头,“因为那些琴太美了。”   “可不是么,那些无一不是前代名琴呢,尤其是戛玉,声如玉石,乃是所有弹琴之人向往的呢。”周容道。   “那寔表哥可真厉害,能有这么多好琴。”季泠道。   周容点点头,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他本就是极厉害的。”   没想到季泠却听到了,还点了点头,“嗯,昨天寔表哥到嘉乐堂来,还说他的那《山东路程图记》要刊印了,听起来好像也是很厉害的。”   自从提了楚寔之后,周容一个早晨仿佛都有些心不在焉。到下午教季泠弹琴时,这才回过神来,因为季泠的乐音天赋实在太出色了。那些曲子周容不过弹了一遍,她便记得八九不离十了。虽说都是极其简单的,可对个从没弹过琴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太骇人了。   “你怎么记住的?”周容好奇地问,她可不觉得以季泠的出身以前能接触到高雅之乐。   季泠道:“我就是觉得这些曲子太好听了,容姐姐弹的时候我心里就跟着哼,然后好像就记住了。”   “看来你的乐音天赋极不错,可不要埋没了。”周容道。   季泠发现自己原来也是极喜欢乐音的,弹琴弹得手指都疼了,都舍不得松开。   晚上,芊眠拿牛乳来给季泠泡手,“这姑娘家的手可得仔细保护,弄粗糙了出去可会被人笑话是粗人的手的。”   季泠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大盆子的加了香料的牛乳,“芊眠姐姐,这牛乳是拿来喝的呢。”而且还是想喝都喝不到的,她记得自己娘亲生弟弟的时候,身子受了损,没有乳,就四处去求牛乳、羊乳来喂养她的弟弟,那可值钱了呢。   芊眠笑道:“喝不完的自然就拿来泡手了。你别担心,咱们庄子上养着好些奶牛呢,专门产奶给主子们喝的还有用的。你知道章夫人么?她还拿牛乳来泡澡呢。”   季泠听了直咋舌。洗过手之后,芊眠又将剩下的牛乳拿来给季泠泡脚,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才刚要睡下,却听见小丫头鸣燕在外轻声敲门道:“芊眠姐姐,姑娘在么?”   芊眠前去打开门道:“怎么了?”   “大公子来了,又给姑娘带了东西,老太太叫姑娘前头去呢。”鸣燕道。   “好,我这就带姑娘去。”芊眠道。   季泠到老太太起居的东次间也不过几步路,只见楚寔正和老太太说话,好像是说到亲事了。   “我没什么意见,全听祖母的。”楚寔道。   “那好,先成家后立业,你屋里也该有个人了。”老太太道。   季泠上前给老太太和楚寔行了礼,老太太拉了季泠的手道:“你寔表哥又给你带好东西了。”   楚寔接过话道:“昨日本来是给泠表妹送见面礼的,结果却让贞珍她们先挑了。想着我那儿还有一柄凤首箜篌,也是前代名家所制,干脆送给表妹吧。”   季泠赶紧谦虚道:“寔表哥,我有云和已经很满足了,容姐姐说云和是制琴世家云家所出呢。”   “可惜不是云家老爷子亲手制的,这些年云家的制琴技艺已经赶不上以前了。”楚寔道,然后不容拒绝地将凤首箜篌给了季泠。   “这是你寔表哥的心意,你就收下吧。”老太太替季泠做主道。   季泠这才接了过来,她看着眼前造型奇特的箜篌,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形怪状的乐器呢,可不知为何却觉得极为亲切。“多谢寔表哥。”   “这柄箜篌名唤‘归去来’。”楚寔道。   “它的名字真好听。”季泠道,然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归去来的琴弦。如果说昨日得了琴叫季泠十分高兴,那今日这柄箜篌就让她觉得好像再放不开似的。仿佛这箜篌就是她前世最好的朋友,今生终于又相会了。   晚上南蕙伺候老太太解头发时,老太太有些疑惑地道:“阿寔对泠丫头怎么这么上心?这可不像他啊。”楚寔平时为人虽然儒雅温和,但骨子里别人却是很难亲近他的。   南蕙道:“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泠姑娘可是养在老太太你膝下的呢。”   南蕙这么一提,老太太立即就反应了过来,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都说女儿家是娘的小棉袄,按我说,阿寔才是我的棉袄呢。”   南蕙知道老太太最喜欢听人说起大公子了,于是笑道:“可不是么,最要紧的是大公子对你好,却从来不肯说,全是一点点做出来的,这才是最难得的。”   “可不是么。”老太太叹息,她膝下养了个季家的远亲,其他人不说,可都是瞧不起季泠的,但是他们也不想想,季泠就是再差,那也是姓季的。这所有人里,只有楚寔最贴她的心,她养季泠,他就真心拿季泠当做妹子看。   第二天季泠又去了学堂。   周容在季泠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都走神了。”   季泠这是还没从她的梦里回过神来,昨日楚寔送了她一柄“归去来”,她晚上就梦见自己在夜里弹了一宿的箜篌。或者也不算是她,该是长大后的她在那里弹箜篌,夜色那么凉,她的箜篌音如泣如诉,听得梦中的季泠都不停落泪。   季泠是哭醒的,眼泪把半个枕头都打湿了,醒了之后,她走到归去来的旁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居然把她梦里梦见的那首曲子完整地弹了出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吓得季泠这会儿都还没回过神。   芊眠自然惊奇,季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是在周容这儿听过曲子,而周容也夸她有乐音天赋。但这样的说辞自然说服不了芊眠,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说辞了,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在梦里梦见的吧,那更加没人会相信了。   “容姐姐,你知道箜篌吗?”季泠问。   “自然知道,你怎么问这个?”周容道。   “昨日寔表哥又送了我一柄箜篌,我就想问问容姐姐会不会,我想学一学,总不能辜负了寔表哥的心意。”季泠道。   周容想了想道:“我没学过箜篌,没办法教你。如今世人重琴,弹箜篌的极少,便是有,也是那……”到这儿,周容却又不说了。   “也是什么?”季泠追问道。   周容却是不好说了。青楼女子为了弄个新奇,好吸引客人的眼光所以会在琴技之外勤练琵琶、箜篌之类乐器。但这样的话哪儿能对季泠说,因此只好敷衍道:“我一时也不记得了。不过琴艺才是根本,你若是喜欢箜篌,闲暇时自己琢磨琢磨就行了。”   季泠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遇到箜篌之前,她也以为她是喜欢琴的,可碰到箜篌之后,季泠忽然意识到也许周容所谓的她的乐音天赋,全是因为她梦里喜欢弹箜篌呢?   下学的时候,季泠低着头闷闷地回到嘉乐堂,却见嘉乐堂里多了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陌生小姑娘。   “泠丫头回来啦?快来见见你乐姐姐。”老太太朝季泠招手道,“以后你们就都住在嘉乐堂了,可要跟自家亲姐妹一般亲热才好。”   季泠心里一惊,立即就明白了。老太太虽然勉强收养了她,可到底还是不喜欢她闷闷的性子的,所以才会重新养个小姑娘吧?   季泠只打量了季乐一眼,就开始羡慕了。季乐生得圆圆团团的,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弯月,叫人一看就觉得欢喜。她那样的样貌就是大人们嘴里常说的欢喜福气的脸。   “乐姐姐。”季泠上前给季乐见了礼。   季乐顺手就拉起了季泠,“哇,好美的妹妹呀,就跟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儿一般。”季乐今年九岁,比季泠就大了半岁。   季泠被季乐夸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若是稍微会来事儿一点儿,就该反过来也赞赞季乐漂亮。   季乐自然是漂亮的,老太太本就喜欢花儿似的小姑娘,只是跟季泠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季泠的那种美,本就是世间罕见的。   后来季泠才知道,季乐也是老太太的远方亲戚家的姑娘,她爹娘都还在,却将她送到了老太太跟前来。她家就在京郊,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听得季泠一脸惭愧。   虽说这几日她的口音改了一些了,但那毕竟是从小就说的东西,一时半会儿哪儿改得回来。   季乐比季泠可活泼多了,最重要的是人甜,不像季泠那般嘴拙,所以才来嘉乐堂第一日,上上下下的人喜欢她的就比季泠的多了。便是老太太见着她,也欢喜。 第八章   进学的时候,季乐也和季泠一起跟着周容开蒙。她的水平就明显不如季泠了,周容得说三遍以上季乐才能记住。这让带了季泠几天的周容有些不习惯,夫子嘛谁不喜欢省事儿的弟子?   “不错,乐姑娘,你才来不懂的地方可以多问问阿泠,这三字经的字她都认识了,也背了一大半了。”周容道。   季乐吃了一惊,“啊?可我听说泠妹妹也不过才学了四五天呀。”   季乐她娘其实早就想把她送进楚府的,还走了尧嬷嬷的路子,可是因为她年纪略大了些,怕老太太觉得养不家,尧嬷嬷一直没松嘴。   结果哪知道峰回路转,前几日尧嬷嬷突然给了她娘一个信儿,说老太太已经挑了个季家小姑娘养了,但那姑娘太闷了,老太太有些不喜欢。所以尧嬷嬷就让她娘将她带进了楚府。   叫季乐自豪的是,老太太一见她就喜欢上了她的活泼劲儿,当即就将她留了下来。她娘走的时候就嘱咐她,一定要防备季泠。毕竟老太太的心就那么一颗,若是喜欢季泠多些,难免就会喜欢她少一些。   季乐也觉得她娘说得不错,她知道自己的优势,老太太肯定喜欢自己多过季泠那个闷葫芦,却没想到季泠在念书上还挺厉害的,老太太大概也会喜欢有才学的姑娘吧?   只听周容笑道:“阿泠聪慧。”   季泠被周容的这句话赞得头都快埋到脖子里了。   季乐笑着转头看向季泠道:“啊,这样啊,那我以后不懂的都问泠妹妹,好不好?想不到咱们阿泠还是个小才女呢。”   季泠连连摇头,面红耳赤地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才。”   季乐笑道:“你紧张什么呀。所谓名师出高徒,你说你没有才,岂不是说容姐姐教得不好?”   季泠又只有摇头。   季乐朝周容灿烂地笑道:“容姐姐生得这般美貌,学问又好,只怕这世间的女子也没几个人能及得上容姐姐的,我若是能学到容姐姐一星半点的学问就够一辈子用了。”   周容淡淡地笑了笑,倒还不至于为个孩子的话而得意,但奉承话听着总是舒服的。   “容姐姐,你是几岁开蒙的呀?”季乐又问。   “三岁的时候。这之前娘亲总会在睡前给我讲故事。”周容道。   “这么早?”季乐一脸的惊叹,“怪不得容姐姐年岁还这般小,周夫子就夸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个早晨下来,季乐的奉承话几乎说了一箩筐,若她只有这点儿本事,也不会让周容就另眼相看。实在是季乐比季泠可要努力多了。   周容教季乐握笔的时候,她姿势做不端正就一直练一直练,连吃午饭的时候也笔不离手。嘴里也在一直念念有声,仔细听就是她在反复背诵周容新教的《三字经》。   这样勤奋加乖巧会来事儿,只不过半日功夫就让周容的心偏向了季乐。   到下午学琴时,又遇到了上次季泠的那种情况,季乐没有琴。   周容便开口道:“乐姑娘第一次学琴,总要摸一摸琴才有感觉。阿泠,将你的琴给阿乐试试吧,你琴艺的基础比她好。”   季泠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季乐一见到“云和”就喜欢极了,她弹琴很用心,虽然乐感不如季泠,但胜在用心二字上。   下学回了嘉乐堂,季乐也没跟老太太说需要琴的事儿,她的想法估计和季泠差不多,都是不想一来就问人要东西。   不过季乐问季泠借“云和”就没什么顾虑了。“泠妹妹,你真厉害,不仅学问上有天赋,琴艺上的天赋更是让容姐姐都赞叹不已。不像我,只能笨鸟先飞,勤于练习才能赶上进度,省得拖你的后腿。现在我也没有琴,可以借你的云和练琴吗?”   “当然可以。”季泠道。她并不习惯拒绝人,何况她和季乐还要在嘉乐堂一起生活那么久,若是起了龃龉,老太太知道了肯定不高兴的。季泠时刻都没忘记,她之所以能进楚府就是为了陪老太太解闷,而不是添堵的。   季泠拿着琴就不松手,立即就认认真真地练了起来。小姑娘家家,正是最娇憨可爱的时候,老太太听见“叮叮淙淙”的琴音就问了起来。   “哟,人老了忘性就大,我该想着乐丫头也需要一柄琴的。可惜你寔表哥回书院了,否则让他给你寻一柄就最好了,他人脉广,总能淘到好东西。”老太太道。   季乐道:“老太太没关系的,泠妹妹可大方了呢,一直让我用她的琴。”   老太太道:“那也不行,学琴总要有自己的琴才好,何况泠丫头也需要练琴。南蕙,我记得后罩房里好像有一柄琴,你开了门找找。”   南蕙立即应了,不多会儿就找出了一柄古琴,只是几十年没用过,琴弦已经断了,一时怕也是用不成。   “哎,我也不爱琴,这柄琴还是当年我嫁妆里的。南蕙,明儿找人看能不能修一修,再把琴弦重新绷上。”老太太对南蕙说,回头又对季乐道:“看来你只能和泠丫头先共用一柄琴了。”   如是过了几日,季乐每日都找季泠借琴,季泠的性子她也熟悉了,就是个不懂拒绝的。   于是对于初学者来说,季乐的琴艺可谓是日有进益,而季泠虽然乐感极好,但任何事情不练肯定都不容易上手,何况她其实也没有任何基础,在梦里弹的也不是琴而是箜篌。   周容这日忍不住道:“阿泠,你虽然天赋不错,可也且不能骄傲自负,琴艺之道三天不练手生,你看,阿乐比你还晚几日才学琴,如今指法的熟练度都已经远远超过你了。”   季泠被周容训得面红耳赤,喃喃地说不出话。   季乐赶紧道:“容姐姐,你错怪泠妹妹了,这几日她的云和都是我在用。”   周容道:“话虽如此,可若是她想练琴的话,又怎么会任由你借去。”这显然是不接受任何借口了。   季乐朝季泠歉意地看了一眼,无声地说了句“抱歉,帮不了你”。   “乐姑娘借去云和也好,云和是柄好琴,大概它也想落在真正爱琴的人手里。”周容冷声道。她其实也不是针对季泠,只是恨其不争。季泠如此好的天赋,竟然不珍惜,如何不让人生气。   大府里没什么秘密,周容说过的话,没过一天的功夫府里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私下里传的话,大致意思就是周容觉得季泠配不上云和。 第九章   芊眠是最知道里面情由的,有一次季泠正准备练琴呢,刚摆好,季乐就来借琴了,也不管季泠是不是要用,直接就说出了口,这不就是明摆着欺负季泠性子好么?   季泠在暗地里偷偷抹泪的时候,芊眠忍不住埋怨道:“按我说姑娘这不是性子好,而是性子弱。乐姑娘那么聪慧的人,能不知道你也要练琴?她每天一下学就把你的琴借走了,第二天早晨才还,你哪儿还有功夫练琴啊?”   季泠不是傻子,她知道季乐这样是有些霸道的,可她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可我若是不借给她,也要被人编排说自私小气,不友爱姐妹的。”   芊眠想了想,轻轻笑了笑,“这倒是,这府里啊,不管做什么都会有人嚼舌根子的。”   楚寔回府这日,老太太自然就提起了琴的事儿,“你可不能厚此薄彼,给了你泠妹妹见面礼,乐丫头这儿的也不能少。”   淑珍插嘴道:“可是好琴哪里就那么好找啊,大哥能找到五柄好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容姐姐不都说了么,阿泠练琴不勤,压根儿就配不上云和。真是浪费了大哥的心意。”   说起来淑珍这心也不知怎么想的。季泠和季乐不都是养在嘉乐堂的小姑娘么?按说都该是她的眼中钉的,可大概是因为季泠先来,把她的仇恨都拉走了,因此季乐来的时候,淑珍对她的敌意就没那么深了。何况,季乐生得也不如她好看。是以,只要能逮着贬损季泠的机会,淑珍都是不会错过的。   老太太不喜欢淑珍的尖酸,何况具体情况芊眠都已经跟她说了,事实并非是季泠不好学。“胡说,只不过是两人共用一柄琴,这个练了那个就没有了而已。”   老太太又再次对楚寔提道:“再寻一柄琴可难?”   楚寔笑道:“既然乐表妹喜欢云和,就把云和给她吧。我再给泠妹妹寻一柄就是了。”   季泠和季乐听见时,都极诧异地看向了楚寔。   季乐自然是欢喜的,没想到才一见面,楚寔居然就看中她多过季泠。而季泠则是满眼的不舍,她不是不喜欢云和,也不是不练琴的。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生得不讨喜,嘴巴也不会说话,也难怪楚寔会更喜欢季乐。   可琴是楚寔找来的,他自然有权做主。因此季泠哪怕心里再不舍,也只能听从。   晚上私底下季乐歉意地对季泠道:“泠妹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寔表哥他……不过寔表哥说了会再给你寻一柄的。而且你要用时,也可以问我借。”   “嗯。”季泠有些闷闷地点了点头。   可是她怎么问季泠借呢?一下学,季乐就开始弹琴,她哪好意思开口。是以就这般过了半个来月,季泠的琴艺毫无寸进,倒是季乐的琴艺渐渐地显露了出来,练得那般勤,即使没天赋也有苦功。   这日晚上季泠又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突然跑进嘉乐堂来说,葛家大姑娘没了。   醒来时,季泠都不知道怎么梦到这么奇怪的梦,直到她晚上见到楚寔才想起来,好像跟楚寔定亲的姑娘也姓葛。不过梦应该不是真实的,季泠安慰自己道,不然老太太肯定会难过的,虽说还没过门,但那可是楚寔的未婚妻呢。   此刻楚寔正嘱咐身边的大丫头繁缨,“把琴给泠表妹吧。”   季泠没想到楚寔真的记着要给她寻琴的事儿,赶紧上前道了谢。   繁缨手里的琴是装在琴囊里的,她走上前递给芊眠,“可小心些,千万别磕碰着了。”   见繁缨这般郑重,芊眠不由道:“这什么琴啊?”   老太太其实也好奇呢,“打开来看看。”   琴体是仲尼式的,一看就知道乃是古琴,很有些年月了,但护养得极好,黑色光漆像是被岁月覆上了一层玉脂,显得古朴而雅致,琴身通体是流水断纹,间杂着一点点细牛毛断纹,既轻且薄。   在龙池的上方刻着三个小篆,“玉壶冰”。   “呀,这可是前朝的好东西。”老太太道:“一片冰心在玉壶。”   楚寔朝季泠道:“泠妹妹试试吧。”   季泠毕竟是小孩子,看到好东西也是跃跃欲试的,听楚寔这么一说,就忍不住欢喜地走上了前去。她先是轻轻扣了扣琴背,“声松而有回响”。再拨动了一下琴弦,那声音仿佛天上的神仙行过一般,虽然不见仙踪,却能听见她们的环佩铿锵,如玉珠落玉盘。   季泠睁着偌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朝楚寔道:“寔表哥,真的是给我的么?”   “自然。”楚寔道:“上次你将云和礼让给了乐表妹,我答应要再为你寻一柄琴的。”   相对于欢喜的季泠,季乐的心里就没那么舒坦了,尽管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因为她会不自觉地去想,如果季泠不把云和给她,今日这明显更加珍贵的玉壶冰就该是她的了吧?   “老太太,寔表哥人可真好,一诺值千金,而且丝毫也没有因为我和泠妹妹是外来的就区别对待呢。”季乐在老太太耳边低声道。她知道老太太最喜欢听人夸楚寔了。   果不其然,老太太立即笑了起来,“以后你们就是一家兄弟姐妹了,阿寔对自家人从来都是极好的。”   正说着呢,楚寔又问季泠道:“上次不是还给你了一柄箜篌么,可喜欢?”   季泠点了点头,“喜欢。”   “会弹么?”楚寔又问。   老太太开怀笑道:“这家里谁也不会箜篌,你泠表妹如何会弹?难得你也有犯傻的时候。”   “是了。”楚寔自己也笑了笑,“是我考虑不周,该给泠妹妹请个教箜篌的师傅的。”   “不错。你泠妹妹对箜篌情有独钟,刚得了归去来的那几日,芊眠说她还非要抱着睡觉呢。”老太太笑话季泠道,“她既喜欢,学一学也是好的,乐艺可以涤尘养心。”   “是,孙儿记下了。”楚寔道。   季泠心里简直大喜,没想到楚寔和老太太几句话里就将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给她了。她对楚寔现在可谓是感激涕零,要不是他多问了几句,老太太也不会想着给她找箜篌先生的。   季乐看着季泠,心里既羡且妒,只觉得老太太和楚寔对她可真好,当然季乐也看出来了,老太太和楚寔都是极大方的人。自己以后只要努力得了他们的喜爱,定然不会输给季泠的。   众人正说着话,却见苏夫人疾步从外走来,脸色很是阴沉。   老太太问道:“怎么了?”   苏夫人看了看堂内的季泠和季乐,她二人很乖觉地就行了礼退下。   只是府里哪有什么秘密,到晚上安置时,季泠问芊眠道:“芊眠姐姐,今日大夫人怎么那般神情啊,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芊眠低声道:“是葛家大姑娘没了。”   季泠立即一僵,所以是她梦里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芊眠却以为季泠只是不知道葛大姑娘是谁才有那样的表情的,“葛家大姑娘就是大公子定亲的那位,眼看着明年都要过门儿了。”   季泠躺进被子里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的梦怎么会那么灵验啊?   次日到学堂的时候,正是季泠和季乐交字的时候,她们每日下学都还有功课,需得写一篇小字。   周容先看了看季泠交上来的一沓字,神情几乎没变,倒是看见季乐的字时,脸上才露出欣慰的笑容,“乐姑娘的字进益极大,比起刚开始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季乐甜甜地笑道:“容姐姐就别夸我了,我还得继续努力呢。”   “嗯。都说字如其人,一个人的风骨在字里行间都能体现,切不可掉以轻心。女儿家如果拿得出一手好字,也会叫人高看三分的。”周容这话却是对着季泠说的。   其实季泠每日也有认真在练字,只是不如季乐那么亡命而已。若是没有季乐做对比,其实季泠的进益也是不错的。   季乐生性就好强,人前看不出,人后却比任何人都更努力,她的目标可不仅仅是超过季泠,因为那实在不算难事。   她想要做到的是将来能胜过贞珍和静珍两位嫡出的姑娘,好叫她们知道,自己哪怕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可也仅仅只是出身不如她们,但其他的她一点儿也不输人。   楚府的姑娘里除了嫁人的大姑娘外,头一份儿自然要数贞、静两个嫡女。这两人不仅容貌生得好,才学也极好,在京里的贵女圈中也是数得着的,眼界自然就高。虽说季泠和季乐来了嘉乐堂快一个月了,但平日里贞珍和静珍跟她俩说话的次数手指都数得过来,说到底还是瞧不上且不屑跟她们当姐妹。   为着这个,季乐下了学就练琴,等别的房间都灭了灯睡觉时,她却开始叫怀冰给她磨墨练字。   怀冰劝道:“姑娘莫太用功了,你年岁还小,哪里熬得住,仔细坏了眼睛。”   季乐却是不听,一心想尽快练出个模样来。然后就能跟着周夫子念书了,将季泠远远地抛在身后。   怀冰哪里知道季乐的“鸿鹄之志”,季乐自然也不肯对怀冰说真话,只道:“姐姐也知道我才来府里,以前什么都没学过,只能笨鸟先飞,才好跟着周夫子习文。”   怀冰算是看出来季乐的性子太好胜,也不便多说,只变着方儿劝道:“那边儿的早早就睡了,姑娘也莫要太辛苦。”   季乐如今是住在嘉乐堂的抱夏里,所谓的那边儿的就是指季泠的碧纱橱。   季乐只笑笑,朝怀冰道:“我怎么能跟泠姐姐比,她是先来的。”   怀冰暗自摇头,季乐也太好强了,这性子虽然不算坏,但将来只怕要吃些苦头。 第十章   早起井边打水时,芊眠遇着怀冰,一边绞着轱辘一边道:“昨儿夜里你们那边怎么那么晚还不熄灯啊?我半夜起来解手,灯都还亮着。”   怀冰打着呵欠道:“乐姑娘在练字呢。”   芊眠愕然,“那么晚还练字?”   怀冰点了点头,不过她既然做了季乐的丫头,自然是主子好,她才好,于是道:“我瞧你们倒是早早儿就熄了灯,泠姑娘是不是也太心大了些?”   若非怀冰和芊眠素来交好,她也不会跟她说掏心窝的话,“咱们乐姑娘可是卯足了劲在赶,万一泠一姑娘被甩太多,只怕老太太跟前也不好看。”   芊眠叹息一声,“可不是么?但是我那位啊,成日睡不够似的,晚上吧练一会儿字,就开始打呵欠。嘴也笨,不像乐姑娘那般会讨老太太欢喜。”   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两人嘀咕了一阵子,便各自打了水回屋里开始伺候季泠和季乐起床梳洗。   这其实真是怪不得季泠,她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瞌睡多很是正常。这个年纪本来也就该多睡一睡,将来个子才长得高。且她的性子也不如季乐那般好强,季乐赢过她,她也不会不高兴。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压根儿没什么上进心。   被周容敲打过之后,季泠心里也暗自下定决心,回去得多练练字,可她到晌午时就又开始犯困了。   下午习琴时,周容惊讶地看着季泠的琴,“这是玉壶冰?!”   季泠点了点头,丝毫不奇怪周容如何会一眼就瞧了出来。才女就是才女,周容对琴又极其喜爱,历代名琴几乎都如数家珍。   季乐旁边插嘴道:“嗯,是寔表哥送泠妹妹的。”   周容暗自叹了口气,没想到送一个收养的小表妹,楚寔都这般大方。楚家的底蕴的确不是她们周家能比拟的,当然这可能也不关楚家的事儿,只是因为楚寔交游广阔有本事而已。   “不过说起寔表哥,他最近却是有桩极不如意的事儿,老太太为了这件事今日连个笑脸都没有呢。”季乐道。   “啊,什么事儿啊?”周容关切地问。   季乐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容姐姐不知道么?跟寔表哥定亲的葛家大姑娘昨儿没了。”   “呀!”周容忍不住身体后仰地惊讶出声,可她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同情之色。   季乐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周容的心思。因为每一次但凡她提到楚寔的时候,周容总是会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季乐虽然才九岁,但她和季泠一样,进楚府前,家里人再三叮嘱的都是要伺候好老太太,讨了她的欢心,将来就能寻门好亲事。所以在她们这个岁数都已经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了。也隐约知道了情窦初开是什么意思。季乐看周容就是如此。   所以楚寔未婚妻没了的事儿对楚府不是好事,但对周容来说听了肯定高兴。果不其然,周容对季乐的偏爱又多了一分。   季泠虽然也敏锐地知道周容大约喜欢楚寔,可她就从没想过要利用周容的这种心理。   “大公子想必会很伤心吧?”周容像是自问地道。   这个季泠和季乐就无从得知了,因为昨天晚上她们都先离开了,后来也没再见过楚寔。   季乐好奇地道:“容姐姐,寔表哥见过葛家大姑娘么?我听说她并不在京城啊。而且这亲事不都是家里长辈定下的么?”   周容道:“这你就有所不知道了。虽说婚姻之事,乃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毕竟是人一辈子的事儿,所以但凡有身份的家里,定亲时都是要先相看对方的。听说,当初葛家大姑娘乃是大公子自己相中点头,才定亲的。”   末了周容又感叹一句,“也不知葛家大姑娘是何等出色的女子,哎,大概是红颜薄命吧。”   在周容担心楚寔会伤心时,他的母亲苏夫人以及老太太自然也会有同样的担心。   嘉乐堂里苏夫人道:“娘,你看葛家大姑娘是个没福的,她去了那大郎的亲事怎么办?是不是要重新相看了?”   老太太没想到葛家大姑娘才去,苏夫人就在打这主意了,“这不太好吧?葛大姑娘这连山都还没上呢。”   苏夫人道:“娘,我知道,我哪儿能那么不懂事啊,就是先暗暗看着。这次春闱,大郎的先生都说他是极有把握的,连三甲都有望。我还是想着要双喜临门。我也怕大郎为葛姑娘这件事静不下心来,当初毕竟也是他相中的。”   老太太默默地不说话,显然苏氏的理由没说动她。   苏夫人叹了口气,这才忸怩道:“我跟娘说实话吧。这科场的事儿,谁也不敢保证。我是怕,怕大郎他……”   苏夫人是怕楚寔万一名落孙山,那说亲时就不好挑人了,也挑不到真正的高门闺秀了。她想趁着现在大家都看好楚寔时相看儿媳,先定下来,那样楚寔不管能不能高中就都不会影响亲事。   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苏夫人的意思,但她对楚寔极有信心,“不过这样还是不好,以大郎的才学,便是今科不中,下一科也是少不了的。若是未来的亲家因为这个就看不中大郎,那是他们的损失。”   苏夫人道:“娘,这只是其一,大郎考不中我担心,但是考中了我也担心。我是怕到时候太多人看中大郎,有些人家又不好推拒。”   这话一下子就砸到了老太太的胸坎上,虽说她们家出过两任太傅,但人走茶凉,现如今家里官职最高的楚大老爷也不过在督查院任职,还不是正职,在皇帝面前能说的话也有限。   若真是有那没有根底的新贵的浅薄人家看中了楚寔,碍着官职,推拒就会得罪人。   老太太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苏夫人的提议,但切切嘱咐她别太露痕迹了叫葛家觉得心寒。“总要等葛大姑娘过了头七才能说这事儿。”   “自然。”苏夫人道,“大郎昨儿晚上就赶去河南府了。”葛家就在河南府。“他走的时候说了,得帮着葛家将葛大姑娘的亲事料理完了才回来。”   老太太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大郎向来做得极好。”尽管楚寔本质上跟谁都保持着距离,可但凡是接触过他的人,就没有不说他好的。这样的人要么是真的好,要么就是极会操纵人心。   苏夫人点点头,又忍不住埋怨道:“这葛家也不知怎么养闺女的,那么大个人了,说没了就没了,真是……”苏夫人没说完的话是:真晦气啊。眼看着楚寔就要下场参加会试了,未婚妻却没了,难免不会让人觉得有阴翳。   从葛家大姑娘没了,楚寔去河南府之后,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明显减少了许多。   而季泠和季乐也迎来了她们的第一份月钱,跟楚府的贞静婉淑四位姑娘一样,每月二两银子。   季乐问季泠道:“泠妹妹,你这月钱想用来做什么啊?”   第一个在季泠脑子里升起然后一直盘旋不去的就是她大姨余芳的模样。季泠心里有一个她觉得十分不切实际的想法,可她就是想去做。但做不做得成却不是她能决定的,所以她现在也说不好,只能对季乐道:“我还没想好。”   季乐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季泠果然是防备着她的,但表面上季乐却灿烂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呢,而且全由我支配。我呀,晚上就想吃顿夜宵,而且一定要点蹄花汤。”说着说着,季乐还夸张地吸了口口水。   “真是想起来就流口水儿呢,雪白的猪蹄儿,配着雪豆,软烂、耙呼,再蘸点儿王厨娘调制的酱油水,别提多解馋了。”季乐向往地道。   季泠被季乐说得也都快吸口水了。她和季乐家境都不好,在家里时哪里吃过什么油水儿,满以为进了楚府每日可以大鱼大肉,可惜却事与愿违。她们一日三餐除了午餐在可园用以外,其余都是跟着老太太吃。   老太太这个年纪要养生,讲求清淡,通常都是吃素多,吃肉少,有时候甚至比穷人家还更见不到油星子,这如何能让季泠和季乐不馋嘴?   但是馋嘴也没有办法。在楚府虽然不愁吃,可若是要挑嘴自己加菜,却是得自己掏钱给厨上的婆子,才能吃到的。因为厨房里的东西也是有定数的。   而老太太吃的是小厨房,由王厨娘掌厨。王厨娘也只伺候老太太的吃食,做了晚饭之后她就歇息了,再不会动手。因为老太太为了养身也从不吃宵夜。   大老爷当初在南边当按察使时,为了孝敬老太太,特地从扬州请了王厨娘千里迢迢送进京来伺候老太太。王厨娘从盐商家里出来的,自然什么水陆奇珍都会整治,但这还不是她最大的本事。   王厨娘几乎擅长天南地北的各种菜肴,其本事则是于平淡处见功夫,不用山珍海味,做的都是家常菜,出自她手却别有上等滋味。   别说季乐和季泠请不动王厨娘,便是楚寔想吃王厨娘做的菜也只能来老太太这儿蹭。是以季乐所谓的蹄花汤也不过是由大厨的婆子做的,自然要掏银子。   到了晚上,果不其然,季乐就叫了碗蹄花汤,还将季泠叫了过去一起吃。季泠是想谦拒的,可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拒绝得了蹄花汤的诱惑,被季乐多劝几次也就坐下了。吃得那叫一个香啊。   季乐道:“好吃吧,明晚你也可以叫一碗蹄花汤呢。”   季泠听得懂,季乐这是在暗示她要礼尚往来,可她就那么二两银子,还另有用处且极度不够呢。季泠闻言只能惭愧地低下头。   季乐看着季泠貌似打趣地道:“泠妹妹,你留着银子不肯用,是不是在给自己存嫁妆呢?” 第十一章   季泠被季乐说了个大红脸,连连摇头否认,她原以为自己就算早熟的了,却没想到季乐年纪这般小,居然就开始惦记嫁妆的事儿了。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然早慧早熟。   可园里念书,是每逢五、十就休息的,而楚府的月钱通常都是在月初发,第二日恰好就不用去可园。   季泠和季乐陪着老太太用早饭,都吃得笑眯眯的。不过季乐因为天生有些胖,现在年纪小还能叫娇憨,但府中的贞静婉淑和季泠都是窈窕身段,她自然羡慕不已,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长了,所以吃饭比较克制。昨日的蹄花汤算是打牙祭,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内。   反观季泠就不同了,她想起以前,她爹她娘为了省一口饭菜给她和弟弟吃,自己经常饿得舀冷水喝来抵饿,所以格外地珍惜食物,也更是享受食物带给她的满足感。   而且王厨娘做的糕点实在是太好吃了,芙蓉糕、紫米糕、核桃酥都是人间至美,季泠吃饭的时候嘴角就压不下去,眉眼弯弯的,按老太太的话说,那就是季泠吃饭的时候仿佛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候似的。   吃早饭前本来季泠还有些犹豫,可吃过早饭后,她就再没有迟疑了,打定了主意,同芊眠说了。   芊眠听了大吃了一惊,“姑娘可想好了?你如今养在老太太跟前,哪儿需要学那个呀。”   季泠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恳求道:“芊眠姐姐,你就带我去吧。”   嘉乐堂的小厨房,就设在侧院,穿过西厢房山墙边的宝瓶门便是。王厨娘因得老太太看重,整整一个小院都拨给了她。   北屋是王厨娘的住处,东西厢是库房和厨房,南边则堆些柴碳等杂物。   季泠进院子时,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这才迈步往前走。这会儿院子里没什么人,因为刚用过早饭,午饭还没开始张罗,因此除了一、两个熬汤的婆子在厨房边上一边唠嗑一边看火外,其他人都在小歇。   那两个婆子一见季泠带着芊眠进来,彼此对视一眼,不明白这个时辰季泠怎么会来。刚吃过早饭,按说也不是要点心的时候。   芊眠知道这个时候王厨娘定然是在屋里歇息,所以直接就往北屋走。两个婆子便站在屋檐下伸长脖子想看热闹。   王厨娘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春韭刚洗过头在廊下晾头发,见季泠过来便迎了上去,“泠姑娘、芊眠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   芊眠道:“春韭,能不能请你帮我们通传一声,就说泠姑娘有事求教王厨娘。”   春韭愣了愣,芊眠这话说得太正式了。虽说季泠只是个远得不能再远的表姑娘,但既然进了嘉乐堂,那就是主子,哪怕王厨娘很得老太太的眼,但毕竟是仆非主,可当不得芊眠说的“通传”一词。   “瞧,姐姐说的,快进屋坐吧,我这就去叫王婆婆起来。”春韭道。   王婆婆就是王厨娘,她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当初之所以愿意跟着大老爷进京,也是因为年纪大了,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不愿再漂泊。   其实王厨娘这会儿并没歇下,季泠是掐着点儿来的,这些时日她早就暗自留心了王厨娘的作息规律。“不用,春韭姐姐,王婆婆伺弄早饭肯定累了,让她歇着吧,我在这儿等她就行。”季泠道。   “那怎么行?”春韭作势还是要进屋,却被季泠拉住。   “姐姐快别忙了,咱们说会儿话吧,反正我也无事,等等也无妨。”季泠道。   春韭这才没进屋,因为她心里也知道,其实王厨娘歇息时,是很不喜欢被打扰的。   “姑娘这是找王婆婆有什么事儿啊?”春韭道。   季泠也没瞒着春韭,她有求于王厨娘,也不能直愣愣地就上门来,万一事情不谐,今后大家都不好见面,所以正好借着春韭在里头传个话。   “春韭姐姐,我是想跟王婆婆学厨艺,老太太的生辰在冬月里,我也不知该送她老人家什么寿礼。就想着能尽一份心力,在老太太生辰时给她亲手做道菜。”季泠道。   但这其实只是季泠嘴上说的话而已,她真实的想法却是为了余芳。她大姨和姨父在京里做的是吃食生意,每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连个铺子也置办不起。做的又是最普通的吃食,只能赚个辛苦钱。   从第一次吃到王厨娘做的饭菜后,季泠心里就一直想,如果她姨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生意肯定能极好,那样就能赚钱给她的大表哥、二表哥娶媳妇了,她自己也不用再那么辛苦。   当然季泠也没那么心大,要把王厨娘的本事都学完,她就想着自己哪怕只能学一样,比如芙蓉糕、核桃酥之类的,能教给她大姨谋生那就极好了。   春韭笑道:“呀,这离冬月还有好几个月呢,你倒是有孝心,这么早就开始张罗了。你怎么想着要给老太太做菜的呀?”   季泠腼腆地道:“我的一切都是老太太给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唯有一片心意。”   春韭看了看季泠又笑道:“可是泠姑娘,你还太小了些,站在灶台边上比灶沿也高不了多少,怕是锅里的菜都看不见。”   “我可以搭凳子。”季泠急急道。   春韭笑出声来,朝着芊眠道:“看来泠姑娘什么都考虑好了。”   “春韭姐姐,我真的是诚心的,绝不会半途而废。”季泠表决心道。   “可是成日里围着灶台转,衣服上就会沾染油污,有时候手上还会烫起油泡,可辛苦呢。姑娘是尊贵人,何必学这个。你若是想尽孝,给老太太抄抄经书也好啊,我听说老太太侍佛最诚了。”春韭道。   “春韭姐姐,你也知道我是穷人家里出来的,我不怕吃苦的。何况我觉得厨艺也并不比琴棋书画那些技艺就差,能叫人吃上好吃的东西,是多开心的事儿啊。”这会儿季泠的嘴倒是不笨了,实在是因为她太想学了,而且也是打从心底喜欢厨艺,没觉得是不入流的事儿,什么尊贵人就不能学了。   春韭倒没想到季泠会这般说,一点儿没顾忌她的出身。这就不像季乐了,自打进了府,她就不乐意听别人提她以前的家里,好像她天生就是楚府的表小姐似的。   季泠这一点投了春韭的脾气,她也知道季乐嘴巴甜,得老太太喜欢更多。背后的丫头、婆子碎嘴时都那么说,她看季泠巴巴的看着她,想着这位泠姑娘的境遇未必就比她一个丫头好,心里便想着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到王厨娘起身时,春韭进去伺候,便将季泠的来意说了,又拣了不少好话说,“我瞧她挺诚心的,也是为了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总不好推拒。”   王厨娘摇了摇头,不悦地道:“你怎么什么事儿都揽?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跟着老太太将来大好的前途,是要做富家少奶奶的,学什么厨艺啊?”   春韭可怜兮兮地道:“婆婆你冤枉我了。泠姑娘毕竟是主子,她诚心要见你,我一个小丫头难道还拦得住?而且,王婆婆,泠姑娘说的话也挺有意思的。她说技艺不分上等下等,并不觉得厨艺就比琴棋书画差,还说能叫人吃上好吃的东西,是很开心的事儿呢。”   王厨娘默默地听着,不曾想季泠还能有这般见地,她一辈子喜欢厨艺,专研厨艺,最喜欢听的就是别人敬重厨艺。可是在这深宅内院里,大部分都是瞧不上厨艺的,甚至不当它是艺。   即便是当初在盐商家,她们这些厨娘也不过是那些人斗富的玩意而已,那些人就知道胡吃海喝,哪里细细品过。   待春韭给她梳好头,王厨娘这才理了理衣袍出去。   虽然季泠已经在嘉乐堂住了一段日子了,可这却还是第一次见王厨娘。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每个人说到厨房的时候总忍不住联想到油污。可第一次见王厨娘的人绝对想不到她会是个厨娘。   她五官虽然普通,但人却十分白净,尤其是到了她这个年纪,五十来岁了还能这般白净,脸上连大褶子都不怎么见,是很叫人纳罕的事儿。老太太比王厨娘大不了多少,还养尊处优,却也没王厨娘这般不显老。   王厨娘的衣裳很整洁,头发也梳得光光洁洁的,不像厨娘,倒像是周达武家那样的陪房媳妇。   季泠一见王厨娘出来,就迎了上去,叫了声“王婆婆。”   王厨娘道:“泠姑娘,先才春韭都跟我说了你的事儿。我回头就拟个单子给你,你挑一道菜,我来教你做,你冬月前应该能学会的。”   季泠看着王厨娘,停了半晌,这才从身上的荷包里将那二两银子取了出来,然后郑重的捧到额头上,面向王厨娘道:“王婆婆,我不是只想学一道菜,我还想当你的徒弟。这银子就当是我的束脩,求王婆婆不要嫌弃。” 第十二章   “呀,这可是咱们泠姑娘第一个月的月银呢,晚上想吃蹄花汤,直流口水都没舍得拿出来加菜。”芊眠及时地帮季泠说话道。   其实二两银子哪里看得进王厨娘的眼,她在楚府一个月就是二十两银子,跟苏夫人、章夫人的月银都是一个级别的。当初在扬州时,她也是小有积蓄的。   不过礼轻情意重,季泠这第一个月的月银的确还是让王厨娘有些感触的。看来是个诚心学艺的,可惜了,却是老太太跟前养的姑娘,哪里能一辈子跟着她走厨艺这一条道。   “泠姑娘严重了,就是教你几道菜。哪里就当得你师傅了,你今后是有大造化的人,可不能拜个厨子做师傅。”王厨娘依旧还是在推拒。   季泠心里虽然失望,但来之前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知道日久见人心,王厨娘现在不相信自己是诚心学厨的,但以后肯定会信的。   这件事急不来,季泠便退而求其次道:“那王婆婆,你每日做饭时,我能不能在一旁看着,我绝对不会打扰你的。”   王厨娘总不能对个小姑娘太不近人情,便道:“自然可以。”   季泠闻言灿然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王婆婆。”她笑着将那二两银子放到王厨娘旁边的桌子上,转身就往外走。   王厨娘道:“泠姑娘,你的月银。”   季泠回身道:“王婆婆,你就收下吧,我迟早会让你看到我的诚心和决心的。”   王厨娘笑着摇了摇头,对春韭道:“收起来吧,等晚上空了你再去泠姑娘屋里还给她。”   春韭点头应了。   季泠在小院求王厨娘的事儿不是秘密,不一会儿就传到了老太太和季乐的耳朵里。   老太太拉着季泠道:“泠丫头,我听说你今日去求王厨娘收你为徒了?”   “是。”季泠答道。   “我知你是一片孝心,但是做什么不好,怎么就想着要做菜?那多辛苦啊?不说别的,光是砧板上的功夫就够一个人学十年的了,练得手上都是老茧。”老太太道,“快别学了。”   季泠知道自己如果想学厨艺,是必须得到老太太同意的,否则王厨娘绝对不敢擅自收自己为徒。她心里着急,很想学季乐那般,张嘴就能说出好主意来,可她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法子来,她也不习惯说谎,于是只好低下头说实话。   “老太太,我除了想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以外,还想跟着王婆婆学点儿本事,然后教给我大姨。”季泠道。   季泠这话一出,旁边听着的南蕙和芊眠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老太太,季乐听了心里更是大呼季泠是个笨蛋,这样的话如何能对老太太说。   老太太对她们多好啊,居然还养不熟季泠,季泠心里就只惦记着她大姨了。季乐虽然也惦记自己的爹娘,却是一句也不敢提的。   季泠也大约意识到了自己的实话会开罪老太太,又赶紧补充道:“老太太,我大姨真的很辛苦,每天只能睡一个时辰,就得起来泡豆子,我就想着王婆婆做的糕点太好吃了,如果我大姨能会一种的话,生意就能很好了,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季泠惭愧地低下头,“我总想着,我在府里跟着老太太享福,可我大姨却还那么苦,我心里就难受。”   老太太摸了摸季泠的头,“好孩子,你能有这份心,足见你是个有良心的。那我也不阻止你了,好好跟着你王婆婆学点儿方子,教教你大姨。不过我不能替你王婆婆做主,有些是她的独家秘方,你还得问问她能不能外传。”   季泠欢喜得眼泪都出来了,哽咽道:“老太太,谢谢你,我,我是不是太没良心了?你对我这么好,我却还惦记着我大姨?”   老太太将季泠搂入怀里道:“胡说,你重感情我反而更喜欢,哪里就没有良心了。忘了自己的根的,那才是没良心。”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季乐只觉得老太太的话句句都扎在自己心上。她不是不想她爹娘的,可她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还没站稳脚跟,还得跟季泠争宠。   季乐心里忍不住冷哼,心想还真是不叫的狗会咬人,别看季泠平日不怎么啃声,没想到却想了这么个法子讨老太太的欢心,还不忘踩自己一脚。只是这法子未免也太笨了,学厨艺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啊?一身弄得油腻腻的哪里是大家姑娘会做的。只要她们能讨好老太太,将来即使嫁人,嫁的定然也是不需要自己下厨的人家。   不过季乐自然不会让季泠专美在前,她上去搂住老太太的手臂撒娇道:“老太太,那我岂不是显得太没良心了,我拿着月银第一个想的就是吃完蹄花汤。”   老太太被季乐逗得笑起来,“你个馋猫。你泠妹妹是心思太重,你正好相反,性子娇憨。如今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是想吃什么就该吃。之所以给你们月银也是为了这个。”   老太太又回头对季泠道:“你的月银以后自己留着吧,若是王厨娘答应传授你厨艺,以后的束脩我来出。”   季泠点头称是。   季乐心里也乐,知道老太太对季泠还是有些意见的,不然不会说她心思太重。   晚上季乐对季泠道:“泠妹妹,还是你想得长远,这离冬月还有三个来月呢,你就想着老太太的生辰了。跟着王厨娘学艺,既可以孝顺老太太,又能帮你大姨。我就是太笨了。”季乐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老太太生辰的时候,你说我送什么好呢?”   “我暂时也想不出。”季泠道。   “我看老太太侍佛极诚,不如我给老太太抄一本经书吧,你觉得怎么样?”季乐道,其实这个点子早就在她脑海里了,今日只是找到机会说出来了而已。   “这自然极好。”季泠道:“老太太肯定高兴。”   “嗯。”季乐眉眼弯弯地点点头。其实她告诉季泠自己要抄经书,就是怕季泠吃不下厨艺的苦,最后掉过头来跟她争着抄佛经,那就麻烦了。如今她说出来了,以季泠的性子肯定会不好意思跟她争的。   季乐拉住季泠的手笑嘻嘻地道:“泠妹妹,咱们这样真好,什么都有商有量的,就不会起冲突,闹矛盾了。给老太太送生辰礼也不会重样儿了。”   季泠也点了点头,少些争斗,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又过了几日,秋意加深,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季乐捧出一条抹额递到老太太跟前,颇为害羞地道:“老太太,天气冷了,我给您做了条抹额,我知道我手艺不如南蕙姐姐她们,可这是阿乐的一片心意。”   怀冰在旁边补充道:“回老太太,这布料是乐姑娘用自己的月银托容姑娘买的,花样却是乐姑娘自己画的、绣的,那毛料也是用姑娘第一个月的月银买的。”   季乐的绣工的确不如南蕙等大丫头,不过她毕竟才九岁,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穷人家的姑娘在家时总是要学着做许多东西的。   老太太欢喜得不得了,连说了三声“好”,“难为你有心了。”说着老太太就转头对南蕙道:“来帮我把抹额取了,戴阿乐给我做的这个。”   老太太哪里就缺了抹额,不过是为了照顾季乐的心意。这抹额她其实也就戴了这一个晚上,以后都好好的收着,但季乐的这份心意她却是极满意的。虽说老太太能理解季泠,但到底还是季乐这种一心想着她老人家的更叫人欢喜不是?   季泠羡慕地看着季乐,她总是能想到法子讨老太太开心,不像自己,总是没办法逗人笑。不过看着老太太开心,季泠心里也开心。听说心情好的人活得长久,她只但愿老太太能长命百岁。   接下来的日子,季泠几乎一心扑在了厨房里。虽说在念书、练字和习琴上她也都没落下,但也仅限于完成周容布置的课业,并不如季乐那般用心。   因为季泠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厨房,一进去心里就开心,她自己也曾暗自叹过气,但她念书和写字的天赋就那么点儿,自己心里有数,除非付出比寻常人多几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勉强够着才女的边,或者都还够不着。   季泠也就死了那条心,她看得出季乐十分好强,也不愿跟她抢那个风头。   于是乎,季泠每日早早地就起了,带着芊眠去王厨娘的侧院。   深秋已过,初冬已经开始飘雪,离开温暖的被窝早起可算得上是折磨人的事儿了,但季泠还是坚持了下来。   王厨娘见天没亮季泠就起身又到了侧院,心里也有些惊奇。她本想着这人做事儿啊,很多都是鸡公屙屎——头节硬,日子久了自然就打退堂鼓了。小孩子家家,又没迫于生计,哪儿能受得了长期吃苦。   却没想到季泠已经坚持了小半月了。   季泠打着哈欠,坐在厨房角落的高椅上,这是王厨娘特地给她找来的,方便她看,又能让她不到处跑省得受伤或者给人添麻烦。   季泠一个早晨就乖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个自己裁纸做的小本子,并一只炭笔,不时写写画画。   芊眠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见上面不是圈就是点,也不知季泠在记什么。“姑娘这是记什么啊?” 第十三章   季泠道:“记我学的东西呀。只是太快了,来不及写字儿,所以就简单画点儿圈、线代替。”   芊眠点了点头,因为不感兴趣,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   “芊眠姐姐,我在这儿不会乱走的,你忙别的事儿去吧。”季泠道。   前些日子芊眠都是不敢离开的,不过日子久了,她见季泠真的沉得下心来,也的确不会乱走,于是就放了心。   芊眠见厨房里一时半会儿也准备不好早饭,没再推脱,只道:“那奴婢就去给姑娘准备早饭时穿的衣裳去了。”这会儿季泠身上穿的是她在她大姨家穿的那身旧衣裳,因为害怕在厨房把她其他衣裳给弄脏了,因为她也没几套衣裳可换。   楚府制衣是有规矩的,一年四季,姑娘家每季四套衣裳,想多做就得自己掏银子。季泠和季乐进府时,没赶上制衣,好在苏夫人开了库房给她们拿了几匹布,新做了两套衣衫。再加上贞珍或者静珍、婉珍的旧衣裳,只能勉强算是换得过来。   因为楚府可不像季泠的大姨家,衣裳讲究日日换洗的。以前家里穷,季泠夏日的时候都是白天穿的衣服,晚上洗,第二天再穿,而冬日的衣裳太厚,外头的棉袄通常都要穿一个冬的。到了楚府,便是冬日外头的大衣裳也要一日一换,季泠一开始还真不习惯。   季泠朝芊眠点了点头,“嗯,等王婆婆的早饭做好了,我就回去。”   芊眠走后,王厨娘就进了厨房开始备菜,这两日顺便也会开始指点季泠两句了。虽说季泠嘴笨,说不出什么讨喜的话,但她胜在模样实在生得娇俏可爱,白生生的叫人看了就觉得眼睛仿佛被春水洗过一般舒服,加之人又乖巧,王厨娘对她也生了些好感。   “这芸豆性平、味甘,有温中下气、利肠胃、益肾补元的功效,挑选的时候要选豆荚饱满的,表面要平滑不能有虫痕。”王厨娘捻了一粒芸豆递给季泠把玩。   季泠需要的正是扎实的基本功,因此学得格外用心。   久了之后,王厨娘还会出其不意地抽查季泠,“用草豆蔻有什么避忌么?”   季泠一点儿没迟疑地就答了出来,“草豆蔻温中、祛寒、行气、燥湿。适宜脾胃气滞、食欲不振者,不过阴虚血少、胃火偏盛者不宜。”   王厨娘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教徒弟最心烦的就是教了个笨徒弟,凡事教三遍都一问三不知,再好的脾气都会被气得吐血。而季泠从来不会让她教第二遍,这般聪慧,于厨艺上也算有天赋,王厨娘自然喜欢。   待考过了这些,季泠有些跃跃欲试地道:“王婆婆,需不需要我切菜啊?当初在家里时,我也经常帮我姨切菜呢。”   王厨娘道:“行,让我看看你的刀工。”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季泠从五岁开始就已经帮着家里做饭切菜了。她力道很均匀,手脚也麻利,“哆哆哆”地切着大白萝卜,片薄而基本均匀,虽然还够不上王厨娘心里的最低标准,但对八岁的小姑娘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王厨娘点了点头,“姑娘以后不必学切菜的。”   季泠一惊,焦急地看着王厨娘,“王婆婆,是我做得不好么?”   王厨娘摇了摇头,“不是。学厨艺也是分主次的,我见泠姑娘的意思,还是想掌勺,若是专注在菜板上反而会主次不分。何况将来姑娘即使要下厨,厨上也有厨娘会帮你备菜,你所需要的只是要练就一双厉眼,能分出食材的好坏老嫩新鲜与否来,再就是把自己的手保护好,要能一摸就知道食材的特质,此外嘴巴也要养好,得品得出菜色的好坏来,一尝便知道缺什么味儿,要加什么调味料。”   季泠听了直咋舌,厨艺一道果然博大精深。“我都听王婆婆的。”   “那好,让我看看你的手。”王厨娘拉过季泠的手仔细看了看。“嗯,姑娘的手上有些陈年老茧,这可不好,得好好养养,平日里能不动手的时候也就少动手。”   季泠以前从来不知道当厨娘还要保护手的,在她的印象里,厨房里的人手都是粗糙不堪的,很多人指甲缝里常年都是油脂。可是她也看到了王厨娘的手,她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手却白白嫩嫩的跟二十来岁的妇人差不多,比老太太的手都保养得更胜好几筹。   只是王厨娘的手在人前总是袖在袖子里,所以很少有人会留意到。   “姑娘下了学,晚上来我的侧院一趟吧。”王厨娘道。   季泠忙应下了。到晚上王厨娘歇着时,便去了她屋里。王厨娘从一个黑漆嵌螺钿的匣子里取出一个小的嵌百宝匣子,里头装的是小刀、小剪、小锉、小刷子,还有长钩针、翎子管、田螺盒式的指缘油瓶,一律白银色,十分新奇。   王厨娘道:“这些都是海那边的东西。我在扬州的姐妹托人带过来的。”   王厨娘让芊眠打了盆水来,让季泠把手泡在热水里,亲自示范,用小刷子把季泠的手指和指甲都刷洗了一下,然后再用比茶杯大一点的玉碗盛上热水,滴了几滴不知名的油,让季泠泡指甲。待指甲软了后,再把它往直了矫正了一下,不端正的地方用小锉锉端正,再用小刷子把指甲内外都刷了一遍,用翎子管吸了那指缘油涂抹在指甲缝里,再用手开始摩挲季泠的指缘帮助那油吸收。   季泠好奇地道:“王婆婆,这是什么呀?”   “这是专门保护指甲缝的,不生倒剪皮。以后啊你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洗、浸指甲,再抹这些。”话虽然是对季泠说的,可王厨娘明显是在吩咐芊眠。   芊眠赶紧道:“奴婢记下了。”她今儿也算是开了眼界了,连保护个指甲都有这么多讲究,何况王厨娘还就只是个厨娘而已,却比老太太和两位夫人在这上头都更讲究。   季泠问道:“王婆婆,保护指甲都需要这么多功夫的话,那手又要怎么保护呢?”厨娘的事儿不能不沾水,可水沾得多了,冬天手就容易皲裂。春天的时候虽然会好,但手指关节那些年生久了可能都会变形或者变粗大,但王厨娘的手却是比周容那样弹琴的手还来得纤细、修长。   “这是自然。你的手底子差,费的功夫会多一些。”王厨娘道,“好在你年纪还小,或许还能纠正回来。”   其实季泠的手已经不差了,天生丽质,哪怕以前每年都生冻疮到现在也依旧好看,何况芊眠还经常拿牛乳给她泡手。可这些看在王厨娘眼里,居然就成了极差了。   “我先教你一套养手的动作,能让你手指更灵活,也更修长。”王厨娘道,然后就开始当着季泠和芊眠的面做师范。先是十指分开用指腹互相按压,“这个要做到手指关节胀痛为止,每日都要做。”再然后就是绕着手指打圈、拉伸之类的动作,每一根手指都需要做到。   季泠学这个却是极快的,王厨娘做了一遍她就领悟到了要诀,穴位点得也很准,芊眠就差了许多,私底下练了半个多时辰都还有些点不准。   最后王厨娘又给了季泠两个不起眼的一白一褐陶瓷罐子,“这白的罐子早起用,褐色罐子里的护手膏晚上用,晚上用过之后得带上手套睡觉。若是喜欢,脸上也可以抹,对皮肤好。”   季泠好奇地打开看了看,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也不是姑娘们惯用的香膏。   王厨娘道:“我是厨娘,所以手上不能带其他味道,姑娘若是喜欢,也可以往里面加些香料。”   季泠连忙摇头,“我也不用香料,王婆婆,我也每日要来厨房的呢。”   王厨娘点了点头,“嗯,然后切记,每一旬都要用珍珠粉末调成糊洗一次手,搓一搓手上的死皮。”末了,王厨娘又给了季泠一个小玉盒,“这里面的膏子,你平日里净手后可以抹一抹。”   季泠听见珍珠粉末的时候脸上就显出了一丝难色。珍珠于她而言那都是极珍贵的东西了,居然还要研磨成粉末,哪里是她能浪费得起的。   “王婆婆,一定要用珍珠粉吗?”季泠小声问道。   王婆子哪里能不知道季泠的难处,“无妨,我这儿还有几颗珍珠,等明儿磨了,我让春韭给你送去。”   季泠又连忙摇头,“不不,王婆婆,怎么能让您破费呢,我,等我下个月领了月钱,我自己买吧。”珍珠也是分成色和大小的,总有那便宜的。   王厨娘道:“没事,反正为了养手,我珍珠也买得多。你若真心跟我学厨艺,就别跟我讲究,重要的是把你的手养好才是真的。”   芊眠在旁边忍不住问道:“王婆婆,你给的这些护手膏都是用什么配的呀?”芊眠也是爱美的,自然也想试试,“配一罐子得花多少银子啊?”   王厨娘道:“这么一小罐大约二十两银子吧。”   这个价格听得季泠和芊眠都是一震,这也太贵了。一罐子最多就用一个月,而季泠的月钱一个月才二两银子呢呃,芊眠就更不提了,才八百文,这还是因为她做了季泠的大丫头才提的,不然以前都只有五百文。   芊眠立即就不做声了,也不问方子是什么了。   季泠也没问,那是因为她猜想,王厨娘的护手膏定然是她自己的秘方,不会跟外人说的。 第十四章   待回到嘉乐堂时,芊眠抱着那两罐子护手膏就跟抱着个奶娃儿似的一般小心,生怕给摔了。“姑娘,这护手膏也太贵了吧?这么说来王婆婆的身家肯定丰厚着呢。毕竟她在扬州的盐商家当过十几年的厨娘呢。听说那些大盐商可有钱了,地板都铺的是金砖。”   季泠也有同感,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其实如王厨娘这样也挺好的。有一门拿手的技艺,吃穿就不愁了,到了楚府老太太对王厨娘也是看中,连苏夫人她们都不会轻易得罪王厨娘呢,老了收个小徒弟传承衣钵。一辈子还天南地北的走过,真叫人羡慕啊。   “姑娘叹什么气啊?”芊眠道。   季泠红着脸道:“我就是有些羡慕王婆婆。”   芊眠悄声道:“其实我也羡慕她。”   就在季泠努力为能成为王厨娘的徒弟而努力时,季乐甚至比她还更加用功。几乎一刻都没歇着,她每夜依旧练字练得极晚,小小年纪黑眼圈都出来了,任由怀冰怎么劝也不管用。琴也是勤练不辍的。   周容见了季乐的字,赞道:“乐姑娘的字进益极大,可见是用了苦功的。这练字也没什么窍门儿,就是一个字‘练’,练多了自然就写顺了。”   说罢,周容便将季乐交给她的字稿拿出来,个字一个字给她说起来,十分地耐心、细心。   淑珍在一旁噘起嘴巴对正低头认真写字的季泠道:“容姐姐就只喜欢季乐一个人,哎,都没功夫管我们俩了,你说是不是,泠姐姐?”   原本淑珍是跟着周夫子在习字的,奈何她的天赋实在有些差,且练字也不勤。她姨娘生怕她看瞎了眼睛,晚上都不许她动笔的。另一头又经常说些她乃是正经的楚府姑娘,字会写会认,过得去就行了,要紧的还是将来长大了懂得抓住男人的心之类的话。她姨娘觉得诗词歌赋倒是可以懂一些,嘴上总是要会说才能出头,至于写字,其实女人家成亲后又能有多少时候需要写字呢?   杜姨娘乃是扬州瘦马出身,一辈子学的都是如何伺候男人。而她也的确尝到了其中的甜头,苏夫人虽然出身名门,才高貌美,可与大老爷楚祜却是同床异梦的举案齐眉。一个月里有大半月楚祜都是在杜姨娘屋里歇着的。   淑珍耳濡目染地,自然也偏向她亲娘更多些。平日里看什么都喜欢讲美丑,对养生方子比书本可喜欢多了。也就难怪她最恨季泠了,因为小一辈里季泠的脸蛋一下就把她给比下去了。   因着淑珍在才学上只是得过且过,周夫子自然不愿意浪费功夫教她,如今周容正好在带季泠和季乐,她就干脆把教淑珍练字的事儿也推给了周容。所以如今习字课时,都是她们三人一起上的。   周容闻言抬起头看向淑珍笑道:“淑珍,我怎么不管你了?等你写完,把练的字给我看,我也会一个字一个字指点你的。”论起亲近,周容跟淑珍还是很熟悉的,她其实跟楚府的四个姑娘都很熟稔,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所以对淑珍更是直呼名讳。   周夫人是她们的夫子,加之周容又才学出众,便是贞珍和静珍,也时常同周容往来的,并不会像对季泠和季乐那般漠视。   淑珍这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她就是妒忌季乐得周容赞誉,可她自己没季乐练字练得那么勤奋,虽说比季乐多学了几年,现在字还是比季乐好的,但在周容面前却依旧是不够看的,一准儿被她挑出许多毛病来,又要挨罚。   晚上周容朝周夫人道:“娘,我是不是不该过多地教乐姑娘啊?只是她那么好学,问到我跟前我又不能不指点。可如此一来,淑珍就不高兴了。”这位却是一点儿也没提季泠的。   周夫人道:“阿容,我进府是来做西席,当夫子的,可不是给姑娘们做丫头来的。你也无需顾忌淑珍,她那心眼儿跟她姨娘学的,针尖儿大,自己笨又没有自知之明,成日就妒忌这个,嫉恨那个。你做什么都讨不了她高兴的。再说了,季乐如今既然是你的弟子,你就该教。人不能没有风骨。”   最后这句话说得就有些严重了,周容脸一红,“娘,我知道了。”其实周容不是没有风骨,只不过因为淑珍乃是楚寔的妹妹,顾忌着楚寔这一层,她对淑珍总是容让许多的。   想到这儿,周容又不禁想,也不知道楚寔何时会从河南府回来,虽说她和他素日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只要感觉他在周围,她心里就总是欢喜的。   “把她们的字拿来我看看吧。”周夫子点到即止,及时转换了话题。   周容便将今日季泠她们三个小的练的字捧给了周夫人。   “娘,乐姑娘的字瞧不出是才刚学了一个多月的人吧?”周容问。   周夫人扫了几眼之后道:“她是太急功近利了,仔细把手写坏了,以后只能当抄书匠。”   这话略显刻薄,不过周容也不以为意,她素来知道自己娘亲眼高于顶,等闲人哪里看得进她眼里。季乐就是再认真努力,也不过才学了一个来月的字,自然看不进她娘眼里。   周夫人看了季乐的字,又看淑珍的字,“都说字如其人,淑珍的字跟她的性子一般小气浅薄,都练了这几年了,字还是浮其表面,一点儿进益也没有。”   周夫人最后翻到季泠的字时,嘴上的点评却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道:“这泠姑娘的字,稳扎稳打,要是把基础练好了,手上有了力气,循序渐进,将来说不定还能见人。”   周容笑道:“嗯,她的字是比较稳。”稳,也就是不惊艳的意思。“可也是个不上进的,每日里我布置多少课业她就做多少,从来不肯多用点儿心的。”   周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你啊,还是年纪太小,看树看花而不思根。不过既然季泠不肯多学,你多看顾些季乐便是了。”周夫人说完,还有些惋惜,若是季泠肯上点儿心,将来的字铁定比季乐好许多的。   这练字啊,最要紧的就是心静手稳。   周容嘟嘟嘴,在周夫人面前别有女儿情态,这却是季泠她们见不着的,只当她一如人前的温婉。   这日不用去学堂,季泠早晨从厨房回来后,正在窗下练字,一边练字一边教身边的芊眠也认字时,季乐像一阵风就跑了进来。她这是还没真正学会大家闺秀的做派,走路别说裙摆不动了,那简直是虎虎生风,遇到一点事儿就又跑又跳的。不过在季乐这个年纪,做起这种动作,却也不难看,反而显得天真。   小姑娘在某些事儿上还有别有优待的。老太太不仅不觉得季乐不庄重,反而觉得她浑身都是活泛劲儿,很是喜欢。   “泠妹妹,老太太要给咱们做新衣裳啦,叫你去量体呢。”季乐欢喜地道。她穿的是贞珍的旧衣裳,虽说都是新的,无论是布料还是花色都不错,但到底不是量身做的,总有些不合身。   芊眠拍了拍额头道:“瞧奴婢都没想起来,算日子,的确是府里给各房的姑娘做冬衣的时候了。”   楚府是夏制秋衣,秋制冬衣。先是老太太和老爷们的,再然后是两房夫人的,还有几位公子的,如今初冬了才轮到各房的姑娘。   芊眠道:“不过今年算是晚的,大夫人手里事儿多,又遇到葛家大姑娘没了的事儿,她心里烦,估计就有些忙不过来。”   楚府没养绣娘,每季的衣裳都是请外头的铺子做,说是这样衣服的款式纹样都能更新鲜,姑娘们出门做客时,也不会叫人笑话还在穿旧花样。当然如此也能节省一大笔养绣娘的开支。   季泠和季乐都第一次这般做衣裳,刚进府的那两身是府里的丫头做的,并没多大讲究。而她们以前在家时,衣裳布料通常是从大人的旧衣裳上拆下来的,什么款式、花样都没有,能遮羞保暖就成。   所以季乐才会如此兴奋,连带着季泠也有些高兴呢。小姑娘嘛,谁不喜欢新衣裳呢? 第十五章   量身是外头的绣娘进府来量的。老太太她们的尺寸在惯用的绣坊都是存了的,所以今次嘉乐堂需要量体的就只有季泠和季乐两人。   量完体后,绣娘还带了一批布料让季泠和季乐选。季乐看着桌子上堆放如小山似的布料,眼睛都看花了,摸摸这个也喜欢,看看那个也喜欢。   季乐回头对季泠道:“泠妹妹,你先选吧。”   季泠情知季乐的性子,好强好胜,若是自己先选,选了她看中的布料,容易产生龃龉而不美。在老人家跟前,如果有吵闹,不管你是对还是错,给人添麻烦了都会叫人不喜。所以季泠道:“不,乐姐姐你先吧,长者先。”   “什么呀?”季乐走过去拉住季泠的手道:“我是姐姐,你是妹妹,自然要让着你。”   季乐越是这般,季泠就越是不肯选。“不不,乐姐姐你先选吧,我什么都可以。”   说的人是真的无心,但听的人就满不是滋味了。   季乐只觉得季泠这就是炫耀。她人生得水灵,皮肤又白,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可用得着这么强调么?   季乐自己,天生皮肤就有些黑,在家里时风吹日晒的,皮肤还粗糙。进了楚府养了一个月已经好多了,但底子还是差。季泠就不同了,虽说是乡下来的,一身皮却很白,养了这一个多月后,没想到如今简直白得放光了。两相对比之下,可不是气死人么?   老太太在旁边看着季乐和季泠彼此谦让,只觉得她们是姐妹和睦十分欢喜。   “乐丫头,你是姐姐,你先选吧。咱们府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老太太开口道。   这可正合了季乐的心意,她本就不是真心想谦让的,但她知道老太太就喜欢她们彼此友爱,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谦让的事儿。   季乐第一匹选的是天青色缠枝莲花纹的缎子,十分素雅。她这是跟贞珍和静珍学的,见她们都喜欢素雅的颜色,所以她也跟着学。虽然她其实更喜欢大红大绿一些。   接下来,季乐又分别选了鹅黄、月白、樱粉的缎子。   虽说送进楚府的料子就没有差的,但颜色基本上不会重复,毕竟这些富贵人家的女子都不喜欢跟人重色。   季乐将这几匹里素雅的缎子全选走了,给季泠留下的则是桃红、石榴红、春水碧、湖蓝的颜色,色泽都十分浓丽,相对于她的性子而言略显艳丽了些。好在季泠年纪小,穿这些大红大绿能更显得可爱。   而老太太则不由多看了季乐一眼。到底还是年纪小,心思掩盖不全。若真是谦让,好歹也得留点儿余地给季泠。可季乐一上来就全只顾着她自己的心意了。满脸的欢喜。   季乐满心欢喜地选好了布料后,又去选纹样、款式,她的衣裳既然颜色素淡了,在纹样上就更讲究,挑了不少的细节。足足费了那绣娘半个时辰的功夫才伺候好她。   而到季泠这儿就简单了,实则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眼看着就是饭点了。她直接挑了最简洁的样式,一点儿功夫也没费。   那绣娘正收拾东西要走,却被老太太留了下来。   “我这儿还有几张毛料,你看着给她二人的衣裳上用点儿,再每人做个围脖并一件斗篷。   老太太库里的毛料自然都是上等的。   季乐一眼就看中了那张雪狐皮,一丝杂色也无,任谁都知道是好东西。她看看老太太,又看看季泠,心里想着自己是姐姐,自然还是自己先挑的。   季泠倒是无所谓的,她略往后退了退,却听老太太道:“泠丫头,先才是你乐姐姐先选的,这会儿你先来吧。也不能总是小的吃亏。”   季泠道:“老太太,我没觉得吃亏,乐姐姐把好颜色都留给了我呢,既喜庆又好看。”   季乐虽然心里不乐意,脸上却还笑着道:“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回啊,说什么都该你先选了,可不能再推辞。你看那张雪狐皮,白得一点儿瑕疵都没有,多好看啊。”   季乐这般说,仿佛是在叫季泠选那白狐皮,可实则她心里知道,自己如此一说,季泠定然是不好意思再选的。   小姑娘的心思太浅薄了,在老太太这样老成精的面前哪儿兜得住。   “你乐姐姐说的不错,你选的衣裳颜色艳丽,配雪狐毛正好,这张就给你做衣裳吧。”老太太笑着道。   季乐的笑容险些就没绷住了,她万万没料到老太太会帮季泠做主。季乐心里一沉,看来她的努力还不够,老太太那儿还是想一碗水端平,并没有特别偏爱自己。   季乐不由有些委屈,她可比季泠对老太太好多了,比季泠也费心多了。   尧嬷嬷当时也在场,看着给披风、围脖挑样子的季泠和季乐,低声对老太太道:“奴婢算是看出来了,老太太你还是偏心泠丫头。”   老太太道:“我哪里是偏心泠丫头,只是她性子太好了,对乐丫头处处忍让。乐丫头虽然也好,可就是看到什么好的都想先占,我若是不出声,泠丫头只怕又要吃亏。”   “又要吃亏?”尧嬷嬷不解,“老太太你可真疼泠丫头。”   别看老太太见谁都一脸和蔼,可心里却透亮得很,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就为着云和琴的事儿,她就知道季乐多好强了。   “月珠,我疼泠丫头,也疼乐丫头。倒是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泠丫头之后又收养了乐丫头,这就是不喜欢泠丫头?”老太太问得很直接。   尧嬷嬷一时都没答上话,但实则嘉乐堂的人多少都有这么点儿念头。   老太太叹息一声道:“月珠,你伺候了我那么多年,我早就不把你当下人看待了。乐丫头是你荐进来的人吧?我总不能驳了你的面子。实则啊,我这里养一个丫头就够了,两个人总会有些小龃龉的。我呀老了,可不能时时刻刻给她们解绊子,总要一碗水端平才好。”   尧嬷嬷听了老脸都红了,“老太太,我……”   老太太拍了拍尧嬷嬷的手背,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不过乐丫头也是我自己喜欢,她活泛有劲儿,叫人看着觉得自己年纪都小了。”   说着话,玉莲前来传话道:“老太太,大公子回来啦,这会儿刚进门,说是换了衣裳就过来见老太太。”   “阿弥陀佛。”老太太宣了声佛号,“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过得一小会儿,楚寔便出现在了嘉乐堂,同老太太说了下河南府的事儿。他是等葛家大姑娘下葬之后才回来的。葛家很是承情,毕竟葛家的姑娘这还没过门儿呢,楚寔算是有情有义了。   说过了葛家的事儿,楚寔又道:“泠表妹不在么?”   季泠和季乐早在知道楚寔要来时,就带着丫头各自回了屋,好方便老太太与孙子说话。这会儿老太太见楚寔特地问起,不由奇道:“你找泠丫头有事儿?”   鸣燕来说老太太找时,季泠也是奇怪呢,“寔表哥走了么?”   鸣燕摇了摇头,“没有。”   如此季泠就更奇怪了,不过她没敢耽搁,径直去了东次间。   季泠给楚寔行了礼,就听得老太太说,“你寔表哥这次去河南府给你带了个箜篌先生回来。”   “呀。”季泠吃惊得都低呼出声了,她知道楚寔去河南府是为了葛家大姑娘的后事而,乃是正经事,却没先到他心里居然还会惦记着给她寻个箜篌先生。   其实老太太骤一听见时也吃了一惊,不过楚寔解释后,她就晓得了。   季泠看着楚寔,真不知该怎么感激他才好。她得了“归去来”,虽然心里极爱,却不能弹奏,总不能说自己在梦里学过吧?何况她梦见的也不过是一星半点,是以她一直盼着有个先生呢。   然而当世会箜篌的人虽然不少,却都不是多正经的。   当今的文人墨客多好琴、筝,箜篌之属都是末流,乃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若是想听箜篌,宫廷乐团里或有,然后便是只能往教坊等地去寻了。但楚府怎可能从教坊给她找先生。   老太太见季泠如此期待的模样,也就没再卖关子,而直接道:“珊娘,出来吧。”   “珊娘?”季泠的震惊已经无以复加。   原来真的有个珊娘。她昨儿才在梦里梦见呢,梦见一个叫珊娘的女子正在教长大以后的她弹箜篌。可没想到在梦外,珊娘这么早就来了。   待珊娘袅袅婷婷地上前给季泠行礼时,季泠才能肯定,眼前这人就是她梦里的珊娘,生得一般模样。娥眉娟娟,星眸莹莹,腰如细柳,色若春花,十分的好颜色。   “瞧这孩子,都欢喜傻了。”尧嬷嬷出声才将季泠的神智唤了回来。   老太太对季泠道:“今后珊娘就住在咱们家了。”   季泠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楚寔,怯生生地道:“可是,贞姐姐她们都没有专门的琴艺师傅,我,我……”何德何能可以有专门的先生教箜篌啊?   老太太道:“泠丫头,你别有顾虑。你珊娘姐姐也不是专门为了教你箜篌才进府的,她如今是咱们府里的客人,只是恰好会箜篌而已,你得空向她多请教请教。”   季泠虽然不知道为何珊娘会成为府里客人,但心里却松了口气,甜甜地应了。   晚上,季泠在碧纱橱里睡觉时,听到老太太和南蕙说话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说这碧纱橱有一桩好处,乃是季泠从没想到的。   碧纱橱的床上有一块木板,只要将耳朵贴近,就能隐隐听见老太太卧室里的说话声。季泠也是无意间发现的。   “老太太,大公子对泠姑娘可真上心啊,上回奴婢听他说要给泠姑娘找先生,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的呢。”南蕙道。 第十六章   老太太最是知道自己这个孙儿,“大郎从来不会随便承诺的。”   “只是今日大公子怎么会突然就把箜篌先生给带回来了?”南蕙问,“奴婢见那位珊娘姑娘生得十分貌美,可骨子里却有些轻飘,瞧着怎么像是……”   “就你眼睛尖。”老太太嗔道,“罢了,也没什么可瞒你的。那珊娘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父亲曾是灵宝县教谕,后来被江流一案牵连,珊娘也入了教坊。珊娘父亲是葛家大姑娘父亲的好友,葛家不愿落人口实,但又不愿意好友遗孤落难,就托大郎寻访珊娘,照顾故人之后。所以大郎才耽误了回京的功夫,将珊娘从那腌臜之地救了出来,暂时也找不到地方安置她,恰好泠丫头不是得了箜篌么,如此珊娘住下也算是师出有名。”   “原来如此。”南蕙道,心里也就明白该如何对待嘉乐堂多出的珊娘了。   “珊娘的身世你知道就行了,莫要四处去说。她的事儿,你多照顾安排一下。”老太太又嘱咐南蕙。   “奴婢知晓了。”南蕙道。   季泠却没想到珊娘是如此来历。一时心里不由有些怜惜她,她从官家小姐而沦落风尘,实在是不易。季泠自己也是从泥巴堆里爬出来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升起一点儿因为珊娘曾是教坊女子就瞧不起她的意思。   只是当晚,季泠便又做了个梦,再次梦见了珊娘。   不过这一次珊娘却没教她谈箜篌,而是两个人坐在一处绣花,是珊娘在指点她。原来珊娘不仅箜篌谈得好,当初在家时绣工也是一绝。   两人正讨论花样子的时候,一个小丫头忽然进来道:“姨娘,大公子回来了,说是今晚到你屋里歇,你准备一下吧。”   珊娘原本有些憔悴白的脸立即红润了起来,颇有手足无措的意思,站起身就跟季泠道歉道:“哎呀,今儿看来是挑不出花样子了,咱们明日再继续可好?”   季泠看见梦里的大季泠点了点头,开始往外走。也是这一刻季泠才发现,梦中的自己居然梳的是妇人头,这说明那时候她已经嫁人了?   可嫁的是谁呀?为何瞧着还是跟珊娘在一个府里呢?难道说她们真是那么有缘。   却见梦里那季泠正从珊娘所在的院子往外走,刚出门就看见了从游廊过来的楚寔。   季泠一下子就梦醒了。她惊讶地坐起身,心里想着,难不成在她的梦里,珊娘是给楚寔做了妾?这也倒想得通呢,珊娘生得貌美,楚寔纳她也无可厚非。   然而让季泠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如果梦里头珊娘给楚寔做了妾,那岂不是说她自己最后是嫁在了楚府?可是那为何她会跟珊娘成日里处着?   楚府里的正经夫人向来都是不会跟姨娘相处的,所以她难道不是正经嫁的人,也是做了人的姨娘?   为着这个念头,季泠如何能不吓醒?季泠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是给谁做了妾,但几乎可以猜得出,定然是跟她的脸有关。   芊眠见季泠一大早起来就对着镜子发呆,不由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话音才刚落呢,就见季泠抄起一把剪刀对着一把额发就开始剪。   芊眠可是吓坏了,“呀,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儿能随便剪啊?”芊眠吓得都快哭了,可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太太解释呢。   在芊眠说“身体发肤”之前,季泠压根儿就没听过这句话,她如今也不过就是跟着周容念了两个来月的三字经,还不算是读书人,对读书人的这一套可不太清楚。   在她们乡下可没那么讲究,头发长了碍事儿,她姨在家时,还时常帮她修剪呢。按她姨的话说,长头发费养料,也就是费吃食,人都不够吃呢,哪有余力养头发。   所以季泠可不知道自己是闯祸了,她见芊眠都哭了,赶紧道:“芊眠姐姐,你别吓,我在我姨家的时候时常剪额发的,额发长了有些遮眼睛,而且容易落到饭菜里,我在王婆婆那儿学厨艺所以才剪头发的。”   听了季泠的解释,芊眠赶紧道:“小祖宗诶,以后可不敢了,老太太看了铁定要问的。再说了,你剪的这是啥呀,狗啃的似的,你还是坐好吧,我来给你修一修。”芊眠如今也是破罐子破摔了,总不能任由季泠顶着个狗啃头出去见人吧。   不得不说,剪头发这件事上芊眠手还是很巧的,不一会儿就把季泠的额发修剪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在眉骨上呈现一个顺滑的弧形。   芊眠仔细端详了片刻道:“别说,姑娘这样剪了额发,越发显得可爱了。”   芊眠这话可没叫季泠高兴起来,反而是起了副作用。季泠本来是想剪了额发把自己的脸这一些的,这样或者就没那么多人说自己生得水灵了。   可是她现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雪白的肌肤,葡萄似的大眼睛,便是顶着瓜皮似的刘海,看着也还是可爱。   芊眠见季泠闷闷不乐,只当她是怕待会儿老太太问起来责备她。   好在老太太虽然问了季泠头发的事儿,却也没有过多苛责,只说了句,“以后可不许随便就剪头发了,女孩儿家的头发养起来多不容易啊。”   季泠忙地应了。   待从可园下了学,季泠直接就去了王厨娘的侧院。如今王厨娘已经渐渐开始教她许多东西了,俨然是把她当弟子看待了,只是还是不肯同意季泠拜师。   季泠只好更诚心一些。她也是跟了王厨娘一个多月后才发现,原来王厨娘最擅长的乃是药膳,据她说,这是她四十岁之后才开始琢磨的,如今却成了她最拿手的。   王厨娘见季泠进来,先说了句,“把手给我看看。”   季泠立即伸出了手。王厨娘拉起她的手放到眼睛跟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都看了一遍才放下,“嗯,看来你是用心保养了的。”   但凡是王厨娘说过的话,季泠都是当圣旨来看待的,一点儿松懈也不敢有的。   “春韭,灶上的汤熬好了么?盛了来泠姑娘一碗,你一碗。”王厨娘吩咐春韭道。   春韭立即应了出去,一小会儿功夫就端了两盅汤进来,乃是炖的山药胡萝卜汤。   王厨娘道:“这胡萝卜健脾和胃,补肝明目,降气止咳,山药则健脾益气,两者炖的汤虽然味道不能算极好,却能健胃消食,清肠通便。对厨娘来说,不仅手要保护好,体内也不能有恶气,否则别人一闻见你口出恶气,还怎么能相信你做的东西好吃?”   季泠和春韭听得头连连点头。   “所以这类的汤,日后你每日下了学都过来喝一盅,也不拘着总是这一样,还可以换成山楂荷叶茶、薏仁土豆汤之类的。但有一种茶你却是得常喝。”王厨娘道。   “什么茶啊?”季泠好奇地道。   “我观你有些胃热,就常喝桂花菊花茶吧,能轻体馨气。”王厨娘道。   季泠不由更奇了,“王婆婆,你还会看病啊?”   王厨娘道:“那倒不会。不过既然要做药膳,自然要懂得药理,也得知道吃你做的吃食的人有些什么身体上的毛病,才好对症食补。因此医书也得看看。如今泠姑娘字认得应该差不多了吧,也可以开始看看医书了。若是遇上不懂的,问你的先生可以,问我如果我懂的,也会跟你说。”   季泠听了连连点头,走的时候王厨娘直接塞了两罐桂花菊花茶给季泠。   季泠带回去仔细研究过一下,王厨娘给她的桂花菊花茶,其中的菊花用的是安徽亳州的毫菊,是入药的菊花里功效极好的几种之一,桂花用的则是朱砂丹桂,也是上品。如今季泠的眼力跟着王厨娘也算是大有长进了。   芊眠听季泠点评之后不由得感叹道:“以前只觉得王婆婆是厨上的人,成日里摸的都是油污,还有些不大瞧得上,现在方才知道,合该王婆婆瞧不上咱们呢,瞧她喝的茶都大有讲究。这银子都还不算啥,要紧的是咱们就算有了银子也不知道该喝啥、吃啥。”   季泠笑道:“正是呢。”   待用过晚饭,季泠写了两篇字,这才去了珊娘的屋子。珊娘没住在嘉乐堂,而是住在了园子里的一处客房里,季泠学起箜篌来就更加放松了,再不用担心在嘉乐堂弹琴吵着老太太休息。   珊娘先开始指点季泠的时候,并没想到季泠会学得那般认真,且一点就通,一通就会,简直就像学过似的。   而她一个曾经沦落风尘的女子,也没指望季泠能以弟子礼待她,别说老太太不会允许,就是她自己也受不起。可却不想季泠待她十分敬重,这种敬重里还带着亲热,并不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珊娘初进楚府原本忐忑的心一下就被季泠给熨帖了。而且季泠的话极少,从未问起过她以前的生活,这无疑让珊娘维持了一点儿尊严。她只觉跟季泠相处是极舒服的事儿,因此恨不能把周身的本事都教给季泠。   珊娘在音律上实则是极有天赋的,她是她父亲开蒙的,也从小跟着任教谕的父亲念书、弹琴,是以才学谈吐都不错。这会儿教教季泠绝对是绰绰有余。   何况季泠还发现,珊娘在音律之道上甚至比周容还更出色,只不过因为两人出身的差别,周容又有个素有才名的母亲,因此众人便都只看得见周容的才学,而从没留意过世上还有珊娘这样的人。   季泠忍不住想,难怪楚寔会纳珊娘为妾呢。珊娘温柔解语、蕙质兰心,撇开曾经的遭遇坎坷外,其他真是再挑不出缺点来的。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十七章   学箜篌之余,季泠还会跟着珊娘学一下女红,描花样子、配色、打络子乃至针法之类的,珊娘都是极擅长的。虽说珊娘如今已经十六了,可季泠才八岁,但两人相交起来颇有些忘年交的意味。   却说季泠自然每日还是去学堂跟着周容念书、习字和学琴的。   周容惊讶于季泠的琴技之突飞猛进,不由道:“泠姑娘这段时日琴练得勤么?”   季泠还没说话呢,季乐就开口道:“寔表哥给泠妹妹寻了个箜篌先生,如今泠妹妹每天下学都要跟着珊娘学箜篌呢,这音律大约是一通百通的,所以泠妹妹的进益才这般大。”   “啊?大公子给你专门寻了个箜篌先生?”周容惊讶得无可复加了,心里却又有些酸涩,一个寄养在老太太膝下的穷亲戚楚寔都那般上心,为何对她却无一丝特别?   季泠点了点头。   周容看季泠的神情就有些变了。她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却又瞬间就否决了。季泠才多大点儿啊,五官都还没张开,再好看也是个小姑娘,而且女大十八变将来还不定是变美变丑呢。楚寔是万万不可能对个小丫头片子动心的。   那周容就有些想不出楚寔为何那般看中季泠了。又是送季泠“玉壶冰”,又是请箜篌先生的。   实则季乐也是有些没想明白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可她总觉得楚寔待季泠要比自己重视许多的。   这事儿季泠却没其他人那么多心思,她知道楚寔对自己好,只因为她是嘉乐堂的人,他待自己好,就是想让自己加倍地伺候好老太太。   日子一转就到了腊月里,尧嬷嬷前些日子生了场病,这刚好了,因此进府来跟老太太说说话,也省得她惦记自己。   季泠和季乐下了学回到嘉乐堂都跟尧嬷嬷问了安。季乐还缠着尧嬷嬷问她身体可好些了,吃什么药了,平日里可要注意什么,显得十分的热忱贴心。   尧嬷嬷笑道:“乐丫头可真会心疼人,这才多大点儿年纪啊。”转头尧嬷嬷又对老太太道:“奴婢这才多少就进府啊,两个姑娘感觉就大变样了。”   老太太笑道:“变什么样了?”   尧嬷嬷道:“老太太你实在太会调教人了,如今乐丫头和泠丫头瞧着都已经完全是楚府姑娘的气派了,哪儿还看得出她们是老太太收养的呀。尤其是泠丫头,一身的土气儿已经完全没有了。任谁来猜也猜不出她几个月前才从乡下来呢。现在口音也没了,能说一口的官话了。”   尧嬷嬷虽然在赞季泠,可总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意思。   老太太听了尧嬷嬷的话,仔细打了一下季泠和季乐,“别说,每日里看着还没觉得啥,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变得有模样了。”   季乐笑嘻嘻地上前抱住老太太的手臂道:“这都是老太太教得好。而且我和泠妹妹每日在嘉乐堂耳濡目染,闻的都是雅气,再蠢笨的都能脱了那俗气。”   季乐的话立即逗笑了老太太和尧嬷嬷。   一屋子的人正说笑,却见苏夫人踏进了嘉乐堂。季乐便朝季泠伸出手,拉着她各自回了屋子。   苏夫人这算是到嘉乐堂来找老太太诉苦的。“老太太,你说大郎这也真是的,我四处为他张罗相看,他却是一点儿不上心。京里才貌双全的闺秀我都提了个遍,他却没一个点头的。老太太可还记得傅家三姑娘?”   老太太点头道:“如何不记得。那可是咱们京里出了名的美人,正月里我还见着了,瞧着咱们家的贞珍、静珍都有些不如她。”   “可不是么?傅家三姑娘能诗善画,品貌才行都是一等一的,到她家说亲的都快把门槛儿给踏断了。偏偏大郎就是不点头。”苏夫人急得像是生怕有人将她看上的儿媳妇抢走似的。   “这急也是急不来的。大郎那个脾气,他要是不点头,你做的主都不算。过两日我要去广济寺祈愿,春闱眼看就要到了,正好把大郎的八字拿去让慧通大师算一算。”老太太道。   苏夫人忙道:“我与老太太一同去。”   苏夫人和老太太的话,季泠在碧纱橱里听见了。她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小孩子的好奇心真是按也按不住的。   当晚,季泠做梦就梦见那位傅家三姑娘了。梦里十里红妆,傅家三姑娘的嫁妆一共一百二十八抬,她有姨母是宫里贵人,所以她嫁给楚寔时,第一台嫁妆就是宫里赏下的玉如意,十分长脸。   傅家三姑娘人也生得貌美,温柔典雅,一进府就讨了苏夫人的欢心,很是满意这个儿媳妇。同楚寔也是相敬如宾,进门头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连老太太都赞她是个有福的。   早晨季泠醒过来的时候,芊眠伺候了她起床,一边穿衣一边道:“今儿老太太和大夫人去广济寺,说也要带姑娘和乐姑娘去。”   季泠不由得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她自己也觉得十分神奇,她的梦好像是真的一般,很多事儿她都能梦见,还很灵验,比如葛家大姑娘没了的事儿。但如此怪力乱神之事,季泠不仅没觉得高兴,反而觉得恐怖,因此谁也不敢说,就怕别人将她当妖怪似的要烧死。   季泠和季乐跟着老太太和苏夫人去了广济寺,只见苏夫人从慧通和尚的禅室出来后就一直郁郁不乐。   到了广济寺的客舍,苏夫人都还有些接受不了,“怎么会这样?慧通大师说,大郎五年内都不宜议亲,否则于性命有碍,那岂不是说大郎要二十三才能议亲,最快二十四才能娶媳妇?那会儿跟他一般年纪的,孩子都该开蒙了。”   老太太也没料到慧通大师看了楚寔的八字会说出那番话来。信吧又实在太耽误孩子,可是不信吧万一大郎真出了事儿,那可如何是好?   可能是太过惊讶了,苏夫人抱怨时,竟然都没避开季泠和季乐,以至于她俩都听得两眼茫然。季乐听说楚寔要二十四才能娶亲,只感叹那年纪也太大了。她爹有她时才十七呢。   而季泠则是松了口气,原来她的梦并不灵验呢,实在是太好了。昨儿的梦里,楚寔可是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双喜临门,显见是明年就能成亲的。她的梦不灵,就说明她也不是什么妖怪了,真是万幸。   遇着楚寔从书院回府,老太太便将他留了下来,“前儿我和你母亲去广济寺找慧通禅师给你算八字,他说你五年内都不宜议亲,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老太太最是信佛的,所以才会如此纠结。   楚寔很是无所谓地道:“慧通禅师素有令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佛家典籍无一不通,连皇上都时常邀请他入宫讲经,他向来不轻易给人算八字的。   老太太道:“可不是么,若非我诚心,每年给广济寺不知捐多少香油银子,大师也是不肯给你算呢。却没想到算出这么个结果来。”   楚寔道:“五年也不算长,又不是说一辈子不能成亲。这些年我正好专心立业不是?”   老太太嗔道:“胡说,从来都是先成家后立业的。而且你娘相看了傅家的三姑娘,就是宫里傅贤妃的侄女儿,品貌都是京里上佳的,哎,可惜了,你现在又不能定亲,而她的年纪也不小了,都十五了。”   楚寔道:“这大约就叫无缘,老太太你也别忧心了,难道五年后我就说不到好姑娘了?你老人家呀也莫要太操心了。”   老太太叹息一声,“哎,也只能如此了。只不过我这儿想得通,你母亲那儿却未必能接受。”苏夫人可没那么信佛,尤其是当佛说她儿子五年之内都不能议亲的时候。   楚寔笑着站起身,“那我这就去劝劝母亲。”   老太太点了点头。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十八章   而最好的是,楚宿还是章夫人的嫡子,这让季乐忍不住会想,如果她将来能嫁给楚宿的话,不是就能一辈子留在楚府了么?她可再也不想回到当初在季家那样的生活了。   尽管她娘说老太太以后一定会给她寻门好亲事的,可是以她这样的身世,又能有多好呢?能比得上楚宿好么?在季乐眼里,就是这满京城也再找不出第二个男子能比楚宿更好了。   或者大房的楚寔算一个,可是他今年都十八了,而她才九岁,他的好对她完全没意义。但楚宿就不同了,他今年才十五岁,且尚未定亲,如果章夫人继续挑挑拣拣,谁也瞧不上眼的话,或许她季乐还是有希望的呢。   到了晚上,季乐去找季泠说话,自然少不得要提及楚宿。“真想不到,宿表哥竟生得那般俊美,就跟王母娘娘身边的金童似的。”   季泠自然也留意到了楚宿的俊美,唇红齿白、剑眉星眸,真真的书上说的那般美男子。   季乐摇了摇季泠道:“泠妹妹,你说是寔表哥好看,还是宿表哥?”   这可就难着季泠了,“两个都好看。”   季乐嘟嘟嘴道:“才不是呢,我觉得还是宿表哥好看些呢。你不觉得寔表哥的眉毛太浓了么?”   季泠道:“那样更显男子的阳刚气吧?”她倒是觉得楚宿稍微秀气了些呢,比许多姑娘家都好看。   楚寔与楚宿,五官一个冷峻刚毅,一个温润清秀,于季泠和季乐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而言自然是后者更好看一些。   季乐道:“可你不觉得寔表哥长那样,就让人觉得不好亲近么?我每次跟他说话都紧张,跟宿表哥说话就不会,他那么温和。”   季泠点头道:“这倒是。”   季乐好笑地推了推季泠,“诶,你点头可不对。寔表哥对你多好啊,又是送你琴又是给你请箜篌先生。”   季泠道:“我也说不清呢,总觉得寔表哥那双眼睛,好像什么都能看穿似的,我跟他说话都不敢跟他对视。”   “对对对,我也是呢。”季乐道,“虽然寔表哥表面上瞧着也挺温和爱笑的,可不知怎么的,他越是笑我越是紧张,总觉得像是脸上弄花了似的。”   季泠也有这种感觉,便和季乐笑成了一堆。   过得几日,季乐又来找季泠说话,“你知道吗?听说年后宿表哥就不去嵩阳书院了,而是去东正书院念书了,就是寔表哥所在的书院,那他就能经常回府了呢。”季乐之所以高兴那是因为这样一来,和楚宿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季泠听了这消息倒是没特别反应。   季乐仔细观察着季泠的一举一动,也确实没看出特别的来。看来季泠对楚宿并没有特别的心思?季乐又摇了摇头,有些不信,像她们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不对楚宿其心思?他那么好,而且嫁给了他就能留在楚府了呢。   季泠的心思的确一点儿也没给楚宿,她现在这个年纪,还完全不到那种会对男子芳心萌动的时候。她如今心里只想着,眼看要过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姨,她如今已经跟着王厨娘学了一道糕点,就想着要教给她姨。而季乐呢,也不算知道什么是情滋味,不过是知晓将来嫁人嫁给楚宿是最有利的而已。   只是一直到正月里,季泠也没能找到机会回去见余芳,因为楚府上上下下实在是太忙了,从二十三祭灶开始,府里的下人走路都开始带跑的了。季泠对老太太哪里开得了口说要去看余芳,她现在出门可不是一个人走出去就行了的,身边还得带着丫头、婆子,还得准备马车,总之全是麻烦。   不像当初在她姨家,想出门只要说一声,走几步路就上街了,并没有什么讲究。   季泠这一等,就到了上月灯会。京城的上元灯会从正月初八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七才落灯。   原本季泠还是没有机会出门的,但静珍闹着要去看灯会,老太太和苏夫人都拗不过她,何况这又是大过年的,也不忍心拒绝孩子。所以老太太大发慈悲的让府里所有的姑娘都去看看灯会。   这里头自然也就包括了季泠和季乐。   季泠穿着石榴红的锦袄,脖子上一圈雪狐毛,胸前挂着金璎珞海棠式长命锁,显得十分玉雪可爱。   今日她是跟着贞静婉淑她们出去赏灯,不过因为个子矮,腿又短,走得就慢,加之花灯节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不一会儿季泠就和楚府的姑娘走散了,连季乐也不知被挤到何处了。   好在每个姑娘出门时,老太太都吩咐了,让婆子必须牵着,除非手被砍了,否则绝对不能松。   季泠本是乖乖地牵着婆子的,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大热闹,总觉得吵得慌,而且个子矮在人群里只能看到脚,总觉得憋气。   走了不多一会儿,季泠就有些不想动了。今日负责伺候她的婆子有些胖,也已经开始喘气了,她看到路边有个卖糕点的,于是道:“姑娘可想吃云片糕?”   季泠这会儿其实并不想吃东西,可是如果吃东西可以停下来的话,她还是乐意的,因此点了点头。   那婆子便牵着季泠的手往街边走去。出门时,老太太给这些姑娘身边的每个婆子都是发了银子的,专门用来给姑娘们买吃食的。她心知花灯会的街上充盈着各种卖小吃的,那香气闻过后,过了三天都能想起来,小姑娘都抵抗不了那种诱惑的。   季泠有得吃,那婆子自然也有得吃,而且吃得更多。她一共买了五个,付钱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松开了季泠的手。   恰此时,季乐从人腿缝里却瞧见了她姨家二表哥江二文,他正提了个竹篮在街边卖菜包,季泠忍不住就穿过人群挤了过去。   季泠欢喜地叫着,“二表哥。”她原以为找不到机会见她姨的,没想到却意外的见到了江二文,也算是惊喜。   江二文起初都没认出季泠来,迟疑地喊了声,“大丫?”   “是我,是我。”季泠笑道。   江二文上下打量起季泠来,他都已经不敢相认了。如今季泠的穿着打扮,都是大家小姐了,并非他们穷人家能攀得上的。   不过季泠在他家住了一年多,两人的感情也非比寻常,所以江二文愣了愣还是欢喜地道:“大丫,你漂亮了好多呀,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听娘说你进楚府当姑娘去了。你怎么总不来看我们?”   季泠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江二文解释。因为在江家,小孩子要出门的话,只要跟大人说一声就行了,哪怕大人不同意,他跑出去就行了。可是在楚府却不是这样的,她们要出个门十分艰难。除了去庙里,或者有什么节庆之类的,通常都只能待在二门里。   “我们没法子随便出门的。”季泠低声道,“今日也是楚府的三姑娘闹着要来看花灯,老太太才让我也出来的。”   江二文听了感叹道:“哎,看来大户人家也没什么好的,连出门看个热闹都不行,多无趣啊。”江二文说到这儿,赶紧包了个菜包递给季泠,“快吃吧,还热乎着呢,你进了大府人家,怕再也没吃过这味儿吧?”   季泠一闻就知道是柑子桥头蔡包子家的菜包子,江二文最爱这家的包子,当初她还在江家时,江二文但凡得了一文钱,总要去买来吃的,还会分她一半。   季泠虽然现在再不缺吃,却没拒绝江二文,因为她也实在想念那个味儿,那个味儿会让她想起以前的日子,虽然苦了些,心里却更自在。而且她怕拒绝了之后,江二文会觉得她瞧不上以前的穷亲戚了。   季泠香香地吃了一口,“二表哥,你在这儿卖菜包子,姨呢,也在附近吗?”   江二文一听就装傻地摸了摸头。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十九章   “二表哥,你是不是瞒着我姨和姨父出来的?”季泠一看江二文的模样立即就猜到了。   江家虽然穷,但季泠的姨父和大姨余芳却依旧抱着望子成龙的心,所以哪怕再穷也要送江二文去私塾念书。听他这名字,就知道两人对江二文的期盼了。   可江二文实在没读书的天赋,他跟季泠的姨父说了好几次不想读书想做生意都被打了回去,有一次还被打得半死,那是因为余芳给江二文让他交给夫子的束脩他给吞了,自己个儿跑去做生意,赚了点儿银子,回家后却被季泠姨父差点儿给打死,最终江二文还是重新回了学堂念书去了,不然余芳就要去跳河。   “大丫,你别千万告诉我爹和我娘啊,不然他们一准儿又得打死我。”江二文道,“反正这一个月不用去学堂,我就出来赚点儿钱帮补帮补家用啊。我爹你又不是不知道,说是做点儿小生意,其实经常亏本,有时候还得去码头扛东西,那多累啊,我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啊。”   “可是姨和姨父都盼着你能念书念得有出息,将来如果能考中进士……”季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二文给打断了。   “得了吧,就我这德行还进士呢,到现在我连秀才都还没考上呢。”江二文道,“你快别说这个了,我不爱听,你若是真心帮我,还不如帮我跟爹娘说一说,别浪费那个钱儿让我念书了,我若是做生意也能做出个前程来,让我爹我娘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季泠叹息一声,她太知道她姨对这件事有多坚持了,因此赶紧换了话题,“二表哥,这些菜包是柑子桥头蔡包子家的吧?”   江二文道:“可不是么?你嘴真尖。他家离这儿远,那蔡头儿腿脚又不方便,所以不会过来。我买了他的包子过来卖,转手一个就能赚半文钱。”   季泠心道,看来他二哥还真挺会琢磨生意经的。她正要说话,却见斜对面那婆子的云片糕快要吃完了,再没工夫扯闲话了。   季泠从棉袄里扯出自己贴身放的荷包,她这几个月的月银都在里面。今晚带出来其实也就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到了她姨家的人。   季泠将荷包递给江二文,“二表哥,这是我在楚府这几个月的月银,就第一个月的花了,其他的都在这儿了。现在给你,你帮我拿给姨好不好?”   江二文好奇地拉开荷包口看了看,嘴巴立即就张大了,“这,这么多?”   这点儿银子其实哪儿能叫多啊,但对普通人家而言的确是很多了,节约点儿的话都够一家几口人一年的嚼用了。   “我不能收。”江二文立即把荷包又塞回给了季泠,“你自己也得留着银子傍身的,毕竟那可不是你自己的家。”   此刻季泠已经听见那婆子慌慌张张地叫自己名字了,“二表哥,你就拿着吧,我得回去了。”季泠把荷包强塞给江二文,提起裙摆就往人群里钻。   “泠姑娘,泠姑娘。”那婆子以为丢了季泠,吓得冷汗直流。   亏得季泠及时跑了回去,这时那婆子也从人堆里挤了过来,满头大汗地道:“泠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可吓死老婆子我了,我叫你,你怎么也不应一声啊?”   季泠为了单独跟江二文说话,才扔下婆子的,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只小声道:“我,看见那边有好吃的,就好奇地去看了看。”   那婆子上前拉了季泠的手,“真是吓死人了,姑娘乱跑什么呀?没丢就好,快跟我走吧,泠姑娘。这京城里头每年花灯节不知道要丢多少姑娘,尤其是你这种生得水灵的,若被掳了去,那可就惨了。要是姑娘丢了,老婆子我也活不了了,姑娘就是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顾念一下身边人呀。”   婆子又骗又吓季泠,末了又道:“贞姑娘她们在前头都等急了,就差你了,弄得大家都等你一个。”   季泠被那婆子拉得一个踉跄,回头看了眼追来的江二文,笑着轻轻地挥了挥手。   江二文朝季泠勉强扯出了个笑脸。他见一个婆子对季泠都又训又骂,对她那么粗鲁,就知道季泠在楚府的日子并没他娘说的那么天花乱坠。说白了就是去给府里的老太君逗乐的。江二文忍不住想,如果他能赚钱,她娘也就不用把大丫送去楚府寄人篱下那么可怜。   江二文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包,紧紧握了一下,眼珠子一转,暗自下了个决心。   次日,季泠和季乐去老太太跟前请安,季乐便叽叽喳喳地把昨夜看到的、遇到的趣事儿一股脑儿都说给了老太太听。   老太太听得直乐,将季乐拉到身边爱怜地替她理了理辫子。虽说季乐有些小性子,但到底是天真活泼,很得老太太的心。   季乐见老太太疼爱自己,心里也得意,余光瞄了眼在一旁傻坐着的季泠就更有些欢喜,便又道:“老太太你知不知道,泠妹妹昨儿晚上差点儿就丢了。”   老太太惊了惊,“哦,怎么回事儿?”   季泠抬头去看季乐,没想到她会提这件事。她昨晚走失的事,她自己不会说,那婆子也不敢上禀,因为怎么说她一个照顾姑娘的下人都难辞其咎。   季乐道:“照顾泠妹妹那婆子说,是泠妹妹乱跑,她喊泠妹妹,泠妹妹又不应她。哎,亏得后面把泠妹妹给找了回来,我听说花灯节上有许多人拐子,专门拐漂亮女娃儿。”   老太太看向季泠,“泠丫头,怎么回事儿啊?”   季泠低着头有些局促地道:“回老太太,昨晚上我不懂事儿。李婆婆带我去买云片糕,我闻着旁边的桂花糕也香,就忍不住走了过去。”她并不敢说遇到江二文的事儿,怕老太太多心。   李婆子,老太太是有印象的,“那李婆子最是嘴馋,所以才生得腰圆臂粗的,怕是她自己吃着东西忘了你,才来怪你是不是?”   季泠赶紧摇了摇头,“都是我的错,是我嘴馋桂花糕。”她这样的身份,在楚府哪怕就是个婆子也不敢得罪,何况本就不是李婆子的错,虽然她的确贪嘴了些。   季泠越是这般揽罪,老太太就越是觉得是李婆子自己粗心才险些丢了季泠。毕竟季泠平日里那般乖巧,何况她跟着王厨娘学艺,又怎么会贪吃个桂花糕。   不过老太太念头一转,就知道季泠为何要自己揽罪了,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府里那些刁奴别说季泠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就是老太太在她们手里也是吃过亏的。   “那好吧,以后可以不许再贪吃了。那花灯节人拐子的确多,就前几日,才听说甄大人家丢了个小姑娘。”老太太道。   季泠自然连声应下。不过第二日她就受了凉,反反复复地大半个月才好了起来。   而翻过年的二月便是楚府这一年最重要的月份,因为会试就在这个月,这一场不仅楚寔会下场,便是楚宿也会下场试一试。   在楚寔和楚宿进考场的那几日,整个府中的氛围都有些紧张而压抑,做下人的最怕就是听到坏消息,那就意味着未来好几个月他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因为主子们的心情会非常不好。   连季泠都感受到了那种氛围,包括这几日说话,都得拣吉祥话说,绝对不能说“落”这样的字眼。就连东西忘记了,也不能说落(la)下了,切记得说忘了。   季泠见到王厨娘时,恭敬地问了安。   王厨娘道:“姑娘可好些了?瞧着脸色还是有些白。”   季泠道:“王婆婆我已经大好了,不然也不敢到厨房里来。”   王厨娘又让季泠伸出手来看,不过这一次主要看的不再是季泠手的保养,而是捏了捏她的手腕和手臂,“嗯,手上的力气还是弱了些。虽然不用你备菜,但是学厨艺总要颠勺的,你这力气可不行,身子也弱了些。”   这是实话,季泠来楚府之前过的都是穷日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若是生了病就得全靠自己熬,熬过了就活,熬不过就死。大冬天的还得到河里洗衣服之类的,那时候身子骨就欠了账,偏年纪又小,最是长身体的时候,一辈子的底子就都差了些。   虽然到了楚府,也由着王厨娘调理了一些时日,可王厨娘毕竟不是神仙,哪儿就能一蹴而就地把季泠身子骨养好?   季泠赶紧问,“王婆婆那怎么办?”   王厨娘道:“我这儿有一套拳,你可别嫌动作丑,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一个老名医那儿学来的,那位老名医可是活了一百岁的人瑞呢。”   季泠道:“不会的,我不会嫌丑。”她是穷日子里过来的人,太清楚身体好对她们有多重要了,否则一不小心生个病指不定就好不了了。   王厨娘点点头,“我观你身子薄,大概是娘胎里就带了些不足。食量也不小,可就是不见长肉。”   季泠道:“王婆婆你真厉害,当初我爹就说,我娘生我时是早产来着。”   王婆婆道:“怪道呢,那我交你这一套,你可仔细学着了。”   王厨娘教季泠的其实就是一套“五禽戏”,动作的确称不上雅观,或者可以说是很不雅观,这是叫人模仿五种兽类虎、鹿、熊、猿、鸟而为。   到后来季泠开始读医书时,才知道这叫“五禽戏”,那是名医华佗传下来的。   芊眠第一次见季泠演“五禽戏”时,笑得直打跌,“这套拳可太滑稽了,哪儿是姑娘家练的呀,王婆婆年纪大了,又不讲究倒是可以练这个,姑娘可不行呢,没得以后叫人笑死了。”   可季泠是个死脑筋,但凡是王厨娘教的,她都不会阴奉阳违,可她从芊眠的反应里也知道不能再在人前练了。然如今她住在嘉乐堂的碧纱橱里,空间狭小完全不够她打拳,便只能在园子的僻静处寻了个地方练习。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儿,最为难季泠的乃是这个阶段,王厨娘开始教她辨味儿了。什么味儿都要尝,都要记,还有月考。   若是考不过,听王厨娘的意思那就大有不想收季泠为弟子的意思,所以她额外的紧张。   这一紧张也就将春闱的压抑氛围给抛之脑后了。其实也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天大的好消息,楚寔这一次不仅中了进士,而且更是被皇帝亲点为状元郎。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二十章   这可是无比的殊荣呢,天底下每三年才出一个状元郎,在史书上都能有名儿有姓呢,纵观历史,到现在取得了状元郎名头的人也没几百,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么?   老太太听到消息的时候,直乐得合不拢嘴,不仅亲自去广济寺还了愿还捐了不菲的香油钱,此外还另外给了放生钱,叫人买了鱼、龟去放生。   只是楚宿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一次并没能上榜,不过他年纪小,今科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的,因此也不见脸上有愁容。   老太太搂着楚宿道:“你年纪还小,你大哥当初中举后不也没连着下场么?往后这几年你就在东正书院好生读书,厚积薄发,下一科必定能中的,我的孙儿我知道。”   楚宿没什么,倒是章夫人心里满不是滋味儿的。一家妯娌,她自然少不了要和苏夫人比一比,这么些年下来彼此互有输赢,但楚寔这一次中了状元郎,对苏夫人无一是一场大胜。章夫人也没敢指望,她们楚府能连着出两个状元郎。   说起楚寔中状元的事,老太太就有些止不住话了,“说起来,大郎这一次能被圣上亲点为状元郎,估计也跟圣上记得他有关。”   季乐立即捧场地道:“啊,怎么说呢?”   南蕙接话道:“我知道,听说那会儿今上才刚登基,咱们老太爷也还在,大公子年少就有神童的美誉,今上就让老太爷把大公子带进宫去。那会儿大公子才五、六岁呢,那乾元殿的门槛太高了,他有些跨不过去。领路的太监就笑话他,神童腿短。你猜大公子怎么回的?”   “寔表哥怎么回的呀?”季乐皱了皱鼻子道:“那太监可真是太不厚道了,这般笑话寔表哥。”   “大公子当即没迟疑地就道:天子门高。”南蕙一脸与有荣焉地道:“当时皇上就笑了,说太傅后继有人,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季乐一听,立即笑道:“妙,真妙,再没有比寔表哥更随机应变的了。既叫人以后再不敢小看他,又拍了圣上的马屁。”季乐为自己话里的不雅而咯咯地笑了起来,惹得老太太也开怀大笑了起来。   “你个丫头啊,什么都敢说。”老太太笑骂道。   待楚寔回府,府中自然又有一番庆贺,老太太更是在嘉乐堂摆了家宴。难得的一向严肃的大老爷脸上也带了笑意,想是极满意自己这个儿子的。   一家姐妹都轮番上去给楚寔敬了酒,季泠和季乐两个小的也不例外。而季乐更是还给楚寔准备了一份礼物。   季乐红着脸道:“寔表哥,我买了件礼物送你,祝表哥前程似锦,这是用我攒下的月银买的,还望你不要嫌弃。”   季乐示意怀冰将一个长方形盒子拿了过来,里头躺着的是京城著名的“荣古轩”出的吉庆笔。这笔杆上的图案讲究可多了,一般待考士子为了图个吉利,考前都喜欢去荣古轩买笔。比如“独占鳌头”、“五子夺魁”之类的笔,此外还有画着两只螃蟹和芦苇的“二甲传胪笔”等。   楚寔下场之前,老太太就给送过他一支“独占鳌头”,果不其然,他还真是中了状元,所以季乐送的这支笔也算十分讨巧,花的银子还是小事,要紧的是这份心意。   而季乐挑的是“官居一品”笔,笔杆上绘着精致的牡丹、菊花和蝈蝈。   楚寔接过笔来,谢过季乐,“乐表妹有心了。”   季乐的有心,可就把其他人给衬得无心了。楚家的贞静婉淑还没什么,毕竟都流着楚家的血,但季泠就不同了,一下子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她其实不是没想过要送楚寔东西做贺礼,可她的月银都给了江二文,自己做的东西又觉得肯定入不了楚寔的眼,所以才没准备贺礼的。   晚上芊眠忍不住抱怨道:“乐姑娘也真是的,她要送大公子贺礼,也不同咱们说一声,衬得姑娘成了无心的了。”   季泠道:“这都怪我自己,是我自己行事不周到,怎么能怪乐姐姐?她也不是每件事都要同我说的。”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你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不信乐姑娘想不到这一层,她也太爱踩着人出风头了。”芊眠道。   季泠只摇头不说话。   日子如流水般就这么过去了,眨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季泠照例得了出门看花灯的机会,在街上没走多久,她便看到了江二文,他就不远不近地缀在她和身边的婆子、丫头身后。   季泠给芊眠使了个眼色,“芊眠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挡着曾婆子一下,我看到我二表哥了。”   去年芊眠因为身体不适,所以花灯节没跟着季泠出门,今年却是再不能错过了。而那李婆子也被换了下去,老太太指了曾婆子跟着季泠。   芊眠骤然听见“二表哥”,还以为季泠是遇到楚宿了,可旋即才想明白,季泠一向喊楚宿都是宿表哥的。   “哪儿来的二表哥呀,姑娘?”芊眠问。   “是我姨家的。”季泠道。   “呀。”芊眠没想到会是江家的人,不过她跟在季泠身边这般久了,也知道季泠心里十分挂念她姨家的人,所以也没迟疑,“行,我替姑娘挡着,不过姑娘可千万不能走远了,需得在我眼睛里才行。”   季泠自然答应。   江二文见季泠身边的婆子和丫头转身去买头花去了,赶紧地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大丫。”   “二表哥,怎么这么巧,我还想着今年不知能不能再遇到你呢,我……”   季泠怕说不了太久,赶紧地将自己准备好的荷包拿了出来,却被江二文一把推了回去,“不用不用,我还反而要给你呢。我今儿是特地出来找你的,大丫。我想着没准儿你今年还能出来,我从初八就开始在楚府外头等着你了。”   季泠吃了一惊,没想到江二文等了自己这许久,今日都正月十五了。   “二表哥你找我可是有事?姨和姨父还好么?”季泠问。   “都好着呢。”江二文道,又从怀里掏了个旧荷包出来,正是上年季泠给他的,“大丫,这些银子你收着,以后等表哥赚了钱就把你接出来。”   季泠则是吃了一惊又一惊,她打开荷包看了看,里头至少有二十两碎银子,“表哥,这是哪儿来的呀?”   江二文自豪地道:“我自己赚的。”   “你赚的?”季泠睁了大眼睛,“怎么赚的呀,姨和姨父知道么?”   江二文道:“都知道了呢,我爹差点儿把我的腿打瘸了,不过他也终于死心了,不再逼着我念书了。我只要认得字会算账就行了。说起来还得多谢大丫你。”   “多谢我?”季泠不解。   “对啊。”江二文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去年给我的银子,我没给我娘,我拿着你给我的银子做本钱,跟着人跑马帮去了。”   季泠差点儿没被江二文的话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急急地道:“二表哥,你怎么能跑马帮,你疯了么?万一你有个好歹,姨和姨父怎么办?他们肯定会恨死我的。”   江二文不以为意地道:“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我早就打听清楚了的,只是苦于没有本钱,亏得你那些银子,叫我走了一趟就赚了四十两银子,我当你这是入股,咱们一人一半。”   季泠将荷包重新塞给江二文,“二表哥,我不能要,这是你辛辛苦苦赚回来的。”   江二文唬着脸道:“大丫,你是瞧不起二哥么?”   季泠大急,“二哥这是说的什么话?”   江二文道:“如果不是瞧不起我,那就把钱收下,你是我的妹子,自然由我来养。”   季泠被江二文的话感动得立即就想掉眼泪,“不是,二哥,这银子我拿着也没用,我在内宅里,有月银足够了,并花不了什么钱的。”这自然是谎话,虽说在楚府不愁吃不愁穿,可使银子的地方也不少。   比如打点下人就要银子,想吃个宵夜也要银子,想额外买个好看的花头或者簪子也需要银子,花钱的地方可老不少呢。何况还有各种人情往来,比如上次楚寔中了状元,季泠就没银子买贺礼。   江二文是个鲁男子,哪里又知道大府人家内宅的事儿,听季泠这般说,便道:“你说的也是,那这样,这银子我就当是你入的份子,我爹已经同意我做生意了,以后赚的钱我给你分红。”   虽然季泠不是这个意思,可为了打消江二文给她银子的念头,她还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想起件事儿,“二哥,这儿说话不方便,你下月十五的时候能不能到楚府东北角的小门来,王婆婆从二月起就要开始教我做点心了,我想挑个方子给大姨,王婆婆做的糕点可好吃了,若是大姨会做的话,生意一定能好的,你就不用出去跑马帮那么危险了。”   江二文道:“好,我到时候自然会去。不过马帮我还是要跑的,虽然辛苦了些,但是来钱快,我可不想像我爹一样,一辈子只能做小生意。”江二文是有大志向的,“我希望以后我自己的铺子能开遍大江南北,到时候你就是咱们江家的大小姐了。”   若是以前没见过世面的季泠大概会觉得江二文是痴人说梦,可现在,在见过楚寔和楚宿后,看他们年纪轻轻就那般了得,便觉得江二文如果有机会只怕也能有所成就。所以季泠笑道:“好啊,二哥,你以后记得开个酒楼,我来给你当厨娘。”   江二文道:“胡说,怎能要你当厨娘,我以后一定开个酒楼,让你天天去吃,一天三顿,全有肉。”   江二文的话立即把季泠给逗笑了。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二十一章   且说二月十五的时候,江二文如约去东北角小门等着季泠,但季泠可不能随便去见他,若被人发现了,指不定生出什么是非来,,便是表兄妹也得避嫌。所以只遣了芊眠去见江二文,把她自己写得格外详细的桂香菊花糕的方子,连同一匣子做样品的桂香菊花糕一起给了江二文,因为江二文会认字,倒是不担心她姨看不懂。当然这也是问过王厨娘意思的。   王厨娘倒是不在乎一个小小的桂香菊花糕的方子,那也不是她的绝活儿。季泠挑这个,只是因为用料最省,主要靠手上功夫,如此本钱需要得就小些。季泠想着她姨的手挺灵巧的,只是还是有些担心,光是看她的方子和那样品,她姨未必捏得出那菊花模样来。   此外,季泠还是把自己所有的月钱都给了江二文,知道他要去跑马帮,自然是本钱越多越好,早日赚得足够的本金才能开铺子,人就能安稳下来了。   且说余芳从江二文那里拿到桂香菊花糕的方子,不由得唏嘘叹息,她已经一年多没见着季泠了,也不知她那样文静忍让的性子在楚府过得怎么样。难为她还一心惦记着自己。   江二文道:“能过得有多好?上回我见她时,一个该死的婆子就能拽着她走,对她又吼又骂的。若真是做了楚府的姑娘,又怎么会去厨房里学东西。这次大丫又把她的月钱全给我了,娘,等我这趟赚了钱,咱们把大丫赎回来吧。”   余芳一巴掌就呼在了江二文的脑袋上,“胡说什么呢?你以为娘是把大丫给卖了?!”虽然赎是不用赎,但余芳心里到底还是担了心思,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江二文走后,余芳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去了楚府。她也知道自己这样有些不应该,既然把大丫送去给楚府养,从此就该断了心思,以后季大丫就跟她没关系了。可到底是血亲啊,哪里就能放得下心,以前还能自欺欺人,可听江二文那般一说,她就坐不住了。又想着如今江二文也不用念书了,若季大丫真过得不好,她就跟老太太说把季泠接回去,不知道行不行。   当季泠听到余芳到府里来看她时,顿时激动得什么似的。   还是芊眠提醒道:“姑娘切莫如此,若是叫老太太看见了,怕是会伤心的。再被有心人挑拨一下的话,指不定就有隔阂了。”芊眠口中的有心人自然指的是季乐。   别看平日里季乐与季泠好得什么似的,什么话都说,可实际上却时时不忘在老太太面前踩季泠抬举她自己,生怕季泠跟她争宠。   季泠点了点头,“芊眠姐姐,我知道了。”   但即便这样,季泠看到余芳时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她毕竟还是年纪太小了,心思哪儿能收敛得如成人一般好。   “姨。”季泠红着眼圈拉住余芳的手。   余芳见季泠气色极好,身上的衣裳也是她从没见过的华丽料子,心里已经放下了一半的心,然后忍不住埋怨自己,干什么来楚府,这不是给季泠惹麻烦么?   余芳朝老太太笑道:“老太太可太会养人了,大丫才进府多久啊,这气度就大不相同了,个子高了,脸也圆了,又白又红的。”   老太太没说话,她身边的南蕙却咳嗽了一声,“如今咱们都喊泠姑娘。”   余芳心里“咯噔”一下,深深地埋怨自己怎么就忘了这茬了,赶紧笑道:“对对,是泠丫头了。”   余芳说完,又朝老太太道:“老太太,我这次来就是想谢谢老太太,乡下人也没啥好孝敬你的,就带了些老家的人托人捎来的土产,还请老太太不要嫌弃。”   老太太淡淡地笑了笑,她如何能不知道,余芳其实是不放心自己,心里当然会有些不高兴,她待季泠可谓是仁至义尽,对她丝毫不比自己的亲孙女儿差的。   不过老太太也不至于在这件事上跟余芳过不去,略说了几句话,就让季泠领着余芳去逛逛园子,这就是让她二人单独相处的意思。   出了嘉乐堂,余芳才出了口大气,忍不住道:“哎,刚才我在嘉乐堂里,看见老太太连气儿都有些喘不过来了。”   季泠笑道:“老太太最是和善之人,姨莫紧张。”   余芳摇摇头道:“大丫,哦,不,阿泠,我这次来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我看老太太有些不高兴,你如今已经是楚府的人了,不该再惦记我的。”   季泠自然也察觉了,可她却不能让余芳有心里负担,便道:“老太太不是为了你不高兴,是府里有别的事儿。她素日常说如果连自己的根都忘了的人,那才是无情无义,又怎么会不喜欢我惦记姨。”   余芳少不得松了口气。   季泠又问,“姨,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你怎的突然想起来看我?”   余芳道:“都怪二娃啦,他回来说你在楚府连婆子都敢欺负你,我这不担心你么?”   季泠忍不住一阵感动,如今这世上对她最挂记的怕就是余芳了。当然这不是说老太太就对她不好,但老太太对她的好都是基于她乖巧不惹人生气的基础上的,那是有条件的。只有余芳对她的好乃是出于天生的血缘。   不得不说季泠的性子是稍微有些敏锐和敏感的。   “姨,你别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府中有些婆子的确喜欢倚老卖老,便是两房的夫人有时候都要被她们为难呢,不独我一人的。”季泠又道:“不过,姨你来得正巧,我正愁着怎么才能亲手给你示范捏桂香菊花糕呢。”   季泠将余芳直接带去了王厨娘的厨房,然后恭恭敬敬地请示了王厨娘,这才真正地进了厨房。   余芳忍不住低声道:“阿泠,你如今贵为姑娘,怎么还对一个厨娘如此低声下气的?你莫要哄我,哪有过得好的是过成这样的?”余芳说着眼睛就红了。   季泠赶紧道:“姨,不是那样的。王婆婆可不是普通的厨娘,她的本事可大了呢,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让她同意收我这个弟子的。”   其实王厨娘也没正式收季泠为弟子,毕竟楚府的姑娘哪儿能真的成为厨娘。可王厨娘又实在爱季泠的才,所以虽然没有师徒名分,却是倾囊相授。   “是这样么?”余芳有些狐疑。   “真的,真的,姨。”季泠进了厨房就开始准备,好在楚府每日都要做糕点,因此米面倒是不用现磨。   季泠将袖口挽起来,露出一双晶莹无暇,洁白修长的手来,好似那玉做的观音手似的,看得余芳一愣一愣的。   便是她这个粗人,也觉得季泠的手实在太美了,处处莹润,连指关节都那么干净漂亮,更不提那圆润饱满,带着自然粉的指甲,真仿佛桃花瓣一般,且还带着剔透的水晶光泽。而季泠的手天生手型就美,指节修长而纤细,仿佛青葱,指甲也是修长的,不似普通人的圆笨。   余芳忍不住“啧啧”,“呀,阿泠,你这双手可真漂亮。”   季泠听了,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小得意,这可是用了一年多功夫才养出来的呢。她手指飞快地翻动着,仿佛花丛里采花的蝴蝶般,轻盈灵动,眨眼功夫,手里就捏出了一朵跟真正的菊花几乎没差的桂香菊花糕来。   这桂香菊花糕,其实跟菊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取的是金桂的甜美味道,不过因为形似菊花才得名。   余芳看了又连连咋舌,“哟,这我可做不出来。你的手也太巧了。”   季泠道:“不难的,姨,我先才是做得快,让你看看罢了,现在我慢慢做一次教你。”   季泠和余芳在厨房里几乎耗了一个晌午,余芳才基本上学会了,捏出的菊花也算是有模有样了,当然跟季泠比那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便是王厨娘都夸赞,季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捏出的菊花几可以假乱真,比王厨娘更胜了不少。   待送走余芳,季泠自然要去老太太那儿“请罪”。   老太太笑道:“听说今日跟你姨全泡在厨房里了?”   季泠道:“嗯,王婆婆心慈,答应我把她独家的桂香菊花糕传给我姨,让她好谋个营生,如今看着姨她生活有了着落,我也就安心了。”   老太太朝南蕙笑道:“听听,快听听,这才多几岁的小姑娘啊,说话老气横秋的,跟个老太太似的,还安心了呢。”   南蕙应景儿地笑了起来,“这小孩子啊最喜欢的就是装大人,奴婢听奴婢的娘说,小时候大公子也被人说是小大人呢。”   “可不是么?”提起楚寔,就把话题给岔开了,老太太又欢喜了起来。   楚寔可是她的骄傲啊呢,钦点状元之后,便成了翰林院的修撰,如今却又加了“知制诰”。虽不是什么显赫的官职,却是负责为皇帝草拟诏令的,看似没有实权,可能常常见着皇帝,这就是其他官员所比不了的。   说起来,以楚寔的资历要加知制诰,实在是浅了些。但他却别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字写得极好,连皇帝都赞了数次。   这草拟诏令的不就得字好么?因此皇帝亲自点了楚寔,而楚寔更是文思敏捷,行文措辞都极贴合上意,拟的诏令抚慰大臣委婉时如谆谆嘱咐之慈亲,严厉时则词锋健硕,令人听之便心惭,叙事时又言简意赅,条理清晰,皇帝屡有夸赞。   是问,楚寔如此,老太太焉能不自豪不欢喜。   日子在平静中缓缓地流淌,叫人毫不察觉地,楚府的几位小姑娘便都成了大姑娘了。   今春,季泠便该十四了,而去年二姑娘贞珍业已出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下上章的留言,有个别读者觉得季泠是吃里扒外,我觉得这个词用得太严重,很偏颇。   季泠并没偷拿楚府的东西去补贴余芳家,她的月银那是归她自己支配的,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我觉得这个称不上吃里扒外。   大家觉得她没心没肺,是用她对余芳的态度和对老太太等人去比。觉得都是只待了一年多,为什么不能一样?   可是人跟人的感情,可不是只用时间来衡量的。   季泠家里遭难时,是余芳一手拯救了她。她在余芳家里,是个活泼泼的人,找到了归属的感觉。但是再看她入楚府,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定位。府里除了老太太对她好一些(楚寔我不点评),其他人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贞静淑婉要么瞧不起她,要么就是敌视她,丫头、婆子又是个什么态度?这样的环境里怎么让一个小孩子产生归属感?人心本就是偏的,这种环境,我觉得从人性来讲,季泠难道不应该极度思念余芳?而老太太对季泠的好,季泠也很通透,那真的是有条件的,她乖巧,就能得青睐,如果淘气就得另说了,退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了,人性里有种很自然的态度,就是照顾弱者。余芳家里穷,而老太太什么都不缺,季泠自然会偏于照顾余芳,我觉得很正常吧?   那么季泠感激不感激老太太?当然是感激的。她和季乐对上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忍让,但是我都有写,她不是怕了季乐,她脑子里第一个想的就是,老太太会不高兴,不喜欢听孩子吵闹,所以她的忍让都是为了老太太。   这也是季泠的性格缺陷(当然也是人设啦),她做事喜欢默默的,不仔细体会,就会觉得她没用心。在她这种人的眼里,老太太等人那是什么都不缺,所以她想不到要去做针线,做什么的送给老太太,因为她觉得南蕙等人都做得比她好。可是她不想对老太太好吗?只是没有给她表现的机会而已。   可以说,季泠的性格内敛,就是那种我能为你死,但却绝对不会说我喜欢你之类的好话的。若是有一天老太太生病要割肉治病的时候,季泠肯定是那种二话不说就动手割肉的人。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机会给季泠这种人啊,病得要割肉治病的机会太过渺茫。所以吃亏的肯定是季泠这种性格的。说白了她就是大恩不言谢,可以命报之那种人。   而且季泠的性格里还有一种“误区”,姑且称作误区吧。她觉得她不给人添麻烦那就是讨人喜欢了。她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尽量不麻烦别人,所以她也没想着要光明正大去看余芳,因为那样要带着丫头婆子出去,太添加麻烦了。   而还有一种人,是不怕给人添麻烦的。有来有往的,很容易在别人心里留下印象。而季泠那种性格就会成为隐形人。   不知道大家生活里工作里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你事事不给人添麻烦,到最后你发现别人未必喜欢你,而那种经常给人添麻烦的人,人缘好像还挺好的。   总之,季泠的性格的确存在自身的缺陷,我承认,可若是就因为这个而上升到人品高度,我就得替可怜的小季泠说句话了。   如果在这个阶段,老太太和余芳就在季泠的心里是平等的话,那我觉得反而是狼心狗肺。 第二十二章   嘉乐堂里老太太正在看楚寔从扬州府叫人送来的年礼,结果今年运河结冻早,这都翻了年,年货才运到。   老太太看了看礼单,朝季泠和季乐道:“泠丫头,乐丫头,你们也有份儿。”   季泠和季乐上前谢过老太太。   季乐笑眯眯地道:“老太太,寔表哥这次又送咱们什么有趣的玩意了?”   “想必箱子都整理好送你们屋里了,自己回去看吧。”老太太笑道。   因为季泠和季乐都长大了,屋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再在嘉乐堂的碧纱橱和抱厦住下去就不合适了,老太太便在园子里替二人挑了个院子住。   季泠陪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回到自己屋里时,果然见多了个能躺下个成人的大黑箱,她对芊眠道:“今年怎么送这么多啊?”   芊眠正开箱子呢,一边开一边道:“这说明大公子在扬州府得意呗。”   却说楚寔如今已经离了京,在扬州任通判,短短五年便已经是正六品官员了,而跟他同龄的许多人大多都还在七品附近转悠。   按照皇帝的意思,是很想将楚寔留在身边的,但因为楚大老爷,也就是楚寔的父亲,从左副都御使补了礼部尚书。   父亲在六部为堂官,儿子又在皇帝身边为近侍,很容易被言官攻击,所以在那些给事中行动前,楚寔就主动请了外任。   皇帝爱才,也知道将来如果要重用楚寔,按惯例必定是要其在地方上任过方面大官才能担任,是以便也点头同意了。即便现在皇帝用不上他,可太子将来也得用人不是?   因此皇帝替楚寔选了个人间最是繁华的扬州府,这焉能不是爱惜?   楚寔表面瞧着是志得意满,不过唯有一桩憾事,那就是亲事,为此可没把老太太的心给操碎了。   楚寔的年纪如今已经二十有三了,刚过了慧通禅师所说的不能议亲的五年,老太太和苏夫人的心思立即就活泛了起来。   按照老太太和苏夫人的意思,还是想娶个年纪稍微大点儿的姑娘,如此一进门就能生孩子。如果再选十四、五岁的姑娘,身子骨还没长稳固,就怕不利生产。   而且楚寔前头已经死了一位未婚妻了,若是成亲后,再死媳妇,老太太担心别人说他克妻,顾虑颇多。   这样问题就来了,年纪大的姑娘,十六、七如果还没订出去的,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老太太和苏夫人又都瞧不上,如此就进退两难了,愁得老太太头上白头发都多了好些。   季泠其实也挺好奇的,不知道楚寔最后会娶了谁。因为在那之后,她再没梦到过楚寔的事儿,自然也就不知道谁会是将来的表嫂。季泠托着下巴,正在替老太太为楚寔烦心,却听芊眠惊叹道:“哇,好美啊,姑娘。”   季泠回头只见芊眠从大木箱里抱出好几匹布来。   芊眠可不是眼皮子浅的人,跟在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的,能让她“哇”出来的布匹自然是极美的。   布是松江三梭布,既白又细腻,驰名南北,用来做中衣和袜子再好不过,只不过贵得咋舌,这布可不比绫罗绸缎便宜。   缎是妆花缎,有泥金的,也有泥银的,不过都很浅淡,在光里一照,就像满天星辰般。   纱则是季泠和芊眠都没见过的,有水光纱,烟霞纱,柔云纱,依着颜色撒着金粉、银粉,还有水晶粉等,仿佛天上的云彩一般,有琉璃之剔透,又有云雾之轻盈。   芊眠拿起来在季泠身上比了比,“姑娘如果穿了这纱做的衣服出去,只怕要被人看杀了。”   季泠抿嘴笑道:“胡说,看杀卫阶的卫阶可是男子。”因季泠自己跟着周夫子习文,私下也教芊眠认字,有些典故也会拣了说与她听,所以现在芊眠再听老太太或者贞静婉淑几个姑娘论诗说文时也不会两眼茫然了。就为她肚子里多了那么点儿文墨,府里不少小厮可都对她有心思。   “大公子真太会挑年礼了,这些颜色和花式都是姑娘平素喜欢的。”芊眠道。   季泠却道:“大公子哪有功夫选这些,想必是他身边人才有这般细心。”   “姑娘是说繁缨?”芊眠点头道:“的确,繁缨姐姐素来心细,也只有她才能记得住所有人的喜好。”   季泠点了点头。芊眠嘴里的繁缨乃是楚寔身边的通房丫头,楚寔迟迟不娶亲,身边总不能没人照顾,所以去扬州任上,便带了繁缨。   繁缨,季泠是知道的,楚寔身边最得用的人,恐怕也是最可心的人。在季泠以前的梦里,她好像给楚寔生了个儿子,很得楚寔喜欢,丝毫不比嫡出的差。好像楚寔的小妾里也就繁缨生了三个孩子,比傅三姑娘还多生了一个。   不过这自然做不得数的,毕竟楚寔可没娶傅三姑娘,那都只是季泠的梦而已。   芊眠一边欣赏这些布匹一边赞道:“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呢,若只单送姑娘也便罢了,可大公子送礼自然是所有姑娘都有的,这可得费一大笔银子吧?看来大公子在扬州很是得意呢。不过,这也是应当的,像大公子那般的人物,在哪儿怕都是最顶尖儿的。”   芊眠对楚寔倒是极崇拜。   季泠“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老太太最后会给大公子定下谁家的姑娘?若是成亲的话,想必大公子还得请婚假回来吧?”   芊眠道:“可不是么?老太太成日为这发愁呢。”   芊眠说着又开始翻箱子里剩下的东西,在一些扬州的特产之下,还有一个油纸裹的包裹,芊眠拆开来一看,只见乃是几册箜篌曲谱,立即捧到了季泠面前,“这繁缨姐姐也实在太可心了,居然还想着给姑娘送了箜篌曲谱,也难怪大公子身边那么多人,去扬州却单单只带了她。”   季泠拿起那几册曲谱翻了翻,手指便忍不住地在桌子上点了起来,心里响起音律,极为喜欢,于是顺着芊眠的话笑道:“繁缨姐姐心细,又能干定然是个有福气的。”   芊眠低叹一声道:“哎,我就怕她太能干太可心了,这样的人咱们自然喜欢,但若是将来大少奶奶进门,繁缨这般得大公子喜欢,只怕会惹得主母不快。”   季泠道:“那也未必吧?老太太自然会为大公子挑个贤良淑德的姑娘。而且繁缨姐姐性子好,加上大公子自然会护着她,哪怕是大奶奶进门,想来也无妨的。”季泠安慰芊眠,她和繁缨都是大丫头出身,彼此同气连枝的,很有些情谊。   芊眠点点头,又在箱子里看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几本菜谱,都是扬州盐商家的私房菜。   季泠拿过来瞧瞧了,里头有些做法,乃是王厨娘都不知道的秘方,她如获至宝一般,“呀,繁缨姐姐实在是太有心了,像她这样可心的人,将来说不定大奶奶比大公子还更疼她呢。”季泠心里这时已经爱死了繁缨,只为她太会送礼了。   季泠得了扬州来的年礼自然欢喜,季乐也不遑多让。她和季泠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彼此往来十分便利。季乐得了新布料,就想来找季泠商量做什么款样的新衫和用什么镶边,绣什么花之类的。   因为季泠绣工十分好,连老太太都赞她针脚细腻,季泠画的花样子也与外头的不同,既新颖又好看,为着这个便是贞珍和静珍也偶尔会问她。   季乐人还没进门笑声就传了进来,“泠妹妹,寔表哥都送你什么年礼了?”   摆在桌子上的布匹等物芊眠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季乐一进门就看见了,脸色顿时就变了,然后才有些艰难地重新扯出笑脸来,“泠妹妹,寔表哥送你的布匹可真美啊,简直见都没见过。啊,这不是烟霞纱么?”   季乐拿起那匹烟霞纱道:“这便是京里的贵人也没多少人有呢。上回见着黄姐姐穿过一身这纱做的衣裳,说是宫里头的淑妃娘娘特地赏给她的呢。”   季泠听季乐的意思,好似她没得着似的,不由心下有些奇怪,“想是繁缨姐姐打点的,她一贯细心,知道我喜欢这些颜色。”   季乐有些酸气地笑道:“这烟霞纱啊,不管什么色都好看,繁缨姐姐怎的也太偏心了,我哪儿就没有。”   季泠道:“即便没有烟霞纱总有别的吧。”季泠听季乐那般说才知道这烟霞纱甚是稀少,估计繁缨也凑不出太多匹,自有其他的东西补偿季乐。   季乐没接季泠的话,又将桌上的“水光纱”拿起来,“呀,这纱好舒服啊,摸起来就像冰过的丝一般,色泽也好,好似潋滟湖色一般,啧啧。”   芊眠看季乐这样子,不由有些鄙夷,这些年,季乐在季泠这里可没少淘走好东西。她东西都够多了,加之老太太又偏疼她,却还时常来自家姑娘这里拿东西。   芊眠开始动手收起桌上的布匹,嘴里道:“乐姑娘得着什么了?府里谁都知道你最是得老太太喜欢,想必大公子送你的东西比咱们姑娘的更好吧?”   季乐脸色不好地道:“才没有呢。”的确没有,不仅没有更好,而且也不是差不多,完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反正没有泠妹妹的好看。”   季泠敏锐地察觉到了季乐的异常,只当是繁缨给季乐送的布料或者颜色她不喜欢,于是道:“估计繁缨姐姐替大公子打点年礼时,想着京里的姑娘最不喜欢跟人撞色,所以才费心给大家都选了不同的料子和颜色。没什么更好看和好看之说。”   季乐噘噘嘴不说话,她进门的时候其实挺高兴的,繁缨送的那些布匹很得她心,可这人比人气死人,看了季泠的她才知道季泠的更好。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二十三章   晚上季乐朝怀冰私下抱怨道:“繁缨姐姐装箱子的时候,该不会是马虎装错了吧?或者下人送箱子来的时候东厢的送咱们西厢了?”要不然怎么会季泠得的东西比自己好那么多?这没道理啊。   季乐自觉她和府里的人大多交好,当初繁缨在的时候,也是她和繁缨说话多,季泠压根儿就没和繁缨怎么接触过,没道理繁缨会偏心季泠的。   况且这些年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老太太明显更偏疼她,繁缨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吧?   怀冰迟疑地道:“不会吧?我听芊眠说,给泠姑娘的箱子里还有几本箜篌曲谱,想是不会送错的。”   “那就奇了。”季乐托着下巴实在想不明白,“泠妹妹居然得了一匹烟霞纱,那可是贵重得不能再贵重的了,为什么会这样啊?”   季乐执着于这个问题时,季泠却是没深想,季乐就那个性子,总觉得别人的比她的好,恨不能都揽她锅里去。她得了菜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厨娘,兴匆匆就去了嘉乐堂侧院。   “王婆婆,你看我得了什么?是大公子从扬州叫人捎回来的菜谱,我翻了翻里面的菜式都很新颖,法子也记得详细。”这做厨娘的就喜欢交流,也喜欢看别人的菜谱,可对自己的菜谱却又总是敝帚自珍。   因此能得着别家的秘方,那真是极难的事儿。所以季泠得了菜谱立即就来找王厨娘了。   王厨娘接过菜谱并没打开,只笑看着季泠道:“你以为但凡扬州来的菜谱就是好的呀?虽说吃在扬州盐商,可外面滥竽充数的菜谱不知繁多。”   话说季泠从一开始到她厨房里旁观到现在已经五年多了。王厨娘压根儿就没想到季泠能坚持下来,也没想到她那般上心且用心,后面自己教她也是一点儿私都没藏的。季泠也极有天赋,她平日里事儿多,就那么每日学一点,到现在竟然比王厨娘悉心教导的春韭还出色许多。由不得王厨娘不喜欢她。   “王婆婆,你看看嘛,我翻了翻觉得都是私家秘籍。”这一点季泠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力的。   王厨娘这才翻开来看了看,先是不以为意,后面却是越看眼珠子鼓得越大,嘴里一直念叨“怎么会,怎么会”。   季泠不明所以,“王婆婆,怎么了?”   王厨娘合上菜谱道:“这些果然都是私家珍藏秘谱。你看到这富临春的瓦块鱼没有?乃是昔日我在扬州时一位友人的独家秘方。我同她那般交好,她也不曾将秘方完完整整告诉我,不曾想这册子里居然记了。”   “啊!”季泠惊呼道:“王婆婆,既然你都不知道那独家秘方,如何看一眼就知道是你那友人的方子?”   王厨娘道:“亲手做一做不就知道了?”   瓦块鱼选的是鲜活的黄河鲤鱼,因其肉厚,而且只能用其中最精华的一段,裹的是蛋白芡粉,菜谱上说做糖醋汁得用藕粉不能用芡粉,色泽才更好看。下油锅炸了,边缘微微卷起呈瓦块状,所以得名。   做好后,王厨娘尝了尝,又让季泠尝了尝,回味道:“就是这个味道,我那友人死后我还以为这方子要失传了,没想到却在这本菜谱里找到了。”   季泠吃了也觉得甚好,打算改日做一道也给老太太尝尝。   王厨娘道:“你这可是得着宝贝了,这几本册子莫说是对我这样的厨娘,哪怕就是对普通人家,都能当传家宝了。”   季泠没想到这几本菜谱如此珍贵,不由道:“这真得多亏大公子,若非他在扬州做官,也得不着。”   王厨娘摇头道:“这可不是在扬州做官就能得到的。这里头有些秘方乃是不传之秘,做厨师行当的,有些宁愿死也是不会吐露方子的。我敢说,这么薄薄的几本小册子,只怕花了不少心思,而且是大心思。”   “啊!”季泠又是一声惊呼,然后垂眸道:“那大公子为何会送给我啊?”   王厨娘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季泠。   十四岁的姑娘了,仿佛春日百合般,已经抽条,身段窈窕,腰肢纤细,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姑娘几乎高出大半个头,更显得摇曳多姿。虽然胸脯才彷如露出尖角的小荷,可已经能引人侧目。那双腿的比例额外的长,以致腰显得特别高,任何衣裙穿在她身上总是比别人更出色。   于其他人而言,那是人靠衣装,可对季泠来说,永远是衣裳因为她才华贵。   季泠的皮肤更是白得几乎不像真的,仿佛上等无瑕疵的甜白瓷,薄而透光,细腻玉韵,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如同她的名字般,泠泠清澈,看着她的眼,眼前有松间明月照,耳边有山泉石上流,淙淙而叮咚。虽没有晴日湖光的潋滟,却似寂寞山泉能煮出世间最清甘的茶来。   闻而有香,回味润甘。   她的唇上并无口脂,却不涂而朱,润泽犹如带露蔷薇,粉嫩好似抹蜜桃花。   王厨娘在扬州盐商家里主厨了十余年,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扬州瘦马何其出名,而每年一选的二十四桥花魁又何等出色?但若单论容貌而言,眼前这位泠姑娘却是王厨娘生平所仅见之绝色。   这样的人,大公子送她名贵的布帛还有菜谱,王厨娘自难免有常人之思,莫不是楚寔看上了季泠?   可旋即王厨娘就意识到自己肯定是想错了。姑娘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不假,但季泠的蜕变也不过是从这一年多才开始的,这之前她都不过是个小丫头而不是个姑娘家。楚寔两年前就已经去扬州了,那时候的季泠还是个黄毛丫头呢,以楚寔那等人才哪能儿对个小丫头片子动了心肠。   何况,王厨娘更明白,女色对男人而言从来就不仅仅只是容貌,就拿她见过的那些瘦马和花魁而言,容貌虽然不如季泠,可论起诱惑男人的手段,一万个季泠也赶不上。   楚寔在扬州待了两年,还会如此惦记个小姑娘,王厨娘绝不相信。   可若非是为色,王厨娘也就想不出其他理由来了。因为季泠虽然容貌出色,人却并不出彩。至少在嘉乐堂,她就像个隐形人一般,风头都被季乐夺了去了。   季乐能言善道,人又生得甜美乖巧,而世人往往都只会用眼看用耳听,反而不会用心看人。若说楚寔是为了老太太,就季泠这般默默无闻的样子,实在也当不得大公子这般用心。   季泠心思却不如王厨娘想得那般多,“王婆婆,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想讨好大公子,便送了他这菜谱,他自己拿着也没用,他身边的繁缨姐姐估计想着我在跟你学厨艺,这就顺手送了我。”   王厨娘道:“这也不是不可能,这几册东西的价值有些时候外行的确看不出来。”   季泠听王厨娘也赞同她的观点就忍不住松了口气。她这个人啊,别人若是忽视她、轻慢她,她反而不觉有异,可别人若是待她与众不同,她反而会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反应。尤其是楚寔那样的人,跟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实在没有什么本事回报他。   只是晚上珊娘到她屋子里时,季泠便又有些糊涂了。   珊娘的绣工好,对配色也很有心得,所以季泠现在做衣裳时,也时常请教她,这才让芊眠请了珊娘过来。   楚府制衣一年四季是有定律的,所以季泠新得的布料,要么自己掏银子去找外面的绣房做,也可以托府里针线好的丫头、婆子做,但都是要掏钱的。季泠的月银基本都给了江二文,哪里有银子做这些,所以但凡她得的布匹都是自己做的。   当然楚寔送来的这些布匹,季泠也不能全用了,但至少得裁一件衣裳出来穿,以表示自己喜欢,否则难免让人多想。   珊娘看到季泠桌子上的水光纱、烟霞纱等时,嘴巴都张开了,“呀,这是水光纱、烟霞纱……”   “珊娘姐姐你倒是识货,我都压根儿不知道这叫什么呢,还是繁缨姐姐细心,在布匹上放了纸条,我才知道叫什么的。”季泠道。 第二十四章   珊娘道:“这可是扬州府的好东西, 一年里整个扬州府也出不了几匹。所以压根儿就不会往外地运,便是京城也没有的。”   “这么稀罕啊?”芊眠好奇地道。   “自然。”珊娘摸着那水光纱道:“你看这水光纱, 可不只是瞧着漂亮。等制成了裙子,穿在身上,阳光下和灯下看,就像有水波荡漾一般,行动间就有凌波微步之妙了。”   “哇。”珊娘这话说得芊眠都向往了。   季泠却蹙了蹙眉头, “这般稀有?那还是收起来得好。”   “姑娘。”芊眠不同意道:“这可不行, 姑娘就拿这水光纱做一袭裙子吧。今年可不同往年。”   季泠不解, “今年怎么不同往年啊?”   芊眠看了看珊娘, 知道她也不是外人, 便道:“姑娘也不想想你今年芳龄几何了。”   季泠脸一红, 顿时领悟了芊眠的意思。她今年春里便要满十四岁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芊眠和珊娘对视一笑,“姑娘出去相看的时候,总要穿得美一些, 才好说佳婿吧?”   季泠羞得跺脚,“芊眠!”   芊眠知道季泠脸皮薄, 也不敢再取笑她。   季泠摇头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她到底是低调惯了, 骤然穿水光纱裙出去的话,且不管别人,她自己肯定就先不自在了,“都收起来吧。”   芊眠为难地道:“姑娘,你就听咱们一句劝吧。你一季就四件衣裳, 如今大了经常都要出门,来来回回就那么四件,没得叫人笑话。你又不像乐姑娘,她这两年没怎么长个子,去年的衣裳也能穿。可是你拔节子似的,去年的衣裳哪里还穿得上?”   季泠看了看芊眠,心知她说的乃是实情,最后好不容易才点头,同意用水光纱做一袭衣裙,至于其他的几匹都存了起来,其他的虽然芊眠和珊娘都劝她别把好东西放坏了,但季泠说什么也不肯再多做。   季泠自己清楚自己的身份,穿太美了,那是越界,至于夫婿人选,她从来就没想过那些达官勋贵子弟,能嫁个家里殷实点儿的读书人就不错了。   是以,季泠就想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对那样的人家儿媳妇模样太美反而不是好事。   珊娘道:“大公子在扬州怕是极如鱼得水吧?不然水光纱这样的东西怕也不能家里的姐妹都分送。”   芊眠闻言愣了愣,只觉得珊娘也不是外人,因为珊娘同季泠最是要好,于是低声道:“哪儿能啊,乐姑娘那儿就没有,还把咱们姑娘好生酸了一通呢,只怕心里很不乐意。”   珊娘惊异道:“乐姑娘没有么?怎么会?”   芊眠道:“可不是么?也不知道今年是怎么回事儿。”以前楚寔托人带东西回来,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可没有如今年这般差异那么大的。   珊娘看了看季泠,也不自觉地像王厨娘那般去打量她,嘴角的笑容就有些勉强了,“估计是因为姑娘长大了。”   季泠和芊眠多敏锐的人啊,立即听出了珊娘的潜含义。   季泠的反应自然是认为绝不可能。她如今也大了,看的书多,念的诗也多了,跟老太太一起看的戏也多了,自然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了。   偶尔嘉乐堂会有楚家亲朋好友家的子侄来给老太太请安,那些人看她的惊艳眼神,季泠都能感觉到,但楚寔却是从没那般看过她的。   季泠立即责备地看着珊娘。   珊娘也自悔失言,“哎,我……只是姑娘如今出落得实在太可人了。”   季泠不自然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她近些年越发不喜照镜子,这会让她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梦。   这些年她总是反反复复做一个梦,那梦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只是她总是在月色下一个人孤零零的弹着箜篌,曲子悲伤得她在梦里听了都忍不住辛酸落泪。   这让季泠忍不住问自己,一个人的好颜色真是件好事么?每一次她这么问自己,都会激灵灵的打个冷颤。   芊眠伺候了季泠这么多年,如何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别人都是盼着能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点儿,比如季乐,又比如淑珍,只有季泠总是反其道而行。   “珊娘,你快莫要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家姑娘最不喜欢别人说她好看么?”芊眠道。   珊娘赶紧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过些日子就是阿泠你的生辰了,我就替你做这条裙子当赔礼如何?”   芊眠立即道:“哎呀,你不说,我险些都忘记了。”季泠向来是不过生辰的,家里有长辈在,不是整寿,本就是不过的,所以芊眠会忘记也不奇怪,“繁缨该不会是想着姑娘的生辰要到了,顺便将生辰礼物也算在里面了吧?这才比乐姑娘的更丰厚?”   珊娘道:“这倒是可能。繁樱姑娘做事最是细心周到的。”   季泠听了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意,算是认同。因为她实在是害怕珊娘说的话。   虽然季泠倒不认为楚寔会看上自己,可是她太明白那样的后果了。老太太和苏夫人都一心要给楚寔娶个名门闺秀,如何能接受她这样蠢笨的人。光是想一想就知道自不量力地觊觎楚寔,那无异于自掘坟墓。而且还会伤了老太太的心。   季泠最不愿意的事就是伤老太太的心,因为老太太对她实在是极好的,待她和季乐丝毫不比婉珍、淑珍差,那的确是真心拿她们当楚家姑娘看的。   珊娘走后,季泠让芊眠点了灯,她还得给楚寔写信致谢,这是礼节。写好后季泠用信封装了起来递给芊眠,“拿去给南蕙姐姐吧。”这样才好顺便跟着老太太给楚寔的家书一同送去扬州。   芊眠迟疑道:“姑娘,这次过年,大公子送了如此厚的礼,咱们光写封信是不是有些不够啊?”   季泠想了想道:“是有些不够,芊眠,多亏你提醒我,只是我有什么能送大公子的?难不成做道菜送去?只怕还没到扬州就臭了。”   “姑娘可以做个扇坠穗子呀,挂玉的穗子呀什么的,再过几个月,不就是夏日了么?”芊眠道。   季泠道:“这倒是可以有,但是这些东西,繁缨姐姐肯定都会给大公子准备的。”   “她做是她做,姑娘做却是姑娘的心意啊。”芊眠道。   理是这个理,但是她毕竟不是楚寔的亲表妹,送他自己亲手做的东西还是不太好。季泠想到江南夏日炎热,不仅楚寔用扇子,便是繁缨定然也是要用的。   这些节礼都是繁缨细心打点的,自然得多谢繁缨。所以季泠道:“那我做个扇坠穗子吧。”   “嗯。”芊眠道,很快就端了针线笸箩来,又把平日里季泠收集的丝线全部取了来,方便季泠配色。   季泠想不出繁缨喜好的颜色,问芊眠,芊眠也不知,她只好自己配色了。拣了嫩黄、淡紫、樱粉等几色,配出来清爽好看,选的络子样是海棠式。   季泠手巧,动作又麻利,不过两个晚上的功夫就将扇坠穗子编好了,她自己看了都觉得精致漂亮,十分满意,觉得煞是好看,   季泠将一对扇坠穗子给芊眠看,“好看吗?”   芊眠道:“姑娘的手就是巧,只是这颜色是不是太偏女子了?”   季泠道:“那你身为女子,觉得自己喜欢吗?”   芊眠点头,“自然喜欢。”   “那就好。”季泠道,“我自己也喜欢。”她将穗子递给芊眠,“和信一起送去南蕙姐姐那边儿吧。”   季泠也没说那穗子是给谁的,但通常家里寄信过去,自然是繁缨接了,这样的穗子楚寔拿着没用,繁缨那般聪慧,自然就会知晓是季泠特意编了送给她的。   芊眠送信去的时候,季泠想着夏日里她也得用扇坠,何不趁着手熟也编一个?于是给自己也编了一个,同样海棠式的,不过配色上拣了月白、樱草黄、艾绿、藕色几色。   晚上睡觉的时候,季泠仰躺在床上,她想了好几日都没想明白,如果繁缨送来的布匹真如珊娘说的那般名贵稀有,为何会送到自己手上?她这两日还刻意打听了一下,就是静珍,楚寔的亲妹妹那里,也没有水光纱之类的。   想不明白啊,季泠翻了个身。然后她突然就想起一句话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说不该这么去想楚寔,但季泠又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   她如今已经大了,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楚寔突然的厚爱,不由得季泠不多想,他该不会是想利用自己的亲事吧?   季泠在楚家也听过一些故事,便是达官勋贵,簪缨世家家里,姑娘家的亲事都多是用来攀关系的,更甚者还有把家中庶女送给长官为妾的。想到这儿,季泠就是一个哆嗦,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停地对自己说,肯定是她想多了。   而次日季泠就改了主意,坚决不肯再用水光纱做衣裙,任由芊眠怎么说,她也不肯改变主意。   这日,季泠在窗边翻看扬州送来的菜谱时,芊眠打帘子进来一边搓手一边道:“姑娘,尧嬷嬷来了。”   季泠搁下书,“呀,她老人家身子好了?”   “应该是吧,不过就是身子再不好,这年都要过完了,她总是要来给老太太请安的。”芊眠道。   “唔。”季泠起身换了件衣裳,领着芊眠便去了嘉乐堂。   一进门,季泠便亲热地唤道:“尧嬷嬷。”   “呀,这是泠丫头?天哪,乍一看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第二十五章   尧嬷嬷身上已经病了大半年了, 所以这小一年都没进府,说认不出季泠虽然有些夸张,但这半年多季泠变化的确有些大,不说别的, 单是个子就猛长拔了一截,更不提五官也渐渐张开了, 不再是个小丫头模样。   “可不是么。养在我身边, 我日日见着倒没什么,像你这般许久没见她的, 乍一见都说变了。”老太太笑道。   尧嬷嬷爱怜地拉着季泠的手对老太太道:“老太太这儿可实在太养人了, 泠丫头出落得跟天仙似的,就像观音菩萨身边的玉女儿一样。”   老太太看着季泠也觉得养眼,当初她选小姑娘养的时候, 也是喜欢娇俏可爱的。季泠生得水灵是自然的,可是没想到女大十八变, 季泠虽说还没到十八, 但如今已有貌可倾城的雏样了。她老人家看了也觉得养眼, 欢喜。   季泠红着脸道:“嬷嬷也太会夸人了。”   尧嬷嬷笑道:“我说的可是大实话。”   季泠回握着尧嬷嬷的手道:“嬷嬷, 瞧着你气色好了许多,近日身子可是大好了?我让芊眠托人给你送去的药膳方子你可用了?”   尧嬷嬷连连点头,拍着季泠的手背道:“用了,用了。说起来还得多亏你有心呢,我那些日子吃药吃得胃口都坏了,看见药就反胃。后来不得已停了药, 改用了你送来的药膳方子,居然渐渐地就养好了。”   季泠知道尧嬷嬷这话有些夸张,不过知道药膳见效,心里也高兴。   “泠丫头的药膳的确有效哦,我这身子被她调理得自己都觉得健朗了不少。”老太太道。   季泠笑道:“老太太,尧嬷嬷,你们都快把我夸天上去了。药膳哪有那么大功效啊,就是个助益罢了。这病还是得看大夫的方子。”   老太太道:“泠丫头,既然你尧嬷嬷说药膳不错,那你再替她瞧瞧,看看药膳方子有没有要改的。”   季泠点头应下。这几年她跟着王厨娘学厨艺,进益颇大,而她自己尤爱专研药膳,当然也是为了讨老太太的欢心。   为了药膳,季泠看了不少典籍,又虚心向每旬都会来给老太太把平安脉的梅大夫求教,渐渐也积累了不少心得。药到病除不敢说,但望闻问切却也习了不少,简单的病症都能试着看一看,府里的好些丫头都来向她求过药膳方子。至于药方子季泠当然是不敢开的。   季泠问了问尧嬷嬷近日的饮食,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像模像样的拿了脉枕给尧嬷嬷垫着手腕把了脉,然后走到桌边。   南蕙将纸笔已经准备好了,季泠提笔想了想,一边写一边道:“这药膳讲究四季五补,如今是初春,春,五脏属木,需升补,宜补肝。尧嬷嬷又恰好是肝血不足。不过这药膳也得分人,刚才我给嬷嬷把脉,见你畏寒怕冷,手足不温,脉沉迟,易感风、寒、湿邪,平日牛肉、羊肉等温阳之品可多用些,忌生冷。”   季泠写了几个药膳方子,递给尧嬷嬷,“这几个方子都是春季补甘的,你老人家平日里可以用一用。”   尧嬷嬷接过单子一看,上面是“桃仁枸杞甜粥”、“猪肝笋粥”之类的寻常物,普通人家都吃得起,她便笑着收了,心里又赞季泠为人心细,且处处为人考量。她家虽然不穷,但也不能人参、鹿茸的常常进补。   又说了会子话,尧嬷嬷突然想起来,“怎么不见乐丫头啊?”   老太太道:“今日王御史做寿,乐丫头跟着大郎他娘她们祝寿去了。”   尧嬷嬷看着季泠道:“那泠丫头怎么没去?”   老太太道:“正说这个呢。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喜静了,让她出门做客,就像逼她上刑场似的,我呀也懒得再听她拿来糊弄我的那些个借口,她不想出门也就由着她了。”   “呀,这可怎么行?泠丫头如今都是大姑娘了。”尧嬷嬷道。   季泠脸又要红了,心知尧嬷嬷和老太太接下来要说什么,便扯了个幌子走了。   待季泠一走,尧嬷嬷就道:“日子过得真快啊,眼看着泠丫头和乐丫头就都长大了。我瞧着泠丫头比以前可好多了,会说话些了,以前跟个榆木疙瘩似的。”   也只有尧嬷嬷会跟老太太这般直言不讳,也正是因为她的直言不讳,老太太也才能跟她主仆这么多年还如此要好。“你不说还不觉得,是比以前伶俐些了。”   尧嬷嬷笑道:“可不是么,毕竟是要说亲的人了。”   老太太眉毛一挑,立即知道了尧嬷嬷的意思。这是暗示季泠变得伶俐都是为了亲事呢。   而季泠之所以一改常态地努力逼自己去迎合、讨喜,的确是为了亲事。她是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吓着了,生怕楚寔真有心干预自己的亲事。她不求显贵,只求平淡,所以自然只能牢牢地抓着老太太,只求若真有那么一日,老太太能有些不忍心。   老太太叹息道:“可不是么。不过乐丫头我不担心,她嘴巴甜,人也会来事儿,找个合心的人家不难,就是泠丫头,哎。她又不常出门,便是出去了也是嘴拙地坐到一边,找个寻常人家吧,我又觉得太委屈她,埋没了她这样的品貌。”   尧嬷嬷点头称是。   不过这些都不是老太太想说的重点,季泠和季乐的事儿,再是事儿,也不是难事儿,但是楚寔的亲事就不同了。至今她和苏夫人都没想出合适的人选。   尧嬷嬷听老太太抱怨,也只是连连点头,给不出什么建议来。   倒是季乐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个了不得的消息。对于楚寔的亲事,她甚至比老太太还着急,因为楚寔不成亲,楚宿也就不得成亲。   而楚宿如今都二十了,亲事也还没定下来,季乐的心思就活泛了,当初她担心自己年纪小,可如今她已经快十五了,老太太的嘴里已经透露出要给她说亲的意思了,她自然就想到了心心念念的楚宿。   季乐道:“今日在王御史家里,见着王家从扬州来的表姑娘了,果然是江南水乡的姑娘,长得齐整不说,说话也温柔,我们几个姑娘赋诗时,也是那位王家的表姑娘拔得了头筹。”   老太太果然来了兴趣,仔细地问了问那位王家表姑娘的情形,算着年龄十六倒也合适。“不知她定亲没有?”   季乐眉眼弯弯地笑道:“我就知道老太太你肯定要问,我特地转弯抹角地问过了,薛姐姐说她的八字找高人看过,也是不宜早说亲,过了十六才能议亲,她此次来京城,想来就是为了说亲。”   老太太笑眯眯地点了点季乐的额头,“就你个小滑头精乖。”   季乐笑得越发灿烂起来,知道老太太这是夸自己呢。她又拣了些席上有趣的事儿说了,末了忽然想起来,“啊,对了,还有件事儿,老太太,我在席上听说国子监祭酒傅家的那位三姑娘,成亲前未婚夫得病去了。”   其实傅三那位未婚夫已经缠绵病榻一年多了,连拜堂成亲都支撑不了,傅家女又不可能嫁过去冲喜,婚事就一直拖到现在,现在算是死了一了百了。   当朝风气也没那么古旧,未过门的女子死了未婚夫倒不用守节,可再自行婚嫁,也无人会说闲话。   季乐才说完话,就见苏夫人和章夫人领着静婉淑三个姑娘也进了嘉乐堂来问安。   苏夫人一坐下提的也是傅三姑娘的事儿。   季泠在旁边听了,不由感叹,这缘分还真是缘分呐,在她梦里,虽然傅三姑娘是几年前就嫁进了楚府的,没想到后来出了那等变故,她原以为梦里的就不能当真了,没想到峰回路转,如今傅三姑娘又能重新说亲了,年纪也刚刚好,怕是要不了许久,楚府就能有喜事儿了。   不过苏夫人也只是淡淡提了提傅三姑娘的事儿。毕竟说亲的事还是不好当着她们一众大姑娘议论的。   如今静珍都已经快十六了,亲事早就定下来了,不过楚府心疼姑娘,所以婚期定在了明年。因着这是她在府里的最后一年,不仅她爹娘,便是老太太对她都是更疼爱了一层,简直是有求必应。而静珍也知道这或许便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年的逍遥了,所以也比以往都更恣意了些。   静珍偎到老太太身边道:“祖母,今日我们去王御史家,工部尚书唐家的姐姐邀请我们下月去她家别庄骑马呢,可我和二姐姐都不会。”   “骑马?”老太太道:“可不担心摔了么?”   静珍道:“如果找个好师傅教是不会摔的。近日京城里可时兴骑马了。上回皇上检查皇子们课业,不是大发雷霆了么,说祖宗从马背上打的天下,现在皇子们却个个骑术不精。打那以后,宫里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就都开始勤练骑术了,后来勋贵家中子弟也都开始练习骑术了。”   静珍说这一大番话其实就是也想学骑马的意思。不过这并非什么容易的事儿,楚府虽然有马,但那都是驾车之马,还有便是家中男子出门时骑的马,那都太高大了,不适合初学的女孩儿家。   如果静珍要学骑术,就得另外买马,在哪儿养,在哪儿学都是个问题。至少楚府的府里是没地儿给她们跑马的。   静珍在屋里早就跟苏夫人提过了,不过苏夫人一直不同意。这会儿听她又去怂恿老太太,便开口道:“老太太快别听她的,静珍早就跟我提过这事儿。只是她也不想想,明年她就要成亲了,万一摔着胳膊、腿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耽误了亲事可不好。”   静珍坐在老太太身边,挽着老太太的胳膊不松手。转头朝她娘道: “可是娘,即使不为我,那婉珍和淑珍总也是要学的吧?不然以后别人下帖子邀请我们去骑马,我们却不会,多丢人呐?   静珍扫了一眼季乐,知道这丫头最会讨老太太欢心,便给她使了个眼色。   季乐其实也是想学骑马的,也省得那些高门闺秀瞧不上自己,于是开口道:“今日我听席间郭姐姐说,皇上今年秋天有可能会秋狝。”   秋狝?老太太和苏夫人都转过了头去看季乐。皇帝为了检验皇子们的骑射技艺,重启秋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季乐能听到,想必是宫里有风声传出。   苏夫人寻思着,得回去探探自家老爷的口风,如果皇帝真打算秋狝,那必然会将朝中勋贵、重臣都带去的,也有带家眷的先例,如此让静珍她们先习骑术,也就有必要了。   静珍的夫婿也是朝廷重臣家的子侄,入朝为官乃是必然的事。若骑射果真时兴起来,哪怕是嫁人为妇,指不定也会用到,否则还会被家中妯娌或者小姑子瞧不起。   静珍朝季乐眨了眨眼睛,这丫头果然鬼点子多,她在席间可没听说过什么秋狝。   老太太这边自然也不能轻易松口,只随便安抚了几句,就打发了几个姑娘,留下了苏夫人。   “我听那傅三姑娘的遭遇倒是和咱们大郎有些相似。当初若非是慧通大师说大郎不宜早说亲,恐怕我连曾孙子都抱上了。”老太太道。   谁说不是呢?苏夫人也在感叹呢,“瞧来瞧去,傅家那位三姑娘的确是最佳的人选。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我听老爷的意思,傅大人很得皇上信任,有意让他升任六部,将来说不定入阁都有望。”   有个阁老做岳丈,对楚寔的前途自然是大好的。 第二十六章   老太太点点头, “只是这件事还得问问大郎的意思,先给大郎去封信吧。”   苏夫人点了点头,“可送信去扬州,一来一回也要一、两个月,傅家的姑娘又不愁嫁, 我怕……”   老太太道:“嗯, 大郎那边估计也不会反对, 那你先跟傅家透个风,不过也别把话说死了。万一大郎在扬州看到有合适的人家,也不是不行。这成亲啊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 总要他心里舒服才是。至于岳家有没有势, 都还是其次的。以大郎的人才, 难道不靠岳家就不能成事儿?”   “是, 自然是得以大郎的心意为重的。别说他如今已经外放为官了, 便是还在家中时,他的事儿也是我管不了的, 我这个做娘的, 就是爱操心罢了。”苏夫人一半玩笑一半抱怨道。   却说季乐回了自己屋里, 就听得嘉乐堂的小丫头莺哥来跟她说, 尧嬷嬷到府里来过的事儿。   这莺哥却是季乐在嘉乐堂里收买的眼线,时不时给她传些大大小小的消息。毕竟如今她和季泠都不再住在嘉乐堂里,有好些事儿就不容易知晓, 有了莺哥就不同了,至少事事她就能赶在季泠前头知晓。   “哦, 尧嬷嬷都说什么了?”季乐让怀冰抓了几个钱给莺哥。   莺哥喜滋滋地收了钱笑道:“尧嬷嬷夸赞泠姑娘会说话了。然后泠姑娘又给尧嬷嬷写了几个食疗的方子,尧嬷嬷可欢喜了。”   等打发走莺哥,季乐才对怀冰道:“看来与世无争的泠妹妹也坐不住了。”   怀冰道:“毕竟是人生大事,哪儿能不着急的。”   季乐正想说话,却觉得喉头一痒,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怀冰赶紧端了杯水给季乐,又替她拍背,“莫不是着凉了?昨儿夜里姑娘睡得就有些不安稳,今日做客又在水边坐了好一阵子,赶紧歇着吧。”   季乐摇头道:“不行,还得给老太太念经呢。”可话虽如此,她才说一句话,喉头就又痒了起来。   怀冰道:“这可不行呢,姑娘这般咳嗽,不能去老太太跟前。”   季乐如何能不知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对病气比较忌讳。   季乐虽告了病,但老太太每晚睡觉前都需要听听经文才能入睡,这习惯还是季乐替老太太养成的。   季乐知道老太太信佛,便也时常看些经书,同老太太论经,但她毕竟年纪太小,很多事都看不通透,说起经来竟让叫人啼笑皆非。季乐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开始扬长避短,不再论经,反而改成念经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晚上不好入睡,她就主动请缨说晚上在老太太床头给她念经,没想到效果还真是出人意料地好,几年下来老太太就养成了听经都习惯,不听就睡不着。这可是季乐一直极为得意的事情。   季乐病了,念经的任务就落在了南蕙身上。南蕙虽然也识字,可念经的韵律却总是掌握不好,听在老太太耳朵里十分地别扭,她还是习惯季乐的念法。   南蕙看着老太太微蹙的眉头,且了无睡意,也知道自己不合老太太心意,便建议道:“老太太,不如奴婢去找泠姑娘来念,她那管声音跟流泉似的,煞是好听。”   “也好。”老太太道。   等季泠披了披风,跟着来请她的小丫头出门后,季乐问道:“那边什么动静儿啊?怎么这么晚还出去?”   怀冰道:“是南蕙打发人来叫泠姑娘去给老太太念经。”   季乐急得又咳嗽了好几声。   怀冰赶紧安慰她道:“姑娘莫急,这么些年,老太太早就习惯你念经了。”   季乐问,“怎么不是南蕙姐姐给老太太念?偏要来喊泠丫头。”   怀冰道:“这就不知道了。”   季乐冷笑一声,“看来泠妹妹真是坐不住了,费尽心机地想着怎么讨好老太太呢。指不定是有人在老太太面前提她了,否则怎么就想着让她去念经了。”季乐自己在嘉乐堂私下收买了不少人替她在老太太跟前美言,就觉得季泠定然也如是。   怀冰却没答话。她家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强了些。以她对季泠的了解,倒不觉得季泠做得出那些事。   却说季泠到了老太太屋里,心下也觉得奇怪,念经的话南蕙也是会的。   南蕙在引季泠入门时低声道:“老太太还是习惯乐姑娘念经,我念了好一会儿她老人家都睡不着。”   季泠立时就为难了,“可是我……”   南蕙安慰道:“泠姑娘就试试吧,老太太也不是为难人的人。”   “那劳烦姐姐给我打盆水净净手。”季泠道。   南蕙暗中点了个头,老太太佞佛,最喜欢虔诚之人,季泠于念经之前先净手,自然是礼重。   待净过手,季泠又用清茶漱了漱,这才硬着头皮走进了老太太的暖阁行了礼,然后在老太太脚边的绣墩上坐下,从南蕙手里接过黄色书皮的佛经,乃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时人多称《心经》。   季泠私下其实也读过,她自己虽不如老太太般佞佛,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此季泠也在佛经上下过一些功夫。只是因季乐专美在前,她却不愿损了彼此情分,也不愿老太太视她二人在争宠,所以从来没有显露过。   季泠吸了口气,静了静心神,开始念起《心经》来。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就像夜色下的清泉流过白石,润泽而沁泠,别有一股叫人心静的魔力。   因季泠又知道老太太听经是为了安眠,是以音调都尽量保持一致,没有抑扬顿挫和声音的转折,若是用去念别的书那就是乏味,可此刻念来却实在令人心安。她的嗓音柔中带绵,甜而不腻,很是叫人耳朵舒服。   只不过片刻功夫,帘子内就传来了老太太轻微的呼噜声。   季泠闻声,又念了一小会儿,待老太太彻底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暖阁。   “睡着了?”南蕙问。   季泠点点头。   南蕙低念了声“阿弥陀佛”,“还是泠姑娘的声音管用。”   如是在季乐病着时,便一直是季泠在给老太太念经。而季乐多好强啊,为了赶紧让病好起来,一日三碗的药偏要喝四碗,七、八日上头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这晚季泠正要进屋给老太太念经,季乐从外头赶上来笑道:“如今我也大好了,总算不用再劳烦妹妹了。”   季泠闻言脸不由有些红,季乐这般说显得她是跟她争宠一般。其实若季乐早派个人来跟她说一声,她也就不必来嘉乐堂这一趟了。   老太太在屋里问道:“可是乐丫头和泠丫头在外面?”   季乐绕过屏风进了暖阁道:“老太太,我已经一整日都没咳嗽了,刘大夫也说我全好了。”   老太太笑道:“那就好。这冬日就是不好,忽冷忽热的,最易生病。”   说罢,老太太又看着跟着季乐进了暖阁的季泠道:“既然乐丫头好了,泠丫头你就先回去睡吧。”   季泠也不多话,行了礼就退下了。   季乐心里有些暗自得意,她在老太太身上用了多少心思啊,哪里能是季泠几日就可扭过去的。到底老太太还是偏疼自己的。   老太太由南蕙伺候着躺了下去,合上眼睛开始听经文。只是再听季乐念经时,就开始觉得别扭了,一如当时她觉得南蕙念经别扭一般。   不过老太太也没多言,几次辗转后还是渐渐地睡了过去。   但次日再到晚上念经时,老太太却让南蕙将季泠叫了过来,当着季乐的面道:“我听你嗓子还有些干,回去再多休息几日吧,我这经书多几日少几日都无妨。何况你泠妹妹也能帮着念。”   老太太的话说得虽然委婉,但季乐却听明白了,季泠果然撬掉了她的“差使”。   一回到屋子里,季乐就忍不住发脾气,可是寄人篱下,便是发脾气也不能摔杯打碗的,不过是用重话说了几句院子里的小丫头,又坐在床边开始掉眼泪。   怀冰赶紧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季乐恨声说道:“还能怎样,都是季泠,会咬人的狗不叫,不过才给老太太念了几天经,就得了老太太的偏心。”季乐心里那个恨啊,恨季泠,也怨老太太,太没良心,她给她念了几年的经,却还比不过季泠的几天殷勤。   怀冰却是没料到这个结果,“哎。” 第二十七章   季乐道:“我平日哪里对不起季泠啊, 她要这么对我,背后捅我刀子。”   季乐这可真是冤枉季泠了,她做事只不过是但求无过而已,只是季乐却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觉得老太太偏心她就是应当的, 偏心季泠那就是背叛。   是的, 背叛, 季乐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完全是把老太太当自己囊中物一般看待。然则老太太更喜欢季泠念经却是不争的事实了。季乐虽然心里发恨,表面上却依旧做得云淡风轻的。   只是去可园念书时, 淑珍少不得要说几句风凉话, “乐姐姐, 听说现在每晚都是季泠在给老太太念经啦?南蕙还说老太太就是喜欢她的声音。”   季乐淡笑道:“泠妹妹的嗓音本就好听, 比咱们都温柔细腻。”   淑珍道:“是呢, 我平日里也觉得好听,说话都跟唱歌似的, 也难怪老太太偏疼她。听说不仅如此, 这回我大哥送年礼回来, 也是偏疼她多些呢, 是也不是啊?”   季乐笑得已经有些僵硬了,“寔表哥素来就心疼阿泠。”   “嗯呢,她那般的人谁能不偏心啊, 生得那般模样,咱们这些人跟她一比啊就都成死鱼眼珠子了。”淑珍又道。也不知道她哪里听来的怪话, 死鱼眼珠子本是那些男子私底下说成亲之后的妇人之语。   季乐也不是个棒槌,平素就以淑珍最看不惯季泠,如今却在自己跟前说起季泠的好话来,只怕是想将自己当枪使呢,她才不上那个当。   季乐遂笑道:“哎,咱们府里,若论颜色,怕也只有淑珍妹妹你能同泠妹妹一较高下了,只她个子比你生得好些,穿起衣裳来更好看点儿。”   季乐这话当时就气得淑珍手握拳头,本来淑珍的城府就没季乐深,还一向以为自己聪明得厉害。被季乐反过来这么一挑拨自己就先坐不住了。   淑珍心里暗道,总有一天,她定然要让季泠知道,她就是只麻雀,便是飞上了枝头也变不成凤凰,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季泠可不知道自己如此不引人注目,却还招来了那许多怨怼。   这日晚上她正给老太太念经,却突然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已经这般夜了,绝没有人敢在嘉乐堂如此放肆,除非是出了大事。   老太太本也已经昏昏欲睡了,这会儿也惊醒了,由着季泠将她扶起来坐下。季泠又细心地找了件袍子来给老太太披上。   刚穿好袍子,就见南蕙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起来,进门时还撞到了屏风的边沿上,季泠都能听见骨头响,可想有多疼。   可南蕙却像没感觉一般,一下就扑到了老太太床前的脚踏上,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了出来,“老太太……”话没说完,便又开始哭了起来。   这把老太太给急得哟,“说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   南蕙这才把话说完整了,“刚才,刚才跟着大公子去扬州的随从南安回来说,说……”   一句话南蕙说了三次才说完整,“说大公子被人害了。”   老太太当时脸就煞白了,“害了?害了是个什么意思?大老爷可知道了?”   南蕙哭道:“没了,说大公子没了。南安是赶回来报信儿的,好让大老爷知道大公子遇害了,替大公子伸冤报仇,大公子的灵柩……”   老太太听到“灵柩”两个字的时候就晕了过去,立即让南蕙和季泠都失了主意。   还是季泠反应得快些,她赶紧解开老太太的衣襟,替她用手梳理胸口,又转头对南蕙道:“南蕙姐姐,你赶紧掐老太太的人中,还有虎口。”   南蕙这才回过神来,按照季泠说的做了,又转头大声喊窗外的小丫头道:“莺哥,快去请大夫,就说老太太昏倒了。”   这会儿整个府里其实都已经乱了套了。老太太晕了,苏夫人也晕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全部的期望都在楚寔身上,一听楚寔没了,她自然比老太太还要更绝望。大老爷则忙着派亲信去扬州查明真相。   好在二房的章夫人还能理事儿,否则内院还真就成一锅粥了。   季泠如今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不给人添乱,便日日守在老太太屋子里伺候。   可老太太虽然被大夫给救醒了回来,人却一直起不得床,一直那么瘫着。   季乐坐在床边抹泪道:“老太太你就吃口饭吧,不然你的身子可怎么熬得住?”   此时离知道楚寔遇难的消息都已经过了三天了。季泠的眼睛都哭肿了,不为楚寔,为的自然是老太太。这会儿季乐和她乃是一条心,都知道老太太不能倒。老太太倒了,她们的天就没了。   季泠坐在床尾,拉着老太太的手道:“老太太,你就吃口饭吧。我觉得,寔表哥不是短命之人,指不定是误传消息呢?”   季乐立即不赞同地看向季泠,南安传回来的消息能有假?他和北原可是楚寔的贴身小厮。   却听季泠又道:“老太太,你想想,当初慧通禅师说,大公子只要五年内不议亲就会平安顺遂,大师精通佛法,能知天命,若大公子命中有劫,他焉能看不出来?”   老太太一听季泠如此说,眼睛里突然就增加了一点亮光。是啊,如果楚寔有死劫,慧通禅师又怎能让他五年都不议亲,如今膝下连个继香火的都没有?   老太太干咳两声,人总算有了精神。季乐赶紧扶起老太太,好说歹说地给她喂了几口白粥。   待老太太重新躺下,季乐将季泠拉了出去,在门外道:“泠妹妹,你怎么能这般欺骗老太太?”   季泠嗫嚅道:“可是,我怕老太太不吃饭。”   “那你也不能这般呀?即便现在老太太吃了几口饭,可等寔表哥的灵柩到了京里,老太太还是会倒的,那时候恐怕就是扁鹊在世,也回天乏术了。”季乐道,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可是,我真的觉得,寔表哥不是那等短命之人。”季泠道,虽然她的梦时灵时不灵,却也从没梦到过楚寔身死啊。   “那是你觉得,你不要再给老太太无望的希望了,否则只怕打击更大。”季乐道。   季泠也知道季乐所言有理,她也没有别的法子能帮老太太,每日便只能拿着经书替老太太念书宽心。待季乐过来时,她就去厨房里和王厨娘商议,怎么变着方儿地做东西引得老太太有胃口。   晚上,老太太拉着季泠的手道:“泠丫头,你说大郎是不是真的没死啊?”   季泠正要回答,却想起季乐说的话来,又怕给了老太太空头希望。   老太太却继续道:“大郎一出生,就有高僧给他算过命,乃是大贵之相,可从来不是短命的。”老太太说着就开始流泪。   季泠自然也只能陪着落泪,她见老太太头发这几日里就白了一大半,实在是不忍心。想着只要现在老太太能撑起来,心里其实就已经有底儿了,将来即便楚寔的灵柩来京,也未必会倒下。可这会儿要是站不起来,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于是季泠道:“我也觉得寔表哥不是短命之人。他素日明睿,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被人害了?”   也不知道老太太是被季泠的话给安慰到了,还是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如果楚寔被人所害就得揪出真凶,有这样的念头才开始进食的,反正之后的日子,老太太基本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因为楚寔的事情,楚府头上的整片天都像乌云密布似的,下人个个都夹紧了尾巴做人,生怕惹了主子不愉。   但乌云终有散去的时候,这日嘉乐堂的院子里又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季泠还来不及出去斥责,就见季乐欢喜地跑了进来,“老太太,老太太,寔表哥,寔表哥回来了。”   老太太一看季乐的神情,立即道:“大郎,大郎可还活着?”   季乐连连重重地点头,“活着,活着呢,好好儿的。”   “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老太太顿时泪流满面地道。   连季泠都是热泪盈眶,她太明白楚寔对老太太的重要性了,“太好了,寔表哥真的没事。”   不多久,楚寔就出现在了老太太的跟前,虽然看上去很有些风尘仆仆,人也瘦了、黑了,可精神头还好,比起离开楚府时的模样,却已经成熟了许多,一看便知道已经是入朝为官的人了,肩上抗得起担子了。   “祖母,都是孙儿不孝,让你老担心了。”楚寔一进门就撩起袍子给老太太跪下了。   老太太哪里还舍得让他跪啊,赶紧道:“快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怎么就传出那样的消息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楚寔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简直比台子上演的戏还精彩,还传奇,还波折地引人入胜。   原来楚寔到了扬州府后,发现当地官商勾结,更有大姓商户与倭寇勾结,弄得民不聊生。而那大姓商户却原来是朝中重臣的姻亲,在扬州府几乎算是横着走的人物,即使不能一手遮天,但遮住半边天总是有能耐的,剩下的一般自然有其他人愿意帮着去遮。   楚寔正是因为洞悉了其中的内幕,而让人欲杀之灭口。对方更是不惜重金买通了他身边的北原,要做出一处仆害主的戏来。   亏得楚寔早有准备,而北原又焉敢真的背主,于是两人索性将计就计,自导自演了一场仆害主的戏,而让对方放松警惕。   对手又实在狡猾,楚寔并不敢让其他人与闻,以免演得不够逼真,这才有北原叛逃,南安千里报信的事儿。而在扬州府已经“死去”的楚寔,则趁机藏入了幕后,终于拿到了切实的证据,这才快马加鞭地回了京城。   回京之后楚寔也不敢归家,就怕楚府外也有那些人的眼线,所以在外面落脚,让人通禀了大老爷楚祜,两人一同进宫面圣之后,楚寔这才回了府中。   光是听楚寔事后说其中种种的艰险已经是惊心动魄,真不知当初他亲自面对时,又是何其惊险。   老太太连声道:“你啊你,便是忠心为朝廷办事,可是自己的小命也要紧啊,你这般冒险,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婆子就不说了,反正是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的了,可你娘怎么办?她呀现在都还起不来床呢。”   楚寔赶紧道:“正要同老太太你说了,孙儿这就去看看母亲。”   “去吧,去吧,赶紧去。”老太太道。 第二十八章   楚寔离开后, 嘉乐堂便已经是喜气洋洋了,老太太也有劲儿了,晚饭吃了两碗才搁下。只是没一会儿,又听人来报,说是大老爷罚楚寔去祖宗牌位前跪着去了。   老太太听后只道:“该, 谁让他这么大胆子, 连家里也瞒着, 让我和他娘两个都到鬼门关外走了一圈,只是罚跪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可老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毕竟还是心疼, 到晚上临睡前就忍不住问道:“大郎那边可是吃了晚饭才跪的, 还是没吃晚饭?大老爷有说让他跪多久没有?”   南蕙道:“听说没让吃晚饭, 大老爷也没说跪多久, 只说让大公子起时才准起。”   老太太叹息一声, “哎,这虽说已经开了春, 可天气还冷着呢, 大郎在祠堂里跪着, 那么冷, 把腿跪坏了可怎么办?而且这才从扬州昼夜不休地赶回来,哪里熬得住啊?”   苏夫人那边也是同样的,罚在儿身痛在娘心。楚寔回来之前, 她整个人都几乎已经死了,可楚寔一回来, 她的病就好了大半了,比老太太还精神,毕竟是比老太太年轻许多。   这会儿苏夫人正埋怨楚祜,“老爷,大郎已经跪过了就算了吧?他晚饭都没吃,又赶了那么久的路,身子哪里熬得住?”   楚祜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大郎办事太过急躁,他去扬州之前,我就跟他说过,扬州的天不能随随便便捅破,必须谋而后动,可你看他呢,冒冒失失就动手,这次要不是老天保佑,他回不回来得了还说不清呢。要不重重罚他,他以后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三头六臂呢?若真是闯出祸来,难道你和老太太又要陪着他死一次?”   苏夫人见楚祜说得认真,也没敢在给楚寔求情。   情虽然不求了,可背地里总是要照应的,苏夫人因陪着楚祜,便吩咐了丫头去找静珍。其实不用苏夫人吩咐,静珍也早就准备了食盒要去看楚寔的。   而淑珍为了讨好这个大哥,后脚也进了祠堂。   如此一来,那祠堂倒不像是祠堂了,跟戏台子似的,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好不热闹。   季乐这样会来事儿的人,当然也不甘人后,不过她是等到比较晚的时候。因为听说前头送东西的人都被楚寔打发回去了。而现在她估摸着楚寔该渴得受不了了,这才提着食盒领了怀冰去祠堂的。   芊眠从窗户缝隙里望见对面的动静儿,回头对季泠道:“泠姑娘,你不去看看大公子吗?”   季泠搁下手中的书卷道:“大老爷肯定是为了大公子好,才罚他跪祠堂的,咱们去看他不就逆了大老爷的意了?”   芊眠道:“但是对面的乐姑娘都去了,姑娘如果不去的话,未免叫大公子觉得寒心,毕竟每年节礼,他都是想着姑娘的。”   芊眠说的也有道理,季泠不由叹息一声,这家里人多了,总是要担心这个,顾忌那个。“那你拿银子去厨房上要一碟子易克化的点心吧。”季泠刚说完,又道:“不妥,只怕点心容易漏渣滓。这一日不食倒也无妨,就是不饮水却难受。上年我不是做了玫瑰卤么,舀一勺子化了,既解渴又能养胃。”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芊眠道,说着话就行动了起来。   “准备好了么,咱们走吧。”季泠自己换了身衣裳从屏风后出来叫芊眠道。   芊眠道:“可是乐姑娘她们还没回来,咱们现在就去,不就撞上了?”   季泠道:“撞上了才好,如今我们也大了,祠堂里就大公子一人,私下相见总不太好。”   芊眠埋怨道:“姑娘就是心思太重了。”   季泠笑道:“这不是心思重,而是守礼。”   芊眠拗不过季泠,只好提了食盒跟在她身后往祠堂去。果不其然,刚走到祠堂外,就见季乐主仆正从祠堂出来。   “泠妹妹也是去看寔表哥的么?”季乐走下台阶问。   季泠点了点头,“老太太心疼寔表哥,她不便来,咱们总要体谅她老人家的心的。”   季乐笑道:“我也是为着这个才来的。不过寔表哥却不肯进食,泠妹妹也就别费心进去了。”   季泠其实并没想进去,要不然也不会加快脚步地赶来撞上季乐了。只是她也不是没有小心思的,如今站在祠堂外,里面的楚寔能听到她的声音就行,知道她来过了,并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辈就好。   “寔表哥这也是为了不违父命。”季泠道,“既如此,我就不进去了,芊眠咱们回吧。”   季乐便欢欢喜喜地挽了季泠的手一同往回走。   楚寔此次回京所禀报之事,皇帝自然还得派遣官员前去核查,若是属实便要就地拘拿扬州官员,而这之间的时日,楚寔便只能赋闲在家,以待上意。   老太太对这“偷得”的浮生之闲最为满意,“正好趁着这机会在家多呆些日子,指不定下次又是外放,还不知道要过几年才能再见到你呢。你这亲事也再拖不得了,这次的事儿可真是吓着老婆子我了,想着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我如何睡得着觉?”   楚寔道:“老太太说得是。”   为着这次的事儿,苏夫人和老太太顿时将择媳的要求放低了一大半,也不管对方的年纪和家世了,只要才貌双全,能配得上楚寔的都在心里过了一遍。   而苏夫人和老太太忙着楚寔的婚亲事,自然就顾不得静珍上次说的学马的事儿了,静珍便转而缠上了楚寔,只要她大哥答应了的事儿,一准儿能办到。   出人意料的是,楚寔对静珍说的骑马的事很是支持,没过几日就把事情给办妥了。   “泠妹妹,听静珍姐姐说,给咱们几个姑娘买的马已经送到庄子上了,她的意思是过两日就要禀了老太太,咱们一同去庄子上学骑马。我心里有些小激动,你呢?”季乐道,“多亏寔表哥回来了,那些马都是寔表哥给咱们置办的呢,你和我都有份儿。”   对于骑马的事儿,季泠可没有静珍以及季乐她们那般期待和兴奋,骑马对她没什么意思,她将来也不去高门应酬的,与其去学骑马,还不如在府里看看书,跟王王婆婆多学学,亦或者做点儿针线之类的轻松。“我有些害怕骑马。”   “我其实也怕,不过不是还请了人教咱们么?静姐姐还说,过两日正好书院要放几天春假,所以还会邀了宿表哥一同去庄子。听说宿表哥的骑术是极好的。”季乐道。   季泠虽然对去庄子上骑马不敢兴趣,但总是要合群的。而这一次学骑马不仅季泠和季乐又分,便是周容,竟然也跟了来。   说起来周容的年岁也不小了,秋天就该满十九了,至今也不曾听周夫人给她定下人家,对女子来说实属罕见。   苏夫人倒是给周容说过两户,不过不是周夫人不满意就是周容不点头,后来她也就懒得再管了。   楚府养马的庄子就在京郊红叶山下,占地颇广,因着当初先太傅在的时候休沐日时常来此小歇,所以房屋都是修葺过的,虽没有楚府住起来那般宽敞,却也够季泠她们一行人住了。   唯一不好的是,男子住在外面一进,姑娘家和老太太住在里面一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很容易撞上。   季泠她们是午后才出发的,到庄子上之后略微歇一歇便是晚上了,用过晚饭消了消食,老太太就上床歇着了。   季泠捧了佛经坐到老太太床头的绣墩上,低低地有韵律地念了起来。当初周容说她极有乐艺天赋,的确没有说错。而如今乐音似乎已经融入了季泠的整个生命,无论是念经、走路,甚至掌厨时,动静举止似乎都流露着韵律。   也就不怪老太太才听了她几日的经就感觉离不开了。   南蕙收拾了屋子,回头看了眼正认真念经的季泠,心想这位泠姑娘虽然嘴笨,也不来事儿,不会讨好人,可她只要有念佛经这一个绝活,就是别人比不上的了,如此想来也是个聪明人。   南蕙放轻了脚步刚出门,却见楚寔从外面走了进来,立即迎上去道:“大公子怎么来了?”   南蕙有此一问是因为今日出门时,楚寔并未前来,这会儿看见他到庄子上自然惊讶,“老太太已经歇下了。”   楚寔温润地笑了笑,“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吗?”   南蕙被楚寔的笑容给笑得晃了晃神,虽然早就该习惯了,但南蕙还是红了脸。这位大公子当初在京城时就有出名的美男子,没想到去了扬州府两年多,回来之后却琢磨得越发温润如玉了,完全和二公子掉了个个儿。   忽地就叫人想起一句诗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南蕙记得前些年,府里是大公子疏淡冷傲,二公子温和可亲,现在却反过来了,二公子年纪大之后反而疏淡了。   “奴婢出来的时候,老太太还没睡着。”南蕙低头道。   楚寔轻声道:“那我进去给老太太问个安。” 第二十九章   南蕙听见那低沉醇厚的声音, 不由觉得耳根子一热,回头再看楚寔的背影几乎有些痴了,她忙地甩甩头,抚着胸口深呼吸了两口。说她没想过楚寔却是谎言,只是南蕙是聪明人, 很多时候她们这些做丫头的有没有幸, 并非是看男人家的心意, 而是要看未来主母是何品性。   若是容得人的,跟了楚寔自然是得偿所愿,但若是容不得人, 那还不如配了府中的小子, 至少日子过得舒坦些。   南蕙低低叹息一声, 也不知道未来的大少奶奶是什么人。   楚寔走进东梢暖阁的时候, 季泠还在念佛经, 不过老太太的眼睛已经闭上,呼吸也平稳了起来。她侧脸看了看, 轻手轻脚地搁下佛经, 正要出去却见楚寔不知何时依在了那镶颇黎屏风侧。   楚寔见季泠起身, 便走了过去, 季泠忙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给楚寔使眼色让他出去。   楚寔便从善如流地跟着季泠转出了暖阁, 又出了堂屋,这才见季泠转过身对他行了一礼, “大公子。”面对着比几年前已经陌生许多的楚寔,季泠实在有些喊不出“寔表哥”三个字。人大了心思就复杂了,他是,她亦是。   “泠表妹。”楚寔道。   尽管楚寔喊她喊得亲近,但季泠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敢真的高攀。“大公子,老太太已经睡着了,她睡眠浅,若是吵醒了今晚就整宿都难以再入睡了。”   “嗯,是我来晚了,本想给老太太问个安的。”楚寔道,“泠表妹,日日给老太太念佛经么?”   季泠点了点头,“老太太听着佛经才能入睡。”   楚寔笑道:“这么说来,老太太倒是离不开泠表妹了,若是哪天泠表妹不在府里了,她老人家可怎么是好?”   季泠心里一惊,不明白楚寔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和楚寔甚少来往,他也不会对自己没话找话说,那这话背后的含义就让她毛骨悚然了。   恰这时南蕙从外面走了过来,“大公子,奴婢刚才去外院已经打点好大公子的住处了,今日天色已晚,大公子想是不会走了吧?”   楚寔道:“是,我打算陪老太太多住几日。”   季泠回到屋里时,季乐还在练字,因着庄子上房间不够,所以她二人就住了一间。   “泠妹妹,老太太睡着了?”季乐问。   季泠点了点头。   季乐道:“老太太现在是离了谁都离不了你,也怪不得她老人家偏疼你呢。”   不管说者是有心还是无意,季泠都觉得背后冷汗涔涔。略微敷衍了几句,便叫了芊眠来伺候她洗漱上床。   季泠话向来不多,季乐也不以为意,只在灯下继续练字,她如今一手好字,在姑娘家聚会时没少被人夸赞。   季泠洗漱后仰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季乐说的话她可以不去想,但楚寔是什么意思啊?觉得她心机深沉,在拿捏老太太么?季泠叹息一声,她不过就是为了让老太太的日子能尽量舒坦,却不想别人会怎样看待。   因想得太多,季乐上床的时候,季泠都还没睡着。   次日早起用过早饭,静珍和周容几人就开始张罗着学骑马了。此次统共买了六匹矮个儿马,是专给姑娘们用的,季乐、季泠也没被落下。   季泠跟着静珍几人走到马厩挑马,第一个选的自然是静珍,她挑走了里面通身雪白的那匹。季乐在季泠耳边道:“那匹马可真美啊,我也想要呢。”   只是这样的马不容易找,楚府也才购得了一匹。静珍之后,所有人都谦让周容,她虽然不是楚府的姑娘,却是她们几人的半个师傅,是以都十分敬重周容。   周容还待谦让,却听静珍道:“容姐姐,你就别谦让了,这让来让去天就该黑了,婉珍和淑珍你都是指点过的,有半师之宜,你在后她们可不敢先。”   周容这才上前选了马。然后是婉珍、淑珍,再次便是季乐和季泠。可是如此一来,剩下的马匹自然就不再是季乐看上的。她心里虽然知道这是应当的,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假如她是楚府真正的姑娘……   几位姑娘选马时,恰看见楚寔和楚宿从不远处策马过来,静珍立即兴奋地朝楚寔回收,“大哥,二哥。”   楚寔和楚宿驾马行到众人跟前翻身下马,姿势英气潇洒,看得即将学马的几人十分眼热。   “大哥,今日你教我们骑马吧,好么?”静珍朝楚寔道。   楚寔的眼睛扫过周容、季乐和季泠三人,当然是不会同意的,笑着道:“我教你那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   静珍顿时笑了起来,“大哥,哪有人自己赞自己的?”   周容在旁边也跟着笑绽出了笑容,她是众姑娘里年纪最大的,无论是脸蛋还是身子都已经完全长开了,胸脯高耸,仿佛盛放的芍药花,最是引人注目。   季泠无意间扫过楚宿,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容,而周容却正仰着头看向楚寔。   周容对楚寔之心,季泠和季乐都是知道的,私下也曾怀疑过,周容至今未嫁,说不定就是在等楚寔。只是她既有心,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下文,周夫人和苏夫人乃是好友,再亲上加亲岂非更美?   季泠却是不知道,实则周夫人暗示过苏夫人,苏夫人对周容却是无可无不可,偶尔在老太太跟前露过点儿口风,老太太却是不喜欢周夫人,因此并不接话,苏夫人也就知道老太太不属意周容了。   过得一会儿,楚寔专门给几位姑娘请的骑术师傅便过来了,冯氏也是个女子,将门出身,称得上弓马娴熟,比男子也不输多少,是楚寔费了不少人情才请到的。   见冯氏过来,楚寔便想走,不过楚宿却道:“大哥,冯夫人要教六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今日我们也没什么事儿,不如留下来指点指点静珍她们吧。”   静珍闻言立即笑道:“还是二哥最好。”   待几位姑娘各自选好了马,马夫便将马都牵了出去,又抱了一摞草料来,这是让几个姑娘喂马的,方便和这些马先亲近一下。虽说这几匹都是训练好了的马,但毕竟是畜生,总有些野性。   季乐胆子倒是大,拿起一束草料喂到她的马“一朵梅”嘴边,轻轻地摸起马鬃来,一边摸一边道:“马儿乖,今后你的名字就是一朵梅啦。”   其他几位姑娘,虽然心里也有些害怕,但见季乐如此大胆,也不甘落后地拿起了草料。   冯氏欣慰地笑了笑,她起初是不愿意接这活儿的,谁想伺候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啊,可却不过人情,只能前来。好在楚府的姑娘都十分大方,胆子也不小,还算好教。   但唯有一人却叫她有些头疼。   让冯氏头疼的正是季泠。   其实季泠自己也很头疼,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般怕马。她看着面前比人还高的马,双腿就开始战战,更别说还要让她拿着草料去喂了。   季乐走到季泠的身边,“泠妹妹是害怕吗?这马儿很乖很温顺的,你要是怕的话,我拉着你的手喂啊。”季泠说着就塞了一把马草给季泠,然后抓着她的手靠近马嘴边。   这时那马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踢了踢后蹄,当时就吓得季泠连退了三步。   这让季乐和淑珍都笑了起来,尤其以淑珍笑得最欢畅,“泠姐姐未免也太胆小了些吧。”   恰好这会儿楚寔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季乐抢在淑珍前面答道:“我们在笑泠妹妹,她呀胆子太小,刚才这马抬了抬腿就吓得往后退了三步差点儿摔了。”   这么些年季乐踩着别人捧自己的性子可是丁点儿也没变。   楚寔看向季泠,“这马都是训好了的,十分温顺。特地买来给你们几个姑娘学骑马的,不用怕。”   其实楚寔的声音非常柔和,甚至可说是特地放柔了声音的,可听在季泠耳里却像是雪片钻了进去。楚寔是在说她不识好歹吗?这马是特地买给她的,骑术教习也是楚府特地请来的,她这般退缩他是觉得她辜负了长辈们的用心么?   所以说季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儿坏了事,实在太过敏感。可这也不能太怨她,寄人篱下,承人之恩,少不得就会自认矮了一截。   “听静珍说,如今京城里的姑娘家都时兴学骑术,好好学吧,咱们楚府的姑娘可不能落人后。”楚寔又添了句道。   如果说前面的话还是话里有话,那后头这句可就是明示了。楚府的姑娘不能落人后,季泠虽然姓季,却养在老太太跟前,自然不能丢楚府的人。   待楚寔走后,季泠方才长长地吐了口气。虽然楚寔对她一直不错,而且表面上也十分的温润,但她不知怎的就是怕他。   季乐看着季泠道:“泠妹妹别怕了,先才寔表哥不也说这马很温顺吗?”   说是一回事,可做又是另一回事。尽管季泠心里知道,去喂喂马应该没什么事儿,可她就是做不到,腿就像不听使唤似的,一步都挪不动。   几个姑娘都轮番过来劝过季泠,周容更是过来关心了好几次,可季泠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最后弄得人人都不再理会她了。   那冯夫人见她朽木不可雕也,又不是正经楚府的姑娘,也就丢开了手,先顾着其他五位姑娘去了。   学习上马的时候,静婉淑几人虽然费了点儿力,但最后都学会了,季乐就更不用说了,她是第一个学会的。最后其他五人都坐在马背上,让马夫牵着马开始溜圈时,季泠还依旧站在地上对着她的小棕马发抖。   季泠弯下腰去了草料,咬着嘴唇侧过头闭着眼睛努力克制住害怕地将草料喂向小棕马。   “它要咬你手了。”一个男声突然在季泠背后响起 ,而同时她已经尖叫着跳了开去,抱着头蹲到了地上。   “有这么可怕吗?你闭着眼睛喂马,草料没喂到嘴巴里,全戳它脖子上了。”楚宿走近季泠道。   季泠抬起头才发现说话的人是楚宿,她站起身,红着脸低着头抓着自己的袖口,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这几年,楚宿是在京郊的东正书院念书,也时常回家,但季泠本就不会来事儿,跟楚宿说过的话怕是不超过十句。   楚宿摊开手掌面向季泠。   季泠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抬起眼皮诧异地看着楚宿。   “害怕它咬你的手,你就摊平了手掌喂它,这样它就咬不着了。”楚宿道。   “多谢二公子。”季泠道。   “阿乐都叫我二表哥,你怎么叫我二公子?”楚宿问。 第三十章   这话叫人怎样回答呢?季泠应付这种问题的法子一向是, 低头、抓袖口。别人看她如此局促自然也就不会追问了,虽然这很可能让人觉得她不讨喜。   楚宿道:“喂吧, 我在这儿看着你。它若是咬你, 我会救你的。”   季泠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抓起一把草料, 抱着必死之心将手突兀地就伸到了小棕色马的嘴下。她突然变这么勇敢, 可不是因为楚宿教得好, 而是季泠只想让楚宿赶紧走。女孩子大了, 避忌就很多。   尤其是府中的苏夫人、章夫人,甚至三公子楚宥的姨娘曾氏, 无不在时刻防备着季泠和季乐,尤其是当她们到了说亲的年纪后,言语间更是屡有敲打。   只因姻亲中,表哥、表妹缔结婚姻的不在少数, 有彼此青梅竹马的情谊, 也有门当户对的家世,而季泠、季乐这般的“假表亲”却绝不在苏夫人等的承认之中, 最生怕年轻人私下有了首尾不好收场,毕竟老太太可是家里的大佛,季泠和季乐养在她膝下总不能给人做妾,哪怕是楚寔、楚宿也不行。   季泠强忍着颤抖和尖叫, 任由小棕马吃她手上的草料, 只是当湿漉漉的马鼻子碰到她掌心时,她还是想转身就逃。那种阴湿的感觉让季泠整个肌肉都绷紧了, 牙齿也咬得哆哆响。   见季泠这幅模样,楚宿大约也知道什么是朽木不可雕也了,只道:“也没多可怕是吧?”   季泠违心地点了点头,虽然明知不对,但还是被楚宿的笑容给晃花了眼睛。   楚宿的牙齿很整洁,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梨涡,显得真诚又清朗,整个京城不知多少女子都为他所迷,好在他这些年已经不怎么笑了。   “宿表哥,泠妹妹,你们在说什么呢?”季乐其实远远地就瞧见楚宿在跟季泠说话,故意让给她牵马的马夫往这个方向来的。   季泠见季乐过来,不由松了口气,“二公子在教我喂马呢。”   季乐道:“泠妹妹可学会了?”   季泠点了点头。   季乐笑道:“看来还是名师出高徒,宿表哥的骑术我听好多人夸过呢。宿表哥,我坐在马背上总觉得有些不稳,马稍微跑起来,就像要掉下来似的,宿表哥可否看看我的坐姿是什么地方不对?”   见季乐把楚宿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季泠也乐得松了口气,悄悄地躲到了一边去,离那马起码得有一丈远。   而季乐为了跟楚宿找话说,又道:“宿表哥,刚才寔表哥不是跟你在一起么?怎么现在不见他了?”   楚宿道:“大哥的昔日同窗过来找他,他们骑马出庄子去了。”   这边正说着话,楚宿却望见周容和静珍的马从远处过来,不由抬脚便迎了过去。季乐跟在楚宿身后,颇有些失落。   当年,从第一眼看到楚宿起,季乐的心就已经挂在了他的身上。这些年,她也没少找机会跟楚宿说话,但楚宿从来都是谦谦君子模样,对她和对婉珍、淑珍没有任何区别,若非要说有区别,那就是楚宿对婉珍和淑珍会比她更看重些。   季乐也是聪慧人,知道楚宿的心没放在自己身上,不过她安慰自己,那只是因为她年纪还太小,等她长大了,让楚宿看到她是个大姑娘了,他总会动心的。而现在季乐自觉已经长大了,楚宿对她却没有任何变化,由不得她不心急了。   场中的男女各有心思,季泠却乐得轻松,只要他们不来管她,就阿弥陀佛了。   这一日下来,季泠在骑术上可说是了无寸进。   晚上洗漱歇息后,季泠正在给手上抹护手膏子,见季乐一直捧着脸看自己,不由道:“怎么了?”   季乐道:“泠妹妹的皮肤可真好啊,又白又嫩,不像我,鼻尖上都长小斑点了。妹妹生得如此美,也难怪寔表哥、宿表哥都喜欢同你讲话。”   说起来刚到楚府时,季乐和季泠也是一般高,长得也同样娇俏可爱,可是人越大这差别也就越大了。   季泠越来越高挑,个子如今已经比季乐高上了半个脑袋,虽然女儿家以娇俏玲珑为美,但季泠身材高挑,穿衣服时那腰细得一巴掌都能掐过来似的,穿什么都比别人好看上三分。   再看那脸,季泠的皮肤白皙娇嫩,仿佛剥壳鸡蛋,睫毛又长又翘,像把小扇子似的浓密,嘴唇粉如初春桃花,脸上一点儿瑕疵没有。季乐的虽也不差,可跟季泠比起来,就被衬得粗了。   两个女孩儿常年处在一块儿,总被人拿来比,心里自然也会较劲,季乐处处都强于季泠,唯独容貌逊色极多,这又是天生的,后天努力也努力不来,叫她如何能不妒火中烧?这才有那酸言酸语。   尤其是今日,季乐想方设法地亲近楚宿,楚宿却处处避开她,这让她好生失落,偏楚宿还专门找过季泠教她喂马呢。   季泠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她二人私下相处时,季乐从没掩饰过对楚宿的钦慕,就是为了让季泠知道楚宿是她心中的人,由不得别人去抢。且不说季泠如今毫无男女之思,便是有怕也只能退避三舍。   “是我太没用了,二公子才忍不住指点了两句。”季泠解释道。   季乐也知道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且楚宿不中意她,也不代表就中意季泠。何况季泠脸皮薄,话只要点到了就行了。   “泠妹妹,听说你洗脸有秘方,可是什么呀?”季乐问。   季泠不知道季乐是哪里听来的谣言,“我没有什么秘方呀,只每日用厨房里的淘米水洗脸而已,这是王婆婆教我的。”并非什么秘方。   “淘米水?”季乐想想就摇头,她如今洗脸都是清泉加香露,哪里会用淘米水那样腌臜的东西,“你莫不是哄我吧?淘米水那么脏能洗脸?”   季泠道:“不脏呢,洗脸洗得挺干净的,连脸上的油都能去。”   可不管怎么说,季乐反正是不会用的。   第二日用过早饭,季乐唤季泠一同去马厩,她立即道:“我就不去了吧,我看到马腿就发软。”   季乐道:“下个月就是四月了,春光正好,苏家姐姐早下了帖子邀咱们去她家的别院赏花骑马,你若是不会骑马,不是怪可惜吗?”   苏家是苏夫人的娘家,于情于理,季泠接了帖子都该去的。   季泠道:“是挺可惜的,不过昨晚老太太的晚饭只进了半碗,估计是王婆婆没跟来,庄子里的饭菜不合老太太胃口,我想着做点儿馄饨,大家都能尝尝。”   季乐在嘉乐堂其实也被王厨娘给养刁了胃口,觉得庄子上饭菜不好吃,这会儿季泠既然主动说要下厨,她心里也高兴。何况季泠不去骑马,也省得她亲近楚寔或楚宿,是以季乐没什么诚意地又劝了两句后便走了。   静珍见季乐一个人到马厩,出声问道:“怎么泠妹妹没来?”   季乐道:“她怕马怕得不得了,说什么也不肯来。”   静珍也没多言,这么些年她们同季泠虽然日日相见,却也没多深厚的情意。主要是季泠文静而不爱说话,太没存在感,叫人时常都忘记还有这么个人了。   季乐走后,季泠就钻进了厨房。如今府里来了这么多人,要靠她一个人张罗饭食也不可能。所以季泠打算包一顿馄饨,这个不用太费事儿。   馄饨皮是季泠指挥着跟来的帮厨的大婶们擀的,厚薄她会帮着看。至于馅儿就更方便了,用的是单纯的肉馅儿。   不过这馄饨要好吃,其中主料还在汤中。那锅骨头汤可是季泠看着熬了一整日的,浑浑的,浓浓的,煞是香人。   老太太吃的那一碗,是季泠亲手调料的,加了葱花、芫荽、虾皮、冬菜并酱油、麻油等,清香可口,刚吃进去虽然觉得淡味,但咽下去时却又觉得味道极长。   老太太和几个骑马回来的姑娘吃了,都觉得汤香,馄饨也入味儿。   至于外院的楚宿,也是同老太太一道用饭的,虽然男女不同桌,不过因为都是至亲,所以老太太并没让两桌之间隔上屏风。   怕单只是馄饨,晚饭会显得寡淡,季泠还备了煎馄饨,这可是她跟着王厨娘学厨艺后自己想出来的秘招。馄饨入油锅慢火生炸,待炸黄之后放入小型的蒸屉猛火蒸上片刻,然后就那么放在屉里上桌。   “这样吃倒是新鲜,油炸的不似油炸的,这馄饨皮软里带韧,很是新奇。”楚宿吃了两口赞道。   老太太笑道:“这都是泠丫头的心思巧,你们今晚这顿可都是托了她的福。”   楚宿看向季泠,“泠表妹,莫不是因为怕骑马,所以才躲进厨房的吧?”   正在埋头吃饭的季泠顿了顿,头埋得更低了。   众人皆笑了起来。   吃过晚饭,老太太带了一众孙子、孙女儿在院子里赏月说话。   楚寔踏着月色从院外进来,老太太就问道:“可吃过晚饭了?还说是来庄子上陪我的,结果整天都不见你人影。”   楚寔道:“未曾,休璟拉着我下棋把时间都忘了,本来说好回来用晚饭的。”   “正好,给你留着的呢,你泠妹妹今日做的馄饨,那汤可鲜得不得了。就是煎馄饨没了,算是你没口福。泠丫头如今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比王厨娘都不差了。”   楚寔笑道:“那我定要试试泠表妹的手艺了。”   “保管你吃了这顿想下顿。”老太太心里欢喜,便止不住想夸人。孙子孙女都陪在身边,如何能不畅快?   季乐心里却很有些不是滋味儿。前些日子季泠刚撬了她念经的“差使”,后来楚寔的“噩耗”传来,老太太瘫倒在床上,也是她坚持说楚寔不是短命之人,把老太太给哄了回来,如今楚寔果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老太太对季泠就很不一般了,比对自己也不遑多让了,甚至可能更偏心季泠了。   季乐于是笑道:“是呢,泠妹妹最喜欢入厨房,今儿我找她学马,她都不肯去。说是一整日都在厨房里待着,也不怕染了一身油烟味儿。”   淑珍立即接话道:“怪到我总闻着股怪味儿,原来是油烟味儿。”为此淑珍还特地往季泠坐的方向嗅了嗅,“还真是,还有股子猪骨头的味儿。”   淑珍的声音可不低,赏月的院子也不算大,在座的人想装没听见都不行。   季泠更是被臊得满脸羞红,她脸皮本就薄,顿时眼泪都有些忍不住了。她是没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淑珍,会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让她下不来台。   季泠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朝老太太福了福,“老太太,我先回屋洗漱一下。” 第三十一章   这话一出, 老太太忍不住地直摇头。也就季泠这么傻,被淑珍一说就自认了身上有味道, 如此一来所有人就都不会觉得是淑珍错了。实则老太太离季泠不远, 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异味。   而老太太摇头则是觉得, 若季泠将来嫁了人也如此没有成算, 不知要被多少人欺负呢。   季泠快步走后, 老太太忍不住瞪了淑珍一眼, “我怎么就没闻到什么异味儿, 就你狗鼻子灵。”   淑珍撒娇道:“老太太,你看泠姐姐自己也觉得她身上有味儿呢, 这才忙不迭地去梳洗呢。”果不其然都被老太太给料中了。   却说季泠,一直跑到屋里时,她的脸都还烧得发烫,她刚才觉得好生难堪, 季乐那般说显得她十分不爱洁似的。楚寔、楚宿他们可都在呢。   季泠拉起衣袖闻了闻, 又问芊眠,“味道真的很大吗?”   芊眠道:“奴婢压根儿就没闻见任何味道。何况姑娘从厨房回来还特地梳洗过的。”   季泠想了想, 虽说衣衫都换了,但是炸馄饨时,估计油气到了头发里,她赶紧散了发, “芊眠, 你去打水给我洗头洗澡吧。”   芊眠应了,让婆子烧了水抬到屋内。   芊眠从她们自己带的罐子里舀了一大勺桃花玉女粉到热水里, 这粉有美白润肤之效,是季泠从古方里看来的,长期坚持下来的确让肌肤色如桃粉,颜色比旁人都浅了不少。她自己又加了一味山里的红莓晒干后制的粉,洗了之后身上就会带着甜甜的果香。   其实平素季泠沐浴是不用红莓粉的,王厨娘最不喜欢厨房的人身上带着香粉气,但她生怕又被淑珍说,这才让芊眠加进去的。   这种红莓是季泠幼时家乡的特产,只那山里有,洪水虽然把她家给毁了,这红莓却还在。是江二文见季泠思念故乡,每次路过老家时都会给她带许多。季泠将红莓晒干了磨成粉,也算是个念想。   芊眠一边给季泠擦澡一边道:“淑姑娘现在越发地不像样了,哪怕就是闻到姑娘身上有味道,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姑娘如此下不来台阶啊。这不是故意羞辱姑娘吗?”   季泠低头不语。   “她也太小心眼了。”芊眠道,“平日里就对姑娘这也挑剔,那也挑剔,动不动就给姑娘难堪,又喜欢在长辈面前给姑娘上眼药,也不知道是哪里开罪她了。”   季泠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季泠自己安慰自己道:“其实回过头想想也好。她不说,你们肯定也不会告诉我,我身上有味道。这次是在府里,彼此都是熟悉的,即使丢脸也有个限度,若是以后有外人在,那才是真正丢脸。以后我也得注意点儿了,下次再下厨,回来一定要沐浴洗头。”   芊眠道:“那可多麻烦呀,姑娘日日都进厨房的,这沐浴还好,可洗头就不方便了,再说洗头洗多了,头发还容易掉。一时半会儿绞不干又容易生病。”   季泠叹息一声,“那也没有法子。”   季泠这一番洗漱之后,再加上绞头发,至少是一个时辰以上了,自然也就不用再去院子里,不过她还是得去给老太太念佛经。   因为头发还没大干,天色也黑了,芊眠便只用一个金环替季泠松松地束了头发。季泠便拢着披风去了老太太屋里。虽说已经是春日,但晚风还是有些冻人。   因为这进院落的东厢、西厢被静婉淑和周容四个姑娘住了,季泠和季乐则是住在旁边的另一处小院里,季泠得穿过一小片林子才能到正院,她抄的是近道,从正院后面绕到东侧门进去。   季泠走到廊下时,见老太太屋子门口并没人守,她走了一步,便听见屋里有声音传出,似乎是楚寔在老太太屋里。这样季泠就不知该走该留了。走了怕老太太一会儿叫她,她却不在,留下似乎又打扰了老太太和楚寔说话。   季泠正犹豫间,只听得楚寔道:“老太太就莫再拉拢我和傅三了,我瞧傅三有些无趣。”   季泠听到“傅三”两个字就知道老太太是在跟楚寔商议亲事,她是见过傅三姑娘的,年节里楚府宴客,她曾经来过。在她印象里傅家三姑娘,腹有诗书,说话得体宜人,也不乏女儿家的活泼,这样的人还算无趣吗?季泠都已经想不到该用什么词儿形容自己了。   季泠想着这等**话她可不能再偷听下去了,否则被人发现就说不清了。但此刻往老太太屋里进去肯定不适合,所以她轻手轻脚地转过身,打算沿着原路返回,只是才刚走到侧门边,就和匆匆进门的楚宿撞了个正着。   恰好两个人都在走神,谁也没留意,以至于季泠被撞得连退了两步,身子眼看着往下倒。   季泠那满头秀发本就天生柔滑,再加上养得好,被撞得往后一退时,她那束发的金环就滑了下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着束发金环的脱落,季泠的发丝便在夜风里扬了起来。   楚宿见撞着了人,第一反应自然便是倾身、探手过去拉季泠,靠得近了,鼻尖被季泠的发丝拂过,只觉得一股果子甜香钻入鼻内,同时还带着挠人的痒。   只是楚宿到底还是慢了些,亦或者那刹那间季泠看清了来人是谁,而微微避开了他的手,是以季泠还是跌倒在了地上,手肘触地以支撑自己的重量。   楚宿忙地上前想将地上的季泠拉起来,“泠表妹,你没事吧?”   季泠并没理会楚宿伸出的手,只是侧过身子,一手撑地勉强地站了起来。   楚宿正懊恼自己怎么忘了男女之别,因此也没觉得季泠的反应有多不对,他收回手道:“快查查,可有受伤。”   季泠的手肘上传来刺痛,她知道肯定是摔下去的时候擦破了皮,至于有没有伤着骨头,还得等回头再仔细检查。   这会儿季泠只是朝楚宿摇了摇头,“没有大碍的。”   楚宿歉意地道:“抱歉,我怕老太太睡了,没看见你出来,是我鲁莽了。”   楚宿才说完,就见楚寔从门里走了出来,想必是听到外头的动静了。楚寔看着他二人道:“怎么了?”   楚宿的视线越过季泠的肩膀,朝楚寔道:“大哥,没事,就是我刚才走神了,进门时撞着泠表妹了。”   季泠一听楚寔的声音,也转过了身去,正好看到楚寔的视线落在地上她的束发金环上。她心里一惊,其实从她刚才站的姿势和金环的位置,稍微动动脑筋就能知道她是正在往外走。   可她为何来了去不进老太太的屋?以楚寔状元郎的智慧显然不可能猜不到,她刚才定然是听到屋里人说话了才避开的。   季泠有些心虚地低头避开了楚寔的视线。   楚寔淡淡地道:“下次走路小心些,老太太还没睡呢,进来吧。”   楚宿朝季泠歉意地点了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金环,递给季泠,然后便往楚寔那边走了过去。   楚寔看着季泠道:“泠表妹如果伤着的话,就回去上点儿药吧,今晚我跟老太太说,不用你念佛经了。”   季泠弱弱地应了一声,自转身回了她的屋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芊眠见季泠进门,迎上去道。   季泠道:“不小心摔了一跤,你把药酒拿出来给我揉揉吧。”   芊眠拿了药酒,又替季泠将衣袖和裤腿都卷起来,察看了一下伤处,虽然好几处都磨破了皮,但万幸的是骨头都没事儿。   季乐也关切了几句,“泠妹妹行事向来稳妥,今儿怎么会摔跤的啊?”   季泠不欲多言,只道:“天太黑了,没看清路。”   上了药,才躺下片刻,便听见有人窍门,一问却是庄子上的小丫头,二公子楚宿让她来的。   芊眠起身开了门,那小丫头将一瓶药酒递给芊眠道:“芊眠姐姐,二公子让我把药酒拿来给泠姑娘。”   芊眠这才知道原来季泠受伤的事儿,楚宿也知道。   结果那小丫头才走片刻,又有人来敲门,这回却是楚寔使来的小丫头,“芊眠姐姐,这是大公子让我送过来的药膏,说是什么雪容膏,用了伤口不会留疤。”   这一番动静下来,季乐自然也醒了,朝她身侧的季泠道:“怎么寔表哥、宿表哥都知道妹妹摔了,还差人送药过来?”   季泠道:“我是在老太太屋门口摔的,当时大公子和二公子正好都在老太太院子里。”   季乐捂嘴一笑,“那妹妹摔得可真是时候。”   “是啊,摔了个四脚朝天。快别说了,真是丢死人了。”季泠拿手绢盖住脸道 第三十二章   “刚才那小丫头说的莫不是天山雪容膏吧?那可是宫里贵人娘娘才能用的药膏呢。”季乐很是意味深长地道:“没想到寔表哥居然给你也送了一罐。”   这女孩子一长大了, 再看男子的举动,动不动就总爱往男女之事上想, 开始猜测他是不是看上了这个, 或者中意了那个。   然而季乐没听到的是, 在季泠离开之后, 楚寔是如何说楚宿的。   “如今家中表妹们都长大了, 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 你行事也不要太莽撞了。”这是楚寔的原话, 已经算是很不婉转了,就差没明说, 季泠和季乐可能会打楚宿的主意了。   季泠扯下手帕看向季乐解释道:“大公子看见我受了伤,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一点儿错处都让人挑不出来的,既然看见了, 总不能不表示。”   季乐感叹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何人人都夸寔表哥了, 你看看他的行事,便是妹妹受点儿小伤, 他见了也会悉心过问,这让人如何不念他的好?也难怪老太太听说寔表哥出了事,连活都不想活了。”   季泠道:“是啊。”不过季泠心里却是有些怕楚寔的,总觉得他这个人世事通透, 人心在他的眼前都是透明的, 跟他相处非常不自在。   因着受伤的缘故,季泠就可以正大光明不去学骑马了, 但厨房里的事儿她还是没放下。她始终记得自己进楚府的愿意,那就是伺候老太太。   不过庄子许多东西都不齐全,厨房里缺的调料就更多。季泠能选的食材也少,但是胜在新鲜。才吃过午饭,有那鼻子尖的就跑来问季泠,“泠妹妹,你今日做的是什么啊,我从厨房外的院墙走的时候,都闻到那香气了。”   季泠道:“是蜡头炖肉。”   婉珍摇了摇头,“没听过诶。”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晚上姐姐吃的时候就知道了。”季泠道。   婉珍是楚府四位姑娘里身材最浑圆的,只因爱吃。平日她同季泠一般,在楚府都是不易让人察觉的姑娘,话也不多,如今之所以和季泠之间交往多些,那完全是因为季泠能做许多好吃的。   用晚饭之前,季泠特地叫人烧水洗了澡。现如今,到了庄子上,她可算是每日都要沐浴了,虽然一开始觉得多了点儿事有些麻烦,可后来却又习惯并喜欢上了。泡在热汤里,实在舒服。   几个坛子被端上饭桌,一揭开坛盖,香气立即扑鼻而来,引得人馋虫乱窜,口舌生津。   “太好了,我肚子都闹了半天空城计了,就想吃肉,泠表妹想得可真周到。”说话的是楚宿,他虽然年纪大了,同家里的姊妹开始生分了,但那只是因为男女之别,相对而言,他还是很随和的,当然下人不算,尤其是丫头。   章夫人给楚宿洗过脑,生怕他成年前被那些不三不四地丫头给勾了去坏了身子,因此常常耳提面命,不许他对丫头有好脸色。   淑珍看了看那坛子里的肉,嫌弃道:“好像有些肥腻,我最是不喜了。”   静珍和周容平日里也多不喜肥腻,尤其是周容,因为周夫人茹素,她也很少食荤腥,不过这两日骑马体力消耗巨大,闻见这肉的香气,却也勾起了食欲。   楚宿看向周容道:“容姑娘怕是不喜欢这等油腻吧?”   季乐闻言也看向了周容,她们因为曾经跟着周容习字,在可园又一起用饭,所以知道周容的饮食偏好,可楚宿怎么会清楚的?若非是用心留意,如何能知?   周容笑道:“今日却正好合适。”   “泠妹妹怎么还不来?咱们还等着她介绍呢。”静珍道。   季乐笑道:“泠妹妹在沐浴呢,可能来得晚点儿,她现在呀是矫枉过正,生怕身上有油烟味儿呢。”   淑珍一听就“咯咯”地笑了出来,“可我看啊,她日日进厨房,那油烟味怕是跑不掉了。”   季乐点了点淑珍的额头,“你啊你……”她虽是在说淑珍不对,却似乎又是在肯定淑珍的意思。   老太太笑道:“你们这群馋鬼,难道平日里是少了你们吃的,不过略坐了片刻,就等不及了?泠丫头为了这一顿可是忙活了快一天一宿了。”   正说着,季泠便到了门口。她见时间晚了,乃是跑过来的,直到了进了院子,才放慢速度,深呼吸了三口,佯作徐缓之态。   但她气息还不算太平静,又因为先才跑了步,整张脸都呈现了一种嫩粉色,端的是好颜色。   她往门口那么一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她身上,只因为刚才本就在说她。   如此许多人都被震了震,平日里这位泠姑娘每逢热闹都一定是躲在边角上的,不惹人注意,是以他们也不大留意她,没想到今日认真一看,却被她的容色给惊了一跳。   不知不觉中季泠居然已经出落得有倾城倾国之姿了。   眉横远山,眸含秋水,大概是刚刚沐浴过,仿佛那水汽都熏如了眼睛一般,让她的眼睛潋滟如晴光下的湖。齿若绽榴,唇如粉桃,也带上了点点水汽,整个人像一团玉一般,已经是极温润美好,此刻却又像养在水里的玉,更多上了三分润泽,三分光莹。   什么叫增之一分乃过,减之一分却少,眼前之人便是。   今日季泠穿了件朱红地缠枝梅纹的夹衣,这是她去年的衣裳了,早就短了、小了,她用同色的边角布在袖口和衣襟下缘结了一条襕边,是她自己绣的暗银梅枝纹,非常雅致。   若是熟悉她的,心里知道这衣裳是结补过的,先入为主也就不觉得惊艳好看了,但是如楚寔、楚宿那般男子,平日里何曾留心过,乍一看便只会觉得这衣裳新颖别致。   且短了虽然季泠还可想法子,但是小了却是无法的,所以这薄薄的夹衣难免就有些紧,紧紧地簇拥着小姑娘的“小荷”。   其实小荷已经不止露了个尖尖角了,季泠平日里从不挑食,自己也会药膳调养,是以小荷虽然不算太丰圆,却也可堪盈手了。平日在宽大的衣裙里还不觉得,但因为今日的衣裳比较小,一下就显出来了。   紧紧的夹衫下是一条雪白的也结了一圈襕边绣梅枝纹的罗裙,季泠因为个子高,穿这样的裙子越发显得腰细如柳,身段修长。   因此不说别的,单说她这身段,便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何况还有那等国色天香的颜色。   然而更胜一筹的是,美貌而不自知,懵懂如赤子,越发勾魂夺魄。   刹那间所有人都看痴了一般,而季泠也察觉到了古怪,她未曾觉得自己颜色有多出众,是以也没想到会是她“艳惊全场”。   季泠发现饭厅里的议论声在她出现后戛然而止,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来得太晚,叫众人都等她一个小辈了。季泠低下头,手不由自主地又紧紧捏住了袖口,走到老太太身边羞愧得恨不能钻地缝地道:“老太太,我来晚了。”   “没晚没晚,正合适呢。”老太太拉了季泠在她身边坐下,“他们这些人啊,是馋虫咬肚子呢,都等着你来说说今日的菜式。”   季泠松了口,重新抬起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吃食,就是庄子上的新鲜猪肉,加了春笋等物,用小火炖了便是。”   婉珍开口道:“你不是说是蜡头炖肉吗?”   季泠赶紧道:“那就是个噱头,不过这里面的确有两坛子是用蜡烛在坛子底下闷熟的。”   “蜡头焖肉么?这典故我倒是听过。”楚寔开口道。   楚寔一开口,所有人便都朝他看了过去。他笑道:“此乃是个笑话,说的是一个老和尚忍不住想吃荤腥,便偷偷买了猪肉藏到房间里,也不能拿到厨房里炖,便用了瓦罐装了,拿一罐子蜡烛头在底下焖,又怕香气四溢引人怀疑,便把罐子四周密封,炖了一夜,细火久焖,那坛中肉酥软味腴,因而得名。”   季泠诧异地看向楚寔,没想到他连这种饮食之道上的杂文居然也曾看过,“想起做这坛子肉,的确是我从这则笑话里想出来的,刚好庄子上有好些小坛子,我便用上了。这里一共八坛肉,两坛里加的春笋,两坛里加的香菇,还有两坛加了红枣、栗子,另外的加了火腿、冬笋。”   季泠这可算是把许多人的喜好都给照顾了。比如老太太喜欢冬笋,季乐等人喜欢红枣、栗子,楚宿爱吃香菇等等。当然最主要的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软烂的吃食。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季泠的额头,“你这心思用得好,咱们不仅吃了肉,还听了笑话,却比平日有趣。”   季泠被赞得不好意思地又低了低头。   很快男子那一桌的坛子肉就见了底,尤其是香菇那一坛。楚宿转头看向老太太这一桌道:“老太太,你桌上的香菇肉可还有?”   老太太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啊最喜欢吃香菇,拿去吧,反正你这些姐妹更爱吃笋子。”   这话原本没什么,可是有心人听了却就是另有心思了。季乐朝季泠看过去,“泠妹妹怎么知道宿表哥爱吃香菇的?”   季泠被问得一愣,对啊,她是怎么知道的?连她自己都想不出原因来,因为在来庄子之前,季泠可没给这么多人做过菜。可她在做坛子肉的时候,却很自然地专门挑了两坛子炖的香菇。   季泠被问得一愣,对啊,她是怎么知道的?连她自己都想不出原因来,因为在来庄子之前,季泠可没给这么多人做过菜。可她在做坛子肉的时候,却很自然地专门挑了两坛子炖的香菇。 第三十三章   季泠走神之际, 听得老太太道:“泠丫头素日就用心,家里人的喜好她多有知道。”这算是老太太给季泠打了圆场。   季泠回过神来, 只听老太太又道:“今日可真是托了泠丫头, 咱们才有这口服, 叫我都舍不得太早把你嫁出去了。”   季泠脸上一阵绯红, 不知怎么老太太居然就玩笑了嫁娶上面。   “不过你身子单薄, 太早成亲却不好。”老太太道。其实季泠的身子并不单薄, 这些年也甚少生病, 只是因为她个子高挑,腰细腿长, 就显得单薄了而已。   “再在我老婆子身边多陪两年吧。”老太太的话虽然似玩笑,可是听起来却又仿佛是认真的。季泠联想到刚才季乐的话,立即就意识到老太太这是拐弯抹角地敲打呢。楚宿眼看着今年必定是要定亲的,而老太太却说让她再多陪两年, 这不就是让她不要抱有别的心思么?   季泠的脸又红了, 那是羞愤而红的。她压根儿就对楚宿并无心意,却被季乐这般说, 倒像是有什么似的,连老太太都开始暗示她。   而别的人,比如楚寔、楚宿、静珍等,都是聪慧人, 自己能领悟的事情, 他们肯定也听明白了。如今季泠只觉得一身臊,说什么都撇不清了。   末了, 季泠强撑起笑容道:“就是陪您一辈子我也愿意。”这话却也是诚心的,不知为何季泠对嫁人从来就没什么期盼,这一点却完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   “我也要陪老太太一辈子。”季乐立即不甘示弱地撒娇道。   老太太乐呵呵地道:“好,好,都在我身边多留几年。”   大概是因为庄子上的生活新鲜,老太太又在庄子上多留了两日。   而季泠这边却也有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姑娘,江家的表少爷来了。”芊眠进门后在季泠耳边低声道。   芊眠嘴里的江家表少爷正是江二文。别看江二文还不算大商人,但出手却很阔绰,打从他开始做生意之后,次次见着芊眠至少都要给五百文甚至一两银子的荷包,所以就算季泠没笼络住芊眠,江二文也算是笼络住她了。   “呀,二表哥怎么会来这里?”季泠不解,但旋即又想起这庄子上出门却比在楚府容易多了。几位姑娘日日都要出去跑马,所以守得不严。   季泠换了衣裳,又披了件灰色斗篷,随着芊眠绕到了庄子的后侧门,江二文便在门外不远处的大树下等她。   季泠左右看了看,这才朝江二文走了过去,“表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江二文骤然看到季泠,几乎有些痴了。他也已经两年多没见过季泠了,哪怕他在京城,到楚府来也不过是芊眠在中间通传,季泠是不能出来见他的。   季泠已经从两年前的小丫头出落成大姑娘了,更是江二文所仅见之绝色,就好似天上的仙女儿一般,他焉能不痴?完全料不到自己表妹能有这般颜色,心里不由感叹,难怪他娘当年铁了心要把季泠送到楚府。   不过江二文毕竟是在外头跑惯了的,这又是自己表妹,因此很快回过了神,“我打了两角酒送给楚府守侧门的婆子,她跟我你去了京郊的庄子上,我略一打听就知道楚府的庄子在这儿了。”江二文道。“我也想着你在庄子上可能更方便出来,所以就来了。“   季泠点了点头,江二文一向嘴甜,那老婆子肯透露府里主子的行踪也不奇怪。“二哥,寻我可是有事?”   江二文知道季泠出来不易,就拣紧要的说道:“大丫,你也知道,我跑了这么几年的声音,虽说也有了点儿小本钱,可这做生意的就没有稳赚不赔的,所以兜兜转转的也没多大收益,没能把你给接出去。”说起这个,江二文就觉得愧对季泠。   季泠赶紧道:“二哥,快别这么说,我在楚府过得很好。你不用挂记我。做生意本就难,你也别着急,可是蚀本了,我这几个月又存了些月钱。”   江二文立刻摇头道:“大丫,你可别看扁了你二哥。这些年怎么说也有几百两银子了。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说,再过半月我就要坐船南下了。只是你也知道出海风险太大,你的银子我给你放票号里了,这是折子。”   季泠接过来看了看,这折子里便是这些年她从江二文生意里分到的钱,总共有五百两了。对那些富商巨贾而言,这自然是小钱,但对季泠而言却是极大的一笔钱了。“二哥,你说什么出海啊?”   江二文道:“我新进认识了个大叔,长年在沿海跑船,利润极其丰厚,这次我也算有了点儿本钱,想跟着他出一次海,等我回来,至少是三倍、五倍甚至十倍的利润。那时候就有钱在京城开铺子了。”   季泠听了心里一惊,“二哥,万万不可。楚府的大公子刚从扬州回来,因为捅破了那里的官商勾结倭寇的事儿,险些被人给害了,你是外乡人,人生地不熟的,去跑船哪里比得过当地人。而且海上还有倭寇为乱。”   江二文道:“这做生意的哪儿能没有风险?没有风险的事也就赚不了银子。”   季泠急道:“可是命都没有了,有银子又怎么样?”   江二文道:“大丫,与其像以前那样活着,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要送人,我倒宁愿搏一搏,就是死了我也愿意。虽说不敢期望,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可我也不愿意像我爹娘那样活着,被一口饭就逼死。”   季泠听江二文的话就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垂死挣扎地道:“可你想过姨和姨父没有?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还有我大哥。”江二文截断季泠的话道,“大哥明年就要成亲了,我也想多赚些钱,让他风风光光的成亲,不让未来大嫂看不起咱家。”   季泠叹一声,将手里的折子递给江二文,“既然你心意已决,这些银子你拿回去吧,二哥。”   江二文自然不肯收,“这是你的分红。”   季泠摇摇头,“既然你一定要走这一趟,自然是本钱越大越好,你当我重新入股便是了。二哥,你千万小心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江二文摸了摸后脑勺,“可是,这风险太大,万一我回不来,你的银子就打水漂了。”   季泠道:“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我在楚府也不吃穿。只盼你能惦记着姨和姨父,一定要安全回来。”   江二文点头道:“我会的,如果这次我能安然回来,以后也就不出去了,安安心心开个铺子奉养爹娘。”   季泠只有苦笑。   江二文又道:“大丫,怎么我见你一次你就瘦一次啊?”   季泠道:“那是因为我长个子了。”   江二文又道:“你身上的衣裳,怎么看上去又短又小的不合身?你还说不愁吃穿呢,你不是说老太太对你很好吗?”   季泠道:“老太太是对我很好,每一季府里都做四身衣裳的,就是楚府的姑娘也是如此的。楚府虽然是官宦人家,可从老太太开始就例行勤俭,并非那等巨富人家,恨不能把金山银山穿在身上。”而本来季泠如果个子不窜得那么快,衣裳也都穿得的,偏她长得太快就有些不够用了,她又舍不得花月钱自己做衣裳,便是楚寔送她的布匹她也不肯用。所以衣裳才有些不够。   江二文道:“等我赚了大钱,以后让你日日都能有新衣穿,新首饰戴。”   季泠“噗嗤”笑出声,“二哥,哪有天天穿新衣的。”只有暴发户才日日穿新衣呢,大族人家的人从来不以穿新衣为荣,还有故意做旧的呢,衣裳七、八成新才是合适的。   楚寔骑着马从乡间小道的另一头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季泠对着江二文笑靥如花的模样。在府里她虽然常常嘴角带笑的,可那不过是因为习惯挂笑,而并非打心底想笑。笑得如此灿烂而梨涡显现的时候却是十分少见。   季泠虽然在同江二文说话,但眼睛却是一直有留意四周的,她先才笑的时候分了神,一个没留意,再侧头时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楚寔。   季泠赶紧将江二文往旁边一拉,两人都躲到了大树后面。她心里打鼓似的“咚咚”跳,也不知道刚才楚寔有留意到他们没有。   “是楚府的人么?”江二文低声问。   “是楚府的大公子。”季泠道:“二哥你先走吧,现在回城估计也得天黑了。”   江二文点了点头,猫起身子从旁边的田地里跑了。   季泠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裙,平缓了一下呼吸,这才从树后走了出去,想要佯装自己是闲来无事在田路上走走。当然若是楚寔先才没看到她那就最好了。   结果季泠刚从树后绕出来,就见楚寔已经纵马到了她跟前,正俯视她。   季泠下了一大跳,却不得不故作镇定地仰起脖子道:“大公子。”   楚寔的视线在江二文离开的方向停留了片刻,这才低头重新看向季泠。   季泠见楚寔脸色是少有的冷肃,不由心虚地低下了头,她知道楚寔肯定是看见江二文了,她想了想还是抬起了头,“大公子,我……”   “那男的是谁?”楚寔问。   “是我姨家的表哥。”季泠道。   “既是亲戚,何不请他到庄子上坐?”楚寔又问。   季泠心想,虽然江二文是她的亲戚,却并非楚府的亲戚。连她都是寄人篱下,哪里还有资格请江二文到府里。   楚寔道:“你养在老太太跟前,也是府里的姑娘,同静珍她们没有区别,若是你姨家有人来,今后大可大大方方地请他进去。如此荒郊野外私会,若是被人瞧见了,你的闺誉受损是小,却还得连累老太太和府里其他的姊妹。”   楚寔这话不可为不重了。   季泠的眼里已经有泪珠蓄凝,却强忍着鼻尖的酸意低声道:“我明白了。”   “你若是真明白了才好。老太太待你比亲孙女还亲,你可别做下令她蒙羞的事。”楚寔道。   季泠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楚寔这是意指她和她表哥之间有首尾么?   其实也不怪楚寔误会,江二文如今做生意,虽然不是大富了,不过家里也不再缺衣少食。   且江二文本就念过几年书,表面上有股书生的清秀气,再加上今日穿的是一身青布书生袍,人生得也齐整,远远的看着,虽然风度姿仪不能跟楚寔、楚宿这样的大家公子比,但比常人却已经胜出许多,季泠有如此表哥,豆蔻年华心慕之也不是没可能的。 第三十四章   季泠见楚寔骑马从旁门进了庄子, 腿上这才恢复了一点儿力气,但依旧还是发软, 她慢吞吞地走回先才出来的小侧门, 芊眠见她走进, 听见动静, 忙地开了门。   “姑娘这是怎么了, 脸色这般难看?”芊眠问, “可是江家表哥说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   季泠叹道:“二哥说要跟船出海。”   “呀。”芊眠惊呼一声, 然后赶紧用手遮住嘴巴,“这, 这好危险的,姑娘怎么不劝劝他?”   季泠苦笑道:“二哥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怎么劝也不管用。他说他不想这么庸庸碌碌的。”   芊眠叹道:“哎,江家表哥的确是个有大志的, 只是再怎么也不该去出海啊, 命难道还不比前程要紧?”   季泠侧眼看了看芊眠,她怎么感觉芊眠比自己还着急些?难不成……   说起来芊眠其实一直都是老太太的人, 虽说在季泠身边伺候,可是季泠的一举一动,只要老太太问起,芊眠就不会有所隐瞒, 而季泠也没有为此事特意笼络过芊眠, 因为她觉得自己本就没什么事儿不能对人言的,当然囊中羞涩也是其中的原因。然而更深层的原因却是季泠是在向老太太表达自己的态度, 她对老太太是毫无隐瞒的。   跟季泠相反的则是季乐,早早地就用尽了法子把怀冰收买了过去。   不过这两年季泠已经感觉出区别来了,芊眠大多时候还是护着自己的,许多话对老太太已经有所保留了,尽管季泠自己并没有特地笼络芊眠,这其中莫不是还有她二表哥的功劳?   季泠正出神,却听芊眠继续道:“姑娘,先才奴婢听到有马蹄声,是有人从门前过去,可曾见着姑娘和江家表哥了?”   说到这儿,季泠的肩膀就再次耷拉了下去,“哎,别说了,刚才我与二哥说话,被大公子看见了,他可能误会我与二哥有私。”   芊眠听了,脸上也是一白,“这可怎么是好,姑娘与江家二哥清清白白的,叫人误会可怎好?大公子会跟老太太说吗?”   季泠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听他那意思,是让我好自为之,想来暂时不会跟老太太说的。好在二哥这月就要南下了,一年半载的也不会回来。我与二哥暂时不用再联系,日子久了,或许大公子的猜疑就会渐渐消除。”   芊眠道:“那就好,那就好。”   季泠感觉自己大概真的猜中了芊眠的心思,不由想着,其实芊眠和她二哥倒也是一对良配。   芊眠又道:“我觉得姑娘还是得像乐姑娘一般,平日里多亲近亲近大公子和二公子,将来姑娘出嫁了,大公子和二公子也算姑娘的娘家人,说不定还得靠他们撑腰。”芊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眼下的意思就是让季泠去讨好楚寔,可不能让楚寔在老太太面前说她的闲言闲语,因为楚寔说一句能顶上别人说一千句,一万句。   季泠闷闷地对芊眠道:“我毕竟是外姓,如果亲近大公子,定叫人说闲话的,我也想在大公子那儿留个好印象,可是我什么都不擅长,就会做饭做菜。且我又不知道大公子喜欢吃什么。”   “那姑娘怎么知道二公子喜欢吃香菇的?”芊眠问。   又是这个问题,季泠忍不住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二公子喜欢吃香菇,只是庄上的厨房里就那么些东西,所以我才准备了香菇炖肉,完全是巧合。”   “那姑娘做了坛子肉之后,没留意大公子都喜欢吃哪些么?”芊眠问。   季泠垂着脑袋道:“我怎么没留意啊?我分了那么多坛其实也就是想看看几位公子还有姑娘喜欢吃什么。结果大公子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想来是我做菜的口味不适合他。不过虽然看不出他喜欢什么,但却看得出他不喜欢吃香菇。那坛香菇坛子肉,他一筷子都没动。”   “奴婢也是笨,都想不出法子帮姑娘。”芊眠叹道。   季泠道:“没关系,我想着大公子年岁也大了,今年老太太和苏夫人肯定会把大公子的亲事定下来的,说不定动作快的话,年底大少奶奶就能进府。亲近大少奶奶总比亲近大公子方便些。”   芊眠点点头,“姑娘说得是。”   季泠和芊眠进屋没多久,便听见小丫头来叫她们,“泠姑娘,老太太和姑娘们要去钓鱼,问你可去?”   “钓鱼?”季泠想起这庄子外的确有一处鱼塘,也是楚府的,“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钓鱼了?”   “是大公子和二公子要去钓鱼,老太太临时也来了兴致。”小丫头道。   季泠点了点头,让芊眠抓了一把糖给小丫头,“你去回老太太,我这就来。”   季泠重新换了衣衫,领了芊眠去前头院子里。季乐等人已经拿到了钓竿,见季泠进来,笑着招呼道:“泠妹妹,快来选钓竿。今日咱们可要比试哦,赢了有彩头呢。”   此时楚寔和楚宿都不见踪影,唯有三公子楚宥正在帮几个姑娘挑选钓竿,指点她们怎么看好坏。   楚宥在楚府里的地位大约和季泠差不多,都是个隐形人,中了秀才之后怎么也考不中举人,叫他姨娘曾氏一直引以为憾,最后好不容易说动老太太,让楚宥也跟着楚宿一同从嵩山书院回来进了东正书院。   季乐选了根钓竿拿到楚宥跟前,“宥表哥,你看这根如何?”   楚宥大约和姑娘家相处得少,颇有些手忙脚乱,看着季乐还有些脸发红,“挺好的,主要是觉得趁手便好,你们姑娘家力气小,别选那太重的就行,也别选太软的。”说着楚宥又帮着季乐在一堆鱼竿里挑拣,甚是用心。   季泠对所谓的彩头也什么期望,在旁边随便拣选了一根鱼竿,这便跟着众人一同去了鱼塘边。   塘边的大树下,楚寔和楚宿正并肩坐着说话,鱼竿就放在旁边,见老太太领了一大群人过来,不由站起身迎上来,“老太太怎么来了?”   “就是你这群不省心的妹妹啊。说这些天骑马骑累了,腿疼,见着你们来钓鱼,也就嚷嚷着要来,还逼着我老婆子出彩头呢。”   静珍上前一步朝楚寔俏皮地笑道:“大哥,我们可说好了,今日谁钓的鱼最多,就赢家通吃,听者有份,在场每人都要贺她一件好东西。”   楚寔道:“就你鬼主意多,你们这么一闹,我和二弟钓上钩的鱼看来都要被吵走了。”   季泠没上前凑热闹,落在人后帮着指挥仆妇把老太太的椅子在塘边安好,还有各位姑娘的板凳,不到盏茶功夫便将事情都料理好了。   静珍没坐在老太太边上,有楚寔在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粘着她大哥。而周容却就挨着静珍坐在一旁,离楚寔也不算远。   如此一来婉珍和淑珍便留在了老太太跟前,婉珍和季泠一般,也不上前抢热闹,所以就坐在了尾巴上,听着淑珍和季乐一左一右地讨老太太欢心。尤其以季乐最是上蹿下跳,不时起身张罗楚寔、楚宿等人的茶水,以及点心等,穿花蝴蝶似的忙活。   季泠则静静地坐在最右稍,旁边已经没人,她左边坐着婉珍,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只定睛盯着池面。   季泠托着下巴看着池塘,心里想的是各种鱼的做法,清蒸鱼、红烧鱼、豆腐鱼、松鼠鱼、水煮鱼、蜀地的酸菜鱼等等。   她虽然没钓过鱼,却也听人说过,钓鱼最要紧的是心境和心静,她自问这两样她都做不好,尤其是满心眼里都是怎么把这些鱼给剖来吃了,也就没料想到第一个得鱼儿咬钩的人居然会是她。可见这些鱼儿啊都不怎么聪明。   这是季泠第一回 钓鱼,也是第一回钓上鱼,哪怕平日再文静,这会儿也有些小小的激动,指着那下沉的鱼漂低呼道:“动了动了。”   “快拉杆啊。”婉珍笑道。   季泠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地将鱼竿提了起来,鱼钩上吊着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可把她高兴坏了,嘴角边的梨涡就没消退过。   这人的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半个下午下来,季泠一个人就钓了八条鱼,而钓得最少的季乐,甚至一条都没有。   “看来今日是泠妹妹赢家通吃了。”静珍道:“你是第一次钓鱼么?”   季泠点了点头。   “可是有什么秘诀啊?怎么你一人钓了这么多,比我们几个加起来还多呢。”静珍笑道,“我心里直求老天赏赐呢,结果才钓了两条。”   季泠实话实说道:“没什么秘诀,只是我心里一直想着清蒸鱼、红烧鱼什么的……”   季泠话都还没说完,静珍大笑了出来,“还是泠妹妹这法子好,那鱼塘里的鱼是怕你把它们都弄来吃了,这才赶紧派了几条不怕死的到你鱼钩上,想是求你放过整个鱼塘呢。”   老太太被静珍的话逗得也大笑了起来,“这静丫头,真真是个促狭鬼。”   一时众人笑毕,老太太率先表示道:“今日泠丫头赢了,我手里现在可没好东西,等回府去开了库房再让南蕙给你送去吧。”   季泠笑道:“那可是偏了老太太的好东西了。”   既然老太太带了头,静婉淑肯定也纷纷表示,回了府就给季泠送过去。只是在场的三位哥儿却还没开口。   静珍看向楚寔道:“大哥,那你打算送泠妹妹什么啊?”   楚寔道:“我回去让繁缨看看吧。”   静珍道:“可不能随便敷衍哦,大哥。”   楚寔道:“我什么时候敷衍过自家姐妹?”   这倒的确是,连从扬州送来的年礼给季泠的都是上好的珍品。 第三十五章   所以当回了城里的楚府, 繁缨亲自将一枚镂空元宝、如意纹的“必定如意”玉佩给季泠送来时,她也没太惊讶, 因为早就料到楚寔出手肯定不凡的。   这块玉佩温润细腻如羊脂, 那白色白得十分纯粹, 难得的是还不闪青, 放在白色宣纸上也丝毫不落下乘, 且雕工精湛, 随着玉石形态而成, 可谓是巧夺天工。季泠在楚府待了这么些年,也能略微辨玉了, 这一看就是上等的和田玉。   “呀,大公子送的东西从来就没差的。”芊眠看了也在旁边惊叹,“这和田玉真的是细如羊脂诶。”   但季泠并不为得到如此贵重的玉佩而高兴,像这般东西即使戴出去还得时刻担心会不会丢了, 亦或者磕碎了, 很是叫人不省心。   繁缨在旁边抿嘴笑道:“大公子对自家姐妹向来大方的,而且这还不仅仅只是和田玉。”   “那还是什么?”芊眠问。   繁缨对季泠道:“姑娘握着这玉时, 有没有感觉到一股温意?”   如今已经是仲春,白日里天气已经较暖和,繁缨如果不提的话,季泠还真不一定能留意到玉佩的暖意, “好像是有点儿。”   繁缨道:“这会儿怕是不明显, 到了冬日,姑娘拿这玉佩当手炉都成呢, 这是极其稀罕的暖玉,便是大公子手里也只有这一块。”   季泠倒吸了口气,“那这也太珍贵了,我,我不能收。”   繁缨道:“大公子早就料到泠姑娘的反应了,他说这是愿赌服输,还请姑娘别让他做失信之人。”   既然楚寔都这般发话了,季泠自然只能从命,她让芊眠替她取了披风来,“繁缨姐姐,这玉佩太贵重了,我想向大公子当面道谢才好。”   繁缨道:“也好,大公子今日正好在。眼看着夏日就要到了,我打算给公子编个扇坠穗子,泠姑娘平日里是最手巧的,去了那边,还请到我屋子里教教我呢。”   “呀,想起来了。”芊眠插嘴道:“上回大公子让人从扬州捎了年礼回来,我们泠姑娘答谢的就是个扇坠穗子,只是我们这边信才出去,没多久大公子就回京了,怕是没收到。”   “那真是太不巧了。”繁缨感叹。   却说季泠同繁缨一道,去了楚寔的院子,他正好换了出门的衣裳,穿了袭湖蓝锦云水纹袍,这颜色有些跳,普通人穿了会显得轻浮,但穿在楚寔身上,却正合适,清雅俊逸,人生得衣服架子似的,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楚寔见季泠进门,便顿住了脚步看向季泠。   季泠忙上前行了礼,“我是来给大公子道谢的,那暖玉玉佩太贵重了,我……”   “喜欢吗?”楚寔打断了季泠的吞吞吐吐。   季泠没想到楚寔会这般问,她难道还能说不喜欢?何况那样的玉佩,哪个人能不爱?“喜欢。”季泠低下头。   楚寔道:“喜欢就收着吧。这送人礼,最怕的就是别人不喜欢。”   季泠连忙道:“那玉佩极好,我极喜欢。”   楚寔点点头,“你这衣裳翻来覆去就那么几身,又都短小不合身,若是别人看了还以为老太太苛待你,年边时我叫人送回来的衣料你不喜欢么?”   季泠没想到楚寔还会问这个,她低声道:“喜欢,就是那水光纱等太贵重了。”   结果楚寔脸色十分平静地道:“再贵重也不过是匹布而已,只有穿的人喜欢,那才称得上有值,若是叫人压在箱底虫蛀了、搁烂了,那也就是无用之物。”   季泠的头低得已经不能再低了,楚寔先说她有意给老太太丢脸,如今又责备她不尊重人的心意,她哪儿能不惭愧。   见季泠不说话,楚寔道:“我有事要出门,繁缨,你招呼着泠姑娘吧。”   “是。”繁缨立即应了一声。   待楚寔走出了门,季泠才松了口气,可能是动作太明显了,叫繁缨“噗嗤”笑出了声。“我瞧着姑娘怎么那么怕咱们大公子呀?”   季泠红着脸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大公子一说话我就紧张,我人愚笨,有时候开罪了大公子也未可知。”   繁缨道:“姑娘放心,你并不曾开罪大公子。我与姑娘说个秘密。”繁缨凑近季泠的耳边道:“大公子呀,越是不喜欢一人,对他就越是笑得欢,他若真唬着脸同你说话,那反而是对你好。”   季泠诧异地看向繁缨,不知她为何会同自己说这些。   繁缨重新站直身体道:“我是见姑娘太紧张了,才跟你说这秘密的,姑娘可不能对其他人说哦。”   “这是自然。”季泠忙道,然后跟着繁缨进了她的屋子。   繁缨一进门就忙着拿针线笸箩,然后同季泠一起配色、挑结的样子。   繁缨看着季泠翻飞的手指道:“果然还是姑娘手巧,收这琼花球结的时候,这一处我总是编不平,在姑娘手里却是平平整整的。”   季泠停下手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就是手力的缘故。”她将新编好的结尾重新拆了,慢慢地在繁缨面前演示了一番。   繁缨看了几次,这才算是上了手,两人便又开始低头编穗子。   繁缨抬头看了几次认认真真编穗子的季泠道:“泠姑娘,刚才公子说的话你莫要太往心里去,只是我也是好奇呢,那些布料你怎的不做了衣裳穿啊?你个子长得快,旧年的衣裙已经穿不得了,不像乐姑娘她们那般,的确该做几身新衣裳。”   季泠点点头。   繁缨继续道:“你也别怪老太太,她老人家最是难做,府里必须一碗水端平,也不能单独为你破例,这也是为何当初大公子让我打点年礼的时候,专给你们几位姑娘送布料的原因。”   季泠却没想到繁缨为她们如此着想,不由有些感动地道:“繁缨姐姐,多亏你替我们想着,可我却没能体谅你的苦心,实在是惭愧。”   繁缨低声道:“是不是觉得那些布料太贵重了?”   季泠心里其实一直在捉摸怎么提这个话题呢,没想到繁缨却主动开了头,她道:“我跟姐姐说实话吧,那水光纱、烟霞纱都是极好的布料,我原以为静姐姐、乐姐姐她们都有的,结果后来才知道只我箱子里有,我生怕是送错了。”   繁缨有些好笑地道:“我便是再糊涂,也不至于在这等事上错的,这送礼送错了人,不得开罪人啊?”   季泠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心里总有些忐忑。”   繁缨道:“我知道。公子吩咐下来时,我也以为他口误呢,结果你猜公子怎么说?”   季泠摇摇头。   繁缨道:“这水光纱一年就几匹,公子也不过才得了一匹,分送众姐妹是不可能的,他就说静姑娘她们不缺好东西,倒是你和乐姑娘都大了,所以才给了你。”   “原来如此。”季泠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然而她也留意到,繁缨并没说为何给了她,却没给季乐。   季泠回了自己的屋子后,同芊眠把繁缨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芊眠道:“我早说姑娘是太谨慎了,繁缨姐姐也不是那等糊涂人,怎么会送错呢?姑娘还是赶紧做两身新衣裳出来吧,四月里赏花,家家都要开宴,我早就愁着你衣裳不够穿呢。你都不知道那些个姑娘嘴有多碎,你若是穿了重样的衣裳,她们背后不知怎么编排你呢。”   季泠点了点头,便是不为了赏花宴,但是楚寔都那么说了,她当然得赶紧用水光纱等制衣裳。“其实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我感觉我个子还得长呢,若是现在拿出来做了衣裳,过一年怕就穿不得了,太浪费了。”   芊眠道:“也是,这样的好布料,的确难得。”   两人正说着话,楚宿的通房丫头怀秀也过来窜门了。楚宿因为也年近二十了,章夫人怕太约束他的女色反而叫又歪心的狐媚子勾引了去,便从府里颜色好的丫头里挑了一个,给了楚宿做通房丫头。   不独楚宿如此,楚寔身边的繁缨,楚宥身边的葵心,都是这般来的。   怀秀窜门也是给季泠送彩头来的,“这红珊瑚手串是广济寺慧通大师开过光的,能保佑人和顺平安,是当初章夫人特地给二公子求的呢。”   又是一件宝贝。   季泠朝怀秀道了谢,自然也得去当面给楚宿道谢。怀秀道:“二公子去书院了,怕是十天半月都不会回来,待他回来,我会代为转告姑娘的谢意的。”   季泠再三感谢,又亲自将怀秀送出了门。   送走了怀秀,季泠坐回妆奁前,看着芊眠收拾新得的这两件宝贝,那暖玉倒也罢了,季泠只让芊眠好生收着,放在箱子里压在衣裳里,以防丢失。   楚宿送的那串红珊瑚手串,芊眠也想放进箱子里,却被季泠阻止了,“拿给我吧。”   季泠将这红珊瑚手串拿在手里仔细打量,总觉得极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姑娘很喜欢这手串么?”芊眠好奇地问,除了箜篌之外,她还很少看到季泠这般对外物上心的。   季泠摇了摇头,将手串顺手放到手边的首饰盒子里,那里面装的都是她常用的。所以她虽然摇头,但芊眠还是觉得季泠就是喜欢那手串。   季泠收了楚寔和楚宿的东西后,不久楚宥也差人送了一册前朝珍本书籍来,周容送的也是书,而静珍送了季泠一套珍珠头面,正好解决了季泠出门做客最大的难题。   这出门赴宴的衣裳都还好说,但是一套头面,好的打下来几百两银子都不够,等闲几十两银子的头面戴出去,在楚府的交际圈子里却又实在有些不够看,反而招人笑话。   这么些年季泠也就得了两套齐全的头面,其余的都是零零碎碎的首饰。没想到这次意外地得了一套好的。静珍手里的东西从来就没次的,不说苏夫人疼她,给她置办了不少头面,便是有楚寔这样的哥哥,也是时时刻刻想着她这个妹妹的。府里的姑娘中,好东西最多的怕就是静珍了。   季乐看了直眼热,“呀,三姐姐出手可真大方,这一套头面少说也得百两银子呢。虽说都是她不用的了,但比别的也好不少呢。”   季乐将那套珍珠头面一件一件地拿到手中仔细把玩,这珍珠的颗粒虽称不上太大,但已经不小了,主要是色泽还十分鲜亮,静珍送出的东西自然不能拣那太差的。   季泠道:“乐姐姐喜欢就拿去戴吧,反正我也不怎么出门。” 第三十六章   季乐摇摇头, 她知道自己如果接了,被静珍看见肯定要鄙视自己眼皮子浅的, 她好容易才算和静珍说上了话, 可不能贪图一时便宜就毁了。   “不用, 不用。这是你赢来的东西, 我若是接了, 岂不是眼皮子浅。”季乐将那珍珠头面又一件一件地放回了匣子里, 抬起头对季泠道:“泠妹妹, 我只是有些感叹罢了。咱们到底不是楚府的姑娘,你看二姐姐和三姐姐, 她们两人的头面少说也得有十几套,才有底气输一场就送一套头面,哪儿像我,送姐姐的东西那般寒酸, 只一对耳坠而已。”季乐的心情很是低沉。   越是在楚府住着就越是能感觉到彼此的差异, 也就越是让季乐觉得无法满足。想要再进一步往上爬。   季泠道:“礼轻人意重,我知道乐姐姐对我的心意就好。你也别跟二姐姐、三姐姐比了, 她们的头面都是大夫人和二夫人从自己的嫁妆里出的,老太太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   季乐想,哪儿能一视同仁呢?   季泠又道:“这珍珠头面我先收起来,家中姐妹换着戴头面的也不是没有, 姐姐出门做客时, 需要的话过来取就是了。”   季乐握住季泠的手道:“泠妹妹,你真好。”   到晚饭时分, 季泠和季乐照例去嘉乐堂陪老太太,才说了片刻话,静婉淑三个姑娘也陆续地进来了。   一进门,淑珍就问,“泠姐姐,你今儿怕是得了不少好东西吧?”   季泠笑着点了点头。   季乐在旁边道:“可不是么?寔表哥送了泠姐姐一块玉呢,我看了看,那玉就跟羊脂似的,又润又滑,而且寓意也好。”   旁边的静珍问,“可是雕的‘必定如意’?”   “对,就是那个。”季乐奇道,“三姐姐见过?”   “呀,那块玉最难得的还不是质如羊脂,最可贵的是世间少有的暖玉,有回我见了问大哥要,他都没给我,不想今日却给了泠妹妹。”静珍道。   季泠没想到还有一这茬,她尴尬得不知该如何说话,“我,我也没想到。”   倒是老太太开口给季泠解了围,“这有什么,既然是输的彩头,总是要挑好的,不然怎么拿得出手?”然后又指着静珍道:“倒是你,屋子里的好东西都堆得山高了,却还眼馋你大哥一块玉,羞也不羞?”   静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没说大哥不该给泠妹妹。”   “对了,我的彩头还没给泠丫头呢,南蕙,你去将那匣子拿出来。”老太太道。   南蕙应声而去,不久就拿了个黑漆嵌百宝的匣子出来。老太太道:“直接给泠丫头吧。”   季泠忙地起身接了过来。   “快打开看看是什么。”淑珍已经将头探了过来。   老太太看了一眼,心里微微叹息,淑珍也马上十四了,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她姨娘私下也来求过老太太,只是看淑珍这脾性,眼皮子那么浅,嫁出去当冢妇怕是不成,最好是低嫁,小门小户的也就讲究不了太多,她万一有个不如意,还能有娘家这个靠山。   不过现在的人都好高骛远,那杜姨娘私下来找老太太,就是因为不满苏夫人正在给淑珍相看的人家门户太低。   季泠当着众人的面将匣子打了开来,里面是一支金嵌红宝石五福流苏钗,五支蝙蝠制得十分精致漂亮,一看就是名家所制,而那红宝石最大的更有拇指甲大小,色泽莹亮光泽,品质上乘。   不仅季泠吸了口气,就是见惯了好东西的静珍也屏住了呼吸。   季泠有些无措地看向老太太,“老太太,这太贵重了。”   老太太道:“这是以前宫里的贵妃娘娘赏下来的。我年轻时戴过几次,现在留在我这儿可没用了。不过你如今年纪还小了些,怕是压不住这钗,等你成亲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若是换了季乐来,这会儿怕就该眼泪盈眶地哭着说老太太对她太好了。季泠也知道,自己也该这般的,才能显出自己的知恩来。但她心里虽然明白,做却做不出来这般夸张的举动,只能干巴巴地道了句,“多谢老太太 。”   好在老太太素来知道季泠的为人,并没觉得她不感恩。   季乐看了眼季泠,心里很清楚,老太太肯把这样贵重的东西给季泠,怕就是因为她当初坚持说楚寔没事。   直到现在季乐也没觉得自己有错。错的实在是季泠,不该为了老太太的欢喜,而扭曲事实。虽然最后楚寔的确回来了,可万一没有呢?但不可否认为了这件事,季泠又重新得了老太太的欢心。   用过晚饭,不能就那么坐着,得去园子里消食,季泠陪着老太太慢慢地后面走着,季乐和淑珍则手挽手地走到了一块儿。   这两人说来也奇怪,一开始淑珍其实是很讨厌季乐的,但是季乐嘴巴甜,经常不是夸她衣裳好看,就是夸她头饰漂亮,日子久了,淑珍就跟季乐走到了一块儿,心里既鄙视她,可又盼着她不停地说好话讨自己欢喜。   何况小姑娘爱嚼舌根,总得有个说话的对象。   这楚府也是有小团体的。比如贞珍在时,静珍就和贞珍玩得多,并不怎么搭理淑珍和婉珍,便是贞珍出嫁了,静珍多和外头的姑娘玩,也不怎么搭理淑珍。而婉珍呢又是个木头疙瘩,淑珍也不喜欢和婉珍说话,不得已而求其次这也才接纳了季乐,但对季泠,淑珍却是怎么也接纳不了的。   淑珍在季乐耳边低声道:“我原以为你在老太太跟前,比季泠得宠些呢,没想到今日一看,只怕老太太心里更看重她呢。你知道那钗子吧?就是宫里头的娘娘也没几个有那等精致的流苏钗的,要备齐那么多色泽纯净的红宝石可不容易,只怕一支钗子就价值千金呢。”   季乐道:“我,你还不知道么?就是表面看着好,老太太哪回不是更偏心泠妹妹啊?好东西都是先紧着泠妹妹的。”季乐太明白淑珍的性格了,典型的不喜欢别人比她好,所以跟淑珍交往,做出一副比她差的样子就行。   淑珍听了这话,虽然觉得季乐说得有些亏心,但她现在正乐得听季泠的坏话。“可见还是不叫的狗咬人才厉害。”   季乐听了有些微微的不适,在淑珍眼里季泠就像楚家养的一只给老太太逗乐的狗,那自己又能高贵得到哪儿去?她其实打心底瞧不上淑珍,一个姨娘养的,眼皮子浅得厉害,除了会在背后说人小话外,真当着面了她又屁都不敢放一个。   季乐没接话,却不影响淑珍继续说,“对了,大哥和二哥怎么会送她那么好的东西?那串红珊瑚手串我听说是二婶特地给二哥求回来的。季泠她,该不会是……”   淑珍顿了顿,接着嗤笑一声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凭她也配?母亲和二婶哪儿能看得上她?”   这话编排的虽然是季泠,但季乐却难免对号入座,她迟疑地道:“为什么呀?泠妹妹德容言功都不差呀。”   淑珍道:“别说是不差了,就是好到了极致,也不可能。她是什么出身啊,泥腿子一个,哪里配得上大哥、二哥。”   季乐松了口气,想着她家里还好,她省下来的月钱有时候也托人拿回家,她娘已经不在外头帮工了,也不再走街串户地卖些小玩意。怎么着也是京城里的人了,不算是泥腿子。   只不过出身的确是她的短板,季乐想改也改不了,只盼着能在才气上博个名头,叫人一提起她首先想到的是才女,其次才是她的出身。   “对了,过几天就是章姐姐家的赏花宴了吧?我听说章姐姐的生辰就在四月初,咱们可得好好贺贺她。”季乐道。季乐所说的章懿,乃是章夫人娘家的外甥女儿。   章家如今虽然在朝为官的没有超过四品的,但却是百年世族,坐拥良田千亩,婢仆无算,很是富贵。   “你说章懿啊?她就是丁点儿大的事儿都要弄极大的排场,过个生辰恨不能把全京城的人喊上,咱们府里可没这样的。”淑珍撇嘴道。   季乐心里门儿清,淑珍这是嫉妒章懿才说的酸话。因为章家这一辈就章懿一个姑娘,自然看得眼珠似的,楚府有四个姑娘,淑珍还是庶出,她的生辰过得平淡无常,怎么能不嫉妒章懿?   接触了这么多年,季乐就没从淑珍嘴里听她说过谁的好话,总之是各个都不如她似的。   “章姐姐这次请了许多人么?”季乐问道。   “可不是么,只要是在京城的咱们这些人家的姑娘,基本是遍请了。”淑珍道。   季乐吸了口气,越发重视起章家的赏花宴来,打定了主意在一定要在宴席上一鸣惊人,叫人知道京城的大家闺秀里有她这么号人。   话说参加赏花宴,讲究可多着呢。光是身上穿的衣裳就得先打听打听,不能和主人家的姑娘重了样。   现在京城里流行的衣服样儿就那么些,总有重复的可能。跟人穿了一样的衣裳,不如别人不高兴,就是自己也高兴不起来,毕竟算不得独特了。   上回就有个不懂规矩的新拔上来的工部侍郎家的姑娘,不小心穿和主人家姑娘一样颜色又款式差不多的衣裳,被人笑话惨了,打那开始,京城闺秀办各种宴就再也没邀请过她。   为着能不和章懿穿同样同色的衣裳,各个收了帖子的姑娘就得大显神通地去打听章懿那日穿什么衣裳。你若打听不出来,只能说明你在京里没什么背景,乃是外乡人,更叫人低看。   比如楚府这种,因为和章家是亲戚,早几日前章懿就已主动叫人送了信过来,说她当日穿什么衣服,其他有头脸的姑娘也有收到信儿,至于剩下的就各凭本事打听了。   说起章家的赏花宴,淑珍忽然想起个点子,“昨日章懿已经让人送了信过来,说是穿鹅黄色的蝶穿花裙,那是福致阁今年从南边儿新学的款。你和季泠只怕还不知道,你说如果我们不告诉季泠,章懿穿什么如何?”   季乐一看淑珍脸上的坏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和季泠虽有些心结,却并无深仇,这种事儿还做不出来。   淑珍自然看明白了季乐的心思,娇笑道:“乐姐姐,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跟泠姐姐玩笑一下罢了。”   季乐迟疑道:“可是这样做咱们能得什么好呀?”   淑珍挑眉道:“是没什么好,可是心里舒坦呀,我就是看不惯季泠那样子,畏畏缩缩的,出去做客也只会丢咱们的脸。”   季乐默不作声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第三十七章   有这么跟人开玩笑的么?若真是成了, 季泠岂不要自绝于京城闺秀圈了?   季乐劝道:“可即使不跟泠妹妹说,她也未必穿鹅黄色啊, 再说她今年也没做蝶穿花的款 。”   淑珍撇嘴道:“乐姐姐, 那是你不懂章懿什么性子?她唯我独尊惯了, 别说是同款了, 跟她穿同色的都不行。只要能让季泠穿鹅黄色就行了。咱们家还是章懿特地送了信儿的, 你想想就这样季泠还跟她穿同色的衣裳, 她心里能高兴么?只要章懿说句话, 京里以后办宴,谁还请季泠?如此将来也就不虑她出去丢咱们的人了。”   其实哪里是丢她们的人, 淑珍恰好是说了反话,她是不想季泠抢她的风头。如今才不过十四便已经是倾国倾城之姿色,再过两年天下只怕都无人能与其媲美了。   说实在的,淑珍的主意, 季乐不是不动心的。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 也没谋财害命。她便是跟季泠开个玩笑,也比不上季泠从她手里撬走给老太太念经书的事儿恶劣。   季乐虽如此想, 脸上却一点儿不显。   淑珍推了推季乐道:“不过这事儿成不成还得看乐姐姐你,你不在旁边怂恿她穿鹅黄色,她未必选的。”   季乐依旧没表态,淑珍也没逼她。季乐了解淑珍, 淑珍又何尝不了解季乐, 这就是个什么都想占好,却又不想脏了自己手的人, 人前装得跟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似的,背后么,啧啧。   无独有偶,晚上芊眠也跟季泠提了章家的赏花宴,“姑娘,不如熬几夜,将那水光纱的裙子赶出来,赴宴时你才好穿。”   季泠忙地摇头,“不用。我这就算是穿了凤袍看起来也不像那么回事儿,指不定叫人笑话。这季的春裳不是还留了一套没穿么?就穿那套吧。”   “那姑娘做那身水光纱裙子,又打算何时穿出去啊?”芊眠问。   “做成夏裳吧,端午的时候穿。”季泠想得挺好的,那时候嘉乐堂肯定要设家宴,楚寔就能看见了,她也就算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以免让他觉得自己不知恩。   芊眠想了想道:“也行,这水光纱的确适合夏天穿,看着就清爽。”   一边说着话,芊眠一边伺候季泠散了头发准备上床歇息。季泠的眼睛无意中扫过自己的首饰匣子,又看到了那串红珊瑚手串。   到夜里,许久不曾做过那种梦的季泠,又开始梦见她在夜里神情凄凉地弹奏箜篌。   而这一次,季泠才留意到,梦中的她手腕上也带着个红珠串,她急急地爬上假山上的亭子,凑近了去看梦中的季泠手腕戴的那珠串,却和白日里楚宿送她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季泠吓得从假山上滚了下去,却没受伤,待她站起身的时候,抬头一望,却见那亭子的牌匾上写着“听雨亭”三字。   到此时,季泠已经是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拥被坐着神情惶然。那听雨亭正是楚府之景,地处院子里西北角的偏僻之处,季泠虽很少去,却是知道的。为何梦里,她总在那儿出弹奏箜篌?而为何她手腕上会戴着那串红珊瑚珠串?   起床时,芊眠来给季泠打帘子,见她神情疲惫完全不像才睡醒的样子,问道:“姑娘昨晚失眠了?”   季泠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开始洗漱。梳头时难免又看到了那串红珊瑚珠串,想让芊眠收起来,却突然又改了主意,就那么放着了,至于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   春天的时光过得飞快,到了章家赏花宴的头一日晚上,芊眠早早就将浆洗过的明日要穿的衣裳和首饰取了出来摆在旁边的榻上,方便明日季泠穿戴。   季乐过来串门儿,进门道:“泠妹妹,你明日穿什么色的衣裳啊?我问一声儿免得跟你重色了。”   季泠正坐在妆奁前散头发准备睡觉,见季乐这么晚过来,本来还有些奇怪,听她如此问,就转身指了指榻上,“都在那儿呢。”   春季的衣裳季泠和季乐是一块做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季泠专门留了一套碧水色的出门做客穿。她这会儿过来其实是为了淑珍撺掇她的话,只是季乐一直没拿定主意,就想着先过来看看。   可这一看就让季乐的心被蛰了一下。那套衣裳旁边放着的珍珠头面,正是上次静珍输给季泠的。里头最大的一颗珍珠甚至有半个龙眼大小,珠光也好。   季乐的心先被蛰了一下,回头再看灯下散发的季泠,那头发像一疋缎子似的披在身后,又顺又亮。   “怎么了?”季泠回头见季乐面色有些难看。   而季乐看到的却是季泠光洁如玉,在灯下还微微透明的皮肤,她觉得自己五官也不比季泠差多少,可是那一身雪白的皮肤,却是季乐怎么赶也赶不上的,便是抹了京城最有名的馥香村的粉也达不到那样的程度。若有季泠这样如脂如玉的肌肤,哪怕五官就是差点儿,也能称大美人了。   季乐的心再次被蛰了一下,勉强撑出笑容道:“估计是晚上吃得油腻了些,妹妹这儿可有茶水?”   芊眠赶紧转身给季乐倒了杯茶壶里放温了的茶水。   季乐端着茶杯再次往榻边走去,“这套珍珠头面,灯光下看着好像光泽更好了。”   季泠正要回话,却听季乐惊呼一声,“呀。”   继而便是季乐慌忙道歉的声音,“泠妹妹,抱歉,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刚才杯子没拿住,打湿了你的新衣裳,这可怎么是好呀?我也真是的,我怎么就……”季乐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季乐都这般歉疚了,季泠还能说什么,只好道:“无妨的,再换一套就是了。”   芊眠其实一直有留心季乐的,总觉得她刚才是故意没拿住茶杯,只是这种事也没什么实质证据,她一个做丫头的也不能随便指责季乐。   季乐道:“这可不行,我知道妹妹一直留着这套衣裳没穿,就是为了出门穿的。其他衣裳怕是都半旧了,这可怎么是好?”   “旧衣裳就旧衣裳吧。”季泠倒是不以为意。   “不行,可惜我的那些衣服,妹妹穿又太短了,咱们府里只有静姐姐的身段和你差不多,她那儿衣裳多,估计还有没穿过的。”季乐道:“妹妹稍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季泠见季乐快步往门口去,忙在后面喊道:“乐姐姐,不用了,这都晚上了,别去打扰静姐姐了。”   季乐回首道:“不妨事儿的,今儿都是我的错,该我向妹妹赔礼。”   季乐一走,芊眠就开始抱怨,“我总觉得乐姑娘是故意弄脏姑娘的新衣裳的。”   季泠只要转转脑袋就明白为什么了,大概是被那套珍珠头面给刺激了。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季乐什么都好,可确实也太要强了。季泠朝芊眠摇摇头,“无妨的,反正我穿什么都一样。”新衣裳、旧衣裳都可以,反正她每回出门都是坐在角落里的。   不多时季乐便回来了,拿了套崭新的鹅黄色襦裙给季泠。   芊眠抖开来看了看,“呀,这是今年新出的料子,云罗。”她原道季乐故意弄脏季泠的衣裳,去找静珍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她却拿了件更好的衣裳回来。   季乐道:“这是淑珍去静姐姐那儿拿的,你也知道我哪儿有那样大的面子。不过静姐姐做的衣裳太多,她自己也穿不过来,随手拿了一件,没想到还是云罗的。”   季泠道:“多谢乐姐姐了。”   季乐连连摆手,“不用谢,不用谢,本就是我的错。妹妹穿这身云罗的,肯定好看。”   季乐走后,芊眠将这套鹅黄云罗裙仔细地收拾了下,“这倒是因祸得福了,这云罗却比先才那套好些。”   季泠摇了摇头,“把去年那套樱花粉的裙子拿出来吧。”   季泠其实并不喜欢粉色,总觉得那颜色太鲜嫩,太有春日之景了,让她望而却步。所以打从去年做了后就很少穿,至多不过穿了两回。那颜色也是季乐挑剩下的,她皮肤有些黑,穿粉色更显黑,所以才没挑。   “可是那裙子早就短了呀。”芊眠道。   “后来不是又接了一段烟紫色的襕边么?反正别人也不大看得出来。”季泠道。她做衣裙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着将来要接一段,因此故意留有余地的。不清楚内情的是看不出乃是短衣裳改的。   “姑娘怎么不穿乐姑娘拿来的这套啊?”芊眠问。   季泠道:“我怕静姐姐误会,以为我想出风头,特地在最后的时候把准备的衣裳弄脏了。这云罗又是今年新出的料子。”   “姑娘总是怎么谨慎。”芊眠埋怨道。   “也不是谨慎,只是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季泠道。   次日到出门时,季乐见季泠换的出门衣裳竟然不是那套鹅黄色的,脸色立即一变,和旁边的淑珍对视一眼,走到季泠身边,“咦,泠妹妹,你怎么穿的不是昨晚我给你的那套啊?你可是还怪我呢?”说着话季乐的眼眶就红了。   “没有没有,我带着呢,在衣包里。”季泠道。   大家姑娘出门做客,都是要穿一套备一套的,怕饮宴中万一弄脏了衣服,才有换的,否则那就难堪了。   可是对季乐和淑珍而言,季泠将那鹅黄色的衣服放在衣包里就没用了,等到了章家,季泠看见章懿就会知道不能穿了。那时候季乐可就没办法收场了,包括淑珍也有瓜葛。因为季乐也是个心眼儿多的,昨夜可是怂恿淑珍去找静珍拿的衣裳。 第三十八章   淑珍走过来道:“泠姐姐莫不是嫌弃那衣裳是静姐姐穿过的么?可那衣裳静姐姐一次都没穿过呢。”   季泠低头道:“不是, 云罗太贵重了,我怕穿出去弄脏了, 不知怎么还给静姐姐。”   反正不管淑珍和季乐说什么, 季泠都没改主意, 她二人心里咬牙切齿, 却也没有其他法子。总不能现在再弄脏一次季泠的衣服吧, 那就太故意了。   今日她二人可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没算计到季泠, 却会打草惊蛇。   到了章家,出来迎接楚家几位姑娘的章懿正穿着鹅黄色的襦裙, 也是云罗料的,这就由不得季泠不产生疑问了。   季泠狐疑地看向季乐,她也是知道京城里姑娘出门做客的一些不成文的习俗的,不能和主人家撞色就是其一。而章家和楚家是姻亲, 章懿穿什么衣裳, 楚府的姑娘不可能不知道。   为何季乐昨晚会弄脏自己的裙子,带回来的又为何那么巧就是鹅黄色云罗?季泠简直不敢往下想,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季乐,会让她这般算计自己。   季乐却暗道,亏得她留了一手, 此刻见季泠看过来, 便也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低呼“天哪。”   “没想到章懿姐姐穿的竟然也是鹅黄云罗。昨儿夜里我去找静姐姐借衣裳, 正遇着淑珍,她知道我在静姐姐面前一向没什么脸面,就说她去帮我借,却没想到……”季乐这算是摘清自己,却也不算冤枉淑珍。“也不知道,淑珍到底知不知道章懿姐姐今日穿什么,若是知道的话,天哪,真不敢想。”   可惜季泠虽然素日温婉忍让,但一颗心却是玲珑心肝。光凭季乐昨夜弄脏她的衣裙就能窥之一二。   但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儿,季泠却不能和季乐撕破面皮,如果闹到老太太跟前,这件事牵扯到季乐就罢了,问题是还牵扯到了静珍、淑珍,那就不一样了。亲疏立显。   这也是季乐的聪明之处,哪怕事情败露了,也笃定了季泠在这件事上,只能自己忍气吞声。   等到了章家的园子里,姑娘们一群一群各自玩去时,季乐忍不住抱怨淑珍道:“这下可怎么办?泠妹妹心里肯定怀疑咱们呢。”其实何止是怀疑,就差完全撕破脸了。   这件事如果真办成了,季泠哪怕恨她们,季乐也想得过,可如今没办成,就成了损人不利己,谁都没落得好。   淑珍道:“行了,你怕啥呀?就算季泠心里知道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嚷嚷出去?她还得顾忌着三姐姐呢。再说了,就算她以后不同你好了,你又能有什么损失?反正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季乐望了望季泠所在的方向,她正和婉珍在一处,跟在静珍身侧,她二人都是一般的木讷性子,正好成堆。听静珍跟人寒暄,季泠自己却默默的不说话。哪怕生得美又如何?却是个闷葫芦。这样的人的确也没什么帮助,可有可无的。   却说小姑娘不喜欢季泠这样闷不着声,却又美得叫人自惭形秽的无趣之人,但借此相看媳妇的几位夫人却是一抬眼就看见了季泠。   说实话,季泠的确打眼,就那高挑身段,已经是鹤立鸡群,加之生得又实在好,衣服穿在她身上,那是人衬衣裳,而不是衣裳衬托人。   “鸾娘,那姑娘是你家的什么亲戚啊,怎么看着有些眼生?”说话的是章夫人的亲戚何夫人,她相公在户部做个小小的主事,别看官阶低,但实则富得流油。   章夫人道:“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就是养在老太太跟前儿的远得没边儿的亲戚。”   “哦。”原本何夫人还挺看好季泠的,想着她这容貌上佳,文文静静的十分讨喜,她家儿子见了只怕也会喜欢,家里有这么个媳妇约束着,就不会成日里往那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可是听章氏这么一说,就又觉得季泠的出身太低了。   何氏还是想娶个高门大户的姑娘,也提升提升门楣,她们家不缺银子,缺的是圈子。今日若非是章家的赏花宴,何氏因为有亲戚关系,这才进来的,否则她是拿不到这种帖子的。   不过何氏打了退堂鼓,旁边的辛夫人却又朝章夫人打听了一下季泠的事儿。她公公是大理寺卿,这样的门第倒是不用再找个高门儿媳妇,她就是看中季泠的容貌了。跟何氏一样,她也指望家里能有个美人儿媳妇,能拘着小儿子别老是往外跑。她那小儿子跟何家的儿子一般不成器,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否则也不至于能看上季泠这般的出身。   辛夫人感兴趣地问道:“是打小就养在你家老太太跟前的么?”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到老太太跟前的吧。”章夫人已经记不太清了。   “那也不错,你家老太太跟前养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辛夫人道,“鸾娘,你将那孩子招来我仔细瞧瞧可好?”   辛夫人能看上季泠,章氏自然也高兴,楚家出的姑娘,嫁得好大家都高兴,她道:“你这是要说给谁呢?”   辛夫人道:“就是我那小儿子呀。”   章氏当然知道辛夫人的小儿子,平日里斗鸡走狗之流,青楼粉肆里的常客,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过分时还偷偷拿了家里的古董字画去当卖,听说为此被他爹还曾打断过一条腿,可好了之后,又故态重萌,照样顽劣,家中大人都拿他无法。   辛夫人大约也知道自己小儿子有些拿不出手,“哎,我真是为志哥儿操碎了心,这不是看着你家阿泠生得貌美么?若是娶回去,指不定志哥儿能收收心。”   章氏可没辛夫人那么乐观,季泠嘴笨,未必能讨得邱志的欢心,即使美貌,那也不过一时新鲜,根本比不得外头的那些狐媚子。   这一点章夫人可是有切身体会的。要说美貌,她年轻时也不输季泠多少,嫁给二老爷楚祈,还算是年少有为的男子,可才新婚头一年呢,楚祈就被那狐媚丫头给勾了去。章夫人心里的狐媚子也就是三公子楚宥的姨娘曾氏。   饶是章氏如此有心计有手段有家世有美貌的人都拘不住还算正常的二老爷楚祈,季泠又焉能管得住贪花好色的辛夫人的小儿子邱志。   虽然章氏知道老太天肯定不会同意这桩亲事,不过既然辛夫人当面提了出来,她也不好拒绝,只能叫身边的丫头去将季泠唤了过来。   那些个小姑娘各个都是人精,一听说章夫人找季泠,又见她身边坐的是辛夫人,就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都抿着嘴看着季泠笑。   季泠不明所以,被笑得好生心慌。她很少参加这些宴会,若非今日是章家的宴会,为着章夫人的关系她不好不来,其他的她都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不知装了多少回病。如是这般,她对京城里的人、事知道得十分有限。   淑珍和季乐参加这些宴会比较多,也听过邱家的事儿。淑珍捂嘴笑道:“辛夫人怕是看上季泠了,哎,若是季泠真能嫁过去,那可算是高攀了,以后便是大理寺卿家的孙媳妇了。”   季乐多少听过一点儿邱志的传闻。上回在唐家的宴会上,他见唐家一位表姑娘美貌,还做出过唐突之事,亏得辛夫人用手段压了下去,否则那可是大丑闻一桩。   季泠走到章夫人跟前,朝章氏和辛氏行了礼。   辛氏仔细打量了季泠一番,真是越看越满意,姿势仪态没有一处可挑剔的,比寻常的大家闺秀都要来得优雅端庄,可见老太太教养她的确是用了心的。   季泠的美胜在灵动飘逸,五官也不是那等圆润富贵的美,若是稍微轻浮点儿,就会压不住这样的美貌而流俗,但在她身上却完全看不出俗意,缥缈处好似那射姑仙子下凡尘,叫人是越看越美。   “阿泠,这位是大理寺卿家的辛夫人。”章氏对季泠介绍道。   季泠上前对着辛夫人又行了一礼。   “好孩子。”辛夫人热情地将季泠拉到跟前,“生得真水灵,你家老太太可真会养人,今年多大了呀?”辛夫人托起季泠的手,拿到眼前仔细打量。   这京城里的贵妇人相看儿媳时,除了面相,头一个要相看的就是手。有些暴发户以为养姑娘吃好了、穿好了,看几本就算养成了,却不知道真正的大家里养女儿得费多少心思。   而一双手最能显示费的功夫。   季泠的这一双手可着实叫辛夫人开了眼界,爱不释手。便是她自己的女儿,也没养出这样一双好手来。   手如柔夷,指似玉葱。手指纤细修长得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双,而更好的是,掌心却有肉头并不薄弱,这是有福的手相。   那手上的肌肤雪白晶莹得竟丝毫不弱于脸上的雪肤,摸上去又嫩又滑,好似婴孩般细腻。便是那骨节处,也一般的雪白玉润,不见丝毫暗沉。指甲本身就细长又饱满,透出润润的粉色,仿佛才从水里浸泡出来一般,俨然桃花瓣。   只看这双手,辛夫人心里就暗自下了决心,这姑娘她一定要给自己的小儿子娶到手。因为她明白,季泠能养出这样完美的一双手来,绝对是楚府老太太的心头好。这样看来出身也就不重要了,只要老太太喜欢她就行。   可惜聪明却被聪明误,虽然老太太对季泠的教养也十分用心,但季泠这双手真得多亏了王厨娘养护。   季泠道:“回夫人,十四了。”她虽然说话少,但别人问她话,总是要答的。 第三十九章   辛夫人听了, 虽说觉得季泠年纪小了些,恐怕在管束男人这件事上弱了些, 但季泠底子好, 再有人从旁指点一下的话, 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旁人指的自然就是辛夫人自己了。唯一不好的就是, 年纪太小不利生养。可世间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辛夫人也不能总拉着季泠看, 那样就太明显了, 这亲事成不成, 她还得回去跟家里的长辈商量商量,所以问过几句话, 就将自己手上戴的翡翠镯子取了下来,“第一回 见你就喜欢,也没什么见面礼,这镯子送你吧。”   长辈赐是不能辞的, 季泠接过镯子, 又谢了辛夫人一礼。   待季泠回到姑娘堆里,连静珍都看了她一眼, 虽然静珍一直不怎么和季乐以及季泠往来,但毕竟住在一个府里,怎么也有些情分,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显然是想说辛夫人家的事儿, 只是这儿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才一张嘴, 静珍就被章懿给叫住了。   “静珍,黄姐姐找咱们联诗对对儿呢。”章懿道。   听章懿这么一说,园子里的姑娘便都开始往园中的碧云长廊去。章家的碧云长廊沿池而建,头上连着一个船型坊,十分别致精雅,在京城里也是知名的景致。做客的姑娘家多,长廊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却丝毫不见拥挤,还能隔岸赏花。   而章懿嘴里的黄姐姐季泠见了时,才知道原来是宫里正得宠的黄淑妃那个黄家的女儿。这黄家却不是外戚出身,祖上曾有十三人中过进士,最高的官居宰府,如今虽然在朝为官的最高不过四品,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黄淑妃在宫里最得宠,膝下更是育有三皇子和五皇子两名皇子。   而当今皇后无子,三皇子则养在了皇后膝下,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太子,是以黄家怎能不水涨船高?而黄鸣音乃是黄家一众嫡女中最出色的,本身就才貌双全,如何能不受一众姑娘追捧?   只是黄鸣音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华,性子就难免骄矜了些,季泠听老太太私下议论过,给楚寔相看媳妇时,也考虑过黄鸣音,但想着她那性子最后还是没提。苏夫人倒是有些想法,可老太太不点头,她也不能说什么。   待静珍一到,章懿和黄鸣音就开始组织联诗,不过能被她们亲口叫进船坊的人也没多少,至少季泠、季乐就不在内,甚至淑珍也没那荣幸。   船坊里拢共也不超过十位姑娘,那里头的人自成一个圈子,都算得上是京城闺秀圈里家世、品貌里品貌最佳之辈,周遭的姑娘对她们无不羡慕。   季乐叹道:“泠妹妹,咱们这辈子怕都没资格进去呢。”她自问才华、美貌都不输给进入船坊的任何一个人,只可惜不会投胎。   淑珍则冲船坊撇了撇嘴,拉着婉珍往季泠、季乐这边走来,人才刚到跟前就看着季泠手腕上的玉镯道:“这翡翠镯的水色可真好,是辛夫人送的吧?”   季泠只恨袖子短了点儿,没能遮住,只好点了点头。   淑珍笑道:“辛夫人可难得这般大方,没想到对泠姐姐却是青眼有加,她公公可是大理寺卿,九卿之一呢。”   季泠没说话。   淑珍怕季泠不懂她的意思,又画蛇添足地道:“听说辛夫人最近在替她的小儿子相看,平素听人说她最疼的就是小儿子了,今日单拉着姐姐说话,莫不是……”说着淑珍就开始捂嘴笑。   婉珍也是听过邱志的一些事情的,不懂为何淑珍一直在季泠跟前说辛家的事儿,还一个劲儿地提大理寺卿,像是在引诱季泠往辛家的亲事上靠呢。   眼下人多,婉珍也不好跟季泠说什么,只想着等会儿回了府,晚上一定要跟她提一提邱志的品性。   婉珍能听出来的事儿,季乐自然也听出来了。淑珍显然是想让季泠自己往火坑里跳,季乐才恍然,淑珍似乎很不喜欢季泠,甚至已经到了恨的地步。不然大家都是一家姐妹,哪怕没多少血缘,但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如何能把季泠往火坑里推。   再想想淑珍撺掇自己让季泠穿鹅黄衣裳的事儿,不由出了身冷汗。她和季泠从小一起在嘉乐堂长大,季泠总是处处让着她,若非近日因给老太太念经的事情,还有楚寔“假死”的事情闹得有些不愉快,季乐也未必会听淑珍的撺掇。   无论怎样,季乐并不是想把季泠往死了害的。   淑珍见季泠不答话,也知道她素来脸皮薄,嘴又笨,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她再多说什么,季泠估计也不会有反应,于是心思又转移到船坊里去。那里面的人全是她讨厌的,却又够不着的。   等淑珍一走,季乐将季泠拉到一边,“泠妹妹,辛夫人那小儿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成日寻花问柳,很是不堪,你可莫要被他的家世给糊了眼。”   季乐如此跟季泠说,其实也有趁机跟淑珍撇清的想法,好叫季泠知道她和淑珍的确不是一路的人,那鹅黄衣裳跟自己也没多少关系。   季泠则是没想到季乐居然会跟自己说这个,她原以为季乐早就跟淑珍一条心了呢。如此看来季乐到底还是念着姐妹情的。   季泠摇头道:“乐姐姐你说什么呢?你我的亲事自然有老太太做主。”   季乐道:“说得也是,都怪我着急了。”   季泠会握住季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姐姐的心意我明白,都是为了我好。”   季乐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听季泠这意思,应该是将“鹅黄衣裳”的事儿给撇一边了。   季泠和季乐刚“握手言和”,却听见碧云长廊里动静儿有些大,她二人走回去,才知道章懿等人嫌长廊的人太吵杂,联诗静不下心来。   黄鸣音从船坊里走出来,眉眼含笑道:“懿姐儿,今日是你家的赏花宴,动什么气呀?这会儿丽日当空,的确叫人沉不下心来,不如去年在我家,荷塘月色的幽静,那次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呢,一句‘荷塘溶溶月,皎皎如冰轮’现在都还让咱们赞叹呢。”   黄鸣音这话似在捧章懿,但实则章懿今日的联诗大失水准,反而更像是在讽刺。所以章懿听了脸色十分不好看。   黄鸣音道:“等今年荷花开了,再请大家去我家赏月,那时候想必懿姐儿又有佳句叫咱们赞叹了。”   章懿的脸红红白白,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既然是佳句,哪有那么轻易就得的,还是音姐姐你更胜一筹,无论是丽日还是皎月,都不影响你的诗才。”   黄鸣音笑了笑,“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而已。”   这样不谦虚的人,自然让章懿更憋气,胸脯上下起伏得厉害。她可不是真心赞黄鸣音的。   静珍因为和章懿是表亲,自然要偏帮她一些。悄悄拉了拉章懿的袖子,提醒她今日她可是主人家,切不可同黄鸣音闹起来。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自古文人和武夫一般,都是喜欢论高低的,章懿和黄鸣音都有才,碰着了就喜欢较劲儿,去年荷塘赏月,章懿拔得了头筹,黄鸣音一直憋着一口劲儿,今日可算是发出来了,自然要踩一踩章懿。   章懿看了看静珍,也知道她是好意,可是她被娇宠惯了,受不了黄鸣音的气,总想着要扳回一城。   季乐见此情形,心里不由有些欢喜,她正愁今日没机会表现呢,这会儿便上前一步道:“先才懿姐姐不是说今日还要对对儿么?这个不比吟诗赋词静雅,却是雅俗共赏,咱们这些个无才的也能跟着乐一乐。”   可是章懿现在哪儿有心情对对儿,正想说季乐是哪根草啊,这会儿跑来出什么风头,但一看季乐直给她使眼色,脑子也就转了转。对对子她一向也还算在行,刚才联诗丢了脸,的确需要找回场子,季乐这也算是给她安排了个梯子。   “的确是我疏忽了,先才光顾着几个人私下联诗,却怠慢了客人,该罚该罚。”章懿笑道,转头对黄鸣音道:“音姐姐,可跟咱们玩玩对对子?”   “如果大家都有兴致,我自然作陪。”黄鸣音扫了一眼全场后道。   于是碧云长廊上原本三三两两站着的姑娘,这会儿却面对面对站成了两队,一边是偏帮章懿的,一边是偏帮黄鸣音的,颇有些泾渭分明。   只是该由谁先出题,却又成了个问题。黄鸣音看着章懿,章懿笑了笑道:“今日我家做东,自然是客人为先,还请黄姐姐先出一题。”   “自然是主人为先,先才联诗时,懿姐儿你没能尽兴,这上联还是你先来吧。”黄鸣音道。   章懿一听就知道黄鸣音这又是在讽刺自己呢,不由得心里火起,失了分寸地道:“有目也是(目丑),无目也是丑,去掉目丑边目,加女便成妞,隆中女子生得丑,百里难挑一个妞。”   章懿这个上联一出,知晓内情的人,全都成了哑巴,是真没想到黄鸣音和章懿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到了这个份儿上。因为黄家的祖籍正是隆中。而黄鸣音呢,在一众姑娘里也只能算是眉清目秀,若是没有那一身打扮和馥香村的脂粉,只怕就是个普通的水准,平日也多是靠人捧着,才得了个才貌双全的名声,实则貌是基本没有的。   但章懿就不同了,章家出美人,楚府的章夫人就是个少有的美人,她的娘家外甥女章懿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黄鸣音被章懿的这个上联气得发抖,五官差点儿扭曲。   章懿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些,可是若非黄鸣音一直挑衅她,她怎么会反击的?不过既然已经反击了,自然就不能输,转头道:“不知哪位姐姐有下联了?”   黄鸣音的确了得,虽然气得头晕,但还是稳住了自己,深呼吸了几口后,环顾一周道:“有木也是桥,无木也是乔,去掉桥边木,加女便成娇,江东美女数二乔,难保铜雀不锁娇。”   话音才落,黄鸣音那一方的人里就有开始鼓掌喝彩的,“妙,真是妙对。”   章懿因为是章家这一辈的独女,因此备受宠爱,有个小名,唤作娇娇,黄鸣音这对子可不就是在诅咒她么?   那鼓掌喝彩的人是金侍郎家的姑娘,名唤亚,因为她牵头,黄鸣音一侧的姑娘都笑了起来。   章懿的表妹吕襄上前一步道:“我也出一联,金亚有心便为恶。”这可是直接打脸了,让金亚的脸瞬间就红了。 第四十章   如此一来众人都觉得吕襄有些过分了, 便是原在章懿这一边的姑娘有些都不由暗自摇头。   却不料黄鸣音着实了得,不过左右踱了两步, 便道:“吕襄无口便成衰。”   立即就又赢得了满堂彩, 可比吕襄的那句得人心多了, 毕竟是吕襄先挑衅的。吕襄不由手捂着脸跑了。   今日黄鸣音有如神助一般, 妙对连连不断。   如此往复再三, 局面便全倒向了黄鸣音一边, 只见对面的人笑意盈盈, 而章懿这一侧则是阴风凄凄。尤其是季乐,心里急得火烧似的。   季乐原是自恃有才, 以为对对子的时候自己能出个风头,哪知道她中间不过勉强对了一个,却没黄鸣音那般犀利,到底还是让黄鸣音出尽了风头。   章懿不知道已经瞪了季乐多少眼了。季乐自己也后悔, 出头的椽子可不好做。   到最后黄鸣音出了个上联道:“墨笑儒, 韩笑佛,司马笑道, 侬惟自笑也。”   这上联乍看不难,实则是用了不少典故,譬如墨子、韩非子、司马迁笑儒、笑佛、笑道的典故,如果对下联的人不能对上典故, 可就输了。   这便也就罢了, 但黄鸣音实在是也刻毒,那“侬”字, 有时可以指“我”,在乐府诗中又能指“人”,而在吴语里还有“你”的意思,所以她这一联,既可以说是自我嘲笑,也可以说是嘲笑章懿。   章懿气得藏在袖子里的手指都攥白了,却苦于不知怎么才能对上。   “你们可对得出么?”金亚素来和黄鸣音走得最近,一看章懿那边的人鸦雀无声,就开始挑衅,“若是对不出的话,只需认个输就是了。今日黄姐姐可算是舌战群儒了。”   金亚旁边的姑娘看了一眼对面的章懿等人道:“哪里就称得上是儒了。”   于是黄鸣音那边的姑娘就又开始笑了起来,笑得花枝招展的。   然而这一次季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平素的努力、用功可不是白费的。不过她敏锐地意识到该如何烘托形势,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也不说。   反而是等章懿这边实在无人能对上对子,而黄鸣音那边笑得十分自得意满,无数次挑衅后,才慢慢地往前迈了半步,清了清嗓子道:“舜隐农,说隐工,胶鬲隐商,汝又何隐乎。”   季乐在这里用的典故是,舜退位归农,商朝贤臣傅说隐居从工,殷纣王的臣子胶鬲退隐经商的典故,而“汝”对“侬”,说的却是让黄鸣音积点儿口德,可以隐退了。但这句最妙的是,季乐问的是黄鸣音将隐于什么?那似乎有点儿说她什么都不配隐的意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季乐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尤其是章懿,眼里的嗔怒终于变成了赞赏。这对子十分的难,首先要对上三个典故就不容易,非博览群书之人不可得,此外还得将黄鸣音的讥讽给还回去方能解气。而季乐这一对,全都做到了。   在这一样一联争锋相对的对子之后,众人都觉得再难攀高峰,又恰逢入席的时候到了,便就停止了对峙,开始往席间去。   虽说这一局,章懿这边输多赢少,但季乐最后的那一联实在对得太妙了,黄鸣音自己出了上联,但实际上下联她自己也是没对出来的。   而且这上联也不是黄鸣音自己想的,乃是她从她兄长那里听来的,据他兄长说那是楚寔在一次酒席间出的上联,至今没人能对出来,没曾想到,今日却让季乐一个寄养女给对了出来。   这如何能不叫季乐大出风头,一联就将黄鸣音的风头给抢走了。黄鸣音私下跟自己身边的金亚说,“指不定是楚家大公子早在楚府透露过下联,所以季乐才知道的。   可是黄鸣音也不能嚷出来,毕竟她这上联也不是自己的,也可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一副对联传得很快,还没吃完饭,男席那边的桌子上就传开了。   “衡业,你上回出的那个促狭对,可有人对出来了。”章懿的哥哥章严笑道。   “哪一联?”楚寔有些没反应过来,实在是他出过的上联太多了,一时真想不起来。   “就是那个墨笑儒的。”章严道。   “哦,那个啊。”楚寔想起来了。   “知道是谁对出来的吗?”章严继续问。   楚寔摇了摇头,他并不觉得那上联有多难,只是用了几个典故而已,是以觉得能对上的人应该很多,但既然章严如此问,他就不能说那对联简单了,否则便太得罪人了。   “说来也是惭愧,咱们在座的,有进士,有举人,还有秀才,当时都没对出来,今日却叫一个小姑娘给对出来了。”章严道,“而且啊,还是你们楚家的,你说气人不气人,难道京城的文荟之气都集中到你们楚府了?”   “是谁啊,是谁啊?”旁边的黄溪问道,他就是黄鸣音的哥哥。虽然黄鸣音和章懿不对盘,但那只是小女儿家的恩怨,黄家和章家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但凡男子,无论成亲与否,提起姑娘来总是有兴致的,尤其是才女,就更是想在嘴里议论一番了,似乎这样就能亲近亲近似的。   “是三妹妹么?”楚宿在一边问道,就他对自家妹妹的了解,贞静婉淑里,静珍的才气是最盛的。   如果是静珍的话,大家也就想得通了,也不会觉得打击,因为很可能是楚寔私下告诉过他妹妹,好让他妹妹出出风头。   “不是,听着像是姓季。”章严道。   “哦,是那个圆脸小姑娘还是她旁边那位?”黄溪道。他对季乐有印象,因为季乐跟着楚府的姑娘出门做过许多次客了。   黄溪刚才在园子里隔着水面,实则看到了季泠,但也不过是匆匆一瞬,她就背过了身去,可就是那么短短一瞬,他就仿佛被雷击似的,心被击穿了一个孔,凉悠悠地只有想起她时才会有一股热意涌动。   章严倒是没注意到其实一直有意站在立柱后的季泠,道:“对对对,就是她,那个圆脸的。”   章严和楚府的关系毕竟又比黄溪近,因此跟楚寔玩笑道:“衡业,该不会是你私下在府中说过下联吧?”   “未曾。”楚寔道。他这般说,别人就不会再怀疑,因为楚衡业一诺千金,更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忽悠人。   “啧啧,看来你们府上又出了个才女啊。”章严赞道。   楚寔瞥了一眼章严,只但笑不语。   回府的马车上,季泠、季乐和淑珍一辆马车,淑珍对季乐道:“乐姐姐,你今日可真是出尽风头了,听说那上联并不是黄鸣音出的呢,原来是有一次大哥在外头饮宴时做的,当时没人能答出来,却不想今日被你对上了。”   季乐吃了一惊,继而笑道:“是寔表哥出的?我说怎么那么刁钻,损人还那么文雅呢。”   “可不是么?现在可是人人都知道咱们府上又出了名了不得的才女了呢。”淑珍的话说得酸味儿十足。   季乐却也不放在心上,将手放在胸口,一派欢喜的模样。她知道自己今日总算抓住了最好的机会。   淑珍看了就觉得碍眼,越发觉得是季乐和季泠两人抢了自己的机会,如果当初她能到老太太身边的话,今日出风头的说不定就该是自己了,而且也不用再为亲事担心,为嫁妆担心。   不过季乐惯来讨人喜欢,而且小心思很多,即使要对付她,也得从长计议,淑珍再拿眼去看季泠。   季泠在宴席上稍微饮了点儿酒,虽说女儿家喝的百花酿、梅子酿之类的酒气不浓,但喝多了也会醉人。   这会儿淑珍看季泠,酡腮泛红,仿佛西子醉酒,流露出一股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女儿娇态,着实叫人心烦。淑珍道:“泠姐姐,你今日怎么喝这么多酒?可是高兴啊?那辛夫人平时眼高于顶,没想到独独看中了姐姐你,也的确是叫人高兴的事儿。”   季泠的睫毛动了动,却也没睁眼,既然淑珍说她喝多了,她正好装醉,实在不愿同她说话。   下车之后,淑珍叫住季乐,两人缓一步走。“乐姐姐,你私下也劝劝泠姐姐吧,大理寺卿家的亲事对她来说可是想高攀都高攀不上的,难得辛夫人对她有好感,可得让泠姐姐自己主动些,同老太太那边透个话儿,让老太太心里也有个数。”   季乐没想到淑珍还念着这件事,“可是,那邱家小儿子那般不成器……”   淑珍不悦地道:“什么不成器,哪个少年不轻狂啊,再说了他上头不是还有爹娘管着吗?说实话,就泠姐姐这样的出身,若不是邱家小儿子稍微放诞了些,辛夫人能看得上她?”   季乐低头不说话,心道,淑珍这是拿所有人都当傻子看呢。就是再想攀高枝儿的人,也万万没有看上邱志那样的人的道理,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么?   淑珍又摇了摇季乐,“乐姐姐,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京里堪匹配的人就那么多,你和泠姐姐年岁又相当,万一你看中的,她也看中……”   季乐眼里的光闪了闪,淑珍说的事儿季乐不是没想过的。虽然京城里才俊不少,但年纪合适又堪婚配的,对她们来说却是不多的。这么些年季乐也曾经冷眼旁观,可觉得谁也比不上楚宿,人年少有为不少,家风也好。她若是能嫁给楚宿,又老太太在,便是章夫人也不敢拿捏她。   季乐看楚宿是哪儿哪儿都好,以己推人,自然就觉得季泠对楚宿肯定也有心思。 第四十一章   淑珍见季乐犹豫不决, 又添了一把火道:“乐姐姐,上次我听老太太说, 舍不得泠姐姐, 想把她再多留两年, 她倒是无所谓, 只怕耽误了你。既然老太太连她都要再留两年, 你恐怕也得等两年。可若是泠姐姐自己恨嫁, 老太太扭不过她, 你年纪又比她答上一些,老太太自然就得先给你定亲。”   淑珍顿了顿, 拿出了狠招来,对季乐低声道:“我二哥的年纪也不小了,最迟明年肯定要把亲事定下来的。”   季乐心里一震,脸已经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她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完全被淑珍看了去。   淑珍见火候也差不多了, 这才松开了季乐的手,各自回屋去了。   其实淑珍哪里知道, 季乐早就劝了季泠,那邱家小公子不是好人,如今又让她如何改口。季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虽说淑珍的心思恶毒, 但不得不承认, 她考虑事情有时候的确比自己深,比如她当时就没想到, 季泠若是想定亲,自己的亲事就也能提前?   第二天淑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又有意在老太太面前提了辛夫人的事儿。   淑珍先是说了会儿宴席上的趣事,就扯到了季泠身上,“老太太都不知道呢,泠姐姐昨日可是出尽了风头,辛夫人谁也不找,单单将她叫到跟前,也不知泠姐姐说了什么话得了辛夫人的青眼,还送了她一个随身带的翡翠镯子,上好的水头。”   辛夫人这样的人家不管家中如何,但出门戴的首饰肯定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戴出来叫人笑话,因此淑珍才特意点出来。   老太太一听淑珍的话,就猜到了里头的事儿。邱家的小儿子风评极差,说亲自然难。辛夫人又不愿意太低就,想找个知书达理的姑娘管着那小儿子,也就难怪文静又极富美貌的季泠能入辛氏的眼了。   不过辛氏怎么喜欢老太太不管,她养的姑娘家哪儿能那样糟蹋。老太太转头看向季泠道:“这辛氏平时为人并不很大方,对你的确是不同了。”   淑珍笑着插嘴道:“肯定是泠姐姐说话讨了辛夫人的欢心,没想到泠姐姐平日在府里不怎么说话,出去说话却那么讨喜。”淑珍这话可谓是诛心了,俨然就是指季泠对老太太不用心,反而出去巴结辛夫人。   老太太又看了一眼季泠,虽说是自己养大的,但毕竟人心隔肚皮。而且邱家那小儿子虽然不成器,可他爷爷是大理寺卿,难保季泠不会有别样心思。这女孩家长大了,心思就多了,自然要为将来打算,老太太也是明白的。   季泠却也没急着跟老太太辩白,这会儿说话,淑珍肯定要插嘴,很多时候人和人之间的误会就只因话说复杂了。   等淑珍走后,老太太将季泠单独留了下来,不管淑珍是抱着什么目的提及辛氏的,但老太太得先确定一下季泠心里的想法。所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老太太可不想这般,但她也绝不愿意将季泠嫁入邱家,以季泠冷清的性子哪儿能束住那邱家小儿子呀?   “泠丫头,你将昨日遇到那辛氏的事儿原原本本说给我听。”老太太沉着脸道。   季泠在老太太身边养了这么多年,如何不明白老太太的心思,她便把昨日辛氏对她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了老太太听,又将辛夫人送的玉镯捧给了老太太,“我正愁不知道这镯子该怎么处置呢。那日在庄子里,阿泠跟老太太说的都是心里话。女儿家嫁了人就不由己了,阿泠只想多陪老太太几年。”   老太太看着季泠的眼睛,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清澈见底,透着无边的真诚,一望到底,像三月潺潺的清泉,任谁看了,心里对她的话都会首先就信了三分。老太太略觉安慰地拍了拍季泠的手背,“你和乐丫头从小就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我自然是盼着你们好。不管你心里有什么,直管对我说就是,我可不是老顽固。”   季泠点了点头,“我一直知道老太太的所有打算肯定都是为了我和乐姐姐好,阿泠也从没想过别的,都说傻人有傻福,我只要什么都听您的,肯定没错。”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季泠的额头,心里却想,若真是这般,那季泠还真是个恰如其分的聪明人。   季泠走后,尧嬷嬷恰好进府来,老太太少不得要跟她说一说。“哎,现在想起来是真有些后悔,当初的确该将淑珍和婉珍放到身边来养,婉珍现在还好,人虽然憨了些,但总比淑珍这样心眼儿都歪了的好。”   “淑珍还小,再教教吧。”尧嬷嬷道。   老太太看了尧嬷嬷一眼,“月珠,连你也不肯跟我说真话了?她还小么,六月里就十四了,眼看着也该说亲了。”   尧嬷嬷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等淑珍定了人家,以后在婆家被磨一下,就能醒过神了。”   老太太笑道:“瞧吧,你还是说漏了嘴,她那性子,真嫁了人,可有得磨了。”   淑珍的确是年纪小,自以为自己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当大人是傻子似地看不出她那点儿心思,这厢还洋洋得意地到了静珍屋里,撺掇着静珍也办个赏花宴,她们才学了骑马都还没机会展示呢。   静珍心里其实也是想办的,“这个恐怕不容易,老太太虽然喜欢热闹,却不喜欢人多的大热闹,嫌吵得慌,爹爹恐怕也不会同意。”   大老爷楚祜深知低调为官的道理,平日和同僚来往也不太密切,就怕跟朋党扯上关系,这是今上的大忌。所以前些年虽然楚家还办过几次赏花宴,这两年随着楚祜的官做得越来越大,反而越是谨慎了起来。   “可是章家、黄家、唐家都办过,咱们家也不比她们差。你看黄家姐姐和章家姐姐,这两次的赏花宴办下来,不说京里的姑娘家都以她们二人马首是瞻了,便是那些夫人们又有谁不夸赞她们贤惠能干的?”淑珍道。   这倒的确是,黄鸣音和章懿年岁都不小了,今年的赏花宴她们跟着自己母亲一起筹办花宴,且不说顺顺妥妥地办下来是不是她们的功劳,但看在外人眼里,这就是贤能持家的表现。   虽说静珍已经定亲了,但能给未来的婆家留个贤惠的印象,总是锦上添花的事儿。   说不得淑珍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她见静珍有些意动,又道:“三姐姐,再说了你明年出了阁,以后便是婆家办花宴,辛苦的都是理家的你,但便宜可都是小姑子们占了,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不说,还不能畅快地玩,按我说啊,今年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静珍果然被淑珍说得意动,“可是爹肯定不同意的,娘什么都听爹的,她肯定也不会帮咱们。”   “咱们这个赏花宴也不用大办,就去庄子上,大家还可以骑马,岂不是也很有趣儿?”淑珍道。   静珍道:“这却是可行,只怕还是得跟爹爹说一声,看他同不同意。”   正说着话,守在门口的小丫头高声喊道:“大公子。”   静珍一听是她哥来了,就笑着站了起来,转出内室,对着刚进门的楚寔道:“大哥,你才回来啊?”   淑珍也上前甜甜地喊了一声。   楚寔道:“怎么了,找我什么有什么急事儿么?”   静珍道:“没有,就是想让大哥帮我找一套游记,我叫人连古董铺子都问过了,都没找到。”   楚寔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还有个应酬,只是回来换身衣裳。”说罢楚寔就要往外走。   淑珍赶紧拉了拉静珍的袖子,静珍看了她一眼,也反应了过来。这家里谁去跟大老爷楚祜说话都不管用,但如果是楚寔觉得可以做的事情,楚祜通常都不会反对。   “大哥,还有件事儿。”静珍走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大哥,我也想办一场赏花宴,这是我在家里待的最后一年了。”   楚寔看看静珍,又扫了眼淑珍,没着急说话。人若是耐心些,总能等到对方把底牌掏出来。   “大哥,你能不能帮我跟爹说一声?”静珍央求道。   楚寔笑了笑,“就你想办么?家里其他姐妹的意思可问过了?”   静珍看看淑珍,淑珍立即道:“大哥,四姐姐、乐姐姐还有泠姐姐她们自然也是想的。估计最迫不及待的就是泠姐姐了。”   静珍不明白为何淑珍突然提及季泠。楚寔默不作声,这就是在示意淑珍继续说了。   淑珍做出一副好笑的模样,捂了捂嘴道:“昨日,辛夫人不是看上泠姐姐了么?泠姐姐怕是也想在辛夫人面前多表现表现呢。”   静珍哑然,朝淑珍摇了摇头,示意她话不能随便说。   “大理寺卿家的那位辛夫人么?”楚寔却跟着问。他虽然两年多不在京城,但对京里的事情并不陌生。   “正是呢,泠姐姐估计是觉得自己那样的出身,能被辛夫人看上乃是大幸了,她也不打听打听那邱家小儿子的脾性,就冒冒失失地往辛夫人跟前凑,哎。”淑珍可算是不遗余力地四处诋毁季泠了。   有时候,女孩儿家的嫉妒心实在太恐怖了,比杀父之仇都不遑多让。虽说淑珍是看不上邱家的亲事的,但是辛夫人越过她,先看上了季泠,这就足以让她生气,甚至气得发狠。   只不过淑珍原以为能从楚寔的眼里看到对季泠的鄙视,却没想到他道:“你们告诉过她邱家小儿子的脾性吗?” 第四十二章   静珍愣了愣, 她虽然看到了辛夫人对季泠的不同,当时不好跟季泠说, 下来之后就忘记了。在她眼里, 季泠就是个寄居在楚府的人罢了, 跟她没什么交情。何况季泠本身就很容易让人忽略, 总是站在角落边, 不爱说话, 并不讨喜, 当然也称不上讨厌,只是没有存在感, 也就让人关心不起来。   淑珍愣了愣,没说话。   楚寔已经知道了答案,沉声道:“我们楚家教养出的姑娘什么时候只会站在一边看自家人的热闹了?”   淑珍觉得有些委屈,为什么人人都把季泠和季乐当自家人, 明明她们身上一点儿楚家的血缘都没有, 就是个打秋风的破落户家的女儿。却还人人都喜欢她们。所以她想也不想地道:“大哥,她怎么能算是自家人, 不过是个给老太太逗乐的东西罢了。”   楚寔眯了眯眼睛,“是么?但是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从小养在老太太跟前,和你们一起长大的姐妹。如果老太太教养出来的人丢了脸, 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你?”   淑珍反驳道:“可她身上流的血跟我们楚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别人也不会当她是楚家人的,压根儿就不是自己人。”   “是么?按照你的道理, 我、静珍与你也不是一个娘生的,肯定也不是自己人对吧?”楚寔道。   淑珍立即哑巴了,因为楚寔说得没错,在她心里这家里除了她爹楚祜以外,的确都不是自己人,包括她姨娘,也是出身太低了,不配当她的自己人。   不过淑珍再蠢,也知道不能承认,“没有,大哥,我没有。”   楚寔往前走了一步道:“我不管你心里的真实想法,不过你最好不要蠢得在人前表露出来,也不要让老太太操心。”   “大哥。”出声的人是静珍,带着央求的语气,因为楚寔语气里的威胁实在太严厉了,她没想到平日一直很温和的楚寔,今日会发这样大的火。   到楚寔走后,淑珍才松了口气,而松气之余又觉得委屈,在静珍面前便抽泣了起来,“三姐姐。”   静珍拍了拍淑珍的肩膀,“你的确不该那样说泠妹妹,大哥教训咱们也是为了咱们好,不怪他发脾气。”   淑珍当然不能对着静珍说楚寔的坏话,只是到了晚上少不得跟杜姨娘抱怨一阵儿,杜姨娘自然是站在淑珍一边的,觉得老太太手里的银子就那么多,将来季泠和季乐出嫁,老太太肯定要给嫁妆,那就相当于是把淑珍能得的嫁妆跟银子给分薄了,她对季泠和季乐的怨言更大。   淑珍同杜姨娘一起咒骂过季泠之后,总算出了口气,也将楚寔的话当做了耳旁风,反正他们兄妹也并不亲近,何况大了以后,哪怕自家兄妹也会有避忌,楚寔总不能时时管着她。   可惜淑珍还不大了解楚寔的脾性。别看他平日温润儒雅,可若是真发起脾气来了,绝不会只是说两句话而已。   次日淑珍还想着办赏花宴的事儿,又去找静珍,不想静珍却道:“昨晚我跟娘说过了,结果大哥比我还先说,他说咱们自家姐妹都不一条心,办个赏花宴若是产生龃龉只会让人笑话。大哥都发话了,娘自然不会支持咱们。”   淑珍没想到会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还想着若是楚寔能帮着她们说话,她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也能帮衬着静珍办花宴,落个贤惠名声,有利于她说亲。因为她的亲事靠苏夫人和杜姨娘都不可能,只能自己争气些。   不过淑珍虽然失望,却也以为这件事到此就为止了。可是哪里料到,没过几日,苏氏就找借口发落了杜姨娘,让她搬到了庄子上去住,不在京郊,而远在山东。   淑珍只当是苏氏妒心犯了才发落杜姨娘,就哭闹到了大老爷楚祜跟前,却听楚祜道那是他的意思,只因为跟着杜姨娘,她的心眼儿只会越来越歪。她爹的意思是,如果出嫁之前她表现得好,等她出嫁那日就将杜氏接回来,否则从此楚府就没有杜氏这个人了。   淑珍当时就懵了,还大病了一场。   季乐同季泠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季泠也异常吃惊,不知道杜姨娘是怎么得罪了大老爷的。“怎么会这样?杜姨娘究竟犯了什么错啊?”   季乐道:“还能有什么?杜姨娘年老色衰,大夫人想动她,大老爷又岂会为了个失宠的妾室跟大夫人过不去。”   季泠不知内情,而季乐给出的这个原因似乎就是最合理的。可大老爷的姨娘不多,杜姨娘一直都挺有体面的,却不知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季乐看了眼季泠叹道:“哎,听说当初杜姨娘也是绝色,大老爷很是宠爱了她一阵子,连去外头赴任也带着她,没想到一遭色衰,哎,可见啊,以色侍人终将没什么好结果。”   季泠点头称是,她心里也的确是这般想的,是以就没听出季乐的题外话,这是暗讽她将来少不得也要靠色侍人。   于此同时,老太太也在同尧嬷嬷说这件事。“到底还是大郎有魄力,我才为淑珍的事儿烦心呢,他那日来请安,我不过略提了提,他便把事儿给办了。这样也好,虽说有些不近人情,但淑珍已经大了,不下猛药不行,但愿她能懂得我和大郎的苦心。”   尧嬷嬷道:“谁说不是呢,这府里啊,将来也全得靠大郎撑起来。自然是越有魄力越好。这下可好了,有大郎给你解忧,你就不用发愁了。”   老太太笑着连连点头,“大郎做事儿的确叫人放心。”   老太太觉得楚寔的做法叫人放心,但季泠听了季乐的话,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来季乐是个有城府的,总觉得杜姨娘突然被移到庄子上的事儿有蹊跷就很下了点儿功夫去打听,这一打听才知道原委。   “原来啊并不是杜姨娘犯了什么错,那是对外头的说法,三姐姐院子里一个小丫头说的,前几日不知为何淑珍惹怒了大表哥,寔表哥发了一通火。可杜姨娘和淑珍也没放在心上,大公子后来也没多说什么,却不料几天好偶杜姨娘就被送去了山东的庄子,淑珍也是吓病的。”季乐道。   季泠打了个哆嗦,“这不能吧?怎么说大公子也是儿子,怎么可能管到大老爷的屋里去。”   季乐也是心有戚戚,“原以为是大夫人看不顺眼杜姨娘,却没想到是寔表哥,这就怪不得了,寔表哥在大老爷跟前肯定比大夫人有脸面多了,他要移走杜姨娘,大老爷能说什么?只是没想到,寔表哥看着那么和蔼一个人,要发落的人时候,却是不声不响就办了。”   季泠点点头,抚着胸口又想起南蕙的话来,她说楚寔对你摆脸色说你几句还算是看中你,若是对着你笑反而得心里打鼓,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季乐点点头,“以后我都不敢在寔表哥面前随便说话了,淑珍与他还是亲兄妹,不过几句话惹了他就这般,对淑珍他都这般,那我们……”   季泠更是忙不迭地点头,总之对楚寔敬而远之准没错。“不过也不用怕,寔表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何况咱们和他平素也说不了几句话,想惹到他也不容易。”   “嗯。”季乐点头道。   淑珍一病,不管平日感情如何,季泠和季乐碍于人情都得去看看她。   季泠和季乐进去的时候,只见淑珍正靠坐在床上,脸色苍白而毫无血色,嘴唇的颜色也淡得近白,因为没有涂脂抹粉,越发显得瘦弱可怜,脸小得只有一个巴掌大了,眼睛也凹了下去,乍一看还有些吓人。   季乐看了,立即满脸担忧地上前道:“淑珍,你怎的就病成了这样?大夫开的药可认真吃了?都吃的什么药呀?”   季泠要说的话季乐都说了,她也就有些呆地站在了一旁。谁知季乐问完了话,淑珍也不回答,只含恨带怒地瞪向季泠。   季泠吃了一惊,季乐也是不解,同样朝季泠看来。季泠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淑珍。   她二人自然不知道淑珍是因为说了季泠的坏话才得了楚寔的教训的。只是对上楚寔,淑珍就好比蝼蚁至之大树无法撼动,因此很容易便将一腔恨意转移到了季泠身上。   季乐又安慰了淑珍几句,“你且宽心些,说不定过些日子,大老爷就想起杜姨娘让她回来了。”   淑珍闭了闭眼睛,“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季乐一惊,没想到楚寔会狠心如斯,不由道:“只是你究竟怎么得罪了寔表哥的,府里都说是他让大老爷将杜姨娘迁出去的。”这一点季乐一直很好奇,所以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淑珍的眼角滴下两滴泪水,“我能怎样得罪他?好歹我也是他的妹妹,难不成说错一两句话就要被这样对待?而且,而且还是为了个外人。”   季乐没想到淑珍只是说错了话就惹怒了楚寔,“呀?真的么?寔表哥怎的如此对你?这也太……”   淑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楚寔已经用实际行动给了她当头棒喝,她哪里还敢阳奉阴违,于是掩饰道:“只怕他是外头受了气,回来找我发泄。他在扬州的官做不下去了,现在都还没有正经差使下来,心情不好,就拿可怜的我们母女出气,呜呜……”淑珍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其实也知道不该在人前埋怨的,但是满府的人她能说这种话的就没有,对着屋里的丫头说又有什么意思?这会儿见到季乐关切她,便再忍不住了。   可是淑珍敢骂楚寔,季乐却不敢接腔。   等回去时,季乐才问季泠,“泠妹妹,你说寔表哥是不是真的拿淑珍出气啊?”   季乐摇了摇头,“若是寔表哥拿淑珍出气,大老爷怎么会听他的将杜姨娘挪出去?淑珍正在气头上,只怕有些误会。”   季乐点了点头,却还是猜不透,楚寔怎会为了个外人,就要将杜姨娘迁出去,实在想不通里头的联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仕途不顺。   过得两日,季泠和季乐去给老太太请安,就听苏夫人跟老太太抱怨道:“老太太,你说大郎这都是怎么想的呀?放着好好的官不做,现在跑到白鹤书院当什么先生去了,怎么劝也劝不动。”   老太太叹息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大郎一向有自己的主意,由得他去吧。”   苏夫人被老太太的话给堵得一口气险些提不起来,“老太太,你怎么也……” 第四十三章   老太太道:“你的意思我知道, 不过我却觉得这般也不错。大郎的亲事一直没定下来,他这一外放又不知道多少年。还是赶紧定下亲事, 成了亲, 带着他媳妇儿一起上任, 也能尽快有个孩子。”   苏夫人忍不住埋怨道:“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儿。但是这次皇上让他外放的是江西省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 着实是个好机会……”苏夫人说着话, 看向季泠和季乐突然就不说了。   老太太道:“无妨的, 孩子们也长大了, 这些事多听听也好。官场上的事情咱们家的姑娘也不能两眼一抹黑,将来嫁人了, 也都在其中往来,可不能当个蠢妇。”   季泠和季乐原本只是在旁边听着,还有些局促,不知该走该留, 听老太太这么一说, 才松了口气。   季泠刚才听苏夫人说了半句,却也知道本朝官职里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乃是正五品, 而楚寔在扬州时不过是正六品通判,没想到他从扬州回来就连升了两级。按常理,这若是放到别人身上,可得是需要考评两次, 六年才能跨越的。   老太太道:“好机会多的是, 而且咱们认为的好机会,在大郎看来却未必。江西人文荟萃是个好地方不假, 但要出政绩也不容易。连老大都没反对,你就别心急了。”   苏夫人道:“老太太你是不知道,好容易养出个状元郎来,看着前程似锦,结果大郎在扬州捅破了天,得罪了不少人,当初多少人来打听他的亲事啊,现在好些家都开始迟疑。再加上大郎新的差使一直没下来,都有些观望,如今他再这么一辞,亲事只怕不那么容易说呢。”   老太太冷哼道:“那些人鼠目寸光,不结亲就不结亲。我对大郎极有信心,便是不靠父辈和姻亲,也一样能出人头地,给他相看人家,不求家世有多好,只要家世清白,姑娘样貌不差就行,重要的是品行,这媳妇没娶好啊,不仅害自己还害儿孙。”   老太太想得开,苏夫人却想不开啊,她多出色的儿子啊,凭什么就要配个普通人家的闺女?   吃过午饭午歇时,季乐睡不着来找季泠说话,“泠妹妹,你说寔表哥怎么想的啊?正五品的佥事不做,辞了去当书院的先生?不怕皇上对他不满么?”   季泠摇头道:“咱们什么也不懂,朝堂里的事儿寔表哥肯定比咱们清楚,他做事总是有道理的。”   对老太太而言,楚寔辞官有利有弊,她其实是怕了让楚寔外放,若再有那么一回“噩耗”,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对她而言,所求不多,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最好。历朝历代的状元郎里敢于退隐的人又不是没有。她倒宁愿楚寔就待在京城当个夫子也挺好的。   每日能来陪她说说话,这对老人家而言才是最大的安慰,楚寔说一句话,比季泠和季乐说一天的话都更能叫老太太欢喜。   这日楚寔从东正书院回来,将马鞭递给小厮,衣裳也没换,径直就到了嘉乐堂。   彼时老太太已经歇下了,季泠正在床头给她念佛经,听见小丫头传话说楚寔来了,立即给老太太披了衣裳抚着她坐了起来。   楚寔走进来道:“孙儿猜着老太太你这会儿肯定已经睡了,衣裳都没换便过来了,就怕你睡着了。”   老太太道:“东正书院离家那么远,你用不着每天都赶回来的,路上来回奔波,又是晚上。”   楚寔笑道:“那怎么行,每天晚上不给你问安,孙儿就睡不着。”   这嘴甜的,也难怪老太太那么多孙儿里最疼他了,季泠在心里记着,以后也得学学楚寔说话。   老太太嗔道:“胡说,听我的,以后每五天回来一次就是了,若是有应酬,一旬一次也无妨。”   楚寔没说话,其实就是没应承的意思。这女人,老幼同心,都是一般的口是心非。   看老太太这意思是要和楚寔单独说会儿话,季泠便放下佛经朝老太太和楚寔都行了礼,就要告退,却听楚寔道:“太晚了,我说两句话就走,你等下继续给老太太念经吧。”   季泠只好留下。   楚寔道:“本来太晚了是不该进来的,不过今日遇到件好笑的事情,一定要说来给你老人家乐一乐。”   “哦,快说,快说。”老太太道。   “我今日从《礼记》之中给东正书院的学子出了道题,用的是‘临财毋苟得’之句,结果有个托关系走后门进书院的学子,把‘毋’字写成了母,把‘苟’字写成了狗,叫人啼笑皆非。”   老太太一听也就乐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个什么学子啊,连个妇道人家都不如,哈哈……怪不得得走后门才能进你们书院。”   季泠在一旁听了也是觉得极好笑,忍得很辛苦才能没笑出声。   而楚寔一个眼神看过来,季泠立即就收敛了嘴角的笑意。   楚寔收回眼神继续道:“虽说是走后门,但也还是有考较的,这学子眼神儿虽然有问题,但脑子却也还行。”   “哦,怎么说?”老太太问。   “我本来见这学子如此不学无术,就想禀了院长将他逐出去的,毕竟有这样的人在会坏了整个书院的名声。不过我也不能不教而诛就逐了他,所以便出了个上联让他答,他若是答上来了,就免罚,否则就禀了院长逐出书院。”楚寔道。   老太太点了点头,“这也合理,你出了个什么上联?”   楚寔念道:“《礼记》一经无母狗。”   “哈哈哈。”楚寔才刚念出来,就又将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季泠不得不伸手替她老人家拍背舒缓,而她自己也没忍住地“噗嗤”笑出了声。这一笑,便仿佛山巅云岚被艳阳破开,端的是光艳无比,又好似冬日白雪里红梅齐齐绽放,别有一番冷中的热韵。   便是楚寔也少不得多看了季泠一眼。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看到好看的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季泠不得不侧开脸避开楚寔的眼神,因为这一次她实在是笑得忍不住,却又不好意思让楚寔看见,因为大家闺秀讲求一个笑不露齿。   “那他答上来了吗?”老太太笑完了之后追问道。   “答上来了。”楚寔道。   “啊,他怎么对的?”老太太问。   楚寔转头再次看向季泠,“不若泠妹妹来试一试,看能否对得上。”   季泠没想到楚寔会突然跟自己讲话,还出了个难题,她下意识就摇了摇头,“我,我对不上。”   “连个将毋苟念做母狗的学子都能答上,泠表妹却答不上么?”楚寔道,“这些年的书莫不是白读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便是老太太都忍不住看了楚寔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要针对季泠。   老太太安慰季泠道:“莫急,你也是跟着夫子念书的,难道还能输给一个走后门眼神不好的学子?”   这下季泠压力就更大了,只是此刻她是骑虎难下,答不出也得答,于是收敛了心神,垂眸想了想,要对上《礼记》,在经典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论语》、《春秋》之类,一想到《春秋》,季泠的眼睛立即就亮了。   “泠表妹可是想出下联了?”楚寔问。   季泠不知道是楚寔的眼睛厉,还是自己的心思太浅显易读,感觉什么都逃不过楚寔的眼睛,她闻言只能点头,“我想了一个下联,只不知道妥不妥。”这自然是谦虚话了,若是不妥,那怎么能叫对出来呢?   “快说,快说。”老太太跟个孩子似的没耐心。   季泠只好抬头道:“《春秋》三传有公羊。”   “妙,太妙了。”老太太忍不住击掌道,“看来咱们家泠丫头也是个才女。”   季泠脸一红,“老太太,这怎么就能叫才女了,阿泠顶多也就是跟个走后门的眼神不好的学子一般水平罢了。”   季泠这话一出,老太太和楚寔都笑了起来。   楚寔道:“不错,当时那学子答的也是这一联。”   老太太闻言又笑了起来。   楚寔站起身道:“好了,你老人家也该休息了,孙儿这就告退了。”   见楚寔起身,季泠便将搁置一旁的佛经又拿了起来,哪知老太太却道:“你也去吧,泠丫头,今儿太晚了。再说,有大郎这则笑话,我也不怕睡不着了。”   季泠向来不会违背老太太的意思,总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并不会因为自己觉得她最好是听听佛经更容易入睡就擅自替她做主。这既是她好的一点儿,但有时候却又显得木讷了点儿。   季泠离开前替老太太掖了掖背角,又转身将桌上的灯灭了,只留墙角一盏微弱的灯,用厚纱罩罩了,让老太太夜半万一想起床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可却也不至于影响她休息。   做好这一切之后,季泠才轻手轻脚地离开,转身带上了门。不料她刚转身欲走,却见楚寔就站在她身后,这显然是在等她了。   季泠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不知道楚寔找她何事,但绝非是好事。   楚寔往阶梯下走了几步,季泠只能跟着他走了下去,两人站在院子正中说话。既可避嫌,又不至于让人,尤其是老太太听见。   实则楚寔出来的时候南蕙就见着了,正要叫小丫头出去叫那跟着楚寔到嘉乐堂来而在门外等的小厮赶紧点好灯笼等着,不想楚寔出来后却站在门口不动,到季泠出来方知楚寔是在等季泠。   这让正要上前问好的南蕙一下就停住了脚步,跟在她身后也正准备出去的芊眠道:“南蕙,怎么了?” 第四十四章   南蕙往窗户边挪了挪, 朝院中指了指,“大公子找泠姑娘做什么啊?”   芊眠看了也觉得奇怪, 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原本楚寔和季泠站在一处说话也没什么, 毕竟也算是一家兄妹, 何况年岁差别还那么大。   偏此时, 夜色被些微的烛火渲染成了浓稠的暗夜紫, 平添了些只有夜晚才会有的肆无忌惮。   而被暗紫包裹的庭院中的那对男女, 男子身形颀长, 女子身段高挑,一个修眉俊目, 儒雅蕴藉处将夜色都润成了玉色光泽,一个国色天香,花容月貌下让夜色仿佛都带上了花样香泽,看着就赏心悦目, 仿佛天生的一对儿。   南蕙暗自一惊, 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得那样多,赶紧回了回神, 再看芊眠,似乎也有同感,两人对视一眼,都侧过头再次看向庭院中的楚寔和季泠。   身在局中的季泠可没有南蕙那样旖旎的感受。   “邱家那小儿子已经无可救药, 你的性子端静守礼, 不可能管得住他。”楚寔道。   季泠闻言,身子像秋风中的黄叶般颤了颤, 她万万没料到楚寔会跟她说这件事,不由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脸,羞得她恨不能就地成灰才好。   必然是有人在楚寔面前嚼了舌根,这淑珍真是恨不能毁了她才能解恨么?   季泠整个人都是僵的,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昂着头看向楚寔,而藏在袖子里的手将掌心都掐出了指甲印。   楚寔看见了,但对季泠和淑珍都只适用一个法子,那就是不响的鼓都得用重锤,因而继续道:“老太太嘴里虽然没说,但心里一直疼惜你,她不会亏待你的,你的事儿自有她做主。”   季泠点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因为一开口,她怕自己会哽咽,实在是委屈到了极点,又觉得羞恼。更何况这种事情,越是辩解越叫人误会,完全是有口也说不清。   楚寔见季泠默不作声,盯着她的头顶看了片刻,轻轻叹息一声,又道:“你自己也不差,养在老太太跟前,德容言功都不坏,没必要为个大理寺卿的虚名就眼热。”   说完这话楚寔转身走了。   季泠却还留在原地,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楚寔的话听在她耳朵里并不次于惊雷,那叹息里充满了失望和惋惜,话语里似乎已经认定了她就是那爱慕虚荣恨嫁的人。   可是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啊?她哪里眼热了?怎么楚寔就这般想她?季泠有满肚子的话想反驳,但楚寔在跟前时,她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这会儿只能徒自委屈、憋屈。她也是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季乐那般有什么说什么。   芊眠见楚寔走后,季泠久久不动,赶紧从屋里走了出来,到了季泠跟前,才发现她早就已经泪流满颊了,“姑娘,这是怎么了?”   季泠被人声惊了一下,难得失态地提起裙角就跑了出去,一直跑到自己的卧房里扑在被子上才停下。   芊眠疾步跟在她后面进了门,担忧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季泠哭够了之后,才红肿着眼睛从枕头上抬起头,但依旧拿手绢捂着脸。   “刚才,大公子跟你说什么了?”芊眠小心翼翼地问。   季泠哽咽道:“大公子刚才跟我提起了辛夫人的事,他说邱家的小儿子无可救药,那意思,那意思……”季泠羞耻得都说不出第二遍。   芊眠忍不住怨道:“肯定又是五姑娘嚼舌头了,她真是……”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真怕她这样说下去,以后人人都以为我……”季泠流着泪道。   “不会的,姑娘的品行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若真是信了五姑娘的话,大公子就不会来跟姑娘说那些话,奴婢觉得他恐怕也是好心,才会提点姑娘的。”芊眠道。   季泠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大公子的话,大公子的话已经是认定我眼热大理寺卿家了。”   “啊?怎么会?大公子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啊。”芊眠不解。   季泠瘫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大公子为何对我有偏见。”可季泠刚说完,就想起楚寔曾经看到过她和江二文“私会”,该不会从那之后,他就觉得她轻浮不自重吧?才会上赶着巴结辛夫人而恨嫁吧?   次日老太太背着季泠便将芊眠找了过去问话,昨夜的事儿南蕙也看见了,自然不会跟老太太隐瞒。“大郎昨夜跟泠丫头说什么了,南蕙说她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芊眠便将季泠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太太蹙了蹙眉头,“哎,你让泠丫头放宽些心,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还能不清楚。大郎已经说过淑珍了,该受的教训她也受了,今后断然不会再拿这些没影儿的事说话了。”   芊眠听老太太的意思,都有些不敢相信,五姑娘总不能是因为背后说季泠的坏话才被大公子教训,连杜姨娘都送走了的吧?   老太太旋即又叹息一声,“不过,姑娘家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心思,你不妨回去探一探泠丫头的口风,看看她究竟中意什么样的人家。”虽然老太太有心再留季泠两年,但府里的姑娘家都大了,婉珍、淑珍都要说亲了,难免季泠和季乐不会有别的想法。   芊眠点头称是,回到房里又将老太太的话跟季泠说了一遍。   季泠自然是不相信楚寔教训淑珍是为了她,只怕是还有别的缘故,不过不便对人提及而已。   芊眠道:“姑娘这下可放心了吧,老太太和大公子都没有误会姑娘。”   季泠闷闷地点了点头,可她心里知道,楚寔对她肯定是有成见的。   芊眠又趁机问道:“不过姑娘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便是定了亲,也可在府里再留几年陪着老太太的,若是有了人家,五姑娘也就再不能拿姑娘的亲事说事了。”   季泠不言,心里却也有些意动,若真能定下来,别人也就不会误以为她一心想攀龙附凤了。   “姑娘心里究竟中意什么样的人啊?”芊眠低声道,她们主仆本就时常说些不为外人道也的心事,芊眠问得也自然。   季泠坐在榻上,双手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望着窗外,心里乱糟糟的,她哪有什么心上人啊,实际上她也从没对男女之事有过任何幻想,骤然要让她想,哪里想得出。于是季泠道:“我……我觉得二哥那样的人就可以。”   季泠嘴里喊得亲近的二哥自然是表兄江二文。   “怎么会?”芊眠闻言简直大吃了一惊,没想到季泠的要求居然这般低。老太太身边养大的姑娘怎么能嫁给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何况江二文还算不得正经商人,就是个小贩。   听到芊眠惊呼,季泠才想起来,芊眠对江二文似乎有心。她不欲芊眠多想,也不欲与芊眠相争。她从来就不是个跟人争抢的性子,哪怕是跟个下人,她也会主动退让。所以赶紧道:“我说的当然不是我二哥,只是说跟他差不多就行了。我不在乎是不是小户人家,只要他自己有出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成。”是读书也好,是经商也好,季泠没有执念。   而在江家那样的小户家里,再没有楚府这样多的规矩,也没那么多约束。像她姨,便是家里的主,想出门就出门,说话也自在,不用谨小慎微的生怕说错了话被人笑话,被人看不起,或者被人误解为别有用心,自由自在的,日子过得可能没楚府这般讲究,但心里肯定舒坦许多。   那就是季泠羡慕和向往的生活,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如今,她都在这深宅大院里关太久了,久得她的心都生霉了。   “姑娘可莫要这般想,你嫁到那样的人家哪里受得了,只怕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操劳,过不了几年就憔悴了。”芊眠道。   季泠心想,就是自己操劳才好呢,劳力却胜过劳心。至于憔悴不憔悴的,她本也就不在乎。   “可我本就是从乡下来的,哪里就不能操劳了,日子过得踏实就好。”季泠道。   芊眠玩笑道:“若姑娘真是嫁给了江家二公子那样的人,岂不得过上抛头露面的日子,总不能以后还帮江公子摆摊吧?”   季泠偏头想了想道:“那也没什么。”   芊眠笑道:“姑娘肯定跟我开玩笑呢,你这容貌若是当垆卖酒什么的,还不得引得大乱啊?”   季泠总算是被芊眠给逗笑了,“你就逗我吧。”她对自己的容貌向来没什么感觉,虽说人人见着她都要循例赞一句生得水灵,但那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罢了,季泠从没往心上去。   若她真的生得那般美貌,为何楚寔、楚宿,甚至楚宥对她都不曾另眼相看呢?倒不是季泠对三楚有什么想法,可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就这么几个,不拿他们的态度做参照又拿谁的呢?   季泠的话通过芊眠自然就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她只当季泠这是被淑珍的话给吓着了,这才退了一箭之地,生怕别人误会她贪慕虚荣。   所以当楚寔再来跟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不由抱怨道:“你可是把泠丫头给吓着了,姑娘家面皮薄,你怎么一点儿转圜没有的,就跟她说邱家的事儿?”   楚寔道:“她年纪小,我不过是怕她误入歧途才点了两句。”   老太太道:“泠丫头不是那样的人,邱家的事,她回来的第二天就跟我说了。”   楚寔道:“不管是不是,提点一下总没有坏处,就怕一时想岔走了歪路,害人害己。”   老太太看着楚寔狐疑地道:“你是不是对泠丫头有什么看法?” 第四十五章   “你老人家怎么这么问?”楚寔反问。   “因为我看你, 好像认定她要走歪路似的。”老太太笑道,“放心吧, 泠丫头可是被这次的事儿给吓坏了, 我让芊眠探她口风, 结果她却说想要嫁给她姨家表兄那样的人, 可不就是被你那天的话吓着了么。”   老太太是将这话当做笑话说给楚寔听的, 也觉得季泠这是孩子话, 但听在楚寔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下便回忆起了在庄子上碰到季泠私会江家那小儿子的事。   楚寔道:“阿泠还常和江家的人往来么?”   老太太道:“有往来,但也不频繁, 毕竟是血亲。”   楚寔道:“虽是血亲,但江家的儿子都大了,阿泠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该避忌的还是得避忌。”   老太太再次疑惑地看向楚寔,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难不成泠丫头和她那表兄……”   “这倒没有, 不过瓜田李下总不好。”楚寔道。   老太太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泠丫头眼见着长开了, 连辛氏都动了心,是该顾忌着一点儿了。不过泠丫头和乐丫头的亲事的确也该看看了,你在东正书院可瞧着有没有什么青年才俊,不论家世, 只要自身有才华本事就行。”   “我会帮着留意的。”楚寔道。   老太太道:“这些且还可以放一放, 倒是你的亲事叫人忧心,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没见你娘最近白头发都多了几根了吗?都是为你愁的。”   “我没什么想法, 重要的是你老人家喜欢,我娘喜欢就行了。”楚寔道。他看得极通透,娶在家里的人,泰半时间都在内院相处,若是婆媳之间不安宁,整个家宅都不会安宁,所以他的喜好乃是其次的。对楚寔这种心在朝堂的人而言,娶谁又不是娶呢?不过是娶个生孩子的妇人,顺带管家而已。   “你自己就没点儿想法?”老太太不悦地道,“这是你娶媳妇,又不是我娶媳妇。”   楚寔笑道:“娶进门不就是来孝顺你老人家和我娘的么?若是我中意的你们不中意,娶进门岂不是闹翻天了?”   老太太嗔道:“胡说,你中意的我怎么会不中意?何况你中意的能差到哪儿去?你倒是给个方向啊,省得你娘和我成天瞎琢磨,上次她不是说了那个傅三吗?我和你娘都觉得那姑娘不错,可你又不喜欢。”   楚寔举手投降道:“行,都是我的错。只是圣上虽然年岁不高,但身体却着实不行,皇子也都还小,少不得有其他人在打主意,京城的水太深,底下盘根错节,孙儿的意思是普通读书人家的姑娘就行,要紧的是品行好,家里简单的。”   老太太叹息一声,楚寔这明显是不想处理将来娶进门的媳妇娘家的破事儿。但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看楚寔这样子就知道他的心丁点儿都不在内宅。男人啊……   明白楚寔的意思后,老太太就叫人请了苏夫人来,同她嘀咕了半天,“大郎如今年纪是真不小了,再耽搁不得,高门贵女里寻不到合适的,只要是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家的姑娘也挺好的……”   正在嘉乐堂碧纱橱里午睡的季乐,睫毛动了动,老太太和苏夫人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季乐瞥了一眼床角,可真是个好地方,什么都能听见。她不由想起了季泠,季泠在这儿住了好几年,不可能没发现这是个偷听的好地方,可她却一个字儿都没提起过。   季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转动手里的茶杯一边想老太太的意思,如果楚寔这个状元郎都能娶普通清白人家的姑娘,那么楚宿呢?   她可不想按照老太太的意思,嫁给个普通读书人,哪怕是个举子又如何,并非每个举子都能中进士,也并非每个进士就能成为人上人,中进士后不得重用而潦倒的也大有人在。   季乐不愿意去赌那未知的将来。   “姑娘醒啦?”怀冰进来看见季乐站在桌边,赶紧走过来伺候她穿衣服,“刚好泠姑娘也过来了,不过老太太正和大夫人说话,她就在南蕙姐姐屋里坐下了。”   季乐点点头,穿好衣服去了南蕙屋里,进门时看见季泠正教小丫头打络子,便坐了过去。   那小丫头见季乐进来,也乖巧,赶紧地出去倒茶水去了。   季乐道:“老太太和大夫人肯定又在说寔表哥的亲事儿。”   季泠道:“但愿能早点儿定下来,老太太为了这桩事儿,经常睡不着觉。”   季乐笑道:“要配得上寔表哥的,不知得是什么样的闺秀,老太太和大夫人都挑剔得紧,不仅容貌要上乘,家世、品行一样都不能差,也怪不得到现在都定不下来。不过也是,楚家给大公子、二公子这样的男子娶妻,要求再多也是不过分的。”   虽则季乐其实听到了老太太的话,那意思竟是不在乎女方门第的,可她跟季泠说的话,却完全不是那意思。也不怪季乐心眼儿多,她自己有了不可说的心思,却不愿意季泠也有同样的意思,是以不停地往季泠心里泼冷水,亏得季泠真没那个想法,不然心还不知会怎么凉呢。   季泠笑了笑,没搭话,楚寔的亲事可不是她们能置喙的。   但无可否认,不仅是季乐,其实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等着看未来的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会是出自谁家。   便是珊娘都来探过季泠的口风,毕竟季泠整日陪着老太太,知道的肯定多。   这日季泠清晨跟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到院子里摘花瓣做鲜花饼。春夏之交,百花盛开,最适合吃鲜花饼,而鲜花饼要好吃,选的花瓣就必须又嫩又鲜,只有在清晨露水将退未退时摘的花瓣,才满足要求。   珊娘也起了个大早跟着季泠到园子里摘花。“你做这许多鲜花饼,都是要送给谁吃啊?”   “鲜花饼软和,老太太喜欢,大老爷也喜欢,大公子屋里的繁缨姐姐也喜欢。”季泠道,“各房都要送一点儿的。”   珊娘窃喜于季泠首先提起了楚寔,她顺势问道:“大公子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没娶妻啊?老太太她们都不着急吗?”   珊娘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双十年华,正是姑娘家开得最盛放和艳丽的时候,何况她本就生得美,却在楚府的后院孤寂地活着,总会有不甘心的地方。楚府虽然收留了她,但她只算是寄居,所以她的亲事老太太和其他人却是不好过问的,也就成了不尴不尬的事情。   珊娘即便是想自己给自己做主,但也得有个目标不是?她跟着季泠,也不怎么出门,见过的男人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论年纪就楚寔最合适了,这般年轻的状元郎纵览古今又能有几人?更何况,楚寔生得清俊非凡,儒雅倜傥,高华蕴藉,一身气质更是叫人一见就生好感,没有几个到了芳心萌动季节的女子能躲得过他的魅力。   珊娘知道自己想做楚寔的正妻是不能的,可与他做妾却也欢喜。   季泠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替楚寔着急,她觉得楚寔那样的人自有主见,别人的操心都是多余的。“啊,珊娘姐姐,这瓣花瓣的边沿都蔫儿。”季泠伸手将珊娘手中笸箩里的那萎蔫花瓣扔掉。   “抱歉,我走神了。”珊娘咬了咬嘴唇,想着刚才望见的前头小路上闪过的一片衣角,她转头对季泠手指了指前方道:“阿泠,我去那边摘吧,看看有没有鲜嫩的。”   季泠点了点头,并不知道珊娘是看到了楚寔的影子才过去的。   果不其然,沿着小路一直走转过角,珊娘就看到了楚寔。他因为要赶去东正书院,每天都走得很早,从花园的后门出去,路更近。珊娘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探到楚寔的行踪的,这才主动提出要来帮季泠摘鲜花花瓣。   “大公子。”珊娘袅袅娜娜朝楚寔屈膝行了个礼。她的身段就像只饱满的蜜桃,浑身都散发出一种咬一口汁液就能喷溅而出的丰甜。比之普通姑娘家杨柳似的身材,珊娘的腰也同样细,但屁股却丰满得像个西瓜。看得楚寔身后的小厮南安的眼睛都要使唤不过来了。   楚寔看到珊娘才想起来,府里还有这么个人。“你怎么在这儿?”   珊娘低头道:“泠姑娘出来摘鲜花做鲜花饼,我跟她一起来的。”   珊娘也曾是好人家的姑娘,虽然家道中落,沦落烟花之地,但那些风流习气却是没沾染到的,所以除了一身身段惹人外,并无太多风情可言,想勾引楚寔这样的男人,却还缺了些手段。   楚寔点点头,“好好跟着她。”   珊娘的心思楚寔一眼就看出来了。大清早的堵人,半个胸脯都要露在外面的襦裙,心思一目了然。不过楚寔没打算接招,他不缺投怀送抱的女人,对自家姐妹身边的人更是没有兴趣,也不至于那般没品地动窝边草。珊娘这是打错了算盘,但念着她父亲是冤枉的,楚寔还是愿意提点珊娘两句。季泠那样的人,将来即便嫁了人,自然也会带上珊娘,她不愁出路。   珊娘低着头,有些心伤,到现在她都没敢抬头看一眼楚寔。   楚寔提步正要走,却听见小路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惊呼,于是改了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是阿泠。”珊娘听出了季泠的声音。提起裙角跟在楚寔的后面小跑着赶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两人眼前的情况是, 楚宿正蹲在季泠跟前,一把掀起她的裙摆和裤脚, 露出伤口, 那是两个血红的点, 正汩汩往外冒着乌红的血。   季泠倒在地上, 面色惨白, 冷汗津津。   楚宿看了看已经开始神志不清的季泠, 抽出她头上系的发绳, 用力地绑在她伤口的上方,然后回头朝赶来的楚寔和珊娘急声道:“被蛇咬的, 赶紧叫大夫。”   再然后楚宿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了,将季泠拦腰抱起就往嘉乐堂跑。   那蛇毒的毒性极强,季泠昏迷前只记得楚宿抱着她跑的模样。   南安已经飞快地跑出了园子去请大夫,珊娘瑟瑟发抖道:“这里, 怎, 怎么会有蛇?”   虽说二月二龙抬头后,群蛇出洞, 但楚府的花园是有专人打理的,若是发现有蛇,早就该打杀了或者扔了出去,看季泠的状况, 那明显是剧毒之蛇, 这样的蛇更不应该出现在人来人往的园子里。   楚寔神色淡定地转头对珊娘道:“蛇还没抓到,我送你先回去吧。”尽管楚寔不愿跟珊娘有所瓜葛, 但这种情况下,也不能让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回去,若是再被蛇咬,未必能及时被人救。   珊娘的心中立即充满了感激,本来她见季泠的惨样,腿就已经有些软了,却没想到楚寔如此细心。再加上,楚寔这般淡定,也就让她一颗惶然的心重新归位胸腔,然后“噗通、噗通”地剧烈跳动起来。   珊娘默然无声地跟在楚寔身后走着,路上遇到早起打扫的婆子,只听楚寔吩咐道:“园子里有蛇,捉到之前叫人把园门关了,不许人进出。”   那婆子听说有蛇,又想起先才听到的动静儿,仿佛是有人被咬了,她是管园子的,出了这样的事儿,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立即吓白了脸,连声道:“老奴这就去,这就去。”胖婆子跑得飞快地去关了园门,生怕再有人被咬。   季泠被蛇咬的事,让老太太震怒,“园子里怎么会有蛇?管园子的婆子是怎么打理的?这些老货越来越不像话了。”   楚寔道:“那样毒的蛇,通常只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生长,怕是有人故意放进园子里的。”   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楚府会有这般的事发生,“大郎,你在暗示什么?”   “我什么也没暗示,你老人家别操心了,至于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会查出来告诉你老人家的,现在要紧的是泠表妹的性命。”楚寔道。   老太太叹息道:“听刘大夫说,亏得二郎替泠丫头处置得及时,否则她就算保住命,一条腿也废了。现在刘大夫说她无恙,但得好生养养,放了那许多血,险些就救不回来了。不管怎样,这件事得有个交代,咱们家里可不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可继而老太太又话风一转,拉着楚寔的手说,“不过要查也暗暗地查,千万别冤枉了人。”这样的事放在哪一家都是丑事儿,若是传了传去,对整个楚府都不好。   楚寔点头称是,“你老人家就别操心了,孙儿会看着办的。”   过得三日,就在季泠醒过来的那天,楚寔也将事情差得清清楚楚告诉了老太太。   “蛇捉到了,是杜姨娘的弟弟从一个养蛇人那儿买的。”楚寔道。   “天哪,真是个毒妇,她这是要害谁啊?”老太太大怒,“把蛇放在园子里,这是恨不能咱们全家都死是吧?就为了咱们把她挪出去的事儿?”   老太太听了楚寔的话之后,其实内心是很松了口气的。一个姨娘心狠手辣算起来倒不算多大的丑事了,总比凶手是楚府的姑娘好。   楚寔摇摇头,“怎么会,再傻的人也知道蛇放在园子里,最可能咬到的只是下人,不会那般漫无目的的。头一天管园子的宋婆子信誓旦旦地保证,她和那几个婆子对园子里每一寸地儿都是照看到了的,如果有蛇,她们绝不可能没看到。想必是半夜里或者清晨有人故意把蛇放出去的。”   老太太蹙眉道:“你是说这就是冲着泠丫头去的?”   老太太也知道,季泠在三月后每天都去园子里摘鲜花花瓣,有的做成新鲜的鲜花饼,有的则做成鲜花酱。   “恐怕是的。”楚寔点头道。   “可谁会跟泠丫头有这样大的仇啊?她向来谨小慎微,对下人也都是和颜悦色,能帮则帮的。”老太太道。   楚寔没说话,只是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你不会是在说淑珍吧?”老太太不愿意相信地道。   楚寔没直接回答老太太的话,而是问道:“为何我都没说是谁,你老人家就直接猜是淑珍了?”   老太太愣了愣,她心里其实门儿清,这府里看不惯季泠的唯有一人,便是淑珍,她对季泠的不喜可是到了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的地步了。   楚寔道:“她以前跟着爹在任上,就她一个人,可回到楚家,她就是姨娘生的,她被杨姨娘撺掇得,觉得你身边情愿养季泠和季乐,也不愿养她,心里早就生了罅隙,她不敢恨你,也不敢恨我,自然就怪上了季泠。”   “天哪。”老太太还是不愿相信,毕竟在这件事之前,淑珍还算是乖巧嘴甜的,虽然好强了些,“她怎么敢……可这件事也太蠢了,泠丫头被蛇咬了,咱们肯定要查,一查就能查出真相来,她为何这般做?你会不会弄错了,大郎?”   楚寔不答反问道:“你老人家觉得这事儿该怎么处置?”   “淑珍这是怎么了?小小年纪就……”老太太抬头看向楚寔道:“这事不能声张,否则静珍,甚至出嫁了的贞珍她们都会被淑珍的名声连累,泠丫头和乐丫头估计也少不得有人会碎嘴。而且淑珍年纪这般小,找个婆子来教教她规矩,禁足一年吧?”   老太太这意思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了,差点儿伤人命的事儿,最后却不过禁足一年。   楚寔叹道:“杨姨娘和淑珍怕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老太太有些迟疑,还不敢相信淑珍有那么深的心机。   楚寔道:“淑珍未必能料到,可能只是想出口恶气。但杨姨娘就未必了。”能牢牢地攀住他爹那么多年的女人能没点儿手段?虽然杜氏的脑子在楚寔看来还是一无是处,可愚人千虑还有一得呢。“杨氏大概能料到你为了静珍她们的名声,并不会拿淑珍如何,哪怕季泠就是死了,你也会想法子把这件事抚平的。”   “她,她,这毒妇。”老太太完全瞠目结舌。   不得不说,楚寔还真料准了那位被迁到庄子上的杨氏的心思。她收到淑珍的信,出手对付季泠,就是料定了老太太不会拿淑珍如何,而杜氏自己却已经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了。   虽则杜氏也知道不该出手对付季泠,这对淑珍并无好处,可淑珍咽不下这口气,她也咽不下。杜氏万万没料到,自己这辈子最后居然是折在季泠这个孤女身上,她的女儿淑珍不过说了几句季泠的坏话,楚寔就出手对付她。杜氏如何能想得通?淑珍可是楚寔的亲妹子呢。   既然想不通,杜氏就动了手,反正她结局再坏也不会有多坏了,大不了一死,她在庄子上,没有男人,也没有女儿,日子过起来跟死也没多大差别。   “那毒妇不能再让她活着了。大郎,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置?”老太太问。   楚寔道:“淑珍做出这样的事,谁的脸上都没光,对外说就不必要了,便是季泠那里也不用说,否则只会多生事端,至于淑珍,自然是要罚的,不如将她送到老宅住一、两年。至于杨氏,如果祖母还把淑珍视作孙女,自然不能杀了她姨娘,杨氏那边我会叫人看着,她再也翻不起浪花。”   后来在山东庄子上的杨氏才知道,死不算什么,死了还有十八层地狱呢。楚寔虽然没要她的命,可她的一切吃食从此往后就都必须自己赚了,想出庄子更是没门儿,自有粗壮的婆子看守她。   杨氏若有别的心思,那婆子就会敲打她,毕竟淑珍可还在楚家呢。杨氏投鼠忌器,才后悔不迭,她们母女出手对付季泠,根本就是用瓷器去打石头,得不偿失。   至于楚寔嘴里的老宅,则在楚家的家乡邓州新野,不过他们这一支已经很少回去了,但楚家的宗祠却还在新野,彼此也有走动。   “这会不会太过了?”老太太道:“毕竟泠丫头如今也没事。”老人家就是心软,再怎么说淑珍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又是自己的孙女儿,哪儿能说送走就送走。老太太也更明白楚寔的意思,那就是淑珍若是真心悔改了也许还能回来,若是冥顽不灵,只怕就在新野找人嫁了。   楚寔不为所动地道:“现在宠她就是害她,让她去反省反省吧。”   这事儿就算楚寔定了。淑珍悄无声息地便被送走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喊冤”。当然她也没料到自己做的事儿,那么容易就被人发现了,而楚家更是一点儿亲情都不顾地便将她送走了。   季乐去探季泠的病时,就将淑珍的事儿说了,“听说淑珍病了,要寻个清净的地方修养,老太太就做主把她送回新野的老宅了。”   说淑珍生病自然是个幌子,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信,但季乐可不觉得淑珍病得那么重,明明前几日去探病时,淑珍已经与常人无异了,怎么突然就病得要静养了?还恰逢季泠在园子里被蛇咬的时候? 第四十七章   只要略想一想, 季乐就猜到了,估计季泠被咬伤的事儿和淑珍有关, 淑珍本来就恨极了季泠。   季乐还去打听了一下, 淑珍被送走后, 她身边的大小丫头、婆子也全都消失了, 据说是被连夜被发卖了。   这样一看, 事情就很明朗了不是么?   季泠才刚醒没几天, 连说话都有些费力, 听得季乐说淑珍被送走还有些惊讶。她也很清楚,一家里的姑娘, 病了正该有人照看才是,怎么会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通常所谓的病重送走都不大可能真正因为病重。   季乐能想到的事儿,季泠自然也能想明白。   “老太太怎么会同意送走淑珍?”季泠喃喃。她对老太太很是了解,老人家疼爱孙子孙女儿, 哪怕淑珍做得再错, 老太太便是禁足也该让她在楚府禁足才是,不太可能送到老宅去。   季乐低声道:“未必就是老太太的主意, 我记得那天寔表哥来看过老太太,两人说了会儿话,然后老太太就叫人将淑珍送走了,我总觉得是寔表哥的意思。”   楚寔?这样一想, 就说得通了, 季泠点点头。   “你也觉得是他对吧?”季乐的声音放得更低了,“竟然一点儿手足情也不顾, 寔表哥的心可真狠。”   这次季泠没点头。   季乐笑了笑道:“哎,瞧我都说的什么呀,淑珍把你害得这么惨,心思那么歹毒,寔表哥把她送走也是理所应当的。若不是那天宿表哥及时发现你,你恐怕……”季乐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季泠,不愿意错过她一丝表情。   季泠这才想起那日的事情来,又想到自己云英未嫁却被楚宿抱在怀里,不由得又羞又臊,霞飞双靥。   芊眠在旁边插嘴道:“是呢,姑娘,那日刘大夫说的话,可把奴婢给吓死了,他说若不是二公子处理得当,姑娘的腿就保不住了。”   “啊!”季泠也是惊了一下,没想到那么严重。她醒来后,除了感觉疲惫无力外,别的倒不明显,因此也没觉得自己中的毒有多严重。   季乐状似打趣地问道:“泠妹妹,你好了之后,想要怎么感谢宿表哥啊?”   季泠被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季泠还真没想过,不是她不感恩,而是她还没想到那儿去。   季乐一看季泠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想好,“不过也别急,慢慢想就是了,我也会帮你想的。”尽管季乐是不愿意看到季泠亲近楚宿的,但她自己又真没太多机会接近楚宿,所以必须抓住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季泠只好点了点头。   “跟你说了这么久话,累了吧?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季乐伸手替季泠掖了掖背子。   季乐走后,珊娘便到了季泠屋里,“泠姑娘,你没事儿了吧?”   季泠道:“就是还觉得身上没劲儿,不过已经没大碍了。”   珊娘道:“放了那么多血,自然会没劲儿,得好好补一补了,那天可吓死我了。幸亏那天大公子也在,还亲自把我送回屋的,不然我都不敢走了。”   季泠想起来了,当时仿佛是看到了珊娘和楚寔。   “大公子人可真好。”珊娘低声道:“而且也是他第一个反应过来,让管园子的婆子把园门给关了,省得再有人被蛇咬。”   季泠看着珊娘粉红的脸蛋,忽然意识到这珊娘在她梦里可是楚寔的小妾呢。现如今虽然不是,但言语里全是对楚寔的恋慕,难道说那梦境还真有预示意义?   继而季泠才想起来,珊娘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可亲事却还没着落。季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谨谨慎慎的,很少去想什么亲事,总觉得离成亲越远越好,以己推人,也就很容易忽略这些事儿。   季泠看着珊娘怀春的样子,又想起楚寔,平日里待人虽然和气,可对付起人来却是不声不响的,抬手间就打发了杜姨娘和淑珍,虽然知道事出有因,还是为了自己,可也难免不会让人觉得他天性凉薄。   守着这样的人,未必是好事。至少在季泠陆陆续续做的那个梦里,珊娘的脸色苍白时居多,郁郁寡欢,总是不停地在翘首期盼,可那个人却未必有一点儿心思分在她身上。新纳时或许还有几日浓情的时候,但后来男人的新鲜感一过,就弃之脑后了。   不知怎么,看着珊娘,季泠就想起汉班婕妤的《怨歌行》,“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季泠纠结了一会儿,支开芊眠,拉起珊娘的手低声道:“大公子处事向来都算无遗策,只是……只是心性难免薄了些。”   “此言何处?”珊娘松开季泠的手不解地看着她,还有些着急想要维护自己心上人的激动。   若非这些年和珊娘情同手足,依季泠的性子是从来不肯人后说人坏话的。她见珊娘着急,心里也着急,“珊娘姐姐,你想大公子对他淑珍都尚且如此,那对别人……”   珊娘有些不悦地道:“谁都能为这个说他,可是你不能。泠妹妹,这次若非是你被蛇咬,大公子,大公子也不至于……”   季泠方才看出,珊娘对楚寔已经情根深种如此。但她也不能苟同珊娘的意思,说得好像楚寔那般对淑珍都是为了她。可季泠很清楚,楚寔将淑珍送到老宅去,只是因为淑珍做得不对,小小年纪就那么狠辣甚至草菅人命而已。那日不管是蛇咬了谁,只怕淑珍都逃不过惩罚的。   如此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了,珊娘不肯再说话,季泠也知道再说也是多余了,可却不欲这般就同珊娘生分了,因此她转了念头道:“珊娘姐姐,你这般维护大公子,可是……”   珊娘脸瞬间一红,声音低得蚊子似的,“我,我哪有,泠姑娘,你可别瞎想。”   季泠道:“可算大公子的亲事至今也没定下来,也不知将来进门的表嫂是个什么脾性。”   珊娘愁的也是这个呢,扭捏道:“大公子都如此年纪了,怎么老太太和大夫人还一点儿不着急啊?”   季泠道:“怎么能不着急?只是大夫人总想选个高门贵女,可适龄的通常都定了亲了,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珊娘低声地含着期盼地道:“不过以老太太和大夫人的眼光,将来娶进来的大少奶奶肯定是德容兼备之人,贤惠婉淑自不必说。”   季泠心底暗自叹息一声,“不说大公子了。珊娘姐姐,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可曾想过未来的夫婿要是什么样儿的?若是你不方便说,我可以帮你在老太太跟前提一下。”   那知季泠这话立即引来了珊娘的激烈反对,“不,不,千万不要。”   季泠假做不解地看向珊娘,珊娘只红着脸不说话。   季泠笑道:“这儿就我们两人,姐姐莫要害羞,姐姐生得如此美貌,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哪怕曾经明珠蒙尘,可要嫁人做正头娘子却也不难的。”只是嫁得低一些就是了,但在季泠看来,哪怕是贩夫走卒人家,做正头夫人也是比做妾好的。   倒不是季泠看不起妾室,而是她养在老太太跟前,寻常里说话的都是楚家姑娘,而聆听的长辈教训也多来自苏夫人和章夫人,这些都是正头夫人,提起小妾都是一脸鄙夷,便是老太太也不例外。因此耳濡目染下来,季泠自然就觉得嫁人就得做正头夫人,即便低嫁也行。   珊娘闻言却是神情一黯,“阿泠你别安慰我了,我这样的人,哪儿能求做什么正头夫人,将来只要能有个立足之地就心满意足了。”   话已至此,季泠还能说什么,珊娘这明显是打定了主要要跟着楚寔了。   虽然知道嫁给楚寔那种人,难免独守空闺,可既然珊娘喜欢,季泠也就不再相劝了,心里又想着,其实那样也不错,如此她就能和珊娘多相处些日子了。将来哪怕自己嫁了人,回了楚家也有个说话的人。   说句难听的,人哪儿可能没有私心。将来楚家做主的必定是楚寔,季泠便是嫁了人,指不定还得靠楚寔帮衬,那时他身边可以有个能吹枕边风的珊娘,对季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是季泠到底还是为珊娘揪心。   珊娘也怕季泠好心办坏事儿,临走之前一再地嘱咐,“你正病着呢,听大夫说,余毒未清,还得将养许多时候,就莫为我的事情费心了,也别拿我的事去烦老太太。我的事儿,我自己有打算的。”   季泠点了点头。珊娘不想让她插手,她便只能看着。   病着时,王厨娘也来看过季泠,叮嘱了她该怎么清毒,自然又给了不少药膳方子,春韭每日也会亲自给她把饭菜端来,总不忘说哪些是王厨娘亲自做的,哪些又是她自己动手做的。   季泠吃得很开心,晚上睡觉时,还想着王厨娘,而且心生向往。   王厨娘年轻的时候样貌也不难看,却至今未嫁,也不知其中有没有伤心往事。但从现在的王厨娘身上,季泠看不到一点儿的后悔,王厨娘始终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虽然也难免要依托高门,可大部分事情她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真叫人羡慕呐。   季泠想着,若是自己也能像王厨娘一般就好了,不嫁人,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但这样的念头一升起,便是季泠也知道那只是痴人说梦。她的人生未来只能指望可以嫁个品行还不错的男子。当然若是成了寡妇又是另一回事。   哎,真是越想越离谱了,季泠翻了个身暗啐自己。 第四十八章   然而越是浮思联翩, 越是睡不着,她便就想起了楚宿, 在她最恐惧以为自己将死时, 是他将自己从地上抱了起来。   刚及弱冠的男子, 清俊得仿佛茂竹, 文秀而彬彬, 又似玉堆的石山, 很难让人不生出好感。   该怎么感谢他呢?这实在是个叫人纠结又为难的事情。   翌日, 季乐再来,又问起楚宿的谢礼, 季泠喃喃道:“真不知如何才能表达谢意。”她想着楚宿这一科并未下场会试,显然心里还是有和楚寔较劲儿的意思,楚寔是状元郎,楚宿即便不那个二甲传胪, 也总不好名次太后。是以楚宿如今依旧在东正书院念书, 预备两年后下场。   季泠想到的事情,季乐其实也想到了, “你不若送一套文房四宝?”这是最“安全”的谢礼,不会过于亲昵,又又实际用处。   当时季泠就为难了,她的钱都给了江二文, 如今手里不过几两银子, 哪儿能买得起什么好的东西,但东西不好, 送给楚宿做谢礼,却就没办法出手了,那可是救命的恩情。   季乐见季泠为难,却没往钱财的方向去想,她以己推人,以为季泠是觉得“文房四宝”太疏离了,不由半开玩笑地道:“也是,那可是救命之恩。通常戏里演的,美人遇到英雄,有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许的呢。”   季泠立即被闹了个大红脸。   对楚宿以身相许?哪个怀春的姑娘会不想呢?但季泠心里很清楚,她是不可能的。楚宿未来的妻子绝不会是她这般出身的,而她也不能去给楚宿做妾,否则老太太教养她一场得多伤心啊?   然则梦里那串红珊瑚手串却总是在季泠眼前晃悠,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总惦记着它。难道是在梦的那一侧,她和楚宿发生过什么故事么?   光是一想到这儿,季泠就有些脸红心跳。可她旋即又清醒了过来,那红珊瑚手串虽然珍贵,但楚宿送给自己并无特别的意思,因为芊眠后来跟楚宿身边的怀秀打听过,原来那红珊瑚手串虽然是章夫人特地去求高僧给开过光的送与楚宿,但楚宿嫌弃它太女气,并不肯用,就顺手转送了自己。   但不管怎样,给楚宿究竟送什么谢礼,却成了季泠的一场心病,贵的送不起,便宜的又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夜,季泠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在造纸。是的,手腕上依旧带着红珊瑚手串,正劳心劳力不怕脏累的在做纸。   那纸制成后,季泠看见梦里的自己对着阳光照去,纸底有淡淡素雅帘纹,季泠立即就意识到这柔白洁净的纸似乎是她在某本书里看过的“水纹竹纸”。   竹纸便宜,季泠她们日常练字通常用的都是竹纸。   如今这世面是,竹纸虽然不少,可如此洁白柔净可透天光的却很少见,那水纹的素雅与简致更是考验造纸者的品位及修养。梦中的她手里拿着的一看就是精品,虽然不太真切,可比之著名的澄心堂纸、玉版纸之类的应该不差不了太多,只不知写起来如何。   季泠正出神地想着,梦里的画面就有了波动。是怀秀进门,对着她道:“公子很喜欢,说什么薄如蝉翼而坚,浸润保墨、纤维细腻、绵韧平整。”   梦里的季泠顿时欣慰地笑了出来,眼角都泛出泪光了,楚宿的一点点赞美似乎对她来说都弥足珍贵。   那梦里的场景有一转,季泠看见自己做贼似的进了一间书房模样的屋子,屋子里也无什么特别要紧的东西,只是多宝阁上放着许多匣子,旁边有书有小签,写着“澄心堂纸”、“仿澄心堂纸”、“薛涛笺”、“谢公笺”之类的小字。   如此季泠才反应过来,这屋子的主人想必爱好收藏各类名纸。耳边响起脚步声,但见屋子里的季泠瑟缩了一下,往书案的挡板后矮声躲了去。   再听得门开声,楚宿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匣子,小心地在多宝阁上放好,又侧身从书案上取了一个小纸签写了几个字,搁在新进的匣子边上,又欣赏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   到梦里的季泠从书案后走出来,季泠才松了口气,心道,原来这书房竟是楚宿的?而喜好收藏古代名纸的也是楚宿?   大约是从梦里得了启示,季泠就跟犯了魔怔似的,也一心一意地想着要造出水纹竹纸来。自己造的东西,花费且不说,最要紧的是心意,而且楚宿也喜欢,这才是最重要的。   季泠这个人吧,别看平日里柔和可欺,没什么主见似的,但实则心里拿定了主意的事情却三头牛都拉不回去。   “姑娘怎么想着造纸了?”芊眠好奇地问。   季泠道:“一时兴起罢了。这些日子在床上躺久了,看了几本说造纸的书,就来了兴致。那也不费什么功夫的。”   “可是也很麻烦的呀,也没地儿给你造啊?”芊眠道:“姑娘若是想要纸,我叫小童儿去街上买就是了。”   季泠摇摇头,芊眠说的问题她都考虑过的,也有了主意。   第二日,季泠拖着还没好的病体就去了嘉乐堂,跟老太太说想去庄子上住一段日子,也省得过了病气给老太太。   她是中毒又不是其他的病,老太太知道不会过给人,但看季泠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又想庄子上清净,依山傍水的说不定对病情好,多劝了两句之后也就准了。   季泠这便去了京郊的庄子里。那庄子周围有好大一片竹林,此时恰逢小满前后,毛竹刚长出嫩竹来,最适合造纸,季泠心中感叹,连天都在帮自己。   季泠造纸都是对照着古籍里的写的法子,自己一次次琢磨出来的。当然也私下去京郊的造纸坊看过的,学了些经验。若非是在庄子上,她也不会如此自由。   从砍竹、断青到翻摊、缚料,这些还算是简单的,试个十次或几十次的也就成了,只要有心研究典籍再请教一些老人也就能成,最难的却是入帘抄提。   这要求季泠拿着纸帘把纸槽内的浆液荡在纸帘上,要求手腕有技巧的晃动,使纸帘上的浆液厚薄均匀。这一步听着简单,但实则没有十年功夫想要做好却是极难的。   但纸张出来之后,光洁美观与否,重点可就在这一步了。   季泠不舍昼夜地亲自试炼,也过了两个来月才掌握了技巧。若是叫别的抄纸熟练工看了恐怕都要惊为天人,因为若是没有抄纸的天赋,这么短时间别说掌握了,能入门都算不错了。   然则季泠这功夫也不是两个月就练成的。她跟着王厨娘学了好些年的厨艺,雕工也学过,而且是不可或缺的。这门功夫要做得好,对手腕用力的精确性要求非常之高,比抄纸可高多了。   王厨娘的要求可谓是苛刻,甚至要求季泠在一粒米上刻出一朵花来。   有这样的精细要求在前,抄纸所需的微妙劲道,季泠可说是妙到巅毫,唯一差一点儿的就是力气。所以她不能如其他抄纸工一般一日抄几摞纸出来。   “抄提”一关便算是过了,而入帘的“帘”却也是极其讲究的。   那竹帘上的帘纹会落在纸上,形成不同的纹路,有粗糙的,有精巧的,这也是技巧。   而季泠用的竹帘,乃是她自己用细如发丝的竹丝编织的,还跟着庄子上的织布妇人学了一阵子,如此就能在竹帘上织出自己想要的纹路。   一般的工人在这一步可谓是望尘莫及。   季泠却极有耐心地去编织她的竹帘。说不得她也是有私心的,她名字中有个“泠”字,所以便爱上了水。她的竹帘编织的是水波纹,溪畔还有一从翠竹,竹纹落在水面上,因有微微涟漪所以会有点点变形。   只为着这一点,季泠就在庄畔的溪流边枯坐了三天,只为研究那竹纹和水纹。   到六月里,季泠终于造出了第一张她自己满意的竹纸。   肤卵如膜,洁白细腻,莹润如玉。   看得芊眠这样不懂纸的丫头都惊叹不已,“姑娘,真是,姑娘的手可真巧啊。”芊眠惊叹得都有些说不囫囵话了。“这么短的时间就……”   这么短的时间自然不可能达到如此水准的,但季泠有“梦”啊,从她开始造纸的第一晚,她就又开始持续做梦了。梦见梦中的她是怎么一步一步造纸的,手腕又是如何用巧劲儿的,若是没有梦中的季泠帮助,她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造出“卧云纸”的。   “卧云”得名于季泠造纸的这个庄子,卧云庄,后来的人也就把季泠造出的纸统称为“卧云纸”了。   端午节的时候,老太太本派人来接了季泠的,但那时候季泠造纸正在关键时候,哪里肯走,因此找了许多借口这才拖延到了六月。   如今纸也造出来了,季泠就再没有借口住下去了。但季泠万万没料到的是,来接他的会是楚寔。   当然楚寔也不是专程来接她的,他和书院的几名好友到庄子上来小住一日,走的时候顺便将她带走而已。   但这“顺便”两字已经叫季泠汗毛直立了。她也不懂自己为何会怕楚寔,就好像小动物天性怕老虎、狮子似的,有种会沦为口中食的危机感。   可看到楚寔的人时,却又是另一番光暗。清儒俊雅,风华蕴藉,说话先带三分笑,声音润沉,好似上等丝绸摩擦过细沙,不是顶好听的,却是最挠人的。 第四十九章   今日楚寔穿了一身黛蓝地暗银藩莲纹的四开襟袍子, 这样的袍子利于骑射,也显得男子更为英武, 头上也并不戴头巾, 而是用银冠玉簪束发, 越发显得英朗轩俊。   楚寔的俊美又不同于楚宿, 他的俊朗是一种男人的俊, 因为年长些, 又添了成熟稳重, 好似他的肩膀什么都扛得起。而楚宿的俊则是俊美,五官俊秀精致, 有少年人独特的清朗。   季泠品琢了一番,觉得还是楚宿更好看些,且不会给人那么大的压迫感。然后她就脸红了,不知自己怎么就又想起了楚宿。   “大公子。”季泠上前给楚寔见了礼。   楚寔点了点头, “听珊娘说, 你是因为淑珍的事情躲出来的?”   “啊?”季泠不得不故作茫然,心底却将珊娘都快骂死了, 她怎么能将那些话告诉楚寔啊?   季泠的脑海里瞬间杂念纷呈。珊娘这是攀上楚寔了,所以才能把女孩儿家的私房话说给楚寔听?她当初出来也的确有暂避的意思。   季泠的心思重,她怕老太太想着淑珍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被楚寔送到老宅去的,所以借着又想造纸的缘故, 这才“任性”地跟老太太说要来庄子上住。   走的时候, 珊娘来送季泠,自然问了缘由。季泠造纸未成, 又不好意思跟珊娘说楚宿的事情,这才提及了淑珍,没想到转过头珊娘就将她卖了。   楚寔看着季泠的眼睛道:“你的心思太重了。老太太不是那样分不清的人。”   季泠的脸刹那间就羞红了,连耳根子都红了,低下头不敢再看楚寔,她的确不该以小人之心度老太太的君子腹的。如今被楚寔点破,更是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   “走吧。”楚寔转身往马车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身后落后一大步的季泠道:“淑珍害得你差点儿不治,却只是被送去老宅,你心里怎么想的?”   季泠这一次几乎是惶恐地抬起头,“我……”她没弄懂楚寔的意思。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即使有气也早就消了,淑珍又是楚寔同父的妹妹,她就想着楚寔该不会是想让她先开口给淑珍求情吧。   想到这一点,季泠就赶紧道:“我已经没有大碍了,淑珍妹妹也得了教训,是不是可以把她接回来了呀?冬日里老太太过寿,总要一家子团聚才好。”   楚寔斜睨季泠一眼,没说话,只是吩咐下人好生扶了她上马车。他自己则骑马去了前头。   季泠可算是被楚寔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给害惨了,一路都在猜楚寔那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斜睨自己的那一眼应该是含着讽刺的吧?   旋即季泠就想到她在珊娘跟前说过,楚寔处置淑珍凉薄之语。“噢。”季泠懊恼地捂住了脸。   芊眠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一路魂不守舍的。”   季泠闭了闭眼睛,再重新睁开,“没什么。”只是将来再要面对楚寔,她都抬不起头了。   回到府中,珊娘来探季泠时,她自然要捉着珊娘问个明白。   珊娘红着脸告饶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该打。”珊娘作势就要打自己的嘴。   季泠自然只能阻止她,“珊娘姐姐,你这是怎么和大公子说上话的呀?”   珊娘也没有别的知交好友,只盼着季泠能回来说说话,因此也不瞒她。“那日我在听雨亭弹箜篌,谁曾想那么偏僻的地方,居然也被大公子听见了,他走上亭子见到我,我们就说了会儿话。”   到现在珊娘想起那晚都像在做梦,楚寔语气那么和蔼,脾气又那么亲近,脸更是俊得好似谪仙,跟她说话半点不耐都没有,只含笑聆听,这让她忍不住就想不停地找话说,如此就能和他多待一会儿。这才有她“卖”了季泠的事儿。   “呀。”季泠是知道听雨亭有多偏僻的,不然梦中的她也不会每次都在那儿弹箜篌,而听雨亭的位置也是她告诉珊娘的,却没想到珊娘居然会遇上楚寔。季泠不由喃喃,“那你们着实是有缘呢。”   珊娘一听脸“唰”地就红了,却并未否认“有缘”二字,因为她心底也着实盼着呢。   季泠见珊娘如此娇羞,可又忍不住欢喜冒泡,心里其实也为她高兴,于是打趣道:“那珊娘姐姐岂不是好事将近?”   珊娘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天晚上,楚寔刚走上听雨亭时,那眼神,至今想起来珊娘都觉得心肝儿砰砰地跳。   后来他们就说了会儿话。   说起来楚寔在听雨亭其实坐了不短的时候,他还让她给她弹了几曲箜篌呢。   她弹着,他则闭着眼睛听着。   几曲之后珊娘原以为楚寔会夸赞自己几句的,她对自己的箜篌技艺还是很有信心的,可他只是淡淡地问道:“可会弹‘归去来’?”   >   />   珊娘摇了摇头,这曲子她简直听也未曾听说过,只能看着楚寔失望的表情而心叹。   “阿泠,你可曾听说过‘归去来’这首曲子?”珊娘问道。她想着季泠还跟着周容在学琴,周容那样的大才女指不定听说过‘归去来’。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归去来还是首曲子么?”她的箜篌就叫“归去来”呢。   珊娘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那晚大公子问我可会弹,可惜我不会,不然……”不然也许就真的是花信可期了。   季泠听这意思想是楚寔并没承诺什么。不过她倒也不太替珊娘担心,毕竟她的梦有时候还是很准的。珊娘如此美貌有才,既然一心想做楚寔的小妾,待大少奶奶进门后,她的心愿基本能成的。   六月里,日头火辣辣的晒人,别说读书困倦,便是坐着都会流汗犯困,所以东正书院也放了假,楚宿正好在府中。   季泠看着那一摞被她精心包裹好的竹纸,凝神想着该怎么给楚宿送过去。   芊眠道:“姑娘就是想太多了,二公子救了你,你这么久都没送个谢礼,指不定多少人背后说你不记情了,依奴婢看啊,你直接上门送去就成了。”   季泠点点头,央求芊眠道:“好姐姐,你去帮我打听打听吧,看二公子今日何时在府里。”   芊眠知道季泠为这一摞纸费了多少心血,那两个月简直连觉都没怎么睡,为了抄提,手腕都弄肿了。本来就余毒未清,还那么费心神,她真担心季泠的身子会落下亏空。   然则季泠既然费了这么多心思,自然应当当面送给楚宿,而不是托怀秀转交,因此芊眠二话不说地就答应了。   夏日虽然炎炎,但并不妨碍一众公子哥儿的雅集,因此楚宿白日里倒有大半时候并不在府中,芊眠在外院一直等到月上柳梢头,才见楚宿和楚寔联袂进门。   楚寔扫了眼跟着怀秀一起出现的芊眠,“你怎么在这儿?”   芊眠忙道:“我来找怀秀说会儿话。”   待回到季泠的屋里,芊眠道:“二公子回来了,姑娘。”   季泠忙地抱起盛纸的匣子,吸了口气道:“走吧。”   此刻夜已经颇深了,她主仆二人是悄然出院子的,并不想惊动对面的季乐。可季乐那边是时刻有人盯着她的,见她抱着匣子出门,小丫头立即跟季乐说了。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出去?”季乐不解,却让小丫头远远地跟了上去。   季泠和芊眠却并未察觉身后还有个小尾巴,只一路往外院去。   盛夏的晚风拂人,吹着季泠身上那袭做出来之后还从没穿过的水光纱衣裙飘飘飞舞。   水光纱十分轻薄,仿佛晨雾,随着季泠脚步的挪动,仿佛池面上跃动起的水花,轻灵、欢快。宽袖在空中飞舞,又好似翻飞的蝴蝶。   芊眠跟在季泠身后走着,见她腰细,见她发柔,见她裙跃,见她袖舞,闻着晚风里送来的那丝山莓甜,那么一瞬间连她这个长年伺候季泠的就看得有些呆了。   她没想到,季泠已经长成到一个背影就让人万千浮思的地步了。   季泠久久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由转过头去看了眼,朝芊眠笑了笑,“怎么不走了?”   那一刹那,芊眠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季泠回头的时候,真的是感觉眼前百花齐放,耳边甚至能听见花苞扑簌簌地开着,粉的、黄的、白的、红的瞬间就迷乱了她的眼睛。   季泠的身后便是月色,月光洒在她的裙边,似乎都不敢再进一步,生怕被她羞煞。   “姑娘,生得可真好看。”芊眠喃喃地道。   季泠并没觉得高兴,只是垂眸不语,她跟在老太太身边多年,早已经知道美貌恰如其分才是最好的,少了几分还可以用德来弥补,但若是增之太多,便是用德也无法修饰了。正是因为这张脸,所以出去赴宴时,其他的夫人虽然连声赞她水灵,却从不会想着往家里娶,也就只有辛夫人有那般不堪的儿子才会打她的主意。   而她这张脸,甚至也很可能成为讨好上峰的工具。   在那一瞬间,季泠就想起了楚寔。他从扬州送回来的给她的年礼那么丰厚,可他待她却总是有些冷然的针对,话语里里外外无不透露着一种讥讽。这样矛盾是为了什么?他瞧不起他,却又要让她为他所用?   尽管盛夏夜晚的凉风也点儿也不凉,反而还带着恼人的热意,可季泠还是打了个冷颤。   芊眠见季泠情绪不佳,赶紧上前两步,自悔失言,季泠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拿她的脸说事儿。“姑娘。”芊眠低低地唤了一声。   “走吧。”季泠低声道。 第五十章   季泠走到楚宿院子外时, 正好遇到楚寔出来。他的院子就在楚宿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待客的正堂而已, 显见得他是刚从楚宿那边出来回自己院子。   楚寔穿着月白色连珠图案花纹纱袍, 难得的没穿四开襟袍子, 宽袖而博带, 仿佛兴尽而归的隐士, 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俊逸, 似仙人降月, 也带着月色的清冷。   尤其是眉峰的那一抹冷锋,看得季泠心下瑟瑟, 抱着匣子的手不由得紧紧了。   楚寔扫了一眼季泠手里的匣子,她受不住他眼神里的威压道:“我,我来给宿表哥送谢礼,他, 他救了我。”被楚寔那么看着, 季泠连话都有些结巴了。   一个是大公子,一个是宿表哥, 亲疏立显。   楚寔朝季泠走了一步。   闻到了风里送来的酒气,季泠不由得退后了半步,楚寔似乎饮了酒,刚才隔得远却没发觉。   楚寔顿住脚, 也没多说, 只是转身离开时,在季泠心里留下了一个讥讽至极的笑容。   季泠心想, 果然,楚寔是瞧不起她的。   便是芊眠都看出了不妥,低声问道:“姑娘是怎么得罪大公子了?”   季泠茫然地摇摇头,然后又甩了甩头,将楚寔放到了一边,只想着快快地将竹纸送给楚宿就离开。   开门的小丫头将季泠引了进去,脆生生地问道:“泠姑娘,怎么这么晚来啊?”院子都已经下钥了,可因为楚宿这会儿才回来,她才来得晚的。   好在怀秀等人都没睡,正在楚宿屋里伺候。   怀秀开门出来,也问道:“泠姑娘,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啊?”   季泠腼腆地笑了笑,“怀秀姐姐,宿表哥可在?”   “在的呢,刚喝了醒酒汤,大公子送他回来的。”怀秀道,“姑娘跟我进去吧。”   季泠进门朝正在揉额头的楚宿行了礼,“宿表哥。”   楚宿笑道:“是泠表妹啊?找我是有事么?”   季泠将怀里的匣子送出给怀秀道:“上次宿表哥救了我,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谢你,我在庄子上做了些纸,想送给宿表哥,聊表谢意。”   楚宿松开遮挡在额前的手,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露出疑惑来,“怎么想起送我纸?”   季泠这才发现,楚宿和楚寔生得还是有两分像的,只是楚宿是杏眼,随了章夫人,眼睛很大很明亮,而楚寔的眼睛则是略微狭长的丹凤眼,看人更为犀利。   大约是因为要说谎,所以季泠低下了头,“本想送表哥一套文房四宝的,可总觉得没法代表我的心意,听说若不是表哥处理得当,我的脚都保不住,所以就想着,自己做的东西更有诚意。”   “你有心了。”楚宿道,他想起来,便是怀秀都在他耳边说过一次季泠有些太冷清了,他救了她,她却一点儿表示没有。怪不得季泠才从庄子上回来就赶紧来谢自己。   “表妹身子可好些了?”楚宿寒暄似地关切了一声,这是出于礼貌。   然而听在少女心中,总免不了会想,他居然会关心自己的身子,莫不是……季泠虽然头脑清醒,可总也是个正当怀春年纪的少女。   “好多了。”她声音蚊子似地回了句,然后就再没听见楚宿出声,她不由抬起了头。   只见楚宿已经打开了盛纸的竹匣,正定定地拿着一张竹纸在看。   “这是你自己制的?”楚宿不相信地问。   季泠愣愣地点了点头,也找不出话来说,看得芊眠在旁边直着急,不由得插嘴道:“回二公子,这都是姑娘在庄子上养病时带着人亲自做的,从砍竹到抄提,一路都是姑娘看着的,她跟着古籍学的,又问了好些老人,自己试了无数次才做出来的。尤其是抄提的时候,为了能熟练,手腕都肿了。”   楚宿透着光又看了看那竹纸,“柔白而质坚,细薄光滑,纸浆厚薄均匀,虽薄却肉理厚,乃是上佳,竹纹雅致,水纹简淡,造纸时的竹帘想必也是下过功夫的。”   芊眠又赶紧道:“是呢,那竹帘是泠姑娘自己亲手编的。”   楚宿赞叹地看了季泠一眼,眼神就又回到了竹纸上,他轻轻抖了抖,“真是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楚宿又爱不释手地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泠表妹这是从古法里学的造纸?真是天赋奇才,多少人想造出这样的纸,耗费几十年功夫都无功而返呢,却不想在泠表妹手里重现了。”楚宿又闻了闻那纸张,带着淡淡的青竹香,煞是雅致。   “这纸可有名字了?”楚宿问。   季泠摇了摇头。   “是在咱们庄子上制的么?卧云庄?”楚宿又问。   季泠点了点头。   “卧云,卧云纸,这却是个好名字,可不就是雪白如云么?”楚宿喜道,看他的神情,季泠就知道自己梦里的事是真的,楚宿真的极其喜爱纸。   季泠好不容易骨气勇气道:“宿表哥,可要试试?”   楚宿摇摇头,“今日我喝多了,怕糟蹋了这纸,明日再试吧。如是,多谢泠表妹费心了,这谢礼我就收下了。”   -->>   回小院的路上,芊眠的喜色比季泠还多,“呀,姑娘,真没想到二公子那么喜欢姑娘送的卧云纸,可算没白费了姑娘的一片心。”   季泠点头笑了笑。   而楚宿可不仅仅只是喜欢那么简单,他次日试过纸,只道“淡画不灰、淡泼浓、浓泼淡、诗有烟霞气,书兼龙虎姿”。于是逢人便忍不住拿出来显摆,没过多时,府里便都知道季泠自己造了一种纸,深得楚宿喜欢了。   季乐心里的酸意简直忍也忍不住,“真没想到,泠妹妹会如此有心,竟然想着自己造了纸送给宿表哥,这份心意可是咱们寻常人都想不到,做不到的。”季乐这话是晚上当着来给老太太请安的章夫人说的,意味可就深长了。   季泠被季乐说得刹那间脸就涨红了,最要命的是,她的确因为救命之恩而对楚宿生出了一点点不该有的念头。   不过章夫人做了二夫人那么多年,也不是季乐那点子当行就能激得当场变色的,她闻言只是笑看了季泠一眼,“听说是泠丫头是为了谢过二郎的救命之恩,不过也的确是用了心的,比别的都见心意,可见只是个知恩的。”   章夫人在“知恩”二字上加重了音量。季泠自然听得明白,既然知恩,就不要妄想楚宿了,以她的身份哪里配啊。   季乐见季泠低下头,自己的目的不动声色就达到了,也让章夫人对季泠多了警惕心,便扯开嘴角笑了笑。   而到第二日去可园跟着周夫人念书时,季泠便在周容那儿见到了自己的“卧云纸”。   季乐跟在季泠身边,还以为季泠是在欣赏周容新写的诗,“泠妹妹可是喜欢这诗?”   季泠道:“容姐姐的诗自然是极好的。”   可季乐知道季泠在诗词上并不见长,闲暇时有空都进了厨房,哪里会留心诗词。她也是个聪慧的,如果不是诗吸引了季泠,难不成还是那纸?   “那纸莫不是妹妹制的卧云纸?”季乐如此说不过是诈季泠而已,没想到季泠当下就点了头。   “咦,听说宿表哥极为宝贝你送的卧云纸,他的至交好友问他要他都没给呢,怎的会给了容姐姐?”季乐问。   季泠忽然想起跟老太太去庄子上那会儿,周容也去了,楚宿便日日待在庄子里,也没出去访友,时不时地在她们一众姑娘家身边周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又想起偶然间看见的楚宿看周容的眼神,心下已经了然了几分。   季泠都能意识的事情,季乐又如何能猜不到,她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哎,不过你这纸制得是真好,也只有容姐姐这样的才女才配得上用,难怪宿表哥会送给容姐姐。”   这厢季泠其实倒没什么,她虽对楚宿有一点儿春思,却也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是以并不深陷,不过是抱着仰慕和感恩的态度甘心退守一边,也没觉得心如刀绞。   可季乐就不同了,她对楚宿情根深种,知道他将卧云纸转送给周容,那真是心如刀绞。因为季乐也知道,季泠是不可能真跟楚宿有什么的,但周容却很可能是她最大的障碍。   季乐私下少不得找季泠抱怨道:“容姐姐都这般大年纪了,你说周夫人怎么还不给她定亲啊?”   季泠想着,该不会是因为楚寔还没定亲,所以楚宿和周容的亲事才一直拖着的吧?当她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季乐后,季乐第一个反应就是猛摇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章夫人待容姐姐可是很一般的,若有那个心思,当不至于如此。”   季泠心里想的却是,章夫人待谁都很一般呐。   正说着话,芊眠回来说,“姑娘,老太太说过几日带大家去“十里荷塘”赏荷呢。”   炎炎夏日的京城,世家大族都时兴去十里荷塘游玩,因为京城人总是闲不住,但凡有点儿乐子就想借机玩一场。   十里荷塘其实是一个湖泊,名为东湖,就在京城东面,后来因为连绵好些里都种上了荷花,渐渐的本名就被人给忘了,京城人都称那一处为十里荷塘。   前几年季泠也跟着老太太去过几次,大概是小时候爱热闹,长大之后反而对赏荷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了。   然则今年,因为楚寔在,楚宿、楚宥也都在,老太太兴致颇高,是以早早儿就开始准备。   季泠以前倒是很怕热的,但自从中了阴寒的蛇毒后,大夏天的也不见多少汗,皮肤总是凉沁沁的,比一般人的体温都要低上少许。   这会儿跟在老太太在早晨的阳光下走了会儿,别的人都开始香汗淋漓,她却还好。她今日穿的也是那身湖水碧水光纱做的衣裙,不为别的,只因为“荷叶罗裙一色裁”,就不打眼了。   只是她不懂的是,真正的美再怎么遮掩也藏不住那风华光艳,她只那么慢慢地走着,头上还带着白纱帷帽便已经叫周围如织的游人侧目了。   她的腰肢摆动得恰到好处而富有弹性,步履间好似踏着音符,身段窈窕细长,袅袅婀娜,举手投足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叫人恨不能掀开她的帽子看个究竟。   远远的,即使没看到脸,黄溪也第一眼就认出了季泠,因为只有她才有那样的风姿。   黄溪带着黄鸣音往楚家这群人走了过来,“给老夫人请安。”   黄鸣音也给老太太请了安,然后一双美目在老太太身侧的楚寔和楚宿身上,甚至楚宥身上都瞥了一眼。 第五十一章   寻常时节, 姑娘家能见到外男的机会并不多,哪怕是赴宴, 也通常男宾一处, 女宾一处, 唯有出门游玩时, 却没有那些顾忌。因此京城但凡有个能出门游玩的日子, 几乎所有人都不会落下的。   黄鸣音比静珍小一些, 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姑娘, 至今还没定亲,但因着年纪也不小了, 今年怕是肯定要定下来的。   京城未曾定亲的男子里,就属楚家的男子最出色了。且不说状元郎楚寔,便是楚宿和楚宥那都是有资格参加会试的了,等闲富贵人家可出不了这么多读书种子。由此就可见楚家的家风好, 学风盛, 京城许多人家都希望能与楚家结亲。   而更叫人欢喜的是,楚家的男子因为楚寔的关系, 楚宿和楚宥虽然年纪都不小了,却都还没曾定下亲事,这可不就是三个摆着的乘龙快婿么?一时间除了黄家,来跟楚家寒暄的人家可不少。   黄鸣音在问过安之后, 就和也来给老太太问安的傅家三姑娘站在了一处。   京城三大才女如今可算是齐全了, 傅三,黄鸣音和静珍在闺秀圈子里可是鼎鼎有名的。   季泠隔着帷帽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傅三, 许多年没见过了,她如今身段更高挑了,脸蛋张开后仿佛春日牡丹,华贵而艳丽。   季泠是梦到过傅三的,而且不止一次。梦里她总是羡慕这位大表嫂,家世出众、才华横溢不说,更难得的是贤惠淑良,将楚府的中馈打理得妥妥帖帖的,连老太太都夸赞了她数次,娶了这样的孙媳妇就可以安心了。   而且梦里头好像有一次繁缨重病,都劝傅三将繁缨挪出去,这样也算是除了个情敌,但傅三却反其道而行之,将繁缨接到了自己院子里养病,等繁缨病好之后对她自然是感恩戴德,这事传出去,谁提起楚寔的媳妇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   这样的佳偶也不知道在现实里能不能成?季泠总是有些好奇的。   傅三此刻也是有些痴地望着楚寔呢,当初她到了定亲的年纪时,家里就有意把她说给楚家,而楚家似乎也有那个意思,她私底下偷偷看过楚寔,一颗心就缚在了他身上。哪知后来楚府托人来说,大师给楚寔算过命,楚寔五年内都不宜定亲。   知道这个消息时,傅三嚎啕大哭了一场,只当时楚寔看不上她。她的父兄也为她抱不平,从此对楚寔就有了些怨怼,给官场上的楚祜也出了不少绊子。可他们没想到的是,楚寔还真是五年都没定亲,后来方才相信那并非楚家的推托之词。   如今傅三那位短命的未婚夫已经下世,好在她当时还没嫁过去,不用守寡,如今又要重新说亲。而楚寔的五年之期也到了,楚家的苏夫人正到处相看,傅三就觉得自己的心又扑通扑通地活了过来。   傅三望着身着松花色卍字流水纹绸袍的楚寔,白玉冠束发,只觉得他比几年前又清俊了不少,更加的风流蕴藉,倜傥不群,一双丹凤眼看过来,便吹皱了一池春水。   黄鸣音看的也是楚寔,大约是年岁大些了,便开始欣赏那等气质沉稳的男子,若是不心系楚寔,她当初也不会脱口而出楚寔给的上联。   一行人走到码头,各家定的画舫都已经等在荷塘里了。这十里荷塘上做生意的人想得十分周到,特地在接天莲叶里清出了一条银练似的水到,可供画舫通行。富贵人家总喜欢包下这些画舫在塘上赏荷。   其间还有许多小水道,只供采莲人的一叶扁舟可过,一开始目的还是很纯洁的,但这些年么却成了情人私会的绝佳地点,趁着赏荷,两人可以租下一叶小舟,划到藕花深处,惊起一塘鸥鹭。   且不说这些闲事,却说楚家、黄家、傅家三家的人分别上了船,黄溪因着和楚寔还算交好,就厚着脸皮蹭了楚家的船。而静珍、季乐则和黄鸣音一起上了傅家的船,同傅三一起说话。傅三和黄鸣音都不好意思跟楚寔一艘船,便只好拉了静珍她们过去。季乐则是一心想亲近她们仨,所以跟上的。   众人到了船上,四周被荷荫一笼,清凉了不少,因基本没有外人在了,因此姑娘们都揭开了帷帽。   到季泠取下她的帽子,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脸来,黄溪的眼珠子就不听自己的了,明知道如此很失礼,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老太太自然将眼下的一切都看得分明,那黄溪是已经成了亲的人,如此实在太唐突。不过因为楚、黄两家的关系,楚寔又和黄溪交好,老太太才没撵人的。   老太太当然不愿意让黄溪唐突了季泠,便将季泠唤到自己身边坐下,爱怜地给她理了理鬓发,这动作其实就是做给黄溪看的,好叫他知晓,季泠虽然是寄养在楚府的,却也不是谁都可以唐突的。   而如此一来,季泠和楚寔便一左一右地坐在了老太太身侧。季泠其实也察觉了黄溪的目光不对,却不好表现出,只能侧过脸去留了个侧影给黄溪。   可黄溪还是看得痴痴的,只觉得季泠的侧脸也极其秀美,鼻峰挺翘可爱,粉唇樱红诱人,那脖颈的曲线更是优雅如谜,目光顺着光线流入她的领口,心下痒痒难受。   老太太知道季泠素来脸皮薄,正不知该怎么解围,却听楚寔吩咐下人道:“买些莲子来。”   待下人将嫩莲子买了来,老太太笑道:“这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了,也来这里玩耍,总要自己闹着剥莲子。这莲子啊,还是得自己一粒一粒剥了吃起来才香。”   老太太将一碟莲子推给季泠,“泠丫头也剥几粒吧,天气炎热,吃点儿莲子清热。”   季泠自然求之不得,否则她被黄溪看着,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而此时耳边响起了歌声,那是划着小船在荷塘里兜售莲子的采莲女来了兴致唱的歌。“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摇轻橹。”   歌声清越,而且一人唱起,荷花深处便有回应和歌,一时间整片荷塘都被歌声萦绕了。   那些采莲女,虽然出身贫贱,却不乏娇俏可爱之人,划着船、唱着歌,好不热闹,一时将荷塘上男子的目光和耳朵都吸了过去。   黄溪也被楚寔拉到了画舫的栏杆处,凭栏眺望那些采莲女。   季泠松了口气,抬起手开始剥莲子。   楚寔回头时,正看见她那双手,被荷花荫里的筛下的阳光衬着,仿佛透明一般。手指修长,肌肤剔透,指甲粉润,像一簇幽谷兰花,简直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妙,竟比人想象中最美的手还没伤三分。   此时这双手正灵巧的剥着莲子,指尖翻飞,状若摇曳荷花。   楚寔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去,继续看着划船路过画舫的采莲女。   那采莲女颇有几分姿色,袖口因为方便划船而挽到了手臂处,露出一截藕臂,虽然称不上雪肤,可也算精瘦可爱。再看她的衣襟,大约是因为采莲时动作一伸一缩而松了,斜向肩膀处,露出好大一片锁骨。   那采莲女嘴里唱着歌,看到楚寔和黄溪站在栏杆边上,就拿起脚边的莲花朝两人招了招,真是人面荷花相映红。她见楚寔和黄溪都看着她,歌唱得越发起兴,好似百灵鸟一般,连老太太在后方听了都赞道:“这姑娘歌喉不错。”   楚寔叫人给他拿了杯凉茶过来,一口气连饮了两杯,黄溪朝楚寔挤了挤眉眼,低声道:“等会儿下了船去宝悦坊喝酒如何?”   宝悦坊纵横十几条街,乃是京城的第一销金窟。   楚寔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这厢老太太见季泠和旁边的婉珍都剥了不少莲子,便道:“你们也吃不完,拿碟子分了,给你们哥哥们送去吧。”   楚寔闻声回头,只见季泠已经起身,那白瓷碟子将她自己剥好的莲子装了两碟,叫芊眠送去给了楚宿和楚宥。   至于婉珍剥的,则送给了楚寔和黄溪。   季泠偷偷瞄了一眼捻了一粒莲子放入嘴里的楚宿,不由微微抿嘴一笑,能为他暗暗地做一点点事情,她就觉得欢喜了。   不了季泠刚偷瞄完楚宿,收回目光时却正碰着楚寔的眼神。那眼神里的冷意冰凉刺骨,竟叫季泠大热天的都颤了颤,她实在不明白楚寔怎会这般讨厌她。   好在楚寔很快就收回了眼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却听不远处傅家的画舫上传来了琴声和歌声。   女孩儿家多的地方,自然容不得那些采莲女抢了她们的风头。傅三、黄鸣音和静珍都是琴棋书画皆绝佳的闺秀,此刻来了兴致,拨动琴弦,一展歌喉,将周遭画舫里的人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   三人中以黄鸣音最大胆也最活泼,凭着画舫悠悠然地随着琴声也唱起了“莲花复莲花,花叶何重叠。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莲丝。故情何处所,新物徒华滋。”   季乐则也接在黄鸣音后面唱道:“不惜南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   只是和黄鸣音比起来,季乐的嗓音就失色了不少。黄鸣音的确人如其名,有一把极佳的嗓子,仿佛黄莺啼林,清越婉转。   老太太问道:“谁在唱?”   黄溪回头朝老太太恭声道:“回老夫人,是舍妹阿音。” 第五十二章   老夫人也坐久了, 起身走到栏杆边,看着对面画舫上依着栏杆正忘情歌唱的黄鸣音, 她扫了一眼楚寔, 他正面向黄鸣音那边的船, 所以看不真切神情, 不过老太太却想起了楚寔对傅三的评价。   太过无趣。   再看颇有些不守规矩的黄鸣音, 模样虽然比傅三差了些, 但性子的确活泼了不少, 老太太原先是看不上黄鸣音的,可此刻哪还有许多功夫来挑, 楚寔年岁是真不小了。而黄鸣音的年岁也比较合适,十六的姑娘,今年年末或者明年初嫁过来,生孩子的时候差不多也十八了, 正合适。   “原来是音丫头, 这嗓子的确好,跟黄鹂似的。”老太太对着黄溪赞道。   只是简单一句赞美而已, 黄溪已经闻之雅意了,聪明人有时候真不用多说太多话。按照黄鸣音这般出风头,跟采莲女抢着唱歌,到别家的大人那儿不蹙眉都不错了, 更不说赞赏。老太太赞了一句, 自然是别有用意的。   黄溪朝楚寔笑了笑,晚上将楚寔拉去宝悦坊时, 本想将他那相好的花魁的姐妹介绍给楚寔的,临时又变了主意,“算了,本来想把清芳引荐给你的,可我怕你被清芳迷了眼,把我妹子给忘了。”   楚寔蹙蹙眉,“什么你妹子?”   黄溪哑然,他素来知道楚寔是个一根肠子绕九转的人,聪慧得所有话一点就明,甚至不点都知,这会儿这是什么意思?跟他装傻?   黄溪跟楚寔算是从小长大的,又在一处念了好几年书,感情比别人又不同,更加亲近,因此说起话来忌惮就少,“你不是吧,楚衡业,跟我这儿装什么傻呢?你家老太太都发话了。”   楚寔还是有些茫然,“我家老太太说什么了?”   黄溪这才有点儿相信,楚寔今天在画舫上在走神。“你该不会是听阿音的歌声听得入迷了,连你家老太太赞阿音的话都没听见吧?”   楚寔斜了黄溪一眼,“行了吧,你妹妹的歌声能有多稀罕?”   黄溪忽然就想起来,前两年楚寔在扬州时,他去过一趟。那扬州的花魁真不一样,江南水乡出来的,吴侬软语好不爱人。尤其是那琴台的丽琦娘子,一展歌喉真能把百灵鸟给引来,叫人惊为天人。   黄溪想起丽琦就不由道:“哎,你若是能早些成亲就好了,如此也就能将丽琦娘子纳进府里了,别的不说,每日光听她唱唱歌,那也是世间美事。”可惜家中主母都没有,楚府这样的人家自然不能先纳妾的。   楚寔没接腔。   黄溪道:“也就你才狠得下那个心,若换了我是你,早就将丽琦娘子接进京城来先安顿下来了,人家姑娘为了你,怕你宦囊不丰,自己拿银子赎了身,你这儿怎么还冷着呢?”   黄溪去扬州的时候,正是丽琦最当红的时候,便是王孙贵族想见她一面都得排上一月的队,也就他沾了楚寔的光才得以相见。   楚寔道:“提她做什么?不过是闲暇消遣。”他这般的男子于欢场中优游,图的不过是一时解乏,偏湘女多情,无端增添烦恼。但扬州那边谈什么都喜欢去勾栏瓦肆,楚寔也不能不从俗,回京后这宝悦坊他却是来得不多。   “啧啧,真是郎心如铁啊。”黄溪道,“不过这样也好,你知道外头那些都是闲暇消遣,我妹子若是嫁了你,操心的也就少了。”   “谢谢,受不起。”楚寔一点儿不给面子地拒绝了黄溪的试探。他和黄溪太熟,说话也的确少了些顾忌。   说着话,跟黄溪相好的清婉领着她妹子清芳婀娜地走了过来。清婉容貌艳丽,清芳却还是个清官,比她姐姐显得娇弱了些。   “这位是楚公子,我第一回 带他来这儿,你俩可给我伺候好了,否则爷的面子丢了,你俩的日子也不好过。”黄溪道。他这话其实是说给楚寔的听的,表示表示自己心意。其实馆阁里的姐儿爱俏,别说楚寔是黄溪带来的了,就他这模样,哪怕是一文不名,指不定都有姐儿愿意倒贴。   清婉轻轻推了推清芳,清芳便含羞带怯地坐到了楚寔身边。楚寔也是风月场中老手,来者不拒,顺着清芳的意偶尔逗弄逗弄,弄得小姑娘一颗飘飘荡荡的心整个儿地扎他手上了。   清婉坐在一旁,自然也少不得要跟黄溪浓情蜜意一番。以往黄溪是最喜欢清婉的艳丽风情的,可今日却有些不得劲儿,脑子里老飘荡着季泠的模样,虽无半点艳丽,可那清雅到极致的纯妍,像长了钩子似的,钓着他的心一扯一扯的。   黄溪推开清婉,喝了一盅酒,看了楚寔半天也没敢开口。他也知道季泠虽然出身不高,但却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姑娘。楚寔最是孝顺,他要是敢提非分之想,楚寔一准儿得狠狠收拾他。   黄溪小时候是被楚寔给收拾怕了的。他好歹也算是京城一霸,第一回 见着楚寔时,当然不服他,要让楚寔低头任他当哥。   结果楚寔给了他一顿胖揍。黄溪小时候很胖很壮,那会儿个头几乎是两个楚寔那么大,却被楚寔按在地上打,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   打完架,黄溪当然要去告状,哭得那叫一个惨啊,本以为书院的山长会给自己做主,结果他反而还被山长给罚到孔子像跟前跪了一整天。   后来黄溪才知道,原来楚寔偷了白山长女儿的手绢塞他枕头底下,而他给山长为何打同窗的原因则是因为看不惯黄溪小小年纪就不知廉耻,而黄溪首先打他则是因为他看到了黄溪偷手绢。   黄溪当时多淳朴一个小胖子啊,压根儿就不知道人心险恶,更想不到才短短一点儿功夫,楚寔就把所有事情给做好了,连栽赃的证据都搞定了。从此黄溪小小年纪就落下了个好色的名声,全拜楚寔所赐。   黄溪自然不服,找上门去质问楚寔。还以为楚寔能有点儿廉耻心呢,结果楚寔却一点儿心虚都没有的,只冷笑道:我难道冤枉你了?你不是早就觊觎山长女儿么?还偷看过山长夫人洗澡。   黄溪心里飚了句脏话,方才知道他看不惯楚寔的时候,楚寔早就把他摸得一清二楚了,只是没先动手而已。   因为偷看过山长夫人洗澡这个把柄在楚寔手里,黄溪就没敢再跟楚寔理论这件事了。偷张手绢跟偷看洗澡可是两码事。   按说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楚寔又是小小年纪就深谙栽赃嫁祸这种事的坏痞子,黄溪该和楚寔成为仇人的,可偏偏楚寔又很会做人,打人一巴掌又给颗甜枣,后来帮了好几次黄溪的忙。黄溪当然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后来又算计了好几次楚寔,都被他轻松化解了。两人的“友情”就在这几擒几纵里建立起来了。   但别以为这样就能收服黄溪,好歹黄溪的家世一点儿不输给楚寔,甚至当初还比楚家强。可奈何黄溪没有楚寔会做人,短短几个月之后,黄溪就发现,以前他下头那些兄弟,都转投楚寔的“怀抱”了。谁提起楚寔都要说他有才华,急公好义,做事又稳当。   毕竟到书院念书的人都是想出人头地的,自然更愿意和才子一处,也好彼此增益。   黄溪这边开始势单力薄,胳膊拧不过大腿,几次来往之后,也就半真半假地跟楚寔搅在了一处。   “想说什么?”楚寔结果清芳斟满的酒浅浅地喝了一口。   黄溪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他这是想起了以前不堪回首的日子。   楚寔也没追问,他知道黄溪拎得清,有些话不能说的就最好吞到肚子里去。   楚寔没跟黄溪坐太久就起身告辞了。   黄溪看着清芳,摇了摇头,“不行啊,这人才来了多久啊就走了。”   清芳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她已经竭尽所能了,把假母和她姐姐教的招数都用上了,也不管用。明明瞧着那位楚公子也起了兴的,却不知为何没留下。   清婉自然心疼自己妹妹,推了推黄溪娇嗔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对人家那么冷,又挑清芳的刺儿。我看这位楚公子怕是柳下惠吧?”   黄溪嗤笑一声,楚寔是柳下惠怎么可能?他想玩的话,比自己还会玩好么?   “难道不是?”清婉娇滴滴地圈着黄溪的脖子道,“我看楚公子高华儒雅,风姿轩朗,正经得很,跟你却是不一样呢。先才清芳伺候他的时候,也都是清芳主动呢。”   清婉嬉笑一声,“倒像是清芳强迫他似的。”   黄溪再次“嗤”了一声,“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人能只看表面?楚衡业心肝脾肺肾可都是黑的。”   清婉也是有脾气的,跟了黄溪之前好歹是花魁,想要做她的入幕之宾除了家世了得还得才学上佳才行。黄溪为了把清婉搞到手可是费了不少心力的。如今她虽然还在楼里,没赎身,但实则已经只伺候黄溪了。   清婉深知对男人绝对不能太好,于是沉下脸道:“爷这是怎么了?今天一来就看咱们姐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若是有了新欢,自个儿找她去啊,难不成我还能挡了爷的路不成?”   黄溪也是个贱骨头,清婉一发脾气,他就软了,赶紧说好话去哄清婉。   清婉闹了会儿也知道不能太过,否则黄溪真厌倦了她,却也不妙。她看了眼旁边自己还有些呆的妹子,显见是一颗心都随着楚寔给飞走了,于是坐在黄溪的大腿上,抱着他的手臂摇,“你先才说楚公子心肝脾肺肾都是黑的,可有证据?” 第五十三章   黄溪有些迟疑, 却耐不住清婉撒娇,“快说吧, 好人儿, 你看我那不争气的妹子, 才见了一面就陷下去了。你不说就是害了她, 说嘛, 说嘛。”   清芳也睁着一双大眼睛乞求地看向黄溪。黄溪本就对清芳有点儿想法, 见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 早就色授魂与把楚寔给卖了。   黄溪说的还是他和楚寔小时候的纠葛。   虽说后来他和楚寔和解了,但心里多少对楚寔还是有些气愤, 有时候只要逮着机会就要给楚寔添堵。楚寔有些事儿或者知道有些事儿或者不知道,成天撑着一张笑脸,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而黄溪十三岁这年就开荤了,第一次还是跟着楚寔出去混的。黄家的家教其实很严, 家里的丫头都是不准他们这些爷们儿沾染的, 所以黄溪对女人的色一直还只能停留在表面。   因此当楚寔提出要带他去花楼里玩耍时,黄溪自然是双手双脚赞同, 但心里还是胆小,怕去宝悦坊被熟人看到,他回去就惨了。   结果楚寔却说不是去宝悦坊,而是熟门熟路地将黄溪带到了京郊一处僻静的道观。   这还得了啊, 第一回 开荤就是“道姑”, 一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都穿着道袍,那种刺激劲儿黄溪哪里能耐得住。十三岁就开荤了, 十分满意和满足,心想着从此他就安心跟着楚寔混了。   可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起床时,楚寔将他带到道观里一处柴房里,里头趟着个疯婆子,浑身流脓,脸上全是浓疮,满地都是黄水,看得人好生恶心。黄溪不解地问楚寔为何带他来看这个。   楚寔说,这婆子染了脏病,会传染人,她以前是这道观的观主,而黄溪昨晚儿睡的那小道姑就是她的女儿。   黄溪当时就觉得渗人,“会传染人?”   楚寔点点头,“我昨儿也喝多了,没看清楚你居然挑中的是她的女儿,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可是被楚寔一说,黄溪就有感觉了。感觉自己头晕腿软心发虚。毕竟是年纪太小了,昨晚又没有节制,就被楚寔给忽悠了。   但是为了这个染上的脏病,黄溪打死也不敢给家里说。于是楚寔就给他出了主意,赶紧排毒。什么东西排毒最快?当然是巴豆汤。   拉得黄溪足足在床上养了十天才恢复过来,就这样他还对楚寔感恩戴德呢。   这个笑话讲出来,把清婉和清芳两姐妹逗得花枝乱颤,眼泪飞溅,“呀,没想到爷也有那样蠢的时候。”   黄溪自己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多纯啊,楚寔就已经坏得骨子里流油了。   “还有呢?还有呢?”清婉追问。   随着年纪渐长,黄溪当然也知道当初是被楚寔整了,后来下了狠心要跟楚寔干一场。结果又被楚寔给忽悠到了另一家“零碎嫁”。   那是黄溪第一回 知道天底下就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原来有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妾,有胆子想要钱的也会私下出来接点儿活,也有寡母带着女儿的官眷,生计难以维持的,偶尔也接活儿。不过这个没有熟人介绍,别人肯定是不肯开门的。   如此可见,楚寔能叫什么“柳下惠”?人家是玩得都不想玩了。   黄溪在楚寔带他去的那个小院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就是他两年前跟着他爹去某府做客,对主人的小妾惊为天人,只可惜没有缘分,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得不到佳人呢,没想到却被楚寔给找到了。   以黄溪对楚寔的了解,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楚寔有心安排的。黄溪能说什么,所谓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口软,从此还不对楚寔服服帖帖的?   清婉和清芳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楚寔对她们这个行当里的事儿那么精通,“真是看不出来呢。可是我看那位楚公子也是大家出身,家里难道管得不严?他哪儿来的银子啊?”   虽说姐儿爱俏,可也不能总伺候穷鬼啊。像黄溪他们这种官宦子弟,别看表面光鲜,实则囊中羞涩。家里管得严,每个月的月银就那么点子,笔墨纸砚都要在里面出,还有同窗的交际哪样不花钱?一个月能有省下银子喝一次花酒都已经不错了。   说起银子来,黄溪不得不感叹,“这就又是衡业的本事了。”跟着楚寔有吃有喝有玩,谁也不是傻子,当然都愿意跟着他走。   黄溪也是后来跟楚寔好了之后才知道,楚寔早早就把他母亲苏夫人手里的嫁妆铺子弄了两个在手里,他帮着看管经营。别的孩子还在流鼻涕要钱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赚钱了。   “真是人才啊。”黄溪自己都要感叹。楚寔当然没从他母亲的嫁妆铺子里掏银子,可是赚了银子之后总有他的份儿。有了-->>   起家的银子,他能做的可就太多了。   黄溪也是这两年才无意间知道的,荣古轩就是楚寔开的。文玩古物都卖,还附带印书。   有了这一层便利,好书楚寔也印,那些见不得人的书楚寔也印,比如“避火图”,也就是秘戏图啦。黄溪一说出,清婉姐妹就都知道了。   “当今最出名的《锦春图》、《花阵六奇》、《鸳鸯秘谱》可都是荣古轩印的。”黄溪道。   这种闺房玩物虽然见不得人,但买的人去奇多。上至高官王爵,下至贩夫走卒,都喜欢欣赏,画得精致而逼真的,更是人人追捧,出一版抢一版。也不知楚寔从哪里找来的画师,生生的把京城的秘戏图提高了不是一个、两个档次。   那看得叫人一个眼热、心热和身热啊,以前黄溪不知道的时候,《鸳鸯秘谱》一共二十四谱,他可是托了不知多少人情才凑齐呢。   清婉姐妹都惊呆了,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儒雅温俊到了极致的楚寔,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而黄溪没说的是,他怀疑这次楚寔之所以在扬州捅破天,就是因为扬州那些人挡了他做生意的道儿。反正从黄溪认识楚寔以来,就从没见他手头紧过。向来都极慷慨大方,书院里的同门不管谁需要帮助的,他都会撘一把手。次次雅集,都是楚寔会账,有时候他没去,也叫人挂他账上。   这么个“视钱财如粪土”又有侠义之气的人,其他的人能不上赶着跟他周围转么?   谁知黄溪这么一说,不仅没将清芳给救过来,反而害得她更泥足深陷,只觉得楚寔身上都是一团迷,她还从没见过如此有魅力的男儿。   却说楚寔早早离开宝悦芳却是为了回楚府跟老太太说话,他在画舫上时的确走了神,所以才没留意到老太太的话,可不想她乱点鸳鸯谱。   老太太见着楚寔还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楚寔道:“太热了,还是回来歇着凉爽些。”   老太太立即道:“可不是么?今日买的莲子正新鲜,泠丫头做了冰碗,你可吃一碗?”   楚寔是的确有些怕热,于是道:“正想跟老太太你讨一碗好吃的呢。”   季泠听着这话便已经站起了身,出门吩咐小丫头准备冰碗。   做冰碗不难,难的是用心和眼力。季泠做的冰碗上,铺着切得薄薄的鲜藕、菱角、桃仁、杏仁,都是她细心挑选过的,既鲜且嫩,要紧的是还带着嫩甜。一般人可没她这么会挑拣。   糖水季泠倒是没用那些玫瑰露、桂花蜜之类的,如此反而抢了鲜藕等自然的清香。她的糖水就是普通的糖水,没什么怪味儿,胜在清甜而不夺味。   不过季泠没给楚寔的冰碗放糖水,楚寔回来之后的这些日子她观察过,他好似不喜欢甜食,所以她另外添了些西瓜、哈密瓜等水果粒,混匀了当做糖汁浇在冰碗上,显得既好看又清香。   楚寔本也是不怎么吃那些冰碗的,嫌味道太多太杂,时人也不知怎的,为了炫富似的,恨不能什么东西都往现在的冰碗里加。   待季泠领着小丫头把冰碗端上来时,他看了看,颜色十分清爽,还算合乎心意。拿起勺子吃了两口,看向季泠问道:“怎么没有莲子?”   季泠一愣,她今日在画舫上,看见楚寔一颗莲子都没吃,以为他不喜欢,所以这冰碗里就故意没放。   “怕是用完了吧?”老太太道。   季泠红着脸摇了摇头,怪不得楚寔说她心思多呢,她自己也羞于自己心思太重了,“还有的,我原以为寔表哥不喜欢吃莲子,我这就去拿。”当着老太太的面,季泠还是喊楚寔为寔表哥的,因为老太太就喜欢家里的兄弟姐妹亲近。   季泠走后,楚寔开口道:“泠表妹也不小了,你老人家也该给她订门亲事了。若是觉得她们几个出嫁后不热闹,就再养一、两个小丫头吧。”   老太太嗔道:“你还说呢,不是让你留意书院里的学子么?但凡有上进的就行,等他们中了进士,怕就轮不上泠丫头和乐丫头了,所以这一年你好好看看吧。”   楚寔拍了拍额头,“是我忙忘了。过几日我就把人选拟出来给你老人家看,都是不错的后生。”   “好了,别说泠丫头了,你呢?我今日瞧着黄家那小姑娘性子挺活泼的,门第也相当……”   楚寔截断老太太的话道:“那是太活泼了些,还是挑个文静贤惠的吧。”说活泼是为了好听,黄鸣音那纯粹是娇纵。   老太太又嗔声道:“那傅三就文静,你又嫌弃人家无趣,黄家阿音活泼,你又说太活泼,可真难伺候,你心底到底想要个啥样的啊?” 第五十四章   楚寔笑道:“算了, 我不说了,我心里也没个想法, 你老人家看着喜欢就成。只是黄家那位不行, 我和叔泉乃是好友, 若是娶了他妹子, 将来万一亏待了, 连朋友都没得做。”   “呀, 这还没娶进门呢, 就想着亏待未来媳妇啊?”老太太又嗔道。   楚寔揉了揉额头,不接话, 但那表情可是把话都说完了,惹得老太太“噗嗤”就笑出了声,她也知道世家贵女都有些小脾性,而楚寔风流债又多。   老太太尽管在笑, 可最后还是严肃了一张脸道:“现在不管你, 但等你媳妇儿进了门,你可得收心。”   不知道楚寔的媳妇何时进门, 但季泠和季乐的亲事似乎都有了着落。   楚寔这一回效率挺高的,果然没过几日就列了张单子给老太太。单子上人名、籍贯、品行、家里的情况基本都写得清清楚楚了。   老太太拉着尧嬷嬷研究了会儿,觉得还是不放心,这没看着人, 万一样貌不合心, 也亏待季泠和季乐不是?   楚寔道:“要看人也容易,下个月我在园子里办个雅集, 他们到府上来总要给你老人家请安,你就让乐表妹和泠表妹躲在屏风后看看吧。”   老太太点点头,“这法子不错。”   到七月里,楚寔在家里办雅集的前一天晚上,季泠和季乐才知道还有“相看”这回事。   季泠的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有些疑惑,“老太太,你不是说还要留我们两年么?”   而季乐的脸却是雪白一片,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的,而她这几个月甚至连楚宿的面都没怎么见着,更遑论让他对自己生出感情了。   老太太拍拍季泠的手背道:“自然要留的,这是先定下亲事,两年后你们再出嫁。”   老太太看了看季乐,就知道这孩子钻牛角尖了,她是看着季乐长大的,知道她的眼睛有些高,因又道:“这次来的都是东正书院才华高茂的学子,你们也知道的,等闲人哪里能让你们寔表哥看入眼的,都是他仔细斟酌过的。待两年后他们下了场,出来的时候你俩就是进士夫人了。”   季泠被老太太说得脸一红,倒不是有什么春心萌动,不过是因为女孩子提到自己的亲事总难免羞涩。   “便是一次不中,可只要有才华的总能崭露头角。”老太太道,“这少年夫妻啊,如果彼此相互扶持熬过日子的,感情才能好上一辈子。若真等他们高中了,再定亲,就觉得女方是看中他们的前途了,没的落了下乘。”   季泠点头道:“我们明白老太太的苦心。”实则这般的亲事,就季泠内心而言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老太太拿出单子来给她指了几个,季泠克服着心里的羞臊,还是认真看着,因为她知道这可是事关她一辈子的事儿。   东正书院的学子里有像楚寔这般出身名门的,也有寒族苦读的士子,因才华得了某位夫子的眼而写信荐入东正书院的。这单子上的大部分士子都是如此。   季泠看了看,都是家里人口简单的,心下更是觉得合适。她却是不虑对方穷困的,自己有手有脚,跟着王厨娘学过厨艺,再不济还跟着珊娘学过针线呢,都是能用来维持生计的。   老太太低声问,“可有觉得合适的?”   依着季泠害羞的性子,寻常哪里肯说,但她见老太太不声不响地拿出这单子,便知老人家心里还是很着急给她和季乐定亲的,毕竟家中的楚寔和楚宿都还没定亲。季泠不得不多心地想,老太太该不会是看出什么了吧?   季泠有些心虚,尽管她从没想过要攀上楚宿,但少女那一点秘密对自己都是极其珍贵的,她不过只想能见着他就够了。   为着这份心虚,季泠伸出手指在老太太那张名单上点了个叫做“岳寻”的人。   老太太看了看,也没觉得这“岳寻”有何特别,不由道:“怎么,就他啦?”   季泠脸一红,喏喏地道:“名字好听。”   这话一出就把老太太给逗得大笑,“好,我替你仔细打听打听。”   这厢季泠的亲事眼看着成了一撇了,季乐却托词有些不舒服而回了自己的屋子,因为她实在是端不住一张脸了。   老太太叹息一声,也不多说。   等季泠回了屋,季乐便披了衣裳来找她,一进门就抱怨道:“泠妹妹,你这是有多心急嫁人啊?”   季泠被季乐闹得又是一个大红脸,低声叫道:“乐姐姐。”   季乐道:“你真不怕老太太伤心啊?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季-->>   泠赶紧摇头,“我没有,我想着老太太这样做,自然是为了我们好,不忍拂了她老人家的心思。”   季乐伸出手指,状似玩笑地点了点季泠的额头,“我看啊你就是恨嫁。我却是不着急的,老太太对咱们这么好,我还想多陪她几年。”   季泠看着季乐的眼睛,其实很明白季乐今日为何有如此反应,留恋老太太固然不假,但心里另有所思却也是真。季泠在心底微微叹息,只觉得季乐的心思是不可能成的,想劝劝,又知道季乐的性子,听不进去人劝的。   季乐见季泠不再说话,把玩了一下桌子上的茶杯,又抱怨道:“今日你这样倒衬得我辜负了老太太的好意似的。”   芊眠在旁边听了都想撇嘴,明明是季乐自己眼太高、心太大,却还来怪她家姑娘。   季泠却是不以为意,低声道:“乐姐姐,其实老太太这次让咱们相看的士子,我觉得都挺好的。”   季乐嗤笑一声,“好什么呀?现在瞧着好,将来呢?再说咱们也没见过他们家里是个什么模样,这人啊,总是人前人后一张脸,谁说得清楚呢。总是要知根知底的人家方才好。”   她们知根知底的人家能是什么人家?全都是高门大户,但那也未必就都清楚。自然只楚家最是知根知底了。   季泠朝芊眠苦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夜里,老太太特地遣走了季泠,说是今夜不用她念经。这当然是为了和楚寔说话。   “乐丫头的心气儿太高,怕是瞧不上这些普通士子。”老太太叹道。   楚寔笑道:“那也无妨,她自己主意大,总有她自己的法子的。再不济,她爹娘还在,将来让她爹娘给她说亲也成。”   别看楚寔是笑着说的,可话里的意思若是季乐听了肯定要吓着的。她爹娘能给她说什么亲事?怕是连这些士子都未必能看上她真正的家世呢。   老太太嗔了楚寔一眼,“算了,不说乐丫头了。泠丫头却是点了头,指了个人。”老太太拿出单子给楚寔看,“这个,叫岳寻的。”   楚寔不仅认识岳寻,还颇为熟悉,正是他重点培养的几人之一,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泠表妹倒是有点儿眼力劲儿,她怎么独挑了岳子思?”   “她说名字好听。”老太太笑道:“有点儿孩子气吧?你可熟悉这岳寻,具体情况如何?”   “品行才华都是上佳,这一科必定能中,就是家里有些穷,父亲在他幼年就去世了,靠着一个寡母替人做针线浆洗衣服把他拉拔大。”楚寔道。   老太太想了想,“寡母啊?这般辛苦将岳寻拉扯大,总要在儿媳妇上享福,泠丫头的性子那般柔弱……”老太太话没说话,意思却很明白了,这是担心那老母亲将来折腾儿媳妇。   楚寔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这岳子思家里已经算是最简单的,没有兄弟姐妹,就一个寡母。而且看在我的面子上,子思就是再孝顺他母亲总也不敢薄待泠表妹的。”   “这也是。”老太太点点头,“这亲事定下之后,我想着还是要等岳寻考完了再成亲,泠丫头这样貌,若是太早嫁入他家,怕他护不住。等有了功名,总没人敢抢官眷。”   楚寔道:“你太多虑了。便是现在将泠表妹嫁出去,有我看着,也没人敢动歪心思的。岳子思求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寡母,我瞧着泠表妹出嫁时,不若给她在京里买个院子。让子思将寡母接过来,有泠表妹伺候,他也能安心准备会试。”   老太太嘴里道:“如此也可。”只是她不明白,楚寔究竟在急什么,这般急着将季泠嫁出去,须知季泠也才不过十四岁。   楚寔却没理会老太太的怀疑,而是道:“老太太放心吧,子思今科必中,而且名次不低,多半会进翰林院。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他考了,到时候榜下抢婿,总有那不要脸面的人家,哪怕定了亲也止不住。”   楚寔却不是胡说,这陈世美的故事并不罕见。别说定亲了,便是家中有糟糠的,一朝得登龙门,都有人要抢了他当女婿的。   第二日,季泠特地打扮了一番,原以为既然相看男方,说不定男方也要相看女方,这是京里的风俗。   不想她和季乐真的只是在屏风后看了看那几名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士子,都是一表人才。到楚寔介绍到岳寻时,季乐碰了碰季泠的手,朝她挤了挤眉毛。   季泠羞得红了脸,岳寻生得一张国字脸,虽然不如楚寔和楚宿那般俊美和气质出众,但也算是相貌堂堂,并没什么可挑剔的。   等那些士子出去后,老太太拉着季泠的手道:“如何?可看中了?”   季泠这会儿可再大胆不起来了,只道:“全凭老太太做主。” 第五十五章   老太太道:“我看那岳寻还不错, 相貌堂堂,举止得体, 看起来也比较忠厚。”   季泠点点头, 心道她的事儿就算是定了吧?她抬眼望了望堂外的天, 不知道她的将来会过成什么样子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 再不用躲在听雨亭弹箜篌了。以后江二文回来的话, 找她有事也能见面说话了。她的姨也能作为正常亲戚上门往来了, 想起来还真不错。   晚上季泠给老太太念完经, 见她睡了过去,给她掖了掖被子, 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了院子里的楚寔。   季泠上前给楚寔行了礼,闻见他身上有酒味。“大公子,老太太已经睡着了。”   “嗯。”楚寔应了声, 看着季泠也不说话, 也不挪步。   季泠不明白楚寔是个什么意思,只能低头又朝楚寔行了一礼, 转身欲走,却被楚寔唤住。   现在季泠最是怕跟楚寔说话,都不知道他又要责备自己什么。她低头抓着衣角,像个夫子跟前的犯了错的学生一般忐忑。   楚寔盯着季泠的脑门儿道:“既然定下了岳寻, 就不要再东想西想。你想要的东西, 将来岳寻都能给你。”诰命、富贵样样不缺。   而季泠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楚寔所说的“她想要的东西”都是些什么东西。片刻后季泠才反应过来, 楚寔说的就是富贵,是怕她现在挑剔岳寻的贫穷么?   季泠想反驳,可旋即又想着,楚寔这般想也无可厚非,谁不想富贵荣华呢?她,自然也是想的,小时候饿过,才知道饥饿有多可怕。   “嗯,谢大公子教诲。”季泠道。   楚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去吧。”   季泠一离开楚寔的视线,就忍不住用手上下抚胸口,刚才她是真的憋着没出气儿的,怕他。   季泠的亲事既然有了着落,老太太也是个麻利人,就想着赶紧地把两家亲事定下,催着楚寔跟岳寻说,让他禀告家中老母,然后前来提亲。   楚寔办事就更麻利了,岳寻虽然没见到过季泠,但既然季泠是楚寔的表妹,便是个大麻子脸让他娶,他也原因,因为若是没有楚寔,他根本不可能在东正书院念书,楚寔乃是他命中的大贵人,也是大恩人。   却说岳寻这边正等着家中寡母的信,而楚寔却忙得暂时顾不上季泠的亲事。   因为黄溪的妻子难产,一尸两命,这几日正在办丧事,他当然要上门吊唁,少不得还要帮帮忙。   黄溪虽然在外有些风流账,不过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也不是没有感情,并没有一个有一个的小妾往家里抬去给他妻子添堵,至于养在外头的人,对男人来说,那都不算什么,就是图个乐。   所以他妻子难产而亡,黄溪少不得要消沉些时日,期间也哭过一回,掉了两滴眼泪,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就算是对亡妻情深意长了。连他的岳家都感到满意了,女儿没有白嫁一场。   然则黄溪在丧礼后醉过几场之后,脑子里就起了个念头。   这一回黄溪看着楚寔,心里虽然挣扎了一会儿,但终于有勇气也觉得自己有资格说了。“你家那位泠表妹还没定亲吧?”   楚寔似笑非笑地看着黄溪,“想什么呢?”   黄溪难得地笑得有些憨,“你看现在我也没媳妇了,守过这一年就要重新说亲,咱们两家那么亲近,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黄溪的确是又打起了季泠的主意。当初他有妻室,也不敢指望能纳季泠为妾,那不是打楚寔的脸么?但现在就不一样了,黄溪觉得自己还是很有诚意的。   虽然家里肯定要反对,季泠这样的出身不能给他做妾,但做正妻也没有资格。好在因为是续弦,黄溪死去的结发妻子前头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孩子总要有人照顾,再次说亲的要求也就比第一次可以低一点了。   黄溪是真想季泠,每次想起她那张脸,还有那窈窕婀娜的身姿,就忍不住想入非非。   楚寔摇了摇头。   黄溪急了,“诶,怎么着啊?我这还没有诚意啊?你也知道的,我老子肯定不同意,我得挨好几顿棍子才有可能如愿呢。”黄溪接着赌咒发誓道:“她是你表妹,嫁过来难道我还能亏待了她?有你在,我敢吗?”   楚寔却还是摇了摇头,“真是女色祸人。知道你家老头子肯定不同意,你还妄想?”   黄溪道:“哥哥诶,你这是不知道,也不知道她给我下了什么诅咒,一见着她就有些走不动道儿。”   楚寔道:“别想了。她性子懦弱,嫁进你们家,还不得被你家里那群女的给吃了?”楚-->>   寔并没有贬低季泠的意思,但说实话,哪怕季泠是他亲妹子,那性子也不适合嫁进黄家那样人际复杂的家里。   “我会护着啊。”黄溪道。   楚寔嗤笑一声,“那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就是有你护着,她自己立不起来也只会给你添麻烦。娶妻娶贤,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黄溪被楚寔一打击,很有来气,“你现在怎么跟我家老头子一个腔调?”   楚寔懒得理会黄溪,饮了口酒才继续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就别惦记她了,娶妻不比别的。你将来回头就知道我是为了你好,妻室贤惠了,儿孙才有福。容貌再美的过几年看着也就那么回事。”   这种话别人跟黄溪说,指不定黄溪还能相信一点点,可是从楚寔的嘴里说出来,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不是吧,楚衡业,这话居然是你说的?”   楚寔挑眉道:“就是我说的。”   黄溪投降道:“好,好,你觉悟高,食色性也,我追求低行不行?每天回家不就想看到一张自己喜欢的脸吗?我跟你不一样,我这辈子没啥追求,也不可能有什么建树,就想自己日子过得舒服点儿,行不行?”   楚寔道:“娶她恐怕没法叫你日子过得舒服。你不能光想你自己,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季泠性子懦弱,而且心性……”楚寔顿了顿,并不欲在人后多说季泠的坏话,“总之,你自己舒服了,你将来想你的子女像她吗?”   这话可问着了黄溪,他固然喜欢那般温柔如水的女子,但却是绝不愿意自己的子女是那副模样的。而且楚寔这人心虽然黑,可也比别人都看得深看得远,甚至可谓是料事如神,听他的反正肯定没错就是了。   黄溪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怎么办?就是心里痒痒的?她既然不适合做正妻,你看……”黄溪心里多了一丝妄想,毕竟楚寔对季泠看来也不是很上心嘛。   楚寔放下杯子,往后靠了靠,手臂懒散地搭在扶手上笑看着黄溪,“看什么?怎么不说了?”   黄溪被楚寔笑得心里发毛,楚寔就跟猎豹一样,懒散只是他准备捕猎的前奏。黄溪嘿嘿一笑,知道那是不可能了。   楚寔起身道:“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那小院虽然不在宝悦坊,却比宝悦坊里的楼阁雅致多了,名曰“巢云”,而院内古梅鼎峙,横枝却月,可以想见待寒冬梅花绽放时,一定更见风致。   而此时清飔吹香,时见并蒂,岸边浓阴映带,溪堂之语,丝竹之乐,隔水相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官宅后院。   泽芝阁中,一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正低首抚琴,偶见抬头,当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顿时便让人骨酥心麻,五官虽不如季泠,可那气质和风情,却是十四岁的季泠远远不及的。偏这种风情对男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当即别说是亡妻了,便是清婉姐妹也被黄溪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衡业,你什么时候发现如此美人的呀?”黄溪问,看着楚寔不眨眼。   楚寔还能不知道黄溪的心思么?只笑道:“跟我可没关系,上次有人带我来过一次,觉得此地还是雅致,所以带你来看看。   黄溪拍拍楚寔的肩膀,表示“好兄弟”的意思。他就知道楚寔能耐,别人都找不到的“洞天福地”,他心里却是门清。   不过黄溪也知道,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美人,楚寔珍藏起来肯定是另有用处,今日介绍给他,只是因为兄弟情义,以慰他丧妻之痛,还有那求而不得之伤。黄溪觉得楚寔做人还是很够意思的,要不然他后来也不会对他服服帖帖。   只是黄溪心里也会骂楚寔真是对儿狗眼睛,天底下的美人都叫他一个人发现了。   黄家的丧事办完已经是九月初了,黄叶翩翩,随风而旋。而老太太和苏夫人的心事终于也算是了了一大半了。   原来长芦都转运盐使廖国忠迁升工部右侍郎,回到了京城。虽然离开了都转运盐使那个肥缺,可毕竟是进了六部,前途进一步可期。   中秋大理寺卿邱家办的赏桂宴上,苏夫人一眼就相中了廖国忠的二女儿廖茹。模样端庄秀丽,举止和雅,笑容更是甜到人心里去了。苏夫人跟她说了会儿话,只觉得这姑娘腹有诗书,谈吐得体,很是喜欢。   而廖茹的年纪也合适,今年十七了,却还未曾定亲。原来三年前她谈婚论嫁时却正好遭母丧,这才耽误了三年。苏夫人当即就觉得廖茹便是老天特地给楚寔安排的缘分,不管是家世、容貌还是年纪都是正合适。   苏夫人回到家中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也立即动了心,不过她还是不放心,非要自己相看得准了才算,而且还要听听楚寔的意见。 第五十六章   这一回楚寔倒是没挑剔了, 于是苏夫人就托人请了廖家的继室夫人带着廖茹一同去广济寺上香。京里的人相看人家,不是借着各大节庆的游宴, 便是相约上香。   是以虽然两家没有挑明, 可都知道彼此是在相看对方了。   到了九月初, 楚寔自然也护送了老太太去广济寺上香, 方便让女方相看自己, 自己也见见廖茹。   而廖茹也果真如苏夫人形容的那般端庄大方, 清秀水灵, 老太太心里就肯了,如今就只等着私下再问楚寔的意见了。   季泠和季乐这次也跟着老太太到了广济寺。季泠心诚, 每个殿的菩萨都拜了一遍,只盼着江二文能平安归来,算着日子,他都出去了大半年了, 差不多也该回京了。   等季泠拜完菩萨, 季乐将季泠拉到广济寺后面的菊园,指了指不远处树下的一对碧人道:“咱们的寔表嫂估计就是那位了。”   季泠奇道:“已经定下了?”不是今日才相看么?   季乐道:“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 转过身就问了寔表哥,我那会儿刚好在门外正好听见了。”   季泠也来了好奇心,“大公子怎么说?”   “寔表哥说挺好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季乐说着说着就乐了起来。   季泠自然猜不到后面的事儿。   季乐道:“结果那位廖二姑娘却是个有想法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想要考一考寔表哥。”   “呀。”季泠惊讶出声, 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原以为, 楚寔既然点了头,廖二姑娘就该欢喜的,没想到廖二姑娘还要反过来考楚寔,“这倒有趣儿了,廖二姑娘考大公子什么了?”那会儿季泠已经出去上香了,毕竟楚寔相看媳妇,她们这些做妹妹的总不好在旁边,也就季乐想得出在门外偷听。   季乐道:“廖二姑娘出了个上联,鹦鹉能言难似凤。”   季泠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偏头想了想,一时还真对不上。   季乐道:“对不上吧,我也是呢。可寔表哥却是张嘴就来,蜘蛛虽巧不如蚕。”   “呀,对得可真妙。”季泠叹道。   “可不是么,最要紧的是寔表哥简直想都没想便对上了。”季乐很有点儿与有荣焉的意思。   “然后廖二姑娘又出了一联,中秋八月中。”季乐道,这一次她却卖了关子,没告诉季泠楚寔对的什么。   季泠想了好一会儿也没答出来,“那大公子答上了?”   “是呢。所以廖二姑娘就大方地请了寔表哥去那边赏菊,看见了吧。”季乐道。   季泠却没想到那对璧人是如此走到一起的。虽然廖家姑娘的行为已经算是有些出格了,但是姑娘家相看夫婿时,这等行为却是叫人十分理解的。   毕竟只见一面,对两个对子并看不出对方的品行,能多说会儿话自然更好。   季泠又何尝不想亲自和岳寻说说话,但她害羞又谨慎,半点不肯行差踏错留人口舌,心里就忍不住羡慕廖茹。这样大胆又大方的姑娘配楚寔可正合适。   从广济寺回去后,楚家和廖家的亲事基本就算是定下了,双方都很满意。那位继室廖夫人也说,廖老爷为了给廖茹定门亲事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因为廖茹一定要亲自相看男方,考较男方。所以相看了好些次都没能成,都以为她要当老姑娘呢。   这回见到楚寔后,终于爽快地点了头,也了却了廖老爷的一桩心事。   因此到了九月里老太太走路都有风,十分高兴。楚寔的亲事有了着落,季泠的事儿也有了信儿,而楚宿的亲事也不用耽误了。苏夫人高兴,章夫人也欢喜。   而九月里还有一桩大事,那便是章家嫁女,章懿出嫁,自然要大办特办。   章懿出嫁,章家摆了流水宴,楚寔、楚宿还有楚宥三兄弟连续几日都去了章家,毕竟是姻亲。   尤其是楚宿每天都夜里才回来,有时候还要帮着章家招呼客人,毕竟他母亲章夫人也是章家的女儿,章懿乃是他的正经表妹。   季泠和季乐只在正日子这天跟着老太太去章家观了礼,回来的时候大约是有些兴奋,季泠读了好一会儿佛经,老太太都没有睡意。   老太太倚在床头看着季泠道:“羡慕你章姐姐么?”   季泠点点头。十里红妆,据说章懿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母亲就开始给她攒嫁妆了,这次出嫁一共一百二十八抬,富贵气象可谓至极。她夫婿家公公是光禄寺少卿,别看官不大,但光禄寺专职膳馐享筵等事,不仅管宫中的大宴、中筵、常筵和小筵,还为朝廷大臣、一般公差供饭,比如日讲酒-->>   饭,经筵酒饭等,而且每逢年节宫中给大臣赐礼,比如立春要赐下春饼、四月八日要赐“不落荚”,端午要赐“凉糕”、“粽子”,这里头的油水可大了去了。   所以章懿可谓是志得意满,家里人又宠爱,夫家显贵,怎么不叫人羡慕。   老太太拍拍季泠的手道:“放心吧,你的嫁妆我给你攒着的呢。你和乐丫头出嫁,我一人给三千两银子。”   季泠大吃一惊,三千两银子,足够普通一家人轻轻松松过一辈子了,还有盈余。若是用这银子买个铺子,下一代的生计都有着落了。而据季泠所知,一般京官家的姑娘出嫁能有一千两的陪嫁已经算是娘家大方了。   “这,这太多了,老太太。”季泠道。   老太太道:“你和乐丫头就跟我的亲孙女是一样的,你们出嫁了,我难道还能让你们过苦日子?将来若是有难处,随时都可以跟我说,这里就是你的娘家。”   季泠有些眼泪盈眶,“我知道的,老太太。”她想着自己在楚府也待不了多久了,心里极依恋老太太,忍不住伏在床沿上哭了一阵子道:“我就是舍不得你。”   “你寔表哥说,给你在京城买个宅子,把岳寻的寡母接到京里来,如此你将来一家子都在京城,随时都能回来看我。”老太太道:“我让你寔表哥尽量在咱们家附近找宅子,这样你每天来都行。”   季泠忙点头,“嗯,嗯。”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大概觉得嫁人还远,现在近在眼前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留在老太太身边,她就像一颗大树一般,给她遮风挡雨,让她活得什么都不用操心。   季泠擦了擦眼泪,“我不该哭的,今天是章姐姐的好日子。”   老太太叹道:“哎,日子过得太快了,转眼间你就长成大姑娘了,我还记得你才来那会儿的样子,粉嘟嘟的,现在可是太瘦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回忆了一下季泠小时候,季泠再念了会儿经,老太太这才睡着。季泠关门出来时,已经十分晚了,府里许多地方的灯都灭了。   好在她对楚府的园子已经很熟悉,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会走丢。季泠拢了拢自己的披风,自己提着羊角灯开始往回走。   芊眠这两日着了凉,她让她留在屋里歇着里,也没带小丫头,只让小丫头好生照顾芊眠。   从嘉乐堂出来,季泠穿出后花园的假山“九狮门”,抬头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唯有水阁有些微灯光。平时季泠回自己的院子并不会走水阁,那样有些绕路。可今晚太晚了,她知道姑娘家最好不要走黑暗的小路,哪怕是在自家府中也最好避免,所以便决定从水阁那边绕过去。   去往水阁,要沿着府里的池子走,中间还得沿着小桥穿过池子。那小桥做得极富野趣,小小窄窄,以几根大长原木搭建,年生久了上头还生了青苔。   季泠一手提着羊角灯,一手轻提裙摆,眼睛一直看着地下,生怕掉下池子去。因为楚府这池子极大,中间还很深,听说以前曾经淹死过一个小丫头,所以晚上过的时候难免会带上一丝阴气深深的感觉。   季泠好不容易走过了野趣桥,左转再右折,继而直行一段路后便到了水阁。水阁里有昏黄的灯光,真不知道谁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也不嫌冷么?   季泠刚路过水阁的门,却见里头一道黑影扑了出来,将季泠手中的羊角灯吓得摔在了地上,碎了。   “宿表哥。”季泠低呼出声,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楚宿。他满身酒气,走路歪歪倒倒,也不知喝了多少酒。   或许是因为羊角灯摔了的清脆声,让楚宿清醒了片刻,斜倪着季泠道:“是你啊。”   说完话,楚宿似乎想往回走,可脚下一个颠仆,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季泠忙地上前搭了一把手,将半跪的楚宿从地上扶了起来。   楚宿再看季泠时,眼睛就有些花了。   因为眼前的人仿佛月宫仙娥一般,美得出身脱俗,不带丝毫烟火气。目波澄鲜,眉妩连娟,神如秋水,态若春云,直似半抹晓烟笼芍药,一泓秋水浸芙蓉。   男子饮了酒,自制力难免就会减弱,便是楚宿自己也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就抱住季泠,大概是因为他的心里、眼前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俏模样。高傲出尘,也有着一股月色般的清冷。   而季泠整个人都僵硬掉了,可她的头脑却偏偏清醒得厉害,估计是因为楚宿醉得太厉害了。   在那一瞬间,季泠的脑海了闪现了无数的念头。她和邱寻的亲事其实还不算正式定下,虽然彼此都有意,可因为近日事情太多,先是黄溪丧妻,然后是章家嫁女,邱寻并没来得及请媒人上门,她们的庚帖还没交换。   所以如果这时候季泠将错就错的话…… 第五十七章   季泠不由得看了眼将她踉踉跄跄推入水阁内的楚宿。人的一生会面临各种各样的诱惑, 而眼前的无疑是季泠这辈子面临的最大诱惑。   楚宿醉了,如果唐突了自己, 依照老太太的性子, 要么就是让自己死, 要么就是让楚宿娶了自己。可整件事里她一点儿错也没有, 老太太信佛, 自然不会叫她死。而剩下的选择光是想一想就让季泠无限心动。   她若是能嫁给楚宿该多好啊?   这样她就能一直留在楚家, 到处都是她熟悉的。还能一直陪着老太太。而老太太也会一直照看她, 便是章夫人不喜欢她,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她。   若前面的一切都可以忽略, 可眼前这人是楚宿啊,是救过她性命的人,是让她唯一放心萌动的是。是这样一个清俊才高的男子,品行也上佳。天下还有比他更好的夫婿人选吗?   没有的, 季泠心里知道, 楚宿就是最好的。   这时候,只要她贪心一点点, 放任楚宿的所作所为,她就极有可能成为他的妻子。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在浓黑的夜色里,在寒风里被眼前的男子热切地搂着,他鼻息间的热气几乎让她也醉了, 这一瞬间季泠真的动心了, 一辈子的贪念仿佛都集中在了此刻。   连会惹老太太伤心这样的冷水都无法浇灭她心中的贪念。   可是突然,楚寔的脸却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他就站在嘉乐堂的天井里对她说, “你自己也不差,养在老太太跟前,德容言功都不坏,没必要为个大理寺卿的虚名就眼热。”   如果今日她将错就错,只怕以后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眼热吧?哪怕她是真心喜欢楚宿,可在别人眼里她一定都是为了楚府的荣华富贵。楚寔肯定更瞧不上自己了吧?老太太也会伤心甚至心凉。   而楚宿呢?将来怎么看自己?季泠一下就想到了在听雨亭里夜夜形单影只地弹着箜篌的自己。   下一刻季泠便奋力地推开了楚宿,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将楚宿推得一个趔趄,自己则飞快地跑出了水阁。她想往自己院子里跑的,可却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楚宿被她推倒在了地上,好像头碰到了椅子,不知有没有大碍。可季泠不敢回头去看楚宿,怕自己再没有力气挣脱开。   季泠咬了咬牙,开始往外院的方向跑,她想去找人,比如怀秀之类的来照顾楚宿。真不知道楚宿怎么会一个人在水阁,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泠妹妹,你跑什么呢?见鬼了么?”季乐一把拉住季泠,吓得她一声尖叫。   亏得听出了季乐的声音,季泠才缓过神来。   “怎么了?吓成这样?”   季泠哆嗦着嘴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季乐道:“你呀你,芊眠见你久久不回,担心你,带病起来找你,我哪儿能让她单独出来,就和怀冰也出来了。亏得找到了你,你怎么从水阁过来啊?”   季泠道:“宿表哥喝醉了,身边没人伺候,我去找怀秀,不跟你说了。”季泠说完就又开始跑,仿佛奔跑就能把她刚才那些可耻的念头抛在脑后,而她也是在太担心楚宿了,万一刚才真碰着他的头,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真是百死也莫赎其身了。   而季乐也没留季泠。在她听见季泠说,楚宿喝醉了在水阁,身边还没有人,她心里立即就浮起了一个念头。   楚寔要定亲了,接下来楚宿必然快了。如果她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她就再没有机会了。   季泠跑得远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一个羊角灯在风中时隐时现,但方向却是水阁方向。   季泠停了停脚步,季乐是去水阁了?季泠心里一惊,生怕自己害了季乐。先才连她都有些把持不住,更不提心仪楚宿更甚的季乐。而她也可能会害了楚宿,因为楚宿心里的人是周容,季泠是看得出来的。   季泠既然已经清醒,就不愿意别人为这件事受伤,所以立即就提起裙摆跑了起来,这一次甚至跑得更快。连跑上野趣桥也没丝毫减速,一心只想着去找人。   然而下一刻季泠就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墙,大约是因为自己跑得太快了,也大概是因为对方正在疾走,季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腾离了地面,朝身后栽去。可是栽得不太准,没摔桥上,直直地落入了冰凉的池水里。   她只来得及尖叫一声,就呛入了一大口水,脑袋在水面上的最后一眼,只看清桥上站着的人,好像,似乎是楚寔。   的确是楚寔,他不知为何会形色匆匆,半夜三更几乎是小跑着在走路。跟在他身后的南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南安从来没见过自家公子有跑步的一天。因为,楚寔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胸有成竹,有理有序的,哪怕当初在扬州,小命朝不保夕,楚寔也没为什么事情着急跑过。   可今晚,楚寔突然从醉酒里醒来,急急地就回了府,一下马将马鞭抛给他,就开始大补疾驰,最后甚至小跑了起来。   但是人越忙就越容易出错,南安甚至来不及提醒,他家公子就和转过小路跑上桥的季泠撞了个正着。   池子里溅起好大一团水花,南安也是等水花落下去时,才看清刚才落水的是季泠,而不是随便一个丫头的。   南安身形一动就想下水救人,可他跟在楚寔身边十几年了,很清楚没有主子发话,他什么都不能做。   果不其然,楚寔回头看了他一眼。尽管从季泠落水,到楚寔侧头看南安的时间不过眨眼间,但这已经说明,楚寔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救人。   南安也是人精,很明白此时下水救季泠会是个什么后果。那样的天仙美人,说没觊觎过那绝对是假话,可南安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儿。但如果今日他下了水就不同了。   南安静静地站着,等着楚寔的吩咐。   下一刻他就见楚寔将披风一扯跳入了水里,朝季泠游过去。   连自己这样的脑子都知道下水救人是个什么后果,他家公子难道能不知道?南安抱着楚寔的披风,甚至都没急着去喊人。   因为他必须为自己的主子着想。万一楚寔后悔了,救了人上岸后,自己还能帮他顶上。   “还愣着干什么?”楚寔抱着已经呛得昏迷的季泠走上岸朝南安喝斥道。   南安立即就跑了起来。   这一个晚上,楚府可说是天翻地覆了。   苏夫人看着楚寔,就差气得跳脚了,她额头贴着药贴子,手抚摸着胸口靠躺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道:“大郎,你素来最是让人放心的,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啊?你难道不知道你跳下去救她是个什么后果呀?她还不得巴巴地赖上你啊?南安当时不也在吗?他怎么不下去救人?这个天杀的,要他这样不懂护主的人有什么用?还不把那奴才打杀了啊?”   苏夫人气得直捶床沿。   楚寔将吹凉的药碗递给苏夫人,“娘,先把药喝了吧。”   苏夫人自然不肯接药,往后面一靠,眼睛看着帐顶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难不成是被那小丫头的脸给迷着了?”   楚寔坐到床沿上,端起药,舀起一勺药喂到苏夫人嘴边。   苏夫人紧闭着双唇,还是不肯喝。   楚寔温言道:“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不然老太太会伤心的。”   苏夫人红了眼圈捶了楚寔一下,“你就只管老太太伤心,就不想想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眼看着就要定亲了,廖家二姑娘多好啊,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你让我怎么办?我跟你说,反正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季泠。”   说到这儿苏夫人还不解气,又继续道:“真没想到老太太会养出这么两个厉害的小丫头片子来。原以为就季乐那丫头心眼儿多一点,哪知道不叫的狗才最会咬人。”   楚寔皱皱眉头,放下药碗,“娘,昨天晚上的事,不是季泠故意的。”虽说楚寔是在为季泠说话,可听他直呼季泠的名字,便知晓他对季泠肯定也是有意见的。   苏夫人听楚寔直呼其名,心里略微好受了点儿,“你啊你,别以为你聪明透顶,什么都看得清,那些个小丫头的手段我比你清楚多了。如果不是故意的,那么晚她能在那儿?就那么巧撞上了你,还跌入了池子里?我可不信天底下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楚寔不语。   苏夫人用几乎乞求的语气道:“大郎,待会儿别管老太太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能应。那样心机深沉,品德败坏的小丫头我绝不许她进门。”   楚寔没点头。   苏夫人就又捶了一把楚寔,“大郎,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啊?你难道真想娶了她?”   楚寔道:“娘,你快把药喝了吧。我还没做好决定,你也别担心,我若是不想娶季泠,自有办法处理这件事。”   苏夫人立即抓住了重点,“那你要是想呢?”   楚寔看着苏夫人的眼睛道:“娶季泠虽然有千般不好,但她后面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有时候简单点儿也好。”   楚寔出去的时候,苏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身世干净的女子多了去了,她绝不许季泠那等敢算计她儿子的丫头进门。   楚寔从苏夫人屋里出来就去了老太太屋里,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   走到嘉乐堂的时候,堂内鸦雀无声,楚寔问了问打帘子的玉莲,“谁在里面?”   玉莲低声道:“二公子在里头。” 第五十八章   楚寔点了点头, 示意玉莲不要说话,自己打了帘子无声地走了进去。   透过镂空雕松鹤延年纹图的槅扇看过去, 楚宿正跪在老太太跟前, 屋子里静悄悄的, 谁也不敢说话。   半晌后, 还是老太太叹息一声道:“二郎, 这件事不管别人有没有错, 可你的错是最大的, 你明白吗?”   “孙儿明白。”楚宿道。   “明白就好,要不是你酒后无德, 让人有空子可钻,如今也不会这样。”老太太道:“自己犯了错,就得认罚。乐丫头那边,你得去给人赔礼, 然后找个日子把你俩的事儿定下来。”   原本低着头的楚宿一下就直起了脖子, “祖母……”   老太太看着楚宿道:“别看着我,你做出无德之事的时候, 难道没想过后果么?不管乐丫头如何,她总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如今毁在了你手上。别说她还是我亲自养大的,就是外头的姑娘, 被你祸害了, 我也绝不许你随随便便把人抬进来就了事。二郎,你也该长大了, 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   楚宿反抗得并不激烈,缓缓地又低下了头,这就算是认了老太太的话了。他的心里到现在都还有些茫然,昨夜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周容,又仿佛看到了季泠,没想到被人叫醒过来时,身边衣衫不整的人却是季乐。   一切都乱了套了。   他大哥和廖家的亲事眼看着就要定下来了,周容的梦也该醒了,所以楚宿借着酒意,支开了身边的小厮,让他去给周容带个信儿,邀她在水阁会面。   那时候楚宿心里的确是存着不良之意的。   从他懂事起,他就一直被周容吸引,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可是周容心里的那个人却一直是楚寔。   若是她能与他大哥百年好合,他只会祝福她。可楚宿想,楚寔那样的人精一定是知道他对周容的心意的,所以楚寔从没考虑过周容。哪怕目下无尘的周夫人亲自去和他大伯母说,苏氏还是委婉地拒绝了。   眼看着楚寔要定亲,楚宿觉得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心悦周容的人,他一定会一辈子对她好,所以哪怕周容拒绝他,他还是要娶她,她也一定要嫁给他。   然而世事往往事与愿违,从今往后他和周容是再不可能了。想来她肯定是松了口气,因为她昨夜都并不肯来。   楚宿从里头走出来和楚寔擦肩而过。楚寔轻轻拍了拍楚宿的肩膀,这让楚宿生出一种难兄难弟的滑稽感来,轻轻扯了扯唇角,然后走了。   楚宿离开嘉乐堂后就去了祠堂罚跪,这是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见楚寔进门,用手绢拭了拭眼泪,“来多久了?是不是觉得我太不近人情了?”   楚寔吩咐南蕙去打了温水来,亲自动手给老太太绞了帕子,又递给老太太。“你老人家别多心了,二郎知道,你这是为了他好。”   老太太摇摇头,眼里还有泪光,“真是想不到啊,我养的两个好丫头,从今往后,我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楚寔道:“祖母怕是误会泠表妹了。”   老太太不解地看向楚寔。   楚寔道:“昨晚的事儿,却不是泠表妹设计的。我的行踪,凭她的本事还打听不到。”楚寔低下头,“要怪,只能怪我昨晚走得太急,没留意到她。”   老太太道:“我正想问你呢,昨晚你到底是在急什么啊?”   楚寔愣了愣,似乎在回忆,旋即摇了摇头,“也没急什么,不提了。”   老太太迟疑了片刻后道:“昨晚,南安也在?”   楚寔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就听明白了老太太的暗示。   老太太对楚寔的事情完全和楚宿是两个态度。毕竟楚宿那是犯了错,怪不得别人。而楚寔却真心是冤枉,他是出于好心救了个人而已。   楚寔摇头道:“后来,院子里的婆子来了,都看着的。”   老太太道:“你不用担心,这件事,谁也不敢多嘴。至于泠丫头,泠丫头……”老太太实在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季泠。如果真如楚寔说的,一切都只是个意外,那就真是对不住季泠了。   楚寔拍拍老太太的手道:“人在做,天在看。孙儿不孝,让你老人家为我操心了。子思那边我会亲自跟他解释的。”   老太太又忍不住有些红眼圈,“哎,造孽啊,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呢?泠丫头到现在都还昏迷着。大郎你是个什么意思啊?”   楚寔道:“我还没想好,要等泠表妹醒了,问她几句话。”   老太太也只好点了点头。   因为季泠一直没醒,所以楚寔的决定就一直在拖。但楚宿的事儿可是没办法拖的。   正说着话,就有小丫头来说,“不好了,乐姑娘上吊了。”   楚寔和老太太赶到季乐的屋子时,怀冰刚安顿好从绳子上解救下来的季乐。季乐的脖子上一圈红痕,正拼命咳嗽着。一见老太太进门,季乐就扑下了床,膝行到老太太跟前抱住她的腿开始哭,“老太太,对不起,阿乐以后再没脸在你跟前服侍了。”   老太太虽然对季乐诸多怨气,可看她哭得撕心裂肺,也动了恻隐之心。小姑娘家,想嫁给楚宿那样的人,这样的心谁都会有的,所以才会做错事。   季乐哭得直抽泣,“我没想到的,老太太,我没想到的。昨晚泠妹妹迟迟不归,芊眠担心得不得了,我就带了怀冰出门去找她。我远远地看见水阁有灯光,还以为泠妹妹在那里,就走了过去,却没想到是宿表哥,呜呜呜。”   别看季乐哭得厉害,但是事情也说得很明白,她是无辜的。   然则季乐丝毫没提,她其实碰到了季泠,季泠跟她说了楚宿喝醉了在水阁。   虽然这样的谎言,只要季泠一醒就会被戳穿,可季乐还是得隐瞒。不然她根本就没机会嫁给楚宿。她心里想着,只要季泠一醒,她就去求她,季泠肯定会帮她隐瞒的。再且,大夫也说了,季泠高烧不退,若是一直烧下去,说不定会成傻子,甚至救不活。   季乐一定要赌一把。   老太太对怀冰道:“还不把你家姑娘扶回床上去。”   怀冰这才赶紧上前来扶季乐,不料却被季乐一把甩开了。季乐依旧抱着老太太的腿不松,哭着道:“老太太,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宿表哥,也从不敢有那种奢望。你就让我出家吧。”   如花似玉的姑娘,如果从此只能常伴青灯古佛,该何等凄凉。   老太太轻轻摸了摸季乐的头顶,“别哭了,上床去吧。这次都是二郎的错,要不是他无德,也不至于害了你。过几日我就把你爹娘找来,把你和二郎的亲事定下。”   季乐错愕地抬起头,仿佛十分惊讶,“老太太……”   而老太太也实在没什么心情安慰季乐了,她说完这句话就让楚寔扶着她走了。   季乐心知从此老太太一定对她心存隔阂,可只要能嫁给楚宿,那么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老太太从季乐屋子里出来,摇摇头道:“哎,是我老了,本以为乐丫头只是好强一点儿,却没想到有这么大的胆子。”   季乐这是拿大家都当傻子呢。楚宿醉成那样,若她真心反抗,跑了就是了,可她却一直留在那里等人发现他们。   章夫人很快就得知了老太太的意思,急急地闯入了嘉乐堂。   “老太太,你真的要给二郎定下季乐?”章夫人几乎有些气急败坏。   老太太木着一张脸看向章氏,“是。”   章夫人道:“我不同意,娘,我不同意。季乐那样的贱人,凭什么让二郎娶她啊?一台小轿把她抬进门就是了。”   老太太道:“说到底,这件事错的是二郎,若不是他自己无德,怎么会让人钻空子?”   章夫人哭道:“你老人家也知道季乐是钻了空子是不是?咱们家怎么能娶这样的儿媳妇?”   老太太道:“乐丫头还小,将来进了门,你好生管教就是。”   章夫人听老太太这意思,那就是不肯让步了。她虽然是楚宿的母亲,可在楚宿的亲事上也做不得主,老太太说的话就是圣旨,若是被她家二老爷知道了,也只会听她娘的。   章夫人气得口不择言地道:“老太太,我不同意。你知道外头的人会怎么议论咱们家吗?你膝下养的两个小丫头最后都成了咱们家的媳妇,人家还当是童养媳呢。”   童养媳这样的事儿,并不罕见。但在世家大族却不是好事儿,说起来就跟欺负女方似的。然而这样的名声都算是好的了,最怕的是外头的人嚼舌根,说楚府的表姑娘私下都跟表兄纠缠不清,那样不仅季乐和季泠自己的名声毁了,就是楚宿和楚寔也要被连累。   楚家出嫁的女儿也要被拖累。   老太太又何尝不知道后果,可是眼下还有更好的办法么?难道章氏以为让季乐出家或者纳成小妾,别人就能说得好听些?   如今他们家是掉进了粪坑,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最后章夫人气得直哭,“你老人家为什么要养那两个贱人啊?为什么啊?”   就章夫人这话,把老太太气得晕厥了过去。她本就觉得愧对两个孙儿,如今再被章氏不留情面的一说,哪里还撑得住。   楚寔上前扶住老太太,“二婶,你留点儿口德吧。”   章氏见老太太昏了过去,也吓着了。若是传出她把自己婆母气得重病的消息,那她也就活不成了。如今就是这么个样子,等她家老爷回了京,只怕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第五十九章   整个九月里, 楚府都像是被阴云笼罩着。老太太病得起不了床,而季泠则一连昏迷了五日都还没醒。   楚寔亲自将大夫给季泠开的方子拿来看了看, 并没看出不妥来。可季泠若是继续这么昏迷下去, 恐怕就真醒不过来了。   楚寔走出门, 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 迈步往园子里去, 想亲自去看看季泠。没想到却无意中见到苏夫人身边的丫头和碧塞了个东西给刘大夫。   楚寔眯了眯眼睛, 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让繁缨将和碧唤了来。   和碧忐忑地走进屋子,给楚寔问了安。   楚寔看着和碧, 久久没说话。直看得和碧自己脚开始打颤,他才开口道:“在季泠的方子里,你让刘大夫加了什么药?”   和碧没想到楚寔张口就是这个。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是什么事儿,进门的时候, 只想着她一句话也不能说, 哪怕楚寔打死她,她也不会说。   可和碧万万没料到, 楚寔居然什么都知道了。   其实楚寔什么都不知道,刚才的话不过是在诈和碧,但如今一看和碧的神色和满头的冷汗,就知道被他猜中了。   “没事了, 你出去吧。”楚寔道。   和碧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转头就跟苏夫人坦白了。“夫人,奴婢真的什么都没说。”   苏夫人还能不了解自己儿子?那是个真正的人精, 一点点蛛丝马迹在他手里,就能被他顺藤摸瓜找出全部真相来。   当苏夫人面对楚寔时,还是很硬气的,“是我做的。”   楚寔的神色很平静,并没有苏夫人想象中的谴责。   “都是儿子不孝,才让娘为了我做出这种事。若是有报应,就都报应在我身上吧。”楚寔道。   本来一直很镇定的苏氏立即就哭了,开始捶打楚寔,“你这个混小子,你这不是剜你娘的心吗?我这是为了谁啊?我都是为了你,要报应就全报应在我身上好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凭什么我儿子要配那样的丫头啊?”   楚寔坐到苏夫人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娘,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这般做,万一以后被人知晓了,可怎么办?”   苏氏摇头道:“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楚寔叹道:“娘,这是男人娶媳妇,又不是姑娘嫁人。”其中的厉害关系完全是不对等的。   苏氏看着楚寔道:“你这是铁了心要娶季泠?”   楚寔摇头道:“我还在等她醒,问她几句话。”   然而之后苏氏再派人去看季泠,甚至她自己去看望季泠,都被守在季泠门外的北原给挡住了。   北原就是那个在扬州被人收买要害死楚寔的随从。而他对楚寔却是忠心耿耿,所以才有后来的事。   苏氏闹了个没脸也没进得季泠的屋子,而那位刘大夫也再没在楚府出现过,从此以后楚府的主子得了病,都是请顾大夫。   苏氏见不到季泠,季乐自然就更见不到季泠了,但是她也不怕了,因为老太太昨日已经将她爹娘找了来,让她和楚宿交换了庚帖。   至于一直昏迷的季泠,却还陷在噩梦里无法醒来。   在那场噩梦里,她看见自己在章懿出嫁那夜,鬼迷心窍地并没推开楚宿,然后她便嫁给了楚宿。   可事实证明,那不过只是噩梦的开端而已。   在她嫁给楚宿之后,老太太从此不待见她,章夫人更是看她不顺眼。而楚宿,更是一步也没进过她的屋子,便是洞房花烛夜,他也只是在外间的榻上将就了一晚,之后就都是独宿或者睡在了怀秀屋子里,依旧后来的小妾屋子里。   季泠就一直看着梦里的自己,在听雨亭里弹着箜篌,一夜又一夜。   一日复一日。   一直到老太太下世。   就在季泠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等不到楚宿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然而带来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雳。   楚宿要娶周容为平妻。   周容一直未嫁,也早已跟随周夫人离开了楚府,季泠从没想到,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而那时候,周夫人也已经下世了。   说是平妻,其实就是唯一的正妻,楚宿的中馈是交给周容的,季泠从嫁给他那天起就从没拿到过那个权力。周容进门后,季泠就搬离了正房,反正这个正房楚宿也从没踏足过。   季泠心里很清楚,若不是老太太在,她一开始就住不进正房,楚宿从未承认过她。   周容进门后,陪伴季泠的依旧只有那柄箜篌,“归去来”。她每夜弹的也只有那首曲子,“归去来”,那是她心上的声音,是她谱给自己的声音。   季泠沉浸在“归去来”的凄凉音调里,一直没办法挣脱,那个音调就像湖底的水草一般,束缚着他的脚,把她往深渊里拖去。   “为什么还是没有起色?”   “听说泠姑娘曾经中过蛇毒,那蛇毒太阴寒,即便清除了余毒,但对身体的损伤已经很大。这次又落入水中,凉上加凉,还误食了虎狼之药,只怕……”   “一切都只能看她的斗志了。”   声音若隐若现地浮在季泠耳边,她意识到那是现实里的声音,她应该拼命醒过来。可是身体却那么累,一点儿也不听她使唤。   又是归去来,那音调在她耳边响起,像是有人抓着她的头发在扯。   刺痛。   然而刺痛之余,却让季泠意识到,那不是箜篌音,那是琴声。   是有人在用琴弹走“归去来”。   会是谁呢?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条路,季泠踉踉跄跄地随着琴音铺就的道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她就睁开了眼睛。   “姑娘,姑娘,你可总算醒了。”芊眠见季泠颤抖着睫毛睁开了眼睛,一下就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大声。   季泠想安慰她别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她已经太久没说话了。   但人只要醒了,性命就暂时无忧了,用过一碗米油后,她已经可以靠坐在床头软枕上了。   在床上躺了足足六日,季泠只觉得浑身黏腻腻的,强撑着精神让芊眠服侍她洗澡。在泡入温暖的澡盆时,季泠一下就想起了那夜池水的冰冷。   季泠这时候才从梦境的恍惚里回过神来,“那天是谁救了我啊?”   芊眠给季泠擦澡的手顿了顿,然后才低声道:“是大公子。”   季泠的身体在热汤里止不住地打了个冷颤,那天站在桥上的人有楚寔和南安,为什么不是南安啊?!为什么?!   季泠想起她的梦境,楚寔并不会比楚宿好,说不定还更坏。她将头缩到水面下,眼泪止不住落下来,难道梦境真的是现实的预兆么?   沐浴后,季泠神情惨淡地靠在床头,想来大家肯定都以为是她故意的吧?老太太也不知道能不能原谅她,苏夫人肯定恨死她了吧?所以从她醒过来,才一个人都没来看她是不是?   季泠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芊眠看着也她也觉得好生可怜,她伺候季泠这么久,最清楚她有多害怕楚寔,绝不可能故意落水的。只是她一个丫头,人微言轻,谁也不会相信她。   芊眠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笔直如松的北原,不由叹息了一声。季泠已经很伤心了,她再不忍将北原守门的事儿告诉她。因为这意味老太太和大公子要将季泠和所有人都隔离开,不许她乱说话。   可是季泠能乱说什么呢?其意思不言而喻。   芊眠再次叹息了一口,却见门口的北原动了动,低声道:“公子。”   芊眠直了直身体,将楚寔迎了进门,“大公子。”   楚寔点了点头,“泠表妹醒了?现在能说话吗?”   芊眠点点头,“姑娘刚用了碗米油,有点儿力气了。”   楚寔道:“你出去吧,跟北原一起守门,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个要求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芊眠一时间没有动。虽然楚寔和季泠是表兄妹,但这也绝不是他可以不避嫌的理由。   楚寔扫了眼不动的芊眠,略嫌不耐地道:“还不出去。”   芊眠这才动了动,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内室,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反抗楚寔,她也是这会儿才体会到为何她家姑娘会那么怕楚寔的。   就是那股气势,什么都不说,什么理由都不用给,就让她无条件服从了。   季泠听见脚步声,却不是芊眠的,她微微从靠枕上抬起头,就看到了楚寔。   季泠大惊,想找芊眠,却不见一点儿影子,她现在衣衫不整,洗过澡沐过发之后,因为太疲倦,所以只随便披了件衣裳。虽然还是遮得严严实实的,可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尤其还是男子。   季泠慌忙地将被子扯到脖子下,惊惶地唤道:“大公子。”   楚寔不慌不忙地在离季泠一定距离的桌边坐下,这个距离总算让季泠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僵硬得痛。   “精神好些了吗?”楚寔问。   季泠点了点头,“嗯。”   楚寔沉默片刻,锁住季泠的眼睛道:“我来是想问你几句话。”   季泠心里其实已经猜着楚寔肯定找自己有事儿了,连芊眠都避了嫌,若非极为重要,楚寔肯定不会和自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名声比她的名声更重要,他才是更需要避嫌的那一方。   季泠坐直了身体,低声道:“大公子,请说。”   “那天,在水阁,是不是你先看到二郎的?”楚寔问。   季泠点了点头。她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季乐并没说遇到过她。她只想着肯定大家都知道了。 第六十章   楚寔站起身, 干脆坐到了季泠的床沿上,吓得季泠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连呼吸都屏住了。脖子有个明显的后仰动作。   楚寔却似乎并不在乎他的行为有多越矩。   “为什么走掉?”楚寔问。   “啊?”季泠虽然听懂了楚寔的话, 却不明白他是想问什么, 又想让她怎么回答。   “二郎酒后, 轻薄了季乐, 如今老太太已经把她和二郎的亲事定下了。”楚寔道。   季泠听了其实并不惊讶, 她心里早有预料的。季乐往水阁的方向去她就想到结果了, 所以她才急着去找人,却没想到被楚寔撞入了池中。   季泠的心思急速转着, 楚宿在水阁的事情是她告诉季乐的,现在楚寔该不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吧?难怪他气急败坏地连避嫌都不顾了。虽然楚寔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气急败坏的痕迹。   季泠的头又往下低得更深了一点。   “我在水阁外,看到了摔碎的羊角灯,是你那日提的吧?”楚寔道。否则如果季泠提着灯的话, 就是他走得再急, 也不可能留意不到灯光。   季泠没敢骗楚寔,因为季乐肯定说的了, 而且她也没觉得自己有本事可以瞒得住楚寔,于是又点了点头。   “所以,当时你为什么走掉?”楚寔问。   季泠被楚寔问得有些糊涂了,“当时我见二公子醉得厉害,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想找人去扶他回去,所以才跑走的, 然后就遇到了你。”季泠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后来的事,对她是灭顶之灾,对楚寔来说也是麻烦的。他明明可以不用和自己扯上任何联系的。   楚寔冷哼一声,“我没问你这个。二郎说,当时他明明抱着的人是你。”   季泠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她的头顶,她四肢冰凉,心也冰凉,只有脸烧得快要焦了。   至于楚宿有没有跟楚寔说那样私密的话,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楚寔摊开手掌,里面露出一只白玉耳坠来,样式是最简洁的,就一颗打磨得圆润的白玉珠,也是季泠最经常戴的耳坠。   “我在水阁里找到的。”楚寔道。   季泠觉得自己听到这儿已经明白楚寔的意思了。她先是在水阁跟楚宿纠缠不清,虽然什么都没发生,可严格算起来,她真的是被楚宿抱过。而后来又落入水中,芊眠说是楚寔救她的。   虽然秋日衣服已经穿得多了,可是被水打湿后贴在了身体上,什么都遮不住的。   她前后跟两个男子都有了纠缠,又哪里还有脸要求楚寔娶她对吧?虽然季泠从没有过这样的奢望,但此刻被楚寔不留情面地指出来,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他以为她季泠就那么眼皮子浅,一定要巴着他么?   季泠有些愤愤地抬起头,可是一对上楚寔的眼睛,就怂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会掉眼泪。她心里恨死了自己,都到了这个关口,怎么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啊?她有求楚寔救她吗?   为什么他不让南安救她?那样她就能嫁给南安了,就不用去死了。   认怂之后,季泠又重新低下了头,声音很低,但吐字却很清楚,“大公子,不用担心。我落水这件事,一定不会连累大公子的。”   季泠怕楚寔不知道自己的决心有多坚定,所以抬起头看向楚寔,甚至第一次没有躲避他的视线,“将来,若是我姨家里遇到迈不过去的坎时,还求大公子能搭把手。”   楚寔的神情明显有一丝变动,可季泠却看不出是那个方向的变动。   楚寔转过身,没再看季泠,但依旧坐在床沿上,还抬手抹了一把他自己的脸,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困扰了他。   他也没再追问季泠当时为何从水阁走掉了,临走前只道,“你好生养身体,过两日老太太就会请你姨过府,把我们的亲事定下。”   就在楚寔已经双脚踏出去之后,季泠见他又侧身转了回来,“别做傻事,让老太太白养你一场。”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楚寔这是听懂她的话了对吧?他刚才说定亲的事儿,该不会是以为她在以死逼婚吧?   “大公子!”季泠慌忙地从床上想爬起来,可是因为太急了,却被厚重的被子给绊住,结果整个人直接从床上扑滚了下来。   季泠闭了闭眼睛,觉得真是丢脸丢得还不如死了好。   下一刻季泠就感觉有一双手扶住了自己的手肘,将她托起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季泠完全不敢抬头,若不可闻地道了声“谢谢。”   楚寔将季泠扶回床上,“摔着哪儿了吗?”   季泠摇了摇头,见楚寔要走,她心急地用手抓住了正起身的楚寔的袖角。   楚寔低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询问。   季泠知道自己这会儿一定退缩不得,她仰着脖子道:“大公子,我不是在以死逼婚,不若你们把我送回我姨家吧,我可以回老家,在哪儿估计谁都不认识我了。”既然不认识她,自然也就不知道楚府的事儿了。到时候男婚女嫁都没人再议论。   楚寔将袖角从季泠的手中抽出来,冷冷地问了句,“不想嫁给我?”   从来没想过,但的确也是不想的。梦里的启示那么明显,就是傻子也不会想的。可是被楚寔这么一问,季泠就怂得一声“不”也说不出来。   楚寔临走前吩咐芊眠道:“好生看着你家姑娘,别让她做傻事。”   芊眠当时一听就懵了,待楚寔走后,她进了屋,就见季泠双手环抱着膝盖正在发呆。那种呆滞就好似什么生趣都没了之后的呆滞。   芊眠心里一惊,低声询问道:“姑娘,大公子跟你说什么了?”   季泠没应声,她压根儿就没听见芊眠的话,而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痛苦里。楚寔说娶她,当然不是因为她,季泠心底很清楚。他和梦中的楚宿都是一样的,他们并没把她当做一个人在看。   他们之所以同意娶她,都是因为老太太。而男人娶妻说重要也不那么重要,因为他不中意自己的妻子,还可以从外面一个接一个地纳人进府,最后等老太太仙去了,他们还可以娶平妻。   老太太在的时候,季泠这个二少夫人虽然没有存在感,但好歹还算有一点点自由。但老太太一走,周容进门后,大概是不想给周容添堵,想要彻底忘记有她这么个人。季泠就再也踏不出楚府半步了。连楚宿的院子都不允许她再进。园子里远远地看到周容,身边的丫头就会劝她另外选一条路走。   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还是要娶她,为了老太太,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名声,不想被外人说他们欺负了孤女,没有担当,薄情寡义。   其实最后痛不欲生的不就只有她自己。   “姑娘。”芊眠看见季泠眼角泪珠跟挂线珍珠似的往下掉,心里也疼得厉害,“姑娘,到底怎么了?”   季泠也不说话,只是胡乱地摇着头,她想静一静。   而嘉乐堂内,老太太也在问,“如何?你问泠丫头什么了?”   楚寔道:“那天晚上,泠表妹从你这儿回去在水阁遇到了二郎。”   老太太蹙眉道:“不对啊,从我这儿回她院子并不会通过水阁。”   楚寔道:“那天太晚了,园子里早灭了灯,就只有二郎所在的水阁有灯火,她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回去当然会害怕,自然要从水阁绕道走。”楚寔虽然并没问季泠这个问题,却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因为他只要略想一想就能推出大概来。   老太太这才点了点头,“既然是她先看到了二郎,怎么又会……”   楚寔道:“她见二郎喝醉了,自然不便留下,就想着去找人帮忙,结果路上遇到了季乐。”   老太太像是吃惊,可又不吃惊,“是泠丫头告诉乐丫头二郎在水阁的?”而季乐对此丝毫没有提及,她只说是去找季泠才走到水阁的。   楚寔点了点头,“泠表妹就是急着找人帮忙,才跟我撞上的。也怪我,走得太急了。”   事已至此,不管究竟是不是季乐耍的心眼,但总没有人拿刀逼着楚宿去唐突季乐的。而老太太惩罚楚宿也是基于这一点。   但楚寔和季泠的事就不同了。两个人谁也没有错,只不过阴差阳错,当时如果季泠没有落入池中,季乐只怕也不能成事。   老太太叹息一声,“冤孽啊,这都是命。”看来楚宿和季乐的孽缘都是注定的。   “那大郎,你是怎么想的?”老太太这问的自然是楚寔要怎么处置和季泠的事。   “过两日将泠表妹的大姨找来,把亲事定下吧。”楚寔道。   “可是……”老太太真是为自己这个大孙子惋惜,“可是泠丫头的性子,哎,这样想来,倒还不如乐丫头呢。”至少季乐性格更适合做冢妇一些,应酬张罗都不在话下。   楚寔道:“她年纪还小,你老人家多教教就是了。”   都说三岁看老,老太太可不觉得季泠的性子能扳得过来。但如今似乎也只能这样了,“真是的,早知道当初就早点儿教她和乐丫头了。等教两年看看吧。”老太太这话可是打了埋伏的,若是两年后,季泠还是教不好呢?即便是定了亲,也没有没有悔亲的。两年后今天的事儿大家也就都淡忘了。   楚寔抬了抬眼皮,“我想今年年底,最迟明年年初就成亲。”   老太太一惊,“怎么这么急?”   楚寔苦笑道:“为了我的事儿,已经耽误二郎和三郎了。咱们家的男丁这么晚都不定亲,全京城都闻名了。上回回京时,连圣上都问我了。说是成家后才好历练我,省得还得惦记着回来娶亲。” 第六十一章   事关楚寔的前途, 老太太当然不能含糊。“那你外放的事有消息了吗?”因为楚祜在朝中,所以楚寔肯定是还要外放的。   楚寔道:“有点儿眉目了, 多半年后就能下来。”毕竟九月一过, 离年边也不远了, 皇帝体谅臣子, 只要不是特别急, 总要让他在京城过了年才上任。   老太太想了想, 若是不把楚寔的亲事赶紧办了, 他上任后的确就只能请婚假回来,一来一回还不知道耽误多少工夫, 万一公事走不开,那就拖得太久了,如今楚寔可都二十四了,翻了年便二十五了。   老太太退而求其次地道:“那行吧, 争取年底把你的亲事办了, 也不至于影响二郎和三郎。不过泠丫头年岁太小了,不利生育。等你们成亲后, 不如把繁缨的避子汤断了吧。”   楚寔笑道:“这不是欺负人吗?”他娶其他任何姑娘,肯定都得等主母有身孕生了儿子之后才会给小妾和通房断避子汤,到了季泠这儿,却不如此, 怎能不是欺负人呢?   老太太也知道这样做很不地道, 而季泠还是她养大的呢。“哎,我老了, 也懒得管你们的事儿了,以后你都自己拿主意吧。”   楚寔走过去坐到老太太身边,搂了搂她的肩膀,“知道你这是心疼我,不过泠表妹也没那么差。”   季泠是不差,可她的孙子却太优秀了啊,老太太如是想。今儿要是换成楚宥,她压根儿就不会纠结。   在自己的屋子里听见老太太来的消息时,季泠才打起了一点儿精神,可一看到老太太眼圈就红了,她撑着病体给老太太跪下,垂泪道:“老太太,都是阿泠的错,都是阿泠的错。”   老太太摸了摸季泠的头,“地上凉,快起来吧。”   季泠将头枕在老太太膝盖上,“我以为你老人家再不想见到我了。”   “怎么会?一切都是意外。”老太太还是通情达理的。   季泠摇头道:“老太太,我配不上大公子,大公子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用委屈,我怎么能恩将仇报。不如你把我送回老家吧,随便找个人把我嫁了,好不好?”   “胡说。”老太太呵斥道,虽然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但一想到季泠是她从小养大的,那么乖巧,又哪里忍心把她随便嫁掉。   “可是,怎么办?我真的,真的配不上大公子啊。”季泠哭道。   老太太揉了揉季泠的头发,“赶紧养好身体吧,过几日就跟着你大伯母学学管家。”   季泠像只小鹿似的,睁着怯懦的眼睛看着老太太,她只要一想到苏夫人,就忍不住打寒颤。老太太如今之所以平静,那是因为自己是她养大的,可苏夫人对楚寔的寄望多高啊?眼看着都要和廖家二姑娘定亲了,却半路杀出自己这个程咬金,心里估计是恨不能生吞了她吧?   楚寔果然是说到做到,过的两日余芳就到了楚府。她心里是万分的忐忑,听到楚府来人带信让她过府时,余芳就感觉心惊肉跳,直觉事情不好了。   如果一切都好好的,楚府怎么会让她去?这么些年她可从没上过门呢。   余芳这两日完全就没睡好,直惦记着不知道季泠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这一日她早早儿地就到了楚府。   余芳在老太太跟前依旧拘谨,连坐也不敢坐,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老太太,又看了看满脸怒容的苏夫人,还有一个年轻清俊得跟画里神仙似的男子。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道:“别紧张,阿泠她姨,今日请你过来,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大郎和阿泠的亲事。”   一听这话,余芳的心就搁了一半了。原来是说季泠的亲事啊,难怪要把她找来,毕竟她算得上是季泠如今唯一的亲人了。余芳悄悄地吐了口气,又问道:“大郎?不知是谁家的大郎呀?”   老太太看了看苏夫人身后站着的楚寔,“就是我家这不成器的大郎。”   余芳一惊,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复又提到了胸口。楚家的大郎她当然知道啊,但凡楚家的事儿,只要在外头能听到的,她都关心得不得了。楚寔可是当朝状元郎啊,还生得这般俊,不知道多少姑娘都惦记着呢,怎么可能娶季泠?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余芳看着老太太道:“这,这……”   苏夫人忍不住呛声道:“莫不是你还瞧不上我家大郎?”   余芳赶紧道:“不,不,就是太瞧得上了,感觉跟天上掉馅儿饼似的。”   原本不是多开心的场面,但因为余芳说得有趣儿,老太太就忍不住笑了,“既然掉了个馅饼儿,你还不赶紧接着?”   余芳虽然穷,也没什么见识,但有个理儿却是知道的,天上并不会随便掉馅儿饼,她并不敢应声,只道:“这个,这样大的事儿,总要问问阿泠的意思,我,我能不能见见她,老太太?”   老太太没想到余芳居然会不接招,并没被富贵给迷了眼,不由心里又高看了她一眼。这样的亲戚将来等楚寔和季泠成亲后,余芳若是愿意来走动,她也不会反对。   苏夫人道:“从古至今,成亲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季泠父母双亡,就你一个大姨,你定了自然就定了。你若是瞧不上咱家大郎,这桩亲事就拉倒,当我们这儿是菜市场么?还由得你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余芳慌忙地摇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余芳是真急了,却还是没松口,她今日必须得见着季泠才行。   季泠在看到余芳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痛哭出声,窝在她的怀里,声声喊着,“姨,姨。”   这哭得余芳心都碎了。有哪个待嫁的姑娘会哭得这么伤心的?更何况她刚才只看了一眼,便惊住了,一是惊讶于季泠的瘦弱,二则是惊讶于季泠居然出落得天仙似的了。   小时候只知道季泠生得好看,可也没想到能好到这个地步,真就像戏里说的那般,倾城倾国,沉鱼落雁呀。   余芳搂着季泠没说话,只不停地抚摸她的背脊安慰,心里却想,季泠出落得如此美貌,该不会是那楚家大郎无德,轻薄了她,才不得不娶她吧?   余芳心里痛得什么似的,若真是这般,可怎么好?嫁给那样品德无行的人,季泠一辈子能有多好过?可若是不嫁,女儿家的贞洁又是最重要的。余芳恨得牙都要咬碎了,真是悔不当初啊。   等季泠哭得没力气了,余芳才捧着她的脸道:“大丫啊,你跟姨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就要让你和楚家大郎定亲?可是他欺负你了?”   季泠愕然,完全没想到余芳会往那个方向想。她赶紧摇了摇头。   余芳却只当季泠是不敢说,咬了咬牙道:“你就别瞒着你姨了,说吧。你若是不想嫁,我就带你回老家。过几年你再来京城,就说是死了丈夫的寡妇,重新找个人嫁了就是。”底层百姓对贞洁的在乎可远远不如世家大族,她们只求活下去就行,顾不得多少礼义廉耻。   结果季泠真的点头了,旋即又猛地摇了摇头。   余芳这话说的时候,多少是有些冲动的,可当季泠点头后,就不是冲动了。她道:“好,你穿衣裳,今日来得匆忙,也没给你带衣服。你先穿着楚家的衣服回去,明天我帮你还回来。从今往后你和楚家就没关系了,不过有些亏可以暗吃,有些亏却不行。咱们得去老太太跟前撕掳撕掳,他们家是怎么样孙子的。”   季泠知道余芳这是彻底误会了。她先才点头,只是真心不想嫁给楚寔而已。季泠拉住余芳的手,把前因后果简短地说了一下。   余芳立即就脸红了,“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说话也不说清楚啊?搞得我还以为……哎,哎,哎,差点儿不分青红皂白地得罪人。”   季泠低声道:“姨,我不想嫁人。”   余芳打了打季泠的脑袋,“胡说,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儿了,也只有老太太才能养出这么有担当的孙儿。你还挑啥啊?能嫁给楚家大郎,可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季泠知道余芳理解不了,对她姨来说,能吃饱穿暖就是福气。其实想想她小时候,穷困潦倒饿得在路边捡吃的那些年,所求的不就是将来有一日能吃饱穿暖么?   至少在梦里,她虽然没了自由,可衣食却是无忧的,周容也不是那等刻薄之人,对她的生活一直很照顾。   只不知道,将来楚寔重新娶的妻子能否有周容那般大度。   到这儿季泠已经彻底放弃自己了,因为在外人看来,她如果闹死闹活不嫁给楚寔,那肯定是不知好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支持她、理解她,老太太也会对她很失望吧。   而季泠也问自己,如果嫁给别的人就能更好么?她还有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很多男人还会打媳妇,这样对比一下的话,楚家的男子也就不算差了。   余芳走后,季泠和楚寔的亲事就算定了下来,也不知老太太和楚寔如何说服了苏夫人,可季泠一想起苏夫人的脸色就心里发紧。   好在落水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时不时发热又发寒,连嘉乐堂都去得少了。   这日阳光终于明媚了一点儿,季泠也好不容易撑出了一点精神,想起季乐来,“我去对面看看乐姐姐。”她和季乐本就在一个院子里,她病着的时候,季乐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季泠就知道不妥。   因为按照季乐的性子来说,不管她是喜欢一个人还是不喜欢,表面功夫肯定会做到的。   芊眠听了季泠的话,赶紧道:“乐姑娘被禁足了,姑娘见不着的。” 第六十二章   季泠前些日子已经从芊眠那儿听说季乐和楚宿定亲的事了, 也知道老太太和章夫人肯定要生一段时日的气,只是没想到季乐还在禁足。“要禁足到什么时候啊?”   芊眠摇摇头, “怕是要到出嫁之前才会放出来。二公子因为这件事, 最近都一直住在书院里, 府都没回。”   季泠叹息一声, 为季乐, 也为自己。   整个冬天, 季泠都是浑浑噩噩地过去的。对这个冬日, 她只有一个回忆,那就是彻骨的寒凉, 不仅是心底,身体也是。浑身凉得疼,就好似被冻在冰窖里一般,只有每日泡澡时才能稍微缓解一点儿。   季泠情知自己的身子大不如前了, 今年她还真是犯太岁, 先是被蛇咬,又是落水, 把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病根儿一齐都带了出来,成日里汤药不断。   季泠喝得烦了,难得的使小性子,把药直接倒在窗台上养的盆栽里了, 反正喝再多的药也好不了。亏得还有王厨娘心疼她, 私下经常给她做些补气血的药膳送来。   可惜季泠病得厨房也进不了,而每次一看到箜篌总难免想起凄凉梦境, 刺绣打发时间吧又更头眼昏花,连自己的嫁衣都做不得,一时竟没了打发闲暇的事情可做。   “姑娘。”芊眠从外头回来,“大公子屋里的繁缨姐姐来了。”   “请她进来吧。”季泠坐直身体。   繁缨进了次间,只见季泠正坐在南窗炕上,屋内温暖如春,她却还裹着厚厚的灰鼠毛披风,脖子上还戴了一圈白狐毛的围脖,越发衬得一张脸小得巴掌似的,唯有那对春水潋滟的眼睛,像明珠一般。   “姑娘这是有多冷啊?”繁缨好奇地道。   季泠朝繁缨笑了笑,“繁缨姐姐,坐吧,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繁缨愣了愣,想纠正一下季泠,毕竟以后季泠是她的主母,如何能叫她姐姐。但这会儿季泠毕竟没过门,又怕说了小姑娘面皮薄,所以繁缨便只当没听见。   繁缨将手里的布包解开,里面是两册薄薄的小册子,“这是大公子让我带给姑娘的。”   虽说定了亲,但因为就在一个屋檐下,所以楚寔更要避嫌,从那日来过她屋子后,季泠就再没见过他了。   “带给我的?”季泠愣了愣才从繁缨手里接过那两册书,打开来看全是菜谱。以往楚寔也送过她菜谱,不过那是年礼,她也不会多想,现在又送她菜谱做什么?让她以后做给他吃?   “还请姐姐帮我多谢大公子。”季泠道。   繁缨仔细看着季泠的脸色,并不见喜气,称呼楚寔也格外疏远,心里不由有了几分计较。   这府里就三位公子,丫头们私下也时常议论,最得人心的自然是二公子,人生得俊,骨子里也比大公子好亲近些。譬如季乐就是因为心仪二公子才做出那等事的,只不知这位泠姑娘是不是对其也有湘女之思。   繁缨想得理所当然,她家公子在她心里那是最好的,季泠不喜欢楚寔的唯一解释自然是她心里另有一个人,否则如何能不欢喜?   说实话,繁缨对季泠嫁给楚寔,是乐见其成的。有一个出身不显的主母,她们这些做妾和通房的也能硬气些。更何况,季泠也算是繁缨看着长大的,那性子都不用人使手段就能糊弄好。   繁缨略坐坐就走了,芊眠送了她出门回过身对季泠道:“姑娘,以后莫要喊繁缨为姐姐了,将来姑娘可是要嫁给大公子的。”   季泠也知道刚才叫错了,不过是一时改不了嘴,就将错就错。反正在楚寔面前,繁缨肯定比她有脸面,叫声姐姐也没啥,她并不在乎这些虚名。   眼瞧着离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芊眠不得不提醒季泠道:“姑娘将来成亲后,可千万小心繁缨。”   因为芊眠从没跟自己说过这种话,季泠不由看了过去。都是自家姐妹,芊眠自然不曾说过其他丫头的坏话,可她跟季泠这般亲,少不得要提醒两句,“听说大公子屋里的一切事宜都是繁缨在料理。便是大公子在扬州那两年,屋里除了她也没重新进新人呢。”   芊眠的意思,季泠听明白了。楚寔如今都快二十五了,屋里只有一个通房的确也是少见的。虽然他这般上进的世家公子并不会一个接一个往屋里抬姨娘,但是通房通常不会只有一个的,毕竟姑娘家每月总有些不方便伺候的日子。   繁缨居然让楚寔屋里这么些年都没添人自然是有手段的,这也说明她很得楚寔的心。   季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芊眠一看季泠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她家姑娘从来就没有争强好胜之心,跟对门那位完全是两个极端。而芊眠更清楚的是,季泠也不是傻,她心底门清,却没那个心劲儿去争。   可芊眠从小在深宅大院长大,比季泠看到的背后的污糟东西更多。现在季泠是因为有老太太护着,所以放眼望去都是一片锦绣,等将来嫁给了楚寔,再一外放,那时候上头没人罩着,她这性子会过成什么样儿,芊眠想都不敢想。   且不说别的,光是觊觎楚寔的姑娘家就已经能让季泠无比糟心了。便是芊眠自己,也不敢说没有那个想进一步的念头。主母给身边大丫头开脸伺候夫婿的比比皆是。而楚寔那般的人物,任何一个丫头都不会拒绝。   芊眠却是不知道,季泠压根儿就是破罐子破摔,就是楚寔纳一百个进门她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而这头,繁缨送了菜谱后便回了院子跟楚寔复命。   “她怎么说?”楚寔问道。   “泠姑娘似乎无可无不可。”繁缨虽没有添油加醋,却也没替季泠说好话。若是平日里彼此关系好一点儿,她完全可以说句“泠姑娘很喜欢”的。   送礼的人谁会不希望对方高兴呢?若是对方无可无不可就扫兴了。以后大约也不会再送了。   楚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低头开始继续翻阅手中的书卷。   繁缨想了想又道:“只是我见泠姑娘似乎很有些怕冷。”   说完这句话后,繁缨停了停,见楚寔重新抬起头,就知道他这是想继续听。   “我去的时候,她屋子里烧着三个炭盆,热得人棉袄都有些穿不住,可她却还裹着灰鼠毛披风,带着围脖,手上还套着暖袖,很是畏冷。”   繁缨说完,见楚寔蹙了蹙眉,摆了摆手,就躬身行礼退下了,很多事儿她只需要提一点,她家公子那么精明,自然就明白了。   主母病弱可不是好事。   其实繁缨也不是想害季泠,她和季泠并不一定是对立关系。只是她的年纪着实不小了,若是等如今才十四岁的季泠生孩子,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那时候她还生不生得出都成问题了。   繁缨私下跟老太太身边的南蕙关系很好,听得她说,老太太曾有意让楚寔和季泠成亲后,就停了她的避子药,可惜却被楚寔给驳了。   繁缨不得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她也没对楚寔说谎,不过是拣了自己想说的说而已。   翻了年到了二月初,便是季泠和楚寔正式成亲的日子了。   因为事出仓促,这亲事统共加起来准备也没超过四个月,中间还有冬至、过年,是以布置得肯定有些不足。   而且女方父母双亡,唯一的亲戚家还是个低微到不入流的商贩,来贺礼的就只有男方的亲朋,感觉整个婚礼都比别人家的婚礼少了一半的热闹似的。   作为新嫁娘的季泠并看不到外头的热闹,一路她都顶着重重的凤冠,摇摇欲坠地咬牙撑着,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都快没力气要摔倒在地上了,亏得楚寔缓了一步,扶了她一下,她才稳住身体。   再然后两人就被送入了洞房。   眼前的红头帕被撩起时,季泠有些适应不了刺眼的光线而眯了眯眼睛。四周是黑压压的来洞房观礼的女眷,可季泠已经头晕眼花得一个人都认不出了。只恨不能此刻就立即扑倒在被子上才好。   好容易等着喜娘说完了吉庆话,又是撒帐,又是吃生馄饨,又是饮合卺酒的,一大堆琐事儿。   季泠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却感觉一个温热的手掌贴在了她背后,让她勉强支撑着把合卺酒饮了下去。   再然后的事儿,季泠就有些记不清了。洞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楚寔也出门去应酬宾客了。   芊眠急急上前替季泠卸了头上的凤冠和首饰,扶她进了净室,简单清洗了一下。季泠在喝过一碗热热的参汤后,总算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此刻她已经完全顾不得今晚乃是洞房花烛夜,她该等楚寔回来的。不是季泠不知礼,而是她的身体状况没办法支持。   为了这个,苏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本想着成亲前教教她怎么管家的,可是整个冬天直到现在,季泠都病得昏昏沉沉,哪里学得了任何东西。   苏夫人眼看着自己这么优秀的儿子要娶这样一个病秧子,一颗心就跟被扭麻花似的,痛得厉害。   夜半,季泠恍恍惚惚听见有动静儿,好像是楚寔回来了,闭着眼睛强撑着等待楚寔,可过了好一阵都再没有动静儿,她就又昏过去了。   到早晨醒来时,季泠才从芊眠那儿知道,楚寔昨晚回来,进里面看了一眼之后,洗漱完直接就睡在了外头的榻上,并没进里屋。 第六十三章   芊眠说得颇为委屈, 昨晚可是洞房花烛,楚寔又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她赶上去伺候时, 他眼神清明, 步履稳定, 怎么会没有洞房的能力?新婚夜没有落红, 连新娘子都没碰, 以后让季泠怎么立威?   季泠却一点儿也不惊讶, 这和她梦里如出一辙呢,虽然楚寔不是楚宿, 可到底是两兄弟对吧?   季泠低声道:“大公子呢?”   “大公子打拳去了。”芊眠道。楚家的男子,即便不能叫文武双全,但日日也是要练拳舞剑强身健体的。   季泠搓了搓手,想着今日还要去拜见老太太以及大老爷和苏夫人, 还有一众亲朋要招待, 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芊眠, 扶我去沐浴吧,水要热一点儿。”   虽说二月已经开春,比冬日里要好上了不少,但季泠依旧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还被冻着, 做什么都僵硬, 必须靠滚烫的热水沐浴,才能缓解一会儿。   楚寔回屋的时候, 季泠刚从净室出来,一身还带着温热的水汽,她没料到楚寔这么快来,身上只穿着白绫中衣,裹着披风,想尽快窝到床上去换衣服,实在是太怕冷了。   可中途遇到楚寔,这样穿就有些太随便了,季泠的脸“噌”地就红了,双手拉着衣襟,还是端端正正给楚寔行了个礼,“大公子。”   “怎么还叫我大公子?”楚寔在季泠的领口瞥了一眼问道。   季泠站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又开始觉得冷了。但脸依旧红着,支吾了半日,也没把“夫君”或者“相公”两个字喊出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那么艰难。   可楚寔就那么站着,似乎在等她支吾,季泠硬着头皮唤了声,“寔表哥。”声音比蚊子也高不了两度。   好在楚寔也没为难她,“行,以后就这么叫吧。”楚寔伸出手摸上季泠死死拉住衣襟的拳头。   季泠吃了一惊,像给被登徒子给唐突的姑娘家似的往后退了退,但才一退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又赶紧站住。   楚寔就像没看见似的道:“手怎么这么冰?赶紧上床去吧。”   季泠点点头,如蒙大赦一般地走了。   楚寔走进净室,洗澡水下人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伸手试了试水温,即便是现在,都感觉烫人,楚寔心里嘀咕道,这水温烫猪毛都可以了,季泠是怎么忍受住的?   季泠刚转出来,就见繁缨手里捧着干净的衣裳正要往净室去,看见她,就墩身行了礼。   季泠点了点头。   待楚寔洗漱出来时,芊眠正在给季泠梳头,而繁缨则上前踮起脚给楚寔整理衣领,继而再整理腰带以及荷包。   两方都是无声无息的,整个内室寂寂无声。   楚寔不说话,季泠就更找不着话说。   到楚寔的衣襟整理得一道褶子也没有之后,他走过来从芊眠手里抽出宝相花金簪,对着季泠的头看了看,从左侧插了进去。   对女子而言,这就是极其亲昵的行径了,她还从没跟男子这般亲近过呢。季泠脸一红,听见楚寔说“走吧”,也就没顾得上再红脸,慌张地站了起来。   芊眠赶紧上前替她整理衣裳,繁缨也恭敬地上前一步,躬下身帮季泠整理腰带。   季泠完全不敢去看楚寔,一直都低着头。   芊眠将季泠送出门,给她披了件猞猁狲毛的披风,又把手炉装在暖袖里递给季泠。   楚寔侧头看了看季泠,这个天气,他已经只穿一件夹袍了,连夹棉都不需要,便是繁缨等女子也不过穿一件薄薄的夹袄,哪里像季泠这般,还跟在过严冬一般。   “落水之后就一直这样么?”楚寔问跟在他身后半步低头走路的季泠道。   “嗯。”季泠抬起头应了一声,以为楚寔还要再说什么,可他却望向了前方没再开口。   季泠也就重新低下了头,她的膝盖又开始疼了,针扎似的,每走一步路就在受刑,可不仅不能皱眉呼疼,脸上还得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情。   然后季泠就感觉楚寔放缓了脚步,等着她一起走,还将手掌贴到了她背后,跟昨晚一般,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   季泠侧头偷偷瞧了一眼楚寔,哪知正碰见楚寔也在看自己,脸不由又红得关公似的了。   到了嘉乐堂,季泠和楚寔联袂而入,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片敞亮舒坦,任何人看到如此美好般配的一对儿璧人时,都会觉得眼睛舒服。   季泠今日穿了件朱红缠枝牡丹的织锦缎袍,领口裹着白狐毛,虽然臃肿,可她身段太瘦了,又高挑,这么一身在她身上反而显得挺拔端庄。   一张脸欺霜赛雪,玉骨冰肌,被朱红色衬出了一丝桃花粉,尤显得娇嫩妍丽。和高大清俊的楚寔站在一处,就像是玉树仙葩,看得人心旷神怡。   若是撇开季泠的出身和略显笨拙的性子,苏夫人觉得光看脸,季泠还衬楚寔的。但是娶媳妇哪儿能只看脸呢?   苏夫人忍不住撇了撇嘴。   季泠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上前给老太太跪着请了安。她只是嘴笨,性子又安静,但人并不瑟缩,毕竟是老太太养出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很叫人喜欢。   老太太既然已经接受了季泠成为她孙媳妇的事儿,也就不会再挑剔,只会往好的方向看,于是笑着喝了季泠敬的茶,给了红包。   季泠接过红包,正要起身,却感觉旁边的楚寔托了托自己的手肘,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朝楚寔笑了笑,表示谢意,然后便被他带着走到了大老爷和苏夫人的跟前。   苏夫人瞪了一眼楚寔托着季泠的手,别以为她不知道,昨晚楚寔压根儿就没碰季泠,床铺是干净的,也没有元帕,现在在她跟前做什么亲亲我我?   但苏夫人心里清楚着呢,楚寔这般做就是为了让她这个做娘的知道,季泠已经是他媳妇了。   当着老太太的面,苏夫人也不能给季泠难堪,艰难地喝了口媳妇茶,不过碰了碰嘴角就放下了。   有老太太在,季泠的见礼都还比较顺利。   次日便是归宁的日子。若季泠嫁的不是楚寔,她归宁的时候就该回楚家,可现在她则需要回她姨家。   余芳一家如今已经搬到了果子巷,因为江二文开始做生意的缘故,不用再给束脩,所以家里的日子也过得轻松了些。当然跟楚家一比,那就是云泥之别,怕是连楚寔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季泠早早地起了床,挂记着今日能回她姨家,昨晚半夜就醒了。楚寔自然依旧睡在外间的榻上,并无同床的意思。季泠知道这是因为在新婚期间,他总不能那么打自己的脸而去繁缨屋里,毕竟楚寔是最孝顺老太太的。   楚寔打拳回来的时候,季泠已经收拾好自己了。他一边往净室去一边回头对季泠道:“等会儿吃了饭,我同你一起去果子巷。”   季泠一愣,想着楚寔这样矜贵的人在她姨家怕是连个能坐的点儿都找不到。他这一去,还不知道她姨家要怎么折腾呢。有这样的念头升起,季泠又开始反省自己不识好歹,其实楚寔愿意陪她去果子巷,已经是很照顾她的颜面了。至少梦里的楚宿就没做过这种事。当然这也是因为楚寔行事并就比楚宿周到,他不管做什么,都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用饭的时候,季泠吃得很少,一边还要配合楚寔的速度,见他搁碗,她也就立即停了筷子。   “吃好了?”楚寔问季泠。   季泠点点头。   “是不是不是王厨娘做的,你不喜欢吃?”楚寔问,因为王厨娘只给老太太做饭菜。   季泠忙地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挑三拣四。   楚寔见她如此谨小慎微,又道:“从明日起你早晨就回嘉乐堂陪老太太用早饭吧,她老人家一个人也孤单。”   季泠没敢点头,虽然她也是极想老太太的,也极想王厨娘做的饭菜。季泠仔细地梭巡着楚寔的神情,发现从他脸上并看不出喜怒来。   这可是很不寻常的,季泠性子敏感,别人读不出的喜怒,她总是能读出来。可在楚寔这儿却像是碰到了铁板,他脸上罩着面具一般,隐藏了所有的情绪。   楚寔说了这句话之后,也没再多说别的,只站起身道:“准备一下,走吧。”   季泠坐的是楚府备好的马车,而楚寔则是骑马。季泠想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挑起车帘朝外面的楚寔道:“寔表哥……”   因为离得有一定的距离,季泠的声音素来就软绵低微,楚寔不得不策马靠近马车,还得侧身低下头。   如此一来却又嫌靠得太近了,季泠飞快地道:“寔表哥,你把我送到果子巷就行了,我吃了午饭就自己回去。”   楚寔重新坐直身体,也没回答季泠一句行,还是不行。   马车驶进果子巷,楚寔下了马将马鞭随手递给南安,然后掀开车厢前头的帘子,朝季泠伸出手。   季泠不得不就着楚寔的手下了马车。   余芳和季泠的姨父江河早就在外面等着了,江大武和江二文就跟在他们二人身后。江二文是昨日才赶回京城的,他一直在路上奔波,并不知道季泠成亲的消息,亏得凑巧了,赶在季泠归宁前一天回了京城。   余芳和江河都没想到楚寔会亲自送季泠回来,对他的印象又更加好了不少。如此可见季泠还是很得他看中的,余芳和江河对视一眼,心里都松了口气。   待季泠在地上站定,朝余芳和江河行礼时,江大武都看傻了。虽然他跟着他爹娘去楚府观了礼,可季泠全程都盖着红盖头,他根本看不到脸,这会儿见着人,才惊讶地发现,曾经跟在他和江二文身后流着鼻涕跑的小丫头居然出落得天仙似的了。 第六十四章   江大武如今还没成亲, 是因为江二文坚持要等他这回跑了船回来再给江大武看媳妇。因为他们手里有了银子的话,选择余地就多些, 江二文想着怎么也得给他老实巴交的大哥找个知书达理的大嫂回来, 而不是随便娶个市井妇人。   因为没成亲, 可年纪又到了, 别说是季泠了, 平时街上看到随便一个母的, 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江二文赶紧扯了扯他大哥的袖子, 示意他回神。   江大武对季泠倒是没有邪念,那纯粹是看美人看傻的, 比他心里惦记的巷头那个王寡妇可真是美得太多了,完全就是大西瓜和芝麻的区别。江大武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比喻有多不奇怪。   “快快,屋里坐,屋里坐。”余芳热情地将楚寔迎到屋里的炕上坐下, 又把家里最好的杯子装了茶水端出来。   “喝茶, 喝茶,也没什么好的可以招待你们, 这茶是他爹在街上现买的,一两银子一两呢。”余芳道。   季泠道:“姨,怎么花这么多钱啊?”一两银子省着点儿都够家里几个月开销了。   余芳笑道:“你是家里的娇客,我害怕你喝不惯呢。”   楚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茶不错。”   季泠知道楚寔这是给余芳面子。虽然她也不知道楚寔喝什么茶, 但每次他到嘉乐堂, 南蕙上的都是老太太珍藏的茶,连老太太等闲都不喝的, 可见楚寔在茶放面肯定是个挑嘴的。   又说了会儿话,多是余芳和江河,还有江二文在说话,楚寔只是偶尔点点头,应一声。   然后余芳便直给季泠使眼色,示意她去里屋说话。   季泠看了看楚寔,还没说话,楚寔就笑了笑,“去吧。”   余芳拉着季泠进了里屋,坐在炕上说话,“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啊?该不会是姑爷不疼人吧?”   余芳是过来人,太清楚新婚的时候男人有多如狼似虎。   季泠却没意识到余芳画里的那种意思,只摇了摇头。   余芳又端详了季泠一阵子叹道:“哎,当初想着你嫁给楚家大郎,就一辈子不愁吃穿,荣华富贵有人护着了,可如今……”   季泠不解余芳哪里来的感叹,楚寔不已经屈尊降贵送她回来了么?她还以为她姨该欣慰的。   却听余芳又道:“这女人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虽然话这么说,可人过一辈子还是得图个畅快。我看你刚才跟着楚家大郎进门,一言一行都要看他的脸色,他点了头你才能进来,我,我心里……”   说到这儿,余芳就有些感伤,但今日是好日子,她不愿意触季泠的霉头,吸了口气转而道:“哎,瞧我说的,这是太贪心了。我就是想起你姨父,平时吧我吼他一句他就只能乖乖听着,虽说人是穷了点儿,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说到这儿,余芳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季泠。   季泠早就习惯了看人的脸色,倒是没有特别的感伤,因为在楚府,看老太太的脸色,看苏夫人和章夫人的脸色,甚至还要看一些婆子、丫头的脸色,她早就习惯那般的生活。   只是顺着余芳的话,季泠不由畅想了一下她吼一声楚寔,楚寔乖乖听话的场景。季泠抖了抖肩膀,感觉那画面真是不堪想象,连她自己都不适应。   “我没事的,早就习惯了。”季泠伸手去摸余芳的手,却把余芳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凉?”余芳道:“哎,都怪咱们这屋太冷了,前两日你姨父就说不烧炕了,亏得我想着你要回来,还烧着。”   季泠知道余芳误会了,可也不愿解释,不然余芳会更担心她的身体。   “是不是该做饭了,姨?”季泠刚说完就见江大武打了帘子进来。   进来了也不说话,就一直站在那儿盯着季泠傻看。   余芳走过去推了一把江大武,“进来干啥?”   “做饭。”江大武说话的时候依旧盯着季泠。   余芳一把将他推出去,回头朝季泠道:“你大武哥就是个憨包。”   季泠笑了笑,站起身开始挽袖口。   “你这是做什么?”余芳道。   “我去厨房帮你。”季泠道。   余芳看了看季泠的装扮,织金缎的锦袍,哪儿能进厨房呀,一颗火星子上去就能把大好的衣裳给毁了,可舍不得。   季泠却是不以为意,“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姨就让我帮你吧,就像我小时候一样,你做饭,我择菜。”   余芳见季泠坚持,也不再多说,“那好,以后等你大武哥娶了媳妇就好了,我也就不用再动了。”   季泠跟着余芳出了里屋,路过堂屋时瞥了一眼,只见楚寔正和她姨父说着话,也不再只是“嗯”声应付,侧耳听的时候似乎也很认真。   季泠看了几眼后这才跟着余芳进了厨房,一边收拾菜蔬一边道:“大武哥的媳妇,你心里有数了吗?”   余芳翻了个白眼,“你大武哥就是个没出息的,就看上巷头那王寡妇了。那王寡妇也是个没脸皮的,成日给你大武哥抛媚眼,也不想想她带着个拖油瓶,怎么好意思招惹你大武哥。”   季泠因为不熟悉王寡妇也没有发言权,只是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梦。老太太和章夫人都不喜欢周容,可最后楚宿还是娶了周容。男人对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的确无情,可对自己喜欢的,却又实在叫人羡慕。   季泠垂眸想了想将来进门的大嫂,如果不得江大武的欢喜,只怕日子过得也不安生。   “其实,大武哥年纪也不小了,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过一辈子的,总要考虑考虑他的心意。”季泠低声道。   余芳没想到季泠会这般说,侧过头看着她,“哎,这是儿大不由娘啊,要不是他惦记王寡妇,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岁数也不成亲。”   季泠没再多说话,毕竟余芳才是江大武的娘,她有自己的考量。   用午饭时,季泠和余芳惯例是不上桌在厨房里吃的。   楚寔久不见季泠出来,才想起有些人家是有这般规矩,因放下杯子道:“今日是一家人团聚,也没外人,不如让姨也上桌吧。”   江河迟疑了一下,“这,女人家上桌……”   楚寔道:“一家人,不讲究这些的。”   既然楚寔都这么说了,江河侧头对江二文道:“去,把你娘和大丫都喊出来。”   “大丫?”楚寔有些疑惑。   江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瞧我,阿泠,阿泠,都是以前喊顺口了。”   楚寔低笑了一声,倒是没想到季泠以前还有这么个乡土的名字。   季泠和余芳本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已经吃上了,却听见江二文来喊,又只好出去。   坐到炕上后,挨在楚寔身边,季泠反而更不自在,也不再开口说话,偶尔用公筷给楚寔布菜,自己吃得倒不多。   楚寔看了看桌上的碗筷,穷人家不讲究,都是粗碗,口子有些还缺了,至于筷子一看就是用久了带着乌黑。其实余芳很爱干净,厨房捯饬得很整洁,但竹筷就是容易浸污。   余芳见楚寔也不怎么动筷,知他有些嫌弃,心里懊恼,真是人急了啥都容易忘,该给楚寔换一套新碗筷的,如今又不是买不起,她转头下了炕,拿了一套崭新的碗筷出来,摆在楚寔跟前,“哎呀,姑爷,对不住,先才忙得忘了。”   实则不是余芳忘了,而是季泠摆的碗筷,她也没想着要拿新的。   “我无妨。”楚寔将新的碗筷推给季泠,“你用吧。”他说完就用旧筷子夹了一夹菜放入嘴里,表示真的不嫌弃。   季泠愣了愣,又不好再把碗推回去,不然最后尴尬的还是她姨。   好容易吃过饭,楚寔带着季泠辞行,余芳和江河也不敢多留,心知楚寔能在他们这小黑屋里待上半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江二文迟疑地跟在季泠身后,见一直找不到机会单独说话,只好大方地道:“泠妹妹,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季泠抬头去看楚寔,见他点头,才跟着江二文往旁边走了走。因为就在人前,也不算孤男寡女的。   江二文手里拿着荷包递给季泠,“大丫,前日你成亲,二哥没赶回来,不过今日好歹是遇到了,我也没想着你成亲成得如此急,本来还想将来给你多攒些嫁妆,这些是我这趟赚的银子,都给你。”   季泠打开荷包,拿出里面的银票看了看,足足三千两,赶紧又推给了江二文,“不,二哥,这银子太多了,都是你的卖命钱,我不能要。”对季泠来说,跑船出海那就是用命在搏。   江二文坚决地推了回去,“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子,你如今又嫁的楚家,没有点儿嫁妆不是叫人瞧不起么?拿着吧,我再跑一趟船就赚回来了。”   季泠摇摇头,“我不能收,二哥,你以后别去跑船了,刚才我在厨房里帮姨,她提起你就开始哭,说你出门的时候,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有这些钱,你开个铺子多好啊。”   江二文道:“大丫,你不懂,出去走了一回,才知道什么叫海阔天空,这些钱你不收,我也还是会去跑船的,你不收,就是瞧不上你二哥是不是?”江二文把钱又塞进季泠手里。   季泠还要不收,却听楚寔道:“怎么了?”   季泠心里一紧,转过身看着走近的楚寔,迟疑了片刻低头道:“二哥想给我添些嫁妆。”   楚寔看了看季泠手里的荷包,“收着吧。”   季泠眨了眨眼睛,想着要不要跟楚寔说一下金额。却听楚寔道:“人情我来还。” 第六十五章   楚寔都这般说了, 季泠也不能再反驳,尤其是人前。   楚寔扶着季泠上了马车, 才回身对江二文道:“修文明日若是有空, 酉时二刻我在聚贤楼恭候。”   修文是江二文的字, 好歹念过几年私塾, 便是现在做生意, 出去应酬也得有个字号, 所以便取了“修文”为字。   江二文心里一动, 他这样做小本生意的,能搭上楚寔这样的人, 简直是求也求不来的机缘,立即道:“明日我一定去。”   季泠坐在马车上,思绪纷乱,她怕楚寔小瞧了江二文, 不知道银票是三千面额的, 这人情并不小。便是老太太给的,也才三千两呢。   过了一小会儿, 马车便停了下来,即便季泠在走神,也知道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了楚府。正疑惑间,却见楚寔掀开了车帘朝她道:“下来吧, 戴上帷帽。”   季泠依言下车, 听着外面的哄闹,才知道他们并没回楚府, 而是到了大街上。   楚寔扶着季泠的手肘让她下车,在她身边道:“去绸缎铺子逛逛。”   季泠不解其意,却并不轻易出声质疑,反正楚寔做的事情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她要是动不动就问,他指不定要不耐烦。   走进绸缎铺,楚寔道:“你挑一挑。”   季泠点点头,虽然不解楚寔的意思,可不由就想到自己的那些衣裳,她个子窜得快,所以衣裳都有些不够穿,时常要添补,莫不是楚寔发现了?   尽管季泠如今已经嫁给了楚寔,老太太除了给了三千两的银子压箱底,也给她准备了许多布匹。但她还没来得及做衣裳,所以楚寔才带她来买绸缎?   季泠一边想一边在掌柜的抱出来的绸缎上浏览了片刻,很快就挑出了三匹,天蓝、樱草、丁香三色,分别是一匹湖绸、一匹妆花罗、一匹织金缎。   “这么快就挑好了?”楚寔似乎有些诧异。显见是见过其他女子看到绸缎就走不动的样子。   季泠点了点头。   楚寔招来掌柜的,自己又伸手点了二十几匹然后道:“都包起来,送到东安巷第二家。”   尽管是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之一,但也难得遇到出手如此阔绰的买主。光是珍贵的缭绫就选了五匹,掌柜的自然连声应好。   季泠忍不住想撩开帷帽说话,东安巷是什么地方啊?难不成她刚才会错了意,这些不是给自己买的。   就在季泠抬手时,楚寔也回过了头,伸手替她将掀开一点的帷帽又合拢了来,“东安巷那宅子是当初你和岳子思议亲时,老太太让买的。”   季泠这才想起那日相看过的士子岳寻来,不由脸一红。老太太的确提过,要买个宅子,让她以后就住在楚府附近的。却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季泠脸红,是怕楚寔介意,不过看楚寔提起那件事,毫无芥蒂的样子,想是没放在心上。   “那宅子既然已经买下来了,也还是算作你的嫁妆吧,回头我把房契给你。”楚寔道。   季泠其实没想过老太太手脚那么快,两家还没换庚帖,她居然已经让楚寔买下宅子了,可见其心多诚。   至于为何买了这么多绸缎不送回楚府,却要送到东安巷,季泠也没多问。她嘴笨心却不拙,知道楚寔是为她考虑。   老太太素来勤俭持家,所以姑娘们一季都是四套衣裳,没有增补。如今她刚嫁入楚府,就骤然买入这许多绸缎,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地拿回府,否则老太太岂不多想?原本只挑了三匹还没什么的,可却没想到楚寔眼睛都不眨地就又挑了许多。说起来,季泠倒是有些看不准楚寔是个什么意思了?   对她这样的妻子有必要如此用心么?   从绸缎铺出来,季泠以为要上马车,结果却被楚寔虚扶着腰,走到了大街斜对面的银楼。   “挑几副头面吧。”楚寔道。   季泠总算是明白了楚寔的意思。她头面有限,嫁妆里老太太添了四套,可在京城出门应酬,四套却是远远不够的。如此风俗崇富,每回戴出门的首饰都要不重样,但凡重了一样就要被人私底下碎嘴。   季乐为了这件事没少跟季泠抱怨,说她都不好意思出门做客了。   季泠跟着老太太这么多年,还是识货的,只看一看便知晓哪些昂贵,哪些一般,哪些便宜了。她选了四套,一套赤金、一套珍珠、一套翡翠和一套碧玺的,样式都是新式的,不过个头不大,翡翠成色也不算顶好,价格么自然是居于中等甚至偏下。如此楚寔也不至于囊中羞涩。   谁料楚寔直接道:“这些都不好,掌柜的,把你历年珍藏的拿出来吧。”   每家银楼自然有自己压箱的宝贝,等闲人来都看不到的。但楚寔说话,掌柜的还是很给面子。捧出一个黑漆嵌百宝的盒子,里面搁着十几枚大小不一的红宝石,另有一个嵌螺钿的匣子里,盛着水头极好的翡翠,此外还有猫眼石等。   最后楚寔全部要了,让掌柜的按照最新的样式打制首饰,然后又在店里现成的上品金镶玉头面、珍珠头面里给季泠选了几套,还有几套打造得更精致的赤金、金累丝的头面,并一副点翠头面。   加起来现成的就拿了十来副,更不提那几套订制的了。   季泠一时觉得压力好大,楚寔下了这样大的本钱,将来她出去应酬官眷时就更不能给楚寔丢脸了。这一刻季泠真是深恨自己不是季乐,能在那一群贵妇人里往来自如。   季泠的压力落在楚寔的眼里就是郁郁,如果一个女人,连买绸缎和首饰都提不起兴致来,那就只能说明陪着她的那个人不对。   楚寔似乎也没了兴致,选了首饰,便将季泠送回了楚府,自己换了身衣裳出门去了。而季泠却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江二文给了多少银子。   因为绸缎和首饰并没送到楚府,所以芊眠也不知道季泠都干什么去了,只好奇地道:“还以为过了午晌,姑娘……”   “错了,瞧我这嘴,该喊少夫人的,本以为过了午晌,少夫人就要回来的,我还让鸣燕去门口看了好几回。”芊眠道。   季泠“嗯”了一声,也没什么力气多说话。   芊眠伺候着季泠换衣裳又问道:“大公子陪少夫人在姨家坐了挺久的么?”   季泠摇头道:“没有,吃过午饭又去了绸缎铺和银楼。”   芊眠奇道:“既去了这两处,怎么没买东西回来?”   季泠叹一声,转头看向芊眠,“怎么办,芊眠?我感觉我恐怕达不到大公子的期望。”   芊眠不知道季泠没头没脑地怎么冒出这么一句,“少夫人怎么这样想?”   季泠低下头道:“大公子买了许多首饰给我,大概是怕我今后出门给他丢脸。”想到这儿,季泠不由有些颓丧,甚至说出“还不如给人做妾”的话来。   “呀,少夫人怎么能这么说?”芊眠道。   季泠也只是一时胡说而已。可是她知道自己的性子,并不善于应酬交际,能帮楚寔的极少,不给他得罪人惹祸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好在季泠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第二天吏部就有了行文,迁楚寔为陕西汉中府同知。一旦朝廷正式行文,官员就不得无事推延,必须尽快启程。   季泠是晚上去嘉乐堂给老太太问安才知道消息的。   而楚寔并不在府中,想是因为吏部行了文,同年、同窗就要开始给他践行,一日里应酬至少三、五台,晚上能归家都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这些日子晚上,偶尔楚寔并不回家,但也总会着南安回来通传一声,若是归家,也是极晚的,季泠早就等不住睡了。楚寔依旧是睡在外间的榻上。   季泠心里虽然觉得委屈楚寔,可因为在新婚期,若是新郎官搬出新房,只怕背后要出不少闲话,她便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容易这日楚寔总算回来得早些了,季泠正在南窗下做针线,想着楚寔就快赴任,她怎么也得给他赶一套衣裳出来,不然她这个做妻子的就太不尽责了。   楚寔进来时,季泠揉了揉眼睛赶紧起身,局促地站在原地,看着繁缨迎上去替楚寔换了屋内穿的鞋,又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脸。   楚寔朝对面的季泠做了个坐的手势,“我就回来换身衣裳,晚上东正书院的几个学子给我践行,我还得去。”   “嗯。”季泠又重新坐下,不知道该同楚寔说什么。   但美人天上的确是占便宜的,即便一言不发,可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就养眼,看着便舒心,让人一扫疲惫。楚寔看了季泠片刻才道:“这几日天气又暖和了些,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季泠点点头,至少已经不用再穿戴毛皮的冬袄了。   楚寔将手探过他和季泠之间隔着的矮几,摸上季泠的手背,依旧是凉得发寒,“还是继续用手炉吧。”楚寔又瞥了眼季泠身侧放着的笸箩以及做了半截的衣衫,明显是男子的袍服,想来是给自己的。“你自己别做衣裳了,费眼睛。要做的话,让繁缨或者芊眠帮着都可以,不行的话以后我给你请个绣娘吧。”   季泠连忙慌张地摇头,楚寔这是要害死她么?整个府里便是苏夫人身边都没有绣娘,她怎么能有?   楚寔笑了笑,端起繁缨沏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我要去汉中了,知道么?”   这问的是什么话?季泠点了点头。   “此去一任至少三年。”楚寔又道。他说话不急不缓,似乎在跟季泠唠家常似的,可季泠却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第六十六章   想着楚寔要去汉中, 季泠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松了口气,那样她的生活就跟没嫁人也不会差太多的, 只要把苏夫人伺候好了。   楚寔见季泠没什么反应, 搁下手中的茶盏道:“你跟我去么?”   季泠的眼里露出一丝讶异, 她着实没想到楚寔会这么问。带她去?   “想去么?”楚寔又问。   一想着汉中人生地不熟, 周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季泠就有些恐慌。那时候她身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楚寔了,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 张了张嘴,看着楚寔的眼睛, 恁是没说出话来,也没敢第一时间摇头。   楚寔沉吟片刻后道:“若是不去的话,那二郎娶媳,静珍出嫁的事儿, 你在娘身边多帮衬帮衬。”   光是一想起楚寔提及的这两桩事儿, 季泠就头皮发麻,“我……”   季泠还没说完呢, 楚寔又道:“不用怕,我把繁缨留下来帮你。”   繁缨当时脸色就变了,季泠的余光觑着了,心道这下只怕繁缨得怨恨死她了。   “我, 我想跟表哥去。”虽然有点儿磕巴, 但季泠还是把话给说出来了。   “可想好了?”楚寔道,“那边的条件只怕比不得府里。”   季泠赶紧道:“我不怕吃苦的。”   楚寔笑了笑, “跟着我哪儿能让你吃苦。”   楚寔的脸生得比较冷峻,不笑的时候总叫人难以亲近,所以平日嘴角总是带着一丝淡笑,看多了竟然也就跟不笑差不多。可这会儿,他的笑容稍微大了些,季泠就感觉好似有晴光从冰凌后迸出似的,让人挪不开眼。   “可是,我要是也走了,谁在母亲和父亲跟前敬孝呢?”季泠道。苏夫人膝下一儿一女,静珍即将出嫁,楚寔又走了,可不就没人了么?   “没事。你不在她跟前说不准她还能高兴些。”楚寔揶揄道。   季泠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她没想到楚寔还能这般说话。   “好了,既然下了决心,别的就不要考虑。这几日你带着芊眠和繁缨收拾、整理一下东西,我的东西北原和南安会收拾,估摸着最迟再过五日就得走了。”楚寔起身道。   楚寔换了袍子一走,季泠就开始动了起来。其实不用她吩咐,繁缨也早就面带喜色的开始张罗了。   芊眠看着繁缨忙碌的样子,撇了撇嘴。以前她和繁缨的关系其实不错,但如今同在一个院子里,又都是大丫头,彼此之间自然就有了竞争。   比如,芊眠是季泠的大丫头,按说季泠房里的事儿都该她张罗才是。可因着楚寔也住在这儿,繁缨便也挤了进来。   芊眠总有种自己的活儿被抢着干了的感觉。   这会儿见繁缨带着北原和南安去收拾楚寔书房的东西时,芊眠忍不住道:“少夫人,繁缨成日里在咱们屋里晃悠怕也不是个事儿吧?”   季泠侧头看了看芊眠,似乎不解其意。   芊眠只好继续道:“她那是生怕大公子看不见她呢,可这是正屋,不是明晃晃地跟少夫人抢人么?”芊眠说得很直接,“现在少夫人和大公子还在新婚里,可将来到了汉中府,没有老太太看着……”   后面的话芊眠不说,季泠也知道。   “到现在,大公子还没和少夫人圆房呢,奴婢也是为了你好。”芊眠道,表示她可不是在挑拨离间。   季泠也知道芊眠是为了她好,但繁缨对楚寔是不同的,她并不想为了繁缨跟楚寔闹别扭,她还没那个资格。更何况,没有繁缨,也会有别的人,季泠心里琢磨的是,还不如跟繁缨搞好关系呢。   季泠拉过芊眠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大公子只习惯她伺候。”说罢,季泠又叹了口气,“芊眠,你跟了我这样的主子,真是受苦了。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去汉中也不知何时才回来,你要不要……”   芊眠赶紧摇头,“不要,我跟着少夫人走。”   芊眠的态度异常坚决,倒也不是说认定了一辈子都跟着季泠。她虽然忠心,却也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留在京城固然好,她老子、娘都在这儿,也好说亲。可是因为心里惦记着江二文,就多了层心思。   但芊眠也知道她和江二文的事儿未必成,当初江二文来找季泠时,她透露过心思的,但是江二文没接话。   若只为这个,芊眠也不一定要跟着季泠。主要是因为外院屠管事家的儿子好似看上了她,芊眠却是一千个看不上那屠家小子。季泠一走,她没了靠山,说不定真拗不过屠家。   季泠没想到芊眠对自己如此忠心,心里既感动又觉贴心,“那好吧,不过你心里若是有什么打算时,可前面别瞒着我。”   季泠所谓的打算,自然就是女儿家的心思。芊眠听了也少不得要羞涩一下。   正说着话,却听外头鸣燕隔着帘子高声道:“少夫人,珊娘姐姐来了。”   季泠和芊眠对视一眼。季泠落水后,珊娘也来看过她几次,可等她和楚寔的亲事定下来后,珊娘反而不怎么上门了。   毕竟当初珊娘没怎么对季泠掩饰自己的心意,可谁会知道造化弄人,偏偏是季泠成了大少夫人。珊娘脸皮薄,就不肯上门了,但不知这会儿却是吹了什么风。   芊眠在这方面却比季泠敏感些,“大概是知道大公子要外放了,所以来的。”   季泠揉了揉额头,其实她心里是惦记珊娘的,却不知该怎么处置,她又做不得楚寔的主。而从本心来说,季泠是愿意帮楚寔纳了珊娘的。那样的话,珊娘心愿得偿,就能留在她身边作伴了。   季泠直恨不能把所有熟悉的人都留在身边的,便是芊眠若是有意,她也会给芊眠开脸,这样就不用分开了。   可是楚寔并非那种你给他纳妾,他就一定高兴的人,反正季泠是这么感觉的。   珊娘进门后给季泠行了礼,季泠忙地扶起她,“珊娘姐姐,你别同我生分。”   珊娘叹息一声,听季泠叫她姐姐,就知道自己的心思怕是不成了。她自己也觉得惭愧,她和季泠交好,怎能惦记她的夫婿。可是谁让她一腔痴情早就付了出去,也不是她能控制着收回来的。   “听说少夫人要去汉中,我也没什么能送你的,我给少夫人做了套中衣,还请少夫人不要嫌弃。”珊娘道。   季泠看着那中衣上的密密而整齐的针脚,就知道珊娘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又想起这么几年来,珊娘长久的陪伴,还有悉心指点她箜篌,就既心酸又舍不得。   在梦里,珊娘本就是楚寔的妾室,当时的内宅,若没有珊娘陪伴,季泠觉得梦里的她肯定早就崩溃了。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她不再是楚宿的妻子,不知道是不是阻碍了珊娘的缘分,那可就罪过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但因为季泠嫁给了楚寔,彼此就多了隔膜,所以珊娘没坐多久也就走了。   珊娘走后,季泠很是发了会儿呆,到晚上更是连打了五个哈欠都没上床,只让芊眠给她拧来凉水帕子擦脸提神。   “少夫人这是要等大公子?”芊眠问。   季泠托着下巴点了点头。   “为了珊娘的事么?”芊眠问。不怪她能猜到,因为今日珊娘走后,季泠就一直有些愁眉不展。   季泠弱弱地点了点头,心里怕芊眠反对。   果不其然芊眠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少夫人是想跟大公子说什么?”   季泠巴巴地看了芊眠一眼,不说话。   “少夫人,不是奴婢多嘴,可你现在自身都难保呢,哪里还管得了珊娘。”芊眠恨其不争地道。   季泠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可是若让我放着珊娘姐姐不管,却迈不过心里的坎。我若是走了,她一个人在府里,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老太太年纪也大了,总不能让她老人家去操心珊娘姐姐的亲事。”   听季泠这般说,芊眠就知道她是下定了决心。   “我只期望,少夫人这不是引狼入室。”芊眠有些愤愤地道。   季泠求饶道:“好芊眠,珊娘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大公子将来总是要纳妾的,珊娘姐姐咱们知根知底儿的,总比别人强吧?”   “谁说大公子就一定要纳妾的?”芊眠道:“大老爷和二老爷身边的姨娘,也没几个呢,老太太管得严。”   可那是儿子,对孙子,老太太却又心软得很呢。季泠也不好跟芊眠说,她梦里面,楚寔的姨娘至少也有三、四个呢,那还是傅三姑娘做主母呢,如今换了她,指不定五、六个都能。也不一定就是姨娘,但总有不少人要给楚寔送伺候枕席的人。   芊眠还待要劝说,却听见门外有了动静儿,该是楚寔回来了。   繁缨就跟在楚寔身后进门的,只要楚寔没说不回来,她总是会在院子门口一直等着。   “怎么还没睡?”楚寔看着季泠,坐在榻上任由繁缨给他换鞋。   虽然已经成亲快十日了,季泠在楚寔跟前还是觉得拘束,她立在槅扇门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旁边槅扇上的海棠格子。   “有话就说吧。”楚寔揉了揉眉心道,看起来很疲倦。   季泠一下就怂了,低声道:“不着急,明日再说吧。”   楚寔又看了眼季泠,没继续问,起身去了净室。   季泠早已经洗漱过了,这会儿只要把先才简简单单挽的发髻散开就行了。所以楚寔出来时,她已经上床了。   听见楚寔的脚步在床边停了停,季泠的心不由一紧。楚寔不跟她圆房,她心里虽然可能委屈,却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但若是楚寔要跟她同房呢?光是想起这个念头,季泠就浑身僵硬,一股寒意从脚底心开始往上冒。 第六十七章   “想说什么?”楚寔撩起床帘在季泠床沿上坐下。   这一瞬间, 季泠就感觉楚寔很有些表里不一。人前是高华儒雅的清贵公子,风度翩翩, 举止进退都很守礼, 甚至比一般人还更守礼, 但是人后却总有点儿强盗感。   季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念头。可是当初她病在床上, 楚寔撵走芊眠坐在她一个姑娘的床沿上, 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已经不是什么不拘小节能解释的了, 而是好像礼教并不在他眼中。   季泠回了回神把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收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荒谬, 她和楚寔已经成亲,别说就是坐她床沿上,便是躺床上也没有半分错。   季泠拉着被子坐起身看向楚寔。   楚寔的视线在季泠微微敞开的白绫中衣领口上扫了眼就挪开了。虽然快十五岁了,季泠的身体也一直比别的姑娘家长得好, 可毕竟年岁还小, 小荷不过才露尖尖角,扫过去也看不见什么。   “说吧。”楚寔又道, 然后朝从净室刚收拾了东西出来的繁缨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季泠咬了咬嘴唇,“那个,那个……”   楚寔皱了皱眉头, 他实在有些疲倦, 并不想听季泠一直“那个”下去,“睡吧。”   楚寔起身, 季泠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可见温文儒雅的楚大郎背后的脾气也有些喜怒不定呢。   楚寔绕出了屏风后,季泠才颓丧地重新躺下,久久不能入眠。她不由自嘲地想,就她这个性子,哪怕生得妲己模样,只怕也得不着男子喜欢的。   早晨季泠梳头时,楚寔已经换了袍子准备出门。鬓若刀裁,鼻如悬胆,一袭鸦青地团窠双狮戏球纹四开襟袍子,镶银白如意纹襕边,把楚寔衬托得越发清隽,仿佛空翠湿人衣的山涧青松,高颀挺拔。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已经不再单独讲容貌了,那周身的气势才是最诱人的。   季泠用了诱人两个字,是因为很难有人会忍得住不去看楚寔。   楚寔朝季泠招招手,季泠的头发都还没梳好就站起了身,任由长发光顺地垂在身后。   “晚上不回来,别等我了,后日我们就出发。”楚寔道。   季泠点点头。   “昨晚想跟我说什么?”楚寔问。   季泠没想到楚寔还会问自己,她心里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季泠看了眼繁缨,繁缨便知趣地退下了。   楚寔从旁边托盘上将一枚金线绣的荷包递给季泠,示意她给自己戴上。   季泠低下头,因为靠得楚寔太紧,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她用手指把荷包上那根本看不见的褶皱给抹平后,才抬起头来。   楚寔似乎还算满意,转身准备出门了。   季泠赶紧上前一步,急急地道了声,“珊娘姐姐……”   楚寔回过头,“嗯,她怎么?”   “这次能不能也带上珊娘姐姐?”季泠没敢说让楚寔纳了珊娘,她好容易有了点儿急智,找着个借口,“我还跟着她在学箜篌呢。”   “家里的事儿,你做主就行。”楚寔说完就走了。   “我做主?”季泠对这句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次日辞了老太太,还有王厨娘,季泠分别大哭了两场,而去辞别苏夫人时,还真跟楚寔说的差不多,苏夫人并没刁难她,反而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似乎看不见她才是真的心不烦。   在春和日丽里,季泠终于即将跟着楚寔启程去往汉中府了。   “你就这么点儿行李?”楚寔问季泠。   很少么?季泠没像这般大包小包出过远门。当初爹娘双亡,跟着她姨上京城时,随身就一个小包袱。而现在,在楚寔出声询问之前,她还生怕楚寔嫌弃自己东西多呢。   季泠别的也没多带,就把嫁妆里的银票贴身放在了特地缝制的内袋里,有银子么到了汉中府再添置东西也是一样的。季泠如是想,带的衣裳和首饰就少,本来这些东西她也就没太多,其他的杂物更是能省的就省了,轻车简行也免得耽误楚寔赴任。   谁知道,楚寔居然说她行李少。   其实真的不少,因为季泠自己的东西带得少,可厨房里用的东西却带了很多,有些是王厨娘做的秘酱和调味汁,还有些是她自己这些年做的,比如大酱之类的,都是很费功夫的,有时候遇到年生不好,几年都做不出,所以季泠都带上了。   “已经装了一辆马车了。”季泠弱弱地道。   楚寔没再多问。   繁缨听了心里却另有一番滋味,因为光是她的行李就装了一车半,一个做通房的,竟然越过了主母去,的确欠妥。只是季泠的东西都是芊眠收拾的,她也没想到,季泠的行李会那么少。   “上车吧。”楚寔道。   季泠朝身后不远处的珊娘道:“珊娘姐姐,咱们坐一辆车说说话吧。”   珊娘低头应了,上前两步想要扶季泠上马车,却见楚寔已经伸手托住了季泠的手肘。   楚府给季泠准备的马车已经非常宽敞和舒适了,四周都有软布包裹,坐乏了便可躺下歇着。中间一个可以挪动的小桌,上头有一个固定着的铁框,茶水等物放在里面就不易打翻。   只是即便如此,一日坐下来,季泠还是有些受不了,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叫停了马车,急急地下了车,冲到路边的林子里就吐了起来。   胃里难受,眼泪跟着也止不住,好容易吐完了,季泠正要水漱口,就见一只大手把水囊递了过来,可那一看就不是芊眠的手。   季泠微微侧了侧身子,完全背对向楚寔,用水囊里的水漱了漱口。确定自己好多了,才转身朝楚寔道了谢,“水囊,我让芊眠洗了再还给寔表哥。”   季泠说着就往马车的方向走,不愿意让楚寔再站在她吐的污物前。其实她吐的也不过就是一滩水,想着要坐马车,她早晨都没怎么敢吃东西。   重新上了马车,天色才过午,马车就又重新停了下来,季泠只当这是午歇打尖儿,却见下人开始卸行李,不由奇道:“寔表哥,今日不走了么?”   楚寔抬手将季泠掀开一点的帷帽又重新给她合上,“嗯,不走了,你去歇着吧,我叫人把午饭给你送到房里。”   季泠心知,楚寔怕是为了照顾她,才临时决定停下的,否则他有行文在身,是可以入住前头驿站的,而不是随便在镇上找个客栈住下。   心里过意不去是一回事,但季泠也着实有些熬不住了,不止她,芊眠、珊娘也有些受不住,但情况比季泠好些便是了。   如此过了三日,季泠总算是适应了马车的长途颠簸,每日他们都只赶半天路就歇着了,全是为了照顾她。   第四日上头,季泠出门时特地跟上了楚寔,“寔表哥,我已经好很多了,今日不用再只赶半日路了。”   楚寔点点头,“那好。”   马车上,芊眠低声跟季泠嘀咕道:“少夫人,我看大公子挺体贴人的是吧?”   “大公子待人向来都是很照顾的。”季泠说着,看了看旁边正低头纳鞋底的珊娘,微微朝芊眠摇了摇头。她知道芊眠的话是说给珊娘听的,可是她和珊娘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互相温暖才是应该的。   因为下午也开始赶路,过得几日,楚寔一行终于离开京师,进入了河南范围,取道郑州,然后从潼关入陕西,再南下汉中府。   只这日在河南境内,楚寔却突然对季泠说,“明早我想去游山,你可愿同去?”   “游山?”季泠诧异,因为楚寔为了她已经耽误了不少行程,后来虽说下午也赶路,但多少还是体谅她,从没赶过夜路,走不到驿站就找个镇上的客栈住下,这都得花自己的银子,一大群人出行,怎么也不是小花费,季泠颇替楚寔心疼。而这会儿居然还有功夫游山么?   季泠虽然小时候在家乡爬过不少山,因为要上山采蕈、采果子,但到了京城后就再没爬过山。若是一年前她也没有顾虑的,可是她现在身子弱得厉害,很怕拖楚寔的后腿。   楚寔似乎看出了季泠的担心,“你身子弱,正该爬山练一练。”   季泠听楚寔这般劝自己,看来他是想让自己爬山的,她从来没打算违背楚寔的意思,于是点头。   山是不知名的山,但很是不矮,爬到中午抬头望,还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好在再走出一个时辰,有座道观,楚寔领着季泠等人借宿了一宿,次日一大早继续爬山。   沿路有山溪流淌,芳树新绿,景致不坏,尤其是早起山间云岚在峰颈出织出一道又一道的缥缈白练。空气清冽得叫人想打喷嚏,季泠的脸上不由带上了笑意,这让她有种回了幼时老家的感觉。   楚寔道:“山中无人,你把帷帽掀起来吧。”   因为楚寔有两次都替她将掀起的帷帽重新合上,季泠就知道楚寔并不喜欢她在人前露面,所以这一路爬山她都是戴着长及脚踝的帷帽的。好在二月末山里还凉着,她更兼体寒,一路走来倒不觉得热。珊娘体态丰满些,可是流了不少汗。但因为是跟在楚寔身后走,似乎格外有劲儿,从不曾喊累。   季泠依言把帷帽的白纱掀起至于帽檐后,凉凉的山风拂面,刺得她一个激灵,“好舒服。”   楚寔点点头,领着季泠前行,绕过一片竹林,沿着山溪而行。小溪上本有个独木桥,可惜年生太久早已腐朽,也无人修缮,山中樵夫从此路过时,扔了些大石块在溪水里,可供放脚。   楚寔、北原等男子,走起来倒不难,对季泠她们这些女子来说却不容易。   楚寔朝季泠伸出手,季泠愣了愣才将手放入楚寔的掌内。楚寔的手修长干燥,肤色光洁,可当季泠那只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放入他掌中时,却无端衬得男子的手黯然无光了。   季泠的手很软,很有些凉,因走久了山路而发热的楚寔此刻握住微凉的手,只觉格外舒服。而那手细腻如羊脂,不用点些微力气,真有捉不住的感觉。   季泠的脸上带着粉色,不只是热的还是羞的,她提起裙角,借着楚寔的手提供平衡和支撑,轻轻地略带跳跃地一步踏到溪石上,然后轻盈而稳定地走过了每一块山石。   她本就跟着王厨娘学了五禽戏,身子的灵活性极好,这半年即使是伤病缠身,在屋子里也时常会练一练,所以身子一点儿也不笨拙,反而灵巧如林中小鹿。   季泠稳稳地落在地面上时,才吐了口气,回头看向溪水对岸的珊娘等人。 第六十八章   楚寔重新走回对岸, 朝繁缨伸出手,繁缨脸上忍不住露出甜蜜而羞涩的笑容。   “你拉着珊娘, 珊娘拉着芊眠。”楚寔道。   珊娘难免有些失望, 她心里羞耻地盼望着楚寔也能拉她的手呢。可她也知道, 季泠这次带她一起上路, 找的理由是她是她的箜篌先生。不过为这一点, 珊娘也极感季泠的恩情了。   一行人最后总算过了山溪, 却见一樵夫站在旁边的林子里发呆。   季泠没想到这样偏僻的地方还能遇着人, 愣了愣快步走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一行人身后突然响起跑动的脚步声, 楚寔转头看了看,却是先前那林中樵夫背着砍柴的刀追了上来。   北原立即上前护住了楚寔,楚寔则一把将季泠拉到了身侧。   那樵夫知道自己被误会了,脚步顿了顿, 朝楚寔高声道:“公子, 世道不平,山魅狐妖屡出, 可别被迷了去。”   说完,那樵夫转身就走了。   留下一行人茫茫然,只有楚寔笑了出来。   因着楚寔笑了,珊娘和繁缨看了看季泠, 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季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敢情那樵夫说的“山魅狐妖”乃是指的自己?   楚寔看向季泠,雪肤乌发, 明眸朱唇,一袭素地裙,上罩鹅黄轻纱,行走时山风拂袂,蹁跹若蝶舞,她体态轻盈,却有那山魅狐妖之灵动。所谓尤物,不妖于人必妖于身是也。   “的确像那山魅狐妖。”楚寔笑道,那樵夫怕是不知从哪里听了说书人说花仙狐妖,骤然见了季泠这般非俗世能有的姿容,便以为是山妖迷人。   季泠被楚寔的话弄得脸大红,复又重新将帷帽放下。   这一次没走多久,就又到了一片竹林,林中有竹屋几间,一个童儿正在院子里扫落叶,楚寔上前道:“小兄弟,阳山先生可在家?”   山路多岔,一路行来楚寔却从没迟疑过,季泠当时就疑心楚寔来过这里,不想还真是来寻人的,果然并非单纯游山。   “在。”小童应了声,也不见进门通传,依旧埋头扫地。   楚寔回头对季泠道:“你们四处转转吧,我进去拜访阳山先生。”   楚寔走进竹屋时,孙阳山正靠在榻上小歇,见楚寔进来,也不过只是嘴里说了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却也不见其起身。   南安见孙阳山如此怠慢,心里颇替自家公子不满,而楚寔似乎毫不在意,开始吩咐南安烧水煮茶,却也没将自己当做客人。   大概是楚寔的洒脱入了孙阳山的性子,他这才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体。   季泠领着芊眠等人在竹林里转了会儿,又往溪边走了走,只觉得这位阳山先生的确会选地方,绿竹萦绕、山溪环抱,毫无俗气之纷扰。   不过说起俗气,人生三大事儿,吃饱肚子却是头一桩。尤其是走山路耗费力气,不说季泠,便是芊眠等人肚子都开始响了。   季泠便领着芊眠等人回了竹屋,屋内楚寔正和孙阳山对弈,一边下棋一边评点天下事。她有些惊讶于阳山先生的年纪,看起来同楚寔相差无几,她原以为是个老先生呢。季泠又赶紧退了出去。   “听说公子此次是去汉中府任职?”孙阳山道,“却还算个太平地方。”   “可惜蜀中将乱,汉中也不能独善其身。”楚寔道。   “哦,公子是怎么看出蜀中将乱的?”孙阳山道。如今朝廷里可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到蜀中情势。   楚寔道:“天下将乱蜀先乱,本是古语。如今蜀中选官不得人,政苛吏暴,物价飞涨,一石米已经是京师的三倍之价了。”   孙阳山笑道:“看来公子对蜀地颇为留心,有公子之能,蜀地之乱想来也不过疥癣之疾罢了。”   “若不过疥癣之疾,某也不敢来请先生了。如今东南倭寇成疾,东北更有边患,山东还有隐隐成势的义教,西南若再一乱,西北岂能不蠢蠢,此时看来太平繁华,却不知一旦有疥癣起,却可传染全身,到时候天下便危矣。”   孙阳山道:“公子怕有些耸人听闻了。”   楚寔执白,一子下去后,孙阳山便成困龙之局。   “若真是耸人听闻,以先生之才何不肯下山经世济民?”楚寔问。   孙阳山道:“某哪儿有经世济民之才?公子过奖,今世之愿不过是能悠游林下得以终老。”   楚寔道:“若真如此,那先生更应下山助某一臂之力,否则天下群盗四起,再难得悠游之地。”   “哦?”孙阳山扬眉,“公子真是觉得当世已病入膏肓?”   楚寔点点头,“是。”   “那公子是如何打算?”孙阳山又问,“辅助今上中兴么?”   楚寔的眼睛看着孙阳山身后,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才摇头道:“大乱之后方有大治,此疾并非缝缝补补便能熬过。”   孙阳山破局而出,邀请楚寔道:“再手谈一局?”   楚寔欣然应允。   男人就跟孩子一样,玩起来一样会忘记时间,甚至饥饿。当孙阳山的好友戴文斌来访时,楚寔和孙阳山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手谈了好几局了。   戴文斌举了举手中抱着的酒坛,“近日新得了一坛十年陈酿的玉楼春,特地来找你共饮的,不曾想还有贵客上门,更是可喜。”   提及酒,楚寔和孙阳山这才感觉腹中辘辘,对视一笑。   孙阳山换来童子,“快去把旧年熏的腊肉取一块煮了下酒。”单身男子,身边没有女眷,日常都是一个小童使唤,吃食上自然不讲究。   那童子道:“楚少夫人正在厨房里,说是再过阵子便可吃了。”   孙阳山哑然,片刻后致歉道:“哎呀,瞧我着忘性,来者是客,怎能让嫂夫人亲自下厨?”话虽如此,孙阳山却也没有其他举动,不是不知道失礼,但也知道若单靠小童却是难以整治出一顿可供这许多人饱腹的午饭。   “无妨,内子擅于治膳,且尝尝她的手艺。”楚寔道。   戴文斌看向楚寔,见他衣袍半新,却都是上乘绸料,一身清贵,却内敛含蓄,一看便是世家子,这般公子的妻室泰半也是勋贵之女,恐怕并不比男子多进几次庖厨。   而厨房内,季泠正在发愁。   男人当家真是没什么成算。从没料到会有如此多的客人上门,所以连碗筷都不够。   芊眠看着季泠道:“少夫人,听说阳山先生的好友戴先生也来了,这若是盛了菜,吃饭的碗碟就不够了,可怎的是好?”   季泠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在心里理了理今日准备的菜式,片刻后道:“我有法子了。”   楚寔等三人在窗边饮酒时,只见小童领着北原、南安开始在院中临时用石块垒了个灶,架上柴烧火。   戴文斌好奇地笑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灶不够,要临时在院中做菜?”   说话间,只见芊眠和繁缨两人一同将厨房内的一口大铁锅抬了出来,架在新垒的灶上,揭开锅盖,顿时菜香扑鼻。   戴文斌吸了口气,“我用过午饭才来的,闻着都又饿了。”   芊眠和繁缨摆好碗筷后,这才来请三人入席。   灶上架着铁锅,铁锅的上边沿则贴着一圈馍,已经被火考得黄酥酥了,散发出麦子香。   酒则摆在灶沿上,如此也不用温酒了,烤着火热度正好。   “这样吃饭倒还新鲜。”孙阳山赞道,又对着吞口水的小童儿和北原等随从道,“既然是大锅菜,不如都围过来一起吃吧。”他素来不是个讲究的人。   楚寔朝北原等人点点头,一群男子便都围坐在了锅边。   一口铁锅内,最上层就是孙阳山刚才说的旧年熏的腊肉,肥瘦相间,油在锅边滋滋的响。   吃过这一层,下一层铺着一层白菜,乃是小童儿从地窖里取出来,季泠亲手挑选的。   再一层,是昨日孙阳山另一位好友送来的猪肉。   下一层则是薄薄的野菜,刚才季泠带着芊眠等去溪边采的,谁也都没想到她能认识那么多野菜。   在下面还有山中樵夫送给孙阳山的野味,接着是竹林的春笋,正好解解油腻。   如此一大锅子菜,不仅不虞不够吃,反而人人都吃得酒足饭饱,却还都舍不得放下筷子。   戴文斌感叹,“实乃吾平生吃过的最简单却又最美味的一餐。”   孙阳山道:“可不简单,嫂夫人这是有排兵布阵之能,每一样菜的层叠都是有讲究的,这油滋滋的腊肉若是放到最下面,吃着可就腻味了。放在最上层,一层一层的油滴下去,刚好让下面的菜染了肉香,又无肉腻。最妙是这竹笋,本不怎么入味儿,如此也没怎么整治,却是自自然然地鲜香入味,实在是妙。衡业兄,嫂夫人实是蕙质兰心,在家里时也时常这般吃么?”   楚寔还没开口,戴文斌就笑了起来,“怕是因为阳山你家碗碟不够嫂夫人才出此下策的吧?”   那正吃得摇头晃脑的小童儿在旁边点头道:“正是,正是。”   如是,楚寔等人都大笑了起来。   酒后,楚寔告辞,领着季泠等人下了山。   戴文斌继续与孙阳山移桌对饮,“我见楚公子十分诚心,听小童儿说此次都是第四回 来了,才见着你。我听他言语,有抱负有章法,阳山你非真心甘老泉下,何不应允?”   而此刻季泠跟在楚寔身后,见他一路不语,游山也再无兴致,便知与阳山先生所谈不谐,于是也越发沉默起来,只恨她身为内宅女子也没什么地方能帮楚寔的。   孙阳山回答戴文斌道:“说实话,还是有些拿捏不准,总觉得看不透此人。”做幕僚的看不透所扶持之人,并非什么好事,有言也难进。   戴文斌知道孙阳山自有主张,也不多劝,换了话题道:“不过,至少你得承认,今日多亏了楚少夫人,我在你这儿才吃了顿好饭。”   孙阳山闻之不由大笑起来。 第六十九章   两个知交好友, 谈兴一起便聊至夤夜,腹中再次辘辘。孙阳山不忍唤起已经入睡的小童, 自己进厨房想找点儿吃食, 却见灶上稳着一锅萝卜汤, 揭开锅盖来, 真是甜香扑鼻, 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大骨熬汤, 里面的排骨酥烂而未成渣, 萝卜煮透而未成泥,热、浓、香、稠, 山间寒凉的晚上酒后喝上这样一碗热热的汤,简直让人心肝脾肺肾都被熨帖了。   “你这小童越发管事了呀。”戴文斌赞道,“这萝卜汤熬得可真好,堪称一绝。”   恰逢旁边睡觉的小童闻着肉汤香, 也饿醒了, 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正夸你呢,伺候你家先生越发尽心了, 这汤备得好。”戴文斌笑道。   小童打了个哈欠道:“啊,萝卜汤啊,那是楚少夫人留下的。说是今日治菜,剩下些骨头可惜了, 又看有大萝卜, 就整治好了放在锅里熬,临走时还叮嘱我偶尔看着火呢, 一定要文火慢慢煨。”   戴文斌和孙阳山对视一眼,对有如此贤妇的楚寔不由心里又生了几分亲近。也难为季泠为孙阳山考虑得如此周到,毕竟孙阳山是有才,可不是有钱。   美食动人心,戴文斌笑道:“阳山,我可不管你了,便是冲着今日那锅菜和这锅汤,我也得厚颜多去叨扰几次楚公子了。”   孙阳山眼睛一亮,“若是文斌兄也有此意,我如何能不从?”   戴文斌愣了愣,指了指孙阳山的鼻子,大笑道:“你呀你。”戴文斌无意做人幕僚,他天生富贵人,和自幼失去双亲的孙阳山可不同。然则他平时有一最大缺点,便是馋嘴,真是亏得他能忍受孙阳山这么多年的难吃饭菜。   “今日楚公子他们下山晚,定会借宿在白云观,你我不妨月色里走走,散散酒。”孙阳山道。   “敢不从命?”戴文斌又是大笑,很为自己这位从小命运多舛的好友找到未来的路而感到高兴。   天边放出鱼肚白时,孙阳山和戴文斌两人便已经走到了白云观附近。两人彼此看了看对方,又是一笑,“走吧,去溪边洗漱一下,毕竟楚公子身边有女眷,冲撞着就失礼了。”   两人便又绕道溪边,还没钻过树林,就听见了丝竹之乐。   那乐音丝丝渺渺,翩翩旋绕,继而泠泠淙淙,是清泉石上流,明月松间照,复又有鸟鸣啾啾,是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忽而一缕云岚升润,是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诗如画,原来音亦可作画。   清晨还带着幽蓝的山间,如此乐音空灵轻快,实叫人怀疑乃是山精花灵所奏,才那么撩动人心弦。   孙阳山和戴文斌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山中精灵,待绕过树林,却见不远处的溪边或蹲、或倚、或坐、或立着四位丽人。   其中两位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两名俏婢,剩下两位也不难猜测,定是楚寔家眷。她们四人想是观中不方便,这才相约黎明之初到这山溪边洗漱。   那名昨日不曾见的丰满丽人正站在水边照水梳头,戴文斌的眼神不由自主就溜到了她身上,馋嘴之人也喜丰饶妇人,觉得那才够香腻,软若无骨。   而再看珊娘,面容生得清丽秀气,身段却玲珑有致。当真是梳罢香丝梳罢香丝扰扰蟠,笑将金凤带斜安。   亦是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如此妇人姿容俱佳,风情更盛,戴文斌少不得要羡慕楚寔几分。   而那坐在水边一块大石上的黄衫丽人,手里捧着一柄箜篌,正临溪拨动,指飞如蝶,指影成花。山风吹拂在她身边,让她裙袂猎猎,让她发带飘飘,似体不胜衣,临风欲飞。那出尘脱俗的音画,也只有如此丽人奏出方不失人望。   一曲未终,她身后丰腴丽人大约说了什么,季泠便回过了头,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半露梨涡。   顿时,孙阳山和戴文斌都仿佛被雷击一般,呆若木鸡。   天下间竟有如此丽色,如朝霞和雪,光艳不能直视。回眸一笑,便叫六宫失色,天地失神。   而她身上的衣裙,正是昨日辞别时,楚少夫人的帷帽下露出的那抹鹅黄。   及至楚寔出现在溪边,季泠唤了声“表哥”后,戴文斌才回过神来,朝孙阳山笑道:“真不知这位楚公子是修了几辈子才有此等艳福。”且还左拥右抱。   孙阳山却一直未语,为成亲的大龄男子从美色里醒来总是会晚一点儿。   然是为美色,也不为美色。季泠那一声“表哥”勾起了孙阳山的伤心事。虽然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可年少时谁不曾心慕过娇俏女子。   孙阳山也曾有一位表妹,不过他家道中落,不敢求娶,后来那位表妹他嫁,难产而死,此生皆不见了。   而楚寔却娶了他的表妹,那么一瞬间,孙阳山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同那人比花娇的表妹一般。   却说季泠骤然看到楚寔,很吃了一惊,赶紧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叫了声“表哥”后就低下了头。她觉得这两日自己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进山之后便放松了,坐没坐样,站没站相,还掇弄着珊娘她们到溪边来洗漱。   小时候季泠就经常在溪边洗脸、梳头和洗衣服的,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起自己爹娘还在的那些年月,不由就放肆了。   “刚才弹的什么曲子?”楚寔问,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位置刚好挡住了孙阳山和戴文斌投向季泠这方的视线。   季泠羞惭地理了理被山风吹拂得有些乱的耳发,低声道:“我自己胡乱弹的,不成调。”   若是那都不成调,天底下只怕成调的音律也不多了。   “信手弹的?”楚寔露出颇为遗憾的神情,“这种无心谱的曲子才是最好的,没有雕刻造作之气,你可还记得乐调能重现?”   季泠抬头望向云岚,回忆了一下,嘴巴还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短短两声,“应该可以。”   “去把它记下来吧,忘记了可惜。”楚寔道。   季泠欢喜地“诶”了一声,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之一,能得楚寔如此肯定,眼底星子迸发,好似被肯定的小孩一般,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而楚寔走这一趟原也没想过此次能成,却不想超额完成任务,得了一个半的幕僚,平日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有些掩不住欢喜了。   之所以说是一个半,乃是因为戴文斌天生歇不住,交游广阔,总是不停地访亲探友,一年里能有三月在楚寔身边已经算是偷懒了。但这也算是意外的惊喜了。   从郑州往西,过洛阳再往前就是潼关了。只是还没到潼关,季泠给这一路准备的小吃食就已经消耗殆尽,实在是因为戴文斌太嘴馋了,嘴馋到礼义廉耻都有些不顾了,成日里缠着珊娘姐姐,姐姐地喊着,就想从季泠这儿再掏点儿吃食。   马车上的季泠低头看了看芊眠捧来的坛子,里头躺着最后两只黄雀了,她叹息一声,“罢了,拿去给戴先生吧,把坛子也给他。”   季泠这一坛子自己在楚府时腌制的“黄雀鮓”,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调和,放入罐中密封,等腌出卤了,便倒掉,再加酒浸泡。这酒也不是寻常的酒,而是季泠跟着王厨娘自己酿的米酒。   那日午歇时路过荒村,只在一户农家找到点儿面食众人煮了吃,连盐都没有,季泠怕楚寔吃不惯,就拿了黄雀鮓出来,一人配了一只下面吃。   这下就一发不能收拾了,戴文斌虽不敢缠季泠,但得知珊娘不是楚寔的妾室而是季泠的箜篌先生后,就成日里找她说话,话里话外就是让她转告季泠求点儿吃食。   一坛子六十只黄雀鮓,本来可以吃到汉中府的,现在才不过几日就全进了戴文斌的肚子。   戴文斌捧着坛子回到孙阳山身边,乐滋滋的。孙阳山看了直摇头,“以后,少夫人见着你只怕都要绕道走了。”   戴文斌笑了笑,季泠绕道走,他倒是无所谓,只要珊娘不见着他就跑那就成了。   这晚,刚过潼关歇在驿站,芊眠正在给季泠铺床,床上被单都是从楚府带出来的,这却不是季泠挑剔,她为了行李轻便,没让芊眠准备这些。   然后楚寔就将繁缨将给他准备的被单褥子这些挪给了季泠,还不容拒绝。如是,季泠情知楚寔怕有些小洁癖,也没敢推脱。只每日虽然在外,可但凡有条件,她总会热水沐浴,然后更衣换洗,就是怕楚寔嫌弃。   却说芊眠正在铺床,季泠坐在窗边,听见有疾驰的马蹄声靠近,抬头看了看,但见一匹马直入驿站,马背上一名壮汉一跃而下马,但落地时腿却一软险些跌倒,驿臣赶紧上前搀扶。   季泠见来人赶得如此急,心想怕是朝廷有紧急公文。过得片刻又听见楼梯上有动静儿,“咚咚咚”地有人上下跑动。   再过得一会儿,便见楚寔推门进来,一身黛紫色暗忍冬纹四开襟箭袖便袍,这是要出门的装束。   “朝廷有公文下来,改派我代知成都府。”楚寔道。   大府知府乃是四品官职,以楚寔如今的资历自然还无法越级充任,可正是因为这样就更奇怪了。若是成都知府出缺,由朝廷改派之就行了,新知府到任前由同知暂代便可,如今为何却临时指派楚寔暂代?   刚才那疾驰而来的信差莫非就是为了楚寔而来?看来模样,即便不是八百里加急,也是六百里加急,蜀中一定是出事了。   季泠心中一急,脸上就显现了出来。 第七十章   楚寔又道:“我与孙、戴两位先生先走一步, 留下南安护送你们先到西安暂歇,大妹妹就在那儿, 我已经写了信叫人带去给她。”   楚寔所谓的大妹妹便是苏夫人的大女儿, 楚府的大姑娘宝珍, 正随她夫君在西安任上。两年前宝珍跟随她夫君回京述职, 季泠曾见过一面。而这一次季泠和楚寔成亲, 因着宝珍有孕在身并没前来。   “表哥你放心去吧, 勿以我等为念。”季泠虽然心急如焚, 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儿,可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 就是不让楚寔有后顾之忧。   楚寔点了点头,本该走的,却不知怎么的没有挪步,反而是多看了季泠两眼叮嘱道:“出门在外, 帷帽切不可取下。”   “我知道了。”季泠应道, 待楚寔走后,她又急急地追了几步, “可要让繁缨跟着你去伺候?”   “不用。”楚寔头也不回地道。   季泠没想到楚寔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年半,直到次年四月,北原才到西安来接季泠等人。   而当初季泠也没有猜错,去年川内发生了民变。   彭县知县以民间未纳鞭银为衙役工食, 而逼催太急, 民怨沸腾,老百姓反正没有活路, 就纠集在一起闯入了县衙,杀了知县全家。同时成都府属和川南其他各州县闻风而动,仅雅洲一地,百姓执枪、棒进城,折毁衙役房屋,把前来阻止的衙役打死了五六十人,至此事情越闹越大,起义的人也没法退缩了,反正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干脆铁了心造反。甚至连云南也跟着动了起来。   朝廷先派了大军镇压,可惜却输给了一群乌合之众。后来才急急调楚寔去往成都,这也算是狗急跳墙,毕竟楚寔是个文官,在这之前更是毫无知兵之名。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   但当楚寔到任后,的确不负众望,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本事,从松潘卫的两大土司处借来了兵不说,还借到了骁勇凶悍的山地骑兵羌兵,帮着四川布政使用了半年便将川南的反叛平息。而楚寔也名正言顺地官升两级,成了正四品的成都知府,前面不再有个代字。   季泠想象得出这一年楚寔过得有多艰难,她一个妇人,光是看朝廷邸报上的消息都觉得一波三折,心惊肉跳,更不提亲身经历,耗尽心血筹谋的楚寔。   经此一难,川蜀凋敝,平息叛乱之后更重要的是抚民生息,以防叛火重燃。季泠也知道其中的难处,只怕不比平叛更简单,反而杂事纷乱,不一定能干出政绩。   季泠就在担忧和期盼中盼着楚寔能派人来接她,毕竟总住在楚寔妹妹家很不自在,可是几乎盼了半年多才盼来北原。   所以无论是季泠,还是珊娘,亦或者是繁缨,都觉得这一年多楚寔定然吃了不少苦,不黑也得瘦。   可当她们的车马进了大门,停在垂花门前,看到一名身着丁香色团花纱袍的妙龄女子,梳着妇人髻,恭恭敬敬地在门边立迎时,就知道男人忙起来也并不是不知道照顾自己的。   据说因着有了多情蜀女魏氏照料内宅,楚寔回府才能有一碗热汤喝,当然最要紧的是寒冬腊月才有暖被子的。   季泠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繁缨看魏氏眼里就多了刺,以往楚寔内宅的起居都是她在照料的,便是后来娶了季泠,可也从不曾圆过房。   尽管繁缨也知道自己这番心思说不出口,但哪个女子对着心爱的人能不拈酸吃醋的,这会儿见魏氏年不过十八,正是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胸脯饱满,蛮腰柳细,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身段虽不如珊娘丰满,可那风情却又比珊娘更妩媚些。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上挑,看谁都像带钩子。   蜀中虽然大乱,好在成都府没有失守,所以州府没有被破坏,看衙门便看得出天府之国的富庶。正房似乎是才翻新粉刷过的,看着比别的屋子都明亮。   季泠在正屋里坐下,长途跋涉,坐马车比走路感觉还折腾人,她有些头疼,好不容易才熬过去年冬天,差点儿就没在陕西了,她一睡就是两个月不醒,把宝珍吓得不轻。   芊眠上前伺候季泠将帷帽取下,魏氏看着季泠的脸明显地愣了愣,然后垂下了头。   “表哥今日回府吗?”季泠问魏氏。   魏云娘知道主母就要到,自然也费尽心机打听过的,晓得楚寔娶的是家中表妹。这会儿听见季泠问话,便道:“公子这两日去了雅洲,要明日方才返家。”   季泠点了点头,“我有些累了,先去歇着了。”   芊眠知道季泠身子不好,赶紧扶了她进内室。   外头便只留下珊娘和繁缨与魏氏对视。   繁缨笑着上前拉住魏氏的手,“这些日子我等没在公子身边伺候,正担心北原、南安粗手粗脚伺候不好公子,多亏了有魏姨娘你在。”   魏氏怯怯地说了句“不敢”,拿眼朝珊娘看去,“这位便是少夫人的箜篌先生珊娘姐姐吧?我领姐姐去屋里。”   珊娘朝魏氏道了谢,跟着去了,心道这魏氏却会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就把繁缨起的话头给撇开了。   次日楚寔晚饭时分才回到府中,季泠和他一年多不见,骤然相见很有些生疏的意味,彼此不像夫妻,还是更像没什么血缘的远房表亲。   季泠看着楚寔,他穿了身霜青地八宝如意纹绸袍,玉冠束发,装束同一年前没怎么变,但人却好似不同了。冷俊清雅之上,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赫兮喧兮,比以前威仪更甚,见之令人心折。   当真是居移气、养移体,身上多了几分儒将之气,却非一般文官能比了。   季泠在旁边看着繁缨伺候楚寔换鞋,魏氏伺候楚寔擦脸,两人都不肯歇着。   等楚寔擦完脸,魏氏才低呼道:“呀,都是妾思虑不周,公子平时换洗的衣裳都还放在西院的,妾这就让人送过来。”   西院是魏氏的住处,想来季泠等人没来的时候,楚寔都是歇在她屋里的,才有此一说。不过她此刻当着季泠的面说出来,很有点儿惹眼的意思。   魏氏说完话,也没怎么动,只拿一双钩子似的桃花眼瞥向楚寔,只盼着这位良人能说句,无妨,待会儿去她那边换衣裳。   可魏氏如此做派,别说繁缨了,便是季泠也觉得她段位有些。季泠就算再不得宠,也是正妻,才刚和楚寔重逢,他怎么也不至于晚上去西院歇着吧。   “就放在你那儿吧。”楚寔道。这话虽没应承魏氏什么,但也算是给魏氏长了脸,让她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   繁缨闻言拿眼去看季泠,见她没什么反应,也就垂眸不说话。   “你们先下去,我和少夫人说会儿话。”楚寔道。   等繁缨和魏氏都退下后,楚寔才道:“路上辛苦了吧?”   季泠摇了摇头。   “本来想着在成都的任期只是暂时,结果一拖就到了现在,所以才把你接过来。”楚寔道。   “宝珍待我极好。”季泠道。   楚寔笑了笑,“嗯,以后我自会谢她款待你。至于云娘……”   季泠听楚寔主动提及云娘,不由抬了抬头。   “她的姐姐是祁命土司的妾室,当初祁命看我身边没有女眷照顾,便将云娘给了我。”楚寔淡淡地解释道。   季泠听楚寔这般说,一下就想起他向松潘卫内的土司借兵的事儿,想必他会和那土司成了“连襟”也有其中的缘故。   “我会好好待云娘的。”季泠立即承诺道。且不说云娘有没有那般的身份,只要她是楚寔的妾室,季泠就不会亏待。   不过楚寔脸上并没露出季泠想要看到的松口气之类的表情,反而是蹙了蹙眉头。   季泠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她的语气不够诚恳?于是她直了直身体,以更诚恳的语气道:“表哥放心吧,我真的会对云娘如自家姐妹的,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楚寔眯了眯眼睛,大约是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起身道:“晚上我还有事,不用等我。”   早晨,季泠起床还有些没清醒,芊眠便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昨晚大公子没去魏氏那儿,歇在书房了,不过繁缨在里面伺候了一个晚上,我早晨看到她吩咐小丫头把被子拆了去洗。”   季泠虽然没有跟楚寔圆房,但好似成亲之后,许多事情自自然然地就懂了。比如芊眠说的拆被子,季泠就隐约明白了。   “以后别打听这些了。”季泠总有一种窥视楚寔的不舒服感。   芊眠恨其不争地道:“怎么能不打听?少夫人如今也不小了,至今都还没和大公子圆房,万一……”芊眠想说老太太和苏夫人催得厉害,万一真停了繁缨、魏氏的避子汤可怎么办?   季泠的视线落在了打开的首饰盒里那串红珊瑚手串上。它一直搁在那里,她也没让芊眠收起来,因为总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警示。   人不能太贪心了。那个梦里的季泠就是太贪心,破坏了楚宿的姻缘,才落得那等孤灯凄凉的境地。   如今能嫁给楚寔这样的人,有老太太那般的祖母,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她无德无能,才貌具差,无一能配得上楚寔的地方,季泠自己心里很清楚。更何况她的身体从落水之后就不行了,两个冬天都几乎熬不过去,更不用再肖想孩子。   季泠叹息一声,手无意识地在红珊瑚手串上来回摩挲,似乎这样就能克制自己的贪欲。因为她心里又何尝不幻想着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呢?那样即使后来楚寔有了想另娶之人,她也能有个盼头。   “喜欢红珊瑚的首饰?”楚寔的声音在隔断门边响起。   季泠和芊眠都被吓了一大跳,尤其是芊眠,生怕自己先才说的话被楚寔听了去,忐忑心虚地给楚寔行了礼。   “我让人给你送一套红珊瑚头面过来。”楚寔道。   季泠赶紧道:“不,不用了,有一串就够了。”那日归宁楚寔就已经给她买了许多首饰了,到汉中府去时,也都带上了,到西安,宝珍又送了她两套,如今季泠并不缺首饰,也不想让楚寔破费。   可她不懂的是,有时候这样就是在拒绝男人的好意。   楚寔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手摸着下巴看着芊眠给季泠梳头。他倒是慵懒自在,可季泠却是如坐针毡,恨不能跟芊眠说让她快点儿。她不知为何楚寔今日这般反常,居然一言不发地看她梳头。   芊眠在楚寔的视线下,其实动作已经非常快了,虽然手指有点儿僵硬。   待梳好头,季泠朝楚寔转过头去。   楚寔这才微微坐直身体道:“把繁缨和魏氏的汤药停了吧。” 第七十一章   芊眠一惊,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季泠却是眼睛“腾”地一亮,“好。”声音里带着的雀跃简直掩都掩饰不住。   楚寔眯了眯眼睛, 芊眠也不可思议地看了季泠一眼。   不过季泠并没意识到她自己的“错”, 她只是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再也不用担心有自己在而妨碍了楚寔的子嗣。等魏氏或者繁缨有了身孕, 她再给老太太和苏夫人写家信, 就不用那么心虚内疚了。到时候, 老太太肯定很高兴, 饭都多吃半碗。   “我这就跟她们说, 然后再请大夫每月来给她们请平安脉,若是有了身孕, 我一定好生照料。”季泠急急地朝楚寔表决心。   楚寔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我还以为大公子特地过来用早饭的。”芊眠有些颓丧地道,“可没想到他是……少夫人你也真是的,你又不是生不出, 只是大公子一直不跟你圆房而已, 若被魏氏她们抢了先,你……”   季泠反过来安抚芊眠道:“大公子年岁实在不小了, 早就该停了繁缨她们的药了。对了,我得给老太太去一封信,让她放心。”   季泠的家信是托南安送出去的,而南安拿着信则到了楚寔的书房, 因为楚寔也有几封信要让他发出去。   “少夫人的?”楚寔看了看南安手里的信。   “是。”南安道。   楚寔做了个手势, 南安便将信递给了楚寔,眼看着他用刀裁开, 取出信读起来。   写给老太太的信,季泠就说得比较琐碎了,洋洋洒洒四五页,比她平日里一天说的话都还多。   季泠先是把成都的风物给老太太说了一通,其实从她到之后,压根儿就没出过门,也难为她看了几本地志就编得活灵活现的。继而自然说了给繁缨、魏氏停药的事儿,又说已经着人去请成都当地最好的妇人科大夫,一有好消息就会去信。   南安看着楚寔冷笑了一声,将信甩到桌面上。   “把信重新封好,送出去吧。”楚寔道。   季泠自然不知楚寔对她的家信发出的冷笑,她不管心里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时候,总喜欢进厨房。   府衙里内院的厨房有些脏,还有些黑,当然这只是季泠的浅见,她是因着跟往王厨娘处久了,对厨房的要求比一般人会高出太多。   季泠抬头看了看被油烟熏得黑漆漆的房梁,又看了看地上的污渍,心里盘算着不知有没有可能整修一下厨房。只是如今府中的事儿都是魏氏管着,而魏氏也没有交出对牌的意思,这几日都这么糊里糊涂的。   季泠叹息一声,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虽是主母,可将来指不定还是得看有子女的妾室的脸色。   分送糕饼一直是季泠表达善意的方式,所以她新作的蔷薇糕、白玉山楂糕给魏氏和繁缨那边都送了一份。   那魏氏吃着好吃,前来道谢,态度颇有些张狂。   “真是没想到少夫人还有这等手艺,做得糕点比外头糕点铺子做的都好吃,把我这嘴都给养叼了。”魏氏做张做致地摸了摸她的肚子,似乎在暗示什么。“哎,这几日不知怎么的,就想吃些酸的东西,不知道少夫人这儿还有没有那白玉山楂糕?”   芊眠站在季泠背后就朝魏氏瞪眼,小地方的妇人就是容易蹬鼻子上脸,给她点儿甜头,她连姓什么都忘了。   不过也不怪魏氏在季泠面前张狂,实在是季泠到成都这一个来月,楚寔不是歇在魏氏处,就是留在书房过夜,有繁缨伺候,季泠这儿是一个晚上都没来。   大夫前日才请了平安脉,也没说魏氏有孕,季泠看着她摸肚子的样子,心道莫不是月份太浅所以查不出?她想着自己反正也喜欢进厨房,给魏氏做点儿白玉山楂糕也不费事,正要开口,却听芊眠道:“魏姨娘好大的威风,这别说还没怀上呢,就是怀上了也没有要求主母给你做糕点的道理。”   魏氏委屈地道:“芊眠姑娘真是误会死我了,我哪儿敢啊,只是想看看少夫人这儿有没有现成的罢了,哎,都怪我嘴馋,这几日肚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别的都吃不进,就只有少夫人送过来的东西能进一点儿。”   芊眠眯了眯眼睛,这魏氏说来说去就还是想压倒东风啊,看来。“哼,少花言巧语,你这等轻狂做派,也是咱们少夫人性子好,若是在京城,早就罚你跪祠堂外头去了。知道为什么不能跪祠堂里头么?”   芊眠顿了顿,然后提高嗓门道:“因为,你不配!”   魏氏眼睛一酸,“芊眠你怎么这么说话的?少夫人,奴家就是千不该万不该,可日日里伺候公子总有些苦劳,难道还要被个下人这般糟践?”   季泠是楚府住久了,还真是第一回 见魏氏这般做派的小妾,心里清楚不能让魏氏气焰继续嚣张,否则坏了家中规矩,回去老太太也瞧不上自己。   只季泠还在脑子-->>   里措辞,却听芊眠道:“你觉得日日伺候公子辛苦了,不伺候就是了,跟少夫人眼前戳什么?”芊眠就是气愤魏氏来显摆,“少夫人,这家规不能不立,魏姨娘既然觉得她自己辛苦了,那便让她在自己屋里休息一个月吧,也省得她来跟你要苦劳。”芊眠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禁足了。   魏氏自然不干,正要说话,却听见打帘子的丫头在外头禀报,“大公子来了。”   于是魏氏话也不说了,就开始委委屈屈地掉眼泪。   楚寔一进门,魏氏便直抹眼泪。   “这是怎么了?”楚寔往里走,后面跟着繁缨。   魏氏先声夺人地抽噎着往楚寔靠去,“公子,都是妾的错,妾因为胃不舒服想吃点儿酸的,前日少夫人送的山楂糕妾吃着好就想再要点儿现成的,没想到却被芊眠姑娘说妾不配。还说妾不想伺候公子就别伺候,不要来戳少夫人的眼。还要禁妾的足,不然妾再伺候公子。”   魏氏这人嘴唇生得薄,翻得可真够快的,哪怕抽泣都没影响她的速度,一句话就把季泠给扯成了妒妇。   季泠略有些慌张地看向楚寔,她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保证过要好好待魏氏的,这会儿被他看见魏氏哭,只怕肯定会误会。   楚寔往旁边让了让,“站直了说话,站不直就回去让你爹娘教会了再回来。”   魏氏像是突然被噎住了似的,也不抽泣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朦胧着双眼看向楚寔。   楚寔走到季泠旁边的榻上坐下,对芊眠道:“你来说。”   芊眠松了口气赶紧道:“魏姨娘一进门就摸着肚皮说想吃酸的,让少夫人给她做白玉山楂糕。我说她张狂,她却说她伺候公子有苦劳。于是奴婢就建议少夫人让魏姨娘歇息一个月。”   楚寔看向季泠,“夫人怎么说?”   季泠真的好生为难,答应过楚寔要好好待魏氏,可魏氏实在太嚣张,她也不能不顾芊眠的颜面,因此还是硬着头皮道:“魏姨娘的确辛苦了,我想让她每天抄一遍女戒,为期一月。”   楚寔道:“就这么办吧。”   魏氏当即就又开始掉眼泪,“公子,妾,妾……”她“妾”了半日也没妾出个名堂来,是因为她也感觉到了,楚寔有些底线她不能碰。妻妾之分,也不容试探。   楚寔看着魏氏温声道:“不是想吃酸么?我让芊眠每天给你送一杯醋去。”楚寔回头看向芊眠,“你看着魏姨娘吃。”   芊眠愣了愣,立即点头称是。   可以想见,这辈子魏氏哪怕就是怀孕,大约也不会再闹着要吃酸的了。   楚寔转头对季泠道:“你是主母,喜欢做东西自己吃就好,不用再分给下面的人。”这一句话就把魏氏给定性了。   季泠只能点点头,可是喜欢做菜的人,其实也喜欢别人吃自己做的菜的,那才有成就感。   繁缨则是垂下眼皮,全程一句话也没说。   楚寔继续看着季泠道:“来了一个多月了,你还没从魏氏手里把对牌拿走吗?”   季泠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听楚寔这话都像是秋后算账,她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   魏氏则“咚”地跪在了楚寔脚边,所以说她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楚寔看也没看魏氏,只盯着季泠。   季泠被楚寔盯得脖子上仿佛有千斤重,嗫嚅道:“我等会儿就让芊眠去拿。”   楚寔来了又走,替季泠撑了腰,却也把她吓得半死。不过往好处想,季泠总算也把住楚寔的脉了。   男主外,女主内,楚寔这样做显然是不想还要操心内院的事,不管他宠爱谁,但是妻妾之分不能逾越。季泠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什么事儿都好做了,从这一点上她也知道楚寔和梦里的楚宿是不一样的。   至少楚寔现在是真心在把她当正妻看重的。   芊眠动作很快就从魏氏那儿拿回了对牌,顺便邀功道:“少夫人,我今晚就把醋给魏姨娘送过去了,看着她喝了才回来的。”   芊眠带着两个粗壮婆子去的,魏氏不喝也得喝。   季泠看着芊眠手里的对牌,头疼地揉了揉眉头,她还没来得及学习管家呢,硬着头皮上很怕做不好,到时候光是想想楚寔皱眉头的样子就害怕。   刚用过早饭珊娘就到了季泠屋里,魏氏的事儿她也听到了风声,院子本来就不大,珊娘对楚寔的事又格外留意,知道也不奇怪。   “听说是大公子处置了魏姨娘么?”珊娘问季泠。   季泠点了点头。   珊娘点点头,看向季泠有些欲言又止。   季泠道:“珊娘姐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第七十二章   珊娘和季泠毕竟相处了这许多年, 情分不同寻常,斟酌之后道:“其实内宅的事儿是该你来的管的。”   哟, 这可说到点子上了, 芊眠赞许地看了看珊娘。   季泠被珊娘说得脸一红,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是楚寔看重魏氏, 魏氏背后又牵扯到那什么土司, 她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既然话已经出口, 就没道理只说半截儿。“我知道你心善,又想着大公子喜爱她, 可是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公子只怕也是希望你能把内宅管起来的。”   季泠点点头,听懂了,心里想的却是, 以后自会有别人能管起来的。   却听珊娘又叹息一声, “其实阿泠你不停她们的汤药的话,魏氏只怕也不敢那么轻狂。”   不管珊娘说这话有没有私心, 但理也是这个理,季泠心里也是这般觉得的。主母无子,妾室有孕,想不轻狂都不行。   “不是我, 是大公子说停的。”季泠轻声道。   珊娘愣了愣, 也知道了季泠的难处。她性子太柔弱,哪里压得住楚寔, 还不是楚寔说什么就是什么。   季泠见珊娘眼露同情,摸了摸她的手背道:“不过我心里也是希望停药的,大公子的年纪真不小了,老太太和我婆母都很担心。而且……”   季泠朝珊娘俏皮地笑了笑,“而且如果繁缨和魏氏都有了身孕,或者只是其中一个有身孕也行,我就能跟大公子说,再找个伺候他的人了。”   珊娘脸一红,“你,你成亲后也学坏了。”   季泠拉住珊娘的手,“什么呀,我只是想和珊娘姐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而已。”男人什么的,季泠倒是没多在乎,身边有个伴在孤寂的时候可以说说话,那才是最大的安慰。   楚寔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季泠松开珊娘的手,有些奇怪楚寔怎么这个点儿过来,她站起身行了礼道:“表哥是有什么事儿吗?”   这般生疏看来哪儿像是夫妻,连珊娘都替季泠着急。她是一心为季泠好,因为再也没有比季泠成为楚寔的妻子更好的人选了。   楚寔扫了一眼珊娘和芊眠,两人就安静地退了下去。   楚寔在榻上坐下,看得季泠又开始绞衣角,他心里叹息一声,知道自己昨晚对季泠的口气有些差,怕她多想都出门了又折了回来。   楚寔已经看明白季泠这人,让她猜心思肯定往歪了猜,非得说明白才行。偏偏楚寔这样的聪明人来往的都是聪明人,大家说话从来不用摆上台面,云山雾绕一番就都意会了。   所以到了季泠这儿,楚寔有些头痛还有些不耐,更多的却是不习惯,不习惯明白说话。   “这内宅的事儿我不该过问的,只是昨晚魏氏做得实在过了点儿,我才代你发落了。规矩不能不立,不管她是谁,你是妻她是妾,她要放明白,你也得拎清楚。”楚寔道。   虽然楚寔的话和珊娘是一个意思,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季泠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她这样的夫人,应该是楚寔的大麻烦吧?她什么都帮不了他,连内宅也管不好。梦里的楚宿嫌弃她也不是没理由的,后来他另娶了周容,家中一概应酬往来就都轻松自如了许多。   季泠重重地向楚寔点了点头,“表哥,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楚寔看着季泠水汪汪的大眼睛,点不下那个头。季泠其实没有制造任何麻烦,她只是不为他分担任何烦恼而已。她画地为牢,只沉浸在她的小地盘里,完全没有嫁人为妻的自觉,俨然随时都可以走的甩手掌柜。   楚寔娶季泠也是不得已,但既然娶了,也没有要欺负人的意思,还得看看季泠有救没救,没救的话楚寔并不是会让季泠拖着船一起沉的人,将人抛下船对他来说不过是良心上一点点的自责而已,风一吹就无痕了。   楚寔走了没多久,管家就送了帖子进来,是四川布政使的老母亲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样的寿宴,不管季泠想不想去,就是病了拖着身体也得去。   按说季泠到成都府也都一个多月了,醒事儿的早就该寻着机会去拜会自己夫婿上司府中的女眷了,联络联络感情,对夫婿也是个助力。   尤其是楚寔如今的地位很有些尴尬的。四川布政使司衙门就在成都,而成都府府衙也在成都。别的知府、知州,在他管辖那一府也算是土皇帝了,可司、府同地,这知府做得就跟小妾似的了,天天得看正房的脸色,逢年过节更得多陪笑脸。   习惯了被各知府夫人上赶着巴结的布政使刘夫人,在等了一个多月都没等得楚少夫人上门后,心里肯定是有些不舒服的。   按察使司的宋夫人朝刘夫人道:“话说,咱们都还没见过楚夫人吧,也不知什么样儿的人物能配得上楚大人那般的俊杰。”   楚寔本就因其俊美温润,才学出众而圈了一大波粉,到了成都更是纾民之难,解人之急,将岌岌可危的蜀地之难给稳住了,把卷了包袱已经逃了一段的刘氏家眷又给接了回来。虽然稍显刘大人和宋大人的无能,但楚寔会做人,功劳都是大家分,刘、宋二位大人赞誉他,刘、宋两位夫人自然也喜欢他。   只可惜自家女儿早嫁,而楚寔又已成婚。   不过喜欢归喜欢,刘夫人对楚夫人久不露面的行为还是很介意的,听宋夫人这般说,便道:“京里来的娇客,自然不是咱们这些乡下人能比的。”虽说刘夫人不是京城人氏,可也是名门出身,绝非她自称的乡下人。   宋氏一听就知道刘夫人这是对楚寔的妻子不满,她心里其实也是有些介意的。都说妻贤夫祸少,季泠在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就已经给自己拉了一波仇恨了。   这实则也怪不得季泠,她年纪小,老太太也没教导过她这些,因为老太太从来就没想过她会成为楚寔的妻子。后来成婚又急,季泠病重,想说教教的也只能搁下,如今季泠跟着楚寔外放出来,就好比直接将她从新手村放进了八十级的战场扛怪。   偏偏只是一句话的事儿,楚寔也从没提点过季泠。   季泠头一回在成都出门拜客,紧张得手心都快冒汗了,下马车之前再三让芊眠替自己检查过妆容和衣服,这才叫掀开帘子。   川蜀地偏,离繁华的京城甚远,许多人都不曾出过川,对京城别有一番憧憬,对京城来的人自然也就有一番计较。   若是一般般或者略好的话,她们就会想京城娇客也不过如此嘛。毕竟川蜀虽远,却是天府之地,物宝天华、人杰地灵,并不怵外乡人。   在二门上迎客的是布政使刘夫人的次儿媳妇曾氏,她是地道的蜀人,乃是刘大人在任上时给次子娶进的眉山府乡绅之女。眉山府出过苏氏父子,文风很盛,有不少诗书之家,曾氏的大伯也在朝为官,在山西平阳府做同知。   曾氏跟着婆母,见过不少世面,京官家眷也不是没见过,并没像其他没出过川的妇人一般觉得京城来的就是仙女儿,可这会儿见着季泠,愣是有小半会儿没回过神。   且不说季泠腹中是不是草包,但她的外貌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了。绝尘脱俗,不染一丝烟火气,尤其是中毒加落水之后让她大病了一场,那之后体质转寒,让她原本肤色里的一丝红润消失殆尽,真真的成了一座玉刻冰雕的菩萨。   季泠的样貌又偏空灵轻逸,是水中月,雾中花,行之陆地,也仿若洛神凌波而来。身上的衣裙虽已经是离京时做的,但当初选样式就选的最简洁素雅的,并没跟风京城这几年的繁丽之气。   雾毂轻纱垂落脚边,真颇有以云托月的美态。   美人总是叫人心仪的,哪怕曾氏也跟她婆母一般觉得楚夫人轻慢了她们,但这会儿看见季泠,却又觉得,轻慢这种态度就对了,很难想象季泠这般的人物对人热情该是个什么模样,太不适应了。   当曾氏把季泠引到大堂给刘老夫人拜寿时,满堂的人都安静了片刻。   连刘老夫人都微微看愣了一下,只当是画卷里的神仙妃子下凡给她送寿来了呢。到曾氏介绍说这是楚知府的夫人,众人才回过神来。   季泠给老太太拜了寿,大概是因为带着美貌光环和京城光环,众人只觉得她举手投足都美不胜收,姿态优雅柔美得让人学都学不来。   刘老夫人跟老太太一般喜欢美貌的年轻人,拉着季泠高兴地看了好一会儿,又让她坐自己身边。   身边没个人教,眼前乌鸦鸦的女眷,季泠其实一个都不认得,便是认得她都不怎么能搭上话,更不提这些都不认得的了。于是季泠就只能一直带着笑,偶尔同刘老夫人说说话儿。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稀罕的美人,有些绷不住的女眷就直围着季泠看,尤其是小姑娘,都恨不能把季泠头上的簪子拔下来仔细看看是个什么工艺怎么做的了,怎么戴她头上就那么美呢?   女眷一波来一波去,遇到辈分比自己小的,头一回见面季泠按礼都是要给见面礼的。好在跟在老太太身边,这些礼节季泠还是懂的。   可懂虽懂,这成都府来往的女眷大致有什么人季泠按照职官也能排出来,但具体到每家都有哪些人和小辈时,就是两眼一抹黑了,谁也给不了她帮助。 第七十三章   然后季泠就开始懊恼自己, 也没想着从京城和西安府多带点儿惠而不费的小物件来送人。现在临到用了,揪光头发都没用。   好在繁缨及时解救了季泠, 说是她身边带了一大包京城带来的各色绢花, 还有一包当初在扬州买的琉璃簪子。她跟在楚寔身边久了, 虽然没有人教她, 可自己聪慧, 很多事儿看着就会了。   季泠心里可感激死繁缨了, 觉得还是人生里还是姐妹们靠谱, 相扶相持可以过一辈子。   这回到刘府祝寿,季泠带了芊眠, 也带了繁缨,觉得繁缨是个很好的帮手。芊眠心里吐槽自家姑娘就是个傻子,被繁缨卖一点儿好就恨不能掏心掏肺了。可季泠却觉得,大家都是女人, 都很不容易, 繁缨就是想飞,她也愿意捧着。你好我好才是真的好。   整个寿宴应酬下来, 季泠笑得脸都不是自己的了。男宾那边却好不快活,依红偎绿,弹词唱曲,隔着水岸也能听见莺声燕语。不独川蜀这边, 听繁缨说扬州那边饮宴召伎之风更甚, 还特别时兴蓄伎赠伎。   楚寔在扬州为官时,就收下过别人赠送的歌姬, 只是走的时候在逃命,没带上。   回到府中,季泠自觉自己今日做得还是很不错的,已经尽力没话找话说了,看到小姑娘就赞扬生得水灵。   繁缨却忐忑地道:“今日刘夫人和宋夫人怕都有些不高兴。”也就是对着季泠,繁缨才敢说,若换做别人比如傅三那样的做她主母,她绝对一个字都不敢提,只会说主母做得好,主母说得是。   季泠叹息一声,她是看见其他去做客的州府女眷都竭力去捧那两位了,可惜季泠自己却做不到。可以想见,上司写考评的时候,两位夫人在枕边吹吹风,楚寔是落不着什么好的。   季泠拉着繁缨的手道:“繁缨姐姐,你以后一定要多提点提点我。”季泠一顺嘴就又喊繁缨姐姐了。   繁缨忙地摇头,“少夫人可折煞我了。”   繁缨也是个很通透的人,以前在楚寔面前给季泠上眼药那是因为她无子。可现在楚寔停了她的药,却又没和季泠圆房,不是摆明了自己会赶在季泠前面么?   若是自己生了儿子,还贪心地想要把季泠压着,别说以后老太太容不了她,就是楚寔也容不了她,没看见魏氏的下场么?楚府可是个重规矩的地方。   繁缨自己虽然不怕季泠,但她的孩子生出来可小着呢,季泠作为主母想使坏,不愁找不着机会的。想明白这一点,繁缨就知道自己必须跟主母打好关系,庆幸的是,季泠实在是个太好糊弄和相处的主母了。她和珊娘是一个想法,谁坐这个位置都没季泠好。   如今大家都是楚寔的妻妾,一荣俱荣,季泠得罪了楚寔上峰的夫人,楚寔落不着好,难道繁缨就能有好的?   这等聪明人,也难怪楚寔会将单将她收入房中了。   即便季泠没有繁缨聪慧,但她有个长处,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做错了事儿,在来得及弥补的时候,她总是要坦白的。   所以打听得晚上楚寔回了府,季泠就让芊眠端了醒酒汤跟着自己去书房。   通常书房是繁缨的地盘,或者说只要楚寔歇在书房,她就总在这边伺候,楚寔饮了酒,伺候醒酒汤的自然也是她,这会儿骤然见季泠过来,心里少不得有些事儿被抢了的感觉。   季泠朝繁缨笑了笑,“表哥歇下了么?”   “没呢,刚回来才换了衣裳,少夫人找公子有事?”繁缨道。瞧这话问得,其实还是没把季泠真当少夫人看。   缘由根子自然还是季泠身上,因为她道:“嗯,繁缨姐姐你替我通传一声吧。”寻常夫妻,又不是皇帝后宫,见面哪里就用得着下人通传了?   楚寔微微奇怪季泠怎么会主动上门,平时她见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季泠进门先行了礼,有些不安地道:“表哥,我给你做了二陈汤醒酒。”   楚寔点了点头,接过碗来喝了,“倒是与我平日里喝的醒酒汤不同。”   说起这个,季泠的话就多了,“嗯,这是我跟陈婆婆学的,说是前朝人喜欢的偏方儿。用了半夏、橘红、白茯苓、甘草煎茶,还放了生姜、乌梅,去了滓热服不仅可以醒酒,每日清晨喝一盏也能提神养身。”季泠道。   “你若喜欢这个味儿的话,我教了繁缨,让她以后给你做可好?”季泠做错了事儿,迫切地想讨好楚寔。   “不用,我就喜欢你做的。”楚寔朝季泠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季泠脸一红,灯下看美人本就越看越美,楚寔本就生得俊美,饮了酒脸上带着一点儿薄晕,眼带桃花,看谁谁心跳。   “找我有事么?”楚寔揉了揉额角,显得很疲倦。   季泠伺候老太太也是伺候惯了的,见状便提起裙摆跪坐在楚寔身边,抬起手开始替他揉起太阳穴。   -->>   楚寔就势靠在季泠怀中,闭上了眼睛。   季泠先是一僵,吸了口气之后努力地开始放松自己的肌肉。她知道头疼的人最怕人讲话,心里虽然有许多话说,却又开不了口了。   因为王厨娘从小就注意调理季泠的肠胃,清新口气,她自己饮食也极其清淡,主要是养着舌头,为了能辨百味,所以她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吐气如兰,呼吸间都带着甜香。   袖口落在楚寔的头两侧,从袖笼里又钻出女儿家特有的幽香,似花非花,似果非果,是一股甜得能让人产生食欲的香气,让人恨不能拽过她的手就啃一口,看是否那般香甜。   楚寔没忍着,微微侧头就咬上了季泠因袖口滑落而露出的光洁如藕的手臂。但藕的口感比她的肌肤可差多了,又滑又腻,像吃酪浆似的,还带着叫人舒坦得想呻吟的冰凉。   夏日里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体温了,叫醉酒而燥热的楚寔恨不能整个将季泠抱住纳凉才好。   季泠被楚寔一咬,就吓着了,飞快地抽回了手,有点儿呆呆地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反应,毕竟楚寔乃是她夫婿呢。   楚寔却自在得紧,将季泠的手重新拉回来放到两侧太阳穴上,“还疼。”   这倒是缓解了季泠的尴尬,她又开始给他揉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楚寔道:“有话就说吧。”   季泠这才道:“今日去给刘老夫人祝寿,我可能,可能得罪刘夫人和宋夫人了。”   季泠虽然嘴笨,心却不蠢,刘、宋对她有点儿意见,话里话外还是感觉得出的。   “怎么得罪的?”楚寔没睁眼。   季泠心里松了口气,楚寔这反应就是没什么大事儿。“别的夫人都捧着她们说话,我,我嘴笨……”   “没了?”楚寔又问。   “还,还有。”季泠惭愧地道:“我到这儿一个多月都没去拜会她二人,也做得不好。”   不捧着刘、宋二人说话,在楚寔这儿那并不是事儿,季泠后面这一句那才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看来也不是无可救药。   楚寔之所以不指点季泠,就是在看她是朽木不可雕也还是能有点儿救。若是前者,他就懒得教了,后者么,还能费点儿心,毕竟是自己媳妇,再娶也麻烦。   楚寔直起身看向乖乖地跪坐在旁边的季泠,她的睫毛很长,漂亮得像羽毛扇子,鼻梁挺直秀气,下面是红艳艳的唇,红得有些妖异,将她带着仙气的样貌拖下了凡间,染上了世俗的欲。   生得这么美的人,谁也不忍心把她当做弃子,否则早在楚府的时候季泠就该死了,楚寔没落忍,老太太也没落忍,苏夫人最后收手,其实也是没落忍。   楚寔抬起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季泠的脸颊,她的睫毛微微颤抖,没敢动,可全身的血液都用上了脸颊。楚寔对她,还是第一次这般亲昵。   “的确应该先去拜会她们,妇道人家心眼儿窄。”楚寔道。   季泠心中暗自记下,如果以后楚寔另放,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过……”楚寔收回手,“你不去是对的。”   呃。嗯?   季泠的美,已经不是人间的美了,楚寔也是这一次见面才发现的。   去年把季泠留在西安的时候,她比现在小一岁,还在盛放的途中,今岁见面,虽然依旧含苞待放,可倾城倾国之色已经尽显,身段也再不是小女孩了。   这样和人间产生断层的美,是没办法和普通人融洽的。季泠若是顶着这张脸去应酬刘、宋,只会叫人觉得暴殄天物,鄙视她白生得这容貌了。   不应酬的季泠,那怕坐在那儿笑,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在云端,自带凡俗人等速速退散的光环。   所以不管季泠做什么,她都讨不了好,谁也没办法觉得她亲近。   “以后就在家里待着吧,应酬能不去就不去,让繁缨和魏氏在外面吹吹风,多去周围的寺庙、道馆给你祈福,保佑你身体康健。”楚寔道。   这就是要让季泠长年卧病在床,汤药不断了。   季泠垂下眼眸点点头,她以为楚寔是和楚宿不同的,可原来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但是真的不能怪楚寔,是她做得不好,不仅帮不了他,还总是拖后腿。   “刘、宋两位你不必担心,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楚寔道。真当朝廷是瞎子么,一个布政使却没办法把个民变压下去,最后还得靠楚寔这个知府来收拾烂摊子。   季泠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己屋子,芊眠道:“少夫人,公子责怪你了?”   季泠点了点头。虽然楚寔一句重话都没说,但无形的指责却更叫人无所遁形,季泠想自己是真的贪心了,没有那个能耐却想揽那个活儿。 第七十四章   早晨, 繁缨过来给季泠请安,她有些倦怠地道:“我身子有些不舒服, 吃药也不见好, 你看着哪儿的寺观香火盛, 替我去奉点儿香油钱吧。”   同样的话早起伺候楚寔时, 繁缨已经听过一遍了, 她是个玲珑心肠, 知道这是楚寔在替季泠补救, 于是忙地应下。   说起香油钱自然是要给银子的,给多少、怎么给, 可不是季泠吩咐一声就行的。如今她拿着对牌和钥匙,就得负责细务了,而不是当甩手掌柜。   季泠留下繁缨,也让芊眠在旁边看着, 开始翻看账本。厘清楚寔的身家总共有多少, 俸禄又有多少,可够敷衍每月的人情来往以及日常开销。   账本看起来枯燥难耐, 而且还得对应着打算盘,才能合计出开销,这些季泠都没学过,好在繁缨懂一些, 季泠边看边问, 约莫也能看懂,但其中需要注意的地方还需要繁缨提点。   知府的薪俸不算高, 没有其他收入的话楚寔要养这么多仆人、幕僚还有妻妾,可谓是入不敷出。季泠有些担忧地望向繁缨,“府里只有这么些收益么?”   繁缨道:“明面儿上就只有这些了。不过咱们朝的官员在地方任职还会有些其他收益,别的官员都这么做,公子也不能独立而行。”做知府的拒绝了那些不成文的灰色收益,下头的人还怎么敢收?如此大家都要喝西北风去了。因此再清廉的官员,在这些事上,比如火耗银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火耗银是把百姓所交税赋熔铸为银锭上交国库时产生的损耗,一般官府征收的火耗银会比实际的损耗大,这差额就归了官员,也不是只归某一位,而是大家统分。楚寔在成都府征收的火耗银可说是极低的了,毕竟成都府才经历了大难。   听繁缨这么一说,季泠便明白了,加上这一笔收入倒是能勉强应付府里开销了。   繁缨借着又道:“不过公子在外头的铺子有些干股,每年还会有些银子入账,但这些都是入外院的账目,至于咱们内院,每月外院会另拨一百两进来。   所以如今季泠所管的家,收益一共三部分,每月楚寔的薪俸、还有下头的常规孝敬,以及外院的银子。而其中外院的银子还算是大头,可以想见楚寔那些所谓外头的干股想必收益颇丰的,毕竟他出手一直很大方。   至于支出,每月固定的首先是各位主子的月例,还有仆从的月银,另加上每日厨房的开销,还有每季主子们的服饰,以及仆从的新衣发放等。此外还有养马费等等,毕竟出行还得乘坐马车。   季泠想着楚寔既然要让自己生病,那她就不能在人前多露面,否则被外头的人知道了,只会道她京城来的看不起人而装病。   因此季泠将主管奴仆的权责都给了芊眠,月银都归她发放,芊眠是她身边的大丫头,如此也不算大权旁落。其余的权责季泠则让繁缨负责,一来是安繁缨的心,二来么也是宽楚寔的心。繁缨是他的知心人,季泠也要落个宽厚不妒的名声。   但油水最多的厨房却是季泠自己管着,倒不是她容不得人,只是她寄心厨艺,什么都想亲力亲为。   以前手里没权和没钱的时候,季泠也不敢多想,如今接管了内院事务,心里就忍不住想重建一个厨房。这知府后院的小厨房实在是差京城王厨娘的那小厨房太多了。   季泠尤其受不得厨房的肮脏和暗无天日,偏生这里的厨房建在拐角不说,连个窗户也没有,几口灶黑漆漆的,洗也洗不干净,地上也没铺地砖,沾点儿水就容易起泥,最要紧的是格局太小了,许多想添置的东西也放不下。   但季泠也不知道重新改建厨房得花多少银子,总得找工匠打听打听。晚上她在灯下描画图纸,芊眠却在旁边担忧得欲言又止。   “少夫人,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芊眠道,她看出季泠是要对外称病了,可是称多久却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季泠的手顿了顿,搁下笔道:“不知呢,你也知道我不善应酬,即便不称病出去应酬,只怕反而会坏表哥的事。”   “但……”芊眠急了,她从小在楚府长大,很清楚当家主母不能出去应酬的后果,京城的老太太和大夫人定然要责备的,日子久了说不定就会起别的心思。可这种话芊眠不好明说,换了个话头道:“先才我出门时见大公子往繁缨姐姐那边去了,少夫人心里就不着急么?”   季泠被芊眠说得脸一红,“我,我着什么急?”   不得丈夫的心,也不得舅姑的心,待老太太仙去后,季泠的处境只怕堪忧得很,芊眠忍不住越矩地说道:“少夫人,你总是要有个孩子傍身才好的。”   季泠低下头把玩手里的笔,命里没有的事儿她还是不强求了。   芊眠以为季泠是害臊,想着话都说出口了,索性全倒出来。“少夫人生得这般美貌,大公子怎会不喜欢,只是太过矜持了些,我瞧着大公子约莫中意活泼主动点儿的。”   季泠微微吃惊地抬头看向芊眠。   芊眠硬着头皮道:“少夫人瞧繁缨就知道了。在京里时,家里有长辈看着,她穿衣打扮都还算普通,可到了这儿,少夫人可留心她的衣饰了?”   季泠点点头,女子爱美,对别人的穿衣打扮总是会多看两眼的。   “仗着这天热的借口,她那领口可开得太大了些。”   芊眠话里的含义立即让季泠又红了脸。   “少夫人同公子是正经儿夫妻,这都成了亲了哪儿还能那么害臊矜持啊。”   季泠都想捂住耳朵了,嗔道:“芊眠,你可懂得真多,改明儿我先替你寻个夫婿才是。”   芊眠跺跺脚,“奴婢这都是为少夫人着想呢,你却来笑话我。”   季泠叹息一声,“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呢,但表哥是什么人呐,岂会为了女子的衣裳领口开得大不大而改主意。”   说到底季泠这样的闺秀还是不了解男人,尤其是他们的劣根性,在季泠眼里,楚寔是她抬手都不可企及的人,难免将他完美化。实则是小瞧了女子胸前那四两肉的吸引力,魏氏那般之人为何能让楚寔点头进府,还不就是肉厚,以及能玩儿花样么。   当然这是私房事儿,季泠不知,芊眠也不会知。   芊眠见说不动季泠,只好丧气地坐到一边开始做针线。季泠则继续画着自己的图纸,那是她心里想象的厨房,五开间的宽阔地,两个大灶台,并两个小灶台,还有烤炉等等,余则还有备料的地方,专用的糕点间,以及储藏室,并一个大冰鉴用来保鲜食材。在厨房的院子里最好还能有一眼井,专供洗菜做饭之用。   季泠画得很细,连地砖的纹路都画了出来,还有想靠墙定制的隔板等等。她熬了半宿才算化成。   芊眠瞄了一眼不由惊叹,“少夫人,你画的这厨房都赶上主屋的建制了。”   季泠将画用镇纸压好,“这是我心里想要的厨房,不过……”成都府恐怕只是楚寔的暂居地,也不知能待上几年,便是楚寔首肯,季泠也不能花那么多银子只为建厨房。可一开始落笔,她就忍不住把自己真正想要的画出来了。   早起让芊眠料理了一些府里杂事,午后季泠便带着芊眠去了街上,便是不能将厨房改建成她想要的样子,可总要过得去才行。她身边没有得用的人,只能和芊眠互相扶持,因此便是找工匠打听厨房改建的事儿,也得亲力亲为。   好在芊眠嘴甜,人也能干,在街上略微打听便知晓成都府最好的工匠差不多都住在过街楼巷那边。   季泠坐在马车上,也不方便露面,只将昨夜画的图纸教给芊眠,让她去巷子里找人打听。芊眠问得很仔细,好半晌才重新回到马车上,颇有些兴奋地道:“少夫人,我都打听清楚了,若是要照你图纸上这般改建五间,少说也得百两银子,若是改建三间,差不多六十两,打口井的话则另算二十两。”   季泠点点头,开始在心里盘算银钱,所费银两她用嫁妆的话还出得起,但并不能所有事都指望用嫁妆银子,金山银山都会空的。何况她还得为将来打算,在梦里她过得那般凄苦,何尝不是因为身无分文的缘故。   是以,既然是府上厨房的改造,季泠觉得从内院的账上走也是说得通的。实在不怪季泠如此出尘脱俗的样貌却在心中锱铢必较,那是穷怕了的缘故,小时候她也穷过,至今记忆犹新。   如今季泠每月的银子是十两,这是京中楚府的规矩,若是这一季她自己不做新衣裳还能再挤出二十两来,若是公中每月能再剩余些银钱,运气好的话,过两月就够钱改建个三间的厨房了。   但要花钱的地方可不止这些,厨房一应的锅碗瓢盆,季泠都有心想换换,那可就值了钱了,能入她眼的都不是凡品。以前在京城用的是楚府的,还有王厨娘自己带的东西,季泠还不知道油盐柴米有多贵,如今出得府来,全要自己添置时,才明白一般人是置办不出来的。   季泠忍不住跟芊眠玩笑道:“真想不到,原来王婆婆还是个富贵人。”   马车从成都最繁华的南新街上过,季泠对那些绸缎或者银铺都没什么兴趣,唯独对旁边长安小巷里的锅具、碗具上心,忍不住叫停了马车,戴着帷帽下了车。 第七十五章   如今世崇奢华, 许多大户人家只要出得起银钱的,碗具能指定了让人开窑专门烧制, 那才是顶顶精美的, 而这长安小巷的杯碟等就只能算次等和劣等了。   单开一窑烧制杯碟季泠是没敢想的, 不过若是运气好, 可以搭着别的大户开窑却也是一种选择。   季泠在巷子里慢慢地走着, 需要费神避开店铺占道铺出来的摊位, 因为隔着面纱, 所以对细瓷看不真切,她便只能用指尖去触摸。   这时候王厨娘当初让她好生保养的一双手就见效了。   季泠立在彭记铺子门口让芊眠进去问问, 近期可有大户要开窑,可惜成都府附近才经战乱,谁还顾得上烧窑啊,季泠有些失望。   不过也有意外地惊喜, 巷子深处有个打制锅具的老头子, 孤家寡人,老伴儿前些年就死了, 儿子也早夭,于是心思都寄托在了锅具上,打制得勤勤恳恳,颇有心得。   季泠在郭老头这里定了几口锅, 又当场用炭笔在纸上画了几口特质的器具, 问郭老头可能打造。   郭老头看了看,“这些家伙都只有专门的厨娘才可能用到, 且是扬州那边的款式,夫人莫非是哪户人家的大厨?”   季泠此次出来穿得十分朴素,而且帷帽的白纱掩至了她的脚踝,郭老头看不出她真实的身份也不奇怪。   季泠笑了笑,若是可以,她还真想当大厨呢。“老人家,你眼力果然厉害,这的确是扬州那边的样式,你可做得来?”   郭老头又看了会儿图纸,点点头道:“倒是可以试试。”   季泠让芊眠给了定钱,说好取的日子,这才出了巷子。   季泠才走,郭老头隔壁的曾大娘就忍不住过来闲话了,“老郭,刚才那谁啊?都定的什么呀?怎么到咱们巷子里来?”   也不怪曾大娘闲话,尽管季泠没露脸,可言行仪态都跟寻常人不同,若是大户小姐断然没有到亲自来买锅碗的道理,说难听点儿就是楼子里的姑娘也没来这地方的道理,所以季泠的出现才叫人新奇。   郭老头道:“估计是扬州那边过来的厨娘。”   “厨娘?”曾大娘大呼一声,“天哪,扬州的厨娘都跟咱们这儿的大家闺秀一般了,出门带丫头伺候,还戴帽子。”寻常人家的女子哪有戴帽子避人的,装模作样不说还碍事儿。   这两人谁也没见过扬州的厨娘是个什么派头,也就是人云亦云。   而即便季泠想做厨娘也是不合格的,她有很多基本功都没练,比如刀工。那个太费手,还经常会伤到手,对季泠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合适。   在京城楚府时没有觉得不便,可到了成都府季泠但凡想做个菜就很不方便了,有时候菜切得不好很影响口感。   “少夫人,咱们是不是还得再添点儿人手啊?”芊眠问道,“而且没个小子帮忙,很多事情靠咱们出面办也不方便,譬如今日的事儿。”   季泠没有陪房,也没有从小奶她的奶娘之类的,身边连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嬷嬷也没有,确实很多事儿都不方便。   季泠点点头,“我也想再买个小丫头,让她练练刀工。”就好像春韭那般。   芊眠一听就赶紧道:“刚才奴婢打听过了,南市那边人市。”人市便是帮佣出没的地方,有只出工不签卖身契的,但也有许多走投无路来卖身为奴的。   实则这种事,平日都该是人牙子带了人上门来供大户挑选的,但季泠和芊眠都出来成都府,手边没有得用的人,楚寔忙着政务也不得闲管内院的事情。有魏氏在,繁缨一个通房也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可以说如今楚寔的后院的确一团乱。   “那就去看看吧。”季泠道。   南市的味道很不好闻,许多想卖身为奴的人都是家无片瓦,索性干脆就睡在了南市的草棚子里,吃喝拉撒的味道混在一起怎么能好。而大乱之后无家可归的人太多,这南市都装不下了,拥挤得跟卖鸡鸭似的。   芊眠自然不肯让季泠下车,“少夫人我去看看就是了。”   季泠点点头。   芊眠也没太往南市里面走,就在外围看了看,点了两个看着还算整齐的小丫头。那些成年的她都瞧不上,还是小的好调教,毕竟丫头也是主人的颜面,若是个不灵醒的,还不如不要。   只是想买个小子就不容易了,年纪太小办不了事儿,年纪大了又怕鬼心思多,毕竟内院都是女子。   芊眠抱怨了两句,季泠安慰她道:“没事,也不急在一时,说不定日子久了,就能有人选。”   因为出门办了这许多事儿,回府的时候便已经到了黄昏,快用晚饭的时候。   季泠刚走进屋子,便见楚寔也在。   “去哪儿了?”楚寔放下手中书卷问。   季泠弱声弱气地道:“去买了两个小丫头。”   “去南市了?”楚寔一听就明白了。   季泠点点头。   “那地方太乱,今后还是别去了,若是要买人,找人牙子把人领了来就是。”楚寔道。   季泠又点点头,可问题是她不知道哪儿去找人牙子啊。   楚寔看见季泠欲言又止是神色,一下子就想了起来。“是我疏忽了,你身边也没有个得用的人能跑外面的事,我让任贵给你找个机灵的小子跑腿。”   任贵是外院总管,乃是楚寔到成都府后新聘的本地人,对成都府的各种门道都很熟。   楚寔才这样说了,第二天任贵就亲自领了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小子到了二门外。那小子名唤桂欢,也是成都人,才不过十一、二岁。   虽则年纪不算太大,但这样的外男季泠还是要避嫌的,因此出面的都是芊眠,可好歹有个跑腿的了。   那桂欢的确是个能干的,领了任务,没过两日就领了个有些胖的婶子过来,说是以前在成都府的大酒楼厨房里帮过工,专司菜墩的事儿,刀工很是了得。   “芊眠姐姐,前儿你说让我打听烧窑的事儿,我都打听到了。布政使家下半年要嫁姑娘,所以近期要开窑烧制一些嫁妆用的碗碟、瓶器,就在咱们这儿的瓷器沈家定的。”   成都府的瓷器虽然不算出名,可总是聊胜于无。   “那咱们要怎么才能搭伙儿?”芊眠道。   “这个么,去跟刘家说好了一起烧制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布政使家门槛高,若是不行,私下同沈家商议,多给些银子可能也走得通。”桂欢道。   芊眠回禀了季泠,走布政使家的路子肯定不行,上次季泠就发现那位刘夫人对自己很有些不满,如今她又在装病,便只好多花些银子同沈家私下商议。   桂欢领了命自办去,回来就说谈好了。季泠让芊眠赏了桂欢几百钱,便临窗开始画自己想要的杯碟花样,并绘色。   楚寔下午回内院换衣服准备出外赴宴时,正好看见南窗下季泠伏案在描画什么,他走到窗边只略看了看,便看出了大概,“这是要烧制碗碟?”   季泠微微一惊,赶紧搁笔。楚寔则已经往前走了,由繁缨伺候着换了衣裳这才又过来主屋。   季泠忙地解释道:“因想着表哥总有在府里宴客的时候,咱们没带什么碗碟,府中在外临时购买的也不大见得人,所以就想着能烧制一批也好。”   楚寔点点头,没说话。   季泠以为楚寔担心开窑的银子太费,又解释道:“不过咱们不用单独开窑,那样实在太费银钱了,我是听说布政使家的刘夫人想要开窑为待嫁的二姑娘烧制嫁妆,就想着搭着烧制一些。”   “刘家?”楚寔心道,亏得他今日多问了一句。“不要和刘家搭伙,若真想烧制,单独开一窑就是了。也不用担心银钱的事儿,问定了价格,我让任贵单独给你一笔银子。”   季泠听明白了楚寔话里的意思,那是让她不要跟刘家有任何瓜葛的意思,乖巧地应了声“好。”   虽则季泠处事还有些青涩,但胜在柔顺听话,这一点楚寔还是很满意的。“你跟着王厨娘学艺,把她那一套讲究也都学了是吧?”   季泠不解其意。   楚寔道:“在器具上她比老太太还讲究些。”   季泠忍不住诧异道:“表哥也知道?”他还以为楚寔没怎么留意过王厨娘呢。而楚寔的确也的确未曾多留意,可他这样的人,过目不忘,看见什么都习惯举一反三,只偶尔撇一眼王厨娘,对她的习性也就了解了。   楚寔笑道:“按说如果你出嫁,老太太也会为你开窑烧制嫁妆的,只是咱们成亲成得太仓促了。烧瓷还得浮梁县的昌南镇最出色,名工巧匠多,你将你心里喜欢的样式和颜色多花些,再表明要求,等将来有机会,我让人去昌南给你烧制一批。”   季泠的眼睛瞬间亮得好似折射了阳光的金刚钻。楚寔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尽管他说的是将来,且不确定,可季泠莫名就觉得他一定能做到,自然喜不自禁,她心里想说感激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溜不出来,只能满怀激动地看着楚寔。   人极美,而不自知,实在乱人心,楚寔撇开眼,站起身道:“我还有应酬。”   送走楚寔后,季泠就更来劲儿了,反正她成日里事儿也不多,那厨房晦暗烦乱,让季泠也无心多涉足,所以干脆继续伏案作画,画了一稿不满意又继续,一个晚上下来案边的渣篮里扔了小山堆似的纸团。   楚寔回府时,已经亥时末了,人有些微醺,进了院子就从游廊往繁缨住的小院走,却见季泠所在的主屋还亮着灯。他的足下一顿,转了方向往主屋去。 第七十六章   繁缨本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见楚寔折转方向,上前追了两步, 待看清楚后他去的方向后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季泠再不得宠那也是主母, 繁缨很知道楚寔的规矩, 容不得下头人作乱的。   楚寔的脚步很轻, 就站在黄昏时立的窗边, 窗内的季泠一点儿也没察觉外头有人, 还在忘情地作画。   虽说勤能补拙, 但是祖师爷不赏饭吃也是枉然。楚寔看得直摇头,季泠的画技在他眼里自然是颇为拙劣的, 只能说形象,可却几乎没有意蕴,再怎么画,顶天了也就是匠作。   季泠埋头太久, 抬起手腕揉了揉脖子, 才发现楚寔就站在窗外,那一瞬她眼睛都惊得瞪大了一半, 主要是这么晚了楚寔出现在这儿让她太意外,说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表,表哥。”   楚寔点了点头往前走, 绕过了门走了进来, 见季泠正忙着收画纸,便在侧面的罗汉榻上坐了下来, 捏了捏眉心。   季泠见状简直手足都无处安放了,芊眠却在旁边直朝她眨眼睛。季泠当然知道芊眠的意思,可真当这一刻要到来的时候,季泠却发现她心里很恐惧,所以迟迟不肯上前。   芊眠默默地退了下去沏了杯茶,温度刚刚好,想要端进去让季泠送过去,可走到槅扇边,却听里头楚寔道:“你这画工不行啊。”   季泠眼看着脚,脚尖对着脚尖地站着,抬不起头来。琴棋书画是姑娘家必备的修养,她当初在楚府时除了琴其他的是真没修炼到家,主要是兴趣不在那些上面,自己也不上进,得过且过的,哪知道现在居然嫁给了楚寔——才高八斗的状元郎。   楚寔歇了歇,微醺的不适稍微缓和了点儿,起身走到案边,看着呆愣着不动的季泠道:“发什么愣,铺纸啊。”   季泠这才恍如梦醒般上前取了一张宣纸展开,案上的颜料都还没来得及收,楚寔正好可用。   楚寔提起笔很随意地画了几笔,季泠愁了一个晚上的寒梅图就跃然纸上了,老枝虬劲,梅自凌寒,没有其他任何的修饰,却将人一下就带进了寒冬梅放图里,意境悠远。   季泠看得出神,她虽然画技不高,可跟着老太太那么些年,眼光却被养得很刁了,楚寔这幅寒冬梅放可称佳作,却只不过是他醉后随意而作。   “一套想要多少幅?”楚寔问。   季泠慢了半刻才明白楚寔的意思,赶紧道:“十二幅。”   楚寔点点头,似乎画梅画出了兴致,只听得纸上“窣窣”的落笔声,不到半个时辰,十二幅形态各异的寒梅图便呈现在了季泠眼前。   季泠赏得发痴,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这些画要是落在碗碟上该多美啊。   楚寔搁下笔点了点头,自己也很满意,“想不到多日不曾提笔,功力还不算衰退。”   换了别人,这会儿就要赶紧说甜蜜话了,赞楚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什么的,偏季泠完全没那个能耐,想找话也找不到,只喃喃道:“表哥,你饿不饿?”   季泠一提楚寔还真有点儿饿,席间光顾着饮酒了,不过他有他的养生道,太夜了是不肯进食的,因而道:“不饿,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便是要画也不急在一时。”   季泠点点头,心里却极其失望。当她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脑子里就立即涌出了许多可以方便快捷地做出来的小菜,清淡可口。她很想做给楚寔吃,以表达自己的谢意,只是可惜了。   大概是被打击了,接下来季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倒是有一句“表哥,我伺候你梳洗?”在她脑海里盘旋,但这种话季泠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她还兀自纠结中,却见楚寔挥了挥衣袖,走出门去了侧院。   楚寔眼神多厉害的人,只是扫一眼季泠脸上的纠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无意强迫人,女人他并不缺。   繁缨本已要入睡,可怎么也睡不着。季泠的美只要不是瞎子都不可能不受吸引,她倒不是怕季泠和楚寔圆房,她怕的是季泠万一将楚寔的整个人都笼络过去,她又是主母,那时候她们这些人就凄凉了。   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繁缨赶紧起身,果不其然是楚寔回来了。繁缨心里一喜,赶紧上前伺候楚寔更衣换洗。   虽然晚上楚寔也并不让繁缨伺候,可只要他也不叫别人伺候,繁缨的心就万分甜蜜了。女人一旦动了心,哪儿可能没有酸意啊。   “公子,可要沐浴?”繁缨问。大厨房灶上的水可一直都是烧着的,繁缨为了确保这一点,还专门让小丫头看着的。   楚寔因为饮了酒觉得满身酒气,于是点了点头。繁缨伺候他是最让人舒心的,不用说话,她也知道要做什么。   却说楚寔这边都快安置好了,季泠却还在头疼地想怎么哄芊眠。   芊眠嘟着嘴道:“今晚多好的机会啊,少夫人怎么就不懂抓住呢?下一回还不知道能不能碰上呢。”   季泠道:“一个晚上也不一定能怀上孩子呀?”这个常识她还是有的,何况她底子现在十分寒凉,受孕的几率虽然没问过大夫,可季泠心里也是有数的。   芊眠反驳道:“有机会总比没有好吧?”   季泠不再说话,她发现自己心里的话没办法跟芊眠吐露。她也是刚才那一刻才发现的,她实在没办法亲近楚寔,在她心里一直都是把他当成老太太那样的长辈来供着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虽说两人名义上已经是夫妻一两年了,但季泠还是觉得自己就是个寄养在楚府的孤女,如今也不过是寄养在楚寔这里的妻子,迟早要退位让贤的,她这样的人配不上楚寔,也帮不上他的忙。便是繁缨也比自己好上太多,她的出身并不比繁缨好,只是幸运的被老太太收养了而已。   次日季泠起了个大早,在厨房里捣鼓了好一会儿,现在因为有了胖婶儿这个刀工匠,做东西也方便了不少。   因为是临时起意,季泠拣了最简单的薄饼做,可说简单也并不简单,配菜可是大大的讲究。   薄饼烙得很薄,举起来可以透光,但韧性却很好,用来卷菜再合适不过。若是有合适的盘子,最好是中间摆上薄饼,旁边各色配菜呈扇形合拢,和中间的薄饼形成同心圆。   现在没那么大的盘子,季泠便用平日装果脯的圆盒,底上用剪得正合适的油纸垫着,把八色配菜摆进去,有摊鸡蛋切成的丝、炒菠菜、炒豆芽菜、炒粉丝、酱肘子、酱牛肉、细胡萝卜丝。这不过是因为太仓促了才如此配,讲究些的有大肚丝、小肚丝、炉肉等等,季泠能配出二十来种菜。   如是装好盘,再配上季泠自己带来的北方常用的甜面酱,还有她和王厨娘一起做的甜橙酱,并甜辣酱,季泠让芊眠带着小丫头亲自给楚寔和繁缨送了过去,算作她的谢礼。   繁缨见着食盒的时候眼睛一亮,她吃过季泠做的蔷薇糕等,几乎入口即化,清甜细腻,好吃得人的舌头都要吞掉了,再看今日的繁花摆盘,就忍不住吞口水。   以至于繁缨都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伸手就想接过来。   楚寔却在后面对芊眠道:“拿回去吧,让少夫人自己吃,叫大厨房另送早饭过来。”   这天下可还没有家里的男主人歇在妾室屋子里,主母亲自做饭还叫人送去伺候的。季泠虽然不觉有什么委屈,但楚寔还嫌弃她立威不够正呢。   芊眠对着楚寔不敢说不,也不敢迟疑,只蹲身行了礼又原封原样地把食盒提了回去。   “表哥不肯用?”季泠脸上呈现的神情几乎是绝望,她是真的摸不准楚寔的脉,他对她说好不见好,可也绝不差,但她想对他好,他却是油盐不进似乎很排斥。   芊眠颓丧地点点头。   季泠也没了用饭的心思,只摆了摆手道:“你拿下去和山丫她们分了吃吧。”   山丫就是上次芊眠买回来的两个小丫头,名字也取得很对付,山丫、水丫,这样的小丫头因为不知道最后能否调教得顺手,所以并未正式取名,这也是为了让两个小丫头能服管教,否则头上悬着剑,做不好就要撵出去干粗活。   芊眠自然比繁缨更清楚季泠做的饭菜有多好吃,她舍不得推让,便将食盒拎了下去。   山丫和水丫那儿吃过这么精致美味的东西,两个人吃得肚子圆滚滚的,活儿都干不了了。芊眠自己也是吃不完还硬塞,实在是太美味了。   山丫天真地道:“天哪,芊眠姐姐,少夫人不仅人长得比天仙还好看,连做的饭菜都比天上的好吃,她该不会真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的吧?”   说到这儿,芊眠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即便是天上的仙女,到了凡间也未必好过。她让山丫和水丫收拾碗筷,自己到前头伺候季泠去了。   那厢楚寔已经吃过饭到了主屋,季泠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楚寔今日穿的是一袭月白地联珠小图花纹薄绸箭袖衣,前后左右四开襟,头戴竹节簪碧玉冠,他似乎很不喜欢时下的宽袖大袍,总是穿得十分英武,因为个子比寻常人高上几乎一个头,而显得身姿挺拔,鹤立鸡群。   季泠只看了眼便有些自惭形秽,知道自己是配不上楚寔,他瞧不上她的微末手艺和好意也是应当。当初若非那等情形,楚寔又怎会娶了自己这般的女子。   楚寔对季泠是直话直说,这么久下来他发现不响的鼓不用重锤真是不行。“若是喜欢厨艺,自娱自乐也无妨,不过不要再给底下人送亲手做的吃食。” 第七十七章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 算是抓住了一点儿重点。楚寔难道是介意繁缨?可是她给楚寔送饭食,总不能单撇下繁缨啊。   这只能说季泠并没有太强的主仆观念, 不像楚寔这样的人, 生来就高高在上, 不用教也会自动维护自己的阶级。   “早晨……”季泠弱弱地开口, 只还没说完就被楚寔打断。   “做主母的就应该有主母的样子, 你虽然疼惜芊眠或者繁缨, 但主子就是主子, 否则将来难免养出刁奴来。”楚寔道。这种事儿本不该他来教育季泠,也不知道她跟在老太太身边这么多年, 都学到哪里去了。   如是换了别人,或是个男的,楚寔都想对他说一句,你东西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季泠受教地点了点头, 楚寔公务繁忙, 也没空留下来再训她。   楚寔一走,站在门外的芊眠才喘了口大气, 走进来宽慰季泠道:“我当大公子为何不吃少夫人送的食盒呢,原来是因为繁缨的缘故,这可是好事儿,少夫人当安心才是。”   季泠却感觉自己就不是个当主母的料, 她依旧闷闷。她人不傻的, 如果楚寔但凡有些许看重她,是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的, 私下说说她不是让她这个主母更体面?   一整日季泠都有些闷闷,不过日子怎么过都是一天,她自己也懂得开解自己,比如食物。   小时候饿怕了,所以食物对季泠的治愈能力那可比什么人参鹿茸都来得有效,这也是为何她倾心厨艺的原因。“芊眠,我好想出去吃顿饭啊。”   芊眠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   季泠道:“咱们出去吃饭好不好?蜀地这边的菜肴我都没怎么吃过,王婆婆也没来过呢,她对蜀地菜肴也不熟悉。我想出去吃饭,也能取长补短。”   “可是……”这提议实在太大胆了,对芊眠来说,完全不是季泠会说的话。   季泠寻常的确是不敢的,可为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人的勇气总会倍增。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主意,是因为在楚府规矩太多,到了陕西寄居人府上,也诸事不便。可如今在成都府,内院除了楚寔,就她最大。她还管着中馈,不管她得力不得力,但仆人对当家主母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比如季泠很快就让守后门的老婆子臣服了,私下开了门让季泠和芊眠出去,也不敢去告诉任贵或者楚寔,这两人也是她平日里踮起脚也摸不到的。   于是季泠和芊眠就成功地人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门。季泠没坐马车,上回出个门,楚寔什么都知道,所以她怀疑那边会有人跟楚寔回禀。   今日季泠穿上了和芊眠一般的绿裙灰襦,就像个大户人家的婢女。只是她那张脸越长大就越惊艳,芊眠自然不肯让季泠这样出门,于是季泠在左脸上画了一个鹅蛋大小的胎记,在用白纱遮面,鬓边露出半块胎记来,让人知晓她是为了遮掩丑陋的胎记才遮面的,如此也不引人注目。   只是两人高兴得太早,才走出巷子就被后面的桂欢追了上来。   “芊眠姐姐你这是出门想买什么啊?我陪着你去给你提东西吧。”桂欢是上赶着来讨好芊眠的。主母身边唯一的大丫头,如何能不小心伺候着。桂欢没什么背景,能被任贵看中送到内院来一是因为年纪小、模样清秀,二则是还算机灵。   桂欢知道一旦任贵有了其他人选,马上就会换下他,所以他必须尽快讨好芊眠,将来也好让她帮着说说话。   桂欢这般机灵,一见芊眠看到他就变了颜色,立即猜到了定有不对劲之处。他忍不住快速地打量了芊眠身边高出半个头的季泠来,心头一动,赶紧低下了头。   内院是个什么状况,有哪些人,桂欢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了。可没听说过还有这等丫头,更不提有如此胎记的人怎可能入内院伺候。   桂欢只是略想想就猜到了几分季泠的身份。桂欢拨给内院这么久,并未见过季泠,什么事儿都是芊眠吩咐的,但当他低下头看到季泠露在衣袖外的指尖时,就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哪个丫头的手能养得那般好似冰雕玉刻一般,一点儿瑕疵也没有,叫人恨不能放在紫檀座上供养着。   季泠面纱下的脸其实也变了色,再看桂欢拘谨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好在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现在是背水一战,由不得她退缩软弱的。   “那好,你就跟着吧。”季泠出声道。   那声音仿佛一柄千古名琴奏出的缠绵之音,灵动中带着清韵,虽则桂欢形容不出那种好听来,却觉得自己的耳朵就像喝了宝和楼的雪娘酿一样满足。   前头季泠和芊眠并肩走着,两人交换了几个眼色,芊眠也就知道了季泠的意思。慢慢地放缓脚步等着身后的桂欢。   桂欢赶紧上前半步。   芊眠这才低声道:“我与少夫人出门随便逛逛,不想府里人知道才没用车的。”   桂欢赶紧道:“是,是,小的绝对什么也不会说,能在少夫人和芊眠姐身边伺候,是小的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以不能干,但却绝对不能不忠,更不能一身侍二主。小的虽然没念过书,但这些道理却是明白的。”   芊眠心想,看来这小子的确是个聪明的,不由笑了笑,“你知道就好。但凡我在府里听到一点儿风声,你就自己回去找任总管吧。”   “是,是。”桂欢点头哈腰地道。   别说,有桂欢跟着之后,很多事情都方便多了。比如上酒楼点菜,都不用季泠和芊眠这样的女子跟那些人接触。   季泠选的是桂欢嘴里成都府最出名的酒楼——南新街上的宝和楼。她本就是出来尝味道和学艺的,也不知道以后还没有这种机会,自然要选最好的。   桂欢一进去就跟跑堂的要了个三楼雅间,请了季泠和芊眠进去,然后喊了个嘴皮子最利索的跑堂倌儿上来唱菜名。   酸菜鱼、甜皮鸭、回锅肉、担担面、夫妻肺片、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荷叶蒸牛肉、稀溜耙鸡爪爪……堂倌儿唱得飞快,光是听着就让人口角生津。   只是等堂倌儿一口气不还地唱完之后,季泠却没什么反应,她也不是没反应,只是底气不足而已。   实在是从没来过外头这样的高档酒楼吃东西,也不知道时价是个什么样子,若是最后弄出吃了饭不够钱会账就不妙了。倒时候肯定要闹到知府府,季泠简直不敢去想楚寔的脸色。   “那这些菜都是个什么价呢?”季泠低声问道。   堂倌默然,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在宝和楼三楼雅间吃饭的客人问菜价的,既如此斤斤计较,那也说明没那银子在三楼用饭的。   堂倌再看季泠和芊眠,都是普通打扮,衣服布料也不见昂贵,虽然带着个小子跑前跑后,可说不定就是富家的丫头侍女领了月银出来装阔。   不过来者是客,除非对方真会不出账,他们才会出面料理,否则还是得伺候着。于是堂倌默然之后,用一种夹杂着不屑和有气无力的语气报出了价格,这可就不是先才那般热情地唱出来的了。   芊眠当时听了就有些动气,一个小小的堂倌居然也敢做脸做色的,却被季泠的眼神阻止。   桂欢道:“怎么报价的呢?没吃饭啊?不想干了?要不要我叫你们掌柜的来教教你?”   那堂倌心里翻了白眼,心想掌柜的来了更寒碜你们。“回三位客官,咱宝和楼三楼雅间的最低花销是五两银子,若是不到,要加收一两银子的包间费。”   五两银子已经贵得让人咂舌了,便是季泠如今这般身份,她的月银也才够吃两回。更不提芊眠和桂欢了。   不过桂欢心里不虚,这可是知府夫人呢。“少说废话,难道还怕老子少你银子?狗眼看人低。”桂欢骂完那堂倌,又赶紧上前来问季泠,却也不敢同她直接说话,只道:“芊眠姐姐,你们想吃什么呀?”   芊眠看向季泠,季泠却在心里算账。好巧不巧,这回出门他们还就只带了五两多银子,满以为足够了的,亏得问了下。   那堂倌的态度虽然让人不舒服,但季泠并未冒火。她内心没多少尊卑观,或者说就没把自己放在“尊”上面过。小时候进楚府之前见过的白眼可比这个厉害多了,若是次次都要生气冒火,那肝可受不了。   芊眠见季泠不说话,以为她在生气,便道:“吃什么吃啊,狗眼看人低的地儿,咱们可不受这个气。”说罢芊眠起身就要扶季泠起来。   可季泠却安坐不动,她的确也可以起身就走的,但她此次出来并非为了吃什么酒楼,而是为了品尝和学习蜀地菜式,宝和楼乃是个中楚翘,她怎舍得走。   芊眠见状也想起来此行的目的了,但现在没有台阶下可就被人嘲笑了,于是对桂欢道:“去叫掌柜的来,看看这都什么态度。”   那堂倌也不怵芊眠,“不用劳烦客人,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   那掌柜的是个中年文人模样,进来先给季泠和芊眠赔了礼,另重新拍了个堂倌来伺候。   芊眠道:“看来还是掌柜的讲理。”   这掌柜的可不是讲理。只不过客人进来,还没点菜,也不存在没钱付账的事儿,他就不能撵人,那是他理亏,宝和楼开门做生意,生意做得这么大这么兴隆,可不是没章法的。但如果待会儿季泠等人真会不出帐来,那可就有她们好受的了。   第二次来的堂倌倒是伺候得比较尽心,报价也没有要死不活。季泠点了十几道宝和楼的招牌菜,凑起来差不多刚好五两银子。   两三个人吃这么多菜实属浪费,只有讲排场的人才会这么干。可这两位客人进来还问菜价,俨然就不是会讲排场的。那二堂倌觉得有些稀罕,但打肿脸充胖子的他也见过不少。   菜式一道一道地上上来,季泠一般只动两三筷子,每品尝一道就要用清水漱口,然后再试吃下一道。   跑堂的在旁边伺候着,心想这人还挺讲究。再看季泠面纱抬起一小半露出白皙晶莹的肌肤和艳红如樱的嘴唇,又想真可惜啊,若是没那胎记,说不定得是个大美人。   季泠穷人出身,自然也不会浪费那些菜,让堂倌另摆了一张小桌子,她尝过的菜都会分给芊眠和桂欢。   堂倌想,这人钱不多,讲究却不少啊。可一时半会儿他脑子里还真想不出这几人会是个什么身份。按说成都城中,能有银子上宝和楼三楼来的客人,就那么些,他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   吃过饭会过账出去,桂欢在旁边戳手道:“这宝和楼的人真是狗眼看人低,不过饭菜味道却是不错吧,芊眠姐姐?”他可是沾了少夫人的光才上宝和楼来的,进门的时候也提着一颗心呢,但坚决不肯给季泠丢份儿。这宝和楼的菜自然也是他平日里不敢肖想的,没想到今日吃了个饱,回去足够他炫耀了。   不过桂欢也就是想想,哪儿敢说出去。   芊眠是觉得不错,不过她见季泠兴致不高,因问道:“少夫人,你觉得呢?”   季泠只觉得失望,非常失望。如果宝和楼这种水准都能在成都城算头名,那可真让人没什么期盼了,季泠是抱着学习和受教的心态来的,自然郁闷。   “太让人失望了。”季泠轻声道。 第七十八章   桂欢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季泠, 就这水准叫人舌头都要吃掉了的还让人失望?也不知道少夫人在京城时都吃的什么山珍海味。   不管怎样季泠这回私自出府算是无惊无险地过了,事后也没听到任何风声, 至少楚寔 就没来问过季泠。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这几日都很忙, 晚上皆歇在外院。   楚寔的确很忙, 一府知府除了忙碌公务外, 还有数不清的应酬往来, 对上司的、对下属的, 还有上头派下来巡查的官吏, 还包括致仕回乡的老大人。   这日楚寔便在宝和楼设宴款待刚从内阁致仕的顾宝均顾大人,席间诙词妙句不断, 欢声笑语朗朗,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这样的席面,只要掌柜的能凑得上趣的都要上赶着来露脸,负责伺候这个雅间的正是那日伺候季泠等人的堂倌李。   这李堂倌见在座的诸位大人都有些熏熏然了, 气氛也到了最佳处, 于是也凑趣上前讲些楼子里闹的笑话来娱乐各位大人。   “那日我们楼里来了两位女客,还带着个小子, 一进门就要三楼的雅间,小的还以为是遇到了贵客,哪知道等唱完菜名后,那领头的女客居然问价, 然后一道菜一道菜的相加, 刚好凑够五两银子,不多也不少。这世道啊, 真是什么人都有,小的就是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会是哪家的女眷?”堂倌李一边斟酒一边道。   众人听了便都推楚寔出来。“谁不知道咱们楚大人可是断案高手,人称狄公再世,还请楚大人断一断,这两位女客什么来路。”   难得大家兴致高,楚寔也没推让,因问跑堂李道:“那两位女客可有其他特征?”   跑堂李见自己起的话头引得了诸位大人感兴趣,也来了劲儿,赶紧道:“两位女客穿着打扮都极为普通,好似家中侍女一般,点了一桌子菜,可其中一位吃东西最多只动三筷子,然后就分给另外一位和那旁边伺候的小子。哦,对了,她每吃一道菜就要漱一次口。”   楚寔道:“那就不难了,这位女客想必是来品尝菜式的,所以才会两个人点那许多菜。听你说她们虽然有钱却也不能随意花洒,倒不似各府中女眷,也可能是厨娘之流。”   众人一听顿时露出恍然之色,“不错不错,定然是厨娘之辈。”   跑堂李却摇了摇头,“厨娘?可那位女客虽戴着面纱,不见真容,可小的看她手如玉雕,并不像干粗活的人。”   楚寔沉默。他脑中已有人选,不过实在是不能确定,季泠做得出那种事儿?倒是有点儿意思了。   晚上楚寔踏进主屋时,季泠正在擦拭琴弦,见他进来忙起身拘谨地站着。   楚寔在榻上坐下,等芊眠上了茶水后才对季泠道:“你前些日子去宝和楼了?”   季泠一怔,她和芊眠的脑子里同时想起的都是桂欢。   季泠点了点头,没否认,也不敢否认,楚寔既然问了出来,自然是已经知晓了。她绞着腰带上的流苏络子,偷偷地觑了楚寔一眼,并不见他面有怒色,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怎么想起去宝和楼的?”楚寔又问。   季泠喃喃道:“我就想尝尝蜀地的菜式,听说宝和楼是最出名的。”   楚寔点点头,“以后想出门不用乔装,大大方方出去就行了。”   季泠愕然抬头,没想到楚寔会如此轻拿轻放,可她不是在称病么?   “内院家用还够么?”楚寔又问。   季泠忙地点头,“我没有乱用,去宝和楼是用的我的月银。”   楚寔叹息一声,“我不是追责,若是银子不够,你问任贵拿就是了。”   季泠脸一红,又偷偷瞧了瞧楚寔,不知他是知道了什么。   却听楚寔又道:“觉得宝和楼的菜色味道如何?”   季泠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说都是蜀地名菜,可吃起来并没令人惊艳。”   “酒楼大部分卖的是排场和人脉,宝和楼之所以做得那么大也不是因为菜品口味好。那东家是布政使刘大人府中一名小妾的哥哥。”楚寔解释道。   季泠这才恍然。   “你若有心品尝蜀地菜式,可以让桂欢先四处去打听打听,然后你再出门尝尝。”楚寔道。   “你不反对吗?”季泠终于还是把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   楚寔道:“人世百态,你多见见也好,并不一定要拘在内院。只是一两人出门不太安全,桂欢虽然机灵,但年纪太小,若真遇到事儿,报信儿的都没有一个,下次多带些人出门。”   楚寔走后,季泠其实是很纳闷儿的,不能说楚寔对她不好,甚至可以说他带她已经比世俗上大部分的夫君都宽容和尊重了。但某些时候却毫无情面可讲,这样远远近近的,以至于季泠面对他,总容易进退失措。   芊眠笑道:“少夫人,你看公子心里还是有你的。”   季泠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芊眠是在痴人说梦,不过季泠也并不纠结于楚寔心里有她没她,她只想好好过日子罢了,活一天看一天,如今怎么着也比那缠绕不去的噩梦里要好。   次日季泠才刚用过饭,就听见有敲敲打打的声音传过来,因问芊眠,“外面是怎么了?”   芊眠出去看了看回来道:“是任总管带着人在新建内院的小厨房。”   “咦?”季泠有些惊诧,有关厨房的事儿,她自然要亲自去看。   芊眠将季泠常用的面纱取来给她戴上,这才陪着她去了外头。新建的厨房并非在原来的位置,而是取了侧院一角的屋子重建。虽然不是三开间的,但连着转角也有三间。   任贵是没见过季泠的,不过他认识芊眠,见芊眠恭敬地陪着她,便知晓乃是少夫人,于是上前请安。   芊眠低声在季泠耳边道:“这是外院的任叔。”   任贵道:“给少夫人请安,大人让小的再建个小厨房搅扰了少夫人。”   季泠这才知道是楚寔吩咐的,“任叔,新建的小厨房可有图纸让我看看?”   “有的。”任贵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画纸来捧给季泠。   季泠扫了一眼,还算有模有样,房子也宽敞,只是跟她需要的还是有些出入。“任叔,既是新建小厨房,我那儿也有一张图纸,可否让那些工匠照着我绘的图纸做?”   任贵心想大人还真是料事如神,估计是看到过少夫人画图纸。“回少夫人,我这就让他们停工,再按照少夫人的图纸做。”   “我让芊眠回头给你送过来。”季泠颔首。   回到屋里芊眠问,“公子怎么突然想起再在内院起个小厨房了?定然是为了少夫人你。”   季泠脸上并不见喜色。楚寔对她处处照顾周到,可她却无以回报,她的好意他似乎也无心接受,真让她受之有愧。季泠最怕的就是这种无根无由的好,最后也会无根无由的失去。   没得到过倒是无妨,可若是拥有过再失去,那种滋味可想而知。   楚寔不喜欢她做的饭菜,季泠也就没再上赶着给他送吃食。想来想去,亲自动手给楚寔做了件中衣,她的针脚也算细致,虽然比不上珊娘,但比其他人也算是好上些许了。   只是季泠一直找不到机会送给楚寔。楚寔歇在外院的时候,季泠怕打扰他正事儿不敢去,他进了内院也兵不来她的主屋,她怕她让芊眠送过去,会显得是在争宠吃醋,所以也迟疑。这样一来就没机会了,那中衣也就搁下了。   再过得几日,布政使家刘夫人又差人送来请帖,请季泠赴中秋赏月宴,她又称病回帖婉拒了,已经是第三回 了,刘夫人似乎极喜欢办宴会。   谁知再过得几日,桂欢就来跟芊眠禀报说,京里来了钦差,布政使刘大人,还有提醒按察使宋大人已经被枷锁上京。这两人当政时,蜀地闹出那么大动静儿,自己却摆不平,还得楚寔临危受命。   一开始朝廷没动刘、宋二人,是怕政局不平先稳着,如今楚寔送了折子上去,蜀地民生已经恢复,自然就要动刀了。   虽说提醒按察使并不管军事,但因为刘宋走得太近,所以他也一并被问罪。按说都指挥使司也得问罪,但闹事儿的时候蜀地这边都指挥使出缺,朝廷新派出的人选半途病死了,再回报再选派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不少功夫。   这厢楚寔出头压平了造反的,朝廷拣选都指挥使的速度就更慢了。   如此一来,属地的“都、布、按”三大衙门全部人去楼空,楚寔这个成都府知府一下就成了香饽饽,人人都赶着上前来打探消息。因为楚寔的父亲是礼部尚书,离中枢最近,朝廷的风吹草动肯定一清二楚,其他府县都想打探打探朝廷还会不会继续追究责任。   男人们在前头想方设法打探消息的时候,会来事儿的夫人们也就要想着从楚寔的内院打探出消息来,有那心虚的,这会儿也着急想着要请楚寔能在后面的折子里给他们求求情,请朝廷从轻发落。枕头风就很有必要了。   一时间季泠接到了雪片似的拜访帖子,附近各州县的夫人们几乎同一时间相约要来探望她的病情。   可见人情冷暖和权势多么相关。刘夫人在时,因为她不喜欢季泠,时常在人前提及她的高傲无礼,所以其他夫人们也就对她敬而远之,如今刘夫人不在了,她们才上赶着来烧香。   这一刻季泠可真希望自己不是楚夫人,那样她就不用头疼要面对这么多人了。最重要的是该说什么不说什么,她都完全不知道,且她本就不知道楚寔的事情。   “少夫人,这些帖子你打算回吗?”芊眠问。 第七十九章   季泠想了想, 叹息一声,“你去繁缨那儿说一声吧, 表哥如果回后院的话, 请他过来一趟。”   芊眠知道这是季泠要和楚寔商量的意思, 但后宅妇人虽要以夫为纲, 却也不能事无巨细件件都要请示, 那样不仅楚寔会烦, 季泠自己也会没有威信。   “少夫人何不先问问繁缨, 指不定大公子那边有跟她透露过信儿,大公子成亲之前, 这些事儿也都是繁缨在做。”芊眠委婉地道。   季泠何尝不知,不过通过繁缨之口,很多事情可能会传走形,再说季泠也并不敢完全信任繁缨, 毕竟她和繁缨之间既有同利的一面, 也有对立的一面。繁缨说话时,少不得会拣着她想说的说, 而隐瞒下一些问题。   季泠虽然怕与人交往,可跟在老太太身边看得多,听得也多,这大妇对妾室总不能没有防人之心的。   然这些话季泠不好对芊眠说, 怕她觉得自己心眼儿太多。“我知道这样件件事都问表哥, 他定要烦我,可不懂就问总比装懂强, 万一因为中间传话而坏了表哥的事情,将来我回去怎么面对老太太?”   芊眠见季泠不是不明其中道理,也就不再劝说。   楚寔是第二日晚上到的季泠房里的,昨夜他并没回内院,来时已经在繁缨处换了衣裳,不过脸上却带着一丝疲惫,“你找我?”   季泠知道楚寔公务繁忙,很为自己帮不上忙还得为小事打扰他而自责,因此神情就有些怯怯,低头道:“表哥,最近很多夫人投帖子想要探问我的病,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大概是自责得太厉害了,季泠低着头弯着腰双手恭敬地将自己记人名的纸捧给了楚寔,那态度哪里是对表哥,俨然比对老太太还来得敬重。   楚寔接过那张纸,只略扫了一眼就放到了旁边的小几上,“你心里怎么想的?”   季泠抬起头,她就是没有任何想法才问他的呀。“我就想着,表哥让我见谁我就见谁,让我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话别说楚寔听了,就是芊眠在旁边听了都想扶额。   楚寔果然笑出声,“我是娶的妻子,又不是木头珠子,怎么能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季泠心里也是懊恼的,她多希望自己不是楚寔的妻子啊,那样他就能娶个门当户对,兰心蕙质、八面玲珑的姑娘帮他了。她低下头,手指开始绞着腰带上垂下的丝绦,“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楚寔叹息一声,“阿泠,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愿意见她们吗?”   当然不愿意!季泠最愿意的就是不见人了,她鼓起勇气道:“我不善跟人交际,不过我知道表哥需要一个贤内助,我……”   楚寔等了半天也没等出“我”的后面,“无妨,你不愿意见她们便回了就好。也没有规定说家中妇人就一定要在外周旋应酬,八面玲珑。”   但季泠看过的苏夫人、章夫人都是要应酬的,且有时候她们的消息比大老爷那些男人还灵通,男人办不了的事儿,有时候她们却能解决。那是季泠一辈子都不可能有的本事。   季泠心想楚寔对自己一定失望透顶了,所以在楚寔起身出门时,季泠忍不住追了上去,“表哥,我心里是想帮你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又怕自己做不好给你添麻烦,所以才会拿这些小事烦你,我知道你公务繁忙。”   楚寔回身看着季泠,人虽笨拙,心却赤诚,然则他的确是没工夫来教季泠的,当然那也是因为季泠出不出去应酬,他有那个自信,那对自己影响都不大,也帮不上多少忙。   “不用,我娶你又不是指望你帮忙的。”楚寔微笑道,“也不是为了让你发愁的,这后宅,你愿意做的事就做,不愿意的就不用做。”这一点楚寔身为丈夫还是可以自豪地说的。   可这些话听在异样敏感的季泠耳朵里就有了另一番解读。原来楚寔从来就没指望过她,想必早就看透了她就是个绣花枕头。   楚寔离开后也没回繁缨那儿,而是出了门。   芊眠问季泠道:“少夫人,如今可怎么办呀?”   季泠低着头道:“都回了吧,就说我身子弱,待不了客,怕招待不周。”她想楚寔对她都没指望,肯定是清楚她的能力的,与其招事儿,还不如给他省事儿吧。她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在内宅,但愿老太太能早日为楚寔娶个平妻才好。   但平妻的名声也不好听,大族家的好姑娘也未必肯俯身屈就的,终归是她耽误了楚寔,季泠如是想。然后不由就想到了周容,其实以周容的身份倒是合适,而且她也心悦楚寔,只可惜中间夹着楚宿,也不知季乐与他成亲后日子过得如何。   季泠这厢回了那些想打探消息的人,那些人便只好另辟他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有人找上了繁缨,也都知道了她才是楚寔身边最得宠的人,而那体弱的正房夫人不过是个摆设。   至于魏氏那边却也无人问津,因为她依旧被禁足,虽说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期限,但楚寔依旧没有放她出来的意思,但凡是楚寔不想放的人,魏氏的院子就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她妄图向她姐姐报信,希望能给楚寔试压的想法自然也就胎死腹中了。   这日珊娘来找季泠说话,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最近许多人来找繁缨。”   尽管珊娘说得委婉,季泠还是明白她的意思,“嗯,表哥的事情总要人打理的,珊娘姐姐,近日我又做了好些新菜品呢,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饭怎么样?”   珊娘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最近都不怎么来季泠这儿,也是避嫌,省得人以为她太心急。但府里的事她却一直上着心,也为季泠操心,“阿泠,我知道你性子恬淡,可那些应酬本是该你出面的,如今让繁缨一个丫头出面,若是被京城的老太太和苏夫人知道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季泠点点头。   珊娘怕季泠不明白其中的凶险,“你别不放在心上,我知你不喜欢应酬人,可你如今是少夫人了,有许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你不做,老太太和苏夫人总要心疼大公子,指不定会给他另聘一门。”   可季泠却知道只要老太太在,就不会允许平妻出现的。她还正自责是自己的存在耽误了楚寔呢。   季泠看了眼芊眠,“芊眠,麻烦你去厨房帮我看看高汤吊好了没有行吗?”   芊眠福了福退下,季泠看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觉得有些对不住处处为自己着想的芊眠,然后才回头看向珊娘,“珊娘姐姐,我也就只能跟你说说心里话了。”   珊娘伸手摸了摸季泠的手背表示安慰。   季泠道:“珊娘姐姐,我经常想,要是当初表哥不答应娶我就好了,这样他也好,我也好。”   珊娘压根儿就没想过季泠会说这样的话。   “是不是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季泠苦笑道:“我觉得太对不起老太太了,她辛苦养大又养得那么好的孙子,却被我给祸害了。我想帮表哥的,可是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做不好。有时候我真想,如果那次落水,死了反而更好。”   珊娘哑然,半晌后才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什么?”季泠问。   珊娘讪讪道:“我以为你心里想着大公子呢。”   季泠顿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珊娘姐姐,你怎么会这么想?”说完季泠又皱了皱眉头,“该不会大家都以为当时我是故意的吧?”   珊娘不语,那件事实在太巧了,而最后楚寔又娶了季泠,由不得人不猜想。   季泠捂住脸,“天呐,我从来就没想过表哥,他,我如何配得上他。”何况现在这种生活季泠从小就知道是不适合自己的。   珊娘闻言安慰道:“别理那些闲话了,你现在已经是大少夫人了。”   然而季泠不能不多想,她一下就想到了楚寔对她的态度,他们成亲那么久也没圆房,她一直以为是楚寔看不上她,却没往深处想,他该不会也以为自己是耍了手段才赖上他的吧?所以他才一方面尽到他做夫婿的责任,另一方面又拒绝她所有好意的吧?   季泠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她真的耍了手段,而楚宿也因此对她深恶痛绝,楚寔只是做得比楚宿更委婉一些吗?他本就是个让人挑不出错的人。   以至于季泠不能不去深想,这样的人为什么最后会同意娶她这么个没用的人,连她都都瞧不上自己。所以楚寔是在等她自己承受不住吗?   季泠使劲儿地甩了甩头,不敢再带着恶意想下去。或许楚寔真的是好意,只是她太小心眼总往坏处想?   往后的日子,季泠都有些懒懒的,连屋子也不怎么出去,厨房的事儿也无心过问。到了十月中旬,成都的天气就开始冻手冻脚了,季泠也不用装病了,她是真生病了。   老毛病,和去年一模一样,到了冬天就犯困,一天能睡十一个半时辰,若非芊眠一定要叫醒她吃饭,她就能这么一天一天地睡下去。   季泠这病在陕西的冬天时就犯过,要说是大毛病似乎又不是,也没其他地方不舒服的,只是嗜睡而已。也看过几次大夫,没人能说出所以然来。当时又是寄居在楚家大姑娘府中,哪里好麻烦人,所以请了几次大夫也就得过且过的,只苦了芊眠,生怕季泠睡死了过去。   如今到了成都自己府中,虽然季泠不得宠,可好歹是主母,因此芊眠见天儿地请大夫,打着楚寔的牌子,当地的名老中医全都请了一遍,可依旧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个更神,居然说季泠这情况像是蛇一样,要冬眠,气得芊眠拿竹竿赶他。   请了那么多大夫,想不惊动楚寔都不行。他进门的时候季泠依旧在沉睡,便是芊眠也叫不起她了,连用针扎她都试过了,可还是醒不来。   “少夫人病了?”楚寔掀开床帘看了看季泠,见她睡得还算安稳,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脉象太过沉缓,隐隐仿佛不存在一般。“是怎么个情况,大夫怎么说?”   芊眠道:“所有大夫都看不出名堂,少夫人也没什么其他症状,只是入了冬就嗜睡,一开始还能叫得醒,这些日子是怎么唤都没反应了。”   这样的怪病别说芊眠没听过了,就是楚寔走过那许多地方也从没听过。“去年呢?也是这样?” 第八十章   “是。”芊眠点点头。   “为何来的家书里只字未提?”楚寔问。季泠寄居他妹妹家, 他自然要每月寄送家书的。   芊眠道:“少夫人怕你担心。”   楚寔沉着脸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道:“你好生照看少夫人, 请大夫的事我让任贵去办。”   然而哪怕楚寔从京里请来名医, 还有那告老回乡的太医, 也没人能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摇头。   好在这病似乎也不熬人, 季泠躺在床上就是那睡美人, 安安祥祥的, 开春之后大地回暖,她自己也就睁开了眼睛。   “表哥。”季泠没想到会看到楚寔,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想撑着坐起来,可手上却一丝力气也没有。   楚寔也愣了愣,看惯了季泠沉睡的样子, 却没想到她今日会突然醒转。不过楚寔很快就动了起来, 抚着季泠坐起身,将靠背垫在她身后供她借力。   芊眠在旁边已经是眼泪盈眶, “少夫人,你可总算醒了。”她整夜的睡不着,生怕季泠从此就不醒了。   “我睡了多久?”因为睡太久了,季泠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   “整整两个月呢。”芊眠道。   “去请康大夫来给少夫人把脉。”楚寔见芊眠抓不住重点只好开口。   芊眠这才想起来, 赶紧跑了下去。   康大夫今年已经六十出头, 不过保养得宜,须发皆黑, 看着倒不像个六十的老人。他进门时,楚寔就站了起来将他让到了床头。   季泠从床帘后伸出手来,芊眠也没往上搭手绢。她第一回 是想这么做来着,被楚寔给阻止了,说那样大夫还看什么病。今日若非季泠才刚醒过来,衣衫不整,按照楚寔的意思,还想挂起帘子来方便康大夫望闻问切。   把过脉又问了些情况后,康大夫退出内室,摸着一把胡子道:“少夫人如今的脉象已经恢复正常,着实也诊不出其他病症来。只是在床上躺了这许久,怕手脚都不灵便,得好生练练,否则以后怕手脚用不上力。”说罢康大夫就向楚寔嘱咐了些注意事项,还示范了几个动作。   芊眠则留在内室照顾季泠,她一边给季泠擦脸和捧水漱口一边道:“少夫人,那康大夫是大公子专给你请的,如今就住在咱们府上,日日都来给你把脉的。大公子也是天天来看你。”   “那大夫怎么说我这病?”季泠问芊眠。   芊眠摇了摇头,“都没找出原因来,只说恐怕是和寒症有关。”这其实不说季泠也知道,芊眠就更清楚了。无论给季泠盖多少床被子,她的身体都是冰凉的,比死了也好不了哪儿去了,俨然就是活死人的样子。   送走康大夫后,楚寔又走了进来,“康老说你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平日多用些补气血的药、食,只是手脚还得锻炼锻炼才有力气下地。”   季泠点点头,接着就不知道该和楚寔说什么了。   却见楚寔在她床头坐下,“我估摸着你这病怕是和那条蛇有关,又加上后来大冬天的落了水,寒气入体。”   季泠没说话,要说她没怀疑过那肯定不可能,可即便是知道了原因又如何?她只能笑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爱睡觉而已。”   楚寔看了季泠一会儿,她的脸如今瘦得只有巴掌大小了,一双水银丸子似的眼睛显得又清又亮,就是脑子仿佛浆糊填的似的。“若是我一睡就是两个月,你觉得算没大碍么?”   季泠不说话了,感觉自己在楚寔面前真是说什么错什么。   “你好生养病吧,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楚寔道。   季泠看着楚寔离开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她也不知怎么的,反正是越来越怕楚寔,恨不能一辈子都见不着才好。   芊眠先伺候季泠喝了一碗米油,根据楚寔先前的嘱咐,扶着季泠下床走了走。季泠勉强做了几个王厨娘当初教的养身动作,都很吃力,但也知道不能着急。   听说季泠醒了,繁缨、珊娘也赶着过来问候了一番。她们走后,季泠才问,“魏姨娘还关着呢?”   芊眠摇摇头,那可是桩大事儿,今日她都还没顾得上讲。“大公子把魏姨娘送走了。”   “送走了?”季泠不解。   “嗯。”芊眠点头道:“大公子说是魏姨娘的命数冲撞了你,就让土司大人那小妾家里把她给领回去了,不过给了两百两银子的遣嫁费,以后魏姨娘改嫁也能有个傍身钱。”   “可是我不是魏姨娘冲撞的呀。”季泠才说完就醒悟过来了,她只是楚寔撵走魏氏的一个理由而已。   不同于芊眠的“幸灾乐祸”,季泠只觉得有些冷,或许将来楚寔也只需要一个莫须有的理由就能打发了她。   正胡思乱想呢,门外的小丫头就在高声喊,“大公子安。”   季泠望了望漆黑的窗户,平日这个点儿她都该睡了,今日是睡太多所以没瞌睡,楚寔是从没这时来过主屋的。   芊眠却是一点儿意外都没有,她朝季泠道:“少夫人病了后,大公子就让人把他的东西搬到了西梢间,另把东厢辟做了内书房,少夫人原先书房的东西也搬过去了,有时候大公子也在那儿处理公务。”   正说着呢,楚寔便走了进来,“可发现有什么不舒服了?”   季泠略微紧张地道:“没有。”   “下地走了吗?”楚寔又问。   “走了,只是手脚还是不太能使力。”季泠乖乖地回答。   “这也急不来,不要用力太猛。”楚寔又吩咐了两句,便转身去了西梢。   季泠看向芊眠,有些抓狂地道:“为什么?为什么大公子要搬到西梢去住?”   “大公子那是为了就近照看你,有他在,这屋里才有主心骨啊,不然你昏睡不醒,奴婢早就撑不住了。”芊眠道。   季泠能理解芊眠,其实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楚寔就在身边时,她也莫名觉得安心。   芊眠握住季泠的手道:“少夫人,大公子对你很用心,你也用点儿心吧,别再把人往外推了。”   季泠没想到芊眠是这样想的,她哪里有拒绝楚寔的资格,她只是无处用力而已。   既然楚寔住进了主屋,早饭自然就在主屋用了。季泠被芊眠扶着坐到了桌边,楚寔和她用饭都是食不语的人,饭厅里安静得让芊眠都难受。   用过饭,楚寔便去了前头的衙门处理公务,留下芊眠怒其不争地看着季泠。   季泠举起手做了个求饶的动作,可她是真的完全不懂该和楚寔如何相处的。   晚上楚寔照例没回内院用饭,在外头许是喝了不少,进屋时隔得老远就闻着酒气了。繁缨跟在楚寔身后,要伺候他沐浴更衣。   芊眠却是个忠心为主的,以前楚寔去了繁缨的屋子那她没什么好说的,可这里是主屋,就由不得繁缨做主了。于是芊眠道:“繁缨姐姐,你也辛苦一天了,大公子这边就让我们伺候吧。”   我们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   繁缨愣了愣,也没多说,反而笑道:“那行。”然后又嘱咐了几句楚寔平日的习惯转身就走了。   芊眠松了口气,还以为要跟繁缨缠一会儿呢。只是她刚揽下事儿,回头看向内室,忽然想起来季泠现在自己行动都不便呢,又怎么服侍楚寔?芊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也是太心急了,可是这样的机会不抓住的话就溜走了。   替楚寔擦脸擦手更衣的事儿,芊眠当然能做,但伺候他沐浴就不行了,除非她想做楚寔的通房丫头。诚然主母身边的大丫头开脸伺候郎君的是大多数,楚寔的品貌又摆在那儿,若说芊眠没有过湘妃之思那是假话,可主母开脸是一回事,自己上赶着却就伤情分了。   芊眠当下嘱咐婆子赶紧将热水抬进净室,然后打了洗脸水跟着楚寔进了西梢,伺候他先擦脸擦手。   楚寔将帕子扔到青釉仿汝窑盆里,“少夫人今日如何?”   芊眠蹲下给楚寔换鞋子道:“有精神多了,下午还弹了会儿箜篌。”   “这会儿已经睡了么?”楚寔又问。   芊眠道:“在榻上看书呢。”   “我去看看。”楚寔站起身。   芊眠则在后面寻了楚寔的干净衣裳,捧着去了东梢,因为净室就设在那头。   楚寔走进季泠的寝间时,她没看书,正手肘撑在榻上的曲腿小几上托着下巴望着天上月,神情有些纠结,似乎在为什么事情为难。   因为怕冷,便是春夜季泠的肩头也搭着灰鼠毛做的披肩,衬得她越发肤白如玉,仿佛肌肤下润泽的全是琼浆玉液一般。   楚寔的眼睛落在季泠的手上,才发现她的手美得一如冻玉,指节纤细,犹如春笋,指甲上没有染丹蔻,白生生里透着樱花粉,修剪得饱满圆润,好似半粒珍珠。   “在为什么事儿为难?”   楚寔才一出声就吓得季泠一个激灵,她略慌张地回过头,想下地给楚寔行礼,忘了腿上力气不大,膝盖一弯险些跌倒,亏得楚寔扶得快。   季泠的身上带着山莓的甜香,甜中带着些微酸涩,让人闻着就仿佛齿间有咬破的红莓,酸甜晶莹的汁液瞬间在口腔中迸裂。   楚寔将季泠扶回原处坐下,自己则在她对面坐下,“今日可好些了?”   而与此同时,季泠也开口问了句,“你可喝了解酒汤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芊眠又赶紧拍了拍脑袋,瞧她这慌慌张张的,解酒汤都忘记让人准备了,赶紧地搁了衣裳,又去厨房要汤。   季泠还难得见芊眠有如此忙乱的时候,不由觉得好笑,又像楚寔解释道:“她平日不是这样的。”   楚寔但笑不语,又问季泠道:“是有什么为难事吗?” 第八十一章   季泠才发现自己想岔开话题并没能成功, 可她的为难就是楚寔啊,这会儿被他双目盯着, 季泠心底就开始发慌, 再怯生生地抬眼, 看见楚寔没有挪眼的意思, 心里就更慌了, 脑子不听使唤地就往外冒话, “表哥,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故意落水想赖上你的?”   楚寔笑道:“如果你是故意赖上我的,这会儿你坟头的草估计都能没脚了。”   季泠眨了眨眼睛, 总觉得楚寔能戴着满脸春风般和煦的笑容说这句话叫人有些胆颤。她缓缓吐了口气,“可是别人……”   楚寔打断季泠的话道:“人生在世,为自己活是一辈子,为别人活也是一辈子, 你想怎么活?”   这可问住季泠了。自然是想为自己活的, 可问题是季泠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而为别人活, 她心里在乎的人就太多了。   楚寔一看季泠的茫然就知道是对牛弹琴,“别管别人了,你是我的妻子,在这内宅, 我总是要尽全力护你如意的。”   季泠抬头望着楚寔, “可是我何德何能……”   楚寔正要说话,却见芊眠端了醒酒汤进来, 便打住了话头。   “公子,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了。”芊眠道。   楚寔点点头,起身往净室走。   芊眠给季泠使了个眼色,季泠慌忙摇头,让她伺候楚寔沐浴,光是想想都觉得无能。   “那奴婢进去了?”芊眠问。   季泠舍不得,倒不是舍不得楚寔,是舍不得芊眠,她若做了楚寔的通房,同自己肯定就要生分了。   “你自己愿意吗?”季泠低声问。   芊眠红了红脸,“都怪我,没考虑周到,把繁缨给打发走了。”   季泠朝芊眠招招手,让她扶自己起身,芊眠如果没有考虑好,那自然只能她这个做主子的进去。   楚寔回头看向扶着衣架站立的季泠,她已经把灰鼠毛的披肩脱了,身上穿着一袭幽紫的襦裙,映着的她的眼睛都带上了暗夜紫。   这种紫其实是有些老气的,当初季泠做衣服的时候故意选的,就是觉得自己一脸稚气,怕跟着楚寔在任上会被其他夫人小瞧,丢了楚寔的脸。   然而她睡了一冬,丝毫不见光,本就白得发亮的肌肤如今越发显得通透,仿佛一枚上等的羊脂玉被紫色石皮包裹,反而把石皮都托得珍贵了。   只是玉如无魂,也就落于平凡了。   楚寔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道:“你这身子骨进来,是让我伺候你沐浴吗?”   季泠被楚寔的话弄了个满脸通红,嗫嚅道:“我去叫繁缨进来。”   “不用了,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楚寔道。   季泠从净室出去,芊眠赶紧上去扶着她,“大公子怎么说?”   季泠道:“他说不用叫繁缨。”   芊眠松了口气,“这是公子顾忌你的颜面呢。”   季泠点点头,不得不说,楚寔作为夫君是让人说不出任何闲话的,也就越发衬得她低劣了。   楚寔从净室出来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银竹纹襕边的鸭卵青绸袍,看起来干净又整洁,而且还一丝不苟,整个人挺拔玉立,巍巍乎初春的高山,让人仰望。   季泠不由想,自己到现在没有芊眠的帮助都穿不整齐衣裳,楚寔却能做到完美,他对自己的要求都那么高,那么对别人呢?   日子死水不澜地过着,季泠终于恢复了力气,可以像个正常人般行走了。   夜半,季泠睡不着,走到外间见芊眠合衣躺在榻上,她轻轻叹了口气,想开门出去走走,又怕惊醒了芊眠,她累了一日了,该睡个安生觉。   季泠退回到里间,看了看窗户,虽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身份应该做的事情,但她骨子里就是个山里的野丫头啊。她打开窗户,搬了张绣墩在窗户边,踩着榻上窗棂跳了出去。   后院有个小鱼池,丈二见方,季泠坐在边上想起小时候在村头的小溪里跟着男孩子拿鱼叉叉鱼的趣事儿,不由想笑。那时候他们还堆石头把小溪拦断捕鱼呢。   那时候他们可没有银子能养鱼玩儿。季泠想着池子里那些夜里看不见的鱼,虽然貌似悠游自得,却只能被困在方寸之地,漫无目的的活着。其实也不是漫无目的,好歹它们还有被人玩赏的价值,但是她,一个人,却一点儿价值也没有,谁也不需要她,反而还被她拖累。   季泠捂着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又笑自己是无病呻吟。没吃的那会儿,觉得不愁吃穿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儿了,可现在真的不愁吃穿时,却又觉得还不如那时候来得快活呢。   忽然水面上传来动静,一条小锦鲤不知为何突然游动了起来,浮到了水面上。   季泠快活极了,就好像他乡遇故知一般,她看着那条可爱的小鱼,觉得自己应该为它做点儿什么。于是季泠四下看看无人,提起裙摆跑了起来。   她先回自己的寝间取了“归去来”,又跑去厨房找到了一点儿剩下的馒头,这才又回到鱼池边,但那小鱼却早已不见踪影。   季泠有些失望地在池边白石上坐下,将馒头掰了小小的一块扔到水面上,片刻后那条小鱼便游了过来。   “真是个机灵的小家伙。”季泠喃喃道,她又掰了一块馒头扔到水面上,然后将“归去来”放到了腿上。   季泠漫无目的地信手而弹,并没特意弹什么曲子,只是随着心境而拨动琴弦,姑且称之为《游鱼》吧。   箜篌淙淙,那小锦鲤得不着吃的了,居然也没沉下水去继续酣眠,而是在水面上欢快地摆动着尾巴,游来游去,若是仔细体会的话,似乎正和着箜篌的节奏。   “睡不着?”   身后传来声音,险些让季泠吓得掉下池子,若非楚寔拉得快,她都栽下去了。   “以后别坐得离池子太近了。”楚寔道,就季泠这样胆小,说句话都能把她给吓死,坐在池边只会死得更快。   “表哥。”季泠低着头咬了咬下唇,“是不是我弹箜篌吵着你了?”   自然不是的,后院离主屋可隔着一幢后罩楼。但季泠习惯性地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   楚寔打量着季泠,她穿了袭鹅黄罗裙,外面罩着孔雀金裘,衣襟对得不太端正,腰带系得不够紧实,外罩的孔雀金裘也系歪了,头发也没梳整齐,披在身后只用金环束了,耳边许多乱发垂下。基本可称作衣衫不整。   然而老天爷抬爱,赏饭吃,这般不整不齐,却显出一种异样的憔悴可怜之美来,眼睛湿漉漉的,不看人还好,看人的时候天生带着三分楚楚,仿佛志怪里的花妖。   “不是,只是我也没睡着。”楚寔走进池边的观鱼亭,季泠迟疑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楚寔坐在栏边的美人靠上问季泠道:“很少听你弹箜篌,可会《归去来》?”   季泠不想楚寔也知道《归去来》的名字,那明明是她梦里的曲子,不过她也没多想,楚寔见多识广,自然是什么都听过的。她梦里的曲子又未必只她一人知晓。   季泠点点头。   “弹一曲行吗?”楚寔问。   季泠又点点头,她其实是不喜欢《归去来》的,太过哀伤,因着梦的关系,她这些年都已经不怎么碰箜篌了,最近实在是无聊才又翻出来的。   季泠在美人靠的另一头跪坐下,将“归去来”放在腿上,慢慢地拨起琴弦。   如泣如诉、幽幽暗暗,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只有无边的孤寂、凄凉,仿佛只身站在无边无垠的旷野里,唯有星空作伴。   一曲终了,季泠抬头时,楚寔已经斜靠着柱子睡着了。她偷偷打量了一下,即便是睡在屋外,睡姿又极不舒服,但楚寔的姿态依旧优雅清逸,赏之让人悦目,不忍亵渎。   季泠垂眸想了想,也没上去惊动楚寔,转而换了一首《山居秋暝》,最是促人安眠。   楚寔醒转时,天还没亮,大概是姿势太不舒服了,他抬手揉了揉脖子,见季泠也趴在美人靠的栏杆上睡着了,归去来滑到了她膝盖前,指尖泛红隐隐能见血丝,也不知她弹了多久。   楚寔伸手将季泠抱起往主屋走。   季泠睡着了,可又醒了,在楚寔将她抱起来的刹那就醒了。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急急地跳下去总觉得尴尬,所以只能鸵鸟似地继续装睡。   楚寔的身上还带着寒冬的冷梅香,混合着春日的暖香,有些特别,淡淡的好闻极了,季泠偷偷地嗅了一口,死死地闭着眼睛,生怕被楚寔发现了。   但她那点儿微末道行如何瞒得过楚寔,人睡着的呼吸和清醒时的呼吸可不同。不过楚寔也没戳穿季泠,只觉得她轻得仿佛羽毛一般,太过瘦弱纤细。   楚寔抱着季泠回屋时,芊眠正急得团团转,她起夜时顺便想去给季泠掖被子,却发现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可不得极坏么。   楚寔将季泠放到床上,吩咐芊眠道:“少夫人最近恐怕有失眠之症,你明日让康大夫给她开一剂安神汤。”   芊眠点头应了。   季泠躺在帐子里心口都还在砰砰跳,声音大得震耳欲聋,何时又胡乱地睡过去的,她也不知,待她起身时,楚寔都已经出门了。   季泠心想自己个妻子做得还真不称职,上头没有长辈看着,她都懒怠了。“芊眠,以后还是卯时初刻叫我吧,不能太懒怠了。”   芊眠道:“我看你昨晚睡得不好,所以早晨才没叫你的。”   季泠道:“我那是冬天睡太多了。”   晚上楚寔回来得极晚,不过季泠也没歇着,她坐在榻上看书,耳朵却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儿。 第八十二章   芊眠去外头看了看, 回来道:“公子已经在繁缨那儿梳洗了才过来的。”这就是不用主屋的人伺候了,也是为了不惊醒季泠。   季泠道:“那表哥那儿的灯熄了吗?”   芊眠摇头, “没呢, 看影子好像还在写东西。”   季泠想了想, “把今日你给我熬的安神汤热一热, 我端去给表哥。”季泠对楚寔却也没什么居心, 更不提什么爱慕, 那是她万万不敢有的心思, 也没往那个方向去想,她就是想着力所能及地为楚寔做点儿事儿。   安神汤热好之后, 季泠站在西梢的房门前,果然见灯还亮着,她敲了敲门,道了声“表哥。”   “进来吧。”楚寔的声音从门里传出, 季泠推门进去时, 他刚搁下笔,桌上放着新写的奏章。   季泠眼睛都不敢往奏章上瞥, 便将安神汤端到榻上的小几上,“表哥,这是今日康大夫开的安神汤,你也喝一碗吧。”   楚寔揉了揉眉心, “安神汤对我没什么用。”一个人若想得太多, 睡眠总是不会太好的。   季泠愣了片刻,“那我给你弹箜篌?”她想着昨夜楚寔听了《归去来》就睡着了。   楚寔看了看季泠, 看得季泠自己头皮发麻地道:“那我不打扰你了表哥。”   楚寔这才慢悠悠地道:“去把箜篌拿来吧。”   季泠眼睛一亮,脸上不由自主就绽放出了笑容,“诶,我马上就过来。”   季泠拿着箜篌进去的时候,楚寔穿着中衣坐在床边正要拖鞋,她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上前伺候。不过就这片刻,楚寔已经脱好了鞋子,躺上了床。   季泠走过去替楚寔放下帐子,又将烛火吹灭,自己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刚拨动了琴弦就听楚寔道:“你可会唱?”   季泠没吱声,她只有四下无人时才会哼一哼,算不算会唱她自己也不知道。   之后楚寔也再没出过声音,季泠自己怂,在黑暗里默了好一会儿,有些扭捏地道:“那我试试?”   “嗯。”   季泠松了口气,她刚才都以为楚寔睡着了。不过她发现,楚寔大约是很不喜欢别人不听他的话,或者反驳他。她很为自己又多了解了楚寔一点儿而兴奋,总算是能摸到一点儿脉了。   季泠这次弹的是《田园乐》,缓缓地唱着,“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她的嗓音空灵里带着特有的柔软,仿佛嵌着桃花的粉,又垂着绿柳青,更带着桃汁的水润,柳条的灵动,难得的是气息调得很好。有些声音虽然好听,唱歌却很乏味,只因没有乐赋。   而季泠若是肯为歌姬,必然艺震南北,楚寔如是想。   绵软清甜,最是催眠,楚寔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甚少睡得这么死过,颇为畅快。   早饭是季泠亲自下厨做的。大概是昨晚楚寔允许她弹箜篌鼓励了她,不然她肯定再不敢给楚寔做饭的。那还是新的小厨房改建后她第一次走进去呢,和她画的一模一样,窗明几净,若不是有灶台在,都不会觉得是走进厨房呢。   季泠给楚寔行了礼,“表哥,今天早晨准备的是燕麦核桃仁粥,这个可以镇静安眠。”   这粥楚寔在老太太那边也喝过,不过即便是王厨娘熬的也没有季泠熬的香。燕麦、桃仁都是季泠自己挑的,她怕桃仁皮苦涩影响口感,还自己亲手刮了的。粥稠得刚刚好,多一份水则失之浓香,少一分则偏于糯实。   季泠还给楚寔的碗里放了一些杏仁片和几粒又大又甜的葡萄干。   楚寔喝了三碗才放下筷子,他看向季泠眼下的乌青,“这粥以后别自己熬了,我在吃食上不讲究,瞌睡还是得睡够,不然这眼底的乌青越沉越多,以后想多少办法都回不来的。”   季泠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女子讲德容言功,容还在言之前,若是不能令夫婿悦目也是罪过,她只能点头应下,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楚寔并不那么喜欢她做的饭食,否则又何来不讲究一说?到底还是她功力不够,若是王婆婆做的,他肯定更喜欢吃。   大约是察觉到了季泠的消沉,楚寔又道:“你窝了一冬了,如今春光正好,可以多出去走走,最近有个大庙会,你也可以去看看,庙会上会有不少小食,你若是喜欢,也可尝尝。”   季泠原是不爱出门的,可想着楚寔不喜欢人反驳,只能点了点头。   这日是菩萨诞辰,城内的大慈寺前每年都有庙会,今年尤其热闹,大灾过后世人信佛的就更多了。   芊-->>   眠伺候季泠穿衣道:“少夫人,听说大慈寺的斋菜也是远近闻名的呢。”   季泠点点头,她心里原是想穿着普通一点儿出门,就做个普通香客,但又想起上次楚寔说让她大大方方的出门之言,又改了主意,毕竟她现在还是楚寔的妻子,不能丢了他的脸。   成都的春天被北方暖和了许多,不过二月底那些姑娘、夫人们就穿上了薄绸袍子或者轻纱罗裙,花枝招展地跟桃、李斗艳,大慈寺的桃花正开得繁盛,大慈春桃也算是成都府的一景。   大慈寺前的大街早就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就更不提了,季泠提前下了马车,让车夫在附近找个地方停了。   芊眠扶着季泠下车道:“少夫人原可以不用下车的,让家丁在前开路就是了。”在京城老太太去庙会时那街上也是车水马龙,人满为患的,马车却照旧能驶入寺里。   然而季泠完全没有特权的概念,压根儿没觉得自己是知府夫人就有什么了不起的。其实如今布政使等出缺,山中无老虎,她称称霸王还真是可以的。   季泠道:“我看外面热闹,走一走也好的。”   大慈寺前的街宽两丈有余,两边街沿各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沟,里头引来活水流淌,清澈潺湲,一为美观,二来也可防火。沟旁植柳,平日景致是极好的,这会儿那些柳树下则摆满了小摊,多是卖香蜡纸钱的,还有礼佛的鲜花,此外最多的便是各色吃食了。   季泠没急着去品尝蜀地小吃,既然是来拜佛的,当然要先进寺里,方才显得出诚心,她虽然不佞佛,可跟着老太太那么多年,敬畏之心比寻常人还是要更多几分的。   寺里的知客僧见着芊眠扶了季泠进门,只觉陌生。城里拜佛的大户女眷他基本都认识,眼前这两位却是陌生。可看那排场,后面还有两个婆子、两个小丫头跟着,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眷。   心里虽然陌生,不过知客僧还是很快就迎了过来,询问之下方才知晓竟然是知府夫人,不由大惊。按说知府夫人前来上香,早几日就会派人来通知,他们也能好好安排,谁知道会如此措手不及。   然而季泠和芊眠都不怎么有经验。季泠就不说了,芊眠虽然曾经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可哪里比得上南蕙等大丫头,外头的事情她也是一知半解的,很多事儿都不知道如何安排。   知客僧忙地满脸赔笑,“不知夫人前来,罪过罪过。夫人是想先上香还是去客舍里略坐坐喝杯清茶?”   此时自然是选喝茶为宜,季泠来得唐突,总要给时间让知客僧前去安排安排,比如驱赶其他香客,还有斋菜之类的。   偏季泠没有经验,只觉礼佛得心诚,哪儿能先休息,便道:“先上香吧。”   知客僧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庙会日大慈寺里的人多得都快挥汗成雨了,知府夫人这会儿去上香只怕要受罪,可他又不能反驳,只能笑道:“好,请夫人随我来。”   知府夫人第一次来,知客僧当然要把大慈寺的来历及各大宝殿的情况介绍一番,后园的“大慈春桃”也得夸一夸。   季泠细心听着,走到供奉婆娑三圣的殿堂时,自然要脱下帷帽进去行礼。不过她脸上依旧戴着薄纱,楚寔似乎很不喜欢她人前露面,因此她除了在屋子里会不用薄纱罩面外,出了二门都是要戴的。   季泠行礼时,有小沙弥来寻知客僧,今日客人实在太多,那知客僧也是分身乏术,却又不敢擅自离开,待季泠行完礼才不得不上前告罪,留下小沙弥来给季泠等人带路。   觉皇殿,也就是大雄宝殿的院子里,香客可谓是里三层外三层,殿前一丈长的铜炉内,插满了香烛,旁边还有不少人在烧纸钱,熏得季泠不由咳嗽了一声。   殿内,释迦牟尼像前的蒲团上跪满了人,但凡空出一个,立即有人补上,动作那个快啊,季泠是望尘莫及。   旁边的小沙弥看了也着急,可他威望不够,来上香的妇人也不理会他。拜佛嘛,越是抢越表示诚心。   最后还是小沙弥亲自上阵给季泠抢了个蒲团,请她去拜佛。   季泠站着没动,有些恍惚,还记得小时候余芳也拜佛的,那时候自己、还有江二文还会比试谁先抢到蒲团呢,谁抢到了就能讥笑对方,分豆子吃的时候还能多分十颗。曾几何时,她居然到了觉得抢蒲团有些丢人的地步了?   芊眠推了推季泠,她才反应过来,提了裙摆在佛前跪下,诚心三叩之后,合十胸前闭目许愿。   “信女诚心恳求佛祖能另赐寔表哥一段良缘,信女愿从此常伴我佛。”季泠如是想。她是真的一点儿野心也没有的人,反而觉得不胜压力,于己于人都无益,若是能出家做个尼姑,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指不定还自在些。 第八十三章   这两年季泠还是常梦到自己在楚府的后园不停地弹奏箜篌, 那等凄清孤凉,真是不如出家得好。   许过愿, 芊眠捧过签筒来, 季泠掷了一签, 拾起来看了看, 上面写着:鬼临世位克妻命, 若问求婚事未谐, 须到秋冬另有急, 自有好缘遂心怀。   这签文写得十分浅白,无需解签季泠也能看懂, 只是看懂了脸色却发白。葛大姑娘亡故,自己又怪病缠身,她虽从没往楚寔身上想过,但这签文上的意思却让人不寒而栗。   芊眠正要接过季泠手中签, 却被她快速地插回了签筒, 芊眠只觉有异,“夫人, 那签文也不定准的,不信你再掷一签,定然是不同的了。”   季泠强扯出一丝笑意,“我知道的。”但心里难免彷徨, 人谁能不惜命呢?也不知道梦里的她是怎么去的, 但恐怕也不甚好,梦外的她也不甚好, 人啊,命数好坏真是天注定的。   季泠心里惶惶,也就没在留意周遭的人,有些恍惚地往殿外走去,却不想将一个刚跨进殿的女童给撞到了,听得“哎哟”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忙地扶起那小姑娘,嘴里直道:“抱歉。”   女童身后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赶紧走了上来,“玉儿,你没事吧?”   被称作“玉儿”的女童皱着眉头揉着脑袋,“姐姐,我脑袋好疼。”   那年轻妇人脸色一变,“呀,我看看。”   芊眠见那女儿不过是摔在地上,轻轻碰了碰脑袋,怎么就能疼成这样,明显是想讹人,她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季泠伸手拦住。   “抱歉,都是我没留意。不如将这位小姑娘抱去客舍,请了大夫来看看如何?”季泠道。   那年轻妇人是看着小姑娘摔的,按说也不该如此疼,这会儿听她叫疼,也慌了心神,“那好。”   小沙弥见出了事儿,赶紧去请知客僧来,将一行人请去了偏院的客舍,又着人去请大夫。   “玉儿,可还疼?”年轻妇人坐在平躺的小女孩身边忧心道。   “无事,只是还有一点儿疼,可能待会儿就不碍事儿了。”苗冠玉道。   那妇人身边一个中年婆子则皱眉看着站在门边的季泠和芊眠,“这位娘子行路怎的这般不小心,如今撞着人了可如何是好?”   芊眠是忍无可忍正要说话,却听那年轻妇人道:“李嬷嬷不得无礼。今日寺里人多,有个挤撞也是难免的,再说这位娘子已经诚心道歉,大夫也去请了。”   芊眠看着那妇人,心道还算你有点儿眼色,不然真闹起来,没脸的也是你们。   苗素玉的确是很有眼色的,季泠撞着她妹妹,按照她素日的脾气也断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但她一眼就看出了季泠身上穿的料子那是烟霞罗,百两银子才得一匹,然而如今有钱的人不少,可这缎子是南方专供京城的,并非有钱就能买到,能穿的人必是贵人。   季泠走上前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抱歉,伤了这位小妹妹。”正说着那知客僧领了大夫进门,季泠便避到了一边。   那大夫仔细检查了一下女童,诊了脉,也没看出大毛病来,只说是受了惊吓,开了一剂安神汤。   “大夫,还是再仔细看看吧,她一直说头疼。”年轻妇人道。   然而那躺着的女童却已经坐了起来,“姐姐,我好了,没事儿了,头也不疼了。”   这下倒弄得年轻妇人满脸的不好意思了,朝季泠道:“哎,小孩子家家的,真是没办法。她是我最小的妹妹,家里娇养惯了,一份疼也要喊出十分疼来。”   季泠笑道:“没事儿就好,不过还是再观察几日吧,就怕有些事儿当时没发现。”   芊眠送走大夫,付了诊治费,走进门来接了季泠的话道:“正是这个理儿,如果有什么后遗症,大可到知府衙门来寻我家夫人。”   年轻妇人一愣,“您是……”   季泠嗔了芊眠一眼,“外子如今守牧成都府。”   年轻妇人忙地行礼,“夫人,今日真是多有得罪。”   季泠赶紧扶起她,“哪里有得罪,今日是我走了神误伤了你妹妹。”   年轻妇人看了还坐在榻上的女童一眼,那女童立即跳下了床,“我没事啦。”   年轻妇人再三向季泠赔礼道歉,又自报家门。原来她姓苗,夫君姓陈,刚补了华阳县令的缺,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季泠,在大慈寺却撞上了。   那女童是苗兰香的妹妹苗冠玉,今年八岁,生得玉雪可爱又活泼。   季泠从手腕上摘下自己戴的玉镯送给了苗冠玉,“这个送你吧,今日把你撞疼了,实在抱歉。”   苗冠玉看着季泠,甜甜地道:“夫人一直戴着面纱不觉得闷么?”   “冠玉!”苗兰香呵斥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朝季泠道了声抱歉。   “无妨,她也是天真烂漫。”季泠转头对苗冠玉道:“我是习惯了,也没留意。”这几年她戴面纱的日子远多于不戴的日子,所以不戴反而觉得风吹得冷。   苗冠玉甜甜地道:“夫人的眼睛好美,肯定是个大美人。”   季泠淡淡笑了笑也没答话。   斋饭季泠没在大慈寺用,实在是人太多了,她心也不在此,所以别过了苗家姐妹。   从大慈寺前的广场往回走,季泠倒是品尝了不少小吃,多数都是略微尝了尝,偶有精致的才会留步多吃两口。   苗冠玉牵着苗兰香的手就走在季泠不远处,“没想到堂堂知府夫人还有这样的爱好,喜欢吃路边的摊子。”   苗兰香拉了拉苗冠玉,“走吧,斋饭要开了,今日来之前你不是嚷着要吃么?”   苗冠玉又看了一会儿季泠的背影才回了大慈寺。“姐姐,今日我不知道她是知府夫人,你说咱们可是得罪了她?”   苗兰香道:“应该不会吧,我瞧着夫人挺好说话的。”   苗冠玉道:“贵人心里真的怎么想,咱们可不知道。我觉着,改日还是得备点儿礼上门赔罪,如此一来一往的,走得勤了对姐夫也好,是吧?”   苗兰香笑着点了点苗冠玉的额头,“就你机灵。”   说不得苗兰香自然要上门拜访季泠的,而季泠谁都不见,却不能驳了她,毕竟撞着人妹子了。   这一次苗兰香上门,苗冠玉自然也跟着来了的。芊眠领二人在园子里会客的有谷堂坐了,“少夫人马上就过来,请两位稍坐。”说罢芊眠又问苗冠玉,“冠玉的脑袋可还疼么?”   苗冠玉甜甜地道:“早就不疼了。”   芊眠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少夫人回来一直还惦记着呢。”   苗兰香道:“芊眠姑娘,上回的事儿真是抱歉,都是冠玉被我们太过娇惯了。这回来,我也想带她给夫人还有姑娘赔个礼儿。”说着话苗香兰拉过芊眠的手,放了个绣得十分精致的荷包在她掌心。   那重量可不是一个荷包能有的。   芊眠在心里掂量着,怎么也得有五两碎银子重,出手可够大方的。她寻思着季泠既然同意见苗兰香姐妹,那就是不反对结交,她收了这银子也就没什么大碍了。若是不收,还不知道苗氏姐妹会如何想。不过从这一点儿也看得出,苗兰香还是很会做人的。   说着话,季泠已经从鱼池那边的桥上走了过来。   在自己家里,季泠就没戴面纱了。春里阳光和丽,她穿的身半新的雨过天晴色薄纱裙,十分素净,头上也不过只簪了一支白玉簪,整个人仿佛春日里的一股春风,淡丽到了极致。   远远的看着仿佛不可亵渎的神仙妃子降世,待她走进苗家姐妹心里都倒抽了口气,素日里她们也算是极出色的姐妹花了,可在季泠跟前就仿佛地上匍匐的野花和瑶池仙莲的区别了。   人美成这样,真真不像是凡间之人了。   苗兰香好歹年长,片刻后便回过了神,但再看苗冠玉,却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里不由暗笑,冠玉从小就生得美,虽然没引以为傲,可心里总是欢喜的,这会儿怕是受打击了。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季泠走进有谷堂,示意站起身的苗兰香坐下。   苗兰香笑道:“正好欣赏这园子的春景呢。”   季泠见苗冠玉不如上一次见面时活泼,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不由关心道:“这是怎么了?脑袋还疼么?”   苗冠玉这是才真的回过神来,上前给季泠行了礼,“冠玉给夫人请安。”   季泠道:“乖,我准备了些茶点,冠玉可以试试看好不好吃。”那些都是季泠昨日做好的,看了苗兰香的拜帖后她就在准备了。   苗冠玉的礼仪习得很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伸手从旁边的碟子里取了一块雪花糕,这都是常见的点心,她在家里时也常吃的。只是雪花糕才入口,她就愣了愣。   甜而不腻,酥而带糯,嚼起来还很有劲道带着奶香,乃是苗冠玉从未曾吃到过的美味。   季泠眼晶晶地看着苗冠玉,“好吃吗?”她现在下厨的时候并不多,因为自己吃实在没什么意思。可是楚寔不爱吃她做的东西,又不许她做了给下人吃,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苗氏姐妹,她自然想找个品尝者。   “这也太好吃了吧。”苗冠玉的表情有些夸张,逗笑了季泠。   苗兰香并没放在心上,只是说话间她自己无意识地也取了一块雪花糕吃进嘴里时,方才明白苗冠玉那还真不算夸张的。   走的时候,季泠让芊眠装了两匣子雪花糕送给苗冠玉,然后又亲自把她们送到二门边。 第八十四章   巧的是, 最近去了周边乡县查看春种的楚寔恰此时回了府,正从二门外往里走想换衣服, 一行人就这么遇上了。   看到有陌生女眷楚寔还是略微惊讶的, 毕竟季泠可谓是深居简出, 不和任何人来往的。只是当他的视线挪到苗兰香身上时, 停顿得又比寻常久了些。   季泠见楚寔望着苗家姐妹看, 赶紧介绍道:“表哥, 这位是苗家姐姐, 她夫婿是华阳县令,那位是她妹妹。”   楚寔的视线落到苗冠玉身上, 苗冠玉也正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他。   “给大人请安。”苗冠玉上前给楚寔行了礼。   “你们这是要走了?”楚寔问。   苗冠玉抢在苗兰香之前道:“正是。”   楚寔也没再多说什么,侧头对季泠道:“我回来换件衣裳。”   季泠点点头,送了苗氏姐妹上马车这才回身。   楚寔没去繁缨那边,而是回了主屋的西梢, 他日常换洗的衣服如今多在这边, 但还是由繁缨在伺候更衣。   季泠进门的时候,楚寔已经换好了衣裳, 正坐在榻上出神,这对楚寔而言可是极少有的事情。   季泠看了看站在一旁不动的繁缨,繁缨轻轻朝季泠摇了摇头。季泠便只当楚寔是在为政事烦恼,因此也不敢出声, 想着默默地退出去, 到书房打发点儿时间。   可她的脚才刚动,就听楚寔道:“你怎么认识苗家姐妹的?”   季泠回过身道:“我去大慈寺上香, 不小心撞着冠玉了,就是那个妹妹。”   楚寔看着季泠道:“不像是会不小心的人。”   季泠没想到楚寔这么高看自己,有些讪讪地道:“那天有些走神,人也太多了。”   楚寔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季泠忐忑道:“那我以后还可以跟苗姐姐来往吗?”季泠对苗兰香是很有好感的,主要是跟她说话不费力。那当然是因为苗兰香主动投喂的功劳,楚寔是她夫君的上司,苗兰香能不上赶着讨好季泠么?所以绞尽脑汁跟季泠攀谈,一点儿不会冷场,不过多半都是苗兰香在说话,季泠听着。   季泠很喜欢这种相处的感觉,没什么压力,也不用想话题,她毕竟是太寂寞了。   楚寔道:“你喜欢跟谁来往并不用跟我请示的。”   季泠道:“可她夫君是华阳县令,我怕……”   楚寔自然知道季泠在怕什么,“无妨,便是她有事相求,你听着来告诉了我就是,能帮的就帮一把,毕竟你找个说话投机的人也不容易。”   季泠感激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只低声道:“一定不会让表哥难做的。”   在季泠和楚寔说苗家姐妹时,苗家姐妹也在讨论他们。   “想不到知府大人居然如此年轻。”苗兰香叹道。   苗冠玉看向苗兰香道:“其实姐夫也不错啦。虽说年纪大了些,可对姐姐也很好啊。”   苗兰香回头敲了苗冠玉脑袋一下,“说什么呢?人小鬼大。”   苗冠玉吐了吐舌头。   苗兰香是华阳县令祝长岗的续弦,祝长岗颇有才学,只是人生得寒碜了点儿。苗兰香才貌双全,配他多少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但苗家虽然有财,却无势,能做祝长岗的续弦已是不容易。   正因此苗兰香对那些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的夫妻才格外羡慕,“我本想着楚夫人生得那般貌美,仿佛仙女儿一般,真怕被凡夫俗子糟蹋了,如今瞧着,同楚大人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苗冠玉道:“听说楚夫人娘家姓傅,也是京中高门,姐姐可听说过?”   苗兰香摇了摇头,“楚夫人姓傅么?我怎么不知道?”   苗冠玉道:“我先才好像听她府中丫头提起的,具体也不知道。不过姐姐既然想交好楚夫人,打听打听总是没错的。”   苗兰香点了点头,“知道了,回去我问问你姐夫。”   祝长岗不是京城人,对楚家的家事自然也知道不多,不过他既然来了华阳,又想奔点儿前程,对楚寔的基本情况还是请朝中同年打听了一些的。   “傅夫人?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楚大人娶的是他家表妹。”祝长岗在苗兰香提起时道。   “我说楚夫人怎么叫他表哥呢?”苗兰香道。   祝长岗没接话,晚饭还没开始他有些饿了,见桌上有碟子雪花糕便捻了一块放入嘴里,却和平日的味道大为不同,连不怎么在乎饮食的他都连吃了三块还意犹未尽,“咱家换厨子了?”   苗兰香道:“没呢,这是知府夫人送给冠玉的,她惦记着你,就给你装了一碟子送过来。”   祝长岗道:“知府家的糕点就是比外头的香。”   “知府夫人也比外头的好看。”苗兰香感叹道,想着季泠的容貌,她这会儿心里都还觉得不真实,哪儿能生得那么好看啊?   祝长岗对这位小他十几岁的夫人很是爱重,听她如此说,不由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长这么大,我可没见着过能比得过我家夫人的。”   苗兰香心里甜甜地嗔了祝长岗一眼,“哎,我可不能同她比,那是真的心服口服。”   祝长岗没当回事儿,女人都是矫情货,说这话是故意让他夸她呢。   晚上苗冠玉遇到苗兰香就问,“姐姐,你可问姐夫了?”   苗兰香道:“你倒是挺上心的呀。”一直催促她上门拜访季泠的也是苗冠玉。   苗冠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人家就是好奇嘛。想知道京城贵女跟咱们有什么不同嘛。”   苗兰香道:“你姐夫说,楚大人娶的是他家表妹,具体姓什么也不知道。”   “表妹?”苗冠玉愣了愣,“那姐夫还说别的了吗?”   苗兰香道:“没说了,他了解楚大人家内院的事儿做什么?没得犯了忌讳。”   苗冠玉翻了个白眼,“姐姐啊姐姐,姐夫是根木头,你怎么也成了木头。难怪姐夫的考评会是中等,不得升迁。”   “怎么说?你个小鬼,现在还教训起你姐姐来了。”苗兰香佯怒道。   “我说的是实情嘛。谁不知道枕边风的厉害啊?若是咱们能多知道点儿楚夫人的事儿,投其所好,多在楚大人耳边说说姐夫的好处,下次考评肯定能是优。”苗冠玉道:“而且你也说楚大夫年轻,若是能紧紧跟着这样的人走,姐夫还用为前途发愁么?”   苗兰香道:“那可不一定,你姐夫是真有才,但楚大人京城高门出身,祖上余荫罢了。”   苗冠玉叹息着摇摇头道:“姐姐真是被姐夫给木化了。你说楚大人是靠祖上余荫,可如今他才多少岁,就已经是四品知府了,其他高门子弟有他这能耐么?再说了,若真要一步一步走上去,姐夫恐怕到死也就能混个知府,那还得他会做人,否则……”   “你这孩子,才多大年纪啊,心眼儿怎么这么多,快去睡觉。”苗兰香说不过苗冠玉就只能吼她。   等苗冠玉被乳母带下去后,苗兰香跟身边丫头云儿道:“哎,也不知怎么生的,小小年纪就那般聪慧。”   “那也是冠玉姑娘的福分,等她长大了,肯定是有大造化的。”云儿头道。   苗兰香摇了摇头,“我呀,是怕她慧极必伤啊。”   “我瞧着却是福气。”云儿知道苗兰香最疼这个小妹妹,所以全拣着好听的说,“姑娘聪慧,喜欢的人可多了去了,上回吕夫人不就看中了姑娘么?”   云儿口中的吕夫人是祝长岗当初在江西万安做县令时的同僚的娘子,相中了苗冠玉想订下娃娃亲,苗兰香是心动的,可随着祝长岗调任华阳,这事儿就搁置下了。   提起这事儿,苗兰香心里嘀咕着要不要给吕夫人去封信,把亲事订下,她和苗冠玉的母亲已经去世,长姐如母,苗冠玉的亲事她还是有权说话的。不过她转念又想,若是能攀上楚寔,祝长岗考评为优而得提拔的话,苗冠玉的亲事就能说个更好的人家。吕家儿子还真有些埋没苗冠玉的人才。   想到这儿,苗兰香道:“冠玉的亲事不着急,她才八岁呢,再看看吧。”   却说回楚府,楚寔刚从外归来也没歇着就去了前头衙门处理积压的事务,季泠则问起了珊娘的病。   “说是还没好,昨日大夫又开了三服药。”芊眠道。   季泠站起身,“那我去看看她。”   珊娘的屋子里充满了药味儿,她病恹恹地靠在床头,什么也没做就只发呆,见季泠进去脸上才有了点儿人色。   “才几日不见,姐姐怎么又瘦了?”季泠在床头的绣墩上坐下。珊娘是真的瘦了很多,以前那是丰腴,如今都成皮包骨了。   珊娘笑道:“你还说我呢,这府里你可是最瘦的那个。”   季泠的确瘦,她身子也不好,不过还不至于皮包骨,之所以看着瘦,那还是因为个子高挑的缘故,她的模样、皮肤都是南方佳丽那般的精致、白皙,但身高却是北国红粉那等纤长,可谓是采各方之长。   季泠看着强颜欢笑的珊娘,心里轻轻叹息,她侧头看了看身边的芊眠,还有伺候珊娘的下丫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跟珊娘姐姐说会儿话。”   芊眠等人下去后,季泠起身坐到床畔,拉住珊娘的手道:“姐姐的心思我都知道,你缠绵病榻久久不好,都是心病。”   珊娘脸一红,急急地道:“我能有什么心病?”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珊娘的心病就是楚寔。她如今已经不太往季泠的屋子去了,就是为了避嫌,她跟着季泠到成都府来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她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把脸皮都用光了。 第八十五章   季泠道:“珊娘姐姐, 你别怪我。只是表哥那个人你是知道的,逆了他心思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前头有淑珍, 后面有魏姨娘。”这话季泠说得算是很直白的了。   淑珍是楚寔的妹妹, 她违逆了他的心意, 他都能将她撵出去。而那魏姨娘, 季泠想恐怕也是当初那土司硬塞给楚寔的, 那时候楚寔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 后来还不是一句话就打发了。   若楚寔真有心于珊娘,不用季泠开口, 他也会纳了珊娘。季泠可不敢小瞧状元郎的脑子,她不信楚寔会不知道珊娘的心思。   珊娘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则更惨白,她就是也明白季泠的意思, 所以才会生病的。   季泠双手捧住珊娘的手, 祈求道:“珊娘姐姐,你快点儿好起来吧, 我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人,我也盼着咱们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   珊娘的眼泪从眼角滚出,觉得心里有愧,季泠如此诚心, 她却还曾怀疑过是她不愿意楚寔纳她。   季泠拿了手绢给珊娘擦了擦眼泪, “珊娘姐姐,我不敢替表哥做主, 不过我现在有个主意,你想不想试一试?”   珊娘看着季泠不说话。   季泠低声道:“表哥的睡眠好像不好,喜欢听箜篌入眠,前些日子我给他弹了几个晚上。你快好起来吧,我的箜篌还是你教的呢,我想着不如你去给表哥弹曲子……”季泠的话虽然没说完,可珊娘已经全明白了。   珊娘紧紧地握着季泠的手,“泠妹妹,我……”   季泠笑道:“姐姐不用说那些,我们之间的情分用不着这样,我是真心实意地盼着咱们能在一块儿。”   季泠的确是很诚恳的,对她而言,从未将楚寔视作过自己的,她对楚寔是仰望,是感激。若是楚寔能将珊娘留下,她会更感激楚寔。楚寔自己大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沦落成了季泠姐妹团聚的“工具”。估计楚寔若是能为季泠凑齐一桌叶子牌姐妹,她能更感激。   有了希望之后,珊娘的病很快就好了。她知道这样做会落人口实,可她也实在顾不得太多了。   那一夜珊娘在主屋外弹了很久的箜篌,带着丰沛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那是她技艺的最高峰值。   早起,季泠陪着楚寔用饭,照例是寝不言,食不语,所以楚寔开口说话时,她惊讶得筷子都险些没拿住。   “昨夜是珊娘在弹箜篌?”楚寔问。   见楚寔主动提起珊娘,季泠赶紧道:“是呢,我的箜篌是珊娘姐姐教的,我想着表哥睡眠不好,她来弹的话,你可能更容易入睡。”   楚寔看着季泠道:“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楚寔的这句褒奖虽然让季泠觉得有些小小的开心,但却听出了一点儿潜含义。果不其然楚寔接着道:“我不会纳珊娘的。”   这么直截了当,让季泠简直措手不及,只能呆呆地问,“为什么啊,表哥?”   楚寔道:“戴先生曾经跟我提过想纳珊娘,那时候你病卧在床,所以我没跟你提,你不妨去跟珊娘说一说。”   季泠知道楚寔说的戴先生就是戴文斌,她完全没想过戴文斌会想纳珊娘。她摇了摇头道:“可是珊娘姐姐无意于戴先生。”   楚寔似乎早料到了季泠的反应,“这却无妨,总比她嫁个对她无意的好,你说是不是,阿泠?”   季泠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她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的她不就嫁给了对她无意的楚宿么?尽管梦里的她有心于楚宿,可结果却是那般凄凉,反不如现在,她虽无意于楚寔,但日子真的过得比梦里好了太多倍。   想到这儿,季泠又觉得有些别扭,难不成她潜意识里觉得楚寔对自己是有意的?她赶紧甩掉了这样危险的自作多情的想法。   然而季泠得承认,楚寔说的不无道理。   不过想起珊娘的忧伤,季泠还是忍不住争辩了两句,“可是表哥,珊娘姐姐,美貌贤惠,温柔婉静,她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你真不愿纳她么?”明明梦里楚寔就曾经纳过珊娘的,是不是说明楚寔也是可能会纳珊娘的?   “如果仅这样我就要纳妾的话,整个楚府都不够装的。”楚寔道。   季泠见楚寔脸上已经有不耐之色,本该不再开口的,可珊娘泪盈盈的模样浮现心头,她不再努力一把总觉得对不起她,所以季泠越发柔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撒娇地道:“表哥,我们真的不能留下珊娘姐姐吗?”哪怕是为了我行不行?这话季泠没敢说,因为她自知没那个资格。   “阿泠,戴先生想娶她,那才是珊娘最好的归宿。”楚寔道。   “然魏姨娘走了,表哥身边如今伺候的就繁缨一人,我想着……”季泠真心是尽力了。   楚寔道:“我并不缺女人。”   直到楚寔走后,季泠都还有些发呆,楚寔说他不缺女人是个什么意思?她不能不去想,总不能是在外面置了外室吧?   这可吓着季泠了,像楚寔这样的人,想纳个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根本不用顾忌自己,那为何还要放在外面?唯一能想到的答案便是那女子身份只怕连做妾都不行。季泠心里有些慌,想着临行前老太太的谆谆嘱咐,若是让外头不正经或者别有居心的女子迷住了楚寔可如何对得住老太太?   季泠有些头疼,越发觉得自己无能了。   然后又想起楚寔让自己去劝说珊娘的话,那已经不是商量而是在命令自己了。   季泠磨磨蹭蹭地到了珊娘的屋子外,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却被出来的小丫头看见,叫了声“少夫人”,这样季泠就没得磨蹭了,自能硬着头皮进了珊娘的屋子。   “珊娘姐姐。”季泠朝珊娘扯出一丝笑容。   珊娘本来砰砰直跳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她原以为是有喜信儿的,“少夫人。”   季泠决定快刀斩乱麻,于是低下头道:“对不起,珊娘姐姐,表哥说他近日无心纳妾。”   珊娘的泪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祈求地看着季泠,季泠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让自己走,她不想在自己面前失态。   季泠匆匆离开了珊娘的屋子,心里也难受,走到园子里的秋千上坐下。这架秋千是前任知府留下的,想必是闺中姑娘喜欢才架上的。   季泠出神地微微晃着秋千,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不该说得那么轻的,若真心为了珊娘好,是不是应该把楚寔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明白,让珊娘彻底死了那条心?其实戴文斌真的是不错的选择,只有珊娘对楚寔死了心,可能才会接受戴文斌吧。   季泠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太放心,心跳得厉害,所以又回了珊娘屋子所在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些微风声,季泠走上台阶,进了珊娘的屋子没看见人,再往内间走,抬头一看险些没吓死,她急急地跑上去抱住珊娘的腿,大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幸亏季泠发现得及时,那时候珊娘才踢了凳子片刻,所以被救下来之后人还是清醒的,只是脖子那一圈疼得厉害。   等人都被打发了之后,季泠才看着珊娘道:“珊娘姐姐,你怎么那么傻啊?”   珊娘撇开头流着泪道:“可是我还活着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以后还如何见人?”   季泠却不能苟同珊娘的想法,蝼蚁尚且偷生呢,梦里的季泠那么凄凉不也没想过死么?只有人活着才有各种希望。且她实在不觉得就因为楚寔不纳她就要寻死是个理由。   季泠握住珊娘的手道:“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昨日本就是我偷懒所以才请姐姐去弹箜篌的,别人问我,我都会这么说的,何况我也会约束家里下人不许胡说的。”   珊娘摇摇头还是哭,“阿泠,别再劝我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爹爹出事那会儿我就不该苟活于世的,后来沦落风尘,苟且偷生,也怪不得大公子瞧不上我。”   季泠赶紧道:“不是这样的,珊娘姐姐。表哥不纳你,是因为戴先生有意于你,你可还记得咱们一起去请的阳山先生,当时戴先生也在的。”   珊娘却是什么也听不进。   急切之下,季泠又怕珊娘还会再次想不开,不得不说出重话,“珊娘姐姐,你便是自己不想活了,可曾为我和表哥想过?你若是在府中吊死,外头人会怎么想?”   珊娘脸色一白,她,的确是没想过的。可被季泠一提,她就懂了,外头若是有楚寔的对头,指不定会以为是楚寔欺负了她呢。   其实季泠不想对珊娘说这样的重话的,然而珊娘如此做的确会陷楚寔和她于不义。   珊娘低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做傻事的。”   晚上楚寔回来,季泠想了想还是把珊娘寻短见的事儿告诉了楚寔,她怕自己处理得不好,万一连累楚寔就不好了。她低着头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多事儿,珊娘姐姐就不会觉得见不得人了。”   楚寔喝了口茶,将茶杯方向后才淡淡地道:“知道错了就好。这世上升米恩,斗米仇的事儿比比皆是。”   季泠听出了楚寔言语间的不屑,喃喃地不知该说什么。   楚寔又道:“让人看着她,寸步不离,哪怕是去净室也得跟着。她若是无意于戴先生,替她另择人家便是,只是不能再留在府中了。”   楚寔的处理干净利落,言语间一点儿情分都是没有的。   季泠再次意识到,逆了楚寔意的人是个什么下场,对不在他心上的人,他又是多不在乎。   季泠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小鹿似的水汪汪的眼睛乞求地看着楚寔,在她看来,这件事要解决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楚寔肯纳了珊娘,不是皆大欢喜么?可楚寔偏偏就不点头,只为了戴文斌的一句话,指不定戴文斌就是随口说说而已,毕竟季泠可从没见过戴文斌对珊娘有特殊表示。   “还有事么?”楚寔这是下逐客令了。   季泠心里叹息,在楚寔这样有鸿鹄之志的男人心里,女人恐怕连九牛一毫的地位都没有,也难怪梦里面珊娘也总是一副郁蹙模样。   “表哥。”季泠有些怯怯,知道楚寔已经不耐烦了,可有些话她还是得问,“你说戴先生于珊娘姐姐,究竟有几分意啊?”若只是淡淡,季泠自然希望能为珊娘寻个疼她爱她的人家,若是有真意,那嫁给戴文斌却也不错,至少她和珊娘还能常常见面。   “戴先生娘子病弱,看中珊娘,只是因她好生养的缘故。”楚寔道,一举粉碎了季泠那点儿子梦,她还以为戴文斌是中意珊娘这个人呢。 第八十六章   楚寔见季泠脸色转白, 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又道:“你也不必替珊娘难过, 戴先生膝下无子, 她嫁过去虽说是妾, 但若生了儿子, 将来自有她的好日子过, 若是戴先生有意出仕, 她将来博个诰命也有可能。”楚寔这是很务实的分析。   然而季泠这个年纪, 虽说嫁了人,但从未曾体会过情爱, 少不得还是会有些绮思,被楚寔这么一说,都替珊娘觉得了无生意了。她很想反驳楚寔,女人嫁人可不只是为了生儿子和博得诰命, 却又不敢张嘴, 怕楚寔会笑他天真无知。   最终楚寔的话,季泠还是如实告诉了珊娘, 她觉得自己不够聪明,而珊娘又比她年长,见到事也多,肯定知道什么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珊娘愣愣地看着窗外, 沙哑着声音道:“大公子真的那样说吗?”   季泠点点头, 她也没想到楚寔会那么无动于衷的。一个女子痴情得愿为他去死,他却是眉头都没动一下。   珊娘长长地叹息一声, “如果大公子觉得我给戴先生做妾好,那就请戴先生准备小轿吧。”   “可是姐姐这样的品貌,其实嫁人做正室也是可以的。我还有些银子,可与姐姐做嫁妆。”季泠是一心为珊娘打算,虽然她也曾希望珊娘能嫁给戴文斌,然后彼此有个往来,但这会儿见珊娘是为了楚寔的意愿而嫁给戴文斌,她又于心不忍了。   珊娘苦笑道:“我有那等经历,嫁给谁心里都会膈应的,便是贩夫走卒拿了银子后也只会嫌我肮脏,如今戴先生能看中我,也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季泠摸着珊娘的手道:“姐姐别这样说,你这样温柔贤良,老天爷不会舍得薄待的,说不定福气就在将来呢,都说否极泰来嘛。”   珊娘会握住季乐的手,“借你吉言吧。”   戴文斌果然对珊娘还是很上心的,得知了消息后,虽说不是八抬大轿迎娶珊娘,但场面还是办得很热闹,置了好几桌酒席,请了不少宾客,算是对外大张旗鼓地宣告,这是他新纳的姨娘。   这种场合季泠是没出席的,只能送上厚礼。也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劣习,正头夫人和妾室的两个圈子是泾渭分明的,撕下来往便罢了,可明面上却是不能的,那叫自贬身份。季泠倒是不怕自贬身份,可还得顾忌楚寔的颜面。   戴文斌身为楚寔器重的幕僚,自己交友也很广阔,因此吃他喜酒的人颇多,祝长岗也在其中,去内院吃酒的则是他的小妾锁娘,苗兰香也是没来的。   晚上锁娘扶着喝得半醉的祝长岗回府,才到二门就见着了苗兰香,赶紧松开手退到了一边。   苗兰香自和云儿扶起祝长岗去了主屋,苗冠玉则留在原地笑嘻嘻地打量锁娘。   锁娘低声道:“玉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苗冠玉道:“你跟着姐夫去吃酒,可见着那新姨娘了?”   锁娘点了点头。   苗冠玉仿佛好奇地道:“她生得什么模样啊?挺好看的吧?”   锁娘干瘪瘪地道:“嗯,珊娘的确挺好看的。”   “珊娘?”苗冠玉愣了愣,“你说她叫珊娘?”   锁娘点点头。   “她可是丹凤眼,瓜子脸,耳边有颗小红痣?”苗冠玉追问。   “咦,玉姑娘见过珊娘?”锁娘好奇道。   苗冠玉愣了愣,然后道:“以前好似见过一回。”她怕锁娘再追问,紧着道:“那珊娘怎么遇着知府幕僚戴先生的啊?倒是个有福气的,可算是高攀了。”   锁娘道:“听说她是知府夫人的箜篌先生,是楚夫人做的媒。”   苗冠玉又是一愣,“楚夫人的箜篌先生?怎么可能?”傅家那样的人家,给女儿请的先生怎可能是教坊女子。   第二日苗冠玉见着苗兰香道:“姐姐,不如咱们寻个日子再去拜访拜访楚夫人吧?”   苗兰香道:“这不节不年的,又没什么事儿,贸然上门做甚?”   苗冠玉跺跺脚,恨其不争地道:“这人情都是走出来的,干嘛非要过年过节才有走动,这不是武阳的樱桃熟了么?那里的樱桃最甜,咱们给楚夫人送篮子樱桃去总可以的。”   苗兰香笑道:“楚夫人哪里会缺那篮子樱桃吃啊?”   苗冠玉道:“她缺不缺是她的事儿,可送不送就是咱们的心意了,我的傻姐姐,这眼瞧着端午也没多久了,你趁着这会儿跟楚夫人攀上交情,到了端午在请她一捅出来看龙舟,别人都请不动她,单你请动了,你说其他人会怎么想?”   “怎么想?”苗兰香算是明白了苗冠玉的意思。   苗冠玉又道:“其他人见你和楚夫人有交情,也不是内情,定然会以为姐夫得了楚大人的眼,不说别的,便是姐夫以后办起事儿来肯定也比别人顺遂你说是不是?”   “哎哟哟,你这心肝啊,恐怕七窍都不够,怕得有九窍才行。”苗兰香道:“不过你说的是,多走动走动总是好的。我这就让人去武阳采买樱桃,挑那最新鲜最大个儿的。”   季泠听说苗兰香上门还是挺高兴的,珊娘嫁给戴文斌后,虽然就住在知府衙门隔壁的巷子里,但却几乎不怎么上门了。   季泠依旧是在有谷堂见的苗兰香。苗兰香远远地看着她,以为上次之后再见季泠就不会觉得那么惊艳了,却不料这一次依旧看得有些楞。她方才知晓,原来这世上不止男人爱看美人,女人其实也爱看的。   四月了季泠穿的素兰地轻容纱裙,随着她的脚步在她脚步绵延了一片云彩。   苗兰香心想,书中说“体不胜衣”,她以前只觉夸张,可如今这词用到季泠身上,她方才知晓真是一丝也没夸大的,她轻逸得真怕风将她吹散了。   苗兰香给季泠行了礼道:“武阳的樱桃最是鲜甜,这篮子是今儿早晨才摘的,我想着夫人指不定爱吃,所以送了来。”   “你太客气了。”季泠请了苗兰香入座,又笑着对旁边的苗冠玉道:“冠玉好像长高了。”   苗冠玉心想,这位知府夫人还真是不会找话说的人,她们才不过一月未见,自己能长高到哪儿去。   苗兰香笑道:“嗯,我也觉得长高了。我呀就盼着她能长高一些,像夫人您这样,穿衣裳才好看呢,又窈窕又飘逸,不像咱们,跟你一比就成了胖萝卜了。”   季泠被赞得脸红,只能道:“你太谦虚了。”   寒暄了片刻后,苗冠玉望着季泠道:“夫人,前几日我家锁娘到戴先生府里吃酒,回来说戴先生新纳的姨娘曾是夫人的箜篌先生。”   季泠不知道锁娘何许人也,不过珊娘的确是她的箜篌先生,于是点头道:“正是。”   苗冠玉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原来夫人会箜篌呢。”   “略懂。”季泠笑着道。   苗冠玉貌似天真地道:“我一直想学箜篌,可都找不到师傅,夫人,我可不可以跟你学?”   “冠玉。”苗兰香没想到苗冠玉会说出这样的话,“夫人哪儿有功夫教你,你若想学,我托你姐夫替你再打听就是了。”以前苗冠玉的确提过箜篌的事儿,但因为夫子难找,苗兰香也就没放在心上,不曾想苗冠玉今日会唐突地对季泠提出要求。   季泠也是没想到苗冠玉如此直接,不过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想要什么就说什么,季泠很有些羡慕苗冠玉的天真烂漫,她在苗冠玉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不能这般恣意。   然而苗冠玉的要求,季泠还是没答应下来,虽说楚寔说和苗兰香往来无妨,可若是收了苗兰香的妹妹为徒,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没问过楚寔之前,她绝不敢私自应下。   “我也不过略懂皮毛,还不到能教人的地步。”季泠抱歉地看着苗冠玉。   然而苗冠玉也就没有再顺着季泠的话,提及珊娘。毕竟珊娘可是季泠的先生呢。   季泠在心底不由叹息,看起来苗冠玉恐怕是季乐第二,其心意并非真在箜篌上。   季泠叹息时,又听苗冠玉道:“冠玉知道自己的要求唐突了,还请夫人别放在心上。冠玉也是一时心急,不过夫人也请不要谦虚,你乃是京城大族出身,才名便是我和姐姐也听过呢,夫人的箜篌技艺一定极高。”   季泠不明白自己何时就有了才名?又哪里是大族出身?不过她也没往深处想,只当这是苗氏姐妹想出来的奉承词,因此只笑了笑。   离开楚府后,苗兰香忍不住说了苗冠玉几句,“你素日也是机灵的,怎么今日那般唐突?楚夫人如何会当你的箜篌先生?”   苗冠玉道:“我知道,我就是试一试而已,她万一要是同意了,咱们岂非是捡了个便宜?不同意的话,我是小孩子家家的,她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苗兰香愣了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苗冠玉抱住苗兰香的手臂道:“好姐姐,你就别埋怨我了,我还不是想着,若是能跟着楚夫人学箜篌,咱们两家关系就跟近了么?”   苗兰香又问,“锁娘什么时候跟你说,戴先生的新姨娘是楚夫人的箜篌先生的?”   “上次她吃酒回来时我问的。”苗冠玉道。   苗兰香沉吟片刻道:“你说咱们要不要跟那位新姨娘也送点儿樱桃过去?”   苗冠玉道:“为什么?”   “你想啊,楚大人器重戴先生,那戴先生的妻子又不在身边,只得这么一位姨娘,若是跟她交好,让戴先生在楚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对你姐夫不也挺好的么?” 第八十七章   苗兰香撇撇嘴道:“算了吧, 姐姐好歹也是县令夫人,何必屈尊降贵去逢迎一个姨娘, 再说了那珊娘什么出身, 岂能……”   “那珊娘怎么了?你知道她?”苗兰香见苗冠玉话说半句不由追问。   苗冠玉笑道:“我还不是瞎打听的么?总之, 姐姐别想着那戴先生的姨娘了, 跟楚夫人打好关系才是正理儿。”   苗兰香嘀咕道:“我还不是想着她也是楚夫人的箜篌先生么?你又想学箜篌, 跟着那珊娘学岂不是也好?”   苗冠玉皱了皱鼻子道:“我才不要跟那种人学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珊娘以前的事儿很快就有人知道了。原来灌县新来的县令曾在教坊看到过珊娘, 虽然不是入幕之宾, 可珊娘曾经沦落风尘的事儿也就被揭了出来。   苗兰香知道后,对着苗冠玉感叹道:“我就奇怪呢, 楚夫人怎么会做媒人将自己的先生给戴先生做妾,原来那珊娘曾经沦落教坊,也就只能做个妾了。”   苗冠玉耸了耸肩。   苗兰香想起当初苗冠玉的态度,“你这丫头, 是不是早知道了?”   苗冠玉赶紧摇头, “姐姐都不知道的事儿,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觉得她有知府夫人这样的弟子, 却还愿意给人做妾,定然是出身不好的。”   苗兰香戳了戳苗冠玉的额头,“就你聪明。”   苗冠玉道:“不过姐姐,你说这事儿奇怪不奇怪, 楚夫人出身高门, 怎么会找个教坊女子做先生,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这事儿么很快谜底就揭开了, 四川新的布政使到任了。他是工部右侍郎外放,算是出来熬资历,在地方上任过大员,回京才有机会进入吏部或者礼部,然后才能说入阁的事儿。   既是京官自然对京城里的事儿知晓得多了,尤其是他夫人对京城各府的八卦更是门儿清。楚寔这样的状元郎,一点点事情都会让京城那些贵妇门乐于闲谈的,何况还是他“被逼成亲”的事儿。   端午这日,季泠照例称病没出门,而苗兰香带着苗冠玉,前去观龙舟却是“偶遇”了新来的布政使柴夫人。也不算偶遇,其实就是一群人围着柴夫人奉承。   女人多了,坐在一起又无事儿,自然要说些这家长,那家短。不知怎么的,就提及了今日未来的楚夫人。   “哎,她是京城高门出身,大概是瞧不上咱们,投了好几回帖子都被退回来了。”说话的是眉州知州夫人俞氏。眉州是个小州,比成都府又算是矮上了一截儿。   “什么高门出身?”柴夫人问道。   俞氏道:“我们也不知道呢,人都没见着过,听说前任刘夫人在的时候,她倒是露过一回面,后来么就再不肯跟咱们这些人来往了。毕竟她是京城人士嘛,咱们蜀地可算是穷乡僻壤咯。”这话说得可真是酸。   “胡说,京城人士难道就眼睛长在头顶上啦?咱们柴夫人就不是那样的,柴夫人也是京城高门出身呢,可却如此平易近人。”这回说话的是崇州知州夫人任氏。   俞氏赶紧道:“哎哟,瞧我这不会说话的,今日也是见着柴夫人方才知道原来京城贵人可并非都是那样儿的呢。”   俞氏和任氏这一唱一和的,可算是把柴夫人给说高兴了。其实柴夫人也不是高门出身,她爹当年就是个县丞,只是夫婿争气,所以如今她的子女也算是出自高门了。不过柴夫人也没要非跟人较真儿,逢人就说自己不是高门出身。   如今这般正好,说的人高兴,听的人也高兴。   因说起了季泠,柴夫人只觉得奇怪,也不知道季泠是怎么把这一群夫人都给得罪完了的,好歹楚寔可是成都知府,然这些妇人说起季泠时,怎么却都如此不满?   其实这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引起的,若季泠真是谁也不见,那大家也不会如此说她。可她偏生和华阳县令夫人交好,这就让人觉得不舒服了。   一时又有人提起珊娘,说起季泠怎么会找个教坊女人当先生时,柴夫人就说话了。   “她那也是没办法,毕竟不是正经的楚家姑娘,能给她专门请先生已经不错了。”柴夫人道。   大家都不是吃素的,立即就抓住了了重点,什么叫不是正经楚家姑娘?   一追问之下众人方才知晓,原来季乐是寄养在楚府老太太膝下的孤女,最后却成了楚家大公子的妻子。这里头的道道儿可就多了。   见过季泠的人再一想她那天仙似的模样,可不得将她和狐媚子联系在一块儿么?   任氏就道:“说不得原来是这样。不过楚夫人生得美如天仙,也难怪楚大人会被她迷住,愿意娶个孤女。”   话说到这儿,如果说不完的话,岂不是不畅快,柴氏又道:“那可未必。不过这位季夫人我没见到过,听闻她能嫁给楚大人是因为落水时被楚大人救了,楚大人不能不娶啊。”   柴夫人虽然没见过季泠,但不满却是早就有的。倒不是因为季泠怠慢她,没来拜见,而是早在京城时,就结了怨。柴夫人膝下有个女儿,当初就想许给楚寔,哪知道事儿还没开始议,就听说楚寔娶了他落水的表妹,柴夫人丢了个好女婿,她能不生气么?   被柴夫人这么一说,季泠用手段上位的事儿可就都传遍了。落水这种事儿,在座的夫人基本都知道,多少女子为了赖上好男子都爱用这一招。   苗兰香坐在最边上,不由感叹道:“这,看楚夫人的模样,还真看不出她,竟然……”心机那么深沉。   苗冠玉却是愣愣,呢喃道:“季泠,居然是季泠,这怎么可能?她不是嫁给了……怎么会不一样了?”   众人忙着说闲话的时候,季泠却在厨房里哼曲,她这是乐得忍不住。今日端午,可算是有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成都的习俗是上官通常要分送粽子到各家,这件事自然落在了季泠身上,还是楚寔拜托给她的。   想着终于能为楚寔做点儿事儿,三天前季泠就有些兴奋得睡不着了。其实早在楚寔说端午粽子之前,季泠就有准备,即便不分送众人,自己总是要吃的吧。   因此她早就让桂欢出去打听了好了,成都当地多用什么叶子包粽子,各地风俗不同,有用普通竹叶的,也有用苇叶,不过大多数用的都是箬叶。   桂欢如今跟着季泠也有那么久了,知道这位主子其他事儿都能讲究着凑合,唯独吃食方面格外挑剔,所以他也不敢懈怠,走街串巷地连周边县、州都去了,可算是打听到了绵竹的粽子王用的是一种外地买回来的箬叶,因有特殊的清香,所以他家的粽子最好卖,得了个粽子王的称号。   季泠拿着桂欢买回来的箬叶闻了闻,的确有股特别的清香,她吩咐芊眠看着,让下人好生刷洗,又用盐水泡了,只为洗干净。   连个叶子都这般上心,更不提粽子的主要食材糯米了。成都当地和附近的糯米,季泠尝了不下三十家的糯米,才挑选出了一种。而泡米用的水也是季泠让人去山里打的泉水,泡米的时辰长短等等都是季泠亲自监督的。   或许别人并尝不出这样做之后糯米与其他糯米之间细微的差别,但季泠却依旧做得一丝不苟,并不怕费心劳神。   到包粽子的时候,芊眠道:“不如找些婆子来帮忙吧,她们包了几十年了,想必也不差的。那么多粽子,少夫人也包不完的。”   季泠想了想道:“不用了,其实各家都会自己或买或做粽子,咱们送去的就是个添头。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自己包好了。”   芊眠看着季泠将箬竹叶撕成两条细长条,好奇问道:“少夫人这是要包小粽子?”   季泠点点头,“这样大家一次就能多吃几个,各种味儿都尝尝了。你去忙吧,我在这里还得坐一天呢。”   芊眠知道劝不动季泠,她平日里都很好说话,可事关厨房就不行了。   季泠在厨房里足足坐了一整天才将粽子包好,早起天没亮就开始了,才赶在黄昏前做完,这会儿再送到各家,算得上是很晚很晚了。芊眠着急了多少回了,偏偏季泠慢吞吞的一点儿不急。   这会儿芊眠带着丫头来拿粽子时,可都看傻了。   大桌上依次放着红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的“粽子串”,碧油油的粽子小巧玲珑,一口就能塞下一个,而那串粽子的线最后还在下头被打成了络子,带着流苏,不知道的人估计都不会觉得这是给人吃的,挂在身上当装饰品都可以了。   每一串粽子也就十二个,小小的,以至于芊眠道:“少夫人,这会不会太少了?”   季泠道:“本就是图个新鲜而已,一顿饭只怕都吃不完呢,糯米做的,肠胃不好的人不易克化,少吃点儿才好。”   芊眠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季泠道:“把咱们准备好的匣子取来,蓝色这串是送给戴先生和珊娘的,戴先生和孙先生都是北方人,所以这串里我多用的甜味儿的,譬如枣泥馅儿的、红豆馅儿的,可千万不能送错了。”   说罢,季泠又指了另一串红色的道:“这串是送给黄同知的,他是江西人,喜欢咸粽子,所以这里头多是鲜肉馅儿,只是做法和配料各不同。”   芊眠道:“少夫人,你是说这十二个粽子都是不同味儿的?”   季泠摇摇头,“不知这十二个,这里所有的粽子都是不同味儿的。”   芊眠绝倒,“这,这得多费神啊。” 第八十八章   季泠笑了笑,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并没觉得费神,“不会啊, 只是馅儿料搭配不同而已, 总共并没多少种馅儿料, 但是搭配着来味道就多了。”   旧年在京城时, 楚府分送粽子季泠只有吃的份儿, 去年在西安, 因为是客居, 所以也只有吃的份儿,这次可是芊眠头一回见季泠包粽子, 真没想到会如此精妙绝伦。   王厨娘的厨艺好,可心思却还是赶不上季泠的灵巧。   芊眠按照季泠的指示把粽子分装入盒,季泠怕下人搞错了,还特地给每个匣子写了张帖条, 封在匣子外。   但这样一来就又费工夫了, 芊眠本是个慢性子,如今都被季泠给逼成了急性子, “少夫人,再不送去就太晚了。下一年咱们还是早些送吧,端午前两日就该送的。”   季泠嘴角忍不住上翘地道:“那可不行,他们吃了我做的粽子, 在吃其他粽子可就没味儿了, 我却不能害人。”   芊眠跟了季泠这么多年,很少听她说俏皮话, 所以不由笑道:“少夫人怎的也学坏了。”   季泠道:“我才没学坏,我说的是真心话。”她就是有这个自信。   好不容易匣子都封装好了,季泠又道:“别急,你给下头送粽子的人说一下,到了各家府中得提一句,吃粽子的时候把下头的流苏拽一拽就行了。”   芊眠把匣子安排下去之后,才有回过头道:“少夫人这粽子包得莫非还有什么讲究?”   季泠道:“那是,我可是摸索了小半个月才包成功的呢。”   季泠取了一串没有送出去的粽子,递给芊眠,“你拿去蒸了吧,然后跟山丫、水丫,还有桂欢几个分了吃。虽说粽子少了些,不过这东西就是图个劲儿,真要吃多了反而觉得不香了。”   芊眠素来直到季泠做的东西好吃,只如今她已经不怎么下厨了,于是赶紧点头应了,还吞了口口水。   季泠又叫住她道:“可别让表哥知晓了。”楚寔是最不喜欢她跟下人界限不清的。   芊眠笑道:“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粽子蒸好后,芊眠按照季泠的说法,拎着流苏往后扯了扯,整条线便抽了出来,而包着的粽子也随即全部散了开来。   山丫和水丫哪里见过这等事情,叽叽喳喳地道:“呀,芊眠姐姐,这就跟变戏法似的。”   饶是桂欢也没见过这种包粽子的法子,他笑着摸了摸脑袋道:“刚才我还在想呢,这粽子一个都不够我一口的,这要一个一个地薄,得多费事儿呢,没想到却是我见识浅了。”   芊眠用碟子分装了粽子递给桂欢,那包粽子的线虽然散了,不过箬竹叶却还在,拿在手里吃很方便。   桂欢捻了一枚吃了,才入口眼睛就眯了起来,“哇,这才是粽子吗?我以前吃的那都是啥啊?”   芊眠也忍不住地快速吃了一枚,她这会儿算是彻底服了季泠了,怪到要挨到这么晚送粽子呢,不然真是吃了这种粽子,其他的就都没味儿了。   山丫、水丫两人的碟子都已经空了,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芊眠,“芊眠姐姐,还有吗?”   芊眠道:“就这点儿,都是少夫人亲手包的呢,她一个人要做那么多粽子,还能想着咱们,已经是恩典了。而且这种东西么,就是要吃得欠欠的才香,真要是管饱,那也就没多大滋味儿了。”   桂欢摇头道:“不会不会,给我再多,我吃着也是好滋味儿。”   芊眠笑道:“想得可真美。”   其实不仅芊眠几个惦记着季泠做的粽子,戴文斌也十分惦记,时常忆及去陕西的那一路,可蹭了季泠不少吃的,那味道啊美得神仙都不换。   “大人府里可派人送粽子来了?”戴文斌就着珊娘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迫不及待地问道。   珊娘点了点头,“嗯,刚送过来,我已经叫厨房蒸上了。”   戴文斌咂摸了一下嘴巴,“怎么送得这么晚?”心里嘀咕道,他都想了好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楚少夫人亲自动的手。不过戴文斌也没抱多大期望,要分送那么多家,怎可能是楚少夫人亲自动手。   粽子蒸好了端上来之后,漂亮的络子和流苏还在上头,戴文斌嘀咕了一句“花里胡哨”的,“这么小一颗怎么吃啊?真是懒得剥。”   珊娘拿了银剪子正准备替戴文斌剥粽子,却听旁边伺候的丫头道:“知府里送粽子来的婆子说,吃的时候让拉一拉那流苏。”   珊娘闻言这才放下剪子,拉了拉流苏,所有的线便松散了开来。   戴文斌看得眼睛一亮,“这倒是精巧方便。”他急不可耐地拿了一枚起来,因为他已经猜到这粽子绝对是季泠做的了,除了楚少夫人外,其余人的绝不可-->>   能在做粽子上费这么多心思。   剥开箬叶来,那香气就扑散了出来,里面的糯米饱满晶莹,透亮得好似无色的石榴籽。   戴文斌将粽子放入口中,糯米独有的粘糯弥漫了口腔,鼻尖先是箬叶的清香,然后随着牙齿的咬入,散发出来的是红枣泥的香甜,甜而不腻,淡而不散,吃完了都还叫人忍不住咂摸舌头。   戴文斌迫不及待地又拣了一枚,一边吃一边道:“这东西就是新鲜的才好吃,剩下的也别放着了,都蒸了来吧,我都盼了一天了。”若不是惦记着这吃食,以戴文斌那坐不住的性子,只怕早就离开成都了。   珊娘道:“没有了,就这些了。”   戴文斌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才这点儿就没有了?”   珊娘点点头。   “这也太小气了吧,都不够我塞牙缝的。”戴文斌道。次日他也是这么对楚寔说的。   楚寔道:“你张嘴我看看,你牙缝有多大。”   戴文斌笑道:“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不过也的确太少了,都不够我一顿吃的,珊娘都没捞着吃。”   楚寔道:“本就是吃个新鲜,吃多了就腻了。”   “再给我一万个吃,我都不会腻。”戴文斌信誓旦旦地道,然后转头指了指孙阳山道:“大人不妨问问阳山兄,是不是不够吃。”   素来沉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孙阳山居然也点了点头。   楚寔无奈地摇了摇头,“那都是内子一个人包的,为了分送各府,包了一天一夜。不说你们,便是我府里晚上也不过只蒸了一串。”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戴文斌也就不好再追着要了,只道:“那还请大人跟少夫人说一声,明年可千万多送咱们几串,大爷们儿的胃口可跟她们不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不仅戴文斌和孙阳山表示了明年可以再加一点儿粽子的意思,其他的同知、通判等都找着机会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新来的布政使就更是不客气了,直接说家里小公子和姑娘喜欢,看能否再多送几串。   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但布政使的颜面总是要兼顾的。   楚寔让人去问季泠,她果然留了几串,就是以备万一有人来要,而又却不过人情。   楚寔亲自带着几匣子粽子去了布政使柴大人府中。   柴坤还不知道楚寔所谓何来,问了方才知道是为了几个粽子,“哎呀呀,犬子和小女都是被他们母亲太娇惯了,哪儿能伸手要东西啊。”   楚寔笑道:“令郎和令爱能中意贱内做的粽子,那是贱内的荣幸。”官大一级压死人,楚寔即便不赶着拍马屁,说话那也得往好听的拣。毕竟奉承话是最惠而不费的事儿,楚寔可不是季泠那种嘴拙的人。   柴坤有些意外地道:“是你夫人做的?”   楚寔点点头,“她想着柴大人你和家人才从北方来,恐不适应蜀地餐食,可下官府中下人都是蜀人,所以她就亲自动的手,她本就爱琢磨那些,包粽子的法子那些下人也做不来。”   柴坤也是尝过季泠做的粽子的,很是回味,这会儿听了楚寔的话点头道:“很是很是,那般精巧,便是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这真是辛苦你夫人了,昨日观龙舟,贱内回来说你夫人身体欠佳并未前往,可是累着了?”   昨晚上,柴夫人可没少在柴坤枕边吹风,说的都是季泠的坏话,而且连连感叹,也不知季泠是如何做人的,满城的乡绅贵人内眷都被她给得罪完了。有说季泠对她不敬,这都好几天了,也没见着她投贴拜见。   柴坤说这句话,也是为了试探。   楚寔似乎早有准备,“没什么大问题,她就是容易犯困。”   柴坤听得糊里糊涂的,犯困也成了身体欠佳的原因了?他听了心里便有些不悦,季泠如此怠慢,保不齐这就是楚寔暗中的态度。   柴坤捋了捋胡子,斟酌着想说的话,就见他的幕僚汪增厚给他使了个眼色。   柴坤初来乍到,可以不了解成都当地官员的情况,但作为幕僚,汪增厚却是有这个义务替主翁打听清楚的。   汪增厚怕柴坤不明不白得罪楚寔,虽然楚寔如今官职不高,但他父亲可在礼部尚书位置上,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别看柴坤以前在工部也是侍郎,出来了官升一级已经可以有尚书衔,但他离京后就是外地官员了,不得时时亲近圣躬,别说是得罪礼部尚书,就是京官里紧要位置的小官员柴坤也得罪不起,不然别人在关键时候说他两句,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汪增厚看着楚寔道:“楚大人,听闻尊夫人去岁得过一场大病,长睡不醒,把成都府和周边的名医都请遍了也无效,这回莫不是……”汪增厚话没敢说完,说完了就有诅咒之嫌了。 第八十九章   楚寔就等在这儿呢。季泠的病他也没瞒着众人, 即使今日汪增厚不问,来日柴坤也会知晓的。不过汪增厚这会儿能如此说也在楚寔的意料中。柴坤来之前打听了楚寔的事情, 难道楚寔会不打听新上司的种种?汪增厚这种幕僚肯定是楚寔关注的重点, 所以对他的能力还是了解的。   楚寔的脸上很自然地显出一丝愁色, 不明显, 但看得出来, “哎, 我也一直在为这件事发愁, 可是遍请名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柴坤方才知晓,楚寔的夫人那是真的有病, 且是怪症,旋即不由暗忖,险些被葛芳兰带偏了。女人家就是小气又斤斤计较。   事后柴坤当然找汪增厚确认过,季泠的确是患了怪症, 如此还亲自动手包粽子那可见心还是诚的, 楚寔的态度也就可以窥见一斑了。   晚上粽子蒸了上来,柴夫人道:“我就说他家还有的, 怎么送咱们就送那么点儿?”   柴坤发火道:“你这是没吃过东西吗?还上赶着问人要,丢人。”   柴夫人被骂得愣了愣,“是我赶着要么?还不是你儿子和女人馋嘴。”   柴坤道:“这粽子是楚衡业的夫人亲手包的,有这个心都足够了, 你当她是咱们府上的厨娘么?”   柴夫人这倒是没料到, “她亲手包的?不是说身体欠佳么?她一个知府夫人能亲自动手包粽子?”   柴坤道:“就是包粽子累的。”   柴夫人好笑又好气地道:“她是豆腐做的么?包个粽子就累了?”   “你那么喜欢打听怎么不知道楚寔他夫人去岁得了怪症,整个冬日长睡不醒, 寻遍了大夫都没人能治?”   柴夫人这才有了一丝诧异,“啊?什么病啊?怎的这样奇怪?”   柴坤道:“行了,有些话你私下说说便是了,可不要再跟着人议论楚衡业的夫人了。我也是没想到,楚衡业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却娶了个漏油灯盏。”   漏油灯盏是柴坤家乡的土话,就是指体弱多病的意思。   柴夫人有了新的可闲聊的话题,也就没再纠结于埋怨季泠的无礼了。   然而楚寔回府后没去衙门,却直接回了主屋。   谁知恰逢珊娘也在。   昨日赛龙舟珊娘是去了的,众人捧柴夫人而贬季泠的话她也听了一耳朵,虽说因为楚寔的事情,珊娘觉得有些没脸见季泠,可听了这些话,她还是要当仁不让地进府提醒季泠一下。   季泠是完全没想到,自己不招人也不惹人,却已经得罪了这么大一片的人。至于柴夫人,她原也想着不能再像上次那般怠慢,得主动上门拜见。   可是她又想着柴夫人等人才刚到,府中光是收拾也得好几日,等季泠觉得柴夫人等应该安顿好了,却又到了端午,她得忙着做粽子,便想着节后再去拜访,不曾想就已经晚了。   其实季泠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在给自己找推辞的借口,她那是真心害怕出去应酬,尤其是应酬楚寔上司的内眷。   季泠听见珊娘说柴夫人也对自己不满后,不由得以头磕榻上小几,实在是太懊恼了,她又给楚寔添麻烦了。   “这是怎么了?”楚寔从外面进来正好看见季泠在“磕头”。他是这屋子的主人不是客人,所以如今回来也不用小丫头通报,季泠和珊娘骤然见他都是一惊。   珊娘赶快起身给楚寔行了礼,然后提出告辞。   楚寔点了点头,又问季泠,“端午的粽子还有么?”   季泠看了看楚寔,又看了看珊娘,点了点头。   楚寔道:“那把剩下的拿一半给珊娘,戴先生喜欢吃,阳山先生那儿也送一半去吧。”   珊娘赶紧道了谢,她来楚府前,戴文斌还嘱咐她让她问一声的,她没好意思跟季泠提,这会儿楚寔主动提起可算是解了她的愁了。   季泠让芊眠去准备粽子,又道:“那剩下的几串需要一直用冰冰着,你装匣子的时候多放些冰块儿。”   珊娘却是好奇,不知什么样的粽子居然要冰块冰着,不过如今是端午附近,天气炎热得人身上的油都熬出来了,吃点儿冰镇的东西也爽口。因着楚寔在,珊娘也没敢多问,很快便离开了。   珊娘走后,楚寔才再次问季泠,“先才为何一头磕桌?”   季泠低下头有些难以启齿地道:“我好像又把布政使家柴夫人给得罪了。”   楚寔道:“不是好像吧?”   季泠心里咯噔一声,看来楚寔也知晓了。她的头低得越发厉害了,“我真的是想着要拜访她的,就是一拖再拖……”季泠面对楚寔,连给自己找借口的胆子都没有。   楚寔道:“今日我去拜见过柴大人了,也提了你身体弱的事情,柴夫人那边你不想去的话,就不用去了。”   季泠抬起头,诧异于楚寔的好说话,也惊讶于他居然会亲自上门去替自己说情。她咬了咬嘴唇,很是懊悔,她实在是太拖楚寔的后腿了。   有那么一瞬间季泠真想跟楚寔说,让他再娶一门贤惠的妻子,休了自己都行。可是无故休妻,别说老太太不同意,便是对楚寔的名声也不好。   季泠不由叹息,深深替楚寔惋惜居然娶了自己这样的人。   因为时候也不早了,楚寔没再去前头衙门,而是在内院的书房里写了几封信,再抬头时已经是黄昏。   晚饭里依旧有一碟粽子,碟子搁在铺满了碎冰的青色浮梅纹大圆盘上,这一碟粽子比季泠昨日做的那些又更小了些,拇指大小一粒,她都能一口一个。   季泠见楚寔的视线落在碟上,赶紧道:“这真的是最后一串了,其他的我都给珊娘和阳山先生家了。”   楚寔“嗯”了一声。   季泠伸手将流苏扯掉,那裹粽子的箬叶松散开来,季泠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竹签,以竹签理了理剩余的箬叶,露出白生生、晶莹莹的粽肉来,又将竹签插在粽肉上,递给了楚寔。因为她发现楚寔稍微有些小洁癖,吃饭很不喜欢弄脏手,更不提以手剥粽子了。   楚寔接过来放入嘴中,先糯后甜,而那种甜带着浓浓的甜蜜,滑腻柔和,细润清软,是从没尝到过的口感。   季泠就那么眼晶晶地看着楚寔,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她的手甚至紧张得握到了一起,害怕楚寔不喜欢,却又带着侥幸地盼望他能中意。   楚寔抬了抬眼皮,灯下看美人,本就多添三分美感,像季泠这般的盛颜,更是夺人心魄。她的唇红得仿佛天边那抹晚霞,红里透着粉,粉里和着橘,妖娆艳魅,带着沙漠绿洲对饥渴的旅者之惑。所谓尤物,没妖在人上,就只能妖在身上了。   便是楚寔在季泠的视线下,也点头道出了两个字,“不错。”   季泠唇边的笑容瞬间就绽放了开来,似寒冬幽夜里最明亮的花火,这种笑对她而言是极少的。她虽然时常戴着微笑,可那不过是维持礼数的笑容,却不似此刻真诚的笑。   楚寔垂下眼帘,又签了一枚粽子放入口中,这一枚入口即化,细腻得仿佛有丝绸的质感。   与此同时,戴文斌也正感叹,“楚夫人绝对是个天才。”   最后一口粽子下肚后,戴文斌对珊娘道:“哎,她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嫁给了大公子该多好,出去开个酒楼什么的,天下的银子都得往她口袋里流。”   珊娘噗嗤笑出声。   戴文斌喃喃道:“为夫也知道是异想天开了。”   珊娘缓缓地摇摇头,“也不是,其实泠,其实少夫人私下也曾同我说过呢,觉得跟王婆婆那般做个厨娘反而更自在。”   戴文斌有些诧异,他却没想过季泠居然会有那般的念想,竟然不愿意做楚府的大少夫人而宁为厨娘?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平衡了点儿。   戴文斌比楚寔年长不了几岁,家有薄产,也是个浪荡公子长大,样貌不差,气质还很风流倜傥,楚寔之前可没人能全方位碾压他,遇到楚寔之后,越相处才越发现差距大。   便是路过花街柳巷,那些姑娘们也都不第一个看他了。更不提珊娘先前还中意楚寔。别以为不说就没人知道,以戴文斌的脑子只要想一想,珊娘和季泠无亲无故的却要跟着他们南下而非留在楚府,原因就很清楚了。   戴文斌还是有小小的妒忌的,这会儿听珊娘说季泠居然愿意做厨娘,可不觉得平衡了么?只是戴文斌也不敢拿这件事去打趣楚寔,他和楚寔可还没好到这种荤素不忌的程度。   “好吃吗?”季泠忍不住问楚寔。相比于戴文斌的不吝赞美,楚寔在这方面对季泠可是相当的吝啬。   楚寔微微点了下头,季泠的整个人就都亮了起来,像是又欢悦的光透体而出,她脱口道:“表哥,明年端午我再做给你吃好吗?”她所求的不过是楚寔的一点点认同而已。   楚寔放下竹签看向季泠,“以后节礼分赠食物的时候,让下人做就好。”   季泠脸上的光瞬间就退去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又做错了事情。   看见季泠如此,楚寔都有些不忍心说她了,不过最终还是开了口,“我知你是醉心厨艺,没有多的想法,可看在别人眼中就难免有奉承之嫌,我如今官职不高,恐那柴夫人反而会役使你。”因为季泠的厨艺真不是一般的出色,好口腹之欲者恐怕很难经受诱惑。   楚寔没说的是,柴夫人出身不显,随着柴坤一步一步的升官,柴坤还没什么架子,但那柴夫人的架子可是摆得老高老高了,总爱踩人以显示其地位。 第九十章   季泠却没想到楚寔是心疼自己, 不由道:“没关系的,我就喜欢进厨房, 若是柴夫人需要……”   楚寔打断季泠的话道:“阿泠, 为人做事要不卑不亢, 我并不需要靠妻子做吃食去讨好上司, 你也不要自贬。”为官之道, 羽翼是必须爱惜的, 楚寔有其大志, 当然不愿意传出靠夫人煮食媚上官的名声,只此端午一回倒还罢了。   季泠脸一红, 她也知道自己有这种毛病,经常会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却无法控制那种下意识的自卑。   季泠用过晚饭, 低着头转到园子里的鱼池边, 想找上回那条锦鲤,她看了一会儿, 那鱼儿仿佛真有灵性,果然浮出了水面,当然也可能只是凑巧而已。   季泠扔了点儿面团到池子里,又引来了好几只红鲤, 她遂在岸边的白石上坐下, 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环抱住小腿, 低声道:“鱼儿啊,鱼儿,我好想回京城啊。”回到老太太身边,尽心尽力地伺候老太太和苏夫人,为楚寔敬孝,也省得留在楚寔身边拖他后腿,然后再说动老太太给楚寔娶一房妻子,若是平妻不行,她自请下堂也是甘愿的。   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季泠立即站了起来,先才的坐姿不符合楚夫人的身份,所以她有些慌乱,假作理了理裙子上的褶皱,然后走到旁边观鱼亭内站立,见是个仆人路过,也没往这边来,这才松了口气。   季泠端端正正地站在亭内,说是挺拔如松也不算夸张,只是脑子却混沌一团,自己知道都是见识太少了。   在季泠的认知里,对人好不外乎就是给他做吃食或者给他缝补新作衣裳等等,但却也可能是很吃力却讨不了好的法子,反而不如人有时候瞅准时机的一句话管用。她捶了捶自己的脑子,想着哪怕是季乐,也比她好上太多太多了。   说起季乐,还真是想什么什么就到。季泠离京之后和季乐也有书信往来,只是不常有而已,但晚上她回到屋子时,芊眠却捧上了季乐的信。   季泠拆开来看了看,整封信都是季乐在抱怨,她怀孕害喜的事情。季泠有些呆愣,怀孕了?   原来人和人真的不同,那个梦境里,季泠也曾嫁给过楚宿,可楚宿连正眼看她一眼也未曾有过,可换做季乐之后,却是另一番繁华景象。   芊眠见季泠闷闷,而且脸上的神情仿佛欲哭不哭的,实在是不忍心,不由劝道:“少夫人也别心急,大公子若是对你无心,也不会如此顾忌你的颜面。说不定将来就三年抱俩呢。”   季泠吸了口回过头,强扯出笑容道:“我不是在心急。”其实也不是妒忌季乐,但这话季泠不能说,说了反而像是妒忌了。   “乐姐姐有了身子,咱们也得送点儿贺礼,芊眠你帮我想想送些什么吧。”季泠不欲多言所以岔开了话题。   蜀锦自然是不可缺少的,还有些蜀地当地的特产,比如阆中的皮蛋,巴山的核桃,保宁的醋,安岳的竹席等等,虽然不值多少钱,却是很诚恳的心意,另外季泠还给那未出生的小侄儿或者侄女打了一对带小铃铛的镯子   楚寔回来的时候,季泠正和芊眠一起把东西装箱,而季泠的手指正轻轻敲在皮蛋上对芊眠道:“这枚不太好,别放进去了。”送人的东西若是品质不好反而得罪人。   芊眠点点头。   紧接着季泠又敲了十来枚,又挑出了一枚来。   楚寔看得有趣,让芊眠将季泠挑出来的皮蛋剥开来,倒是没坏,只是在那猪肉冻一样的皮上没出现松花花纹,的确算得上是劣品。   “你敲一下就能知道好坏?”楚寔问季泠。   季泠点点头。   “天生的?”楚寔又问。   季泠摇了摇头,“不是,在京城的时候,王婆婆为了让我练习手感,买过一千多枚皮蛋让我敲。”王厨娘培养徒弟还是很舍得花费的。   楚寔道:“那也不错,敲了一千多枚能有此手感,你的天赋也算是了得了。”   季泠没想到楚寔会赞自己,可旋即又想自己这天赋其实也没多大的实际作用,因此也没多激动,只淡淡地笑了笑。   “这是给二弟妹准备的贺礼?”楚寔又问,季乐有孕的事,老太太在家书里也提了,当然主要目的还是问季泠的状况,毕竟她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都十六了。   “是。”季泠应道,擦了擦手,然后从芊眠端来的仿汝窑瓷盆里将毛巾绞了递给楚寔擦脸和擦手,芊眠则蹲下来给楚寔换鞋。   楚寔看了眼芊眠,芊眠赶紧端了水盆退下。   楚寔这才看向季泠道:“是不是挺意外的?”   季泠愕然,不明白楚寔是个什么意思,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很意外?   楚寔小笑了笑,“二弟是个犟脾气,他不愿意的话按着他的头他也不会喝水。季乐能成功嫁给他,那只是个意外,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打那之后估计二弟是再不会沾一滴酒了。”   这话虽然只是推测,却引起了季泠心里的轩然大波。梦里的楚宿的确从那之后再没沾过酒,直到另娶周容后,才在洞房花烛那天的合卺酒上破戒。   不得不说楚寔看人极准。   季泠低声道:“嗯,如今二弟和乐姐姐,不是,和二弟妹能恩爱和睦,想必老太太也会很高兴的。”   楚寔端起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你觉得季乐那么算计他,他能愿意?”楚宿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受过挫折,而人生最大的事情却栽在了季乐手里,他能原谅季乐才怪。   季泠这才反应过来,楚寔没叫季乐为二弟妹而是直呼其名了,其间的不屑可是毫无掩饰。她嗫嚅道:“可是如今二弟妹已经有了身孕。”   “那并不表示就是二弟自己愿意的。”楚寔道。   季泠是真不解其意了,若是楚宿不愿意,难不成季乐还能强迫他?   楚寔放下茶盏,“行了,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怕你多想。这件事日后自会见分晓的。”   季泠有些呆愣地看着楚寔,她的确是想得比较多,可楚寔是怎么看出来的?他总不能知晓她做的梦,那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季泠自以为想明白后,赶紧道:“表哥,我没有心急。”   “嗯?”楚寔尾音上挑地看着季泠。   季泠雪白的肌肤上泛出了一层红晕,可她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只能再次低头喃喃,“我真的没有心急。”   呆木呆样的,起初的确无趣,可看久了之后,居然觉得木头另有一种沉静的美态了,雕琢一下似乎也能入眼。   “再加一对玉镯吧。”楚寔道。   “呃?”季泠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楚寔说的是给季乐的贺礼,她低声应道:“好。”   送人的玉镯自然不能差,尤其是季乐眼光也比较挑剔,送差了反而容易被她诟病。季泠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琢磨,去哪儿买一对玉镯了。   不过眼下她却还有另一个问题想问楚寔。季泠抬头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楚寔。   “有话就说吧,你我乃是夫妻,并不用那么生分。”楚寔道。   季泠这才开口道:“表哥,我就是一时没想明白为何要多加一对玉镯。”季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则已经是很汗颜了,可她又不能不问,这毕竟是她学习的过程,将来人情往来的事儿可少不了,人可以不见,礼却不能不送,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便是老太太有时候送礼都得斟酌好几日呢。   不懂能不装懂,也算是优点了。楚寔看了季泠一眼开口道:“你送的这些东西虽然是你精挑细选的,可价值却无几何,季乐眼皮子浅,你用的这些心她是看不见的,只会逮着你吝啬说话。”   季泠脸一红,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她是真的吝啬,小时候苦日子过久了,钱财上就难免会管得紧一些,当然对余芳家那是另一种情分,又当别论。   不过楚寔的话季泠听明白了,季乐确实是那种性子,指不定会在老太太和苏夫人跟前说她什么呢。“表哥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这就让人去买镯子。”   楚寔“嗯”了一声,“你准备去哪里买?”   “诶……”季泠真的不知道,“我打算让桂欢出去打听打听。”   “桂欢只是个小子,对女子的东西能有多熟?而且玉镯那样贵重的东西,他出去打听,也未必能打听到。”楚寔道。什么人混什么样的圈子,桂欢这只小卒还没到那个份儿。   季泠又何尝不知道有些为难桂欢,可她能用的就这么几个人。   楚寔道:“玉龙街上的凤翔记东西还不错,你可以带芊眠去看看。”玉那种东西不识货的人很容易被坑,所以交给桂欢去买只怕风险不小,相玉的眼光楚寔相信季泠还是有的,跟在老太太身边那么些年,总学过点儿东西。   因为楚寔替她解决了一个难题,季泠心里放松不由道:“表哥,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繁缨说的,首饰那些东西,还是你们女人家自己最清楚,哪儿的东西好,哪儿的东西物廉价美,你们才是最懂的。繁缨知道这些,也是因为偶尔出门做客听见的。”季泠这个主母不出门,繁缨作为楚寔目前唯二的枕边人,总有人会上赶着奉承的。   楚寔接着道:“出门应酬也不光是累人的事,有时候听了一耳朵觉得没用的事情,但事后指不定就有用到的时候。”   季泠只觉得心里有花在绽放,她知道这是楚寔在点拨她。 第九十一章   “你天性不喜欢应酬热闹, 出门时可以带上繁缨,她会帮你的。”楚寔道。   季泠点点头, 她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繁缨在人际往来方便可比她强多了。   “放心吧, 你这样的主母, 打着灯笼也难找, 繁缨是个聪明人, 只会想方设法帮你的。”楚寔这是给季泠吃定心丸, 怕她忌惮繁缨。   “我知道的,繁缨姐……繁缨一直都在帮我。”季泠道。   楚寔颔首, “不过她的身份究竟还是太低,这样吧,你做主让她做姨娘。”楚寔这是在把施恩于下的好事儿给季泠。   季泠连连点头。   只是繁缨本人却是不太情愿的。像魏姨娘那样做姨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做丫头见楚寔见得多, 可是既然季泠开了口, 繁缨也不能说什么,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了。只是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碍了季泠的眼, 让她要想出这招对付她。   季泠那么敏感的人,如何能不明白繁缨的不情愿,她继续道:“不过你伺候了表哥那么些年,他也不习惯再由别人伺候, 所以还得辛苦汤姨娘你继续伺候表哥的起居。”繁缨娘家姓汤, 因做了丫头,大家习惯称名, 反而没多少人记得她的姓了。   繁缨是没想到季泠会如此说,有些汗颜,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多谢少夫人。”   “恭喜汤姨娘了。”芊眠上前给繁缨行礼,繁缨赶紧让了一半。   晚上芊眠又带上小丫头各自出了份子钱在家里置办了一桌酒席,以为繁缨贺,这自然也有季泠的意思在,她出了二两银子,是以酒席办得很体面。   没过两日苗兰香便又带着苗冠玉上门了。   “这次是专门来跟夫人道谢的。”苗兰香笑道,“端午夫人送的粽子,真是闻所未闻,前所未见,咱们可都算是开了眼界了。”   华阳县虽是成都府下辖县,可距离也不算近,骑马也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到,不过季泠因为和苗兰香还算交好,因此也差人送了过去。   “你们喜欢就好。”季泠道。   “冠玉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呢,直催着我来跟府上的厨娘讨教呢。”苗兰香道。不过她这话半真半假啊,这一趟来楚府的确是苗冠玉催着她来的。   苗兰香的本意是不愿再亲近季泠,毕竟说也不愿跟心机深沉的人打交道。可苗冠玉却说,“楚夫人的心机越深,你就越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她定然会知道姐姐对她心中不满的,她略略说几句,就够姐夫吃一顿挂落的。”   苗兰香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这才又上了门。   听的苗兰香如此说,旁边的繁缨开口道:“不是厨娘做的呢,是少夫人亲自下的厨。”   “呀。”苗兰香这是真的惊讶了。   苗冠玉却是没什么反应,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繁缨看。   季泠道:“这是汤姨娘。”以前季泠见苗兰香时,都没叫上繁缨,但如今繁缨成了姨娘,身份不一样了,季泠愿意带着她见客,那也说得过去了。   繁缨上前给苗兰香见了礼,又送了一只金镯给苗冠玉当见面礼。因为跟了楚寔这么久,繁缨手里也有不少好东西,这只金镯子是扬州那边的款,现在还没在蜀地时兴起来,做工十分精良。   苗冠玉道了谢,不过小脸上却没露出多少欢悦来。   因有了繁缨在场,就不用苗兰香一直费神找话题了,遇到冷场的时候,繁缨也会出来打圆场,如此下来苗兰香跟繁缨说了不少话,她以前打听楚寔的事儿,从季泠嘴里可一句话都听不到,然而繁缨却会透露几许。   用过午饭,苗冠玉在园子里玩儿时,不小心扭了脚,季泠忙地请了大夫来,虽说不严重,却是不能走路了。   季泠自然要留苗冠玉住下,苗兰香张嘴就想拒绝,哪有这样叨扰的道理,找个婆子背到马车上便是了。然而苗冠玉却在背后拉了拉她的丝绦,苗兰香也就没再说出反对的话来。   季泠便让繁缨去准备客房,领了苗氏姐妹下去暂歇。   等屋子里没人时,苗兰香不由感叹道:“楚大人的周围汤姨娘却是个好相处的,做事也细致,将咱们招待得真是无微不至。”   苗冠玉嗤了一声,“瞧着好相处,却未必真的好相处呢。姐姐莫要小瞧了这些个女人,心眼儿多着呢。楚大人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最后就繁,就汤姨娘成了姨娘,姐姐就该知道不可小觑了。”   苗兰香道:“我可没敢小觑她。只是布政使柴夫人似乎不喜楚夫人,你说我是不是该慢慢疏远啊,否则惹闹了柴夫人可也不好。”   苗冠玉道:“姐姐的目光怎的这般短浅?柴大人势大不假,可姐夫能攀得上么?一个小小华阳县还没看在人眼里呢。如今好容易搭上了楚大人的线,他年少有为,你可仔细瞧着吧,对楚大人而言入阁是迟早的事儿,楚府一门只怕会出三位太傅呢。”   苗兰香道:“晓得了,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罢了,对了,你刚才拉我做什么?便是要亲近楚夫人也用不着在人家里住下来吧,多不方便啊。”   苗冠玉低头道:“姐姐就当是我任性吧,咱们明儿再回行吗?”   苗兰香最是疼苗冠玉,听她这般道,也就没再问了。   因着季泠送了信去前院,说是今日苗氏姐妹要在府里暂住,楚寔避嫌也就没回内院用饭,连歇息也是去的书房。   晚上纳凉时,苗冠玉问季泠道:“夫人,楚大人晚上不回来么?”   季泠笑着道:“他今日歇在书房。”   苗冠玉失落的神情落在季泠眼里,她也没多想。毕竟苗氏姐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季泠还是知晓原因的,她可没那么大本事。   苗冠玉叹息一声,“哎,还以为能见着楚大人呢,这样回去就能跟芳儿有个交代了。”   “芳儿是谁啊?”季泠逗着苗冠玉道。   “芳儿是王教谕的女儿。”苗冠玉道:“她听她爹说,楚大夫以前是知制诰,字写得可漂亮了,多少人都想求楚大人的墨宝呢。她爹爹生辰快到了,想送个生辰礼物给她爹爹,又听说我见过楚大人一次,就想着楚大人的墨宝了。”   苗冠玉期盼地看着季泠,季泠实在有些说不出口拒绝的话,但是楚寔的主她可做不了。这墨宝的事儿,季泠就更不敢自作主张了。她在楚府时,很多故事都是听过的,老太太也说过,但凡行诸文字的东西都要小心谨慎。   “这个可得楚大人点头才行,改日我替你问问好么?”季泠道。   苗冠玉点点头,道了谢。   不想次日午间,苗冠玉又旧事重提,“夫人,你能现在帮我去问问楚大人么?因为王教谕的生辰过几日就到了,我怕错过了,芳儿会伤心的。”   季泠有些为难,苗兰香拉了冠玉一把,“冠玉,你怎的这般不晓事,你再这样,下次我不带你来了。”苗兰香是真有些生气了,冠玉很少有如此不懂事的时候,季泠便是脾气再好,那也是知府夫人,若惹恼了她,可就够她们吃一壶的了。   苗冠玉悬泫然欲泣,低下头不再说话。   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季泠有些于心不忍,不知怎么的看到苗冠玉就想起自己小时候,虽说苗冠玉父亲还在,可母亲已经离世,继母入门,苗兰香不放心才将苗冠玉接到自己家的。   而季泠自幼失怙,对丧父或者丧母的小姑娘总会多几分怜悯,于是她弯下腰用自己的手绢为苗冠玉擦了擦眼泪,“别哭了,冠玉,我这就差人去替你问可好?”   季泠紧守着自己的本分,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自己去前头衙门寻楚寔的,于是让芊眠去前头找桂欢传话。   繁缨是没想着季泠会答应苗冠玉的,她有心劝两句,可这般情形估计季泠也不会收回说过的话,她心里不由叹息,季泠的心肠太软,这般性情将来若是再进来几个人,只怕季泠的血肉都不够人吃的。   芊眠领了命正要去前头找桂欢,却听苗冠玉在旁边加了句,“芊眠姐姐,你可不可以跟楚大人说,是我,苗冠玉求他的。”   这话说得实在太突兀,众人听了心里都觉诧异,可又想着苗冠玉是个小孩子,也就没往深处想。   众人又歇了会儿,就等着芊眠的回话,季泠心里已经盘算着,楚寔拒绝后,她该送点儿什么逗苗冠玉开心,可不曾想芊眠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捧了一幅字。   “天道酬勤”。这四个字送给一县教谕倒也贴切。   只是在场众人看到这幅字时,却是心中各有滋味。   繁缨是很不是滋味地看着季泠,季泠和楚寔至今未曾圆房她是知道的,本以为楚寔对季泠也没多少心思,可如今他竟然只为季泠一句话就送出了一幅字,这实在太让繁缨吃惊了。   当初在扬州任上时,繁缨没少见人来求楚寔的墨宝,可他从没答应过。   季泠则是有些怔忪地望着窗外,她也是没料到楚寔会送出墨宝。然而她和繁缨两人自然都想不到冠玉身上去,因此季泠不能不想楚寔难道是为了她?为了不驳她的面子所以才答应的?   季泠心里有些酸涩,可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贯通全身了一般。楚寔对她不求回报,却又处处回护,可她却困于自己的心境,竟从没帮过他什么,反而一直在拖后腿。而这一次,季泠想她一定会努力的,不管楚寔接受不接受,至少要让他知道她也不是那般无用的。   季泠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好似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不再浑浑噩噩地甘于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第九十二章   而苗冠玉看到“天道酬勤”四字时, 眼泪就又滚了下来,将字抱在胸口, 愣愣地不说话, 看得苗兰香少不得担忧地低声问, “冠玉, 你这是怎么了?”   苗冠玉摇摇头, 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没什么, 我就是高兴。”楚寔为什么会同意松子给她,是因为他也记得她么?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 可苗冠玉觉得楚寔约莫和她也是一样的,记得以前的事情。不然苗冠玉实在想不通,堂堂一府知府为何肯因为自己一个小姑娘一句话就送出了墨宝。   然而苗冠玉抬起头时,就看到了繁缨看着季泠那不是滋味的眼神, 还有季泠眼睛里的亮光, 她又迟疑地想到,难道说楚寔是因为季泠才送出墨宝的?   苗冠玉赶紧甩了甩头, 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这种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她不相信楚寔会看上季泠这样的女人,除了一张脸真是一无是处。说得好听点儿是心肠软,说难听点儿就是蠢, 被人耍得团团转也是活该, 娶她对楚寔简直是百害无一利。   回家的路上,苗兰香见苗冠玉还紧紧地抱着那幅字画, 不由打趣道:“你抱得这般紧,可还舍得送芳儿?”   苗冠玉愣了愣,这才笑道:“自然是要送给芳儿的,这幅字只有送给了芳儿,别人才能知道楚大人有多重视姐夫。”   苗兰香倒是没想那么多,此刻听苗冠玉一说,不由笑叹道:“哎呀,你啊你,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姐夫好,可你今日也太鲁莽了,亏得季夫人脾气好,心肠软才答应了你,否则换个人指不定要恼的。”   苗冠玉撇了撇嘴,“换个人我也不会这般的。”   苗兰香奇道:“咦,你这话怎么说?”   苗冠玉道:“季泠的确是心太软又不懂拒绝人,所以若是有事只要多求她几次,她就会应承。”   苗兰香算是听明白了苗冠玉的意思,可却不懂她语气里的鄙夷是哪里来的,“冠玉……”   苗兰香的话还没开头就被苗冠玉打断,“姐姐可千万别学她,心肠软不是错,可什么事儿能应什么事儿不能应可是有分寸的,她呀就是太没分寸了。若是换做姐姐,或者我,能随便替今日的我去求楚大人吗?”   苗兰香自然摇头。   “这不就结了。”苗冠玉道。   “可是冠玉,季夫人这是帮了咱们,为何你对她……”连苗兰香都觉得苗冠玉有些白眼儿狼了。   苗冠玉愣了愣,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最后才低声嘀咕,“若是换了别人我自己感激,可是她……”   可见一个好人做了好事儿,还真不一定会被人感激,反而还会被认为是软弱得愚蠢,这是大部分功力人的想法,她们只尊重强者,至于人品有时候反而成了其次的东西。   苗兰香虽然觉得苗冠玉怪怪的,可这毕竟是自己妹妹,她也没多说,岔开话题道:“只是我没想到楚大人真会送你这幅字,想来季夫人还挺得宠的。”   “嘁。”苗冠玉嗤笑一声,“姐姐,你不会真以为楚大人是为了她才送我字画的吧?”   “不然呢?”苗兰香这下就更诧异了,“冠玉,究竟怎么回事儿啊?”   苗冠玉却不再好回答苗兰香的问题,只道:“姐姐,我有些累了呢。”   苗冠玉身上矛盾重重,不仅苗兰香生疑,楚寔也已经开始找人查她了。   “去查查看,祝长岗为什么会调任华阳县令,是谁的主意?”楚寔私下吩咐北原道。北原是他当初在楚府的小厮,后来楚寔外放为官后,北原就开始替他打点很多不欲为外人知道的事儿。   北原虽然不明白楚寔怎么突然关心起祝长岗了,但习惯性地多听少问,应声就出去了。   虽说官职乃是朝廷任命,可但凡有点儿能力的,多少能运作一下,同样都是当县令,不同的地方做起来可是大有不同。现如今的蜀地大乱刚过,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捞银子不容易,出功绩也不容易,但出事儿可就太容易了。所以这当口还愿意来蜀地为官的可不多。   北原过了好几日才来回话,毕竟人的私事儿还是不那么容易打听出来。   “回公子,据祝长岗的师爷廖原休说,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廖原休劝过他好几次,祝长岗都一意孤行,最后祝长岗是走了吏部为官的同年的关系,调来华阳的。”北原恭敬地道。   楚寔淡淡地道:“知道了,下去吧。”既然在吏部有这一层关系,自然是去更好的县做县令才好,为何偏偏来蜀地?蜀道自古就艰难,天高皇帝远的,虽然为官自在,可想要再进一步却不容易,大凡想奔个前程的都不该主动选择入蜀的。   这厢楚寔知晓祝长岗的情况时,祝长岗的师爷也在跟他说有人打听他的事儿。   祝长岗蹙眉道:“楚大人这是何意?”   廖原休道:“这是好事啊,大人。若是入不了楚大人眼的,他连打听都懒得打听。只有想用的人,才会私下调查。”   祝长岗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廖先生,你是说……”   廖原休点点头,“听说夫人和楚夫人十分亲近,前两日楚大人还赠了一幅字给玉姑娘,这若是没有用人之心,楚大人怎会如此。”廖原休说的玉姑娘正是苗冠玉。   赠字的事情祝长岗也知道,当时还纳闷儿呢,觉得楚寔这态度太过亲近了,今日方才知道这是对方在给自己抱大腿的机会。   祝长岗虽然在朝中有几个同年,但他们那一年科举的人,如今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四品,还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楚寔如今虽然也算不得什么,但是楚家在朝中根深蒂固,他父亲又是礼部尚书,若是能进入楚寔的阵营对祝长岗来说自然是极好的。   做官的最怕啥?最怕的就是上面没人呗。   想明白之后,祝长岗自然下定了决心,舍弃了新来的柴大人,而一心投入楚寔的阵营,是以回到屋里,对苗兰香更是别有恩爱,叫她第二日早晨起床都还有些不好意思,昨夜也闹得太厉害了些。   苗冠玉早起看见她姐姐不同于以往的扭捏便猜到了端倪。   苗兰香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苗冠玉,“今日起得晚了些。”   “嗯。”苗冠玉吃了口米糕。   苗兰香道:“你姐夫昨晚还夸你了呢。”   “他夸我什么?”苗冠玉道。   苗兰香道:“说你是他的福星呗,哦,对了,你姐夫让我多跟楚夫人走动来往,过几日咱们进城,顺道再多买几匹不给你做几身新衣裳吧。”   苗冠玉点了点头。   而被点名的楚夫人季泠这会儿正坐立不安呢,从赠字那天起,楚寔就再没进过内宅了,听说是金堂县那边发生了洪灾,楚寔赶去救灾了。   季泠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和繁缨等人连夜赶制了十几双牛皮高底靴差人送了过去,也不知能否用上。   不过楚寔走的这几日,也让季泠喘了口气,她虽则已经下定了决心,可该怎么做却是一点儿头绪没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去向楚寔求教。   若楚寔百忙之中愿意指点自己,季泠自然会是一百二十分用心,可若是不行,她也想清楚了,一定要跟楚寔说回京的事,如此一来以后他也就不用再担心自己得罪人连累他了。   这日听得楚寔回到衙门的消息时,季泠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心口“突突突”地跳,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不得已季泠晚饭时还喝了一小盅酒,是她去年自己酿的桃花酿,如此才算提起了胆气儿。   楚寔进来的时候已经在前院梳洗过了,他出现在人前时从来不肯是不修边幅的模样,总是熠熠生辉,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季泠站起身,上前喊了声“表哥”。   楚寔点点头,进门在榻上坐下,才伸手揉了揉眉心,季泠细看之下才发现他眼里全是红血丝,想是累极了。   楚寔的确是累极了,倒头就能睡着的地步,不过季泠此刻的模样让他没往西梢走,而是淡淡地道:“喝酒了?”   季泠下意识地伸手掩住嘴,她刚才为了压住酒味,明明还喝了一瓶蔷薇露的,却不想楚寔鼻子这般灵。   “是有什么好事吗?”楚寔问,季泠的性子绝对不是那种主动喝酒的人。   季泠赶紧摇摇头,她即使有话此刻也不能跟疲惫到了极点的楚寔说,“就是随便喝一点儿,我让繁缨来照顾你吧。”   楚寔看着季泠,脸色酡红,在灯光下散发着桃花的粉晕,又被灯光打上了一层柔软细腻的光。她素日肤色偏苍白,难得有如此风情的时候,这般美人养眼养心,看着就能宽解疲惫了。   “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楚寔笑了笑,“是有多为难啊,还需要你借酒壮胆?”   季泠没想到楚寔如此犀利,什么事在他眼里都藏不住,她呐呐地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表哥还是先去歇着吧。”   楚寔又揉了揉眉心,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了,的确不是谈话的时候,“那好,明日我早些回来。”   季泠点点头,看着楚寔往西梢走,回头吩咐芊眠去叫繁缨过来伺候。   芊眠不肯挪步。   季泠无奈地道:“表哥都如此累了,总不能现在还争风吃醋吧?”   芊眠心想,什么争风吃醋啊,你要是吃过也就好了,“少夫人既然有心帮衬大公子,这会儿就该进去伺候,你是他妻子,不能总想着让其他人伺候吧?”   理还真是这个理儿,季泠说不过芊眠,只能低头跟着楚寔走了进去。 第九十三章   进门时, 楚寔正在脱衣裳,季泠赶紧走上去接过楚寔解下来的腰带, “表哥, 我帮你吧。”   “不用了。”楚寔道。   若是以往楚寔这般说, 季泠顺水推舟的肯定就出去了。然而这一次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的, 想要尽量做个称职的少夫人, 不管将来如何, 至少现在楚寔还是将她当做妻子在看的, 她就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所以季泠没吭声,低下头伸出手替楚寔宽衣。   楚寔垂眸看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是季泠修长白皙的脖颈,夏日的衣衫薄,虽则季泠的领口已经算是众女子里收得最紧的了,可从这个角度看下去, 依旧能隐隐看到一小截精致而脆弱的的锁骨。   男人对女人的喜好五花八门, 有人喜欢莲足,有人喜欢玉手, 有人喜欢雪峰,有人喜欢深壑,但无一例外,精致纤薄的锁骨都是让人沉醉的地方, 那锁骨的一湾浅湖像是盛满了琼浆玉液, 让人忍不住喉头频动。   季泠替楚寔将外裳脱下,仔细地收好了整齐地搭在旁边的衣架上, 又问道:“表哥,可还换里衣?”   “刚才沐浴后才换的。”楚寔道,然后坐在床边开始脱鞋。   季泠这倒是没上前伺候了,跟个小丫头似地在旁边站着,低声问道:“表哥,你还要喝点儿什么吗?”   “半杯清水就行了。”楚寔道。   季泠转身从桌上的壶里倒了半杯温水出来,端到床边递给楚寔,待楚寔喝过之后再将杯子放回托盘里,替他放下床帐,又吹灭了灯,这才轻手轻脚地准备出门,不料却听见帐后的楚寔道:“不是有话说吗,坐下来说吧。”   本来是极累的,谁知被季泠这么一搅和,楚寔的睡意也没那么急迫了。   季泠本是不想打扰楚寔休息的,可她回头看了看隐没在黑暗里的床帐,突然就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说话的机会了,于是顺从地走回去,在床头的绣墩上坐下。   帐子里的楚寔颇有些无奈地道:“这样不用看到我的脸,是不是感觉好很多?”   季泠“噗嗤”笑出声来,不得不说还真是好很多的,至少不那么紧张了。   “真想不到,你为了跟我说句话居然到了要喝酒壮胆的地步了,我有那么可怕吗?”楚寔这话说得有些委屈。   季泠又笑了出来,黑暗让她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加上楚寔又有心放低身段,所以说话就自然了些,“不是你可怕,是我胆子太小。”   季泠胆子的确小,可也不至于连跟人说话都怕,只是在面对楚寔的时候,她才会那么紧张和害怕,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今天是想跟我说什么?”楚寔问。   季泠沉默了一下,虽然喝了酒,又看不见楚寔的脸,可说起正事儿来还是有些困难,但她生怕自己不说,楚寔就睡着了,于是鼓起勇气道:“那天我让桂欢去替冠玉要你的字是不是为难你了?”   “没有。”楚寔道。   因为回答得太快了,以至于季泠不太相信楚寔的回答,她低声道:“抱歉啊,表哥,我知道当时应该拒绝冠玉的,可是我……”对于自己性格里的缺陷季泠不是没有认知的,不懂拒绝人并非一件好事儿,对大人还好,面对冠玉那样的孩子,季泠实在是说不出口拒绝的话。   “嗯,该说不的时候还是得说不。”楚寔道,“不然别人只会以为你好欺负。”   季泠趁机回道:“我会改的。”   楚寔没说话,本性难移,他对人在性格上的改变没抱多少希望。   “我真的会改的,表哥,这次我下定决心了。”季泠说得很认真,手也不自觉地搁到了床沿上。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楚寔道:“不用放在心上,若是我不想送出字,即便是你求我,我也不会同意的。”   楚寔说得很清楚了,可季泠却找不到楚寔为何会同意送冠玉墨宝的其他理由,于是只能当楚寔是在宽慰自己。   季泠咬了咬嘴唇道:“表哥,我在你身边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做妻子也做不称职,还得劳烦你给我收尾,我……”说到这儿季泠的鼻子就有些酸了。   楚寔道:“不是说过吗,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行。”   季泠摇摇头,也不管楚寔看得见看不见,“可是我不想这样,这样太任性了,我是真的想帮你。”   季泠有点儿急,生怕楚寔说出拒绝的话,于是话赶话地道:“我知道你不需要,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上你,觉得自己很没用。”   楚寔轻轻一叹,“阿泠,我娶妻子并不是冲着有用去的。”   季泠轻声道:“可若不是事出突然,你也不会选我做你的妻子对么?”   这是大实话,楚寔没反驳。   “表哥,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不拖你后腿,我真怕回到京城,没办法面对老太太,她老人家……”说来说去,季泠最怕的还是老太太责怪自己,她养自己那么多年,可她却对楚寔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你没拖我后腿,阿泠,说实话,平日里公务太忙,也没功夫顾得上多少家,已觉得对不住你,所以只希望你过得舒心就好。”楚寔道。   季泠没想到楚寔是这般想的,竟然会觉得对不住她,一时喃喃,真不知该说什么。可有一件事季泠是明白的,说到底楚寔还是不需要她。   好似将她当做了后院里的一株花养着,她自己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好了,他却连驻足观赏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季泠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表哥,那我能不能回京城啊?去老太太和母亲身边替你尽孝好不好?”   “去睡吧,阿泠。”楚寔没有直接回答季泠的问题,但这已经是拒绝了。   虽说有些失望,可季泠并没放弃,她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那就是倔牛,八匹马也来不回去的。   季泠走回自己的屋子时还在心底给自己打气,楚寔只怕是对她没有任何信心,她一定要让他看明白自己的决心。   芊眠上前好奇地道:“少夫人,大公子怎么说?”   季泠摇摇头没说话,其实楚寔的意思她听明白了的,那就是内外各不相干,他不指望她帮衬,可在内院的心思也不多。   然而季泠虽然没有为人妻的经验,梦里的季泠也不算有,可她心底还是明白的,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叫夫妻呢?怎能算一家人呢?   季泠走后,本该睡过去的楚寔却已经毫无睡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头,心里叹道,女人啊总爱自作聪明,他知道季泠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但他实在并不需要一个“有用”的妻子,实则季乐这样安静地待在内宅,什么也不过问,楚寔觉得就是最好的状态了。   早起,又是季泠亲自下的厨,也没做什么特别的饭菜,只是很寻常的米粥,外加几碟小菜,比如麻油豆芽,香拌脆笋,还有一碟子杂菜,用了藕片、山药片、木耳、豇豆、茄子等混杂在一起炒出来的,看着颜色纷呈,让人十分有食欲。   楚寔只尝了一口,便知晓又是季泠下的厨了。季泠在旁边殷勤地伺候着,给楚寔添了三碗饭,每添一碗她脸上的笑意就明显一分,心里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楚寔看着季泠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即便是内宅妇人,也是需要心灵寄托的,男人醉心于官场,女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天地,他以往却是想左了。   “你的厨艺越发见功底了,能于平淡出生波澜,极好。”楚寔赞道。   季泠闻言,仿佛有星子从眼睛里往外迸一般高兴,“表哥喜欢吗?”   楚寔没正面回答,只道:“你若喜欢下厨,也不妨多用些心。”   季泠欢喜地点点头。   不曾想过得几日,楚寔就替季泠请了好几位成都府有名的大厨上门,为她亲自演绎自己的绝活儿。而以季泠的天赋和如今的眼力劲儿,都无需那些大厨说明,她只看一遍便能知晓要诀。   于是蜀地出名的樟茶鸭、香酥鸡、酥肉汤、扣肉、清蒸江团等名菜季泠便都能做得地地道道了,而蜀地出色的味型,如酸辣味、陈皮味、椒麻味、椒盐味、酱香味、五香味、荔枝味、糖醋味等季泠也都能信手拈来了,也算不枉蜀地一行了。   只是做菜光是会调味却不够,各种材料的处理也是个问题,就拿刀功来说花样就不少,譬如麦穗花刀、梳子花刀、竹子花刀、核桃花刀、蜈蚣花刀等,林林种种,不胜枚举。   这却是季泠不会做的,而是需要专门的帮厨。她还记得王厨娘曾经提过,她当时在扬州盐商府上时,厨房里光是帮厨就有数十人,细致到切葱丝都有专人负责。   季泠身边如今就一个胖大婶,刀功虽然不错,但也就只会一两样,且年纪大了,就不想新学东西了,以至于季泠想爆炒核桃肉都不行,因为胖婶儿不会核桃刀法。   亏得那买来的山丫主动请缨,她这是跟在季泠身边,吃过一两次季泠做的东西后,就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对厨房里的事情也上了心。偶然听得季泠跟芊眠说话,便主动站了出来。   季泠自然欢喜,且最难得的是,成都府知味楼里恰有个了不得的砧板师,各种花刀无不精通,一手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到庖丁解牛的地步。而这恰是王厨娘和季泠的短板,她二人在刀功上都是只会看却不太上手的人。   因着楚寔的关系,季泠才得以将山丫送到知味楼去学砧板功夫,而她也就不再叫山丫了,改名成了核桃,算是正式有了名字。   这样的日子对季泠来说自然是再惬意不过了,可她心思重又忍不住会去想着背后的意味。她不明白,楚寔用这样的方式拘着她,是真心不希望她去涉及外面的事情,还是说不信任她能做好。   可不管是出于哪一种原因,至少季泠明白了一点儿,那就是楚寔并不希望她管太多的事儿,尤其是外面的事儿。毕竟她知道的东西太少,很可能一个无心之举而铸成大错。想明白了这一点,季泠也就乖乖地待在了府中,不再说帮楚寔的话了,或者她安安静静的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苗兰香得了祝长岗的指示,对季泠自然得更积极的接近。谁知这日都已经准备好了去成都府,还使唤了人去跟季泠提前说,晚上苗冠玉却着了凉,咳嗽鼻涕不止,如此自然上不得成都府了,苗兰香担心她想留下,可季泠那边又不好交代,只得嘱咐乳母好生照顾苗冠玉,自己独自去了楚府。   季泠自然欢喜苗兰香来,她嘴巴会说,且总是跟她讲一些外头的趣事儿,即便称不上知心好友,可总算是有个说话的人。为此季泠还亲自下厨给苗兰香炒了一份核桃肉。   所谓的核桃肉,其实是用核桃刀法切的腰花,爆炒后绽放得好似核桃一般。这道菜瞧着虽然简单,可酱料越是用得少的菜,越是考手艺。火候的拿捏更是第一要务,火小了腰花不够熟,压不住腥味儿,火大了则肉就柴了,失去了嫩脆的特色。   用着核桃肉,自然得佐以小酒,季泠让芊眠拿了一小罐秋露白来。   秋露白是山东那边儿的名酒,苗兰香曾经喝过一点儿,虽说这酒色纯味冽,可是性热,苗兰香不是很喜欢,但既然是季泠拿出来的,她也没多说,只忍着喝了一口。   谁知这一口入嘴,却发现清芬特甚,与秋露白又有不同,不由笑道:“夫人,这怕不是秋露白吧?” 第九十四章   季泠抿嘴笑道:“就是秋露白, 只是那露水却是去年从荷叶上收来的,收得不多, 总共就得了一瓮酿酒, 所以也不能劝你多吃。”   苗兰香又喝了一口, “真是清香醇厚, 这炎夏喝了也不觉性热, 夫人真是好灵巧的心思。”心思不仅灵巧, 而重要的是空闲功夫可实在太多了。苗兰香自问, 她可没有那般功夫能去收荷叶上的露珠酿酒,成日里忙里忙外的都忙不完呢。   一顿饭用得宾主尽欢, 苗兰香道:“真是汗颜,次次来都偏了夫人的好东西,再这么吃下去,我回家对着那些饭菜可就难以下咽了。”   这马屁可算是拍到位了, 季泠既不喜欢人称赞她容貌, 也不喜欢人说她嫁得好夫婿,唯独夸她厨艺, 她最是欢喜。   酒后微醺,季泠又让芊眠兑了一盏今年新作的野蔷薇糖露来与苗兰香吃,此物解酲最好不过,糖露微甜, 倍野蔷薇之香, 奇香异艳,真是见所未见。   苗兰香饮了一口就爱上了, 忙地细问了季泠做法。季泠细细地说了,也没什么特别麻烦费事的,说得直白点儿,就是用饴糖腌制各色鲜花,譬如野蔷薇、玫瑰、丹桂柑橘之类,其中秋海棠虽然无香,可腌制之后却能独发幽香。只是需要先腌制盐梅,得了梅卤,放入瓮中,糖露才能不败。   苗兰香笑道:“夫人可真是天上的人似的,这等精巧细腻的吃物也就你想得出来,最难能可贵的是,还一点儿不费神,简单易得,我们这些个凡夫俗子却怎么也想不出。”这话虽然夸张,但也基本属实,如今听季泠说了做法自然不难,可以前苗兰香却是想都没想过的。   季泠被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鬓发,“也没什么,只是我成日里爱琢磨这些而已。”   因着饮了酒,虽然喝了糖露解酒,但苗兰香依旧有些倦,季泠便让人领她去了客房休息。   下午时分,季泠让芊眠取了一罐她去年做的菊英糖露,想着送给苗兰香。   芊眠道:“这菊英糖露少夫人总共就做了这一小罐,自己不留点儿啊?”   季泠道:“我观兰香有些性热,这菊英祛火,难得她喜欢喝,就送给她吧,咱们今年再做一罐子就行了,又不费事儿。”对季泠来说这是手到擒来的,可对别人来说照着葫芦画瓢也未必能成那个味儿。   芊眠不再多言,捧了菊英糖露罐往客房去,却没看见苗兰香,心下奇怪,便四处找了找,这一路便找到了墙角下,却见苗兰香正和负责茶房的丫头鹿鸣在小声说话。哪怕四周没有人,那鹿鸣也用手挡在嘴边几乎贴在了苗兰香耳边低语。   芊眠虽然听不见她二人说什么,可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她抱着糖露罐子气呼呼地回了主屋,一进门就对着季泠道:“亏得少夫人对她掏心掏肺,结果人家的手都已经伸到咱们院子里来了。还有鹿鸣那背主的小蹄子,居然勾结外人,少夫人,你这次绝对不能轻饶她。”   季泠放下手中的书卷,“出什么事儿了?”   芊眠这才将刚才看见的事儿说了出来。   季泠听见后脸色倒是没怎么变,可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她虽早料着苗兰香是为了楚寔才来亲近她的,可想着自己赤诚对人,人也会赤诚对她,难得有个说得拢话的人,她自然百般珍惜,可如今看来苗兰香却是没用几分真心的。   这探查别人家内院的事儿乃是大忌,季泠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她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想怎么处置鹿鸣的事情,心下这会儿正伤着呢。不由想到,自己还大言不惭地想帮楚寔,结果却是“引狼入室”,也不知鹿鸣都说了些什么消息给苗兰香。   不过季泠又庆幸,楚寔在内院的时间不多,话就更少,就是季泠都不知道多少东西,更遑论鹿鸣呢,如此想想,楚寔的谨言慎行还真是对的,有自己这般的妻子对他可真是累赘。   到此,季泠的情绪又开始反复,她自己也觉得烦心,苗兰香来告辞时,她也没挽留,只淡淡地应了。   虽说这与她平素的态度大相径庭,可苗兰香却顾不上留意,因为她今日从鹿鸣那里打探出了个“大消息”,急着赶回去告诉苗冠玉。   “你说什么?楚大人至今都没和季氏圆房?”苗冠玉本来正病蔫蔫地躺在床上,听得这消息后,立即坐了起来,看那精神头,倒像是病都好了一大半了。   苗兰香点点头,“嗯,他在主屋从没要过水,鹿鸣也不曾见那边有东西要洗。所以便留心了起来才发现的。”   说罢苗兰香忍不住道:“真不知楚大人怎么想的,季夫人那般的天仙人儿,他居然放着……”后面的话苗兰香赶紧打住了,她这才想起来,苗冠玉还是个孩子呢。只是苗冠玉多智近妖,以至于她经常忘记,她还是个孩子。   苗冠玉闻言道:“这有什么,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美貌并不是女子的依仗。何况楚大人那般的人,怎么会被美色所迷。季氏用手段逼着他娶了她,他心里自然不高兴,娶进门让季氏守活寡不是正该的么?”   苗兰香闻言不由叹息,她是真没觉得季泠心机重,只是女人为了可以嫁得好人家,使点儿手段再所难免。即便是苗兰香嫁给祝长岗,当初也不是没小小使用手段的,勾得祝长岗动了心这才成功的,否则哪怕祝长岗年岁大了,又其貌不扬,可想嫁给他做续弦的也大有人在。   想着季泠一直在守活寡,同为人的妻子,苗兰香少不得会同情季泠。   “姐姐叹息什么呀?她那样的人本就配不上楚大人,出身就不说了,性子又无趣,楚大人不中意她也是自然的。”苗冠玉道。   “哎,所以说咱们女子命苦啊,好容易嫁得了好人家,却还得用尽心机去争宠,若是男人的心没在你身上,这日子过得就艰难了。”苗兰香道。   苗冠玉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道:“人生在世谁不难啊,好比姐夫在外头不也要争宠么?比姐姐在内院还难十倍百倍呢。”   苗兰香听见苗冠玉这比方不由笑出声来,“你这比方可真逗,不过想想也是,你姐夫在官场上混,可不就是争宠么?”   又聊了一阵子,苗兰香忽然想起苗冠玉还在病中,不由懊恼,“呀,瞧我顾着说话都忘记你还病着呢?听云儿说你晚饭都没吃,现在可有胃口了?”   苗冠玉摸了摸肚子,笑嘻嘻地道:“嗯,肚子都咕咕叫了呢,姐姐,我想吃你做的酸笋鸡皮汤,姐姐做的饭菜是最好吃的。”   “哎呀,我做的算什么呀,季夫人的厨艺那才真是一绝呢。”苗兰香忍不住又想起了今日中午吃过的核桃肉,还有喝过的秋露白,更有那野蔷薇糖露,无一不让人想起来就口舌生津。   苗冠玉却是撇撇嘴,“她不得楚大人的心,闲来无事自然只能专研厨艺,可不像姐姐这般,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就你嘴甜。”苗兰香戳了戳苗冠玉的额头。   这边苗兰香和苗冠玉姐妹俩正乐着呢,季泠那边却是一直闷闷不乐,楚寔回屋里立即就察觉了不同。   尽管季泠在他入门时也和往常一般站起来微笑相迎,可那笑容里的勉强却瞒不过楚寔的眼睛,他拿过芊眠绞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和手,在榻上坐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不高兴?”   季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喜怒难道都写在脸上了不成?   “挨打了?”楚寔笑道。说不得季泠那样的动作还真让人误会,当然他二人都清楚这是玩笑话。   季泠摇了摇头,正要答话,却是水丫端了一碗糖露上来,乃是楚寔喜欢的秋海棠露,不那么甜,也不那么香艳,别有淡雅而蕴藉的香气,用来解酒最合适不过。   楚寔接过来喝了道:“你这糖露做得却好。”   季泠的心思都转到了楚寔身上,“表哥若是喜欢,今年我再多做几罐秋海棠露。”   楚寔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伺候的芊眠和水丫,两人便躬身退下,他这才示意季泠在他对面坐下,“说吧。”   季泠虽然觉得这件事显得自己很无能,有些丢脸,可又担心万一鹿鸣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于是把下午芊眠看见苗兰香和鹿鸣私下说话的事情说了出来。   楚寔冷笑了一声,“这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   季泠低头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和苗氏来往那般近的。”   楚寔摇摇头,“人在世上,哪有不和人往来的,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件事还得落在背主的鹿鸣身上,若是鸡蛋无缝,苍蝇便是想叮也没有落嘴的地方。”   季泠抬头看向楚寔,知道是她内院管得太松了,“我明日就召集下人训话。”   楚寔又摇了摇头,“下人可不是你训两句就能管好的,你在府中至今也没立过威,正好借这次机会敲打敲打他们吧。”   季泠点点头,“我想着明日找个牙婆来将鹿鸣卖掉,让大家都看着。”这便是季泠能想到的最大的杀威棒了。   楚寔不予置评,反而问道:“那苗氏那边呢?你准备怎样?”   季泠不知道楚寔是个什么意思,是觉得自己处置鹿鸣太严厉了?难道要给她一个悔改的机会?她心里还想着鹿鸣的事情,至于苗兰香,她却是没有什么章程的,毕竟苗兰香是华阳县令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总不能让楚寔难做。   “我,我以后不同她来往就是了。”季泠道。   “就这样?”楚寔问。 第九十五章   季泠只能求助地看着楚寔。   “碗都伸到你锅里来了, 你觉得只是单纯不来往她们就能打住么?这种人不给点儿教训只会得寸进尺。”楚寔道。   “那我该怎么做?”季泠问,其实她不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打脸, 可毕竟得估计楚寔呢。   “我让任贵去打听一下, 等祝长岗在的时候, 让任贵亲自把鹿鸣押过去。”楚寔道。   季泠哑然, 没想到楚寔会用这般不讲情面的法子来处理, 和他素日的为人可有些不同呢。不过很快季泠就明白了, 苗氏这样的做法是踩了楚寔的底限, 有些事儿他无法容忍。季泠牢牢记在心上,想着内院的人和事她真得好生管一管了, 不过打成铁桶,但也要尽量做到不漏风。   任贵将鹿鸣送到祝长岗跟前时,话还是说得很委婉的,“上回苗夫人到府中来, 甚是喜欢鹿鸣, 所以我家夫人差我将她送来。”说完,任贵还把鹿鸣的卖身契给掏了出来。   祝长岗一时没回过神来, 怎么夫人之间送个婢女却要劳动楚府的大管家,还送到自己的跟前来,是个什么理儿?如此的不合常理,让祝长岗不得不往多了想, 这一想心里就将苗兰香给骂死了。   任贵一走, 祝长岗就去了苗兰香的屋子,发了好大一通火。“你这是做什么?手伸到别人院子里那是大忌, 你怎么做事的?”   苗兰香苦着脸道:“我还不是为了老爷你么?”   “哼。”祝长岗甩了甩袖子,“为了我你就该更谨慎些,现在得罪了楚大人,可怎么是好?”   苗兰香也想不出法子来,只好去了苗冠玉的屋子。   苗冠玉一听,脸色也有些不好,“姐姐行事也太不谨慎了些,怎么就让人发现了?咱们好不容易才买通了鹿鸣呢。”   苗兰香道:“我已经很小心了,现在也不是埋怨我的时候,你说该怎么办啊?那鹿鸣又如何处置?难道咱们真要收下?”   这话可说得太蠢了,苗冠玉心想,她这姐姐仗着有几分姿色,哄男人却是有一套,但脑子真是有些不够用。   “收下了鹿鸣,那可就把楚大人给往死里得罪了。姐姐,方才你说鹿鸣是任贵亲自送来的?”苗冠玉又问。   “可不是么?还亲自送到你姐夫跟前去的呢。你说这什么事儿啊?便是我做得不对,季夫人差人把鹿鸣送来就是,何苦弄到楚大人和你姐夫跟前去。”苗兰香道。   苗冠玉道:“她自己处置不来,自然只能求到楚大人面前去。”说到这儿苗冠玉又忍不住冷笑,“你瞧着吧,楚大人可不是那种会管内院事务的人,多这样几次,季氏这活寡可就要守到死了。”   苗兰香可不关心季泠如何,“哎,说这些也没用,如今楚大人已经知道了,不能得罪的也得罪了,你说该怎么办啊?”   “将鹿鸣用哑药弄哑了,再让姐夫亲自把她送回去,负荆请罪,把一切责任推在姐姐身上就是了。咱们本就是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也没什么的。”苗冠玉很快道。   “这不好吧?怎么说鹿鸣也是因为我们的缘故,这……”苗兰香有些于心不忍。   “姐姐,现在不是同情鹿鸣的时候,你还是想着怎么把姐夫摘出来吧。”苗冠玉道:“我又想了一下,光送回去还不行,你让姐夫把牙婆也带上,让她找个偏远的山村把鹿鸣卖了。既然楚大人不想脏手,咱们就得把人给处理得干干净净。”   苗兰香就像不认识苗冠玉似的看着她,小小姑娘家怎么心肠就那么狠了?   苗冠玉知道苗兰香的疑惑,可她也曾经天真年少,爬过多少坑方才明白,很多时候同情、心软那是最没用的东西,最后反而害人害己。   “姐姐,你好好想想吧,究竟是留下鹿鸣得罪楚大人好,还是把姐夫摘出来好。”苗冠玉也不再多言。   苗兰香回去把苗冠玉说的处理法子跟祝长岗一说,没想到祝长岗也是这个意思,她这才算是信服了自己的妹妹,觉得她小小年纪就比自己强太多。   次日一大早祝长岗就亲自去了楚府请罪,苗兰香焦急地等了一日,快黄昏时才等到醉醺醺的祝长岗回来。   祝长岗笑着捏了捏苗兰香的脸,“没事儿,没事儿了。”   第二天苗冠玉急切地问苗兰香道:“姐姐,姐夫怎么说,楚大人可收下鹿鸣了?”   苗兰香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啊?”苗冠玉急道。   “没收呢,他说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去,不过你姐夫说要让牙婆将鹿鸣卖掉,楚大人却也没阻止。还说处置丫头是内院夫人的事儿,就让人押了鹿鸣去内院,那牙婆也跟进去了。”苗兰香道。   苗冠玉略想了想就明白了楚寔的意思,她咬了咬嘴唇,“这是楚大人要为季氏立威呢,哼。”   苗冠玉说得没错,如此当着众仆人的面卖掉鹿鸣的确是帮季泠立威,和当初季泠的想法差不多,但实际却差了很多。因为这可不是季泠卖鹿鸣,而是鹿鸣背主之后投奔的苗氏卖鹿鸣呢,那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这是要告诉所有人,他们背主一旦被发现,自己的新主子丝毫不会可怜他们,反而只会落井下石。这一出戏可是能震慑不少魑魅魍魉的心的。   苗兰香吐了口气,“呀,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早知道,咱们就不带牙婆去了。”   苗冠玉道:“姐姐想什么呢?只有这样楚大人才能消气儿,否则你以为姐夫白说两句,他就能毫无芥蒂么?对楚大人而言,只有有用的人才有招揽的价值。”   说完,苗冠玉又安慰苗兰香道:“姐夫在治水上倒有些长处,蜀地夏日多雨多洪,楚大人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姐姐也别太担心了。”   苗兰香道:“你可真是个女诸葛啊,料事如神,你姐夫说楚大人留了他午饭,相谈甚欢,不仅没责备他,反而还重用了他,过两日他就要跟着楚大人去巡视下游的堤坝呢。”   说到这儿,苗兰香又问,“咦,你怎么知道你姐夫治水有方的?”   苗冠玉被问得一愣,“哦,我看姐夫经常看那方面的书呀。”   苗兰香不疑有他,轻轻地揉了揉苗冠玉的头发,“这倒是,他就爱看那些书,如今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他现在啊,干劲儿可高着呢,出了这样的事儿,楚大人也不怪他,你姐夫这次可是铁了心想要干出一番事情来报答楚大人。”   苗冠玉笑了笑,楚寔略施手段,一根大棒加一点儿甜头就将她姐夫的忠心给拐了去,可真会因势利导啊。她将头靠在苗兰香身上道:“这就太好了,姐夫一定能得大用的,姐姐将来也会是知府夫人。”   “那就借你吉言咯。”苗兰香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人也轻松了不少,也就有了心情关心别的事儿。“不过这次是真想不到,原只是内院的小事儿,楚大人居然会插手,不是说没圆房么?”   苗冠玉坐直身体幽幽地道:“即便没圆房,可也是楚大人的妻子啊,他那个人啊,只要是他的人,他总会护着的。”   苗兰香没意识到苗冠玉语气里对楚寔的熟稔,她想的是另一件事儿,“你说,我要不要也上门跟季夫人道歉呢?”   苗冠玉道:“不用了吧,经过这件事,姐姐最好还是别跟她来往了,瓜田李下的,再说了她在楚大人跟前半分话也说不上,咱们喂了鹿鸣那许多好处,她不也没打听出什么东西来么?”   “话可不是这样的,要不是季夫人,当初楚大人会送你字么?”苗兰香反驳道。   苗冠玉撇撇嘴,“怎么可能是为了她?”   “不是为了她又是为什么?”苗兰香不解。   苗冠玉却也不好说,因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究竟是为什么。总不能因为她自己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就觉得人人都该跟她一样吧?她又几乎见不到楚寔,也不容易看出蛛丝马迹来。可苗冠玉知道自己有多希望,楚寔也能如她般记得以前的事情,那样他们之间就不会有其他人了。   然而这都是幻想罢了,苗冠玉知道若楚寔跟她一般的话,这一次就不会如此行事了。   虽然最后算是小事化了,可他如果记得从前的事情,如何会明知祝长岗是她姐夫还如此打脸呢?真是个冤家啊。   不过没关系,苗冠玉吸了口气,不管楚寔知不知道她是谁都没关系,她一定能把所以脱轨的事情扳正的。无论是季泠,还是当年的傅三,都是没福气的短命鬼,碍不了多少事儿的。   苗氏姐妹这边无事后还有心情谈论别人,那鹿鸣却就没那么好的结果了。被毒哑了之后眼看着又要被卖到深山,她以前就听说过那种事儿,大山里家中没钱,父子兄弟几个人共娶一个的大有人在,哪个女子受得了那般的折磨。   她一听那牙婆说要把她卖到那种地方,就疯了似地冲向季泠。鹿鸣也是傻子,知道所有人里就季泠最好说话。正因为如此,当初她才敢大胆地受苗氏的银子。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出了事儿之后,苗氏不仅没保她,反而还落井下石。>   r />   芊眠见鹿鸣冲过来也吓着了,闪身挡在了季泠跟前,以为这人是要报复呢,结果却见鹿鸣“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重重往地上磕头,满脸泪水地求着季泠,却苦于说不出话来。   季泠是没想到苗氏会将鹿鸣毒哑的,心里有些不忍,却听芊眠在耳边低声道:“少夫人,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一大院子的人都看着呢,你若是饶了鹿鸣,将来还怎么服众?”   季泠焉能不知其中厉害,也只能撇开头不再看鹿鸣。   芊眠见状朝着院子里的仆从高声道:“可都看清楚了,当初背主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主子,现在想攀高枝儿没攀上,反而被人甩出来做替罪羊是时候,就想起少夫人了,天底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鹿鸣哭得越发厉害,只不停地磕头,额头满是鲜血,看得许多人都不忍了。   芊眠也不看鹿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求咱们少夫人也没用,要卖你的是苗氏,你的卖身契可在她手里,是她要卖你,少夫人可做不得主。把你绑到这儿,只是好叫其他人看看背主的下场。”   鹿鸣听到这儿,也算是明白季泠是不肯松口的了,于是咬了咬牙,站起身就往边上的墙上冲,亏得那卖人的牙婆经验丰富,一直拿眼瞧着她呢。   “哎呀,姑娘可别寻死啊,这好命贱命总是一条命。再说了,我定钱都收了,你若是没了,我上哪儿给那户人家再找个媳妇去啊?”牙婆死死地搂住鹿鸣,又转头吩咐跟着她来的婆子道:“傻站着干什么呢,还不来帮忙,快走吧,也别惹夫人烦心了。”   不管鹿鸣如何挣扎,又哪里是牙婆的对手,“呜呜”地叫着被拽着了。   人散之后,季泠问芊眠,“你知道那牙婆要把鹿鸣卖到哪里去吗?”具体的情况季泠虽然不知道,可看鹿鸣求得那般凄惨,就知道恐怕是很不好的地方。   芊眠低声道:“我找任管家打听了一下,说那婆子专做把女人往大山里贩卖的生意。”   “大山里不好吗?”季泠问,她家以前也在山里的,她却是喜欢那里,午夜梦回心心念念都是小时候跟着爹娘的情形。   “说是那里穷得很,几个兄弟共娶一个媳妇呢。”芊眠又道。   季泠叹息一声,“你开箱子哪些钱给那婆子吧,让她别将鹿鸣往山里卖,她如今已经哑了也算是受了惩罚。”   芊眠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心肠太软了。”   季泠勉强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心肠软总比心肠硬好对不对?”   芊眠想了想,点了点头,回头拿钥匙开了箱子称银子。   季泠则躲进了厨房里,她心里有事儿不开心时就喜欢往厨房去。珊娘到府中找到季泠时,她正立厨台前专心致志地在林檎果上雕花。   珊娘没敢打扰季泠,悄无声息地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只见一小会儿功夫,那小小的林檎果的上半部分就被雕刻成了一朵蔷薇花,花瓣颤巍巍地盈立,美得鲜活。   “少夫人好精巧的雕功啊。”珊娘赞道。   季泠笑了笑,顺手将林檎蔷薇花放入盐水中浸泡,里面已经躺了十来朵林檎花了,色泽依旧甜白,“珊娘,你怎么来了?”   珊娘早就从戴文斌那里知道鹿鸣的事儿了,毕竟戴文斌是楚寔的幕僚,只要不是私事儿,楚寔都是一点儿不隐瞒的。珊娘熟知季泠的性子,知道她此刻肯定不好受,好容易有个说得来话的人,最后却是这般不欢而散。   不过珊娘没提鹿鸣的事儿,反而笑道:“上次少夫人不是送了我一小罐荷花糖露么?我家那位素来不爱吃甜食的,结果喝上了就不松口了,每天都得对一盅来解酒,这才十几日呢就见底儿了,我这才只好厚颜上门来再求点儿。”   季泠笑道:“呀,可荷花糖露去年就只做了那么一罐子,我这边还有去年腌的金桔糖露,对咳嗽的却是有好处,你若是不嫌弃可拿去试试。”   珊娘连忙道:“不嫌弃不嫌弃。”   季泠走到墙边的柜子边,那柜子里上上下下列了不下一百个瓶瓶罐罐,季泠按着标签取了一个甜白瓷罐下来递给珊娘。   珊娘也不急着走,“少夫人雕这蔷薇花是也要做菜么?”   季泠摇摇头,“就是随便找点儿事儿做,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说着季乐就喊了山丫进来,去冰窖里把冻好的酥酪拿出来,隔水加热化了开始点酥。   珊娘立于一旁,好奇地看着季泠轻柔地移动手腕,那酥酪就在她的手下渐渐成型,凝成了酥山。   季泠再一边点酥,一边将刚才雕好的林檎蔷薇花往酥山上插,不见她动作有多快,却次次都恰到好处,随着酥山的成型而固定,整个过程里没有一丝酥酪脱离了季泠的掌控而点到不该点的地方。   酥山成型后,季泠又将她做的糖露罐子取下几罐,用小刷子沾了各色不同的糖露,轻轻地涂抹到酥山上,很快一座被晚霞映照的白石山就出现了,玫红、橘红、橙红、绯红、金红层层渐染,那蔷薇花则现出了粉白的色泽。   这一切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季泠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写意,一丝滞涩也没有,那座山就好似一开始便映在了她的脑海里,而不是随意而做的似的。   酥点好之后,却不能立即食用,还得再放入冰窖里冰冻成型。珊娘看来是没那个口福了,只能望而兴叹。   “少夫人这手艺越发超凡脱俗了,最要紧的是雅致,王婆婆的厨艺虽好,可总带着一丝烟火气,少夫人却像心里藏着诗山画海一般,信手拈来都是风景呢。”珊娘夸得很真诚。   季泠却听了个大红脸,但心情却好了许多,送走珊娘时,她忍不住拉住珊娘的手道:“珊娘姐姐,你常来看我,莫要生疏了。”   珊娘点点头,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季泠,她一直都只是个很寂寞的小姑娘而已,而自己在楚府里最大的温暖就来自季泠,如今自己却在跟她计较,实在是忘了初心。   珊娘回身握住季泠的手,“我会的,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   “怎么会?”季泠笑道。   晚上楚寔回屋时,那酥山正好冻够了时候,虽说可能有些甜腻,但胜在冰凉,正适合炎夏解热。   季泠让芊眠将酥山捧上来的时候,楚寔眼睛一亮,问季泠道:“这是你点的?”   季泠点点头。   楚寔绕着酥山打量了一周道:“无论是构图还是色泽都极好,你点酥的功夫却比你画画的功底强了不少。”   季泠却没想到能赢得楚寔的赞赏。   楚寔坐下道:“虽说如今点酥的人还有,不过一般的闺秀都专研琴棋书画去了,却是比君子还远庖厨。剩下能点酥的,不是厨娘,就是青楼那些想讨个噱头的女子会,大多数都尘火气太大,而且中看不中吃。却不知这酥山做出来本就是让人吃的,若使了初心,再精美绝伦又有什么意思?”   楚寔今晚算是话极多了,季泠没想到一座酥山能引得楚寔说这许多。   楚寔大约也意识到了,朝季泠笑了笑道:“上一回见到如此精妙逼真的酥山还是我几岁的时候跟着老太太出门做客见过了,是当初韩阁老的夫人当众点的酥,一见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后来许多年再没见到过了。”   便是当时那韩阁老的夫人也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韩叫小一辈的女儿、媳妇里却是没有一人得传韩夫人的手艺,很是叫人遗憾的事。楚寔择偶那会儿,也是打听过韩家女儿的,可惜韩家姑娘似乎都不擅长此道,那对楚寔而言,人走茶凉没了韩阁老的韩家也就无甚可取了。   季泠取了银勺递与楚寔,“表哥试试味道吧。”   点酥虽然重在“点”字,就好似前朝的点茶比拼的也是茶道,但其实本质上还得茶好,酥好才行,这才是根本。   酥是季泠自己做的,有奶香而无奶腥,带着一丝清甜,丝滑得好似豆蔻少女的细腻肌肤,用银勺舀了入口即化。   然而点酥是门手艺,吃酥山却也是个雅致的学问,否则精美绝伦的酥山吃几勺就坏了风致,因此这下勺子也是有讲究的。   楚寔便是这样的讲究人,每一次落勺,都好似对酥山的一次修整,不见刀斧气,却处处依旧看山似山,好似点酥人原本就是那般点的。   一个会做,一个会吃,显然是两厢得宜的事儿。季泠托腮看着难得晚上回了内院还会进食的楚寔,心里忽然豁亮了开来,她好像找到她的道儿了。王厨娘有她自己的道,若只一味地因陈,却就辜负了王厨娘的苦心了。师傅最大的成就,乃是教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   吃过一小片酥山后,楚寔擦了擦手,这才淡淡地道:“今日接得朝廷文书,将我调任到山东去了,任命很急,只有五日的功夫交接文书就得启程,如今正是毒夏,你身子弱,也不耐兼程赶路,我将任贵留下,你们秋后再启程回京吧。”这是告知而非商量。   季泠却是没想到事情如此突然,事前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第九十六章   其实征兆是有的, 这些日子朝廷的邸报里说的每一次都会提及山东义教,那义教已如星星之火般燎原, 偌大的山东已经沦陷了一大半了, 朝廷官员死伤无数, 扑灭了这里, 那里又燃, 奔赴过去, 这边又死灰复炽, 让人头疼无比。   且山东靠海,朝廷派大军压过去, 那些义教徒就逃到大海上,大军一走,他们又上岸,真是杀也杀不绝。   因着楚寔在处理蜀地的事情上很是干练果断, 所以内阁重臣便想起了楚寔这块砖, 哪里有用哪里搬。   说不得楚寔的位置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他父亲楚祜虽然官居礼部尚书,但至今还没入阁, 因为阁老的位置里还没有空缺。如今的首辅兰正昆,说起来也算是楚寔的座师,他考中进士那年,正是兰正昆的主考, 所以那一届中进士的都算是兰正昆的门生。   兰正昆如今当权, 他的门生故旧自然鸡犬升天,可楚寔却是例外, 因为他同时又是楚祜的儿子,做不了兰正昆的嫡系,且楚祜如果入阁,因为政见不合,很可能和兰正昆打对台,所以兰正昆一直不怎么用楚寔。   楚寔去的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地儿。当初扬州就是那般,兰正昆难道一点儿不知道扬州的事儿么?那可未必,有时候只是腾不出手来收拾那帮人而已。将楚寔外放到那时候一锅黑的扬州可未必是好事,亏得楚寔自己逃出生天了。   再说成都,虽然是楚寔谋求得来的,可那时候蜀地大乱,兰正昆正好顺水推舟。如今山东大乱,又想起了楚寔,也未必是一片好心。山东的乱子如果楚寔抹平了,那兰正昆也能睡得安稳,抹不平,能解决楚祜和楚寔,也算是一桩好事。   此次楚寔的任职,乃是朝廷新出的特殊任命。原本地方有布政使总管民政、按察使总管主管监察、司法,另有都司衙门主管军务。然三司分权,平日里倒是方便管理,可遇到山东如今的情形,生灵涂炭,百姓困苦于水火中,没有一个人出来主理和协调事务,这义教想被镇压却是极难。   虽说三司衙门都知道这时候该合力,但山东之地,三司衙门面和心不和,于镇压义教上不仅不能扭成一股绳,反而会彼此拖后腿,朝廷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兰正昆任楚寔为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巡抚山东。   这山东巡抚在山东内负责督理税粮、总理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职权节制三司,可谓是权势滔天。   楚寔这巡抚不过正四品,而那布政使等为从二品,如何能让这些大佬心服口服?这重点就在佥都御史乃京官,而且可以密折直达皇帝,且楚寔这职务是临时的,规定是每年都要回京议事,所以他的内眷也不能携带上任,而得回到京师。   虽然楚寔如今依旧是正四品,但权利却远远超过了成都知府一职,可谓是青云直上。但兰正昆既要用楚寔,却又没那么放心他,因此另从给事中里拣选了人员任巡按御史,负责纠察巡抚,也算是一种制约吧。   不过巡按的品级低,巡抚虽然不得干预其事,但他也越不过巡抚去,只是如果楚寔万一做错了事儿,或者在山东不能建功,那这巡按御史可就会好好地参他一本,让楚寔的仕途从此湮灭。   因此楚寔此次去山东,乃是高风险的事情,但也是高收益的事情。   而这厢季泠便是再没有常识,也知道朝廷任命官员不会如此草率,更不会让楚寔三日之内就交接完毕然后急速上任。以前楚寔明明是不同意自己回京的,这次却主动提及,这一切都让季泠不能不深思。   “表哥,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乱了?”季泠道。她虽然不懂政事,但蜀地乱的时候,楚寔在途中接命,也是匆匆赶来成都,和眼下实在有些相似。   楚寔倒没想到季泠如此敏锐,既然她猜到了,他也没打算隐瞒。“嗯,山东义教叛乱,皇上命我巡抚山东。”   “巡抚?”季泠不解。   楚寔微微解释了一番,季泠才明白过来,然后吸了口凉气,这样的重担朝廷怎么会往楚寔肩头压?他还如此年轻,又没有太多带兵经验,虽说是节制三司,可季泠听得出此次楚寔去山东定然是偏重军务的。   季泠心里充满了担忧,想着万一出事出点儿事儿,老太太和苏夫人只怕都受不住。但她一方面担忧,一方面却又觉得楚寔无所不能,他既然决定了应下自然是有把握的。   好男儿本就该建功立业,为国为君分忧,她说什么也不该阻止楚寔的,因而季泠没再说一句话,只是那双眼睛的担忧却怎么也藏不住。   美人的明眸,流波处总让人目眩,楚寔觉得季泠有一双很会说话的眼睛,而眼睛说的话总比嘴巴说的话更解人心。   楚寔笑了笑,“别担心,回京后老太太跟前你也多劝着点儿,我此去不会有事儿的。”   季泠原本还想说点儿什么,可她见楚寔神情淡然,也不似装出来的,可见是胸有成竹,甚至颇有点儿兴奋于即将建功的意思,想着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转而道:“表哥放心吧,我会好生照料老太太和伺候母亲的,你在外不用担心。”   楚寔点了点头,“你先睡吧,我换身衣服还要去前头和孙先生、戴先生商议此行的事情。”   楚寔走出院子,回头看了看月色下的木门,他没想到跟季泠说这件事如此不费事,本以为要多费点儿唇舌的,但她几乎立刻就接受了他的决定,尽管担忧,却坚定地支持了他。   跟这样的人相处无疑是极舒服的,她总是不多话的坚定的支持你。   让人心生好感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有趣的,一种是舒服的,楚寔如今更偏爱后者。前者虽然有趣,可有趣的人性格多棱,相处起来未必舒服,而且对楚寔而言,这世上有趣的人多,但相处起来舒服的人却极少极少。   日子何况就晃到了三日后,楚寔即将启程,临行前回了趟内宅,对季泠道:“眼看着没多久就要入秋了,你的病也没个良方,回京后可以让老太太帮你打听打听,或者禀了父亲,让他想办法请了太医为你把脉,这件事我已在信中跟父亲说了,你到时候也不要因为脸皮薄就忍着不问。”   季泠是没想到百忙之中楚寔还在记挂她的病,心里一感动,眼睛就有些酸了。   楚寔又继续道:“母亲那个人,性子虽然傲了点儿,嘴巴也厉害了点儿,不过却不是不讲理之人。她有时候若做得过分了,你也不要一味忍让,该说的还得说,知道吗?”   季泠点点头。   虽然如此叮嘱了,但楚寔也知道以季泠的性子哪里敢反驳他母亲,他心里微微叹息,有时候人自己立不起来,你再怎么帮她也是枉然。   楚寔一行人刚走,苗兰香就带着苗冠玉上门求见了,她们这是才听到楚寔要走的消息,所以急急上门打探消息。虽然也知道如此有些厚颜,可苗兰香耐不住苗冠玉的请求,只得忍着脸红上门。   “少夫人可别再心软了。”芊眠道。   季泠笑道:“我在你心里就那么没脾气啊?去吧,就说我今日不舒服不想见人。”   苗氏姐妹心里虽然已经料到季泠不愿意见她们,可还是存有一丝侥幸的,这会儿当面被芊眠拒绝,也不好受。   苗冠玉上前甜甜地喊了声“芊眠姐姐”,“少夫人是什么病啊?可要紧么?求姐姐去跟少夫人说一声儿,就说以前的事儿都是我姐姐错了,冠玉在这里代姐姐赔个不是,还求少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冠玉,冠玉……”说着说着苗冠玉就好似要哭了似的。   芊眠对个小孩子倒也没什么芥蒂,也从没觉得收买鹿鸣的事儿跟冠玉有关,是以对冠玉还算怜惜,见她红了眼圈,只道:“少夫人没怪罪苗夫人,这是真的病了呢,冠玉姑娘,你以后再来玩儿吧。”   苗冠玉看了看芊眠,却没想到是个如此难缠之人。   离开楚府后,苗兰香就忍不住道:“我都说季夫人肯定不会见我们的了。”   苗冠玉面无表情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只是季泠没有苗冠玉想象的那么心软愚蠢而已。   苗兰香又道:“你先才可打听到什么了?楚大人这一走,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听说是去山东呢,那边儿义教正闹得厉害,也不知他能不能压住。”   苗冠玉道:“如果他都压不住,这世上就没人能压住了。姐姐放宽心吧,让姐夫也别多想其他的,攀住了楚大人才是正理。”   苗兰香点点头。   苗冠玉又道:“姐姐,咱们先别回华阳吧,在成都府的宅子里住一段日子,楚大人一走,季夫人肯定也要离开,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咱们还得搭把手。”   苗兰香诧异地看向苗冠玉,“这,这不用吧,她对咱们心存芥蒂,恐怕……”苗兰香毕竟是官夫人做惯了,真要如此地伏低做小,她还是有些受不了,何况季泠本就不受楚寔爱重。   苗冠玉道:“姐姐,咱们上次得罪了季夫人,现在如果再不描补,她一走咱们可就没机会了。楚大人就算再不喜欢她,可她毕竟是楚夫人呢,等她回了京,如果再楚家说点儿咱们的事儿,就大不妙了。”   苗兰香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大不妙的。楚家的老太太和夫人就算再厉害,也没道理把手伸到楚寔的衙门里去,难道还能管他用人? 第九十七章   苗兰香却不知苗冠玉的心思, 于她而言,是绝对不能让老太太和苏夫人对她有任何不好的印象的, 不然季泠死后, 她如何能进楚家的门?   所以哪怕要讨好季泠会膈应死她, 苗冠玉还是决定得做。小女子本就是能屈能伸之辈。   实则季泠这边还真需要人帮手, 楚寔走得急, 她却不能慌, 回京要带各种土仪送人, 都要事前想好,理好, 否则很容易得罪人。   光是这采买的事儿就让人头疼了。毕竟季泠到成都府也没多久,也不常出门,对当地的风物知道的也多局限在跟吃食有关之上。   所以苗兰香上赶着要帮忙,便是芊眠都不好拒绝, 毕竟她可是推荐了不少有特色的好东西, 比如那叙永的糟蛋,还有何家的蜀绣, 若是她不说,便是季泠也不知道呢。   这蜀绣虽然名满天下,可如今做得最好的却是何家,但他们家为人低调, 等闲人也买不到他家绣品, 即便是知府夫人要买,也得排队, 毕竟前头还有布政使等人呢。   也不知苗兰香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季泠插队买到了两方,一方手绢,和一方披肩,都是绝妙的精品。   如此一来,便是芊眠都不好说苗兰香的坏话了。   季泠看着那两方蜀绣,却没多少感动之色,只淡淡道:“苗氏所求只怕不小,芊眠你开箱子拿五十两银子送于苗夫人吧,至于往来还是算了。”   芊眠却是没想到季泠如此坚决,但转念一想,苗兰香明知道得罪了自家少夫人,如今还能厚着脸皮上门,所求恐怕还真不小,否则如何能忍。想到这儿,芊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觉得还是季泠看人看事都更透一些。   苗兰香看见那五十两银子,脸色立即转成了酱色,“芊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啊?不过一点儿小事,却拿银子来打发我,也太见外了。”   芊眠笑道:“苗夫人,上次蜀绣的事儿多亏你帮忙,这只是一点儿小心意,应当的,你还是收下吧。只是我家夫人身子的确不适,否则该当面谢你的。”   话说到这儿就很明白了,季泠并不领苗兰香的情。   芊眠走后,苗冠玉沉着脸道:“原以为是个心软的,想不到凉薄如此,倒是叫人看走了眼。”   却说大半月后,季泠总算是办置齐全了土仪,行李也收拾好了,这便启程回了京。   老太太那边是早就接了信儿,知道季泠要回来,早早就打发人到城外接了她。   季泠衣裳都没换便去了嘉乐堂,进门后给老太太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眼里也含着泪光,“阿泠不孝,这两年都没能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眼里满是思念。   虽然楚寔待她很好很好,可他给与的安全感却不及老太太十分,唯有跟在老太太身边,季泠才觉得心能踏踏实实地放在心底。   老太太将季泠拉起来,细细地打量了许久才放开,不无感慨地道:“阿泠越发水灵了。”   女孩儿长大了,身段儿长开了,蜜桃似的胸脯,柳条似的腰,荷茎似的长腿,摇曳袅娜,风华已经绝代。那肌肤好似上了釉的名窑,薄、灵、透、亮,远看好似有光透体,近看则是釉彩生辉。   古之形容美人的溢美之词,加诸她一人身上似乎都不过分,反而还嫌不足。   “就是越发窈窕了。”老太太似是抱怨道。   季乐在一旁插嘴笑道:“哎,自打宫中的黄淑妃因学那飞燕掌中舞得宠后,如今天下人就都喜欢细腰了,泠妹妹可是深得其髓。”   季泠转而看向季乐,她的性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说话喜欢打压人,明知道老太太最不喜欢姑娘家为了穿裙子好看而不吃东西的。   不过大概是因为才回来,看见什么都亲切,季泠心里只有欢喜,“可惜我不会跳舞。”   季乐没想到季泠会如此说,倒是比以前会说话了,人也的确更美了。以前的那种美,好歹还能让人望其项背,如今可真真是叫人一点儿媲美之心都生不起来了。   季泠看季乐,却发现她脸色比以前蜡黄了不少,再看腹部却是平坦如故,哪里像是怀有几月身孕的人,想来必然是发生了变故。   季乐发现季泠的视线在她腹部停留了片刻后,眼里流出一丝悲痛来,又强压了下去,看季泠却是越发地不顺眼了。明明她处处比季泠强,可瞧着季泠过得却比她舒心一百倍,这两年想必楚寔待她极好,否则她也不会出落得如此明润,好似被人精心养护的玉一般。   人呐,最怕的就是比较。   老太太却没留意到季乐和季泠之间的视线交换,只顾着问季泠这两年可好,又问了许多楚寔的琐事儿,季泠一一答了,老太太这才心满意足,末了又道:“哎,大郎从小办事就稳妥,蜀地有难,他恰逢其会倒是推脱不了,如今山东出了大乱子,兰……”   老太太也知道直呼其名不好,于是改了口道:“出了大乱子就想起大郎了,他爹也真是的,自己儿子都护不住。”   季泠会握住老太太的手道:“老太太你别太担心了,表哥说他有把握的,让咱们不要忧心。他想建功立业,咱们要紧的是支持他,尤其是你老人家,健健康康的,才能让他安心在外头拼搏。”   老太太笑道:“好个泠丫头,这两年可没白出去,会说话多了。”   季泠这也是逼出来的,她想为楚寔改变,所以时时都在提醒自己。   见过老太太,季泠换过衣裳,这才去见了苏夫人。苏夫人待她可就没那么亲切了,但还是问了许多话,都是跟楚寔相关的,问完了才打发了季泠离开。   “真是的,也不知她怎么伺候大郎的,许多事儿都一问三不知,罢了,让人去将繁缨叫过来。”苏夫人对和碧道。   原本季泠是打算让繁缨跟着楚寔去山东的,也好有人伺候他,却被楚寔拒绝了。   苏夫人见着繁缨,首先打量的就是她的肚子,“怎么一点儿消息还没有啊?信里不是说避子汤已经停了么?难不成是季泠在里头动了手脚?”   苏夫人对正室拿捏妾室的手段可是门儿清,就算她么做过,但也早就听满了一耳朵,所以才不耽以最恶毒的想法揣度季泠。   但繁缨在这件事儿上可不敢撒谎,否则事后如果查出来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于是只能自己背锅地道:“都是奴婢自己不争气。”   至于繁缨背的这锅却是楚寔的。虽说楚寔让季泠停了她们的避子汤,可从那以后他进内院的时间就大大减少,后来因为季泠生病沉睡,楚寔索性就搬入了主屋,从那以后繁缨几乎就没近身伺候过楚寔了,这如何能怀得上孩子?   可繁缨就是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敢在苏夫人跟前抱怨楚寔,那样苏夫人只会说她自己没本事,留不住男人。   苏夫人对繁缨不争气的事儿也没放在心上,庶子她也没那么瞧得上,因此又问道:“那大少夫人呢,她与大郎如何?”   繁缨低下头嗫嚅道:“大少夫人和大公子还没圆房。”   “什么?!”当时苏夫人就惊得站了起来,眼睛瞪得牛眼似的,然后气急败坏地去了嘉乐堂。   老太太也是这时候才晓得楚寔和季泠一直没圆房的,不怪季泠隐瞒,谁能才回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老太太说房里的私事儿啊?   “怎么会?”老太太也是吃惊,连着说了两声“怎么会”。   且不管楚寔中意不中意季泠,当初亲事是他自己点的头,否则老太太便是对不住季泠,也不会逼迫楚寔。何况季泠生得那般非人的美貌,哪个男子能抵抗得了?所以他二人没圆房,才会让老太太如此震惊。   苏夫人气呼呼地道:“季泠本就配不上大郎,定然是大郎不愿意跟她圆房。”   “你别着急,我找阿泠问问。”老太太安慰苏夫人道。   苏夫人依然气不过,“我说怎么都两年多了肚子里怎么一点儿信儿没有。大郎不肯跟她圆房,她必定心存怒气,所以繁缨停了避子汤都一年多了也没信儿,当初听说大郎在蜀地还有另一个妾室,后来被送走了,怕也是她容不得人呢。母亲将她叫过来,是得好好问问。”   “你这样气呼呼地如何问得出真相来?我自会私下问阿泠的。”老太太道。   苏夫人正要反驳却听老太太继续道:“大郎是我最看重的孙子,你以为我不比你着急?”   苏夫人听了这才没再说话的,不管如何老太太对楚寔的心,苏夫人还是得承认的。   晚上,用过晚饭,老太太才将季泠叫到了嘉乐堂,东次间内就她二人,连大丫头南蕙都不在,显见是有“贴心话”要说。   季泠吸了口气,有些紧张,主要是怕老太太怪她。   老太太见季泠紧张不由放缓了声音,“阿泠,你和大郎成亲都两年多了,可有消息了?”   季泠脸一红,心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她有些害羞,若是主动跟老太太提及自己和楚寔的事情,总有点儿告状的意思,好像她很急切圆房似的。   然老太太问了出来,她自然得说实话,“我和表哥还没圆房。”   “为什么啊?”老太太问。   这个问题季泠真不知道答案,片刻后才低声道:“我觉得,表哥是真的将我当做妹妹在看待。”   这答案简直比问题还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你和大郎之间究竟怎么回事儿,能告诉我吗?”老太太问。 第九十八章   季泠自然是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的,将她和楚寔之间的林林总总全都说了出来。她其实也很想知道答案, 所以希望老太太听了之后能抽丝剥茧找出原因来。   然老太太也是越听越糊涂, 先开始她也和苏夫人一样, 以为楚寔是瞧不上季泠, 但她又觉得不可能, 若真是瞧不上的人, 楚寔当初怎肯点头迎娶季泠。   这会儿又听季泠说他给她建厨房, 请厨子教她蜀地菜式之类的事儿,又不像是不上心的样子。而且何止是上心, 完全就是很体贴季泠。若是楚寔在这儿,老太太肯定要问个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但如今楚寔在山东,跟山东的义教比起来, 圆房不圆房似乎就没那么要紧了, 因此也不好写信去问。   季泠最后咬了咬嘴唇道:“老太太,都是我的错, 总是拖表哥的后腿,也上不得台面,我……”   老太太摇摇头,对季泠的不满肯定是有的, 当她提及当初的布政使刘夫人和后来的柴夫人的事时, 老太太的确是恨其不争的。   季泠走上前在老太太跟前跪下,“老太太, 其实这件事在我心里已经想了很久了,我本就配不上表哥,还求您和母亲再为表哥择一门良配,我愿意落发做了姑子,日日为老太太祈福。”   当尼姑对季泠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儿,老太太佞佛,她从小就跟着她也看佛经,所以从心性儿上就亲近佛,她本就是文静的人,哪怕长年青灯古佛也不怕。   老太太的眼神却由之转厉。   季泠赶紧道:“老太太,我不是在以退为进的逼你,只是,只是……”季泠对心底的那种无力感,实在不知该如何出口,只能呢喃道,“是我太笨了,对别人容易的事情,到我这儿就千难万难,内院的事情还要劳累表哥为我操心,我,我愧对老太太这么多年的抚养。”   老太太见季泠说得情真意切,也知道她的性子,不是那种拿捏人的,想必说的是真话。她叹口气道:“泠丫头,这不怪你,是我本就没怎么教你。”当初想着季泠的亲事简单,不用应酬许多人物,所以她懒于与人寒暄,老太太也没逼她,可谁曾想她会嫁给楚寔。   季泠赶紧摇头,却听老太太道:“不教而诛可不是咱家的行事,而且这样的话你也不要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下堂妻。你若是不想别人说大郎的闲话,就不要再说什么做姑子的话。”说到最后老太太已经算是疾言厉色了。   季泠点了点头,她不是不知道里面的轻重,不过就是存着侥幸,希望老太太能应承而已。   见季泠乖乖听话,老太太这才缓和了语气道:“如今你回来了也好,我是年纪太大了,你跟着你母亲多看、多学,事在人为,没有人天生就那么能干。”   老太太又多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了季泠,次日又寻机会将芊眠叫了过来,细细问了,主要还是怕季泠有所隐瞒。   芊眠的确说得更详细,许多季泠难以启齿的话,她都能说出来,不过全都和季泠说的是一个意思。听在老太太的耳朵里就成了楚寔极为重视季泠,处处为她着想,至于为何不圆房,芊眠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老太太将问出的话告诉了苏氏,苏氏却是不信,“只怕季泠早就收买了芊眠,这件事儿还得再问问繁缨,至少那魏姨娘的事儿,我就觉得有鬼。”楚寔做人做事可不是薄情之辈,既然纳了那魏氏,如何会随便就打发了。   繁缨听到问及魏姨娘的事情,又听苏夫人的口吻那是笃定季泠动了手脚,若换了其他主母,繁缨只怕就要落井下石,但对季泠却不能,还是那句话,对她而言,再没有比季泠更合适的主母了。待人和气,也不争宠吃醋,且本身就没有宠,若真是换个人来,繁缨的日子只怕就未必好过了。   所以繁缨只是实话实说,甚至还说了两句季泠的好话。   老太太道:“我就说泠丫头不是那等心机深沉的人。那魏姨娘是那土司强塞给大郎的,大郎虽然脾气好,却也不是没有傲气的,哪儿能被人那般拿捏,送走了倒好,一个土司小妾的妹妹,还不配进咱们家门儿。”   老太太做惯了主母的人,对妾室天生也是不喜。   这事儿问到这儿,季泠的事儿也算是问清楚了,虽然没什么大错,可小错却是一大堆。苏夫人道:“有时候心机深沉反而还好些,至少事情能理得顺,老太太,你看看泠丫头都做了些什么,连大郎上峰的夫人她都能怠慢,这不是害大郎吗?”   这件事上老太太也维护不了季泠,只叹道:“她毕竟年虽小,以前在家里时也没下心教过她,如今回来了,你将她带在身边,多指点指点吧。”   苏夫人还想说话,却听老太太道:“不然你觉得该怎么办?休妻吗?”   这话苏夫人却不敢说,好歹季泠也是老太太养大的,再说无故休妻,外头还不知道会怎么传呢,因此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哪怕看不惯季泠也得教她。   然而这样的大府里,处处都是漏风的墙,季泠和楚寔没圆房的事儿,很快季乐就知道了,她这两年的二少奶奶可不是白做的,有了身份,很多事儿就是顺理成章的,连银子都趁手了许多,良性循环下,身边拉拢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居然两年多了他们都还没圆房?”季乐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她原以为季泠比她过得好了许多呢,还不用在府里伺候婆母,却没想到比自己都不如。   然而笑着笑着,季乐却又沉下了脸,只因想到她和季泠其实差不多算同病相怜,虽然都嫁了“极好的”夫婿,可惜成亲后的冷暖却只能自知。   早起,季乐的院子和季泠的院子几乎同一时间打开。因为老太太还在,所以大房和二房没分家,长辈都住在东路的院子里,而小一辈的则住在西路。   季泠和季乐这都是要去婆母跟前伺候,所以出门的时候都差不多这个点儿。   京城的仲秋已经颇为寒凉,早起天色未明,狭窄的通道边刚好是风口,吹得季泠的披风猎猎作响。她跟季乐打了声招呼,手里则紧紧捧着暖炉。   季乐虽然手里没捧着暖炉,但嘴唇也冻得发乌了,她跟季泠打了招呼道:“你这是去大伯母哪儿么?”   季泠点点头。   季乐心里又更加平衡了,可算是季泠也得伺候婆母大人了,苏夫人的难伺候可一点儿也不输楚宿的母亲章夫人的。   一路上季泠和季乐也没说上几句话,两年多不见有些生疏了,但更多却也是因为实在无话可说。   季泠进了苏夫人的院子,她刚打完一圈太极。这些贵夫人比寻常人更讲求养生之道,五禽戏那种苏夫人自然不屑去做,毕竟动作和姿势太不雅,耍猴似的,因此太极就成了她们的偏爱。   和碧见苏夫人收功,赶紧将拧好的热帕子递了上去,苏夫人擦了擦手,这才看向跟她行礼的季泠,也没说话,转身进了屋子,季泠赶紧跟了上去,大气儿也不敢出。   苏夫人在妆奁边坐下,和碧身边的小丫头将打好的热水端了进来,和碧则取了一领白布围在苏夫人脖子边,伺候她开始正式洗脸。   季泠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丝细节,她第一天来伺候,什么都不懂,所以也不敢上前,唯有看明白了,明日她才能接手。   和碧给苏夫人围好了脖子,这才从妆奁边的多宝阁上取下一个青瓷蔷薇花的细颈小瓶来,滴了三滴大食来的玫瑰露到洗脸瓷盆里。   玫瑰的气味很别致,季泠只闻一闻便知道了来历。   苏夫人洗过脸,就开始梳头。这回倒不是和碧了,而是有个专门的妇人进来伺候。她姓赵,年岁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家传的手艺,专门给人梳头。前些年苏夫人托了关系才聘得她入府的。   这年月,但凡有一门手艺,女子也能了不得的,譬如王厨娘,譬如赵梳头。   苏夫人今日梳的是简单的元宝髻,乃是不用出门的装扮,若要出门做客,发髻的模样可要费很多心思的。   梳过头之后才开始傅粉,到这儿原本一脸平静的苏夫人就皱了皱眉头。她年岁也不小了,四十好几的妇人,保养得再好,两颊也开始冒出淡淡的褐斑了。以前擦点儿粉还能这样,这两年越发地明显了起来,擦粉也遮不住了。每一次看到那褐斑,苏夫人就不高兴。   和碧每天最怕地也是这时候,苏夫人不高兴,首当其冲地就是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   “傻站在那儿干什么,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今日苏夫人倒是没呵斥和碧,而是对着镜子斥责背后的季泠。   季泠只得轻轻上前,不是她想站桩似的,而是苏夫人屋子里一切都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完全没她的事儿。亏得和碧见季泠尴尬,将手里的粉盒给了季泠,然后往后退了半步。   季泠接过了粉盒却依旧有些呆呆,她是真没怎么上过粉。天生丽质,皮肤细腻光滑得好似剥了壳的煮鸡蛋,哪里需要脂粉来污颜色。   苏夫人一看季泠的呆愣,心里就知道原因了,年轻女子的美貌永远都会让这些妇人心烦,昨晚大老爷楚祜就是歇在他年轻美貌的姨娘屋里的。虽说淑珍的姨娘杨氏没了,但苏夫人又给楚祜新纳了一位顾氏。因为即使她不肯,大老爷也会自己提出来的,四十几岁的儿子了,便是老太太也管不着了。   年轻时老太太还能拘着大老爷不让他多纳妾室,怕伤了身子,也怕他无心上进,如今就再没这说法了。   苏夫人极不客气地对季泠道:“老太太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没眼力劲儿的?你平日里也是这么伺候大郎的?”   季泠这会儿可是说什么都不对了,只能默默。   苏夫人看她半天也是无奈,“下去吧,看见就烦。”   季泠屈膝行了一礼,将粉盒重新递给和碧,红着脸退了出去。苏夫人当着一众丫头的面这么下她这个大少夫人的脸,如何能不让季泠惭愧得红了脸。   季泠退出去之后,倒是没走,做媳妇的从来就不可能因为婆母发点儿火就跑了的,孝道大于天,她只能生受。   屋子里伺候的事儿不是季泠的强项,她便转身去了大厨房,阖府除了老太太的饭食不在这儿做之外,两房其他人的饭食都归她们置办。   管厨房的是钟威家的,她女儿雪茜就在苏夫人屋子里伺候。   季泠走进厨房时,一时里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好些个不认识她的,毕竟她离府两年多,这才刚回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钟威家的,她以前就认识季泠,只是没想到会出落得如今这副仙女儿的模样来,叫人都不敢认了。   “大少夫人,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钟威家的迎上去道。   季泠笑了笑,“钟妈妈,我来看看给母亲准备的早点。”府里别对人季泠可能不认识,但是管厨房的她一定知道,且来之前也打听过的。   钟威家的心里嘀咕,也不知道季泠要看什么,但总有点儿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感觉,毕竟以前可没人来过问这个。   心里如是想,脸上却不能显出来,钟威家的道:“大少夫人这是不放心么?每日里大夫人和二夫人房里的吃食,咱们可是一点儿也不敢懈怠的。” 第九十九章   钟威家的将季泠领到一处蒸笼边上, 揭开盖子来,里面是三碟蒸点心, 还有一碗莲子羹, “这是给大少夫人你准备的早饭, 我正要打发人去问呢, 大少夫人是打算在哪儿用早饭?”   普普通通一句话, 实在里头的弯弯绕绕可多着呢。   季泠明明要看的是苏夫人的早点, 钟威家的听见了却没理会, 反而是将她的早饭揭了出来。多少有点儿没把季泠放在眼里的意思。   这些个下人最是势力,季泠在她们眼里的地方还比不上苏夫人身边的和碧来得高呢, 若是和碧过来,只怕都要捧着舔着的。   若是季泠硬气点儿,这就是该立威的时候,只她的性子里就没有这种霸气, 因为季泠也为在哪儿吃饭犯难呢。早晨她出门太早, 还不宜用早饭,到了苏夫人这儿, 瞧模样大约也不可能和她一块儿吃,但季泠又不知道何时才能伺候完,所以只能道:“先放这儿吧,我若要用了, 再打发人来说。”   就这么一句话哪里逃得过人精似的钟威家的, 她立即就知道自家女儿说得没错,大少夫人很不受苏夫人待见, 否则如何能不在苏夫人屋子里一同用饭?   “好嘞,我先给大少夫人蒸着,随时吃都能有热的。”说完,钟威家的又问,“大少夫人可还有别的事儿?这油烟味太大了,可别熏着你。”   季泠可算是听出钟威家的撵人的意思了,略想一想也就明白钟威家的为何不乐意了,她笑了笑再次道:“钟妈妈,我来是想看看母亲的早点。”季泠是看到苏夫人的脸上起褐斑才有这个念头的。   人的所有症状都和吃食有关,所谓吃五谷杂粮生百病,若是吃食上拣配得好,是有极大补益的。   钟威家的笑道:“应该的,应该的,难为大少夫人如此有孝心,生怕咱们这些下人做得不好。”这话可就带刺了。   “妈妈误会我的意思了。”季泠道,却也没做多的解释,她总不能对钟威家的说苏夫人长褐斑的事儿。   季泠话音刚落,却见季乐的大丫头怀冰身边的小丫头喜雪进来道:“钟妈妈,二少夫人的早点可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钟威家的赶紧迎了上去,“二少夫人不是喜欢糟卤蛋么?刚好前些日子进了一篮子鸽子蛋,如今糟好了,我给二少夫人盛了一碟。”   “那敢情好。”喜月笑道,这才看到季泠也在,上前行了礼。   等喜月拎着食盒走了,钟威家的回头却见季泠还在,她以为这位大少夫人早走了呢,真是太没眼力劲儿了。   季泠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她自然看出了钟威家的怠慢。如今季乐管着中馈,她上赶着巴结是能理解的,可跟红踩白却就是品性问题了。   “钟妈妈,把大夫人的早点让我看看吧,你一直推托可是有不妥?”季泠总算是拿出点儿大少夫人的威风了。   可惜钟威家的是个滚刀肉可不怕她,“哎哟,大少夫人你说的什么话?这岂不是冤枉人么?我成日里兢兢业业地伺候各房主子,生怕哪里出错了,这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可真心冤枉啊。”   季泠皱了皱眉头,这钟妈妈一下就让她想起小时候村里的泼妇来,跟她说理是说不清的,也掉自己的身份,季泠只能匆匆离开。   钟威家的在背后得意地笑了笑,冲着厨房里其他人道:“哎,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咱们可没管到大公子屋里去。”言下之意就是季泠也管不着她们这儿。   季泠回去后,脸上难堪,心里也难受,然而她不能不承认,她拿钟威家的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季乐管着中馈,自己和季乐的关系可称不上好,季乐未必肯帮她出头。   事情也不能闹到苏夫人和老太太哪儿去,不过一点点小事,季泠都处理不好,真闹上去了,没脸的只会是季泠。   季泠再回到苏夫人院子里时,她已经梳洗穿戴好了,和碧也派人去取早点了。   苏夫人喝了口清肠胃的杜仲茶,看着进门后就静静站着的季泠道:“你真是木头么?连句话也不会说。对我倒也罢了,咱们是一家人,可你在外头也是这么对人的?难怪大郎一众同僚的夫人都看不惯你。”   其实苏夫人这真是刁难了,她对季泠脾气这么坏,又叫季泠如何敢上前说话。   苏夫人发了一通火之后,雪茜便将食盒提了回来,在西次间布置好了碗筷。   季泠自然也得跟进去伺候,替苏夫人盛饭。只见桌上着山药红枣糕、红藕糯米糕、桂花酿元子等,全是甜食,而且还是甜得发腻那种,季泠也是才发现苏夫人如此酷爱甜食的。   季泠身为儿媳妇很自然地就要在旁边布菜,只是她一直不给苏夫人夹那些甜食,以至于苏夫人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冷声道:“下去吧。”这话像是吩咐奴婢似的。   季泠这回却没动,她知道苏夫人为何生气,于是低声道:“母亲,你不能再多吃甜食了。”   苏夫人扬眉扫了季泠一眼。   季泠也没卖关子赶紧低声道:“若想脸上的褐斑淡化,就得忌食甜食,还有鱼、虾、羊、牛、鸭肉等都要少吃。”   苏夫人冷笑一声,“你这么说,岂非我什么肉都不能吃了?小小年纪,你懂什么啊?”苏夫人这就是因人而废言了。   季泠低头道:“我从书里看来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苏夫人驳道。   一个早晨伺候了苏夫人下来,简直比跑一天不歇脚都累人,季泠回到自己院子里时,在榻上坐了良久才缓过劲儿来,早饭就更没有胃口吃了。   季泠翻了一会儿书,找了个方子出来,誊抄写来,让芊眠找了桂欢去抓药。这桂欢虽是蜀地人,但季泠离开成都府时,他自愿跟了上来,毕竟是人往高处走。   等桂欢将药送进来,季泠便开始亲自动手把方子里的艾叶、小桉树大叶等都洗干净了,剪碎后放入大砂罐里开始煎煮,守了四、五个时辰才把要用的糊糊做好。   “少夫人这是做什么呢?”芊眠好奇地问。   “这是一个敷脸的方子,我在古书里看来的,对去褐斑有奇效。”季泠道,自从跟着王厨娘学药膳后,季泠就看了许多的医书方子。女子么对容颜再说不在意,可也是关心的,因此跟香身润颜有关的,季泠都有稍微留意。   尽管苏夫人对季泠不假辞色,可季泠作为儿媳妇还是得费心讨好和伺候她,因为她承诺过楚寔,一定不让他为家里的事儿操心的。   下午季泠去嘉乐堂陪老太太坐了会儿,晚饭前又去了苏夫人的院子伺候。   大老爷楚祜今日没有应酬,从衙门里回来直接就进了苏夫人的屋子,看到季泠时不由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季泠回府了。   季泠回府自然要来拜见公爹的,只是楚祜事务繁忙,季泠没见着他,到这会儿方才见到。   “是大郎媳妇回来了?”楚祜淡淡道。   季泠上前行了礼,叫了声“父亲”。   楚祜也没多问,毕竟是儿媳妇,做公爹的还得避嫌,尤其是过于美貌的儿媳妇,更要避嫌。京城大族里也不是没闹出过扒灰的笑话,哪怕不是真的,但是被人碎嘴几句,那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楚祜回来了,苏夫人也就顾不得挑季泠的刺儿了,对着楚祜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啊?”   楚祜揉了揉眉头,“没什么事儿就回来了。”   “老爷今日在这儿用饭么?”苏夫人问。   楚祜道:“不了,我去顾氏那儿。”说罢转身就走了。实则楚祜冷落苏夫人多日,今日是有心留在这儿的,但因为季泠在,他也就不好多留,这就走了。   多年夫妻,苏夫人如何不明白楚祜走的原因,自然要怪到季泠身上。但苏夫人多少也知道,楚祜喜欢顾氏还不是因为她年少美貌,而自己却是人老珠黄了。一想起脸上的褐斑,苏夫人就是又一阵儿心烦。   晚饭送来时,季泠看了看,这回甜食倒是不多了,也不知是惯来如此,还是苏夫人早晨其实是听进了她的建议的。   季泠上前给苏夫人布菜,连呼吸都尽量克制,生怕苏夫人嫌弃她出气出得太大了。   因为讲求食不语,所以苏夫人倒是没在吃饭的时候再挑刺儿,当然主要还是季泠做得挺好的。当初伺候老太太时,虽然不用布菜,但南蕙她们做的事儿,季泠看在眼里,也早就学会了。   用过饭,苏夫人道:“过两日章家那边有宴,你跟我一起去。衣物服饰拿过来让我过了目再穿。”不管她有多不喜欢季泠,但既然是自家人,出门时就不能让她出丑。   季泠应了“是”。   饭后苏夫人习惯去园子里散步消食,季泠自然要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到乐园时,季泠才发现大门紧锁,当初的周夫人和周蓉都已经离开了,因无人居住,也就锁了起来。   主要是楚家的小辈都长大了,淑珍去了老家,婉珍也差不多要出嫁了,无人再跟着周夫人念书,她们自然就离开了。   季泠微微叹息一声,却被苏夫人听见了,“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季泠实话实说地道:“就是走到这儿想起周夫子和蓉姐姐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季泠想起了周容,苏夫人也想起了她。当初若是楚寔娶了周蓉可不比娶季泠好一万倍么?可惜老太太不喜欢周夫人,连周蓉也就不接受了,最后却便宜了季泠。   苏夫人想到这儿,连散步的兴致都没了。 第一百章   季泠从苏夫人那儿离开后, 又去了嘉乐堂,她想着老太太晚上习惯听念经, 如今都是南蕙在念, 所以想看看能不能自己尽点儿心。   “伺候完大郎他娘了?”老太太笑看着走进来的季泠。   季泠笑着点了点头, 她从老太太这儿学到的是, 不管遇到什么事儿, 面对长辈时脸上都要尽量带笑, 人人都不喜欢成日阴沉着脸的人。   “想来给老太太念经, 就过来了。”季泠道。   “难为你有这份心。”老太太笑了,转而对南蕙道:“阿泠回来了, 你可算是解脱了。”   南蕙笑道:“老太太就会打趣我。”   不过念佛经的确有些枯燥,尤其是对年轻女孩儿来说。   季泠伺候老太太上了床,替她理好被子,这才开始用泉水润石的声音清缓地念起佛经来, 日子好似又回到了成亲之前让季泠眷念的时候。   “还是泠妹妹你最会讨老太太欢心, 你一回来咱们可就都靠边儿站了。”次日季乐早晨遇到季泠时道。季泠给老太太念经的事儿了她起床时怀冰就跟她说了,季乐心里有些不悦, 可也没有法子。   因为如果晚上季乐给老太太念经的话,就没办法在屋子里等楚宿了。楚宿本就不待见她,季乐越发要抓住机会。上回她能和楚宿圆房,可不就是因为楚宿喝醉了, 被她抓住了机会么。只可惜那孩子没保住。   季泠道:“我这两年都不在老太太身边, 不像乐姐姐能一直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如今自然要补上。”   季乐笑了一声, 不再提这句话,反而道:“泠妹妹,如今我管着府里的事儿,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说就是了。这府里的下人都是些混不吝,妹妹跟她们置气可就是自贬身份了,贵脚踏贱地就更是没那个必要了,省得还被人说闲话。”   季乐如此说,季泠立即就反应过来,定然指的是厨房钟威家的那桩事儿。然而季乐这般说却不是帮自己,乃是变着方儿地让她别多管闲事呢。   季泠只笑了笑,也没多说话。   季乐怕季泠听不出她的意思,趁着和季泠一起往东边儿去的机会,继续道:“你可不知道呢,你早前在大厨房的事儿,被那钟威家的拿来教训顾姨奶奶了呢。”   季乐嘴里的顾姨奶奶就是楚祜的姨娘顾氏。“顾姨奶奶想吃个糖蒸酥酪,那可是稀罕物,咱们府里便是正经主子们都很少会点。那钟威家的就拿你说事儿,说各房吃食都有定数,她每日里都兢兢业业伺候着,有时候不够的还得自己出钱补上。就是你去了厨房,也不敢多说什么,凭她个姨奶奶尽想着吃稀奇古怪的东西,自己个儿还不掏钱,却要叫她们这些下人补上,可没那个道理。”   原话当然不是如此说的。钟威家的怼顾姨奶奶的丫头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意思是说:想跟我拿大?大少夫人今日早晨在我这儿都没了脸,灰头土脸地走了,你个姨娘还得意什么?想吃糖蒸酥酪那么费神的事儿可没门儿,连正头正脸的主子都没你这么难伺候呢。   季泠可没想到,自己成了钟威家的的立威的靶子了,逢人就拿出来比对。她心里恼怒,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季乐安慰道:“所以啊,这些个下人都是滚刀肉,妹妹以后还是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了,最后没脸的反而是自己。”   季泠看着有些幸灾乐祸的季乐,心下也生气。她并不觉得做主子的被个下人弄得没了脸,其他主子就觉得脸上有光。而钟威家的有如此气焰,只怕跟季乐的偏袒也有关,又加上苏夫人房里雪茜的关系,她这个大少夫人在钟威家的面前的确窝囊。   饶是季泠这般好脾气的也有些受不住,她轻声道:“二弟妹以后还是叫我大嫂吧。”   季乐被季泠说得一愣,没想到她说了这么句没头脑的话。恰这时走到了分路处,季泠没跟季乐打招呼就转了弯。   季乐在后面好气地笑道:“哎哟,这是跟我这儿也摆谱呢?”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何况是季泠。季乐想明白之后就笑得越发欢乐,跟怀冰道:“你看这是自己没了脸,却拿我发气。”   怀冰暗自摇了摇头,这两年季乐为人越发刻薄了,但多少也是被楚宿给折磨的。   季泠去了苏夫人那儿,在苏夫人扑粉之前将装着昨日制好的糊剂的白瓷罐子捧了出来,“母亲,我昨日里按着古方做了一小罐去褐斑的糊膏,书上说一月就能见效,您要不要试试?”   苏夫人回头看了看季泠手里的东西,“什么方子啊?”   季泠道:“用了艾叶,小桉树大叶,侧柏叶,白芷,白茯苓还有白僵蚕。搽药之前,先用毛巾在脸上热敷一炷香的功夫,然后用玉簪挑了抹到长斑的地方。每日早晚各涂一次就行。”   “真有效么?”苏夫人问。   季泠愣了愣,她还真没试过,只是记下这方子的人说有效。她实话实说地道:“我没试过。”   苏夫人不悦地道:“没试过你还拿来给我用?”   季泠自己也懊恼呢,是她太心急讨好苏夫人了,“都是我思虑不周。”季泠说着就将罐子收了回去。   苏夫人却是多看了那罐子两眼,说实话她已经试过不少法子了,也没用。那些个大夫都是男的,治病倒是厉害,可对妇人的美容方子却没什么专研。其实换个人拿出这方子,苏夫人是会毫不犹豫试试的,反正又不是吃进嘴里的,再有害也没多大害处。   可因为是季泠拿出来的,苏夫人习惯性就要挑错。季泠也是实诚,走的时候也没忘记把罐子带走,气得苏夫人在底下埋怨道:“真是个木头。”   晚上楚祜又回了苏夫人的院子,“咱们府上如今越发不像样了。”   苏夫人奇道:“老爷此话何出?”   楚祜怒道:“一个小小的管厨房的就能随便在主子跟前耍威风,先是闹得大郎媳妇没脸,然后又说顾氏一个姨娘也敢叫东西吃,真是无法无天了,到底还分得出谁是主子谁是下人吗?”   不用说定然是昨晚顾姨奶奶告状了,而楚祜对这位年轻的小妾十分宠爱,这男人越老就越是宠小的,估计是觉得自己一个糟老头子祸害人家十五、六的姑娘有些于心不忍。   苏夫人听到这儿有什么不明白的,看楚祜为顾氏出头她当然不高兴,但其中又涉及到季泠,苏夫人就难免上了心。且如今楚祜宠着顾氏,她越发不能着急,反而要显得更体贴,才能不让楚祜越走越远,跟楚祜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苏夫人可很是知道该如何摆弄他。“老爷别着急,如今都是二郎媳妇在管家,厨房的事儿我也不清楚,容我问问行吗?”   楚祜也知道苏夫人如今没管家,自己这脾气多少有些没理,因此也不多说,反过来又觉得还是老妻这脾气好,处处包容他,于是晚上也没再去顾氏那儿。   苏夫人毕竟管过中馈那许多年,在府里的人脉可不是季乐能比的,很快她就知道了前因后果,心里将季泠骂了个半死,居然被个下人欺负,丢脸。然而她却不想,要不是有雪茜在里头,季泠如何会那般窝囊。   当然季泠的性子本就有些软弱,也不善跟人计较。   苏夫人了解完之后,就将季乐叫了过来,“钟威家的的和顾姨奶奶之间究竟什么事儿啊?”   季乐笑道:“大伯母,是不是顾姨奶奶跟大伯告状了?大伯可真疼爱顾姨奶奶啊。”   季乐倒是聪明,第一句话这就有挑拨的嫌疑呢。她一点儿也不怕苏夫人知道这件事,毕竟苏夫人哪儿能偏袒顾氏呢?   苏夫人可没笑,她心里只道季乐可真厉害,她不过问了一句,这季乐就什么都知道了。可惜啊这个是太厉害了,而她儿子娶的那个却是太不厉害了。两相权衡,苏夫人还真不知道是季乐这种好,还是季泠那种好了。   章氏和季乐斗法,可是互有输赢,经常气得章氏跳脚,如此想想,季泠这种任骂任打的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的。   对苏夫人而言楚祜和二老爷楚祈是亲兄弟,她和章氏可不是亲姐妹,大房和二房也不是亲密无间的,至少苏夫人和章氏就一直暗中较劲儿。如今二房的季乐压了季泠,虽然是季泠不争气,但是打狗还得看主子呢,季乐这样做,是把大房放在什么地位了?又把楚寔放哪儿了?   所以苏氏没接季乐的茬儿,一个小辈媳妇,说闲话都说到长辈房里来了,苏氏更生季乐的气,冷硬地道:“你倒是挺关心你大伯房中的事儿的。”   季乐立即就不笑了,刚才那句话的确有失言的嫌疑。   苏夫人见季乐认了怂,这才继续道:“不管顾氏如何,总是你大伯正经纳进来的姨奶奶,岂能随便被人呵斥?那钟威家的不过是个奴才,却敢如此僭越,谁给她的胆子?”   这话问得就诛心了。   季乐想要开口辩解,苏氏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本就是个厨娘,负责做饭的,如今做主子的要吃饭,她却还推三阻四起来,不好做的就推脱不做了。王厨娘那么大的架子可以没敢说过什么东西她不做的。”   季乐道:“那钟威家的的确闹得有些不像话,我回去就说她。”   苏夫人瞄了季乐一眼,说一说就打发了?   季乐算是有苦也说不出,觉得苏夫人这是装傻。若不是因为雪茜的关系,季乐也不至于会让钟威家的管理厨房。当然钟威家的很上道也是个主要原因。   然而这种事儿却不能明说,她总不能提雪茜吧?毕竟苏夫人又没说让大家估计雪茜的面子。在苏夫人那里雪茜就是个丫头,可在外人眼里,那却是大夫人屋里的二等丫头。   苏氏的确是在装傻,她不喜欢顾氏,钟威家的不给顾氏脸,她心里是高兴的。主要是里面涉及了季泠,为了楚寔的面子苏氏也得维护季泠,可她又觉得这是给季泠的一个教训,身为大少夫人居然被个管厨房的给压了。   季乐离开后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苏夫人的意思,这是明显的雷声大雨点儿小,显见苏夫人也没有要撤换钟威家的意思。想明白了,季乐就想笑,苏氏这得是多讨厌季泠啊。   然而季乐有一层却没想到,苏氏若是替季泠打压了钟威家的自然是举手之劳,可只会让季泠性格越发懦弱,处处依赖别人。她是想让钟威家的做季泠的磨刀石,逼一逼她。   于是季乐说了一顿钟威家的,却没什么实际惩处,如此钟威家的就更是得意和嚣张了,便是苏夫人知道了居然都没怎么她,可见她怼季泠和顾姨奶奶并不算个事儿。   府里多少人精啊,顿时看明白了这位新回来的大少夫人的地位,怠慢什么的就不言而喻了。就算不故意怠慢,但只要是季泠的事儿肯定是排在最后一位办的。   好比,季泠回了京城,想去大姨余芳家看看,就得要马车,这事儿她先得回了老太太、苏夫人,然后知会季乐。季乐倒是一口应承了,可府里的马车夫病了一个,轮转起来就不那么顺了。各房主子都有用马车的时候,到季泠能出行时,已经是五、六日之后的事儿了。   季泠对这种事儿倒也没放在心上,对她而言能去看余芳就已经足够了。她可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跟苏夫人提的,没想到苏夫人在这件事上并没为难她。   余芳见着季泠自然高兴,可脸上总有些愁色,笑容也很勉强,以至于季泠不得不焦虑地问,“姨,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余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主要是两年多未见季泠,有些生疏,又觉得不方便拿自家的事儿去打扰季泠。   季泠摇着余芳的手臂道:“姨这是跟我还客气吗?小时候若没有你,早就没有我了,不管有什么难事儿,咱们一家人一起想办法总能解决的。”   余芳苦笑道:“哎,是家里出了个丑事儿,我不好意思跟你说。”   “怎么了?”季泠低声道,她不知道什么事儿算丑事儿。   余芳看了眼季泠身边的芊眠,芊眠很自觉地就去厨房帮江大武的媳妇整治吃食去了。如今因为江二文能赚钱,江家早就没住在小房子里,而是买了一进院子,一家人住起来也算宽敞,还另买了两个丫头伺候。   见芊眠走了,余芳才开口道:“哎,都是你二哥,他如今能赚钱了,咱们全家都靠着他吃饭,翅膀就硬了,我和你姨父的话他都不听了。” 第一百零一章   “不能吧?二哥一向孝顺的。”季泠道。   “我给他说了几门亲事, 他都不同意,结果这回去扬州, 却带了个青楼女子回来, 非要跟她成亲, 就跟中邪了似的, 我和你姨父威胁他说要断绝关系, 他也不肯妥协, 如今虽说不提成亲的茬儿了, 可却跟那女子住在外头,家也不回了。”余芳一说起这事儿就抹眼泪。   “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咱们家虽然穷, 可却是一清二白的人家,让这样的女人进了门,以后谁还跟咱们家往来啊?都要在背后笑话咱们的。”余芳伤心道,“你能不能劝劝你二哥啊?若真是取了那样的女子, 我可还怎么有脸见你?只怕你家老太太也再不许你跟我们往来了。”   这倒是有可能。   “我尽量吧, 姨。那,二哥现在在哪儿啊?”季泠问。   余芳道:“我让人去叫他, 就说你回来了,他可能回来。”   不出预防所料,江二文听见季泠在,果然回来了。他进门时脸上也带着忧色, 显见这母子和夫子的对峙, 江二文也很难受。   “二哥。”季泠跟江二文见了礼。   江二文道:“大丫,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妹夫在蜀地任上么?”   季泠简短地道:“表哥去了山东任上, 所以我回了京城。”   但这一句话,江二文就听出问题了,“山东?那边听说正乱着呢。”   季泠不欲多言地点了点头。   江二文追问道:“哎,我最近事儿忙,也没顾着看朝廷邸报。”   余芳忍不住骂道:“你忙什么啊?不就是忙着陪那女的么?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如今连爹娘都不要了,你这不孝子。”   “娘,我就不明白了,丽琦知书达理,当年她沦落风尘那也是身不由己,她爹娘穷得不得不卖她,你一向心善,怎么就不能接受她呢?”江二文急道。   这种对话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每次都这么吵,每次都说服不了对方。   “我怎么接受她啊?想想就恶心,那么多人睡过她,你就不嫌弃么?”余芳道,“咱家清清白白的,全被她毁了,我看你就是昏了头,一定是她给你下了蛊。”   季泠眼见着余芳和江二文吵起来,这可跟她印象中母慈子孝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季泠急着上前一步道:“姨,二哥,你们都少说一句,都说家和万事兴,如此吵起来只会伤彼此的情分。”   余芳哭道:“什么情分,我只当没这个儿子罢了?为了外头一个biao子,如今家也不回了,呜呜呜……”   江二文脸上露出痛苦神色来,他也是两难。丽琦坚持要以正室入门,在扬州多少达官贵人想给她赎身,她都拒绝了,只因为他承诺娶她为妻,才得了她的青睐,谁知家中父母却拼死反对。   “娘,咱们什么人家?以前饭都吃不起,连大丫都养不活,还得送人,说句不客气的话,若是当初再穷点儿,娘只怕就卖了大丫……”江二文昏了头地道。   余芳跳起来就打了江二文一巴掌,“你个混小子,我就是死,也干不出那种事。”   江二文也自悔失言,不敢再多说,回头朝季泠抱歉地苦笑,“大丫,我……”   季泠道:“二哥,我知道你是无心之言,只是你这样说,太伤姨的心了。”   江二文惭愧地撇开头,“大丫,你来了,家里也没说招呼,到处乱糟糟的,是你二哥没本事,改日我再上门跟你赔罪吧。”说了话,江二文就想走。   “二哥。”季泠叫住江二文道:“二哥,咱们单独说说话行不行?”   江二文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余芳,这才点了点头。但此处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二文便将季泠带到了他以前住的屋子里。   季泠忧心地道:“二哥,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置啊?难道真的再不回来了?”   江二文唉声叹气道:“大丫,我也是没办法啊?我这一辈子一切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就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丽琦那里,我不嫌弃她,只怕她嫌弃我,你不知道她有多好,你要是见过她,就不会对她有成见了。”   季泠道:“二哥,我知道那位丽琦姑娘必然有过人之处,否则你不会一门心思娶她。可你想过没有,若她真有那么好,为何要看着你两头为难,看着你为了她伤透了自己父母的心,变成不孝之人?”   季泠这话算是她说得极犀利的话了。   江二文急急辩解道:“大丫,不是丽琦的错。她也不肯我为了她和爹娘闹翻,所以死活不肯再跟我。”   季泠奇道:“你们不是搬出去单过了么?”   “没有,是我出去单过了。丽琦现在都不肯见我,她自己有傍身银子,并不需要我。要不是我说能娶她为正妻,她根本就不会跟我回京。”江二文道:“都是我对不住她,答应了的事儿却做不到。如今我也没脸见她。”   季泠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既然她不肯再理你,二哥为何还不回家呢?”   江二文直言道:“因为我也不愿意随便就娶个女人,若不是丽琦,我这辈子就不成亲了。可我若是回家,爹娘定然会逼我,与其到时候再闹,还不如现在大家都清净些。”   季泠愣愣地看着江二文,却没想过男人里还会有如此深情的人,一下就让她想起了梦里的楚宿来。楚宿对周容也是一般,可却还没有江二文如此坚定。作为女人,季泠其实是挺高兴江二文能如此真心对待另一位姑娘的。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福气。   然而有些话季泠还是得说。“二哥,你如今对丽琦姑娘一片真心,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若真娶了丽琦姑娘,将来人情来往,大家若是知道了她的出身,在你背后指指点点,你可能承受?”   “这些问题如果我没想过,就不会承诺娶她。”江二文道,“大丫,如果二哥真娶了她,你是不是就不肯再理我了?”   季泠摇头道:“怎么会?”只是季泠还真不能保证,她自然是不会嫌弃丽琦的,因为她的朋友珊娘就是不幸沦入风尘的人。季泠反而能体谅她们的不易。但是她身为楚家的儿媳,很多事情,却是身不由己。   江二文眼睛一亮,“大丫,你跟我去看看丽琦好不好?你见过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季泠可不傻,知道江二文这是想策反自己呢。她摇头道:“二哥,不管丽琦姑娘有多好,可是姨对我有大恩,她不能接受的事儿,我就不能劝她。”   江二文虽然早料到季泠的态度,可听她如此直言还是有些失望,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是我不好,这事儿本就不该为难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季泠送江二文走到门口时,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二哥。”   “嗯?”江二文回过头。   “二哥,如果那位丽琦姑娘真的愿意跟你,为何不跟你一起回来在姨和姨父跟前伺候?姨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心软的人,若丽琦姑娘真如你说的那般好,相处久了姨总会点头的。”季泠这话说得其实是有些挑拨的嫌疑的,这是在暗示丽琦对江二文并不真心。以季泠的性子,她是不怎么喜欢说这种话的,且会担心江二文会责备他,可如今为了江二文好,还是说了出来。   江二文闻言却愣了愣,很简单的道理,他却一直没想到过。主要是他将丽琦当做仙女儿一般捧着,哪里肯让她到余芳跟前来受折磨,而丽琦自己也没主动过。今日被季泠一提,江二文才发现,自己可能真是有些昏头了。   江二文离开后,余芳才从屋子里出来,眼睛四处搜寻着江二文的身影,“那个不孝子走了?”   季泠苦笑地劝着,“姨,你可千万保重身子,再跟二哥怄气,也得顾惜自己一点儿啊。”   从余芳家里离开后,季泠的脸上就满是愁色,这让芊眠不好奇也好奇了,“少夫人,江家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为难啊?”   季泠看了看芊眠,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想起当年她还想撮合芊眠和她二哥来着,如今可真是幸亏没那么做。   可季泠身边如今唯一能说话的就是芊眠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所以季泠还是跟芊眠说了江二文与丽琦的事儿。   “天哪,江二哥怎么会看上那等狐媚子?可别是被人下了蛊吧?他如今这样的身家,哪怕娶个秀才女儿,甚至举人女儿都行的,怎么就一头栽那种女人裙子下了?”芊眠说这话时,多少是有些鄙视江二文的,在她看来,被烟花女子迷昏了头的男人都没什么出息。   且所有人根深蒂固地都觉得,娶妇或者嫁汉首要看的就是家世,至于两个要成亲生子的人彼此有没有感情倒是其次的。   然无论是梦里的季泠还是现在的季泠,都有点儿深受其害的意思,得不到的永远都在骚动,因此季泠也就格外地能体会江二文。   “二哥是真心心仪那位丽琦姑娘。”季泠为江二文辩解道,“所以才能不嫌弃她的过往,对男子而言也算是稀罕的了。”   芊眠嘟囔道:“可是能喜欢多久?过了这阵儿热乎劲儿,将来别人背后说闲话的时候,说不定他还会反过来恨那位丽琦呢。这种故事,少夫人难道没听过?”   从古至今栽在烟花女子手里的男子江二文可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男人后悔的事儿太多了,所以季泠先前才会那么问江二文,但江二文的态度很坚定,季泠相信现在江二文一定是真心的,可人会变,所以将来的事儿本就是未知数。   季泠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芊眠的神色,看她除了感叹之外,并无别的情绪,也就放心了,她生怕芊眠对江二文真有意,那就难免伤心。   然而季泠却是小看了芊眠,她自幼在楚府长大,见过的男人都是楚祜、楚寔、楚宿之类的,江二文虽然不错,但比起来也还真不算什么。当初芊眠之所以对江二文有点儿意思,也不过是冲着他赚钱的本事去的,看的首先是嫁给江二文日子好不好过,而不是首先考虑喜欢不喜欢。   回到府中,季泠让芊眠将王保家的叫了进来。这王保家的脸上也有一团褐斑,季泠当初将那罐子药糊拿回来后,就让芊眠找个人来试药,找的就是这王保家的,如今也过了好几日了,季泠想看看有没有效。 第一百零二章   那王保家的进来, 季泠和芊眠就围着她看。   “芊眠,你觉得颜色淡了些么?”季泠是关心则乱, 所以有些不确定, 怕自己看得不真切。   芊眠道:“我也看不太出, 日子还太短了。”   谁知那王保家的却说:“我觉着大少夫人的药却有些用呢。”她指了指脸上的一块褐斑, “这儿淡了不少呢, 就是我有时候没办法遵照大少夫人的话不晒太阳。”下人要做事儿, 难免会晒太阳。   季泠道:“再观察几日吧, 若是要出门,最好戴上帽子, 若真能淡斑,想必你也高兴。”   “这是自然。”王保家的道,“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呢,亏得大少夫人想着我, 我才能沾光。”   这会儿王保家的却是会说话了, 其实一开始找她试药的时候,她也是不愿意的。但王保家的在府里没什么靠山, 自然不敢像钟威家的那般撩季泠的面子。后来用了这药,觉得也没什么副作用,心里也就放下了。   看过王保家的,季泠就换了身衣服, 和芊眠一起准备后日跟着苏夫人出门做客要用的衣裳, 过会儿就得送过去给苏夫人过目。   季泠这两年其实都没怎么做新衣裳,当初离开京城时, 楚寔送了她许多布匹,她赶着做了几身,在陕西时,因为寄居在别人府上,也就没张罗这些事儿,怕麻烦人,到了成都府也没怎么想起要给自己做衣服,以为季泠一向是衣服够穿就行的人。   是以,季泠选出来衣裳,都是京城两年多前时兴的了。头面虽然更新没那么快,但也不过是常规的。   苏夫人一看季泠拿来的衣裳就又是一肚子气,“你拣这样的衣裳出门做客,就不怕丢人?”   季泠知道苏夫人的意思。其实她的衣裳料子都不差,就是样子过时,只能低声解释道:“我这两年都没做新衣裳。”   “难道你还有理么?勤俭节约的确不错,可你也不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啊?你这样子出去,别人还只当我们亏待你呢。”苏夫人气道。   季泠自己也是懊恼,其实这几日她是能赶制一套衣裳出来的,可她光顾着想怎么伺候讨好苏夫人了,还有就是去余芳家的事儿,反而忘记了衣裳的事儿。   “亏得我没指望你,根子里的泥巴气儿怎么洗也洗不掉。”苏夫人说得很刻薄,转头对和碧道:“去把那套衣裳拿出来,还有头面。”   季泠看了看那金累丝头面,上头虽没镶多少宝石或者玉石,但光是这做工就已经很费神了,想必不便宜。   “拿去吧。”苏夫人没好气地道,“在咱们府里就不说了,你在成都府的时候,大郎的俸禄那些都是你管着的吧?别什么都想着藏着、存着,有些银子该花还得花。你现在是大郎媳妇,一切言行都代表着他的体面,别再干蠢事儿了。学会怎么花银子也是一桩本事。”   “是。”季泠应道。   “算了,明日你跟着我出门,我就带你看一次,往后这些事儿都得你自己料理了,想不到我年纪这般大了,儿媳妇的福想不到,还得反过来操劳。”苏夫人道。   季泠越听越惭愧,头低得已经不能再低了。   次日苏夫人带季泠去了京城好几条胡同,有些百年老店,并不开在如今最繁华的大街上,酒香不怕巷子深,若不是懂行的人压根儿就找不着。   其中一间“老杨银铺”是苏夫人和章夫人等最常做首饰的铺子。   “以前老太太的首饰也是在这儿做的,这些年她老人家崇尚简朴不怎么用这些了,所以才来得少了。你可别看这铺子小,若要让老杨亲手打制首饰,最少也得等半年。一般过年的时候,出门的日子多,你若不想那时候着急,现在就得把金子兑了来打首饰。”苏夫人道。她对着季泠脾气虽然不好,但该教的却也没藏私。   苏夫人将季泠介绍给老杨,也算是认了个脸,又在这儿订了两样小首饰。然后又去了另外两家银铺,都是楚家惯用的。   此外,还去了几家绸缎铺子和成衣铺子、香粉铺子等,反正跟女人家有关的,基本都去认了脸。   季泠方才知道这些事情里头有多少弯弯绕绕,在京城这点儿,并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最好的东西的,很多东西真得看你的牌面儿大不大,否则你想买,人还不卖呢。   一路上马车路过一些店铺时,苏夫人还会跟季泠说,这家笔墨铺子是哪家夫人的,那家香药铺子又是谁家的,给季泠的感觉是,她简直无所不知,心底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知苏夫人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有时候出门即是不说话,多听多看,很多事儿自然就知道了。可你若是一直不出门,那就什么都不会知道,见人时难免会露怯。这种事说难也没多难,见多了自然就会了。”苏夫人是被季泠脸上的震惊给恭维到了,今日她也是有意卖弄,好让季泠知道她的差距在哪里。   一整日下来,季泠整个人都累瘫了,苏夫人倒还算精神,大凡女人逛街的时候,精力总是会从不知名的地方跑出来。   老太太见季泠念经时都有些打呵欠,不由笑道:“大郎他娘今天带你去哪儿了?”   季泠便将一日去的地方全说了出来。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她倒是没藏私,可这就是太难为人了,哪儿能一天里把这些都记全了。”   季泠忙道:“本来还要让母亲操心我的事儿,就已经是我的不孝了,若再不好生记,就是大不是了。”   “你能如此想,倒也好。”老太太道,“你母亲这人虽然嘴巴厉害了点儿,可为人做事却还算正直。”   “我明白的。”季泠本就敏感,她早就发现了,苏夫人虽然骂她骂得不留情面,但却不存在故意折腾,而且真的会指点她,这些日子跟着她,季泠也学了不少东西,心里很是感激苏夫人的。她想若是换了别的婆母,可不会有苏夫人这样的风度,指不定会怎么变着方儿地折磨人呢。   季泠可没少听那些故事,别看是簪缨人家,内里的腌臜一点儿不比外头少。婆婆折磨得儿媳跳河、吞金的都有过。   说了会儿话,季泠开始念经,但老太太年岁大了,睡眠减少,却是迟迟也没有睡意。   到最后,季泠索性放下佛经道:“老太太,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老太太来了精神,“咦,泠丫头也会说笑话了?”   季泠笑了笑,知道自己是嘴巴实在太笨了,老太太才会如此打趣自己,“也是看书看来的。”   “那你说说。”老太太道。   季泠清了清嗓子开始道:“说是有个地方官上任途中,看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在用拐杖打一个白发老人,他就下轿呵斥。那女子却说:我打的是我那不听话的儿子,怎么能说我无礼?”   老太太道:“这却是志怪里的笑话了。”   季泠没答,继续道:“这地方官自然不信了,细问之下才知道,那美貌女子已经两百多岁了。那老人也的确是她亲儿子。她之所以打那儿子,是因为她儿子不听她话认真吃‘延年杞子煎’,所以如今才显得老态龙钟。”   老太太忙问,“什么延年杞子煎啊,有那么神啊?”   季泠道:“那书上也说了配方呢,用的是枸杞子、地黄、杏仁、天门冬、白蜜、酥和牛骨髓一起熬的,说是常年不断服用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   老太太理性地道:“这却是吹牛了。”   季泠道:“我也觉得是吹牛,能活上一百已经是人瑞了,两百岁的听也未曾听过,不过这方子我看到后,回来问过王婆婆,她也听过类似的,我又拿去问了梅大夫,他看了方子说即使无效,对人也有补益,用一用却也无妨。”   老太太听到这儿已经明白季泠的意思了。   “不过这延年杞子煎虽有方子,却没有剂量,却也用不得。想是即便服药,也需要大夫把脉,斟酌剂量才行。我前几日里请大夫把过脉,写了剂量,配着吃了觉得还有些功效,老太太您可想试试?”季泠小心问道。   其实这方子季泠在成都得了之后就想给老太太用的。但吃的东西不比外敷的,那祛斑的方子季泠可以直接给苏夫人用,这延年杞子煎却非得自己试过无害有效之后,方才敢推荐给老太太。   人老了,就怕死了,能有延年益寿的方子自然喜欢,老太太对于这些偏方也比较偏爱,当即就道:“那后日让梅大夫进来给我把把脉,听他怎么说。”   季泠点点头。   第二日季泠起了个大早,今日是章家的菊花宴,他家园子里有许多菊花的孤本名品,如泥金香、紫龙卧雪、金膏水碧等,是以每年章家几乎都要办菊花宴,季泠以前也听说过,只是她不惯出门,所以没去过。   然章家季泠是去过的,但这次跟着苏夫人再去,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有时候见许久不见的熟人反而比跟陌生人见面更让人忐忑。   而季泠也的确该忐忑,因为今日作为苏夫人的儿媳妇,她一进门就是焦点。   虽然苏夫人出身名门,又嫁入楚家,在普通人面前看起来了得,但在京城贵人的圈子里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出众的人物,可耐不住她有个点了状元的儿子,这就太了不得了,不说独一无二,那也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楚寔几乎符合了所有人心里对状元郎的期盼。   才高、貌美,年轻俊逸,出身高门,风度、姿仪无不令人臣服。他中状元之后,给人的感觉便是,他不中状元真是没天理了。更是衬得他前几届的状元郎和后面的状元郎都脸上无光。   这样的人当初议亲时,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等着啊,谁知道最后居然被季泠这样的人摘了桃子,试问谁能服气?   可成亲后,季泠一直病着,紧接着就去了陕西和成都,许多想看看她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的人都与她失之交臂,今日听得她要来,自然是铆足了劲而要看个明白的。   单从外貌上讲,季泠走进来的那一刻,的确是艳压全场,让所有人都服气的。   这两年她的模样是真的长开了,像将开未开之际的国色牡丹,仿佛下一瞬就会在人眼前扑簌簌地绽放,这等含羞之美,恰好是最最引人的,让人无限憧憬她完全绽放后该是何等地惊艳绝伦。   眉如远山横苍翠,眼似秋波映朝霞,鼻如琼玖,齿如贝编,真真是色艳春花之灿,神罕冬雪之莹,所谓冰肌玉骨也就当如是了。   见她方知古人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当真不夸张。   章懿看到季泠时,愣了愣,她自然也是认识季泠的,只不过当年未曾将她放入眼中,不曾想今日却出落得如此出色了,将众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章懿如今已经出嫁,不过就嫁在京城,菊花宴她自然也回来了。   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但却让季泠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章懿嫁的是钦天监正的长子,今日也是跟着她婆母郝夫人回来的,这会儿低眉垂目地站在郝夫人的身边,哪儿还有昔日活泼张扬的模样。   倒是静珍没什么变化,她嫁入的是光禄寺卿家,日子过得似乎不错,脸上一直带着笑,走进园子时,时不时跟她婆母说几句话,模样很是亲昵。   静珍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季泠,自然也就看到了苏夫人,跟着她婆母宋夫人一同走了上来。   “娘。”静珍欢喜地拉起苏夫人的手。 第一百零三章   苏夫人无奈地朝宋夫人笑了笑, “哎呀,这孩子就是这般, 在我跟前的时候, 就跟长不大似的。”   宋夫人却没顾着静珍, 反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季泠, 惊叹道:“这就是你家大郎媳妇吧?”   美人如是, 无论是男人, 还是女人都喜欢看的。   季泠朝宋夫人福了福身。   宋夫人拉着季泠的手朝苏夫人道:“也就是这样的神仙模样才配得上你家大郎了。我说怎么……”话说了一半, 宋夫人就自悔失言,赶紧打住。   她的想法和其他人如出一辙, 都觉得季泠如此美貌,也难怪能得逞了,只怕是楚家大郎早就有心意,否则她一个孤女哪儿能进楚家的门儿, 悄无声息地弄死了或者送远了就行了。   苏夫人却是不喜别人往楚寔身上泼脏水, 他和季泠成亲前可是一点儿私情也没有的。但这种事儿越解释越说不清,只能自己忍气。说不得苏夫人又要埋怨季泠几分, 没事儿长那么好看做什么?   略坐片刻黄鸣音也都跟着自家婆母到了,同时傅三也走了进来。   黄鸣音嫁的是当朝首辅兰正昆的嫡次子,因为公爹的关系,走路都带风, 只是在她婆母跟前也不敢再放肆, 模样乖得比季泠也不差多少了。   傅三嫁的却是这一届状元郎崔晓,定亲时那人还是士子, 也不是京城人士,谁知道会一飞冲天,都说傅三有旺夫运。   而最叫人惊奇的是,崔晓是湖广宝庆府人,家世不显,据说也就几亩薄田。上京后因为穷困潦倒而患病,他的书童上街求救,遇着傅三好心施药。这么一来二去居然傅三就看上了他的才华,宁愿违背父母之命,也要许以婚约。   傅家人拗不过傅三,只好同意了,谁知这回崔晓居然点了状元,傅家人可不乐坏了么?崔晓既感谢傅三的救命之恩,又爱重她的人才,她公婆又远在宝庆府不肯上京,如今傅三夫妻就住在傅三的嫁妆宅子里,日子过得不知道多惬意。   多少出嫁的闺秀都在暗中羡慕傅三呢。   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从脸上是看得出端倪的。傅三比上一次季泠见她时,还来得明艳动人,肌肤白里透粉,气色极好,一看就知道日子很舒心。   说起崔晓,就不得不提一下楚宿,今科本来是极被人看好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春闱居然名落孙山,叫人扼腕叹息,为这个章夫人许久脸上都没有笑容,心里头更是怪季乐。   这回章家的赏菊宴,章夫人也没带季乐来,只让她留在家里看家,这借口便是季泠听了都觉得很蹩脚。   苏夫人带着季泠上前跟人寒暄,她的话依旧不多,但脸上因为苏夫人的吩咐,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因她生得太美,别人总少不了多看她几眼,看得季泠的脸又红又烫,让兰正昆的夫人葛氏对苏夫人笑道:“你这儿媳妇脸可真薄。”   这话虽然不是贬义,但苏夫人耳朵里就不那么是滋味儿,说到底还是季泠太不会应酬人了。   苏夫人扫了季泠一眼,季泠的人就僵了一下,可是她两年多没在京里,黄鸣音等人说的话题她一句也插不上,不说话总比乱说话好吧。   这会儿菊花宴的客人也到得差不多了,众人先议论了一下山东的事儿,但因为那太血腥了,让人听了不舒服,是以也就说了那么两句,还全是围绕着楚寔的,紧接着话题就到了今日京城出的一桩大事儿。   却是大理寺卿被贬官的事儿,当年那位想给儿子娶季泠的辛夫人自然也就不曾再出现在章家的宴席上。   季泠听了自然便想起了淑珍,也不知她在老家如何了,有没有安排嫁人。不过想来应该是嫁人了,因为去年连婉珍都出嫁了。   按说婉珍楚家,楚寔不能回京,季泠作为嫂子却该回来的,结果那会儿她正病得厉害,一睡不醒,也就错过了。到如今贞静淑婉还在京里的却就只有静珍一人了。   吃过饭,赏了一会儿菊花,看了看未出嫁的姑娘们斗艺之后,章家请的戏班子便开唱了。   季泠对听戏没什么兴趣,倒是在蜀地时,换了衣裳去酒楼听过的滑稽川戏让她颇为记忆犹新,尤其是那《滚灯》里怕死了老婆的丑角格外搞笑,让人忍俊不禁。   借口如厕,季泠离开了人群,带着芊眠往园子里去,随意观赏周遭的菊花,这些名品自然美不胜收,可季泠见了之后,满心里想的都是这菊花瓣如何做菜,她自己想起也觉得自己好笑,很是焚琴煮鹤。   “不知这菊花有哪里好笑啊?”傅三的声音在季泠身侧响起。   季泠回头道:“傅姐姐。”看着近在眼前的傅三,季泠忽然又想起自己以前曾经频繁做过的梦了,梦里傅三可是楚寔的妻子呢。   傅三朝季泠道:“你也不喜欢听戏么?”   季泠微愣。   “听戏的时候我见你并不往台子上看,所以才……”傅三道。   季泠没想到傅三会如此留意自己,“不是不爱听,只是这两出有些闹。”   “正是呢,我也不喜欢这种闹得厉害的。”傅三道,“那边有个亭子,咱们不妨去坐坐吧。”   季泠不清楚傅三怎么对自己突然就如此亲近了。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会认为傅三只是心血来潮。不过季泠也没拒绝傅三,点了点便和她并肩进了亭子。   章府的下人见她们在亭子里坐下,忙上前伺候了茶水然后躬身退下。季泠心想,章家的下人倒是训得好,一时想到以后她如果管家,这些小细节都得留心。   傅三喝了口茶水开口道:“阿泠,我这样叫你,有些托大,你可介意?”   季泠摇头道:“自然不介意的,家里人也都这么叫我。”   傅三笑道:“听说你这两年不在,是跟着楚大人去了任上,真是羡慕你啊,蜀地虽然偏远,可书上说风光却是清幽,那峨眉、青城都是天下名山,佛、道圣地,你在蜀地可曾游玩?”   季泠脸一红,摇头道:“未曾,说来真是惭愧。”   傅三道:“不是,是我问得不好,你要伺候楚大人,家里家外还有许多杂事儿,哪儿能四处游玩,是我心慕两座名山,忍不住问一问呢。”   季泠但笑不语。   “可惜你也知道,咱们这些嫁了人的,一辈子只能嫁鸡随鸡,他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真是羡慕那些男子啊。”傅三叹道。   季泠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只能笑,因为她实在拿不准傅三的目的。   傅三的丫头此时却拿了披风上前,“夫人还是披件衣裳吧,坐这儿可不比在屋子里,仔细着了凉,回去公子又要说咱们。”   傅三嗔了那丫头一眼,“就你话多。”话虽如此她还是起身让丫头伺候她披上了披风。   傅三看了眼季泠,却见季泠依旧一句话没有,若是换了别人,此刻怎么也该接上一句话了,也好让人顺着话头说下去。偏偏遇上季泠,傅三就感觉招数有些不好使了。   于是傅三只好自己接着说道:“这丫头虽然伺候我,如今的主子却好像变成了崔郎似的,成日里就爱盯着我。”   季泠可总算是接上话了,“那是崔公子体贴姐姐。”她知道这是傅三想听的话,否则她也不用一再强调。   傅三笑道:“哎,让你见笑了。不过楚大人在京时,就是出了名的温雅,待妹妹想必更体贴才是。”   这话季泠就不好答了,点头吧有炫耀的嫌疑,不点头吧却好似在说楚寔不体贴一般,只能道:“出来得久了,母亲可能找我了,我就不陪姐姐久坐了。”   傅三站起身道:“那我也不坐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路上傅三赔礼道:“妹妹别怪我口太直,你这样的品貌,楚大人定然是喜欢都喜欢不过来。”   季泠但笑不语,她感觉出来了,傅三似乎对她和楚寔的生活很感兴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她也没表示过这么大的热情啊。   虽然不知原因,但季泠晓得事有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她所能做的,就是不让傅三套出她的话,这一点季泠还是做得到的。   季泠回到苏夫人身边坐下,苏夫人皱眉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遇到傅家姐姐,她邀我去亭子里坐了会儿。”季泠道。   傅三的为人苏夫人还是知道一些的,作为京城里曾经最出名的闺秀之一,傅三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亲近的,“她怎么突然想起邀你说话了?”   季泠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她问了些我和表哥的事儿。”   苏夫人又皱了皱眉,“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季泠道,然后低声问,“母亲,你说傅家姐姐是为什么啊?”季泠这是虚心求教呢,她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想着问一问苏夫人,听听她的想法,自己也能学些东西。   然而苏夫人也不知缘由,只能猜测。“她夫君是这一科的状元,大郎是上一科的状元,隔得这么近,恐怕有些较劲的意思,而且大郎的官升得太快,如今又去了山东那是非地,傅三恐怕是为她夫君打听的。”   季泠点点头,心里却还有些疑惑。她感觉傅三明显是对自己和楚寔的个人生活更感兴趣一点。   “再说了,当初咱们家也有意和傅家结亲,傅三也知道,如今看到你恐怕有些好奇。”苏夫人直言道,对季泠她没什么顾忌,哪怕她听了心里会不好受,可苏夫人也不在乎,她本来就瞧不上季泠的出身,若当初真娶了傅三倒也不错。可惜楚寔却怎么也不肯点头。   这个理由或者就说得通了,季泠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第一百零四章   回到楚府时, 季泠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整日下来她站了不少时候, 只要在苏夫人身边, 她身为儿媳妇都得站着, 也就看戏的时候略坐了坐。   苏夫人领着季泠去了嘉乐堂, 老太太两句话支走了季泠, 低声问苏夫人道:“怎么样?”   老太太这是关心季泠的表现, 生怕她是朽木不可雕。   苏夫人道:“其他倒也没什么, 就是话太少了,别人说话, 她也接不上,完全不会找话说。”   这话别看都是埋怨季泠的,但其实第一句也很重要,可以说已经称得上是赞扬了。   苏夫人出身名门, 对人和事儿都难免挑剔了些, 在她嘴里得句赞是很不容易的事儿,这会儿她说季泠“其他倒也没什么”, 就等于是在说季泠的礼仪姿态都没有问题。   这可想当不容易呢,对于人的礼仪,苏夫人属于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的那类人,她说季泠没什么错, 那就是在说老太太养得好了。   当然这跟这两年季泠离开京城也有关。都说“居养气移养体”, 她以前做姑娘时,难免怯怯, 让人有种上不得台面的感觉,可到了成都府,她是知府夫人,上头没有长辈,她就是最大的,楚寔也极给她体面,如此一来,渐渐地那“怯怯”自然就消失了,养出了如今“宠辱不惊”的范儿来。   老太太听到这儿总算放心了,“没有大问题就行了,其他的你慢慢教,急也是急不来的,重要的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会察言观色。”   苏夫人道:“可她就跟木头似的。”   老太太道:“木头总比戳锅漏好。”   戳锅漏是老太太跟季泠学的新词儿,那是蜀地方言,意思是干事儿尽犯错的人。   “可木头也就算了,但自己总要立得起来啊,老太太你是不知道,家中一个小小刁奴,她都处理不了,被人下了面子还不敢说,现在整个府里谁不低看她一眼?”苏夫人道。   “怎么回事?”老太太问。   苏夫人这才说了钟威家的的事儿。   老太太听了也皱眉,“阿泠这个孩子,哎,她估计是顾虑你屋里的雪茜呢。”   “我知道。”苏夫人道,“可雪茜是个丫头,她却是我儿媳妇,我会帮谁她还不知道么?她脸上不好看,难道我脸上就能有光?这种事儿,她都看不清,我心里很是失望。”   老太太毕竟是过来人,比苏夫人又要更理性。“你是当局者迷。你对阿泠有意见,她难道能感觉不到?如今遇上钟威家的是雪茜的娘,她若是寸步不让,让雪茜脸上不好看,难道不怕雪茜在你跟前说她闲话?她现在惊弓鸟一般,哪里敢让你有一丝不快。”   苏夫人不服气地道:“我是打她了,还是折磨她了,怎么见了我就跟惊弓鸟似的了?”   老太太叹口气,“阿泠的性子本就敏感,你对她好一分,她能放大三分,你对她坏一份,她的感受就要糟糕三分。我看她在你身边时,浑身都是僵着的,生怕有个行差踏错。你要改软和的时候也得软和,这调教人,也不能一味总是呵斥,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吧?”   “可是她的性子也太弱了,受了气居然不声不响的,我还以为她会私下想法子呢,结果……”苏夫人还没抱怨够。有时候儿媳妇心眼太多,会叫人烦躁,但季泠这种完全不懂心机手段的也看得急人。   老太太也叹息,她们这样的人家,纯善并不一定是好事儿,都说人善被人欺,主母还是得立得起来才行。   第二天季泠早晨去给苏夫人请安时,苏夫人道:“听说你给老太太弄了那什么延年杞子煎,你可真够大胆的,什么吃食都敢拿去让老太太试。”   季泠赶紧道:“我自己试过的。”她自己得了怪病,自然要想法子从药食上补救,是以延年杞子煎季泠自己也吃的,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效果来,但还是觉得手脚比以前要暖和些。   苏夫人“哼”了一声,继续看着妆奁,任由和碧给她梳头。她这是又看到脸上的褐斑所以心烦。   昨儿个菊花宴上,苏氏遇到小章氏,也就是二房章夫人的妹妹,大惊小怪地一直感叹她的褐斑,说些有用没用的,听得苏夫人心堵。章家姐妹那是得天独厚的美人,年纪大了脸上也白生生的,可不让苏夫人生气么。   季泠只是不会说话,但察言观色却是强项,她心知苏夫人时迁怒,但也不敢再提那祛斑的方子,想等着那王保家的脸上效果再明显些,再与苏夫人说。   “别杵在这儿了,你不是跟着王厨娘学了些手艺么?那你去大厨房看看我的早饭吧。”苏夫人道。   季泠应声出去,看着大厨房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才开始卖脚。她是有些不想去的,一来不想看到钟威家的嘴脸,二来也是觉得自己说不过她。但既然苏夫人开了口,她说什么也推不得的。   钟威家的看到季泠,朝旁边帮厨的婆子飞了一眼,也没动,直到季泠走近了,她才慢条斯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大少夫人怎么又来了?”   上回虽说季乐说了她几句,可钟威家的一听就明白了,季乐还是支持她的,虽然她没有明说。若是没有季乐,钟威家的也未必能一直霸着厨房这油水多的地方,是以她必须得坚定地站在季乐一边,想二少夫人之所想。   本来季泠身为大少夫人,她回来后这中馈也该她管一管的,如今因为钟威家的下了她的面子,无法服众,是以家里从老太太开始,没有一个提出让她接管中馈的,这无疑对季乐是件大好事儿,她也就乐得钟威家的去当出头椽子,甚至还有推波助澜的意思。   钟威家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听得季泠皱眉。上一回如果是因为她贸然说要看苏夫人的早饭而让钟威家的不快,那这一回呢?   季泠不是没想过后面的事情的,但到现在为止,钟威家的一点儿事没有,她就看出了季乐的态度,甚至也猜到了季乐是为了不让她有机会管家而推波助澜的。也因此季泠后面才什么都没说,她无意和季乐打擂台,一家子最重要的是和气,何况季泠也觉得自己没那个本事管家。   但此刻再看钟威家的态度,泥人的脾气也会上来。   “母亲让我来看看她的早饭。”季泠道。   钟威家的笑道:“这不会吧?我给大夫人做了好几年的饭菜了,可从没听说她让谁来看的。”   季泠不怒反笑地道:“你这是说我在说谎?”   “这怎么敢?”钟威家的道:“大少夫人,你就别让咱们这些下头的人为难了,你瞧,这会儿各房都要用早饭,我们忙都忙不赢。”   季泠冷声道:“既然忙不赢,你就更不该在这儿对我推三阻四,直接听我的话不就成了么?”   钟威家的却是一点儿不怕,“少夫人,您就行行好吧,这早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一家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钟威家的只当季泠真是好欺负,只要她态度强硬一点儿,季泠就会如上次一般退缩。   然而季泠再傻也知道事情可一,不可再。苏夫人今日让她来大厨房,未必就是没听到风声的,恐怕也是想考验她呢。   “你这是暗示,我看过的早饭会出岔子?”季泠问。   “这怎么敢。”钟威家的再厉害也不敢承认,“只是少夫人也知道,我家雪茜就在大夫人身边伺候,我便是再糊涂,对大夫人的饭食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有个什么的,岂不是连累雪茜么?”   季泠气得手抖,钟威家的提起雪茜岂非就是在拿捏她?真真是一个得脸的丫头把主子都给压过去了。   “咱们就直说吧,今日母亲的早饭,我究竟是看得还是看不得?”季泠直白地问。   钟威家的其实也没有要跟季泠硬扛到底的意思,见季泠强硬了,她也就有心让一步,可当她侧头看到厨房里孔大福家的时,主意就又变了。   孔大福家的也是走的季乐的路子进的厨房,而且她女儿就在季乐的屋里当差,钟威家的一直怕这孔大福家的取代自己,今日若她在季泠面前认了怂,在季乐那儿估计就过记上一笔。   因此钟威家的心一横,“瞧大少夫人说的,您何必跟我们这些下人一般见识。”钟威家的也不敢明确回答季泠的话,只转过头开始使唤厨房的人。   “李妈妈,快去看看蒸锅,二夫人的蒸凤爪,火候可拿捏好了。”   “孔家的,你去看看二少夫人的冰糖燕窝可熬好了……”   钟威家的就这么忙活开了,把季泠晾在了一边。弄得季泠还不好发火,毕竟人家是真的忙。上一回,好似季泠也是这么被晾着晾着就只能走了的。   季泠对付这样的钟威家的是真的没有好办法。手上无权无势,影响不到钟威家的,总不能撕下脸皮跟她耍横,这也不是季泠的性子,因此钟威家的这一招还真是拿捏住了季泠。   季泠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叫住孔大福家的,“孔大福家的,你去把二少夫人叫来。”   刚才钟威家的看孔大福家的那一眼季泠是看到了的,她也知道孔大福的女儿在季乐屋里当差。厨房里的事儿,季泠不是不懂,王厨娘教她厨艺的时候,难免会提及一些。   油水如此大的地方,怎么可能让一人独大,但凡是有点儿脑子的主子都会放两个不对盘的人在这里,孔大福家的无疑就是另一个,帮季乐监视钟威家的人。   而季泠平日里虽然冷清了些,似乎不怎么与人来往,但府里的人她大多都认识。说起来也算是个笑话,她认人是不看脸的,毕竟楚府上上下下光是仆人就有百来号,哪怕是季乐恐怕都认不全,但季泠可以。   只要是季泠见过的,她就能记得他们身上的气味,这大概也是跟她辨味的天赋有关吧,不然也不能打动王厨娘,把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了她。   孔大福家的确是没想到季泠认识自己,还明确地点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样她就是想躲也没法子了。   孔大福家的看了钟威家的一眼,她何尝不想取而代之,可总得逮住钟威家的的错处才行,但那可不是个省油的,孔大福家的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今日这场面,孔大福家的自然不愿帮钟威家的,如今也有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毕竟她是被季泠给点出来的。   于是孔大福家答应了一声,“我这就去找二少夫人。” 第一百零五章   季泠心里松了口气, 刚才她可真怕孔大福家的跟钟威家的沆瀣一气,不肯动, 那她这个大少夫人那就真太难看了, 家里的仆人一个都指使不动。   季泠走到厨房外头, 心潮起伏, 有时候人去争, 真不是想去争, 而是被逼得无可奈何。到今天季泠也算是看明白了, 她但凡示弱一点儿,在这大府里就过不下去。   过得一会儿, 孔大福家的回来回话,“回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在二夫人跟前伺候着,说是等忙完了就过来。”   季泠听明白了话里的推脱, 季乐显见是不来的, 她扫了孔大福家的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 转身走了。   钟威家的在背后嗤笑了一声,然后得意地看向孔大福家的,“呵呵。”   孔大福家的也觉得没趣儿,刚才她去请季乐时, 却被季乐给训了一顿, 说她连情形都看不清。季乐的确喜欢钟威家的和孔大福家的不对付,但对外的时候, 却又希望她们能统一战线。   季泠回了苏夫人的院子,这次倒没藏着掩着了,而是乖乖地说了厨房里的事儿。她也知道自己太弱了,丢了苏夫人的脸,但她若是不求助苏夫人的话,还就真是拿钟威家的没法子,做主子的做到这个份上,实在丢人。   苏夫人倒是没责怪季泠,她吃的饭比季泠多多了,如何能不知道季乐打的主意。她只是在逼季泠自己说出来而已,如今看来还不算没救,还知道可以借势,要这样都能忍气吞声,苏夫人就想干脆不知不觉药死季泠算了。   “今日你怎么想着跟我说了,我还以为你又要忍气吞声,堂堂大少夫人,要被个厨房里的下三滥婆子欺负到死呢。”苏夫人不无讽刺地道。   季泠心想上次的事儿果然没能瞒过苏夫人,她低声道:“这次是母亲让我去的,我却无功而返。”这事季泠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哦,你的意思是,若不是我让你去的,你受了气也就自己忍着了?”苏夫人追问道。   季泠喏喏,却不敢提雪茜的事儿。   苏夫人气得不行,“那钟威家的不过一个下人,你身为大少夫人,连训斥一声都不敢啊?”   季泠是有口难言。   苏夫人哪儿能不知她的顾忌,“你不说,我替你说吧,你觉得雪茜是我屋里当差的,我就铁定会护着她,而不管你是吧?”   季泠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苏夫人,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白。   苏夫人气得拍桌,“我看你就是个拎不清的。你是谁?你是大郎媳妇,我便是再不喜欢你,难道还能为一个丫头下了大郎媳妇的脸?跟自己的儿子媳妇离心离德?”   季泠心里恍然,这才明白苏夫人为何发这样大的火。她“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都是儿媳没想明白,伤了母亲的心。”   苏夫人见季泠总算明白了一点儿,这才吸了口气,“难为你还知道这样做会伤我的心。你可还记得你是大郎媳妇,你立不起来,大郎的脸上能有光吗?以后他若回来,背后的人说你连个下人都降不住,他心里会怎么想?”   季泠的额头已经低到了地上。   苏夫人任由季泠跪了好一会儿才道:“起来吧。和碧,去打盆水给大少夫人洗脸。”   待季泠重新梳洗后,苏夫人才算能心平气和地看她。“大郎媳妇,你心里得明白,你是我的儿媳妇,咱们是一家人,任何时候我们都在一条线上。”   季泠听懂了苏夫人的意思,眼圈又开始红了起来,她心里惭愧极了,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却需要苏夫人说得如此直白才明白过来,真是太叫人失望了,更是对不起老太太的教养。   而苏夫人这话还是当着大丫头和碧说的,其中的深意就更让季泠为之感动了,以前她光顾着想苏夫人不喜欢她了,却没想过她是楚寔的母亲,而自己是楚寔的妻子。苏夫人一直是个明白人,她却太糊涂了。   说过这番话之后,苏夫人才对和碧道:“你去那边儿把二少夫人请过来,就说是我找她。”   苏夫人找季乐,季乐自然不敢不来。   季乐走进院子,就见钟威家的正跪在主屋前的台阶下,心里“咯噔”一下,但也没多放在心上。   “大伯母。”季乐给苏夫人行了礼,又打量了季泠一眼,见她静静地立在苏夫人身后,想必是自己不争气,所以只能告状了。   钟威家的在外头,隔着帘子看不到里头的情形,心里一阵发慌。苏夫人虽然将她叫了来,却一个字也没对她多说,只和碧出来传话,让她在阶下跪着,钟威家的也不敢不跪,如今只盼着季乐能帮她说几句话,她毕竟是为了季乐,才往死里得罪季泠的。   苏夫人也没跟季乐客套,只道:“如今府里的下人越发没有规矩了,主子不是主子,下人倒是成了主子,作威作福的。”   季乐扫了季泠一眼,心想,若是没有不像主子的主子,又怎会有作威作福的下人。   “大伯母训得是,是阿乐年轻不懂事儿,好些事儿还需要大伯母指点。”季乐虚心受教的态度还是很好的。   “不敢,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只当耳旁风,如今我也老了,将来这个家总要交在你们小的手上,你不将我放在眼里也是应当的。”苏夫人跟季乐说这种话可是相当不客气了。   季乐再也坐不住地跪了下去,“大伯母,不知阿乐做了何事惹恼了您,阿乐给您赔罪了。”   苏夫人冷冷看了季乐一眼,“外头那钟威家的,咱们家是不敢用了。你寻个牙婆来,将她一家子打发了吧。”   “一家子?”季乐实在是太惊讶了,所以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一家子。”苏夫人又重新强调了一遍。   别说季乐惊讶了,便是季泠也惊讶得不得了,苏夫人这是连雪茜也打发了?就为了给她这个大少夫人立威么?季泠心里又羞又愧,只觉得自己以前对苏夫人的某些想法太不敬了。   “另外,这厨房管着各房主子的吃食,那是个紧要之地,需得选个忠心淳厚之人才是,我看万年家的就不错。”苏夫人一语就定下了厨房新的管家婆子。万年家的不是季乐的人,也算是苏夫人对她的惩罚吧。   季乐哪里敢反驳苏夫人,只能应下。   “你管着整个家,还要伺候你婆母,忙得想必分身无术,连自家妯娌之情也顾不住,我这儿就不多留你了。”苏夫人道,这话却还是在替季泠敲打季乐。   季乐的脸一红,“大伯母……”   苏夫人道:“二郎媳妇,将来若咱们分了家,你要如何我且管不着,可如今咱们还是一家人呢。”   季乐听了,脸简直红成了关公。   季乐走后,季泠眼巴巴地看着苏夫人,实在没想到她会如此为自己说话,“母亲。”   苏夫人烦躁地摆摆手,“你也走吧,看着就心烦。自己的事儿,自个儿好生想想,我总有老的一天,难不成我七老八十了,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   季泠一个人的时候,将今日的事情想了至少十来遍,苏夫人说的每句话都在她心里反复咂摸,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婆母。   苏夫人处理了钟威家的,立即就说出了接任她的人,可见大厨房的事儿她一直看着呢,否则也不会说得出人选来。   那万年家的,季泠让芊眠去打听了一下,才晓得她是老太太身边尧嬷嬷的干女儿。苏夫人既不安排自己的人,当然也不能再安排二房的人,把老太太这边的人推出去,却是个妙招。如此连章夫人的口都堵了,毕竟季乐可是楚宿的媳妇。   这才只是一府之地呢,就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季泠光是想一想就心叹。尽管她很佩服苏夫人的雷霆手段,但要让她用起来,却是怎么也学不会的,因为心性儿就不一样。   晚饭前,季泠在园子里碰到季乐,叫了声“乐姐姐”。   季乐笑道:“可不敢当,大嫂。”   季泠知道季乐这是还急着上回她的话呢。她上前一步道:“乐姐姐,我有话同你说,咱们去亭子里坐一坐好么?”   季乐想了想,没拒绝。   两人在亭子里坐下,芊眠和怀冰则守在亭外。季泠斟酌了半日措辞才道:“乐姐姐,我自己的性子我知道,不是个管家的料,这次回来也没想跟姐姐争什么。”   季乐的眼睛眯了眯。   季泠看着季乐的眼睛真诚地道:“咱们都是老太太养大的,情分不比一般人,不要因为一些外物就生分了。”   季乐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她没想到季泠还有如此牙尖嘴利的时候。“大嫂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季泠有些失望,“我想说的是,表哥和二弟是兄弟,一个好汉三个帮,将来还得互相扶持家族才能兴旺,总不能因为我们两个妯娌生分了,就让他们也生分吧?”   季乐被季泠给气笑了。   “我还是那句话,乐姐姐,我现在依旧叫你一声乐姐姐,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什么事儿对你是最好的,你一直都知道。这家里的事儿,我不跟你争。”   回到屋子里,季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好个季泠,真当她是大嫂啊,跟我耍什么派头?”   怀冰站在一边不吭声,实则她是觉得季乐这次做得太过了一点儿,要不然季泠那样的性子如何会轻易发怒,还说话来敲打她。   季乐继续喷着气儿道:“还有,她什么意思,暗示二郎没有大伯出息,以后咱们都要仰仗她么?真是笑话!”   怀冰还是没吭声,人家夫婿有本事,的确底气要足一些。 第一百零六章   “跟我争, 她凭什么更我争啊?就她那性子,谁敢放心把中馈交给她?真亏她有脸说。”季乐依旧气不过。   怀冰叹息一声, 给季乐倒了杯水, “少夫人消些气儿, 大少夫人吃了这样大的挂落, 心里自然难免有气。可你们毕竟是妯娌, 如此闹得, 只怕老太太也会对你的处事有意见的。”   说起老太太, 季乐却是一声冷笑,“老太太怕是早就对我有意见了, 她看到二郎冷落我,也一句话不帮我说。我那可怜的孩儿掉了,她也没任何话。”   怀冰不再吭声,只觉得这两年季乐的性子越发左了, 怨天怨地的, 也不想想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找的,可身为丫头, 这些话怀冰却是一点儿也不敢说。   “少夫人,你这才出小月子没多久,别生气了,仔细坏了自己身子。”怀冰道。   正说着话, 院子里有了动静儿, 却是楚宿从外头回来了。他因为今科失利,如今读书比以往更加刻苦, 即便是成了亲,也经常待在书院里不回来,只是打从他不小心害得季乐小产后,心中内疚如今这段日子倒是日日住在家里,可却也并不与季乐同宿。   “二公子。”怀冰给楚宿行了礼。   楚宿点了点头,径直去了西屋,留下季乐一人坐在灯下流泪。   其实季乐何尝不知道自己最近的举动有些自掘坟墓的倾向,只是她怎么也忍不住。凭什么别人都过得那么好,唯独她要这么凄凉,好不容易使手段才怀上的孩子,被楚宿那么一推就没了。   虽说楚宿如今不再离家,可这样的补偿算什么?对她一丁点儿好脸都没有,也叫心存愧疚么?   因着季乐自己心情不忿,因此看谁都不顺眼,但这府里,老太太她必须奉承着,自己的婆母章夫人即便嘴巴那么刻毒她也得孝顺着,大房苏夫人瞧不上她的出身正眼都懒怠看她,她还得巴结着。对下人,她还得笼络示好,否则以她的身份可压不住那群刁奴。   如此季乐一腔的愤懑竟然无处可泄,好容易季泠回来,季乐这可不就是捡着软柿子了么?   跟去西屋伺候楚宿的是怀秀,从小就在楚宿身边伺候的人,后来更是抬举成了通房,一如楚寔屋里繁缨的地位,只不过季乐忌惮怀秀,可比季泠多多了。   怀冰低声道:“少夫人别跟二公子犟了,岂不是便宜了怀秀?”   季乐用手绢擦干了眼泪,“我知道,只是我那孩子……”   “孩子总会有的,可少夫人如果继续这样,如何能重新怀上孩子?”怀冰又劝道。   道理人人都会说,也得人听得进去。季乐低着头想了会儿,“我知道的,怀冰,我一定会生出儿子的。”   季乐对自己的境况很明白,只有她能生出儿子,在这府里脚跟儿才算稳,否则哪怕有老太太在,将来只怕也难过,因为楚宿心里一直惦记着另外那个人。   想起那个人,季乐手里的手绢都快被撕烂了。   重新洗脸梳妆后,季乐打起精神去了西屋。   楚宿没有睡,还在灯下看书,见她进来不由蹙了蹙眉头。   季乐走近楚宿身边,为他将灯花挑亮了些,柔声道:“我知道表哥辛苦,可是夜里看太久,只怕会伤眼睛。”   “我知道了,这就休息。”楚宿木着一张脸道。   季乐笑道:“我伺候表哥安置吧。”她身上就要替楚宿解衣扣,却被楚宿避开了。   季乐的笑容僵在脸上,满是受伤的神情,楚宿就那么见不得她么?   楚宿也知自己这样做太伤季乐的心了,只能道:“你身子还没养好,不用伺候我了。”   季乐叹息一声,也不再试图伺候楚宿,却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表哥还在怪我么?”灯下美人眼泪盈盈,真是我见犹怜。   想当初季乐可是个丰腴的美人,如今嫁给楚宿两年多了,却是眼见着瘦了下去,跟季泠那身段只怕都有得比了。如今季乐这年纪也长开了,正是最美的时候,虽说比不得季泠那种天姿国色,但美人二字却也当得。   楚宿避开季乐的眼睛道:“没有,你不怪我就好。”   季乐默默地流着泪道:“表哥,阿乐从没怪过你,你也别自责,咱们都还年轻,等我养好了身子,你还愿意给我一个孩子吗?”   楚宿沉默不语,季乐的心沉到了谷底,越发冰凉。   “表哥,阿乐什么也不求,只求有个儿子傍身,表哥的心意阿乐知道,断然是不敢阻拦表哥的,只求表哥垂怜,让阿乐下半辈子能有个依靠。”季乐越说越伤心,眼泪珍珠似地往下掉。旁人见了,只怕都要跟着流泪了。   楚宿却站起了身,“屋子里有些闷,我去园子里走走。”   在楚宿“逃”走后,季乐在他屋子里笑了许久,一边笑一边流泪。从成亲开始,她处处小心伺候楚宿,对他的心意一点儿不敢违背,可到头来却还换不回他一丝怜惜,她如何能不伤心绝望。   怀冰在门外听着季乐哭,也不敢上前去劝,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伺候季乐这许久,最是知道她心底的苦。   却说季泠给老太太念了经出来,心里也装着事儿呢,楚寔的家书寄到,里面有一封是单独给她的。   上头全是谆谆嘱咐,又说她的病他在信里已经跟楚祜说了,但臣子请太医还得蒙圣恩,为家中晚辈女眷请恩的甚是少见,因此让她不要着急,若这次他能得建功业,回京后自会替她想办法。   这件事离开成都的时候,楚寔也提过,季泠当时就没放在心上,她就没想过要为楚府添麻烦。所以回京后,也就没在任何人面前提,却不想楚寔居然还急着。   末了,楚寔又让季泠,但凡遇到事儿,都可以和老太太商量,若是受了委屈,也可向老太太倾述。   老太太那边自然也得了楚寔的信,还是季泠给她念的。在那封信里,楚寔对老太太也提了季泠,让她多指点季泠。   老太太还打趣了她,说是楚寔心疼媳妇,弄得季泠一脸臊。   按说这些都不是愁事,只是季泠既然收了信总得回一封,这才是她的心事儿。她也不知道该写点儿什么,总不能说句“一切安好,勿念”吧?   因此季泠从老太太的嘉乐堂出来,带着芊眠绕到花园里转转,正绞尽脑汁想心里些什么。   哪知这个点儿了居然在园子里遇到急急走来的楚宿。说起来季泠这次回来还没见过楚宿呢,总是时机不对所以错过了。   楚宿骤见季泠先是一愣,然后就陷入了无边的沉默,却是看得季泠周身的不自在,连芊眠都觉得纳罕了,楚宿可甚少有如此失礼的时候。   楚宿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直愣愣地看着季泠,眼里压抑了太多情绪,以至于季泠和芊眠都为之一愣。   半晌后,楚宿才回过神来,上前跟季泠见了礼,“大嫂。”   季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回了句“二叔。”   楚宿再次抬头看向季泠,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说,可最后又都化入了夜色里,他再次低下头,抬脚走了,只是在和季泠擦肩而过时,低声道了句“对不住。”   这一处弄得季泠和芊眠主仆俩都很茫然。   “二公子怎的跟少夫人说对不住啊?”芊眠奇怪地道。   季泠也摇了摇头,这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的确叫人生疑。   “我看着二公子的神色好像有些不对,只怕和二少夫人又闹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晚还到园子里来。”芊眠道。   季泠点点头,虽然这句话解释不了楚宿的异常,可季泠也没有深究之心。大嫂和小叔子总是能避嫌就避嫌的。   实则芊眠说这句话只是在安季泠的心,她站在一旁看楚宿的眼神,却是心惊。虽说季泠的确生得任何人见到都会为之一愣那么美,但楚宿可是季泠的二叔,怎么也该避嫌才是。反正芊眠觉得,那绝非是看嫂子的眼神,不过也不是色眯眯的眼神就是了。   回到屋里,季泠就将现在园子里的事儿抛之脑后了,“芊眠,我去书房。”   季泠如今书房用得多,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她从蜀地回来,收集了不少菜谱,自己也有心得,因此但凡得了空就跟王厨娘凑在一块儿研究新的菜式,每研究出一道,就会珍而重之的写下来,寄望将来能传承下去。   不过今晚芊眠见季泠一直下不了笔,而是在无奈地咬笔头,不由问道:“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季泠叹息一声,“表哥来了家书,老太太性子急,说他在外面,家书抵万金,让明儿就把家书给寄回去,我正在给表哥写信。”   芊眠笑着摇头道:“定是为难坏少夫人了吧?”   可不是么?季泠跟楚寔相处那会儿,都找不到话说,更何况现在写信了,她老老实实地道:“我真不知道该写什么,可写少了,我怕老太太和表哥不高兴。”   “这有什么难的,少夫人把相思之情写上,大公子一准儿高兴。”芊眠打趣道。   季泠立即涨红了脸,找个借口将芊眠赶了出去,继续咬笔头。   楚寔收到的信里,季泠自然不可能真如芊眠说的那般一诉相思之情,但却比他料想的厚得多。   楚寔没打开信封,只是捏了捏那厚度,很怀疑这会是季泠给他的家书,瞧这分量怎么也得有七八页信纸那么长,她能有那许多话讲? 第一百零七章   灯下楚寔打开季泠的那封家书, 入目第一页全是再说,家里老太太身体安好, 他父亲楚祜身体康健, 他娘亲身体安康之类的话, 为了佐证季泠还别出心裁地添加了他们一顿吃多少饭来安楚寔的心。   楚寔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季泠一封家书能写七、八页纸了, 只怕第二张写的就是他二叔、二婶, 还有楚宿之类的身体康健与否了。   楚寔放下信纸揉了揉眉心, 叫南安沏了杯浓茶, 这才重新捡起信纸来看,他是怕自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好在季泠的第三张信纸总算不再说谁谁身体康健了, 楚寔看了片刻后,蹙起眉头却也打起了精神。   因为季泠把她被钟威家的羞辱的事儿也写在了信上,她倒不是告状,这么写只是想告诉楚寔, 苏夫人非常地照顾她, 也好安他的心。但另一方面,季泠也是在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呈现在楚寔眼前。   一个被下人都能随意欺辱的大少夫人, 绝非楚寔想要的妻子。季泠当初写信时,愁得咬笔杆也是在想要不要写。可她终究还是写了,不偏不倚,也没有撒娇抱怨, 只是想让楚寔知道, 她就是那么个扶不起的阿斗,希望他心里能有个底, 可以早做打算。   在信的末尾,季泠则提及了江二文的亲事。她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做才是正确的,也不敢跟老太太和苏夫人说,说了只怕她们更瞧不上江家,可能不许在她再看她们。但季泠又找不到人出主意,便想到了楚寔。   季泠对楚寔有种莫名的信心,觉得他什么都能处理好。   楚寔则是没想到,季泠会将这些事儿告诉他,很是出人意料。他能肯定,如果他在家的话,季泠绝对不会跟他说这些心里话,写信的时候胆儿倒是大起来了。   季泠盼星星盼月亮地才盼到了楚寔的回信,她最关心的就是楚寔会如何处理江二文的事情,所以一拿到信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信封厚厚的,比季泠的去信还厚上了三、五页。仔细一看,前头七八页全在说谁谁谁身体康健与否,从孙阳山、戴文斌一路说到了任贵、南安这种下人身上,看得季泠先是一头雾水,不解楚寔的意思。   末了,季泠的脸忽然就涨红了,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儿。   芊眠道:“少夫人,大公子信里讲什么笑话了么?”   季泠赶紧摇头,她现在发现她这表哥也促狭得很,不满意她信里写那些话,就变本加厉地给她还回来。   季泠笑了好一会儿,这才静下心来重新看楚寔的信。她以为楚寔要提钟威家的事儿的,结果楚寔只在信中说,他给母亲的信里提及了让她主持中馈的事儿。   季泠心一沉,继续往下看,楚寔说大房和二房迟早要分家,那时候他母亲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一切就都只能靠季泠了,因此嘱咐她好生跟着他母亲学。   季泠叹了口气,她给楚寔去信可不是为了争中馈之权的。   再后面,楚寔终于说到了江二文的事。他在信中直言,江二文将来前途可期,如今只是头脑发热,让季泠劝着她姨母不要反对,但也不能点头,一个要诀,便是“拖”。   季泠收起信纸,沉默地看着灯花。她知道楚寔这样的人必然是极重视出身的,也就不怪他说江二文是头脑发热了。只是楚寔怎么就那么笃定,一拖,他二哥的事儿就能解决呢?难道说男子的情意都是不长久的?   想到这儿,季泠又不由摇头,因为她想到了楚宿。虽然很久没做那个梦了,但梦境却依旧让季泠记忆犹新。梦里楚宿对周容的情意,却是那般专一和长久。   尽管对梦里的季泠来说,楚宿太过绝情冷清,但从周容的角度来说,他却真正是难得的夫婿。   季泠叹息一声,找了芊眠来,让她去给她姨余芳传话。季泠身为楚府的儿媳,出门却是极不方便的,尤其是去江家。   次日季泠去给苏夫人问安,苏夫人不悦地道:“大郎在外为官,每日已经是劳心费神了,家里的小事儿你以后莫要写信去烦他了。”   季泠心里咯噔,就怕苏夫人说的是不是江二文的事儿。   好在苏夫人接着道:“还有管家的事儿,我还以为你是个不争的呢,结果转头却跟大郎告状。”   “儿媳不敢。”季泠低头道。   “哼,这男人娶妇是做什么?不就是让咱们女人管好内院,他们才能安心在外打拼么?内宅的事儿你以后少罗唣大郎。”苏夫人道。   “是。”季泠低声应道。   末了,苏夫人又道:“我听说你姨家那二儿子迷上个青楼女子,非要娶回家是不是?”   季泠猛地抬起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夫人鄙夷地撇撇嘴,“你最好去劝劝你姨,别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娶,她有那个脸,咱家可没那种亲戚。若那江二郎真娶了青楼女子,你将来就再不许跟她家有任何来往。”   苏夫人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季泠一个“是”字,“怎么,你不愿意?”   季泠吸了口气,也知道跟苏夫人硬抗是不行的,只能道:“我会劝劝我姨的。”   “那就最好。”苏夫人摆摆手,赶苍蝇似地将季泠撵了。   季泠回到屋子,又在书房呆坐了半日,也不知写给楚寔的回信该如何落笔,最终也就只写了句“一切安好,勿念”便封入了信封。   楚寔看信的时候直皱眉头,却也不知季泠是个什么意思。这是他没了“利用价值”,所以信也懒得写了?还是上次他信里的玩笑让她往信里去了?   楚寔叹了口气,将信纸往旁边一放,季泠文静少语,对他来说自然是优点,只是心思太过敏感,所以跟她说话必须得特别注意,就怕刺着她。   在这信的一来一往间,京城冬日的寒冷也渐渐弥散开去。季泠一日比一日打不起精神,不知挨了苏夫人多少训斥,最后终是熬不住,再次一睡不起。   苏夫人先开始还吓了一大跳,这人好好的,怎么就睡得叫不醒了,亏得楚祜跟她说了楚寔提及的事儿,这才松了口气,但旋即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如此说来,大郎媳妇这是寒气入体,所以长睡不醒?”   苏夫人身为女人,更明白寒气入体对女子的伤害有多大,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说过季泠这样的怪病呢。屋子里烧着地龙,身上盖了三床厚棉被,她的身体依旧温凉,比寻常人都冷许多,这样的寒意,只怕对生育极为不利。   府里的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最后楚祜还是托了人情,请来一位太医给季泠诊治,却都束手无策。然而有一点儿却是每个大夫都同意的,那就是季泠只怕很难有孕。   “当初我以为是因为还没圆房所以才没身孕的,现在看来只怕就是圆房也不可能了。”苏夫人在老太太的暖阁里低声道。   “造孽啊。”老太太叹道。季泠以前的身子骨是极好的,也就是那年被蛇咬了,再加上落水才会如此,说到底作孽的还是淑珍,如今却弄得老太太左右为难。“这件事,大郎只怕也是知道的。”   “自然,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他,就是给她请太医,也是大郎在信中求老爷的。”苏夫人道,“老太太,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咱们大郎总不能连个嫡子也没有吧?”   “这件事先跟大郎商量吧,他既然知道事情,心中必有打算。”老太太道。   但苏夫人却没点头,而是再次低声道:“老太太,我有个想法。”   老太太抬眼看向苏夫人。   “大郎和泠丫头至今没有圆房,她还是完璧之身,如今又病得不省人事,我想,我想……”尽管苏夫人话没说完,但老太太却听明白了,因此而睁大了眼睛。   因为苏夫人的想法太骇人了。   “这怎么可以?”老太太道:“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老太太,这可是为了大郎啊,难道我的大郎一辈子都要被她拖累?她性子木讷不讨喜,为人处世也欠佳,这些我都可以教,但是生孩子谁能替她呀?大郎至今没跟她圆房,不也是不喜欢吗?老太太……”苏夫人提起裙摆跪到老太太脚边,“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久久不说话,手里的十八子佛珠转得直响,可见心情有多不平静。   “咱们就一点儿也不顾及泠丫头么?”老太太问。   苏夫人道:“娘,若是泠丫头肯点头,我定然将她当做亲女儿一般看待,重新为她找个人家,嫁妆比照静珍的如何?”   老太太叹息一声,终究是亲孙子胜过了养在膝下的季泠,“罢了,罢了,我年纪也大了,管不了事儿了,这件事你去办吧,只不过必须得告诉大郎,他若是同意才行。”   苏夫人欣喜地给老太太磕了个头,不用问楚寔,她也觉得这件事是十拿九稳了,只要老太太点了头,楚寔还能说个“不”?他若是看得上季泠,也不会两年不圆房了。   然而这件事需得做得严密,因此苏夫人也不敢对外吐露风声,只跟楚祜提了一句。楚祜自然也觉得季泠配不上楚寔,虽然这件事做起来有些不地道,但也觉得事后多补偿季泠一点儿便是了。   这厢芊眠却就奇怪了,苏夫人明明很不待见季泠,怎的她病后,却每隔一日就要来探望一回,其上心程度简直比亲闺女也差不了多少了。   如是芊眠心里就越发地不安,却又不知该跟谁说,只盼着季泠开了春能尽快醒转。 第一百零八章   不过京城的天气比蜀地可冷多了, 哪怕开了春季泠也没有清醒的迹象,然而芊眠没盼到季泠, 却将楚寔给盼了回来。   按道理, 楚寔这个巡抚每年都是需要回京面圣的, 然而去岁山东的局势太坏, 义教之火燎原, 他去了山东虽然以雷霆之势震慑了宵小, 然而山东近海, 义教的余孽剿杀则逃,撤兵则退, 主犯也就是义教教主白莲娘子更是一直不曾落网,甚至都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因此皇帝特许楚寔不用回京面圣,然而开了春,山东那边的局势稍微好了一点儿, 皇帝就将他招了回来。因为山东离京师太近, 是以皇帝极为关心,不亲自问问楚寔, 实在不能放心。   楚寔回京后,连家门儿都没进,便被召进了宫里,君臣密谈了整整半日, 近黄昏时, 楚寔才回到楚府,一回楚府自然先得去嘉乐堂请安。   老太太见了楚寔自然欢喜, 拉着他的手看了好半晌,确定楚寔没有瘦了、病了这才放下心来。   “老太太。”苏夫人听得楚寔回来,也忙不迭地来了嘉乐堂,她心里存着的那事儿,早就想跟楚寔说了。却又不敢写在家书里,怕万一被旁人看去,那要出大乱子的。儿媳妇再不是,也没得说将活人给生生地弄“死”了的道理。那样苏夫人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老太太看了苏夫人一眼,又叹了口气,“你娘也想你了,只怕有不少话跟你说,你先去吧,明早儿再来我这儿用早饭,我让王厨娘给你做好吃的。”   楚寔谢过老太太,跟着苏夫人走了。   一进屋子,苏夫人就将所有伺候的人都遣走了,连素日最信任的和碧也都支了出去守门。   “娘要跟我说什么?”楚寔道。   要说的话虽然难以启齿,但为了自家儿子,苏夫人还是开了口,将她的打算说了出来。“大郎,你也别觉得过意不去,我与老太太都商量好了,重新给她找户人家,嫁得远远的,可嫁妆咱们不亏她,比照静珍的办。将来若她有什么事儿,咱们家也会照应,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楚寔蹙了蹙眉头没说话,虽说他对自己母亲十分了解,却也没想到苏夫人居然想出了如此骇人的主意。   苏夫人自己也知道这主意太过匪夷所思,“大郎,娘知道这是在造孽,可一切的罪孽娘都愿一力承担,我本想着泠丫头虽然性子弱,我教一教也可以,但如今她明显寒气缠身,不利生育,娘总不能看着你膝下无子吧?”   “繁缨的避子汤不是已经停了么?”楚寔道。   苏夫人尖着声音道:“庶子怎么能同嫡子比较?”   楚寔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娘,都是孩儿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不同意么?”苏夫人重新压低声音道。   楚寔叹了口气,“娘,若是我嫌弃泠表妹,当初成亲时就不会点头,如今既然已经成亲,那样的事情我断断做不出来。而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将来一旦穿帮,所有人都讨不了好。”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季泠那身子骨……”苏夫人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她此刻才恍悟,她这是走了弯路了。何必大费周章地弄什么假死,季泠那身子骨只怕自己也熬不了多久。   想到这儿,苏夫人的神色一变,“那算了吧,既然你不愿,我也就不担这份罪名了。”   楚寔所了解的苏夫人可从来不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人,除非她找到了另外的“好”方法。   “我去看看阿泠。”楚寔站起身道。   季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仲春了,比去年的日子晚了将近一个月,也不知道是因为气候原因,还是说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会越睡越久,直到再醒不过来。   醒过来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季泠总觉得有些不习惯,但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直到门口传来说话声,夹杂着当地口音,她再看自己的床,才发现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床。   很快帘子就被撩了起来,芊眠看到季泠睁开的眼睛,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少夫人,你可终于醒了。”   帘子撩开后,季泠就能肯定这真不是她的屋子了,她哑着嗓子道:“芊眠。”   芊眠赶紧将季泠扶起来,拿了薄荷水来给她清口,又急急地嘱咐小丫头去请大夫,“啊,对了,快去前头告诉大公子,少夫人醒了。”   季泠的眼睛为之一亮,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有多想见到楚寔。以前她觉得离开楚寔回到京城,回到老太太身边,一切都会变得轻松,但显然是她太天真了,真的回到京城后,她心底却是无比地思念楚寔。   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当时楚寔在京城的话,就不会让人欺负她。   楚寔比大夫还先到季泠的屋里,此时季泠已经从芊眠嘴里知道,她现在并不在京城了,而是在山东济南。   开春的时候楚寔回了趟京城,离开时坚持将季泠带了过来,不顾她还昏睡也不行,也不顾苏夫人的强行阻拦。   “身子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楚寔绕过屏风进来。   季泠眼也不眨地看着楚寔,“表哥。”   楚寔坐到床畔捏了捏季泠搁在被子上的手,“放心吧,一切有我,你安心把身子骨养好。”   季泠乖巧地点了点头,她才醒过来,嘴巴都有些不利索,因此一肚子想对楚寔说的话也说不出口,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他,直看到楚寔都诧异了,想着季泠的性子,在楚府的时候恐怕受了不少委屈,并非只有她信里坦白的那些。   楚寔抬手捏了捏季泠的下巴,“别胡思乱想了,好生样子,我前头还有些公务,晚上再来看你。”   季泠又点了点头,一直目送楚寔离开。   刚醒过来,季泠浑身都酸软无力,好在她已经有过两次经验,所以恢复起来也有了心得,那套“五禽戏”却是好东西,很有利于她重新掌控自己的肢体,唯一的缺点就是动作有些滑稽,不能被外人看到。   只是楚寔济南巡抚都院的屋子狭小了些,毕竟不是常设的官职,里头的家私却多,季泠完全施展不开五禽戏,每日便只能去后面的花园里寻一处僻静之地。   好在楚寔这次除了季泠外,连繁缨都没带,身边伺候的也是小厮,所以园子里人不多,甚为安静。   季泠练了月余,都没被人看到过,因此也就放了心,不过她还是十分谨慎,通常都是半夜三更才到园子里来,让芊眠守在竹篱外。   “你这是在干什么?”   寂静的月色里忽然响起人声,将季泠吓得脚下一崴,生生地摔在了地上。   楚寔上前将季泠从地上扶了起来,她苦着一张脸,从楚寔的肩膀望过去,刚好看到慌慌张张揉着眼睛起身的芊眠。不用说,芊眠这是在石头上打瞌睡给睡着了,才没发现楚寔过来。   楚寔将季泠扶到不远处的大圆石上坐下,“脚伤着了吗?”   季泠涨红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楚寔等不到季泠说话,只好脱了她的鞋袜,捏着她的左脚的脚踝道:“疼么?”   季泠摇了摇头。   楚寔又换了个角度捏,“这样呢?”   只是有微微刺痛,季泠想着并无大碍,她现在心跳得厉害,脸也烫得让她脑子都发晕了,所以猛地摇着头,想往后收脚,“不疼的,都不疼的。”   可楚寔的手劲儿虽然不大,但却不是季泠想抽回脚就能抽的。   月色下,那脚白皙玉润得好似羊脂,脚掌纤细,脚踝的曲线玲珑精巧,脚趾又仿似春日的桃花瓣,有些娇憨的可爱,指甲干净透亮带着莹润的粉,真真是可以放在掌心里把玩的爱物。   一个想抽,一个却握着不放,这刹那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季泠手足无措得没地儿安放,也不敢再看楚寔,只冲着不远处的芊眠道:“芊眠,你来扶我吧。”   楚寔终究还是放下了季泠的脚,看着芊眠蹲下身给季泠重新穿上鞋袜。“回去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   “是。”芊眠低头应着。   直到回了屋子,季泠的脸都还红得关公似的,忍不住抱怨芊眠道:“你怎么就睡着了呀?”害她那么滑稽的动作都被楚寔看了去。   芊眠也想到这茬了,既觉得歉意,可又想笑。   季泠嘟了嘟嘴,难得地露出娇憨之态,“都怪你。”   楚寔从外头进来问道:“脚可有大碍?”   芊眠道:“回公子,没扭伤。”   楚寔点了点头,看了芊眠一眼,芊眠赶紧低着头退下了。   季泠看着楚寔,楚寔也看着季泠。最先败下阵来的自然是季泠,她受不住地双手捂住了脸,“表哥,你就别看了。”   一个弱质芊芊的大美人,月色下耍猴似的,怎么想都让人忍俊不禁,而季泠还如此羞恼,惹得楚寔轻笑了出声。   季泠一听见那笑声,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她现在觉得楚寔太不厚道了,明知道她都已经羞恼得想跳河了,他还一直笑。   楚寔一边笑,一边将季泠脸上的手拨开,“你这五禽戏怕是做得不那么地道。”   季泠的手被拿开了,可眼睛却还死死闭着,不肯睁开。   “不过你做五禽戏却是极好的,对养身极好,恢复体力也有帮助。”楚寔不再打趣季泠。   季泠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还是不肯看楚寔。   “明早,我给你打一套五禽戏怎么样?”楚寔道。 第一百零九章   季泠诧异地看向楚寔, 脑子里开始幻想楚寔耍猴的模样,怎么想就怎么违和且让人发笑, 她娇怯怯地问, “表哥真肯么?”   “怎么不肯?”楚寔点了点季泠的鼻尖, “你当我跟你一样么?”   季泠是没料到楚寔会有如此亲昵的举措, 又闹了个大红脸, 嘴唇微微地张着, 很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她的唇形很美, 不厚不薄,粉嫩又饱满, 带着流光,溢着华彩,像一朵渴盼着人去采撷的花。这一次却是楚寔撇开了眼,“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每日卯时正在后院打拳练剑。”   当今世道不太平, 所以一多半的书生读书之余也会习拳练剑,健体之余还可防身, 东山书院当年就专门有剑艺课,季泠也听老太太提过,所以楚寔这样说,她一点儿也不意外。   季泠是卯时正准点儿到的后院。   后院有个极为宽敞的天井, 楚寔已经在舞剑了, 季泠以为自己来晚了,可她记得出门时才看了铜漏, 的确是卯时正没错。只是楚寔已经舞起来了,她也不敢打扰,只静静地立在屋檐下看着。   剑光银寒,动如蛟龙出海,静如山风拂岗,柔和处似竹节迎风,强硬时若青山巍峨。   季泠虽是个外行,但看那剑势猛然,听那剑风呼啸,就觉得楚寔的剑术应当是相当不错。   楚寔这套剑法不过只为热身,很快就收了剑看向季泠,“看着我给你打一套五禽戏。”   季泠点点头,颇有些正襟危坐之感,她绷着脸是生怕自己待会儿笑出声。然而楚寔一出手,季泠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错了。   楚寔起手用的鹤式,也就是五禽戏中的“鸟”部。那白鹤亮翅原本季泠做起来十分滑稽,可在楚寔身上却一点儿滑稽感也没有,那气势、那动作,叫人一看就充满了力量,好似一只正准备俯冲的白鹤。   继而接下来的虎、鹿、熊、猿,在楚寔的演绎下,完美地展现了力量之美,这也是季泠第一次发现,原来五禽戏一点儿也不滑稽搞笑,真正的五禽戏是很美的,刚柔相济,让人看得入迷。   这呢也不怪季泠,她本就是从王厨娘那儿学的,女人家力量弱了些,练五禽戏的时候又放不开,所以缩手缩脚的,看起来就不伦不类了。   一套五禽戏下来,楚寔已经满头大汗,他接过季泠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怎么样,有体悟么?”   季泠点点头。   “那你来打一套我看看。”楚寔往旁边让了让。   季泠没动,她瞥了眼旁边站着的南安,没好意思动。   楚寔转头看向南安,“你下去吧,看着门儿,别让任何人进来。”说完,他又转头朝季泠道:“现在可以大了吧?”   季泠的脸微微一红,勉强地点了点头。虽说有所感悟,可她还是不习惯在楚寔面前练五禽戏。   “不用害羞,你以前的动作有些不对,练起来事倍功半,我帮你看着纠正。”楚寔道,末了还补充了句,“你也太瘦弱了,多练练也是好的。”   季泠的确瘦弱,那腰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掐断,看得楚寔时常为她忧心。   季泠心里虽然不愿意,可她素来不违背楚寔的意思,因此勉为其难也得上。她学着楚寔,起手式用的也是鹤式,可和楚寔的动作就南辕北辙了,楚寔是真的像一支白鹤,她的动作却似一直刚出巢的雏鸟,颤巍巍的,憨态里带着滑稽。   楚寔想笑却强忍了下来,知道自己一旦笑出来,季泠肯定转身就得跑。   “不是说有体悟么?”楚寔虎着脸问,“用些劲儿,不用害羞,越是放不开,动作越是滑稽可笑。”   季泠点点头,但是知易行难,轮到做的时候,还是怎么也做不好。   楚寔走到季泠身后,伸出双手架住她的双臂,替她摆好角度,再蹲下身体握住她的小腿,替她纠正腿部的姿势。   季泠又羞怯又紧张,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站稳了,如果稳不住,双眼平视前方找一个点看着,就能定住。”   季泠照着楚寔的法子试了试,果然站定了,不由笑道:“表哥,果然有效。”   “嗯。”楚寔道,“先稳住,感觉一下现在的姿势,数十下然后放下手,自己重新做。”   这可就苦了季泠了,楚寔在这一点儿上,对她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要求得十分严苛,一大早晨季泠就光折腾白鹤亮翅了,还急出了一大身的汗。   “好了,我得去前头衙门了,明早咱们继续。”楚寔道。   “啊?”季泠满眼错愕地看着楚寔,心里迭迭叫苦,“可是你那么忙……”   “再忙,对自己的夫人总是有空闲的。”楚寔朝季泠笑了笑。   季泠沉浸在楚寔的笑容里,连他走了都还没回过神来。楚寔其实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微笑的,但大家都能看出来,那就是一种礼仪的笑,不具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可刚才,他唤她做夫人时的笑,却让季泠觉得好似春日百花就在眼前绽放一般。   到中午时,季泠还在回味,拉着芊眠道:“你觉得表哥是不是笑的时候比不笑更好看一些?”   芊眠仔细回忆了一下楚寔平日的笑容,微微抖了抖肩膀,她觉得楚寔还是不笑的时候大家心里踏实点儿。“大公子什么时候都挺好看的。”芊眠这求生欲也不是一般的强。   就这样季泠跟着楚寔练了小半个月的五禽戏,总算是把各个动作都给纠正了一遍,如今虽然不如楚寔练得那么有力道,却也别具风格了。   每个人的动作都有自己的风格,季泠如今虽然练起五禽戏也有些力道了,但姑娘家下意识就想让动作好看,因此打起来更带着一丝乐舞的韵律,那腰肢柔韧,四肢舒展,柔美里藏着韧劲儿,看着倒也不再让人发笑了。   “不错,照此长久的练下去,你的身子应该会好很多,最要紧的就是坚持。”楚寔道。   季泠笑着点了点头。   楚寔把巾帕递给她擦汗道:“明日我就不陪你练五禽戏了。”   季泠诧异地抬头,“怎么了?”一开始她是不习惯在楚寔跟前练的,可如今刚习惯,觉得每日能同他相处也极好,楚寔却又变了。   “昨日有消息说义教教主白莲娘子现身了,我今日要亲自带人去费县。”楚寔道。   “那你小心些,表哥。”季泠道。饶是她这样不出门的妇人都听说过白莲娘子的名头,说是她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武功高强,法力无边,她很替楚寔担心。   “嗯。我走了你也不要松懈,每日都要好生练,上次围剿义教的时候,收缴了几面大的西洋镜,我让人给你搬过来,你每日练的时候自己看看,动作不到位的自己纠正。”楚寔道。   季泠点点头。   “还有,外头不那么太平,你轻易不要出门,如果一定要出去,必须带上侍卫。任贵那里我已经交代过了,你出门,他会安排的。”楚寔道。   季泠有点了点头,实则她心里觉得楚寔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怎么可能会想出门。   然而楚寔一走,就有“不速之客”上门了。来的是济南府知府谢夫人,她媳妇刚生了儿子,过来送满月酒的红蛋。   这种事自然不需要知府夫人亲自上门,然而她既然来了,季泠也不能不见。这次她吸取了成都府的教训,可不能再做让苏夫人生气的事儿了。   谢氏等在花厅里的时候略有些紧张,手一直抓着袖口里的手绢。按理说她不该如此紧张的,楚寔虽然是巡抚,却也不比他丈夫的官职高,如今只是有临时职位在身所以节制三司,待义教之火一灭,他就得回京。   季泠并没让谢氏等多久就出现了,也没特意打扮,只换了身见客的半旧衣裳,云鬓上也只戴了一支金并头莲桥梁簪。   只是如此素装,一出现便躲了人的目光,谢氏满脸复杂地望着季泠。她的模样实在太美了,美得即便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见过她方知天下有如此倾城倾国之色。   这样的人要么让人倾尽一切想保护,要么就让人很想彻底地毁灭她。   谢氏迎上去和季泠互相见了礼,然后笑着道:“夫人这模样可真是跟天仙似的,楚大人好福气啊。”   “夫人过奖了。”季泠道,让了谢氏入座。只是经过谢氏旁边的丫头时,多看了一眼。那丫头生得一张鹅蛋脸,模样普通,只是身段比寻常人稍微高大了些,但也不算凸出。   谢氏是个圆脸夫人,生得慈眉善目,颇有点儿庙里的菩萨模样,让人一见就容易产生好感。加上她努力地找着话题,对季泠来说她就跟成都府的苗兰香一般,都是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然而这种人如此殷勤,背后的缘由也不得不防。   “听说夫人同楚大人已经结缡三载?”谢氏问道。   “是。”季泠道。   谢氏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呀,原本这话不该我说的,只是楚大人出身高门又年少位重,平身怕就只有一桩憾事吧?”   这憾事说的自然就是没有子嗣。   说起这个,季泠也很惆怅,但她真心使不上劲儿,且不说她能不能生,不圆房想生也生不出啊。   谢氏却以为自己戳中季泠的痛点了,做出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样道:“夫人要是不嫌弃我年长,倚老卖老的话,可否听我说一句?”   出于礼貌,季泠也只能点头。   “想来夫人的婆母也没少给夫人压力吧?”谢氏道。 第一百一十章   季泠愣了愣, 她还真没太感受到。因为老太太和苏夫人都知道她和楚寔没圆房,想怪她也没法怪。何况她身上毛病一大堆, 没能生孩子只能算是其中的一桩而已。   谢氏将心比心, 她自己的媳妇进门, 一年没有动静, 她就忍不住挑三拣四, 更何况还是楚府。   “夫人知道咱们济南府最灵的庵堂是什么吗?”谢氏压低了声音道。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 不知道为何话题突然跳到尼姑庵了。   “就连京城的妇人都有专门赶来咱们济南府雪寂庵参拜送子娘娘的。”谢夫人道, “不瞒夫人,当初我家媳妇进门一年都没动静儿, 就去雪寂庵拜了拜,回来不出一月就诊出身孕了,可灵得不得了呢。”   只是谢氏虽然推销得卖力,可季泠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她若真是去求子那才是笑话呢。她该求菩萨保佑她圆房才是真的, 然而季泠脸皮薄,真是想也没想过要主动的。反正楚寔的决定都是对的, 他不圆房自有他的道理。   这厢谢夫人口都说干了,举了无数的例子,季泠也就只淡淡笑笑。   “若是夫人有意的话,我让人去打点一下, 过几日来邀夫人一同前往。”谢氏道。   季泠用手摸了摸额角, “我近日身子不大好,不太想出门, 多谢夫人的好意了。”   谢氏道:“夫人是怕吵么?这却不用担心,夫人若是去雪寂庵,那庵主自然会闭庵只接待夫人的。”   季泠摇摇头,“这却是不比,否则那些远道而来求子的妇人岂不被耽搁了,夫人的好意我真的心领了。”   谢氏闻言也只好作罢,“那好,夫人若是改了主意,可随时告诉我。”   季泠点点头,端茶送客。   楚寔此次去的是青州府,就在济南府边上,按说三、五日就能回转,可季泠一直没等到楚寔回来,又听芊眠说了些听来的义教的事儿,说是莱州、登州的知府都被杀了,连青州府也没能幸免。亏得是楚寔来得快,带兵收复了青州,然后将义教驱到了海上。   只是首恶未除,余孽又滋,渐渐有卷土之势力。前儿,登州那边又告急了。   季泠听着吓人,心里更是担心楚寔的安危,想必他已经成了义教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自己吓自己是最恐怖的,季泠连着好几晚都睡不着,这日听说谢夫人又来了,只能强打起精神应酬。   “楚大人还未回来么?”谢氏问道。   季泠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愁容。   “不瞒夫人说,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只要我家大人晚上回来晚点儿,就担心得不得了。听说义教有个专司刺杀的堂口,专门用来对付朝廷命官的。去年春天的时候,连辽东都司的一个经历都被刺杀了。弄得人心惶惶的。”谢氏说着说着就开始抚胸口,一副害怕模样。   季泠一惊,饶是她是身居内宅的妇道人家,那也知道楚寔必然会是义教的眼中钉,要刺杀的首先就是他。   “夫人也担心楚大人是不是?”谢氏道,“咱们这儿的东宁寺,香火最旺,我去年夏天去寺里给我家大人求了个佛前开光的护身符,你别说还真有用,到现在也没出过事儿。哎,咱们这些妇道人家,就是想使力气帮帮前头的大人也没地儿可使劲儿,也就只能多祈求佛祖保佑他们了。”   季泠点点头,老太太信佛,她也是信佛的。   “东宁寺的护身符,真有那么灵验么?”季泠问。   “可不是么,我以前也不信的,还是按察使司的钟夫人跟我说的,她给她家大人也请了护身符,又拿了个玉坠子去佛前开光,结果她家大人就遇到了刺杀,命大的是那日他刚好戴了个保平安的玉坠子,那一箭正好射在玉佩上,卸掉了力道,所以人才没事儿,不然啊,胸口就是个大窟窿了。”谢氏说得煞有介事,像季泠这样没什么经历的人最是容易听信。   “我这回也打算拿个玉坠去东宁寺的佛前开光,夫人若是有意,可与我同去。”谢氏道。   季泠想了想道:“那好,多谢夫人了。”为着她自己的事儿她却不想麻烦神佛,但为了楚寔,她却就觉得再麻烦也不麻烦了。   谢夫人告辞时,季泠又多看了她身边的那高大丫头一眼。   芊眠最是了解季泠,别人看不出,她却看得出,“少夫人是觉得那丫头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季泠皱了皱眉鼻子,“她身上的味道怪怪的。”   芊眠听了啼笑皆非,却不知季泠给出的理由会是这个。   那谢夫人十分热心,才过了两日便上门来邀,说是东宁寺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主持智通和尚会亲自主持开光仪式。   季泠私下皱眉道:“这谢夫人也太热心了些,总让我想起苗氏。”   芊眠道:“少夫人不必多心,如今家下仆人都不敢跟外头的人勾结了。我也有了经验,再不会被他们期满。这谢夫人便是有心刺探消息,也打听不到什么。”   季泠点点头,可还是有些不放心。   “少夫人,放心吧,我看这谢夫人是太会来事儿,大公子的官职虽然不高,可却正好能管着知府,她自然得巴结你,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芊眠是一副见惯不惊的表情。   季泠吐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次日一大早,谢夫人便上前来邀请,季泠遵照楚寔的吩咐提前知会了任贵,那任贵派了足足二十名带刀侍卫跟着保护她。   这阵仗看得谢氏都惊叹,“呀,夫人出行好大的排场,楚大人对夫人可真是上心。”   季泠笑了笑没答话,只略微惊讶地看着谢夫人身后的一名女子。此外,前两次谢夫人都带着的那名高大丫头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谢氏见季泠往她身后看,赶紧将身后的人让出来,“这是我那刚生坐完月子儿媳阿真。”   被换做阿真的女子,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比季泠的腰还细,皮肤蜡黄,眼圈乌黑,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才出了月子的女人。   阿真上前给季泠见了礼,怯生生地跟在谢氏身后,忽然就让季泠想起了跟在苏夫人身后的自己,是不是也如此怯懦?看着还真的有点儿上不了台面,季泠比照着阿真,就知道自己不能不改了,即使改不掉也得想办法改。   季泠和谢氏婆媳分别上了马车,往东边的东宁寺去。路上还算太平,大街上隔一段距离就站着有执枪的士兵,这是为了防止义教作乱。   东宁寺毕竟是大寺,便是谢氏乃知府夫人,也不敢说让东宁寺闭寺来接待她们,毕竟她们只是官倦而已。   知客僧将季泠等人引到客舍稍作休息,殷勤伺候茶点,只等正式开光了。   能让主持智通禅师亲自开光,也算是谢氏的脸面,听说今日主持和尚主持开光法事,前来寺里烧香的人可真不少,把个大殿前围得水泄不通。   看到季泠一行人过来时,众人都自觉让出一条道,因为她们一看就是贵眷,等闲人都惹不起。   只是有孩童不懂事儿,就想着往前钻,跑到季泠身边一挤,就让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恰好此时芊眠被谢夫人拉着说话,一时没来得及扶季泠,眼看着她要跌倒,亏得旁边一人伸出手来扶了一把。   却是名书生。   不过那名书生好在知礼,扶了季泠一把之后,赶紧就收回了手。   季泠抬眼看去,只见这书生约莫二十出头,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傅粉,十分俊美,若单论五官,怕是比楚寔还精致些。   旁边不少来上香的妇人都在拿眼偷偷打量他。这男人爱美人,其实女子也慕俊彦的。   季泠低声朝那书生道了谢,转开头眉宇间却露出了一丝迷茫。   芊眠赶紧走到季泠身边,“少夫人,你没事吧?”   季泠摇摇头。   法事弄得有板有眼,一通下来也是累人。季泠和谢氏又转回客舍休息。   季泠看着谢夫人身后站着的阿真,有些心疼她,身子那么弱还一路站着。如此向来苏夫人对她也算是好的,并未让她罚站。   “阿真这刚出月子,怎么身子看起来如此虚啊?”季泠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谢夫人却笑道:“前儿我不是跟夫人说了么?她嫁入我家一年都没消息,去了雪寂庵求子才怀上。那雪寂庵的妙真师太说这是逆天而为,自然要付出些代价,她的身子不妨事,多养养,再去雪寂庵捐点儿香油钱,渐渐就会好的。”   季泠将信将疑地点头。   “我说了您不信,不如让阿真跟你说。”谢夫人道。   阿真怯生生地开口道:“回夫人,以前我被大夫诊脉说,子宫寒凉难以受孕,那雪寂庵的送子娘娘灵验,妙真师太也擅长妇人科的岐黄之术,我才去了几次,就怀上了。虽说是逆天而为,可到底是有了儿子,这辈子也有了盼头。”   且不说季泠如何反应,芊眠听了却信了八成,她想着季泠也是身体寒凉,说不定去找那妙真师太看看,能有奇迹。   “少夫人,不如咱们也去看看吧。”芊眠道。   季泠不答话,却道:“听说东宁寺的芍药开得好,不如咱们去看看吧。”   谢氏站起身道:“这东宁寺的芍药在咱们整个山东可都是出了名的,我正想去呢。”   东宁寺的芍药园很大,品种繁多,粉白、樱绿、冰兰、鹅黄,煞是好看,不过园中现在人却不多,略走几步,就能听见前方有人念诗的声音传来。   “闲来竹亭赏,赏极蕊珠宫。叶已尽馀翠,花才半展红。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每到春残日,芳华处处同。”想是有书生看到这芍药妩媚有感而发。   谢夫人听了一脸向往道:“这诗却写得好,好一个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季泠点头道:“嗯, 这是前朝潘咸的诗。”   谢夫人一愣,“呀, 我还以为是那书生做的呢。”   季泠顺着谢夫人的视线看过去, 那花前吟诗的却正好是先才在大殿前扶了她一把的男子。   一袭青竹袍, 手持折扇, 端的是风流潇洒, 倜傥不凡。不仅芊眠看得红了脸, 就是旁边已经是半老徐娘的谢氏似乎都多看了好几眼。   季泠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 她不太喜欢此人长相,有些男生女相的感觉。她还是更中意楚寔那般的俊美, 清隽儒雅又不是须眉男子的英武。   那男子似乎也认出了季泠,朝她点头笑了笑,然后转身飘然而去。   回到府上后,芊眠不由道:“少夫人, 今日那书生生得可真俊啊, 以前我以为大公子、二公子就是天下少有的了,却不想在这等地方还能看到如此人物。”   也不怪芊眠惦记, 她毕竟年纪也大了,却还没嫁人。那书生若是家世普通,她身为巡抚夫人的贴身侍女,嫁给读书人也不算埋没他。   “只不知他是什么来历。”芊眠有些怅然。   然而季泠却没答话, 让芊眠有些诧异。她还以为季泠会打趣她, 然后让任贵或者桂欢出去替她查一查呢。   过得两日那谢氏又要来邀季泠去雪寂庵,却正好遇到楚寔从青州府回来, 只好作罢。   楚寔风尘仆仆地走进院内,季泠已经在廊檐下立着等着了,然后跟着他一同进屋。芊眠也早就打好了水等着楚寔擦脸了。   季泠走到水盆边,将里头的巾帕绞干了递给楚寔。这盆子里的水若是季泠用平日则会加些香露护肤,然楚寔不喜欢那些味道,所以只用纯净井水。   楚寔接过帕子擦着脸,任由芊眠蹲下身给他把出门的靴子换成家用的软底布鞋。   “最近我不在,可有什么事么?”楚寔问。   季泠刚准备摇头,但忽然想起热情似火的谢夫人,不由道:“表哥走后,府里一切安好,只是谢知府夫人登了好几次门。”   “你见她了?”楚寔问。季泠若没见谢氏,她可不会登几次门。   季泠点头道:“嗯。”   楚寔笑问,“你以前不是最不喜这些寒暄应酬么?”   季泠脸一红,“从成都回来后,老太太和母亲都说我了。母亲还带我出过门,有母亲言传身教,如今也就不觉得多难了。”   只说不难,却没说不喜,楚寔听得明白。“也不一定都要跟老太太和母亲学。有人喜欢应酬,也有人不喜欢,并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就是好的。”   季泠接过楚寔手里的帕子,又在水盆里绞了一把,再递给他,低头拧帕子的时候她回道:“我知道,可这都是我该做的。表哥,其实我发现同人寒暄应酬也挺好的,能知道不少事儿。”   楚寔接过帕子擦手,“哦,那你都听谢氏说什么事了?”   “她跟我说城里雪寂庵求子最灵。”话说到这儿,季泠的脸又红了,她是怕楚寔误会她,她其实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是以她赶紧跳到了下一句,“然后又说东宁寺香火最旺,护身符最灵。”   “你跟她去雪寂庵了?”楚寔问。其实他早知道季泠出国府,一回来任贵就跟他禀报过了。   季泠大红着一张脸猛地摇头,这动作实在有些滑稽,但因她人生得好,肌肤像粉雪一般剔透晶莹,这动作做起来不见滑稽而添娇憨,很是爱人。   “我没有。”季泠急道,“我去也没用呀。”   才说完,季泠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尾音想被猫吃掉了一般,戛然而止。然后她就在楚寔满含笑意的眼神中捂住了自己的脸。羞煞人也。   楚寔知道自己不能笑季泠,不然她真可能钻地洞去了。“那就是去的东宁寺?”   “是。”季泠放下手道,脸蛋已经红得可以当关公了。   楚寔无奈摇头,季泠实在是太过害羞了,他站起身,往里屋去换衣裳,一边走一边问,“那东宁寺可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季泠听他问话,很自然地就跟进了里屋。见楚寔开始解袍带,她自然要上前伺候,虽然这活儿她干得一点儿也不顺手。那腰带她就怎么也解不开。   楚寔只好自己动手协助,却不小心碰到了季泠的手。她跟被蛰了似的,一下就抽了回去。还是太不习惯了。   但如此一来就尴尬了,季泠闭了闭眼睛,差点儿没把自己骂死。眼前的人可是她夫婿呢,碰碰她的手怎么了?   季泠一边心里懊恼,一边怯生生地抬眼看向楚寔,见他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解腰带,这才松了口气,但现在不用楚寔自己动手换衣服了,她立在一边就不知该干嘛了。   “你还没说呢,去东宁寺可有什么趣事么?”楚寔为季泠的尴尬解了围。   “我,我给你请了个护身符,还请智通禅师替一枚玉佩开了光。”季泠小心翼翼地讨好道,“表哥,我知道你平日不戴这些,可听谢夫人说,那义教有专司刺杀之人,已经有不少朝廷命官死于非命,我,我是担心你。那东宁寺的护身符听说很是灵验的。”   “你有心了。把护身符和玉佩给我吧。”楚寔道。   季泠赶紧转身去自己屋子取了来。一个嵌百宝的黑色匣子里躺着一枚朱砂画符的会神符,还有一个羊脂玉佩,却正是当初楚寔送给季泠的那枚暖玉。   因为暖玉稀罕,因此楚寔也还记得,“这不是你钓鱼赢了,我给你的那枚么?”   季泠点点头。   “怎么又还给我了,不想要?”楚寔的声音明显冷了几度。   “自然不是。”季泠赶紧解释,“一时仓促,我身边也没有好的玉,要给表哥戴的自然得是好的,我手里就这一块,所以就拿去开光了。”   楚寔接过那玉佩,伸手替季泠系在了她腰上垂下的璎珞上,“我有护身符就够了,这玉佩既然开了光,你便戴着吧,山东不太平,你也该戴一个。”   季泠没敢推辞,她已经听出楚寔的不悦了,这人送出的东西万万是不会收回去的。也怪她自己思虑不周。   “表哥,那我下次寻到好玉了,再请智通禅师替你开光。”季泠乖巧地道。   “嗯。”楚寔应了声,转身重新回到外间,此时芊眠已经沏好了茶端上来。他喝了一口,水温正合适。   楚寔刚从外回来正疲惫,所以也不急着去前头处理公务,他再次端起茶盏,没话找话说地对季泠道:“除了开光,还有别的趣事么?听说东宁寺的芍药开得不错,可惜我还没功夫去看。”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季泠就想起了那书生,她蹙了蹙眉头,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楚寔说,毕竟只是她一个人瞎想,对自己的判断也着实没多少信心,楚寔又日理万机,很是不必要为一点儿小事跟他说。   然而楚寔却觉得季泠太过安静,有意逗她说话,“为什么蹙眉,可是芍药开得不好?”   “不是。”季泠摇摇头,“只是遇到一桩怪事儿,其实也不算怪吧,可能只是我瞎想。”   “无妨,说来听听吧。”楚寔道。   季泠得到了鼓励,也就不再纠结要不要说,“是谢夫人身边一个丫头,我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了?”楚寔问。   “她个子比寻常女子都高大。”季泠道。   楚寔笑了笑,“山东女子的确比你在京城和成都府看到的女子高大些。京城各地的人都有,所以有高有矮的,也就不凸显高大了。”   季泠道:“也不仅仅是高大。她身上的气味太怪了。”   “气味怪?”楚寔有些好笑。   季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匪夷所思。“对,就是气味怪。因为小时候跟着王婆婆练习闻香辨味,所以鼻子比别人都灵一些。”   楚寔点点头,这个说得过去,“那你说说她的气味怎么怪了?”   “寻常的丫头身上就是些脂粉味,可她身上却带着一股檀香,像是庵寺里的气味。”   “这也说不上怪啊,谢氏信佛,她跟着谢氏礼佛总会沾染檀香味的。”楚寔道。   “是。”季泠道:“若只是如此也就不怪了,可我觉得她身上还有股男子的臭……”说到这儿季泠赶紧打住。   男子日常辛劳,所以身上会带着汗腥,和女儿家完全不同。   “就是有股男子的味道。”季泠改口道,这是不肯当着楚寔的面把所有男子都一竿子打尽,毕竟楚寔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有他特有的草木香气,暗蕴冷梅的清冽。   楚寔没答话,心里想的却是那丫头估计是与什么男子有私。然而这话却不好跟季泠说,怕污了她的耳朵。   接着季泠却又道:“表哥,若只是这样,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但那日我在东宁寺,被一个小孩子差点儿撞到,旁边一个书生扶了我一把。”   楚寔皱了皱眉,“书生扶了你一把?”   说到这儿,季泠都恨不能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了,果然是话多必失。虽说现在女子不必因为被男子摸了一把,看了一眼就要砍掉手臂,但她已经嫁人为媳,被外男扶了一把,说出去总是不好的。   季泠心里着急,头脑就发晕,急急地憋出一句,“我戴了面纱的,表哥。”她想表达的是,她没有招蜂引蝶,在外头都是乖乖戴着面纱,那书生扶她只怕是好意。就像嫂溺叔援一般。   然而楚寔想的却不是这个。他看着芊眠道:“去再打盆水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芊眠和季泠都不解其意, 只能干坐着。待芊眠打了水进来,楚寔亲手绞了帕子问道:“他扶的是你哪只手?”   季泠忐忑地将自己的左手抬了起来。   楚寔将季泠的袖口推上去, 拿起巾帕在她手臂上擦了起来, 即使他没说一句话, 也够季泠和芊眠这对主仆自己吓自己了。   楚寔只瞥了芊眠一眼, “去门边跪着。”   芊眠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立即就快步走到门边去了。   季泠一惊, “表哥, 不能怪芊眠的,当时人太多了, 谁也料不到那孩子会跑过来,芊眠也是来不及扶住我。”   楚寔看着季泠道:“人多的时候,她就更应该护着你。若是做丫头的连这点儿能耐都没有,也就没必要留着了。”这话可是说得太重了。   这一次季泠虽然着急, 可脑子却没打结了, 毕竟关系着芊眠呢,她急急地道:“表哥, 不是的,我觉得那书生像是故意接近我的。”   “哦。”楚寔倒没很惊讶,唯一的惊讶只在于季泠居然能意识到那书生是故意的,“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我不是说谢夫人那丫头奇怪么?那书生扶住我时, 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和那丫头的居然一模一样。”季泠道。   楚寔没吭声。   季泠以为他不相信自己, “表哥,我知道有些难以置信, 我也不相信呢,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可气味居然会一样,这也太奇怪了。”   “气味一样很奇怪吗?”楚寔问。   “对啊,就像千人千面一般,人的气味也是各有不同的。便是那一模一样的果子,其实味道也有浓、淡、轻、重的差异,万没有一样的道理。”季泠道。   楚寔喃喃地道:“他们一个是男,一个是女,却有相同的气味?”   季泠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她才觉得奇怪,也才觉得那书生出现得太巧,而出现的次数又太多。   然而楚寔的心思却已经没在季泠身上了,走神地继续擦着季泠的手臂。   这可就苦了季泠了,她如今可不是山里季大丫了,一身皮肉又细又嫩,哪里经得住楚寔一直擦,不过一小会儿整个肌肤就都泛红了。   季泠咬着嘴唇,还不敢哼声,生怕打断了楚寔的思绪。   但楚寔的力道实在太大了,这或许是他正常的手劲儿,可用在季泠的皮肤上,她就完全受不住了。嘴唇都咬出血了,还是没忍住地“嘶”抽了口冷气。   楚寔一下就回过了神,低头一看,季泠的手臂已经红得病态了,皮都快被他擦破了。   再看季泠,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受伤的小鹿一般怯怯,嘴唇上一抹血色,别舔了l-ing'l-e:n的美和媚,让人想低头帮她把嘴唇上的血吮掉。   这次第的风情,几乎不亚于颠鸾倒凤过后,不堪承欢的模样了。   楚寔的小腹升起一团火热,让他赶紧松开了握住季泠手臂的手,颇为懊恼。但也是在怪不得楚寔,他正值血气最旺盛的年岁,此次来山东身边也没带个通房,也没工夫去济南府的烟花之地,这会儿自制力降低也是正常。   楚寔扯了扯袍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蹙眉道:“怎么疼也不哼一声?”   季泠松了口气地收回手,用袖子遮盖住手臂,“也不是很疼的,没那么娇气的。”   楚寔叹了口气,放温和了声音道:“下次别这样了,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不愿意伤害你,阿泠,你要记住这一点。”   季泠的眼睛有些润,她不敢抬头地“嗯”了一声,蚊子似地道:“我知道表哥一向待我极好。”怕她受委屈,连她还病着都将她带来了山东,她就知道楚寔是会护着她的。虽然季泠误解了楚寔将她带来山东的原因,但也不算误解得太多。   “待会儿让芊眠给你上点儿药吧。”楚寔道,他坐着也没敢动,只能找点儿话说。   季泠点点头。   “那东宁寺出现的书生长得什么模样?除了气味奇怪,还有别的什么吗?”楚寔问。   一听楚寔这般问,季泠就知道那书生的事儿只怕不简单,她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我总觉得他是故意接近我,而且那眼神还有姿态,很像,很像……”接下来的话季泠有些说不出口。   楚寔见季泠耳根子都红了,心下已经了然,“你觉得他是在撩拨你?”   季泠赶紧道:“我当然不会搭理他的。”季泠表着决心,其实也就是变相承认了。   楚寔眯了眯眼睛,“你可能画得出他的模样?”   季泠有些迟疑,她虽然学过画画,但并不算精湛,要将人画得惟妙惟肖,着实困难。她们学画讲求的本就是神似,并不求形似。   “我只能试一试。”季泠道,“不过那人还是很好辨认的,生得眉清目秀,比寻常女子都还好看。”   “就是说是潘安、宋玉那样的样貌了?”楚寔淡淡地问。   季泠很率直地道:“我觉得男生女相不是很好看。”   楚寔满意地点了点头。   “表哥,是不是这人有什么问题啊?”季泠问。   楚寔道:“也不是,只是如今不太平,凡事多留个心眼儿而已。”   “哦。”季泠有些失望,她本想自告奋勇帮楚寔将那人钓出来的,他既然接近自己,想必是有目的的,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你先才说谢氏多次邀请你去雪寂庵?”楚寔道。   季泠点点头,说起这个,她又想起一桩事儿来。“谢夫人说她的媳妇阿真就是去雪寂庵上了香才怀上的。那日去东宁寺她也去了,我们去逛芍药园的时候,阿真看到那书生的时候有些惊恐,虽然只是一瞬,可我觉得她真的是在害怕。”   季泠虽然拙于言辞,也不会来事儿,但却格外敏感和心细,因此阿真那一瞬间的神情并没能瞒过她的眼睛。   楚寔点点头,“我有事去前头,晚饭就不回来用了。这段时日你就别再出门了,那谢氏也不必跟她来往。”   季泠看了看楚寔的眼睛,点了点头。她知道楚寔这是为了保护她,所以什么都不愿意她知晓。   楚寔倒是很满意季泠的乖巧,没有自以为是地强出头。比如有些人,有时候帮不了忙,反而会添麻烦,你却还不能怪她,反而得好言安慰,否则就会家宅不宁。   楚寔站起身,季泠也跟着站了起来,“表哥,那芊眠怎么办啊?要跪多久啊?”季泠一直惦记着呢。   “你做决定就好,不过,你也不能太纵着她了,那样的地方,不管她有什么理由,都不该没伺候好你。”楚寔道。   季泠点点头,“芊眠想必已经明白了。”   楚寔摇了摇头,看来要让季泠立起来还真不容易。   楚寔一走,季泠自然就将芊眠叫了起来。   芊眠还有些怯怯,“大公子他……”   季泠道:“没事儿,表哥只是略微有些严厉而已。”   其实楚寔这都算是很不严厉了,否则就凭芊眠犯的错,被撵出去都可以。居然让居心叵测的男子接近了季泠。   正说着话,水丫从外头进来说,“大公子让任总管送了支药膏给少夫人。”   季泠却没想到楚寔还专门记着这事儿。那药膏涂在手臂上凉悠悠的,立时就缓解了她的疼痛。   芊眠看了心疼地道:“大公子这手也太重了。”   季泠放下袖子道:“不怪表哥,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她不怪楚寔手重,反而觉得自己被那外男碰了对不住楚寔,所以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但经此一次后,季泠自觉越发了解楚寔了,他不喜欢别人看到她的脸,也不喜欢别人碰到她,她都记在心里了。不管这件事的对错,但只要是楚寔不喜欢的,季泠就会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要去犯。   芊眠打趣道:“不过大公子这也是对夫人上心,所以才看得这么紧。”这占有欲也没谁了。   季泠却没像芊眠那么乐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怪癖,楚寔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和人也是人之常情。就好比季泠也不喜欢别人动她厨房里的那些坛坛罐罐。   无他,敝帚自珍尔。   连着几日楚寔都在前头忙公事,回内宅也不过只是换件衣裳,但早晨倒是不忘催促季泠练习五禽戏。   因着不能出门,巡抚督府的厨房又狭小昏暗,季泠不怎么肯进去,于是闲得无聊,也时常去后花园里转转。   园子里一个莳花婆子正在种下新苗,季泠从她身边路过原也没留意,只是她的裙环因为走动的晃动刚好碰到了那婆子,让她歉意地“呃”了一声。   那婆子忙地起身朝季泠行礼,两人因隔得很近,所以那婆子身上的汗腥味一下就窜入了季泠的鼻子,她心下大惊,但脸上却还能稍微保持平静。   季泠仔细打量了这婆子一眼,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实在是和那日的书生,还有谢夫人的丫头都不同,可奇怪的是他们三人的气味居然一模一样。   季泠皱了皱眉头,芊眠赶紧问,“少夫人怎么了?”   季泠本要摇头,可忽然想到万一这婆子真有问题她可不能打草惊蛇,于是顺势抚着胸口道:“不知为何胸口突然有些闷。”   “呀,那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芊眠道。   季泠点了点头,既然身体“不舒服”,她也就没在园子里多留了。这事儿季泠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心里只想着得告诉楚寔一声。毕竟那日楚寔似乎也很看中这件事。   季泠回到屋里就对芊眠道:“你去前头把表哥请回来,就说,就说我胸口闷病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芊眠极其不解地看着季泠, 她素来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人,从来没有因为生病就要让人把楚寔请来的事儿, 她甚至巴不得强忍着疼痛而不搅扰楚寔呢。   “少夫人, 这是怎么了?”芊眠问。   季泠怕说太多, 芊眠在外头又一不小心说漏嘴, 惊了蛇就不好了, 于是道:“让你去你就去嘛, 哦, 对了,别忘了把大夫给请回来。”做戏总要做全套了才好。   芊眠听了只好嘱咐水丫在旁边伺候着季泠, 自己往前头去了。   楚寔听见南安来报季泠病了请他去一趟的消息时,正在书房里与孙阳山还有戴文斌商议事情。   义教的事儿刚有了点儿眉目,那日得季泠提醒,让楚寔意识到义教的教主白莲娘子未必就是女子, 也可能是男子扮的, 而且指不定还会y-i'rng之术。   这几日他正派人四处打探,也忙着和两位幕僚商议如何清剿义教的事儿。   听得南安说季泠病了, 正在说话的孙阳山立即闭了口。对女人家为了些许小事就来烦人的行为他最是厌恶,所以至今未成亲。然而世上男子多为女色所惑,戴文斌就是最好的例子。对那新纳的小妾百般宠爱,孙阳山有好几次去寻戴文斌喝酒, 都被那小妾给搅和了。   孙阳山此时想起来, 那小妾可不就是如今巡抚夫人身边出来的么?再想到季泠的美貌,孙阳山就忍不住看向楚寔。   楚寔已经站起身, “两位先生,那咱们明日再议吧。”   孙阳山就知道会是这样,待离开督府后忍不住叹道:“女色惑人啊,大人亦不例外。”   戴文斌笑道:“少夫人身体一向不好,她病了,大人自然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戴文斌可比孙阳山惜花多了,像季泠那样的美人,病了自然叫人心疼,楚寔急着回内宅也是应该的。   然而楚寔可没这两人想的那么惑于女色。   季泠是什么性子楚寔最为清楚,是最不愿意用己事烦劳他人的。成亲这三年来,更是从来不曾踏足过前面的衙门,就可知她是多守礼的人。这次忽然派人来请他,若不是真病得厉害了,那就是另有要事。他今早才指点季泠练过五禽戏,想来是不至于忽然就病得厉害了的。   楚寔走进季泠的屋子时,果然见她坐得好好的,并无病象。   季泠见楚寔进来,忙地迎上去,“表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楚寔点点头。   季泠看向水丫道:“你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水丫领命出去后,季泠才急急地道:“表哥,我又闻到那个气味了。”   “是谁?”楚寔问。   “刚才我去园子里,在一个莳花婆子身上闻到的,和那书生还有丫头的一模一样。可我也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同一人,但即使不是,也肯定有联系。”季泠道,“我也不敢声张,只说自己不舒服,让芊眠去请大夫,顺便请了你回来。”   说到这儿,季泠又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小题大做啊?”   不管是那书生还是谢氏的丫头,都是府外人,所以季泠并不太担心,可如今在自己府中又闻到那个味道,就由不得她不警惕了,再想起无孔不入的义教,她就更担心了,所以才横了横心,将前头正在忙公务的楚寔给请了回来。   “你做得很好。”楚寔赞道,“没有打草惊蛇也做得极好。待会儿那大夫来了,你也就当自己是真不舒服吧。”   季泠点点头,“我正想去床上躺着呢。”   楚寔闻言也跟着季泠进了内室,替她打起床帘,看着她靠躺在床上。   季泠操心地道:“表哥,你打算怎么处置那婆子呀?”   楚寔道:“我不打算处置,好不容易抓到点儿藤蔓,怎么能自己切断。”   季泠立即就听明白了,楚寔这是要顺藤摸瓜。   这根藤对楚寔来说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义教的人他们虽然抓了很多,可都是外围的人,对他们的核心并没有触动,也因此从没抓到过关键人物。   这一次季泠提供的线索,立即就让楚寔意识到,可能是个契机。只是这义教的人也实在太大胆了,居然打起了季泠的主意。   楚寔眯了眯眼睛,想到谢氏,还有她那古怪的儿媳妇,只怕这两人也跟义教有往来。然而以她们的身份自然不该是自愿入义教了,想必是被人抓住了把柄。楚寔也因此想到,义教的触角该不会已经伸入山东每一个官员的内宅了吧?   那就太可怕了,但那也就说得清,为什么义教的人总能提前得到风声,又可以在济南府内来无影去无踪。   “上次你说这几人身上都带着檀香,像是庵寺的气味,那谢氏又多次邀你去雪寂庵是不是?”   “是。”季泠道。   想来那雪寂庵必然也是义教一处巢穴了。但是前几日楚寔并没让人贸然去查雪寂庵,因为他如果猜得没错的话,雪寂庵的事儿一旦被曝出来,很多人怕都会上吊。   正说着话,芊眠已经领着大夫进了门。季泠的身体本就不比常人,因此要说病,还真有几分。那大夫开了方子后,楚寔亲自送了他出门。在外人的眼里看来,这就是楚寔极为在乎这位美貌异常的少夫人的佐证了。   季泠见大夫走了之后,便从床上站了起来,让芊眠帮她整理衣裳。楚寔进门时,她很吃惊地道:“表哥,你怎么回来了?”她以为楚寔只是顺便去送大夫,然后就会去前院的。   楚寔在榻上坐下,朝季泠招了招手。   季泠坐过去后,楚寔道:“你怕不怕?”   季泠这才反应过来楚寔留下是为了她,看来那莳花婆子的确有问题,“我不怕。”   楚寔替季泠理了理鬓发道:“这次实在对不住你,为了不打草惊蛇,即便知道她可能对你不利,也只能看着。”要不是义教威胁巨大,好不容易才抓到线索,楚寔也不愿意拿季泠做诱饵。   可季泠却是格外的高兴,“表哥,我很高兴能帮得上忙。”   楚寔收回手道:“我打算重新翻修内院的厨房,明日就找工匠来。”   这算是意外之喜吧?季泠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实在是很喜欢厨房的。   “其实早就该翻新的,只是一直没有功夫,如今正好趁机翻新。”楚寔道,不过他这句话让季泠有些费解。什么叫趁机?   楚寔这可谓是大费苦心了。内宅就几个妇人,哪里是义教徒的对手。但他又不能突兀地安排侍卫进来,因此才想出了翻新厨房的法子。   那工匠里自然混入了楚寔安插的暗丁,一个是为了盯住那婆子,二来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季泠。但是风险却是,义教也很可能趁机安插人手进入工匠的队伍。不过楚寔并不担心,正好可以多摸几个瓜,可就怕吓着季泠。   见季泠有些茫然,楚寔道:“我安排的侍卫也会夹杂在工匠里保护你,如此也不会打草惊蛇。”   “这个主意好,表哥。”季泠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楚寔就已经想出办法来了。   “只不过事有万一,近日就只能委屈你装病在床了。”楚寔道。   “表哥,不用担心我,我正好整理一下菜谱。”季泠欣然同意。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她本来就不喜欢出门,正好留在房间里整理菜谱。在蜀地新学的那些,她还没整理完呢,主要是在京城时,上上下下要伺候的人太多,她也静不下心来。   季泠的这一点,楚寔是很满意的,不管遇上什么事儿,都很少听她抱怨,还能往好的地方去宽慰别人。   整个下午,楚寔都没出门,季泠道:“表哥,你今日真不用再去前头吗?”   楚寔玩笑道:“难道还不许我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其实是真的不得闲,可现在也不敢离开内院,怕季泠这里有个什么闪失。   不过楚寔也知道自己在跟前,季泠怕待得不自在,便道:“那我去泡个澡。”说起来他也很久没舒舒服服地泡过澡了。   季泠点点头,忙唤了芊眠进来吩咐。只是她心里又有些为难,这繁缨也不在谁来伺候楚寔啊?她这次过来,见楚寔居然一个人也没收用,反而替楚寔觉得委屈。   不过想来他是太忙了。季泠也不能主动提出给楚寔新纳个妾室,虽然这对主母来说是桩贤惠事,但季泠却感觉得出,楚寔是那种很不喜欢别人安排他的事情的人。所以这种贤惠事,季泠再做不得,当初为了珊娘好像就已经惹恼了楚寔了。   说不得,季泠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净室,打算伺候楚寔沐浴。   楚寔正解着腰带,见季泠走进来并未吃惊。“出去吧,我自己可以。”   季泠看着楚寔解开衣襟露出一片光洁的胸口来,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了,有些慌乱地道:“嗯,那我待会进来给你刷背吧。”只要楚寔自己脱了衣服,坐进水里,季泠心想那就应该无碍了吧?   说罢,季泠就逃也似地跑了,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作为妻子来说,这种行为有多不对劲儿。   季泠的确是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对于圆房的事情,她远不如芊眠那般热心和焦心,甚至反而还觉得是松了口气,或许她也知道这种态度有问题,可季泠回避了没去深思。   能热乎乎地泡个澡的确舒服,楚寔坐进水里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季泠的些许问题他并没放在心上,因为他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季泠在外待了好一会儿,听见有水声响动,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见楚寔已经坐入浴桶了,这才低声道:“表哥,我给你擦背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楚寔“嗯”了一声, 有人伺候,他也不反对, 于是便听到了很轻微的“哒哒哒”的木屐叩击地板的声音。   季泠已经脱去了鞋袜换上了木屐, 这样即使打湿了也没关系。此外她外头的纱衣也没穿了, 袖口太长太大没办法擦澡, 因此只着了里面薄薄的窄袖褥衣。   季泠便乖巧地站在了楚寔身后, 而她所谓的擦背, 还就真的只是擦背, 其他地方都不敢碰的。只拿着小刷子卖力地刷。   “看不出你手上还是有些力气的。”楚寔舒服地道。季泠瘦瘦弱弱总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所以楚寔本以为她擦澡就是挠痒痒, 结果还很不错。   季泠抿嘴笑道:“嗯,王婆婆还要求我颠勺呢,可是那锅实在太重了,我有些拿不动。但是练久了, 手上也能有些力气。”   “不光是有力道, 你认过人体穴位么?”楚寔又问。因为季泠擦澡的确是太舒服了,该轻的地方轻, 该重的地方重,尤其是肩侧,楚寔近日伏案颇多,有些劳累, 她却每每能用刷柄按到让他酸爽的点。   季泠道:“因为要学药膳, 所以医理也得知道一些。”所以季泠日常看到书很多都是医术,当然也有些别的, 现在则是爱读史书。这却是为了楚寔,她不希望以后楚寔说句话如果用了典故,她却接不上话。而且读书让人明理,也能少受人愚弄,季泠是真的用心在学,不想成为拖累楚寔的人。   楚寔点点头,“哦,对了,你上次信里说的江家二哥的事怎样了?”   “我也不知道,后来再没去过我姨家了。”季泠微喘着道,到底还是身子骨不行了,才擦背擦了一会儿,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这声音本来没什么,可净室狭小,又近在耳边,听着就撩人而恼人了。   楚寔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水有些冷了。”   季泠赶紧放下刷子,“我去让婆子在提一桶热水来。”   和楚府的规矩一样,会有一口灶上随时温着水,以方便主人家随时想沐浴的要求。很快便有灶上婆子提了一桶水进来。   不过季泠没让她绕过屏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季泠并不想让这粗使婆子看到正在沐浴的楚寔,所以她自己走到屏风后,十分费力地提起了那桶水。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季泠就歇了三次才将水桶提进来。   楚寔见她袖口已经挽到了手肘处,露出一段光洁无暇的手臂来,纤细得仿佛玉如意,可以想象触感一定让人忍不住反复摩挲。本来整齐的发髻因为用力已经有些歪斜,几丝不听话的发丝垂在她的额前,她也没空出手来理一理。   白地隐莲纹的褥衣领口也松了,虽然还看不到里头的抹胸,但那抹精致的锁骨却已经清晰可见。   而且她实在喘得太厉害了,楚寔有些烦躁地低头看了看水面,然后伸手拨了一下水面,眼不见心不烦。   季泠对楚寔的心思却是毫无察觉,她将水桶提到近处,拿起木瓢弯腰舀了一大瓢水进浴桶,还关切地问道:“表哥,烫不烫啊?”   她的脸蛋粉扑扑的,眼波纯净澄澈,有一种清纯到了极致的媚,更何况她还生得那么美,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想采撷。   楚寔挣扎了片刻,想伸手,却又不愿伸手。   楚寔表面看起来虽然为人温和,但实则自视甚高,若是要一个女人,也得是对方心甘情愿,尤其是季泠。   “你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楚寔压抑着声音道。   “好。”季泠回答得也干脆。她是真以为楚寔要思考问题,但凡他说的话,她都不想反对。   楚寔神情复杂地看着转身离开的季泠,尽管他竭力忽视,可季泠是真的长大了。   十八岁的少女,正是少女的年月里最美的时候,身段有了独特的韵致,玉丘渐渐隆起,臀线渐渐圆滑,虽然称不上丰腴壮观,但她的腰实在太细了,不足盈盈一握,反衬着那臀线就引人挪不看眼了,何况它本就挺翘。   全身上下都开始从内而外地释放着一股将熟待采的女儿香,让人心烦意乱,偏偏她自己一点儿意识也没有。一点儿为人妻的意识都没有。   虽然知道自己现在的态度有些不光彩,所有圆房、生子的压力都在季泠身上,但楚寔还是想让季泠主动。可是季泠的脑子和她的性子一般不开窍。   楚寔在净室内待到水都凉了才出去,脸色阴沉得季泠都不敢上去跟他说话。   用晚饭的时候,也没人开口说话。   饭后连芊眠都觉得不对劲了,悄悄问季泠道:“少夫人,你惹大公子生气了?”   季泠摇摇头,怎么可能?“不是,表哥应该是在为义教的事烦心。”   “那你也该上前劝劝啊,大公子晚饭今日用得少了。”芊眠道。   季泠也知道开解夫婿也算是做妻子的义务,但这可真不是她的强项,纠结了半天季泠才乌龟似地一步一步挪到楚寔跟前,“表哥,要不我给你弹首曲子吧?”清心曲能让人静心想是有帮助的。   楚寔点点头。   季泠便抱了自己的凤首箜篌来,轻轻地拨动琴弦。   清心一曲仿佛炎夏的凉风,酷暑的寒冰,的确能让人心绪稍静,但眼前人因头低垂而露出的修长脖颈却让人更加心烦。   楚寔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火气那么大,看来的确是禁欲太久了,不利养身。   “怎么许久没听你弹过《归去来》了?”楚寔忽然问。   季泠轻声道:“总觉得那曲子太悲伤沉郁了。”   楚寔没说话,的确是太过悲郁了。   “可有欢快的曲子?”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信手弹起了《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很美也很欢快灿烂的,映着季泠眼底的流波,正好是潋滟春光。   督府后院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不留意地话几乎不会知道那里站着一个人。那人支着耳朵静静听着前院传来的隐隐箜篌声,心里想着五娘的计策只怕未必能成功了。   次日楚寔离开济南府去了兖州府巡查城防,本来不用这么急的,但他怕自己留在府中那些魑魅魍魉不敢出来,他们不蹦跶可如何摸瓜呢?   只是不曾想,在兖州府楚寔居然还碰到了一桩案子,也可以说是一桩ya:n遇。事情老套得很,一对父女在酒楼里卖唱,那卖唱女被当地的纨绔轻薄,老父为护女儿清白,上前与那纨绔争执,却在推搡间后脑勺碰到了桌角,当场碰出个血窟窿来,倒地身亡。   趁着那纨绔发愣的瞬间,卖唱女衣衫不整地奔出来,恰好跌倒在楚寔的脚边,抬起头露出一张花惭柳嫉、国色天香的脸来,小露了一片雪腻酥胸,只匆匆一眼就知比季泠的恐怕大上了一倍,端的惹眼。   那卖唱女一见楚寔,看他穿着不似普通人,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叫道:“救命啊,公子,救命啊。”   美人如斯,又哭得如此凄惨,便是铁石心肠也得化作绕指柔。何况这女子实在生得太出色了,比季泠那样的殊色也差不了两分了。   虽说楚寔身为巡抚,民间这种欺男霸女之事求到他跟前主持公道也算在理,但他也不是什么案子都能伸手的,否则要府衙、县衙何为?   楚寔无心管这档子,但既然命案发生在自己眼前,却也不能不问一声。结果却问出,这案子的凶手正是兖州知府于德江行五的小儿子。   这于德江做官还算有操守,于五之前的儿子都还算成器,尤其是老大还和楚寔是同一科的进士,也就是同年,这情分可不比别的。   因此事情就棘手了。苦主就在跟前,命案也就发生在当时,人证物证俱全,楚寔便是想包庇也没办法。虽然于五的确有罪,但由楚寔来判,总会伤了跟于大的同年情分。   可这案子楚寔却是推无可推,若换了犯人是别人,他就能行书一份将案子转给当地县衙或者府衙,然而此案的罪人却是知府于德江的儿子,楚寔就只能接手了。当然他还可以推到山东的按察使司去审理,然而上一任按察使因丁忧已经回乡,新的一任却迟迟未到,所以楚寔是推无可推。   这桩案子就发生在闹市区的酒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楚寔也只好将于五捆了,押回济南府再审。   驱散围观的百姓,再温言安抚了苦主之后,楚寔耳边总算稍微清净了下来。   戴文斌却在一旁感叹,“真是好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想不到此地还有如此窈窕佳人,说是人间绝色也不为过。”他是个好吃好玩也好色的性子,所以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因着性子关系,戴文斌和楚寔之间比起东翁和幕僚的关系,其实更像朋友,因此说话也少了很多顾忌。   的确是美人,虽然五官不及季泠,可身段却是远远胜过单薄的季泠,尤其是那一身风情,更不是木头美人季泠能比的。窦五娘就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恨不能钻进她裙摆的女子。   戴文斌感叹之后又道:“大公子若是帮这苦命美人将于五定罪,只怕就能新出一段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佳话了。”语气间颇有羡艳之情。   楚寔却道:“派几个人跟着窦五娘,不要惊动了她。”   戴文斌眉毛一挑,“大公子这是怀疑她?”   “这样的美人天下都寻不出几个来,就这么撞到了本官的鞋前?恰好出了命案,凶手还是知府公子,让本官推无可推,这么多巧合在一起,让本官不得不多想一点儿。”楚寔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楚寔在打义教的主意, 难道义教就不想打他的主意?杀了他,朝廷还会派第二个, 第三个巡抚过来, 所以义教最想的还是收买他, 或者想办法拿捏住他, 而使用的方式么不外乎钱权色三者。   权, 义教给不出, 在财和色上自然就不能吝惜。而兖州有于德江在, 义教的触角屡次在此地受阻,这案子正好可以挑拨楚寔与于德江的关系, 可谓是一石数鸟。   戴文斌摇头道:“大公子,如果是其他人在你这年纪,遇上这样的绝色,就算不怜惜也不会将人往坏了想, 你倒好, 直接怀疑上了。”   楚寔看了戴文斌一眼,“我不是怀疑, 我是肯定。”   戴文斌笑道:“那大公子这艳福可是不享都不行了。”   楚寔有些无奈,戴文斌这话还真是说中了,为了顺藤摸瓜这毒药他还真不能不吃,眉宇间难免带出了些厌恶, 搞得自己好像反而成了卖身了似的。楚寔不由又想起了在成都府时被强塞的魏氏, 又是一阵厌恶。他极度讨厌别人给自己安排女人。   戴文斌看了真的是羡慕嫉妒恨,这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多美的美人啊,即便是不喜欢,也不至于厌恶吧?   不过戴文斌转念又一想,楚寔府中有那等倾国倾城的夫人,这些凡尘之美入不了他的眼也很正常。对楚寔的夫人,戴文斌当然不敢有任何瞎想,只是他也就那年在溪边匆匆见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机会一睹芳颜了,还是有些遗憾。毕竟美人,人人爱看。   却说窦五娘有心接近楚寔,自然会想方设法出现在他面前,果然第二日就上门求见了。   都说要得俏,一身孝,窦五娘因丧父,今日已经换了一身素白,鬓边一朵小白花,眼圈泛着微红,眼泪好似随时会从眼角滑落,越发显得楚楚动人。走进来时,那腰肢摆动的幅度虽然不大,可姿态却好似杨柳随风,让人不禁会去畅想,若是折在手里该是如何的风情。还有那高耸的胸脯,怕是千里挑一才有这般瑰丽。   戴文斌在旁边看了都忍不住吞口水,只道可惜了,窦五娘遇上的却是不解风情的楚寔。   楚寔可没想过戴文斌心里把自己归成了不解风情之辈,否则定要嗤之以鼻,他只是审美和戴文斌不同而已,戴文斌就喜欢胸大的,要不然也不会盯上珊娘了。   窦五娘袅娜地给楚寔行了礼,谢他为自己主持公道,“小女子无以为报,但求能在大人跟前服侍,做牛做马也甘愿。”   楚寔道:“窦姑娘无需如此,审理此案乃是本官的职责所在,我府中也不缺人伺候,姑娘还是尽快安葬你父亲吧,银钱上可有困难?”   窦五娘嗫嚅,声音小得听不见,但可见是有困难的。楚寔对南安道:“你去账上支十两银子给窦姑娘,还是先让死者入土为安吧。”   窦五娘千恩万谢地叩了头离开,戴文斌看着她的背影道:“这实在不像是义教之人啊。”也忒老实了,虽然风情绝佳,但这么轻易就走了还怎么勾引楚寔?   “你等着吧。”楚寔道。   却说楚寔这边有窦五娘接近,季泠那边谢夫人也没有消停,楚寔一走,她便借着探病的借口又上门来说话。   季泠只好躺靠在床上,在脸上擦了点儿白黄之粉,饰做病颜。   谢氏说了会话之后便开始进入正题,“年初的时候,夫人才到济南,我就想来看望的,结果听说夫人一直卧病在床,我也不好打扰。怎的,如今又病了?”   季泠苦笑道:“是我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   谢氏却摇摇头,“夫人正年少能有多大的病候,我瞧啊恐怕乃是夫人郁结于心滋生心病导致的。”   “郁结于心?”季泠喃喃地念了一遍。   “是啊,夫人至今也没给楚大人诞下子嗣,心里怕是着急了吧?”谢氏道。   即便季泠真是为生不出儿子而郁结,在看到谢氏的儿媳那副病态模样之后,也绝不肯去雪寂庵的,也不知谢氏是怎么想的。   所以任由谢氏口灿莲花,季泠也没点头。   谢氏满是愁容地上了马车,那车里却早已坐着个男子。谢氏娇滴滴地唤了声,“连郎。”   连玉道:“如何?”   谢氏低下头道:“她死活不肯。”   连玉蹙起眉头,“怎么些许小事你都办不好?”   谢氏赶紧道:“连郎,我唇舌都已经费尽了,寻常妇人生不出孩子哪儿能像季氏那般淡定,她不肯去,我也不能把她绑去啊。”说着话谢氏就依偎进了连玉的怀里。   连玉厌恶地皱了皱眉,他对一个半老徐娘能有什么心思,却还不能不做出深情模样,安慰这位知府夫人,“最近府里可有动静儿?”   “我家老爷都被你们义教给打怕了,如今楚中丞又去了兖州,他自己一个人能做什么?”谢氏娇滴滴地点着连玉的胸口道。   “那都司那边呢?”连玉又问。   谢氏也不是蠢的,也知道连玉是为了什么才跟她燕好的,可惜等她醒悟时都已经上了贼船,想反悔却也来不及了。好在连玉人生得俊美,言语也温柔,比家里那迷恋小妾的糟老头子可好了不知多少倍,于是她也就任由自己泥足深陷了下去。   “讨厌,你遇到人家,也不说几句贴心话,只光顾着发问了。”谢氏嗔道。   连玉胃里一阵翻涌,却将谢氏搂得越发紧了,等马车行到一间僻静民宅的时,他将谢氏从马车上抱了下去,直奔卧房。   好半晌之后,谢氏才扶着微斜的发髻懒洋洋地走出门重新上了马车。   不多时后,督府后院的莳花婆子又出现了,却还是没机会接近季泠,因为季泠压根儿就不去后院了。   但好在芊眠偶尔还在后园走一走,那莳花婆子便捧了一束芍药递给芊眠,“芊眠姑娘,这是刚摘的芍药,我瞧着开得正好,少夫人病着,看看鲜花眼睛也能舒服些。”   芊眠笑着接过了花,“难为你这婆子想得周到。”   只不过季泠早就有了戒心,所以连玉送花的行为并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如此又熬了几日,连玉也感叹季泠就跟无缝的鸡蛋一般,让人不好下手。   原本拿捏住季泠只是一步闲棋,可有可无,之所以想对她下手,更多的还是想羞辱一下新来的这位心狠手辣又果决干练的巡抚,但自从见过季泠后,连玉就舍不得放手了。如此殊色,若不能收入帐中,只怕一辈子都会遗憾。   所以连玉才会在季泠身边徘徊不去。   楚寔回府之前,他在兖州英雄救美的消息就已经传回了济南府,也有有心人把消息送到了芊眠的耳边,自然季泠也就知晓了。   “你说表哥从兖州带了名女子回来?”季泠倒也没觉得多惊讶,楚寔在外做官,当然得有人伺候,至于季泠自己却是不作数的,他们都没圆房呢。   芊眠点点头,又开始老生常谈,“说是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少夫人,你可得上点儿心了,到现在你和大公子都还没圆房,等将来回了府,在老太太和大夫人跟前可怎么说得过去?”   季泠道:“这可不是我做得了主的,表哥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啊。”   芊眠跺跺脚,“大公子怎么会不愿意?只怕是顾忌着少夫人你的身子骨才忍着的。”这是芊眠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理由。   季泠眨了眨眼睛,是因为她身体的缘故?   “不管怎么说,少夫人你也该主动些。大公子倒是不愁女人给他生儿子,可你却只有自己生的才能依靠。你再不主动,让外头的狐媚子把大公子笼络了过去可怎么好?”芊眠替季泠着急道。   季泠红着脸道:“我还要怎么主动啊?”她都主动去给楚寔刷背了。   芊眠低声道:“等大公子回来,少夫人脱光了往他被窝里一躺,我就不相信大公子还能做柳下惠。”   季泠的脸红得都要爆炸了,“你,你,你……”   芊眠这是年纪也大了,所以说起话来也少了些顾忌,“奴婢说的这是大实话。”   季泠捂住脸道:“快别说了,谁让你出的这种馊主意,赶紧出去吧。”   正闹着呢,却听水丫在外头喊道:“大公子回来了。”   楚寔踏进门的时候,季泠的脸还依旧烫着,他多看了两眼,“这是怎么了?”   季泠心虚地瞥开眼,“没什么。表哥,你可以沐浴更衣?”可这话才说出口,季泠就想咬自己的舌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寔点点头,“也好。”   只是这回季泠想进去伺候时,却被楚寔转身拦住了,“我自己来就行了,想静一静。”   季泠点点头,从净室退了出来。   芊眠上前低声道:“大公子也真是的。”放着家里千娇百媚的少夫人不要,却在外头安置女子,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但这后面的话她却不敢抱怨。   季泠的气性没芊眠那么大,她是个顺从的性子,随遇而安,在梦里楚宿那般冷落她,她当时还身为唯一的二少夫人呢,也没见她奋起挣扎。现在的日子过得如此顺遂,季泠就更没道理会跑去争取楚寔了。   楚寔沐浴出来后问,“近日可有事发生?”   季泠摇摇头,“没有,府里好好的,我听表哥的,也没出过房门。只是那莳花婆子前日里送了一捧花来,想来还是不死心。”   楚寔看着季泠,心想他们会死心才怪。这几日下来,楚寔已经把雪寂庵的底细给摸透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出他所料, 那些求子心切的妇人去雪寂庵上香,实则却是在雪寂庵偷汉子。有主动的也有被动的。   比如谢氏的儿媳妇, 那是真心去求子, 却被连玉引诱奸污而怀了胎。这事被谢氏发现了, 她本要揭发, 却不知连玉用了什么手段, 居然将那半老徐娘给收入了囊中, 于是成了婆媳共侍一夫。   如今谢氏被连玉撺掇着又想来害季泠, 也亏得季泠的性子不爱交际,加之鼻子又灵, 否则还真不定会有什么结果。想着楚寔就觉得后怕。   当然这些污糟事儿,楚寔一般是不会拿去污季泠的耳朵了,可若是不跟季泠说的怕,又怕她踏入陷阱, 毕竟季泠并不是次次都能有如此好运, 恰好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雪寂庵的事儿已经打听明白了。”楚寔简要的说了一遍,细节就没必要告诉季泠了, 济南府多少妇人的清白都坏在了雪寂庵,甚至还有不少官眷,所以义教才能如此猖狂。   季泠惊呼地捂住嘴巴,她自己也忍不住哆嗦。若是她和楚寔已经圆房, 而又久久不能怀孕, 指不定当时就跟谢氏去了雪寂庵。“表哥,我……”   楚寔轻轻地捏了捏季泠的肩, “没事儿,跟你说这个不会为了吓唬你,你做得很好,如今义教无孔不入,处处小心些总是好的。”   季泠点点头,想楚寔保证道:“我一定不出门的,表哥。”   楚寔换过衣裳就去了前院。因为最近他们在连玉身上有不少发现。   这人就好似义教的中枢一般,从他身上牵出去了无数的线头,楚寔估摸着自己是钓到大鱼了,甚至怀疑他可能跟白莲娘子关系很近,亦或者他本身就是白莲娘子。毕竟连玉是可以忽男忽女的。   可另一方面,那窦五娘也是个关键人物,跟她联系的人也颇多,只不知她和连玉又是什么关系。   但楚寔并不着急,也没想着一夜之间就要将义教连根拔起,他有的耐性。   不过因为有楚寔坐镇,义教最近几次在山东的进攻都以失败告终,内部说不定已经有了分歧,所以行动越发地急躁和频繁,破绽也就更多。   日子这么一晃就进入了五月,楚寔忙于清理义教,在内宅待的日子就更少了。而内宅的厨房那边自然是怎么阔气怎么修,进展也很慢,因此季泠实在也没多少打发时间的东西。只能做点儿针线什么的,或者弹弹琴,看看书。   以前在蜀地,她还乔装出过一次门,这次却再不敢。那会儿楚寔还会请厨师上门教她菜式,如今也是不能。   是以楚寔偶然弄脏了衣服回内宅更衣,却见季泠就蔫儿哒哒地以手支肘地望着窗外的天,满是向往。   再文静的人,在一间屋子里关久了也难免向往外面的生活。何况季泠如今连后面的园子都不能去,活动的空间比犯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季泠在想什么,连他进了院子她都没发现。楚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一些,心里有些不忍。想起过去的这几个月,才发现自己对季泠实在太过苛刻了,完全没为她想过。只想着她能安安静静地待着,让人无法对她下手。却忽略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季泠也实在太乖了,乖得楚寔不能不自责。   “在想什么呢,阿泠?”楚寔出声道。   季泠听见楚寔的声音,眼睛一亮,放下手肘迎到门边,“表哥,你怎么回来了?”   楚寔道:“我回来换身衣裳。”   “哦。”季泠眼里的光彩黯了下去。   楚寔不假思索地开口道:“明日是端午,虽然今年因为义教的事儿,济南府不办龙舟赛,不过端午的街上还是热闹的,你想出去看看吗?”   季泠怯怯地道:“可以吗?”   楚寔笑道:“当然可以,正好我也休息一天,明日陪你出门。”   “真的吗?!”季泠欢喜得都想跳起来了,“真的吗,表哥?”   楚寔点点头。   “可是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季泠想了想又退缩了。   “不会,阿泠怕是天底下最不会给人添麻烦的人了。”楚寔替季泠理了理鬓角的头发。   季泠的脸立即像涂了一层胭脂一般,粉扑扑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扑扇如一柄小扇子,眼波里全是感激,弄得楚寔更是自责。他不过才付出了一点点,还本就是他该做的,却得来了季泠满心的欢喜和感激。   真是个傻丫头啊。   尽管楚寔忙得恨不能有分身之术,但次日还是信守了承诺,一大早就唤起了季泠,领她去了趵突泉。   因是五月里,日头已经晒得人流油,所以自然是早起出门比较清爽。   季泠的激动是无以言表的,虽说以前也曾跟着楚寔出门,但单纯为了游玩这却是第一遭,且还是楚寔为了陪她而主动提及的。   趵突泉在坤顺桥南,离督府却也算不得太远。季泠戴着帷帽由楚寔亲手扶着下了马车。   虽说日色还算早,但似趵突泉这般拥有“天下第一泉”的名胜之地却也不会游客匮乏,但今日周遭却是静悄悄的,乃是楚寔带来的几十名侍卫将附近围了起来,不许闲杂人等干扰。   “此地也没有人,把帷帽取了吧。”楚寔对季泠道。   季泠应声抬手,不过还是楚寔先动手帮她把帽子取了下来,但她脸上却依旧还罩着一层薄纱,只露出两只眼来,但即便如此,那眼里却仿佛已经倒映了艳阳般光彩夺目。   对走遍了天南海北的楚寔而言,再美的景致也已经无法让他升起持久的惊喜,顶多就是“哦,还不错”这样的感受。但看季泠的眼睛,则如孩童初见蜜糖一般欢喜得无以复加,还真是单纯。   楚寔便又伸手替季泠将挂在耳畔的金链取了,那面纱自然地垂落到了她的颈侧。   季泠“唔”了一声,还有些不太习惯。   “捂着不热么?”楚寔笑道。尽管天色尚早,但艳阳的威力已经咄咄逼人,楚寔鼻尖已经些微冒汗了。   季泠摇摇头,“不热。”   楚寔执起季泠的手,感觉温凉如水,还真是不热。想必所谓的冰肌玉骨也不过如此了。   季泠却被楚寔的这个动作给闹得红了脸,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应,手指微微地僵着,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在楚寔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执变成了拉,一路领着季泠往前。   趵突泉有北、中、南三股水,泉源上奋,水涌若轮,当地人也叫它三股水。泉水上涌有两、三尺高,看得季泠吃惊得微微张开了嘴,站在一旁欣赏了良久。   趵突泉乃是一个泉群,除了趵突泉外,还分散着许多小泉,其中“金线泉”却也十分有名。   楚寔站在一旁指了指泉中,只见两股泉水从池底的两侧对涌,势力相当,到水面时相交,聚成了一条水线,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因此而得名“金线”。   季泠自然又驻足欣赏了一会儿,她好像看到什么都十分惊奇,毕竟是从小养在深闺,见识还是浅了些,是以看到这些奇景都觉得惊异而目不转睛。   季泠欣赏泉景的时候,却不知楚寔正在欣赏她。眼前殊色,却是天下众多美景也不及其三分的。尤其是季泠年岁渐长之后,虽然依旧还是木头美人的本色,可女儿家的娇媚却也怎么掩也掩不住,从眉梢、眼波、唇畔流淌而出。   更兼此刻如小女儿般的欣喜娇憨,将空濛山雨般的清雅之美又染上了一丝金线般的昳丽,让楚寔都一些后悔没能早些带季泠出门走走。   季泠又看了会儿金线泉,怕楚寔等得不耐烦,便开口问道:“表哥,那柳絮泉又在哪里啊?”   “哦,你也听说过柳絮泉?”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柳絮泉边有女词人故居,今虽不存,但总叫人有慕古之心。   既然季泠相问,楚寔自然要带她去。   柳絮泉,泉沫纷繁,如絮飞舞,因此而得名。楚寔道:“可惜不是柳絮飘飞之日,否则柳飞絮、泉如絮,当更为别致。”   季泠也随口念了首前人之诗,“金线池边杨柳青,泉分石窦晓泠泠。东风三月飘香絮,一夜随波化绿萍。   楚寔道:“看来阿泠出门前做了不少功课,怕是早就想来趵突泉了吧?”   季泠赶紧摇头,“也不是。”   “哦?”楚寔这算是疑问。   季泠低头道:“我是怕将来回京,若是有人问我济南府的名胜却答不出,所以才……”   楚寔何等聪明,只听一句就明白了,“可是有人问你蜀地风光了?”   季泠无奈地点点头,她并不想让楚寔觉得她是在逼他带她出来。   好在楚寔素知季泠的性子,晓得她没有那样的城府。“哦,很多人问你么?”   “也不是,就是傅姐姐问了我一句。”季泠道。   “傅姐姐?”   “就是傅家三娘。”季泠道。京城姓傅的姑娘很多,行三的也有,可最出名的也能接触到季泠的就只有那一位。   “嫁给新科状元的傅三?”楚寔还是再确定了一下。   季泠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傅三只怕命里就是极富贵的。在她以前的梦里,傅三嫁给了楚寔这个状元郎,而在梦外,虽然没能和楚寔议婚,却也嫁给了一个状元郎,看来注定是状元妇人。   楚寔见季泠走神,不由问道:“在想什么?”   季泠也是老实,没反应过来就直言道:“在想,傅姐姐还真是命中注定要做状元夫人的。”   楚寔眯了眯眼睛,“怎么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季泠这才自毁失言, 总不能把她那梦拿出来说吧,只好道:“以前老太太和母亲好像想为表哥订下傅姐姐的, 可后来因为广济寺慧通大师说表哥五年内不能议亲这才作罢, 没先到如今她还是成了状元夫人, 可见真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么?”楚寔玩味了一句, “那可未必。”   傅三什么性子, 楚寔还是了解的。虽然说不上势利, 但高门闺秀怎可能无缘无故看上寒门学子崔晓?还在他秋闱下场前先定下亲事?只怕是另有机缘呢。   “你在京里和傅三很聊得来么?”楚寔问。   季泠觉得楚寔直呼傅家三姑娘为傅三有些奇怪。有些亲近在里头, 却又夹杂着一些不认同似的。   “也不是聊得来。只是上次跟着母亲出门做客,傅家姐姐很是热情, 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季泠道。   且不说傅三,以季泠的性子能与人说上话,必然是对方极其主动才可能,就如苗兰香、谢氏一般。   “哦, 她都问你什么了?”楚寔问, 用脚指头想他也知道,傅三接近季泠必然是为了打探消息。   “也没什么, 就是些家长里短。”季泠答完就意识到,楚寔想听的可能不是这个,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关心女儿家之间的絮叨, 既然问了出来, 必然是有原因的,因此又仔细回忆了一番, 才小心措辞道:“只是我觉得傅姐姐好似很关心你我。”   楚寔“唔”了一声,并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而却道:“是我的不是,在蜀地时,忙于事务,却没能带你出去转转,青城、峨眉都是天下名山,错过了的确是可惜了。”   季泠也觉得可惜的,她虽然文静,便并不意味着她不喜欢自然风光,实则比起跟人相处,她更喜欢游览山水。   但嘴上季泠却道:“其实也没什么的,我觉得在家里待着也舒服。表哥,我看些游记,只是为了将来回京时,若是别人问我,我也能有说的。”聊天找话题对季泠来说一直是个困难点。   楚寔好笑地道:“与人寒暄就这般难么?”   季泠知道楚寔这是在打趣自己,可她却是认真的,而且为之特别苦恼。有楚寔在跟前,季泠自然也想学一学,因此点了点头,“别人问我,我却也会答,可答完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通常女儿家聊天,都是你一句,我一句,既然别人开了头,第二句就该季泠来问了,她却是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不简单么?你若是实在想不出,就夸她首饰别致,衣衫新颖,再问问哪里打的,做的,这天不就聊下去了?”楚寔道。   季泠无力地耷拉下肩膀,“表哥,这些法子我都试过的。”她又不是傻子,这种最简单的话题她当然会说,可结果却不怎么好,等她问完,那些姑娘就都不怎么搭理她了。   楚寔先是一愣,然后再看季泠,却是瞬间就了悟了,然后大笑出声。   季泠有些傻傻地看着楚寔,完全不明白笑点在哪里。   楚寔笑够了这才道:“也是委屈你了。”   季泠茫然地看着楚寔,等待着他给自己解密。   “那些姑娘恐怕会以为你是在炫耀。”楚寔道。   季泠这样的殊色,别人往她身边站,那真的就叫“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不管她们的首饰有多璀璨,不管她们的衣衫有多华丽,可在素饰淡衣的季泠身边,就成了庸俗不堪入目了。而她却还去赞别人首饰好看,衣裳好看,这很难不被误解为打脸。   “可是我没有啊。”季泠急急地道。   “我知道,可是光是你这张脸就已经叫百花妒了。”楚寔道,“算了吧,你以后也别头疼怎么去跟人寒暄了。她们不会制造话题来跟你寒暄,那都是为夫的错。”   “怎么能是表哥的错呢?”季泠道。   楚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觉得当初的苗氏、现在的谢氏,都是为了什么想接近你的?”   如此一说季泠就明白了,她们都是有所求。而在京中,楚寔虽然年少有为,可上头还有一大群官员,他们的女眷哪里会来奉承季泠,都在等着季泠奉承她们呢。   季泠摇摇头,“不关表哥的事,都是我自己太笨了。”   楚寔捏了捏季泠的脸,“这都是因时因地而异的,你在济南府,即便不说话,又有谁敢说你笨?总有一天,我总会叫人人都奉承着你,再不用你烦恼找什么话题寒暄的。”   这张大饼画得可是太美了,季泠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我知道,表哥一定能做到的。”普通人可能会觉得楚寔在说大话,但季泠对楚寔却是莫名就有信心。   有时候楚寔觉得季泠这种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性子还真是有点儿让人头疼。“哦,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么?”   季泠既然明白楚寔的意思,他先才还提过苗氏和谢氏呢,因此赶紧道:“只有表哥说的话我才是什么都信的。”   楚寔看着乖巧得无以复加的季泠,连说她一句都怕太重了而伤到她。   “表哥,其实当时我也没想跟苗氏来往多亲近的,只是可惜了冠玉,小小年纪,却聪慧可人。”   季泠的原意是帮自己开解,好让楚寔不要担心,她也是能辨得出人的好坏的,结果楚寔越听越摇头。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楚寔,难道他不喜欢冠玉?   楚寔道:“可人却是未必。当初你以为真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那小姑娘的?”   季泠的为人楚寔比她更清楚,因为性子弱了些,所以对周遭就格外敏感,怎么可能不小心撞到一个小女孩,还那么巧就是苗冠玉。   季泠吃惊地道:“你是说冠玉是故意的?”   楚寔道:“我只问你,若是你没撞到苗家小女儿,你会和苗氏走得那么近么?”   季泠摇摇头,已经听懂了楚寔的意思。有些人为了能接近她,可真是不折手段啊。季泠有些难过,“当初表哥还送了冠玉字,我还以为……”还以为楚寔也挺喜欢苗冠玉的,但如今听他的意思却也不是呀。   然而有些事,楚寔却没法跟季泠解释,“有些事我自有考量,不过你却不能小觑了苗家那小女儿,将来若是遇上了,能避开就避开吧。”   季泠心头一动,楚寔说的是“避开”却不是“疏远”呢,这是把苗冠玉当老虎猛兽了?   苗冠玉之于楚寔当然不是猛兽,他是在担心季泠,如果被苗冠玉近了身,最后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因此要先让她有所警惕。   “表哥是说苗氏姐妹也会上京?”季泠问。   楚寔淡淡地道:“人往高处走嘛。”   可是普通官员没有后台,想要走到京城却是谈何容易,也不知楚寔为何会对苗氏姐妹那么有信心。季泠虽然纳闷儿,却也没问出来,反正楚寔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会儿日头已经高升,烈日的威力越来越大,哪怕是季乐不畏热,也少不得摇起了手中的纨扇,再看楚寔,似乎也有些热得受不了了。   季泠心知他们该打道回府了,毕竟楚寔还有那许多公务要处理,可知道是一回事儿,想不想却是另一回事。好容易得楚寔抽空陪她出门游玩,季泠又如何舍得那么快就回去,她这些日子都闷坏了。   再说了,季泠刚才忽然意识到,如果以后回到京城再出门做客,她好像也有可以炫耀的事情拿来讨论了。   出门做客,女眷们聊首饰、衣物的其实并不是特别多,就跟聊天气一般,都是不熟悉的人才这么寒暄。根据季泠的观察,她们主要聊的其实只有两大主题。   第一个就是朝中之事,这是在显摆她们虽然是妇道人家但是对天下大事也了如指掌,还能靠枕边风影响自己夫婿的决策。比如谁家有事儿,又求到她面前,她随便说一句,就救了一条命之类的。这种话题,季泠是完全插不上嘴的,她对天下大事几乎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因为楚寔从来不提,老太太和苏夫人也不会跟她说这些事儿。朝中的官眷,她有一大半都认不全呢。   至于第二个主题就是显摆自己多得夫婿看中,或者有了子女的就显摆子女有多能干孝顺。苏夫人对这类话题最是擅长和热衷。而年轻的新进门的媳妇等则是喜欢比较谁的夫婿比较疼人。   这种话题季泠以前也是插不上嘴的,楚寔虽然对她不错,但是什么闺中画眉,或者亲手做簪之类的却是没有。   季泠叹息地想着,至少以后别人问她在济南府可观过当地名泉了,她能答得上话,再别人问她楚寔对她如何时,她也能说曾和他携手共游趵突泉了,也不至于被人看不起了,觉得她是爹不疼娘不爱的。   在季泠转着打道回府的心思时,其实楚寔也想回去了,实在是鬼天气恼人。不过他转头看向季泠,见她微微晃着纨扇,露出一小截欺霜赛玉的手腕,纤细精致得让人觉得一掐就能断。   年岁渐长,身段也日渐窈窕婀娜,玲珑凹凸。虽然说不上多惹人,但曲线从颈下隆起,继而收窄入小蛮腰,因得益于那纤细得不可思议的腰肢,就衬得人凹凸有致了。   而且季泠从小跟着王厨娘下厨,平日里伺候老太太也多是站着,加之又长年练习五禽戏,臀部曲线却不是久坐闺秀那般扁平,而是俏满如桃,把腰线以下的曲线描画得更为诱人。   当真是天生的尤物,虽然人不妖,可身却是天赋妖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今想来, 只怕是老天爷也知道人不能太完美了,若是季泠的性子不是这么木讷, 恐怕就是妲己、褒姒再生了。   季泠可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楚寔眼里评价能这般高。   既然有妲己、褒姒之嫌, 可见其对男子的吸引力。楚寔此时不过略看了几眼, 便又转过了头, 蹙起了眉, 当时太久没有纾解过, 动情之易让楚寔都觉得难为情。   楚寔可没什么守身之念, 到山东来一直不近女色只是因为事务太繁,待稍微歇下来一点儿时, 又将季泠接了过来。不管季泠性子有多弱,楚寔可没想过欺负她懦弱,就擅自纳妾。   所以楚寔为了表示对正妻的尊敬,房内人安排就想着等季泠做决定。谁知道季泠到了这么久, 却是一点儿表示也没有。   但这可真怪不得季泠。她本是想着楚寔不喜欢被人安排, 所以才不动的,何况又怕自己万一寻的人居心叵测, 对楚寔可就不好了,因此她自然不会有安排人伺候楚寔的念头。   此外,楚寔在季泠心中的形象可是高大得不得了,同那些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完全不同, 她知道楚寔是要建功立业的, 不会受女色干扰。以己推人而言,季泠哪里知道男子和女子的欲求有多不同。   季泠自己无欲无求, 就觉得楚寔也当是柳下惠。所以心里是一点儿也不愧疚自己没给楚寔安排人。   楚寔却想着,估计是上次珊娘的事儿让季泠受了挫,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再提纳妾的事,不知道算不算是他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到这儿,楚寔又朝季泠看去,季泠也正看向他,视线一碰,季泠便有些腼腆地抿嘴笑了笑,眼睛却闪亮如长庚星,清澈而纯粹。   得,楚寔情知他这妻子乃是还未开窍,不仅不能指望她安排房中伺候的人,只怕也不能指望她自己有为人妻子的意识。   “你在京时,来信里述及各方安好,可在府中碰见二弟了?”楚寔问道。   季泠不知楚寔为何突然就提到了楚宿,她一下就想起了那个晚上,楚宿说的那句奇怪的“对不住”。但嫂嫂和二叔这种关系,瓜田李下的,谁都会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季泠再乖巧,也不能同楚寔说楚宿的话。“未曾蒙面,二叔多是待在书院。”   楚寔虽然不知道季泠见过楚宿没有,可她神情间的一抹不自在却没能瞒住楚寔的双眼。不过楚寔掩饰得很好,以至季泠都没察觉出他有任何异同。   “表哥怎么突然问起二叔了?”季泠有些诧异。   “哦,二弟一直心慕周家大姑娘,最后却娶了二弟妹,听老太太说他二人一直不睦,且二弟妹还流了孩子。”楚寔道。   季泠不疑有他,做哥哥的关心弟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她却没想到楚寔会知道楚宿心慕周容。   “表哥,你也知道二叔心慕容姐姐啊?”季泠先是吃惊,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了,家里哪儿有瞒得过楚寔眼睛的事儿。   “谁能不知道呢?”楚寔反问。   季泠却是愣了愣,“这么说老太太和章夫人都知道?那为何当初……”   “老太太不喜欢周夫人的孤傲,所以连带着也不同意那门亲事。”楚寔道,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老太太也看出了周容对楚寔的心思,自然不可能同意这亲事,弟妹心里恋着大伯,这算什么事儿?不过这事楚寔却不能跟季泠提。   季泠也果真乖巧地没往深了问,反而叹道:“只可惜了二弟妹,其实她心里也苦。”季泠做的那个梦,至今都还让她自己心有余悸,瑟瑟发抖呢,更不提季乐就身在局中。   “所以你可怜她,就连她那般对你不敬,你也不计较还为她开脱?”楚寔的话里有明显的不认同。   “不是的。”季泠急急分辨。   “既然不是,你为何不礼尚往来?”楚寔问。   “那是因为,因为……”季泠说不出来,一旦说出来就有抱怨的嫌疑。   楚寔却是逮着不放地道:“因为什么?”   季泠见赖不过去,最后只能低着头咬着下唇嗫嚅道:“因为表哥不在京中。”所以觉得孤掌难鸣,也没人撑腰。这是大实话。曾几何时季泠已经如此依赖于楚寔了。   大约是这句话取悦了楚寔,他没再追问,反而柔声道:“中午可想去宝和楼吃饭?”   宝和楼是济南府中的名楼。   楚寔正跟季泠介绍,“他家有一百零八道鲁地名菜,光是厨子就有三十六名,每人只做拿手的那两、三道菜,所以味道十分地道,算是集鲁菜之大成。”   楚寔越说,季泠的眼睛就越亮,这可是比趵突泉更吸引人无数倍的地方。   楚寔故意逗着季泠玩地道:“只是你说中午我们是该回府去处理政务,还是陪你去宝和楼用饭呢?”   季泠一脸为难地望着楚寔,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着实是轻松。   “表哥,我……”季泠完全选不出。   楚寔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政务需要处理,难道饭我就不吃了?”   季泠闻言顿时松了口大气。   待二人在宝和楼的包间里坐下时,楚寔问道:“在成都府时,表妹还有胆子乔装去饭馆,怎的到了济南府却没了动静儿?”   季泠知道楚寔这又是跟自己玩笑呢,“那时候太年少了。”又是骤然放出去没了管束,也就放飞了自我,现在压力太多,年纪也大了,季泠自然再做不出那等行径。“表哥,就别再打趣我了。”   楚寔道:“其实也无妨,只是山东境内不宁,我平日没空,你自己带着侍卫也可出来,不过乔装就不要了。”   季泠心里感激楚寔的体贴,却也只能摇头,“不行的,母亲知道了,定要不高兴。”   婆媳之事,自古就让人头疼,楚寔也不能教季泠不听自己母亲的,因此也只能作罢,“那我以后多抽空陪你出来。”   季泠虽然没点头,可看楚寔的眼神已经称得上是满腔柔情了。   “好了,我让跑堂的先给你唱菜名吧。”楚寔道。   季泠最后拣了“一品豆腐”、“葱烧海参”、“油爆双脆”、“红烧大虾”四道大菜,并几样小菜,却也不算多。   “怎的才尝这一点?”楚寔问。   季泠道:“多了也吃不完,太浪费了。”   “那你可有好多菜都尝不到了。”楚寔道。   季泠含蓄地道:“不是还有机会吗?”   楚寔闻言大笑,知道季泠这是在回应他前头的话呢。   两人用饭虽然安静了些,却也别有宁和静谧的舒适,再加上季泠吃饭,十分地认真,每一道菜在嘴里品尝时,都会露出无比快慰的表情,让人看了就觉得欢喜。   美人果然是美人,就连吃饭,也比寻常人好看太多,至此方才知道,为何叫做“秀色可餐”。楚寔不用吃菜,看着季泠吃饭的样子就能下酒了。   尤其是她小嘴咀嚼的动作……   楚寔又撇开了眼,调整了一下坐姿,拉了拉袍子。   正吃着饭,外头却传来了小小的动静。   楚寔开口问道:“南安,外面怎么了?”   “回中丞,是窦姑娘想进来向中丞谢恩。”南安在屏风后禀道。   如今窦五娘在济南府也算是名人了,因为她一人的案子就涉及到了一位巡抚和一位知府两位高官。加之她又美貌惊人,而楚寔又年轻有为,俊朗不凡,且相逢还是一出英雄救美的佳话,市井小民可不就爱听这样的故事么?   因此季泠也知道这位窦姑娘,也就是当初芊眠说的楚寔从兖州带回来的那位。季泠没问过楚寔,也不打算过问,此时骤然听见窦五娘求见,却是有些惊讶,还带着一丝好奇。她对这位楚寔传言中的红粉知己也是想见见的。   楚寔转头看向季泠,从她的神情中就明白了,“你也听说过她?”   季泠点点头。   楚寔转头对着屏风道:“让她进来吧。”   窦五娘是抱着琵琶进来的,一进门就给楚寔行了跪叩大礼,“民女见过中丞。”   叫起后,窦五娘又对着季泠行了礼,“夫人万福。”   楚寔带着女眷出门,也没隐瞒人,因此窦五娘知道季泠在此也不奇怪。   楚寔见窦五娘拿着琵琶因而问道:“姑娘这是重操旧业了?”   窦五娘闻言这才将放在季泠身上的眼神转开,“是,民女有手有脚,总不能一直靠中丞接济。”   楚寔点点头,好似很欣赏窦五娘这种自力更生的行为。   窦五娘又道:“今日听闻中丞带了夫人到宝和楼,民女对大人和夫人的恩典无以为谢,所以想为大人和夫人弹奏一曲以助兴。”   “不用,接你的案子是本官职责所在,窦姑娘无需如此,本官对秉公办理的。”楚寔道。   窦五娘盈盈道:“只这‘秉公办理’四字便已叫民女无以为报了。”   这窦五娘却会说话,一句话就把山东观场的恶习给点出来了,连楚寔都没话说了。   窦五娘的琵琶弹得极好,舞也跳得极美。腰肢柔韧,双腿修长,长袖被她舞得好似柔柳,纱裙转动好似繁花绽放。一举一动都契合着音律,看得季泠都没眨眼。   只是另一个女人,生得倾国倾城,还在自家夫婿跟前起舞弄琴,这明摆着就是想以身相许啊,季泠再迟钝也是明白的,她唯一不解的是为何偏偏选择自己也在场的时候勾搭呢?以季泠对楚寔的了解,他即便好色,也绝不会在自己跟前失礼,更何况他还一丁点儿都不好色。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曲舞毕, 窦五娘娇喘吁吁,听在已经人事的男人耳朵里, 那就是另一番魅惑, 便是季泠也觉得那声音有些靡靡。   窦五娘抱着琵琶半遮面地等候着楚寔发话, 楚寔搁下茶杯道:“姑娘色艺双全, 此舞更可比古之霓裳, 本官有幸观之, 实乃平身快事, 若本官真对姑娘有恩,也可抵消了。”   这话说得好听, 却是拒绝了窦五娘,因此她脸色一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楚寔。季泠却不惊讶,她稍微知道一点儿楚寔和窦五娘相逢的事儿, 是以也明白即便楚寔和窦五娘真有什么, 也不能摆到台面上,否则就够御史参他一本了。   窦五娘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么?她当然知道, 只是这么久以来,她实在没什么机会见到楚寔,即便见到了也是一大堆人在一起,楚寔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窦五娘从che:n-g人以来还没踢到过这种铁板, 哪个男人见了她不色授魂与啊, 偏偏在楚寔这儿却行不通了。   再后来又听连玉将季泠夸得人间少有,心里当然不平。这才有了今日之会, 季泠对她好奇,她何尝不对这位巡抚夫人好奇万分。   今日一见美则美矣,却是没有半点儿风情,如果不是出身好,哪里能寻到这般出色的夫婿,而不像她从小就受尽了人间的各种苦楚。   窦五娘对自己极有信心,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楚寔跟前卖弄,就想跟季泠比一比,好叫楚寔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是女人。   这会儿既然目的已经达到,虽然楚寔没什么反应,但窦五娘也知道自己该见好就收了,否则上赶着的就让人没了趣味。   窦五娘行礼后便退了出去,季泠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只叹到楚寔还是很有艳福的,即便她不张罗,想必也不缺人伺候。在京中听妇人闲聊时,季泠也听到过家花没有野花香的说法。   季泠只当楚寔也好那一口,所以虽然听芊眠说了,也没放在心上,楚寔要养外室,她难道还能置喙?   “不用在意她。”楚寔提点季泠道,只不过不想说明窦五娘的身份,怕走漏风声而已。   季泠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句话都不多问。   楚寔看着她心道,这是乖巧过了头。他虽然厌恶妇人家的拈酸吃醋,可到了季泠这儿,一句话不说,早就听过窦五娘的事儿,一句也不问,却也不是叫人多开心的事儿。   于是楚寔开始低头吃菜,季泠又是个不会说话的,屋子里顿时陷入了长久的安静。季泠哪怕再蠢,也知道楚寔在生气。   季泠心里暗自叹息,这窦五娘还真是个要强的性子,今日想要压自己一头只怕是惹恼了楚寔。自己虽然不是什么人物,却是楚寔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做事是不会让人说闲话的,自然更不可能宠妾灭妻。   如今看来,楚寔哪怕对窦五娘有心,只怕也要收回了,也难怪他不高兴。但此情此景季泠也没办法开解楚寔,毕竟窦五娘妾身未明,所以她只能安安静静地给楚寔夹菜,斟酒。   楚寔见季泠乖巧得都恨不能不出气儿了,心下生出一股怒气。但凡是人总是有脾气的,也没见过哪个女子能不拈酸,之所以没有反应无非就是不上心罢了。   “没什么想问我的吗?”楚寔放下筷子看向季泠。   “诶?”季泠被问得一愣,有些不明白楚寔的意思。   “窦五娘的事情,没有想问的?”楚寔挑明道。   季泠张了张嘴,真不晓得该说什么,踌躇了片刻后才道:“表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然而楚寔脸色却更阴沉了,也懒得再理完全不开窍的季泠,重新低头喝酒。   季泠茫然地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想了半天,突然“心灵福至”,觉得自己还真是个榆木脑袋,有些事儿楚寔为了尊重她所以不好提,但人都到跟前了,她怎么能没看明白呢?   季泠自以为想明白之后,便嗫嚅道:“表哥在山东,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我也一直想着找个温柔贤淑的人伺候表哥。”   楚寔没说话,只是捏住就被的手指已经开始泛白。   季泠却是一直低着头没看见这变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可是如今窦姑娘的案子未结,此时纳她恐怕外头会有闲话,待案子结束,我立即就让人去办。”   楚寔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没把酒杯给捏碎,侧头看向季泠,阴恻恻地道:“你就认定了我要纳她为妾?或者安置成外室?”楚寔提高了声音问,“在你心里我就是那贪图美色之人?”   季泠赶紧斩钉截铁地道:“自然不是。表哥接她的案子是因为她有冤情,并非贪图美色。”   楚寔冷哼一声,“是啊,这样的道理你都明白,我还能不明白?”   季泠抓瞎了,完全不明白楚寔是在气什么,但有一条她知道了,那就是楚寔是在气自己,而不是在气窦五娘。   气自己以为他是贪图美色之人?   “表哥,真的,我从没想过表哥是贪图美色的人,在我心里,表哥一直是会建功立业的大丈夫。”季泠急急地表明忠心。   楚寔依旧沉默不答。   显见她是认错没认对地方,季泠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恨自己愚笨。因此将原本就柔和如糯米的声音放得更柔和绵软,“表哥,我,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不知道是哪里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以后我就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季泠这态度不可谓不好,且也摆出了虚心求教和交流的态度,并非闷在心里不吭声。   可楚寔能告诉季泠她哪儿错了吗?有些话别人能说,有些事儿却只能自己琢磨。他总不能说他是生气她的不上心吧?其实也不是不上心,不过是心不在他这儿罢了。   “回去吧。”楚寔站起身。   “表哥!”季泠急了,一把捉住楚寔的袖角。   楚寔回头看了看季泠,只见她泫然欲泣,满脸恳求地看着他。   “表哥,求求你,你就指点指点我吧,我知道自己笨,可是我愿意学的,也愿意改。”季泠道。   但有些事却是不能学的,学也学不会。   今日可算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季泠回到屋子里时,依旧还是满脸苦恼。芊眠来问,她自然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毕竟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芊眠听了忙道:“都是我的错,不该跟少夫人说外头的闲话的,也不知真假就乱传,都是我的错。”   季泠摇摇头,“也不怪你,连我听了也觉得如传言那般。那位窦姑娘生得也着实美貌,连我见了都挪不开眼睛。”   芊眠却是撇嘴都:“再美,还能越过少夫人去?大公子连你都……”   话说了一半,芊眠赶紧捂住嘴,暗恨自己嘴快,可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季泠却不以为意,“别遮掩了,我有自知之明。在京城时,母亲也常说女子之美不在皮囊,而在内秀。”苏夫人那意思自然就是说季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芊眠见季泠闷闷不乐,也深悔失言。“少夫人,大公子心里定然是有你的。”   季泠摆摆手,捂住脸道:“快别说了。”今日她惹恼了楚寔,都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这么愚笨的人,楚寔看不上也是自然的。   晚上季泠很晚都没睡着,只因为惹怒了楚寔。她的身家性命可都挂在楚寔身上,由不得她不担心。若是有个儿子还好些,好歹有个依靠,但现在的季泠真的算是荣辱都系在楚寔腰上的。   门口传来一点儿动静儿,芊眠转进屏风里隔着帘子低声道:“少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季泠立马就爬了起来,她原以为楚寔肯定不会回来的。毕竟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歇在外院的。   见内室亮了灯,楚寔原本往西梢间去的脚步顿了顿,等季泠出来才道:“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因是已经睡下,这会儿又匆匆起身,所以也来不及梳妆打扮,季泠的头发就那么散着,随手用金环束住,但头发丝还是会不听话地跑出来,有些凌乱。   衣裳则是霜白抹胸和同色撒脚裤外胡乱套了件袍子,那凌乱和慵懒也只能用海棠春睡初醒时的风情来形容了。   季泠的抹胸上没有绣任何花,也无其他装饰,很是不同寻常,以至于脑子因为疲惫而困顿的楚寔开口问道:“你的抹胸上怎的一点儿花也没?”   寻常女子,这抹胸虽然是不露人前之物,反而最是精心雕琢的衣服,尤其是成亲后的妇人,更是格外重视。   季泠的脸一瞬间就红得成了猴子屁股,她是万万没想到楚寔会问这个问题,她低头看了看,的确是袍子系得太松,而露出了里头的抹胸,她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襟,把难得露出的风情全都遮掩了去,然后嗫嚅道:“不舒服。”   她的皮肤太过细嫩,小衣或者中衣上有一点儿绣花都会摩得她皮肤起红印,所以季泠甚至连外裳都不怎么用绣花的,多半用的都是衣料本身的花样。   楚寔点点头,刚才的问题本就是随意而发,且有点儿欠妥,所以他也没继续问,只道:“早些睡吧。”说完楚寔转身就往西边走。   季泠急急地在他身后喊了声,“表哥。”   楚寔回过头,见季泠有些怯怯地看着他,不由捏了捏眉心。   这动作更是把季泠吓着了,“你,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第一百二十章   楚寔没生季泠的气, 即便当时有点儿脾气上来,可后来事务太忙也就忘了, 却没想到季泠从晌午开始就一直挂着。   “没有。”楚寔道, “你别放在心上了。”   可季泠是个多敏感的性子啊, 她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不过她也没再开口, 只愣愣地看着楚寔走进他的寝间。   楚寔转头见季泠还站在原处, 不由叹了口气, “芊眠给我备水沐浴。”   芊眠立即应声下去了。   擦背的工作自然就落在了季泠的身上,她换了木屐, 外头的袍子自然也不能穿了,另外换了件短褥,越发地显出腿长腰细来。   随着她手臂的一抬一放,那截白得好似酥酪的纤腰便也一隐一现, 腰上一丝赘肉也无, 肌肤好似上等的绸缎,光滑顺服。   楚寔感觉自己需要出去一段日子了。原以为是自己欲望累积的问题, 但今日窦五娘舞得那样柔媚也没引得他分毫兴趣,这就事出有因了。   季泠感觉自己的发丝有些滑动,又将手抬到背后整理了一下金环,腰肢尽显, 甚至隐隐地露出了圆小可爱的肚脐。   若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楚寔都要当季泠是故意引诱自己了。   季泠终于整理好了自己,走到楚寔的身后拿起了刷子, 斟酌着开口道:“表哥,我,我不该人云亦云地乱猜你和那窦姑娘的事儿的。我今后再不乱想了。”   楚寔敷衍地“嗯”了一声。   看来还是没原谅自己,季泠心想,她又干巴巴地道:“而且当时即便是误会了,我也绝没想过是表哥看中窦姑娘的美色。”   这话就有点儿意思了,楚寔回头望了望季泠,“你觉得是她看中我美色了?”   季泠被楚寔的话逗得“噗嗤”一笑,却也没否认。   楚寔摇摇头,似乎不太相信。   季泠赶紧道:“像表哥这样的人,姑娘家见了心仪难道不是正常的?所以芊眠跟我说的时候,我也没往深了想。”因为易地而处之,季泠觉得她的心思也会如窦五娘一般的。父亲遭难,天上降落个俊朗官人为自己解困纾难,又主持公道,哪个姑娘又能不心动?   楚寔笑道:“阿泠,我发觉你还是很会说话的。”   季泠轻声道:“我没说谎。”   楚寔“嗯”了一声,然后出乎季泠意料地站起了身,吓得她立即低呼一声,双手捂住了眼。   在水哗声里,季泠隐隐地听到了一句“叶公好龙”的讽刺,却又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楚寔自己抓了巾帕擦了擦,然后套上了裤子,“可以把手放下了。”   待楚寔回屋歇下后,芊眠才在季泠耳边道:“大公子每次晚回来的时候,在外院都是洗了澡回来的,就怕打扰少夫人,我觉得大公子今晚肯定也是沐浴过的。”   季泠手指紧紧地抓着被子,她听明白了芊眠的话,有些结巴地道:“你是说,你是说……”   芊眠点点头。   季泠却又摇了摇头,“没有啊,我进去的时候表哥一点儿异样也没有。”她自问如果楚寔有圆房的意思,她肯定能看出来的。   芊眠抬头望天,又不敢说自己主子就是个木头,哪儿能看得出大公子有没有那个意思。就算他没那个意思,难道趁着刷背的时候她不能动动手么?   第二天季泠本想等楚寔回来再好好观察一下的,结果却听得南安来说莱州府那边,义教又领着教徒围攻了府衙,楚寔得连夜赶去。   这一忙,楚寔就基本没沾过家了。窦五娘那边,该掌握的线索都掌握了,楚寔也不能再放任她下去,否则跟兖州知府的关系就没法缓和了。   窦五娘一落网,济南、兖州这边凡事跟她联系过的义教徒自然全都被摸了瓜,只是连玉太过警惕,风声一个不对就离开了。潜在厨房里的工匠联手包围他,都让他逃跑了,武艺十分高强。   这之后,济南府的地牢被劫狱了两次,都是为了窦五娘而去的,但谁也不知道楚寔将窦五娘藏在了哪里,义教的人也无法,却叫楚寔看出了窦五娘的身份只怕十分不简单。   为了给楚寔施压,山东诸县前前后后都出现了百姓围攻县衙的事儿。   “这些无知之人实在太容易被煽动了。”戴文斌叹道。   “不是他们容易被煽动,实在是日子过得太苦,但凡有一点儿希望,这些人都是最不愿意跟官府作对的。”楚寔道。   “还是中丞看得明白。”孙阳山道,“老百姓好不容易种出点儿粮食,可是官府却层层吃拿卡要,种的粮食都不够上交的,前年、去年又连着两年大旱,常平仓的粮食早就空了,那些官吏连常平仓的粮食都敢随便挪用,剩下的不足两成,百姓已经开始卖儿鬻女,没了生路,自然都要铤而走险。”   “是啊,人吃不饱肚子就只能抢,戴先生,从江南筹运粮食的事儿还得拜托在你身上,这些百姓都是被义教给挟裹的,并非暴徒,只要他们有了粮食吃,义教就没那么容易成功。”楚寔道。   然而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天下处处都在遭灾,朝廷到处都在赈灾,可户部账册上的银子却只有那么多,僧多粥少。现在赈灾的大头都还得落在当地父母官自己身上。楚寔在山东已经通过各种手段,募集了两次银子,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除此之外,楚寔还得给手里的军队筹集饷银,否则用什么去zhe:n压义教?到处都是伸手要钱的,可百姓都离开了土地开始造反,谁又来生产粮食?如此恶性循环,谁都知道会是大难临头。   孙阳山望了望窗外,喃喃道:“天下真的乱了。”   楚寔却直言道:“不破不立,这个朝廷早就腐朽不堪了。”   孙阳山和戴文斌都吃惊地看向了楚寔,楚寔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好似他说的话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似的。   不过这种话三人之间其实早有默契,只不过楚寔很久未提,孙阳山还以为他当初不过是句狂言,没想到现在楚寔又说了出来。   季泠自然不知道楚寔的志向有多大,那莳花婆子消失后,她总算是解了禁,那小厨房也翻修好了,她每日里几乎一大半的时间都泡在了厨房里,反正楚寔也总不在家。   日子很快就流过了九月而进入了十月。夏日干旱,冬日却是雨雪不断,十月初就开始飘起了大雪,季泠望着窗外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路边又有多少冻死骨,只怕楚寔的事务会更繁忙了,不过听说对义教的zhe:n压很成功,连朝廷都派了两次中使来传旨褒奖他了。   外头人都说如果这次能成功捉住白莲娘子,楚寔回朝后只怕就能官至从三品了,那样外放一省,至少都是左右参政了,在布政使司衙门就是二把手了,就他的年纪而言,坐在这个位置上实在是太年轻了,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   季泠对楚寔能否升官却没什么期盼,只惟愿他平平安安就好。他虽是文官,可听说好几次围剿义教,都是他在最前面指挥作战,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季泠就睡不踏实,甚至有半夜起床到厨房里来做菜的事儿,就为了平复一下心境。   幸亏有个自己喜欢的厨房,季泠如是想,一边随意地偏头编着辫子,一边看着大长桌上摆着的食材,心里想着菜式。   忽然一个人影转了进来,季泠有些惊讶。她也不是没有怪癖的,她的厨房不喜欢别人进来,唯有一个烧火丫头悄无生息地坐在角落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季泠兼顾不了烧火。   好在那丫头是个哑巴,倒不太妨事儿。   季泠转身过去,还以为会看到芊眠,没想到却是楚寔走了进来。   “表哥?”季泠有些惊讶,心里又没来由升起一股怪异感来,毕竟楚寔可是不进厨房的。   楚寔也没往里走,就立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季泠,她的装束和平日判若两人。头发编成了两股辫子,绑在脑后,一点儿装饰没有,越发显出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极清之美来。   为了在厨房里做菜方便,身上的衣裳不似个少夫人该有的装束,倒像是家中丫头,上面是件霜白短褥,外罩一件烟青色半臂,下头一条素地碧青罗裙,也是毫无装饰。当真是却嫌脂粉污颜色。   “表哥,你怎的突然回来了?”季泠道。楚寔的事情她还是知道一点儿的,走之前他明明说是去莱州主持剿灭义教之事了。   楚寔往里走道:“那边儿的事儿暂告了一个段落,我回来有事儿,顺便看看你。”   而季泠却在楚寔靠近她的时候往后退了两大步,手仿佛不经意地摸上了搁在桌上的小刀。   楚寔的视线往下一垂,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来,“你怎么发现的?”   连玉的y-i'rng术称得上是独步天下了,连扮做女装都没人能认出来,却没想到在季泠这儿翻了船。   “你身上的气味不对。”季泠努力镇静地道,想要拖延点儿时间看能否找到逃生的法子。   “气味?”连玉恍然大悟,“所以其实楚寔早就发现我了?”难怪义教的形势突然急转直下,各处隐秘的窝点都被挑了,死了不少核心人员。就连他从谢氏那儿套出来的消息都是假的,因为楚寔早就私下和知府通过气儿了。   连玉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吃的大亏却是源于如此小的一个破绽,普通人根本就察觉不到的。   哑女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当芊眠发现季泠不见的时候,急急来问哑女,哑女虽然比划得很着急,却没人能明白她的意思。   待找来了哑女的娘才知道,是楚寔带走了季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芊眠立即松了口气, 但转瞬又疑惑她怎么不知道大公子回府了。少不得,芊眠又到前头去问任贵, 想知道楚寔将季泠带去了哪里, 可回来用饭。   任贵却大惊失色地道:“你确定是中丞带走了夫人?”   芊眠点了点头, “哑女看到是大公子回来了, 山丫也看见了。”   “可是莱州正在交战, 中丞并未回来过。”任贵道。如果楚寔回来, 他没道理不知道的。   芊眠脸色一白, 险些瘫坐到地上,“可是她们都看到是大公子带走了少夫人啊。”   任贵当机立断地就派了桂欢去莱州。待桂欢领命连夜出门后, 任贵和芊眠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的凝重。楚寔不在,而少夫人却丢了,他两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芊眠姑娘你也别慌, 说不准真是大人带走了少夫人。咱们还是等桂欢的消息吧, 至于内宅里面,还得你安抚一下大家, 不要乱说话。”   任贵最后的这句话说得很明白了,芊眠立即点了点头。到山丫和水丫来问时,她也只说的确是大公子带走了少夫人。这件事关系着季泠的名声,芊眠可不敢乱说。如今就只盼着莱州的消息了。   但芊眠知道那不过是任贵安慰她的话, 十有八九都是歹人掳走了季泠, 那后果……芊眠根本不敢去想。莫说季泠生得倾国倾城,便是个毫无姿色的女子落在歹人手里, 只怕清白也保不住。   桂欢跑得很快,他一路带了三匹马换骑,马歇人不歇,一点儿功夫不敢担任。待说出事情面对楚寔时,桂欢的脚都在打颤,被陡然降下的威势给压得有些承受不住。   其实楚寔早就放着义教徒狗急跳墙的,所以济南府的督府里他放置了一队侍卫保护季泠,可也没想到居然有人y-i'rng成他的模样大摇大摆就掳走了季泠。   如今算算日子,哪怕是将季泠救回了只怕也来不及了。   桂欢的头都快埋到脖子里了,他已经明白少夫人是凶多吉少了,显见不是楚寔带走了她。现在桂欢只能静静地等着楚寔的吩咐。   桂欢以为要等很久的,没想到楚寔很快就开了口,“你回去跟任贵说,少夫人就在我这儿,过些日子才回济南。”   桂欢诧异地抬起头,但见楚寔的神色一片平静,平静得像是一丝风也没有的湖面,这反而更叫人心慌而不敢跟他对视。   “小的知道了,这就连夜回去给任总管带话。”桂欢低下头。   任贵听到桂欢的回话后,并没松了口气,心反而提得更高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巡抚夫人被掳也绝不是小事。即便楚寔不张扬,难道掳走季泠之人就能不张扬出去?   他一个做下人的都知道,难道楚寔能不知道?可见楚寔是铁了心要坚持季泠没有被掳,这就是要护住季泠的名声。这其实都还好办,任贵最怕的是最后季泠活着回来了,那才是事儿大呢。   那时候楚寔的脸往哪儿搁?又该如何处理季泠?当然现在担心这些都太早了,任贵叹了口气。对这位少夫人任贵倒是没多大的感觉,因为季泠几乎就不到前头来,也很少找他进去问话,最是个省事儿的主,很少有事需要劳动任贵。这样的主子伺候起来倒真是容易。所以任贵也为季泠叹息和惋惜,也不知下一任女主子会是个什么性子。   “这几天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切记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少夫人既然在中丞那儿,咱们就不用担心了。”   桂欢点头称是,然后退了出去,脸色却十分沉重。他对季泠可比任贵对季泠熟悉多了,毕竟他可是因为季泠需要一个跑腿的,才能有今日的地位,能在任贵跟前也说得上话。   桂欢想起季泠,就想起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明又亮,不是一般的大,桂欢从没见过有任何一个姑娘家的眼睛能及得上这位少夫人的,桂欢无数次想过,这位少夫人定是极美的人。   虽然桂欢少有的见过几次季泠,每次她都以白纱遮面,但有一次他进内宅却见到过她的侧脸的。   那是芊眠招他进内院吩咐事情,季泠就坐在被槅扇隔开的次间榻上看书。那姿态娴静淡雅,风华天成,只是一个侧颜便已经迷住了桂欢的心神,从此成了桂欢心底最隐秘的欢喜。每次能为她的事情跑腿,桂欢都既欣喜又欢悦,总要办得极好,只盼着她能亲自见他、赏他,只听着那管如水潺湲的清亮声音就让他务必满足。   除了这一点之外,季泠对下人也很体谅宽容,奖赏也丰厚,桂欢跟着她这么久,没少得赏钱,日子过得比以前可好多了,再攒点儿钱,娶一房媳妇都足够了。   谁知道偏这时候季泠却出了事儿。桂欢性子机灵,任贵担心的事情他也在担心。他想着楚寔知道季泠被掳后,神情在震惊、狠戾之后很快就回复了平静,不由有些心寒。他估摸着季泠回来的可能性极小了,很可能最后就是个暴毙。既保住了她身后的名声,也保住了楚寔的名声。毕竟谁都不想有一个被歹人所辱的夫人,尤其是楚寔这种不断向上攀爬的官员。   芊眠得到季泠的消息,是任贵亲自来跟她说的。任贵的脸上一点儿欣喜也没有,芊眠的心就沉入了谷底,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任贵道:“芊眠姑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中丞说少夫人在莱州,那少夫人就在莱州。府里若有人说三道四,你可得管着点儿。”   芊眠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自己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她也不是傻子,知道如今这情形什么才是最好的结果,那就是季泠暴毙,谁的名声也不受损。可她伺候了季泠那么多年,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如今骤然失去她,芊眠一时哪里受得了。   更何况,没了主子,她的未来又在哪里?一想这些,就由不得芊眠不哭。   日子一天一天掰着指头熬过去,半个月了也没有消息,芊眠已经绝望了,也不再指望季泠能活着回来。   季泠醒过来的时候,屋子外面闹哄哄的,可屋里却静悄悄的,她望着陌生的床帐顶,那儿没有她惯用的鎏金香球就知道她的期盼落空了。   季泠仰躺在床上深呼吸了三次,这才重新睁开眼睛,推开被子起床,她的脚很软,一落地险些站不稳,若不是手赶紧扶了扶床沿,整个人就栽下去了。   因这一番折腾,季泠不想留意却也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只穿着一袭中衣,而且还不是她自己的,因为她不喜欢在中衣上绣花,而这一件在衣摆处却绣着一朵白莲。   不过这也许不意味着什么,这时季泠心里还抱着一丝期望呢,如果能活,谁也不想死。   只是当季泠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就彻底的死了心。左侧墙上绘着一幅巨大的白莲娘娘端坐白莲台上的画,这是义教的标志。她果真还在义教手里。   季泠的脸色已经白得不能再白,情知自己落入义教的手里,再加上连玉当时看她的神情,想保住清白那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她身上的衣衫才会被更换。   只是季泠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丢的清白,因为她被连玉掳走后就陷入了昏睡,她的病又犯了。却不知为何中途能醒来,难道是已经第二年春天了?   季泠愣愣的,脑子一片空白,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痛苦、绝望好像都有一点儿,但也就只有一点儿,更多的却是麻木。   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哪怕仅仅只是为了报答老太太的养育之恩,她也不能再苟且活在世上,不能让人非议楚寔。   季泠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北风卷着雪渣从外面呼啸而进,冷得她一个激灵。季泠却没重新关上窗户,她喜欢这种冰冷,让人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外头的哄闹声更大了,还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声。而院门后面几个侍女手持着刀、棍随时准备着和即将冲进来的敌人拼命。难怪季泠醒来时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却原来她们都在那儿。   不用想也知道这时候攻入义教窝点的会是谁,定然是官兵,是楚寔来救她了。   季泠脸上没有欣喜,关上窗户,静静地走到屋子里的妆奁前,她打开盖子,支起镜架,找到了一枚金簪。   楚寔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来救她这个失节的妇人,她也该做她应当做的事情了,不能叫他难堪,有个因受辱而自尽的烈妇和有个忍辱偷生的妇人完全是两码事。   季泠缓缓地坐在妆奁前,拿起金簪对着自己的咽喉比了比,然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人之将死,总难免会想起过往的岁月。余芳、老太太的脸纷纷从季泠的眼前闪过,最后则是楚寔的脸。   那天夜里,她从窄桥上跑过,撞上匆匆行来的楚寔而坠入水里,她以为她那时候就会死的,最后却被一双手给托了起来,然后老天垂怜又给了她一段岁月。   楚寔待她极好,可她却没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吗,如今反而让他蒙羞,只想到这一点,季泠视死就如归了。   可是还是会不舍,舍不得余芳,也不知道她表哥的婚事以后会如何,也舍不得老太太,还想着多在她跟前敬孝,哪怕只是念念佛经也好,她还看到了好些养身法子,都还没跟她商量怎么用呢。   然而最舍不得却是楚寔,季泠也是这一刻才明了的,脑子里都是他的脸,深俊的轮廓,温柔的眼眸,唇边的那丝微笑。他对她的好,她都记着,而且诚惶诚恐。   惟愿他能再娶一个衬得上他的妻子,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外头忽然传来尖叫声, 是那些守门侍女的尖叫,想是官兵已经闯了进来。季泠没再犹豫, 站起身将手高高举起, 猛地刺向自己咽喉, 片刻便已经见血。   可就在电光火石间, 季泠的手腕却被人握住了, 再没办法往下刺入一分。她缓缓睁开眼睛, 就看见了楚寔焦急而痛楚的脸。   季泠的眼泪瞬间滚落, 懊悔自己为何不早一刻将金簪刺进去,那样楚寔就不会为难了。如今他又怎能看着她自戕, 他从来就不是那样狠心的人。   下一刻季泠就被楚寔搂入了怀里,她能清晰地感觉他的拥抱、心跳,还有那只扣在他扣在她后脑勺的手,一直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丝。   “对不住, 表哥, 对不住。”季泠已经泣不成声,为自己让他为难了而难过, 也为自己让他蒙羞而难堪。   “你还活着就好。”楚寔的声音有些沙哑。   义教的这一处窝点实在太过隐秘,楚寔也是费了很多神才找到的,只是时间就花得太多了。在来之前,他料想季泠只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哪怕连玉没杀她, 以她的性子受辱后怕也不能活。   可以说楚寔是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来的,没想到却能有这份惊喜。   若是可以, 楚寔也想再多抱季泠一会儿安慰她,可此地不宜久留,外头还有无数的人在等着他。   “阿泠,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难了。”楚寔顿了顿,“是我,对不住你。”没护住自己夫人,当然是男人的责任。   可楚寔越是这样说,季泠就越是难过,哽咽道:“表哥,那容我去穿件衣裳吧。”   衣裳是要换的,但楚寔却没让季泠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他拉着她的手走到门边,微微打开一丝门缝,接过北原进来的布包,里头是楚寔给季泠准备的衣物。   一套官兵服帽。   “换吧。”楚寔重新关上门。   季泠抱着衣服就打算转进屏风后,却被楚寔叫住,“就在这儿换,速度快点儿。”   季泠咬咬下唇,没动。   楚寔走过去替她理了理鬓发低声道:“没人知道你失踪,都以为你就在我身边。”   季泠有些微诧异,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她的失踪,楚寔自然会有应对措施。可这件事不在于外头人会如何看,而在于她再也无脸陪伴他。   楚寔大约也是没工夫在这里劝说季泠,她的脑子一根筋,只靠几句话是没办法说服的。所以他自己动手扯开布包,将里头赶紧的官兵衫抖了抖,替季泠穿起来。   季泠被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却没办法拒绝楚寔,只能任由他摆布。   穿好衣裳后,楚寔退后两步打量了一番,“还行,就是你身子太单薄了些。”   布包里还有一盒子药膏,楚寔打开盖子挖了一团,抹在了季泠脸上。不过大男人做这件事,总没女人细致,并没能完全遮住季泠的脸。   季泠的脸反而还被楚寔带着薄茧的手刮得生疼,她低声道:“表哥,我自己来吧。”   既然楚寔说没人知道她失踪,那她也就不能在此时拆楚寔的台,让人发现她这位巡抚夫人。所以季泠飞快地走到妆奁前,几下就把那遮掩肤色的药膏给抹匀了,如今她看起来就像个又黑又瘦的小兵。   楚寔见季泠已经装扮稳妥,这才唤了声北原。北原应声开门,楚寔便带着低头跟在他身后的季泠走了出去。从旁边很快走过来两队士兵,季泠夹杂在他们中间便显得不再惹眼。   芊眠看到季泠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的那一瞬间眼眶就湿润了,悬了半个月的心总算是重新落到了胸腔里,有些激动地低呼道:“少夫人。”   季泠见到芊眠如此,心里也是既激动又难过,可越是如此越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芊眠,心里想着自己走后,芊眠可怎么办?   义教的白莲娘子授首,楚寔外头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办,在内院也耽搁不得,只能吩咐芊眠道:“好生看着少夫人,寸步不离。”   最后四个字楚寔说得很慢,芊眠立即便听明白了。季泠也朝楚寔看了过去,几乎是祈求地看着他。   楚寔在季泠耳边低声道:“别瞎想,等我回来。”   楚寔一走,季泠便对芊眠道:“我想沐浴更衣。”即便是死,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儿。   芊眠一边看着季泠一边往门口走,眼睛一瞬也不肯离开季泠,然后站在门边大声喊道:“水丫,去让厨上婆子把烧的水抬进来,少夫人要沐浴。”   看来芊眠把楚寔的话执行得极好。   季泠蹙了蹙眉,却也没有法子。等水抬了进来,芊眠又伺候季泠tu'y-i服,眼睛一直在她身上梭巡,也没见到任何痕迹,略微放下了一点儿心,可又想着季泠失踪了半个月,哪怕清清白白的,可又有谁能相信呢?连芊眠自己都不相信,如季泠这般的绝色,谁能放过?   再叫上季泠面如死灰的样子,很容易就叫人看出了心思。芊眠是一点儿也不敢问季泠,只轻轻地替季泠洗了头和搓了澡。   因为季泠的身体冻得跟冰棍似的,芊眠一共让人加了五次热水,才能在季泠皮肤上感觉出点儿温度来,这才伺候了她起身穿衣。   一出净室,就见水丫捧了一叠衣裳站在寝间门边,“芊眠姐姐,刚大公子让人传话,说让少夫人穿这身。”   水丫手上捧的是一袭红裙,大红缠枝牡丹妆花织金缎上袄,并同色罗裙,束腰则是泥金的大红,缀着长长的璎珞。这是季泠少有的大红裙,当初为着年节做的,但以为她的病年节都没好生过过,所以这一袭衣裳竟然还是新的。   芊眠伺候着季泠穿了衣裳,大红的裙子将她的脸上终于映上了一点儿胭脂色。   芊眠扶了季泠在妆奁前坐下,用玉簪挑从口脂盒子里挑了点儿她俩春日做的玫瑰口脂给季泠抹上,只这么一点儿,就像画龙点睛一般,顿时让季泠整个人都明亮艳丽了起来。   季泠呆呆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转头在首饰匣子里挑了一支嵌红宝石七头并蒂莲金蕾丝步摇,这首饰打了之后她也从没戴过,觉得太华丽,太惹眼。   此刻戴在髻心,果真将她衬托得神仙妃子一般,明丽华贵,是季泠少有的盛装打扮,因为少见,所以骤然如此,让长年伺候她的芊眠都惊艳了一把。   若是往常,芊眠定要赞上一句,“少夫人好美啊。”但今日这种气氛下,芊眠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生怕戳中了季泠的伤心处。   梳妆完毕,季泠道:“我有些饿了,芊眠你去厨房看看有些什么吃的吧。”   芊眠却又是叫了水丫来。   季泠怒道:“为什么要叫水丫,难道我还使唤不动你了?”红衣盛装,金步摇玉璎珞,衬托得素来温柔如水的季泠都多了几分威势。   芊眠低下头,“少夫人想怎么惩罚芊眠都行,可大公子既然吩咐了,奴婢便绝不能离开少夫人一步。”这丫头连奴婢都称上了,季泠也拿她没办法。   季泠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雪渣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她想推开窗,可怎么用力也推不动。芊眠在她身后道:“少夫人最是怕冷,所以这冬日里窗户都是锁死的。”   季泠也没收回手,手指在冰凉的琉璃窗上无意识地来回划着,等组织好了语言才开口道:“芊眠,帮帮我吧。”   语里带着哽咽,芊眠的眼泪不争气地也落了下来。   “我不能活着给表哥丢脸,否则我还怎么去见老太太?”季泠回头看向芊眠,也已经是满脸泪痕。   芊眠一边哭一边摇头,她知道季泠的为难,也知道她将来的灰暗,可叫她看着她去死,却又怎么忍心。   季泠伸手去拉芊眠,刚要开口,却见水丫从门外进来,站在槅扇边上脆生生地道:“芊眠姐姐,大公子吩咐我和核桃来给少夫人换被褥。”   核桃,也就是山丫,虽然主要是在厨上伺候季泠,但平日里偶尔也做些其他杂务。   芊眠头也没回地道:“去吧。”她自己则掏出帕子替季泠揾了揾眼泪,低声道,“少夫人,你想想大公子吧。你这一回来,连衣裳、被褥都是他亲自过问的,少夫人就别再多想别的了。”   怎么能不多想呢?一切的平静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而且府中下人都不知道少夫人你的事儿,那日哑女也只说是大公子带走了你。连核桃和山丫都不知情。”芊眠劝道。   季泠垂下头,这种事能欺人却不能自欺。但季泠也没再多说话,一个人如果想死,总是能找到机会的,芊眠也不可能一直看着她。   想通了这一点,其实也就没什么了。季泠唯一怕的就是自己过些日子会舍不得去死了。   夜色降临的时候,府里上下都点起了灯,季泠才发现她的寝间被映得红彤彤的,床上的被褥都换成了大红鸳鸯戏水纹样,点了蜡烛也是粗如儿臂的龙凤对烛,   季泠的脸色渐渐发白,她猜到了楚寔的心意,却怎么肯用残花败柳之身去侍奉他?   芊眠自然也猜到了楚寔的意思,心下的震惊一点儿不比季泠少,她是完全没想到楚寔为了季泠居然能做到这个份上。原想着,楚寔将季泠救回来,是为了道义,但今后对她也就只是道义二字了,不少她一口饭吃便是。却没想到,会是如此。   难道他不介意么?可这世上有哪个男子又能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失了贞?   季泠的晚饭不过是胡乱对付了一下,几乎没吃任何东西,就喝了小半碗燕窝粥。   楚寔走进院子的时候,脸色铁青,吓得核桃和水丫看见了都不敢上前,只远远地看着就蹲身开始行礼。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这还是两个丫头第一回 看到楚寔如此神情。别说她俩, 就是伺候了楚寔十几年的北原和南安也没见过几回。这只能说明,楚寔是生气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   但等走到正屋门边时, 楚寔脚步一停, 站了片刻后脸色就恢复如初了, 这是把所有情绪都强压了下去。   楚寔走进门, 伸手解开大氅递给迎上来的芊眠, 隔着镂空缠枝葡萄纹的槅扇, 只见季泠正坐在南窗炕上怔怔地望着天际。   楚寔有些惊艳, 脸上的线条彻底地柔和了下来,平日很少见季泠如此盛装和着红, 除了新婚头三天,似乎之后就再没见过。那时候季泠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那单薄的身段根本就撑不起大红的衣裙,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裳一般滑稽, 而如今, 这红裙在她身上却是熠熠发光,仿佛除了她, 再无其他人能将红色穿出如此纯净瑰丽的美来。   楚寔走进次间,季泠这才回过神来,看到他就有些紧张地抓住了扑散在榻上的裙摆。   楚寔语气温和地道:“刚才在想什么?”若不是走了神,她端不至于不起身迎侯的。   季泠低下头, 她其实知道楚寔进门的, 只是不想起身而已,确切的说是她不想见他。不愿意让自己污了他的眼睛。她面对他时, 原就卑微,如今则是低入了尘埃里,恨不能真的化作尘埃风吹而散。   楚寔是自然明白季泠的心思,但却不能顺着她的心意。耳边至今还回响着刚才审问连玉时他猖狂放肆的话。   “楚中丞可真是好福气,尊夫人通体洁白如玉,浑身连一颗痣的瑕疵都没有,啧啧。”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也要恨不能剐其肉,楚寔也不例外。他做事虽然素来果决心狠,但却无手辣之责,可从连玉开始,只怕心狠手辣就齐全了。   楚寔没让连玉轻易死去,他不是喜欢折辱人么,他会让连玉好生体味一番什么叫被折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悔恨这辈子投胎做了人。   然而楚寔可以对连玉心狠手辣,对季泠却没有办法。他自然也清楚,这件事如何解决才是最简单容易的。   就像当初被迫娶季泠时一般,只要看着她去死就迎刃而解了。如今亦然。   然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楚寔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君子,却也没办法看着季泠玉损香消,因为这种事从来就不是她的错。   季泠低着头,虽然没说话,可心里的主意却是打定了的。   她不能利用楚寔的同情心。她知道他是正人君子,所以即便她已经失贞,他也不离不弃,这是出于义务,出于他的良善,她却不能占他这份便宜。   “时候不早了,我让水丫伺候你进去安置吧。”楚寔道。   季泠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又听楚寔道:“水丫这名字也太不上台面了,改日你还是给她另起一个吧。”   季泠也是脑子简单,就这么被楚寔岔开了话题,由着水丫伺候她进了内室。   季泠的脸上并未上妆,所以只用简单地擦一擦嘴上的口脂即可。她皮肤细嫩,就那么擦一下嘴唇就泛起了朱红,倒不比涂抹了口脂时差。   水丫又伺候着季泠卸了首饰,拿梳子为她通了通散开的头发,“少夫人的头发可真好呢,又黑又滑,跟缎子似的。”摸起来爱不释手,水丫都舍不得放手了。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大人心思,即便府里的气氛十分压抑,水丫却也没往更深了想,“少夫人,大公子可真疼你呢,就是巡视州县,都舍不得你,还专程回来接你,这么贴心的夫君只怕世上也没有几个呢。”   水丫一个劲儿地说着讨喜话,就想能讨得季泠欢心,日后都能在她身边伺候,这可是最轻松的活了,谁都知道这位少夫人是最好伺候的。性子温和,待人也好。   可水丫却不知,她越是如此说,越是在拿刀子捅季泠的心。   外间芊眠听楚寔吩咐水丫去伺候季泠,就明白了这是他有话吩咐自己。   楚寔看着芊眠道:“你爹娘都在京城,你却一直跟着少夫人,心里惦记他们么?”   若是不了解楚寔的人,恐怕会以为楚寔只是单纯地在关心她。然而芊眠是楚府的家生子,又伺候季泠这么些年,多少还是知道楚寔的,他从来就不是个跟下面丫头会唠家常的性子。若非必要,等闲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楚府这三位公子里,行二的楚宿和行三的楚宥兴致来了或者会跟丫头玩笑几句,但楚寔却从来不会。   芊眠的脸色有些发白,直接就跪到了地上,“奴婢爹娘从小就教奴婢,对主子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忠字,奴婢能在少夫人跟前伺候乃是前世修来的福气,遇到这样好的主子,若是奴婢还有二心,那真该天打雷劈。”   听明白了就好,若是听不明白,楚寔也就懒得费神跟芊眠说了。棒子打下去之后,总要给点儿甜头的,“忠”字可不是那么好换来的。   “你倒是个忠心的。”楚寔肯定道,“你如今年岁怕也不小了吧?”   芊眠恭敬地答道:“是,奴婢今年二十有二了。”   “若是遇到合适的人家也该成亲了。”楚寔淡淡地道。   就这么一句话,没再多说别的,但芊眠知道自己已经得了他的承诺。她虽然跟在季泠这个少夫人身边,但说实话季泠实在太弱了,所以芊眠靠着她也寻不到什么好亲事。但如今有了楚寔的承诺就不一样了,基本上她看上的能匹配的,求到楚寔跟前,他都会替她做主的。这对女子而言,无疑是最安心的一桩事儿。   芊眠给楚寔磕了头,“谢谢大公子。”   楚寔拂了拂袍子站起身,“起来吧,今后好生伺候少夫人,她身边一刻也不能离人。”   “是,奴婢省得。”芊眠低头道。   芊眠省得的事情很多,譬如府里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闲言碎语,否则这就是她的错,不仅她自己要坏事儿,还要连累她爹娘哥嫂都没好果子。   尽管头上戴了紧箍咒,可芊眠心里还是松了口气,这表示楚寔是铁了心保住季泠的,那她就还能继续做少夫人的贴身丫头。否则,一个主子出了事儿的丫头,回到楚府面对苏夫人,她也活不成。   楚寔几句话吓住了芊眠后,便进了内室。   水丫朝楚寔福了福,退出了内室。   如是房中就只剩季泠与楚寔了,她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袖,倔强里带着慌张。   楚寔却是自顾自地坐到床沿上,“可想好给水丫起什么名儿了?”   季泠望着楚寔,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平静,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楚寔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季泠过来,“还没想好么?要不要我帮你想?”   季泠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她哪里有心思给水丫起名字啊。   “既然叫水丫,那就以水开头好了,你喜欢厨事,既然山丫该做了核桃,为食材,那水丫做水晶,为食器也可。”楚寔道。丫头的名字本就不用细想,因此随意到来便可。   “水晶?”季泠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楚寔见季泠还是不动,只好起身走到她跟前将她拉到床边坐下。   季泠紧张地看着楚寔,嘴微微张着,像只被抛在岸上的鱼,快喘不过气儿了。   楚寔俯身去替季泠脱鞋,吓得她藏都藏不急,脚踝被他钳住,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寔替她将鞋子脱掉,袜子扯掉,露出细嫩白皙的玉足来,粉嫩得一如婴儿的肌肤。   季泠已经羞得连脚背都红了,脚指头红艳艳的好似玫瑰。   楚寔捏了捏她的脚趾,“你身子虽然单薄,但这脚趾却肉呼呼的。”很是可爱。   季泠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都屏住了,而楚寔则抬手将镂空金鲤鱼摆尾钩放下,他二人便被关在了狭小而静谧的床帐内。   那空间狭小得,仿佛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一片炽热。   “表哥。”季泠泫然欲泣。   楚寔却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条绸带,抬手覆在了季泠的眼上,低声道:“我不想看到你忧伤的眼睛,阿泠。”   季泠的眼前陷入一片朱红里,再看不见楚寔的脸,却没来由地没刚才那么紧张了。   楚寔执起季泠的手,用力的握了握,眼神坚定地道:“阿泠,我这辈子不想做鳏夫,也只想娶一房妻子。”   芊眠就在门外伺候,屋子里的动静儿先开始还很小,但到后来就是捂住耳朵也掩不住了。   女子低低的啜泣声夹杂着疼痛的低呼,还隐隐有男子低哑醇厚的安慰,床“咯吱咯吱”响着。   真真是桃红复含柳绿,莺啼山歌婉转,落英染红桃溪,潺湲徘徊回旋,可想是被翻红浪滔天,即便有春温水暖,也是花谢蕊残。   芊眠听得面红耳赤,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她想过很多次不知楚寔和季泠会何日圆房,却绝没想到是此种情形下为之,也不知是好是坏。   半个时辰后,房内方另有动静,屏风后传来楚寔的声音,“备水沐浴。”   芊眠忙急急地下去了。等净室内的东西准备好之后,就见楚寔随意地披了袍子出来,季泠被他打横抱在怀里,头埋在他肩头,一动也不动。只是她身上裹的衣裳却是凌乱,露出一截欺霜赛玉的小腿来,不过只瞥了一眼,芊眠就发现那腿上好些红痕点点。   楚寔抱着季泠进了净室后,赶紧去收拾床铺,却见大红的床单上,有如梅花洒落的褐色斑点,芊眠心下诧异,却也好生将那床单收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季泠一直没醒, 楚寔却也未睡,反而是重新穿戴整齐, 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季泠。他也是惊奇, 为何季泠还有落红。   不过落不落红楚寔如今却也不在意了, 有了只能算意外惊喜。   “好生照看少夫人, 我去前头院子。”楚寔道。   芊眠哑然, 却没想到刚圆了房, 这三更半夜的, 楚寔却要去前头,但她也不敢多问, 只点头应是。   不过芊眠也多了个心眼儿,让守夜的婆子去前头院子看了看,回来说楚寔的书房彻夜灯火通明,孙阳山和戴文斌也一直没归家。   芊眠就纳闷儿了, 难不成楚寔是百忙之中抽空特地回内宅来圆房的?   事实可不就是如此么?白莲娘子落网, 义教剩下的余孽还需剿灭,朝廷那边也要报喜, 还得写奏折上去。楚寔简直是分身乏术了,恨不能有三头六臂可使。但为了安抚季泠,让她不要胡思乱想,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   当然禁欲太久可能也是其中一个关键的原因。   不过次日楚寔就要出发去登州府, 为了便于逃到海上, 义教的老巢还是在登州府。连玉虽然扛住了酷刑,可窦五娘却什么都交代了。   女人为了自己, 一直是铁齿铜牙,可为了男人,却是像纸糊的一般,轻轻一戳就废了。原来连玉与窦五娘竟然是夫妻,白莲娘子既是连玉,也是窦五娘。两人以一点儿微末的戏法之术,将愚民玩弄得团团转,遂至成了气候。   连玉落网之后,楚寔只是让窦五娘旁观了连玉受刑,她就吐出了义教的老巢所在,并将和义教有瓜葛的朝廷官员名单吐了出来,其中当然可能有污蔑攀咬,不过这些官员即便错杀也有蹈死之因,楚寔一点儿也不介意借机多杀几只蛀虫。   出发之前,楚寔回了趟内宅,想看看季泠的情况,没想到她却还在沉睡。楚寔坐在床畔,轻轻捏了捏季泠的手,发现她的手凉得惊人,这显然是又陷入了那怪病之中,怕是一冬都醒不来了。   楚寔有些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然后讪笑了一下。   昨日怜惜季泠,怕她有心里之障,所以楚寔也没放肆施为,反而是倍加怜惜,轻怜密爱,处处照顾季泠的感受,自己的欲望只不过略微释放了一点儿。可这种事儿,不想则已,一想就不可收拾。   况且季泠本就是外秀内媚之人,有寻常妇人所没有的好处,她自然不知道,唯有楚寔这采花之人方才有机会品鉴个中真味。   一沾上就叫人沉迷,亏得她性子趋于木讷,否则真真是妲己再世了。   这会儿楚寔回来,原想着若是能够,自然是得再安抚季泠一番,也是慰藉自己这两年的禁欲之苦,谁知道才不过初尝滋味,季泠就陷入了沉睡。   不过若无这项怪毛病,只怕季泠的清白也保不住。楚寔略想想就明白为何季泠的红丸还在的道理。自然是她被连玉掳走之时就犯了病,连玉也无兴趣囗尸,这才让她逃过一劫,于季泠而言却是好事,至少她不用再钻牛角尖了,可惜她还不知道这消息呢,昨夜半途她就已经受不住地昏了过去。   实在是忒娇嫩了些,楚寔不无遗憾地想。   这个冬天季泠睡得一直不安稳,总是皱着眉头,被噩梦困扰,怎么挣扎也无法醒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伤痛。   芊眠每天照顾她,最清楚她的情况,前些年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她睡着时就像个安静的睡美人,从没这样过,以至于芊眠好几次都以为季泠要醒了,最后却是空欢喜一场。   今年季泠睡得尤其久,这都三月中了,还没见苏醒。芊眠心里算了算日子,好像她睡觉的日子一年比一年才,长此以往的话指不定就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到楚寔转迁大理寺少卿启程回京,季泠都还没醒。   谁知第一日刚启程,大约是颠簸得太厉害了,季泠竟然挣脱了噩梦,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彼时芊眠正在打盹儿,听见季泠孟吸气的声音这才睁开眼,然后就见季泠一脸惊惶恐惧地四周打量着。   芊眠忙地倾身过去,“少夫人,你终于醒啦。”   季泠听见芊眠的声音,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眼角的泪就滑了下来。   “少夫人,怎么了?”芊眠担忧地问。   季泠长久没说话,突然开口还有些迟疑和笨拙,“我,我做了个噩梦。”   芊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季泠,只道:“梦都是反的,少夫人不必忧心。”   季泠垂下脑袋,摇摇头,她没跟芊眠说的是,她的梦不一样。   她其实已经好些年没做过那个梦了,那个在梦里一直弹着《归去来》的季泠又回来了。噩梦里,一个身着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袍子的男子就压在她身上,她很疼、很疼,却不敢开口叫喊,只能一个劲儿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鲜血淋漓。   以前季泠可能会不知道那梦境是什么意思,可如今她和楚寔已经圆房了,那梦里是个什么事儿她就无法自欺欺人了。   虽然那个梦里的事儿有些发生了有些没发生,可季泠总有那种它是真实的感觉,因为它的细节是那么逼真。   诚然,季泠也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的事情,是不是在她昏睡中,连玉就是那样对她的?季泠只要往这个方向略略一想,浑身的血液就会像冻住一般,整个人都没了生意。   而在那个梦里,她也最终看到了那个季泠的结局,在最好的年华吞金而亡。   这个噩梦不停地重复,不停地重复,让季泠几乎崩溃。   芊眠当然无法理解季泠怎么被个噩梦吓得好似失了魂似的,但也知道她的状态不对,赶紧道:“少夫人,我得赶紧去跟大公子说你醒了。”   芊眠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对着外头骑马的护卫道:“烦请大哥去通传大公子一声,少夫人醒了。”   很快整个车队就停了下来,楚寔调转马头回到马车边,直接上了马车。狭窄的空间内,芊眠自然不好待着,便下车去了后头水晶她们的那辆车上。   因为季泠一直在沉睡,所以她坐的马车是特地改装过的,里面没有椅子,平铺着被褥,四周用软垫围着,防止马车颠簸让她受伤。   楚寔进来也没地方坐,只能在季泠身边盘腿而坐。   “表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季泠问。此刻她多少已经回过点儿神来,才发现自己在马车上,因此才有一问。   “回京。”楚寔道。   “回京?!”季泠猛地睁大了眼睛,眼睛里恐惧、绝望、羞愧诸多情绪交替,肩膀瑟瑟发抖。   楚寔将季泠揽入怀中,“怎么了?”   季泠木木地道:“我做了个噩梦。”   楚寔替季泠理了理鬓发,才发现全是冷汗,低声道:“别想太多了。”   季泠摇摇头,挣脱开楚寔的怀抱,不知为何对芊眠说不出来的话,面对楚寔她却说出了口,“可是我梦见,梦见一个男人……”季泠顿了顿,眼泪已经泛滥成灾,却坚持把话说完了,“一直压在我身上。”   说完之后,她就想浑身被人抽干了血液似的,软成了一幅画皮瘫靠在软枕上。   楚寔的脸沉了下来。   季泠却是第一次没有顾忌楚寔的感受,反而有些发泄似地道:“表哥,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死呢?这样对每一个人都好啊。”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楚寔等季泠哭得稍微平静些了才开口道:“阿泠,我们圆房的时候,你还是完璧之身。”   这样的鬼话季泠当然不会信,她觉得这都是楚寔安慰她的。   “那晚的床单芊眠已经收了起来,你若是不信可以拿出来看。”   季泠摇摇头,有些故事她听过的。元帕也是可以造假的,撒点儿鸡血就是了。实则季泠实在是太没经验了,撒鸡血落下的痕迹和落红可完全不像,除非是精通此道的高手才做得到。但天下又有几个人无聊到能去专门练习用鸡血模拟落红呢?   楚寔拿季泠没有办法,这丫头有时候真是固执得厉害。他靠近季泠低声道:“再说了,你的贞洁在不在,难道我能毫无察觉?”   不其然地,那夜的记忆就涌上了季泠的脑中,她的哭泣也为之一停。   “阿泠,你被连玉掳去之后就犯了病对不对?”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   “连玉再不济,也没有囗尸的癖好,所以他没夺走你的贞洁。”楚寔说得极为直白,但至于连玉做没做其他事情,他却是不欲季泠去思考。   “真的吗?”季泠不敢置信地沙哑着嗓子问。   楚寔道:“是,而且你中途醒来的原因,我也从连玉身上拷问出来了。”要让一个人崩溃,楚寔还是很有办法的。   季泠不知楚寔是个什么意思。   “都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的病寻遍了大夫也讨论不出个法子来,这次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楚寔道。   “真的吗?”季泠是没想到一醒过来就有两个好消息等着她。她真的没有失去贞洁么?她的病真的有治么?尽管季泠很想相信楚寔,可又怕他是为了安慰自己才如此说的。   楚寔伸手揉了揉季泠的头发,“不信我?”   季泠赶紧猛地摇头,因为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有些呆萌,却不似她这个年纪的妇人会有的天真。说起来季泠今年也是双十年华了,时间还过得真快。   季泠温顺地靠在楚寔怀中,自发地环住他的腰,寻求一切可以得到的安全感,“表哥,我的事情回到京城,要怎么跟老太太和母亲说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季泠的情绪还是很低沉, 因为女人的贞洁重要,名声也同样重要。不是说她清白, 别人就相信的。   “别担心了, 所有的事情自然有我处理, 不会有任何变化的。”楚寔道。   季泠闻言, 心稍微安了些, 头无意识地在楚寔怀中蹭了蹭, 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只是这动作可有些难为楚寔了, 前几年没和季泠圆房也就算了,这开戒之后再吃素就有些不易克制了。前些日子忙忙碌碌倒是也无妨, 如今突然空闲下来,蓄积已久的洪流就有决堤之患了。   但季泠醒来的时机实在太糟糕了,若是早一日清醒过来,楚寔倒也能暂时解解馋, 可如今在路上走着, 就得再忍耐些时日了。   芊眠将季泠伺候得极好,每日都要擦澡, 按摩手脚,隔三日就会替她洗头洗澡,所以季泠身上还是很洁净的,头发靠得近了就能闻到一股果子香, 让人口角生津。   楚寔喉头动了动, 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男人无论多么正人君子, 可私下和妻子相处时,却也有禽兽之时。楚寔本来平日压力就大,人前是如玉君子,人后么反差就越大。   只是季泠还没见识过而已。   “身体可有不舒服?”楚寔声音比先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自然地磁哑,环绕季泠的手轻轻摩挲她下颚的肌肤。   “没有。”季泠道。   季泠却是没听懂楚寔的问题。   楚寔不得不问得再明白一点儿,“那天你觉得怎么样?疼得厉害么?”   季泠的脑子轰然就炸了,她不明白楚寔怎么就问起圆房那天的事儿了。记忆潮水似地涌起,她浑身又红成了煮熟的瞎子,藏在被子里的脚趾不由缩紧了。   因为她才醒来,睡着的时候身上只穿了薄薄的白绫中衣,领口这会儿都松开了,露出一小截鸭卵青的肚兜来,本是正常之态,也不算什么魅惑,但出现在季泠身上就成了瑰丽的美景。   她的肌肤因为羞涩而白里透粉,像春天的桃花瓣落在了玉石上,娇嫩得一掐就能出桃花汁,染红一溪春水。   楚寔瞥开眼,深吸了口气将季泠微微推开了一些,现在真是不方便。虽然这马车上也不是不能行事,但以季泠这害羞的性子,估计是一辈子都不肯下车了。   季泠低着头完全不敢看楚寔的脸,低不可闻地嗫嚅道:“也没多疼。”那晚最深的印象就是太羞涩了。   季泠从没想到夫妻两人能亲密到那种程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羞煞人也。   “嗯,以后会更不疼的。”楚寔捏了捏季泠的肩膀,其中的意味季泠就是想装傻也不行。   季泠羞涩地嘟囔了一声,惹得楚寔轻笑出声。   因为季泠醒过来,所以车队只赶了半日路就被楚寔勒令休息,没有入住前方小镇的驿站。   季泠的身子软得厉害,毕竟好几个月没动弹了,还得先进食,然后恢复恢复四肢的力气。   第二天楚寔也抽出了一小段时间来陪季泠坐马车,季泠也是才知道楚寔如今已经回京任职,成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却没有如意料中那般升做从三品。   “这样大的功劳,为何皇上没有升表哥的官职啊?”季泠不解,她所能知道的就是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官员失了圣心才会如此。所有很忧心地问楚寔。   楚寔笑了笑,“皇上是怕今后我再立功不知该如何奖赏。”   “呃?”   “还是太年轻了。”这么年轻就升为从三品的大员的话,就会给众人一种本朝官位不值钱的错觉,实则本朝的官职也的确不值钱,卖官鬻爵大有其为,不过是对下阶官吏而言,却还没听说过有谁敢大胆出卖四品以上官职的。   五日一次的御门听政,四品官职就能参加了,而无需等待大朝会。在京官员,七品以上的只有大朝会才能面圣,而且还只能站在皇极殿外的丹陛之下,他看不清皇帝的脸,皇帝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而四品官员则能在皇帝面前混个眼熟了。   听楚寔这么一解释季泠就明白了。   “可是这样也太亏待表哥了,皇上难道不考虑有功不赏,今后谁还肯为朝廷卖命?”季泠替楚寔不平。   “也不是没有所得,如今已授东阁大学士。”楚寔道。   大学士在本朝十分贵重,凡入阁者必大学士也,不容轻授。而一旦拜为大学士,哪怕是最末一等的东阁大学士,那也表明楚寔简在圣心,将来只要不犯错,入阁就可期了。   季泠毕竟跟在老太太身边许多年,自然也知道大学士的贵重,闻言不由一喜,“那当恭喜表哥了。”   楚寔看着季泠唇边绽放的笑容和那浅浅的梨涡,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季泠的酒窝道:“你当常笑才是。”   季泠嘟囔了一声,她如今和楚寔相处起来却是比以前自在了许多,许是因为楚寔对她亲近了许多的缘故。难怪人总说夫妻一体,季泠也是现在才有点儿自己是楚寔妻子的感觉了。   “笑起来多好看,谁都喜欢常笑的人。”楚寔点拨季泠道。   季泠听懂了,却收起了笑容。她的确不常笑,想改也改不过来。   “方法也很简单,多想想开心的事儿就行了。”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在心里搜寻想起来就开心的事,可实在是太少了,一时竟然想不起来。   “想不出?”楚寔问。   季泠诚实地摇了摇头,“老太太身体康健我就高兴,表哥高兴我也高兴,但想到的时候只觉得心安,却没办法笑出来,感觉像个傻子似的。”   “那就心里想个笑话。”楚寔道,“你应该多看看笑话,或者听人讲笑话,以后节庆府里开戏的时候,倒是可以多点几出参军戏。”   这参军戏就是滑稽戏,通常是两个俳优一问一答,苍鹘戏弄参军,姿态滑稽可笑,言语幽默发噱,经常逗得哄堂大笑。   楚寔说到这儿,季泠倒是想起了在蜀地看过的《滚灯》,那个怕媳妇怕得要死的小男人,真是让人忍俊不禁,而且他们那种男人还有个很有趣的绰号叫“耙耳朵”,就是耳根子很软的意思。   季泠抬头看了看楚寔的耳朵,人生得俊,连耳朵都那么好看,他的耳垂肉肉的,像庙里的菩萨那种肉耳垂,据说这样的人是极有福气的。倒是看不出耳朵的软硬,可想来肯定是不“耙”的,季泠也没胆子去摸一摸。   楚寔见季泠嘴角无意识地上翘问道:“想到什么了?”   “想起在蜀地看的《滚灯》了。”季泠道。   “皮金儿。”楚寔用蜀地的话学了一句,笑得季泠的肚子都疼了。那皮金儿就是滚灯里小男人的名字,他媳妇用蜀地话喊出来,特别有趣和滑稽,却没想到楚寔居然学那媳妇儿。   季泠也跟着学了句,“皮金儿。”不过楚寔的蜀地话说得很地道,她就不行了,怪腔怪调的,像西域人说官话。   “知道皮金儿什么意思吗?”楚寔问。   季泠摇摇头。   “就是说他调皮得厉害,所以才姓皮,金也做筋,就像牛筋一样柔软有弹性。”楚寔道。   “啊,难怪起这么个名儿呢。”季泠这才恍然,“他的耳朵估计也像牛筋,所以蜀地人喊他,耙耳朵。”季泠看着楚寔的耳朵道。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耳朵?”楚寔笑道。   季泠像个干坏事被捉的小孩一样,“没有啊,没有啊。”   “想知道我耳朵软不软?”楚寔低头笑道。   季泠的头已经摇成拨浪鼓了,“表哥的耳朵怎么软?”   楚寔揉了揉季泠的头发,她因为一直待在马车上,也没梳发髻,而是编了两条辫子方便靠座,所以楚寔揉起来也很方便。“男人的耳朵自然不能软,不过蜀地妇人多数彪悍,想是花椒、胡椒吃多了。”   季泠对蜀地妇人的彪悍倒是没什么印象,主要是她也不出门。   这样说说话,坐马车的颠簸不适好似也没那么难受了,山东到京城的路途本也没多远,到了东昌府又换了船北上,一路都很顺利。   老太太见着楚寔自然欢喜,“哎,可算是能在京里长待了,瞧瞧你,这些年在外头,累得又黑又瘦的,可得好生补补。”   楚寔的肤色打从在外任职后,的确不如当年在书院念书时白净,那时候书生气更浓,这几年因为大权在握,威势日盛,又领兵剿灭了义教,很有些儒将的风范了。   在老太太这儿问了安,楚寔又领着季泠去了苏夫人的上房。   出乎季泠意料的是,苏夫人见着楚寔却没老太太那么欢喜,反而好似很生气的样子,一直都沉着脸,让季泠没来由的心里发颤,觉得苏夫人定然是知道她的事儿了。   一圈长辈见下来,季泠和楚寔这才回到自己屋里,她忍不住问道:“表哥,母亲今日好似十分生气,是不是我……”   楚寔任由芊眠给他换着鞋子,“不是,可能是因为父亲的事儿吧。”但真实原因楚寔却很清楚,那是因为苏夫人气他去年执意将昏睡的季泠带走。   “公爹怎么了?”季泠这才后知后觉地道。   “去年遭御史弹劾,他自己请出了,如今主政江西。”楚寔道。   “啊?”季泠赶紧问,“那要紧么?”   原本这些事儿楚寔是不欲在内宅说的,可他知道季泠的性子,他若不说,她必定胡思乱想,反而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于是端起茶道:“不要紧。” 第一百二十六章   楚祜虽然高居礼部尚书, 眼看着有望入内阁,皇帝也确实想再增添一位阁臣, 所以各个派系都红了眼, 斗起来都是下了狠手的。   楚祜是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所以只能饮恨请出。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楚祜和首富不是一条心, 所以才最终被排挤出京。   但因为楚寔功高, 楚祜自己则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帝当然不能失了功臣的心, 所以楚祜外出,虽然算是贬官半级, 但能在外主政一方,相当于半个土皇帝,日子只怕比京城过得还逍遥。   楚祜的政敌也没敢赶尽杀绝,毕竟楚祜可是有个了不得的好儿子, 因此只要楚祜出了京, 他们也就收了手。   听楚寔这般掰细了讲明白,季泠才松了口气, “那就好,伴君如伴虎,其实公爹能去江西也是好事儿。”   楚寔但笑不语,季泠显然不明白礼部尚书是个多重要的位置, 才会说出这种话。天下所有的布政使可都想当礼部尚书, 但却没有礼部尚书想去做布政使的。   待季泠的眼睛询问地望过来时,楚寔点了点头, “对,是好事儿。”对他父亲而言还真是好事儿。楚祜为官而言略显忠厚了一点儿,而脸皮呢又太薄了一点儿,所以是都不赢他的政敌的,远离是非之地反而能长寿点儿。   也因为楚祜离京,所以皇帝才能将楚寔留在京城任职。对他而言,能靠近权利核心总是好的,他在外也熬了好几年的资历了,不再人微言轻,对皇帝而言,他也可以备咨询的大臣了。   正说着话,繁缨进了院子来问安,对楚寔她自然也是朝思暮想,念兹在兹,但因为主母在旁,也不敢一回府就迎上来,得等楚寔和季泠从老太太和苏夫人那边回来,这才赶过来。   看起来也是特地打扮过一番的,衣服倒也不是特别华丽出众,但繁缨很懂得凸出自己的优势。腰勒得很细,对襟褥衣露出一小截抹胸边来,还有一片雪白的脖颈,酥胸挺拔,比季泠却是要丰满太多。   繁缨恭敬地给二人请了安之后,季泠的态度却比楚寔热情多了,“繁缨,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你也坐吧。”   繁缨却是没挪步,询问地朝楚寔看过去。别看楚寔为人温和,但礼之一字却是很讲究的,繁缨不敢僭越,除非是楚寔点头。   而楚寔并没点头,所以繁缨也就不敢坐,只她心里却有些难受,显见得在自己夫君的眼里,她却算不得是自家人,不过一个能随意发卖送人的小妾罢了,唯有他的妻子那才是一家人。   季泠此刻也意识到了楚寔的态度,又想起他以前教训她说主仆有别的话,一下也就僵了。   楚寔开口道:“家里一切可好?”   繁缨忙地细致地答了,包括二房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只是二少夫人和二公子好像有些不睦,明年二公子春闱要下场,可今年才开年就搬去了书院住,到现在也没回来。”   楚寔蹙了蹙眉,家里不谐,对楚宿的心情和学业自然都有影响,以他对楚宿学问的了解,不该到现在都没考中进士。   季泠也有同感,在她的那场悲惨的梦里,楚宿可是早就中了进士的,虽然名次不高,但总归有了进士出身,官途就平坦了。   说了会儿话,繁缨很会察言观色,见楚寔面有不耐就赶紧起身告退,若不是有这等解语花的本事,也就轮不着她能留在楚寔身边伺候了。   走出正院门时,繁缨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从门洞里看去,能清楚地看到楚寔和季泠两人的剪影,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们没以前那么生疏了,难道是圆房了?繁缨的脸色有些苍白,虽然早料到有这一天,但真的到来了,又有谁真能不悲伤?   却不提繁缨回了自己的住处久久不能入睡,楚寔这厢却催着季泠道:“夜已深了,早些安置吧。”   季泠浑身立即就又紧张了起来,夫妻的床笫之事,她还有些不适应呢,而且是羞得完全不敢去想。“表哥,你才回来,不去看看繁缨么,她也一年多没见你了呢。”   楚寔瞥了季泠一眼,“哦,这么快就学着安排我的事儿了?”   季泠立即摇头表示不敢,睫毛扑闪得跟遇着天敌的振翅蝴蝶一般。   “去沐浴吧。”楚寔道。   季泠的力气还没恢复多少,走路还需要人扶着,今日去嘉乐堂问安,也是一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楚寔身上。   洗了澡,季泠还坐在浴盆里没起身,就听见了脚步声,是楚寔转了进来。   季泠吓得直往水下缩,芊眠却是个机灵地,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楚寔从旁边的架子上将搭着的雪白大棉巾取了下来走到浴盆边,“起来吗?”   季泠当然不能起来,她浑身可是未着寸缕,亏得水面上还零星飘了些花瓣,否则那真是清澈见底了。   季泠双手环抱着肩摇了摇头。   “腿上还是没力气么?”说话间楚寔已经伸手拉住季泠的手臂,将她从水里拽了起来。   水声哗响,季泠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把自己的眼睛给闭起来,当做“龟壳”。   楚寔也没戏弄季泠,知道她性子羞涩,何况现在天气虽然暖和了,但也怕闹得她着凉,所以很快就用手里的棉帕把季泠裹了起来,从水中抱起,边走边道:“以后再伺候我沐浴,可不要只擦背了。”   季泠听懂了楚寔的暗示,越发跟鸵鸟似的,更不敢抬起头。   鉴于季泠依旧羞涩得好似初次同房,楚寔很是费了点儿心思伺候她,可说男子里少有人能有此耐心。美中不足的是,季泠四肢的力气如今还是太小,就像面条一般,劲道不够,吃起来总是少了点儿让人惦念的嚼劲儿,软得云似的,无处下力。   那床帘放下来后,却是一副红桃碧竹图。   青芽芽柳条垂绿茸茸芳草,碧森森竹梢接红馥馥小桃。娇滴滴百灵啼,声沥沥巧莺调。忙劫劫蜂蝶穿花,热闹闹燕子寻巢。曲弯弯穿出芳径,慢腾腾行过画桥。急飐飐在花阴下闹,韵悠悠管弦齐和,虚飘飘上了云霄。   大宅院里没有秘密,楚寔和季泠已经圆房的消息就跟长了脚似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已经跑遍了整个楚府,有能力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季乐刚起床,正端着一盅冰糖燕窝润肠,就听喜雪说了,昨晚那边院子里要了水。   喜雪在怀冰嫁人后就被季乐提拔成了身边的大丫头,而怀冰则是嫁给了外院账房总管马如龙的儿子,她的手可算是伸到了外院。   楚府成年男主子的帐全是从外院走,而女主子的则在内院走,互不干涉,可季乐为了全盘掌握楚宿的事儿,又怎么甘心不在外头安插人手。也亏得她有手段,否则马如龙的儿子只怕未必看得上怀冰。   就好比,季泠虽然是大少夫人,可她若想要将芊眠嫁给马如龙的儿子,铁定会被顶回来。   季乐嫌弃地放下手里的燕窝粥,用手绢擦了擦嘴,“不喝了。”   喜雪赶紧让小丫头把碗收了下去,她心知季乐的心情只怕坏到了极处,否则不会不喝完燕窝粥的。   别人会浪费这东西,可季乐通常却是不会的。小时候穷过的孩子,哪怕有时候会变本加厉地浪费,但心底还是爱惜东西的。小时候,季乐看着老太太或者章夫人喝燕窝粥,心里就好奇得不得了。   但那时候她和季泠都喝不到。却也不是老太太吝啬,实在是觉得小孩子家家没必要喝这种东西。可在季乐的心里留下的印象却是,燕窝是极昂贵的好东西,只有贵妇人才能吃到。   等她嫁给了楚宿,再主持了中馈,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捞到钱后,季乐就爱上了每天喝一碗冰糖燕窝的日子,短了一日都会大发雷霆,所以厨房里的人在熬冰糖燕窝的时候都会特别小心,知道二少夫人喜欢。   今日连最喜欢的东西都吃不下去,季乐自然是心情坏到了极点。她如今的生活真不算差的,虽然婆婆不喜,丈夫也不喜,但却大权在握,在府里说话有时候比章夫人还管用,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人都是不满足的,季乐不满足于楚宿对她的冷漠,以前有季泠陪着她,心里也还算平衡,可如今季泠居然和楚寔已经圆了房,说明她已经被楚寔所接受,可她呢,楚宿至今也不肯进她的屋子半步。那唯一的一次也是因为他喝醉了,她用了媚香。   如今被季泠这么一对比,季乐的心就跟被虫子咬了似的,疼得钻心。凭什么呀?季泠那木头都能等到楚寔回心转意,为什么她对楚宿一番赤诚,他却拿刀子扎人?   待收拾好之后,季乐便去了章夫人屋里伺候,章夫人对她完全没有好脸色,一个她儿子不肯近身的媳妇,她又如何会喜欢?这都多少年了,连个蛋都生不出,真是晦气。   章夫人和苏夫人一致都认为,是家里的祖坟出了问题,否则怎么会大郎、二郎都成亲这么多年却没生出孩子来?请了好几拨阴阳先生看过,却都说没问题。   到去年三郎楚宥成亲,三少夫人吴琪进门,才两个月就怀上了。吴琪怀上,已经被提做姨娘的葵心也就停了药,也是两个月就怀上了。   章夫人可是被恶心坏了。她自己的儿子媳妇生不出儿子来,那姨娘曾氏的儿子却是很快就能有两个孩子了。   季乐知道章夫人不喜自己,但还是毕恭毕敬地伺候着,随便她怎么刁难,只一味忍受就行。她这“孝顺”的名声在京城都是声名远扬的,只要有这个“孝”字,有老太太在,章夫人也不能拿她如何。   伺候过了章夫人,季乐又去了大房的苏夫人院子里,看了看四周,季泠居然不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季乐很是奉承了苏夫人一会儿, 又道:“大伯母,大伯和大嫂如今已经圆房了, 你可算是省了桩心事呢, 想必过不了几天就能有好消息传来了。”   这眼药上得其实不算高明, 但苏夫人听了的确很不舒服。谁不知道季泠因为那怪病, 就是个下不了蛋的母鸡啊?偏她生的那孽障, 却一定要护住季泠。苏夫人真是恨得咬牙, 想着以前楚寔成亲前, 哪儿让她操过心啊,可现在却是让她操碎了心。   季乐从苏夫人那儿离开后, 心情总算好了些。季泠的病她也很清楚,根本不可能怀孕,所以她圆了房跟没圆房却没什么区别。至于她自己,那可是一次就中了呢, 说明土壤肥沃得不得了, 却比下不了蛋的母鸡强多了。   为了这个,季乐回了屋子就又叫了一碗燕窝, 把自己的土壤保住肥力才是正道理。   季乐喝燕窝粥的时候,季泠正拼命地恢复肢体的力量,在屋子里扶着床栏来回走动。她身体其实还有些不舒服,楚寔昨晚虽然也没放肆, 因为放肆也无用, 季泠现在的那力量根本摆不出其他姿势来,且实在太过娇弱, 因此也就只叫了一回水,可季泠还是被伤着了,因为楚寔的本钱太大。   早起,季泠是准点儿醒的,因为挂记着要去伺候苏夫人。谁料却被楚寔阻止了,“你如今没有力气,去了母亲跟前,她看了越发要不舒服的,我已经让人去母亲那儿说了你病还没好。”   季泠虽然觉得这样不好,可她的确是没有力气,去了还得人扶着,以苏夫人对她的观感,只怕更厌恶。因此也就听了楚寔的话。   “少夫人,你歇会儿吧,都出汗了。”芊眠在旁边道。   季泠能出汗是不容易的,可见真是十分卖力,“我再练练,早些恢复力气才能去母亲那儿伺候,以前不在家也就算了,如今都回来了,不去就不孝了。”   提及苏夫人,季泠一下想起来了,“哦对了,你去把王保家的叫来看看,她脸上的斑可好些了?”   王保家的来之后,脸上的斑已经淡了许多了,略施一点儿粉就能完全盖住。   芊眠喜道:“少夫人,这方子果然有用呢,可以给大夫人用用了。”   王保家的却是露出心虚的表情来,低头搓手道:“这方子大夫人已经用上了。”   “啊?”季泠有些吃惊。   芊眠则是怒上心头,“你说什么?”当初走的时候,王保家的厚着脸皮上来要药方,说是觉着有用,而季泠又要走,怕断了就没效果。芊眠想着还得看效果,而季泠又睡着,也没多想就给了王保家的,只让她务必保密。可没想到却成了这样。   王保家的露出哭脸道:“芊眠姑娘,是二少夫人问起我脸上的斑,我都实话说了。她就要方子,您也知道,二少夫人要,我哪儿敢不给啊?我们一家老小都捏在她手里呢。后来二少夫人就把方子给了大夫人,出门做客时又给了许多其他的夫人,如今京里脸上长了斑的都在用呢。”   芊眠气得抖肩,“这,这,简直,简直……这不是强盗吗?明明是大少夫人找出的方子。”   这话季乐从王保家里听到了,只冷笑一声道:“这方子又不是大嫂想出来的,她能翻书,别人就不能翻书么?再说了,有这样的方子她不想着给自己的婆母用,现在却反过来怪我?”   季泠可真是冤枉,明明是苏夫人不肯乱用,非要看到效果,而季泠呢,还没来得及看到成效就被楚寔给接走了,却被季乐拣了落地桃子,还反过来奚落她。   季泠倒是没芊眠气得那么厉害,“只要母亲用上了就行。”   芊眠却很自责,“早知道我就不给王保家的方子呢,这吃里扒外的贱人,肯定是投靠了二少夫人,觉得那边才有油水。”   芊眠打听之后,果不其然。王保家的如今管园子去了。虽然不算油水最丰厚的地方,可一年四季的鲜花、瓜果偷偷地也能弄不少钱使呢。   季泠听了只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怨不得王保家的。”她对这本质看得却是清楚。   芊眠道:“可是这件事,等大公子回来了,少夫人还是得跟他说。”见季泠要反驳,芊眠赶紧道:“不为别的,也不是哭委屈,最怕的是大公子误会你不肯给大夫人用药呢。”   这夫妻之间若是被人挑拨,很容易出事儿的。季泠也明白这个道理,笑道:“嗯,知道了,你若是不提醒我,我还想不到呢。”   昨日楚寔递了牌子进宫,皇帝今日便召见了他,所以一日都不在,到晚上老太太在嘉乐堂设宴给他接风洗尘,一家人但凡在京的都到齐了。   季泠这是第一回 见到三少夫人吴琪,她的父亲是翰林侍读学士,被皇帝指给了晋王做老师,很是清贵,是大老爷楚祜给他亲自挑的。虽说只是侄儿,可都是一家人,只有全家都兴旺了,整个家族才能兴旺。所以楚宥的亲事,楚祜没有见外。有这样的岳父做助力,楚宥虽然没中进士,将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说起来,楚府三位公子里,如今看起来最有福气的反而是庶出的楚宥了,岳家得力。今上没有嫡子,晋王是长子,将来很有可能继承大宝。作为晋王的老师,到时候吴琪的父亲自然水涨船高。楚祜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替楚宥求娶了吴琪。写信给二老爷,作为亲生父亲,楚祈对这桩亲事也是极满意的。   吴琪生得一张银盘脸,略微胖了些,可是很有福相,如今肚子已经显怀了。她和楚宥成亲时,楚寔公务在身不能回京,季泠又病了因此都没回来。昨日倒是匆匆见过一面,却没说上话。   季泠这会儿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三弟妹,视线在她肚子上停留了片刻,自然是羡慕的,身为人媳,生儿子可是头一桩大事。   而吴琪呢,昨日也是第一次见季泠,只匆匆一瞬就被她的美貌给惊呆了,而且是出乎她预料的美。   吴琪是知道季泠的美名的,京里的名媛聚会偶尔会提到她,倒不是她有多了不得,而是她嫁了个了不得的夫婿。年轻一辈的世家子里,楚寔自然是其中楚翘,提及谁谁年少有为时,谁都迈不过他。曾经更是京城多少女子的心上人啊。   包括吴琪已经出嫁的姐姐,当初提及楚寔的名字时都会脸红。那会儿吴琪才不过十岁,却也能看明白姐姐的羞涩是为了什么了。可惜最后多少簪缨世族的闺秀铩羽而归啊,那样好的男儿居然娶了个那样出身的女子,实在叫人叹息和不忿。   至少吴琪的母亲每次提到时都会说,真是糟蹋了楚家大郎。   京城私下里有流传过一句话,说是“一见楚郎误终身”,当然这指得不仅仅是楚寔,还有楚宿和楚宥,但其中最出色的肯定是楚寔。   吴琪嫁给楚宥时,虽然有些不甘愿,嫌弃他是庶子,但见着他本人时,却是羞红了脸,可见男色迷人。   此时再见楚寔,吴琪也得承认,她这位大伯的确是楚家最出色的男子。这些年位高权重,让他威势日隆,身上多了楚宿和楚宥都没有的沉稳,好似天塌下来他也能扛住。这威势无损于他的俊美,肤色偏于黝黑也无损于他的儒雅,反叫人觉得他一身隽雅英睿,难怪能指挥官兵剿灭义教。   季泠站在楚寔这样的人身边丝毫也没逊色,吴琪心里冒出一句话,真是美得天怒人怨。   而见过季泠的,说得最多的则是,“哦,她生得还行。”其余就再也没了。似乎才名、德性都不显,当初能嫁入楚府,只怕这张脸起了关键作用,吴琪心想,否则季泠哪里比得过她姐姐。   季泠和楚寔是并肩到嘉乐堂的,而季乐和楚宿则是一前一后,夫妻之间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看得老太太直皱眉头。   家宴上因为两个老爷都不在,所以气氛十分轻松,楚寔又有意逗老太太笑,说了好几个笑话,让吴琪想不到的是这位大伯私下居然如此风趣,且言语戏谑。   老太太忽然想起楚寔在山东的一桩事儿,“听说你在山东抓了于德江的小儿子,他的大儿不是与你同科么,这事儿后来你怎么处置的?”   楚寔笑了笑,“无妨,他小儿子本就是被人算计的,那卖唱女窦五娘乃是义教人,还是罪魁的姘头,水落石出后自然将人放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道,“这义教之人还真是无孔不入。”   “那也得他是只坏蛋让人钻了缝。”楚寔道,他对于德江的小儿子无甚好感。   “怎么说?”老太太听出了楚寔的意思。   楚寔笑道:“我给祖母说个他的笑话吧,这于同啊贪花好色,看到稍微水灵一点儿的都要上前逗弄,虽然不学无术,但也念了几年书,有回住客栈,见店家的女儿生得美貌,就写了个上联。写的是,寄寓客家,宿守寒窗空寂寞。”   “这也太轻佻了。”老太太皱眉。   “可不是么,他自己却还得意,这对联是他酒后自个儿说出来的。这笑话妙的是那店家女的下联,都想不到那样的地方还有那般有才气的女子。”楚寔道。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来了兴趣,便是女眷这一桌的人也都齐齐望向了楚寔。因是家宴,虽然分了男、女两桌,可中间并未设屏风,因此彼此可见。   楚寔卖了关子笑道:“这下联不知在座各位可有对上的?”   只是楚府的三个媳妇都不是以才华见长,在座的竟没人答上。因为这对联可不容易对上,上联全是宝盖顶的字,也正是因为这样于同才会得意地讲出来。   楚寔叹道:“周家阿容若是在,怕能试上一试。”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吴琪还不知道周家阿容是谁, 可季泠和季乐听了心里都是一惊。季泠是不解楚寔怎么会突然提及周容,他说话做事从来不会随意放肆的。而季乐则是因为十分忌惮周容, 所以听见这个名字就不舒服, 也不知楚寔是不是故意的。   楚宿则被楚寔的话勾起了回忆。想起那个才华高逸的秀丽女子来, 又是一番神伤, 低头饮了杯酒。   季泠也做不经意地瞥了楚宿一眼, 见他神情恍惚, 想起梦里的事儿来, 也不知他是不是跟梦里一般,要坚定地等到周容。   老太太却是听懂了楚寔的暗示。她虽然不喜欢周夫人, 对周容的感官倒也不差,只因跟楚寔和楚宿都有些瓜葛,所以才没跟周夫人提亲事。但如今看看这府里,楚宿和季乐简直是心不合貌也不合了, 府里冷冷清清的, 老人家看了心里也难受。   如今老太太也想着周容的好了,只是不知道楚寔提起她究竟是为了谁。周家如今虽然败落了, 可毕竟是书香门第,周容是断不可能为妾的,老太太也无法子,只能暗自心叹。   “大伯, 那下联到底是什么啊?”吴琪才不管周容是谁, 她现在只着急听下联。   “漂游浪汉,流落江湖没浅深。”楚寔道。   “真是绝了, 想不到一个店家女竟然有这样的才华。”吴琪赞道。   “不仅有才华,嘴也很毒。”楚寔笑道,他这话又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先才那点儿尴尬气氛也就一扫而光了。   “啊,还有下文啊,大伯?”吴琪娇憨地道。   楚寔点点头,“第二天于同出门,看到那店家女骑了一匹骡马(母马)出门,就调戏道:骡人骑骡马,骡上骡下。”   “呀,这于同可好生可恶,竟然如此下流无耻。”吴琪嗔道。她年纪小,说起这样的话来,娇憨煞是惹人怜,一进门就得了老太太的青眼。   季泠心里的想法其实同吴琪也是一般,所以美目切切地看着楚寔,希望他赶紧往下说。   楚寔看了眼季泠,这回却没卖关子了,“那店家女立即就回了句,绝士吟绝句,绝子绝孙。”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吴琪更是乐得拍手,就连季泠也是忍俊不禁,肚子都笑疼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用手绢擦着眼角的泪,“这样回答却是爽快。”解气。若是她自己遇到这种事儿,可说不出这番话来,因此对这位店家女就格外的仰慕。   季泠朝楚寔看过去,轻声道:“表哥,那店家女后来怎样了呢?”   楚寔道:“我就不知道了。”其实楚寔知道,有这样的趣闻,这样的奇女子,谁都会好奇,他打听过。这女子虽然才华横溢,但民怎么与官斗,何况还是于同那样的恶劣纨绔。   这一回楚寔虽然放了于同,但他的好友御史戴山弹劾于德江,教子无方才被义教钻了空子,若非楚寔机敏,只怕会闹出大乱子来。不过如今结果还没出来,就看皇帝怎么说了。   老太太道:“这姑娘嘴确实毒,不过大郎,你可别忘了,你以前也有这样毒舌的时候呢。”   老太太这般一说,大家自然更来了兴趣,都催着她快说。   老太太道:“那是大郎小时候的事儿了,他去书院念书,有个狂秀才到书院挑衅他先生,出言辱骂道:稻粱菽,麦黍稷,这些杂种,哪个是先生。”   “稻粱菽,麦黍稷”出自《三字经》,如今儿童开蒙基本都用这本,这狂秀才可真是狂妄,居然用三字经中的文字挑衅,十分地可恶和嚣张。便是季泠等人听了也觉得忍无可忍。   老太太笑看着楚寔,“大郎,你可还记得你当年是怎么对的下联?”   楚寔笑着摇了摇头,“当年我也是狂妄。”   吴琪撒娇地摇了摇老太太的手臂,“老太太,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好好,你这猴儿,性子怎么这么急?”老太太笑道。   季乐看在眼里却不舒服急了,以前摇着老太太手臂撒娇的人可是自己,只是曾几何时她已经做不出那种动作了,如今却让吴琪得了老太太的眼。   “你大伯对的是,诗书易,礼春秋,许多正经,何必问老子。”   这对联一出,立即又是阖堂大笑,吴琪笑得抽气儿地道:“大伯这对子,真是绝了。”   看着一家子如此热闹,老太太的心情别提多舒畅了。又喝了几杯酒,老太太年纪大就有些熬不住了,看着楚寔道:“我乏了,今儿也差不多了。大郎如今回来了,以后有的是聚的日子。”   楚寔起身伺候老太太离席。   老太太借着楚寔手臂的力量起身道:“这义教是彻底剿灭了吧?你不会再去山东吧?”   楚寔没正面回答老太太,扶着她一边走一边道:“我再给您老人家念个对联吧,也出自山东。”   老太太点点头,却见楚寔脸上没带笑,知道不是讲做笑话玩儿的。   “这是当地的学子编出来讽刺父母官的。老太太你听听,上联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只吃得泥干水尽。下联是:朝廷刮州府,州府刮县,县刮民,硬刮得民穷国危。”   老太太吃了一惊,“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楚寔苦笑,“这对联如今恐怕不仅在山东适用,在别地儿也是一样的。民穷国危,并非危言耸听。”   所以楚寔在京城能待的日子恐怕也没老太太期盼的那么久,这是为了让老人家心里有个底,免得到时候太难过。   到了老太太的屋子里,四下无人时,老太太才道:“阿寔,你刚才为何突然提起周家阿容?”看来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楚寔的脾气,他可不是随便说话的人。   楚寔一看老太太的神情就知道她误会了。“我是看二弟这些年很消沉,以他的才学早就该中进士了,却次次名落孙山,大抵还是心里不舒服的缘故。他与二弟妹不谐。心里一直惦记着周家阿容,我就想着不如索性成全了他。先成家后立业。”这话说得好像楚宿还没成家似的。   老太太一听就唏嘘了一声,“我何尝又没想过?都是我害了你哥儿俩,当初若我不收养她们……”成亲这么多年,两个最优秀的孙儿居然都没有子嗣,老太太如何能不后悔,心里把季泠和季乐都有些怨上了。   “祖母,阿泠挺好的,待我也很温柔细致。她身子不好,也是淑珍作的孽,如何能怪她?子嗣的事儿,你老人家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楚寔道。   老太太嗔道:“你能有什么数?没有嫡子总是不好的。”   楚寔笑道:“咱家又没有爵位,嫡庶有何区别?反正都是我的孩子。”   见他说的是,老太太也不再多说,可心里到底有些遗憾。   楚寔捏了捏老太太的手心道:“你老人家就别担心我了,阿泠旺夫,你看我这些年走得多顺,平平稳稳的,刀枪底下走过来一点儿事儿没有。”   这话可点中老太太的麻穴了,“嗯,阿泠的确旺夫。”毕竟是她养大的孩子,怪季泠就是怪自己,老太太也不愿意的别人想自己不好的。   说起季泠旺夫,老太太自然要说,“阿乐就差了点儿。”而且差了不止一分半分。“阿寔,周家阿容虽然至今未嫁,可她们书香门第断然不可能嫁进咱们家为妾的,咱们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儿,没得叫人指着脊梁骨骂。”   楚寔道:“自然不是为妾。”   老太太道:“你,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就太多了。”楚寔道。大宅院里想让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还是有办法的。如果不用这种伤阴德的法子,其他的手段也有。“二弟妹身上可不是没有漏洞,寻个由头送去庙里就行了。”这是大家族处置罪妇常用的法子。   老太太不说话,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她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这就是把决定权交给楚寔了,末了还是问道:“那周家阿容能愿意么?”   当年若是周容但凡表示出一点儿对楚宿的情意来,他也绝不会点头娶季乐,哪怕是死。   楚寔道:“周夫子前年去世了,周家阿容守孝至今未嫁,可她家里那点儿薄产却引得亲戚觊觎,她自己也还算有点儿姿色,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   老太太叹息一声,没想到周家竟然沦落至此了。   “不过这还得先问问二弟的意思。”楚寔道。毕竟是他的妻子,他这个大伯可不好越俎代庖。   楚寔做事儿,从来不拖拉,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就去寻了楚宿喝酒,两人也是许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上次楚寔回京也只是匆匆见过几面罢了。   这几年的科场落第,让楚宿脸上早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飞扬,显得有些沉闷,像个老头似的。   楚寔道:“阿宿,我跟老太太商量过了,若是你愿意,可以重新娶周家阿容进门。”   楚宿一怔,抬眼看向楚寔,像是在确定他是否在玩笑一般。楚寔的脸色很严肃,所以绝非玩笑。   楚宿也正色道:“大哥,你别担心我,明年春闱我保证能中。”   楚宿的回答出乎了楚寔的意料,他以为楚宿会默认下来的。   楚寔思索片刻后道:“你既无心外人,那就同二弟妹好生过日子吧。你们如今这样,让老太太和二婶日夜忧思,这是你们的不孝。”   这番指责可说是极重了。   楚宿看着楚寔道:“大哥,等明年中了进士后,我就和她圆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楚寔点了点头, 却还是不明白楚宿为何会妥协。所以思忖良久后,他还是道:“阿宿, 人生就这一辈子, 有时候也没有必要太过委屈自己。你若是想, 只许点点头, 剩下的事我可以帮你办。”   楚宿摇了摇头, “阿容与我,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我早就忘了。”   楚寔见楚宿如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楚宿抬头看向楚寔, 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听人说大嫂不能生育,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楚寔唇边天生的那一抹微翘轻轻地压了下去, 没说话。   楚宿却像没察觉一般地盯着楚寔,固执地等着他回答。   楚寔也没吭声,不过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突兀地轻笑了一声, 还略带着一点儿讽刺的意味, “放心吧,总不会让她比以前差。”   季泠此刻刚洗过澡正坐在妆奁前保养手脚, 王婆婆的方子很好,但也需要持之以恒,所以除了昏睡的日子外,她每天晚上都会费许多功夫在保养上。且因为和楚寔圆了房, 在细节上季泠就更注重了, 生怕楚寔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身体发肤好像都不是她自己的, 出生时受之父母,嫁人后就成了丈夫的了。   而芊眠则蹲在地上帮季泠修脚指甲,几个月没走路,一双脚养得又白又嫩的,略多走走就疼。“少夫人这双脚生得可真美。”芊眠叹道。   季泠瞥了眼自己的脚,也没觉得有什么出众的,不就一双脚么。她随意地翻着首饰匣,在思考明日的穿戴。回到楚府穿着打扮就不能随意了,日常太朴素了不行,太庄重了也不行,乃是一门大学问。   讲究一点儿的闺秀一日要换好几身衣裳。季泠虽然也换,却不是为了讲究,只是为了要入厨所以不得不换。   楚府除了老太太那儿有小厨房,其余各院都是没有的,统在大厨房里做饭。亏得季泠和王厨娘有师徒之情,这才能蹭蹭她的厨房。   不过王厨娘因为年纪大了,身体懒怠动了,这两年更是起了自己买间小院子养老的念头,她手头的积攒的银子也够了,只要不出大事儿,用到死是没问题的。   季泠听见王厨娘想走,心里就难受。这会儿便是在翻首饰,也有些心不在焉的。不其然便将首饰匣子里最下层的那串红珊瑚手串给翻了出来。   梦里的情形再次涌上心头,那身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袍子,还有吞金而亡的她。季泠敏锐地发现,在她死的时候,这串她从不离身的红珊瑚手串竟然不在她手腕上。是她自己取下来的么?因为被玷污了,所以不配再戴着她?   虽然梦中的她好似并非自己,但顶着同一张脸,季泠对她的苦难却是如同身受。   季泠将手串放在手里无意识地盘动,听得背后楚寔道:“这么喜欢这手串,怎么不见你戴?”   季泠被吓了一大跳,手串也掉在了地上,还是楚寔弯腰给她捡起来的。捡起来后却没还给她,而是放在手里转了转。   季泠抬眼看着楚寔,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寔拉过一只凳子坐到季泠身边,又拉起她的手将红珊瑚珠串强行戴在了季泠的手腕上。   皓碗雪白,珠串艳红,相得益彰,对比得煞是好看。   季泠的脸却骤然白了起来,手还被楚寔捏在掌心里,却忍不住抖动了起来,想努力抽回来把那珠串撸下去。实在是一戴上那珠串,梦里季泠那种绝望的痛苦就好像附身一般让她心悸。   “不喜欢?”楚寔问。   季泠的声音有些抖,“我平日里下厨,手上若是戴着东西不太方便。”她不敢说不喜欢,毕竟是小时候楚宿赌输了送的,还是章夫人找高僧开过光的,她若是不喜欢就太不识抬举了。让人听见,可就有舌根嚼了。   松开手,楚寔见季泠快速地撸下珠串,也没再多说什么。   上床安置后,床帘放下来就是另一个世界。本该一如昨晚的暧昧、迷离、靡艳,可季泠却缩成了一只虾米。“表哥,我,我……”她还疼着呢。   楚寔收回手,“那睡吧。”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季泠睡了。   季泠有些可怜地看着楚寔的背,却也不敢贴上去。不敢也害羞,哪有妇道人家那般不知羞地贴上去的。   “表哥,我就是还有些疼,不是不……想伺候你。”季泠的声音小奶猫似的细弱。   “嗯。”楚寔应了声,也没转过身。   季泠等到楚寔的呼吸均匀了之后才敢放心大胆地睡过去。只是她才安下心,身边人却突然有了动静儿。   楚寔转过身,在季泠的耳垂上轻轻搓了搓,“疼得厉害?”   “噯。”季泠赶紧睁开眼睛应了声。   楚寔伸手搂过季泠,“睡吧,今晚不碰你。”   躺在楚寔的臂弯里,若是睡觉其实是不舒服的,因为脖子后面垫着东西。但季泠也没敢吭声,就可怜兮兮地那么睡了。虽然楚寔的脾气缓和了点儿,但季泠敏锐地察觉到他其实还是在生气的。   而且还跟她有关。   季泠有些心虚,以为楚寔看穿了她。她身上的确疼,但也不至于就到了不能同房的地步,因为楚寔待她是极温柔的。   可季泠本能地就讨厌这件事。即便跟楚寔在一起,她的脑子里偶尔也会浮现出梦里的情形,那让她噩梦连连的卐字文,让她控制不住地抓伤了楚寔的背。   再来,季泠也觉得夫妻之事实在是太羞人了。那么亲近,亲近得几近靡乱失魂,让人产生莫名的渴望,莫名地想要呻吟,那声音听着季泠自己都羞得想钻地缝,实在太不端庄了。   对季泠而言,老太太从她见到的那天起就在守寡,身边没有男人,二老爷一直在为任官,所以章夫人也是独守空闺,她公爹倒是在京里,但与苏夫人同房的日子也不多。所以她看到的这些出身名门的贵妇人都是不怎么和丈夫行事的,季泠最羡慕的就是她们,做梦都想像她们一般端庄雍容,一身贵气。   所以季泠会不由自主地去模仿她们,也就自然而然地觉得楚寔去睡繁缨才是正理。就让她自己一个人睡觉好了,这样她还睡得安稳些,也就不用担心半夜自己的睡相会不会干扰楚寔。   虽然芊眠再三向季泠保证,她的睡相很规矩,可她还是不放心。同在一个被子里,放个屁他都能闻见,这实在太拘束了。   为了这个,季泠最近连吃食都很注意。凡事辛腥之物都不敢用,比如鱼虾、羊肉之类都不敢吃,更不提大蒜、葱韭之类的了,就怕嘴里的味道不好,两人那般亲近时,让楚寔觉得不舒服。这架势,宫妃伺候皇帝恐怕都没那么忐忑。   反正,跟楚寔同床真是处处不便,想起夜都只能憋着,因为每次楚寔都睡在外面,季泠生怕打扰他了。   季泠的小心翼翼,楚寔自然察觉到了,他在季泠的额头上安慰地亲了亲。却吓得季泠连胡思乱想都不敢了,总是错觉楚寔能看到她的内心。   第二天起床,季泠毋庸置疑地落枕了,脖子僵得厉害。   楚寔则是一大早就被苏夫人叫过去了,再怎么生自己儿子的气,也不能一直不搭理的。而楚寔因为刚回京,也不急着去大理寺衙门报道。   这是本朝不成文的规定,除非有紧急状况,否则官员上任都要不慌不忙,由着前任把首尾收拾好了,这才去交接,免得开罪人。   虽然楚寔的官职皇帝早就指了,前大理寺左少卿也已经调任,但他也还是要遵守观场的潜规则不急着上任,于是就得了一段人生中难得的悠闲时光。只可惜家里也不是那么好待的,婆婆不喜欢儿媳妇,夹在中间的儿子就难受了。   苏夫人一见到楚寔就问,“你昨儿个怎么提起阿容了?她如今也是可怜,如娘下世,她如今是双亲都不在了,一个姑娘家家独立支撑,难免不被亲戚欺负。”   楚寔道:“娘你误会了,二弟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他和二弟妹不谐,所以春闱一直未中,我本是想着为他想想法子的。”   原来是一场空欢喜,苏夫人立即就不满了,白了楚寔一眼,“你也是的,有心思操心阿宿,怎么不操心操心你自个儿?”   “我有什么可操心的?”楚寔装傻地笑道。   “还说呢,眼看着就要而立了,却连个孩子都没有,你说着急不着急?外头都有人传言说是你自己有毛病了。”苏夫人道。   “娘,你就别操心了,什么都会有的。”楚寔道。   苏夫人“哼”了一声,“你呀,回府也别冷落了繁缨,我如今也想开了,无论嫡庶,你先有个儿子总比什么都强。”   楚寔敷衍着应了。   苏夫人又道:“不过繁缨年纪也大了,你若是在外头看上了谁,纳回来也成,反正你媳妇也不敢说什么。”   楚寔笑道:“这不是欺负人么?”   苏夫人啐道:“什么欺负人,你以为你媳妇就是好欺负的?”   楚寔扬扬眉。   “做婆母的对她稍微不假辞色,她就记恨在心。你瞧,我脸上长了褐斑,她手里明明有方子却不给我用,最后还是你二弟妹淘了方子送来给我。真是叫人看笑话。”苏夫人道。   虽然其中实情苏夫人不是不清楚,明明是她自己拒绝了季泠,非要看到效果才用,可也不妨碍她用这桩事来给季泠上眼药,就是想让楚寔恶了季泠,早些重新娶一房有助益的妻子才好。 第一百三十章   楚寔没奈何地道:“娘, 你就别为难阿泠了,她碍不着你的眼的, 以后你就知道了, 有她占着这个位置, 却比别人好。”   “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反正你只会糊弄我。”苏夫人道, 等楚寔走时, 她又再三提醒, “多去繁缨屋里,反正季泠也生不出, 你何必在她身上浪费。”   楚寔被苏夫人的话给弄得哭笑不得,“娘,难道在你眼里女人就只有生孩子一个功能?不会生孩子的,连人都做不得了?”   苏夫人闻言讪讪, 骂道:“我这是为了谁啊?”   楚寔笑笑, 走了。   芊眠手里拿着膏药走进屋子,“少夫人, 我找顾大夫拿的膏药,说是贴两天脖子就好了。”   可前面才刚走进门,季泠就闻到了那股子怪味儿。她摇摇头、扇扇鼻子道:“我不贴。”贴了这怕得把楚寔给薰出泪来。   “不贴什么?”楚寔从门口进来。他鼻子虽然没季泠那么灵,但也闻到了跌打损伤类药膏的气味儿。“哪儿扭到了么?”   “没什么, 就是落枕了。”季泠捂着右侧脖子道, 她说话都牵着脖子疼。   “怎么不贴药膏?”楚寔道。   季泠有些难为情地道:“太臭了。”薰得她鼻子也难受。   “那我帮你试试。”楚寔走近季泠,将她拉到里间的绣墩上坐下。   季泠外头是斜开襟上襦, 里面立领中衣,领口离下巴也没多远了。楚寔站在她身后,双手捧起她的脸,左右动了动,似乎在找角度,但试了好几次似乎都有些不对劲儿,然后低头在季泠耳边道:“你得把中衣领口松开。”   季泠点点头,完全没往歪了想,闻言就想站起身去屏风后换衣裳,却被楚寔双手压住双肩没站起来,“不用那么麻烦。”   然后季泠就感觉楚寔的双手抓着自己的领口往两侧一用力,她的衣裳就散开了,其实也不算散开,腰带还束着呢,就是领口开到了肩头,脖子全露了出来不说,连锁骨都完全看得见了。   季泠实在瘦得太精致了,锁骨窝就像装着两碗迷魂汤,可她自己却看不见。   楚寔的双手重新回到了季泠纤长优雅的脖子上,“底下还疼么?”   季泠是万万没料到楚寔居然问得这么直接,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楚寔端着很有分寸地一扭,听到“咔嚓”一声后,脖子上的疼痛感瞬间好似就消减了不少。   楚寔的双手缓缓离开季泠的脖子,顺着她优美光滑的肩线往两侧滑,然后停在了她的肩头,“试试。”   季泠敏锐地发现楚寔的声线变了,变得跟晚上一样了,哑得让她心里发慌。可还是听话地左右动了动脖子,然后欢喜地道:“可以动了诶,没那么疼了。”   楚寔双手的拇指在季泠颈后来回地摩挲着,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越发衬得季泠的身体的凉来。   如今已经入夏,四月的日子偶尔热得都快赶上五、六月了,而季泠的身子几乎可以用清凉来形容,搂着她可谓是舒服极了。   季泠僵硬地不敢动,她怕自己是误会了楚寔的意思,毕竟这可是大白天呢,但楚寔的手却迟迟不收回去,让她又不敢肯定这是误会。   “表哥……”季泠转头看向楚寔,尝试着起身。   这一次楚寔却没拦着她起身,反而是等季泠站直时,弯腰打横抱起了她。   季泠低呼一声,这下总算肯定了,她可没误会楚寔,只是这也太出乎季泠的意料呢,在她心里跟谪仙似的楚寔,晚上行夫妻之事已经算是走下神坛了,如今居然白天也要宣淫?这还是她心里那光风霁月的温润君子么?   “表哥,这,这还是白天呢。”季泠紧张地道,而且都还未到晌午。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楚寔将季泠放到床上。   “呃?”季泠脸更红了,难道是她误会了?她简直羞得要死,怎么会以为楚寔要行夫妻之事呢?她就说嘛楚寔不是纵欲之人。   楚寔抬手放下床帘,转过来朝着还在哑然的季泠笑了笑,向她覆身过去,侧头咬上她的耳垂哑着嗓子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楚寔是不容拒绝的,但也没强迫季泠。总要待她春暖花开,才会徐徐采之。   帐内重瓣牡丹层层绽放,滴露凝香,妖娆芍药摇曳缱绻,灼华炙玉。   芊眠原是在外头伺候,许久没听到梢间的动静儿,便往里走了走,这才走到槅扇边上,就听到了里头细碎的动静儿,时高时低,忽快忽慢。   季泠的声音像是山涧里遇着白石的激流,咚咚淙淙。又好似天边一道流云,在青天上拖出一道清艳到了极致的云带。   芊眠听得面红耳赤地,急急地退了三步,转身出了次间,心里少不得要低啐一声,大白天的竟然……   芊眠当然也知道这样行事绝不可能是季泠主动的,却也没想过楚寔是这种人。   芊眠也不敢声张,只拦着人都不许进次间,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让人备水,只得自己去打了盆水,放了一叠布巾,等里头唤人了,就低垂着头快步走了进去,放下后又低头快步走了出来。   芊眠的脸都臊红了,这等事本该通房丫头伺候的。只是这次也不知怎么的,都回来两日了,也不见繁缨上来主动伺候。大抵是当了姨娘就不方便了。   楚寔起身道:“你这丫头倒挺醒目的。”他说着话撩起帘子,拿了布巾擦拭,转身又钻进了帐子里替季泠清理。   季泠本来是不敢享受这种伺候的,可她实在倦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楚寔对她越发凶狠了,饕餮似的,让她有种被人嚼碎了大口吞下肚子的错觉。   被咬的人是什么感觉?当然是疼啊。   然后季泠所不知道的是,这种疼真的不算什么,楚寔已经帮她准备了许多了,若是换成另一个人,遇到她这般外秀内媚的尤物,那她真会零落成泥的。   季泠懒懒的,在床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想睡个回笼觉却怎么也睡不着,等那股子羞怯之意消退了一些,这才敢唤芊眠进来伺候她更衣。   不过这之前,季泠却已经自己先穿上了小衣和薄绫撒脚裤,因为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满身的痕迹,脚背、脚踝都不例外。有些是啃咬的,有些是捏出来的,一看就叫人脸红。   穿衣服的时候季泠都没敢去看芊眠的脸,支支吾吾地道:“外面……”   芊眠小声道:“少夫人放心,人都叫我支出院子去了。”   季泠这才稍微放了点儿心。   “少夫人可用午饭么?”芊眠问。   “没什么胃口,有粥么?稀一点儿的就好,也不要别的,只一碟酱瓜就行了。”季泠道。她现在还觉得燥热呢,楚寔那一身的热度叫她都快热成虾子了。   而季泠走出内室时,却发现楚寔正神清气爽地坐在窗前塌上喝着茶,看着书,一派清雅从容,丝毫不复先才的饕餮、狰狞。   季泠突然就有了种人不可貌相的领悟,另外又有一种奇异的快意,好像能看到楚寔私下的另一面事件很有趣的事儿,因为别人都看不见呢。   但也许繁缨也见到过。不是也许,是一定,季泠心想。心底涌起酸涩感来,她赶紧摇头甩掉,她怎么可以有这种念头?七出之条里,第五条就是,妒忌。她想她可以因为无子而被休弃,却绝不能是因为妒忌,那样就太对不起老太太的教养之恩了。   “傻站着干什么呢?”楚寔用手中书卷敲了敲自己这边榻的边沿。   季泠这才走过去,第一句话就想问楚寔可用过午饭了,但旋即又觉得那样太老生常谈,显得自己没趣,于是便探过头道:“表哥,你看的什么书?”这样季泠也就顺势跟楚寔坐在了一侧。   其实榻是很大的,哪怕只一侧,两个人坐着也很宽松,可就是觉得莫名的亲昵。   楚寔将手中书卷翻到封面,季泠不由“咦”的一声,这是她自己正看的书呢,《通鉴》。“表哥也看这个么?”   “常看。”楚寔又翻回自己看的那一页,这过程里季泠却又低呼了一声。   “这本是我的?”因为季泠看到了自己做的记号。   楚寔笑着用书卷敲了敲季泠的脑袋,“连自己的书也不认识了?”   季泠讪笑。   “倒是你,我没想到会看这种书。”楚寔道。   “读史让人明智嘛。”季泠回道,她是不想太拖累楚寔,怕自己有个行差踏错,会连累楚寔,因此才看这些书的。虽说史书里甚少写妇人,即便写了,那也是一代人杰,百年才出一位的,季泠也不敢去比,但史书中还有一类妇人,就是历代奸妃之类的,也会被提及,这才是季泠看书引以为戒的。   “的确可多看看。”楚寔肯定道。   季泠的眉眼立即弯了起来,对楚寔能肯定自己,赶到格外的有动力。   她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就像落了星子,用璀璨已经不足以比拟了,好像整个屋子都被她的眼睛点亮了。楚寔用书卷抬起季泠的下巴,低头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这次不疼了吧?”   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个了,刚才不是还在说高雅的事儿么?季泠眨巴眨巴眼睛,嘴唇有她自己都察觉不了的微噘,似在讨吻。   楚寔低下头去含住那唇瓣轻轻吮吸。他自然是没满足的,可毕竟是大白天,也不能由着性子胡天胡地,这会儿就显出外放的好处来了,没有长辈哪怕胡来,下人也不敢碎嘴的。   季泠轻轻地推拒楚寔,她的耳根子都已经红得滴艳了,想张嘴喊一声“表哥”,却恰好让楚寔趁虚而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季泠无奈只得闭着双眼, 只有睫毛颤抖得像风中蝴蝶。她不明白楚寔怎的这么喜欢亲她。   若是楚寔真能读心,必然会说季泠是误会了。他其实并不喜欢亲人, 尤其是唇齿相交, 可唯独季泠例外。她身上有股果子香, 让人闻见就口舌生津, 恨不能生吞入腹。而她的嘴也甜得厉害, 没有任何意味。真的是老天垂爱之人, 吹气如兰这样的词放在她身上方知不是前任吹嘘和夸大。   芊眠领着水晶在西次间摆好了碗筷, 正要去请季泠和楚寔,谁知才走到门边儿, 就赶紧地低下了头退了出去。   芊眠涨红了脸,感觉这屋子里真没法儿待了,新圆房的夫妻都是这般腻味的么?然后芊眠忽又想起季泠被掳的事儿,她以前还一直提心吊胆, 以为楚寔不过是暂且施恩, 但看如今这架势,想来是真的不介意的。   见季泠与楚寔如此恩爱, 芊眠那颗心少不得也动了起来,毕竟是年岁到了,她爹娘也在催她赶紧成亲。二少夫人身边的怀冰嫁了账房总管马如龙的儿子,让她们看着也眼热。就想芊眠也能有个好亲事, 连带着他们俩老也能得个轻松又油水多的差使。   没见怀冰的爹已经到了外院的采买位置上么, 那不是主子的心腹可都做不上的呢。   思及此,芊眠便又想起了江二文, 那人不回应她的情意,却恋上了个教坊女子,如今也不知可成否。   好半晌,季泠才被楚寔放了开来,捂着自己的胸口直喘气儿,楚寔则是颇有意趣地笑看着她,笑得季泠的脸又发烫了。“你憋气干嘛?”   “我哪儿知道你会亲这么久啊?”季泠直愣愣地回道,等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楚寔轻笑出声,“你也挺逗人的。”   楚寔再要揽季泠坐,她却是再不肯了,赶紧地起身坐到了榻的另一侧,楚寔眉头一动,却听见芊眠在外头道:“大公子,少夫人,午饭都准备好了。”   楚寔的午饭自然丰富,而季泠的午饭则太过寒碜,放在一桌上就有些突兀了。“你就吃这些?”   “胸口有些闷,别的都不想吃,就想喝点儿薄粥,吃点儿咸菜。”季泠道。   “多吃点儿吧,你太瘦了,再说吃得多才有力气。”楚寔道,然后低头靠近季泠耳边,“那样也就不用次次喊不行了。”   季泠吃饭的时候都恨不能把头埋在碗里,看也不敢看楚寔的眼睛。   用过午饭,见楚寔居然不走,她这才好奇道:“表哥今日不用出门么?”   楚寔道:“晚上有个应酬,下午却是空闲。”   听到“空闲”两个字,季泠觉得脑袋都大了,她完全不知道该陪着楚寔做些什么,难道就这么傻乎乎地看一下午书?   楚寔一看季泠那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必是又为难上了。楚寔没看书,而是招了季泠说话道:“平日你下午做什么?”   “去厨房。”季泠老老实实地道。   “咱们院子里又没有,你这是去的王厨娘那儿?”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   楚寔沉默了片刻,“京城居,大不易,虽说府里也不小,可当初曾祖造园子的时候,为了让园子宽敞,就占了前院的地儿,所以现在前院就显得逼仄了。”因为老太太在,所以楚家不可能分家,既然不能分家,也就不可能给季泠单独弄个厨房了。   季泠赶紧道:“表哥,我都知道的,我没想要小厨房。”怕楚寔不信,她又补充道:“每天能去跟王婆婆讨论厨事,我觉得比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更舒服呢。”   楚寔抬手本想揉季泠的头发,却发现她梳着很整齐的发髻,所以手腕改而垂下,轻轻捏了捏季泠的耳垂。“说起王厨娘,当初请她到府里,主要也是为了老太太的身体,因为她最擅长药膳。如今老太太眼见着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如以前好了,你和王厨娘在一起时,还得多提醒她一点儿。”   季泠听明白了楚寔的意思。他是在担心自己和王厨娘只顾着讨论新菜式,而忘了他们请王厨娘到楚府的本意。   实则,楚寔很不比担心的,季泠比任何人都害怕老太太出事儿。在她的梦里,一切开始滑坡就是从老太太去世开始的。   可惜她的梦断断续续的,也看不出老太太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这就让季泠更忧心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四处搜寻方子,还给老太太弄了延年杞子煎。这回回来倒是听老太太提过,说是每日坚持吃着,的确康健了不少。   “表哥,王婆婆年纪大了,也最是注重养身,每次我跟她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养生方子,她自己吃着好的,才敢拿去给老太太。因为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并不能随便补。”季泠道。   楚寔没想到季泠会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本来以为她那么笨拙,会听不出其中含义的,却没想到她那般敏感。   “说起方子,听说你有个美肤祛斑的方子?”楚寔道。   季泠立即坐直了腰,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先跟楚寔提,如今他先提出来,自己再解释可就有狡辩的意味了。都怪她昨晚没想起这事儿。   “表哥是说母亲现在用的那个么?”季泠想了想,还是决定跟楚寔开门见山。   楚寔看着季泠的眼睛,见她眼底一片澄澈,忽然意识到对待季泠这样简单纯澈的人,他不该用外头那些手段的,反而落了下乘,什么事儿都该和她明白说清楚的,才免得吓倒了她。   楚寔走到季泠一侧坐下,将她半搂半抱地强行圈在怀中,这一次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嗯,说说看吧。”   季泠不明白楚寔怎么突然又对自己亲昵了起来,不过季泠并不纠结,反正眼前这个人,她永远也看不懂。然后季泠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楚寔信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早就不是轻易会信人的性子了。但对季泠,却是她说了,他就信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即便此刻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儿,可楚寔的心底还是没办法去怀疑季泠,他知道她说的就是实话。   楚寔叹了口气。   季泠以为他是不信自己,有些神伤地垂下双眸。   过了一会儿听得楚寔问,“季乐如此欺负你,你就这么忍了?”   季泠抬头道:“只是一张方子而已。而且她说得也没错,我走了这许久,也不能叫母亲用不上方子。”   楚寔冷笑一声,“你倒是大方。”不过这冷笑却也不是针对季泠。   “对了,你这些方子都是哪儿看来的?”楚寔问。   “是涵一楼。”季泠道。   涵一楼是楚府的藏书楼,建在府中曲水池的中央,四面环水,只用木桥相连。当初楚寔将季泠撞落在池中,也正是在那木桥上。   涵一楼的藏书历经数代,有许多孤本、珍本,真可谓是汗牛充栋,季泠能在里头翻出方子也不容易。   家中如今也就他们三兄弟用涵一楼稍微多些,家中妇人去的甚少。而这几年楚寔也许久没进去过了,却没料到季泠会经常去涵一楼,还真是让人意外。   “喜欢涵一楼吗?”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太喜欢了,就是……”说到这儿季泠又赶紧摇头。   “就是什么?”楚寔追问。   “就是觉得涵一楼太美了,可就那么关着用来放书有些遗憾。”季泠道。   “怎么说?”楚寔做出感兴趣的神情。   季泠果然被鼓励了,“表哥,我知道藏书对条件要求很苛刻的,也不能常见日头。可我想,若是外面能伸出一个露台来,也不用别的,就是一架竹棚,也不要窗户,临水读书、烹茶记札,想看哪本书进去就能找到,这该多好啊?”说着说着,季泠自己都向往了起来。   好似一帘绿意入眼,动枝生乱影,吹风送远香。   “当年曾祖建涵一楼的时候,是怕有火会毁了楼中书,才只建楼藏书而不置书房的。”楚寔道。   “嗯,我明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还是会有自己的畅想。   楚寔不忍心看季泠失望的眼神,小厨房的事儿帮不了她,但曲水池的主意还是可以打一打的。   “对了,反正下午无事,我陪你去一趟你姨家吧。”楚寔道。   “咦?”怎的突然又说起这个了,季泠心叹,楚寔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可心里却欢喜得厉害。“可是这会儿出门,可来得及准备?”   “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楚寔反问。   季泠想想也是,又道:“可是我还是没多大力气,走路还得扶着东西呢。”   “我可不是东西。”楚寔道,朝季泠眨了眨眼。   季泠立时笑出了声儿,知道楚寔是逗她呢。   马车哒哒哒地走着,阳光实在太好了,透过马车上的竹帘子望出去,炙热被筛了去,只留下光明,一如季泠心底的光亮一般。   季泠忍不住用手指微微挑起一点儿帘子往街上望去,日头虽然很大,可街上的人却着实不少,有骑马的,有挑担的,还有背着包袱匆匆而行的,还有小孩子在街上追逐的,一切都那么有生气泛着活力。   季泠的嘴角忍不住翘起,她觉得这就是她人生里最敞亮、最快乐的日子了。一切都那么美好,楚寔待她极好,老太太还活着,身体也算康健,她姨家里也算太平。季泠的要求不高,尽管人生里还有许多不如意,可她觉得最重要的,她最在乎的她都拥有了,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至于孩子,季泠是不抱任何期望的。她知道现在的日子不能长久,可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的人,居然能享受几年这样的日子,便是死也甘愿了。   正是因为心态调整成了这样,所以季泠也没再纠缠于被掳之事,不再去想贞洁不贞洁的,她只要过好“那一天”到来之前的每一天就无怨无悔了。   季泠转头看了看楚寔,却发现楚寔也正看着她。她心虚地撇开了头,生怕楚寔察觉她太得意了。   可楚寔的眼睛一直没挪开,季泠能察觉到,熬了片刻,她自己先受不住地摸了摸脸,“是我脸上花了吗?”   “什么花能有你好看?”楚寔问。   季泠愣了,她实在回答不来这样的话,所以又害羞地撇开了眼。这时候挨到楚寔身边,问问她究竟是哪里好看多好啊?   到了江家,楚寔先下车,然后再伸手扶了季泠下车。南安已经上去敲了门,开门的老头只觉得他眼生,等瞧见芊眠时,这才赶紧把大门打了开来,又跑回去跟余芳禀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因为今日是突然想起来的, 所以也没派人通知,可想余芳得多头疼了, 季泠看了楚寔一眼, 心想自己可真是糊涂了, 怎的都没想起这些来, 今日可不是她自己来的呢。   余芳听了看门老头的话, 的确头疼了, 慌慌张张地想去换衣裳, 可又怕怠慢了楚寔,只得用手随便抿了抿头发, 就快步迎到了大门口。   “呀,是姑爷和阿泠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余芳见着楚寔后,在身侧擦了擦掌心的汗。   楚寔扶着季泠进了门, 季泠歉意地朝旁边的余芳看去。   余芳将两人请到大堂坐下, 走到门口喊道:“绮娘,沏两杯茶来。”   绮娘, 就是丽琦。虽说是江二文一心痴念她,她则是可有可无的,但能遇到这样的男子对任何女子都是不容易的,更何况她那样的出身。因此思前想后, 丽琦还是妥协了, 让江二文重新给她赁了一间屋子,就在巷尾, 如此就能每日过来伺候余芳了,也可不叫邻人说闲话,说她还没过门就住进了江家。   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最是心软的余芳。丽琦摆出这样的姿态,她从一开始的厌恶,逐渐到视而不见,再到如今的默认,连余芳自己都没想到呢。   就拿沏茶的事儿来说,家里的小丫头自然也能做,可那手艺太糙了,如何能用来伺候楚寔和季泠,这时候就显出丽琦的能耐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茶艺也不在话下,有她指点,便是余芳如今的穿衣打扮都适宜了不少。   毕竟如今江二文生意做得好,她再不需要出门做生意,而是坐在家里享福了,来往的也多是富户了,以前那些人的媳妇多少都瞧不起余芳,如今却渐渐地有了来往,这都是丽琦在中间起了作用。那些个妇人啊被丽琦唬得一愣一愣的,都晓得她才学好,眼光又好又厉。   也是从那时候起,余芳才晓得,原来有好几个富商都娶了教坊女子呢,毕竟这样的女子不怕抛头露面,人也厉害,他们积攒点儿本钱不容易,自然得有这样的主妇镇着才好,渐渐的余芳也就被洗脑了。   “绮娘是谁啊?”季泠好奇地问,以为是新来的丫头。   当着楚寔的面不好说,所以余芳没回答季泠,“姑爷,你请稍坐,他爹出门逛去了,我这就叫小厮去喊他回来,还有大武、二文都把他们叫回来。”   楚寔点点头,“姨母不必拘束,是我们没通知一声就来,叨扰了。”   “哎哟,这说的哪家话?都是一家人,随时来都行。”余芳爽利地道:“姑爷留在这儿吃晚饭么?我去看看厨房有些什么,好叫人加菜。”   季泠想让余芳别忙活,好生说说话多好,可余芳哪里坐得住,她是觉得跟楚寔说话就紧张,在家乡时,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和一府的知府坐着说话。随着楚寔的官越做越大,余芳见他也就越来越紧张。   而比她还紧张的却另有一人。   “哎,我去看看,怎么绮娘沏个茶沏这么久?真是的。”余芳匆匆去了厨房,却见丽琦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地站着。   “绮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余芳关心地问道。   丽琦摇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伯母,我,我想先回去了。”   余芳见丽琦慌里慌张的,整个人瞧着都不对了,也没为难她,“那行,你先回去吧,找个大夫看看。”   丽琦点点头,眼里含着泪走了。   她是知道江家的表姑娘嫁给了楚寔的。江二文在扬州做生意,私下里打的就是楚寔的名头。所以她当初才肯让江二文入幕,本是想多知道些那狠心人的消息,却哪知道会跟江二文生出一段纠缠来。   她跟楚寔的事儿,丽琦也没瞒着江二文,是说开了,他还愿意,她才肯下定决心跟着江二文到京城来的。   但除了他们自己,别的人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丽琦和楚寔的过往的。若是叫余芳知道了,恐怕她这两年做的水磨工夫就都白费了。   本想着楚寔这样的人不可能贵脚踏贱地,听江二文也说过,他来江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谁知道今日会突然上门,弄得丽琦措手不及的。   江二文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回了家,当然也担心楚寔看到了丽琦,他先没进屋,而是四周环视了一下,听小丫头低声说丽琦先回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如此,楚寔便由江二文招待了,余芳则把季泠扶到了里屋,关切地问,“你和姑爷如今怎样?”   “挺好的。”季泠道。   “挺好的,怎么这些年都不见怀上?”余芳抱怨。   季泠的病并没告诉余芳,所以她也不知道季泠无法生育。“是不是姑爷不怎么去你屋里?听说他屋里有个姨娘,是打小的情分,而且在外做官,肯定也有人伺候。”余芳嘀咕。   季泠摇摇头,“没呢,表哥不是那样的人。”她怕余芳再问她和楚寔的话,若是说漏了嘴让余芳也伤心就不好了,于是赶紧问道:“姨,表哥和那位丽琦姑娘如今怎样了?”   说起这个,余芳就道:“绮娘就是丽琦。”她把这两年丽琦如何伺候她的事儿说了一遍,“哎,她也是个好姑娘,就是命坏了些,才沦落风尘的。我如今想着,你二哥一门心思就只要她,我也不能看着你二哥这么大个人了也没个孩子,就想着如果你同意,改天随便请几桌,给他们把事儿办了。”   季泠能有什么意见,“这是姨你娶媳妇,要紧的是她孝不孝顺你,别的都好说。”   说了会儿话,江二文借口去茅厕,偷偷溜到了巷尾去找丽琦说了话。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丽琦要嫁给自己,就不可能不面对楚寔,毕竟两家是亲戚。既然如此,还不如挑明了,这样遮遮掩掩的,反而让人看不上。   “你真的不介意么,二文?”丽琦问。   江二文搂住丽琦,“我要是介意就不会带你回来。”   丽琦将头依在江二文的肩上,“可若是楚少卿不答应呢?”楚寔出任大理寺少卿的事儿,江家人都知道,这可是他们最大的靠山,怎能不关心。   江二文沉默了片刻,“别担心,丽琦,不会的。”   可丽琦听得很明白,江二文没回答楚寔不同意,他会怎么办。可既然已经挑了江二文,丽琦就没有回头路了,只得重新打水梳妆,换了身衣裳,跟着江二文重新去了江家。   季泠见着丽琦,瞬间就明白,为何她二哥会非卿不娶了。生得美若天仙自不必说,她虽是风尘女子,可身上却印证了那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的气质绝佳,若是不说她的过往,任谁也猜不到她是那种出身,反而觉得她乃是簪缨世家的闺秀出身。   不过这会儿谁也顾不上季泠是怎么想的,都紧张的看着楚寔呢。   楚寔的神情很自然,自然到仿佛从不认识丽琦一般,到了他如今的境界,普通人普通事儿想让他能神情外露,基本不可能。   季泠也正盯着楚寔看,因为丽琦的出身他是知道的,她也怕楚寔反对。毕竟余芳好像接受了丽琦,而江二文对丽琦这都两年多了也没放手。所以江二文肯定也不会因为楚寔的反对就放弃丽琦,季泠很为难,可真不希望楚寔从此对江二文反感。   楚寔完全不在乎江二文娶谁,但是丽琦的确出乎他的意料。看样子,江二文也是知道丽琦和自己的过往的。在扬州时,他很喜欢听丽琦谈琵琶,但也仅此而已,所以离开时真的是拂了拂袖子,什么都没带走。   但若是季泠知道的话,将来见丽琦恐怕会尴尬。而她跟江家的关系这么近,以后只怕也会疏远。   楚寔看向江二文,心里是有些失望的。明知道有一万个不应该,却因为一点儿喜爱而头脑发昏,他并不需要这样的人帮他处理生意上的杂事儿。   楚寔也做生意,但不是自己亲自下场。这年月,做官的手里没点儿银子,做什么都受限。很多事已经蔚然成风,不是不跟风就好。有时候想做事儿,还真得和光同尘。   对江二文和丽琦的事,楚寔没表态。   丽琦有些委屈地看向楚寔,她以为凭着以前的情分,他能帮帮她的。她这样的人,身世飘零,能遇到江二文的确是不容易的。   可丽琦不明白的是,自己的事儿是不能指望别人发善心的。而且每个人的位置不同,考虑的就不同了。楚寔怎么也不可能把丽琦的感受放在首要的位置。   离开的时候,江二文追出去,寻了个机会同楚寔单独说话。   “大公子,我……”江二文有些难为情,此刻他已经正式地感受到,娶丽琦在某些时候的确会很不方便。   楚寔明白江二文的意思,他无意替江二文做决定,只会根据江二文的决定调整自己用人的策略。“阿泠不知道丽琦的事儿,你若是坚定了心意,就不要告诉阿泠以前的事儿。否则彼此徒留尴尬,于是无益。”   江二文点了点头。   出乎季泠意料的是,江二文最终并没娶丽琦。当男人一旦察觉到不便时,他的心就开始歪了。   虽然楚寔没说什么,但江二文知道他的不认同。若是换个女人,楚寔应该没什么意见,可偏偏是丽琦。以后两家亲戚可怎么走动?   比起失去丽琦而言,江二文更不能失去的自然是楚寔的赏识。没有他,江二文是走不了多远的,撑死了就是个普通的商户,但这远不是江二文所追求的。   既然下定了决心,男人也是很狠心的。很快江二文就和京商钱家的小女儿钱荔定亲了,听到消息时,季泠吃了好大一惊,“怎么会这样?”   上次去余芳家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楚寔从衙门回来时, 季泠第一时间就跟他说了,“表哥, 二哥他, 他和钱家的女儿定亲了。”   “哦。”楚寔应了声, 没表示出任何惊奇。季泠瞬间就晓得了楚寔的意思, 他自然也是不喜欢丽琦的出身的。   季泠的情绪有些低落, 女儿之于男子真的是太不重要了, 她以为江二文和丽琦会不同的, 但这世上那样的事实在太少了,若是有, 那也只是在她梦里,唯有楚宿,才会一直一直地等周容。   季泠还是偷了空去了趟江家。“姨,二哥和丽琦怎么了?如今这样, 丽琦怎么办呢?”   余芳道:“你二哥不会对不住丽琦的, 她依旧是咱们家的人,我跟你二哥说了, 将来即使钱家的姑娘进了门,也不能亏待丽琦。”因为丽琦成了妾,余芳对她的要求就低多了,转念便想起了她素日的好, 如今可是喜欢着呢。   然后余芳就开始絮叨钱家姑娘有多好, 他爹是京商商会的,在京商里很说得起话, 有这样的岳父,江二文在京城行商就便利多了。   不过以江二文过去的财富是入不了钱家的眼的,也就是这两年,才开始接触到京商核心圈子的,也才得了钱家老爷的赏识,进而和钱荔定了亲。   在回楚府的马车上,季泠有些恍惚,所以江二文当年那么坚定地要娶丽琦,只是因为还不认识钱家的人么?一旦当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当初的承诺就一文不值了。   因为太过敏感,所以很容易以人推己,让季泠更体会到,当年楚寔居然愿意娶自己是多不容易的事儿。那时候他可是有很多很多很好的选择的,想到这儿季泠的心里并没多大安慰,反而越发的惶恐了。   拥有的人总会患得患失,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从没得到过反而更好。季泠对自己是分毫信心都没有,她不知道楚寔娶自己究竟有几分喜爱或几分道德义务,但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不那么可靠。   而现在楚寔对她所表现出的几分钟情,季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生怕有朝一日会失去,可内心深处却十分明白,失去那是必然的。   所以说敏感脆弱的人不容易开心,因为总是不虑得先虑失。   季泠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却无法改正,所以楚寔还曾变相劝过她要多笑,常笑。   季泠无意间挑开车帘,却正巧看见丽琦就在一个巷子口同人说话。附近那几条巷子京城的人都知道,其中最出名的是胭脂巷,多少人在里头一掷千金买笑,而季泠这等人家的女眷则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若时间充裕时,连这条大街一般都不走的。   季泠让芊眠叫停马车,戴上帷帽下了车。   丽琦留意到马车里下来的主仆,虽然季泠戴着帽子,可她一眼看是认了出来。那样的绝色佳人,身段、气质无一不是鹤立鸡群。何况丽琦对季泠本就是着意留意过的,很多年前她就想过楚寔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丽琦想那一定是极美的女子,极有才华的,出身名门,蕙质兰心,那才堪配楚寔。   待见到季泠后,虽然知道她并非出身名门,可自幼养在楚府老太太的膝下,德容言功俱是上佳,美貌则是她最大的利器。输给她真是让人心服口服,那样的美貌,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只怕楚寔也会娶她。   听说他们成亲很多年了都没孩子,可那日在江家见了,楚寔待她真是极好,虽说并无什么亲昵举动,可能陪她到江家这就已经是最大的重视了。何况那日她看得很仔细,楚寔看季泠的眼神那么柔和,带着无限的怜意,而且连她喝的茶水都关心得细致入微。   不过是搁久了凉了些,初夏喝起来正好,楚寔却抬手止住了季泠喝水的动作,让小丫头给她另外换了杯热茶,说是她体质寒,不受凉。瞧瞧,丽琦可是做梦都想不到,原来楚寔待妻子居然会如此温柔细心模样。和他待别人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他对她笑得也很温和,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可是给了银子的就不会走心。她以为他是真的喜欢她弹琵琶曲呢,喜欢得无法忘怀,无法放手,可到底还是自己高估了自己。   而且是高估得太厉害了,她以为他对自己多少会有怜意,会有内疚,毕竟当时周围的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楚寔会为她赎身的,他在扬州时,第一次听了她的曲子,就再也不许养娘让她去陪其他客人,便只是弹曲都不行。中意占有得那么强项,她以为是不一样的,可结果……   可结果如今他甚至狠心地斩断了她唯一能得到幸福的姻缘。而原因却只是因为他妻子若是知道了她的过往会尴尬而已。   这是丽琦从江二文嘴里套出的话,真真假假的,丽琦也不想细辨。她知道一点儿,若不是楚寔不同意,江二文是决计不会变卦的,这一点儿丽琦还是有信心的。   季泠看见丽琦朝身边的人点了点头,然后-->>   向自己走了过来,知道她认出了自己,或者是认出了芊眠。   “楚少夫人。”   丽琦尾音轻轻上挑地唤了一声,带了一点儿风尘女子的轻佻,完全没了那日在江家的温良恭俭。   “绮娘。”季泠回道。   “少夫人还是叫我丽琦吧,更习惯以前的名字呢。”丽琦笑道,笑容有些冶艳。   “你这是……”季泠有些迟疑,先才姨母不是说丽琦同意为妾了么?怎的却在这条街出现?季泠当然希望只是巧合,比如说遇上个以前的熟人之类的。   丽琦笑道:“少夫人可有空去对面街的荣君楼坐坐?”   荣君楼是京城有名的饭庄,许多女眷也常去,季泠听她们议论过,她自己却是没得着机会去过的。   虽然很想跟丽琦说说话,可季泠还是有些为难,她出来得已经太久了,再不回去,苏夫人跟前就不好交代了。但看着丽琦,季泠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心里很有些怜悯眼前的女子。   饭庄中坐定,不必点菜吃饭,光是喝茶也是可以的,当然价格自然也不菲。   丽琦叫了茶,却不让人伺候,自己煮起茶来,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她一手轻轻捏着袖子,一手替季泠斟了茶,“少夫人尝尝吧。”   季泠道过谢端起茶杯尝了一口。   丽琦笑道:“如何?”不过不待季泠回答,她就继续道:“当年楚少卿除了喜欢听我弹琵琶外,就喜欢喝我煮的茶。”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你和外子以前就认识?”   “怎么,少夫人不知道么?”丽琦笑了笑,然后将手在面前摆了摆,“哦,瞧我说的,楚少卿自然不会在少夫人跟前说以前的风流韵事,藏都藏不及呢,对吧?”   说话的时候,丽琦的目光一直在季泠脸上梭巡,想看她妒忌失色的神情,可惜失望了。   季泠心里想的却是,这才是二哥会悔诺的原因么?丽琦和楚寔……她是教坊女子,又在扬州,他也曾经在扬州为官,而楚寔对乐曲一直又都是那么喜欢,也就难怪他们会有交集了。   “抱歉。”季泠轻声道。   丽琦失笑,“少夫人跟我说什么抱歉?又不关你的事儿。”   季泠不说话,她是凡事都习惯往自己身上揽过错的性子。总想着自己若是没嫁给楚寔,丽琦和江二文的事儿就成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季泠问,她有些难以想象丽琦给江二文做妾的样子。眼前的丽琦说话举止都很恣意洒脱,和在江家时的恭顺完全不一样,仿佛两个人一般。   跑堂的敲了敲门,送了一壶酒进来,这也是丽琦叫的,却没给季泠准备杯子,她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了,“就不请少夫人喝了,想必你也是不会喝的。”   季泠点点头。   “你看看,像你这样的正妻都要顾忌这顾忌那的,我要是真给江二文做了妾,他嘴上说得虽然好听,可谁知道哪天会变卦对吧?”丽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再说了,主母要惩治妾室,连理由都不必问,看不顺眼四个字就够了。我干嘛要自找罪受。”   季泠低声道:“我姨说你答应了。”   丽琦一口干了杯中酒,“呵呵,那是江二文希望我答应。他如今有钱了,背后又靠着你们楚府,想拿捏我还不容易?”   季泠愣了愣,“二哥不是那样的人。”   “呵呵。”丽琦道:“我可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是什么人身上。少夫人刚才看见了么?先才跟我说话的是我在扬州认识的姐妹,她当初从良跟了个京商,可惜不被大妇所容,如今又在胭脂巷重操旧业,拉我入股呢。”   季泠吃惊地张开嘴,“你,你这是要……”   丽琦笑道:“少夫人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总要为自己赚些养老钱吧?”   “你大可不必的。”季泠道。她相信在钱财上江二文不会亏待丽琦,他以前虽然穷,却也不是吝啬之人。   丽琦摇摇头道:“是不必,江二文有钱,也舍得为我花。可我不能为了那点子银子就委屈自己。我这辈子已经委屈得够多了,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你可能会瞧不起我,但是我真要说,少夫人,你的日子可不比我舒坦。我在青楼里,那都是我挑客人,不是客人挑我。他们若想见我,还得赶上我心情好才行呢。那些臭男人,没得到你的时候,可巴结着呢。”   丽琦笑得很恣意,仿佛很享受那种日子,这却是季泠没想到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丽琦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张脸还有几年颜色,所以啊, 我就想干嘛不过点儿舒心日子呢?”   丽琦自斟自饮道:“少夫人也不必同情我。我还过不来你们那种拘束日子呢。”   季泠没说话, 若是过不来, 当初又为何会放弃一切跟愿意娶她为正妻的江二文来到京城, 又蹉跎这两年岁月。   “我这样嬉笑怒骂皆由己可痛着呢。”丽琦打了个酒嗝, “倒是你, 年老色衰后, 就只能看着丈夫一个一个往屋里纳新人,却一步都不肯进你的房门, 然后以泪洗面。”   季泠没什么反应。   丽琦奇了,“少夫人这么有自信,是因为楚少卿待你太好了么?”   季泠不是有自信,而是心底早就预想过这样的事情, 也觉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她并不打算回答丽琦的话, 毕竟不关她的事儿。   回到府中,水晶迎上来说:“少夫人, 今儿你出门的时候,侯家的人来了呢。”   “哪个侯家?”季泠印象里却没有和楚府走得近的侯家。   “就是造园子那个侯家,听说可有名了。京城里等着请他造园子的都排到郊外去了。”水晶道,“大公子亲自陪着他看的园子。”   季泠这才想起来那个侯家。楚府的花园当初就是侯家的曾祖造的。   “大公子回府了?”季泠问。   “是呢, 应该是特地从衙门早些出来的。”水晶道。   季泠才换好了衣裳, 就见楚寔进了门,“表哥, 咱们是要重新翻修园子么?”   楚寔接过芊眠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和手,“你那天不是说想在涵一楼外建个竹屋读书么?我让侯家的人来看看。”   季泠没想到楚寔会把自己的话当真,“是为了我?”   楚寔亲昵地刮了刮季泠的鼻尖,“也不算是为了你,其实我也觉得那里该有个竹屋,四面临水,湖风送爽,读起书来也心旷神怡一些。”   季泠还是愣愣地看着楚寔,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在那么认真的对待她,倾听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表哥……”季泠感动得鼻尖都酸了。   楚寔转进屏风后,季泠跟着走了进去,很自然地接过他接下来的腰带,伺候他更衣。“今日去哪儿了?”   “去了姨家。”季泠将楚寔脱下来的外袍仔细整理好搭在了衣架上,又递过去一件家常穿的宝蓝平安吉庆纹杭绸袍。   楚寔的眉毛动了动,却没说话。   季泠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楚寔,有些迟疑地道:“表哥,如果以前你和丽琦不认识,你说江二哥他最终会娶丽琦么?”   楚寔系腰带的手顿了顿,侧头看向季泠。   季泠知道他这是在问自己谁跟她说的,“今天回来的路上刚好在路边遇到了丽琦。”   楚寔似笑非笑地看着季泠,让季泠没来由地又开始脸红,摇手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吃醋呢。”   楚寔笑道:“也没说你吃醋啊。再说了,那会儿我可不知道将来要娶的人是咱们家阿泠。”   轻轻一句就把一切都带过了。   季泠低头上前替楚寔整理衣袍,听他在自己头顶说,“你别把什么事儿都往自己头上揽。若你二哥真想娶丽琦,谁也揽不住他。”   这就是说江二文从没有过真心?季泠抬头看向楚寔,她不信,若是不曾真心,就不会跟她姨母那般顶牛了。   楚寔道:“人冲动的时候是不适合做决定的。所以当初你给我写信,我说让二文先冷静冷静再决定。而现在就是他的决定。”   季泠呢喃,“可这样的决定未免太绝情了。”   楚寔可没季泠那种菩萨心肠,他素来都是实用主义者。“如今看着的确是绝情了点儿,但总好过将来两人互相怨怼好。再且,你难道愿意看着将来的侄儿侄女因为有一个教坊出身的母亲而抬不起头?”   季泠愕然,她还没想那么远呢。   楚寔微微摇头道:“既然要成亲在,这些就得是要考虑的。二文自己经商,可不代表他的儿子以后不参加科举,那时候有这样出身的母亲,可会让人大加鄙夷的。”   所以还是出身么?季泠心里有思苦涩。   楚寔如何能不了解季泠爱多想的性子,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毛病又犯了吧?疑心我指桑骂槐?”   季泠难得地娇嗔了楚寔一眼,“什么呀。”   楚寔拉了季泠的手将她带出内室,“我说的出身仅指清白而言。儿不嫌母穷,也不嫌母丑,只会因为他母亲不清白而抬不起头。”楚寔解释得很仔细就是怕季泠自己把自己代入进去。   季泠叹道:“可丽琦姑娘也不是自己想入风尘的呀。”   “是啊,你可知道丽琦是因他父亲犯了事而没入教坊的?”楚寔道,“当年北虏南下,她父亲身为父母官却弃城而逃,让城中数万百姓惨遭北虏铁蹄所揉虐。你今日同情丽琦,那昔日谁又同情那些百姓?”   季泠这才知道,这世上啊,可怜人之所以可怜大约都有个可恨的原因。“表哥,对不起,都是我想太多了。”   楚寔道:“你不是想太多,而是心地太良善,所以才总被人欺负。”   季泠抬头不解地看向楚寔。   楚寔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巧就遇到了丽琦?然后她是主动跟你提及了我与她的过往的吧?”   季泠点点头,又赶紧道:“真的是我在街边看到她的,不是她故意的。那会儿她正站在胭脂巷口跟人说话呢。”   楚寔沉下脸,“车夫怎么回事?怎么会带你走胭脂巷那边?”   季泠却是没想到楚寔抓的重点在这儿,“不管车夫的事儿,是我急着回来,所以让他走那边的。”谁知道路上遇到了丽琦,反而耽误了功夫。   “她是想重操旧业?”楚寔一猜就中。   季泠点点头,“姨说她已经同意给二哥做妾,可今日遇着丽琦,她又说她不想再委屈自己,所以……”   “这样也好,以丽琦的性子,若真做了你二哥的妾室,只怕你二哥家里就不得安生了。”楚寔对丽琦还是有所了解的,性子很要强。要不然以她的才貌,也不会蹉跎到现在,不知多少人想替她赎身呢。既然都是做妾,江二文就没什么优势了。“所以别想太多了,便是她要重操旧业,你二哥也不会亏待她的。”   京城寸土寸金,不易居,便是丽琦有些积蓄也是不经用的,她想重张艳帜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估摸着丽琦也是不肯再寄身于某位养娘之下的。所以楚寔才笃定,丽琦依旧会和江二文有往来。生活本就如此现实,没那么多转头就成仇人的戏剧。   可丽琦对季泠而言,却似乎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她一直以为丽琦这样的教坊女子是很凄惨的,每每想起都觉得她们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却没想到丽琦说她那样活得更自在,更恣意,男人反而要掉转头去巴结她。   丽琦那样的选择,季泠没觉得是自甘堕落,反而隐隐还有些欣赏她的拿得起放得下,君既变心,我既离开。   季泠拖着下巴看向旁边喝茶的楚寔,不由想若是楚寔变心了,那她能做到丽琦那般决绝么?想到这儿,季泠就觉得自己简直是做白日梦一般。她身上的束缚可比丽琦身上多太多呢。   不过楚寔的话却提醒了季泠,她还没想过丽琦在京城的生活会艰难呢。所以她私下里从自己的嫁妆银子里包了五百两让芊眠送去给了丽琦,聊做一点儿心意。   可丽琦却没接受,退了回来,又借着芊眠的口邀请季泠去东郊的桃花观游玩。她现在还没重新竖起艳帜,所以季泠见见她却也无妨,但季泠为难啊,她出个门得跟很多人打招呼呢,首先就得先问楚寔,省得自己犯蠢。   谁料这次楚寔却一点儿没阻止,“你若想去就去吧,毕竟她跟你二哥也有些情分。”   季泠听得懂楚寔的意思,这就是鼓励她去了。   此桃花观却不是都城南庄,却总叫人想起那首诗,想起崔护和那美丽庄户女的故事,两人险些就阴阳相隔了呢,亏得崔护将她哭了回来。只是那姑娘也着实痴情,不过见过一面,读了一首诗,就为崔护而绝食。   以才华迎客的丽琦自然也想起了那首诗,陪着季泠在如今已经挂果的桃林里缓缓转悠,“那桃花姑娘可真蠢,这一绝食只怕就真的死了。故事都是后人杜撰的,哪儿有死了的又活过来的。就为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连自己老父都不要了。”   季泠听丽琦言语间,似乎对所有男人都开始不屑了。季泠轻声道:“这可能就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真是天真。”丽琦摇头叹息,“不过那位桃花姑娘可没有少夫人的福气,楚少卿待少夫人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季泠不解地看向丽琦,不知她怎么说起自己了。   丽琦笑了笑,“实话跟少夫人说吧,今日奴邀你出来,也是楚少卿授意的。”   季泠“咦”了一声。   “是楚少卿怕奴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少夫人伤心。”丽琦抿了抿自己的鬓角,“其实啊,奴与楚少卿的事儿又哪里够得上让少夫人伤心的程度。”   丽琦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当年他到我们楼中来,做得最多的也不过就是听听琵琶曲而已。”   丽琦用纨扇掩住嘴巴,垫脚在季泠耳边道:“可甚少做那档子事儿呢。”   季泠羞得立即后退了半步,嗔眼看向丽琦,这人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丽琦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娇羞,只有受尽苦难后的麻木,“是嫌我身子脏呢。”   那一刻季泠深切地体会到了丽琦的痛苦,却又想起了自己。楚寔却没嫌弃她呢。   两人沿着桃树林又走了会儿,丽琦道:“早就跟少夫人说过,不用同情我,所以那银子也很不必。”   季泠道:“我不是同情你,只是想帮帮你。”   丽琦疑惑地看向季泠。   “表哥说,你便是另有选择,二哥也不会亏待你。可我观你,却不像是会接受二哥馈赠的性子。我……”季泠顿了顿,“女人家都不容易,我不想见你折翼,所以才送了些银子给你。”   丽琦听季泠说“折翼”,她这是把自己当成鸟了么?海阔天空任我飞的鸟?丽琦这一刹那似乎也明白了季泠的意思,所以更有些不敢相信,她这是羡慕和鼓励自己么?   丽琦苦笑,殊不知多少人都恨不能取季泠而代之呢,包括丽琦自己,若是可能的话。   最终丽琦还是接受了季泠的馈赠,低声道:“少夫人,从此丽琦心里就拿你当朋友了,不过我也知道这是高攀,少夫人怕是不屑的。”   季泠低声道:“不是不屑,而是不能。”身不由己啊。她将来若是和丽琦往来,老太太和苏夫人那儿都是说不过去的。再且对楚寔的官声也不好。   “少夫人。”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从桃林里传出来,然后便见一个穿着粉裙的小姑娘从桃树后转了出来。   第一眼季泠有些没认出来,只觉得面善。   “少夫人不记得我了么?”苗冠玉行到季泠跟前,“我是冠玉呀。”   “呀。”季泠低呼道:“冠玉,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苗冠玉今年才十二岁,不过个子已经比得上寻常的十四岁的姑娘了。生得美貌异常,一点儿不输给当年的丽琦,当然啦,只因为还没长大,所以没有丽琦的风流韵致。   苗冠玉跟季泠打招呼时,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丽琦,显得十分好奇。   可因为丽琦的身份,季泠却不好向苗冠玉介绍,在她心里苗冠玉依旧是个孩子,因而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同你姐姐一起来的么?”   苗冠玉点点头,“嗯,姐姐在前头烧香。”   “你和你姐姐怎的来了京城?”季泠问。   苗冠玉脆生生地道:“姐夫差满来京候令。”   原来祝长岗在华阳县令任满后考评为优,按制便要提官,这一次进京正是为此,可还得在吏部等候。毕竟现在是官多粥少,若是在吏部有门路,就能提拔个肥差,否则哪怕考评是优,也有他的冷板凳坐。   “原来如此,你们如今却是住在哪里?”季泠问。   “住在南边儿东顺街上的客栈的。”苗冠玉道。   季泠又问了苗冠玉几句,便有袍子来寻冠玉,因此别了她去。   丽琦在旁边冷眼看着,待冠玉离开才道:“少夫人似乎不欲与她们往来?”   可见丽琦是个人精。像季泠这样的人,便是应酬也该说几句什么“得空了可以上楚府来找她”之类的话,然她却一句都没提。   季泠讪笑了一下。她对苗冠玉倒是没什么,只是楚寔却道有些小孩子也不能小觑,季泠因此对苗冠玉就多了两分戒心,加上她姐姐苗兰香的事儿,自然再不愿意跟她们亲近。何况祝长岗此次进京是为了跑官,很可能想走楚寔的路子,季泠可不愿再被利用了去。   “那小姑娘瞧着好生机灵。”丽琦道。   “嗯,冠玉从小就聪慧。”季泠道。   因是不认识的闲人,两人也就不再提突然冒出的冠玉了。   然而苗冠玉到前头与苗兰香会面,却道:“姐姐,你猜我先才遇到了谁?”   苗兰香摇摇头。   “是季氏。”苗冠玉道。   “呀。”苗兰香听了顿时来了兴致,她才来京城便已经听过楚寔剿灭义教的功绩,如今最受皇帝看重和信任。“你同她说什么了?”   苗冠玉撇撇嘴,“姐姐,她只怕不不愿意搭理咱们,一句客套话都没跟我说。”   苗兰香低叹一声,“哎,都怪咱们当年做事儿太不仔细了。”   苗冠玉道:“却也不用求她,以姐夫的本事,肯定能受皇上重用的。再说了,姐夫在吏部不是还有同年么,姐姐莫要太担忧了。”   今日让苗冠玉感兴趣的却不是季泠,在她眼里,季泠不过是明日黄花,也没几天可活了。反倒是丽琦的出现让她感到惊讶。   苗冠玉算着年份,丽琦这会儿不该在京城啊。说来这扬州花魁丽琦也着实有些本事,当初跟了个富商,以为人家能娶她为正妻,所以巴巴儿地来了京城,结果那富商却变卦了。于是扬州花魁又在京城迎客,也混出了不小的名声。   只因为她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连对女色素来不萦于心的楚寔都捧了她好些次场,要不是楚府规矩严,苗冠玉很怀疑楚寔当初会将丽琦纳为妾室。   想到这儿苗冠玉就很不舒服地咬了咬嘴唇。她成了楚寔的续弦后,他屋里可几乎一个人都没有,繁缨虽然在,可楚寔都几乎不进她的屋子了,偶尔几次去也是为了孩子。所以楚寔的后宅就是苗冠玉一个人的天下,京城里的夫人们谁不羡慕她啊。   可苗冠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差点儿就折在丽琦手里了,想到这儿她到现在都还愤愤呢。只是不知丽琦怎么会提前了好几年出现在京城。   如今丽琦的颜色可正当好呢,乃是花开到最艳的年纪,便是季泠拥有天下独绝的好颜色,也没有丽琦身上的那股绮丽风流呢。   苗冠玉想着丽琦和季泠在一起的样子,难不成楚寔和丽琦乃是宿世孽缘?这是又撞上了。不过这回头疼的人可换成是季泠了,苗冠玉不由有些幸灾乐祸。   可转念一想,她又生怕季泠太懦弱了,若是丽琦在季泠手里入了门儿,将来想撵她可就难了。毕竟那会儿丽琦都年近三十了,还能用琵琶曲勾着楚寔的魂呢。   想到这儿苗冠玉就有些头疼,恨时间过得太慢,恨自己年岁才十二,只能看着别人唱主角。   季泠回到府中本要跟楚寔说遇到苗冠玉的事儿,结果却被他带回来的图纸给岔开了话题。   “这是侯大师为竹屋画的图么?”季泠兴致勃勃地展开画卷,然后看傻了眼。她只看得懂上头画了个方方正正地四方形,标注着一些数字,却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是营造图,得专门做这类营生的才看得懂。”楚寔从心急的季泠手里将图纸拿回来。   “那表哥也看不懂?”   楚寔看着美目盼兮的季泠,满脸都写着希望他也看不懂的字眼,让他不由好笑。“我若是看不懂,拿回来作甚?”   季泠的嘴巴可以塞下一个鸽子蛋了,“这你也看得懂?”   楚寔得意地抬了抬眉头,“笔墨伺候。”   季泠虽然不解,但也乖乖地跟着楚寔进了东厢的小书房,然后替他将笔墨备好,纸张铺开。   楚寔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尺规,在纸上比划了一下,用炭笔点了几个小点,然后才启用画笔。   不过几笔,季泠就在纸上看到了一座拔地而起的竹屋,平面的图纸瞬间就转换成了立体的屋子。   “表哥,你学过这个啊?”季泠看明白了,楚寔这是根据图纸把竹屋给还原出来,让普通人也看得懂。   楚寔道:“在书院时,闲来无事翻过一些营造的书。”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你可真闲啊,这种书也看。然而她却也知道,这种东西光看几本书就能学会对普通人而言那就是痴人说梦。   季泠看着楚寔一边琢磨图纸标注的尺寸,一边在图上落笔,只看了片刻就知道其中的困难所在了,这完全得在脑子里把那竹屋给想出来,想出来不算,还得按照一定的比例和倾斜的角度画出来才有立体感,光是这一层就不是等闲人做的。   季泠托着下巴,看着专心作画的楚寔,心想怪道他十五岁就能中状元呢,天下仿佛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   楚寔偶尔瞥季泠一眼,见她不是眼睁睁地看着画,就是痴痴地盯着自己,安静乖巧,目光里的崇拜很难不让人产生愉悦感。   楚寔很明白这种为了他人的崇拜而显摆的做法十分可笑和幼稚,但他就是忍不住在季泠跟前做了出来。   “咦。”看到最后季泠吃了一惊,“表哥,侯大师这是要把曲水池拓宽?”   楚寔道:“嗯,曲水池中有涵一楼已经不易,如今还要在涵一楼侧修一座一桥之隔的竹屋就有些逼仄了,否则当年造园时曾祖就会考虑的。”   季泠指了指楚寔的画,“可这一片不是咱们府里的地儿啊。”乃是隔壁人家的园子。   楚寔搁下笔道:“如今是了。”   季泠不敢置信地道:“你把隔壁的园子买下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楚寔点点头, “对啊,谁让阿泠想要在涵一楼附近读书呢。”   季泠顿时就感觉自己的肩膀有些担不住了, 追着楚寔问, “表哥, 你是玩笑的吧?不是真的为了我对吧?”那可是好大好大一笔银子呢。   楚寔笑而不答, 只是看是认真端详自己画的竹屋。   季泠却依旧忐忑不安, 于是将头探到了画的上方, 逼着楚寔看自己。   楚寔笑道:“怎么?为了你难道不值得?”   季泠摇摇头。   楚寔道:“昔日周幽王为了褒姒可以烽火戏诸侯, 如今我为了阿泠,怎么就不能买个园子了?”说到这儿, 楚寔用毛笔的笔头抬了抬季泠的下巴,“我相信,褒姒的颜色尚不及阿泠十一。”   季泠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烧起来了,虽然心里很为楚寔赞美自己的容貌而欢喜, 但另一方面又迟疑地问道:“表哥, 你将我比作褒姒?”那个亡国妖姬?   “怎的不能比?”楚寔道,“那褒姒是个冷美人, 所以周幽王无奈之下才用了烽火戏诸侯的法子取悦她。咱家阿泠也不常笑,所以我想试试,买个园子能不能逗她开心。”   “表哥。”季泠娇嗔地唤了声,总觉得楚寔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可真真假假的她也分不清了。到最后竟然真觉得楚寔可能的确是为了她才买下隔壁的。   “好了, 不逗你了,你来看看, 这样的竹屋可喜欢。”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喜欢极了,跟我梦里的一模一样。”青竹幽篁,凤篌鸾琴,明月照水,清风送爽,再没有更好的了。   “那就好。”楚寔将画用镇纸压住慢慢等笔墨干,然后携了季泠的手走回主屋,“夜深了,安置吧。”   季泠发现楚寔说瞎话的本事也是天下一流的,明明并不太晚的,天才刚刚黑下来呢。可楚寔这样说,季泠也反驳不了,但脸没来由就红了。好像自从回了京城,她每晚都睡得挺早的。   雪白薄逸的葛纱帐内,季泠疑惑地看着楚寔手里崭新的一管毛笔问道:“表哥,你将毛笔带上床来做什么?”   楚寔将笔头的软毛在季泠的颈畔扫了扫,“自有妙用,不会闲置的。”   季泠痒得一个哆嗦,看楚寔的眼神也开始哆嗦。她是从来不知道,床笫之事花样会如此繁多,而楚寔更是乐此不疲地样样都要尝试。   在季泠的心里,好人家的女儿,尤其是家风好的,那等事儿若是必须得做,也需循规蹈矩。她当然也想做个好人家的女儿,奈何帐子放下来之后,楚寔百般需索苛求,季泠有心不从吧,可一看见楚寔蹙眉就怂了,到最后也认了命,只当这帘子里就是常荒唐的梦,任由楚寔摆弄去吧,反正别人也不会知道。   谁知道楚寔简直是越发得寸进尺,弄得季泠次次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这回是写写画画,春风得意马蹄急,涂涂抹抹,桃花流水带露浓。二更未眠,三更不休,烧着红烛照海棠,催着牡丹次第开。   早晨起来,不过只是回头看了眼那帐子,季泠的脸就红得可以滴血了,水晶进来收拾床帐的时候,那一团糟让季泠都恨不能把脖子埋进肚子里了。   反倒是水晶一脸的平静,主要是她早就习惯了,第一回 见的时候的确着实红了许久脸,但这会儿已经称得上见惯不惊了,倒是自家主子真心每回早晨起床都跟做了贼似的心虚,瞧着就让人发乐。   摆早饭之前,楚寔打了拳从园子里回来,重新洗漱了一番同季泠一起用早饭。原先季泠也是要跟着楚寔早起打五禽戏的,可自打圆了房,她就起不来了,欠瞌睡,早晨睁不开眼睛,她虽想要挣扎着起床,却被楚寔阻止了,说是睡觉比打五禽戏对身体更重要。   季泠也就不反抗地顺从了。   这会儿吃早饭,季泠总算想起昨日遇到苗冠玉的事儿,因此将苗氏姐妹上京的消息告诉了楚寔。   楚寔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   季泠“咦”了一声。   “祝长岗到京城时,给我下过拜帖。”楚寔道,他也在外头为祝长岗接过风。   楚寔虽然不是阁臣,但在他这一辈的年轻官员中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一天里总有不少亲朋故旧,同窗同年会给他拜帖,因此他能亲自为祝长岗接风还是让祝长岗非常受宠若惊的。   “这样啊。昨日听冠玉说他们住在悦来客栈,我原想着也不知她姐夫的差使何日能下来,京城的花销又不小,还打算送点儿银子过去。”季泠道。   楚寔道:“这却可以,也是你的一点儿心意。祝长岗为官还算清廉,换做别的官员做两任县官,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那我送多少银子比较合适啊?”季泠又问。这种事儿她没有经验,多了自己给不起,少了又怕收礼的人说闲话。   楚寔想了想,“包五十两吧。”谁的银子也不是天上飞来的,如果出手太过阔绰,御史台的那些人又该弹劾他了。   季泠点点头,她想的差不多也是五十两。   “银子不用你出,让桂欢去找马如龙。”楚寔道。   季泠也没反驳,她的嫁妆银子也没多少了。当初觉得三千两已经是天文数字,可几年下来,人情客往一送,也就没多少了。主要还是因为没个持续的进项。   季泠倒是想过把剩下的银子拿给江二文,让他帮她盘个铺子什么的,但却因为跟着楚寔在任上,还没时间跟江二文细说。再后来遇到江二文和丽琦的事儿,季泠就更不想给他添麻烦了。   这会儿既然想起了,季泠当然要问,“表哥,我嫁妆里还有些银子,我想拿去给二哥让他帮我盘个铺子可好?”   妻子的嫁妆银,像楚寔这样的“君子”自然是绝不会过问的,但既然季泠开口了,楚寔正好道:“不够用了么?”   季泠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我让任贵再给你添一点儿,让江二哥给你盘三、四个铺子吧,如此进项也多些。”楚寔太明白像季泠这样的妇人,手里没点儿银子日子是很不好过的。府里打首饰,做衣裳都是有定例的,剩下的就得自己掏。   可京城妇人攀比成风,每回出门做客,衣裳可以不是新的,但却必须是做客时没穿过的,首饰虽不必全新,但总得有一两样大件得是最时新的花样。凡此种种都是一大笔花销,再不提她们还有胭脂水粉之类的花销,别看小,但却不便宜。京城桂馥香的一盒极品鹅蛋粉就得十两银子。   一下就从一个铺子变成了三、四个,季泠哪里敢受,忙地摆手,“不用,不用。表哥有银子,还得留着官场应酬呢。”而且吏部选官,现在便是正升,也得使银子,这种事儿脸季泠都知道。   “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是不是需要再打几副头面?”楚寔问。   说起这个,季泠就沉默了。现在回了京,前些日子她身子不方便还能不出门,可现在却是没借口了。这两年京里时新的样式又变了一波,她以前的那些的确是不好戴出去了。   想到这儿,楚寔的好意季泠也就没再拒绝了。她怯怯地看着楚寔,“可是这样的话,母亲会不会不高兴?”   “她不会知道的。”楚寔道。任贵是楚寔的人,可不是楚府的人。   楚寔出门后,季泠就吩咐芊眠去前头让桂欢去找马如龙领银子,偏生却出了幺蛾子。桂欢已经说了是大公子吩咐的了,马如龙却还是推三阻四地没给银子。   芊眠回来禀了,季泠让她开了箱子从自己嫁妆里包了五十两。家里的事儿是家里的,却不能因为这个就不给祝长岗送银子去。   虽然季泠对苗氏姐妹有了芥蒂,可看楚寔对祝长岗还是很看重,因此不会碍了他的事儿。   芊眠嘀咕道:“这马如龙真是吃了龙心豹子胆了,连大公子发的话在他跟前都不好使了,我看他这账房总管怕是不想做了。”   “可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季泠问。   “那马如龙死活不说,不过桂欢可机灵着呢,最后把他的话套了出来,那意思瞧着是二少夫人说了什么。”芊眠道。   季泠不解,“二弟妹虽然管着内院的账,可咱家向来都是里外会不干涉的呀。”   芊眠道:“那是以前了。自打怀冰嫁给了马如龙的儿子,二少夫人的手就伸到外头去了,只是我没想到马如龙居然会听二少夫人的,眼里只有二房没有大房了。”   这话听着怨言可不少。   既然说到这儿,芊眠索性就说开了,“少夫人想必是知道的,那马如龙的娘以前就是二夫人的奶嬷嬷,有了这层关系他本就向着二房一点儿,如今再叫上二少夫人,两边儿的关系就更近了。这水怕是端不平了,少夫人还得提醒一下大公子。”   季泠揉揉太阳穴,想着这件事是不是就该所谓的贤内助去解决,而不该烦到楚寔呢?但她这个“贤内助”却是一点儿法子都想不到。   于是季泠就想到了苏夫人,她也是大房的,想必自有主张。只不过季泠很怵苏夫人,想着拿这件事去问她,估计又要惹她不快,要指责自己这么点儿子事儿都解决不来。   但在麻烦楚寔和苏夫人之间,季泠选择了后者。虽然楚寔从来不跟她说外头的事儿,可季泠每每见他回府时疲惫的神态,就知道他也是很累很累的,如今大老爷和二老爷都不在京,一家的担子都压在了楚寔身上,季泠不愿再给他添丝毫麻烦,所以硬着头皮去了苏夫人屋里。   如今季泠都是早饭后去苏夫人的屋里服侍一会儿,苏夫人不待见她,却也不磋磨她,通常待上一刻钟就会让季泠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苏夫人这么好说话,其中也有楚寔的功劳,他别的不说,只提当年老太太如何待苏夫人的,苏夫人就不吭声了,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能传出苛待儿媳的名声。   所以午后苏夫人见着季泠过来还吃了一小惊,“你过来做什么?”   季泠便将事情的前后说了遍。   苏夫人道:“你来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如今我也不管家,你怎么不找马如龙问去?”   “府里素来里外互不干涉,桂欢问马总管也问不出个名堂。”季泠低声道。她自己知道自己事,当初内院一个厨房婆子都能给她难堪,马如龙哪能买季泠的帐。   苏夫人道:“那你觉得这件事是为何?”   季泠有些迟疑,到这种时候她还是不愿意说二房的坏话。   “你自己想想吧,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苏夫人没好气地道,“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季泠被骂得低下了头,来之前她其实已经想过原因了。这人都是不患贫而患不均。如今楚宿和楚宥都未曾出仕,往来的朋友几乎都是同窗,花费也不多。可楚寔就不同了,在朝为官,人情来往就太多了,从公中支的银子也就多。   季乐看过账本当然就不高兴了,估计去章夫人耳边也吹了吹风,所以马如龙才干不买桂欢的帐。当然这自然是欺负去的人是桂欢,若是换南原、北安去,马如龙想来是绝不敢驳回去的。   季泠今日是来解决的问题,因此也没被苏夫人说两句就退下去,定了定心道:“母亲,不知是不是二婶和二弟妹那里有什么不满?”   苏夫人冷哼一声,“算你还拎得清。”   其实苏夫人说话这么不客气,多少是有些迁怒的,气的不是季泠,而是季乐的胆大妄为。真是那个位置坐久了,都有点儿唯我独尊。   “你二叔当初因为你公爹在京里,所以一直不得回京任职,你二婶对咱们大房就有些不满。如今你公爹去了江西,你二叔却还回不来,大郎却入了京,她心里如何能好受。所以就变着方儿地给咱们找不痛苦罢了。”苏夫人道。   这件事可能有季乐在其中挑拨,但如果没有章夫人首肯,马如龙是绝不敢这般做的,苏夫人很清楚。   季泠恍然大悟,原来里头还有这一层缘故,她就说章夫人不会是为了些许银子就要闹得大房、二房不痛快的性子。毕竟章夫人可是个富婆,嫁妆十分的丰厚。   “母亲,那如今我们要怎么做啊?”季泠问。   苏夫人扬扬眉,“晚上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再说吧。”   季泠明白苏夫人这是要在老太太面前跟章夫人辩分明,忍不住道:“可最近老太太都睡不太好,若是再让她知道这些事,只怕她老人家不好受。”   苏夫人嗤笑道:“那不然你有什么法子?”没有老太太,苏夫人也压不住章夫人。   季泠迟疑道:“要不然我们先去跟二婶谈一谈?”   苏夫人道:“别做梦了,若是谈得通,她也就做不出这样的事儿了。你若真是担心老太太,晚上就去给她念经啊,老太太不是最喜欢听你念么?”   季泠愣了愣,这茬她还真没想到,主要是如今每晚都要伺候楚寔,时间上就冲突了。不过季泠打从心底却是愿意的。   “好,我今晚就去。”季泠道。   苏夫人见季泠答应得如此爽快,也就没再难为她,不然她可是有一箩筐的话等着季泠的。一个下不出蛋的母鸡却成日霸着她家大郎,繁缨那儿是一点儿残羹冷炙都分不到。   虽然苏夫人知道季泠是没办法留住楚寔的,那全是楚寔自己不去繁缨那儿,可她就是把一切都怪在了季泠头上,觉得她不使劲儿把楚寔推到繁缨那儿去就是错。   晚上楚寔回府有些晚,满以为季泠会像往日一般在屋里等着,却不想进了院子门一点儿动静儿都没有,静悄悄的,屋子里也不过只点了一盏小灯。   芊眠听得楚寔回来,赶紧从自己屋里走了出去,“大公子。”   “少夫人呢?”楚寔问。   “少夫人去嘉乐堂给老太太念佛经去了,因这几日老太太都睡得不太好。”芊眠道。   楚寔顿感无趣,然后顿觉自己这感受有些滑稽,季泠那般木讷的人,因她不在,他竟然生出了失望之感,想想就觉得荒诞。   季泠在嘉乐堂一脸担忧地看着靠在床上默不作声的老太太,她现在无比后悔将事情告诉了苏夫人,然后闹到了老太太跟前。若是一开始她就跟楚寔说的话,以他的孝心定然是不会让老太太操心就把事情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的。   “老太太,要不我给你揉揉太阳穴吧。”季泠小心翼翼地道。   老太太的确觉得有些头疼,便点了点头。季泠起身坐到床头,小心将老太太的头挪到自己腿上,轻轻地给她按起来。   老太太闭着眼睛道:“老啦,不中用了,只会给人添麻烦。要是我不在了,大房、二房分了家,也就没这些事儿了。”   季泠听了心里一惊,没想到老太太已经伤心至此,越发深深地懊悔,或者自己什么说就好了?“老太太,对不住。”季泠的眼圈都红了。   “对不住什么?”老太太问。   “我,我不该告诉母亲的。”季泠道,现在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其实和季乐也没什么分别了,一个挑拨二房,她这样做其实也跟挑拨苏夫人没什么区别。   老太太长叹一声,“傻孩子,你以为忍气吞声就好了?这个脓包不挑出来,只会溃烂得不可收拾。”   “那……”季泠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了。   “我只是气你二婶,这么大年纪了,也拎不清,不过是银子的事儿,犯得着弄得府里乌烟瘴气的么?说起来章家也是大族,真不知她……”老太太说到这儿顿了顿,她是想起了季乐。   章夫人的眼皮子的确没那么浅,但是季乐有。穷过的孩子,对钱财难免就看得中了些。   这些年以为楚宿对季乐不理不睬,老太太对季乐做的事儿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让她越发极端了。老太太越发地后悔,当年真不该收养小姑娘啊,那时候她年纪大了,也没多少精力去管教季泠和季乐,才会养成如今的性子。   季泠敏感地意识到了老太太停顿下来的意思。她和季乐都没办法让老太太满意,她心里很难受,却不知道该为老太太做点儿什么。   老太太坐起身,“好了不用按了。”   季泠泫然欲泣地道:“老太太,对不住,我……”   老太太拍了拍季泠的手背,“你是个好孩子。”   季泠摇了摇头,眼泪便被摇了出来,她知道老太太的心愿。   “泠丫头,你的经念得极好,以后每晚都来给我念如何?”老太太道。   季泠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努力地想表达自己愿意极了的意思。   很多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老太太和季泠之间已经心照不宣了。   季泠离开了嘉乐堂,没敢回自己的院子,主要是愧对楚寔。今日将老太太气成了这样,季泠深深觉得自己太没用,再且,她也不知道繁缨去没去主屋,总要给她多留些时间,这是老太太和苏夫人共同所期盼的事情。   繁缨当然去了主屋。楚寔和季泠回京后,一次也没去过她屋里,也没让她伺候过,繁缨还从没受过这种冷遇,心里便有些发慌。她年纪本就比季泠大上不少,且也不及她美貌,自己也明白是争不过季泠的。可问题是她再过几年就三十的人了,连怀孩子只怕都不易了,所以繁缨自然要抓紧一切机会。   听得说季泠去了老太太屋里念经,繁缨便晓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因此着意打扮了一番,去了主屋。   夏日本就穿得轻薄,领口也开得大,繁缨蹲身给楚寔行了一礼,幅度稍微大点儿,喜人的胸脯就能晃动在人眼前。   楚寔大饱眼福的时候,季泠则走到了园子西北角的听雨亭,那个总在她梦里出现的亭子,立于倚着院墙而造的假山上,沿着蜿蜒陡峭的小路才能上去。   以往季泠从这儿路过时,都会匆匆而行,尽量不去看那亭子,总觉得那里盛着满满的忧伤。可在今夜的月色里,她却轻轻提起裙角走了上去。   坐在亭子里可以俯瞰小半个园子,也可眺望前头的院子,季泠想着,楚寔应该去繁缨的屋里了吧?她心里闪过了一丝难过,但很快就湮灭了,因为那种轻松感比难过的感受更强烈,她其实也盼着楚寔去找繁缨的,若繁缨能怀上孩子,生个儿子,季泠觉得自己也会由衷地高兴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月色投影下, 园子里有的地方黑蜮蜮的,有的地方却像铺了一层霜似的, 季泠尽量地看向那霜白之地, 每个人都是向往光明的。她努力地告诉自己, 现在的日子可比梦里头的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了呢, 人呐, 最忌讳的就是贪心, 那样老天爷会把一切都收回去的。   楚宿站在屋檐下, 抬头遥望着听雨亭,那里有个人影, 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梦里的季泠以为楚宿从不曾在意过她,可却不知道楚宿曾经在同样的月色下抬头看过她。只是男人无情的时候,是真的狠心,看见了也只做没看见。   不过这一次楚宿出现在了听雨亭下, 他开始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若是现实, 那么他则绝不该踏足听雨亭。   可楚宿还是走了上去。   “二叔。”季泠有些惊讶地站起身,她并不知道楚宿回了府。   楚宿站在亭外, 艰难地回了声,“大嫂。”   季泠心里有些着急,不明白楚宿为何会上来。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便是两人什么都没有, 也容易被人说闲话。   不过季泠表面上还是很镇定, “有些热,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里坐着却还凉快。不过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季泠自顾自地说完这一番话就想往外走。   但小路狭窄,只容一人过,须得楚宿侧身,她才走得出去。   楚宿往旁边让了让,季泠心下松了口气,与楚宿擦肩而过时,却再次听他低声道:“对不住。”   季泠停下脚步回望向楚宿,“二叔,为何总对我说对不住?”她也不是没有好奇心的。   借着月光,季泠看到了楚宿眼底的沉痛、怜惜,心里一惊,不明白楚宿这是怎么了,可那眼神看得她没来由地想躲开。   “阿泠。”楚寔的声音在寂寂的晚风里传过来,让季泠吓得一个后退,险些从山路上栽了下去,亏得楚宿拉得快。   季泠还没站稳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了楚宿,然后匆匆地转过身。   楚寔站在山下小路的起点处等着她,“慢点儿,慢点儿,仔细崴着了。”   季泠却依旧快步地走了下去,然后掩饰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有些热我出来走走,没想到二叔也恰好往这边来。”季泠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可她的声音就是有些发颤。   “嗯。”楚寔柔声道:“现在凉快下了么?”   季泠点点头。   楚寔这才抬头看向楚宿,扬声道:“不早了,阿宿,你也早些回去安置吧,二弟妹肯定在等你。”   季泠跟着楚寔回了屋子,她虽然木讷,但感觉却十分敏锐,楚寔的不悦早就藏在了他的步伐里,所以季泠不敢说话,今天她实在是做错了太多事儿了。   楚寔坐在窗前榻上,果然是一副要一桩一桩理清楚的架势,季泠只能站在边上,他不发话,她连坐都不敢坐。   “怎么了?心虚得一副我要吃掉你的模样。”楚寔问。   季泠怯怯地看着楚寔,再次解释道:“我真的是无意间碰到二叔的。”楚寔最后那句话,季泠也听明白了,那里面有明明白白的警告。否则楚寔是不会提季乐的,他明知道楚宿和季乐关系不睦。   楚寔笑了笑,不过笑意并没抵达眼底,“你已经说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着重解释第二遍?”   这话问得季泠哑口无言。   季泠低下头,手指绕着自己腰上垂下的璎珞,“我,我只是因为,因为你临走时嘱咐二叔的那一句,好像是在警告他。”说到这儿,季泠抬起头,“也似在警告我。”   若是换做其他人,清清白白的被人这般误解,肯定要闹起来的,但季泠的性子本就弱,且心底没来由地有股心虚,因为她不自觉地会想起那个梦。梦里她是楚宿的妻子呢。   而当年楚宿把被蛇咬了的她抱起来的时候,季泠的心是动过的,或者说感动过。源自一个无助的少女对向她伸出援手的男子的感激。   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厉害之处。季泠说得这么坦诚,倒是让楚寔的邪火没地儿发了。   “那我为何要警告他,也警告你呢?”楚寔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渗人得厉害。   季泠的眼里闪着无辜的光芒,虽然有那么些瓜葛,可老天爷明鉴,她现在对楚宿可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从她嫁给楚寔那天起,季泠就再没别的想法。无关情爱,只是因为女子要忠贞而已,而季泠更是忠贞得连自己的想法都约束住了。并不像别人那般,虽然行为举止都很忠贞,但心却未必。   楚寔起身走进内室,季泠不明所以,也只好跟着走了进去,就见楚寔翻开她的首饰盒,将那串红珊瑚手串拿了出来。   “既然戴着手串下厨不方便,为何却一直将这串手串放在匣子里,而不像别的不用的首饰一样收起来?”楚寔问得很直接,他虽然从来不是直接的人,但因为季泠坦诚,所以他也不愿再用言语试探。   季泠睁大了双眼,懊恼于自己的后知后觉,以前楚寔问了那么多次,她都没想起会是这个原因。可是楚寔怎么会知道这是楚宿送她的?明明这东西是当时怀秀拿过来的。或者是楚宿偶然告诉过他?   然而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季泠有些迟疑,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欺骗楚寔,可若是说真话的话,他会相信么?   可是说一个谎就要拿一百个谎来圆的苦,季泠是明白的。何况楚寔那么精明的人,如何会看不出。她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让楚寔失望。所以季泠虽然迟疑,却还是磕磕巴巴地把自己那匪夷所思的梦全部说了出来。   “表哥,你相信我吗?”季泠仰头望着楚寔,“可是我觉得那个梦太真实了,说起来我自己都不信,我跟着姨第一次来楚府的那天,我看到屋檐上那块缺了一般的瓦当,和我梦里的真是一模一样,连缺口都一样。我反复确认过很多次。”   季泠有些紧张地看着楚寔,她多希望楚寔能相信她啊,她的种种不妥都只是因为一场梦而已。“在梦里,那个我就一直戴着那个红珊瑚手串,所以鬼使神差地就放在首饰匣里了。”其中的原因,连季泠自己都说不明白。   楚寔的脸色有些难堪,季泠也知道这件事太匪夷所思,让人难以接受,“表哥,我真的没骗你。”   楚寔抬手摸了摸季泠的脸,“嗯,那你还梦到了别的么?”   梦到了呀,总是梦见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袍子。所以季泠如今白日都不敢午睡了,晚上和楚寔在一起,累极了也就不做梦,却睡得安稳。   可季泠不愿跟楚寔提及这件事,不堪的事情不去想不去说也许就能淡忘吧,季泠想。   季泠摇了摇头。   楚寔追问道:“真没别的了?”   季泠想了会儿才道:“啊,想起来了。”   “什么?”楚寔的眼睛一直盯在季泠的脸上。   “就是表哥在我的梦里,娶的是傅家三姑娘。”季泠道。她想岔开话题了,所以才提起这一茬的。   楚寔果然没再追问下去。   累了一整日了,季泠打了个哈欠,楚寔发善心地让她去洗漱安置,她如梦大赦地去了净室,可真当上了床时,季泠却又睡不着了。   季泠枕在楚寔的臂弯里,轻声道:“表哥,你若真娶了傅三姑娘就好了。”在季泠看来,傅三真是没有一处不好。才貌双全,家世也好,性子更是大方,待人接物都极稳妥,京城的夫人都喜欢她。   “有什么好的?”楚寔啃着季泠细白的指尖,有些走神。   “哪儿哪儿都好呀。”季泠道。   “她能有这么细嫩的手么?”楚寔问。   指尖传来的轻轻刺疼让季泠忍着笑往后缩了缩指尖,却被楚寔强硬地钳住。“表哥,我在跟你认真说呢。”三年抱俩这才是季泠最羡慕傅三的地方。   楚寔索性压住季泠道:“我也是认真的。”   季泠嘟嘟嘴。   楚寔亲了亲她,“不信么?你该知道,男人都是好色之徒。”   季泠忍不住笑了出来,“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楚寔接下来却又道:“其实,女人也都是好色之徒。”   季泠大笑了出来偏着头,脖子左右摆动着想躲开楚寔的肆虐,“好痒啊。”   “难道你不承认?”楚寔这一次咬得重了些。   季泠呼了声痛,鬼使神差地道:“我觉得表哥比二叔生得更好看。”她看着楚寔的眼睛,十分认真。这本就是她心底的话,或者楚宿的五官更精致,可男人从来都不是以五官精致取胜的,要的是……   要的是什么季泠也说不出来,她只知道楚寔满足了她对男子所有的幻象,即使让她放开了想,她也想不出天下还能有什么男子能比楚寔更好的。   楚寔奖赏性地啄了啄季泠的粉唇,“谁说咱们家阿泠不会说话的?平日不会说话的人偶尔说句话能把人的心都给化了。”   这话当然是夸张,成年而富有阅历的男子,那颗心便是放在锅里熬上七七四十九夜也化不了。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宿,季泠早起连着打了三个哈欠。楚寔此时早已上衙门去了,季泠吃早饭的时候才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昨天老太太的事儿她居然忘记告诉楚寔了!   为着晚上那档子事儿,她都好几次忘掉说正事了,季泠甚是无奈。她昨夜见楚寔脸色那般不好,还以为他是知道了两房在老太太跟前闹的那档子事,谁知他先问的却是楚宿的事儿。然后就……   季泠没什么胃口地咬着翡翠米糕,她身上还有些疼,本已经许久没疼过了,她以为是自己耐受度高了,结果才知道以前那真是楚寔怜惜她,昨夜他就跟饿了三天三夜的狼一般,折腾得她腰都要断了。   季泠伸手揉了揉后腰,水晶就灵醒地走了过来,替她按压了起来。如今芊眠有意教导水晶,所以伺候季泠的时候都带着她跑前跑后的,季泠也默许了。她知道芊眠年纪不小了肯定是要嫁人的,只不知她心里属意的人是谁。   季泠关心芊眠,芊眠也担忧季泠呢,手里一般干着活,一边道:“少夫人,昨儿你去嘉乐堂时,繁缨过来了。”   季泠没说话,继续低头吃翡翠米糕。   芊眠以为她没放在心上,便继续道:“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大半个胸脯都快露在外面了,打的什么主意简直路人皆知。”   水晶也在旁边附和着点头,露出很是不屑的神情。   季泠却没她们那么义愤填膺,在她看来,楚寔也是繁缨的夫婿,这么些时日楚寔都没去看过繁缨,季泠心里还觉得有些对不住繁缨呢。   “那表哥怎么没去看繁缨?”季泠问,反而还出来园子里寻自己,难道是繁缨惹到了楚寔?   芊眠看向水晶。   水晶有些无辜地道:“我不知道啊,繁缨进去后,我去给大公子换茶,大公子就让我出来了。然后过得一小会儿,繁缨就出来了。”   季泠也顾不得多问,用过饭就赶紧去了苏夫人的院子伺候。   繁缨的事儿苏夫人当然知道了,再看季泠就更是不顺眼,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你倒是好本事,把大郎笼得那么紧,平时还真是瞧不出。”   季泠容易多想,就以为苏夫人在责怪她狐媚。若是以往季泠当然是不会心虚的,谁狐媚她也不可能狐媚,可如今回想起帐中事儿,她就没办法理直气壮了。   倒也不是季泠狐媚,完全是楚寔手段高,她迫于无奈,祈求、恳求、哀求,样样花招都用过的,只求楚寔高抬贵手,能放她早些休息,这中间就难免有些妥协。   譬如前几日,楚寔不知从哪里淘来一本书,里面画的内容简直羞煞人也,季泠只看一眼就赶紧撇开了头,都害怕长针眼。可到最后她还是看了,还自己亲手挑了一页呢。   苏夫人看着季泠粉了又粉的小脸,心里有气,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人生得就是好看呢。任哪个男人见了季泠后,也不可能再把繁缨看在眼里。苏夫人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寻个模样更整齐的丫头养在府中了,即便赶不上季泠,可好歹新鲜啊。   男人么,不是贪色,就是贪鲜。   不过苏夫人虽然有这份心思,在苗氏姐妹上门时,她也没往苗冠玉身上去想,可苗冠玉却是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在赢取苏夫人的欢心。   说起苗氏姐妹为何能得一上门,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官场人,人人都能转弯抹角地攀上亲戚。苗冠玉的表姨母当初嫁给了苏夫人的一位表弟,这次上京受那位表姨母所托,给苏夫人捎了些特产来,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不用经过季泠也进了楚府的门。   季泠见着苗氏姐妹时着实也吃了一惊。   苗兰香笑着给季泠见了礼,“多谢少夫人送来的银子,以前没进京不知道京城的油盐柴米贵,如今可真是见识了。”   季泠回了礼,“只是我和表哥的一点儿心意而已,他说祝大人是清廉之人,理当看顾一些。”   苗兰香很高兴季泠这般说,赞她夫君比赞她本人更叫人欢喜。   然后季泠和苗兰香又简单地寒暄了两句,便找不到话题了。季泠是不善于找话题,苗兰香则是不想,因为她知道有以前的芥蒂在,再想讨好季泠已经是不可能。当然也是因为苗兰香有了更好的选择,只要能攀上苏夫人,季泠的态度就无所谓了。   那边厢苏夫人正问苗冠玉念什么书,写什么字。   苗冠玉道:“我喜欢卫夫人的字,所以一直习她的字帖。”   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很多仕女都喜欢,但写得好的,真如簪花一般的却是并不多见。而苏夫人则是其中的楚翘。当年她凭借一手清秀平和,娴雅婉丽的簪花小楷在京城大放光彩,也因此入了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总说字如其人,所以为大老爷聘娶了苏夫人。   “哦,卫夫人的字瞧着简单,可真要得其深邃却不容易。”苏夫人道。   苗冠玉是有备而来的,“听说夫人的一笔字比当年的卫夫人也不遑多让,让冠玉仰慕不已。”   苗兰香趁机抬轿子道:“夫人不知道,冠玉想着今日能来见你,特地把她素日写的字都整理了出来,就想请你帮她看看,可她脸皮薄,进了府反而什么都不敢说。”   “这样啊,那拿出来让我看看吧。”苏夫人道。   季泠也跟着觑了一眼,苗冠玉的字写得非常好,像是打从娘胎里就在开始练字一般。不应该说寻常人即便练上十二年也不会有她的好。当真是“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   季泠的字虽然不如苗冠玉,但并不妨碍她懂欣赏别人的字。她知道苗冠玉的字已经得了卫夫人其字的神髓。   苏夫人也是大加赞赏,“想不到冠玉小小年纪,写出来的字已经能叫一多半的人汗颜了。”   两人谈了会儿字,又开始论及诗词,结果发现彼此最喜欢的竟然是同一个人诗人的同一首诗。真真是相谈甚欢,相逢恨晚。   为此苗氏姐妹在楚府留了一整个下午,这可是甚少有的事儿。一个远房亲戚能有这般待遇,算是很得苏夫人的眼了。   季泠自然作陪了一下午,黄昏时才得以回到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听芊眠道:“少夫人,下午桂欢送了五十两银子来,说是从账上支的,补那日送去给祝大人的银子。”   季泠道:“马总管想明白了?”   芊眠抿嘴笑道:“哪儿是他想明白了呀。他那样脑子不清醒的人怎么能管账。大公子已经下了他的差使,这下怀秀嫁得可就有些冤枉了。”马如龙没了差使,他那儿子也就一文不名了。   芊眠多少是有些幸灾乐祸的,以前她和怀秀的关系还算好,可因为两位主子有些不对付,连带着她们这些下人也有了界限。再加上怀秀嫁得不错,看芊眠就有些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毕竟芊眠可是至今都没人家呢。   季泠自然没什么幸灾乐祸之思,心想到底还是让楚寔操心了。   楚寔晚上回来,也没回自己院子,先去了老太太的嘉乐堂,然后再去了苏夫人的院子。   “你怎的就把马如龙的差使给下了?你二婶那边的脸上只怕不好看。”苏夫人道。   “难道现在就好看了?”楚寔问。“那种人留着只会越发坏了两房的关系。如今反正已经闹了出来,趁机下了也好。”   苏夫人没再多说,想起章夫人的脸就有些犯头疼,“以前你二婶也没这么闹腾。”   楚寔道:“娘不如帮二弟多留意留意,看能否再找一房合心意的。”   苏夫人吃了一惊,“这不好吧?”手伸得太长了。   楚寔道:“是不好,可是任由季乐这样下去,对咱们家只会更不好。”   苏夫人嗔道:“光会说别人,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现在啊,这些事儿我才懒得管呢。儿孙自有儿孙福。”   楚寔知道苏夫人这是趁机拿捏自己呢。   “季乐和阿泠怎么比?她是心地不正。”楚寔道。   “难道你那宝贝疙瘩心地就好?”苏夫人反问。   楚寔看向苏夫人,意思是要听个所以然。   苏夫人道:“今日苗氏姐妹过府来看我,你还记得么?”   楚寔当然记得,府里这档子事儿也是因为要给祝长岗送银子才闹出来的。   “说起来那也曾是你的得利下属,他家的女眷上京来,与阿泠也是旧识,她也没说邀请人来府里坐坐,就干巴巴地送点儿银子去。”苏夫人说着就开始摇头,“她这样的人啊,只会替你得罪人。”   楚寔自然要为季泠分辨,便将苗兰香私探他内院的事儿说了。   苏夫人微微吃了一惊,但也没多吃惊。说实话,换做是她,若是有机会,也是很愿意在自己夫君的上司府内安擦个钉子的,不为做什么坏事,只是为了早些得到消息。但苏夫人也知道这事儿犯了忌讳。   “原来如此啊,不过那苗家冠玉还不错,小门小户的能养出这么出色的姑娘也不容易。”苏夫人对苗冠玉的印象可是极好的。   如何能不好呢?苗冠玉说的做的,完全是投其所好,她太清楚苏夫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楚寔道:“母亲既然喜欢她,不妨帮她说门亲事。估计这也是那姐妹俩讨好你的原因。”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说得太过直白了, 惹得苏夫人又瞪了楚寔一眼,“你呀你, 怎的把人总想得这般坏?”虽话虽如此, 可苏夫人知道楚寔说得是没错的。苗冠玉可着劲儿地讨好她, 她怎么会察觉不了。   十二岁的小姑娘, 想谋个好亲事, 很正常。能帮的, 苏夫人也不介意帮一帮, 只当做个善事儿,为子孙积德。   但这些事儿都是外人的事儿, 苏夫人的落脚点最后还是回到了季泠身上。“你那媳妇也实在太软了些,也不知老太太是怎么养人的。”苏夫人这是对季泠有怨气,连带着对老太太都埋怨上了。   “女子软和些反而好。”楚寔维护道。   苏夫人嗔了楚寔一眼,瞧着护得, 连说都不能说一句了?哪个做母亲的听了能高兴?“是啊, 软和是好,可这立不起来让你操心的事儿就多了。马如龙的事儿你本不必插手的。”   “所以娘就去找老太太了?”楚寔略带讽刺的问。   苏夫人为之气结。   “娘又何必责怪阿泠。这家里的下人有远见的不多, 都是看谁现在手里有权。阿泠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楚寔道。   苏夫人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想让你二弟妹管着中馈,可你媳妇能管得了么?就她那风吹一下就倒的身子骨能熬得住,再说了她冬天跟蛇似的还得窝起来, 又怎么管?总不能那几个月又换人吧?”   “不是还有繁缨么?”楚寔反问。   苏夫人看了眼楚寔, “原来你还记得繁缨啊?”   “娘一定要这样跟儿子说话?”楚寔道。   苏夫人没好气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气我啊?”   楚寔温言道:“娘,我娶阿泠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欢她, 可就当是对老太太的孝道吧。”   这话把苏夫人堵得没话说了,她总不能说不孝顺吧。“算了,算了,我也懒得管你的事儿了。反正没儿子的又不是我。”   楚寔回屋子的时候已经颇晚了,可季泠还没回去,她还在老太太的嘉乐堂念经,因为老太太如今入睡越发难了。   等老太太睡着,季泠自己都已经呵欠连天了,可见到楚寔时,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有些内疚地道:“表哥,马如龙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楚寔点点头,“以后这种事儿你不必瞒我。”   季泠低头道:“我没想到母亲会把这件事闹到老太太跟前去。”   楚寔握住季泠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你做事儿有时候不必顾虑太多。老太太是经过风浪的人,这点儿事还难不住她老人家,对我也是如此。”   “可你这样下了马如龙的差使,二婶那边可怎么说?”季泠问。   楚寔点了点季泠的额头,“才刚说了让你不必顾虑太多。二婶既然能做出那等事儿来,可想过咱们怎么说没有?”   这是两房要从此生分的意思?季泠有些担忧。   “处置马如龙是老太太的意思,也只有她出手,二婶才没什么话说。”楚寔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等明年开了春二弟考中进士后,二婶心里平衡了就没事儿了。”   “二弟这次能中么?”季泠顺着楚寔的话道。   “以他的才学没问题的。”楚寔拍了拍季泠的手背,“去洗漱安置吧。”   累得够呛,季泠顺从地去了净室,出来时楚寔已经躺在了床上,闭着眼睛睡得很安稳。季泠小心翼翼地睡到床边,生怕吵醒了楚寔,结果刚躺下楚寔就欺身上来了。   果然是一天都不落的节奏。   季泠很不想扫兴,却也不得不低声道:“我那个来了。”她的小日子一直很紊乱,所以谁也捉摸不出那其中的规律来。   楚寔往侧边一躺,将手轻轻覆盖在季泠小腹上,“疼么?”   自然是疼的。“还能忍得住。”   “既然不舒服就不要去嘉乐堂给老太太念经了。”楚寔道。   季泠赶紧道:“没事儿的,念经也不累人,且是坐着的。”   “随你吧。”楚寔知道季泠的孝心,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力道轻柔地为她捏着腰。   季泠舒服得直想呻吟,然后又觉得自己愧对这样的待遇,再想起老太太的眼神,她轻声道:“表哥,这几日我也不方便,要不你去看看繁缨吧?”   楚寔很突兀地收回了手,翻身仰躺。   季泠不是不知道楚寔很不喜欢别人干预他的事情,但此刻老太太占了上风,她转身勇敢地拉住楚寔的手,无惧他的冷淡,“表哥,你想想老太太吧,她实在太盼望你有个孩子了。她今天,她……”   想起老太太的话,季泠有些鼻酸,“她老人家总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了,一直说也不知奥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你有个儿子,我,对不住表哥,我……”   楚寔轻叹一声,转身亲了亲季泠帮她把眼泪吮掉,“阿泠,你这么好说话,难怪人人都欺负你。”   季泠嘟嘴,“老太太才不是欺负我呢。”   “我没说老太太欺负你,可你心里是不必自责的。”楚寔道:“你生病也是因为淑珍,病情加重也是因为我把你给撞进水里了,该自责内疚的是我才对。”   “才不是呢。”季泠道,“若是当初老太太没收留我,我也不会有今天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要是没落水,也就不能嫁给表哥了。”   楚寔笑道:“哦,原来阿泠是想嫁给我的?”   季泠道:“天下有哪个女子会不想嫁给表哥你呢?”   “我可没那么大脸。”楚寔轻笑道。   气氛总算是缓和了,季泠松了口气。   楚寔将季泠重新搂在怀里,替她再次揉起腰来,“睡吧,别瞎想了。我去不去繁缨那儿的那些话,你不许再说了。说得好像我就是个播种的似的,难道还不能容我有点儿自己的喜好?”   季泠被楚寔“播种”之言给逗笑了,心里也甜滋滋的,所以楚寔是喜欢的么?她可以这样理解吧?   难得的,季泠仰起头在楚寔的下巴上亲了亲,她遏制不住这样的冲动,只是想亲近他罢了。   结果楚寔哀叹了一声,“别惹我了,否则后果自负。”   这样哀怨的语气,从楚寔嘴里说出来,把季泠逗得又是一阵笑,然后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表哥,你说当初要是没落水的事儿,你会娶谁呢?”   “你的假设可真多,一会儿假设我娶傅三,一会儿假设没落水的事儿,让我有点儿头疼。”楚寔道。   季泠在楚寔面前胆子比以前大多了,知道他这样说话并不是不耐烦,也不是生气,只是逗自己呢。“啊,想起来了,当时表哥好像正和谁议亲来着。”   季泠扯了扯楚寔中衣的袖子,“表哥,你就想想嘛好不好?”   居然带上了撒娇的意味,这在季泠来说可是甚少见的。那样漂亮的脸蛋,再用那样柔媚的声音撒着娇,没人能抵抗。她的心思略微活动点儿,整张脸就向外发着光,让人看得不愿意眨眼。   “想不出。”楚寔捏季泠腰肢的手略微重了点儿,“不过我知道,无论是傅三,还有那谁,都不及阿泠好。”   季泠被掐得笑了起来,那是她的痒痒肉,她一边躲着楚寔的手,一边娇喘道:“表哥,我现在算是有点儿相信你是好色之徒了。”季泠自问,除了颜色之外,她还真没有能胜过那两人的地方。   楚寔刮了刮季泠的鼻子,“胆儿肥了啊,过几天收拾你。”话里的暗示让季泠脸一红,也没敢再跟楚寔闹了。因为她是这相信楚寔会收拾她。   夜里季泠嘴角弯弯的,无梦好眠。连小腹的坠疼,也因为楚寔的按捏而缓解了不少。   次日季泠一大早去给苏夫人请安,却没想到差使来得那么突然。   “你不是一直喜欢厨房么,以后府里厨上的那一块就归你管了。不过中馈总的还是让你二弟妹管吧。”苏夫人道。   季泠愕然,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说自己害怕做不好。以前楚寔在外任官时,她随便管管还行,反正无论好坏楚寔也不会说她,可楚府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啊,她真怕自己办坏事。   苏夫人就见不得季泠的懦弱样儿,“仔细着料理吧,不行的话把繁缨带在身边帮你。你要是做得好,以后中馈也能接手过来,就不用受你二弟妹的气了,也省得府里连个下人也能欺负你。”   这说的自然是钟威家的那档子事儿。   如今苏夫人让季泠掌管厨房的事情,其实也是在帮她立威和出气,季泠心里觉得自己这婆母嘴巴虽然厉害了些,但心肠是很好的,否则也养不出楚寔那样的儿子来。   “我知晓了,母亲。”季泠道。   “嗯。”苏夫人道:“这件事儿还没跟你二弟妹说,走吧,咱们现在去嘉乐堂,先跟老太太通通气儿。”   老太太知道了自然是赞成的,她早就盼着季泠能立起来了。   章夫人来嘉乐堂请安时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她其实有些懊悔的,前些日子也不知怎么地着了魔,居然被季乐给说动了,结果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丢脸,竟然为了银子跟大房起龃龉,这不是让人笑话眼皮子浅么。   说实话章夫人真不缺那个钱,二老爷在外为官多年,外官比京官可富多了。她自己嫁妆也丰厚,从小就没为钱字皱过眉头。   这件事大约最不高兴的就是季乐了,可她也是最没发言权的,家里有长辈就轮不到她做主。因为心里慌,随时可能失去中馈之权,她做事儿才会没有章法。当然季乐心里多少是存着点儿分家的意思,才会挑拨的。   若是分了家,季乐就再不用担心拥有的东西被季泠拿走了。京城里这样的人家分家的也不是没有,一条街上兄弟二人分住东西两府,也没人戳他们的脊梁骨啊。   可才起一点儿苗头,就被强按了下去,季乐再不忿也没有办法,知道分家是行不通的了。   季乐心想,这便是有男人和没男人的区别了。当初楚寔不在的时候,季泠多怂啊,一个钟威家的都能跟她顶牛,她还一点儿法子没有,如今却是一回来就从她手中把厨房的事儿给抢走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她这个二弟妹就得把中馈之权拱手奉上了。   季乐就想不通,都是一家的兄弟,凭什么什么都要先紧着大房,连中馈也是理所当然的该大儿媳、大孙媳的,行二的就天生该受委屈么?   然而木已成舟,季乐也只能看着,不过她觉得这样也好,让家里的长辈知道季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后,她反而没有后顾之忧了。   晚上楚寔回来得很晚,季泠也没睡,就坐在窗前的塌下写写划划的,她是第一次管这么一大家子的厨房,心里很是没底儿,因叫芊眠将繁缨请了来。   芊眠撇嘴道:“少夫人叫什么繁缨啊?人可没闲着呢,就瞅着你去嘉乐堂的时候往屋里钻。”   季泠不由好笑,自己都还没吃醋呢,芊眠倒是醋得厉害。“那也不怪她。”   “怎么不怪她?”芊眠道。   季泠不做声,可芊眠也知道她的意思,嘀咕道:“少夫人就是菩萨心肠,可你没听过一句话,人善被人欺。”   季泠道:“好芊眠,不说这个了,你去把繁缨请来吧。今日母亲也提到她了,说是让她帮我的忙。你也知道的,我便是做得好好儿的,每年也有几个月不能理事,总不能叫阖府的人都不吃饭吧,所以还得有繁缨帮衬。”   “那不是还有我么?”芊眠没跟季泠客气地道。   季泠道:“原是有你的,可最近呀……”   季泠笑着没把话说完,芊眠的脸就红了,“好啦,好啦,我去叫总成了么。”   繁缨到了屋里,季泠便将事情告知了她,“繁缨,你知道我身子不好,所以以后泰半的事儿还得落在你肩上,辛苦你了。”   繁缨忙道不敢,“为主母分忧,这是妾该做的。”繁缨知道这是季泠的示好,若是放在别人家,或者就是二房,也没多少主母会愿意把权分给妾室的,明摆着就是让其坐大。   繁缨知道季泠的好心,可她心里却情愿不要这种好意,只要季泠肯张张手指缝儿,将楚寔的时间留一星半点给她,繁缨就感激不尽了,她太明白了,什么都比不上一个孩子重要。   季泠见繁缨脸上没什么喜色,而且憔悴得厉害,肤色也比以前黯淡了,将心比心的她特别能理解繁缨,可是楚寔那性子,真不是个能听人摆布的。   季泠低声道:“繁缨,你别这样。我想表哥如今也是……”季泠没好意思说“图新鲜”三个字,但这是人之常情。“你伺候了表哥这么多年,最是可心,过些日子表哥必然会去看你的。”   季泠如今也看了不少史书,太明白什么叫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了。便是不驰,人也是没有常性儿的。譬如她,让她日日吃一种菜,甭管多好吃,她也得吃吐呢,所以季泠倒不觉得楚寔会从此就不去繁缨房里。   繁缨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显然没被季泠安慰到。   季泠觉得繁缨这就是当局者迷,因摸了摸她的手背又劝道:“繁缨,你也知道的表哥从来不是薄情之人。”   繁缨抬眼看着季泠,眼里带着惊讶,也不知这位主母是哪里看出大公子不薄情的?关于楚寔薄情的事儿,远的不说,单说那丽琦就是个最好的例证了。   但既然季泠肯这么说,繁缨也得上道,于是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没有的泪痕,“多谢少夫人关怀,可妾知道自己的身份,只盼着大公子和少夫人能好好的妾就满足了。”   这自然是假话,可是不能不说。   “少夫人既然拿繁缨当自己人看,连厨房的事儿也让繁缨管着,那繁缨也想跟少夫人说两句知心话。”繁缨拿眼看了看芊眠,后者并无离开的意思,而季泠似乎也什么也不避着芊眠,繁缨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妾听人说,少夫人的身子是不易受孕的。”   芊眠的脸色一变,当场就想发作,却碍于季泠。   季泠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反而点了点头,“所以你也当知道,我从来没有拦着过表哥去你房里。”季泠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   繁缨愣了愣,没想到季泠会如此坦白。“妾斗胆跟少夫人说一句,咱们这些女人没有个孩子,将来的日子可太难过了。”   季泠点点头。   繁缨起身提起裙摆跪在季泠面前,“妾愿意将自己生的孩儿养在少夫人膝下,一旦分娩甘愿立即去庄子上,永不回来。”   这就是自愿版本的“留子去母”了。   季泠将繁缨扶起来,“繁缨,你别这样,你若生了孩子,表哥同意将他记在我名下的话,我不会反对的。你也不必去庄子上,咱们一起好好养他就是了,他可是表哥的孩子。”让人母子离别的事儿,季泠是绝对做不出的。   繁缨继续表忠心,季泠则继续宽慰她,你来我往的,到大家都累了,繁缨才告辞。   繁缨一走,芊眠就道:“少夫人可别被繁缨给骗了,什么自愿去庄子上啊,那是她的儿子,记在你名下成了嫡子,将来长大了有点儿出息,再将她接回来,你难道还能说什么?那时候可就是繁缨的天下了。”   “我都知道的。”季泠道,“如今孩子都没有呢,说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再说了,若真有孩子,自然一切都要听表哥的,表哥怎么可能做得出让他的孩子母子分离的事儿。”   芊眠愣了愣,却没想到季泠看得如此开。“那少夫人怎么同繁缨说大半晌的。”   季泠叹了口气,“我是怕繁缨当局者迷,想不开钻了牛角尖。”所以当苏夫人提到繁缨时,季泠也立即想到了繁缨。如今楚寔不去她房里,她也没有孩子,季泠怕人欺负她,想着分点儿权给繁缨,以她那能干的性子定然能立得起来,也算全了她伺候楚寔一场的情谊。   芊眠嘟嘴道:“少夫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别人的事儿你都考虑到了,你自己的事儿你却想过么?”   季泠笑了笑,“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呀。”季泠很知足,觉得如今的日子跟梦里比起来,就是天上和地狱的区别。至于其他的她压根儿就不奢望。   说了会儿话,季泠有些困了,便拿了一卷书看,等着楚寔回来。”晚上别看书了,小心坏了眼睛。”楚寔身上带着酒气走进屋子道。   季泠忙让芊眠去端醒酒汤,这是常备的,也不知他哪日喝酒哪日不喝,所以一直有准备。   楚寔一口喝了,起身去了净室,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他舒舒服服地泡了进去。说不得季泠心细,伺候人也是极上心的,桩桩件件都很合楚寔的意,不用吩咐就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季泠用刷子轻轻地替楚寔搓着背,“表哥,母亲今日说让我开始管厨房的事儿了。”   楚寔和苏夫人都是行动派,既然说了,做事儿就不会拖拉。他闭着眼睛道:“唔,那你心里有底儿吗?”   “没有,所以我把繁缨叫上了,这府里的人和事儿她都熟,有她帮我想必会好些。”季泠道。   “嗯,且看看吧,她若真心帮你自然是最好的。”楚寔道。   这话的潜含义,季泠也没敢问,若是繁缨不真心呢?   “季乐那边说什么了么?”楚寔问。   季泠想楚寔对季乐是真的太没好感了,否则不至于时时都直呼其名。“她什么都没说。”   “不会叫的狗估计正思量着怎么咬人呢。你这些日子叫人都留心一点儿,她恐怕会使些手段。”楚寔道。   “呃。”季泠心想,这是骂人了吧?   “不过她聪明的话,最近是不会动手的,估计怎么也得熬上个一两个月。这就给了你时间,好好整顿一下厨房的人事。”楚寔道。   季泠顿时觉得压力山大,“一两个月之内必须整理好?”   楚寔听出了季泠声音里的不自信,转头道:“没有人会不恋栈权利,尤其是尝过权利的好处的。你若是做得好了,季乐难道不担心老太太把中馈之权全给你?”   季泠忙道:“可我哪儿接得下啊?”   “是啊,可这是你的想法,别人却未必这么想。总之你给她构成了威胁,她要么妥协,要么铲除。”   季泠打了个冷颤,“可是非得这样吗?我们是一家人呀。要不然我不接厨房的事儿行吗?让二弟妹知道我不会跟她争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话说得可真是太没骨气了, 气得楚寔都想泼季泠一脸水了。“你不接的话,是希望以前钟威家的事儿再发生一遍?”   季泠难过地道:“可是我不想老太太伤心难过, 既然是一家子, 为什么一定要争来争去?”   楚寔笑道:“你看, 这就是你的毛病。错不在你, 而在季乐, 是她非要跟你争, 你却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楚寔这话说得也很强盗, 这逻辑直接就把所有的事儿都当成了原就属于季泠的了。   季泠有些闷闷,晚上睡觉的时候将头埋在楚寔的怀里低声道:“表哥, 要是我没做好怎么办?”   “那估计母亲就得逼着我换媳妇了”楚寔道。   季泠一愣,想抬头去看楚寔的脸,却被他的手压在头顶,怎么也抬不起脖子。   季泠挣扎了一会儿, 实在敌不过楚寔的力道, 只好臣服不动了。   楚寔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算了, 你做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你要记住,不是你做不好,而是繁缨做不好。她若是得力,你怎么会做不好呢?”   瞧瞧, 连背黑锅的楚寔都替季泠想好了。   季泠这一次总算抬起了头, 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寔,“那我让繁缨帮我, 岂不是害了她?”   楚寔捏了捏季泠的脸,疼得她皱了皱眉头,微微地嘟起了嘴。   “话不能这么讲,你这是给她机会,若是她不珍惜,也就不值得人费心了。”楚寔一边说话,一边去捏季泠嘟起的唇瓣,暗示很明显。   好吧,季泠心想反正话从楚寔嘴里说出来,那都是对的,有理的,她就学不会这种本事。   清晨,楚寔起床练拳,季泠跟着他坐起身,双手微微握拳地用手背揉着眼睛。   楚寔回头看向她,“你起来做什么?”   自打圆房后,季泠就没起过这么早了,主要是睡不够,起不来。可今日不一样,她拿到了厨房的管事权,第一个想的就是得去看看苏夫人的膳食,想着怎么给她调养一下。身子骨总是越早调养越好的。这么些年,季泠觉得自己也没敬过孝心,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怎么也得努力。   “我想去厨房看看母亲的早饭。”季泠用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季泠等了半晌,以为楚寔会说话的,即便不说话也该起身下床的,可他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努力睁开眼睛,才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呢。   季泠后知后觉地将下滑的被子拉到了脖子上,整个人又红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这真的都要怪楚寔的,原先季泠睡觉一直是穿着中衣的,哪怕夏日也不例外。   但现在却被迫养成了一个羞耻的习惯,因为楚寔不许她穿。   楚寔伸手将季泠捞入自己怀里,“还有精神这么早去厨房?阿泠,我发现你学会骗人了。”   “我没有骗人啊。”季泠赶紧为自己分辨,她是真的要去厨房。   然而楚寔指的却是另一件事儿,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昨晚,是谁说累得不行的?”   季泠又羞又急,却根本不敢去看楚寔的眼睛,她觉得关上帐子后,楚寔真的很不正经,她一个劲儿地往上拉被子,“我没骗你,真的,表哥,我没骗你。”   楚寔就微微使力地往下拽被子,“哦,没骗我?那是现在行了?”   这下季泠是点头也不行,摇头也不行了。   反正这个早晨季泠没落着去厨房,楚寔的晨练地点也改帐子里了。半晌餍足后,他掀开床帘起身然后道:“厨房的事儿虽说让你管了,却不是让你去下厨的。你喜欢下厨,当爱好可以,却不能成了日常。尤其是不要随便给其他人做饭,即便是母亲也不行。”   季泠原本极困的,此刻却没了睡意,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受伤的痕迹,低得几乎无声地道:“我做的饭不好吃吗?”楚寔似乎就不喜欢吃她做的东西。   “不是。”楚寔穿着衣服道。   季泠没起床伺候他穿衣,她也是有小脾气的。   楚寔回头道:“就是因为太好吃了,若是习惯了,你一日不做,人就会生出不满来。”   季泠恍然大悟,原来楚寔是这个意思,却是为了她好,也变相地夸赞了她的厨艺,季泠的心情立即雨天放晴,拥着被子坐起身道:“但我可以日日为表哥做啊。”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的,楚寔却听明白了,他系腰带的手一顿,“就是因为吃了你做的饭菜,现在我出门应酬,你知道有多为难我的胃吗?”   季泠被楚寔的话逗得捧腹,也不再纠结这些了,“那我听表哥的。不过我跟着王厨娘学了这么些年,也想试着给母亲调理一身子呢,便是不用我下厨,总也能指点指点府里的厨娘的。”   楚寔穿戴后,回身捏了捏季泠的脸颊,“这个可以。”   伺候楚寔出了门,季泠就立即去了大厨房,繁缨早已经在必经的小道上等着她了。   如今管着厨房的依旧是万年家的,也就是当初钟威家的走后继任的那位,尧嬷嬷的干女儿。   这位远远地见着季泠就迎了上来,大少夫人长,大少夫人短的,季泠还没开始问呢,她就指着灶上的一锅一锅给季泠介绍,那是什么,那是谁的。   这位是个聪明人,如今尧嬷嬷身子不大好,已经久久不来楚府了,她最大的靠山已经不可靠,自然只有兢兢业业的做事儿。季泠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背后站着楚寔呢。   有件事儿万年家的可是知道的,而且是有人特地来告诉她的。当初钟威家的虽然没了厨房的差使,可依旧还在楚府当值,有二少夫人看着,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可后来钟威也不知得罪了谁,就被弄去了漠北的庄子上,钟威家的和她女儿雪茜也都跟着去了那天寒地冻的地方。钟威到了漠北后,成天就只知道喝酒打老婆,最后更是迷上了赌博,把雪茜都给卖了抵债。   天远地远的人家为什么特地来告诉她这件事,万年家的太清楚了,晓得眼前的大少夫人得罪不起,所以只当菩萨一样供着。   季泠这也算是第一次尝到了权利的甜蜜果实吧。她上次来大厨房,想看看锅里做什么都不行呢,这一次人人却是话都不用说。   看过厨房,万年家的又把账本捧了出来,要跟季泠对一对这几个月的账目。这才是重头戏呢,万年家的也不知道自己糊弄不糊弄得过去。   季泠虽然没学过看账,但一点点算账还是会的,当年跟着余芳的时候,余芳做生意,她在旁边也帮着算过账呢,当然那是简单极了的,可也算有基础。周夫人在时也教过她们一点儿“数”。   繁缨道:“少夫人,妾曾经学过打算盘。”   季泠惊讶地看向繁缨。   繁缨道:“以前大公子屋里的帐都是妾算的,所以自己学了点儿算盘,算起账来也方便。”   季泠点点头,“那好,你对对账吧。”   繁缨对账的时候,季泠带着芊眠回去了,“你也该学学繁缨,打打算盘,将来你自己家里的帐不也要算么?”   “少夫人!”芊眠有些害羞地道,“那么点子家当有什么可算的。”   季泠道:“若是你真答应嫁给桂欢,我想着让你和桂欢夫妻去管我那铺子,可不是要学算账么?”   当初季泠跟楚寔提过一下之后,也不知楚寔给她添了多少银子,反正都是让桂欢去找江二文办的,就在京城给季泠置办了四间铺子。虽然不在热闹的大街上,也不是什么利润丰厚的生意,但生意还算不错。   如今掌柜的都是江二文那边派来的,季泠想着桂欢机灵,做生意估计也能成,若是能跟着学个一年半载的,也就能独当一面了。将来铺子交给他们夫妻管,也算是两全其美。   “少夫人,我可没答应嫁给桂欢呢。”芊眠不依地道,“我还没想好呢。”   桂欢虽然对芊眠有意思,每次出门也爱给芊眠带些小玩意,可芊眠嫌弃他年纪小,又没有家底儿。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不是芊眠势利眼,而是她既然不是为了爱情而嫁,总得图点儿什么吧?何况楚寔还承诺过她,她的亲事楚寔可以出手帮她。所以芊眠自然是抬头望上看的,不说别的,任贵的儿子她总是可以挑的。   或者也可以嫁给北安和南原,那可是楚寔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如今北安在外头都混得有名有姓儿了。   然而这几个人又都不如桂欢来得殷勤小意,也都没办法逗得芊眠开怀,所以她才纠结。   下午的时候,繁缨带了账本来见季泠,将她心里存疑的地方都用朱笔点了个小点。   季泠看了看道:“先放我这儿吧。”季泠一大早就让芊眠去找了桂欢,让他出去打听京城的物价,如此才能看懂账本,这会儿桂欢还没回来回话,所以她也不急着仔细看账本。   日落西山时,桂欢才回来,他把京城都跑遍了,东南西北的菜价各有不同,东南贵,西北稍微便宜些,虽然季泠并不需要那么精准的物价,但桂欢办事很尽心。   季泠把桂欢报的物价和账本对了对,再看了看繁缨点出来的地方,才发现繁缨实在太出色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现如今的物价的。按说她一个小妾,养在内宅,也无需知道这些的。   繁缨点出来的-->>   都是账目出入比较大的地方,季泠算了算,厨房报出的价格约莫比时价贵上了一倍到五倍。   而燕窝、阿胶之类的,用量也超乎了想象。比如上个月,光是季乐那里就吃了一斤燕窝,老太太、苏夫人、章夫人等房里都是一斤以上。贪得可就太多了些,明显是用不完的,那剩下的去哪儿了?吃了,用了,卖了?   季泠看过账本,心里已经约莫有数了。或者是因为她乃泥腿子出身,生性对账目就很在意和敏感,钱不说锱铢必较,可每一分花在哪里还是得有数,因此看这些账目对她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儿。   芊眠道:“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贪了这许多,少夫人可得好好儿治治她们。”   季泠摇了摇头,“水至清则无鱼。”她从没想过这账本上的账要一点一滴地算清,只要不离谱就行。   “那就任由她们这样?”芊眠问。   “再看看吧,难道真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可不得把厨房都烧了呀?”季泠道。在她看来厨房首先是做饭菜的地方,这是要进主子嘴里的东西,真把下头人逼急了,还不知道她们给你吃什么呢。   季泠并不着急改变现在大厨房的现状,她只想着怎么调整菜谱,给各房做到因时因人调理进补这么个事儿才是正理。   大房这边季泠倒是能拿到苏夫人和楚寔的脉案,然后拟定菜谱,但章夫人和季乐那边就有些不确定了,还有楚宿的也不确定,不过楚宥和吴琪的或者说明白了也能拿到。   一想到厨房的事儿,还有菜谱的事儿,季泠心里就激动,觉得自己好似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也有些用处了,因此黄昏前就去了苏夫人那边,说明了来意,把她的脉案拿到了,再去了大厨房那边和万年家的商议给苏夫人改菜谱的事儿。   楚寔今日特地早些回了府,就想着季泠这是第一日处理厨房的事儿,也不知顺不顺利。   可回了屋,却不见季泠的人。   “少夫人呢?”楚寔问水晶。   “少夫人还在大厨房那边儿。”水晶伺候楚寔擦了脸道。   楚寔蹙了蹙眉,却也没说别的。   然而有些事可一不可再,第二天楚寔回府的时候季泠依旧不在,水晶看见他的脸色都打颤。   楚寔还不至于发作水晶,起身往大厨房的方向走去。   水晶远远地望了眼,赶紧抄小路往大厨房跑去,她如今就指望着能在芊眠出嫁后升做季泠身边的大丫头呢,自然要一心为主,所以必须得去给季泠报信儿。   季泠看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水晶,又听她说楚寔往这边儿来了,不由心里也是一慌,却也不知哪里惹到了楚寔,难道就因为他回了府自己没在屋里伺候?季泠觉得楚寔不至于这么小气的。   水晶眼尖,余光已经瞥到楚寔的身影,赶紧道:“少夫人,大公子来了,我先回去了。”   季泠点点头,她也看到了楚寔,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拉起袖口嗅了嗅,心里有些懊恼,这人在厨房里难免不会沾染些油烟气。昨夜她回去的时候,一进门就去了净室洗漱这才敢出现在楚寔面前的。   然而这会儿想躲也躲不开了,季泠只好迎上前,“表哥,你怎么来这儿了?”   “回屋看不到你,可不得来这儿么?”   楚寔语气里赌气的成分让季泠听了不由愕然又好笑,难得楚寔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我马上就回去了,表哥。”季泠道:“刚接手厨房的事儿,有些乱所以这两日才耽搁了。”   楚寔道:“所以你觉得我就该在外面待晚点儿,等你忙过了再回来?”   季泠听到这儿才晓得楚寔这是气急了,赶紧摇头道:“不是的,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身上什么味儿啊?”楚寔皱了皱鼻子。   季泠羞得脸都红了,心里算是明白了,今后晚上是不能到厨房来了。   楚寔见说得也差不多了,厨房里的人也开始探头探脑了,这才道:“现在能回去了么?”   季泠能不点头吗?   季泠忐忑地跟在楚寔身后往回走,抬头看了看天,心里迭迭叫苦,她是真没留意时辰,这会儿该是去嘉乐堂给老太太念佛经的时候了,连沐浴都没法儿了,顶多就是换身衣裳。   进了屋子,季泠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才敢跟楚寔开口,“表哥,我,我得去给老太太念经了。”   楚寔猛地转身,一双眼睛像金箍子似的锁住季泠,让季泠连呼吸都屏住了。   楚寔沉默了半晌,一直到季泠双腿都要战战了才开口道:“你就穿这身儿去?”   季泠松了口气,知道楚寔这是默许了,低头道:“我这就去换衣裳。”为了在厨房做事儿方便,她穿的是面料很普通的窄袖上襦和半臂,瞧着比有些大丫头穿的都不如。头发也是很简单地用发冠束在头顶的,跟男子一样。如此装扮去见老太太自然不妥。   季泠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出来,对着楚寔道:“表哥,我给老太太念了佛经马上就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楚寔道。   “呃。”季泠的心里越发没底儿了,实在不知道是碰着楚寔那根儿筋了。   到了嘉乐堂,老太太一见楚寔就问,“怎么又过来了,可是有事儿?”   楚寔的脸和刚才相比就跟换了一张似的,这会儿已经带上了笑容,“阿泠过来给你念经,说你现在睡眠不好,我过来看看。”   老太太听了心里自然欢喜,“没什么要紧的,人老了,睡够了,睡眠自然就差了。”   “可不是这样的,人人都需要睡觉,睡够了才有精神,我看你如今精神没以前好,就是睡觉的问题。”楚寔扶着老太太躺下,“你也别说话了,仔细说得兴奋了,更睡不着,我在这儿陪着,让阿泠给你念经吧。”   老太太还有些不想睡。   “你老人家要是有话同我说,明日我下了衙就回来陪你。”楚寔这样说了,老太太才肯听话地闭上眼睛。   季泠此刻已经净了手,翻开《心经》,深吸了口气沉下心来开始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异常绵软柔滑,似丝绸拂过紫檀,带着一丝上乘的香气,又似泠泉潺湲流过白石,带着一分山林的空灵。让人的耳朵好像飞到了云岚氤氲的林子里,有分清霭之也野竹,有挂碧峰之飞泉,很能安神。   听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时,坐在床尾绣墩上的楚寔抬眼看了看季泠,总觉得这句话由她念出来格外地有意思。   心经中的色自然不是女色之意,可到了如今,世人皆喜欢用这句话来指女色,来劝人不要沉迷女色。若从这层意思来看,季泠之色,却正是色不是空的最佳写照。   声音继续潺湲泠泠,楚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渐趋平静,入睡之快甚至比当初季泠给他弹箜篌更快。   老太太还没睡着呢,睁开眼看了看床尾的楚寔,然后又看看季泠,朝楚寔努了努下巴。   季泠的声音为之一顿,侧头看向楚寔,见他已经睡熟,转头和老太太相视一笑。   老太太轻声道:“你叫醒大郎跟他一块儿回去吧,他是太累了。女人家只看到男人三天两头不着家,却不想他在外头有多累。”   季泠的睫毛扇了扇,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没体谅楚寔。   而老太太说的却是二房的章氏。以前章氏还是不错的,可因为二老爷长年在外,渐渐地养出股怨妇气来,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老太太说这话也是在提前敲打季泠。   “回去吧。”老太太再次道。   季泠反而伸手将老太太再次扶下躺好,“老太太,你是知道表哥的,他最是孝顺你,若是你没睡着,我就把他叫醒回去,他一准儿会怪我的。再说了,他太累了,这会儿让他先打个盹儿也好,省得叫醒了万一回去走了瞌睡,反而不好。”   老太太想想也是,就没再坚持。   季泠念到口干舌燥,才听见老太太平缓的呼吸传来。她知道老太太这是身上有病痛,所以才睡不着,她偶尔也会听到老太太的痛吟,今天大约是因为楚寔在,所以老太太一直忍着,就怕他操心。   季泠把灯吹灭,轻轻推了推楚寔的手臂,他缓缓睁开眼睛,也没出声,起身走出了嘉乐堂。   季泠上前和楚寔并肩道:“表哥,老太太年岁大了,好似膝盖有些不舒服,听鹿鸣说她总说膝盖冷痛,大夏天的也是如此,我记得小时候我老家有个土方,或者可以给老太太试试。”   “什么土方?”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就是用许多生姜剁碎了拿纱布裹着敷在膝盖上,然后再把烧起来的艾灸装到木盒子里放在生姜上,熏一个时辰,可以驱寒祛湿。”季泠道。   楚寔道:“本草说,姜生用发散,熟用和中,可以解毒,却没想到姜和艾灸还能混着用,不过姜既然能发散风寒,想来冷痛也可试试。”   季泠赶紧道:“如果表哥也觉得可以,我明日就劝老太太试试。” 第一百三十九章   楚寔奇道:“你以前怎么不给老太太试?”   季泠老老实实地道:“我想着老太太年纪大了, 身子弱,也不能什么都用, 我对医理不过一知半解的, 也不敢乱用。不过我这几日在自己膝盖上用过, 还有些效果。”她自己没用过的哪儿敢给老太太用。   “你的膝盖也疼么?”楚寔问。   自然是疼的, 天气稍微凉一点儿, 或者下点儿雨, 季泠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冷痛, 但她也没当回事儿,反正她的身子骨已经那样了, 药流水一样的吃也不管用,她索性就将就着过了,也不知道这病弱身子能活多久。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楚寔进而追问。   “也没多疼,我就是替老太太试试。”季泠道。   “我夜里摸你的手脚经常都是凉的, 膝盖也是。”楚寔显然是不信季泠的。   季泠不想提自己的事儿, 赶紧换了话题道:“只是生姜不是什么稀罕物,太过常见, 老太太日常用的都是顶好的,也不知这样的土方她能不能适应,敷的时候膝盖会烫得有些疼。”   既然季泠不想再说,楚寔也没追问, 问出来了若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又有什么意义?   “等我休沐的时候带你去西郊的温泉庄子住住,五月中的时候皇上也要去西郊避暑, 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温泉庄子上住上一个月了。”楚寔道,“温泉对你的寒症估计能起到缓解的作用。”   季泠点点头。   回了屋,季泠第一件事就是想去净室,这件事她一直惦记着的,连走路都不敢跟楚寔走近了,生怕他又问道自己身上的油烟味儿。   谁知季泠刚想转身去净室,却被楚寔一把拉住手腕,“一起洗吧。”   季泠瞪大了双眼,的确是瞪大的,她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   “已经很晚了,难道还让我等你沐浴完再用?”楚寔道。   “不不不,表哥你先用吧。”季泠赶紧退让。   “我上了床还不是得等你。”楚寔抬手捏了捏季泠的耳垂,这动作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暗号。   季泠期期艾艾地道:“可是你已经很累了呀,刚才在嘉乐堂,你都睡着了。”   楚寔道:“可我是又累又饿,你教教我,我是该睡了再吃,还是吃了再睡?”   这吃字显然另有含义,季泠倏地想起早起被楚寔痴缠的事儿,若是二者必须择一,那自然是晚上更好。   可季泠万万想不到的是,楚寔已经饿得急不可耐地在浴盆里就行事,水溅得满地都是,等停下来喘息时,一盆水都不足半盆了。   季泠趴在盆沿上时,着实有些不舒服,还有些疼,她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在嘉乐堂的时候就不该让楚寔打盹,让他养精蓄锐地欺负自己。   楚寔将季泠抱上床,又叫了水晶去拿药膏。   季泠羞得拉起被子将自己的头埋了,抱怨道:“表哥,这样水晶肯定知道咱们,咱们……”   楚寔将被子拉走,揉了揉季泠的头发,“别瞎想了,便是不拿药膏,难道她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这话一点儿也没安慰到季泠,她嘟起嘴表示自己的不满。   可她的唇实在是太红了,不是那种口脂的不自然的红,而是天生的红里带着橙,橙里带着粉的,任何口脂都无法描摹的颜色,叫人瞧见了就想一口咬上去,吮吸唇瓣里的汁水。   水晶的药膏自然没送进来,而是过了好一阵子才低着头把药膏送入从帐子里探出的手里。   楚寔给季泠的手肘、膝盖都上了药,先才净室里着实有些不便,伤着她了。   早晨用过早饭,楚寔出门前嘱咐季泠道:“今明两日你把屋子里的东西收一收,先搬到园子里的东苑精舍去住吧。”   季泠被楚寔突如其来的吩咐给弄懵了,深深觉得男人心海底针,也不知哪里就得罪了楚寔,这算是失宠吧?她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   既觉得难过,很难过,可又觉得心安。好似悬着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地了,她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再不用东想西想了。   楚寔一看季泠那个表情就知道她误会了,这姑娘可傻得太厉害了,她可是大少夫人,便是楚寔本人也没资格让季泠搬离主屋,如果想避开季泠,他能做的也只有自己搬走。   “想什么呢?把我的东西也一并搬过去,这里的净室需要重新翻修一下。”楚寔点了点季泠的鼻尖。   季泠愣愣地接话道:“为什么要翻修啊?”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呢,因为先才的伤心那是真伤心,虽然现在知道楚寔不是那个意思,可那个瞬间,心如坠冰窟的感觉却让季泠为之震惊。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比她想象的要难过一百倍,一千倍,可她明明已经做好准备了呀,随时都准备着的。   “不太方便。”这是楚寔的回答。他急着出门,也就没再跟季泠多说。   而季泠呢,也愣愣地,就那么坐在榻上,半晌起不来。等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楚寔是个什么意思。   他说翻修净室是因为不方便?是因为昨晚而不方便么?就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随随便便就决定要翻修净室?   季泠觉得完全无法理解。所以整个上午,她先是在难过里游荡了一圈,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可以伤心,不可以难过,然后又在无法理解里游荡了一圈,觉得楚寔跟她想象中的越发不一样了,竟然是个那么重欲之人?   然而楚寔既然说了,季泠就没有不做的,所以下午收拾了心情,吩咐芊眠,让她领着水晶还有几个小丫头开始收拾东西。   晚上虽然楚寔回来得很晚,可季泠也没敢在大厨房待多久,生怕他回来看不到自己又发脾气。   昨晚虽然他口头上没说多少,但在净室的时候可没少难为她。季泠想到这儿就以手捂脸,他们的净室里还放着一面大镜子呢,那是当初剿灭义教时楚寔收的战利品,有好几面,穿衣裳的时候照一照,纤毫毕见,很是管用。   后来楚寔让人抬了一面放到净室里,季泠当时也没多想,平日里自己也不照,昨晚方才晓得它的用处,简直让人羞得睁不开眼。   楚寔走进屋里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东西可收拾好了?”   季泠道:“差不多了,明早再收拾一下,下午就能般到东苑精舍了。”   楚寔点点头。   季泠吞吞吐吐地问道:“表哥,若是别人问起来,说为什么要翻修净室可怎么回答啊?”   楚寔被季泠给逗笑了,这种事儿连说谎都不会。“直说就行了,就说用起来不方便。”   “表哥!”季泠娇嗔道,还有一丝佯怒,这是她面对楚寔时甚少有的神情。   可什么叫美人?自然是尽态极妍,任何动作做起来,在她身上都比别人更动人,哪怕是动怒、骂人也有别样风情,何况季泠还是娇嗔。   “表哥,我是认真问的,家里其他人都没翻修房子,咱们这样翻修会不会不太好啊?”没有一个正当理由是真的很不好。   楚寔也认真地看着季泠,居高临下的,“为什么我们翻修净室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   “他们若是想翻修哪里,只需要提出来便是了。也没人会过问和阻止。”楚寔伸手点了点季泠的额头,“你啊,就是想太多。”   季泠抬手揉了揉额心,脸上还是有些做贼心虚的神情,总觉得为了那种理由而翻修净室很奇怪。“表哥,你一定是有别的原因才翻修净室的是吧?”季泠很是期盼地看着楚寔,仿佛他如果说不是,她就要哭似的。   楚寔无可奈何地道:“嗯,我就是嫌太旧了行不行?”   这个理由季泠就完全可以接受了。   “我去沐浴。”楚寔抬手拉了拉领口,似乎有些不舒服。   原本这时候季泠就该跟着楚寔走进净室去伺候他的,没个通房丫头,这事儿水晶她们也做不了。   可一想起昨晚的事儿,季泠就有些迟疑。   楚寔回头看了季泠一眼道:“进来吧,不会动你的。”   季泠被楚寔的“读心术”给闹得又是一阵脸红,这才跟着走了进去。   楚寔一边脱衣裳一边道:“昨儿膝盖疼了吧?”   不止膝盖,手肘也疼,实在是楚寔力道太大,季泠双手支撑根本承受不起他的力量,到后来只能挂在浴盆沿上,让她的手也受了伤。可尽管这样,季泠也不愿意在如此狭窄又湿润温暖的空间里跟楚寔讨论这个。   所以季泠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只想着赶紧伺候完楚寔洗澡,然后赶紧出去。   楚寔焉能不明白季泠的意思,他却作恶地抬起手,手里里掬着一窝水,从季泠的领口里灌了进去。其实水没多少,但也足够湿润一片季泠夏日薄薄的前襟了。   “表哥!”季泠可是没想到楚寔还有这般恶劣的一面,不由得跳了开来,拉着前襟抖水。   楚寔站起身,伸出湿漉漉的手臂将季泠捞过来,“一起洗吧,节省时间。”   季泠被楚寔拦腰抱起,只得搂着他的脖子怕摔下去,嘴上抱怨道:“表哥,你不是说……”   楚寔贴着季泠的耳背道:“今日换我给你擦澡,如何?”   季泠坐在浴盆里,浑身僵直得动也不敢动,可又觉得浑身发痒,很想躲开楚寔的手。   楚寔说擦澡还真是在擦澡,就是擦的地方很挑剔。“阿泠,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怎么还如此害羞?”   季泠心想,不是她害羞,而是楚寔实在太不害羞了。她微微抖着,带着哀求地对楚寔道:“表哥,做那事儿,不能就在床上么?”   “为什么要局限在床上?以前的人连床都没有,幕天席地,四处皆可。”楚寔的声音越说越低哑,还带着紧绷的弦,仿佛下一刻就会射出箭来。   “那怎么可以?”季泠低呼,她有种预感,楚寔能说就能做,所以赶紧反驳。   “怎么不可以?人生在世,如意之事少,欢心之事也少,若是这等欢娱还要被束缚,那又有什么滋味儿?自然要怎么舒服怎么来。”楚寔的胸毫无缝隙地贴着季泠的背,手臂绕到前面替她擦洗。   季泠抖得都快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了,她左扭右摆地躲着,可浴盆的空间就那么小,躲也无处可躲,被欺负得狠了,于是乎心底也起了一点点叛逆,“那我又该怎么舒服啊?”她的意思是,楚寔倒是随着心意胡来了舒服了,可她却是不喜欢这般“放荡”呢。对的,在季泠心底,就是觉得这种行为太放荡了。   下一刻,季泠就感觉自己被人抱到了半空中,楚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威胁的意味问道:“你没舒服?”   楚寔不是听不进人劝的人,也会日三省吾身,所以他也会自问最近对季泠是不是太急躁了些,沾着了就有些情不自禁,不像第一次、第二次那般有耐心磨她。   季泠真是欲哭无泪。她其实并没觉得楚寔有耐心是件好事儿,因为他会极大程度地逼出她的羞耻心,然后再逼着她自己去粉碎那股羞耻心。这种亲手砸碎自己心防的事儿很不好受,完全是颠覆她这近二十年来的所知所想。   然而楚寔很满意,他深深的觉得以前太操切了,他自问不是猪八戒那般囫囵吞枣的人,不想却在季泠身上暴殄天物了。   如今这般方才好。季泠尽管害羞,可她足够柔顺,柔顺得即便不愿意,可也只要他要求,她就会找着做。丝滑得像酥酪一样美味的肌肤,柔韧得似雪白面筋一般的腰肢,纤细而缠绵得如柳枝一般的手足,每一处给人的感受都是最完美的。   连昔日不过才露尖尖角的荷花,也渐渐似蒸笼里的寿桃一般,粉粉嫩嫩地涨了起来。   如斯美人,如斯尤物,真真是天生地造,床帐内的旖旎风情足以弥补她性子里所有的木讷,让人为之倾倒。   大汗淋漓后,楚寔为季泠清理了一下,才搂着她重新入睡。她的身体依然温凉,正好慰藉他的燥热。   “这样舒服了么?”楚寔为季泠拨了拨她汗湿的发丝。   季泠不敢说舒服,说了怕以后楚寔就又如今夜这般痴缠,可不说的话,他现在就八手八脚地想让她服气,季泠只能连连告饶地“嗯”了一声。   “喜欢么?”楚寔又问,嘴唇贴在季泠的耳根上吐气。   季泠的脚趾都痒得蜷缩成了一团,坚决地把自己埋到了被子里。   楚寔知道不能再逼季泠了,饭得一口一口的吃才行。她拨了拨季泠的头,让她在自己臂弯里睡得更舒服一点儿,“今日又去大厨房了?”   季泠的背立即一僵。   楚寔的手掌上下轻轻安抚她的脊柱,才让季泠放松了下来,“我就随便问问,你就那么喜欢去厨房?”   季泠道:“也不是,表哥,我也知道在那边指手画脚的会惹人厌,可是就忍不住。她们做饭菜时,真的很暴殄天物。”明明是很好的肉,庄子上打猎送来的獐子,可她们处理不好,留了血腥气就浪费了。甚至连青菜她们都不分老弱细嫩,一锅煮。   楚寔听得季泠抱怨,有些好笑,但也明白她的意思。一个人对自己拿手的事儿总是看不惯别人糟蹋。   “所以你就在旁边指点她们怎么做菜?”楚寔问。   说到这儿,季泠又是叹息,“可是她们当着我的时候做得好好儿的,背着我就又恢复了原态。表哥,若是她们在外头开酒楼,我一定不去她们的酒楼吃饭。”   “那你打算怎么办?”楚寔一边养神一边问,他问这些倒不是无聊到关心厨房的事儿,只是不想让季泠睡着而已。   “我想着根据时节和每个人的脉案、辩症,然后拟一张菜单,以后头天送到各房让大家点菜。如此既能养生,也能养嘴。”季泠道。   “哦,怎么个养嘴法?”楚寔问。   季泠道:“我想着厨房也不用谁一家独大,菜单拟出来之后,大厨房的厨娘各自认领自己觉得自己拿手的。一应食材都自己准备,各房的主子点谁的菜多,谁的油水就多,你觉得这样可行不可行,表哥?”说起厨房的事儿来,季泠果然兴奋。   “呵,你这是把咱们府里的大厨房当酒楼来经营啦?”楚寔问。   “不好么?”季泠半抬起身子有些紧张。   “倒不妨试试,便是不济也还可以恢复以前的样子。”楚寔觉得这种小事儿季泠想尝试也未尝不可。   连楚寔都赞同,季泠心里就有底儿了,脸上也就跟着露出了笑容。   “只是你刚才说根据各房的脉案来拟菜单,这么说你要把老太太还有母亲她们的脉案都拿到手?”楚寔又问。   “嗯,老太太和母亲都给我了,三弟和三弟妹她们也给了,就差二婶和二弟妹的了。”季泠道。   楚寔眯了眯眼睛,“三弟妹如今月份已经颇大了吧?”   “是呢。”季泠道。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闯,一点儿闪失就能要人命。”楚寔道。   季泠抬头狐疑地看着楚寔,不知他在暗示什么。   “季乐那边最近有动静儿么?”   季泠“嘶”的一声,“你该不会是怀疑二弟妹她会……”为了对付自己,转而拿吴琪的孩子当工具?季泠甩了甩头,觉得自己把人心想得太险恶了。   楚寔不屑地道:“不是我怀疑,而是季乐如果想一锤弄死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三弟妹身上动手脚。”   “可是我没有动机啊。”季泠反驳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譬如她说你嫉妒三弟妹一进门就怀了孩子,你便是反驳,别人心里也会存疑的。”楚寔道。对于后宅女人能用的那几种手段,他随便一想就知道。   季泠不说话了,别的事儿她都能反驳,但楚寔说得对,对这一点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回话。因为她心底确实存着那一丁点儿羡慕和随之而升起的嫉妒。   季泠捂起了自己的脸,为她心底的恶念而羞愧。   楚寔将季泠的手拿掉,“别自惭了,这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季泠不懂。   “羡慕和嫉妒别人有的很正常,这也是咱们不停努力的原因。”楚寔道。   “表哥也会有吗?”季泠问。   “有啊。”楚寔回答得很自然。   季泠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表哥怎会嫉妒别人。”因为楚寔才该是那个被嫉妒的人。“难道表哥也是嫉妒别人有孩子么?”   楚寔好笑地揉了揉季泠的脑袋,“这还不至于。人总是嫉妒别人有而自己得不到的。”   季泠在心底点了点头,所以楚寔的心里一直是有底的对么?他知道他会有孩子的。她的心有些难过,又为自己居然难过而感到愧疚。   “那表哥还能有什么可嫉妒的?”季泠低声道。   “譬如我嫉妒皇上坐拥天下,却不好好治理。”楚寔低声道。   季泠倒吸一口气,她再无知也晓得这种话不能讲的,赶紧道:“表哥。”   楚寔安慰地亲了亲季泠的额头,捉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我也就是跟你才这么说的。”这是夫妻的交心话。   季泠担忧地道:“表哥,天下真的很不太平么?”季泠跟着楚寔去任上,在蜀地也是镇压暴乱,到山东也是如此,所以才有此担心。   “别担心,你的日子会太平的。”楚寔将季泠的手指放到唇边亲了亲。她的手指妍嫩得好似春日的白玉兰,叫人爱不释手。“如果季乐真出手对付你,你有应对的法子了么?”   季泠摇摇头,她的脑子压根儿就没转到那上面去。“可是我觉得二弟妹不至于这样的,那可是三弟妹的身子呢,一个不小心孩子就没了。”   “你以为你会嫉妒,她就不会么?”楚寔问。   季泠不说话了,季乐的好强性子她是知道的,容不得其他人有丝毫比她强,可显然吴琪在生孩子上比季乐强太多了。   然后季泠还是不愿把季乐往那么坏的方向去想,“表哥,二弟妹不会的。”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季泠很自然就提起了当年去章懿家做客,鹅黄衣裙的事儿。“那时候她都会于心不忍地跟我承认错了呢。”   “那她是在你去章家之前承认的还是之后?”楚寔一针见血地道,“可见人真是从小看到老。”   季泠不说话了。   “阿泠,人无害人之心却不能无防人之心。你也不必等着季乐真动手的那天,若你真为她好,就该一丝机会也不给她,否则她做的事儿被人发现了的话,只会更惨。” 第一百四十章   “那我该怎么做, 表哥?”季泠虚心求教,心里更是乐得不用动脑子。   “你不是喜欢厨房窗明几净么, 每房建一个小厨房怕是不现实, 不过把大厨房翻整一下却是可以的。正好可以和咱们院子里的净室一起翻修。”   即便不为防备季乐, 季泠听了这番话也会连连点头, 欢喜得不能自抑, “真的么, 表哥?”   楚寔摇摇头, “什么真的假的?你是大少夫人,又管着厨房, 即便我不说,你想做的也可以做的。”   季泠迟疑道:“可是翻修大厨房的钱得去找二弟妹支领吧。”   “内院的钱都是每年从外院拨进来的,若是遇到大项支出,爹在的时候禀明了爹就从外院走账, 爹如今不在, 你问问你夫君就可以了。”   季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就太好了, 表哥,我们可以一半一半地翻修,这样也不影响府里的膳食。”季泠的脑子里已经模糊有了计划。   “现在高兴了?舒服了?”楚寔翻身压住季泠的半个身子。   季泠刚想嘟囔,但旋即就想起楚寔刚答应帮自己翻修厨房呢。   楚寔支起身子从床头的抽屉里抽出一本册子来, 季泠立即 “嘶嘶”地抽气, 惹得楚寔发笑。   “阿泠,难道你不该表示表示?”楚寔笑得有些恶意地道。   季泠知道楚寔的意思, 她闭上眼睛胡乱地把那册子随便一翻,然后任命地指了指。   “你确定是这一页?”楚寔的语气有些怀疑,又有些替季泠惋惜的意思。   季泠捂在眼睛上的手指微微张开一条缝,立即惊慌失措地道:“不,不,不是这页。”   “阿泠,落子无悔。”楚寔合拢书页。   季泠那副明明不肯也不敢,却不得不从的模样,真是柔顺得一塌糊涂,也让楚寔的心柔软得不得了。   早起,季泠困倦得不行,楚寔起身替她理了理被子,“厨房翻修的事儿你今日就说出去,不过因为厨房少了一半,也就负责不了那许多人的吃食,你正好将三弟妹还有三房那怀孕的小妾的饭食暂时分出去。”   季泠本来迷迷糊糊的,听得楚寔这般说,却不由问道:“那能分到哪里去啊?”   “园子里以前有个茶点房,可以生火做饭,如今家里人少就没用了。小是小了点儿,但若只是负责三房的饭食还是可以的。”楚寔道。   听楚寔这么一说季泠也立即想了起来,“表哥,你真厉害,这也能想到。”   “不过做事最患不平。三房如今是因为有两个孕妇所以特殊,却不能因为这样就长期给他们小厨房。你可以就此定下规矩,以后家中主子谁有孕了,才能用院子里的那个厨房。”楚寔怕季泠想不到这些,所以提点她。   “我知晓啦。”季泠心花怒放的,既为楚寔如此关切她而开心,又为有了法子可以杜绝季乐真从三房下手而开心。所以她拥被起身,很自然地在楚寔的脸颊上啄了一口,低得近乎呢喃地道:“谢谢你,表哥。”   季泠知道这种事本不该楚寔管的,可他却肯为自己出谋划策,这让她如何不感激。   楚寔笑道:“这谢意可轻了点儿,晚上我回来再找你讨利息。”   楚寔走后,季泠也没了睡意,撑着酸软的身子起床,在看到水晶来收拾床铺时,又是一阵心虚和脸红,昨夜实在是闹腾得有些不像样子了。   用过早饭后,季泠又去苏夫人跟前伺候,顺便把翻修厨房的事儿说了。   苏夫人也没多说什么,自己的大儿媳妇想要翻修个厨房,这点儿权利还是有的。她也知道要让季泠立起来,就不能样样都不许她做,那她只会更懦弱。   苏夫人心里虽有不甘,无奈楚寔就是认准了季泠,她也没办法。   季泠见苏夫人应了,便又将楚寔说的将三房的饭食分出去的事儿请示了苏夫人。   苏夫人眼睛眯了眯,她倒是没想到季泠还能有这等城府。苏夫人自然也知道,季乐很可能在厨房的事儿上给季泠使绊子,动心思动到三房身上还是可能的,却是没想到季泠居然也能看到这一点。但看季泠那样子,又着实不像。   “这法子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苏夫人随口问了句。   “寔表哥说的。”季泠老老实实地回答,她丝毫不敢把楚寔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苏夫人没好气地“嗤”了一声,嘀咕道:“竟然连这种小事儿也管?”她这儿子她是越来越看不清了,本是心怀四海之人,现在娶这么个儿媳妇,连内宅的事儿都得累得他来想。   可楚寔本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也丝毫没觉得累。这些个事儿对他而言不过是略动动脑子就能想出来的,甚至还可以当做一种另类的休息。这便是本事人和没本事人的区别,没本事的做什么事儿都觉得又难又累。   很快季泠要翻修大厨房,并顺带翻修净室的事儿就传开了。   季乐听了之后,脸色尤其难看,“呵,真是不叫的狗才咬人,看不出季泠还有这等本事。”楚寔没有料错,季乐的确是想在吴琪身上动手,把季泠和吴琪连锅端了。   虽说吴琪没惹过她,可吴琪一嫁进来就怀了孩子,家世又是三个孙媳妇里最好的,人也甜美娇憨,老太太如今最喜欢的就是她了。   季乐看见吴琪的那张笑脸就受不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幸福快乐似的。   可现在季泠来这一套,明显是防着她了。季乐冷笑着对喜雪说,“看到没有,我这位大嫂,表面上看着又柔弱又实诚,可心思比谁都深沉呢,处处防着我,还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呢。”   瞧这话说得,倒好像她并没想对付季泠似的。   到晚上季泠给老太太念经时,老太太赞道:“你这法子好,那大厨房也有些年头了,翻修一下也好。你三弟妹怀着身子,葵心也有身子,这孕妇吃的东西古怪,经常三更半夜也要吃东西,闹得大厨房那些人起来做,她们又是一肚子怨气。如今把她们的饭食分到园子里的小厨房,这下可好了,皆大欢喜。”   季泠笑道:“是呢。我想着以后谁有了身孕,饭食就都分到园子里的小厨房,也能方便照顾自己的口味。”   “这规矩不错,不过等你三弟妹生了,她的饭食还得回到大厨房去,家里可不能搞特殊。”老太太道。   “老太太你放心吧,表哥已经提醒过我了,我也已经跟三弟妹说过这件事儿了,她也知道的。”季泠道。   “哦,大郎也知道?”老太太问。   季泠点点头,“就是表哥想起园子里还有个小厨房的呢。”   听到这儿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养大的孩子,脾性她多少知道的,以季泠的性子可想不出这种防人的法子。唯有楚寔有可能,但老太太又觉得楚寔不是个管内宅事务的人,所以才有疑问,这才变着方儿地试探季泠。   “大郎却是处处为你着想,翻修大厨房,也是他拿的主意吧?”老太太道。   季泠汗颜地低下头,“是呢,表哥说知道我喜欢窗明几净的厨房,就说干脆翻修一下。”   “他对你却好。”老太太道。   这是今晚老太太第二次说这种话了。季泠听明白了,只觉得脖子都有些直不起来,好似被沙包压着似的。过了些许时候季泠才抬起头看着老太太的眼睛道:“我也会对表哥好的。”   老太太的眼睛和季泠对视了许久,见她一直没有回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季泠郑重地点了点头。   怎样才算对楚寔好呢?至少是不能妨碍他有子嗣的。   五月初,端午那几日,日头毒得厉害,楚寔所谓的休沐日也并未休沐,反而还忙得不沾家。等过了端午,季泠听人说方才晓得楚寔在大理寺少卿的任上破了件大案。   虽然大理寺只是复审各省送上来的大案,但楚寔偏偏就在复审的案子里审出了另一件案子的端倪来,然后顺着蛛丝马迹摸下去,摸出了一个旧案。   原来如今民不聊生,天下将乱,京城的治安也不复开国之时,五年前定西侯的女儿金城县主花灯节出游时被人掳走了,糟蹋了,一直没有破案。   一侯之女能封为县主,固然是因为她的曾祖母乃是公主,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定西侯的战功。所以金城县主被糟蹋,可想而知有多少人会震怒。   后来金城县主不得不远嫁低嫁,皇帝为之震怒得不能再震怒,限期破案,可案子还是一直没破,完全没有线索。杀了不少人的头还是不管用,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想这次楚寔审一桩流寇杀人案,却把当年那桩案子的蛛丝马迹找了出来,这流寇当年就参与了掳走金城县主的案子。   于是一桩悬案就这么破了,听起来挺容易的,可若非楚寔看过许多卷宗,哪里就能从流寇交代的只言片语里想起金城县主那件案子来?   皇帝也觉得十分惊讶,问了楚寔才知道,他闲暇时将大理寺这许多年存的卷宗都浏览了一遍,金城县主当年的案子也在其中。那时候有官员为了能交差,所以找了替死鬼来认罪,后来被查了出来,那官员自然掉了脑袋,不过卷宗却留了下来。   如此楚寔自然又出了一把名。这位状元公不仅容貌俊美,才华横溢,而且还能文能武,文能治国、武能□□,不想连刑律也如此熟悉,审案也如有神助,怎能不叫民间口口相传,不认识他的人几乎都将他要神话了。   苗冠玉借着这个机会跟着苗兰香又上门拜见了苏夫人,自然要恭维苏夫人一番,能养出这样出色的儿子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儿。   末了苗冠玉带着些天真地问,“夫人,大少夫人今日不在么?”   苏夫人道:“皇上去了西苑避暑,大郎便也带着他媳妇去了西郊的庄子上,如此皇上召见也离得近。”   苗冠玉却是一愣,以前皇帝也去西苑避暑,楚寔如果在京为官也会去西郊的庄子,却从没带过女眷,因为老太太如果不去的话,他的妻子总要留在老太太跟前敬孝。如今却带了季泠去?   苗冠玉朝苗兰香看去,苗兰香瞬间就领悟了自己妹妹的意思,笑着道:“大公子对大少夫人可真好啊,别家的孙媳妇可没这样的福气,都要留在府中孝敬长辈呢。”   这眼药上得可没多高明,不过只要苏夫人不喜欢季泠,再不高明的眼药也能成功。   只是这次苏夫人却没往心里去,楚寔带季泠走的时候就说温泉对她的寒症有帮助,苏夫人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季泠的身体能好起来,赶紧生个孩子才是正理。所以楚寔要带季泠去泡温泉,她心里是支持的。   至于季泠也没觉得楚寔的行为有什么值得诧异的,原本他就说过要带她来温泉庄子的。不过季泠当初也没当回事儿,大夏天的她可没想过泡温泉,得冬日来这里才舒服。   可是一到庄子上,楚寔就让她去泡池子,以至于季泠错愕地道:“可现在大夏天啊。”   “你的身子大夏天的都沁凉沁凉,自己心里没数么?”楚寔反问。   季泠心里难免嘀咕,你不是抱得挺欢乐的么?他以为她不知道呢,楚寔晚上完全是把她当降温的冰块用来着。   然而嘀咕归嘀咕,季泠还是乖乖地去池子里泡上了,按照楚寔的意思,她一次也不能久泡,最多一刻钟,但每天要多次反复泡。   因庄子上没有长辈,季泠早晨也就不用早起了,虽然头天晚上会被楚寔折腾得更厉害,但次日能补眠却也是种享受。   人是在是惰性得厉害,连季泠这样孝敬长辈诚惶诚恐的人都会忍不住感叹,这种无拘无束,想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的日子还真是赛神仙呐。   不过除了泡温泉,季泠还得坚持打五禽戏,晚上楚寔还要监督、纠正她的动作,容不得她丝毫偷懒。说不得如此还真有些功效,季泠觉得自己精神头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不少,手掌也不至于在夏日也冰冰凉的了。   早晨,远山云蒸霞蔚,温泉的雾气笼罩在池畔,池中再坐着个侧低着头缓缓梳洗乌黑秀发的灵秀美人,真好似一幅仙女沐浴图。   楚寔轻步走到池边,随意地在池畔的大白石上坐下,“怎的起这么早?”   季泠抬头看见楚寔,赶紧将湿漉漉的头发挽了挽放到身后,然后朝楚寔游过来。   季泠是会凫水的,小时候老家的山边有条小溪,中间有个一人深的水坑,小孩子在里头扑腾着扑腾着就会狗刨了。季泠虽然是女孩儿,但那时候也皮,跟着堂兄他们去玩时学会的。   山里的孩子,本就没那么讲究男女之防,何况那时候她才不过几岁。   到了温泉庄子后,楚寔本就有心教季泠凫水,生得她泡池子泡得无聊,不想季泠却会凫水,就是动作实在有些滑稽,跟她的美貌可太不相称了。   当时逗得楚寔可没少笑,羞得季泠无可自容,不过楚寔笑够了,却也替季泠纠正了动作,她本有凫水的基本功,如此倒也省了楚寔不少事儿。   季泠的手脚纤长,穿着薄薄的白色短裳在水中游动,好似一尾银鳞鱼一般,再不复初时的滑稽,如今已经开成优雅舒展了。   楚府这温泉山庄是老太师在的时候占的地,地理位置极好,面积也大,所以池子修起来也阔绰,刚好在西郊温泉的主脉上,泉水也足,因此季泠泡的这池子,最长端约莫得五丈有余,够她舒舒服服地游弋了。   季泠游到楚寔脚边时,他伸手想去搂她,季泠似游鱼似地滑开了,她如今有些怕楚寔了。这人在庄子上越发地肆无忌惮了些,当真是幕天席地呢。   季泠游得稍微远了点儿,用手环抱着胸口站起身道:“表哥,怎么也起这么早?”她今日起得早却是有原因的,只因今日正是季泠二十岁生日的整寿。   不过她谁也没提,至于别人记不记得住,季泠也没指望。芊眠却是知道她生日的,可是这次来温泉庄子,芊眠并没跟着来,而是让水晶跟着来伺候了,算是渐渐地放手吧。   楚寔没捞着季泠也不气馁,站起身缓缓地解起外袍来。   季泠赶紧道:“表哥,我泡得也差不多了,马上就上去了。”   楚寔的动作也没停下来,等脱得只剩中衣时,他回身不知从哪里找来半柱香点燃了插在石头缝里,然后又开始把中衣脱了,露出赤果的胸膛来。   “你赶紧游,若是半柱香是时间里没被我捉住,我就放了你。”楚寔道。这做派跟那些风流纨绔可真没差了,眉眼间的轻佻也是惟妙惟肖。   但季泠可没敢当楚寔在玩笑,她转身真的逃命似地就游走了。   楚寔长手长脚的,游得很快,先天就比季泠有很多优势,不过季泠也不是没长处的,她身子灵活,皮肤细腻光滑也算是优势,有一次楚寔已经捉住她的腿了,却被她轻轻一蹬,一缩,然后一个潜水调头,愣是从楚寔眼前跑了。   猎物有挣扎之力,猎人捕捉起来就更有劲儿,楚寔停住没动,在季泠游远了回过头来看他时,他还朝她赞赏地笑了笑。   季泠自己也有些得意先才的随机应变,真亏她这些日子池子跑得多,身手越发灵活了。   如此季泠一连三次都成功地躲过了楚寔的抓捕,眼看着那半柱香就要熄灭了,季泠游得越发地卖力,见楚寔远远地落在身后,心情也不由轻松了起来。可等她意识到楚寔换了个方向游动,而她正自投罗网地往他怀里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次就连潜水调头的绝招都不好使了,楚寔一把就捉住了她的手腕,而且为了防止她溜走,下一刻就双手双脚地缠了上来,还得季泠都呛了一口水,险些喘不过气来,又被楚寔压在水底强行渡了几口气才没溺毙。   大清早地又祸乱了一池,季泠瘫在池边的石头上喘着气儿歇着。   楚寔在水里游了一圈走过来时,季泠甚至破天荒地恼怒地用手使劲儿打了打水面,溅了楚寔一脸的水。   楚寔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走到季泠身边捏了捏她的脸,“开始长爪子了?”   也不知怎的,季泠鼻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她有些尴尬地撇开脸。   “怎么了?”楚寔揉了揉季泠的头发,然后低声在她耳边道:“觉得受委屈了?”   季泠的肩膀抖动着,趴在石头上就是不回头。   楚寔微微用力掰正了她,“阿泠,为什么哭?”   季泠被楚寔箍得肩膀生疼,她叫了声疼,楚寔却没松手,她便晓得他是一定要答案的。   季泠咬了咬嘴唇,眼圈依旧红红地道:“表哥,为什么就不能回屋里呢?”   楚寔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以季泠的性子,要让她喜欢上胡天胡地估计是真的难为人。但楚寔是什么人啊,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   “阿泠,如果我说我是没忍住呢?”楚寔道。   这怎么可能?季泠抬头看向楚寔,楚寔丝毫没有回避季泠的眼神,然后她脑子就开始回放刚才是事儿。   越回忆就越觉得,楚寔好似是有些失控,或者说很失控。季泠要不是被他欺负得狠了,也断不敢拍水溅他的。   楚寔拉起季泠的手,捏了捏笑道:“别生气了,都怪我行不行?”   “那你以前也是没忍住?”季泠忍不住道。越是被哄就越是矫情,连季泠都有些不能免俗了。不过矫情也是情趣。   楚寔摸了摸鼻子,“一半一半吧。”   季泠横了楚寔一眼,她就知道会是这样,他那是忍不住尝新呢。   一想到这个,季泠就想,尝新和尝鲜是一般的道理,她从没指望过楚寔只对她一个人好,有如今的这段岁月对她已经足够了。   楚寔在池子里替季泠清理了一下,然后将她抱起来用大棉巾擦干了水,然后还要伺候季泠穿衣裳。   季泠简直受宠若惊,躲了躲道:“表哥,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楚寔抖了抖手里的霜白抹胸,“慌什么?以前我又不是没替你穿过。”   季泠噘噘嘴,但那真的很少,更多的是强迫她不许穿呢。   “何况寿星今日不用动手。”   季泠来不及为楚寔手里的抹胸感到羞涩,她更惊讶的是,“表哥你知道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自己妻子的生辰都不知道还算作丈夫的么?”楚寔反问。   季泠的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先才的些许不愉快此刻都化成了甜蜜,她的心愿真的很小, 小到楚寔记得她的生辰她就满足得不得了了。   寿星享受的待遇真的不同, 不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而且连眉毛也是楚寔替她描的。张敞画眉的故事季泠自然听过, 那几乎是她听过的夫妻恩爱甜蜜的极致了, 没想到今日她居然也尝到了。   只是当季泠看到楚寔心虚的表情然后照了照镜子后, 才倒吸了一大口冷气。那两道黑漆漆的, 又粗又黑跟一条毛毛虫似的卧在她眼睛上的是什么?   楚寔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季泠朝他奶凶奶凶地握紧了拳头, 还在空气里挥舞了一下,然后才转身气呼呼地用帕子擦去了眉毛上的螺黛。   只是当季泠刚重新画好了自己的眉毛,楚寔又欺身过来要给她眉心画一枚花钿。   季泠连连往后仰头,“表哥, 我自己来就行的, 真的。”   “我承认我眉毛的确画不好,但花钿不就是朵简单的花么?能难得倒我?”楚寔朝季泠伸出手。   季泠迟疑了良久, 才不情不愿地噘着嘴将花钿笔递到楚寔手中。   楚寔把笔尖在胭脂盒子里蘸了蘸,然后端着季泠的下巴把她的头摆正,轻轻地画了起来。   季泠觉得额头痒痒的,而楚寔的脸就近在眼前, 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眉心很认真, 很用心,仿佛把她当做了世上最轻薄珍贵的瓷器一般, 而他就是世上最好的描花匠人,在她的身上用生命在作画。   季泠的心不由砰砰加快跳了起来。   “好了。”楚寔对着季泠的额头呵了呵气,收笔往后退了退,然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照镜子看看。”   季泠看到自己眉心有一朵芙蓉花,红得那么鲜艳,那么靓丽,一支笔就画出了花瓣上的层层渐染,让芙蓉花就像从她眉心下自己绽放出来的一般。   季泠满意地勾了勾唇。   “这手艺还过得去吧,阿泠?”楚寔讨赏似地问着季泠。   “嗯,这手艺都可以出去赚钱了。”季泠夸赞得很朴实,在她心里,能换钱的手艺那才是好手艺。   梳妆好之后,楚寔问季泠有什么心愿。   季泠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她真没什么心愿,仿佛所有的心愿都已经被满足,但也或者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有心愿。   “怎么会没有心愿?”楚寔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听过么?人心从来都是不满足的。”   “那表哥的心愿是什么?”季泠回问道。   楚寔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不能说。”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脑子里突然冒起个念头,那是以前从不敢想的,可一旦冒出来之后就压也压不回去了。“那我的也不能说。”   “这么说是有了?”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抿唇笑着。   楚寔将她搂入怀里,以哄人下地狱的甜蜜语气在季泠耳边道:“说吧,今日是你生辰,不管什么愿望我都会想办法满足你。”   季泠笑道:“过生辰就这么好啊?可是我每年都过生辰,岂不是每年都能有个愿望被满足?”   楚寔咬了咬季泠的鼻尖,“看到没,现身说法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季泠吃吃地娇笑起来,左右躲着楚寔的“撕咬”。   “说吧,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楚寔的语气更甜蜜了。   季泠被他的语气所惑,一时真有脱口而出的想法,可很快就被压抑了下去,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因此很不好意思说出口。   “真不说?那以后生辰的心愿也没有了。”楚寔利诱不成该威逼了。   季泠还是摇头。   楚寔一口咬在她的咽喉上,作势要继续深入,惹得季泠笑得浑身都软了,只能任他施为,然后不停求饶。   “不说的话,今天你就别想下榻了。”楚寔大力揉搓着季泠,眼见得是动了欲。   季泠感受到之后,忙地往旁边一滚,即便是现在她都还有些受不住楚寔的恣意呢,待领口被楚寔撕开后,季泠忙不迭地求饶,“我说,我说,表哥,我说,你快放了我吧。”   楚寔用手将自己的身体微微支起,处于一种一言不合随时可以攻击的体位,让季泠没办法地把心一横道:“我,我就想吃一顿表哥亲手做的饭菜。”   这话一出,连空气都静默了。   半晌楚寔才轻声地带着点儿不可思议地语气问,“这就是你的心愿?”   季泠赶紧道:“我知道君子远庖厨,表哥,我就是跟你开玩笑的。”她以为楚寔是绝对不愿意的。   楚寔摇摇头,从季泠身上下来,再一把将她拉起来,“你这心愿也太简单了,走吧,咱们去厨房,你看着我给你做。”   季泠坐起身拢了拢衣襟,“不用了表哥,君子远庖厨。”要是回头被苏夫人知道了,她肯定要吃挂落的。季泠有点儿后悔自己干嘛会生出这种念头了。   “今日我没想当君子。”楚寔朝季泠笑了笑。   季泠居然瞬间就懂了楚寔的意思,然后无奈地“噢”了一声,她真不敢想象在山东的那两年楚寔是怎么过的,以他如此灼人的欲念而言,若非季泠就伴在楚寔身边,否则真不敢信他没碰别人的女子。   厨房里,楚寔一如在庙堂上一般游刃有余。这当然不是他厨艺好,而是因为核桃把所有的下料都给他准备好了,他只需要挥一挥锅铲,做出来就行。   季泠被勒令不许动,就乖乖地坐在一旁看着,而且还不能出声指点,这是楚寔事先跟她越好的。   然后季泠就眼睁睁看着楚寔酱油和醋不分地往锅里倒,她的胃抽搐了一下,待会儿真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   楚寔也没做多少菜,都是最最家常的,三菜一汤罢了,季泠真没想难为他,所以给他挑的都是最简单的,炒青菜、炒豆芽、白菜炒肉,再来一份青菜豆腐汤。很是简单、清淡。   可做官的做久了,大约真的很容易小题大做,非要发挥一下他自己的特色,于是季泠只能额头冒冷汗地看着桌子上的三菜一汤。   楚寔将筷子递给季泠,“尝尝吧。”   季泠迟迟不敢动筷子,虽然知道吃不死人,但这真的是对一个人的舌头最大的虐待。季泠纠结着要不要打击楚寔。   季泠抬起眼皮看了看楚寔,又垂眸看了看面前黑乎乎、黏腻腻的菜,以一种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勇气对楚寔道:“表哥,我可不可以再许一个愿,你把你自己做的菜给吃掉行吗?”   楚寔笑了笑,“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阿泠?”   季泠立即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从前啊有个渔夫在河边打鱼的时候打起了一尾金色的鲤鱼,他见她漂亮就把她放了。原来那鲤鱼却是个妖,晚上托梦给渔夫,说如果他有什么心愿,她可以满足他。”   “第二天渔夫就又去了河边,许愿说想要一幢漂亮的房子。等他回家一看,他以前的破茅草屋就变成了漂亮的庄子。”   “渔夫的心愿被满足了,他第三天又去了河边,要一个漂亮的媳妇。结果回家一看,他的漂亮媳妇就在给他做饭了。”   “那第四天渔夫也去河边了?”季泠猜到了。   楚寔点点头,“嗯,第四天渔夫去要一个聪明的可以考状元的儿子。”   “他的愿望达成了吗?”季泠好奇地问。   “达成了,所以他又去了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楚寔道,“你猜结果怎么着?”   季泠咬了咬嘴唇,“他太贪心了,所以鲤鱼把所有的东西都收了回去。”   “聪明。”楚寔点了点头。   季泠嗔了楚寔一眼,不让她许愿就不许嘛,偏要讲个故事兜那么大圈子来讽刺她贪心不足。   “不过我说这个故事可不是讽刺你贪心不足。”楚寔突然道。   季泠不解地看了看楚寔,怎么可能不是讽刺她?   楚寔笑着伸手捏了捏季泠的脸颊,“渔夫为什么能许愿?”   季泠这才恍然大悟,这还不是讽刺她呀?她忍不住娇嗔道:“表哥,你怎么这么坏?”这不是说她没救过他所以连许愿的资格都没有么?   “我怎么坏了?总比有的人好,有人许愿说想吃我做的菜,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好了,却又嫌弃,还让我自己吃。”楚寔叫屈道。   季泠怼人的功夫哪里及得上楚寔,不得不认命地动了动筷子,挑起一根儿醋溜豆芽来吃,说不得比她想象的要好上一些,也没那么难吃。然后季泠又狠狠地刨了半碗白米饭,用一根儿醋溜豆芽和一根儿咸得齁死人的青菜就把面前的一碗白米饭都吃光了。   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季泠问楚寔,“表哥,你不吃么?”   楚寔道:“你看我傻么?”   季泠顿时知道不好了。   “明知道难以下咽还吃?”楚寔道:“我已经叫人备车了。”   季泠真是很不能扑过去掐楚寔的脖子,然后吼他,“你太可恶啦。”   可她实在是没那胆子,只能很委屈地道:“表哥,你太欺负人了。”   楚寔笑着拉了季泠起身,“走吧,我带你去外面吃。”   季泠道:“表哥,你是不是故意的?看着我吃了一大碗白米饭,还说带我吃去吃。”   楚寔道:“天地良心,我哪儿知道简简单单的做菜这么难啊?可我看你吃得那么快,那么专心,还以为你是饿了,所以只能由着你垫垫肚子。”   季泠摸了摸自己都快圆了的肚子,恶从心起地一把搂住楚寔,然后飞速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这一口还不轻,然后再飞速地跑了,空中只留下“吃吃”的笑声。   季泠胃口好,即便吃了一碗白米饭,可在西郊镇上的饭庄里还是把每种菜式都品尝了一点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楚寔一整个下午都是陪着她的。两人自然不能你看我,我看你的干瞪眼儿,所以便摆了棋盘。   季泠虽然回下棋,但棋力和楚寔比起来,那就是三岁小孩儿跟成年男子的力气之间的差距。   不过她在楚寔跟前胆子也大了,“表哥,我知道你的棋力好,你便是让我一半的子儿我也不是你对手。”   楚寔赶紧道:“不敢不敢,还没那么自信。”   季泠现在已经知道楚寔是个蔫儿坏蔫儿坏的人了,可不敢信他的话,所以压根儿不接楚寔的茬,自顾自地道:“所以,表哥跟我这样弱的对手下棋也会没意思的。不如这样咱们下快棋?一点儿都不许迟疑,拿起子就下如何?”   “你确定?”楚寔挑眉。   季泠点了点头。   然后她和楚寔就开始了天女散花似地下棋模式,快得只听得棋盘上“啪啪”的落子声,连棋盘都来不及看仔细。   下到一半,季泠赖皮地护住棋盘再不许楚寔落子,“表哥,你是不是练过啊?”   楚寔得意地将手里已经捻起的棋子又扔回了棋盒里,“对付你都不用动脑子的,棋自然就下得快了。”   这也太打击人了。这会儿季泠可算是醒悟了,楚寔这压根儿就是在报复她嘛。就因为她嫌弃了他的厨艺,所以他就处处嫌弃她。   季泠不由觉得好笑,“不来了,表哥,不来这个了,不如咱们下盲棋。”   “你下盲棋?”楚寔问。   季泠连连摇头,“不是我,是你,我是看棋盘的。”   当季泠把丝带蒙在楚寔眼睛上调整好后,楚寔道:“你折腾得再多都没用。”   “那可不一定。”季泠道,她想的是哪怕一开始楚寔把每一步都记得很清楚,可下久了呢?   只可惜季泠机关算尽,就是没想到过楚寔压根儿就没打算跟她下太久,一上来就攻得她毫无还手之力,轻轻松松就解决了战局。   楚寔将眼睛上的丝带拿下,“都跟你说了,折腾再多也没用的。”   季泠噘噘嘴,将棋盘一推,“不下了,不跟你玩儿了。”   “你这棋品不行啊。”楚寔打趣道。   “我才不是棋品不行呢。”季泠辩解道,“是表哥跟我之间差距太大了,下起来没意思。”   “我没嫌弃你,你倒是嫌弃我没意思了?”楚寔道。   季泠听到这话也不敢再惹楚寔,她刚才可是才领悟到,她的寔表哥乃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表哥,不如我弹箜篌给你听吧。”   季泠的归去来一直是跟着她的,去哪儿都带着。虽然弹的时候不多,但一直是放在心里的。   “今日你是寿星,即便是弹奏乐曲也该我给你弹。”楚寔道。   季泠的眼睛一亮,“表哥也会?”   楚寔看着季泠不说话。   季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瞧我这话说得,琴艺乃是高洁之艺,表哥当初在书院念书时,肯定也是要学的。”   说完之后,季泠又懊恼了一声,“可是这次出来也没带琴啊。”   楚寔道:“你不管去哪里总是带着归去来,还不许我出门带上我的琴么?”   楚寔的琴,季泠还真不知道是什么,那通常都是放在他的外书房的,整理行李也不归她管。“表哥,你的琴是什么琴啊?”   “不是什么名琴,我自己做的。”楚寔道。   “表哥连琴都会做?”季泠实在太惊叹了,感觉楚寔除了不会下厨外,真的是什么都懂的。   “在书院闲着无事做的。”楚寔道。   季泠忍不住道:“在书院念书就那么闲啊?”   “对我来说是闲的。”   这话真是太炫耀、太自恋了,可是季泠听在耳朵里却觉得理所当然。   很快,南原就将楚寔的琴送了过来,是一柄伏羲琴,看起来非常古朴。   琴从琴囊里取出仔细放好,楚寔朝季泠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试试?”   季泠欣然应命。   南原立在旁边还没走,看到楚寔让季泠试琴,眼里流露出非常诧异的神情,不过季泠却没留意到,因为她的全副心神就被楚寔的琴给吸引了,颇有点儿见猎欣喜的意味。   不过即使季泠没留意到南原的神色,她也知道如果是珍爱的琴或者其他乐器,主人一般都是不喜欢给别人碰的。比如季泠的归去来,她就既不愿意让人碰,甚至连擦拭尘灰,她也是自己动手的,连芊眠都不能动。   所以以己推人,楚寔让她试琴,季泠是很受宠若惊的。   季泠净手后方才重新坐下,拨动了几下琴弦,琴音浑圆厚重,雍雍穆穆,听之仿佛有大唐之盛。尽管季泠更精于箜篌,但音乐上是一通百通,她略弹了片刻,便知道楚寔的制琴之技已臻至美,比之当代之制琴大师也不遑多让。   “表哥,此琴名何?”季泠道。   “大梦。”   “大梦?”这名字用在琴上却是罕见,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季泠呢喃。“因何而得名啊?”   “一曲述平生,仿佛梦一场。”   季泠一听就痴了,“一曲述平生,仿佛梦一场”不正是她的那个匪夷所思的梦么?那么逼真,真实得好似她上辈子经历过似的,岂非正是大梦一场?她的那一曲,不就是“归去来”么?   季泠怔怔的,手指却已经无意识地拨动起来,“归去来”便从她的指尖流淌了出来。   琴是好琴,曲也是好曲,弹琴人更是好琴人,只是太过悲凉了,因而被楚寔中途打断。   “今日是你寿辰,是欢喜的日子,不要弹这一曲,不如换我给你弹吧,如何?”楚寔道。   季泠听到这儿才回过神来,赶紧站起身。   楚寔在季泠刚才做的位置坐下,弹了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继而又是一曲《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然后又是一曲《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琴音缠绵醇厚,每一曲仿佛都在求好女,诉衷肠。琴音仿佛情人那最缱绻的眼神,温柔流淌,秋波荡漾。   季泠听得痴了,连楚寔弹了多少首都没留意,只一味地沉浸在那琴音里,等她醒过神来看见楚寔的手指才赶紧叫停,“表哥,你怎么一直弹呀?”   楚寔的手指早就红了,但因为季泠听得痴迷,他也就一直没停下。“你不是喜欢听么?”   季泠嗔了楚寔一眼,寻出药膏来要给楚寔涂抹,楚寔也就任由她施为,若是不允,她心里止不住怎么内疚呢。   季泠忍不住脸红。   这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吃过晚饭眼看着这一天就要结束了。   快要安置的时候,季泠都开始吩咐水晶铺床了,却被楚寔叫住,“这么早就想睡了么?”   季泠狐疑地看着楚寔,以往晚上急着安置的人难道不是他么?   “带你去大草原骑马如何?”楚寔说得云淡风轻,就好似带她去后花园消食一样。   大草原诶,季泠从没见过,远在天边。骑马,更不是她所欲,所以她很怀疑楚寔在说胡话。季泠很想伸手探探楚寔的额头。   “傻愣着做什么?我没病,也没说胡话。”楚寔就跟会读心一样。   “这么晚了去大草原骑马?”季泠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今晚自然骑不成的,但是可以赶路。”楚寔笑了笑。   “表哥怎么忽然想起去草原了?那可要出关的。”季泠道,“肯定不是一两天能回来的,表哥不怕皇上召见你么?”   “皇上日理万机,后宫还有那许多嫔妃等他宠幸,哪有时间经常召见我?”楚寔道。   “可,可你还得上衙门呐。”季泠道。   “那简单,告个假就成了。”   季泠这会儿算是明白,楚寔其实早已打定了主意,她反对也无效。   “今夜满天繁星正好,我带着你骑一乘,你再回马车里睡觉如何?”楚寔问。   季泠坚决地摇了摇头。她最怕马了。   “还是那么怕马?”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   “二弟当年教你亲近马的法子没用么?”楚寔道。   季泠愣了愣,她以为楚寔不知道的,却不想当初楚寔居然留意到了。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骑马。”季泠嘟囔。   楚寔却哪儿管那么多,南原和水晶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他骑在马背上,伸手一捞,轻轻松松就把季泠提到了马上,侧坐于身前,“走了,坐稳啰。”   马“腾地”就往前冲,季泠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幸亏她坐在楚寔身前,可以靠在他熊胸前。   季泠气得轻轻在楚寔腰上掐了一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楚寔轻笑道:“男人的腰可不能随便掐。”他低头含着季泠的耳垂, 低声道:“可还记得那册子上有一页画的正是马背上?”   季泠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楚寔,她真怕他说得出, 就想做得到。那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楚寔也知道季泠在怕什么, 一手控缰, 一手轻轻地上下抚摸季泠的手臂, “别怕, 今晚得赶路。”   那不赶路的时候呢?季泠没敢问, 就怕楚寔给她个肯定的答案。   一行人虽然披星戴月地在赶路, 可走得却不快。季泠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楚寔的怀抱又温暖, 晚风吹着也没多凉,她头上还被楚寔裹了一圈面纱防风,所以很是舒服,心也就渐渐放轻松了下来, 也有了心情抬头望天欣赏楚寔所谓的“满天繁星”。   星空浩瀚璀璨, 幽远神秘,总是惹出人的无限遐思。有人说天上的每颗星辰都是人死后化成的, 季泠也不知道哪两颗是她的爹娘,不过这时候他们一定正俯身看着她。   却不知道她死后会化成哪一颗,希望足够璀璨,让楚寔一抬头就能看见她, 她也会时时看着他的, 竭尽所能地帮他照亮道路。   光是这样想想,季泠就觉得美好极了, 即便是死亡,她也能继续陪着他,为他做一点儿事儿。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季泠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里了,车还在辘辘前行。她揉了揉眼睛,掀开车帘看了看,似乎已经北行了不少了。   路边有个茶摊,楚寔叫了停。一行人下马修整,用早饭。   楚寔扶着季泠下了马车,水晶已经指挥楚寔的随从将马车上的帷帐搬了下来,围了个临时的小房间,又把水盆架子拿了进去,并一应洗漱用具,在茶摊上要了一壶热水,兑凉了伺候季泠梳洗。   之后季泠又回了马车上,打开妆奁梳头、擦脸,整理完毕了才再次下了马车,坐到了楚寔身边。   楚寔将一个烧饼递给季泠,茶摊本就只是个窝棚,能歇脚就不错了,卖的吃食就只有烧饼,热乎乎的,和着劣茶喝居然也别有一番滋味。   季泠戴着帷帽,所幸帽檐很宽,将烧饼喂到嘴边也不成问题,她低头细口细口地吃着,并没挑剔和嫌弃,慢慢地竟然将一个烧饼都吃完了,却也不是说有多好吃,只因为是何楚寔在一起,便是吃草对她来说都是甜的。何况她也知道今日定然也要赶路,中午在哪儿休息也为未可知,所以早晨一定要吃饱。   一行人吃饱后也没耽误,就继续上路了。   那茶摊老者等这行人都走远了,才跟旁边的茶客嘀咕道:“也不知是哪家大人,这派头可真大。”   那茶客是京城人,嗤笑一声道:“这算什么派头大?”   楚寔的派头的确不大,除了身边的随从多了些之外,声势并不浩大。唯独季泠的那一堆东西比较多就是了。   那茶摊老者也是惊讶于那帷帐,乃是用十二叠的屏风围成的,外头再用布围上,除了头顶,其他地方都是严严实实的,叫人无法窥探。   “不过……”茶客补了一声。   “不过什么?”老者问。   “看样子是往关外去,带着女眷的可不多,而且还这么讲究。”茶客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人选来。再说那女眷,虽然戴着帷帽,帽纱还垂到了脚踝处,连身段都看不见。但隐隐约约地还是能感觉到那是个怎么风华的女子。   往那一站,那背脊的挺直,走路的优雅,无意不在诉说她主人的美貌。   走走停停地,到了第五天上头季泠一行才到了长城的马水口关。一路上真跟游山玩水似的,遇到古迹,楚寔还会兴致勃勃地跟季泠指点介绍。再往前过了独石口关,才算出了外长城。渐渐地一望无际地大草原就展现在了人的眼前。   独石口的风貌很奇特,至少是季泠所没有见到过的,南边一根巨大耸立的独石,显得十分苍凉雄壮,她颇有兴致地看了会儿。   可楚寔的兴致似乎一过来就不高了。   “表哥,你有心事么?”季泠问。   “也不是什么心事,只是看到独石口有些怅惘。”楚寔道,带着季泠走上垛口墙,从望口望出去,楚寔指了指北边道:“以前那片地也是咱们的,还设了开平卫。后来失了开平,才把关口迁到独石口,弃地三百里,龙冈、滦河天险尽失,所以现在的人才会年年都要面对鞑靼的进犯。”   内忧外患,整个国朝都在风雨飘摇中,可皇帝却装聋作哑,大臣也只顾着粉饰太平。楚寔不怅惘才怪。   这种心事不是几句话就能宽慰的,季泠只能默默地站在楚寔身边,陪他一起眺望北方的草原。   出了独石口再往北就深入了大草原,风景和中原就大相径庭了。季泠坐在马背上,感觉整个人都开阔了不少,胸中的沉郁也似乎一扫而空了。   她现在已经敢一个人骑一匹马了,当然一开始也是被楚寔逼的。和楚寔同乘一匹马的时候,他就时常在她耳边叨念骑马的要诀。不外乎就是身子要稳,腰要控住,腿要使劲儿蹬住马镫等等。   季泠只当耳旁风似地听着。   可到了草原上,楚寔先哄她自己坐上马背,季泠以为楚寔跟着就要上来,结果他却轻轻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他的坐骑“云电”就“哒哒哒”地跑了起来。虽然跑得不算快,但也把季泠吓得够呛了。   楚寔则在后面用手圈着嘴朝季泠喊道:“俯底身子,拉好缰绳,马镫踩稳了。”   季泠现在是逼上梁山,再不敢当做耳旁风,只能努力地往楚寔说的做。在这种粗暴而残忍的训练下,季泠能不骑会么?   最后楚寔骑着另一匹马赶上来,吹着口哨叫停了“云电”时,季泠眼泪汪汪地朝楚寔的马屁股上也抽了一鞭子。楚寔的坐骑腾挪而出,但很快就被他控制住了,温顺地调头回来。   季泠还坐在草地上捂着脸哭呢。   楚寔不仅没安慰季泠,还轻佻地用马鞭柄挑起季泠的下巴,“这是哪家的姑娘,生得倒水灵,可愿跟我回去做个压寨夫人?”   季泠可是一点儿玩笑心都没有的,楚寔越是这样吊儿郎当,她就越生气,一巴掌打开那马鞭,站起身朝楚寔吼道:“表哥,你太过分了,我都要死了。”   楚寔啧啧道:“到了草原上,咱家阿泠的嗓门儿也练大了。”   季泠被楚寔挖苦得哭笑不得,又开始抹眼泪。   楚寔只好走上前,将她搂到胸前,“真的是个哭包。”   季泠抽噎着道:“我才不是呢,是表哥太过分了,我都吓死了,你就不怕我摔下马背么?”   “我不是一直跟着你的么?”楚寔抚摸着季泠的头发道,“而且云电有分寸,不会把你颠下来的。”   季泠也知道云电跑得不快,都怪她自己太废材。“可是表哥你也得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提前跟你说了,你能同意?”楚寔问。   季泠委屈地道:“我当然会同意啊,因为是表哥要求的。”   楚寔愣了愣,却没预料到季泠会如此回答。他无奈地又揉了揉季泠的头发,“好吧,是我错了。”   季泠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本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除开这个小插曲外,这一趟草原之行,季泠过得很是愉快。吃了烤全羊,还吃了烤羊排,还吃了涮羊肉,味道都和中原地区有些差别。羊肉的质量自然是顶好的,调料虽然粗犷却格外地适合这种羊肉。   楚寔等人甚至还创造了一种新吃法。选了特定部位的牛肉,将马蹄铁掏空放进去,然后让马迅速奔跑起来。吃得熟一点儿就让马多跑几十里,吃得生一点儿就少跑几十里。   季泠哪见过这种吃法,原是不肯尝的,但奈何楚寔吃得倍儿香,她才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之后就难舍难弃了。   牛肉被马蹄颠簸过后,里面的筋络就都烂了,吃起来格外适口。就是调料差了些,季泠也算是在草原上混过一段日子的人了,就地取材地调了点儿蘸料,把这种牛肉的美味更是提升到了极致。   不说楚寔了,就是他带的那群侍卫都吃得嘴巴流油,望着季泠的眼睛都冒着星星。   这回楚寔倒是没说什么让季泠不许给下人做饭的话了,反正她也就是调个料而已,骑马的可不是她。   吃多了羊肉上火,季泠还能在附近的小山上找到草药,熬了汤给大家喝,非常有效。这都是跟王厨娘学药膳的功劳,她不仅要看医书,对药材也是要能记会背,如数家珍的。   不过这样畅快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日子可没过多久,也就是小半个月的时间,就要启程回京了。   除了吃喝,楚寔他们似乎还有意外的收获,在草原上捉着个中原逃犯,但季泠也没太关心。   临走的那个晚上,草原上也是繁星满天,地上燃起了火堆,撇开国仇家恨不说,此刻关外人、汉人却都围着篝火唱歌、喝酒、吃肉、跳舞。   就连季泠那么害羞的性子都被死拉硬拽起来为着篝火跳舞。舞蹈很简单,因为主要是重复的动作,可胜在欢乐。那时候人人都在跳舞,所以也就不觉得尴尬了,季泠跳了两圈,也就放开了。   舞蹈一般都是放开了才好看,才能感染人。季泠之所以会勉为其难地站起身,不也正是被当地人的热情奔放感染了么?   围着篝火转,难免会转到楚寔的对面,两人隔着篝火遥遥对望,楚寔看季泠的眼神尤其的温柔,温柔得连季泠这样不自信的人都能感觉得到。   他这样的男子走到哪儿都不乏女子瞩目,大草原的姑娘更直接、大胆,稍微害羞点儿的,也会眼波缠绵地一直看着他,最大胆的还有邀请他去她的单人小帐篷的。可在这大草原上,楚寔谁也没看,每一次季泠转过头去看他,都会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   这实在比世上的任何蜜水都让人沉迷、心动。   这天晚上,季泠跳了很久的舞,她穿着四开襟的草原女袍,白衣红裙,配着总是的牛皮小靴,比起以往的打扮要俏丽了不少。头发因为要骑马所以只是随便编了个辫子,看着倒不像是成了亲的人,完全就是个十五、六岁还未出嫁的小姑娘。   她的脸上依旧戴着面纱,可一双美得好似倒影了银河的大眼睛却亮得璀璨夺目。季泠熏熏然地随着音乐转着,释放着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天性,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楚寔看,只盼着能在他的一生里留下一个烙印。   楚寔走上前将季泠搂下去,“阿泠,你喝醉了。”   季泠的眼睛清清亮亮的,一点儿醉意也没,她挥舞着手嘟囔道:“我才没喝醉呢,表哥。表哥,我跳舞好不好看?”   楚寔没回答。   季泠就扯着楚寔的衣袖道:“表哥,好不好看嘛?好不好看?”   “还看,我们回帐篷里,就跳给我一个人看好么?”楚寔哄着不肯承认喝醉的季泠。   季泠摇摇头,咬着嘴唇吃吃笑道:“不要,要是回帐篷,你肯定要让我不穿衣服跳给你看的。”   瞧瞧,这种话,如果是清醒的季泠哪里敢说得出口。   楚寔愣了愣,真没想到季泠居然如此了解他,他好笑地道:“那不回帐篷?”   季泠点点头。   楚寔将季泠搂上马,“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情人坡的传说在草原上经久不衰,一起上过情人坡看月亮的情人据说就能白头偕老,不能白头偕老的据说也能来世再续缘。不过情人坡所在的准确位置就人云亦云了,几乎处处都是情人坡。   不过地点不准确没关系,能哄到人就可以了。   季泠站在情人坡的坡顶,呢喃着“白头偕老”四字,她不敢奢望,可能与楚寔站在这里,仰望星空,就已经此生无憾了。   季泠的酒劲儿吹了风之后就更盛了,她转头看向楚寔,“表哥,我在这儿给你一个人跳舞好不好?”   季泠不是不害羞的,即便喝醉了她依旧害羞,可她心底那股想让楚寔看见她,并喜欢她,觉得她不比任何人差的念头此刻却占了上风,终于在酒精的蒸腾下,让她失了平素的矜持。   容不得楚寔反对,也害怕他反对,季泠已经开始跳了起来,嘴里还配合地哼起了《西洲曲》。“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她的声音柔和缠媚,低低的,像晚风送着箜篌声。比黄鹂更脆,较百灵更甜。楚寔也是此刻才知道,季泠居然有这样一管天籁般的嗓音,生在她身上真的是埋没了。因为平日里季泠哪儿肯唱歌啊。   季泠唱得高兴了,跳得尽兴了,浑身香汗淋漓,热得无法自释,便不停地扯自己的衣袍,最后索性将腰带抛给了楚寔,将靴子踢到了坡下,就着一身白裳,赤足且歌且舞。   季泠的舞称不上顶好,但绝对不差。因为常年练习五禽戏,身体的柔韧度和力量都够了。她的舞是随性而发,和她的音乐一样,是把整个人都沉浸在了里面,她的心,她的灵魂,她的身体,每一寸都浸入了舞里,跳出了她自己。   所以这样的舞自然不能用好不好来形容,你喜欢她,那这舞自然就是最美的,即使有一丝技巧上的瑕疵,也完全被那种情感所弥补了。   这让楚寔不禁想起两句诗,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季泠此刻已经唱到了尾段,“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反复地叹唱着这一句,为那句“君愁我亦愁”而痴迷,又为“南风知我意”而舒畅。   唱累了,跳累了,最后一个定格的动作是下弯腰。季泠只当自己真在做梦似的,顺势就倒在了草地上开始睡觉。   看着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的季泠,楚寔一腔火气都不知该找谁发。这小妖精点完火,就把人撂下了。   是的,楚寔用“小妖精”来形容了季泠。今晚的季泠完全是让楚寔都觉得陌生又新奇的一个人,是没想到她薄薄的身躯下还藏着一堆熊熊篝火。   楚寔自然不能让季泠就躺在这儿,她身子本就寒凉,虽然是盛夏,但也经不住在草地上睡。   所以楚寔只能将季泠抱上马,然后胡乱地将她撕掉的衣服塞在马后侧挂着的囊里。用自己的披风将她严实地包裹住,为她轻轻捻掉发丝上、脸颊边的草屑。   她睡得不是很安稳,一点儿动静儿都会噘嘴,皱眉,嘟囔着毫无意义的音节。脸蛋红彤彤的,像个林檎果,散发着醉人的酒香,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马奔腾起来,风刮得人疼,季泠就觉得冷了,一个劲儿地往楚寔怀里钻。楚寔被她磨得更是“火”冒三丈,季泠还一个劲儿地低声喊着“表哥、表哥,我冷。”   楚寔将季泠搂得更紧了,可她身上还是冰凉。   楚寔也没有法子,扬了扬眉,觉得自己也不算是占季泠的便宜了。或者也可以说,又便宜不占才是王八。   季泠后知后觉地才发现,楚寔果然把他说过的话行诸于其身了。   季泠冷得厉害,又怕得厉害,只能双腿牢牢圈住楚寔的腰。   风里吹送着她破碎的痛呼,可除了青草和露珠能听见外,全都湮灭在了寂静的草原上。   宿醉加放纵,季泠在马车里躺了三天才恢复了一点儿元气。好在居然没有着凉,真是不可思议。   季泠对那晚的事情隐约是有记忆的,尤其是她耐不住征伐,放开嗓子呼痛的那一段儿,更是记忆深刻。正因为深刻,所以季泠恼死了楚寔,醒过来后的三天都没搭理过楚寔。   水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却第一次见到自己少夫人对楚寔那么冷淡,还持续了这许多日。但她也不敢问,她真正贴身伺候季泠的日子不久,还有些敬畏,怕惹恼了她。   直到马车驶进了西郊温泉庄子的大门儿,季泠的脸色才软和了些。这里到处都是楚府各位主子的探子,她也不敢再跟楚寔甩脸子,否则老太太和苏夫人知道了,定要不悦的。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季泠知道分寸,若再冷战下去,夫妻就会疏远了。   楚寔感觉到季泠的态度柔和了下来,自然就贴了过来,“阿泠,不生气啦?”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季泠就背转了身。   楚寔从后面贴着她的脸颊道:“我真是冤枉,那晚可是你自己要给我跳舞的,又一个劲儿的寒冷,我们出去又没带多余的衣裳,我想着也就只有那个法子能让你暖和起来了。”   季泠忍不住回头道:“才怪,那我让你停你怎么不停?我那时候都热得不行了。”   “这种事中途如何停得下来?”楚寔回答得理所当然,“我若是不喜欢你,自然是随时都能停下的。”   季泠不说话了,她被楚寔话里的“喜欢”二字给夺去了心神,哪里又舍得再生楚寔任何的气。   温泉庄子上神仙般的日子过得总是特别的快,他们本就在关外耽误了二十来天,加上前头已经住了几日,所以从关外回来后,季泠在庄子上只住了三日,就和楚寔一起启程回了楚府。   季泠对那温泉池子却眷恋得很,每日泡了那池子她浑身的确松了不少,膝盖也没那么疼了。   楚寔笑道:“你既喜欢这里,以后来此常住可好?”   季泠赶紧道:“那可不行,我还得在府里伺候老太太和母亲呢。”她生怕楚寔真为了她的身子而让她搬过来,那就太不孝了。   回到楚府,原以为不过一个来月功夫,府里该没什么变化,谁知回了府季泠才知道,苗冠玉居然住进了楚府。   因为祝长岗的任命终于下来了,当然楚寔也在其中帮了一把。他善于治水,又因黄河决邳州、睢宁,便让他做了六品的工部主事,跟着总理河道的工部尚书朱恒治理河道。若是治河有成,加官速度不会慢。   如此祝长岗自然就在京城住了下来,但京城地贵,他那点儿继续想买幢宅子可不容易,只能典了个院子暂住。屋子逼仄,苗冠玉跟着他们夫妻住就有些急了,何况这两年苗兰香还给祝长岗添了两个儿子。   两姐妹微微透了点儿语气,苏夫人就爽快让苗冠玉在楚府的院子里住下了。她的女儿已经出嫁,楚寔作为儿子跟母亲也不可能如女儿一般腻歪,又不给她生个孙子,所以苏夫人也体会到了当初老太太的那种寂寞,正高兴有个人陪着。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季泠去给苏夫人请安时, 苗冠玉也在,两人正说得高兴, 见她进来却突然都收了声, 好似季泠就是来冷场的似的, 弄得季泠好不尴尬。   最后还是苏夫人先开口, “如今你泠姐姐管着府里的厨房, 你若是想吃什么就跟她说。”   苗冠玉甜甜地应了, “泠姐姐的厨艺最最好, 以前在成都的时候,我就吃过她做的糕点, 好吃得把我的舌头都快吞了。”   “什么糕点啊?那么好吃。”苏夫人笑道。   “可多了。”苗冠玉掰着手指道,“有芙蓉糕、核桃酥、翡翠包子等等,等等。”她说完望着季泠道:“泠姐姐,我还想吃可不可以啊?我都馋了好几年了。”   十二岁的姑娘, 还带着女孩子的天真烂漫, 人又生得美貌康健,活泼泼的, 叫人没法不喜爱。季泠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本就欢喜自己的厨艺被人喜欢。   苏夫人瞥了季泠一眼,缓缓开口道:“你冠玉妹妹来咱们家做客,你身为姐姐, 亲自下厨给她做一次也没什么。”   这话瞧着像是赞同, 实则却是提醒季泠,就这么一次。   不似普通民家, 有客人来主妇都要殷勤下厨,像楚府这样的人家可就不痛了。若是有个客人上门来,点名说要让苏夫人给她做顿饭,苏夫人能糊她一脸。   季泠听明白了,苗冠玉自然也听明白了。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原以为苏夫人不喜欢季泠,这些日子自己又和苏夫人处得那么好,苏夫人怎么也该偏心自己的。   可这会儿苗冠玉才晓得,苏夫人是个特别明白的人,自己人和外人分得很清楚,不管她多讨喜,她也是外人。季泠再不讨喜,那也是他儿子的媳妇,是必须提点的人。   楚寔也是这样,因为季泠是他的妻子,所以他待她极好,对自己却是连一瞥都懒得看。这让苗冠玉忍不住想,那以前他待她那般好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还是因为她是她苗冠玉呢?   答案无疑有些伤人,可苗冠玉却也不是那悲春伤秋的人,如果楚寔注定只对他的妻子好,那她做再做他的妻子就是了。想明白了这一点儿,苗冠玉再看季泠也就没那么抵触了。   楚寔对季泠好,只因为他娶了季泠而已,无关季泠这个人。   回到京里,听说楚寔又立了功,原来他在草原上捉着的那汉人正是当年绑架、糟蹋金城县主的罪魁。其他同犯都落网了,唯独他跑到了塞外,逍遥自在。   原以为他算是逃脱升天了,没想到运气这样差,楚寔带着季泠出关游玩,却正好碰见了。   京里最近人人口头上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案子。皇帝也派了中使到楚府褒奖楚寔,还赏了不少银绢,很是长脸。   这算是喜事儿,然而定西侯那边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情,西北的土默特部与北边的厄鲁特联手攻进了兰州,请求派兵救援。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陕西的王五、王六两兄弟率领的一支起义军趁着定西侯无力东顾的时候竖起了反旗,并在短时间内就成了燎原之火。   内忧外患的夹攻下,皇帝还不信任手握巨大兵权的定西侯,匆匆地让楚寔再次衔左佥都御史,巡抚陕西。希望用楚寔这个文官来牵制一下定西侯。   楚寔的官位虽然没升,但却是实权在握的一方诸侯了,便是在陕西的布政使、都指挥使面前,也能叫板,这就是官微权大。   鉴于陕西那边烽火连天,季泠原以为自己肯定是要留在京城的,谁知楚寔却力排众议坚决要带她走。   直到启程那日,坐在马车上,季泠都没想明白,楚寔怎么会要求带上自己。总不能是离不了她吧?这自然是个笑话,连季泠都觉得这念头荒唐。可从内心来说,她自然是愿意跟着楚寔上任的。所谓天高皇帝远,一府之内,她就是最大的,日子过得自然舒畅些。   季泠每每想到此就觉得惭愧,她竟然有如此不孝的念头,她本该在京城任劳任怨地伺候老太太和苏夫人的。   出了城,楚寔骑着马调头到了季泠的马车边叫了声“阿泠”。   季泠赶紧打起帘子看向楚寔,“表哥,什么事儿?”   “军情紧急,我得先走,让任贵伺候你慢慢到西安。”楚寔道,“别急着赶路,小心身子。”   “好,表哥,公事要紧,你不要挂记我。”季泠道。可心里就更加纳闷儿了,自己明显成了累赘,却不知楚寔为何还要带着自己。   楚寔拉了拉缰绳正要策马前行,却听得季泠叫了声,“表哥。”他又勒住马缰,“怎么了?”   听得楚寔这般问,季泠忽然觉得自己不该用无聊地问题去打扰现在的楚寔,他的整颗心都扑到陕西去了。至于为何要带着她的原因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她很欢喜,也愿意跟着他去,即便是刀山火海,也想陪他一起。   “没事儿,就是想说,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季泠笑了笑。   “嗯。”楚寔应了声,便驾马往前走了,很快队伍分成了两拨,楚寔将身边大部分的侍卫都留给了季泠,就怕路上不太平。   而楚府里此刻都在议论楚寔和季泠呢。   苏夫人忍不住去老太太跟前抱怨道:“老太太,你怎么就同意让大郎带泠丫头走呢?她这跟了去,大郎只怕又不会去别的屋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孩子。”   老太太道:“你放宽点儿心吧,大郎什么时候让你操心过。再说了,以他的性子但凡想去别的地儿,泠丫头还能拦得住?你只当泠丫头心里不急么?她生不出孩子,自然想别人赶紧生,哪怕抱到她膝下养也是好的。”   老太太说的是正理儿,苏夫人也没法反驳。“哎,你还说大郎不会让我操心,我这不是操碎了心么?你老人家这会儿光会说我,只怕心里也担心着呐。”   老太太笑了笑道:“你还是想开点儿吧,他们夫妻和睦不也是喜事么?总比夫妻反目的好。”   这话似乎另有所指,苏夫人也笑了笑,比起季乐,季泠似乎的确好了点儿,可这算是矮子里拔高子,有什么意思。都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说能想到今日她居然会羡慕二房的曾氏呢,虽然是妾,可儿媳妇娶得好啊,现在安安心心享福,今后的日子只怕比谁都好过。   然后事情到了这一步,苏夫人想不开也得想开了。   可是苗冠玉就有些想不开了。为什么楚寔会带走季泠啊?以前但凡他外任,可一句也没提过要让自己跟着他去上任的话。   而且苗冠玉住进楚府,也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即便现在还不能嫁给楚寔,可先培养培养感情总是好的。她有信心一定能比以前做得更好。然而谁能料到,她才刚住进来,楚寔就要外任了,苗冠玉好不失望,连着几日都打不起精神来。   至于季乐听得楚寔坚决要带季泠走的消息后,就自嘲地笑了笑,又自言自语道:“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苏夫人的性子季乐这些年可是了解得很,果决而不乏狠辣,不出手就罢了,一出手等楚寔回来,季泠说不定都成一堆白骨了。可季泠因为有楚寔护着,所以苏夫人一直都没能动手,不得不在她的完美人生里忍受这样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儿媳妇。   当然季泠离开,季泠还是乐见其成的,眼不见为净嘛。再说了季泠走了,繁缨一个妾室总不好意思再管着厨房了吧?那般油水丰厚的地方,季乐可不愿真的让出去。   如今她的夫婿靠不着,能多拢点儿钱财也好,至少出门做客时,再也不用寒酸,无论是头面首饰,还是衣裳,只要是出门做客就不会重样,谁见了她不羡慕呢?   繁缨是个聪明人,季泠一走她就去了苏夫人的院子,“妾位卑言轻,如今大少夫人不在,这厨房的事儿妾也不好再代管了。”说起来管厨房的事儿,季泠也就是立了个章程,至于细节可都是繁缨在管理,也正是因为有繁缨,所以这么久才没出一点儿纰漏。   这中馈谁管苏夫人虽然不太在意,她也不在乎那点儿银子,可要紧的是谁管的时候自己舒服。说不得苏夫人这一点儿还是在心底暗自赞同季泠的。   因她立了个点菜的规矩之后,大厨房的厨娘都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来,菜肴精致了许多,苏夫人吃着也舒服。   而大厨房的那些个厨娘以及帮厨的婆子等,手艺好的,油水也更丰厚了,且再也不用一家独大,所以每个人干得也很有劲儿。   可以想象,一旦季乐收回了中馈之权,那肯定一切都要恢复成以前的样子,苏夫人自然不肯,于是道:“繁缨,你也太小心了,这几个月你的用心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们大少夫人还得全依靠你。再说了大郎和他媳妇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该怎么管还是怎么管着就是了。”   繁缨推脱了一两句,也就应下了。手里有点儿权利,可比只当个妾日子舒坦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些个厨房的人哪怕是克扣苏夫人的,也不敢克扣繁缨的,还得上赶着巴结她。   只唯一可惜的是,主屋的净室还没翻新好,季泠就走了,大厨房也还没完工,她也没看得见最后的成果。   不过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次年二月。   因为今年有春闱,众人议论得最多的自然就是这朝廷的抡才之典了。楚宿和楚宥都下了场,楚家的人更是紧张。   放榜时,可谓是一人欢喜一人愁。楚宿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中了,名次虽然不高,但殿试是不会落人的,毕竟是恩出君上,所以他已经是铁板钉钉的进士了。不过殿试时他名次也不高,没能筑造一门两状元的佳话。可能中进士这已经是万里挑一了,每个人都很满足,连章氏都很高兴。   若说以前她还希望楚宿能跟楚寔较劲儿,那么现在她的要求已经低得只要楚宿能中就成了。   楚宿没能进入翰林院,只能外放为官。这对楚家也不是难事儿,略微走动一下他的任命很快就下了,可不比祝长岗。   只是楚宥今年依旧没中,他写信给二老爷商量了一下不打算再考进士,楚寔那边也希望楚宥能去帮他,两兄弟有个照应。   楚宥也很愿意投笔从戎,加上吴琪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小妾葵心又生了个漂亮的女儿,正凑成一个好字,人生也可谓是别无他求了,家已成,自然就要顾着立业了。   楚宥前去陕西自然没带吴琪和葵心,这两人都要照顾孩子走不开。按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等孩子三岁后长结实了,再看楚宥在哪里才将吴琪和葵心送过去跟他团聚。   吴琪虽然很想跟着楚宥去,但又着实舍不得孩子。她这个儿子如今可是楚府的宝贝疙瘩,这一代就这么根独苗,老太太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绝对不可能让孩子离京的。   而楚宿则是去的蜀地的眉山县任县令,至于季乐要不要跟他去,就有些纠结了。她若跟了去,中馈毋庸置疑地要落在吴琪手里,将来能不能拿回来可就不好说了。   但若跟着楚宿去了,也许夫妻之间还能有转机,虽然这个转机非常渺茫,渺茫到季乐几乎看不见希望。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不会纠结的。   可惜选择权并不在季乐手里,虽然当初楚宿对楚寔说,中了进士就跟季乐圆房,然他在女色上十分偏执,不喜欢的就是真的不喜欢。   季泠的那个梦一点儿没错,楚宿不在意她的时候,哪怕她生得国色天香,他也不会碰她一根指头。季泠尚且如此,季乐就更不能比了。   所以楚宿只一句,让季乐在家孝顺老太太和章夫人就打发了她,带着怀秀启程去了眉山县,将季乐气得几欲跳河。在府里时,季乐还能压着怀秀不能怀孕,可现在山高水远的她就无计可施了。   却说回季泠,她可不知道她离开已经这么久了。   “少夫人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楚寔问正在给季泠推拿的芊眠。   “是中秋节那天晚上。”芊眠记得很清楚,她伺候季泠拜完月,她就连生呵欠,第二天便叫不醒了。“大公子,少夫人如今越睡越久了,也不知今年何时才能醒来,这都已经入夏了。”   楚寔蹙了蹙眉头,“你好生伺候着,每日的推拿都不能懈怠,尤其是四肢的,否则她起来以后会很难恢复力气。”   芊眠点点头,准备送楚寔出门。   楚寔回身再看了看季泠,伸手为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准备出门,却听芊眠忽然激动地道:“大公子,少夫人她……”   楚寔再次转过身去,就见季泠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泠。”楚寔坐到床边叫了声。   季泠只觉得浑身犯懒,想动动身体都困难,就知道自己这是又睡了好长好长一觉。“我……”她想问自己睡了多久,张开嘴才发现连说话都困难了。   好在芊眠和楚寔应付眼前的情况都算是熟练了。   楚寔将季泠扶了起来,芊眠赶紧去厨房吩咐核桃给季泠熬米粥,又吩咐水晶去请大夫。   季泠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楚寔,想着自己睡了那么久,身上肯定正乱着,头发也不好看,嘴巴里只怕也有气味,只能求助地看着楚寔,缓缓地找回声音道:“表哥,让我先,先洗漱吧。”   楚寔点了点头。   等楚寔再次回到房中时,季泠已经穿戴整齐地靠躺在了床上,头发简单地梳了梳,没有戴任何首饰,也没有上妆,但看起来已经精神了许多,只是脸色太过苍白。越发弱不禁风得好似柳絮一般。   芊眠正端着米油喂季泠,她刚刚醒过来也只能吃米油养养胃,否则会不克化和腹泻的。   “我来吧。”楚寔朝芊眠伸出手,结果她手里的碗坐到了床边。   这会儿季泠说话已经顺畅些了,“表哥,今日不出门么?”她从窗户望出去,天光正好因有此一问。   “你刚刚醒过来,我自己得留下来。”楚寔喂了季泠一口米油,“你这回睡得可真早,我从兰州赶回来时,你都已经叫不醒了。”所以老太太她们有多久没见季泠,楚寔也基本有那么久没能看到她睁开眼睛了。   “我这次睡了多久?”   “今日已经四月初九了。”楚寔答道。   季泠算了算,她现在睡觉的日子居然已经占了大半年,比最开始犯病的时候足足长了三、四个月了,也就是说以后她苏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直到寒毒完全占据了上风让她再醒不过来。   “那正好,一醒过来就能穿夏日的薄纱了,再不似冬日穿得跟熊似的那么厚。”季泠笑了笑。   “你想得到开。”楚寔又为了季泠一口米油。   这件事想不开也得想开,季泠心里早就做了准备的,所以听见他说自己睡了这么久,也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只会觉得自己短短的人生里能得到楚寔这样的陪伴和爱护,已经是很满足了,无怨无悔。   “表哥,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儿吗?”季泠又道。   楚寔吹了吹米油喂到季泠嘴边,“今年二弟中了进士,虽然名次不高,但好歹中了。”   “真是太好了。”季泠灿烂地笑着,语气是由衷的高兴。   “二弟中了进士,你就这么高兴?”楚寔将碗侧身放到了一边看着季泠。   季泠眨了眨眼睛,这难道是吃醋的意味?可那不过是她做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而已啊,连她自己都不当真呢。不过季泠很难相信楚寔会吃醋,因此赶紧把这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是啊,老太太一定高兴极了。”   楚寔抬了抬眉毛。   季泠接着道:“虽然老太太一直没说,可我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那么早就中了状元,二弟却次次未进,她心里自然就担心了。二婶也是为这个,才找咱们大房的麻烦的。如今可太好了,二婶心里的不平总算可以平了,以后大房、二房和平相处,老太太就不会烦心了。”   楚寔重新端起米油,“阿泠,我发现你这小嘴挺会说话的呀。”   季泠“噗嗤”笑出声,“还有更好听的呢。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看表哥这么辛苦和艰难,以后有二弟帮你,你就能轻松些了。老太太还说三弟也已经在来陕西的路上了,表哥可算有帮手了。”   楚寔身上捏了捏季泠的脸,嫌弃地道:“以前还有点儿肉,现在就只剩下骨头了,赶紧多吃点儿长点儿肉吧。”   季泠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懊恼地道:“是么?”她刚才照镜子时其实也发现了。不过多美的美人,一旦太过于瘦弱了总难免减损三分颜色。季泠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表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认真吃饭的,尽快努力的胖回来。这米油我就能吃三大碗。”   楚寔笑道:“快省省吧,你现在的胃可不能暴饮暴食。”   用过饭,楚寔替季泠擦了擦嘴,然后将她抱起来,惊得季泠低呼一声。   “去哪里啊,表哥?”季泠问。   “去园子里散散吧,在屋子里关了几个月,你难道不闷么?”楚寔道。   季泠老实道:“还好,对我而言,就是一觉睡醒而已。”并没感觉到岁月的流失。季泠将头靠在楚寔的肩上,低声道:“表哥,其实这样挺好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别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可能会恐惧害怕,可我只是睡一觉而已。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醒来,所以也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胡说。”楚寔抱着季泠的手,微微使力紧了紧,“不许在说这样的话。”   季泠皱了皱鼻子,乖巧地没再开口。   初夏的园子里繁花盛开,空气既清新又温暖,正是季泠喜欢的那种带着甜香的味道,她深吸了两口又关切地问道:“表哥,最近兰州还有西宁卫那边安定了么?”   楚寔苦笑,“谈何容易。”   这还是季泠第一次听见楚寔说出如此不自信的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楚寔,只能道:“我相信表哥总会有办法的。”   楚寔叹息了一声,“是啊,可毕竟苦了百姓。”   楚寔将季泠抱进园中的池畔亭,水晶赶紧拿了软垫放在水边的美人靠上,楚寔这才将她放下,扶着她靠坐在扶栏上,然后也陪着她坐下,将她的双腿搁在自己膝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替她按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季泠有些惊惶地道:“不用的, 表哥,我自己来吧。”说着她就想把双腿从楚寔腿上挪下去。   楚寔固定了一下季泠的腿, “你现在哪儿有力气, 而且我这是在替你按摩穴位, 芊眠可不懂。”   季泠见楚寔按摩得很熟练, 不由偏了偏头道:“表哥, 你不是第一次替我按吧?”   “但凡我在府里时, 总是亲自帮你按的。”楚寔道。   季泠微微吃了一惊, 可又觉得这应该在意料之中,毕竟楚寔一直都待她很好很好的, 好得超乎她的想象。她有时候都会想,自己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德,今生居然能遇见楚寔,还成为了他的妻子。   季泠也没再挣扎, 软软地靠在扶栏上痴痴地看着楚寔。   已经而立的楚寔, 脸上还没蓄须。季泠想起来这可能还跟自己有关。有一次早晨起床楚寔用长了胡茬的下巴来蹭她,蹭得她皮肤通红含痛, 他笑话她太嫩弱,可从那以后他就再没用胡茬来蹭她了。   因为没有蓄须,所以他依旧显得格外的年轻。儒雅俊美,因为位高权重而带来的威压让他更是平添魅力, 但也不失清隽之风。   像是巍峨高山, 苍翠如青玉,让人觉得稳重安心, 又向往那座山里的神秘和奥妙。亦像是雪山之巅的那抹云,高洁疏离,明明离得那么近,可还是会觉得他还藏着很多秘密,等着你去探索,或者还有征服。   季泠也不懂自己怎么会用上征服二字。可是面对楚寔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又不想能完完全全拥有他呢?读懂他。   亭子里,一个低头认真按摩着穴位,一个直眼痴痴地凝望,连花香似乎都凝聚而冻结在了他们周围,所谓阆苑仙葩、美玉无瑕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这花香却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给搅乱,泛起了涟漪。   季泠侧过头去一看,却见一个火红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的拐角处。   季泠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将红色穿得那般美的。不是红色衬她,而是她点燃了红色,让那红色仿佛火焰一样飘在空中,妩媚、神秘、灵动、力量好像都能从她身上看见。   季泠在京城见过不少的天之骄女,甚至连公主也是望见过的,可却从没见过谁能像她这般,让人不得不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或者她五官的美貌还不及丽琦,可配着她的气质,却是独一无二的,一团燃烧的火焰,走到哪儿都是最能吸引人的视线的,那种感染力就仿佛会想她周围的一切人、物都燃烧起来似的。   美艳得惊艳世人。   梓燚,王梓燚。季泠也是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的,也听到了她的传说。说她出生时,她母亲生她的屋子大放红光,有火凤凰映天,所以名燚。小名火儿。乃是定西侯的爱女,如今也算是独女。   她的姐姐就是那位被侮辱了的金城县主,后来远嫁他方,如今已经下世。她也有几个哥哥,可都在跟随定西侯征战中陆续身亡。如今定西侯唯一的血脉就只剩她了。自然是看得如珠如宝,当眼珠子一般。如今也封了县主,封号“成康”。   季泠打量王梓燚的时候,王梓燚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然后就转头看向了楚寔,“这位就是楚少卿的夫人么?”   在所有见过成年后的季泠的人里,王梓燚是唯一一个能忽略她得天独厚、举世无双的美貌的人。原因无它,不过是自信尔。自信天下女子没有能比得过自己的,所以一切都可以忽略。   季泠抬头朝楚寔看去,楚寔朝她笑了笑,替季泠介绍道:“这位是定西侯家的成康县主。”   “啊?”季泠低呼一声,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坐姿十分不雅,她的脚还搁在楚寔腿上了。本来平素她绝不会如此的,但先才实在是被成康的美色所震惊,看得忘了才会失礼的。   这会儿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她赶紧想把腿放下来,只是有些不利索。楚寔抱着她的腿轻轻放下,然后蹲身替她将鞋子穿好。   王梓燚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由道:“真不想到楚少卿私下跟夫人相处的时候居然是这副模样,好生恩爱啊。”   季泠的脸一红,拿眼去看楚寔,楚寔却是面色从容。“内子今日腿脚有些不便,恕不能起身给县主行礼了。”如今楚寔不过四品官员,他的夫人在王梓燚面前的确是需要行礼的。   王梓燚大方地笑了笑,“无妨,不在皇城根儿下本就无须那么拘礼。”   “不知县主今日是有何事寻本官?”楚寔道。   “我来是为了洋县的事儿。”王梓燚看了季泠一眼。   楚寔点了点头,然后又对季泠道:“成康县主乃是巾帼英雄,还曾随她父亲上阵杀敌,击退过土默特部。”   “啊!”季泠这一回是更吃惊了,虽然也听说过女将军的故事,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美艳无双的丽人同上阵杀敌四字联系在一起,心下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梓燚看着季泠震惊的神情笑道:“夫人很吃惊么?”   季泠却答非所问地道:“是因为县主实在太美了。”所以才会吃惊而无法想象。   王梓燚笑道:“谁人在夫人面前能言美啊?”话虽如此说,可明显是自谦之词。“夫人才是天下殊色,难怪堪配楚少卿。”   只此一句,也就知道楚寔在王梓燚心中的评价颇高了。   季泠被赞得有些不好意思,王梓燚心里却在奇怪,真想不到楚寔的夫人居然如此病弱,还腿脚不便,性子似乎还有些腼腆,模样虽然好,可也绝非大家世族选儿媳的标准。不由又想起一些传言,没想到楚寔也有中美人计的一天。只怕当时太过年轻。   王梓燚抬眼看向楚寔,“不知楚少卿可能移步一言?”   楚寔看向季泠,季泠赶紧道:“那我先回去了,表哥。”   “嗯。”楚寔转头对王梓燚道:“请县主稍待片刻,我送内子回去就来。”   楚寔弯腰抱起季泠,这样的动作在外人面前做出来,季泠总是难为情的,不由又是脸红,朝王梓燚歉意地笑了笑。   这夫妻俩走后,王梓燚身边的侍女疏桐道:“真没想到楚少卿与他夫人这般恩爱,平日可瞧不出是这般的男子呢。”那疏桐也见过楚寔不少次了,每次见他,总是清俊雍容,高岸冷肃,等闲男子都做不出为妻子穿鞋的事儿,没想到楚寔却很自然就做了。   “是呢。”王梓燚淡淡地道。   “只是不知他怎么会娶这么个人,身子病弱,还腿脚不便。”疏桐已经开是替楚寔不值了。   “想是婚后病的。”王梓燚道。   “看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夫人到了陕西这许久,听说一直病得下不来床,今日咱们也是第一回 见。这难得世上竟还有楚少卿这般痴情多义的男子。”疏桐想往道。   王梓燚却是没再接腔。   却说楚寔将季泠送回屋子后,嘱咐道:“加紧练习,可不许偷懒,我找人给你专门定制了器具,这样你练习起走路来也方便些了。”   “绝对不会偷懒的,表哥。”季泠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人前被楚寔拦腰抱着的感觉,太臊人了。   楚寔摸了摸季泠的头,“那好,我去去就来。”转头又吩咐芊眠好生伺候着。   楚寔一走,季泠果然立即唤了芊眠道:“快扶我去练习吧。”   芊眠走过来和水晶一起搀扶着季泠去了西屋,哪里空荡荡的就中间立着四根木桩,每两根木桩上横置一根圆木,可供季泠搭手。这东西就好似两根平行放在一起的长条凳似的,季泠走在中间,手就可以扶着圆木行走,很方便。   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搁着软垫,防止她跌倒后摔伤,布置得可谓很用心了。   “都是大公子吩咐的,这东西也是大公子画了图纸让人打造的。”芊眠道。   “嗯,表哥总是那么细心。”季泠笑了笑,她扶着圆木开始行走,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得大汗淋漓了,芊眠让她休息,她只摇了摇头,“不行,如今我越睡越久,再偷懒不练,我真怕我这双腿以后就废掉了。”   别看季泠弱不禁风,可人却十分吃苦耐劳,一直走到最后浑身上下没一片衣服是干的时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备水沐浴吧。”   躺在浴盆里,季泠不由舒服地喟叹出声,感叹道:“好久都没这般舒服的泡澡了。”   芊眠笑道:“这话可不实。”   “咦?”季泠疑惑地转头看向芊眠。   芊眠道:“我等伺候少夫人,总是两天就要泡一次澡的。那洗澡水都是特地从华清池那边儿打来的温泉水,是大公子特地吩咐的。”   “呀。”季泠感叹,“好生麻烦。”   “只要对少夫人好,大公子怕什么麻烦。但凡他在家,连给少夫人沐浴也是不假他人之手的。咱们都力气小,大公子怕我们摔着少夫人,都是他抱着少夫人放入浴盆,擦澡也是他做呢。”   季泠闻言就拿水去泼芊眠,“你这偷懒的小妮子。”   芊眠笑道:“少夫人害羞就害羞么,干嘛泼我?”   季泠的确是害羞,一想着居然是楚寔伺候自己洗澡就浑身都泛红。“你就不能阻止一下么?”   “奴婢怎么阻止啊?”芊眠这连奴婢都用上了,“毕竟大公子和少夫人乃是夫妻呢。”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季泠又不由问,“那大公子平素回到府里歇哪儿呢?”可见心再大的女人也总少不得要问一问的。   芊眠道:“自然是歇在少夫人屋里。”   “可我睡着呢?”季泠道。   “是啊,大公子说你这是畏冷,他抱着你睡指不定你就能早些醒。”   季泠默然,她自己还是知道自己的一点儿情况的。入了秋之后,浑身就跟冰坨坨似的,夏天抱起来的确解暑,可天气凉了之后谁愿意抱个冰块啊?却没想到楚寔什么都为她做了。   盆里的热气熏得她的眼睛有些难受,隐隐地泛出了水花。   芊眠则轻轻替季泠理着头发,抹上香膏,一边做事儿一边道:“听水晶说,少夫人先才遇到成康县主了?”   季泠“唔”了一声。   “少夫人以为如何?”芊眠又问。   “平生仅见之美人呢,像一团火焰似的。”季泠道。   “可不是么,那成康县主年方十六,定西侯一直舍不得她出嫁,留到了现在都没定亲,可求亲的人却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了。”芊眠道。   “那样的女子什么都是最好的自然许多人想求娶。”季泠道。最好的家世,最好的容貌,看性情也是极大方雍容的,是挑不出缺点的人。   “也不知成康县主最后会选个什么样的夫婿。”芊眠道。   季泠想也没想就道:“自然是最好的。”   “那少夫人觉得这天下最好的夫婿是谁?”芊眠又问。   在季泠的心里答案自然非楚寔莫属。然而她也发现了,芊眠是故意这样问的,她侧过头去看向芊眠。   芊眠也不再拐弯抹角了,“少夫人昏睡这些日子,成康县主可是来了咱们府里许多次,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季泠将身子往水中沉了沉,如果说到这儿她都不明白芊眠的意思那就是装傻了。   芊眠也不再说话,就等着季泠自己想明白。   季泠侧头看向窗外,因为是净室只有一扇小窗,而且一直都是闭起来的,并看不见天,这让她不禁想起楚府的那间净室来,也不知后来翻修得如何了,也不知翻修之后可有一个月洞形大窗户,卷着碧竹帘,外面种青竹,沐浴的时候可以半卷帘子,让清风吹进来。   只是也许她看不见了。   过了良久,季泠微微叹息一声,没回头,“芊眠,以后成康县主再到府中,你要对她格外敬重,顺便告诉水晶和核桃,要比对我更敬重才行。”   芊眠鼻头一酸,“少夫人,你说什么呢?”   其实这一天的到来季泠早有准备了。今日看到成康县主就更放心了,将来有这样的人嫁给楚寔,帮助他,陪伴她,正是季泠最期盼的。他的前半生被她误了,只希望后半生能够顺遂,万事如意。   虽然楚寔没说过,可季泠隐约能察觉到他是志在天下的人,要救黎民于倒悬,定西侯能帮他,成康也可以。   季泠反手拍了拍芊眠搁在她肩头的手背,“傻芊眠,就我这身子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的。如果表哥想娶成康县主,我绝不会成为他的障碍,我只会帮他去争取。”哪怕是死,季泠也无所畏惧。   只是按制,自己若死了,楚寔还得为自己守一年,也不知道耽误不耽误他,所以季泠连死都不能自己做决定。虽然有些词不达意,可季泠觉得大约这就是“视为知己者死”吧,有楚寔这样待她,她以死相报也甘愿的。   “你才傻呢。”芊眠哭道。   “你还是好好儿想想你自己的事儿吧,你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嫁给谁么?若是我还在,还能帮帮你。”季泠道,转身取笑芊眠,“桂欢也太不努力了,到现在都还没赢得咱们芊眠姑娘的心。”   芊眠擦了擦眼泪,“少夫人说什么呀?我呀这是不想太早成亲,如今伺候少夫人,日子再舒坦不过,若是嫁了人,伺候那臭男人如何有现在的日子好过?”   季泠噗嗤笑出声,“我要告诉大公子去。”芊眠这是把男人都说成臭的呢。   芊眠不依地道:“少夫人就是去告诉大公子奴婢也不怕,难道他没有弄得少夫人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家里的药膏一个月的用量都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用量了。”   季泠发现芊眠简直荤素不忌,跟她逗趣,最后却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两人笑了一阵子,其实都有些勉强的意思,不过都是为了回避刚才那沉重的问题而已。   “笑什么呢?”楚寔的声音在净室门口响起。   芊眠看向季泠,季泠是又羞又急,低呼道:“快伺候我起来。”   芊眠一边拿大巾帕包住季泠,一边道:“少夫人,明早怕是又要用药膏了吧?”   季泠忍不住啐了芊眠一口。   楚寔从屏风后转身进来时,好在季泠已经被帕子包裹住了,有些羞恼地喊了声“表哥”。大概是太熟了,现在楚寔进净室居然都不提前说了。   楚寔伸手将季泠从浴盆里抱出来,转头吩咐芊眠,“快拿帕子来替少夫人绞干头发,她受不得凉。”   其实不用吩咐,芊眠也知道的。   季泠偏头搁在楚寔肩头,“表哥,你所咱们府里净室翻新好了么?”   “来信说翻修好了。”楚寔道。   “有大窗户么?窗外有竹么?”季泠问。   “什么都有。”楚寔颔首。   “那就太好了,我就想有那么一间净室。”季泠道。   换好室内穿的衣裳,绞干了头发,用过晚饭,季泠和楚寔就窝在窗下的榻上。之所以用“窝”字呢,是因为楚寔不肯放开季泠,季泠只好蜷缩在他的身体和榻的扶栏之间筑成的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起小几上夜光杯盛的葡萄酒喝。   说是行气血的,对季泠的寒症有好处,所以楚寔每晚睡前都会逼着她喝一杯,渐渐的季泠也就喜欢上了。   啜一口,然后倒在楚寔怀里迷瞪一会儿,再啜一口,这日子过得神仙也不换。   而楚寔呢,似乎在琢磨前头衙门的事儿,或者西宁、兰州的军情吧,季泠也猜不到,也没得管,她就那么安静地陪着,不扰他。   可是季泠酒量不好,喝一点儿就上脸,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这会儿倒是粉央央的似盛放的桃花。   楚寔用手背盖住季泠再次拿起的夜光杯,“别再喝了,你才刚醒过来,肠胃受不住。”   季泠嘟囔道:“才喝了两口。”   “才两口吗?让我尝尝你的酒味儿,我就知道你有没有撒谎了。”楚寔俯下身子含住季泠的唇瓣,也嘟囔道:“这一口说的好像喝了十几口了。”   季泠吃吃地笑了起来,连声叫冤枉。   “乖,把嘴巴张开,让我仔细尝尝,看有没有冤枉你。”楚寔低声哄着。   此夜自不必说,其中的风花雪月、春绵秋缠,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尽的缱绻,落芳流红,鸾舞龙翔,蝶戏花枝粉,蜂沾蕊中蜜,真真叫人羞红了脸。   有情人只恨夜太短,季泠倒是觉得夜太长。或许是许久没亲近了,楚寔缠人得厉害,磨人得也厉害。   偶尔,季泠会得以一丝喘息的功夫,抬头望着帐顶,不能自抑地去想,将来楚寔也会这样对别人的对么?他的汗水也会滴到别人的胸口的,他的唇也会造访别的脸庞。   说不难过自然是假的,季泠唯一能做的,就是挣扎出最后一丝力气,用力地回抱住楚寔,希望自己在他的一生里也能留下点儿痕迹,让他偶尔会想起自己。   疼的时候,季泠也会去咬楚寔的肩膀,他低笑道:“你睡觉的时候难道磨牙了?”这是说她牙齿尖呢。   早起,楚寔问道:“你想去华清池那边泡温泉么?”   季泠有些慵懒地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嗯。”如果成康县主常来,她避了开去也很好。   楚寔伸手拉过被单替季泠把膝盖遮住,知道她一点儿冷也受不得,这夏日里就早晨最凉快。“那好,让芊眠先过去把那边的庄子整理一下,你过两日再过去。我替你请的大夫,最迟这两、三日也会到了,阿泠到时候你的病就有治了。”   季泠原是瞌睡得不行,听楚寔这般一说却重新睁大了眼睛,“大夫?”   季泠有些不信,她这些年看过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谁都没有法子。吃过的药都能堆成山了,也都没效果。她自己还折腾了不少药膳,也是无事于补,所以她不信是很自然的事儿。   楚寔揉了揉季泠的脸颊,“再睡会儿吧,知道你现在不信,到时候就知道了。”   听楚寔说得这么有自信,季泠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表哥,真的会有效么?”   “自然。”楚寔道。   季泠半撑起身体拉住楚寔的手,期盼地看着楚寔,“表哥,那我的身子要是能好,是不是也能生孩子?”   这真是由不得季泠不来精神,她本早已任命,可若是能治好的话,若是能有个孩子……季泠向往得厉害,可又突然想起楚寔开她玩笑的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楚寔还没回答,季泠便又急急地道:“我知道是我太贪心了,其实只要每年能不睡那么久,我就满足了。”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满足了,季泠还扯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第一百四十五章   楚寔回捏着季泠的掌心, “阿泠,一切最后都会好的。不过能不能生孩子这个我真不能保证。”他俯身在季泠耳边低声道:“不过我会努力耕耘的。”   这末一句将季泠逗得不行, 笑得瘫软在床上。   华清池那边的庄子虽然不及督府舒服, 可胜在清净, 而且有温泉可以驱寒, 对季泠来说更是最好的选择。   芊眠忍不住抱怨道:“就没见过少夫人这般性子好的人, 你还好好儿的呢, 这就给人家腾位置啦?”   季泠托着下巴反问了芊眠一句, “明明表哥和那位成康县主什么都没有,怎的你们一个两个就都觉得我是给她腾位置了呢?”   这话问得芊眠一愣, “我,我就直觉。”   对的,一切都是直觉。季泠也有那种直觉,虽然楚寔和成康县主在她面前什么都没有, 私底下也肯定什么都没有, 毕竟成康县主何等身份,自然不会无媒苟合, 然则季泠和芊眠她们都已经有那种直觉了。在她之后,成为楚府大少夫人的必定是成康县主无疑了。   因为他们俩人太合适了,就像老天爷造出来的凹凸二字一般,恰能严丝合缝地合起来。   “好啦, 以后这些话别说了。表哥的名声要紧, 成康县主的名声也要紧。你这什么直觉也太不靠谱了。”季泠语气很轻微地斥责芊眠。   芊眠气得跺脚,却又拿装傻的季泠无可奈何。   季泠其实也不是装傻, 只是她告诉自己,除非是楚寔亲口告诉她,否则她就会一直相信他,不因任何人的言语去怀疑他,甚至也不想因自己的心去怀疑他。   晚上楚寔骑马进了庄子,季泠正要入睡,听他进来又赶紧起身,“表哥,你怎么来了?”   楚寔奇道:“我怎么不来?这不是我家么?不回家我睡哪里?”   这话倒是把季泠更问着呢,不好意思地道:“我还以为你在城里住呢。”   “胡说什么呢,自然是少夫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楚寔道:“今早是有事儿出门了,所以才没送你过来,你今日泡温泉了么?”   季泠点点头,“才泡了回来,正要睡呢。”   楚寔接着烛光打量了季泠几眼,“难怪诗中说,温泉水滑洗凝脂,你这脸似乎比前几日更光泽了。”   季泠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嗯,应该这两日吃胖了一点儿。”   楚寔将季泠拉过来抱在腿上坐下,“那你记得那句诗的左右之句是什么吗?”   “自然记得。”季泠虽然这些年更专注于厨艺,可好歹也是老太太养大的姑娘,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皆通的,只是比不得那些出名的才女,但平日里应付应付还是有能耐的。   “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季泠念到这儿就念不下去了,只看着楚寔那若有所指的笑意而脸发红。   “其实后面还有两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楚寔道,他的呼吸渐渐粗了起来。   季泠嘟嘴道:“那后面还有呢,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季泠推了推楚寔,“表哥你明早还有公务,所以还是早些睡吧。”   楚寔将季泠放开,“那我去泡泡温泉解解乏。”   季泠点点头,旋即又想起个事儿来,“可是没人伺候你呀。”季泠如今可还没恢复多少力气。   “南原难道不是人?”楚寔反问。   季泠噗嗤笑了出来。   楚寔愣了愣,立着没动。   “怎么了,表哥?”季泠道,“你不是要去泡池子么?”   “我发现你最近比以前爱笑了。”楚寔的观察力不可谓不敏锐,才不过两三天就发现了季泠的不同,到底还是枕边人呐。   “想开了呗,我一年要睡七个多月,现在只是把睡觉那段时间的笑拿出来用而已。”季泠也学会耍嘴皮子了。   她是真的想开了,开心也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她不想将来楚寔回忆起她,总是那么苍白,沉默而没有笑容。他希望他想起她的时候,是笑着的。   楚寔在温泉解了乏,自然就轮到季泠“侍儿扶起娇无力”了。不过好在楚寔这样的大忙人,能陪着季泠的日子并不多。   闲得无聊,手里有没有力气,恰好这庄子附近有一大片竹林,季泠便又开始吩咐人帮她砍竹,指挥着人断青、翻摊、缚料。   “少夫人怎么又想着造纸了?”芊眠问。   第一次造纸是为了报答楚宿,至于这一回自然是为了楚寔。大概是觉得以后自己不能常伴楚寔了,所以季泠就想起自己还有造纸这门手艺,虽然可能有些生疏了。   若是寻常的,绣个荷包或者做件衣裳什么的,季泠也会,但并不比别人好多少,再说万一让楚寔今后的妻子看到了,也不好,难免惹人膈应。可纸就不一样啦,是放在书房的。   而楚寔的书房等闲人都是不许进去的,至少季泠嫁给楚寔这么多年,都是没去过的。以前繁缨倒是在书房里伺候过,后来季泠听她偶然提起,也不过就是在书房外头的待客厅伺候,但后面那一进的三开间书房她却也是不能进去的。   季泠就想着多早些纸送给楚寔,以后每当他临烛落笔时,能想起她一瞬就好了。而且至少她造的纸真不比外头的上等的纸差,甚至更好,即便挑剔如楚寔想来也不会拒绝不用的。   楚寔出城两日之后就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个陌生人,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一身墨黑衣衫,领口、衣袖丝毫装饰都没有,整个人就跟一锭墨一般。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好似寒冬的夜。   因是陌生男子,季泠也没敢多看。   “夫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韩大夫。”楚寔道。他还很少这么称呼季泠,以至于季泠还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这是不愿意让外男知道她的名字。   季泠向韩令见了礼,毕竟是楚寔千辛万苦请来的可救她性命的人,行礼这是必然礼节。   那韩令不过微微点头,就算回了礼,显得有些粗俗无礼。   季泠则有些好奇了,眼前这位韩大夫看起来可不像给人看病的大夫了,倒像个什么呢?季泠想了颇久才想起来,很想衙门里的捕头,只是身上带着很重的戾气。   季泠看向楚寔,楚寔谦恭地朝韩令道:“韩大夫,这位便是内子。”这样谦恭的语气,季泠还是第一回 听到从楚寔口中说出来,后来想起来,这也完全是为了她,因为她的命就握在韩令的手心里。   韩令又点了点头,“我要把脉。”   芊眠赶紧拿了脉枕来,又要将一张手绢覆盖在季泠的手腕上。   韩令冷笑道:“我可没真大夫那么大的本事,可以这样把脉。”   芊眠愣了愣,拿眼去瞧楚寔,只听楚寔道:“把手绢拿开吧。”   季泠坐在桌边有些忐忑地看着楚寔,虽然以前也有大夫不隔着手绢给她把脉,可那些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还第一次面对如此年轻的大夫。且他刚才话里有话,什么真大夫,假大夫?   楚寔走到季泠身侧,一手放到她肩上,示意她安心。   季泠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这才看向韩令,朝他笑了笑。虽然隔着面纱他会看不见,不过从眼睛周围的肌肉动静儿应该可以分辨得出来。   韩令垂下眼皮,看着季泠伸出来的手。   世家大族的女眷果然养得娇贵,眼前这双手也是韩令所见过的最完美的手。美玉无瑕,白如熟鸡蛋的蛋白,嫩若蒸蛋的口感,滑腻则好似冬日抹手的膏药。   韩令将三指搭在季泠的手腕上,季泠立即便感觉有股热流从她的手腕处开始爬升,沿着小臂、大臂到了脖颈,然后往下。那种感觉十分的怪异,让她有种被人抚摸的感觉,这让她很不适,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轻声道:“表哥。”   “别说话。”韩令冷冷地道,也蹙起了眉头。   季泠再不敢开口。   过得好一阵子,韩令又换了另一只手诊脉,这一次季泠则感觉一股寒流从小腹升起,再到胸腔,脖颈,大臂、小臂、手指,忍不住抖了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表哥。”季泠有些受不住地叫了一声,望向楚寔。   韩令终于松开了手,也看向楚寔,“的确是塞北的三九蛇。”   三九蛇,寒毒最盛,别的蛇冬天会冬眠,唯有它会于三九天出洞觅食,然后继续冬眠。且专吃塞北的寒果。被它咬过的人,会染上冬眠之症,直至人的血脉完全被寒毒所侵,然后长眠不醒。   “那韩大夫你所修的内功心法应当可消解那寒毒吧?”楚寔问。   韩令再次点了点头。   朝堂之中本是不欲于江湖人士结识的,那本就是两个世界,尤其是像楚寔这样的官员,再结识江湖的亡命之徒,被御史参上一本可就吃不消了。所以他以前对这些也不了解,直到连玉掳走季泠那次。   季泠居然于沉睡途中醒来,楚寔就知道能治季泠寒毒的人,普通大夫怕是不行了,这才让人四处打听江湖中的事儿的,当然审讯连玉时也得到了不少的消息,这才让他找到了韩令。   但是请动韩令可不容易。江湖人士也没多想和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廷官员打交道。他们拳头虽硬,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而朝廷官员最擅长的就是打群架。   好在最终楚寔还是请动了韩令,不过定西侯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气。军武之人,跟江湖人士打交代的机会又要比楚寔多出一些。   季泠看到韩令点头,先才的不适瞬间就消失了,她惊喜地看向楚寔,虽然没说话,可眼神却表达了一切。   楚寔朝着朝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治病的法子也并不复杂,只是每日都需要韩令用他的独门内力替季泠驱寒。唯一的难处就是韩令需要用手掌贴着季泠的背脊,不过好在季泠还是可以穿着中衣的,倒也露不了什么。   “表哥,一定要这样治吗?”晚上季泠趴在楚寔的怀里弱弱地问,她很不能接受别的男子碰她,尤其是在连玉那件事之后。   “不想治?”楚寔问。   季泠摇摇头,表示不想。说起来可能有些滑稽,命自然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何况只不过就是隔着衣服用用内力。   然而这对季泠来说就意味着要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她的名声将来只怕会声名狼藉。老太太和苏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再想想楚寔,将来出门若是让他被人指指点点,她又如何舍得。   就算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那么以后楚寔会不会觉得这对妇德有伤呢?   季泠当然知道,现在的楚寔定然不会这么对她,她不该用最大的恶意去推测楚寔。然则她总是会想起成康。有她在之后做对比,季泠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想行差踏错,她是真的很想很想让楚寔能记住她一生的。   再说了她要那么长的命做什么呢?于己无益,于人有碍。在想明白了这些之后,最初为能治好寒症而产生的那么一点点喜悦和激动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楚寔坐起身捉住季泠的手腕道:“阿泠,你在说什么?”   季泠不语。   楚寔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啊就是心思太多。不是说要治好寒症给我生个孩子么?现在就为了这芝麻大点儿的事就要放弃?你知道我找到韩令有多不容易么?”   季泠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表示忏悔。明明对自己说好绝对不乱猜疑楚寔的,可是做起来好像有点儿难。“是我的错,我就是发发牢骚,表哥。”   楚寔上下抚摸了一下季泠的手臂,“放心吧,明日他给你内力调养时,我会在旁边的。”   季泠先是一喜,然后又愁道:“那你不在的时候怎么办?”那韩大夫已经事先说明了,这至少得持续大半年,一天也不能间断,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我会让任贵和桂欢都守在你屋子外面,屋里芊眠、水晶、核桃不是都在么?”楚寔宽慰道。   因为只能穿中衣,所以也不能去大厅里治疗,季泠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却无比的依赖楚寔。   西屋如今已经腾空,只在正中留下两个蒲团,季泠坐在前方,韩令则坐在她的后方,双手抵在她的背心,屋子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呼吸声。   楚寔的视线落在韩令的接触季泠背脊的手掌上,冷冷的。没人会喜欢有别的男子的手落在自己妻子的身体上,更何况楚寔还是那种连让人看到季泠容貌都不愿意的人。   每次以内力调养只用持续半刻钟,韩令起身朝楚寔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季泠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楚寔走过去,轻轻摇了摇季泠,“阿泠。”   季泠是从睡梦中醒过来的,迷蒙地睁开眼睛,“结束了么,表哥?”   楚寔点点头,“嗯,感觉怎么样?”   “浑身都暖洋洋的,比泡温泉还舒服,所以不小心就睡着了。”季泠道。   楚寔摸了摸季泠的手,大抵是因为在夏日里所以并感觉不出多大的差别来。“你能觉得暖和就好。起来吧,先去沐浴,再去泡澡。”   季泠乖巧地点点头,洗澡的时候却一直沉默不语。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芊眠奇怪地道。她倒没觉得韩令给季泠治疗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屋子里一大群人呢,最要紧的是能治好季泠。   可季泠却再次意识到了楚寔的怪癖。上回她的手被连玉扶了扶,他就逮着她的手替她擦洗了半日。这次大清早的又让她沐浴再泡澡。   季泠很难不想起她被连玉掳走的那次,虽然她什么也不记得,楚寔也处处宽慰她,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她却从没见到过。   在温泉里,季泠往下缩了缩身子,将脖子枕在池边的玉枕上,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尽管楚寔待她很好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可他的人却从没向她敞开过,她也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把一切都掩盖在了那张“表哥”的面具下。   叹了口气,季泠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告诫自己不许这么去想楚寔,不是他不向她打开心房,而是她太笨了,说给她听她也不知道。怕得是成康那样的人,不管是外面的事情,还是内宅的事情,她都能跟他搭上话。   这日的温泉泡得并不愉快,季泠没泡多久就起身了,刚穿戴完毕走出去,就听见了园子里一阵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   “听说楚少卿今日告假,还以为是你病了呢。”成康的声音从桂花树后传来。   季泠立即对芊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转身领着芊眠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少夫人这是做什么呀?”走远了之后芊眠有些埋怨地道。“以前就算了,如今大公子替你找来的韩大夫,少夫人自然会长命百岁,生一堆儿子的,你怎么就……”   季泠笑了笑,“傻芊眠,你以为若是表哥有心,我病好了就能撵走成康县主?可只要表哥无心,成康县主也不能成事。好啦,芊眠,成康县主特地出城来自然是有要事找表哥,咱们去了不过是耽误他们的功夫罢了。”   芊眠嘟囔道:“你就自己骗自己吧。”因上回季泠斥责过她,所以她也不敢再明着说楚寔和成康如何。只是同为女子,一个女子特地在一个男子面前施展魅力,芊眠还是看得出来的。   成康县主这是打着姜太公钓鱼的主意呢,不过芊眠看了这么久,又觉得自己主子不一定会输,毕竟是正经的大少夫人,除了生不出孩子也没有错处,再说楚寔对季泠也是顶好顶好的,好得芊眠才会思嫁,想嫁给一个也对自己好的人,比如说桂欢?   想到这儿芊眠赶紧摇摇脑袋,桂欢父母双亡,家里一点儿根基都没有,她才不愿意嫁给他呢。   园子里王梓燚正道:“楚少卿对夫人可真好,韩令可不好请,代价不小吧?”   楚寔笑而不答。   王梓燚在楚寔对面坐下,“夫人的寒症若是治好了,想必楚少卿的膝下就不会空虚了。”   “县主今日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楚寔道。   王梓燚耸耸肩,“听说楚少卿这温泉庄子翻新之后十分雅致,温泉池子也大,所以不请自来地想泡一泡不知欢迎不欢迎?”   “县主玩笑了,县主肯来,则寒舍蓬荜生辉,真是求之不得。我这就让人去请拙荆。”楚寔不用对南原使眼色,他很快就下去了。   王梓燚想叫也叫不回来。她知道这是规矩,哪怕她从来不拘小节,可到了楚寔府中,也不能由他出面接待,而她夫人却不露面的道理。   季泠来得很慢,慢得王梓燚的杯中茶都喝淡了,还跟楚寔手谈了一局,用的是快棋。   “楚少卿这是笑什么啊,笑我棋下得不好么?”王梓燚娇嗔道。   楚寔摇头笑道:“不是,正好相反。想起我与阿泠下的时候,她棋品可不如县主,眼看着要输了就耍赖混棋。”   “楚少卿和夫人可真恩爱。”王梓燚道,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多少次说这种话了。“青梅竹马的感情果然不一样。若是到了别人家里,夫人进门这都六、七年了还没为你诞育子嗣,只怕男方早就纳妾了。”   王梓燚说的纳妾可不是繁缨那种通房提上来的,而是正儿八经的纳妾,要写文书的,选的女子也是要知书达理的。   楚寔缓缓收着棋,“县主也见过阿泠,她禀性最是柔弱,家里人多了难免会受气。”   王梓燚笑道:“楚少卿这是一丁点儿都不愿意夫人受委屈啊,叫人好生羡慕她的福气。”   楚寔笑而不答。对王梓燚他还是有所了解的,这位县主可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易近人,其实也是被宠坏了。你若听了她的话,以为她真羡慕那种福气,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若是稍微受她的魅力所诱惑,她转身就能对你弃若敝履,应是觉得没劲儿了。   所以对成康这种人,大抵可以用“不要给她好脸色”这句话来对付就行了。   “阿泠。”楚寔看到了季泠的衣角出声唤道,不让她在继续躲在树后。   季泠有些无可奈何,她已经尽量拖延时间了,可既然南原去请了她,她总不能不出现吧?   “表哥。”季泠绕过树丛,她如今走路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走得不快,略走走就容易累而已。   这是王梓燚第二次见季泠,打量她的时间却比第一次久了不少。   “夫人的腿好了?”王梓燚有些许惊奇,上次见楚寔抱她回去,她原以为季泠的腿是残瘸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季泠点点头, 和王梓燚见了礼。   “夫人的气色比上次见客好了许多,看来韩大夫的医术不错。”王梓燚笑道, “楚少卿对夫人也很好呢。”   季泠的脸色确实好了太多, 上次王梓燚见她时, 她才刚醒过来, 苍白又瘦弱, 再好的容颜也减了三分。   而听了王梓燚的话, 季泠忽然有种错觉, 好似见到傅三似的。傅三说话也爱这种,总是喜欢用“楚寔对你很好呢”来引出话题。   想到这儿就忍不住笑, “多谢县主夸赞。”   “哦对了,夫人的腿既然没事,不如来参加下月的赛马宴。”   “赛马宴?”季泠重复了一遍。   “对,这里不像京城, 如今遍地缭乱, 也没兴致弄什么赏花赏月的宴,咱们一群女子就组了个赛马宴, 更畅快些。”王梓燚道。   季泠看向楚寔,她只能庆幸楚寔带她去大草原跑了一趟,逼着她学会了骑马。不过有得选的话,季泠还是不想去, 所以她抬眼看向楚寔。   “夫人瞧楚少卿做什么?难不成你出门还得他同意呀?”王梓燚打趣道, “那样也太憋屈了吧?”   季泠赶紧摇头,“不是, 不是。”   王梓燚的攻击性太强,在她面前季泠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了。   “拙荆不擅骑马,县主就别难为她了。”楚寔开口道。   “不是说骑马在京城的女眷里也十分时兴么?”王梓燚有些意外地问。   “也不是人人都喜欢。”楚寔淡淡地道。   王梓燚察觉出楚寔的不悦,也不再问下去。不过她并没因为楚寔的态度而生气,反倒是越发来了兴趣,毕竟还少有男子会给她脸色看。不看她的份上,也得掂量掂量她爹的面子。   赛马宴是在西安东南面的乐游原上定西侯的别庄举行的。那庄子占地甚广,比季泠现在住的那温泉庄子大了十倍有余,也可见定西侯在西边儿的势力了。这还是在西安呢,若是去了他的老营西宁和兰州那边儿,估计也就跟土皇帝差不离了。   因是成康县主组织的宴席,就不仅仅局限在女子里了,这日但凡西安城里有头脸的官宦都来了,甚至还有远地儿的特意赶来。这当初季泠在西安住的那一年可不同了。那时候的西安还没有成康县主,她当时年纪也还小,应是跟着她父亲在兰州。   季泠在王梓燚的园子里一出现,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如果说王梓燚是火一样的美人,那季泠就是雾一般的美人。   常言道,雾里看花花更美。   水灵、迷蒙,带着柔弱的神秘,体不胜衣,穿着那薄薄的纱裙就好似要临空飞去一般。   因为她的到来,空气里好似刚下过一场雨似的,闻起来清新冷冽,叫人心旷神怡。不是那种灼目的美,却是让人想看了又看,不停寻觅的美。   王梓燚往季泠迎过去,她身边那群女子见成康都去迎,自然也要跟上。何况心里本就好奇也不知是哪家的女眷,从未见过,却艳冠群芳。   “楚夫人。”王梓燚和季泠打过招呼,又转身给大家介绍道,“喏,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想见的楚少卿夫人。”   王梓燚的好友郑仪笑着上前道:“原来是楚夫人,难怪呢。”   也不知是难怪什么。   郑仪向季泠行了礼,由衷地赞叹道:“夫人生得可真美。”然后她转头打趣王梓燚,“以前只道县主就是这天下无双的人儿了,没想到今日可好,总算遇到个可以压你一头的了吧?”   王梓燚虽然从没自负美貌,也不觉得自己是因为貌美才引得众人关注的,然则听到郑仪如此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因此只淡淡笑了笑。   大抵因为季泠是个稀罕人,都是第一次见,所以王梓燚周围那群姑娘都开始围着季泠打转,到这会儿过了最初的惊艳才开始留意季泠的衣饰。   也难怪了,似季泠这样的美人,所有人看她的第一眼留意到的都不是她的衣饰,所以也算是捡了便宜,她无论穿什么估计大家都容易忽略。   季泠没想着要骑马,今日便没穿骑装,不过因要出门做客还是好生打扮了一番。只是头上并没插戴太多发饰,她见成康两次,她头上都清清爽爽的,只有一个玉冠束发,因而想着只怕现在西安的妇人应也是喜欢如此简洁的。   因此季泠就只簪了一枚金累丝桥梁宝相花头簪,既不会太简洁而显得不正式,也不会太繁琐。   周家姑娘瞧着季泠头上的花簪道:“楚夫人头上这桥梁簪就是最近京城才时兴的吧,上回我姐姐从京城回来,给我带来一支,却不是累丝的,这累丝的听说京城的王银匠做得做好,可等他打,得排上两年的队呢。”   季泠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簪子,这个她还真不了解。说起来也是惭愧,她一年里大半年都在睡,醒了也有各种事儿,衣服首饰根本就顾不上置办,都是楚府每季做新衣她就做,做了之后她自己也不怎么留心,反正都有芊眠管着。   这回头上这支簪子,她以前也没见过,但今日在首饰匣子里见着,觉得适合就戴了。仿佛是看见簪脚上有个“王记”的印子。如果说金累丝是王银匠做得最好,那季泠觉得自己这支应该是没差了,不精致的东西是不会出现在她匣子里的。   到这儿,季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成亲后她的匣子里好似真的多了许多首饰。   周家姑娘看的是季泠的簪子,而向家姑娘看的就是季泠的衣裳呢。   季泠这衣裳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八成新旧,花色也很淡雅,她选它只是因为在上臂上有个金缠臂刚好束缚住衣袖,在手肘下方展开来,多了几丝飘逸。   然则她用的束腰就有些不同寻常了,这也是季泠今日认真打扮的点所在。她的束腰不是玉带,也不是丝带,而是鎏金镂空海棠式的璎珞,似是比着她的腰肢打造的,让她的腰显得更加纤细柔曼。也将这身裙子点缀得雅致而不失华贵了。   “楚夫人这束腰真是别致,不知是哪家打制的?”向姑娘问。   这也问着季泠了,她是着实不知。   芊眠在旁边开口道:“是在城里八宝巷的卞记打的。”   芊眠口中的城里,应该是西安城,季泠诧异地回头看向她,自己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制的呢?   芊眠笑了笑道:“少夫人病着的时候,大公子让桂欢去打的,图样也是大公子亲手画的。”芊眠这话说得虽然刻意,但却也是实话。   郑仪拿眼去瞥王梓燚,将她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却已经有些勉强了。对于自己这位好友,郑仪最是了解不过。眼高于顶,又喜欢拿她那些倾慕者玩笑,其实打心眼儿里是瞧不上那些个男人的,所以到十六岁都还没定亲。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能看得上眼的,别人却已经成了家。不过对成康县主而言,即便那人已经成家,想要成事也不是不可能,因为在男人心里前途总是比个糟糠妻要强的。   然则谁也想不到,楚寔的夫人居然如此美貌,竟胜过了国色无双的成康。而看样子,这位楚少卿对他夫人也是恩爱得很,寻常男子哪里晓得还要给自己妻子打首饰啊?真真是叫人羡慕不来。   郑仪看完王梓燚,又再次去打量季泠,也不得不感叹,老天真是厚爱她。楚寔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年纪微微大了些,可男子么只要出色,年岁大些也没什么关系。但既然楚寔已经而立,他的夫人再年轻怎么也得二十有多了。   可郑仪看季泠,只觉得她研嫩得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在自己这群人里,显得一点儿也不突兀。甚至可以说,她比她们还更像十五、六岁,身上满是少女的羞涩和清弱。   又有新客到,郑仪赶紧拥了王梓燚过去,寒暄过后,两人站在花树下远远望着溪边的季泠说话。   “心里不是滋味吧?”郑仪低声道。   “我有什么不是滋味儿的?”王梓燚白了郑仪一眼。   “你在我面前装什么硬气啊?”郑仪叹了口气道。   王梓燚笑道:“阿仪,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敢说你难道对楚少卿没有那种心意?”郑仪道,她是真心希望王梓燚能幸福,她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陪着王梓燚经历丧母、丧兄,知道这个表面上瞧着什么都完美的成康县主,内心有多不安,又有多少愁苦。若是定西侯再有个万一,哎……   “我就是再没品,也断然不会看上有妇之夫的。”王梓燚冷下脸道。   郑仪看了看王梓燚,叹息一声,没再开口。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可人的心呀哪里是自己管得了的。若果成康对楚寔没有那份心思,又何苦逮着机会就往人府里去?让人说私底下说闲话。   王梓燚自己也有些迷茫,她觉得自己没有喜欢楚寔,只是因为各种杂事所以才会常去他府上。然而看到他对他夫人那般好,心里又会十分不是滋味,这是她以前从没尝过的滋味儿。以前那些男人哪个见了她不是跟蝴蝶见了花似的。即使有那成了亲的,也恨不能暗示加明示自己随时可以糟糠下堂。   王梓燚觉得那些人真是恶心,可如今见着楚寔时,他对自己没有半分表示,她却又不甘心了。但若楚寔真的休弃季泠的话,她又会觉得自己看错了,真是好生矛盾。   “只是也不知他夫人是什么病症,听说到了西安,半年都没起得了床,我也打听过了,以前她夫人也来过西安,也是好几个月下不得床的,所以楚少卿至今都没有子嗣。我小姨不是在京城么,她给我写信说,楚府的苏夫人早就想休掉这个儿媳妇了。”郑仪道。   “怎么可能?”王梓燚道,“不是还可以纳妾么?”   郑仪道:“说起纳妾,楚少卿就是真的难得的。他虽然也有个妾室,可那是从小就伺候他的丫头,听说也已经好些年没去过那小妾屋里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王梓燚奇道。   郑仪笑了笑,“我小姨说,京城不管是哪家哪府,都是米筛子,什么事儿传不出来啊?”   王梓燚讽刺地笑了笑。   郑仪道:“不过不管楚少卿对他夫人有多少情意,总不可能一直没有孩子。所以火儿,即便你不掺和进去,苏夫人也会另有打算的。”   王梓燚叹息了一声。   “往好了想,其实楚少卿真的很好呐。没有孩子,火儿你嫁过去就不用当继母,也不用受前头孩子的气。”郑仪道。   王梓燚看向郑仪,“你怎么总把我往他那儿推啊?我就那么差么,非得去做人续弦?”   郑仪吓得不敢说话了。   王梓燚眯了眯眼睛,“阿仪,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郑仪不开口。   王梓燚道:“你现在如果跟我说实话,咱们以后还是朋友,阿仪,若是被我查出来,咱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威胁力度太大,郑仪不得不交代道:“都是我爹娘啦。”郑仪的爹是定西侯的幕僚,相当于军师吧,已经在他身边待了近二十年了。两家关系极好。   “你爹娘?”王梓燚不解。   郑仪悄悄地道:“是我爹说,县主你若是能嫁给楚少卿,那就对谁都好。可侯爷不愿意委屈你,他说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要由你自己选,所以不肯点头。我爹无可奈何,就让我在你耳边敲敲边鼓。”   说到这儿,郑仪又道:“其实我也不明白我爹,你也知道的,他肚子里弯弯绕绕太多。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你嫁给楚少卿就那么重要。”   郑仪不知道,王梓燚却想起了别的事儿。如今边患频发,朝廷连年增兵,她爹手里的兵权已经大得惊人了,所以朝廷这次才派了楚寔过来,其实就是和他爹打擂台的。楚寔没来之前,她爹还很顾虑,可楚寔来了之后,她爹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了。   虽然没有明说,可王梓燚知道他爹和楚寔之间一定是达成了什么共识。而这种共识需要一个联系的纽带,一个坚固的纽带,那再没有比自己更适合的了。   如果她嫁给了楚寔,那他爹在朝堂上就不是孤立无援的了,但也可能因此让皇帝更忌惮她爹。然则她并不是一定要现在嫁给楚寔啊,完全可以再缓两年,让她爹准备得更充分,只要他们两家有协定就好。   至于准备什么,王梓燚也摸不准,却曾经大胆的想过,可惜她的哥哥们都不在了,如今……   想到这儿,王梓燚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爹那么疼爱她,是不是想扶持她的夫婿?这样的念头一出现,王梓燚就知道那不是没可能的。   她爹和楚寔一样,都觉得这天下烂透了,不破不立。   “火儿,发什么呆呢?”郑仪推了推王梓燚,“外头赛马快要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   王梓燚这才回过神来,赶去了外头的赛马场。   定西侯家的院子再大,也不那么够赛马用,所以赛马就挪到了乐游原上。用木栏围成了一个大圈,一组二十匹马已经并列在一条长长的拉直了的红绸带前了,只等待一声号令就会像箭一样冲出去,   木栏旁边挤满了人,当然有身份的官宦和女眷还是有专门的看台的。   季泠就坐在楚寔身边,很有兴致地伸着脖子望着赛场。“表哥,你猜谁会赢?”   楚寔低头不知在季泠耳边说了什么,王梓燚就见季泠抬手轻轻打了楚寔一下,然后被楚寔捉住了手。两人在大庭广众下也不能干什么,可就那么互相对视着,也看得王梓燚心里发酸。   楚寔其实说错了,王梓燚是真的羡慕的,谁不想要这样恩爱的夫婿?   季泠红着脸低声道:“放手啊,表哥。”   楚寔没放手,有些耍赖地道:“怎么样,彩头我已经说了,你赌不赌?”   当然是不赌,季泠坚定地摇着头。   “那我就不松手了。”楚寔笑道。   季泠无可奈何,恨恨地道:“那好吧,赌就赌,不过我可不相信你能猜中。”那些个姑娘的骑术,楚寔也不可能完全清楚。   “那就说定了。”楚寔这才松开手,“我赌从咱们这边数起的第九位姑娘赢。”   “表哥认识她?”季泠问。   “不认识。”楚寔答得很快。   季泠偏头朝他笑了笑。   楚寔道:“不认识就不能猜么?我只是看她那匹马不错。”   季泠点点头,“那我也猜第九位姑娘赢。”   楚寔笑了,“阿泠,你这就是耍赖皮了。”楚寔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我对付耍赖皮的人可是有绝招的,得绑在马背上……   季泠被楚寔的暗示给吓着了,赶紧道:“那我猜第十个好了。”她这是真怂,惹得楚寔轻笑不已。   号令声吹响时,季泠紧张得拳头都握紧了,嘴里一直低呼,“十,十,十……”结果她选出的第十位却是这一组里跑得最慢的。   楚寔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道:“别懊恼了,阿泠,你还是不错的,我选出了第一名,你选出的倒数第一,都是第一嘛。”   季泠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表哥,你还来气我。”   “好了好了,不气你了,这不是还有第二组么,要不要再赌?如果你赢了,咱们就能拉平。”楚寔道。   赌,当然得赌,反正都输了。季泠陷入了典型的赌徒心理。   当然第二场她又输了。楚寔又再次赢了。   季泠觉得不对了,楚寔未免猜得也太准了,该不会是有什么内幕吧?季泠狐疑地上下打量楚寔,“表哥,我总觉得你是作弊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作的弊。”   楚寔捏了捏季泠的手,“愿赌服输,阿泠,不要输了就怪别人作弊,你这赌品和棋品看来都有待提高啊。”   季泠再次鼓起了腮帮子,“不是,表哥,我总觉得你这是在欺负小孩子似的。”   楚寔扫了季泠的胸脯一眼,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了,羞得季泠又轻轻拍了他一下。   第三组下场的就是王梓燚、郑仪等人了。前两组的那些姑娘,只有得胜的前三人才有资格跟她们并驾齐驱。   王梓燚坐在马背上,环顾了一下四周,正巧楚寔也朝她望了过来,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马鞭向他挥了挥。   楚寔朝她点头笑了笑。   号令响起后,王梓燚的马就像一团火焰般射了出去,红衣如火,赤兔马也如火,整个乐游原都被这团奔腾的火给征服了。   王梓燚一马当先,远远地将其他人都甩在了身后。   “好厉害。”季泠看着王梓燚的背影惊叹道。   “嗯,的确不错,就算是草原牧民,能赶得上成康骑术的姑娘也不多。”楚寔赞道,“比寻常男子也胜出不少。”   听得出,楚寔对王梓燚还是很欣赏的。   有时候,季泠真想楚寔也能用这种欣赏的口吻赞赞自己,但她也知道这是白日做梦,她并没什么值得人欣赏的技艺。厨艺么,在世家大族里似乎也难登大雅之堂。   季泠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的男子,无论老幼,似乎也都被这位成康县主的风采给迷住了。女人,能做成她这样,当真也算是人生无憾了。   不用说这赛马会自然是王梓燚大出风头,策马回来时,王梓燚将马鞭抛给身后伺候她的侍女,特地选了楚寔这边的看台走,不过路过时并没跟楚寔说话,只是点头笑了笑,便挺直了背脊,像只骄傲的孔雀一般走开了。   王梓燚是骄傲的,她追着楚寔走已经有段时日了,以至于许多人都开始说三到四了,连郑仪都开始来撮合她俩。可王梓燚觉得,若将来她真的会和楚寔有什么,那也得是楚寔来追求她。   王梓燚有这样的自信和资本去等楚寔的主动,因为她觉得既然郑仪的父亲都觉得她嫁给楚寔是最好的,那么想必楚寔也该明白他娶她也才会是最好的。   男人么,不可能永远儿女情长,最牢固的只有利益纽带。   女子赛马后,接下来则是男子赛马,热闹程度就有些比不上女子了,毕竟没那么好看。在场的官员里,骑术好的也没多少,可看性不高。   不过赛马之后,还有射箭比赛,这个却是有些意思的,因为楚寔也会下场。他当然得给王梓燚这位成康县主捧捧场。   “表哥,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你射箭呢。”季泠有些兴奋地道。   楚寔站起身携了季泠往射箭场走去,“担心我?” 第一百四十七章   季泠摇摇头, “不,我知道表哥没有信心的话, 是肯定不会下场的。”那不是灭自己威风么?   楚寔笑道:“我一个文弱书生, 在射箭上能有什么自信?”   “你哪里文弱啊?”季泠嘟囔道, 嗔了楚寔一眼。   楚寔被季泠的话给逗笑了, 转身从南原手里接过玉扳指套在拇指上, “那好, 既然阿泠说我不文弱, 我自然得让你见识见识。我替你将那支花赢过来可好?”   楚寔指的那支花,就放在北边儿的供台上, 那是这次射箭比赛的彩头。一支金花,虽然大家不缺都不缺这钱,不过金花的意喻却不错。   文官中了进士后要鬓边簪花,骑马游街, 武官中了之后却没这一说, 今日就是想让扬武之人也能簪花的意思。   但其实这支花背后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前几年的“射箭状元”可都是把花送给了现场最美的姑娘的, 也就是说这朵定西侯府打制的金花,最后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定西侯府。   季泠对金花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可因为是楚寔要送她的,她自然就喜欢了, 所以点了点头, 然后又加了句,“不过赢不来也没什么的, 表哥都为了做了许多首饰了。”   楚寔抬手捏了捏季泠的耳垂,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好捏她的脸,所以换了个地方,“傻瓜,那可不是首饰。”   而是一种象征。   因为有楚寔下场,射箭场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连对赛马宴没什么兴趣先才躲在一边树荫下乘凉的各位夫人们也都涌了过来。   季泠站在外围,差点儿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她是真没想到自家夫婿这么受欢迎。   楚寔站在场中,试了试手里的弓,“轻了,换一把两石的来吧。”   周遭人听了都吃了一惊,寻常军中人能挽一石弓已经算是上力了,却没想到楚寔一介书生居然张口就是两石弓。   王梓燚站在季泠身边奇道:“呀,想不到楚大人臂力如此惊人,想必箭法也很惊人吧?”   季泠侧头看了看王梓燚,她有些惭愧,楚寔能挽多少石的弓,箭法到底好不好,她是真不知道,因此只能用笑敷衍过去。   王梓燚扬了扬眉,季泠不是那种藏得住心思的人,她明显的在季泠脸上看出了惊诧,看来这位楚夫人对她的夫婿也没那么了解。   王梓燚转过头和身边的其他人聊起天来,不再跟季泠搭话。   第一场比试,箭靶只在十米开外,楚寔走到自己的位置,缓缓拉开弓弦,看得出游刃有余,还有余力。再观他身侧那名公子,开一石的弓,用力得脸都抽搐了。   号令响起后,众人便开始发力,每人三支箭,看谁射中靶心最多。   楚寔的三箭是连着出去的,只听得弓弦弹动三声,快得在空气里甚至听得到爆破音,真真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再看那箭靶,正中红心上已经被击破一个洞,三箭都从那靶心里穿过,惹得众人一阵喝彩。当然这多少有些捧场的意思,毕竟击穿十米的靶真不算什么。陕西这边儿魁梧大汉可多着呢,军户也多,就是这定西侯的别庄里也有不少箭法高手。楚寔这种水平,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就是玩儿玩儿。唯一值得肯定的就是,臂力还不错。   而外行季泠激动得手脸都红了,抓着栏杆的手紧张得手背都泛白了,眼里满是星星。王梓燚看了她一眼,多少是觉得季泠的见识太少了些。   第二场的难度就增加了,靶子挪到了五十米外,先才十米场一次都没射中靶心的人自动退了下去,补上了一批新的参赛者。   五十米的靶子能中靶都已经是值得骄傲的事儿了,何况还要射中红心,这难度提高了不止五倍。   季泠有些担忧地望着楚寔。   可这一次楚寔又是三支箭全中靶心,依旧是第一支就击穿了靶子。赢得了一场真正的喝彩。庄子上那些退下来的老兵都被吸引了过来,观赛的人真是越来越多。   然而问题这就来了,官员里,还有一众贵公子里能跟楚寔比肩的人已经没有了,但看客都还没过瘾,这就是主人没做好了。   王梓燚转头对身边的侍女低语了几句,很快侍女就离开了人群。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英武的年轻男子便走进了场中。若是和定西侯家熟悉的人就知道,这是王梓燚的义兄,也就是定西侯的义子。   有传言说,定西侯会将王梓燚嫁给这位义子,再把自家在西边儿的势力都传给二人。   王川朝楚寔抱拳行了一礼,“楚大人,失礼了。”   楚寔也回了一礼,笑道:“王将军勇武冠三军,能下场陪我玩玩,是本官的荣幸。”   王川冷着一张脸道:“王川从来不玩。”   楚寔脸色不变地道:“好,那就认真比一场。”   王川朝场外的王梓燚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认真比一场。”   “楚大人,咱们这些人的箭法都是上战场用,战场可没有死靶子,不知楚大人有没有兴趣试一试活靶子。”王川问道。   “可。”   活靶子就是放出一群鸽子里,楚寔和王川自由射箭,规定时间内谁射到的鸽子最多谁就赢。   这对臂力可是极大的考验,需要一发接一发,那鸽子虽小可是飞得高,普通的弓箭也无法达到,所以还真得是楚寔这种两石以上的弓才方便。然则这样的弓要持续射出,却是难于上青天。   再看王川,他用的却是三石弓,足足压了楚寔一大头。   季泠心里有些焦急,多少是觉得王川即使是胜了,也会胜之不武。   一大群鸽子被放出,扑棱棱地飞向天空,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而楚寔和王川已经同时抬起了弓,只听得不断响起的闷闷的弦声。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天空中的鸽子就基本都被清理干净了,剩下几只逃脱升天的,也不敢再回来。湛蓝的天又重新回到了人的眼前。   记数人赶紧跑到场中开始数数,结果最后数出来两人射下的鸽子却是一般多。   王川惯来的冷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不过稍纵即逝,看向楚寔的眼睛总算是少了一丝轻蔑了。他们这样的将军通常都瞧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的。   “咦。”记数人吃惊地低呼了一下。   “怎么了?”王川皱着眉转过头。   那人吓得哆嗦了一下,指着地上属于楚寔的那一堆鸽子道:“楚大人射下的每一只鸽子都正中右眼。”   王川听了心中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又用手中的弓箭翻动了几只鸽子来看,果然是每一只都是从右眼射进去的。   “楚大人,是王川妄自尊大了,甘愿认输。”王川抱拳道。   楚寔何等人也,哪里看不出王川其实还是口服心不服的,估计是觉得他自己没想到要只射右眼,所以才被他拣了便宜。因此楚寔笑了笑,“咱们赛前有规矩,只以数量多寡论输赢,所以这一局本官只能当做平手。王将军,可有兴趣再来一局。”   王川知道自己这是有些耍赖了,可他望了望场外的王梓燚,实在不愿意就这么认输,所以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好。”   王梓燚走进场内道:“上一局,两位比的是活靶子。可射箭我们大家都知道,临场能平心静气才是要诀,要耐得住压力。所以这一场,不如我来给王将军当靶子。”   说完,王梓燚朝自己的侍女点点头,那侍女就送上了三朵鲜花,王梓燚走到离二人百米开外的地方,抬手将其中一朵插入了自己的发髻之中,另外两朵则别再了双耳之后。   这番动作引得无数人倒抽一口凉气,季泠也不例外。这刀剑无眼的,又隔得那么远,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谁敢负责?   然而王川却是已经面无表情地开始准备弓箭了。这是胸有成竹的意思?   眼见得王梓燚主动给王川当了靶子,季泠丝毫没有犹豫的也跟着站了出来,走到了楚寔跟前。   “你就不怕我的箭射偏了?”楚寔笑看着季泠。   季泠微微偏了偏头,也笑着道:“到时候只怕表哥比我还疼。”   楚寔愣了愣,大约是没想到季泠会如此回答。她性子比起以前好似活泼了一些,却是喜事儿。   “那还是让芊眠来吧。”楚寔道,似乎是没自信的表现。   “不。”季泠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坚定,想来还是被王梓燚给刺激了,她不想退缩。   楚寔只得无奈点头。   王梓燚出的这主意实在是刁钻,若换成其他人做靶子,楚寔自信不会有任何心理障碍,呼吸都不会乱一分,但既然王梓燚站了出来,季泠就不可能不出来的,这也是为何楚寔没有坚持让季泠回去的缘故。   人呐,场面上,很多时候面子比生死还重要。楚寔并不想在人前落季泠的面子。   然而举起弓的时候,人就难免犹豫了,这是楚寔人生里少有的时候。第一次举起弓,看着远处的季泠,手似乎隐隐有些抖,楚寔深呼吸了一口,手也没平静下来,他只好放下弓,重新整理呼吸。   王梓燚站在远处,丝毫没去关心王川如何,她看着楚寔举弓又放下,心里就像有一颗酸酱紫炸裂似的,整个胃都有些疼。   王川举起弓,并没像楚寔那般迟疑,拉弓搭箭,流星般的箭矢破空而去,直接插在了王梓燚的发髻上,正中那朵鲜花。   周遭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足足响了十息,先才有多寂静现在就有多热闹。   而楚寔却已经是第二次放下弓箭了,将弓的一端杵在地上,借着弓的力量支撑身体,似乎在休息。   王川的第二支箭也射了出去,贴着王梓燚的右鬓而过,带走了一朵鲜花。   这一次喝彩声简直要响彻天空了。   王梓燚的眼睛瞥向王川,眼神冷冷的,并没有王川所期望的那种欣赏。   女人的心都是小的。有楚寔在旁边做对比,王梓燚就更能肯定王川对自己的心思了。若真是在乎,哪怕是后羿再生,对着嫦娥只怕也未必能面色从容地射出那支箭。   楚寔的箭法不好么?先才其实早就证实了,可让他对着季泠射箭,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了弓。   王梓燚知道,王川只是想得到自己,得到她父亲手里的势力而已。或许也喜欢,却远远不及楚寔对季泠的钟情。   在王川的第三支射出去之后,楚寔彻底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苦笑道:“在下输了。”   季泠在远处等了良久也不见楚寔射出一箭,心里早已着急,又懊悔自己为何要坚持己见,让楚寔为难。   待许多人跑上来拥住王川,将他抬着抛向天空时,季泠才意识到楚寔认输了。他那样的人居然不战就认输了?季泠的眼圈立即就泛红了。   她咬着嘴唇,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步伐,朝楚寔小跑了过去,她也知道她这样的世家媳妇不该在人前跑动的,可她一刻也等不住了,季泠喘息着跑到楚寔的跟前,哽咽道:“表哥,对不住。”   楚寔取下手中的玉扳指递给南原收起,微微朝季泠张开怀抱。   季泠愣了愣,这大庭广众之下,她表哥是那个意思吗?   楚寔笑着点了点头。   季泠才轻轻地走进了楚寔的怀里。楚寔单手揽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没什么对不住的,阿泠,我很高兴你有勇气做我的靶子。”   季泠摇摇头,泪花几乎都要甩出来了,“不是的,表哥,我应该听你的,如果让芊眠过来,你一定不会输的。”   楚寔柔声道:“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好,阿泠。这世上,我最不愿伤的就是你,哪怕有一分可能也不愿。”   季泠闻言,也再顾不得人前的矜持了,伸手回抱住楚寔的腰,低低地唤着,“表哥。”   楚寔低头在她耳边道:“晚上可别忘了你输给我了什么。”说罢,楚寔轻轻扶着季泠的肩头将她推开。   季泠的那许多感动也因为楚寔的这句话而烟消云散,有些恼羞地嗔道:“表哥!”男人脑子里是不是成天就想那些呀?   “可惜食言了,没能把那朵花给你赢回来。”楚寔道。   季泠轻声道:“没关系,表哥已经把花种在我心里了。”乖乖,木讷的人偶尔说起情话来时,真叫人猝不及防。   当然季泠说完,自己也羞得不得了,有些无颜见楚寔的感觉,随便胡扯了个借口,就拉着芊眠避开了。   楚寔看着季泠逃跑似的背影只能笑。   “楚少卿可真是怜香惜玉的人,明明能赢的局,就那么拱手让人了。”王梓燚道。   楚寔摇了摇头,“我输得心服口服。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百米开外要射中一朵小小的鲜花,我还没那么大的能耐。”   “能在高空箭箭射中鸽子右眼的人,怎么可能射不中一朵鲜花?”王梓燚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鄙意笑道,“只是没想到楚少卿会是如此儿女情长之人。”   女人,总是喜欢男人为一个女人痴情得要死要活的深情,可当他真的痴情时,她们又会瞧不起他,觉得一个男人居然为个女人要死要活。   “我是觉得没那个必要,又不是什么生死关头,为何要拿自己妻子的性命去赌一朵没什么意义的花呢?”   王梓燚感觉被冒犯了,眼睛立即瞪了起来。刚才那朵花,王川已经当着众人的面送给她了。可楚寔却说,那朵花毫无意义。   “楚少卿这是何意?”王梓燚的怒气是毫不掩饰的。   楚寔却依旧从容得很,“难道说县主觉得那支花有意义?”这无疑是争锋相对了。   王梓燚的眼睛有些酸,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喉头有些发痒,王梓燚清了清嗓子,才低声道:“收花的人觉得开心,难道没有意义么?”   楚寔笑道:“哦,原来县主如此好讨好啊,那我改日得叫人多打几朵花送去府上了。”   王梓燚却没笑,“哦,原来楚少卿也是希望我高兴的么?”   楚寔笑笑没说话。   王梓燚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她懂楚寔的意思,他哪里是希望她高兴,他只是希望她爹高兴而已。   生平第一次,王梓燚这么恨一个男人,恨他有眼无珠。   王梓燚冷着脸走了,走到郑仪跟前低声道:“阿仪,你说如果我要怎么才能得到楚衡业?”   衡业是楚寔的字,王梓燚也不称呼他为楚少卿了,而是直呼其字,有种势在必行之心。因为楚寔成功地挑起了她的征服欲。   她要得到他,却不嫁给他。她要让他跟其他男人一样匍匐在她脚下,求她分给他一丝注意。否则就不能平息她心底的怒火。楚寔实在欺人太甚了,居然暗示她说,她,王梓燚一文不值,所有人都是为了她父亲才对她好的。   连王川也是,所以王川送的那朵花毫无意义。   王梓燚咬着牙,看着郑仪。   郑仪还没反应过来,“火儿,你怎的突然就改主意了?先前不是还说什么有妇之夫的么?”   王梓燚“哼”了一声,“我又不是要嫁给他,我就是看不得他那么得意,以为谁都稀罕他。”   郑仪摇摇头,知道王梓燚这是小脾气起来了。而郑仪也没觉得楚少卿有表现出很得意的样子啊,却又不敢反驳王梓燚。   却说王梓燚自矜身份不肯再主动接近楚寔,却挡不住别人有这份心思。   向乔便是其一。她父亲是蓝田县令,自己却不是嫡女,在家处处要看嫡母眼色行事,最近嫡母有意将她许配给一个五十岁的老主簿做续弦,向乔自然一万个不愿意。待见到楚寔之后,她宁愿给他做妾也不去当主母。   女儿家么,谁人不对自己未来的夫婿有憧憬。   这向乔还只是其中之一,另有个平凉府曾知府的女儿曾采乐,更是要死要活要嫁给楚寔,哪怕做妾也愿意,把她娘气得一条命都去了八分。   祸根却正是从这场赛马宴开始的,她就觉得楚寔情深义重,竟然不肯对季泠射箭,人又生得儒雅俊美,状元郎的才华更是无人能及,还没有孩子,这不是老天爷都在暗示她,楚寔在等着她给他生孩子么?   这也是疯魔了的。然而这举的例子不过两人而已,却还有许多人,也就不多费笔墨了。   一场射箭下来,虽然赢者是王川,可在一众姑娘家心里欣赏的却是楚寔,反而觉得王川太过无情了。   楚寔可不想要这许多多余的关切,私下还是会被同僚取笑,说他不爱江山爱美人,诚然季泠也当得起那样的美人。   楚寔只能苦笑。这一日他在定西侯的庄子里,就有三个姑娘在他面前崴了脚,一个姑娘落了水,另一个则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郑仪轻轻撞了撞王梓燚的手肘,“看到没?”   王梓燚撇撇嘴,这些人都不在她眼里,她也知道楚寔是看不上她们的。便是季泠,王梓燚也没放在眼里,因为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楚夫人性子很是有些木讷,说得难听点儿那就是无聊,她才不信楚寔会对她有多深的情意。怜惜她,恐怕更多的只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感情而已。   赛马宴的事儿传到定西侯耳里时,老头子叹了口气,“这也太儿女情长了,大丈夫做事,怎能如此优柔寡断?”   郑传道:“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人太无情了,也让人放不下心。”   定西侯捋了捋胡子,“也是。不过还是得以大局为重,你试探过楚衡业的想法了么?”   “他那个人滴水不漏,可不好试探。”郑传道。   “也罢,再看看吧,反正火候也还没到。”定西侯道,“就不知道火儿愿不愿意,太委屈她了。”   “楚衡业至今无子,也不算太差了。”郑传道。   定西侯老谋深算地笑了笑,“就算他有子又怎样?我现在不也没儿子了么?只不过楚衡业的心思我还有些看不透,你说他对火儿……他与他夫人似乎感情不错。”   郑传道:“侯爷这是一叶障目。端看楚少卿不远千里前去关外也要将当年欺辱大姑娘的逃犯抓捕归案,侯爷就该明白他的诚意了。”   却说,赛马宴当晚季泠和楚寔就回了温泉庄子,因为她每日都得让韩令用内力调养筋脉。   晚风习习,季泠这次也没坐马车,而是被楚寔抱在了怀里,同乘一骑。   “表哥,我可以自己骑马的。”季泠还是不适应,这官道上人来人往的,认识楚寔的也有。   楚寔却道:“太热了,我喜欢抱着你。”   这话季泠就没法儿反驳了,然后又不由担心道:“表哥,那我的病要是治好了,你以后想抱我取凉又怎么办?”   楚寔刮了刮季泠的鼻子,“你觉得我会为了凉快,就盼着你病不好么?”   季泠娇俏地吐了吐舌头,“我不是怕将来表哥嫌弃我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胡说八道。”楚寔道。   季泠偏了偏头, “那可说不准,表哥今日都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季泠掰着指头就开始数。   楚寔一把捉住季泠的手, “那些人都是脑子没长清醒。”   语气里的嫌弃显而易见。   季泠不由想, 如果她不是楚寔的妻子话, 估计也要被他说成没长脑子吧?   今晚风很好, 月朗星稀, 她望着天上的弯月, 突发奇想地道:“表哥, 你说如果我没嫁给你的话会怎样啊?”   还会喜欢上楚寔么?   季泠摇了摇头,楚寔的好要跟他接触了才知道, 以前没怎么接触的时候,她一直觉得楚寔是很嫌弃很嫌弃她的。而且他待人表面瞧着温和,实则很疏离的,背后还说那些仰慕他的姑娘家脑子没长清醒, 真真毒舌。   “什么怎样?”楚寔低下头, 脸贴在季泠的颊边,享受她身上的凉意, 说不得他以后还真会怀念夏日里的这份清凉的。   “表哥,要是我没嫁给你,你还会,还会待我好么?”其实季泠想问的是, 你还会喜欢我么?   “即使你没嫁我, 也是我的表妹,为何不会对你好?”楚寔这话说得很狡猾。   “那表哥现在是因为我是你表妹, 所以对我还的,还是因为我是你妻子,所以才对我好的呀?”季泠可没那么容易放过楚寔。   “都有。”楚寔道。   还是那么狡猾。季泠嘟嘴道:“那如果我既不是你表妹,也不是你妻子,又会怎样呢?”   楚寔笑着将季泠搂得紧了些,“自然是想,这么漂亮的姑娘,天仙似的,怎么也得娶回家做媳妇才行。”   这就是明晃晃的谎言了。季泠还记得楚寔当初决定娶自己时,脸色可没那么好看。成亲后更是好几年没圆房呢,才不是他说的那种好色之徒。   不过做人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太较真,很多时候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老太太教的,季泠奉若圭皋。   因此季泠也不再问了,她知道,这就是缘分,如果她没有到楚府,没有被楚寔撞到水里,他们的命运就会截然不同。她不会喜欢他,他也不会待她好。   可女人家总难免爱幻想,季泠偏头道:“表哥,我问了这么多,你怎么不反问问我呢?如果我不是你的妻子,会对你怎样呢?”   “这有什么可问的?”楚寔拉了拉缰绳。   “为什么?”季泠不解。   “以你的性子,若没嫁给我,只怕连看我也不会多看的。”楚寔道。   季泠“噗嗤”笑出声,“表哥对我还真了解。”   楚寔扬扬眉,没说话,不过么箍着季泠腰的手臂却紧了紧,颇有点儿要掐断的意思。   季泠赶紧道:“不过,私下我还是会偷偷打量表哥的。”   “哦。”楚寔不信地道。   “真的,表哥,以前在府里时,丫头们私下也要议论说家里哪个公子更好看。好些人都说二弟,可我心里一直都是觉得表哥才是最好看的。”季泠情急之下就说漏了嘴。她的确是觉得楚寔更好看的,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每一处都好似就按着她最喜欢的样子生的一般,怎么看都好看。   结果楚寔却倒打一耙,“小小年纪就开始议论男人了?”   “噢。”季泠羞恼地捂住脸,还在空中踢了踢脚,“表哥!”   楚寔笑道:“好好,不逗你玩儿了。”   晚风微凉送着花香,最适合这样不紧不缓地走着,季泠靠在楚寔的胸膛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连睡觉都舍不得,只觉得眼下实在太美了,若是时光能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韩令也没说,提了壶酒正坐在屋顶上举杯邀明月。他看着楚寔和他夫人共乘一骑走进庄子,然后楚寔翻身下马,再双手扶着他夫人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许是弄痒了她,空中飘过一阵笑声,低低的,软软的,甜甜的,若非韩令是习武之人,耳力出众,这么远他也不会听得见。   可是听见了,就难免想起从前,也有那么个人,痒痒肉长在腰上,每次被他一碰,也总会这么笑。   第二天再给季泠灌注内力时,韩令便多了一丝恍惚,好在他一直冷脸,也瞧不出太多端倪来。   楚寔在赛马宴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西安,往西南边儿去了。听说是鞑靼再次南侵,定西侯的兵马都拉去了西北,可陕西南部的民变却依旧如火如荼,楚寔得前去主持大局。   季泠在庄子里除了泡温泉之外,就忙着弄卧云纸,连厨房都去得少了。不过因韩令住在府内,所以她无论进出都戴着面纱,只有在卧房里才会摘去。   韩令没事的时候总是坐在屋顶喝酒,看着季泠抱着一踏纸走在园子的小路上,微风吹起她的裙摆翻滚成一朵浪花,阳光透过那浪花洒下一片碎金,美得岁月如今。   不知这样的人怎么会中了三九蛇的蛇毒,大家宅的阴私事儿可一点儿也不比江湖来得平静。   一支调皮的花枝伸出路边,一下就勾上了季泠鬓边的面纱,季泠低呼一声,面纱已经被扯落,手里的卧云纸也撒了一地。   季泠顾不上那面纱,赶紧蹲下去捡纸。   可那纸薄如蝉翼,被风一吹就开始四处飘,便是有水晶帮着她捡,也有些来不及,眼瞧着一张纸就要往水潭里飘去了,季泠提起裙角就追了过去。   韩令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在了季泠的面前,帮她捡起了那张已经飘在了水面上空的卧云纸。   季泠看到韩令时,便已经停住了脚步,有些警惕。这无可厚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见到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士,总是会戒备。   韩令原是想将卧云纸还给季泠的,可在他侧头的那一瞬间,却看清了季泠的脸。   尽管季泠的美,是幽山清雾那样缥缈静远的美,并不具有攻击性,可因为清雅至极就成了极艳,对视觉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叫人忍不住流连她的每一处,却欣赏女娲的杰作。   想必当年女娲造人她时,是一点一点亲手捏制的,而不是用柳条蘸着泥浆甩出去的。   韩令忽然就想明白了,难怪季泠会中寒毒,她有着这样一张脸不知要惹来多少人的嫉妒,也难怪楚寔那种人居然会为了她而敢冒天下之大不违——放了窦五娘。   若不是因为他放了窦五娘,韩令也就不会出现在楚府,应诺为季泠祛除寒毒。   想起窦五娘,韩令心中就是一痛。不管他做什么,都取代不了连玉在她心里的地位。即使没有连玉了,她宁可辗转在不同男人怀里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可只要能救她,韩令还是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毕生的修为。   韩令将手里的纸递给季泠,季泠伸出手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韩大夫。”   韩令点点头,转身走了。   季泠让水晶将卧云纸收拾好,幸亏没有破损和弄脏,又重新戴上面纱,这才往院子里去。   院子的每个门口都站着两名笔挺而目不斜视的侍卫,这是楚寔留下来保护季泠的,当然也是防备韩令的意思。   刚收拾好卧云纸,却又听芊眠来说,向夫人和向姑娘来访。   季泠完全是一头雾水,这两人她都不认识。实则也是认识的,赛马宴上见过,只是季泠不记得了。如今楚寔的身份在那里,季泠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整个陕西能压在她头上的人真的不多。   上次在赛马宴上露面,也有许多夫人带着自家姑娘来行礼,人一多季泠就记不清谁是谁了。   若是以往,这些人季泠都是不见的。不过或者真是因为年纪渐长,也或者是因为在京城跟着苏夫人出门应酬了几回,现在季泠倒没以前那么怕见人了。   想着如今天下不太平,楚寔忙得焦头烂额,季泠不愿再在人际关系上让楚寔头疼,便让芊眠将向家母女请了进来。   向乔也不知如何说服了她的嫡母,居然将她带到了季泠跟前来,谄笑着想在楚寔的屋里多添双筷子。   “阿乔在家里时性子就最是柔顺,将来也会好生伺候夫人的。你看她,腰细屁股圆的,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身段。”向夫人卖力地推销着她的庶女。   季泠瞧了一眼,还真是那种丰润的身段。楚寔似乎也偏爱这种,床笫间经常会说让她多养些肉的话。   只是这种事情,季泠是从来都做不得楚寔的主的人,心里暗自好笑,向夫人可真是拜错了山头。“这事还得夫君点头才行。”   向夫人道:“夫人这话可就错了。”她的嗓门有些大,“楚少卿日理万机的,辛苦劳累,夫人贤惠找个人伺候他不是正理儿么?想必楚少卿心里也是欢喜的,只是碍于夫人,才不好宣之于口。”   这个季泠可不敢保证,珊娘的事儿她还记忆犹新呢。   好容易才打发走了向氏母女,季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芊眠撇嘴道:“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季泠笑了笑,“向姑娘也不容易。”先才向夫人去如厕时,向乔趁机跟季泠说了,她嫡母要把她嫁给五十岁的糟老头子的话。   芊眠道:“什么呀,就夫人心善才相信她。这种故事,我也能编一大串,你可千万别心软。”   “我就是心软也没办法呀,表哥的事儿我又管不着。”季泠道。这话脱口而出之后,季泠才恍然,的确是这样的,楚寔不管是什么事儿,都从来没有她置喙的余地的。   虽然季泠从没想过要去管楚寔的事儿,可意识到这个现实时,要笑出来就有些勉强了。   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像一个香香甜甜的月饼,用冰做的。五月里这样的月色就意味着明日便是季泠的生辰了。   季泠托着下巴望着月亮,心想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去年的这个时候,有楚寔陪着她,晚上他们还启程去了塞外,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快活。   而现在形单影只的,难免就有些寂寞难受了。   其实如果没有去年的事儿,季泠也不会把自己的生辰当回事的。还记得小时候,每年生辰,也就是娘亲会给她煮一只白水蛋,吃得可香了。那时候就想,每年若都能吃上一只白水蛋就满足了。   现如今什么都有了,却是那么的贪心,难怪楚寔笑话她呢。   季泠甩了甩头,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跪着道:“月亮啊,月亮,如果你有灵的话,请一定保佑表哥平安顺遂。”说完,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作罢。   次日醒来,季泠洗漱完毕坐在西厅里等着早饭上桌,可桌上却空荡荡的只摆着碗筷。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儿,季泠也没不觉得是下人懈怠,她转头看向芊眠,“这是怎么啦?”   芊眠抿嘴笑了笑,拍了拍手,一个四十来岁的挽着光洁发髻的青衣妇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一碗粥。   季泠看看那妇人,又看看芊眠,不解何意。   那妇人笑道:“回夫人,小妇人是东阳大街浅水胡同里卖粥的,都叫我粥婶,咱家三代都是卖粥的,在西安府也算是有点儿小名气,还请夫人尝尝。”   白米粥的温度刚刚好,又黏又糯,还带着一丝荷叶的清香,却不见荷叶踪影。   “这荷叶粥是我家那口子大清早天没亮起来去荷塘里现摘的,熬粥时用来当锅盖,既能让粥带上清香,又不会有荷叶的涩味儿。”粥婶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粥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   荷叶粥之后,是一盘水晶虾饼。端上来的是东阳大街福满楼的大厨,今年已经五十有六了。不过因为是男子,所以只走到屏风后就停下了,由芊眠帮他端到了季泠跟前。   “回夫人,咱们福满楼里这道水晶虾饼乃是招牌菜,白如凝脂,温如软玉,入口松而脆,其实也没什么多大的秘密,只是选料时必须得是白虾,若是青虾做出来颜色就不好看了。再有剁碎时,一定是七分虾三分猪板油一起剁,用温油炸。”大厨也是毫不隐瞒就把秘密给说了出来。   第三个端上来的是“烩三丁”,斗门街万家楼的招牌菜,用火腿、海参、鸡丁烩制。秘密在于用的芡粉不是普通的粉,而是藕粉加茯苓粉勾出来的,薄而不澥。   再往后还有一个太乙宫前摆摊卖枣泥方谱的小摊贩,姓郭。他的枣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用的一种紧皮枣,肉厚香甜,做成枣泥馅儿绝不加糖,蒸出来是天然的枣香。很是诱人。   但这也不是其精华处,那精华乃是方谱的模子。枣泥方谱就是用木头模子刻出来蒸的。郭家这枣泥方谱用的是一套二十四快的《三国志》木刻模子,线条很是雅致,神情刻画得栩栩如生。   乃是郭家的祖上有能人刻的,一共三套,已经坏了一套,郭家自己用了一套,另一套今日则摆在了季泠的面前。   之后还有好几道糕点一一端了上来,掌厨的全都将自己最秘密的地方说了出来,毫不掩饰。   一顿饭用下来,季泠的心潮完全静不下来,她知道这都是楚寔安排的,只有他才有这份能耐,才会为她尽这份心。即使他有事不在,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的。   这一天从早饭到午饭再到晚饭,出现在庄子上的厨子一共二十一人,正好是季泠的寿数。从小贩到大厨都有,季泠尝过他们所有人的手艺,确实是有独到之处,交给了她一些她以前从不知道的厨艺秘诀。其价值对喜欢厨艺的人来说,可说是价值连城。   最难得的是,这些人楚寔都是怎么把他们找出来的,又是怎么请到的。季泠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畏惧官威,这是别人养家糊口的秘密,等闲叫人拿出来跟你拼命都可能。   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季泠格外的想念楚寔,很想当面问问他,他是怎么做到的。可又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出现,她看到他,能依偎在他怀里,那才是世上最美味的。   她想跟他说,为了他她也愿意做任何事。   “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出现在季泠耳边,她以为是自己幻觉了,听岔了,然后身后的人又问,“发什么呆?”   季泠猛地回过头,那个站在她身后,嘴角噙着笑正看着她的人不是楚寔又是谁。   季泠欢呼一声,扑进了楚寔的怀里,“你怎么回来了,表哥?出门时,不是说这次的事儿有些棘手,要费些时日么,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楚寔低头亲了亲季泠的脸颊,“知道你盼着我,所以特地赶回来的。”   季泠不敢置信地望着楚寔。   “不过明早就得离开。”楚寔有些歉意地道。   季泠点点头,眼圈不争气地又红了,“表哥,你不必如此的。”   “是不必如此,可我怎么舍得我家阿泠一个人孤零零的过生辰?”楚寔伸手抱了抱季泠,往上掂了掂,“不错,好似重了点儿。”   季泠笑了出来,“表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楚寔没搭这茬儿,转而道:“前几日向家的人来了?”   “表哥怎么知道?”季泠问。   “她们来做什么?”楚寔伸手捻了捻季泠的耳垂。   季泠有些痒,也不知楚寔怎么回事,如今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不是捻她的耳垂,就是揉她的头发,掐她的脸。“表哥猜她们来做什么?”   楚寔不答,反而道:“不管她们来做什么,你都不必搭理,以后再遇到,称病不见就是。”   季泠偏头笑道:“哦,原来以后还会遇到啊?”看来楚寔也是知道的向家的意思的。   “诶,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促狭了。”楚寔笑道,将季泠拥入怀中亲了亲,“这几日想我了么?”   自然是想了的,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不过季泠害羞,不肯正面回答楚寔的问题,只好转移话题。 “也不知怎么想的,好歹是县令家的姑娘,为何一心要给人做妾?”   楚寔放开季泠,松了松领口这是要换衣裳的意思,季泠便跟着他转进了屏风后,去衣橱里给楚寔拿了套衣裳。   宝蓝地团花莲桃纹袍子,亮蓝、银蓝、墨蓝三重襕边,越发衬得楚寔清隽俊美,面如冠玉来,一身气势挺拔轩郎,灼然玉举。哪怕是日日见着,也都会觉得看不够。   “发什么呆?”楚寔敲了敲季泠的头。   季泠的脸微微泛红,觉得自己同楚寔成亲都这么多年了,还犯花痴很有些丢脸。   “表哥,要不你给我拟个单子吧,看看有哪些人上门我是不必搭理的。”季泠又开始转移话题。   楚寔的鼻子用力地嗅了嗅,“这陈年老醋至少也得十年份的才能这么酸吧?”   季泠又被楚寔给逗笑了,“也不知道怎么的,感觉表哥年纪越大,好像越受欢迎了。”   楚寔将季泠拉过来箍在怀里,“谁年纪大了?嫌我老了?不中用了?”   季泠连连求饶,“没有,没有。”   两人玩笑了一阵,楚寔让芊眠给季泠拿了件披风,“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楚寔带季泠去的地方是前朝的曲江池,不过历经战乱后,渠道干涸,如今只剩下了狭窄的水面,不复当年胜景,若是不和以前比较,也还算得上是西安东南边一处开阔水面。   楚寔扶着季泠的手,带她登上了岸边早就准备好的画舫,舱内的竹帘卷了起来,帘前置一矮桌,桌上备有酒菜。   夏日里天色黑得玩,季泠和楚寔坐在船舱里时,天才刚黑下来,还没黑透。曲江池上来来往往有不少画舫,有些特殊的画舫在船头会挂着红灯笼,上面有各色标记。熟悉的人一看灯笼就知道是哪家楼子的画舫。只需要打个呼哨,那些画舫就会靠近。   季泠为楚寔斟了一杯酒,听着窗外时不时传来的丝竹声,没料到曲江池到了晚上就成了笙歌曼舞之地,不过晚风习习,还挺舒服的。   有画舫经过他们的画舫,对面的舷窗内居然投过来一个手绢,之所以用个,那是因为手绢打开来里面包着一个李子,季泠顺手拿起那李子去扔楚寔,被楚寔笑着躲了过去。   “她明我暗,从她那个角度可看不到我。这些人做生意,都是只要见着个男人就扔的,可不怪我。”楚寔装作害怕地解释道。   季泠侧头看向窗外,隐隐可以望到对面舷窗里那些女子的举动,臊得人脸红,可当季泠再回头看向楚寔时,却又不知哪里来了勇气,轻轻地跪挪到楚寔身边。端起桌上的酒杯,“表哥,我敬你一杯。”   话虽如此,不见季泠将酒杯递给楚寔,她却自己仰头将酒都含在了嘴里,然后再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楚寔。 第一百四十九章   楚寔的喉头动了动, 他从没见过季泠身上有如此风情,甚是新鲜。   季泠跪直了身体朝楚寔倾身过去, 双手捧起他的脸, 闭上眼睛亲了上去。   舱内的空气好似骤然间就燃烧了起来。   再然后画舫轻轻地摇动了起来, 或者也称不上轻。   路过的画舫里, 有女子轻轻“啐”了声, 似乎是在鄙夷对面那画舫里的人太猴急了。再仔细一听, 管弦里隐隐藏着几丝吟哦, 像拔丝地瓜一样又甜又缠,这就更让人鄙夷了。   半晌后, 季泠才软绵绵地坐起身,身上的衣裳胡乱地挂在肩上,该露的,不该露的都半遮半掩着。她渴得厉害, 随手抓起酒就喝, 楚寔阻止她也来不及,只好倾身过去从她嘴里抢酒。   季泠自然不肯, 可经不住楚寔折腾,一嘴的酒竟然流了一脖子,楚寔也不肯浪费。   又是一番胡天胡地,过程里楚寔还不停拿嘴喂季泠酒, 让她忘乎所以, 云里雾里的婉转、鸣啼,一声高过一声。   路过的还是那艘画舫, 里头的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又满是鄙夷,哪有叫成哪样的,便是姐儿也不该如此啊。   季泠是完全不知道这些的,她早就昏昏沉沉的了,只随着本能行事。楚寔也没打算告诉她那些,好不容易才借着酒看到了季泠身上从未有过的旖旎风情,若是叫她知晓了,以后不肯喝酒就不妙了。   从荡漾里醒过来时,窗外的月亮已经高高的悬在了空中。丝竹声也早就烟消云散,整个池面都寂静了下来,好似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一艘画舫了似的。   楚寔替季泠披好衣衫,搂着她坐到船头,随着远远的一声“炸响”,天空里顿时布满了火树银花。   “是烟花。”季泠惊呼。   不是一朵,也不是两朵,而是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的成千上万朵。整个池面都被那些烟花给照亮了,似乎争着抢着想一睹船头那对璧人的容颜。   “好美啊。”季泠呢喃。   楚寔的脸颊贴着季泠的脸颊轻轻摩挲,“喜欢的话,以后每年我都给你放。”   “喜欢。”季泠抬头取咬楚寔的耳朵。   楚寔只让她咬了一口就躲开了,季泠却不依地追了上去。   “不行,你现在醉了,若是再放纵,明日有得你好受。”楚寔还是有理智的。   季泠却已经翻身骑到了他的腰上,性子好似瞬间从一只小羊变成了女狼。   半夜,迷迷糊糊的季泠感觉有人将自己扶了起来,喂自己喝水。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头疼、嘴疼、腰疼、腿疼,哪儿哪儿都疼,不由痛苦地申吟出声。   “表哥……”季泠张嘴想喊一句,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昨晚发生的事情开始在季泠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闪现。“噢”季泠抱着头,她觉得自己的痛苦加重了,而且加重了许多。   真是作孽哦,再也没脸见人了,尤其是楚寔。   可楚寔就在她身边,季泠能闻见他的味道。   有人将手放在她额头探了探,然后是楚寔低沉的声音,“少夫人发热了,快去请大夫。”   脚步声来来去去的,季泠已经没有精神去聆听,只记得有人一直拉着自己的手。   到那只手的主人要放手时,季泠却突然反握了回去,她知道这是楚寔要走了。前些日子,湖广那边也发生了叛变,楚寔临时改任了湖广巡抚,从陕西赶去了那边儿,原是不该回来的,现在自然得走了。   要起身的楚寔又坐了回来,爱怜地替季泠理了理汗湿的额发。因为要捂汗,所以她身上盖着严严实实的厚被。   季泠努力睁开眼睛,沙哑着嗓子道:“表哥,别担心我,我很快就好了。”   楚寔俯身吻了吻季泠的额头,“嗯,安心养病,记得给我写信。”   楚寔走了,仿佛将季泠的精神气也带走了一般,不过是着凉、发热,小小的病缠绵了大半个月都还没好透。   这期间倒是有不少人来看过她,譬如向氏母女,曾家姑娘和她嫂子,周家夫人等等,不过季泠都称病没见。   这日好不容易好了不少,晚饭后有了点儿精神去园子里转一转,芊眠扶着季泠才走了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庄子外头想起了哄闹声,打杀声。   “怎么了?”季泠心中一紧。   “少夫人我先扶你回屋吧,我再出去看看。”芊眠说着就快步扶着季泠走了回去。   过得好一会儿,季泠才见面无人色的芊眠走了回来,“少,少夫人……”   “怎么了?”季泠被芊眠吓得站了起来。   “是,是山西的镇西卫叛乱了。”芊眠哆嗦着道。   季泠再无知也晓得,镇西卫的驻军离西安府可远着呢,怎么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的就出现在西安府城外?   芊眠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外面火光冲天,他们在到处烧杀掳掠,少夫人,这庄子怕是守不住。大公子留下的侍卫全在外面抵挡那些叛军,可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汉,人又多,只怕北安他们不是对手。”   季泠先是一惊,可见芊眠已经害怕得手脚哆嗦了,自己就再不能乱,她闭了闭眼睛,努力镇定下来,去想如果是楚寔遇到了会怎么做。   “不,不,不能出去。”季泠摇头,“你都说了,外面火光冲天,咱们这样贸然出去,只会自陷于危险。你去找找北安,问问他我们该怎么做。”如今楚寔的侍卫统归北安管,他对眼前的情形判断得自然比季泠这样的妇道人家更准确。   芊眠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过得一会儿又回来道:“少夫人,北安他们已经退到了内宅,外院守不住了,他说那些人只怕就是冲着少夫人你来的。”   不是冲着季泠来的,而是冲着楚寔的夫人来的。   “不过北安说他们还能挡一挡,等待援军。”芊眠又道,“咱们这附近的庄子都是西安府里官人的庄子,他们知道叛军过来,肯定会派人来救的。”   季泠沉默不语,带着芊眠去后园登上最高的亭子,只见外面火光烧得把整片夜空都染红了。叛军的旗帜到处都是,季泠跌坐在石墩上,心里很明白,恐怕他们是坚持不到援军来了。而北安他们的人还是太少了,已经有叛军从后园里翻了进来。   季泠一脸苍白的侧头看向芊眠,“如果他们是冲着我来的,那么……”   芊眠知道季泠要说什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她看向亭子下方,大声喊道:“韩大夫。”   韩令神色从容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无惧外面的喊杀声。   芊眠拉着季泠飞快地跑下去,“韩大夫,少卿将少夫人拜托给你治疗,请你一定护住少夫人安危。”   不待季泠说什么,芊眠一把扯下季泠脸上的面纱,周既戴在了脸上。   季泠愣了愣,然后一把抓出去想抢回来,“不,芊眠,不……”   芊眠一把将季泠推向韩令,努力镇定道:“少夫人,你听我说,我落在他们手里或许还没什么危险,可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大公子就要别他们威胁了。”   西安城里现在谁都知道,楚少卿对这位妻子可是恩爱得紧,三次射箭三次都放下了弓。   季泠双眼含泪地看着芊眠,她知道芊眠是对的,而现在也不是推来推去的时候,因为叛军已经突破了北安他们的保护圈。   “走吧,少夫人。”韩令当机立断地拉住季泠。   季泠求助地看着他,“韩大夫,带上芊眠吧。”   韩令道:“带上她,我们就谁也走不了了。”必须要有一个人去吸引视线,韩令又不是神,在成千上万的叛军队伍里哪儿能带走两个弱女子。   “别管我。”芊眠推了推季泠,转身往北安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   “走。”韩令再容不得季泠迟疑,扯了她就走。   季泠在黑暗里被韩令拉着跌跌撞撞地跑着,好几次摔倒在地上,手掌都划破了,膝盖想必也已经血淋淋的,可他们还没有离开危险区,她也不知道韩令究竟带着她在往哪个方向跑,只知道必须跑。   天边亮出鱼肚白的时候,韩令才松开季泠,让她停下来歇会儿。   季泠的发髻已经散乱,一头秀发胡乱地披在身后,右手的袖口被路上的树枝刮破,如今垂落半截,露出半个手肘。跑掉了一只鞋,脚掌起了血泡。脸上脏兮兮的,混着汗滴,这般倒是很好,即使有熟人在对面路过,想必也认不出她就是艳冠群芳的楚少卿夫人了。   他们此时正站在一处高岗上,刚好可以望到西安城。看来韩令在逃命时也并没迷失方向。   “那些叛军在攻城?”季泠惊惶地道,因为那就意味着西安府的军队根本没能力出城救援周边的村庄。那芊眠她们呢?   韩令在高岗上找了个山洞让季泠藏起来,有用树枝把洞口挡住,“夫人在这里稍躲一躲,我去打听打听情况。”   季泠蜷缩着腿坐在山洞里,双手叠握住拳头撑在膝盖上抵住额头,她的肩膀不停的抖着,却没敢哭出声,只能无声地让泪水蔓延,她不知道芊眠会怎样,也不知道楚寔那边会不会出事儿。   山西的镇西卫怎么会突然叛变,怎么悄无声息地就掩袭到了西安府附近?   韩令过了大半天才回来,面无表情,让人从他的神情里完全看不出情况是好是坏,季泠只能忐忑地开口,“韩大夫,情况怎么样了?”   “外面的人还在到处搜寻你。”韩令道。   季泠倒吸了口冷气。   韩令将一双鞋子放到季泠面前,“试试吧。楚大人是在湖广么?明早我们就启程去湖广。”   季泠松了口气,韩令愿意将她送到楚寔身边去,这自然是让人安心不少。她和韩令完全不熟悉,昨晚跟着他跑那也是逼不得已,此刻稍微安全一地儿之后,警惕之心自然会升起来。   可韩令为什么救她呢?   “韩大夫,你,你不用管我,可以自己走的。”在季泠心里,韩令是楚寔请来为她治疗寒毒的大夫,并没有义务要带着她逃命。   韩令的确没这个义务,可他的软肋捏在楚寔的手心里,就不能不管季泠。   “我会安全将夫人送到楚少卿身边的。”韩令道。   虽然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但季泠莫名觉得韩令就是那种信诺值千金的侠士。   “可是芊眠她们……”尽管季泠很想去找楚寔,可却又放不下的事情。   “现在西安府附近全是叛军,你不想让你的丫头白白牺牲了,就必须得走。”韩令冷声道。   季泠默然良久,垂首试了试那鞋子,有些大,但却比没有鞋子穿要好。她用韩令的匕首将自己垂落的那半截袖子干脆裁掉,然后撕成小布条,塞到了鞋子里。   韩令对季泠的表现还算满意,至少没有哭哭啼啼,否则他不介意丢下她的。   “盘腿坐好,我给你推注内力。”韩令道。   季泠的寒症必须每天都要推注,若是断掉一日就会前功尽弃。   季泠没想到韩令到现在居然还记得,她愣了愣,还是依言坐好。   晚上没敢点火堆,好在是在夏日,晚上不至于冷得人受不住。季泠双手环抱着肩膀,看着韩令递过来的果子,没伸手。她实在没有胃口。   韩令把果子在伸手擦了擦,再次递给了季泠。   “没有,我不是嫌脏。”季泠解释道:“我是吃不下。”   “必须吃,否则你明天怎么走路?”韩令问。   “抱歉。”季泠伸手拿过果子,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任性,她已经给韩令添了许多麻烦了,所以赶紧道歉。   韩令却没想到季泠如此温顺。像她这样的高官显宦家的妇人,韩令还是见过一些的,很少有如此温顺的,尤其是还拥有她这般倾城美貌的人,即使不跋扈,也不是轻易就会道歉的人。   便是窦五娘,仗着美貌,那也是颐指气使的主儿。   韩令点点头,没说话,在季泠身侧坐下来,开始咬着自己的果子。他侧眼看过去,见季泠一口一口地咬着果子,虽然果子酸涩难以下咽,但她依旧一口一口认真的咬着,不想明天因为自己的体力给他添麻烦。   季泠感觉到了韩令的注视转过头去,韩令却突兀地撇开了眼。   “韩大夫,你打听到了芊眠她们的消息吗?”季泠低声问,抱着万一的希望去问韩令。   “没有。”韩令生硬地道。   季泠垂下头,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韩令本就没有义务。她只能安慰自己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等季泠再抬起头时,韩令已经靠在旁边的树桩上睡着了,打着呼噜,很是疲倦的样子。其实在给她用内力推注后,季泠就发现,韩令好像虚弱了不少。每次似乎都这样。   第二天天刚亮,韩令就叫醒了正靠在树桩上打盹儿的季泠,“我们得赶路了。”   季泠点点头,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脚有些麻,原地甩了甩,却也什么都没说。   韩令指了指西南边的山岗,“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翻山,不能沿着下面的沟走。”   季泠点点头,可人总是要喝水的,今年天气炎热干旱,山上许多小水坑都干涸了,所以过一段时间,他们总要下到沟里去找水喝,何况还得找吃的。   沟边有村落,但正该午饭炊烟袅袅的时候,村里却一点儿动静儿都没有,不见炊烟,连鸡犬声都听不见。   韩令做了个“止步”的动作,“你在这儿躲一躲,我去前面看看。”   季泠点点头,藏到树后,一小会儿后就见韩令走了出来,“走,离开这儿。”   季泠的心往下沉,估计村子里肯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该不会是前晚那些叛军连这附近都来了吧?   她跟着韩令转身,只是才转过去,就听见一个凄厉的叫声,“救命,救命。”   季泠下意识的回头,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妇人从土墙后拼命地跑了出来,后面追着三个男子,一个男子手里还正提着裤子。   “救命。”那妇人眼尖地看到了季泠,祈求地朝她伸出了手。尽管她们隔得那么远,可她还是那么用力地想伸出手,请她帮帮忙。   “快走。”韩令一把捉住季泠的手腕,强迫她走。   季泠踉踉跄跄地前奔,看着那些男子捉住了那女子,将她按在了身下。   “不,不,韩大夫救救她。”季泠乞求道。   韩令冷声道:“我救了她,就救不了你了。”   季泠不解。   韩令快速地道:“那些乱军有三、四十人,我若救人,必然动用内力。那今日就不能给你推注了。你的寒症一旦中途停止推注,就会重新侵蚀你的筋脉,到时候就前功尽弃了。”   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如果有人死了,不在你眼前,那听到了也就是听到了。可若那个人就在你眼前,你却怎么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何况,季泠看到的还不是一个人。在刚才那妇人之后,矮墙后又晃动过一个人影,是另一个奔跑的衣衫褴褛的女子。   刚才那女子绝望地向她伸出的手,还有那种眼神,那袭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袍子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瑟瑟发抖,如果在梦里,有人救她的话……   “救她们,韩大夫,救她们。”季泠的声音颤抖着道。   韩令一共杀了三十九个叛军,救下了村子里四个妇人,还有两个孩子。   晚上季泠和韩令依旧躲在山上,山下村子里那些叛军的尸体肯定会引人注意的,所以他们得连夜走。   夏季的晚风依旧那么温凉舒服,可季泠已经感觉到韩令所谓的寒毒复侵是什么意思了。她艰难地往前走着,双手环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韩令把他的衣裳脱下来披在季泠身上,自己却打着赤膊。季泠不敢看他,只低头道了声谢。   “后悔吗?”韩令问。   “不后悔。”尽管声音冷得发抖,可季泠知道这样做了,她以后睡觉不会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村子里的妇人。可如果她没让韩令去救她们的话,她将一辈子都心难安。何况她又用什么脸去见楚寔?   她不让她表哥的妻子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她真的很想配得上楚寔。   西安府被围的消息是在三日后传到楚寔耳朵里的。   “宋济隆真是个大草包,怎么就逼反了镇西卫?”戴文斌骂道。他嘴里的宋济隆是山西巡抚,一到山西就夺了行都司的兵权,指手画脚,又要逼着士兵出战去剿灭那些起义乱民,却又拖欠军饷,只发给嫡系,最后更是为了安插嫡系,而逮了镇西卫的指挥使栾义,也难怪被边缘化的镇西卫要叛乱。   “你该问怎么镇西卫那么快就打到了西安府。”孙阳山道。   “还不是宋济隆祸水东引么?逼着镇西卫那群叛军往陕西逃么?”戴文斌道。   “可没那么容易的事儿。”孙阳山笑了笑,“定西侯的野心看来是真不小。”   定西侯王群的势力一直都被束缚在陕西的西北面,以西宁卫、凉州卫、甘州五卫为主力军,这次叛军包围西安府,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把势力彻底在关内铺展开来,以后陕西这整片天就是定西侯的了。   皇帝即便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了。西秦之地自古就是最重要的,当年秦国之所以能统一六国,跟它所在的地理位置也有重大关系。在这里,西秦就好像一个大口袋,往西别的地方没办法攻击它,它却可以出兵攻击一路东进、南下。   所以镇西卫才能那么快在陕西境内掩袭到西安,那根本就是定西侯看到机会而放任他们去西安的。只是苦了一路的百姓。   戴文斌骂了句,“这老匹夫。”当真应了那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   楚寔坐在一旁没说话,脸上却也没什么焦急之色,“别管他们了,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练好湖广的兵。”   陕西是定西侯的禁脔,尽管楚寔做了很多努力,想要在里面横插一脚却想当困难,所以退而求其次,他到了湖广。湖广的大部分兵虽然不如关西兵凶悍,但这里却有另一种人。   矿工。   世上最难最苦的人,也是最骁勇彪悍的人,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会还给你很多东西的。楚寔在十年的苦心经营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势力。   戴文斌看了楚寔一眼,想问一句他夫人的情况,毕竟西安府被围,他夫人可还在西安。以平素传言里楚寔对他夫人的恩爱程度来说,怎么也不该如此平静。   不过戴文斌正要张嘴,却被孙阳山给打个岔,也就没再开口。   戴文斌跟着孙阳山走出去,“阳山,你刚才做什么阻止我?”   孙阳山道:“有些话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第一百五十章   戴文斌笑了笑,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孙阳山道:“楚夫人活着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死了, 也未尝不是好事。”   就这么一句话, 吓得戴文斌的脸顿时惨白, 好一会儿后才缓过劲儿来, 勉强笑了笑, “真是可惜了, 那样的绝色佳人。”   可惜归可惜, 但跟他们男人要做的大事儿相比,这一点儿可惜也就只能在口头上感叹一下了。   楚寔的平静是在北原到来的时候被打破的。   “北原无能, 没能保护好少夫人,求大公子责罚。”北原是被人用搀扶着走进书房的,他的胳膊耷拉,腿也瘸着, 胳膊上包扎着的伤口还在往外滴着血, 人惨白得毫无血色。   楚寔没发怒,他知道北原尽力了, “下去好生养伤。”   北原被人扶下去之后,楚寔才一拳头砸在书案上,拳头上当时就见了血,“王群这个老匹夫, 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戴文斌吃惊地道:“少卿这是什么意思?”   楚寔深呼吸了一口, 才勉强平静下来,“我将最精锐的一百近卫都留在了庄子上, 叛军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拖得住北原,让他无法护送阿泠出去。一定是王群那个老匹夫出手了。”   楚寔的一百近卫已经是他这十年积累的一半,毕竟文官蓄养大量侍卫是要惹人非议的。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尤为可贵。也可见全部是最精锐的。没想到这一次全部折在了温泉庄子上,还弄丢了季泠。   除了王群出手,楚寔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那少卿就该知道,定西侯为何会出手。”孙阳山冷静地道。   定西侯嫡亲的血脉如今就只有王梓燚了。既然王梓燚下定了决心要得到楚寔,不管他女儿嫁不嫁,但楚寔却必须得无牵无挂地应着。这就是定西侯的想法。   他在陕西做惯了土皇帝,已经容不得人不听话了。哪怕楚寔退走也不行,在他跟前,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楚寔眯了眯眼睛,拳头再次握紧。   孙阳山却视而不见地继续冷静地道:“少卿,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   楚寔吸了口气,没有理会孙阳山的话,径直道:“阳山先生,文斌,我现在要赶去西安,这边的事情还烦两位多照看一下。”   “不可。”孙阳山当即道。“我知道少卿与夫人恩爱有嘉,但现在少卿巡抚湖广,无旨意是不能去陕西的。何况,现在陕西境内全乱了,少卿也不该以身涉险。”   “阳山先生不必多说,吾心意已决。”楚寔道。   孙阳山摇了摇头,“我真是看错了人,想不到少卿竟是如此儿女情长之人,为区区女色而头脑发昏。”   戴文斌听见孙阳山越说越不像样子,生怕楚寔恼了他,赶紧道:“哎呀,阳山,这个也是人之常情。”   楚寔正色看着孙阳山道:“阿泠是我妻子。如果今日我连妻子都能抛下,那翌日还有什么是我抛不下的?”   孙阳山望着骑着马绝尘而去的楚寔,直叹息道:“我真是看错了人!”   戴文斌在旁边劝道:“我倒是觉得,跟着这样的主公,却比什么都能抛诸脑后的人强。大丈夫也不是每个都要绝情绝义的。”   孙阳山责备地看向戴文斌,他居然不站在自己这一方,而任由楚寔去涉险,若真让他救回了季泠,恐怕从此和定西侯就要变成死敌了。   戴文斌拍了拍孙阳山的肩膀,“你个孤家寡人,是不懂的。”   却说楚寔连夜北上,走的也是山道。他知道韩令带着季泠,定然不敢走大路,十有八成会从山林中走。   不过这崇山峻岭中,找人可不容易,很容易就擦肩而过。   季泠听见《归去来》时,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韩大夫,你听到有箫声么?”   韩令点了点头。   季泠的眼睛一亮,“这么说不是我的幻听?”   季泠立即站起身,又仔细听了听风里传过来的箫声,真的是《归去来》没错。她跟韩令指了指东南边儿的方向,“韩大夫,往那个方向走,我想我们应该是遇到表哥了。”   归去来是季泠的曲子,除了楚寔,她想不出还有别人会在这个时候吹起来。   当看到林中那片熟悉的衣角出现时,季泠憋了好些天没敢落下的泪终于哭了出来,什么也顾不得的就朝楚寔跑了过去,“表哥。”   楚寔伸手接住她,将她牢牢地箍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阿泠。”   “表哥,芊眠,芊眠她们……”季泠哭得说不出话来。   楚寔上下抚摸着季泠的脊柱,“没事,别担心了,一切都有我。”   既然找到了季泠,楚寔自然立即带着她打道回湖广。   季泠却不肯上马,“表哥,芊眠,芊眠她为了救我,扮做了我去把那些叛军引走,我们能不能去西安找找她?”   芊眠的事北原都已经告诉楚寔了,是个忠诚的丫头。   楚寔替季泠拨开额前的头发,“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去西安府找她们了。你现在身体情况不好,先跟我回湖广。”   楚寔的话向来是不容人反驳的,季泠没有办法,只能上马,可还是不放心地转头对楚寔道:“表哥,你一定要让他们找到芊眠。”   楚寔笑了笑,“嗯。”   他们并未连夜赶路,季泠的身体情况根本就不允许,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认真睡觉和吃饭了,所以楚寔一行在陕西边上的一个小镇上歇了下来。   季泠则迫不及待地洗了个澡。她这辈子也没这么邋遢过,即便小时候在山里,也是时常都要洗澡的,没有热水,在小河里也会洗一洗的。   洗澡的时候,季泠嗅了嗅自己脱下来的衣服,不由臊红了脸,先前真难为楚寔居然不嫌弃地那么紧紧地抱着她。   出来的时候楚寔身边也没有女装,走得急也不可能想着带,所以季泠换洗的衣服是临时向客栈掌柜的女儿买的,她新作的布衣还没上过身,季泠穿起来有些短,不过总比脏衣服强。   只是芊眠不在,也没人搭理季泠的头发,她出得净室,没见着楚寔,就开始心慌,害怕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急急地也不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就走出了房门。   客栈很小,两层楼,楼下是大堂,楼上就是客房。   季泠探出头,见楚寔就坐在下面,便匆匆下了楼,在楼梯上就忍不住喊了出来,“表哥。”声音里满是依恋。   楚寔回过头,本来阴沉的脸上,瞬间就换上了一副温情脉脉的神情,他朝季泠走过去,状似不经意地将她堵在楼梯口,“怎么头发都没绞干就出来了?”   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责备,却是出于关切。   季泠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脸微微一红,赶紧转身往房间里走。   楚寔跟着季泠上了楼,在看到季泠进了房间后,才侧头朝楼下看了眼。   刹那将,先才十分安静的大堂突然就有了响动。韩令的拳头瞬间轰出,却被周围的四个侍卫联手封死。   楚寔没再继续看下去,跟着季泠进了门,然后拴上。   季泠正四处找棉巾绞头发,楚寔拿起挂在衣架上的棉巾走到季泠身后,伸手替她轻轻擦起头发来。   前几日的兵荒马乱,胆战心惊,越发衬得此时的静好格外的甜蜜和让人安心,季泠任由楚寔替她擦着头发,她则痴痴地望着她容仪高洁,丰神俊逸的夫君。   见着楚寔朝她笑,她又羞得赶紧撇开了眼,可最终还是舍不得不看,又偷偷抬起眼皮,正好被楚寔逮着正着。   楚寔将季泠搂到怀里,用脸颊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低声道:“阿泠,没关系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会再想办法治好你的寒症的。”   季泠的肩膀轻轻抖了抖,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事儿能瞒得住楚寔,只是没想到他会发现得这么快。   “表哥怎么知道的?”季泠好奇地道。   楚寔拉起季泠的手,“你的手又凉了。”   其实也没凉多少,至少人的温度感知还没那么敏感,也只有朝夕相处,时时将她放在心上的人才会对些许的变化那么敏感。   季泠笑了笑,“表哥的心也太细了。”只是才说到这儿,季泠一下就想起了先才在大堂里看到的韩令。   难怪感觉刚才气氛有些不对,季泠立即捉住楚寔的手道:“表哥,不管韩大夫的事儿,是我求他那么做的。”   楚寔看着季泠的脸沉了下去,“为什么?”   季泠便将在村子里看到的事儿说了出来,“表哥,我,我没办法见死不救,所以求了韩大夫。”   楚寔从季泠的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你脑子可以不清醒,但不表示韩令可以。他应当知道他的责任是什么,那就是保护你,把你的寒症治好。”   季泠大骇,生怕楚寔对韩令做什么,在她心里也不管韩令和楚寔交换了什么,可是在她最无助最恐惧的时候,是韩令在保护他,这份情义就容不得她辜负。“表哥,真的不管韩大夫的事儿,他也是侠义心肠。”   “这世上侠义心肠的人最后都只有一个下场。”楚寔冷冷地道,“就跟你一样。”   “可是表哥,那个村子里还有六个人,如果韩大夫不出手,她们都会死的。”季泠急急地辩解,她不想让楚寔那么生气。   “阿泠。”楚寔的脸色十分阴冷,“在我心里,莫说是六个,就是六千个、六万个人的性命也及不得你一人的命重要。”   这话有多甜蜜,就有多伤人。季泠知道自己伤了楚寔的心了,他那么关心自己,为自己的寒症费了那么多心思。   可有些话她说不出口,没办法让楚寔感同身受,可是她真的不想让梦里那个自己的噩梦在其他人身上发生。   “表哥,对不起,对不起。”季泠流着泪重新去牵楚寔的手,“可是我没办法呀,没办法看着她们去死。而且就算韩大夫不给我推注内力,我也不会死啊。”在季泠心里那严重性完全没得比。   楚寔反手握紧季泠的手,将她的手拽得都疼了。“阿泠,你知道吗,你必须得有孩子。”   季泠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是那种惨白而灰的颜色。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楚寔正面提及孩子。是啊,她必须得有孩子,楚寔怎么可以没有孩子呢?   季泠痛苦地屈起双腿,用手环抱住膝盖,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一句话,“表哥,对不住,对不住。”   楚寔没回答季泠,而是将棉巾大力地掼到地上来发泄他的愤怒,“你好好歇着吧。”   季泠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楚寔,成亲这么久,这是楚寔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眼瞧着楚寔要往外走,季泠赶紧跑下榻,低声急急地道:“表哥,放了韩大夫吧,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求他的。”   楚寔转身恨恨地看了季泠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楼下韩令已经被控制住了,他武艺虽然不错,但也敌不得楚寔的近卫围攻。   楚寔坐到桌前,冷冷地看着韩令,“韩大夫,虽然我夫人已经把事情原委说清楚了,可是她的脑子不清楚,你的脑子也不清楚么?”   “我这个人,做事只问结果。韩令,如果我夫人的寒症还有得治,我依然会信守承诺,如果不能,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韩令闭了闭眼睛,他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也跟着季泠脑袋发热,居然答应了她去救那些村妇,而害了窦五娘。   楚寔能拿捏韩令的地方当然是窦五娘,即便是已经放了她,可要她的命却也不是难事。   曾经韩令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做不利于窦五娘的事,但那时候,他看到季泠宁愿不要命也要救那些人,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幼年习武时的目的了。   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可惜后来他却好像忘了。   季泠跟着楚寔回到武昌府,住进督府后院,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仆妇如云,而季泠也安安稳稳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芊眠不在了,水晶、核桃也都不在了。楚寔一回到衙门就再没进过内宅。季泠就像个幽魂似的在内宅里晃悠。   不过每一顿饭她都按时吃了,且吃得还不少。她不想让楚寔以为她在闹脾气,天知道季泠根本就没有脾气可闹。她知道为何楚寔那么生气,是她把他们的一切都毁了。   尽管食不下咽,可季泠还是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她的人生是没办法再好起来了。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让楚寔的人生好起来。   这日珊娘来看季泠,她一直跟着戴文斌在任上,戴文斌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如今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身体虽然发了点儿福,可看起来越发富态,倒是比季泠更像官家夫人。   珊娘一进来就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哎,那些个男人成天忙着他们的大事儿,家都不沾一下,真跟大禹似的,要三过家门而不入。我都好些时日没看到我家那位了。”   季泠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知道珊娘这是特地来安慰自己呢。看来,楚寔大半月不进内宅的事儿,很多人都知道了。   接下来的半晌都是珊娘在说话,季泠或者答个“嗯”,或者应个“哦”。到最后珊娘也实在找不到话说了。   “怎么很少听见夫人弹箜篌了?”虽说有些时日没见了,可珊娘还是知道一点儿季泠的,心情好、心情不好都喜欢弹箜篌,也算是发泄。   《归去来》么?季泠不敢弹,那曲子实在太过悲凉,她也怕楚寔以为她估计弹出来引他回来。可季泠从没那么想过,她无颜见楚寔,只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好。   至少他还是她的夫君。   “珊娘,你进来,怎么不把你家孩子带来我看看呢?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他们呢。”季泠换了个话题道,她知道珊娘要绞尽脑汁的想话题已经很累了。   珊娘愣了愣,她哪儿敢把孩子带过来戳季泠的心啊。季泠和楚寔成亲都快十年了,也没生出孩子来,这不是踩人伤疤么?可她既然提起来了,珊娘也只能笑道:“孩子们实在太淘了,怕冲撞了夫人,要是夫人不嫌弃,下次我一定把他们带进来。”   季泠点点头,珊娘走时,她让人送了几匣子糕点给她带回去给孩子们。   珊娘欣喜地道:“是夫人做的么?”   季泠摇了摇头,她已经许久没下过厨了,到了南昌,更是一丝念头都没升起过。   珊娘走后,季泠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心里反复响起的都是楚寔的那句话,害怕将来吃不到,所以才不想把嘴养叼了。   将来为什么吃不到呢?   “在想什么呢?”   楚寔的声音突然在季泠身后响起,她回过头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这样看着我?”楚寔脸上带着笑,就好似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   季泠的鼻子立马就酸了。   楚寔点了点季泠的鼻尖,“我这是娶了个哭包么?”   “才不是呢。”季泠哽咽道。   晚上季泠和楚寔并肩仰躺在床上,有一种暌违已久的亲密。她侧过身,用手半支起脑袋,快速地在楚寔的脸颊上亲了亲,然后就像小老鼠一样又迅速地缩回了洞里。   楚寔没动。   季泠等了片刻,又抬头去亲了亲他的下巴。   这下可终于有了动静儿。   季泠有些急切,如今她好似和楚寔掉了个个儿,成了皇帝不急太监急。   楚寔轻笑道:“别急,我不想伤着你。”   季泠虽然心里羞得不行,却一点儿也没退缩。她必须要靠这种亲密来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楚寔还是一直疼惜她的表哥。   早起楚寔稍微有些动静,季泠就醒了。她揉了揉眼睛,轻声唤道:“表哥。”   楚寔回头替季泠理了理额发,“再睡会儿吧,我晚上回来用晚饭。”   季泠立即就笑了起来,“嗯。”   楚寔走后,好似一切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可季泠心里知道,这一切就好似被碎琉璃包裹住的平静,微微一个震动,琉璃就会碎成粉末了。   百无聊赖的,季泠既不想弹箜篌,也不想下厨,只能去园子里闲逛。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人真正难受的时候,是什么也做不进去的。并不像她梦里那般,还能彻夜地弹箜篌。   季泠正走着,却远远望见转角处出现了男子的衣袂,她下意识地就往旁边的树丛后散了去,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出来时果然忘记戴面纱了,所以不能走出去,楚寔会不高兴的。   晃神间,那两名男子已经走到了附近,季泠听声音分辨出来,那应当是楚寔的两位幕僚,孙阳山和戴文斌。   季泠正犹豫着要不要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时,却听戴文斌道:“阳山,你怎么跟女人似的,还在跟少卿赌气啊?”   孙阳山道:“我不是赌气,只是太失望。当初请我们下山时,少卿说过要解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不破不立。可如今呢?为了个女子,他就置整个陕西的百姓于不顾。”   “这说得也太严重了吧”戴文斌不认同地道。   “定西侯,年老了,也没有解民倒悬的志向,为了一己私欲就纵容叛军在陕西境内作乱,好让朝廷知道,不能削他的兵权,还趁机向朝廷伸手要粮饷。这不是逼得官府再加重税赋吗?这是逼得天下的人不能不反。”   戴文斌不说话,这就是认同。   “如今群雄四起,正是少卿应该振奋起来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他却……”孙阳山恨其不争地道。   “你这也太苛求了。少卿一介文官,能经营到如今的局面,已经是难能可贵。湖广兵虽然凶悍,可也需要时日才能锻炼成材。”戴文斌道。   “是啊,可是老天不给咱们时间啊,哪有功夫真等着咱们练兵。”孙阳山叹道。   “所以你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少卿娶了成康县主?得到定西侯的全力支持?”戴文斌道。   季泠听到此处,不由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声。   孙阳山闷闷地道:“这难道不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可少卿与夫人青梅竹马,恩爱有嘉,怕是不能同意你的想法。”戴文斌道。   孙阳山嗤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戴文斌道:“你笑什么?”   “恐怕未必有你想的那般恩爱。”孙阳山冷嘲道。   “此话何解?”戴文斌道。   “文斌,连你都知道少卿和定西侯谈不拢,就把珊娘从西安接到了南昌,那么少卿难道不知道?”孙阳山的反问不可谓不尖锐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季泠在心里替楚寔辩解道, 那是因为她正在治疗寒症的关键时期,而那边还有华清池的温泉, 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少卿就是再神通广大, 总不至于知道镇西卫要反吧?”戴文斌道。   “可咱们是什么时候知道镇西卫反的?”孙阳山问, “那时候镇西卫刚入陕西, 总是有功夫去将夫人接过来的。”   戴文斌不说话了。   “你说得没错, 少卿对他夫人的确也算是情深义重了, 所以有些事不能直说, 只能让他夫人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自己提出来。”孙阳山道。   季泠拼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不发出声音来,但眼泪却已经流了出来。   “只可惜楚夫人对不住少卿对她的情意。她脑子要是够清楚的,就该知道她不该活着挡了成康县主的道, 也阻碍了少卿的大业。”   这句话像一柄铁锤敲在了季泠的脑袋上, 让她的脑子嗡嗡作响,久久不停, 等她泪流满面地回过神来时,孙、戴二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有些事,季泠不去想并不代表她蠢,她知道孙阳山的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否则督府的后花园, 为何以前从没见他们逛过, 今日却偏偏让季泠遇到了,还听到了这番话。   果然是她太蠢了, 所以他们才不得不亲自出面来点醒她。   季泠坐在园子的鱼池边上,屈膝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池子里的游鱼。她想她早该想到的,楚寔从来就是有大志向的。她实在是太笨了,所以才看不出他志在天下。   那样的人早就不是她能匹配的了,成康才是他最好的选择。她能帮他得到一切,自己只会是楚寔的累赘。   这一路的逃亡,她看了许多,也想了许多,做出这种决定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她只希望天下太平,再不要有那个村子的事发生,不要再让芊眠的悲剧重演。   她这辈子偷来的时光已经足够美好,足够圆满。   人,不能贪心的。贪心会使人厌倦,就像楚寔给她讲的那个故事一样,贪婪的渔夫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她的表哥就在暗示她了么?她居然没有听明白,他是失望的吧?   水面上,一滴一滴的泪滴落下,晕出了无数的圆圈。季泠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不要再哭了,这一天她不是早有预料么?   她早就知道的,可当它真的发生在眼前时,她却那么不舍,心痛得无以复加。   季泠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努力扯出一丝笑容,她想用这种笑容去面对楚寔,让他知道她很高兴,她只盼着他能一生顺遂如意,子孙满堂。   季泠回屋换了身衣裳。从西安过来时,她什么都没有,可住进来之后,很快衣裳、首饰就全都流水似地送了进来,最上乘的布料,最时新的款式,最好的做工。楚寔待她一直都那么好,那么好,好得让她都不舍得走了,真是太贪心了。   季泠用簪子挑了点儿胭脂,在掌心里抹匀了再拍到脸上,再抹了点儿据说如今最盛行的桃花色口脂,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的气色终于好了起来,白里透着粉,很美。   坐在饭桌前,季泠曾想过最后给楚寔下厨做顿饭的,可又怕他今后惦记那个味道,反而不美。只可惜她制的那些卧云纸,想必早就凌乱于马蹄之下了。   季泠吸了口气,笑了笑,这样也好,不给他留下任何东西,才是对楚寔最好的回报。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楚寔依诺回了内宅用饭。季泠看见他进来,忙地站起身,指挥丫头打了水来,亲自给楚寔绞了帕子,替他细细地擦着手指。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当他用手包着她的手时,是那么温暖。季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和楚寔十指相扣。   “怎么了,阿泠?”楚寔笑着扣住季泠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坐下。   季泠低下头,用双手捧住楚寔的手轻声道:“表哥,你可不可以替芊眠报仇?”   楚寔愣了愣。   季泠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道:“表哥,我希望天下太平,黎民百姓都能安居。”她低下头亲了亲楚寔的手背,“表哥,我知道你能做到的。”   “嗯,我会的。”楚寔摸了摸季泠的头发,“芊眠的仇你不说,我也一定替你报。”   季泠笑了笑,然后道:“表哥,我不想再回楚府了。”   楚寔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你重新娶个妻子好不好?老太太把我从小养大,我不想她骂我忘恩负义,害了她最疼爱的孙子。”季泠虽然一直告诫自己不许哭,可泪水就是止不住。   “你在胡说什么?”楚寔呵斥道。   “我没有胡说,表哥,你就听我这一次的吧。”季泠哭道:“我觉得好累,好辛苦,每次看到母亲和老太太,我都想逃,我都不敢看她们失望的眼神。表哥,求求你了,让我走吧,我再也熬不住了。”   “这是你的心里话?”楚寔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问。   季泠看着楚寔的眼睛道:“表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对我一直都很好很好,可是你越对我好,我就越受不住。”她苦笑了一声,“这大概就是天生没福气吧。”   季泠重新捧住楚寔的手,“表哥,你原谅我好不好?就当对我最后再好一次,让我走吧。”   楚寔抬手扣住季泠的后脑勺,将她拉到自己的眼前,“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季泠摇摇头。   楚寔将额头抵在季泠的额头,与她鼻尖碰着鼻尖,“阿泠,这一生我只要你一个妻子。”   季泠闭了闭眼睛,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落。   “等着我。”楚寔低低的,充满了无奈地道。   他说等着他?尽管早就下了决心,可在听到这句话时,季泠才发现原来她心底其实是存着那么一丝侥幸的。   季泠抬起眼皮看向楚寔,亲了亲他的嘴唇,没有回答楚寔的话。   因为她想起了楚寔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说她必须得有孩子。   不是他必须有孩子,而是她必须有。因为只有有了孩子,或许她才有一丝希望能回到他身边。   可是尽管她性子懦弱,脑子也笨,善良得谁都可以欺负她,但季泠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就没想过再回到楚寔身边。   为了楚寔好,也为了成康好,为了他的整个家好,她都不能再回来的。世上没有完全法,鱼与熊掌也不能兼得,她一直都很明白那个道理。   晚上季泠窝在楚寔的怀里,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那么相依相偎,却又至远至疏。   既然已经快刀斩了乱麻,那也就没有必要拖泥带水了。   季泠次日就收拾起了行李,她无需自己开口,自然有人会把它们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她,本想留一件楚寔的衣裳做纪念,可打开衣橱才发现,他平日用的东西都是放在前院的,她到南昌后楚寔冷了她好一阵子,所以东西并没放进来。   季泠生平第一次踏足楚寔处理事务的前院,有些忐忑。   守在书房前的南安朝季泠行了一礼。   “我想进去行吗?”季泠有些迟疑,她怕被拒绝。   南安朝旁边让了让,这就是不阻拦的意思。   季泠松了口气,走到楚寔平素不回内院时住的屋子,他的衣物果然放在这里。她伸手翻了翻,无意间却瞥到了一袭“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袍子”。   季泠的心就似掉入了冰井里,一直往下沉。又悲又凉。她颤抖着手将那袭衣裳拿出来,紧张地翻到袖口。   在她的梦里,那件袍子袖口的襕边上有一朵宝相花,颜色与别的不同,虽然乍看并不显眼,可若是仔细看的话,就会有色差。   季泠多希望这一件和她梦里的不一样,可那朵宝相花却将她所有的侥幸都击碎了。她想不明白为何梦里的衣裳会出现在这里,这实在太过荒唐。   季泠转身问南安,“表哥的这件衣裳是哪里来的,怎么从没见他穿过?”   南安看了看道:“是繁缨姑娘做给公子的。没穿过许是因为不喜欢吧。”南安这还以为季泠是在呷醋呢。   季泠愣愣地不说话。   南安道:“不知夫人要找什么,不如小的帮你。”   季泠缓缓地摇了摇头,空着手走了出去。   她走的那天楚寔一路将她送到郊外,十里、二十里、三十里……可终将是要离别的。季泠抬头望着楚寔,她很想问问他那件衣裳的事儿,为什么她的梦里会有,可到最后还是没问出声。问了又有什么意思?那个人是楚寔呀,哪怕他要她的命,她也甘之如饴。   何况,那不过是她的一场荒诞的梦,也许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也许她是哪天在哪里见过那件衣裳,就把它做到了梦里。   楚寔轻轻搂住季泠,“我让任贵跟着你去,到了那边他会好生照顾你。你自己也不要瞎想,此间事了,我就去接你。”   “嗯。”季泠乖顺地点了点头,她依恋地看着楚寔,一步三回头,她明知道这样是彼此最好的结局,可还是忍不住希望楚寔能唤住她。   可楚寔只是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她,朝她安慰地笑着,似乎又带着鼓励,鼓励她转身离开。   季泠忍不住道:“表哥,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她不想把背影留给楚寔,只想多看他两眼,再多看两眼,哪怕只是背影也好,都想牢牢地刻在心底,在往后的岁月里可是反复拿出来摩挲,也不会褪色。   楚寔站在原地没动,就和季泠那么遥遥地对望着。   “公子。”南安出声提醒道,楚寔这一日还有许多事儿要办,并不能一直站在这儿。   季泠还没到达楚寔为她安排的藏身之所就在路上陷入了沉睡。韩令说得都还算委婉的,寒毒复侵,实则对她的身体伤害更大,这才立秋第一日,眼热的秋老虎都还没过,她就已经唤不醒了。   好在楚寔派来伺候季泠的丫头采薇在临行前已经被多加嘱咐过了,见着这情况虽然现实一阵恐惧,还有些手忙脚乱,可过得几日也就上手了。每日里都会替季泠按摩身体,隔一日就给伺候她沐浴洗头。   采薇不敢不尽心伺候,她的爹娘爷奶全部都拿捏在楚寔手里。而笑眯眯的总管任贵每日也都会来给季泠请安,哪怕季泠一直睡着,他也总是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对她的衣食住行都要逐一过问。   这样做的结果是,可以让季泠更舒服地做梦,或者说让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沉睡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以至于长得,好像梦才是她的真实生活,而真实生活其实只是一场梦而已。   “好冷啊。”季泠搓了搓手,对着冻成胡萝卜一样的双手哈了口气,从睡梦里醒来。她觉得荒唐极了,她居然梦见自己嫁给了大伯楚寔,这让熟读圣贤书的季泠很是羞愧,哪怕是做梦,她都觉得这实在太羞耻了。   季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是红肿的冻疮,哪里能是梦里那双又白又嫩的手。她吸了口气,从床上站起来,给自己鼓了鼓气。   穿上袄裙,再围上大毛披风,身上却比睡着暖和,她不缺衣裳穿,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她作为唯一的二少夫人,每年还是做了不少好衣裳的。   可现在么,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缺的是柴火或者木炭,因为没有这东西,就没办法生炉子做饭。   季泠从自己住的花园里最偏僻的小院探了个头出去,四处望了望没有人,这才放心地背着竹编的篮子走了出去。起得早去园子里的林子里有时候能捡着些枯枝、枯叶,这都是可以生火的。   只是这日季泠惯去的林子里一大早就听得有拳风虎虎,她惊了一跳,听见楚宿的声音从林中传来,原来是他在教旭哥儿打拳。   旭哥儿是楚宿和周容的大儿子,今年才三岁,想不到这天才亮就被拉起来学拳了。   季泠既然听见了声音,自然忙不迭地往后转,可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发出了一声脆响。   “外头是谁?”楚宿的声音从林中传来。   季泠再顾不得许多,赶紧提着裙摆跑了起来,她实在是没脸见楚宿。且不说她现在的日子过得蓬头垢面的,便是以前她对楚宿也愧疚得厉害。   当初楚宿喝醉酒之后,要不是她陡生贪念,留了下来,让老太太逼着他娶了自己,那他和周容也就不会分别那么久。幸亏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季泠心里的愧疚也减轻了几分,但依旧还是觉得没脸见楚宿。   跑了很远之后,季泠才停下来喘着气儿,手不自觉地就摸到了手腕上的那串红珊瑚手串上,好像那手串能给她无限的勇气和力量。   可如果老天爷想让你躲不过的时候,你怎么也都会见到那个人。   “你是谁?”一个粉妆玉琢的男孩儿不请自来地跨进了季泠的院子,她正坐在屋檐下等着她的烤地瓜。地瓜是她自己种的,然后窖藏起来,冬日里正好可以填肚子。   “你在吃什么?”小男孩儿的鼻子在空中嗅了嗅,“好香啊。”他这样的宝贝疙瘩当然没吃过烤地瓜,谁也不会拿这样的粗食喂他。   可季泠却没能及时回答,她是惊呆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将小男孩儿送走,院子里的人估计找他都找疯了。也不知道跟着他的丫头去了哪里。季泠站起身轻声道:“你不该来这儿的,旭哥儿。”她的声音很温柔,生怕吓着了旭哥儿。   旭哥儿却跺着脚往前走了两步,“你怎么不回答我?”   季泠眨了眨眼睛,实际上刚才旭哥儿问的话她因为太震惊而并没听清楚。   “该死的,我要让鲁妈妈打你棍子。”旭哥儿生气地道。   “旭哥儿。”有人的声音在院子外响起,季泠的脸瞬间就变得苍白。   “爹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旭哥儿欢呼着,却不往外走,他想让他爹爹帮他收拾这个聋子。   楚宿最终还是踏进了季泠的院子。   季泠在看到楚宿的那一瞬间赶紧地低下了头,她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偷偷瞥他。   他穿着一身蓝地瓜蝶纹绸袍,脚踏一双厚底黑靴,头发简单地用竹节簪束着,腰上挂着一个戴紫绣双鱼纹的荷包,旁边缀着一枚羊脂双鱼玉佩。因为年纪渐长,已经留起了一圈胡子,不过不是那种山羊胡,将他曾经俊美得有些娃娃脸的脸装点得成熟了许多,已经是个十分英气的成熟男子。   楚宿也震惊地楞在当场,他甚至都不知道季泠在园子里住的是这个园子。那么破败,杂草丛生,屋檐塌了一角,却没有任何维修的迹象。   糊窗户的纸也早就破了,是季泠用自己的旧衣裳钉在窗棂上挡风。   无论如何这绝不该是楚府的二少夫人住的院子。   和季泠一样,楚宿也觉得自己没脸见她。这是个被他的痴情给辜负的女子。本是他酒后无德轻薄了她,却将她像废物一样扔在犄角旮旯里,甚至为了让自己见不到就不内疚,而远远地将她安置在了园子里。   可楚宿也从没想过要虐待季泠,他只是怕见到她而已。   “你的手?”楚宿的视线落在了季泠的手指上。每一根手指红肿得都好似原先的两倍大,触目惊心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啊。”季泠赶紧将手藏到了背后,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她的手实在太丑了,她不愿让楚宿看见。如果此时她的手跟她梦里的那双手一样漂亮无暇该多好啊,这是季泠心里本能升起的念头。   “爹爹,她在偷吃东西。”旭哥儿看到爹爹忽视了自己,赶紧开口说话。   他们刚吃过饭,楚宿带旭哥儿来园子里消食,他公务繁忙,很少有空陪孩子,所以今日得了空就一直纵着旭哥儿跑,却没想到会到这儿来。   旭哥儿以为季泠在偷吃东西,楚宿作为成年人却没那种想法。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她还没吃饭么?   “没人给你送饭?”楚宿问道。   季泠低着头不说话,她只希望楚宿赶紧走。若是让周容知道了,他们夫妻一定会生龃龉的。不是季泠觉得自己对楚宿有多大的影响力,而是周容压根儿就容不得她。   周家的姑娘,祖父乃是大儒,从小就知书达理,如今却做了楚宿的平妻,她如何受得住良心上的谴责。可她怨不得楚宿,毕竟是她自己点头的,那她就只能怪季泠。   可周容也不是那等阴狠之人,她也不会拿季泠怎样,所以她就只当世上没有季泠这人,也要让楚府所有的人都当世上没有季泠这个人。   傅三作为楚寔的妻子在世时,对季泠这个弟妹还是有所照顾的。毕竟跟她没多大厉害关系,却不能叫人说闲话。   但傅三去世后,楚宿取了周容,周容接管了中馈,季泠就彻底成了楚府的隐形人,连带着她住的院子这一片,都没人踏足了,所有人走到附近都会绕道,而她得自己种菜才有得东西吃,得自己做饭菜有得东西吃。   “爹爹,她是谁?”旭哥儿拉了拉楚宿的袖子,指了指季泠。   楚宿顾不得旭哥儿,他往前走了几步,季泠吓得往旁边让了让。   楚宿走进季泠住的屋子,屋子里很整洁,只是空荡荡的,冷得厉害。连一张床都没有,只窗前有个瘸了腿的矮榻,季泠拣了块石头磨平了垫在榻脚下,晚上她就睡在这儿。   楚宿回头看着惊惶地跟进来的季泠,满脸内疚。很多事儿没看到的时候,还能自欺欺人,可看到的时候就再没办法视而不见了。   楚宿将旭哥儿抱起来,对着季泠道:“旭哥儿,她是你大娘。”   这就是将周容那平妻之位排在了第二。   季泠惊恐地抬头看向楚宿,赶紧摇头道:“不,不……”   “这些年委屈你了。”楚宿走到季泠跟前,低声道:“对不住。”   听说楚宿回去之后跟周容大吵了一架,吵得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了。然后便见楚宿气冲冲地去了外院,当晚第一次没有回到他和周容的房中睡觉。   而季泠呢,大约算是因祸得福吧,很快有丫头、婆子进了她的院子,帮着她搬家,搬去了园子里一处修缮得很好的大院子里。   季泠没觉得受宠若惊,甚至也没觉得多高兴,她只隐隐有些担忧楚宿,为了她和周容闹起来,并不值得。   不过还是有值得欢喜的事情的,搬进去第一日珊娘就上门儿了。   “二少夫人,如今可算是盼得云开见月圆了。”珊娘笑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珊娘是季泠这辈子唯一的朋友。虽然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可她一直惦记着珊娘,若没有珊娘教她箜篌, 让她有《归去来》为伴, 季泠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些日子。   不过珊娘也只是个妾室而已, 在内宅就得看主持中馈的周容的脸色, 所以她也许久未曾去看过季泠, 但季泠的生活上还是得多亏有珊娘私下照顾。因此她十分感激珊娘。   听得珊娘如是说, 季泠脸上露出苦笑, “未必是云开见月,我只希望二公子和容姐姐能好好生生过日子。”   但话虽如此, 季泠的精气神还是完全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星光一般的灿烂,“珊娘,我还是觉得好高兴, 原来二公子没有变。”   季泠说起她被老太太收养之后, 府里许多人都瞧不上她的出身,唯有楚宿每次见她都是一般的和蔼可亲, 并没鄙视过她。   又说起自己被蛇咬了,也是楚宿第一时间救了她,如果不是他替她的伤口吸毒,她的腿就废了。   可如果季泠清醒着的话, 就会发现她的记忆在梦里已经错乱了, 分不清梦和现实了。在这场梦里,楚宿却是没救过她的。否则她怎么会在大冷的冬日里还依旧醒着?   “珊娘, 二公子还是那么好,见不得人受苦,我,我没有看错人。”季泠很欢喜,她的欢喜不是因为可否和楚宿在一起,她的欢喜只是纯粹的因为她没有喜欢错人。哪怕楚宿冷待她多年,但他依然是那个心地柔软的楚宿。   接下来的日子,季泠虽然好过了许多,但楚宿却也再没来看过她。不过同样的,他也没回过周容的屋子里。   因为楚宿也在迷茫,他想起吵架时周容说的话,“你不是说过嫁给你之后,要让我从此只有欢喜再无忧伤,可是看到她我就不欢喜,你的承诺却在哪里?楚宿,今日你为了她来责怪我,是你变心了吗?”   楚宿也问自己,是不是变心了?或许是的。但他并不是忽然之间就喜欢上了季泠,而是他对周容的梦破碎了。   周容是他少年时就心心念念一直想娶的女子,可以说她就是他最华丽的梦,他历经各种困难,熬住了漫长的寂寞才等到了她。   可等到她的时候,楚寔才发现,她并不是他心中的那个周容了。眼前的这个周容,刻毒而尖酸,连对季泠那样可怜的人,竟然都生不出一丝同情之心,反而还成了最大的加害者。   “大哥,你说我现在是怎么了?”楚宿找楚寔喝酒,喝得醉醺醺地道,“我该怎么办?”   楚寔也喝了不少酒,他端起酒杯看着痛苦不看地楚宿道:“二弟,做坏人不可怕,怕的是做了坏人却还留着良心。”   楚宿吃惊地看着楚寔,“所以,大哥觉得我对阿泠是个坏人么?”现在的痛苦,只是因为他残存的良心发现了?   楚寔扬扬眉,耸耸肩,对季泠而言,楚宿以前的做法,自然绝对称不上好人的,不过楚寔只淡淡地道:“无所谓,反正只是个女人而已。”   楚寔或者会同情季泠,但她实在是个很没存在感的人,也不值得他分任何一丝心思去同情她。   对楚寔而言,谁是他二弟妹都可以。而楚宿要如果对季泠,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儿。不过此刻真要给楚宿拿主意的话,那自然是做坏人就坏到底。毕竟看起来周容确实比季泠好许多,还是楚宿两个孩子的母亲。   为了孩子着想,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让季泠自生自灭,或者彻底消失,免得家宅不宁。   “是啊,只是个女人而已。”楚宿喃喃道。   楚寔指的是季泠,而楚宿说的却是周容。对楚宿而言,看穿了之后,梦中想娶的姑娘也不过如此。他可以为了周容而牺牲做人的原则,却容不得周容有丝毫瑕疵。   这一次他没打算再选择让他失望透顶的周容,而是选择了自己的良心。   楚宿敬了楚寔一杯,“阿泠是老太太在的时候为我娶的妻子,我不能因为阿容的一点点自尊,就让她过那样的日子。大哥,过段日子外放,我想带阿泠走,弥补我的过失。”   两个妻子,不放在一个地方,这齐人之福就完美了。   季泠可不知道楚宿的打算,但她和楚寔的想法是一样。她宁愿楚宿继续就那么忽略自己,只要家宅平安就好,她不想老太太在九泉之下怪罪她。对季泠而言,她只要知道,楚宿依旧是那个心底软的楚宿就好了,她的一切欢喜和喜欢便重新有了落脚之处。   珊娘替季泠斟了杯酒,嗔怪道:“你呀,真是心底好得过了头了。”   季泠摇了摇头道:“我酒量不好,不能再喝了。”   珊娘笑道:“今日我生辰,好容易请得你来,你怎能不喝?”   季泠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喝了好几杯,醉眼朦胧里,只见珊娘的眼圈却红了起来,泪滴断线珍珠似地往下掉。   “怎么了,珊娘?”季泠轻声问。   珊娘一边哭一边笑道:“你就好了,总算等到了二公子回头的一天,可我,可我,我的日子越来越,越来越寂寞。”   季泠忙安慰道:“大公子是忙了,珊娘,你别气馁。”   珊娘摇着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等他忙完了,我却都已经老了。”   季泠拿出手绢替珊娘擦着眼泪道:“才没有呢,你还是跟我第一次见你一样,那么美艳动人。”   珊娘“噗嗤”笑出声,“少夫人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季泠认真道。   珊娘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有什么用呢?连你这样的模样都得不到二公子一点儿情意,我对大公子就更不得什么了?当初要不是我不要脸地贴上去,大公子他……”   珊娘说到这儿,哇地就哭了出来,“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儿。”   “那在哪儿呀?”季泠顺着珊娘的话问道。季泠的脑海里莫名浮起成康县主的脸,那样火神一般的女子,才能吸引像楚寔那样的人吧?   季泠的脸忽然就红了起来,她又想起了昨夜那个荒诞不经的梦,竟然会梦到楚寔,在梦里他对自己还那么好,真真是羞愧万分。   珊娘双眼迷茫地看着季泠,“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都没有他的心。”   季泠一时没反应过来珊娘说的我们是谁。   “喝酒,不醉不归,能解愁的唯有杜康而已。”珊娘又给季泠斟了一杯酒。   季泠喝得醉醺醺的,只听得有小丫头进来请珊娘,说是繁缨病了,请她过去看看。   季泠才迷迷糊糊地想,哦,原来珊娘说的是繁缨和她。   季泠醉得一塌糊涂,已经不省人事。珊娘屋里的小丫头也抬不动她,只得勉强扶着她上了珊娘的床,替她把衣服、鞋袜脱了,放下帘子,然后跑去季泠的院子跟伺候的人说二少夫人在珊娘屋里歇着了。   季泠院子的小丫头留她玩儿会儿,小丫头想着主子走的走,醉的醉也不需要人,贪玩心起,也就留下了。   阴差阳错的,当楚寔意识到床上的人不是珊娘的时候,已是为时已晚。   他只要进了这个门儿,上了这张床,哪怕什么都没做,结果其实也是一样的。   醉酒让楚寔的脑子出于放松的空白状态,只能出于本能的看着眼前人。   酡颜泛红,容色倾国。   屋子里留着一盏微弱的烛火,窗外霜色映着月色,能让人清楚地看到那细腻得好似酥酪一般的雪肤。   帐子里氤氲着甜甜的果香,带着山风的味道,你还没品尝就已经知道必定清冽可口,太过成熟之后则带着一丝醉人的酒香。   眼前的一切就好像一颗成熟可口到晶莹的果子,你的牙齿轻轻一磨,那棵樱果就会皮开肉绽,醉甜的果汁会在你的口腔绽开,弥漫你的味蕾。   谁能不口舌生津呢?   季泠是被痛醒的,她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就要大声尖叫。可那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满眼都是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   待她从泪眼迷蒙中看清楚那人的脸时,她没再挣扎,也不再试图叫喊,因为她太清楚后果了。   这会毁了楚宿的。   季泠心里第一个想的便是楚宿,那个待她冷漠至极的夫君,可她的第一个念头还是保护他。   然后是逝去的老太太,她不能楚家的这一代因为她而蒙羞,那就太对不起老太太的养育之恩了。   所以她只能底泣,无助地用湿漉漉的眼睛祈求楚寔。   一开始季泠想着定然是楚寔看错了人,所以带着侥幸地希望他能停下,可却忽略了当她醒过来时,他在第一刻就捂住了她嘴的事实。   绝望、黑暗,那片织金卐字宝相花纹反反复复在她眼前涌起、沉没,带来的是无边的痛苦和灭顶的绝望。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她好不容易等来一丝希望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   楚寔起身走的时候说了句什么话,季泠没听清楚,也没打算去听,她愣愣地望着帐顶,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艰难地坐直身体。   酒早就醒了,脑子也清醒了。她这样的人注定就是得不到幸福的,当年是她有了贪念才会走到今日这般下场,真是活该呀。   屋子里新安排来伺候季泠的丫头,吃惊地望着一脸惨白的季泠,她的步履摇摇欲坠,小丫头赶紧上去扶着,“二少夫人,你没事吧?”   季泠摇摇头,强作镇定地道:“我想沐浴。”   尽管再也洗不清白了,可总也要干干净净地去。季泠走进净室,脱衣服时一低头就看到了手腕上的红珊瑚珠串。   如今的她已经没有资格再戴了,所以轻轻地取了下来,仔细地放到外面的首饰匣子里。长年戴着的东西,一旦取下总是觉得空荡荡的,忍不住用手去摸。   季泠抱着腿蜷缩在浴桶里,将头埋在水里,在这里她才可以让眼泪肆意地流。她的手不停去摸自己的左手腕,可那里的东西早就被取下了。摸不到,她就去抠,抠得手流血了,也不觉得疼。   “二少夫人,你洗好了吗?”   因为洗得太久,所以小丫头忍不住在外面探头进来望。   季泠往脸上泼了一捧水,怕哽咽说不出话,只能“嗯”了一声。   穿好衣裳,季泠轻声道:“我想睡会儿觉,中午别叫我吃饭了。”   小丫头应了声好,可看见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季泠又觉得奇怪,怎么要睡觉却又穿得好好儿的?   季泠已经顾不得其他人的想法了,她放在帘子躺在床上,手里攥着块碎金,有些迟疑。却不是因为不想死。   她的决心是早就下了的,只是还是会担心,如果自己死了,会有人来查死因么?会翻出原因来么?那到时候楚宿能承受吗?   可是她真得好累,累得再没有力气去帮楚宿想往后的事儿了,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楚寔身上。他一定会把所有的腌臜都掩藏得好好的对吧?她这位大伯一直是很有能耐的人对吧?   季泠将金块放进嘴里,闭上眼睛,让眼泪从眼角滑落。   在人生最难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死。在那场滔天洪水里,她的至亲全都去了,只有她抓住了一根树枝活了下来。都说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老天爷不让她死,从那以后她就努力活着。   很努力的,真的。   可是为什么呀?!季泠心里第一次那么恨一个人   那么恨!   那么恨。   恨得她死都紧紧地抓着床单,握成了拳头。   “夫人,夫人。”有人在季泠的耳边轻声呼唤,“夫人,你醒啦?你终于醒啦!”   季泠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眼前的光线,也看不清在她跟前喊她人的模样。   采薇将季泠扶起来坐下,又转头吩咐旁边的小丫头赶紧去备水,伺候季泠洗漱。她来之前就被嘱咐过,说是少夫人喜洁,一醒过来第一件最要紧的事就是伺候她洗漱。   窗外的牡丹花已经凋谢,季泠足足沉睡了将近九个月,她的神情恍恍惚惚的,周遭一切都很陌生,连采薇也是陌生的。她不知道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今夕何夕,手轻轻地摸着左手手腕,那上面本应被她抠出来的疤痕却没有任何痕迹。   将手轻轻地抬起来,用美玉无瑕来形容也不会言过其实。关节一点儿也没有肿胀,好似这双手从没生过冻疮。指甲粉里透着亮,修剪得很整齐很漂亮。   季泠将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腹部,她不是吞金了么?怎么现在有好好儿的?   “夫人,二公子来了。”采薇轻声道。   “二公子?”季泠的眼睛里逐渐有了亮光,“啊,他在哪里?快请他进来。”   采薇和小丫头一人扶着一边,将季泠搀扶到了东次间,季泠就那么看着楚宿走进来。   他穿着一身蓝地瓜蝶纹绸袍,脚踏一双厚底黑靴,头发简单地用竹节簪束着,腰上挂着一个戴紫绣双鱼纹的荷包,旁边缀着一枚羊脂双鱼玉佩。唇边留起的短短的胡须,将他曾经俊美得有些娃娃脸的脸装点得成熟了许多,跟她上次在自己那破败的院子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夫君。”季泠情不自禁地低声唤道,眼里已经有了水意。   楚宿愣了愣。   旁边的采薇也愣了愣,季泠清醒时她伺候她的时候虽然不久,可她还是知道的,她的夫婿不是楚少卿么?   楚宿被季泠叫做夫君时,本应尴尬的,可他却也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季泠,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朝着采薇道:“你先下去吧。”   采薇看了看季泠,又看了看楚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就这么放任她俩单独待在一起似乎是不合礼法的。   “下去吧。”楚宿又说了一遍,尽管他的声音很温和,但官威在那里,采薇还是有些害怕。   季泠倒不觉得自己同自家夫婿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对的,因此也对着采薇道:“你先下去吧。”   采薇这才行了一礼带着小丫头退下,嘴上道:“夫人,那我就守在门边儿,你随时叫我。”   季泠点点头。   待伺候的人都下去之后,楚宿才轻轻道了句,“大嫂。”   季泠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她脑子里其实是知道的,可却没办法接受。人是趋利避害的,两害相权则其轻,她宁愿做楚宿的妻子,也不愿意当楚寔的大少夫人。   “你为什么叫我大嫂?”季泠呢喃,“是你把我送到庄子里来的么?”她想起自己清白受辱,所以才会在这陌生的地方醒来,她当然再不能做楚宿的二少夫人了呀。一定是这样的,季泠坚定地告诉自己。   楚宿有些担忧地看着季泠,“大嫂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叫我大嫂?我是你的妻子呀。旭哥儿呢,对啊,旭哥儿呢,你不是带着旭哥儿的吗?”季泠努力地想要把她梦里的人都找出来,好证明楚宿才是她的现实。   听到“旭哥儿”三个字的时候,楚宿再次震惊地看着季泠,“难道你也……”   “难道我也什么?”季泠追问道。   楚宿沉默半晌,才艰难地启唇道:“我做了个梦……”   相同的梦,如果只是季泠才做了,那就只是梦,可楚宿也梦到了,细节又那么一致,那又意味着什么?   季泠突兀地抬起手,用力地咬住自己的手背,狠狠的。   很多事没说开便罢了,可当那层薄薄的纸被揭开后,许多平素忽略的细节一下就浮现在了季泠的脑海里,她想,那个梦,不止她,也不知楚宿,楚寔也一定是梦到过的。   所以楚寔才待她那么特别。   她刚到楚府的时候,他就把“归去来”送到了她的手里。为了让她学会箜篌,他提前将珊娘接到了府里。   而在她那梦里,珊娘进府,和她拿到“归去来”都是很后面很后面的事儿了。   后来楚寔去了扬州,他送回来的年礼,她收到的要比季乐的贵重得多,甚至比他的亲妹妹静珍也要珍贵。菜谱、箜篌谱还有那些布料,当初她一度以为是繁缨弄错了,可原来真的没有弄错。   是楚寔在补偿她的前世么?   再后来,那天晚上,楚宿喝醉了。她匆匆地跑开,为何那么巧就在桥上撞上了楚寔?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楚寔也知道那晚要出事儿,他是跑来阻止他弟弟楚宿犯错的。   所以异于寻常的,他走得很快,快到两个人不期然地在桥上撞上,她落到了水里。阴差阳错的却让季乐钻了空子。   落水那刹那间的记忆清楚地浮现在了季泠的脑海里,当初没有细想,如今再看到那画面,她想她没看错的。当时楚寔在桥上愣了愣,因为南安没有跳下来救自己,他才跳下来的。   他当时应当是在权衡利弊吧?季泠如是想。   后来她从昏迷中醒来,楚寔问了她两句话。   “那天,在水阁,是不是你先看到二郎的?”   “为什么走掉?”   尤其是第二句话,他追问了两遍。季泠现在才意识到,他是在问她,为何两世同样的事情,她做出的选择却不一样。   然后他娶了她。   季泠再次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背,才能让她不哭出声。可是他问过她了吗?问过她需不需要他内疚补偿吗?如果可以,她只想他离得远远的,永生永世都不见他,不想起那场噩梦,才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大嫂,你没事吧?”楚宿一脸担忧地问着季泠。   季泠抬头看向楚宿,忽然忆及自己向楚寔坦诚那个梦的时候,他脸上一丝惊讶也无,那么平静地就接受了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是得有多蠢啊,居然一点点都没有怀疑过。她还以为,他那是无条件相信她,可原来……   多可笑啊,多滑稽。   好多事儿当初怎么也想不通,现在季泠总算明白了。   成亲后,他对她一直很好,所以她也那么的想能为他做点儿事儿,可楚寔一开始就是排斥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那么矛盾。可如今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他对她好那是补偿,不接受她的好意那是一种本能的排斥。   他,不喜欢她。一切只是出于他自以为是的补偿。好让他的良心能安稳下去。   季泠愣愣地想着,他们成亲以后一直没有圆房。原来她以前所察觉的楚寔瞧不上她的那种感受并不是假的。   他瞧不上她,却因为内疚,因为所谓的道义而娶了她。他不喜欢吃她做的菜,他说与其以后吃不到了而怀念,还不如一直都不吃。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其实从一开始, 他就已经有将她远远地安置的念头了吧?想必如今这庄子也是早就安排下来的了。先才季泠听到了窗外仆人的蜀地口音,这里是蜀地吧?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蜀地, 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蜀地。他在成都任知府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的, 对不对?   所以那日, 在后花园里, 孙阳山才会说, 楚寔其实一直在等着她开口, 开口说离开。他将他自己包装得圣人一般, 自然是不肯开口让她走的。因为他对她内疚嘛。   然后就是圆房,如果没有发生连玉将她掳走的事儿, 他想必一辈子都不会碰她的是吧?   他是觉得她反正清白已失,所以跟她圆房也再没有心理负担了吧?这辈子他没有再对不起她,反而接纳了一个“残花败柳”,多好的补偿呀。   每次一想起卧室里的帐子, 季泠总是会脸红心跳, 可如今却是羞耻得恨不能用刀将自己的脸皮剐下来。   每一页的画册,每一次的肌肤相亲, 他是在把她当做放浪无耻的女子在对待,是不是?   季泠绝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好恨她自己啊。   曾经,她那么尽心地去取悦他, 在他眼里, 一定觉得很无奈、很好笑吧。她就像那些演滑稽戏的丑角儿一样,那么丑陋。   原谅季泠没有办法从好的方向去想楚寔, 实在是梦里的绝望、黑暗,将她的心也染上了寒夜的黑凉。   从胃里翻涌起一股酸水,季泠干呕了两声,可因为肚子里没有任何食物,所以最终也不过只吐了两口水。   “你没事吧,大嫂?”楚宿有些着急,他知道季泠的身体很不好。一年里更是要沉睡一大半的时间。   季泠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楚宿,“二公子,你来蜀地任职是大郎安排的么?”她不再叫楚寔表哥,却也不能在楚宿跟前直呼其名,所以改口成了大郎。   楚宿点了点头。   季泠自嘲地笑了笑,看看,他将自己的退路安排得多好,让楚宿可以就近照看她,若是发生了点儿什么,想必也是无妨的,因为这也是他对楚宿这个弟弟的补偿呀。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行吗?”季泠看向楚宿。   楚宿只能点头,他留在这里本也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季泠坐在窗前看着楚宿走出院子的背影,她从来没有恨过楚宿,也没有因为曾经喜欢过他而难过,她很欢喜自己没有看错人。她喜欢他是她的事儿,本就不该让楚宿来负担,所以哪怕一个人寂静地守在院子里,她也无怨无悔。   可是楚寔呢?   这个人像恶魔一样拿走了她的一切,上一次是她的希望,这一次则是她的心。季泠恨他,她为自己竟然会喜欢上楚寔而感到难堪、羞耻。   她曾经感激过楚寔,让她没有像梦里的那个季泠一般彻夜弹着箜篌,述着《归去来》,可她现在多希望楚寔就止步在那里,她接受他的补偿。   但是为什么要把她当做一个妻子对待,为什么要让她误以为他喜欢她,为什么要一步一步让她深陷?   可季泠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她那么轻易就被愚弄了,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竟然沾沾自喜地觉得楚寔会喜欢她?   她身上能有什么优点是能让他所喜欢的呢?   毫无自知之明,那么轻易就喜欢上了一个曾经残忍地将她摔碎过的人,这是季泠无法接受的自己。   现在的季泠,就和当初的楚宿一般,面对的都是幻灭。心心念念,期期盼盼,最心爱的那个人,当真面目显露时,却是那般地让人无法接受。   或者对其他人而言,楚寔做的事情那并不算什么,可对爱得太深的人而言,被愚弄却是一种最不能接受的结果。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给过季泠。   她没有权利拒绝他的补偿,也没有权利拒绝他的补偿,现在也没有权利要求他补偿到底,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   任贵在门外求见,季泠还没开口同意,他已经走进了院门,恭敬地朝季泠笑道:“少夫人,大公子来信了。”   算日子楚寔应该是掐着季泠要醒的点儿写的信。   季泠看着任贵手中的那封信愣了半晌,却没有接过去的意思。采薇在任贵的示意下,接过信捧到季泠的面前。   季泠闭了闭眼睛,吸了口气,保持着平静地口气道:“嗯,先收着吧。”   任贵有些疑惑地看向季泠。   “任总管还有事儿么?”   任贵笑道:“大公子吩咐,一旦少夫人回了信就要赶紧让人给他送去。”   “嗯。”季泠敷衍地应了声。   采薇送了任贵出门,任贵低声道:“伺候着少夫人赶紧给大公子回信,若是回迟了,惹了大公子不高兴,遭殃的还是我们。”   采薇点点头,却也没多放在心上,回信多小的事儿。她却不知道,季泠睡着时,楚寔一旬就来一封信,问季泠何时醒,问采薇将她照顾得可好,问庄子上有没有人伺候得不尽心。   这几个月里,北原来了两次,南安也来了两次,任贵知道那是楚寔不放心,所以把身边最信任的人派来,就是为了确保这位大少夫人没有任何事儿。   所以这回季泠一醒,若是回信回晚了,楚寔能不认为是他们伺候得不好么?   采薇一直伺候季泠到晚上,也没见这位美得天仙似的主子说起那封信的事儿。她心下犯嘀咕,自己许久不见的夫婿来信,竟然看都不看一眼,情况显然不对。她不禁又想起季泠对着二公子楚宿喊夫婿的事儿,吓得低呼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采薇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儿,但她却一点儿要跟任贵禀报的意思都没有。她很清楚这种事儿说出去了,季泠会出什么事儿她不知道,可她身为贴身丫头,却是第一个就要被杖杀的。   接下来的几天,采薇都提心吊胆的,尤其是楚宿又来了,她更是吓得魂不守舍。不待自家主子吩咐,她就自动地出了屋子,然后守在门口,不许别人张望。   季泠朝他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啊,二弟,我前几天是脑子睡糊涂了。”   楚宿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个梦对季泠而言太不堪了,他曾经那么对她,害她受了许多磨难和委屈,所以她想当做梦糊涂了,那他也就只当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   季泠仔细打量着楚宿,才发现好像一直以来,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眉头都总是皱着的。如今眉心已经形成了一道褶子,整个人显得有种无言的忧伤。   季泠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过……”   楚宿抬眼看着她。   季泠道:“你曾跟我说过,对不住,还记得吗?”   楚宿点点头。   季泠笑了笑,“我梦里梦见了,你不必觉得对不住,她一直都觉得你很好,真的。”   楚宿苦笑。他当然看得出曾经的季泠没怪过他,她的心一直那么柔软。   “先犯错的是她,不是你。”季泠很想代梦里那个她跟楚宿说声对不住,如果不是当初的她,他和周容会是世上最圆满的一对的,“对不住啊。”   可惜今生阴差阳错地还是没能帮到他。   “你不要总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楚宿轻声道。   季泠摇了摇头,做出吐了口气的模样,“感觉说出来就好受多了。”   楚宿点点头。   “那你和容姐姐她……”季泠想起楚宿和季乐的关系,那么冷淡,一如当初的自己和他。所以楚宿还在等周容?可是也不能啊,在梦里他此时当已经赢得了周容的心了。   楚宿摇摇头,“阿乐,是我的妻子。”同样的错,楚宿不想再犯第二次。哪怕季乐完全不符合他的心中所想,可既然成了他的妻子,那就是他唯一的妻子。   季泠笑了笑,她知道自己这样问就已经是问得太多了,因此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楚宿起身道:“大嫂,那我就告辞了,你多多保重身体,若是有人,只管叫任贵派人来寻我就是。”   季泠起身送楚宿出门,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冲动地道:“别再叫我大嫂了。”   楚宿回头疑惑地看向季泠。   季泠赶紧道:“你应该会有别的大嫂了。”   楚宿没说话。   这几日季泠又想起了很多事儿,比如成康的事儿。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可她知道楚寔是要娶成康的,为了她爹的支持。   然则季泠心里一丝妒忌也没有,多出的反而是怜悯。   她想如果楚寔也做过那个梦的话,他应该会比她看到更多更多的东西,因为她死得早,而他活得长。   成康的价值想必楚寔是看得很清楚的。如果真的无意,以楚寔的脾气,当初在西安的时候,哪怕成康贵为县主,也不可能随意就在楚府的后花园里进出。是他一直在放纵,或者说鼓励成康。   那天,他下场射箭跟他人前不出风头的性子也大相违背,季泠当时没有怀疑过,可现在想起来,那也是为了在成康面前表现吧。   从小被定西侯养大的县主,喜欢的自然应当是文武双全的男人。而要赢得一个女人心的最好的策略是什么?   季泠想到了,楚寔拿起来又放下去的那三箭,哪里是为了她,根本就是做给成康看的。端的是好手段啊。结果自己还被愚弄得沾沾自喜。   可是季泠知道,楚寔做那么多事儿,并不是因为他心仪成康,像他那样的人,心是不会在女人身上的。   但愿楚寔愿意骗成康一辈子吧,季泠如是想。   过得些日子,任贵再来请安,却带来个对季泠而言晴天霹雳的消息。   老太太去世了。   虽然比梦里已经晚了几年,可她的身子到底还是没拖过去。但想必知道楚寔另娶的消息后,她走也走得能安心了。   季泠没哭出声,只是眼泪就那么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庄子里的红色已经全部撤下换成了白色。   “夫人,二公子又来了。”采薇轻声对季泠道。   楚宿是知道消息后,连夜赶到庄子上的,他得回京奔丧,所以转道来接季泠。   都说要得俏,一身孝,当一袭白裙的季泠转到楚宿眼前时,他像是看到了桂宫仙娥从天而降一般。   衣袂翻飞处,展之如霜华映月,敛之似流光泻玉。   正如曹子建所云,“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夜色笼罩在季泠身后,像一枚黑玉筑成的蚕茧,包裹着里面莹莹发光的她。   曹子云,美人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可今日楚宿倒是觉得,美人垂泪,才当真是倾国倾城。   楚宿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痛彻心扉。因为在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人生里曾经错过了怎样瑰丽的风景。   好一阵子之后,楚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道:“大……祖母过世,我今夜就启程,若是你方便,可以同我一道。”   “多谢。”季泠轻声道,她转身面向北方,仰望着看不见的楚府,“可是在世人眼里,季泠已经死了。”   楚寔做坏人做得要比楚宿彻底得多。或者楚宿的经历也算是给了他教训吧。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还是两位平妻。   让成康心无芥蒂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季泠不在人世了。恰逢西安府大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老太太养育她一场,她连回京为她披麻戴孝都不在有资格。季泠闭了闭眼睛,“你走吧,我已经让任总管在附近的伏虎寺安排了法事,为老太太尽孝。”   楚宿有些冲动地道:“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他可以将季泠带回去。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种痛苦,看着自己珍而重之的人或者物,却被别人弃若敝履,那种无力和痛苦的程度,并不会输给生离死别。   季泠摇了摇头,真诚地道:“你一路保重。”   庄子又大有空,没有一丝温度,芊眠不在,水晶不在,核桃也不在了。如今连老太太也不在了,季泠惦念的也就唯有江家人了。   如今江二文有了出息,她姨余芳的日子过得也舒坦了,娶的儿媳妇也称心如意,想来是不需要她担忧了。   季泠虔诚地跪在佛前,将自己今日抄的一卷经书供奉到佛前,待七七四十九卷都抄写完之后,再烧去给老太太。   晚上,采薇替季泠剔了剔灯花,“夫人,你还是歇着吧,这每日都要抄一卷,也着实太辛苦了,你这身子才刚好没多久,可千万别再累出病来。”   “哪就有那么矜贵了。”季泠在墨池里蘸了点儿墨汁,继续埋头抄经书。趁着这次给老太太办法事,她也想给芊眠抄几卷。   虽然不知道芊眠是生是死,只当是为她祈福了。   楚寔的第二封家书是北原亲自带来的,同时还带来了一封王厨娘的信。   季泠没有拆开楚寔的信,倒是迫不及待地看了王厨娘的,随信寄来的是她这些年整理的所有菜谱,信里说她要带着春韭回老家养老去了,又让季泠不要辜负了她的天分。   天分么?季泠看了眼墙角被她将凤首摔断了的凤首箜篌“归去来”,她也已经许久没有踏足过厨房了。   北原在确认过季泠一切都安好之后,有些为难地请求道:“夫人,小的明日就回京了,若是你有给大公子的回信,小的也可一并带回去。”说得虽然委婉,却已经是在催促了。   季泠沉默了片刻,不想楚寔以为她在闹脾气,没完没了地派人来。转身去了书房。   采薇忙道:“夫人,我给你磨墨。”   季泠道:“不用,早晨用的还剩下些,足够了。”   采薇看了看那几乎已经干涸的墨池,只能眨巴眼睛,然后看到季泠在一眨眼之后就写好了。采薇虽然不识字,却还是会数数的,那信纸上,就三个字而已。   “等墨干了装到信封里就行了。”季泠道,似乎很疲倦地不想再理这档子事儿。   老太太的法事做完了,天气也难得的晴好了,久雨不停之后终于露出了一片湛蓝的天空,季泠走进庄子的厨房,才发现居然和她在成都府住时画的那个厨房一模一样。   楚寔果然是用心了的。   可是他的用心她不需要,他的内疚、他的补偿,她统统都不需要。楚宿的“对不住”她也不需要。而她这个人呢,楚宿不需要她,楚寔也不需要她。   所以如此拖泥带水的,还要伪装彼此都很挂念对方,实在叫季泠有些心烦。   季泠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空中一群鸟儿“啾啾”地叫着,掩藏在林子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麻雀。   麻雀飞上枝头也做不成凤凰,而麻雀也未必想做凤凰呢。   季泠看着那些自由自在地藏在林子里鸟,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她可不可以像那些鸟一样,遁入山里,为自己活一次呢?   这也是一片山呢,和她儿时住的那座大山虽然不同,但她真的太想念那段日子了。她娘会为她梳辫子,她爹会将她顶在肩膀上,让她装作骑马回家。   有些荒诞的念头一经升起就再也压制不下去,心底那个声音一直在催促着季泠,快去山里吧,山里才是她的归宿。   这一日季泠站在山腰上,回望山下的那个笼子一样的庄子,她真的还要回去么?可她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若是加上梦境,她已经活了两世,可没有一世是为她自己所活,是真正的依从她的心而活。即便是嫁给楚寔,最初她也是不愿意的,她只是,也只能是被动地接受着。   季泠将双手圈在嘴边,朝着对面的大山,使劲儿地,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啊——”然后听着“啊”在山间回荡,不由大笑出声,她想起小时候没得玩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跟自己的回音玩儿了。   峨眉在蜀地西南边缘,是邛崃山的南脉,一旦深入山中,那就好比是一滴水汇入了汪洋大海里,以庄子上那么点儿人手,便是再加上楚宿派来的官兵,也没办法找到一个故意藏起来的人。   季泠就那么成功地消失了。   季泠走的时候,非常自然,只说是晚上爬山消食,采薇也没发现季泠的异常,只是被季泠忽悠得去找了样东西,转眼就不见了她的人影,满地儿地找了一个时辰,这才意识到恐怕是找不到季泠了。   采薇吓得面无人色,低头看着手中的匣子,心里一动,赶紧掀开来看。先才她急着找季泠,都忘记了这匣子。   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些金锞子,还有些碎银子,同时还有两枚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和一枚鲜红欲滴的宝石。   采薇这才意识到,先才季泠玩笑说给藏了个匣子让她去找,这匣子分明就是给自己跑路准备的。   可采薇哪有那个胆子逃跑啊,她一家子都捏在大公子手里呢。只能回去老老实实地跟任贵交代了,把匣子也送了上去。   任贵听见采薇的话之后,吓得脸色瞬间灰白,“采薇啊,采薇,你可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了。”   采薇哭道:“总管,我也不知道夫人为什么会走啊,她每日晚饭后都去爬山消食的,我,我哪里知道啊……”   时光过得很快,六年的时间似乎一晃就过去了。   峨眉山下那个庄子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庄,因为没有人住,所以有好几处地方都塌了。有人说,那里曾经死过很多人,都吓得不敢靠近,到现在只有那些叫花子才敢去它的外围歇一宿。   可这日却突然来了一队人马,从正门儿直驱而入,睡在墙外的一群叫花子都好奇地站在门边往里瞅。   结果一人回来,重重地关上门,将那些叫花子吓得半死。   那人脊背直挺挺的,身上的戾气,老远就能感觉到,没杀够一百人估计绝对没那种煞气。老叫花子很有经验地跟小叫花炫耀道:“跟你们说,那里面的人至少都得是位将军。”   叫花子虽然穷苦,可消息却比一般的人灵通,小叫花好奇道:“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将军来咱们这儿啊,将军们都在前头打仗呢。”   “也不知道谁能赢。”   “管他谁赢呢,反正谁赢都那么回事儿。”一个中年乞丐道。   “话是这么说,可我觉得这回肯定还是朝廷能赢。”另一个小叫花道,“楚尚书把陕西、山西、湖广、河南、山东的义教全都给灭了,如今就这一小撮逃进咱们蜀地的,还能成什么气候?”   “得了,得了。朝廷赢了对咱们有什么好的?你还是赶紧捉你身上的虱子吧。”另一个乞丐一边说一边在腋下东摸西摸,也不知摸到了什么直接就往嘴里塞。   庄子内刚被一众叫花议论的授兵部尚书衔的楚寔正静静地站在季泠曾住过的屋子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敢上前询问什么。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大早进去的, 直到夜幕降临,楚寔才从季泠的屋子里走出去。   北原和南安立即迎了上去, “部堂。”如今楚寔是川湖总督, 总督湖广、贵州、四川军政, 授了兵部尚书衔, 兼督察院右都御史, 所以众人都改了口称他为部堂。   “天色已经很晚了, 客栈那边都已经打理好了。”南安道。   楚寔垂下眼皮, “让人打扫一些,最近就住在这里。”   南安一愣, 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处都是杂草蔓生,蛛网长挂,随便咳嗽一声都能激起一片灰,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可他没敢反驳, 立即道:“是, 小的这就去吩咐。”   “他们要在鬼庄住下来?”外头的叫花们见庄子上灯火通明,一队队侍卫进进出出, 汲水泼地,剪树割草,这可不像是要走的模样。   “这有什么,他们身上的煞气吓得鬼都不敢出来。”老叫花懒懒地躺在地上道。   屋子里没有桌椅板凳, 有的话早就被那些叫花子拿出去还了钱了, 连门板都被拆了许多,楚寔就席地坐在南安从旁边寺庙借来的蒲团上, “那么大个活人,总不能凭空就消失了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垂着头的北原抬起眼皮看了看楚寔,这是还没死心?   这些年他和南安总是交替着来峨眉找人,便是在战事最要紧的时候,这边寻人的事儿也从没耽搁过,可是那人真的就那么消失了。   “部堂。”北原想说话。   楚寔却先开口道:“义教的南天王不是逃了么?明日让所有人搜山。”   北原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南天王不是昨日半夜已经落网了么?但旋即他就明白过来了,再次低下头应道:“是。”   楚寔补充道:“传令下去,若是有人敢糟践百姓,尤其是妇孺,就地枭首,整旗同罪。”   按军队编制,一旗十人,这就是说有一人糟践妇孺,十人都要被枭首。这条命令算是想当严厉的了。   北原应声下去安排去了,走出院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心里明白,若是能找到的话,这些年他和南安就不会在峨眉无功而返。但楚寔显然心里还抱着期望,期望那个人还活着。   听说走的时候是蓄意安排了许久的,可那时候天下大乱,群盗四起,她一个弱女子,还生得国色天香,一年里还大半时间都在沉睡不清醒,北原很难从好的方向去想季泠的结局。   可是楚寔不死心,他们就得不停地寻找。   周围的山,像拉渔网一般被拉了一遍,可以说就算是要找只蚂蚁都能找到,但依旧是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   北原和南安忐忑地站在楚寔面前,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两个月了。两个月能做很多事情,却被浪费在了山里。   可也没人敢劝楚寔,连孙阳山孙先生都因为说错了话而自请离开了。那还是楚寔看在他多年辅佐的份上,才让他全身而退的。   “部堂。”北原终于鼓起了勇气,想上前劝一句,可袖子却被南安拉了拉,这是让他不要说。   恰此时,一个传信兵跑了进来,喘着粗气儿道:“部堂,部堂,皇上驾崩了。”   北原和南安心里全部一松,这下总算可以收兵了。   老皇帝驾崩,登基的是他的幼子,今年不过两岁。他前头那些哥哥们,个个儿都很短命,所以才轮到了他坐上那个位置。他的母亲年仅十八岁的苗婕妤母凭子贵地成了皇太后,抱着小皇帝垂帘听政。   楚寔被先帝遗诏任命为顾命大臣,只能启程回京。说起来,他也已经许多年没回过京城了。   一道遗诏,似乎轻轻松松就夺走了楚寔手里的兵权,让他再没有借口滞留在外。如今天下逆贼也基本已经被楚寔清扫干净,留下的不过一些残灰余孽,已是疥癣之疾,不足挂齿。即便是义山王还没被捉住,可也成不了气候了。正好应了那么花,飞鸟尽,良弓藏。   下一句则是狡兔死、走狗烹。   只要稍微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句话。而对历史稍微有点儿研究的人也都知道,自古以来,但凡被任命为顾命大臣的官员,有好下场的真不多。   楚寔手下人都劝他不要上京,并举出了“檀道济”的名字。   檀道济是南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任命的顾命大臣。和楚寔一样,曾经立下过赫赫功勋,威名甚重,刘裕一死,朝廷上的人对他就多有猜忌,并指指点点地说“安知非司马仲达也”。   宋文帝病重,因疑心檀道济,所以半道将他召回,历数罪状将他处死,紧接着檀家以及他的亲信,全都遭到了清洗,子侄几乎斩首殆尽。   他们这是担心,也有人会说楚寔是“司马仲达”,进而出现那样的悲剧。   “司马仲达?”楚寔笑了笑。   跟随楚寔许久的大将刘开道道:“司马仲达又怎么了?要不是他,曹魏能打下吴国、蜀么?没有他,曹家也坐不稳那个位置。”   楚寔觑了一眼刘开道,他这算不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过也怪不得刘开道等人,他们如今跟着楚寔,做着大将军,早已习惯了一呼百应,若是楚寔交回兵权。他们这些人也都得跟着夹着尾巴做人,被朝堂上那些屁都不懂的昏庸文官压得屁都不敢放。   对他们而言,利益最大化自然是拥戴楚寔成事儿,那他们就是开国功臣。当然如果熟知历史的也该知道,开国功臣的下场比顾命大臣也好不了多少,但至少名声好听啊。   楚寔没说话,他比刘开道他们敞亮得多,状元郎自然是饱读诗书的,过去那些人是些什么下场,他通通都知道。   他上一世是什么下场,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要么就彻底成为龟孙子,装疯卖傻来降低朝廷的疑心,要么就……   周公旦的故事那只能是故事。   “先皇信任我,命我为顾命大臣,我不能辞,不过……”楚寔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过诸位跟随我南征北战多年,身上全是刀伤、枪伤,我也绝不会让大家受委屈。”   皇太后苗冠玉抱着小皇子接见了刚刚回京的顾命大臣,同时加封太子太傅,进柱国,中极殿大学士的楚寔。   尽管楚寔已经三十好几,可脸上依旧没有蓄须,儒雅清隽,俊颜是刀雕斧刻鬼斧神工的杰作,被岁月磨砺得越发带上了玉样光泽,叫人见他之后只觉得连日月都清朗了。   楚寔对苗冠玉恭敬地行了礼,“恭请太后圣安。”   苗冠玉眼神复杂地看着楚寔,有些艰难地唤了句,“楚卿。”   她没能嫁给楚寔,可她也知道这不是楚寔无情。而是季泠死得实在不是时候。她那时不年纪太小,楚寔为季泠守丧一年之后,她也不过十四。十四岁的身子在大人眼里孕育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而楚寔的年纪已经大得等不到了,转眼就和定西侯家的成康县主定了亲。   那时候苗冠玉觉得,若是不能嫁给楚寔,那么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偶然地皇帝看中了她,她也就那么心灰意冷地进了宫。   苗冠玉也有很多年都没见着楚寔了,此刻难免两眼泪汪汪。她想起从前,从前的日子多好啊。她嫁给楚寔做续弦,他屋里除了以前的繁缨,其余一个人都没有。听说还有个珊娘,可惜没有福气,死得早。   她的日子过得快活极了,夫君温柔俊美,位高权重,她去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气派斐然。   而如今她的仪仗虽然比过去华丽了许多,可她却再出不得这禁宫,也无人能听她炫耀。炫耀什么呢?炫耀年纪轻轻守寡,从此要寂寞一生?   成康,那个火一样的女子,却将代替她陪伴他一生,被他温柔相待,被他细心呵护?   只要想到这里苗冠玉就恨得彻骨,彻夜难寐。   此刻的苗冠玉显然有些失态,楚寔恭敬地道:“先皇驾崩,太后哀痛之心人皆知之,还请太后保重凤体。”   苗冠玉忍不住讽刺地冷笑,她哪里哀痛了?她恨不能宫里日日唱大戏来欢娱呢。那个四肢软弱无力,浑身皮都瘦得皱成了搓衣板的老头子可总算死了。   “我和贤儿以后就全都仰仗楚卿维护了,楚卿如今也是贤儿的先生,盼你多多进宫教导贤儿。”苗冠玉眼晶晶地看着楚寔。   楚寔低头回道:“臣,遵旨。”   他虽然自成臣,可苗冠玉却有种错觉,好似他才是她的皇帝,她还得仰望着看他。   楚寔退下后,帐子后走出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男子,容貌俊美,唇红齿白,仔细看的话,却有三分相似年轻时的楚寔。   “太后娘娘怎么看?”钟琪道。   苗冠玉将手递给钟琪,钟琪就跪坐在她身边替她轻轻地按起手指来。   苗冠玉低头看着眼前的赝品,到底是哪儿哪儿都比不上楚寔,甚至连这张年轻的脸,也比不上岁月的陈酿,可钟琪也有一桩是楚寔比不上的,因为他可以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在她最孤单的时候抱着她宽慰她。   不过曾经的情爱早就烟消云散,苗冠玉既然成了太后,也努力成了太后,那么她想问题的出发点就再不是楚寔的继室了。   苗冠玉用玉如意抬起钟琪的下巴,“怎么,你吃醋了?”   钟琪赶紧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担心娘娘。”   苗冠玉闭上眼睛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找人仔细盯着楚府,有任何异动都要回报。若是楚太傅没有异心,能为我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么……”后面的话,苗冠玉没有说出来,可语气已经很凌厉。   钟琪低声道:“就算楚太傅忠心耿耿,可他下面那些人只怕也不肯安稳。”   苗冠玉没答话,钟琪也就不敢再说下去。   楚府中,成康县主站在楚寔的院子外,冷笑地看着南安,“怎么,我这个大夫人连他的院子都进不去?”   “县主见谅,太傅在休息,待太傅一醒,我立即回报。”南安恭敬地道。   “若我非要进去呢。”成康扬了扬手里的鞭子。   南安不语,只是头更低了一点儿,表示得罪。   成康一鞭子抽在南安的身上,南安躲也不躲,动也不动,就那么受了。成康再想甩一鞭子,却听见旁边一声嗤笑,她转过头去却是季乐拉着她那四岁大的儿子在旁边看热闹。   成康冷冷地看着季乐,季乐则笑着上前道:“县主这是何必呢,叫人见了多丢份儿。”   成康恨恨地看着季乐,季乐却笑得春光灿烂。   如今整个楚府,她自觉自己日子是过得最舒服的人了。   成康县主虽然贵为县主,不过嫁进楚府后,也没住进大房的主屋,而是美其名曰县主尊贵,所以在园子里为她另起了一楼。不过成康不知道的是,她住的那边儿,是前些年楚寔购入的隔壁的园子,并算不得楚家的老宅。   一开始季乐当然顶看不顺眼成康的。这位天之骄女,一进府就赢得了老太太、苏夫人甚至章夫人的喜爱。弄得章夫人成日里长气短叹的,觉得自己儿子没中状元输了,娶的儿媳妇又输了。以前季泠在的时候,章夫人还能比较出一点儿季乐的好来,可现在季乐就一点儿好处都没了。   不过季乐却有一点儿好处的,成康县主身份尊贵嘛,所以不会主持中馈,所有的中馈之权又回到了她的手里,繁缨么自然是哪儿凉快哪儿去。   再后来成康没多久就怀了身孕,生下了大房的嫡孙,可真真是鲜花着锦啊,那时候的成康走路都带风的。   可人呐,命呐。阎王爷要收命的时候,管你是县主的儿子还是公主的儿子,都是一视同仁。   哭得可真惨呢,季乐听见时都难免同情了成康一分。不过最叫她欢喜和同情的却是,他们的儿子没了,楚寔竟然都没回来过。   想当初她那一胎落的时候,楚宿听到消息,再不喜欢她可也回来了呀,还为了她留在了府里许久。   但楚寔就让人带了句“节哀”回来。好像死的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似的,又好像他是在对着别人的媳妇说话。   再后来么,成康和她季乐一样,都是过的寡妇一样的日子,有男人和没男人没啥差别。他们男人去任上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带自己妻子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季泠,可那却是个短命鬼,没福气享受。   在楚府,季乐那时候最大的乐子就是看成康出丑。   看她想去楚寔的书房被挡在门外,看她想进楚寔的院子被挡在门外,总之看见高高在上的成康县主被重重地甩在地上,她就乐。便是楚寔不在府中,成康也是被他死死地拒绝在外的。   现在么,风水可真就是轮流转了。楚宿回了京,居然和她圆了房。季乐自己也争气,很快就生下了现在的儿子。   尽管孩子生下来之后,楚宿就又让她过上了寡妇一样的日子,可那又怎样呢?她有了儿子,有了今后最大的依仗,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而她的婆母章夫人也总算在苏夫人面前出了口气。毕竟她那位大伯位高权重,威名赫赫又如何?到现在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呢。   成康没在季乐面前丢脸,转身走了。她瞧不上这样的人。成日里踩东踩西,非要看见你受苦遭难不如她,她才心理平衡。   不过只要楚寔还回楚府,成康总是有法子逮住他的。   “大郎。”成康叫住刚从外面回来的楚寔,从柱子后面走到他面前,让他无从避开。   楚寔回头看了眼跟着的北原等人,众人就自觉地散开了。   楚寔对成康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往府内走。   真逮着人的时候,成康却又不知该怎么跟楚寔开口了,开口说什么呢?质问他为何回了京,却从来不来看自己?明明是夫妻,同在一府里,却好似两地分居。   “过两日就是昌哥儿的忌辰,我想去庙里给他做场法事。”成康眼神哀戚地道。   “你决定就好。”楚寔道。   就这么一句话,又点燃了成康心里的炮仗。“为什么什么都是我决定就好?昌哥儿去了你也一点儿不伤心,为什么,为什么?”   “你既然娶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还是夫妻吗?”成康有些崩溃地歇斯底里,长久的寂寞让她已经顾不得在人前的丢丑了。   丫头、婆子听见成康高亢的声音,都不敢驻足,赶紧地绕道走了。   楚寔淡淡地看着成康,“别这样,成康。我没骗过你,当初娶你的时候,也是跟你说清楚了的,那只是我和你爹的合作。是你自己点头同意,选择了这桩婚事,如今赌输了,又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难看?”   成康呆呆地望着楚寔,“这么多年,你的心,就那么狠吗?”她是输了,是她的好胜心毁了她一辈子。她曾那么自信自己能得到楚寔,得到他的心,所以在楚寔向她坦诚娶她只是为了得到她爹的支持后,她也只是很自信地笑了笑说,“我很高兴你的坦诚,所以我决定嫁给你。”   楚寔看着成康,就那么看着她,看到她的眼泪瀑布一般地流下时,依旧淡淡地道:“我一直都是个坏人,别对我抱有任何期望。”   “可是我后悔了。”成康在楚寔的身后大叫道。她跑到楚寔身边,捉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下去,仿佛要生啖一口楚寔的肉才能略微解恨。   楚寔皱了皱眉头,推开成康。   成康哭道:“为什么不可以?难道除了天下大业,你的心就那么小?小到再装一个我也不可以?这有什么冲突吗?你想做的一切我都会帮你,支持你。”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成康也没去想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或许并不是什么大业,而是另一人。也许她也曾想过,却更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她宁愿输给江山,也绝不愿意输给另一个人女人。   而且那个女人除了一张脸之外,还一无是处,懦弱、寡淡得好似白水一般,即便是输,她也不会是输给季泠,成康如是想。   可这世上,千人千面,千面千心。有人喜欢蜂蜜水,有人喜欢桃子汁,甚至还有人喜欢辣椒水,固然前面的几种水各有各的味道,特色鲜明,但若是问一个沙漠逆旅中的人,他所钟情的只怕还得是那一汪白水。   不是成康不好,也不是季泠太好,说穿了不过就是人生三味,还得自己品尝。   成康哭得很用力,很用心,可眼前的人却是一丝动容也无,甚至眼底还有若隐若现的不耐,仿佛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在他眼里就是个丑角在演戏。   成康受不住地对楚寔大喊道:“楚寔,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爹给你的,是我给你的,要不是我爹,你怎么可能短短几年就剿灭义教?楚寔,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瞧瞧,这已经是口不择言了。   楚寔看向成康,脸色十分平静,并未被她的话给激怒。反而轻轻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嗯,所以我替天下的百姓感谢你爹还有你,没有你们的帮助,他们还得在水深火热里再挣扎十几年。”   楚寔的确感谢定西侯父女,没有他们,他虽然曾经也剿灭了义教,可却用了整整二十年。万事本就是开头难,没有开个好头,后面做起事来就会事倍功半。而定西侯就是那个好头。   楚寔的淡然让成康痛得直不起腰。她无论是做什么都激不起他任何的情绪。   成康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楚寔的背影,他瘦了很多,尽管依旧背脊笔直,可却失去了当年在西安他们初识那会儿的锐气,如今显得死寂寂的。   她不好过,他只怕也未必过得多欢喜。他以前的淡笑里是从容、是沉静,是一切尽在掌握的那种淡然。而现在的淡然里,是寂灭,那种凉冰冰的寂灭。即便是笑,你也能看出他笑容里的那丝苦涩和眼底的灰烬。   其实成亲那会儿,成康已经看出楚寔的眼睛里没了光彩,可她自负地认为自己能重新点亮它,到如今却是两败俱伤。   她有时候恨楚寔,有时候又恨自己。年轻的姑娘,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总难免任性些,可却不知道有些任性是要用一辈子的眼泪来偿还的。   成康坐在游廊上,她哭得没有力气走了,眼前浮现出昌哥儿漂亮的小脸蛋。她又开始恨楚寔,就算昌哥儿是他和她爹的协议条件,可昌哥儿终究是他的孩子呀,为什么他那么冷漠,那么不关心?   成康捂住脸想,如果当时他爹不要求在她生下第一个儿子后才支持楚寔,他会不会对昌哥儿不那么冷漠?   身后成康的痛苦,楚寔身上也有。 第一百五十五章   楚寔静静地走着, 楚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没变,可也似乎早就物是人非。他的脚步不再轻快, 也不再因为忙碌而匆匆, 因为那个死寂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人。   净室早就翻修完了, 厨房也照着她喜欢的样子重修了, 她以前问过, 却没亲眼见到过。楚寔想, 他真的是个很坏的人。   没回院子, 他迈步踏上了园子里听雨亭的小径,站在那里俯看整个楚府, 以及它外面的世界。   似乎也看得见成康,她还在悲伤的哭泣。楚寔没被她的话激怒,她们都是被他辜负的人。   读圣贤书的人都知道那句话,“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楚寔没觉得自己有为往圣继绝学的能耐,但却有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   在当初那二十年的戎武里,看着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仿佛人间地狱, 楚寔就对自己发过誓,要尽一切努力让他们重新安居乐业。   但那一次心高气傲的成康县主拒绝了他, 因为他有孩子。所谓虎毒不食子,定西侯的要求楚寔拒绝了,所以后来的二十年他看着千千万万个孩子因为他的决定而死,楚寔就想,如果再来一世,哪怕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会应下定西侯的条件。   楚寔做到了。   哪怕这让他成了负义之人,他也还是做了。自古成大事的就没有正人君子。因为正人君子总是被各种道德条款约束着,缚手缚脚做不成事情只能唉声叹息。   而有时候只有那些甘于牺牲自己令名的人,才能负担起重任。   这一次他没有孩子,就不用犯下杀孽。他对苏夫人说过,季泠坐在那个位置上是最合适的。   也的确如此。   楚寔不能等成康一直等到三十而立才成亲,老太太不会答应,苏夫人也不会答应。也没有人会相信那种荒唐的梦境。   所以楚寔不能娶傅三,也不能娶苗冠玉,唯有季泠是最好的选择。她懦弱、胆怯,恨不能用身体的每一寸都去回报老太太的养育之恩,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好拿捏的妻子么?   没有的。   季泠不能生育,对楚寔而言,就更称得上是合适的人选了。因为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让她们有孕。   所以后来他因为生季泠的气,而停了繁缨等人的汤药后,就再没去过她们屋里。   和季泠呢,一开始楚寔也没想过圆房的,总让她戴着面纱,也只是希望尽量少的人见过她的脸。到时候,安排她假死时,她就能重新过上另一种人生了。   因为预知了季泠的结局,所以他会对她特别好一点儿,毕竟他并没能做到他说楚宿那样的话,坏就坏到彻底,最怕的就是既做了坏人又有良心。   可他自负地觉得,那点子良心对他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力的。季泠是那么善良、柔弱、乖巧,伸手就能给出的一点点好,楚寔倒也不那么吝啬。   然而呐,人善被人欺啊,季泠的善良和软弱,并不会让人在辜负她的时候多一丝同情,而只会下决心下得更快。   这一世对楚寔而言,可以说一切尽在掌握。即便对季泠动情是个意外,却也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知道以季泠的善良和深明大义,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会乖巧地、静静地等着他。等着他功成名就,达成自己的志向去接她,然后他会十倍、百倍地补偿她,安抚她所受到的一切委屈。   可是世上的事儿,本就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没有人能掌控一切。   季泠失踪的消息传到楚寔耳朵里时,他震怒、懊悔、心痛,可失去她的感觉却没那么清楚,冥冥中他总觉得他终究会找到她,他们最终会重新在一起。   轻轻地叹了一声。他一直以为,他的一生活得很明白,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可却忽略了他有多想要。   那段时日他太忙了,忙着剿灭义教,忙着得到定西侯的信任,忙着跟成康生一个孩子以完成他和定西侯约定的条件,所以失去的季泠的感觉来得太滞后了,滞后得以至于当他感觉到的时候,就好似被人在头顶重重地敲了一棍子而眼冒金星。   又是一声轻叹。成康骂他说他不在乎昌哥儿,他没有否认,也无从否认。   因为在昌哥降世的那一瞬间,他没有高兴,也没有因为从此可以接手定西侯的势力而感到轻松,他脑子里浮起的居然是季泠湿漉漉的一双眼睛。他想,将来她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得多伤心啊。   伤心于他曾经娶过成康,难过于她自己却无法生育。   在那一刻,眼冒金星的楚寔往后踉跄退了一步,在阖府欢腾,他初为人父的日子里,他居然在为季泠心疼。   这是第一棍。   第二次是昌哥儿死的时候。消息传到他帐中,他居然长长地松了口气。好似他总算可以抹去一切他和季泠分开的这些年中的痕迹了。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季泠已经不在那个庄子里了,他找了她几年了却都没找到,会不会真的找不到她了?   这是第二棍。   孙阳山的离开也是因为这件事。因为在那之后,楚寔发现,他每收复一个地方,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安抚百姓,而是找人。他所做的事情偏离了他的初心,孙阳山看出来了,也指出来了,可是他却没有改。   北原轻手轻脚地走上听雨亭,“太傅,宫里来人了,说皇上突发高热,请你进宫。”   楚寔点了点头。   戴文斌劝道:“这么晚进宫,该不会是……”他没说的是,很多权臣都是这么毫无准备之下被“骗”进宫,然后一刀咔嚓的。   楚寔摇摇头道,“我才刚回来,他们要动手也不会是现在,那天下人的心就寒了。”   所以还真就是小皇帝病了,这年月小孩子太容易夭折,苗太后不放心要让顾命大臣守在一边也很合理,内宫就怕变生肘腋。   楚寔走进皇帝的寝殿时,苗冠玉正守在床边抹泪。   小皇帝虽然病着,但苗冠玉的穿着看得出来是认真打扮过的,虽然已经入秋,可她依旧穿着夏日的薄绫裙,束腰将她生完孩子后依旧纤细得仿佛少女的腰肢完美地呈现了出来,视线如果继续往下滑,就会看到与纤腰有着强烈对比的丰臀曲线。   苗冠玉的衣裳做得非常合身。   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又正当最好的年华,美艳不可方物,饱满得好似一颗蜜桃,也难怪最终成为赢家的会是她。   楚寔太明白苗冠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若是没有她,先皇的那几个儿子也不会早早儿就下去了。她有手段,有谋略,也有狠心。   此时苗冠玉楚楚可怜地望着楚寔,“楚太傅,皇上他……”欲语带着三分泪,一步抖着七分颤,若非楚寔恪守臣礼地不肯抬头,想必眼前风光会无限好。   “皇上是天子,有上天庇护,太后不要太过担心。太医怎么说?”楚寔依旧没有抬起眼皮。   苗冠玉又抹了抹泪,“太医说若是热退了就无妨了。”她走到楚寔身边,幽幽地道,“今晚可真是吓死我了,皇上若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我一个弱女子,朝堂的那些事儿也不懂,太傅如今回京了,政事上的事儿可都得依仗你了,保护我娘俩儿不受欺负。”   天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居然在哭诉人欺负。   因为走得近了,近得楚寔甚至能闻到苗冠玉身上的香气,是一种叫人忍不住生出绮思的香味,她却也是放得下身段。   楚寔往后退了退,苗冠玉笑得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有微微眯了一下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心情,“啊,瞧我,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儿。楚太傅为了天下,长年在外,如今回了京,想必成康县主可高兴坏了吧?”   楚寔道:“这些年臣的确对不住她。”   苗冠玉的脸色变了变,“那楚太傅如今可得好好补偿成康县主。”   楚寔点了点头。   苗冠玉扯出一丝假笑道:“楚太傅为了朝廷连家也顾不得,如今膝下也没个孩子,苏太夫人只怕难受得紧。那时候我同姐姐刚上京,也多亏她看顾,哀家心里一直记得她的情,总想着将来一定要报答她老人家。”   楚寔这一次总算抬起了眼皮。   苗冠玉心里一喜,“我还记得当初在蜀地,我冒昧地向太傅求墨宝,当时真没想到太傅会同意。”   楚寔道:“因为是阿泠问我的。她那个人性子柔弱,若是拒绝她一次,她以后就再不敢开口了。”   苗冠玉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忍不住讽刺道:“太傅对你每一任妻子可都真是情深义重呢。”   在楚寔说话之前,苗冠玉又追问道:“只是不知她们是因为成了你的妻子,你才情深义重的,还是你情深义重,她们才成了你的妻子呢?”   楚寔道:“太后过奖了。说不上什么情深义重,只是如此家宅方能安宁。”   “家宅安宁么?”苗冠玉重复了一遍。那么当初他娶了她,从此后院再没有别人,并不是因为情深义重,而也是为了家宅安宁么?   是啊,苗冠玉心想,若楚寔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这一世的自己比上一世要更优秀,更美好,他为什么却看也没再看过她一眼?苗冠玉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往昔的种种记忆不过是她自己美化了而已。   只因为他没有再纳过妾,她就以为那是因为他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真的有些可笑了。他的心何曾在她身上过,那些年她也和如今的成康县主一般,就在他身后凄凄地盼着他,盼着他能给她一个回头。   大殿里陷入沉默时,小皇帝适当地呻吟了一声,苗冠玉赶紧走回了小皇帝身边,看着她粉嘟嘟的儿子,心里对自己说,唯有他才是她下半辈子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她儿子的皇位。楚寔也不行。   不管楚寔是忠是奸,是不是司马仲达,可只要他是一个威胁,那么就必须除掉他。   苗冠玉在看着她儿子的脸时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可是杀人也得找理由,并不能随随便便就杀掉于社稷有功的大臣,尤其是在他还没有露出反意的时候。   不过很快这个机会就出现在了苗冠玉的眼前。   义教的余孽还没彻底剿灭,鞑靼那边却又再次南下。楚寔临危受命,领军北上,不过半道却被一道金牌召回。   半天功夫,接连来了三道金牌。   楚寔把玩了一下那几面金牌,嘴角噙着笑。   “太傅你还笑呢?这故事我都听过,当年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岳将军,可是为了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他的头。”刘开道一个不识字的粗人都听说过这个故事。   楚寔将金牌放到一边,“哦,你是觉得太后这是要把我召回去杀了?”   刘开道摸了摸脑袋,“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明白,为什么苗太后先是让楚寔领军出征,如今又半道想把他召回去。   戴文斌适时地道:“刘将军是爽利人,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太后如今突然召太傅回去,定然是因为有人在她耳边进了谗言,说太傅手上握着兵权,肯定要反,所以急着把太傅召回去。”   遇到这种情况,回去只怕就要落入榖中,一个不小心就要因此丧命。所以楚寔一定会考虑要不要抗旨不尊。   可如此一来,抗旨也是死罪,那他的罪名就不是“莫须有”了。   而楚寔若是不抗旨,那回去也得被坑,一个被拔掉了牙齿的老虎,就再没人怕他了。这是两难的选择。   刘开道一拍脑门儿道:“我算是明白了,乖乖,这太后娘娘心思可够绕的。”   主意是不是苗太后出的那样另说,毕竟如今皇帝年幼,谁弄死了楚寔,谁就能掌握朝廷大全,苗太后再厉害,那也是深宫妇人,治理天下还是得靠着一帮文武百官。所以很多人都在盯着楚寔的位置,想取而代之。   “那太傅应该怎么办啊?这回去也是死,不会去也是死。”刘开道问。   戴文斌笑了笑,“刘将军你也多读读书吧,你既然听过宋高宗的故事,那可曾听说过宋太祖的故事?”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楚寔手下的军队哗变,逼着他要黄袍加身,否则就不去打鞑靼。楚寔被逼着在西安登基,改西安为长安,国号秦。   而苗太后也不甘示弱,派兵围住了楚府,所有人格杀勿论。   可惜苏夫人和章夫人等人都不在楚府,都去郊外的庄子上泡池子去了,而大老爷和二老爷前些年都已经下世,留在楚府的主子,只有两人,成康县主和二夫人季乐。   妻子被杀,楚寔自然是要复仇的。苗太后和小皇帝没坚持多久,就被迫东狩,最后出海了,下落不明。   其实也不叫下落不明吧,谁也不想担上弑君的名声。   天下初定,楚寔和楚宿、楚宥三兄弟终于得空团圆,一同坐在御花园的堆秀山上。   “皇上,如今外面有很多人骂得很难听……”楚宥为难地开口道。前朝还是有很多不肯从逆的忠臣,哪怕杀九族也不怕。   楚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转头问楚宥,“那你觉得是被骂好,还是楚家被斩九族好?”   楚宥不说话了,低头想了会儿,“可如今天下已经初定,正是安定人心的时候,皇上何苦再掀大狱?”   楚寔淡淡地道:“那些所谓的忠臣,看着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时,却只会唉声叹息,祈求有人能解黎民之难,如今有人解救了,他们却又跳出来谩骂,这些人一点儿实事不会干,却总是指手画脚,死了岂不更好?百姓还能少养些蠹虫。”   一直没说话的楚宿抬头看着楚寔,他发现楚寔现在的看法好像偏激了不少,再也不似以前的冲淡平和。   “大哥。”楚宿道,楚寔称帝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恢复到以前的称呼。   楚寔转头看向楚宿。   “如今后宫空虚,太后一直很担心你......”   听到这话,楚宥也关心地看向楚寔,一个皇帝,后宫却只有一名妃嫔,连一个孩子都没有,任何人都会担心。可偏偏楚寔自登基以来,却迟迟没说要选秀的事。当然这可以说是不愿扰民,但看中谁纳进宫来也总是可以的。   偏偏楚寔却一直没点头。   楚寔又喝了一口酒,神情依然淡漠,“担心我做什么?你们俩倒是可以努力多生点儿孩子。”他转首看着楚宿,“二弟妹也走了一年了,母后送来的那些画卷,我已经让人转送到你府上去了,你看着挑一个吧尽快成亲。”   本来这顿酒是他们来劝楚寔纳妃的,结果最后却成了楚宿得尽快成亲。   出宫时,楚宥忍不住对楚宿嘀咕道:“二哥,你说大哥还不是这些年打仗的时候伤着根儿了吧?”   楚宿瞪了楚宥一眼。   “不然真叫人想不通啊。他这还正值壮年呢,就算对女色没兴趣,难道儿子也不生啦?”楚宥问。   楚宿不语。   楚宥又自问自答道:“大哥该不会是还放不下去了的成康县主吧?”   楚宿看了眼楚宥,没答话。心想这真得亏楚寔做了皇帝,能罩着这位三弟。要换在前朝,楚宥这没眼力劲儿的估计早就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楚宿和楚宥虽然走了,可楚寔依旧坐在堆秀山上静静地望着外面。其实禁宫太大,坐在这里什么也望不见,放眼望去依旧是御花园,然而那个人的脸却好像浮现在了天边。   送她走的那天,她一直回头,带着泪,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知道她在等他叫住她,可他没有。   那时候他以为狠一狠心就过去了,他所能做的就是今早去接她,那才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   楚寔仰头喝了口酒。他不相信采薇的话,季泠怎么可能是自己走的?   可如果他不相信的话,那季泠就是落入了歹人的手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至今依旧生死未卜,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只要一想到她可能遇到的事情,他就不愿意去想,一点点都不敢放纵自己去想。   楚寔低头捂住自己的脸。   月亮从升到树梢渐渐地偏低,秋天的夜风开始刀子似地刮人,余德海被刮得脸皮都去了一层,冻脚却又不敢跺脚,生怕弄出声响来。小太监在身边期盼又鼓励地看着余德海,他这个总管太监却顶着一张冻僵的脸,纹丝不动。   到最后苏太后宫中的总管太监廖文峻来了,就和余德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停地拿下巴尖儿打架,但谁也不肯上前一步。   因为前车之鉴就在不远处。余德海之前的上一任大内总管宫正和就因为多嘴了那么一句,被打断了腿送出了宫,这会儿估计正等着咽气儿呢。   最终廖文峻没有余德海生得那般瓷实,他压低了声音贴在余德海耳边道:“余总管,这样下去会熬坏皇上龙体的,你不关心,太后可关心着呢,你就不怕明日太后娘娘怪罪下来么?”   这两母子可没一个是心软之辈。余德海的处境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哆嗦着嗓子,颤抖着肩膀道:“皇上,夜深了。太后娘娘关心你的龙体这会儿也没歇下呢。”   廖文峻暗中给余德海鼓了鼓掌,有这份儿机灵劲儿早干嘛去了?   余德海心里还是得感谢廖文峻,他要是不来,自己还真不敢上去说话。如今倚仗地就是皇帝是个孝子。   楚寔闻言先是没有任何动静儿,可越是没有动静儿,余德海就吓得越厉害。他以前还不是总管太监的时候就已经跟在楚寔身边伺候了,最是知道这主儿,他越不说话,下手就越狠。   “咚”地一声余德海就跪下了,跪下的响动恨不能把石头戳个洞出来,表示他的忏悔。   楚寔抹了一把脸,缓缓起身。   余德海低着头万万不敢往上抬,所以看见在楚寔先才做的地方,那地上有一点小小的水渍,还没来得及干去。   余德海揉了揉眼睛,怕自己看错了,那水渍正随着秋风淡去,余德海回头望了望楚寔的背影,飞速地伸出手指去抹了抹那水渍然后放入嘴里。   是咸的。   余德海下山的时候脚都在哆嗦,刚才还冷得不得了,现在却是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暂时抱住了小命。他至今也没摸准过皇帝的脉搏,当然谁也不敢说摸准了,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也可以说是喜怒无常。不过今夜,余德海感觉自己知道了点儿什么。   皇帝有段伤心事儿。 第一百五十六章   伤心的人似乎都失眠。   余德海跟着楚寔回了乾元宫, 刚想着要伺候他回后殿歇下,却见楚寔转身进了勤政殿, 处理那堆小山似的奏折来。直到快天亮了, 才小小地睡了一个时辰。   起床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接见官员, 午休都没有停止的架势。   大中午的觐见的是一位扬州籍的官员, 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临退下时, 这人却有些支支吾吾, 楚寔蹙了蹙眉,余德海心里咯噔一下, 感觉这人要糟。   下一刻却听那官员哆嗦道:“皇上,臣有一个包裹,保,保存了许多年。”   楚寔看了眼他, 没说话就是没反对他继续说。   “是当年皇上离开扬州后, 有人送到的,辗转地送到了臣的手里, 臣也不敢乱扔,就一直收着。”   当初楚寔是“死”着离开扬州的,也难为这人居然收着他的包裹而没随手扔掉,可后来那么多年他也没想着要还回去。只因为那时候他打开过那个包裹, 又怎么好再还给楚寔。   也亏得这人呢, 是个什么东西都爱收着的人,就那么搁着搁着, 搁到了今日楚寔成了皇帝。这包裹就成了契机,那里面有楚府去了的老太太给他写的家信。   文秉正听说皇帝最孝顺的就是他的祖母,心里就有了计较,纠结着要不要冒一把险。若万一这包裹真讨好了皇帝呢?那他就能在皇帝心里留下印象了。   这天下文武百官海了去了,别看文秉正能得着机会觐见皇帝,但皇帝却未必真能记住他。他进宫也不是来跟皇帝讨论天下大事的,只是新得了官职,照例要进宫谢恩,这种情况皇帝可见可不见,但因为楚寔是个极其勤政的皇帝,所以文秉正一个区区六品官员才有幸得见天颜。   文秉正最终还是豁出去了,说出了包裹的事儿。   “包裹在哪里?”楚寔略想一想差不多也就猜到文秉正手里的包裹是什么了。那年他送了年礼回府,还没收到回信就已经假死回京,后来回的家书小事儿也就没人再有闲心去管了。   文秉正道:“在宫门外臣的小厮手中。”   这宫可不是乾元宫,而是禁宫。官员进宫,哪儿能带伺候的人。   所以包裹歇了好一阵儿才送到楚寔手里。而在等待的过程中,楚寔一个官员都没再见,文秉正就那么忐忑地站在一边。   余德海则是对那包裹又惊又奇,不知是什么神物,能让皇帝居然连政务都不处理了,就那么等着。   包裹送来后,楚寔甚至等不得余德海打开,直接道:“拿过来给朕。”   包裹里有家书,还有一枚扇坠。   余德海就见楚寔颤抖着手拿起了那枚扇坠。   扇坠的络子打得极好,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颜色都变旧了,显得有些灰扑扑的,楚寔却牢牢地攥在手里,不停地摩挲。   他认得这枚扇坠。季泠也有一枚类似的,他从扬州回京后看到她用过,虽然只是匆匆一瞬,可因为那络子的颜色配得很美,所以楚寔有些印象。而他的记忆一向都很好,否则也不会成了状元郎。   所以这是那年季泠给他的回礼么?楚寔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坠子。   好半晌后,楚寔才看向文秉正,淡淡地道:“退下吧。”   文秉正忐忑不安地退下了,也不知道自己这包裹是送得对还是不对。不过余德海却知道结果,因为他看到楚寔回到后殿后,在那面记录了十来个大臣名字的白纱屏风上,亲手写下了“文秉正”三个字。这就是简在帝心了。   那枚坠子是什么来历,余德海不敢多问,只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事后有人向文秉正打听了那包裹,所以余德海知道那是楚府当初寄给楚寔的家信。   余德海感觉自己又摸着了皇帝的一点儿脉搏。打络子的必然是位佳人,只不知是哪一位佳人。   但有一点儿余德海却是知道的,那枚扇坠子从此就没离开过楚寔的手心,上朝、睡觉,甚至洗澡都必须握在手里。   可是扇坠子的络子是线打的,哪里经得住楚寔那么盘,很快就毛边儿了,还有松散的架势。看得余德海在一边比楚寔还紧张,生怕自己赶上那络子散架的时候。   余德海是个人精,很清楚那一刻一定腥风血雨。   可不是么,还真是被余德海给料中了,不过不是在内廷,而是朝廷的那桩大案尘埃落定了,一个都没活。   等京城的血腥味儿稍微散了一点儿之后,朝中大臣就开始劝楚寔立后了,所谓阴阳相济才是王道,楚寔的前两任妻子都已经离世,这自然是要再娶的。   因为立后的事儿,自然又得提一提那两位死去的妻子,是不是也该追封一下皇后之类的。尤其是成康县主的追封,陕西帮的官员冒头的最多。   余德海都替这帮傻子似的武夫捏汗,你说好不容易打下了功劳,封侯拜将,干嘛非挑事儿?如今的皇帝难道是因为健忘才不追封自己媳妇儿的?   那不是明摆着的不待见么?   可有些傻子偏偏就觉得皇帝如今不立后,不纳妃就是对成康县主旧情难忘,余德海只能在暗地里“切”。   只可惜余德海一直打听不到那枚扇坠究竟是谁编的,要不然他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一定能得到巩固。   就在朝廷里闹着立后和追封的时候,西安府那边儿却出了件事儿。   定西侯,也就是皇帝的老丈人尸骨被盗了,有人说看到盗尸的人在鞭尸,最后还把定西侯挫骨扬灰了。   这可是一桩大案,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帝当然也要出来说话,旨意里责令西安知府尽快破案。   对,就这么简单一句话。   尽快是多快?这就值得商榷了。通常皇帝震怒,急着破案的,旨意里肯定不会用“尽快”那么含糊的词,必定是说限期三日或者五日之类。   聪明人很快就不闹了,也再没人吵着要追封两位皇后了。但立后的事儿依然悬而不决,有大臣急得都口吐白沫了。   余德海也帮他们着急,皇后可以不立,但儿子却是必须有的,这件事却真的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余德海发现,皇帝不仅对女色没兴趣,对男色也是毫无兴趣,以至于让他们这些可着劲儿想讨好主子的太监完全没有下手的地儿。   皇帝的所有爱好似乎就是国事。余德海听说过皇帝乃是前朝的状元郎,按说应该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怎么也得有点儿爱好,可就他伺候楚寔这么久以来,压根儿就没见过。   除了没日没夜地看奏折和接见群臣外,皇帝唯一的休闲活动就是去堆秀山坐着。一坐半晌,不言不语地摩挲着手里扇坠子上的那枚玉坠儿。这让余德海不停地想起那团尝起来有些咸的水渍。   皇帝那么坐着,余德海等人自然只能在旁边干站着,罚站似地肯定又是大半宿。余德海一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又一边靠着树桩打瞌睡。他如今已经练出点儿站着睡觉的功夫了。   不过今天晚上,余德海觉得自己的好运来了。这才月上中天呢,禁军统领北原来了。虽然是夏日,没秋冬那么冷了,但老站着还是腰疼。   余德海赶紧上前禀报,心里乐滋滋地想着,今晚估计不用罚站了。   “让他上来吧。”楚寔道。   北原不知在楚寔耳边嘀咕了什么,站在一旁的余德海只见他立即激动地站了起来,险些步履不稳地摔了一跤,要不是北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就真摔了。   余德海也跟着楚寔有两年了,还是第一回 见到他有失态的时候,而其他大部分时候他觉得如今的皇帝与其说是个皇帝,还不如说更像个修行的和尚。   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喜怒哀乐爱恶欲通通都没有。颇有那么点儿子死气儿意味,这实在不该是一个皇帝的状态。余德海有时候都不明白,楚寔皇帝当得如此生无可恋,当初干嘛那么费劲地要当皇帝?   要说这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吧,怎么着也得享受一下吧?就算生活简朴,但女色总是可以享乐一番的吧?   余德海听说就是前些年在外领兵的时候,楚寔身边也是一个女人都没有的,就觉得纳闷儿,这同他所了解的男人可完全不一样。像他这样没根儿的男人都会去想,没道理皇帝却过得跟和尚似的。   宫里那唯一的妃嫔也就是个摆设,成天穿得花枝招展的,也博不得皇帝的一瞬。苏太后觉得那是因为繁缨年老色衰,就命了他拼命地往皇帝身边塞容貌秀美的宫女。环肥燕瘦,各有特色,也从没见皇帝看中过谁。   日子久了,嚼舌根的就多了,都在怀疑皇帝是不是不能。   这种事儿,贴身伺候的余德海最有发言权,每天早晨都是雄风满满,无能之言绝不是解释。   这会儿楚寔失态,余德海也没往女色上去想,只以为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   楚寔站定后,静了好一会儿,余德海才听他道:“我早该想到的。”   江西。   前些年楚宿在给老太太守孝了一年之后任职的地方就是江西,后来因为楚寔登基封了王才回到了京城。   想到什么了?余德海赶紧铆足了劲儿地替他主子想。正想着呢,却听楚寔道:“余德海,你去跟内阁值夜的李太真说,朕出宫几日。”   出宫?!   余德海看了看月亮,这会儿禁宫早就落钥,京城也在宵禁,怎的突然就要出宫?即便有紧急军情,也该是召大臣连夜进宫才是,哪里就要皇帝亲自出宫的?   “皇上……”余德海的话才刚出口呢,就见楚寔领着北原已经下了堆秀山,也没觉得步伐有多快,可转眼间就已经到了山脚,也不怕扯着裆。   余德海追在楚寔身后跑,一边跑一边想,哪有这么不负责的,说一句“出宫”就出宫?好像他不是皇帝一样,什么事儿丢开就能走。   只是余德海哪里追得上楚寔的大长腿,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也只能“望其项背”,眼睁睁看着楚寔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皇帝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余德海没有办法,只能让人去通知今日值夜的次辅李太真,然后自己硬着头皮去慈宁宫敲门儿,这事儿要是不连夜告诉苏太后,明天他就没命见着太阳了。   余德海一边走一边想,总觉得皇帝有哪儿不对劲儿。   很久以后,余德海才反应过来,那种不对劲儿是大变活人的不对劲儿,皇帝好像一下就从个死人变成了会喘气儿的活人。   却说楚寔马不停蹄、连夜兼程地赶去了江西,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才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到了江西。   江西山多,山连着山,山赶着山,有一个动静儿惊了蛇,人真要逃了,守在这里的南安可就未必再能找到他们了,因此在楚寔来之前,他只敢潜伏着,夜里眼睛都不敢合,就那么盯着。   “皇上。”看到楚寔的时候,南安松了口大气。   “在哪里?”楚寔连休息都顾不得,下马就直接问道。   “山上有座木屋。”南安低头道,“义山王武艺高强,臣不敢靠得太近,不过一直派人监视着。”   即便是南安的副将王远对实情也并不了解,只知道这一次他们要抓的人是义山王。可南安一直只围不攻,让他们好生焦急,眼看着那么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却被勒令不许靠近。他就不懂了,义山王的武艺再高,他们这些人南征北战的也不是吃素的,当初抓义教的中天王时也没带这么费劲儿的。   再然后王院就看到一批人马疾驰而来,心里先是有些警惕,枪已经握在了手里,待看清楚之后才发现居然是皇帝亲临。   王远的脑子有些转动不过来了,区区义山王竟然让皇帝亲临?   这消息才传回去几天啊?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赶过来,可见皇帝有多重视。   王远此刻才将对上峰的不满收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大事儿,但能让皇帝亲临,也就难怪南安如临大敌一般不敢轻举妄动。   “确定人还在吗?”楚寔问。   南安点了点头,低声道:“王远,你来说。”   王远赶紧上前道:“每日都能看见炊烟,今日中午也有。”   “她呢?”楚寔又问。   他?王远愣了愣,皇帝这话问得怎么那么重复。   南安走上前,低头道:“臣观察了许多日,可都不见夫人的踪影。”   夫人?王远的好奇心都快将他淹没了,怎么这次的行动力还涉及到个夫人?可他们什么女子都没见着呀。   “上去。”楚寔没有丝毫迟缓。   南安赶紧对王远做了个手势,王远点点头,知道这是然他带人赶紧从左右两侧包围过去。前些日子不敢动,所以这些人都藏着呢。   韩令就坐在小木屋外,生了一堆火,用木棍扒拉着里面的烤地瓜。   楚寔出现的时候,韩令没躲没藏,就那么从容地扒了颗地瓜出来,掰成两半,甜香四溢。   南安赶紧将背上的马扎放到韩令对面,楚寔走过去坐下。“都退下吧。”   于是以楚寔和韩令为中心,包围成了一个六丈大的圈。将士手里全打着火把,将天都照亮了。   “韩大夫。”楚寔没跟韩令玩谁先开口谁就输了的游戏。   “容我把这地瓜吃了,做个饱死鬼上路吧。”韩令道。   楚寔笑了笑,“韩大夫曾于内子有恩,为何觉得我会杀你?”   韩令继续吃着地瓜,那种香喷喷的劲儿是真拿这当最后一顿饭在吃,口中却懒洋洋地道:“因为我做了皇上必杀我的事情。”   楚寔终于笑不出来了。“她在哪里?”   韩令抬起头道:“你杀了五娘。”   “告诉我她在哪儿,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楚寔和韩令似乎在鸡同鸭讲。   韩令将最后一口地瓜吃进肚子里,拍了拍手,笑道:“她么?你们在峨眉没有挖出她的骨头么?”韩令大笑了起来,笑得山里的鸟雀全被惊了起来。   楚寔没笑,但也没动怒,只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杀窦五娘呢?”   韩令的笑声戛然而止。   楚寔抬手做了个手势,北原便将一个头上罩着黑色布袋的人往前推了两步,然后揭开了她头上的袋子。   尽管美人色衰,可依旧看得出当年的绝代风华,不是窦五娘又是谁呢。她痴痴地望着韩令,颤巍巍地喊了声,“韩郎。”   韩令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双手握紧了拳头。   “韩大夫,我一直等着你能找到别的办法救阿泠,所以从没想过杀窦五娘。”楚寔道,“告诉我她在哪儿,你和窦五娘就都自由了。”   韩令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他没敢去看窦五娘的眼睛,只抬头望向天,眼角好似有眼泪滑落,嘴里喃喃地道:“她在峨眉那间破山神庙的供案下。”   “那不是她。我找了跟她身高一样的女子,比了她和那白骨的腿骨长短。”楚寔说得云淡风轻。   韩令不敢置信地望着楚寔,“你竟然、竟然……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楚寔依旧很淡然,“我只是为了确定那不是她。”   韩令终于重新笑了起来,“你死心吧,她不愿意见你,你永远也找不到她的,永远也找不……”   最后一声“到”字淹没在了短剑刺入心脏的“呲”声中。   韩令是笑着走的,也没死不瞑目,很安详地倒在了地上。   窦五娘捂住嘴流下了眼泪,她想奔到韩令身边,却在抬脚的那一刹那生生止住了步伐。   因为她看到另一个身影从前面的木屋里飞奔了出来,直扑韩令身边。   韩令虽然陪伴了季泠很多年,了解她,却又不那么了解她。他以为他的死能为季泠抹去最后的蛛丝马迹,可却不想想,季泠若是真能安心地用他的死换取安生,她就不是季泠了。   对季泠而言,天地间好像一切都不在了,只有眼前,躺在地上的韩令,才是真实的存在。   她没看见窦五娘,也没看见漫山遍野的火把,甚至也没看见楚寔。   季泠轻轻推了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韩令,可他没有任何回应,她的眼泪就那么流了出来。   季泠又推了推韩令,大力的。可韩令身体的余温虽在,却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季泠抬了抬头,望着几丈外那些密密麻麻的火把,她知道韩令是在用死为她争取自己的选择权,他原本可以躲过这些人的包围的。   但他没走,傻瓜地以为只要他死了,她不从地道出来,楚寔就再也找不到她。   她记得她跟他说过,这辈子,嫁人无法自己选择,圆房与否也无法自己选择,被人抛弃更是无法自己选择。   那看起来貌似是她选择的退让,实则不过是体面的退场而已,她若不走,想必楚寔是不乏其他办法来刺激她的。为了让她自己说出“走”字,无辜的芊眠、水晶她们都死了。   所以她唯一的奢望就是能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   所以韩令为她铺了这条让她自己选择的路。选择藏起来从此销声匿迹,也可以选择走出来,和楚寔再续滑稽可笑的前缘。   韩令想让她进退由己。   真是个傻瓜啊,季泠心想,和当初的她一样。她俯低身子,轻轻摩挲韩令的脸颊,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眼皮上,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季泠低下头,缓缓地待着虔诚地将唇贴在韩令的额头,希望他下一世能投胎到富足没满的家里,一生顺遂,他喜欢的姑娘不会再伤透他的心。   然后,那柄韩令赠送给她日常防身的匕首从季泠的袖口里滑了出来,被她反握着,推进了自己的心脏。   楚寔发现不对劲,大力地将季泠从韩令身上拉开的时候,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把匕首又从自己的伤口抽了出来,血流了一地。   季泠没睁开眼睛,身前身后事都已经再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失去意识前,季泠的唇角带着一丝微笑,她终究还是为自己做了一次选择,选择不再看他,选择陪伴韩令,不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上奈何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又是一年盛夏, 季泠睡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侧头便看到了楚寔的睡颜, 她惊恐地往后退了退, 却发现手脚软弱无力。她所以为的退了一大步, 其实不过就是仰了仰头。   可即便是这么小的动静儿, 也惊动了身边的楚寔, 他缓缓睁开眼睛, 眼里还有惺忪睡意, 嗓子带着没睡醒的黯哑,“怎么了?”   季泠像只小兔子一样戒备地看着楚寔, 明显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眼前的情形。   “怎么,真把脑子摔坏了?”楚寔抬手摸了摸季泠的头。   季泠自己也抬起手指摸了摸她的头,才发现自己额头上裹了一圈纱布,头也晕沉沉的。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   楚寔已经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柔声道:“头还疼吗?”   季泠摇摇头答道:“还有些晕。”   楚寔松了口气, 伸手揽住季泠的肩,“应该没有大碍了, 你刚才看我那眼神,让我以为你摔坏脑子连我都不认识了。”   外间有人听到了床上的动静儿,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道:“皇上。”   季泠的肩本就僵硬得不得了, 听得一声“皇上”之后, 却也不知哪里挤出来的力气,一下就推开了楚寔。她戒备得好似杀父仇人一般地看着楚寔。   楚寔却似乎毫无察觉, 只担忧地蹙眉道:“阿泠?”   季泠没回答。   “打帘子,叫人快去请周宜徇来,就说皇后的头只怕摔坏了。”楚寔吩咐道。   随着他的话音,床帘被拉了起来,光线刺入季泠的眼睛让她无法适应地闭上了眼,却听得楚寔骂道:“蠢材,皇后才刚醒过来。”   季泠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掌盖在了自己的眼皮上,殿内有人咚咚地跑去关上了窗户。   再然后太医院院正周宜徇便提着药箱,连跑带喘地走了进来。   “快给皇后看看,你不是说没事儿的吗?”楚寔的怒气好似一触即发。   季泠不得不开口道:“皇上……”   坐在床头绣墩上的楚寔回头指责地看着季泠,“不是说好依旧叫朕表哥的么?”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时候说好的?   楚寔道:“朕现在这个位置就是孤家寡人一个,阿泠是也要跟我生分么?”   季泠在楚寔灼人的视线下,嗫嚅着吐出了“表哥”两个字。   楚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周宜徇这才走上前开始给靠在床头的季泠诊脉。   “快看看怎么回事,皇后醒来怎么就跟不认识朕了一样。”楚寔说着季泠的症状。   周宜徇把了脉,又将季泠头上的纱布拆了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然后跪在地上道:“皇上,娘娘的脑子里只怕有血块,所以才会失去一些记忆。”   楚寔的脸色当即就变了,“血块?有危险么?”   周宜徇哪里敢打包票,只能道:“臣自当尽力而为,娘娘的伤势需要连日扎针,再看看情况,能否活血化瘀。”   楚寔冷冷地道:“不是看看,而是必须,否则皇后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定拿你问罪。”   周宜徇赶紧叩头称是。   “下去开药吧。”楚寔的话让周宜徇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季泠则还在好奇地摸着自己头上的纱布,“表哥,我怎么会摔着头啊?”   楚寔的脸上显出一丝为难的神色。   季泠抬眼看向他,有些愣愣地看着楚寔,他依旧俊美儒雅,尽管刚才皇帝气势那么威严,可在他看着她的时候,好似还是当年的表哥。眼尾的细纹,丝毫无损他的清隽轩朗,反而像是岁月优待他而为他添上的一笔成熟的风采。   季泠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为楚寔展平眼角的细纹,“表哥,你怎么那么老了?”   楚寔的表情一变再变,但每一变都绝不是愉快。   “你嫌我老了?”楚寔捉住季泠的手,问得有些委屈。   “不会啊,表哥若是老了,我肯定也老了。”季泠道。   可是当季泠被楚寔抱起坐到妆奁前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的年轻。好像依旧还在十八岁的年纪,肌肤白皙滑润,嘴唇粉嫩莹泽,还是清晨才绽放的花朵,花瓣上还滚着晶莹的露珠。   她不敢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又回头去看楚寔,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区别。   可其实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她的一生,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沉睡,就像在岁月的流逝里作了弊似的,别人都在老去,她的年龄却好似被冻住了,冻在了她盛放得最美的时光里。   所谓的倾城倾国,惑阳城,迷下蔡,也就当如是了。   “表哥,这一次我睡了多久啊?”季泠看着自己无力的四肢。   “睡了大半个月,差点儿没把我的魂给吓掉。”楚寔为季泠按了按手臂和大腿,然后扶她起身锻炼。   季泠诧异地看着楚寔,“表哥,你不用去前朝吗?”   楚寔挑眉道:“哪有自己的妻子昏睡不醒,还有心思看折子的道理?”   季泠扶着为她特制的扶栏练着走路,然后想起了自己先才的问题,“表哥,我的头是怎么摔着的啊?”好歹也是皇后吧,怎么就把她给摔着了?   季泠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当上皇后的了,所以根据小时候跟着老太太时听来的那些宫中八卦想,难不成是后宫争宠的结果?   “昀哥儿把你给绊了一跤。”楚寔道。   “昀哥儿?”季泠纳闷儿地重复了一遍。   楚寔的眉头蹙了起来,“你连昀哥儿也不记得了?老三的小儿子呀。你不要太惯着他们了。”楚寔握住季泠的手,“阿泠,你不要急,咱们总会有孩儿的。”   季泠总算明白为何楚寔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会那么为难了。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只能偏疼别的孩子么?   季泠练了会儿走路,小太监同春进来禀报道:“皇上,皇后,太后娘娘听说皇后娘娘醒了,特地过来看看。”   季泠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了苏夫人那张严厉的脸,吓得一个哆嗦。以前她只是楚府大少夫人的时候,没有孩子已经让苏夫人视如眼中钉了,现在贵为皇后,没有孩子,那简直不敢想。   楚寔却笑道:“你在怕什么呢?”他将季泠拦腰抱起,抱到了前面厅内的矮榻上。   苏太后走了进来,季泠抬头望着她,她好似老了些,头发丝里也有了银色反光,她挣扎想起身给苏太后行礼,却被她抬手阻止了,“这才刚刚好,就别多礼了,赶紧养好身子才是真的。这回可没把我跟大郎吓死,睡了大半个月才醒。你再不醒,这宫里的太医就要被大郎给杀光了。”   季泠惊奇地朝楚寔看去,刚才苏太后虽然在责怪她,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亲昵,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怎么跟她脑子里记的就那么不同呢?   季泠敲了敲自己的脑子,除了觉得疼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感受。   楚寔身为皇帝,日理万机,到底还是不能不去处理国事的,季泠下午自己又练了会儿走路,随口问身边的宫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长歌,还是娘娘赐的名儿呢。”瓜子脸宫女道。   莫名地季泠就想起了采薇,只是她脑子混乱得很,也不知道采薇是真的一个人,还是她做梦梦见的。“相顾不相识,长歌怀采薇。那岂不是还有个采薇?”   长歌惊喜地道:“娘娘你想起来啦?采薇刚才去御药房拣药去了,待会儿就回来。”   回来的采薇,长得却和季泠脑子里记忆的那张脸不同,她眨巴眨巴眼睛,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楚寔回来陪季泠用了晚饭,也没再离开,只让余德海把他要看的奏折都搬到了寝殿,季泠坐在榻上由着采薇按摩手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的桌案后批改奏折。偶尔彼此的视线对上,他总是会朝她轻笑一下。   晚上歇下的时候,季泠还有些拘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和楚寔就生分了,以前明明放了帐子之后……   季泠的脸红了。   楚寔逗她道:“你脸红什么?”   季泠赶紧摇了摇手,“没有啊,就是有点儿热。”   “殿内放了四个冰盆还热?”楚寔说话时,余德海赶紧送把扇子上去。他这总管太监,若是没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能耐,还真坐不稳。   楚寔拿了扇子替季泠扇起来,“还热么?”   季泠却失神地没有听见,她忽然想起来,以前就是大夏天她也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别说屋子里搁冰盆了,就是扇扇子都是不行的。稍微凉一点儿就觉得刺骨寒。   可现在怎么一点儿事儿也没了?   “怎么了?”楚寔伸出手指去捏季泠的下巴。   季泠这才回过神来,可一回过神就又开始紧张、脸红,她钻到被子下,“啊,我要睡了,我头还有点儿晕。”   “我叫周宜徇来。”楚寔立即道。   季泠赶紧用手压住要起身的楚寔的衣角,“不用,不用,应该是困得犯晕。”   楚寔却轻笑道:“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他点了点季泠的头,“你这儿还伤着呢,我难道还能怎么着你?”   这话说得亲昵得很是过分。季泠心里却不由想,为何他对自己那般亲昵,可她对楚寔却觉得那么陌生呢?   是因为他们分别了很多很多年的关系吗?   一想起这个,季泠立即就想起了她和楚寔分开的原因,想起了她为何离开峨眉的庄子,想起了韩令。   可同一时间,她又疑惑得厉害,那似乎是她的记忆,可又像是她做的一场梦,梦里梦外不是没有差别的。至少她不怕冷的呀,苏太后待她也很亲切,季泠真真有些搞不懂自己的脑子了。   难道真被摔坏了?   晚上季泠做了个梦,梦见了楚宿,梦见了周容,梦见了归去来,也梦见了听雨亭,还有那串鲜艳夺目的红珊瑚手串。   醒来时,季泠扶着额头想,这什么跟什么啊,她怎么那么多梦呢?还一重套一重的,搅得她脑子乱糟糟的。   一只手伸到了她的头上,季泠感觉有手指在她昏沉沉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揉压了起来,让她舒服地喟叹一声,侧过身朝着楚寔睁开了眼睛。   “又做噩梦了?”楚寔问。   季泠摇摇头,“也不是,就是……”她有些说不出口,可又想起来自己好像跟楚寔说过那个梦的。   于是季泠问道:“表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楚寔挑挑眉毛。   “就是很匪夷所思的那个。梦中我一直戴着一串红珊瑚手串,结果现实里我也有一串。”   “唔。”楚寔道:“想起来了,你这该不是被红珊瑚手串给迷住了吧?改日我找德通和尚进宫替你把那手串驱驱邪,怎么总是梦见它。”   季泠喃喃地道:“表哥,难道你不信?”   楚寔无奈地捏了捏季泠的脸颊,“信什么?信你满口胡诌,说梦见自己嫁给二弟?”   季泠嘟嘟嘴,好像是不能信,“可是为什么我总是梦见呢?”季泠问。   楚寔蹙眉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如今嫌我老,该不会是……”   后面的话楚寔还没说完,季泠的头就摇得拨浪鼓似的了。“怎么可能,表哥虽然年纪大了,可看着也没那么老。”   楚寔的整张脸都黑了,翻身起床,叫人打帘子,然后再没搭理过季泠。   季泠也自知说错了话,没敢再问什么梦的事儿。   待楚寔前朝去处理国事后,长歌抚着胸口道:“这宫里也就娘娘惹了皇上后还能全身而退。”   采薇在旁边点头道:“嗯,我瞧着皇上刚才出去时候脸色可吓人了,余公公跟在后面都在打哆嗦。”   季泠笑道:“是有点儿吓人,虽然平日表哥不怎么发脾气,可大家还是都怕他。”   长歌和采薇在季泠说到“不怎么发脾气”的时候互看了一眼,只笑着点头,表示皇后娘娘说的都对。   原以为楚寔黑着脸出门,午膳肯定不回后宫的,哪知传膳的时候他却踏进了内殿。脸色虽然也没多好,可也没发任何脾气,也不知道长歌和采薇在哆嗦什么。   殿内静得厉害,除了偶尔有碗筷相碰的声音发出,真算得上是静悄悄了。   楚寔给季泠夹了一筷子菜,“怎么只吃饭不吃菜?”   长歌和采薇顿时心里一惊,想着她俩居然怕得没上去给皇后布菜,然后双双“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   吓得季泠一个激灵,回头看声响是哪儿发出来的才见长歌和采薇都跪在地上,额头已经低到了地板上。   “你们这是……”季泠疑惑地问。   “奴婢该死,没有尽心伺候皇后娘娘。”长歌和采薇齐声道。   “快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下。”季泠完全不适应这种“奴婢、该死”的话,也完全没有皇后的自觉。   可长歌和采薇都没敢起身,只等着楚寔发话。   “怎么,皇后说的话都不管用了?”楚寔冷冷地反问。   长歌和采薇又是一个哆嗦,然后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满头大汗地恨不能可以继续跪着。   季泠看看两个宫女,再看看楚寔,才发现好像楚寔身上的威势真的隆了许多。   宝蓝地海水江涯纹金丝绣五爪龙袍穿在楚寔的身上,让人顿时生出一种他天生就该这么穿的念想来。尽管季泠没见过以前的皇帝什么样儿,可她知道,一定比不上楚寔,所以楚寔才会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天子。   龙袍不仅增加了楚寔的威严,同时好像还为他的俊美锦上添花,为他打上了一道神光,模糊了岁月的痕迹。   季泠忽然抬起手摸了摸楚寔的下巴,“表哥,你怎么没蓄须呢?”   楚寔没好气地道:“就这样你还嫌弃我老呢。”   季泠讪讪笑笑,回头看向长歌和采薇道:“你们下去吧。”   对季泠的话,长歌两人再不敢迟疑,躬身退着出去了。   旁边站着的余德海不由想,这俩宫女倒是好福气。有个主子肯替她们着想,把皇帝的怒气给岔开了。   长歌和采薇出去后,季泠才看着楚寔道:“表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楚寔又给季泠夹了一筷子菜放入碟子里。   季泠看了眼余德海,“余公公你先下去吧。”   余德海站着没动,长歌和采薇的主子是皇后娘娘,他伺候的可是皇帝。   然后余德海就听楚寔道:“怎么,皇后的话对你也不管用?”   余德海赶紧连滚带爬地出去了,然后对着自己干儿子同春道:“看明白没有?”   同春要是不明白,也就成不了余德海的干儿子,赶紧道:“亁爹,儿子看明白了。”   “既然看明白了,我就把你安排到皇后的宫里去,你可愿意?”余德海问。   “儿子愿意,不过……”同春道:“可皇后如今住在乾元殿,什么时候会搬回昭阳宫呢?”   余德海,“总有不长眼的会跑出来出头的,且等着吧。”自古就没有皇后常住皇帝宫中的道理。   殿内,伺候的人都下去了,便只剩下楚寔和季泠两人。   “有话对我说?”楚寔见季泠久久不吃饭,干脆夹了块羊肉递到她嘴边。   季泠受宠若惊地吃了,很有些不适应现。以前便是她和楚寔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也没这般亲昵过的,她赶紧道:“表哥,我自己吃好了。”   楚寔默默季泠的脑袋,“你才刚醒,正是需要补身子的时候,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么?”   季泠摇摇头,“味道都很好,不比王婆婆的差。”   楚寔点点头,“嗯,御膳房的厨子是我让人在各地找的大厨,你以后行动方便些了,可以去御膳房走走,他们对你不敢藏私的。”   “表哥不反对我继续学厨艺么?”季泠有些惊奇,好歹她现在也是皇后,还没怎么听说过皇后下厨的。   楚寔拉住季泠的手道:“我努力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让你再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是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季泠看着楚寔的眼睛点点头。   “以后你也再不用头疼出门应酬要说什么话了。那些个妇人自然会巴结讨好你,努力找话题的。”楚寔道。   “我还能出门应酬?”季泠好笑地问。   楚寔也笑了出来,“你想见谁就把她召进宫来。”   说起这事儿,季泠倒想起来了,“皇上,那怎么不见昀哥儿进宫来玩儿啊?”   “他是年幼不懂事儿,我总不能拿他是问,所以禁了他三年不许进宫,省得又莽撞地伤着你。”楚寔道。   季泠松了口气,听说只是不许进宫三年,也就不再替那摔了她的昀哥儿担心了。   楚寔眼神颇为复杂地看了一眼季泠。季泠问,“怎么了?”   “我是想你自己脑子都摔坏了,却还先顾着我又没有处置昀哥儿,心可真够宽的。”楚寔道。   季泠笑了笑,知道楚寔心里肯定又怪自己乱好心了,他对她的好心和软弱似乎一直都有微词。   用过饭,太医院那边来了个小太医,是周宜徇的徒弟,来给季泠送配好的香。   季泠惊奇地道:“咦,怎么太医院连香也能制?”   那小太医却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皇后娘娘,当时眼睛就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来之前他听说过,这位是皇帝的元配,如今才重新接回宫中。算年纪,就算再年轻也是二十八、九左右的人了。   这般年纪,还能让皇帝心心念念地接回宫,册封为皇后,都道是皇帝念旧情。可陈文雄今日见着季泠时,方才明白为何皇帝的后宫会空虚那么久。   这天下只怕再找不出一位能与她比肩的美人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唯有她才担得起这样的盛名来。   她的美像一场雾雨扑面而来,将你的所有感官都笼罩期间,让你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想将她的美尽收眼底,可你越是多看,就越觉得看不够,还有许许多多的美掩藏在云山雾罩之后,惹得你痴痴迷迷。   “陈太医。”季泠见陈文雄失态所以出声提醒他。因为季泠瞥见楚寔看他的眼神非常冷。   陈文雄这才如梦初醒,吓得汗流浃背,赶紧跪在了地上。   季泠看了一眼楚寔,轻叹一声,这些人好似都怕死了楚寔,她只好再次道:“陈太医,我还不知道原来太医院还制香?香也能治病么?”   陈文雄低着头道:“是。院正说皇后夜眠多梦,所以制了这一组安眠香,省得皇后娘娘总是喝苦药。”   “周太医有心了。”季泠朝楚寔有些娇俏地道:“我真想说一天要喝那么多药都恶心了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陈文雄退下后, 不由甩了甩脑袋,他实在难以相信刚才所见的皇后会是皇帝的元配, 那般的年轻, 绝不是保养得好能解释的。可内宫辛秘也不是他能过问的, 他只是不明白, 皇帝若真宠爱于她, 直接册封皇后就是, 为何偏偏要借元配的名义?不是说皇帝的元配在西安那次大乱里已经死了么?   季泠看着楚寔的脸色, 为陈文雄捏了一把汗。她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她是真没多喜欢这张脸, 也讨厌别人的注视。更讨厌在背后听人总说,她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季泠经常会忍不住想,若是她没有这张脸,换一张普普通通的是不是别人就能在她身上找出点儿别的什么了?   亦或者, 没有这张脸, 她就不会那么的身不由己了?   心里虽如此想,可季泠的脸色却露出了灿烂的笑意, 朝着楚寔道:“表哥,刚才陈太医看我是不是看呆了?”   楚寔愣了愣,颇有点儿意外地看向季泠。   季泠又搓了搓自己的脸皮,“在我这个年纪, 还能让人看呆, 真是叫人好高兴啊。”她脸上的笑容似乎为了呼应她的高兴而越发灿烂了。   楚寔笑了笑,可笑意并没达到眼底, “你比以前可会说话多了。”性子也比以前活泼、开朗了,这是楚寔没有说的话。   “呃。”季泠讪讪地收敛了笑容,“是么?”   楚寔没好气地道:“行了,你以为我会拿陈文雄怎么样?”   心思被人戳穿,季泠觉得好尴尬。同时又懊恼,不知道是楚寔太会看人心,还是自己太蠢笨,怎么一点点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陈文雄是周宜徇的得意弟子,若是料理了他,将来谁来给你看病?”楚寔道。   季泠就知道楚寔那么宽容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以后太医过来,我都戴上面纱好了。”反正她也戴习惯了。   “不用,下次若陈文雄还敢如此失礼,那他的脑子也就传承不了周宜徇的医术了,留着也没用。”楚寔道。   季泠被楚寔语气里对人命的淡然而感到吃惊,难道说人做了皇帝之后,生杀大权在握,人和蚂蚁在他心里就没有区别了么?   “表哥……”   “怎么,把我当成随便杀人的暴君了?”楚寔一语道破季泠的心思。   季泠的腮帮子就鼓了起来,心想这人吃什么长大的呀?   楚寔伸手拉过季泠坐到自己腿上,看着她的眼睛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珍而重之的人,容不得他人冒犯。”   “珍而重之的人”,季泠轻轻点了点头。   楚寔看了季泠良久,她都一直低着头。他将季泠抱离自己的腿,“我去前面了,陈文雄送来的香别忘记点了。”楚寔揉了揉季泠的脑子,半开玩笑地道:“可别真摔坏了。”   楚寔走后,季泠拿了一颗陈文雄送的香丸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居然带着一丝山莓的香气,正是她喜欢的味道,和她平素用的澡豆、洗发香膏的味道很像。若非有这个味道,季泠未必肯点的。   在山苺清甜的香气里,季泠总觉得自己忘了点儿什么,在长歌端了药进来伺候她喝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张脸。   芊眠。   季泠整个人都愣住了,脑子里开始浮现出西安郊外温泉庄子的那一场屠杀,她使劲儿地甩着脑袋,告诉自己那肯定是假的,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而已。   噩梦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总是不停地重复。   夜半季泠从噩梦里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楚寔的睡颜,她吓得立即闭上了眼睛,浑身僵直地往旁边挪了挪。   可只是一点点衣料的摩擦声,季泠就听见楚寔问她,“睡不着?”   季泠紧紧地闭着眼睛,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床褥,僵硬着连呼吸都屏住了。她侧了侧头,想躲过楚寔鼻息之间喷出的热度。   “又做噩梦了?”楚寔翻身撩起帘子,朝外叫道,“去叫周宜徇来。”   为了她一个噩梦就要闹得那都六十好几的太医半夜三更地到内宫来?季泠努力地放松自己的肩膀,然后睁开眼睛,哑着嗓子道:“不要,我没事儿。”   楚寔重新放下帘子,看着季泠的眼睛道:“做什么噩梦了?怎么一直做噩梦?”   季泠有些心虚地避开楚寔的眼睛,嗫嚅道:“就是,就是又梦到二弟了。”她不太敢完全说谎,怕自己瞒不过楚寔。   “二弟做什么了,将你吓成这样?”楚寔的语气里含着笑,可脸上却是一点儿笑意也无的。   季泠不说话。   楚寔低下头,唇瓣几乎贴在了季泠的鼻尖上,炙热的呼吸让季泠浑身又僵硬了起来,吓得脑子里一时也凑不出谎话来。   “又梦到他是你夫婿?”楚寔问。   季泠脸红地闭上了眼睛。   楚寔刮了刮季泠的眼皮,“这么想嫁给二弟,连做梦都一直都梦到?”   “梦到嫁给他有什么可怕的?你在说谎,阿泠。”楚寔含住季泠的耳垂,轻轻咬了咬,可即便再轻,那疼痛也传到了季泠的脑子里。   “梦见什么了,阿泠?为什么这么怕我?是我在梦里对你做什么了?”楚寔的吻来到了季泠的唇边。   季泠脱口而出地道:“我梦到你欺负我。”   季泠怕楚寔不能理解,又补了句,“就是欺负你二弟妹。”   楚寔的唇终于离开了她的脸,季泠松了口气,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她先才差点儿憋死了。   季泠以为楚寔肯定要生气说自己胡思乱想,把他说得那么不堪的,结果却久久等不来楚寔的下一句话。她只好偷偷地睁开眼去看楚寔,却被他逮了个正着。   楚寔那种端详的眼神,让季泠有一种自己脸花了的感觉。   “瞧不出来啊,阿泠,你居然是那种人。”楚寔道。 前言不搭后语的,让季泠觉得莫名其妙,“哪种人啊?”   楚寔伸手将季泠捞起来靠坐在床头,然后盘腿坐到季泠身侧看着她,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考虑如何起头。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总是梦见成为我的二弟妹,是因为以前心里住的人一直是二郎么?”   季泠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脸烧得烙铁似的,可身体却又冷得发抖,她担心自己一句话回答得不好,会害死楚宿。楚宿真是无辜的,不过是自己做了个梦,怎么就把他给牵扯进来了。   季泠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嘴巴却紧闭得跟蚌壳似的。   但楚寔显然也没指望季泠回答,而是自问自答道:“是因为他救过你么?”   季泠不想说谎,可又不能回答楚寔,所以只能当哑巴。   “行了,我还能不了解你么?别人若是对你有恩,你就恨不能以身相许。”楚寔讽刺道。   “胡说八道!”季泠反驳道,她觉得这个自己必须得反驳。   楚寔掐了掐季泠的脸,“我是胡说么?”   季泠噘噘嘴。   “那么是谁巴巴儿地替二郎造纸的?”楚寔问。   季泠立即偃旗息鼓了。   “那日,在水阁,二郎喝醉了,你难道没想过将错就错?”楚寔问。   “当然没有。”季泠神经绷得紧紧地反驳道,“我可是梦到过,将错就错有多惨的。”   楚寔瞥她一眼,“哦,结果没想到却被季乐钻了空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吧?”   是挺不是滋味儿的,那些时候,季泠总觉得是自己害了楚宿,若是她没有多嘴跟季乐说他喝醉了在水阁,季乐就不会去水阁,那样楚宿就能如愿娶到周容了吧?   “心里一直在怪我,那晚把你撞落水对吗?”楚寔的声音循循善诱,可却布满了危险的荆棘。   季泠抬头看着楚寔,疑惑地道:“我怎么可能怪表哥?如果我没有落水,表哥就不会救我,也不会娶我。”   季泠说完才发现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以为她是故意算计的,又急急地补充道:“成亲后,表哥一直待我很好很好。比其他夫妻都好。”   楚寔那抬起的本想再掐季泠脸颊的手缓缓地收了回来,故作凶恶地道:“知道我待你好,你还做那种梦?”   季泠敲了敲脑袋,她不正是因为做了那种梦,才没重新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么?可怎么听楚寔这意思,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她的梦到底是真的预示,还是事后的诸葛亮呢?季泠又使劲儿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有些想不起做梦和真实的事情之间的前后顺序了。   楚寔将季泠的手拿开,包在掌心里,“别敲了,本来就摔傻了,再敲就更傻了。”   季泠正想抗议,却听楚寔道:“想知道你为什么总做这种梦吗?”   季泠直觉楚寔肯定说不出好话来,可还是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世上为什么总听见爬灰的、偷小叔子的那些故事么?”楚寔问。   季泠的血又开始往头上冲,楚寔是在暗示她要偷小叔子吗?她又气又急,急着想说话,却结巴了,“我,我,你……”   楚寔食指轻轻点了点季泠的嘴唇,“阿泠,你这个人就是爱多想,这世上便是有人都会偷小叔子,你也不回。”   那你还说?季泠瞪着楚寔。   楚寔摩挲了一下季泠的眼睑,“你现在倒是不怕我了,还敢瞪我了。”   季泠委屈地道:“那是因为表哥说的话太过分了。”   楚寔道:“我还没开始说呢,你就知道过分了?”   季泠不说话了。   楚寔摸了摸季泠的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阴暗面,即便是再纯善的人,偶尔也会有。明亮如日月也有投射的阴影对么?”   季泠还是不说话,她直觉楚寔的话里有坑。   “知道为什么会有爬灰的和偷小叔子的么?”楚寔问。   季泠摇摇头。   “他们难道不知人伦?没读过圣贤书?”楚寔摇摇头,“心里都明白的,也知道事发的后果,可就是耐不住那种禁忌感,觉得刺激。”   刺激?季泠眨巴眨巴眼睛。   “身为我的妻子,梦里总梦到自己是二郎的媳妇,是不是有种特别的刺激感?”楚寔压低了嗓音,嘴几乎碰到了季泠的耳垂。   季泠被楚寔的话给吓倒直想往后退,可后面却是床板,她退无可退,就感觉自己的耳垂被楚寔整个儿地吞了进嘴里,要是说错一个字,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没耳朵了。   季泠轻轻推了推楚寔,“表哥,你胡说!”   楚寔笑着往后退了退,“我怎么胡说了?你看你,你梦到自己成了二郎媳妇就算了,可为何梦里还偏就要梦到我欺负你?”   季泠瞪大了眼睛不说话,大眼睛里全是茫然。   楚寔再次低头,用鼻尖轻触季泠的鼻尖,“嗯?”   季泠被楚寔这尾音上挑的“嗯”字给激得一哆嗦。   “身为二郎媳妇,却想着被大伯欺负,你说是不是也是禁忌的刺激?”楚寔像个魔鬼一样哄着季泠。   季泠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粉,粉上更添红色,她居然是那种人?季泠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竟然,竟然那般没廉耻?   可即便如此,季泠还是在千头万绪里抓住了一点儿,“不对啊,表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怎么就没梦到过三弟呢?”   楚寔耸肩道:“谁知道呢,可能因为二弟更俊美些吧。”   这句话里有明晃晃的醋意。   “好了,跟你玩笑呢,睡吧,这才半夜呢,明日你准得没精神,就没法儿练习走路了。”楚寔搂着季泠,哄着她入睡。   季泠很顺从,她也的确需要点儿时间来笑话楚寔的话,所以她真的会是那种偷小叔子的女人?可是也不能啊,季泠想起楚宿的那张脸,从心里到身体上都没有任何反应,实在是有些难以置信。   大约是因为半夜重新入睡,所以睡得不够深沉,她又开始做梦了。   这回的梦更吓人,楚三郎楚宥真的入梦了。季泠浑身汗涔涔的,却怎么也没办法从噩梦中醒来,还是那袭玄色织金卐字宝相花纹袍子,还是楚寔那张可恶的脸。   他压在她身上,箍着她的腰,低头笑着问她,“你心里也是想的吧?想我这么对你。”   “不!”季泠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已经穿戴整齐的楚寔赶紧回身扶住季泠,“又做噩梦了?”   季泠哆嗦着肩膀缓缓转头看向楚寔,“我,我……”   楚寔皱眉道:“我今天非扒了周宜徇的皮不可。”   季泠赶紧地扯住楚寔的衣角,“不,不关周太医的事儿。”   “他的香一点儿都不管用,不是说安神的么?怎么你反而噩梦连连。”楚寔很生气地道。   季泠摇摇头,摸着自己心口,有些艰难地启齿道:“都怪你,都怪你,表哥。”   “怪我什么?”楚寔颇觉冤枉。   “都怪你,我果然梦到三弟了。”季泠道。   楚寔闻言先是一愣,然后便大笑了起来,“不是吧,阿泠。”   季泠真的是羞得没地儿躲了,只能捂住脸把头埋到被子里,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棒槌,怎么这种实话居然都说了呢?   可她又觉得此事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楚寔听到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大笑?难道不应该是阴沉着脸么?毕竟他的媳妇——自己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守妇道。   楚寔从背后搂住季泠道:“那大叫着‘不’醒来,是怎么了?又梦见谁欺负你了?是我么?”   季泠被楚寔的话给说得一僵。   “我猜对了,是吧?”楚寔的语气很有些得意。   季泠抬起头顾着腮帮子问,“你怎么那么高兴啊,表哥?我做这种梦就值得你那么高兴?”   楚寔道:“是不值得高兴。可是阿泠的各种梦里,为什么都只是梦见我欺负你呢?你想过原因吗?”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她还没来得及想原因呢。   楚寔贴着季泠的脸颊道:“你心里只愿意是我欺负你对不对?”   季泠觉得自己的脸皮要被烤焦了,可却被楚寔固定着肩膀没法儿躲。因为被逼着面对,所以难得的季泠也长出了爪子,尖锐地道:“表哥这么清楚我这种人的心,难道你也喜欢禁忌的刺激?”   楚寔嗤笑一声,“季乐吗?”   眼底不加掩饰的那种蔑视、厌恶,让季泠实在没法儿再攻击楚寔。   两厢对比之下,季泠觉得楚寔倒成了完人,她怎么就成了那种,那种淫妇了呢?尽管季泠实在没法儿把自己和那两个字眼联系在一起,可她就是做了那种梦呀。   “别多想了。其实说穿了不过是心之所向而已。”楚寔道。   季泠不解,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中央。   因为全身的力气还没恢复,所以坐得歪歪倒倒的,别有一股慵懒风情。是了,风情,这个词以前从没在季泠身上出现过。   中衣因为噩梦的挣扎已经松散,斜露出半个雪白消瘦的肩膀来,胸脯半丝不见,可只那一半的精致锁骨,已经让人将口水吞了又咽。   雪白的绫罗将她包裹得仿佛一朵昙花,此刻正是开放的时候。因为只有一现,所以弥足珍贵。   楚寔抵着季泠的额头哑着嗓子道:“譬如,若真如你做的梦一般,阿泠,我想我是真的会去欺负你。”   “啊?”季泠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相信么?”楚寔又问。他拉起季泠的手,“我怎么可能看着你成日在我跟前晃悠,却又不是我的妻子。什么禁忌的刺激都是我跟你开的玩笑,就你这脑袋瓜子还能哪儿能想那些。”   季泠松了口气地抚着胸口道:“表哥,你不要老是糊弄我。”   楚寔瞥开眼,伸手揉了揉季泠的头发,“再睡会儿吧。”   季泠依言躺下,就在楚寔走到门边时,她突然开口问,“表哥,若我真是你的弟妹,你真会欺负我吗?”   楚寔回头看向季泠,季泠也直愣愣地看着他,在等他回答。   沉默半晌后,楚寔才道:“不会。”   季泠松了口气,对楚寔笑了笑,“那我再睡个回笼觉。”   季泠模糊间似乎听得有脚步声,可她昨夜是真没睡好,所以并没睁开眼睛。   长歌蹑手蹑脚地将香丸点燃,见季泠没什么动静儿,这才松了口气,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午膳时分,楚寔回到后殿见季泠的脸上血色好多了,“睡好了?”   季泠点点头,“好像也有力气了,表哥,我是不是应该每日去给母亲,不是,去给母后请安了呀?”   “着什么急?”楚寔在季泠对面走下,“母后又不是那等苛责儿媳的人,你身子还没大好,先在屋里歇着吧。是觉得无聊么?”   季泠点点头。   “那跟我去勤政殿,你可以在偏殿歇着。”楚寔道。   季泠便是再没常识,也知道后宫嫔妃不得干政,怎么能勤政殿呢,她赶紧摇头,又怕楚寔说到做到,便扯了个话题出来道:“啊,对了,也不知道二弟妹如今如何了?   季泠口中的二弟妹自然是季乐。   “二弟成为鳏夫已经有两年了。”楚寔道。   季泠吸了口冷气,她虽然和季乐一直不合,却也没想过她会那么早去。   “二婶一直在愁二弟续弦的事儿,所以母后定下明年春要选秀,主要就是为了他。”楚寔道。   “选秀?”季泠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才意识到楚寔的身份真的不一样了。在楚府的时候,纳妾是件不那么容易的事儿,可如今成了皇帝,选秀纳妃却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儿了。   楚寔捉住季泠的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又想多了是不是?”   季泠摇摇头,“才没有,其实表哥早就该选秀了。”皇帝的子嗣比什么都重要。   楚寔捏了捏季泠的手掌心,“放心吧,我们之间没有别人。”   “那成康县主呢?”季泠忍不住问。   楚寔蹙了蹙眉头,“这关成康县主什么事儿?”   “她不是……”季泠本要说她不是你妻子么,可旋即想起来,如果成康是楚寔的妻子,那自己又是什么?自己怎么会是皇后的?   “她不是什么?”楚寔追问,“我倒是不知道你居然知道定西侯的女儿成康县主。”   这下轮到季泠奇怪了,“我不应该知道她吗?”   楚寔扬扬眉,“这倒是,是我想岔了。当初定西侯威名满天下,他的女儿自然也名传天下。”   季泠不解为何楚寔将成康说得跟个陌生人似的。“不是啊,我是认识她的呀。表哥,你不记得了么?在西安府的时候,她还到咱们府里来过。后来她举办赛马宴,我们也去了。”   说到这儿,季泠心口一疼,她的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楚寔拿起弓对着自己的画面。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箭,其实不是怕伤着她,而是在想要不要杀了她是不是?   季泠的脸瞬间煞白,心口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阿泠, 你怎么了?快传太医。”楚寔焦急地搂住她。   季泠缓过一口劲儿来,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   “你也真是的, 现如今越发害怕骑马了, 连说说赛马就吓成这样了么?”楚寔道, “还有你说什么赛马宴?我们何时去过什么赛马宴?”   “你不记得了?”季泠惊奇地道。   “什么我不记得了?是你到底在说什么?”楚寔不解地看着季泠, 抬头摸上她的额头。   季泠眨了眨眼睛, 是她脑子出了问题吗?“不会啊, 就是在西安啊, 我记得清清楚楚,还有芊眠……”说起芊眠, 季泠就开始流泪。   楚寔哭笑不得地道:“好了好了,不就是想芊眠了么?做什么就开始哭,难道我还会不许你见?”   季泠泪眼朦胧地看着楚寔,“芊眠还活着?”   楚寔反问, “她什么时候死过?”   这话把季泠问得一呆。   楚寔办事儿素来都是很麻利的, 第二天季泠就见到了芊眠,活生生的芊眠。   季泠一见芊眠就搂住她哭了起来, “太好了,芊眠,你没死,你没死。”   芊眠轻轻地拍着季泠的背脊, “娘娘说什么呢?我好端端的, 怎的就死呀,活呀了的?”   季泠缓缓松开芊眠, “我们在西安的庄子上,你不是为了保护我,假扮成我,然后就,然后就……”   芊眠疑惑地道:“娘娘在说什么呢?奴婢什么时候扮成了娘娘呀?”   季泠正待要说话,芊眠却话赶话地道:“前些日子听桂欢说,娘娘摔着了脑袋,这……”   “桂欢,你和桂欢在一起?”季泠这才发现芊眠梳起了妇人头,比她记忆中的那张脸已经老了好几年。   芊眠哭笑不得地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奴婢和桂欢,不是娘娘牵的线么?若不是娘娘替他说话,奴婢现在还跟在娘娘身边伺候呢。”   季泠皱皱眉,“是这样吗?”为什么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啊。   楚寔进来的时候,芊眠刚走,季泠正抱着头有些生无可恋地趴在榻上的小几上。   “怎么了?”楚寔摸了摸季泠的头。   季泠微微抬起一点儿脖子看着楚寔道:“表哥,我的都是不是真的摔坏了?为什么我记住的东西和芊眠说的完全不同,可芊眠说的,我却完全记不起来呢?”   楚寔道:“我以为什么事儿呢害你这么苦恼。阿泠,你说有那个脑子坏掉的会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   季泠不说话。   “所以你还担心什么呢?可能就是摔着的一点儿后遗症,慢慢地就减缓了。”楚寔安慰道。   或许真如楚寔说的那般,慢慢地就好了。一日一丸香丸,渐渐地真的安抚住了季泠的神魂,她不再彻夜地做噩梦,只是脑子还是想不起有些事儿。   这日楚寔替她往香炉里放香丸的时候,季泠托着下巴道:“表哥,为什么周太医制的香丸和我以前用的澡豆的香气那么像啊?”   楚寔道:“你是想说那山苺的味道么?”   季泠点点头。   “以前剿灭义教的时候,去过你的老家。”楚寔道,“闻到那山苺的香气,我就知道你身上的味道是哪里来的了,所以让人采了许多。知道你喜欢那个味道,就让周宜徇制香丸的时候加上了。”   本来听了应该满满都是感动,恨不能扑上去从背后抱住楚寔的,感谢他时时刻刻把自己放在心里。可那种冲动在一瞬间之后便熄灭了,季泠依旧托着下巴道:“表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楚寔回头看向季泠,“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不对你好?”   “所以若是别人成为你的妻子,你也会对她好?”季泠问。   楚寔回身坐到季泠身边,“我发现你越来越会问问题了啊。”   季泠抿嘴笑了笑,搂住楚寔的脖子道:“表哥,你还没回答我呢。”   楚寔抵住季泠的额头道:“嗯,是只对你一个人好。”   “可是我除了一张脸可看之外,还有什么呢?”季泠轻声问。   楚寔解开季泠圈着她的手,往后扬了扬身体,隔得稍远地打量季泠,“原来我家阿泠也有这般自恋的时候啊。”   季泠嘟嘟嘴,知道楚寔又开始打趣自己了。   “难道我的脸不好看?”季泠没好气地道。   “天底下难道就你最好看?所以你一无是处我还只对你一个人好?”楚寔反问。   季泠想了想,低着头道:“可是我已经好几次发现你,看着我的脸发痴了。”   楚寔对着季泠的脑袋就给了她一个栗子,“什么是发痴?”   季泠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她没敢说出来。那种感觉完全是来自于楚寔的眼神,他那样看她的时候,她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凶狠,凶狠得好似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吞进肚子里。   那种眼神让季泠没来由地害怕,想整个人都藏起来。   本来香丸子燃烧的晚上,季泠通常都是一夜无梦地安眠的,可今夜那场断断续续的噩梦却又突入了她的梦境,让她汗涔涔地,想尖叫,想砸东西,想将匕首插进楚寔的胸口。   季泠被自己的念头给吓得猛地睁开了眼睛。她能感觉到楚寔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所以她一动也不敢动,就那么僵直着,然后缓缓地抬手伸入自己的衣襟领口。   她的胸口上会有一道刀疤吗?   季泠的手指迟疑了,这种迟疑是希望有人能拿刀剁掉她手指的迟疑,她不想去找那个答案,可手指却已经自发地找到了那个点。   光滑、无痕。   季泠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就汗湿了。   季泠侧头看了看楚寔,见他睡得正香,心下松了口气,幸亏刚才他没醒,不然他如果再追问她做了什么噩梦,她真的不知该怎么说了?   季泠侧过身背对着楚寔,双手合十枕在头下,很想不通自己的梦。为什么梦里她要为了韩大夫自杀呢?   难道真如楚寔所说,她下意识里就喜欢禁忌的刺激?所以总是梦到自己和不同男人都有关系?   季泠咬着嘴唇,很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然后她又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她给搞糊涂了。   而季泠不知道的是,在她侧过身去之后,楚寔睁开了眼睛,就那么看着她的背。看着她蜷缩成一团也不肯往后退进他的怀里。   楚寔闭上眼睛,好似梦中翻身一样,同样侧过身去,长臂一伸将季泠搂入怀中。怀里的人僵硬得好像背上钉了木板似的,尽每一分可能地不碰触到他的任何部位。   再然后季泠侧头看了看楚寔,感觉他呼吸平稳,然后轻轻地唤了一声,“表哥。”   没有回应。   季泠吐了口气,轻轻抬起楚寔的手臂,然后挪到了墙角,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床板上,想把整张床的空间都留给楚寔。   在感觉楚寔转过身去,睡到了床边上时,季泠才放松了身体,往后挪了挪,寻了个稍微舒服的位置这才睡了过去。   起床时,楚寔已经去前头上朝了,每逢五、十,都是大朝,天没亮就得起身。当皇帝也是挺辛苦的,季泠悠闲地用着早膳的时候如是想。   “娘娘,承恩伯夫人递了牌子想求见你。”长歌道。   “承恩伯夫人?”季泠对此完全没有任何概念。   长歌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然后才解释道:“就是娘娘的姨母。”   “我姨?”季泠吃了一惊,余芳?“我姨怎么成了承恩伯夫人?”   “娘娘不记得了?历来皇后的亲族都是要晋封的,娘娘最亲的就是承恩伯夫人了。”长歌解释道。   “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啊?”季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那娘娘的意思是见还是……”长歌又问。   “当然是见啊。”季泠是求之不得多见见她姨呢。   余芳的模样比季泠印象里富态了许多,瓜子脸成了圆盘脸,头上插金戴银,衣裳布料也是上等的云锦,一身富贵气象,不知道的只当她是天生富贵命呢。   有些陌生。   余芳恭敬地给季泠行了礼,礼仪上竟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就好似大家夫人一般。   “姨。”季泠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余芳的眼圈被这一声姨给叫红了,她哽咽道:“听说娘娘摔了头,我是担心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前头也不敢抵牌子进来打扰,如今实在是忍不得了。”   季泠顺着余芳的话摸了摸自己的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余芳上前拉住季泠的手,“娘娘,好像瘦了。”   虽然瞧着有些陌生,可听余芳如此说话时,季泠却又仿佛找到了以前相处的感觉。“你倒是胖了。”   “我能不胖吗?如今你大哥、二哥都有了出息,皇上又因为你而顾念着我们家,不都说心宽体胖么?”余芳道。   季泠笑道:“说话也比以前文雅了。”   余芳捂嘴笑道:“可不是么,你成了皇后娘娘,我想着在外头总不能给你丢脸啊,所以也请了个夫子,就教我读书。”   这下可轮到季泠吃惊了,余芳都多大年纪了,居然为了自己还请了夫子。   余芳紧紧地握着季泠的手,“娘娘就放宽心吧,我在外头也约束着家里老小,绝对不许为非作歹让娘娘为难,也不会给娘娘丢脸的。”   “二哥如今还好么?”季泠问。   “好着呢。如今已经有了四儿一女,家里可热闹呢。”余芳道。   “这么多?那可是辛苦二嫂了。”季泠吃惊地道。   余芳愣了愣才不好意思地道:“这不是为了家里热闹,多子多福么?你二哥后来又纳了两房。”   季泠沉默了一会儿,“是丽琦吗?”   提起丽琦,余芳的脸色就不那么明快了。“不是,她如今还做着那皮肉生意呢。”   季泠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二哥去找过她好几次,可她都不肯回头,天生的贱命,有福不会享,就想着伺候男人。”余芳不屑地道。   季泠喝了口茶,“她或许只是因为伤心了而已。”   余芳替江二文辩解道:“娘娘是不知道,你二哥去求了她好几次,就差给她跪下了。说是只要她进门儿,就当奶奶一样待她,也不用去给主母问安。可她还是不愿意,如今她可混出名头了,每天找她的男人就没断过。也不想想,她也是徐娘半老的人了,这样得意的日子还能过几天?反正就是她以后后悔了,我就是打死你二哥,也不能再让她进门。”   “姨,你不要对丽琦太苛责,当初的确是二哥负了她。”季泠道。   “可如今咱们家什么情况,娘娘也是知道的。你是皇后娘娘,怎么能有个弟媳妇儿以前是教坊女子呢?是不是?她那种身份,若真是为二文好,自己就该退让,可她倒好,脾气拗,跑去接客,把二文的脸都给丢光了。现在你当为什么那么多人冲着她去?那还不都是知道她以前和二文是相好的么?”余芳气呼呼地道。   其实丽琦的客人未必是冲着江二文,可有些话余芳却不能讲全乎了。   “皇上万安。”   正说着话的时候,外头却响起了太监的问安声。季泠和余芳双双站起身,看着楚寔走进来。   “表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季泠问。   “听说姨母进了宫,我自然要赶回来。”楚寔对余芳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姨母难得进宫一趟,吃过午膳再走吧。”   “那臣妇就叨扰了。”余芳笑着道,可仔细看的话就能看出她笑得很拘谨。估计谁跟皇帝一道用饭都会拘谨的。   用饭时,楚寔问道:“鸾姐儿,姨母怎么没把她带进宫来?”   余芳道:“她也闹着要跟进来呢,可臣妇想着,娘娘的身子才刚好些,小孩子太闹腾,就没带她进来,她还哭鼻子呢。”   听着楚寔和余芳说话,季泠感觉自己才像个外人,怎么他们说的,她一点儿都没印象。“鸾姐儿是谁啊?”   余芳诧异道:“娘娘不记得啦?鸾姐儿的名字还是你起的呢。就是你二哥的女儿,咱家就这么一个姑娘,生得跟娘娘还有些挂相呢。”   “我起的?”季泠的眼睛里全是茫然。   楚寔为季泠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儿吧,省得下次姨母进宫又要怪我把你养瘦了。”   余芳看着楚寔的筷子,自己也低头刨了口饭。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倒不像是帝王家的饭,而只是普通人家的一餐饭似的。   走的时候,余芳拉着季泠的手道:“看见皇上待娘娘如此恩爱,我也就放心了。   季泠则是不舍地道:“姨,你要经常进宫来看我。”她的神情像个无助的孩子,拉着余芳的手一直不松。这情形就好似当年余芳见她送去楚家一般。   楚寔从背后搂住季泠的腰道:“别难过了,想念姨母的时候,你叫宫人出去传话,召她进宫便是。”   “可以吗?”季泠侧头看着楚寔。   “为什么不可以?她是阿泠的姨母,这宫里自然随时都来得。”楚寔替季泠理了理额发。   季泠点点头,却也没显得多高兴。   “或者,是你自己想出去玩儿?”楚寔又问。   这一回季泠瞪大了眼睛看向楚寔,这人真的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变的么?   “没,没有,我没那么想过。”季泠对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楚寔道:“你现在身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多走几步路没问题吧?”   季泠不明所以。   “明日我带你出去,只是不能走太远了,就在京城里逛逛如何?”楚寔问。   楚寔的承诺向来都是管用的。第二日一大早,长歌就抱了一套男子的衣裳过来伺候季泠穿。   待季泠穿戴整齐后,长歌笑道:“娘娘这样一打扮,只怕走到街上,不知多少姑娘家的心都要飞到你身上呢。”   季泠看了看水银镜里的自己,知道长歌是哄她玩儿呢。她这模样就是穿了男子的衣裳,一看也知道是个姑娘。   季泠有些扭捏地走到楚寔跟前,“表哥,我这样子行吗?其实谁都看得出我是女的呀。”   的确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可却也别有滋味。若是男儿生得如季泠这般,楚寔也就能认同那些断袖之癖了。再看她在男装下增添的这一丝忸怩,楚寔难免生出一两分绮思来,却也只能强咽下去。   楚寔笑着替季泠整了整束发的玉冠,“别有风情。”   就这四个字,把季泠又闹了个满脸羞红。   “虽说都看得出你是女的,但聪明人就不会点破。你穿男子的衣裳,去有些地方也方便。”楚寔道。   季泠不知道楚寔嘴里的“有些地方”是个什么地方,可等马车停在“绮芳楼”前时,一看二楼上那些往下望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季泠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所以楚寔带着她出来逛青楼?   两人走进绮芳楼的时候,季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倒是楚寔从容淡定,还有点儿优哉游哉的意思,当初恐怕也是这些地方的常客来着。   两人被引入包间坐下。季泠四周打量了一下,这包间以竹装饰,竹几、竹席、竹垫,墙上挂着董衍的《墨竹图》,窗外是一丛碧竹,显得甚是清雅,压根儿看不出是青楼之地。   很快就有人送了吃食和酒水进来,酒是竹叶青,食器也是竹子制的,连香炉里的香丸也带着竹叶的清香。   “不知客人是想听曲儿还是观舞?”   楚寔拿眼去看季泠。   季泠因为好奇,东瞅瞅西看看的,跟个土包子进城倒是没两样。   “听说丽娘的琵琶弹得极好,叫她来吧。”楚寔道。   “这……”伺候的人有些为难了,“丽娘今儿去广济寺烧香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无妨,我们等等就是。先找个唱曲儿的吧。”楚寔却是好说话。   “得嘞。”那人声音响亮地应了,转身出去又顺手带上了门儿。   季泠看着楚寔道:“表哥以前经常来这些地方吧?”   “吃醋了?”楚寔笑看着季泠问。   季泠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表哥若真喜欢这儿的女子,带回去养着岂不好?若是生得一儿半女的……”季泠的话在楚寔沉下的脸色中消失了。   她醒过来着些时日,都没听说过宫中有孩子,问了长歌才知道,楚寔至今居然一个孩儿也无。季泠原以为在她糊里糊涂记不清的岁月里,楚寔早该有孩子的。   季泠可没觉得楚寔没孩子是自己的缘故,又看他脸色那般难看,不由就往那偏处想了。这件事自然是讳疾忌医的,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承认。   季泠只能含蓄委婉地对着楚寔道:“表哥,我觉得周太医的医术挺好的,你应该相信他。”   就季泠那么点儿心思,楚寔能不懂她的意思么?他真是气得哭笑不得,“别东想西想。”   “表哥又知道我在想什么?”季泠故作语调轻松地道。   “我要不是顾忌你的身子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让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楚寔做出恶狠狠地样子道。   季泠脸上虽然在笑,可却被楚寔话语里的暗示给吓到了。正想着怎么掩饰呢,就听见门响了。   一位千娇百媚的紫衫女子抱着琵琶走了进来,柳腰款摆,身姿袅娜,等她行了礼抬起头来,可是让季泠惊艳了一番。   是真没想到这种地方,能有如此灵山秀水里出来的姑娘,花容月貌,如玉似珠,比之季泠也不遑多让了。更难得的是这位南奎姑娘,一双多情眼秋波潋滟,明眸善睐,看你时好似满心满眼都是你,教你比夏天喝冰水还舒服。   季泠所不知道的是,这位南奎姑娘乃是绮芳楼的花魁娘子了。   那龟公虽然不认识楚寔和季泠二人,却是个天生的富贵眼,专看富贵人。尽管楚寔和季泠身上的衣料也称不上多好,但他就是知道这两人必然是大富大贵之人。   还有那容貌,叫人一见就自惭形秽,平日里见着一位都会惊若天人,何况还是两人一同出现。尤其是那年轻的公子哥儿,或者姑娘,更是倾城倾国之色。为了不堕绮芳楼的名声,所以求爹爹告奶奶地把花魁南奎给央求了来。   否则寻常人若想见见南奎,不排队等个三月那是休想。   这南奎进来,见那龟奴果然没骗自己,尤其是做男装打扮的女子,更是天仙下凡一般,她心里也奇怪,不知这样的两人怎么会联袂来绮芳楼。听说还点名要找老板娘丽娘,也就是她的干娘。   南奎自然要打叠起精神来应付。“不知两位客官想听什么曲儿?” 第一百六十章   “拣你拿手的唱来就行。”楚寔道。   南奎闻声, 便低头拨起了琵琶弦,檀口轻启, “千古江山, 英雄无觅, 孙仲谋处……想当年, 金戈铁马, 气吞万里如虎。”   说不得南奎的嗓音柔媚, 又是经常练习, 这一管嗓子可是为她赢得了不少倾慕者。   一曲唱罢,南奎抬眼去看楚寔和季泠, 见这两人脸上都没什么动容的表情,自然有些失望。“两位客官可还有想听的曲儿?”   楚寔道:“你这一曲是跟着丽琦学的么?”   居然直接就说出了丽琦之名,南奎这才知晓这两位客人只怕同丽琦也就是如今的丽娘有旧。   “正是跟着干娘学的。”南奎道。   “你这一曲空有其音,却无其气势。今后还是拣些柔媚之词唱为好, 稼轩词你还是唱不出那个味儿。”楚寔说得算是想当不客气了。   南奎咬了咬嘴唇, 心下很有些气愤,正要反驳, 却听得背后有人道:“贵客说得好,南奎你下去吧,以后稼轩词就别唱了。”   南奎回头见是丽娘,却也不敢造次。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地看看楚寔, 又往往丽娘, 临出门时又拿那双多情眼去看楚寔,这才跺着脚走了。   丽娘回身掩了门, 就跪下给楚寔和季泠行了礼。“奴家不知皇上驾到,无礼怠慢处请皇上责罚。”   “不知者不罪,起来吧。”楚寔淡淡道,“是阿泠想见你,所以朕才带她来的。”   季泠这才晓得楚寔压根儿不是来逛青楼玩耍的,而是知她询问丽琦的事儿才带她来的。   “行了,你们女人家的事儿自己聊,朕出去走走。”楚寔说罢起身就走了,留下季泠和丽琦两人却是好一阵儿沉默。   过了片刻,丽琦才道:“不知娘娘想问奴家什么?”   季泠摇摇头,“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丽琦有些吃惊地抬了抬眼皮,不明白自己这样的人怎么就上了皇后娘娘的心。“如娘娘所见,奴家过得挺好的。虽说世人不待见,可却逍遥自在得紧。”   “那就好。”季泠点点头,“若是以后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让二哥给我带话,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你。”   丽琦不解地道:“奴家与娘娘也只不过几面之缘,若说当初还有些缘分,如今却是半点也无。却不知娘娘为何对奴家如此关照?”丽琦心里想的当然不是江二文,而是楚寔。可看着情形,又不像是陈年老醋坛翻了的样子。   季泠笑了笑,“我若说就是想让你过得恣意一点儿,你相信吗?”   丽琦愣了愣,沉默片刻后却笑了起来,有一种松了口大气的那种轻松,“我相信娘娘。这天下人人都羡慕娘娘,可却不知道娘娘也有羡慕的人。”   这丽琦却是个很是自信的人。   “也不是羡慕,我就是喜欢你的决绝。”季泠道,她举起酒杯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当初你能拒绝的离二哥而去,我,我甚是欣赏。”   可丽琦却没举起那杯酒,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奴,当不得娘娘这杯酒。”   季泠疑惑地放下酒杯。   丽琦抬起头道:“若当初换做是大公子,莫说为妾了,就是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奴也是心甘情愿的。”说到底丽琦对江二文无情,她贪恋的不过是江二文给她的承诺和照顾,但当这种承诺一旦变质之后,她自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剑斩情丝。   “是这样么?”季泠也再没举起那杯酒,心想自己有时候真的喜欢把人和事想得挺美的。   丽琦恭敬地送了季泠出门,却见外面的庭院里,南奎正仰头同楚寔在说话,多情明媚的眼睛里有嗔、有喜、有怒、也有情。   南奎瞥见季泠和丽琦出来,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耳发往耳朵后别了别。   楚寔回身看向季泠,朝她伸出手柔声道:“说完了?”   季泠点点头。   南奎望着离开的那对璧人,知道他们出门上了马车才收回眼神,转头就看到了丽琦不认同的眼神。   “干娘。”南奎低唤了一声。   丽琦道:“去换身衣裳吧,今晚赣南侯家的二公子订了你的局,你好生打扮打扮。”   “干娘,今日来的这两位什么来头啊?”南奎并无挪步换衣裳的意思。   “别东想西想了。”丽琦没好气地道。   南奎娇嗔道:“干娘,我哪有东想西想,就是好奇,也不知什么情况,怎的有人来咱们这儿还带着女眷来。那是来找你的?他们找你做什么啊?也不对,应该是那位夫人找你什么事儿啊?”   “你的问题可真多。也不怕想多了未老先衰。”丽琦没好气地道。   “就是好奇嘛。”南奎抱着丽琦的手臂道。   丽琦看着南奎,就好似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她初遇楚寔时,也不过南奎这般的年纪。他喜欢她的琵琶,也喜欢她的歌,可那又如何?转眼还不就抛到了脑后。   “南奎,别仗着美貌就想太多。那位,不是你能想的。”丽琦正色道。   南奎却故作天真地道:“怎么了,干娘?做妾也不行吗?”   “今日和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夫人,原配正室。”丽琦道。   南奎松开了抱着丽琦的手,捂着嘴道:“原配?怎么可能?看着还是差了不少岁数的。”   丽琦却没心思跟南奎纠缠岁数问题,“你觉得什么样的男子会带自己夫人到咱们这种楼子里来?”   南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只好摇头。   “只是因为他夫人想见我,所以他就带她来了。听明白了吗,只要她想要,他就会满足。”丽琦道。   南奎笑了笑,“他夫人的确生得很美。”可言下之意,却是她也不差,而且更年少。   丽琦叹息了一声,当初她也见过成康县主,那个像火一样的女子,南奎跟她比起来可差远了,但结局又如何呢?   “干娘,那他夫人找你做什么呀?”南奎的好奇心依旧没被满足,“莫不是陈年老醋打翻了?”南奎不是蠢人,她怎会看不出丽琦说起那位贵人时眼里的怅惘,必然是曾经有过一段才会如此。   丽琦反问道:“你觉得人家看着我有必要打发醋坛子么?”   南奎不说话了。   季泠从绮芳楼走出去,有些闷闷的。   “早知道你见了丽琦会不开心,我就不带你来了,原还以为能给你个惊喜。”楚寔道。   季泠却抬头望着楚寔,“表哥,伤过很多姑娘的心呢。”   楚寔抬手摩挲了一下季泠的脸颊,“若是都强加给我,那别说楚府了,就是三宫六院也塞不下她们。”   季泠知道楚寔这又是逗自己呢,她瞪了瞪楚寔。   “我这辈子,只想保护着阿泠不伤心。”楚寔低声道,“走吧,带你去明湖春吃饭。今年厨王大赛的状元就在明湖春掌勺。”   提及厨艺,季泠自然是感兴趣的,不过她却没同意楚寔的话,“表哥,不如去天街吧。我听说那边儿许多小吃,明湖春的话下次吧。”   楚寔打趣道:“阿泠,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这是要让我下次还带你出来是吧。”   “今日穿的男装,正好去逛天街。”季泠道,“我还记得跟着姨来京城的第一天,路过天街的时候,我都瞧傻了,半天挪不动步,把我姨都给气坏了。”   天街龙蛇混杂,自然是什么人都有,可季泠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傅三。   傅三自然也没想到会遇到微服出宫的楚寔,她一见到楚寔,就疯了似的冲上来,却被北原一臂挡在了圈外。   傅三跪下来就给楚寔磕了三个头,再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额头红肿了,头发也乱了。这哪里还是季泠次次见着都雍容整洁的京城名媛傅三。   “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傅三不住地求道。   楚寔蹙了蹙眉,今日这微服之事已经彻底泡汤,他侧头看向季泠,季泠也正看着他。   楚寔倾了倾身体,季泠就将耳朵贴了过来,听他说:“下次再带你出来。”   北原迅速地驱散了旁边跪着的围观百姓,向楚寔请示道:“皇上。”   “找个地方吧,别让她在这儿跪着。”楚寔道。   很快,侍从就在附近找了个茶楼,将闲杂人等全都撵了出去,簇拥着簇拥着楚寔和季泠上了二楼。   傅三在他们身后颤巍巍地站起了身,说起来女人也是奇怪,都这等时候了,却偏偏会留意那些细节。   她看着楚寔转身,却没将季泠留在身后半步,而是伸出手臂轻轻揽着她,并肩往前走。那样的动作极其自然,自然得足以彰显他素日就是这般的。这和傅三记忆里,那并不怎么何人身体亲近的楚寔完全是两个人。   在雅间里坐下后,季泠不由侧头去打量楚寔。在她那些纷繁反复的梦里,傅三可曾是楚寔的妻子呢。   只是她嫁给楚寔后却没活多长,现如今成为崔夫人,却一直好好儿的。季泠的思绪渐渐发散了开来,总不能是楚寔克妻吧?想到这儿,季泠只觉得荒诞,她自己不是好好的么?   季泠回过神的时候,傅三已经在雅间内重新跪下了。   “傅氏,崔晓屡次诽谤新政,罪不容恕。不过太后念在楚傅两家往日的情分上,免了崔家妇孺之罪。国法不容亵渎,你求朕也无用。”楚寔道。   傅三还待再磕头,就被北原架了起来,“崔夫人,请吧。”   只是这话音才落,窗户上却突然有利箭穿破窗户纸的声音,有一支箭险险地从季泠鼻尖擦过,若非楚寔一把捉住她往后一拉,季泠小命可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紧接着就有人持剑闯了进来。   这些人都是想着光复前朝的人,好容易等到楚寔出宫,被傅三一口叫破了身份,他们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也顾不得组织周全,就杀了过来。   “兄弟们,杀了狗皇帝,给太后和皇上报仇。”有人持剑吼着。   虽然楚寔早料到宫外不太平,所以带的侍卫全是亲卫里最精锐之人,但此间狭小,难免有所误伤。   那些人不要命一般疯狂地攻向楚寔和季泠,楚寔一直将季泠护在身后和墙壁之间,难免就成了靶子。   眼见着北原一个没挡住,当先持剑吼叫那人一剑就朝楚寔刺了过来,那一瞬间季泠想推开身前的楚寔的,可他却定定地站在原处,所有事情其实都直发生在刹那,若他躲开了,那剑必然会刺中季泠。   季泠的尖叫声堵在了她的嗓子眼里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寔即将血溅当场。   谁知被吓得瘫倒在地上的傅三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速度,一下子就朝楚寔扑了过来,为他挡住了那一剑。   只听得“扑簌”的长剑入体的钝声,楚寔伸手接住了朝他倒下来的傅三。   “皇上,求你放过崔晓吧。”这是傅三说的最后一句话。   虽然这看起来好似傅三用命换了崔晓一命,可季泠看得清清楚楚,在刺客的剑刺向楚寔的那一瞬,傅三眼里的惊恐,她是在替楚寔惊恐。   半夜里,季泠发起了烧,又开始做噩梦,先是梦见傅三嫁给楚寔,十里红妆,夫妻恩爱,后又梦见傅三为楚寔挡的那一剑。   迷迷糊糊间,有人握着她的手,不停地为她用冰凉的帕子敷额头和擦手脚,到了下半夜,季泠的烧总算退了下去。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楚寔担忧的眼睛。   “表哥。”季泠出声时,才发现她的嗓子哑得厉害,一说话就咳嗽。   楚寔将季泠扶起来,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可算是退了。”   长歌端了药进来,很自然地递到楚寔手里,楚寔舀了一勺药放在嘴边吹了吹,喂到季泠的唇边。   季泠没张嘴,她看着楚寔只觉得陌生,陌生到她忍不住开口道:“表哥以前都没喂过我吃药。”她的语气并不是那种受宠若惊的语气,而是打着打量。   “以后都喂你行不行?”楚寔哄道。   季泠没接话,转而道:“表哥,我是怎么了?”   “你是吓着了,喝了安神汤,过两日就没事儿了。”楚寔道。   季泠抬手摸到自己胸口,皱起眉头道:“可是我胸口为什么这么疼,表哥?”   楚寔愣了愣,然后将药碗转身递给长歌,“是伤着了么?我替你看看。”   中衣下雪白的胸脯上,一丝伤痕也没有,也没有类似撞伤的红印。楚寔往后推了推,替季泠合拢衣襟,“应当也是吓着了,所以觉得心悸才疼。”   季泠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烧,等她彻底好起来,秋风已经卷着黄叶在呼唤严冬的到来。   今冬的雪来得特别早,早到没人预料到,天空就洒下了雪点子。   季泠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过雪了,她兴奋地将手伸出窗外去接。长歌赶紧劝道:“娘娘,可仔细凉着,这病才刚见好呢。”   季泠却是没听长歌的,她索性大毛衣裳都没披就出了屋子,张开双臂去接院子里的雪渣子,“哎,怎么才这么点儿雪渣子,要是鹅毛片片就好了。”   长歌吓得抓了狐裘跟着季泠跑了出来,忙不迭地往她身上裹,“娘娘,可爱惜着自己一点儿吧。皇上为了你的病,把太医院那些老头子弄得听见个声儿就吓得发抖了。”   季泠被长歌的话给逗得“噗嗤”一笑,却也没拦着她给自己披狐裘。“我好多年都没见过雪了呢。”   “娘娘又哄我们呢,这京城年年都下雪的,娘娘怎么会没见过。”采薇在旁边插嘴道。   季泠被采薇的话给弄得一愣,她这才意识到,“咦,今年我怎么没睡过去啊?”   用午膳的时候楚寔回来,季泠问他道:“表哥,我的寒症什么时候好的呀?”   “什么寒症?”楚寔被问得一愣。   “就是每年冬天我不是都要睡过去吗?几个月几个月的睡。”季泠道,若非那般,她也不会没有孩子。   楚寔的手探到季泠的额头,“没发热了呀。”   季泠噘噘嘴,“表哥,我跟你认真的呢。”   “既是认真,那你为何还说胡话?哪有人几个月几个月的睡觉的,你当自己是蛇还是熊啊?”楚寔笑问。   “我没有吗?”季泠不信地追问。   “我叫周宜徇来。”楚寔道。   季泠着急地抓住楚寔的手臂,“表哥,我真的记得清清楚楚的呀,我每到冬天就会沉睡,而且越睡越久,后来一年要睡八、九个月呢,眼看着不行,你还费尽心思给我找了个韩大夫……”   一说起韩大夫,季泠的脑海里就开始闪现一圈火把,在那火把中央,躺着个人,她看到自己跑过去……   季泠缓缓地松开了楚寔的手,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嗯,然后呢?”楚寔好似听故事一般,听到一半在催促季泠继续说。   可季泠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沉默良久后,才艰难地道:“所以那也是我做梦梦到的?”   楚寔“孺子可教也”地摸了摸季泠的脑袋,“看来周宜徇的药还是有点儿效的,你可总算分得清是做梦还是真实了。”   季泠觉得楚寔是过誉了,她实则还是分不清,可她见他那般高兴,却又舍不得说出打击他的话。一个皇帝对自己能做到这种地步,季泠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当然会觉得很暖和。   比如说,她依旧不习惯楚寔的碰触,尽管夜晚他们同睡在一张床上,楚寔也没动过她。有时候季泠很想劝劝他,要不要去繁缨的宫中,可每次才起了个头,就会被楚寔给瞪回去。   说起繁缨,如今季泠已经大好,每旬总有两日要去苏太后宫中问安。倒不是她想去得不   频繁,而是苏太后体贴她身体不好,让她每月逢五和十再去。她去得勤一点儿,苏太后就会表现出被打扰的困扰,季泠也就渐渐地没敢去表孝心了。   繁缨如今身为楚寔唯一的嫔妃,虽然位分不高,但逢五和十的时候也去慈宁宫,因此季泠和她总会碰上。   繁缨依旧如以前一般,对季泠恭敬有礼,她如今信了佛,打扮得很素净,甚至有些老气,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暮气来,看那模样,剃了头就能直接做姑子了。   繁缨这幅模样,也就难怪楚寔不去她宫中了,想到这儿,季泠对来年春天的选秀就十分期盼了。   其实期盼的绝对不止季泠,苏太后盼着开春选秀,满朝的大臣也盼着开春选秀,恨不能明天楚寔就能蹦出个儿子来,好让天下安心。若是楚寔没有儿子,恐怕天下又会是一番动荡。   最好是越快有儿子越好,担心的就是楚寔万一哪天有个三长两短,而孩子还年幼,就会旧事重演。他是如何从前朝夺得皇位的,别人就可能如何对待他的儿子。   这是盼着天下太平的大臣所最不愿看到的情形。   不过在开春之前,季泠眼下还有件事儿得对付,那就是冬至大典。   这一日内外命妇都会按品大妆到昭阳宫朝拜皇后,这样大的阵仗季泠是第一次经历,自然紧张。以往她出门做个客都要再三鼓起勇气才能迈出那一步,更不提这冬至大典了。   本朝尚赤,所以皇帝和皇后的吉服都是大红色,色泽鲜亮纯艳,看着倒有一丝重新做新郎和新娘的感觉。   当然比起嫁衣来,皇后的红色吉服更注重的是端庄雍容,换句话说其实就是没那么好看,款式很庄重,也很老气。历来很少有人能将皇后吉服穿得好看的,但都很有气势就是了。   季泠摔伤头后如今也养了大半年了,身上、脸上都有了些肉,总算也能撑起这吉服了。   只是她的肌肤太过雪白,再被这彤色吉服一衬,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带着半透明的光艳,端庄雍容有,高贵典雅有,老气横秋却是没有的,反而有种别样的魅力,来自于祸国殃民的美貌和端庄清贵之间的矛盾对比。楚寔见着大状的季泠,眼睛就没挪开过。   “不好看吗?”季泠有些紧张地问楚寔。   “如今方才晓得,这天下没有难看的衣裳,只有难看的人。”楚寔走近季泠想为她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珠花。   季泠赶紧捂住脑袋道:“别动,别动。”   那语气里的紧张把楚寔都给惊着了。   “重得不得了,你随便一动,我感觉我脖子就要扭了。”季泠抱怨道。她梳着朝天髻,头戴镶红宝石九凤挂珠金步摇,还有金嵌宝牡丹鸾鸟纹掩鬓一对,髻后还有十二支金凤穿牡丹簪,季泠感觉自己头发上能插首饰的地儿全都插满了首饰,微微一晃头,就觉得脖子疼。 第一百六十一章   “怪不得都说皇后要端庄, 你说着能不端庄么?我要是坐在那儿绝对不敢乱动,头都不带偏一下的。”季泠嘟囔。   楚寔打量了一下季泠的头饰, 的确是华丽富贵, 端庄大方, 将她素日清丽除尘的容貌都衬托得仿佛朝阳出云般艳丽起来, “忍一忍吧, 这般打扮好看。开了春我叫人重新为你打制首饰, 务必要轻可好?省得你来年又说脖子疼。”   季泠笑了笑, 然后捧着自己的脑袋道:“我都不敢点头了。”   楚寔被她都得轻笑出声,季泠才恍然她已经有许久没见着楚寔这般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 风清月朗,让人觉得整个乾坤都亮了。她忍不住踮起脚,抬起手为楚寔正了正冕旒,“表哥这样穿不像是皇帝, 倒像是要去迎亲的新郎官呢。”   楚寔顺势捉住季泠放下的手, 看着她的眼睛道:“那新郎官迎亲之后能不能牵着新娘子入洞房?”   季泠就接不上话了,到了为难的时候, 她依旧是那个不善言辞的季泠。   “行了,不逗你了。”楚寔松开季泠的手。   季泠看着侧过身去由着余德海替他整理腰带的楚寔,看明白了他的失望,可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末了, 季泠换了个话题道:“表哥,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以前的冬至朝见了,要是犯了错怎么办?”   楚寔回头道:“即便犯了错, 那也是别人错了,你且放宽心吧,皇后娘娘是不会错的。”   季泠深呼吸了一口,这才跟着楚寔走出了后殿。   只不过楚寔要去的是前面的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而她却要去昭阳宫接受命妇朝拜,然后两人再分别率官员和命妇去慈宁宫朝贺太后。   走进昭阳宫的时候,季泠才发现,好似这儿才是皇后的宫殿,可她却一直住在皇帝的乾元殿内。皇家夫妻并不像普通夫妇那般是住在一块儿的。   因为皇帝要召幸嫔妃,皇后总住在乾元殿却也是不妥的。季泠后知后觉地想着,该不会是自己一直住在乾元殿,所以楚寔才没有召幸繁缨,或者其他宫女的吧?   在季泠走神间,雅乐已经奏起,丹陛下乌压压的人都跪在了地上,恭迎皇后驾到。   季泠的九重赤红泥金翟裙逶迤在光洁的地砖上,好似金凤的尾羽一般,华丽、高贵、光艳、雍容。   她会在雅乐声里升座,有宫女牵着她的翟裙,在她坐下时,将裙摆整齐地在地上摆好。   司仪太监叫了一声“贺”,众命妇开始口诵贺词在司仪太监的引导下,随着不同雅乐的奏响,一拜、再拜、三拜。   而在起和拜之间的间隙里,众人便有了机会打量前方的皇后娘娘。   这是季泠第一次见她们,其实也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深藏宫中的中宫皇后。   结缡十余载,还曾下落不明,然后再被皇帝迎回来,独霸后宫,这位皇后也算是传奇了。众人也都想知道,不知这位皇后有什么特别的,能让皇帝如此惦记,惦记到甚至强硬地抹杀了成康县主的存在。好似天下从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一般。   当她们抬眼去打量季泠时,只觉得朝阳仿佛都成了这位皇后的映衬,她华丽的翟裙上似乎真有凤凰飞起,于她身后凤舞呈祥。   可这却都还比不上她的容貌。   像是连老天都眷顾着她的模样一般,有天光从她的身体里自内而外地释放,晕染了她的眉眼都带着宝石一样的光辉。   只那么看着,便觉得耳边有仙乐飘飘,鼻尖有瑞花绽放,眼前有仙鹤起舞。她独自一人,便将这昭阳宫变作了昆仑瑶池。   那有女儿开春即将参加选秀的夫人,心不由沉了又沉。当初以为新皇对皇后不过是顾念旧情,便是再美貌也已到了色衰的年纪。可如今看过去,却哪里是她们家中青涩果子似的女儿能望其项背的。   季泠不知汉白玉阶下众人的心思,只紧张地将手藏在袖口中,根据司仪太监的提示叫了声“起”。   这便算暂时告了一个段落。   然后季泠被打着七凤曲柄明黄盖的太监、宫女簇拥着上了翟舆,前去慈宁宫。身后的仪仗足足有几十丈长,雅乐四起。   季泠和楚寔并肩朝贺了苏太后之后,又暂行分开。季泠在昭阳殿赐宴大宴内外命妇。   这时候气氛就算松了一点儿了,不过一开始循例要敬皇后三杯酒。每上三道菜肴后,雅乐奏起,司仪太监就会叫“敬”。   内外命妇皆要离座将杯子举到额前躬身敬酒,季泠也要离座回敬。如是者三。   季泠唯一的感受就是她要倒了。   虽然上下隔得不是很远,设的宴也是圆桌,可席间并无窃窃私语声,所有命妇都拘谨地动着筷子,怕吃得多了,一会儿在宫内可不好更衣。   季泠放眼望去,除了楚寔的三个妹妹,贞珍、静珍、婉珍,还有三弟妹吴琪外,其余她认识的人并不多,只有黄鸣音还算有点儿印象。这让季泠不由想起苗氏姐妹来,却不知今在何处,想当初苗冠玉还在楚府住过呢,苏太后甚是喜欢她。   好容易熬过了冬至大典,季泠觉得自己一把骨头都要散了,晚上斜靠在榻上看着对面正批阅奏折的楚寔道:“表哥,你还记得冠玉吗?”   “怎么突然提起她了?”楚寔搁下笔。   “没什么,就是想着也不知祝主事如今做到什么官了,在大典上也没见着苗家姐妹。”季泠道。   她说完却见楚寔惊诧地看着自己,不由道:“难道我又忘了什么?”   楚寔摇头道:“当时情况乱得很,你不在京城,又素来不打听这些,难怪不知道。”   “怎么了?”   “苗冠玉做了先朝太后,后来带着小皇帝逃出东海了。”楚寔一句话就把事情给交代清楚了。   “她怎么会做了太后?”季泠真是吃惊得震惊了,“她不是对你……”   住进了楚府的苗冠玉,对楚寔的关注虽然不算特别明显,可季泠那么敏感,如何能感觉不到。   “对我什么”楚寔笑了笑,“你这脑瓜子怎么总是多想。”   “我才没多想呢。”季泠道,“可她怎么就入了宫呢?”   “她那个人和季乐差不多,恨不能天下人都羡艳她,所以她选择入宫并不奇怪。”楚寔道。   “那她怎么会当太后的呀?我记得灵帝还有好几个儿子的呀。”季泠道,怎么也轮不到苗冠玉做太后的。   “你不要小瞧苗太后的手段。”楚寔道,“后宫之争和战场之争没什么区别。”   季泠愣了愣,听明白了楚寔的暗示,却没想过小时候那么可爱的冠玉,长大后会是楚寔嘴里说的那种人。   “真想不到啊,她小时候,表哥好像还挺喜欢她的。”季泠叹道。   楚寔扬扬眉,“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她的?”   “你不是还送了她墨宝么?”季泠道,“我当时都没想着你能答应。”   楚寔低下头重新拿起笔开始批阅奏折,“她一个小孩儿求我,又是为了县里的教谕,我如何拒绝?就当赔了你害她撞头的礼。”   季泠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答案,毕竟后来瞧着楚寔对苗冠玉的确再没什么特别之处。   冬至大典过了,季泠也没轻松多少,紧接着就是正旦。正旦楚寔倒是免了内外命妇朝贺皇后的典礼,但百官朝贺皇帝却是惯例。   然晚上在御花园的华渚堂还有家宴,却也是少不了季泠忙乎的。前几日光禄寺将拟好的单子呈了上来,鉴于上次冬至大典赐宴上那些菜的难吃程度,季泠特地从繁缨手里要了单子。   然后自己涂涂改改,最后才形成了家宴的菜单。   相对于冬至赐宴,这正旦的家宴就显得冷清了许多。楚寔这边就不说了,楚宿至今也没续弦,只带了独子昌哥儿进宫,身边伺候的人就一个怀秀,因为位分不够所以也没进宫。   稍微热闹一点儿的就属三房了,如今的齐王楚宥。吴琪到昭阳宫的时候倒是将楚宥的两位侧妃也带了进来,都是年轻貌美的年纪,说话也活泼。   其中一位季泠只觉得眼熟,看久了才发现是同去世的季乐有些像。季泠心里一惊,拿眼去看苏太后还有章太妃,甚至吴琪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季泠不由又想起楚寔的那番“禁忌论”,难道真的是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点儿阴暗?   谈话间季泠才知道,楚宥后面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这位像季乐的侧妃许氏生的,其得宠程度可见一斑。   只是不知道楚宿见了这位侧妃,心中怎么想。   家宴上,季泠和楚寔并坐,有些忍不住地眼风经常会扫过楚宿那边。   楚寔低头在季泠耳边道:“怎么了?二弟有什么不妥么?”   季泠这才发现自己的举止很不妥,怕楚寔误会,于是用手掩着嘴巴低声道:“表哥,你不觉得齐王的许侧妃很有些像去了的二弟妹吗?”   “是有些像,不过二弟不在乎这个,要不然老三岂能纳许氏。”楚寔道。   季泠环顾了一下四周,苏太后,章老王妃都在,吴琪在,自己也在,楚府的主子里除了因病去世的老太太之外,就只有季乐在那场大乱里去了,这是巧合,还是人为呢?   可谁也不在乎,不是么?就连季泠自己,也未尝不是乐见其成,实在是季乐这人相处起来非常不舒服。   季泠看看楚宿又望望楚宥,世事往往都叫人感怀。如果当初季乐的心思不放在楚宿身上,而嫁给了楚宥,指不定就能成就两段佳话,她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去了。   家宴冷清得厉害,所以河边的柳树刚刚冒出一两颗嫩黄的新芽来时,朝廷上上下下就开始大肆地张罗起选秀事宜来了。   季泠的手里还抱着暖手炉的时候,秀女们就快从天南海北赶到京城了。季泠自然是不管事儿的,这都是每回她去慈宁宫时,繁缨跟苏太后回禀选秀的事儿时她顺便听了一耳朵。   繁缨虽然不得宠,可因为加上季泠,楚寔的后宫就这么两位妻妾,所以宫中事务却都是繁缨在料理,选秀当然也是她在张罗。   “皇后,明日就是选秀女的日子了,你也来瞧瞧吧,替皇帝掌掌眼。他呀,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的,让他对着那几百秀女瞧,估计也会不耐烦,咱们先替他过一道,他也就省事儿了。你伺候皇帝这么久,最是知道他的喜好,有你掌眼,哀家也放心。”苏太后道。   季泠虽然不知道楚寔对女色的喜好是什么,可既然苏太后发话了,她就赶紧点头应承。   说实话,选秀这件事,真的是皇帝不急皇后急,用晚膳的时候,季泠见楚寔一脸平静,她提起选秀的事儿,他也只道,让苏太后和晋王家的老太妃也就是当初的章夫人忙去就行了。   “可这也是为表哥选妃啊,母后让我明日帮你去先看看。”季泠道。   楚寔为季泠夹了一筷茄鳖,“也好,给二弟挑个你看得顺眼的。不过切记,最好不要像周容。”   “表哥,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事儿?”季泠瞪大了眼睛,她心里可不就想的,看看明日有没有神似周容的,若是选给楚宿,想必也能弥补他半生的憾事儿。   “就你那点儿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楚寔道,“总之,你选个合你眼缘的就行。”   “那……”季泠咬着筷子头看向楚寔,“那给表哥选妃,也是选合我眼缘的么?”   楚寔把筷子从季泠嘴里拿开,“听母后的吧。”   季泠点点头,“母后说你忙于政事,所以明日我们先帮你看看,然后再请皇上定夺。”   “听母后的就行。”楚寔低头刨了口饭。   季泠愣了愣,不知道为何楚寔的情绪一下就低落了下去,她试着给楚寔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眼前的碟子里。   楚寔吃了,然后便搁下碗筷,“我出去走走。”   季泠看了看楚寔的背影,又看了看他碗里剩下的半碗饭,轻轻叹了口气。她实在不解为何说起选秀楚寔的情绪会低落。   他虽然出身楚府这样的世家,可身上并无什么纨绔之气,对粒粒皆辛苦的盘中餐也是素来珍惜的,像这般剩下半碗饭的情况,季泠还是第一次见着。   楚寔在御花园走了走,然后回了勤政殿看折子,再回到乾元宫后殿时,寝宫的灯火已经熄灭。季泠瞌睡浅,所以晚上睡觉是一丝灯火都不留的,就怕惹她睡不着。   楚寔看着黑漆漆的仿佛怪兽一样蹲在黑暗里的后殿,想起了从前。   从前不管他多晚回去,她总是会在灯下等着他。或看书,或写字,然后在他进门的那一瞬间,给他一个微笑。   可现在,楚寔走进内殿,借着月色可以看到床上的人,贴着里面的床板蜷缩成了一团,恨不能把整张床都留给他,若是不仔细打量,就会以为床上没有人。   在楚寔躺下后,季泠的睫毛才颤了颤,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去见秀女的时候,季泠也没着意打扮,她实在不喜欢头上插戴太多首饰,那样会让她觉得头皮扯着疼,只简单梳了个惊鸿髻,戴了一柄玉梳。   长歌替季泠梳完头后,看着镜中的她道:“娘娘别担心,这天下再没有女子能比得上娘娘的。皇上待娘娘的情意,也不是那些人能赶得上的。”   季泠缓缓摇了摇头,“你却是想错了,如今我只盼着能替皇上挑些合眼缘的妃嫔,早日诞下麟儿才是真的。”   “那娘娘……”长歌愣了愣。   季泠知道长歌是说她先才不用早起惯例的冰糖燕窝的事儿,她心里的确有事儿,可那事儿却不是什么争风吃醋,而是想着该怎么跟楚寔开口搬去昭阳宫的事儿。   用过早饭,季泠便去了储秀宫。苏太后在,章老王妃也在,这回主要就是她俩做主。   秀女一队五人,一队一队进来。许久没看到这么多新鲜颜色了,别说苏太后高兴,就是季泠都觉得洗眼睛,想着宫中若是多了这些小姑娘,也会热闹许多的。   既然是秀女,容貌自然是挑选过的,皆属上乘,环肥燕瘦,或明艳或清秀,或端庄或雅丽,各色各样,各有千秋。   苏太后似乎也是被宫里给闷着了,很想找到解闷儿的,几乎每一队她都留人下来,先开始还问一句,“皇后觉得如何?”   季泠则千篇一律地答曰:“儿臣觉得好。”   多几次之后,苏太后也就懒得问了。   只是楚寔虽然没来,可有些事儿他却料得不差,这届秀女里果真有容貌像周容的,且就是周家的一支,章夫人的眉头动了动,朝苏太后使了个眼色。   苏太后便将那周馨给留了下来。   季泠想起楚寔之言,可那也得她有发言权啊。不过她看周馨的样子,文雅秀美,落落大方,撇开周容不谈,本人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选到后来,再多的美色看得也就有些麻木了。昨夜季泠本就没怎么睡好,以袖掩嘴地打了个哈欠,好在差不多也快看完了。   算一算,苏太后留下了差不多六十来人,万紫千红,琴弹得好的有,画画得好的有,字儿写得好的有,诗做得好的有,笑起来明媚万分的有,楚楚兮我见犹怜的也有,差不多男人喜好的种类都有了。不过不管怎样,她们都有个共同的之处,那就是屁股大,好生养。   到最后一队进来之前,别说季泠打了呵欠,就是苏太后的眼睛都已经酸了。后面几队,她都没什么精神再问那些小姑娘都有什么才艺了。   还以为选秀到这儿也就算完了,可谁知道最后一队进来的却叫殿内所有人都为之一静。   那五个秀女中间的那人,五官长得很有些像季泠。别的不说,光有这五分颜色,也足以让她在先才那些秀女里脱颖而出了。可她虽然模样像季泠,但气质却完全不同。   若说季泠是山间缥缈的雾,那她就是山顶晴好的光。明艳动人,未语先笑,唇角天生地往上勾,叫人瞧着就喜欢了三分。   更重要的是,她还更为年轻。年轻得好似一枚酸甜可口,饱满多汁的果子,让人看见了就想尝尝味道。   苏太后没说话,章老太妃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季泠愣愣地看着,像失了神。   直到这队秀女要走出门儿了,都没人出声。   “等等。”季泠在看到方茵恩要跨出门槛时突然出了声。   苏太后打量地瞥了季泠一眼。   季泠侧头朝苏太后看过去,“母后,这方氏儿臣瞧着模样还算端庄。”   苏太后道:“皇后真要留下她?”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方茵恩留下对季泠是何等威胁,所以连苏太后都忍不住出声提醒了。   “只是觉得合眼缘。”季泠道。   “那倒是,若是不知情的人,定然以为皇后多出了个妹妹来。”苏太后道,“既然皇后喜欢,就让她留下吧。”   走到门边儿的方茵恩松了口气,转身回来朝苏太后和季泠跪下谢了恩。原以为十拿九稳的选秀,没想到在她绝望的时候才峰回路转。   其实在瞥到皇后的模样时,方茵恩就有了自己要落选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是皇后出声留她。   选秀之后,章老王妃跟着苏太后回了慈宁宫,“大嫂,你说皇后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啊?   “她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迟早是留不住大郎的。选这么个方氏,指望以后大郎看见方氏还能记着点儿她吧。”苏太后不屑地道。   章氏点了点头,“我说呢她怎么把方氏给留下了。”   用晚膳的时候,季泠也琢磨着方氏的事情呢,不知道该不该跟楚寔提一提,可又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还是决定顺其自然好了。   吃过饭,有件事儿季泠却是不能不提了。“表哥,我想搬去昭阳宫住。”季泠说这话的时候是低着头的,压根儿没敢去看楚寔的脸色。她知道自己有些不识抬举了,能得楚寔这般看重,原是她的荣幸,可她就是觉得待在他身边有些别扭,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预期中的阴沉或者愤怒似乎并没到来。“怎么突然想要去昭阳宫了?”楚寔的声音依旧温和。   季泠偷偷抬了抬眼皮,见楚寔脸色没什么怒气,这才松了口地抬起头,“就是想着过几日秀女最终选出来,定了位分,到时候她们每日似乎都要来给我问安,我再住在乾元殿就不好了呀,总不能让她们来这儿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楚寔点点头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只是每日请安会扰你瞌睡, 不妨十天、半月一次就行了。到时候你从乾元殿坐辇舆过去就行了。请安的时辰也不用定得太早,你是皇后, 你说了就算。”   季泠看着楚寔眨巴眨巴眼睛, 发现自己的理由没找好, 被楚寔轻飘飘就打了回来。其实真话应该是, 她在乾元殿, 楚寔可怎么召幸新进宫的秀女啊。   “在乾元殿是太无聊了么?”楚寔问。   话题怎么就转成这个了?季泠没敢贸然回答, 就怕这问题有坑。   “若是闲来无事, 可以去御膳房做些吃食。”楚寔道。   季泠这才明白楚寔的意思,是说她太闲了所以胡思乱想。“说起来, 也许久不见你下厨了。你以前是三天不进厨房就浑身难受的。”   季泠心想,你也说是以前了。她现在就是提不起劲儿去厨房,做出来的吃食也没人吃,又不能总是召她姨母或者芊眠进宫来。   可这话季泠不能说, 她知道一说, 楚寔肯定要说可以做给他吃,可她是没想着要做给他吃的。想到这儿, 季泠一整恍惚,为何她会不愿意给楚寔做饭菜呢?   “怎么不说话?”楚寔又问。   季泠摇摇头,“不知怎么的,就是懒怠去厨房了。”   楚寔扬扬眉, “那想出宫去玩儿么?”   季泠连忙摇头, 上次才经历她可不想再来一次。楚寔出宫实在太危险了,现在天下还没有完全太平。毕竟他这天下是抢来的, 多少人都想光复前朝。   楚寔却没理会季泠的摇头,低头从腰上取了块令牌下来递给季泠,“有这令牌,你随时都可以出宫去,只有一条必须得有北原护送,晚上宫中落钥之前必须回来。”   便是再无知,季泠也知道这是及不妥的,哪有皇后可以随意出宫的道理。她没伸手去接令牌。   “行了,我不能常常陪你出宫,你自己觉得闷了都可以出去的。”楚寔拉过季泠的手,将令牌放进季泠手里,“不过母后那边知道了的话估计会有微词,你出宫的时候不妨扮作小太监,到了宫外再换衣裳。宫外我替你置了一进宅子,偶尔累了也可以去歇息。”   这简直周到得过分了,季泠越发不敢应承。她看着手里的令牌低声问,“表哥,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啊?”   “怎么总问这种傻话?”楚寔笑道。   季泠抬头看向楚寔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温和、包容,还有她不愿去碰触的更深层次的感情,她偏了偏脑袋,实在不解为何楚寔对她这般好,她的心却总在天上飘,无从安定。   拿了这令牌,季泠也没敢随便出宫,尽管她实在觉得宫里憋得慌,她以前最想的就是能嫁个殷实的普通人家,开门就能走上街,自由自在的。后来嫁给楚寔,出门就繁琐了许多,要备车,要有丫头、婆子跟着,当时已经觉得艰难,可跟现在对比一下,那时候就算是自由自在了。   过得几日,留牌子的秀女面圣的礼仪学得也差不多了,就等着楚寔看一眼最终决定了。   苏太后侧头对季泠道:“你身子弱,经不得劳累。明日选秀你就别去了,好生歇着吧。”   虽然苏太后这借口找得实在有些蹩脚,可季泠还是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苏太后是怕自己在场,楚寔会有所顾忌。   一时太监进来禀报说皇帝已经下朝了。这就意味着楚寔要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   “行了,哀家待会儿留大郎说说话,你们先回去吧。”这话苏太后是对着季泠和繁缨两人说的。   季泠朝苏太后行了礼,刚走出门还没下台阶,就见楚寔龙骧虎步地走了过来。他身后的阳光好似在追逐他的脚步,为他整个人镶上了一道金边,让人惊叹果然是真龙天子。   楚寔从阶下直接朝季泠走过去,“怎么走了?等我给太后问了安一起回去吧。”   “太后刚才说要留皇上说话,才让我和繁缨先走的。”季泠道。   听到提及自己,繁缨上前又给楚寔行了一礼。   楚寔扫了繁缨一眼在回头看着季泠,“那你自己先回去吧,别坐辇舆,多走走路对身体才好。”楚寔如寻常丈夫一般嘱咐季泠。   楚寔进了慈宁宫后,季泠和繁缨通路了一截就要分开时,繁缨却突然开了口。   “皇后娘娘。”   季泠回过头,“怎么了?”   繁缨上前两步,很是难为情地低头道:“娘娘,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皇上,到底繁缨是哪儿做错了,才让皇上如此厌弃。”   季泠没想到繁缨会说这样的话,“你想多了,皇上若是厌弃你,如何会让你打理六宫。”   哪里来的六宫,还不是你身子不好,所以她才硬顶上的么?繁缨如是想,如今新人入宫,旧人早就年老色衰,连往日那一点薄薄的恩情只怕都要没有了。繁缨岂能不着急。   “求娘娘应允。”繁缨给季泠跪下道。   季泠赶紧扶起繁缨,“繁缨你别这样,我自然帮你问的。”   繁缨得了季泠的承诺,这才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我知道这样很难堪,可繁缨不比娘娘。那些新人是万万威胁不到娘娘的地位的,可如今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说实话,有时候季泠都会觉得楚寔对繁缨太冷情了,去她宫里多坐坐也好啊。毕竟是伺候他那么多年的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楚寔对繁缨也不算薄。权利、地位都给了她。   因着繁缨的话,季泠在和她分开后,又回身往慈宁去,想在外头等一等楚寔,省得自己心里老念着繁缨的事儿。   慈宁宫中此刻的氛围可没那么愉快。   苏太后道:“这一次是第一次选秀女,全朝上下都为了大郎你忙乎,你却说你明日不去看?”   “母后定了就是了。如今国朝初创,儿臣每天恨不能有十三个时辰可以用。”楚寔道。   “是么?那你却有功夫陪你那宝贝疙瘩出宫?还引来了刺客?”苏太后怒道。   楚寔不说话了。   “你那宝贝疙瘩的脑袋糊涂了,哀家可没糊涂。大郎你可别忘了承诺过哀家的话,否则哀家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了。”苏太后道。   楚寔握了握拳头,“知道了,儿臣明日会去的。”   “可不仅是去。”苏太后看着楚寔的手道:“哀家知道你怪哀家逼你,可大郎,你那么个明白人,难道不知道你没有儿子对这天下意味着什么吗?你以为哀家想逼着你和我离心离德么?”   楚寔道:“二弟的昌哥儿,三弟的昀哥儿不都挺好的么?”   苏太后一掌拍在榻几上,“你原来是这样想的?!为了你那个宝贝疙瘩,你连儿子都可以不要,把这天下拱手送人都可以?”   “母后,天下需要的是贤帝,是不是我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我有儿子若是不贤的话,我也不会将皇位传给他。”楚寔道,“这违背了我夺天下的初衷。”   “你少找借口,一切都是为了你那宝贝疙瘩对不对?若是你那宝贝疙瘩能生儿子,怕就是个傻子你也要传位的。”苏太后气愤地道:“我就不明白了,这有什么让你为难的?不就是让你睡个女人吗?多少男人的不用人求自己都恨不能多睡几个,你怎么就不学学你三弟?”   楚寔道:“什么睡个女人?儿臣在母后心里不过就是个生儿子的工具而已,我的喜怒哀乐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给你一个孙子,保着你的荣华富贵是不是?”话的内容虽然很愤怒,可楚寔的语气却很平静,似乎早就接受了这种事实。   苏太后被气得脸发白,“你,你是这么想哀家的?”   楚寔站起身道:“在儿臣心里,母后如今跟定西侯并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你是我亲娘,他什么都不是。”   苏太后被这一句震得愣了许久。   “儿臣还有折子要看就告退了。”楚寔也不管苏太后的反应,转身就走,走到门边时才回头,撂下一句带着嘲讽语气的话,“明日儿臣会去的,母后的确没糊涂。”   走出慈宁宫的时候,楚寔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深呼吸了三口气才开始迈步往前,一低头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季泠。   “在这儿傻等着做什么?”楚寔问,语气里却有藏不住的一丝喜悦,先才慈宁宫中的阴翳似乎都因为季泠的出现而散开了。   季泠笑了笑,“反正也无事,所以等着表哥一起回宫。”   楚寔拉起季泠的手,“这初夏风光正好,不冷不热的,走走也好。”   季泠点点头,也没一开始上来就问繁缨的事儿,闲聊了几句后才道:“表哥,繁缨托我问你一件事儿。”她观察了一下楚寔的神情,没有阻止她说下去的意思,于是继续道:“她就是想知道哪里惹了你不悦,所以才……”话没说完,但季泠想楚寔肯定能明白的。   楚寔看着季泠道:“她没做错什么。”要是做错了,今日就不会有机会跟季泠说这些话。   “那表哥怎的不去看看她?”季泠问,“是因为她,她……”季泠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因为她年纪大了么?”   “所以你觉得我就是那种人,只看美色是不是?”楚寔放开了季泠的手。   “不是。”季泠忙道,“可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表哥不去看繁缨啊?”   “我去看她你高兴吗?”楚寔问。   所以是因为她会不高兴才不去的?季泠觉得这年头实在太荒诞了。   “好了,你可以转告繁缨不用担心。过几日新人封位的时候,我会一并将她的位份提上去的,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也不会收回她协理六宫的权力。”之所以是协理,自然是帮着季泠管理,名义上统领六宫的当然还是她这个皇后。   季泠点点头,她也不敢多劝楚寔,她知道楚寔的怪毛病,最容不得人在女色上安排他的事儿。   晚上季泠做了个梦,梦到了珊娘,珊娘也是楚寔的妾,也是像繁缨那样等得无望了,像一朵凋谢的鲜花,有鲜红的花汁流出。   那花汁滚烫的,让她的小腹一阵疼痛,让季泠一下从梦中醒了过来,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小日子到了。   她的小日子一直不准,以至于她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可每次这日子一到,她的腰就疼得厉害,连带着大腿都酸疼得抬不起来,整个人必须蜷成一团才能面前抵御那疼痛。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覆盖在她小腹上,让季泠感觉稍微好了些,她抬起头看了看楚时,“抱歉啊表哥,吵着你睡觉了。”   “挺好的。”   “呃……”季泠实在没弄懂为啥会挺好的。   楚寔起身打起帘子叫了人准备汤婆子,然后才躺下再次用手给季泠暖着小腹,这才解释道:“上月也是这几天来的,可见是日子逐渐准了。”   季泠想了想,实在也想不起上月是什么来的了。“表哥怎么急得倒是比我还清楚。”   楚寔道:“你身子虚寒,周宜徇一直用药给你调理着,说是如果小日子开始准起来,就无大碍了,怀孕也是有可能的。”   “怀孕?”这个字眼无疑惊着季泠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词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即便听楚寔这般说,她还是觉得遥远得厉害,万一生不出来,岂非叫楚寔失望,也叫苏太后失望。   很多事儿,没希望反而比有一点儿希望更好。   “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怀什么孕啊。”季泠不愿意叫楚寔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顺其自然吧,即便不怀孕,身体康健总是好的,我还要你陪一辈子呢。”楚寔道。   一辈子那么长,季泠实在看不到那么远的事情。她侧身面对楚寔道:“表哥,我梦见珊娘了。”   “嗯。”楚寔应了一声。   “她怎么不见了?她不是和繁缨一样都是伺候你的人么?”季泠问。   楚寔扬扬眉笑道:“你是又梦糊涂了?珊娘是戴文斌的妾。”   “咦。”季泠皱皱眉头,“好像是哦,瞧我这脑子又记错了。”她敲了敲了脑袋,又问道:“那怎么冬至大典的时候没见着她呀?”   帘子外的汤婆子递了进来,楚寔接了放到季泠的小腹让她抱着,“戴文斌的夫人还在,冬至大典,珊娘自然不能来给你行礼。你若是想她,改日自己出宫玩儿时可以去看看她。”身为皇后如果召戴文斌的妾室进宫却也不合适。   季泠打了个哈欠,说了会儿话,肚子也没那么疼了,瞌睡就又来了。还有楚寔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她揉着头发,舒服得不得了,所以合上眼睛下一秒就睡着了。   等早晨醒来时,她忽然把珊娘的事儿都给想起来了。说起来她也是幸运的,嫁给了戴文斌,生了几个儿子,哪怕不是正室,但日子也算是很不错的。不比繁缨,当初繁缨要是和芊眠一般放出去嫁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了。可这样的话季泠不敢跟楚寔说。   第二天,季泠在乾元殿里来回踱步,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因为楚寔下了朝就去了储秀宫,今日是选秀的最后一轮,定下来之后就要封位份了。也不知道楚寔会不会留下方茵恩,他看到时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楚寔的脸阴沉得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   苏太后道:“这是皇后留的牌子,哀家还劝过她。”苏太后可不愿意替季泠背锅,“大郎,可要留下她?”   “留。”这一个字仿佛是从咬紧的牙缝里蹦出来的,带着气音。   苏太后颇意外地看了楚寔一眼,这样很好,帝后之间有了罅隙一切就好办了。季泠自己作死,她也乐见其成。   除了方茵恩之外,还有个叫人比较留意的女子便是郭芷兰。   “皇帝还记得黄家那叫鸣音的丫头么?”苏太后问楚寔。当初黄鸣音在京城可是跟傅三齐名的闺秀。不过黄鸣音比傅三就要幸福多了。她哥哥在楚寔举起反旗的时候帮了不少忙,如今官至兵部尚书。   “这就是她女儿。容貌出众,才华横溢,比她娘还要厉害些。”苏太后笑着道。   楚寔却一直没说出“留”字。   苏太后压低声音道:“皇帝对她是哪儿不满意啊?”   楚寔道:“宫中不需要这些达官显贵家的女子。”纵观历史,楚寔对外戚有深深的防备之心。   苏太后道:“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你就怕这些人进宫出身上压着你的宝贝疙瘩了?”   楚寔蹙蹙眉,不明白苏太后怎么什么事儿都能怪到季泠身上去。   “人家普通人家选儿媳妇,都还能挑高门大户的闺秀,你倒好,当了皇帝难道全要选泥腿子出身的?”苏太后怒道。   “无关出身,女子要紧的是贤、德二字。母后不要什么都牵扯到皇后身上。”楚寔道。   苏太后强硬地道:“把黄芷兰留下吧,哀家看她腰细屁股大好生养。黄鸣音就好生养,都生了四个二字。”   “不行。”楚寔想也没想就道。   苏太后柳眉一竖,“皇上难道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楚寔冷声道:“朕没忘。不过这也不代表朕就要容忍太后把手伸到后宫来搅浑一潭清水。”这话说得,儿臣也不自称了,母后也成了太后。   苏太后听了牙齿都咬紧了。“哀家可不要那些个泥腿子生的孙子。”   “那干脆就别要孙子了。”楚寔道,“再说了上翻三、五代,难道楚家的祖先不是农户出身?太后嫌东嫌西,不妨也翻翻苏家的族谱,看是不是从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是贵族。”   苏太后被楚寔的话怼得胃都疼了。   “母后,儿臣的后宫你就别插手了。好生养的女子多的是,五品以下官员家的姑娘里你随便选。这后宫,朕也容不得那些人伸手进来,外戚势大,从来就不是好事。”楚寔冷而坚定地道。   到底那黄芷兰也还是没留下来。苏太后无可奈何便将六十几人里符合楚寔标准的五品以下官员的女儿全都留了下来。   如此一来最出色的就只两位,一个便是方茵恩,美貌过人,另一个则是白玉如,容貌虽然只算清秀,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难得的才女。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她更是难得的身材高挑,所以整个人站在秀女里就俨然鹤立鸡群。   定下人选后,苏太后留了楚寔说话。“皇帝,如今秀女也进宫了,皇后是不是也该从乾元宫搬出来了?”   “为何?寻常夫妻都能同住一屋,帝后却不能么?”楚寔道。   “你也说了你们是帝后,天下人都看着你的。历朝历代哪有皇后住在皇帝宫里的?”苏太后道。   “历朝历代没有的事儿多了,帝后同住一屋,正好为天下表率。”楚寔油盐不进地道。   “呵。”苏太后冷笑一声,“那你在偏殿临幸其他宫妃时,你就忍心你那宝贝疙瘩看着?”   楚寔不言,苏太后却越发动怒,“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主意。大郎,你为什么就这么固执?等你有了儿子,哪怕就一个,哀家也再不会逼你,你就是把皇后宠到天上去,哀家也没意见。”   “为了你好,也为了她好,为了天下好,你都应该让她搬出乾元宫。”苏太后放缓语气道。   “皇后不会搬,儿臣若是临幸秀女,自去她宫中就好。”楚寔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儿臣还要接见大臣,就不打扰母后了。”   苏太后气得倒仰,在楚寔这儿找不到缝隙,就想起了季泠,立即派了廖文峻去乾元殿召季泠。   季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连衣服都没换就赶到了慈宁宫,“母后。”   苏太后让季泠坐下,挤出一脸慈霭的笑容道:“如今新人入宫,皇后有什么打算?”   季泠立即就想到了迁宫的事儿,“臣妾跟皇上提过迁宫的事儿,可皇上没同意。”   苏太后点点头,“你能想到迁宫,可见是个贤惠的。不过大郎爱重你,舍不得你迁宫,哀家也同意他的决定,你们是正经夫妻,在一块儿住也不能说三道四。”   季泠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还以为苏太后是召她问罪,却不料她竟如此通情达理。   “不过大郎爱重你,你也得体谅大郎是不是?”苏太后的图开始缓缓展开。   季泠点点头,没敢随便接话。   “如今大郎最大的难题就是没有子嗣。天下人都看着呢。我知道大郎中意你,所以别的妃嫔他看都不看一眼,可皇后你也得劝劝他呀。若是新入宫的秀女生了儿子,依大郎对你的宠爱,定然是抱给你养的。你以后老了也就有依靠了。”苏太后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季泠点点头, “母后说的道理我都懂。”   “光懂有什么用?你还得劝劝大郎,这才是贤后所当做的, 还是你就想做个霸占皇帝的妖后?”苏太后道, “别的不说, 唐朝杨妃的下场你是知道的吧?”   季泠感觉苏太后可能太高看了自己, 她离杨妃的距离可远着呢, 君王还是一如既往在早朝的。   苏太后是楚寔的母亲, 难道能不知道楚寔有多反感别人干涉他的事儿?她这个做娘的都会被他怼, 更何况季泠。只要季泠开口劝了楚寔,苏太后就能肯定他们之间肯定会出现罅隙。   是以, 季泠走的时候,苏太后还叮嘱再三,让她一定要当一代贤后。   季泠其实何尝不想让楚寔赶紧有个儿子,那样众人就不会看罪人一样地看她了。实则她真的从没痴缠过楚寔。   不过季泠的劝说并没能说出口, 因为楚寔这一日一直在前殿处理国事, 破天荒地连完善也没回后殿和季泠共用。   此后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别说其他人了, 就是迟钝如季泠也感觉到楚寔应该是在生她的气了,起因么多半就是因为方茵恩。   长歌道:“娘娘,皇上宵衣旰食地处理国事,这样下去只怕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 你要不要吩咐厨房给皇上炖点儿参汤端过去啊?”   季泠知道长歌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呢, 可她却觉得这样挺好的。楚寔恼了她,厌了她, 正好可以宠幸新人,赶紧生儿子才是正事儿。而她呢,龟缩一角就好,这皇后她当得也没什么滋味儿。   “前殿是皇上处理国事的地方,后宫嫔妃却不好前去。不过你去吩咐厨房炖汤吧,若是皇上回来好呈上去。”季泠这就算是驳回了长歌的提议。   “可……”长歌想说可皇帝都不回来啊。   楚寔虽然没回后殿,但关于新人进宫后的位份却写了旨意。首先一个受封的却是繁缨,直接从嫔晋位为德妃。如此协理起六宫来也就名正言顺了。   繁缨谢了恩之后还专程到了乾元殿来求见季泠。“多谢娘娘提携。”   季泠知道繁缨是误会了,“不是我提携,是皇上对你一直都有情分的,也念着你的好。他说只要你不行差踏错,他就会一直护着你的。”   行差踏错么?繁缨玩味了一下这四个字,其实该做安分守己也是可以的。   “不管怎样,繁缨都要谢过娘娘。”繁缨说完,又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道:“臣妾有句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一般说这种话的人,后面都会跟着一句不怎么好听的话。   “虽说皇上与娘娘恩爱如初,可如今新人进了宫,为了恩宠,肯定是要使尽各种手段的,娘娘还需当心些。对皇上,更是要倍加用心才好。”繁缨这也算是好意提醒了。因为有一件事她始终看得很明白,谁做楚寔的正妻都不会比季泠好。   那些年有成康做对比,繁缨是更加体会到了季泠的好。   季泠知道繁缨说这话,其实和长歌的意思差不多,都是让她赶紧去把皇帝哄回来。繁缨管着六宫,消息自然灵通,楚寔几天没回后殿的事儿,瞒得住大家也瞒不住她。   可季泠无意去跟新人争宠,但她对方茵恩还是比较关注的。当封位的诏书拿来让中宫用印的时候,季泠看了一眼,方茵恩封了嫔,可以主位一宫,跟她一样封嫔的还有白玉如,都是让季泠印象比较深刻的女子。其他的秀女则是才人、美人之流。   不出众人所料,楚寔第一个召幸的就是方茵恩,而且就在乾元宫的偏殿。   季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松了口大气,想着明日去给苏太后请安的时候,背脊也能挺得直一点儿了。以后不管楚寔有没有儿子,至少她都不用一个人承担责任了。   难得的季泠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好梦。梦到她隐居到了一座山上,每日呼吸着清冽的夹杂着草木香的空气,喝着甘甜的山泉水,闲来做做菜,晚上就弹一弹箜篌,偶尔心情好得还能哼一支小曲儿。   日子悠闲安乐得不得了。然后院子里总坐着一个人,在安静地劈着柴,然后安静地将柴火放到她的厨房里。偶尔伴随着那些柴火进入厨房的还有野味,比如兔子、山鸡之类。都是已经杀好了的,内脏也清理干净了。   可那人不是背对着她,就总是低着头在干活儿,然而他的背影看着既熟悉又陌生,季泠用尽全身力气想看看他的模样,可越是着急就越是看不见。   终于季泠看到那人转头了,竟然是韩大夫韩令,季泠大吃一惊从睡梦里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床沿上的楚寔,吓得往里缩了缩。   然后季泠才反应过来,又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唇上,刚才她好像喊韩令的名字了,但又好像没喊,她有些分不清。   季泠抬头看了看窗外,依旧是冰月高悬,所以诧异地道:“表哥,你怎么来了?”   楚寔没说话,可也没看着她,只是在她开口时侧过了身背对着季泠,然后有些颓丧地弯下腰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手指撑在额头上,好似很累,很难受的样子。   季泠静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动了动腿,从楚寔的身侧下了床,披了件袍子,她也不敢跟楚寔说话,人烦躁的时候就只想静静,所以季泠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寝宫。   她所不知的是,楚寔在她身后抬起了头,看向她的眼神是那般的沉郁忧伤。   余德海就守在门外,听见门有响动,赶紧上前帮着开了门,一抬头发现是皇后,又赶忙垂首往后退了两步。   “什么时辰了”季泠回身轻轻地掩上门后问余德海。   “回娘娘,现在是子时初刻。”余德海道。   “皇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季泠又问了,想知道楚寔究竟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亥时初刻就回来了。”余德海低着头道。   亥时初刻?岂非是已经回来一个时辰了,就那么坐在床边看着她?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季泠就又吸了口冷气,她怎么记得好像楚寔召幸方茵恩就在亥时前后呢?那会儿知道楚寔召幸方嫔后,她就上床睡觉了,还是沾床就睡着了。   “是方嫔惹了皇上么?”季泠道,这是她唯一能想出的解释。   余德海低声道:“奴才不知。”他们这些奴才既要猜皇帝的心思,可又不能明着猜皇帝的心思,那可是会惹怒天子的。   “还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儿?”季泠又问。   余德海当然是一问三不知。他其实心里也急,眼前这位主子,什么都猜了怎么就不猜猜自己。   “皇上心情不好,还请娘娘多劝劝。”余德海忍不住提醒道。   季泠心下恼火,她出了名的嘴笨,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余德海居然还让她去。而且和几日楚寔不是明显不待见她么?连后殿都没回,这突然回来了,季泠也摸不着头脑。   “余德海。”楚寔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余德海赶紧应了一声,朝季泠躬了躬身就推门进了内殿。季泠也跟着走了进去,是楚寔吩咐余德海伺候他更衣睡觉。   睡觉好啊,季泠松了口气。睡到早晨,她还没起床,楚寔就去了前殿,那也就不用她劝什么了。   而楚寔也果然如季泠所料那般,安静地睡了,然后一大早又安静地离开了。季泠也闹不懂她和楚寔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连月余,楚寔挨个儿把新进宫的嫔妃都召幸了一遍。楚寔的作息也很规律就是了,都是戌时末刻召幸嫔妃,然后亥时初刻回宫,有时候季泠睡了,有时候则没有。   可如果睡觉的话,季泠都能察觉到楚寔回内殿的动静。他以前不这样的,在她睡觉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连换衣裳都是在外殿,就怕惊醒了她。可现在似乎每天晚上不把她吵醒就不干休似的。   所以季泠十五那日去昭阳宫接受众嫔妃的问安时,眼皮就一直往下耷拉,她被吵醒后再入睡就有些艰难,是以这些日子睡眠一直不好。至于跟楚寔提意见这种事儿,完全就不在季泠的考虑范围内。   她一个无所事事的皇后,睡眠不好也无所谓,只要皇帝睡得好就行。   “娘娘昨儿没睡好么?”方茵恩关切地道。   季泠点点头。她话本来就少,如今也算是混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就不用她没话找话说了。说不得,这也算是当了皇后之后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了。   昭阳宫的请安可以说是气氛沉闷到了极点,季泠话少,白玉如高冷,方茵恩倒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可宫中位尊的都不答话,她也就没趣了。   熬了一会儿之后,季泠道:“大家既然进了宫,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但愿你们能早为皇上诞下皇子,太后和本宫都会有重赏。今日就散了吧。”季泠很少自称本宫,说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愣了愣,很不习惯。   听皇后这般说,众人自然如潮水一般散去,唯有方茵恩却迟迟不走,等人都走光了,她才上前对季泠道:“臣妾有一事上禀娘娘。”   季泠狐疑地看了方茵恩一眼。   方茵恩低声道:“娘娘,皇上虽然召了妾几次侍寝,可臣妾都只是在偏殿枯坐了一夜。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枯坐一夜?”   方茵恩点点头,“妾不敢隐瞒娘娘,原本妾以为皇上只是不喜欢妾,可后来妾私下问了一下其他姐妹,她们同妾一般,也都只是枯坐了一夜,并未曾伺候过皇上。”   季泠第一时间就相信了方茵恩,因为楚寔回内殿的时间实在是太早,早到几乎做不了什么事儿。至少在季泠的记忆里,楚寔可不是那么短时间就能满足的。   只是她不懂,楚寔这是闹哪般。   “你怎么想着告诉本宫这个?”季泠道。   方茵恩苦笑,“先才娘娘提起皇子的事,妾才不得已直言的。妾知道娘娘和太后对妾等都抱着极大的期望,可生育子嗣却也不是妾等一人能做到的。”   季泠方才明白,方茵恩这是怕苏太后怪罪她呢,怪她们不得力。   “这事你对太后说了么?”季泠问。   方茵恩赶紧摇头,“余公公警告过臣妾等,乾元宫的事儿绝对不许传到慈宁宫,否则……”   季泠揉了揉额头,不过才一下,方茵恩就走了上来,双手轻轻地按上了季泠的太阳穴。“妾僭越了,以前在家时,妾身姨娘也时常头疼,所以妾跟着一个江湖郎中学了一手按头的手法,姨娘说很有效。”   方茵恩的手法的确很舒服,人也乖巧,季泠真不明白楚寔对这样的可人怎么会无动于衷。   实则季泠也不是没怀疑过的,她与楚寔同床共枕都快一年了,他虽然偶尔在嘴上会暗示一下,可手脚却一直规矩得很,从没试图在肢体上亲近过她。   其实即便是口头的暗示,也是极少极少的。   如今听方茵恩如此一说,季泠原本的一点点疑惑就放大得接近了肯定。该不会真如外间传言的,楚寔在领军期间伤着身体了吧。   回到乾元宫,季泠丝毫没有泄露方茵恩说的话,她也尽力做到一切如常。如果楚寔真的身体出了问题,那她问出这个问题,无疑就是在揭他的伤疤。季泠不愿看到楚寔受伤,也心甘情愿为他做这样的掩饰。   可如果楚寔的身体没问题,那他做事儿也是自有道理的,容不得她置喙。   所以方茵恩说的话,除了在季泠心里激起了一点点的水花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结果了。对季泠而言,楚寔能不能人道,还真没那么重要。   不过过了几日,又发生了一件事,越发肯定了季泠的怀疑。   楚寔下旨为众皇侄请先生,学馆就设在宫中,请的先生也是翰林院侍讲,这完全就是历代皇子的待遇。这旨意一下,就给了朝中大臣一个极其明显的暗示,太子指不定就要从这些皇侄里产生了。   苏太后的反应自然是最激烈的。“大郎,你为何突然下这种旨意?”   “儿臣就这么两个兄弟,楚家也就这么些男丁,自然容不得他们长歪了。翰林院的人都是从天下选出来的学问最好的人,有他们当老师,对昌哥儿他们是最好的。”楚寔道。   “你不要跟哀家打马虎眼,你如今这样做只会让他们产生不该有的妄念。将来若是你的孩子出生,岂非要被人忌恨了?”苏太后道。   “这不是八字还没一撇么?总要提前做好其他打算才好。也能安朝中大臣的心。”楚寔道。   “安什么心?他们哪儿能安心?”苏太后道。   “母后别气了,儿臣不是按照你的意思临幸后宫了么?一天都没落下,一个也没落下。”楚寔这话说得有些吊儿郎当的。   “说不定就是这样才怀不上的。一个月就那么一两日承宠,如何能怀上?”苏太后道。   “那母后选一、两个你最瞧得上的,儿臣就专门临幸她们好了。”楚寔的态度可是异常配合。   然则苏太后却越发地不放心了,可也没什么借口再指责楚寔,只能不甘地闭上嘴。   待季泠来问安,苏太后留了她说话道:“大郎这一月冷落你了,皇后心里不好过吧?”   季泠摇摇头,“妾和母后的心思是一样的,只盼着皇上能尽快有儿子。”   苏太后点点头,“皇后果然贤惠。这一月大郎都没回你殿内么?”   这可真是为难季泠了,说谎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可在对苏太后说谎,和为楚寔遮掩两件事之间,季泠很容易就选择了后者。“也不是,偶尔皇上半夜也回内殿的。不过臣妾都已经睡熟了,是第二日长歌说的。”说到这儿,季泠立即意识到,她待会儿可得跟长歌交代一声,不能说漏嘴。   幸亏苏太后没起疑心。主要是季泠还是有脑子的。若她说楚寔完全没回内殿,苏太后可一定不会信,她说偶尔回来,苏太后就不容易怀疑了。   离开慈宁宫时,季泠一直憋在胸口的气才畅快地吐了出去,先才她吓得手心都流汗了,生怕苏太后当时召长歌去问。   路上,季泠立即交代了长歌几句,长歌虽然不解,却也没敢发出疑问,在宫中当侍女,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该问的绝不要问。听话是最重要的。   但是长歌显然没管住自己的嘴,楚寔在和季泠“冷战”了月余后再次回到了乾元宫后殿用晚膳。   季泠在饭桌上骤然看见楚寔还有些不适应,皇帝用饭规矩多,至少不会像她一个人吃饭时那般可以从简。   因为生疏了一个多月,季泠见着楚寔有些拘谨,吃饭时背脊也是挺得笔直的,不说话只低头夹自己面前的一、两道菜。   楚寔替季泠夹了一筷子青菜,“在太后面前怎么替我说谎了?”   季泠骤然听见这句,一下就被饭粒给呛到了,咳嗽咳得眼泪横飞,胸口也疼得厉害,自己不听地用拳头捶,楚寔也赶紧替她拍着后背,又将长歌飞速递过来的手绢递给了季泠。   季泠好容易才缓过劲儿来,有些羞愧于面对楚寔,刚才她实在有些丢脸。   楚寔又将水递到季泠唇边,她有些尴尬,并没就着楚寔的手喝水,而是接过来微微侧过头仰头缓缓地润着刚才咳疼的嗓子。   季泠喝完水,再想拿起筷子吃饭时,却被楚寔用手挡住了,“先回答我,免得再呛到了。”   季泠真恨不能再呛一次呢。可楚寔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道:“那个,方嫔跟我说了些话。”   楚寔收回自己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季泠。   季泠是绝不敢在楚寔面前说谎的,你瞧瞧,她不过才起了个头,看楚寔的神情却是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季泠被楚寔这般盯着,背脊都塌下去了,头也快埋到碗里了。难怪能当天子呢,这龙威,一个眼神就让她直不起腰了。   良久后,季泠才听楚寔道:“你身体还没有大好,还在吃药,却是不宜行房,别想太多了。”   季泠松了口气地抬起头,她是真怕自己想多了。如今听楚寔亲口承认说没问题,她也就不用处处小心,生怕踩着他痛脚了。   可有些话还是得解释的,季泠磕磕巴巴地道:“表哥,我,我就是想着方嫔说其他人和她都一样是枯坐一整夜,所以才,才……”   季泠实在是解释不下去了。她自己先羞愧地捂住了脸。   楚寔将季泠的手拉下来道:“那些人不过是对太后有个交代罢了。这一个月冷落你,也是怕太后觉得是因着你的缘故我才那般做的。”   是这样?季泠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方嫔么?”   楚寔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什么心思?”季泠是真不明白楚寔的意思。   楚寔的笑容淡了些,“你和太后都觉得我喜欢你,只是喜欢你这张脸是不是?”   这样直白的“喜欢”和这样直白的话,让季泠的脸一下就红了,僵在哪儿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可在季泠心里,她越发害怕于楚寔的洞察力,当初百般挣扎留下方茵恩何尝不是正如楚寔所说的那般。以为他就是看着自己这张脸,所以对方茵恩也会另眼相待,如此她就再也不用负担楚寔的情意了。   季泠并不迟钝,楚寔的种种无一不在说他对她的爱重,可季泠并没觉得心喜,反而觉得肩头的担子太沉重,午夜梦回,抚着自己的胸口她也问自己,怎么就无法回应呢?   她的指尖总是忍不住去扣那并不存在的疤痕。   “阿泠,我不是你心里那种只看中美色的人。”楚寔看着季泠的眼睛,不容她回避地道,“你也不用瞎猜,你的确没什么好的,可我就只喜欢你一人,明白了吗?”   不管明白不明白,季泠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后宫,除非是你生的,否则不会有其他孩子出生。”楚寔道。   “啊?”季泠惊呼出声,“这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打下这天下不是为了让我的儿孙坐享其成,做哀帝那样的皇帝。出生在深宫,养在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周遭全是阉竖,能出什么贤帝?”楚寔道。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有些跟不上楚寔的话。   “所以我让昌哥儿他们每日进宫听讲,读圣贤书,将来还要让他们游历天下,行万里路,真真切切地看看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他们的表现来决定谁适合做皇帝。” 第一百六十四章   楚寔的这种想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季泠的嘴微微张着半天合不拢。   楚寔握住季泠的手,紧紧的, “所以, 阿泠, 即便你我有了孩儿, 我也会让他从小在宫外长大, 如是他不成材, 我也不会将皇位传给他, 你明白吗?”   季泠点点头。   “所以你看,你能不能生出儿子其实并不重要。”楚寔道。   尽管楚寔说的话有些骇人听闻, 可季泠看着他的眼睛就相信了他的话。“可是表哥,如果你有自己的孩子,他会生得像你,或许会是一个好皇帝。何况还有你这样的父皇教他。”   楚寔不说话。   季泠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失望、痛苦还有挣扎。   季泠也垂下了眼皮, “而且, 那些嫔妃入宫,就这样孤老终生岂非也是太可怜了?”   季泠的眼前闪过繁缨的脸, 还有方茵恩等人将来的面孔。   楚寔半晌才重新开口,嗓音带着沙哑,“所以,你是真心希望我临幸其他女人?”   季泠诧异地看向楚寔, “表哥, 我从没想过要独占你。”   楚寔苦笑,“所以其他人所衷心期望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从没期待过?还是对我没有这种期待?”   季泠想了会儿,没有回避楚寔的眼睛道:“是从没想过,我这样的人,表哥这样的人,一直都是不匹配的。”   “那你觉得什么跟我匹配?方茵恩吗?就她那一脸假笑,你觉得就阳光灿烂了?”楚寔讽刺地道。“还是白玉如那种,会吟几首酸诗就号称才女了?”   这话可真是尖酸刻薄了,由楚寔说出来更加讽刺。季泠张着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方茵恩进宫,是为了她那姨娘能在她娘家直起腰来,为她的弟弟搏个前程。白玉如进宫是为了替她以前定亲的未婚夫报仇。她未婚夫一家反对新政被我杀了。剩下的人进宫也各有心思,你以为她们是因为中意我进宫的么?”楚寔自嘲地问季泠。   “可怜天下之大,却一个真心为了我的人都没有。”楚寔起身走到窗边,眼神没有焦点地望向外面遥远的天空,“就连太后,如今想的每一件事,说得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孙子,为了能大权在握。”   “皇帝称孤道寡,我在登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早有准备,可真的面对的时候才发现,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简单的,也没什么事是做好了准备就真能面对的。”楚寔背着季泠道。   季泠心里酸涩地替楚寔伤心,尽管她很努力很努力想要靠近他,可她内心深处总有抵触,她不知道那种抵触来自哪里,所以茫然地进退不知所措。   “阿泠,你记不记得,以前端午的时候,你费尽心思做的粽子?那种指甲大小的粽子,线一拉就能整个解开的粽子?”楚寔回头看向季泠。   季泠当然记得的。   “当时没有珍惜你的心意,是我不对。现在学会珍惜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心思了是不是?”楚寔道。   季泠的确再也没有为任何节庆用过心,去年的仲秋也不过得过且过,在月饼一事上她一点儿心思也没费。可在梦里,她却见过自己做冰皮月饼、酥皮月饼、千层酥皮月饼,馅儿料更是五花八门,她捧给另一人吃,那人回过头,却并非楚寔。   不是楚寔,她心底的人不是他。   季泠心虚地甚至不敢去看楚寔的眼睛,她身为他的皇后,可心里却没有他,也难怪楚寔这么难过。“抱歉表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乎这个,仲秋好不好,仲秋我给你做月饼。”   楚寔看了季泠良久,才哂笑了一声,“好啊,我等着。”   季泠赶紧道:“表哥,快用饭吧,菜豆都凉了。”   楚寔无所谓地道:“凉了就别吃了,让他们重新送菜过来吧。”   这顿饭吃得有些难以下咽。季泠感觉楚寔的情感就像是一波洪水,而她呢则像是一片泥泞的沼泽,洪水冲进来所有的力道就泄了下去,很失望地变成了涓涓细流徘徊不前。   从这顿饭之后,楚寔又恢复了每日中午和晚膳都会后殿和季泠一同用膳的习惯,晚上当然照旧会翻牌子,但那些嫔妃也照旧就是枯坐一夜。以前楚寔还会去偏殿露个面,现在则是直接就不往那边去了。   季泠伺候楚寔脱衣裳的时候忍不住道:“表哥,这样长久下去,母后不会怀疑么?”   “如今我翻牌子的就那么两、三人,都是太后属意的。不过太后却没认真想一想她们的心思。有哪个妙龄女子会甘心进宫来陪我?选秀要选上不容易,可不想选上却有太多法子了。留下来的都心怀鬼胎,所以不用担心,她们不敢跟太后说的。”楚寔道。   季泠突然抬头,用手指轻轻抚平了楚寔眉间的蹙纹,笑道:“表哥,当年中意你的人可不要太多呢。”   楚寔捉住季泠的手道:“你也说是当年了。现在连你都嫌我老了是不是?”   季泠赶紧摇头。   楚寔道:“算了,明日把你那些抹脸的拿给我也抹一抹吧,省得以后出去,还以为我是你爹呢。”   季泠被逗笑了,“你说得也太夸张了。”楚寔当然是夸张,可季泠也实在显得太年轻了。岁月偷了她很多时光,也就把她的年纪冻住了。“上次我们去那楼子里,不是还有个花魁对表哥青睐有加么?”   “有么?”楚寔蹙起眉做出努力思考状   季泠翻了个白眼,她很少做这种动作,本来挺丑的动作,被她做起来却另有一种娇俏。然后季泠的思维就跳开了,她想起楚寔说得话,然后道:“既然方嫔等人都被封了嘴,为什么她还会来跟我告密啊?”   这次轮到楚寔想翻白眼了。   季泠恍然大悟地道:“所以,方嫔来找我,是表哥示意她的?”   楚寔不语,但也没有被季泠揭穿的尴尬,很是从容平和,这脸皮的厚度也没谁了。   “她不来给你说,我怕你误会。”楚寔拉了季泠上床,将帘子放了下来。   现在的情形就有些滑稽了,好像彻底倒了个个儿。换成了季泠不愿意接受楚寔的好意,而只愿意付出,因为他的一腔情义,她似乎回报不了。   季泠侧身将双手合十枕在枕头下看向楚寔,“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不明白何德何能。”   “就当上辈子欠你吧。”楚寔笑叹道。   上辈子么?季泠来了兴趣,“表哥,你相信人有上辈子么?”   楚寔没说话,因为他深谙沉默的威力,只要等待,别人就可能会自问自答。   “我总是做各种奇怪的梦。”季泠有些恍惚,“而且梦得特别清楚,表哥,你还记得我说我梦见过自己嫁给了晋王的那个梦吗?”   楚寔道:“嗯。”   “我总是反反复复地做同样的梦,而且时间先后还能连续起来,表哥,就跟看话本似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季泠道。   “是有些奇怪。”楚寔应道。   “再然后,我还总是梦到韩大夫。梦见他给我砍柴,你说奇怪不奇怪?”季泠道。   “谁是韩大夫?”楚寔问。   季泠偏了偏头,想起楚寔的确是不知道韩大夫的。因为她并没得什么怪病,而在梦里,那个她却是一年要长睡很久很久的。“韩大夫说了你也不知道,是我梦见的,他曾经帮我治过病。”   “那他为什么帮你砍柴?”楚寔问。   季泠道:“好像是我救过他。我梦到我一个人走在一片大山里,然后看到前面树下倒着一个人,浑身是血,我救了他,是想报答他替我治病的恩情,可他好了之后却偏要再还我恩情,非给我砍柴不可。”   楚寔调整了一下姿势,仰身躺着,“你这梦做得还挺清晰的,写出来真可以当话本子看了。”   季泠摇摇头,“不过也是乱七八糟的。”   楚寔重新侧过身,“那梦到过我吗?”   “当然。”季泠道。   楚寔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说不是我总欺负你的那个梦。”   季泠闻言就开始支支吾吾了。   “这么说是有了?但是难以启齿?”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可惜已经晚了。刚才点头已经是承认了。   “梦到什么了?”楚寔问。   季泠摆摆手,“没什么呀,就是我胡乱梦的,表哥,你知道的梦是当不得真的。”   楚寔伸手替季泠撩了撩滑到脸颊上的头发,“你难以启齿,这说明我在你的梦里一直都是坏的那个人是不是?”   季泠不说话。   “梦虽然不是真的,可心却是真的。阿泠,在你心里一直觉得我是坏人是不是?”楚寔问。   季泠看着楚寔认真的道:“表哥,我觉得人不能单纯的论好坏。就好比,对天下的百姓来说,你是好皇帝,可对后宫那些嫔妃而言,你就,你就……”季泠当着楚寔的面儿可说不出他的坏话。   “是啊。对其他人,阿泠都是好人,你怜惜那些宫妃,而对我,却是使坏的那个人。”   季泠瞪圆了眼珠子,“表哥,你这是冤枉我。”   可楚寔却没再就着这个话题跟季泠讨论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后日跟我去西苑避暑如何?”   季泠点点头,这种事儿她是没有什么发表意见的权力的。   可是在启程时,季泠才发下,去西苑的只有他们二人,其他嫔妃,乃至苏太后都没有跟随。   “表哥,就我们两人吗?”季泠坐的自然是楚寔的帝辇。   “太后嫌西苑太小不喜欢。其他嫔妃么,还是待在宫中比较好。”楚寔道。   季泠没想到楚寔对那些嫔妃不喜欢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楚寔道:“放心吧,等我百年之后,会提前留下旨意把她们都放出宫去并给一笔银子的。”   季泠没想到楚寔竟然想到了身后事,而她看过史书,历朝历代皇帝长命的可也没几个。想到这儿她也就顾不得担忧其他人了。因为楚寔处理国事太勤,每日里从早到晚,不是在接见臣子,就是在批阅折子。   “表哥,你应该保重身体的。”季泠低声道。   楚寔理了理季泠的头发,叹息一声,“可惜你身为皇后,却不能被放出宫。”   季泠赶紧道:“我自然是陪着表哥的。”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么?”楚寔微讽道。   未必是同日死,也可先于楚寔,季泠是如此想的。可这句话的意思却有至死不渝的意思,季泠迟疑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她想起了老太太。是她从小把她抚养长大,让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而今日她最疼爱的孙子却那么孤单,孤单得一个人都没将他放在心上,她在天上看着得多伤心难过啊。   季泠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冷心冷情,楚寔对她多好啊,好到都不像是一个皇帝。季泠伸出手和楚寔的一只手十指交握,然后用坚定的声音道:“表哥,阿泠一定不会独活的。”这是对楚寔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要求。   “可你若是先我而走,我却是不会陪你下去的,阿泠。”楚寔道。有时候轻易言死的那个人,未必就是最深情的人。   季泠摇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表哥会那样,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所以我才劝你保重身体的。”   楚寔回握住季泠的手,“那你最好也要好好保重,五禽戏可不能停。”   季泠的手指都被楚寔给握疼了,她赶紧道:“那是自然的,而且我现在五禽戏打得可好了。”   季泠没有说谎。   在西苑楚寔不用早朝,所以难得地季泠在起床后还能看见他。他起得依旧很早,但奏折居然都搬到了寝间,就在床前的桌子上。   其实楚寔那样坐着是会不舒服的,季泠坐起身道:“表哥,你怎么在这里批阅奏折,多不舒服啊?”   楚寔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道:“不会,这样累了就可以看看你,然后就不累了。”   季泠看了看帐子,难怪她醒过来帐子已经挂起来了。楚寔的这种话让季泠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别了别头发,不好意思地道:“那我起床了?”   “要我伺候你穿衣服吗?”楚寔已经站起身作势要上前了。   季泠本来已经放下床的双腿又赶紧收了回去,“表哥让长歌进来伺候我就行了。”   楚寔倒也没坚持,但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就那么一边批阅折子一边看季泠起床洗漱。   等季泠简单地梳洗出来,楚寔的桌子也收拾整洁了,“走吧,我去看看你打五禽戏,是不是哄我的。”   出乎楚寔意料的是,季泠的五禽戏打得已经颇有气势,而且看得出每个动作都有被精心纠正过,如此只会强身,而不会因为动作不规范而造成其他地方的损伤。   季泠打完一套拳之后已经是香汗淋漓,她走到楚寔身边道:“表哥,我没骗你吧,还像样子吧?”   楚寔很勉强地才扯出了一丝笑容,敷衍地应了声“嗯”。   五禽戏的动作即便是楚寔也未必做得到季泠如今的地步了。所以显见得季泠的这种改变并非他的功劳。   “怎么了?”季泠有些奇怪于楚寔的情绪怎么突然就糟糕了起来。   “没事,突然想起刚才批的折子了,回去吧,你出了汗得赶紧沐浴,省得受了风着凉。”楚寔道。   西苑并不比禁宫来得凉爽,但胜在有个阔大的九州池,可在上面划船玩耍,东隅有一片荷花,船行其间颇有江南风光,再过阵子还能摘莲子吃。   但如此景致玩耍个三、两日也就没了新鲜感。想当初季泠还在楚府时,也听静珍等人提及过西苑风光,都是一脸向往,却不想今日居然成了这里的主人,可那份向往却没有了。   下午楚寔回来得极早,季泠很是吃了一惊,“表哥今日忙完了?”   “哪有忙得完的时候?恨不能再分几个人出来。”楚寔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季泠就见楚寔往房内走,她以为他是去换衣裳,可只见他开了衣橱的门,然后伸手不知动了里面的什么机关,就见衣橱的背后出现了一个门。   “来。”楚寔对季泠招招手。   季泠提起裙角小心地跟着楚寔走了进去,身后的门关上后,里面一片漆黑。楚寔从袖中拿出一枚火折子,吹燃了照亮。   季泠这才看清脚下是往下的阶梯,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楚寔走在前面,下到地下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小屋子,楚寔用火折子点亮里面桌上的烛灯,拿在手里重新牵着季泠的手道:“怕么?”   季泠摇摇头,跟着楚寔往前走,在狭窄的一人宽的密道里弯曲复折地往前走,她看到许多岔路,方知道这就个蜘蛛网一般是个迷宫。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开始往上沿着阶梯走,推开一道门,这次却是从人家的床板底下出去的。   季泠有些紧张地道:“表哥我们这样到人家家里不太好吧?”   “什么人家家里,这就是咱家。”楚寔道。   这是楚寔送给季泠的一个普通人家的家,宅子不大,只有一进,绕过进门的影壁,推开门就能上街。   楚寔在迁都燕京后,并没有实行宵禁,又因着天下终于太平了起来,南来北往做生意的商人、小贩就多了起来,让整个京城的晚上也热闹了起来。   “我们家?”季泠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这宅子都和她梦想的差不离。坐北朝南的主屋外是一架紫藤,到了季节就可以做紫藤糕,紫藤下前方的天井里放着一只大大的石头水缸,上面浮雕着荷叶、莲花,里面养着两尾金鱼,放了些石头、水草。   东厢布置成了书房,西厢却是十分亮堂的大厨房。倒座则是防止杂务的地方。   这座屋子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居然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整个屋子都成了季泠的。   “南安他们就住在隔壁的宅子里。”楚寔道。尽管很想伪装成普通人,可帝后身边自然不能没有保护的人。   季泠已经很满足了。   “表哥,你怎么想着……”季泠问。   楚寔道:“禁宫里不好动土,西苑当初却遭了匪劫,我登基后翻修了一下,顺便修了密道。”   季泠点点头。   “在这里我们就做一对普通夫妻如何?”楚寔问。   季泠已经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结巴地道:“可是表哥你怎么会想要做普通人呢?”   楚寔道:“我想你肯定喜欢。”   是的,季泠太喜欢了。她做梦都想这么过日子,推开门就能上街,出门再也不用准备许多事情,还得层层告知。   当然现在她出门也要告诉楚寔,可却简单了许多。   “以后你就住在这儿,我晚饭前就回来。”楚寔道。就像一个在外赚钱养家的男子一样,日落而归。   季泠点点头,“真的可以这样吗?”   “只能是咱们在西苑的时候,行么?”楚寔也不能总住在西苑。   季泠道:“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实在是太完美了。   季泠当天晚上就换了身布衣,拿起抹布开始打扫。   楚寔看着好笑,自己则帮季泠端清水和倒脏水,忙得不亦乐乎。谁能想到帝后两人居然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滋有味儿。   大约是累得厉害,季泠难得的不熏香丸,晚上也一宿无梦。   早起楚寔摇了摇还在酣睡中的季泠,“起来烧饭了。”   季泠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倒是想下厨,可我完全不会。”楚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季泠道。   季泠这才醒过神来,赶紧下了床,自己穿上衣服,头发却不会梳,只能编了两个辫子,看起来像个大姑娘。   楚寔一边洗脸一边看着季泠道:“你这样不行,看起来像个没成亲的大姑娘,街坊邻里的只怕要多嘴。”   季泠笑道:“不怕,家里不是还有你这个爹么?”   楚寔一把搂住季泠,开始咯吱她的腰,“你再说一句?”   季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迭迭求饶,“可我不会梳头啊。”   “听说外头有梳头娘,你今日可以留意一下。”楚寔道。   季泠闻言则朝楚寔伸出手,“银子。”   楚寔愣了愣,饶是他素来心喜,也因为太久没自己装过银子用过银子了,所以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季泠一见自己难住了楚寔却开心了起来,“表哥,不如我赚钱养你吧。对外呢,就说你是个每天勤于读书的老秀才怎么样?”   楚寔那一身的儒雅气,做起书生来都不用装。“老秀才?” 第一百六十五章   季泠不怕死地诚实地低声道:“那也的确称不上年轻秀才啊。”   楚寔简直拿季泠没有办法, 打不得,骂不得, 连床笫之间的狠话都放不出, 他只能一个“你……”字半天收不回去。   季泠收拾好自己去了厨房, 头也不会地道:“表哥, 你来帮我烧火吧。”   “烧火?”楚寔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这辈子还真是没干过这种事儿。   季泠回头诧异地看向楚寔, “愣着做什么?以前不就是你烧火, 我做饭吗?”这话说出来之后,季泠才发现有问题的。楚寔, 楚家的嫡长孙,堂堂状元郎,怎么可能跟她过过烧火做饭的日子?   季泠愣愣地,用手不停缓慢地挠着耳后, 可是为什么那种日子却那么理所当然啊?   楚寔却笑道:“嗯, 走吧,自然是你做饭, 我烧火,应该的。”他上前揽住季泠往厨房走,不再给她愣神的机会。   季泠在走进厨房后都还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那种话。不过她在看到楚寔被烟熏得直流泪、猛咳嗽的狼狈模样后, 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把前尘往事也就搁下了。   “表哥,你怎么那么笨?”季泠将自己的手绢递给楚寔。   楚寔接过来一擦, 脸上的灰混合着汗水,却是花了一张脸,把季泠笑得腰都疼了。   “我就不信,我还烧不出一灶火来了。”楚寔咬牙切齿地跟烧火干上了。   可这烧火还真不是说你用蛮力就能干成的,哪怕楚寔一直强忍着烟熏火燎,可依旧把厨房弄得烟熏火燎的,连季泠都没法儿待下去了,她也呛得厉害。   季泠看着楚寔还不松牙地在厨房烧火,想着他待会儿还得回西苑呢,便挂了面纱转身悄悄地开了院门,走到了胡同里。   此时胡同里已经充满了生气,都是早起揾食的勤快人,季泠走到胡同口,见一个小摊贩卖吊炉烧饼,鼻子吸了吸,满满的香气立即勾起了她的馋虫。她上前买了一份清酱肉的夹烧饼给楚寔,又买了一份黄豆芽炒雪里蕻夹在烧饼里,付账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没钱,脸一红将烧饼推给那小贩,低声道:“先留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季泠提起裙角就开始快走,这种姿态无论是对楚府的养女还是对皇后来说都是极不雅观的,但对日常生活来说却很方便。   回到院子里,季泠其实也找不出钱来。她去屋子里翻了翻首饰盒,那都是楚寔让人提前预备下的,为了不让她的身份被发现,自然不能备太好的东西,但做工都十分精良。   季泠选了一枚银戒指,掂量了一下估计有几钱,又转身去了胡同口。   可那两个烧饼却也值不了这银戒指的钱,小贩说什么也不肯收,但也没有善良到要送季泠两个烧饼的地步。亏得旁边一个出来买早点的胖大嫂道:“咦,你家是新搬来的?”   季泠点了点头。   胖大嫂王二婶打量着季泠脸上的面纱,“这是脸上长疹子了?”   季泠愣了愣又点了点头。   王二婶道:“怎的拿个银戒指出来买烧饼?不怕人说你人多钱傻啊?”   季泠跟这生活都有些脱节了,结结巴巴地半天才道:“还,还没来得及去换大钱儿。”民间除非大宗买卖才用金银,平日里都是用铁钱的。   王二婶笑道:“没事儿,我这儿有几文,你先拿去用吧,改日还我就是了。”   季泠千恩万谢地死活将那银戒指塞给了王二婶,然后捧了烧饼回去找楚寔。   “表哥,别烧火了,我买了烧饼呢。”季泠一进院子都高声道。她可不想再进那厨房了。   楚寔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哪儿来的钱?”   季泠打量起楚寔,却没有先才的狼狈了,又垫脚往厨房的门里望了望也没了烟火气。   楚寔回头看了看,然后对季泠道:“火烧起来了,见你不在,我就烧了一锅水,你待会儿再用热水洗洗脸。”   季泠点点头,将烧饼拿到西次间,“钱是同住胡同里的王二婶给的,我把银戒指给她了。”   “你倒是大方。”楚寔可比季泠了解民情。   “那也不能白拿啊。”季泠说着话便将雪里蕻烧饼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十分爽口,很是新奇的味道,“表哥,你快尝尝吧,我给你买的清酱肉烧饼,比我这个还要贵五文钱呢。”   楚寔被季泠嘴里的“五文钱”给逗笑了,也不讲究地把烧饼往嘴里一放,三、五两口就吃完了,“是挺好吃的,改明儿你得买三、四个我才够吃。”   随便应付过早饭后,楚寔道:“你自己在家里小心些,虽说四周有影卫值守出不了大事儿,但为了不暴露你的身份,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季泠点点头,可兴奋着呢。   “这院子你一个人也料理不下来,别把自己累坏了。去买个小丫头吧,真真假假的,反而更好掩饰身份。”楚寔吩咐道。   季泠全都应下了。   楚寔才刚走,那王二婶就上门来串门子了。这是她日常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尤其是对新来的住户,更是关心。   季泠打开门来,那王二婶拿着针线就进了门,这就是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模样了。   季泠用灶上烧的热水给王二婶泡了一壶枸杞菊花茶,喜得王二婶直说她破费。“瞧小娘子的模样,倒像是大户家出来的,这身段,这姿态,可不是贫家小户能养出来的。”   这王二婶却是个眼睛毒的,季泠只好随便扯了个身份,说自己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主人家开恩放出来嫁了人,丈夫是个秀才,如今赁了这院子却是为了读书考举人。   “难怪呢。”王二婶道,“我就说你不是一般人,只是你这头发……”   季泠又只好瞎扯,说自己以前是灶上的丫头,并不会梳头。   “呀,大户人家分得这么细致啊,灶上丫头梳头都不会?”王二婶惊讶地道。   “也不是,我就是不会梳妇人头,正想买个小丫头使唤。”季泠道。   “这手巧的丫头可不好买呢,你若想买,我却是知道个好去处。”王二婶道。原来乔三胡同有个佘婆子,专门调教小丫头再卖出来。   王二婶是个急性子,说起来就要带季泠去找佘婆子。可惜季泠囊中羞涩,就有些支吾。   王二婶低声道:“小娘子想是手头不方便吧?”她做出过来人的模样道:“我家那老头子年轻时也是个秀才呢,为了伺候他念书,一家子的钱都被他使唤光了,全靠我做点儿鞋子出去卖了维持生计,你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可那点子钱哪里够填无底洞啊。”   季泠点点头。   王二婶道:“也不知小娘子以后打算做什么营生?”   季泠心想自己若是开个小饭馆,人来人往的只怕楚寔不同意,而且那也太容易暴露生分,于是想了想道:“我会做纸。”   “哟,这却是个雅致的,我们可学不来。小娘子若要起本,那街头的福隆当铺给的钱却还算公道。”王二婶看出季泠囊中羞涩为她指了条路。   季泠道了谢,别过王二婶又去翻了翻自己的首饰盒子,拿出一支银钗并一个银镯子来用手绢包了去了胡同口。   那当铺里掌眼的二掌柜翻来覆去地看着季泠的东西不说话,让季泠心里很是没底。   那马掌柜的却是心里犯嘀咕,他见过的银首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从没有像眼前这样的。那工艺却是把银子当做金子来做,不仅做工精致用心,款式也是最时新的,且还是工艺最难的,很少有这样的大工匠会愿意把手艺浪费在银首饰上。   “统共五百钱吧,死当还是活当。”马掌柜问。   季泠是真的完全不懂行情,马掌柜说五百钱就五百钱,“活当。”她不是缺钱,又怕这首饰上是不是有什么标记会泄露行藏,所以想着等楚寔拿了钱回来就赎回来。   “活当可就要打个对折了。”马掌柜的死劲儿压价。   季泠却也没松口。等她拿了银钱出去,马掌柜的看着她那杨柳细腰和露在外头的雪白肌肤,不由动了心思。   虽然没看着脸,可走路能有那种风姿的女子,马掌柜的却还是第一回 见着,光是看那柳腰款摆,就让人吞口水了。   二百五十钱却不够买个丫头,但暂时典一个也成,季泠这才知道小丫头也有典的。一月二百钱,下月如是想用还可以再续。   等楚寔回来,季泠就迫不及待地跟他说了起来,“表哥,原来这丫头也可以租典呢,我租小莲的时候,就指了两点,会梳头和会烧火。”   楚寔将钱袋掏出来递给季泠,“拿去买一个吧,卖身契在手里总要稳妥些。”   季泠接过钱袋,学着外头人的样子还掂量了掂量,又拉开那口子往里瞅了瞅,逗得楚寔一笑。   “你这是看我赚多少银子呢?”楚寔道。   季泠道:“我看你是什么都赚不了,别人不管干什么的还有点儿俸禄呢,倒是你自己一点儿没有。”   可不是如此么,还没听说皇帝领俸禄的,楚寔摸了摸鼻子。   季泠道:“我就租小怜吧,她晚上也不在这里歇,晚饭后就回自己家了,早晨才过来,如此咱们也方便一些。”这却也是季泠想得周到。   一时小怜从厨房过来,站在主屋外道:“娘子,红烧肉快烧好了。”   季泠忙地站起身,“表哥,你等等,我今天烧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呢。”说完就一旋身,步履轻盈地去了厨房。   厨房里窗明几净,比寻常人家的卧室还来得干净整洁,小怜今日第一回 进来时就惊着了,且也没见过有人将整个西厢都辟做厨房的,可宽得太厉害了。   然则比起那厨房,更叫小怜心惊的却是季泠的美貌,她可从没想过,居然有人能长得这么好看的。   先才季泠一直戴着面纱,这会儿楚寔回来,她自然摘了,出来见小怜时也就没再戴,因此小怜才看得一惊。   “不是说娘子脸上生了疹子么?”小怜傻傻地问。   季泠摸了摸脸,还没说话,小怜又赶紧道:“我懂,我懂。娘子生得这般美貌,要是没个遮掩,只怕一上街就被人抢了去了。”   “哪有那么夸张。”季泠淡淡地笑了笑进了厨房。   季泠将红烧肉收了汁,先用小碗给小怜盛了一碗,“你吃吧。”   小怜闻着香气早就馋得不行了,她平日里也吃不到肉,每月才能打一次牙祭,忙地谢过了季泠,又道:“娘子,我看着你烧的这红烧肉,也没加什么别的东西,怎么就那么香呢?是我闻到过的最香的,也是颜色最好看的,又红又亮。”   季泠笑道:“没什么诀窍,其实就是个慢字。主要是你的柴也烧得好。你要是想学,下回我仔细教你。”   小怜痴痴地望着季泠,又痴痴地闻着碗里的香气,感叹道:“娘子可真是神仙一样的人,不仅长得好看,这饭也做得好,真不知是谁才能有幸娶了了你呢。你这般的人物,我觉得就是进宫做娘娘也使得。”   这话把季泠逗得噗嗤一笑,“做娘娘有什么好的?”   “可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呀。”小怜很朴实地道。   “那也不用进宫啊,跟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季泠道。   说起这个,小怜也点了点头,“是呢,而且听说当今皇上的江山是刀山血海里打出来的,他肯定吓人得很,看我一眼只怕我就吓死了。”   这回季泠就没点头了。“把饭盛了帮我把菜端进去吧。”   小怜忙地跟在季泠身后端着方盘进了门,走到西次间时着实又愣了愣。   出色的人物不是说每天都能见着的。一年半载都见不着一人,更何况眼前这两人还是十年八年都出不了一位的人。   小怜先才还奇怪呢,不知什么样的人能娶得季泠,如今可算是理解了,也就眼前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她家娘子。   模样俊美得就跟说书先生嘴里说的那样,便是戏台子上那些小生都比不上他分毫。可究竟怎么可好看法儿,小怜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多看他一眼,脸就发红。   而当他的眼神看向她时,小怜就觉得自己的手脚没地儿放了,心跳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方盘里的碗斜斜地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要不是季泠扶了一把,就摔碎了。   经这么一下,小怜更是脸红得烧了起来,“娘,娘子……”话也说不出完整了。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见着个出色的男子,自然慌乱。   “把碗筷放下,你先出去吧。”季泠柔和的声音宽慰了小怜。她放下东西飞快地跑了。   楚寔叹息了一声,“外面请的人却是没怎么调教过,你若是不习惯,我让长歌出来伺候你。”   季泠赶紧摇头,“她要是跟着出来,我这日子过得就不像真的了。”她自己摆好碗筷,“表哥,快尝尝我给你做的红烧肉,你最喜欢的呢,以前你总说好。”   楚寔笑着夹了一块子,季泠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对楚寔而言,这味道甜了些。   季泠单手撑着下巴,含笑地看着楚寔,“因为你喜欢吃得甜一些,我还多放了些赤糖呢。”   楚寔又笑了笑,一碗红烧肉都是他吃下去的,甜得发腻,腻得发苦,可还要吃得口舌生香,意犹未尽。   季泠看着也觉得舒心,“表哥,明日我又给你做。今日钱不够呢,所以只买了三两肉,明日我可以买一斤。”   楚寔道:“不用,日日吃也腻味的。”   季泠偏了偏头,一个声音突然跳出在脑海里,“日日吃这红烧肉也不腻。”   季泠怔了半天,直到楚寔唤她,才回过神来,幽幽地道:“我想起来了,老太太说,你小时候很挑食,肉有一点儿肥腻都不吃的。”   所以那次在鱼塘钓鱼,她做的坛子肉,都说香,可楚寔却并没怎么动筷子。   楚寔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我的确很少吃肥肉,不过娘子的手艺天下罕绝,你不管做什么,我都喜欢。”   季泠低下头,“那是谁喜欢红烧肉呢?为什么我记得自己总是做红烧肉?”   “总是你小时候太苦,老惦记着吃红烧肉了。还记不记得你到咱们家,第一回 拿了月银,二弟妹就去厨房摇了一份炖猪蹄,你俩吃得可香了。”   季泠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嗯,那时候就是馋肉嘛。”   “所以就总梦见吃红烧肉?”楚寔打趣道。   季泠可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那表哥喜欢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可是这话说完,季泠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却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楚寔的口味。   她皱皱眉,“为什么我会不知道表哥喜欢吃什么?”   楚寔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季泠苦笑道:“我真是做妻子做得太不称职了,竟然连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无论做什么,我都喜欢吃。”楚寔替季泠找台阶道。   两人吃了饭,小怜把碗洗了来跟季泠道别,“娘子,那我就家去了。”   季泠点点头,小怜却又不舍地往楚寔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却也没别的心思,就是遇着好看的人,难免想多看两眼而已罢了。   而这种难免还有种副作用,那就是难免要跟人分享。没过几日,季泠就发现自己家里多了许多访客,除了王二婶之外,还有李嫂子,曾小妹,何花儿等,日日地来窜门,都忍不住往东厢书房的方向去望。   将季泠看得莫名其妙,到最后才由王二婶解密道:“她们呀都是来看你那口子的,听小怜说,那可是生得跟说书先生嘴里的潘安一样的人物呢。”   季泠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叹了口气。   王二婶道:“不过呀,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那什么潘安的,我也听过他们的故事,长得好看的命都不长,还有一个更夸张,居然被人给看死了。你说这身子得有多弱啊。”   季泠点点头。   “哎哟,都忘了问你,你跟你那口子成亲多少年了呀?”王二婶问。   季泠想了想,认真地还真有些算不清,她脑子本来就有些时候是糊涂的,“约莫十来年吧。”   王二婶不敢置信地看着季泠,“那你这是八九岁就嫁人了?”在王二婶看来,季泠顶多就是二十岁的人,既然成亲了十来年了,那就是八九岁嫁人的。这虽然不算耸人听闻,毕竟还有童养媳一说,可季泠不是大户人家的丫头么?   季泠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是显得年轻而已。”因为王二婶经常来串门,甚至到了不问自进的地步,所以季泠脸上那面纱早就没了用处。一开始王二婶也着实是惊艳了几番,现如今可能是看习惯了,也就没那么咋咋呼呼了。   “那你们可有孩儿?”王二婶问。   季泠摇摇头。   “瞧瞧,我就知道。哎,这好看的男人啊,就是银样镴枪头。我家那口子也是,要不是他腰不好,我也不至于就只生了一儿一女。你李嫂子那口子是个卖肉的,那身体壮得,听说晚晚都要,连她葵水来了都不歇着,这才成亲五六年了,就生了三个了,肚子里都又揣着了。”王二婶感叹道。   季泠是听得面红耳赤,想不到王二婶居然将这种话也拿来说。   “你那口子跟你同房的日子也不多吧?啧啧,真是可惜了你这副样貌了。”王二婶很是替季泠惋惜。   季泠嗫嚅着不说话,她是不习惯讨论这些闺房之事的。所以只好专注于手里的事儿。   “你看,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若换在别人家里,不知怎么疼都不够呢。而你倒好,还得倒过来养你家那口子读书。他却一天到晚在外头呼朋唤友的,说不定还去楼子里喝花酒呢。”王二婶又道。   季泠笑道:“不会呢。”   “怎么就不会了?别以为你生得好男人就没有偷腥的心,楼子里那些女的,手段可不少,我家那口子,哎,算了不提了……”王二婶说一半又不说一半,就想引着季泠问她。   可季泠偏生对这种事儿就不怎么感兴趣。   正说着话,却见楚寔从外头进来,也不知他神通广大的是怎么到了院子外去的。他一进门,王二婶的话还没说完,就楞在了那里,直溜溜地看着楚寔。   比起小怜的娇羞害臊而言,王二婶就看得直白多了,很有种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的意味。   楚寔还很少被人这般直视过,他朝王二婶看过去,王二婶原本有些黝黑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这才撇过了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其实王二婶年纪并没多大, 也就三十来岁,只是劳作过多显得老而已。她这般年纪虽然早没了倩女之思, 可巫女之情却依旧还在。虽然也不指望实际发生点儿什么, 但梦里想一想, 却是谁也管不住的。   从这日之后季泠就发现王二婶有了一丝变化, 似乎更注重打扮了。每次到自己院子里来都是捯饬得整整齐齐的, 还穿了两身新衣裳, 头发也是变换着来的, 另买了两支新簪子。   不独她,后来的李嫂子, 曾小妹,何花儿在见过楚寔后,都是一副模样,白日里也不怎么来串门了, 就黄昏后估摸着楚寔要进屋了, 一齐地往家里涌。   小怜在背后嘀咕道:“娘子可小心些,那曾小妹老在秀才面前搔首弄姿的, 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她却一点儿也不尴尬,有一次我看她都恨不能坐到秀才腿上去呢。”   季泠差点儿没被小怜的话给笑死,她进了屋子仔细地左右打量楚寔, 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会让她想坐他大腿的。还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么?   季泠不知道是自己有问题, 还是曾小妹她们太没见识了。可王二婶有句话说得是对的,男人并不能只看脸。   银样镴枪头什么的, 季泠倒是不在乎,可两个人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看什么?”楚寔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脸上颇有些无奈。   “看你好看啊。”季泠打趣道。   楚寔又揉了揉太阳穴,“这些女人成日里就没事儿做么?为什么都到了吃饭的时辰还在别人家里到处晃?”   季泠耸耸肩,也不说这都是因为楚寔的缘故,像楚寔这样的聪明人如何又会不知道原因。   “男人生得好看就那么重要?”楚寔又问道。   季泠摇摇头,至少在王二婶嘴里,男人好看是不能当饭吃的,“重要的是年轻。”王二婶就觉得男人老了腰不好。   “阿泠,我发现在外面住了这些时日,你的性子变得皮了。”楚寔捏了捏季泠的脸。   季泠见楚寔有些半真半假的生气,也不敢再开玩笑。她是没想到楚寔会这么在意年轻不年轻的。“表哥,今晚我们不吃红烧肉了,我在外面买了锅巴菜。我以前都没见过这种小吃呢,做这锅巴菜的小贩是从天津那边儿过来的。”   楚寔逗季泠道:“虽然有我赚钱养家,可也经不得你这样每日在外面买吃食呀?败家的娘们儿。”   这最后一句是粗俗之语,可从楚寔嘴里说出来却别有一副故作模样,季泠果然被逗笑,“表哥,肯定也没尝过这锅巴菜呢,我去灶上勾一点儿素卤就可以吃了。”   楚寔也跟着季泠去了厨房,如今晚上都是他烧火和烧水,夏日炎热,每晚自然要沐浴,但小怜回了家,所以烧水提水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楚寔身上。   有一回何花儿晚上过来碰到了,直说季泠浪费楚寔的一双手,那可是写字的手。她倒是比季泠还心疼楚寔一些。   “表哥,你别烧水了,待会儿如果何花儿过来又得说我不心疼你了。”季泠玩笑道。   楚寔作势拿水去泼季泠,季泠吓得赶紧求饶。如今两个人晚上单独在一起,楚寔看她的眼神越发地灼热难挡,季泠好几次都被他那要吃人的眼神给吓到了,自然再不敢淋水,那样薄薄的衣裳湿了就更不得了了。   吃过晚饭,略微歇了歇,楚寔就将洗澡水提到了净室里,季泠等在一边也没动作,楚寔回过头道:“别傻站着呀,可以脱衣服了,等我把水兑好就能直接进来了。”   季泠却是一点儿也不动的,她在等着楚寔出去。   楚寔道:“难道还有什么我没看见过的?”   季泠被楚寔说得脸一红,娇嗔道:“表哥,你快出去吧。”   “那待会儿我洗的时候,你进来帮我擦背?”楚寔也赖着不肯动了。   季泠笑道:“我让何花儿来帮你,表哥。”   楚寔又捏了捏季泠的脸,却也没再为难季泠。如今他可是干什么都自己动手的。   早起,楚寔还在院子里打拳的时候小怜就进门了,她轻声道:“秀才,娘子还没起身么?”   “让她多睡会儿。”楚寔收了功,却也不愿意在小怜面前打拳,“今后不用来这么早。”   小怜嘴上虽然应着“嗯”,可第二日保准会来得更早,就为了跟楚寔单独待会儿。小姑娘未必就是痴迷于楚寔,可她看得出,楚寔这样的人,如今虽然只是秀才,那也是龙困浅滩,迟早要飞龙震天,她是盼着若是跟了楚寔,能由楚寔来改变她如今的生活。   “娘子这也是睡得太懒了,早起也不做饭,总是叫我去街头巷尾买早点,秀才你总吃外头的东西,可腻味了?”小怜巴巴儿地跟着楚寔往厨房走去,抢先一步替他打水伺候他洗脸。只是走得急了,却将水溅到了楚寔的袍子上,她又忙不迭地从袖口里抽出手绢要替楚寔擦。   而手的位置直接指向的就是楚寔的下半身。   如此拙劣的勾引手段,比起宫里那些嫔妃可是差远了。   楚寔往后退了退,“我不喜欢听到人说娘子的坏话,若是再听到你编排她一句,你就不用来了。”   小怜拿着手绢呆立当场,脸是红了青,青了红,最终捂着脸跑了。   季泠起身时不见小怜,是楚寔给她打的洗脸水,她疑惑地道:“表哥,小怜呢?”   “被我说了两句跑了,你且看看吧,若是不回来,就另外典一个。”楚寔道,“正好今日你跟我回一趟西苑,周宜徇该给你诊脉了。”   虽说出了西苑,但季泠日日香丸还是不断,另外楚寔怕她嫌弃熬药麻烦,还让周宜徇给她配了丸子,一日三丸不能停的。   季泠对那宫廷却是由衷的不喜欢,她耍赖道:“表哥,要不然你干脆对外说我这个皇后死了得了行不行啊?”   楚寔的脸立即就黑了,“能别死的活的行吗?”   季泠见楚寔动怒本该不再说话的,可有些话她却是不吐不快,“可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我总在外面也不是办法,我这个皇后当得也不称职,为什么就不能……”   “没什么为什么。阿泠,我说过的,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妻子。”   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妻子!这句话就像有魔力一般,在季泠的脑子里开始反复回荡,她似曾听过,品不出千分甜蜜来,却从心底涌上万般的苦涩。   跟着楚寔回到西苑,季泠才知道方茵恩和白玉如都到了西苑,是太后懿旨,因为听说皇后一直病得不能起床见人,派来伺候楚寔的。   季泠看着她们环肥燕瘦,又想起曾小妹和何花儿,也算是小家碧玉,她实在就不懂,楚寔怎么一个都看不进眼睛里。   季泠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打量周宜徇的脸,他的眉毛皱起了褶子,也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惊奇的是,季泠自己却是没有任何感觉,好似即便身体不好,她也全不在乎似的。   有时候季泠也觉得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贵为皇后,楚寔还非她不可,处处为她着想,着想得都不像是个皇帝了,然而她的心却总是空荡荡的,飘无定所。   诊完脉,周宜徇也不说话,反正有什么症状都是直接跟楚寔说的,好似她的身子跟她本人完全没关系。   在季泠百无聊赖地等着楚寔时,楚寔却是眉头皱得比周宜徇还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周宜徇,“皇后的身子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周宜徇惶恐地道:“臣无能,臣无能。”   “朕不需要你说这些,告诉朕具体情况。”楚寔道。   “皇后的寒症本是无救,后来又被人用了虎狼之药猛攻。可是治标不治本,只是暂且压制住了寒症,把皇后体内的阳火全数烧了起来,才保得皇后如今不会沉睡。可一旦皇后体内的阳气全数耗尽,就,就再也醒不过来。”周宜徇道。   “不要老调重弹,这些朕都知道,朕想知道你的药帮皇后延了多久的命。”楚寔道。   周宜徇的肩膀开始哆嗦,“臣无能,臣无能,并没能帮皇后延命。”   楚寔愣了半晌,才喃喃道:“那就是说没几个月了?”   周宜徇低声道:“是。”他恨不能自己可以就这么变成一张纸贴在地砖上,不去惹皇帝主意。   “所以天命真的不可违么?”楚寔凄仓地道。上一世季泠只活了二十来岁,而这一世别看她活到了三十来岁,然则将她睡觉的时间撇去,实则加起来也就是二十来岁的年纪。   季泠在偏殿看见周宜徇逃也似的背着药箱跑了,她正疑惑准备去找楚寔时,却听见殿内传来“啪啪啪”东西碎掉的声音,那是有人在砸东西。   可这宫里,还有谁敢砸东西?   季泠不由却步。好半晌之后那些声音才停了下来,过了阵子才见楚寔脸色平静地走出来。   “表哥。”季泠迎上去道。   楚寔拉起季泠的手,“等久了吧,我送你回院子里。”   季泠担忧地看着楚寔,她本想问一句刚才怎么了,可旋即又想能气得楚寔摔东西的事儿,她也没法子解决,问多了反而惹人烦恼。   回到院子里,小怜却已经回来了。见着楚寔还有些抹不开脸,一直低着头。   待楚寔进了东厢的书房,小怜才松了口气。黄昏陪着季泠出门买晚饭时,小怜忍不住道:“娘子,秀才对你可真好。”   季泠点点头,并不想接这个话题。   “娘子,你看那儿有卖布的,你要不要扯几尺布给秀才做件中衣?”小怜问。   季泠被问到了,这才停下脚步,做中衣这种事儿,她可从没为楚寔考虑过。“呃,下次吧。”   小怜替楚寔抱不平道:“我伺候娘子这么久,都不见娘子为秀才做点儿针线呢。”   季泠纳闷儿地道:“这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我觉得娘子一点儿也不关心秀才,秀才读书的时候,你也没去嘘寒问暖,也不问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小怜道,“娘子再这样下去,秀才迟早要被人抢去的。枉费秀才对你那么好,连别人说你一句都不行。”   季泠总算是猜到为何今早小怜要跑了,而楚寔又说她什么了。可季泠也不怪小怜,楚寔那样的男人无论年少年长似乎对很多姑娘都挺有吸引力的。   而小怜不明白的是,季泠并不在乎谁把楚寔抢了去。   等买了晚点回到院子里,楚寔已经坐在窗下的榻上看书了。他见季泠进门,额头微微有些汗,便很自然地拿了扇子替她摇起来,“天这么热,让小怜去买就行了。”   “我就是喜欢闻那个味儿。”季泠笑嘻嘻地道。   小怜却在旁边噘了噘嘴,哪有让自家男人给自己打扇子的。   晚上凉快下来,季泠开始在院子的倒座里摆弄她的纸浆。楚寔也来帮忙道:“怎么想起做纸了?”   季泠道:“做了拿去卖,也省得秀才你说我是败家娘们儿。”   楚寔笑了起来,“我不过是玩笑话,你就记在心里了?”   季泠摇摇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造纸可是独一份儿呢。表哥,你也用过的呀。”   楚寔没说话。   季泠道:“就是在西安呀,我也给你做过呢……”可是随着脱口而出的话,季泠想起的却是卧云纸在天空翻飞的模样,那是西安郊外的兵乱,那些人闯进了别庄,掀翻了她做的纸。   楚寔拉过季泠的手道:“我可不记得有这种事。明明你当初是为了讨二弟的欢心,才做了卧云纸的。”楚寔的话里酸意都冲天了。   季泠这才从烦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我给你做过的,只是你没能用上。”   “哦,那我得去问问芊眠。”楚寔笑道。   芊眠?季泠想起来了,芊眠如今好好儿地在呢,所以那西安之乱也是她做的梦?   “好了,别弄这些纸了,晚上灯火暗也看不清,你去洗澡吧,我帮你提水。”楚寔道。   季泠因为梦的事儿而心烦所以很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坐在澡盆里时都有些走神,是以也没察觉出楚寔就那么进了净室,等她发现时,只能低呼一声将半张脸都埋到了水下,只拿眼睛瞪着楚寔。   楚寔很无辜地道:“我见你忘了拿大棉巾,所以帮你拿进来。”楚寔举了举手中的东西又道,“要不要我帮你擦澡,阿泠?”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油润的嘶哑,眼睛黑得厉害,黑得仿佛能将万物都吸进去。   季泠怕得厉害,浑身发冷,连澡盆里那热腾腾的水都不能温暖她半分,可她也没有法子。自欺欺人的过了这许久,她以为能和楚寔做一辈子那种同床不同房的夫妻呢,有时候他也吓唬她,可从没向今晚这般,让她意识到他的认真。   楚寔将季泠从水里捞起来一些,果真认真地替她擦起澡来,手脚也并不乱动,只静静地擦着,久得让季泠都渐渐放松了警惕,舒服得快要打瞌睡了。   “好了,起来吧,泡太久手指都皱了。”   挺寻常的一句话,却立即将季泠的瞌睡虫给吓跑了,愣愣地双手环抱着肩膀不敢动也不肯动。   楚寔绕到季泠身前,双手探入水中,轻轻地将她提起来,“水凉了担心着凉。”   刚才的肌肤相触将季泠吓得半死,那指尖接触到的地方,就像火烧一般疼,可楚寔却仿佛毫无所觉,将她提起来之后,转身就去拿了大棉巾展开到季泠的眼前,将她裹了起来。   感觉肌肤重新被布料包裹住,季泠一口气才松了半口,就被楚寔拦腰抱了起来,唬得她赶紧抱住楚寔的脖子。   楚寔轻柔地将季泠放到床榻上,用棉巾把她身上看得见的水滴都擦干了,这才把她的中衣递给她。   季泠已经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一看到衣裳整个人才从一截木头变成了大活人,飞快地钻进被子里穿好了才冒出头来,鼻尖满是汗。   季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楚寔拖鞋上床,将床帘放了下来,这才抬手去也摸了摸季泠的额头,“唔,是有点儿发热,盖上被子捂出汗就好了。”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自己可真傻,楚寔从来就是会读她的心的,她这番做作没有任何意义,索性也放弃了挣扎。   “看书么?”楚寔问。   季泠又眨了眨眼睛,她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快要上刀山下火海了,没想到却峰回路转,她自然立即点头。   书卷握在手中,季泠很努力地想让自己沉下心来,可旁边的楚寔却是将她握在手里,当做书卷一般翻看。   她心里怕得厉害,身体也僵直得厉害,却也没敢挪开楚寔的手。   “怎么看了半晌也没翻页?”楚寔空闲的一只手正托着他的脑袋侧躺在床上,嘴角噙笑地看着季泠。   季泠嗔了楚寔一眼,索性放下书卷。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猎人虽然有耐心,可终究是要射出那致命一箭的。   葛纱帐内,被翻浪涌,季泠对楚寔从来就是没有抵抗力的。尽管身体干灼得好似艳阳下的沙漠,可他总能挖出干砂底的那一点点养命的滋润。   夜太漫长,最可怕的是他还那么有耐心,细致地抚慰她的伤痛,务必要让她也随之而沉沦。   季泠觉得既羞也惭,她的双手紧紧地扣着楚寔的背脊,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死活不肯叫他看到自己的脸,也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可云总要散开,月总要升起。   波浪滔天,小舟倾覆时,季泠在云端,呢喃呓语地轻轻唤了声,“韩令。”   声音那么轻,可分量却那么重,像一柄铁锤般击穿了楚寔的耳膜,震荡在他的脑内。   一切就那么突兀地静止了下来,可季泠却还在余韵里,悠悠荡荡地,半晌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不动的楚寔,“怎么了,表哥?”   “叫我的名字。”楚寔说了第一遍。   季泠没有回应。   “叫我的名字!”这是第二遍。   季泠蹙了蹙眉,“表哥。”   “叫我的名字,我是谁?”   人在不穿衣裳的时候总是感觉最脆弱的时候,盔甲最坚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   “你弄疼我了,表哥。”季泠娇声道。   楚寔微微松开手,几乎带着祈求地道:“阿泠,叫我的名字,楚寔。”   “我怎么可以直呼你的名字,表哥?”那样也太不敬了。   楚寔看了季泠半晌,颓丧地从她身上翻下,抹了一把脸,就那么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上,久久之后才回头道:“阿泠,是不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过得更高兴些?”   “表哥。”季泠拉着被单坐起身,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楚寔的问题。   “你睡吧,我去洗一洗。”楚寔站起身,脚步几乎带着逃的速度离开了。   从这天起,季泠就再没见过楚寔。当然她要找他,却是很容易的,沿着密道回到西苑就是了,可她没动。   诚如楚寔所说的,他不在她身边,她才能喘口气。   小怜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地望穿秋水,“娘子,怎么这许久都不见秀才啊?”   季泠却是头也没抬地道:“他访友去了。”   王二婶也来问,“娘子,你家那秀才丢下你访友去了?怎么十天半月地不沾家,莫不是被外头哪个姘头给勾住了吧?”   季泠只料理着手里的纸张,并不回答王二婶的话。   “要我说啊,男人还是得样貌普通点儿的才疼人。你看你,十指纤纤却要来做纸,听着虽然雅致,可做起来多伤手啊?不是我说,娘子这样的品貌,就是宫里做娘娘去都使得,怎的不另外找个依靠,穿金戴银的也不在话下。”王二婶道。   季泠抬眼看向王二婶,觉得她说的话越发不像样子了。什么叫另外找个依靠?   “对了,福隆当铺的马掌柜的让我问你,怎的不见你去赎首饰,眼看着这日子可到了。”王二婶道。   季泠这才想起还有那么桩事儿,“哦,我都忘了。”   “跟娘子说实话吧,那马掌柜的对娘子的事儿可上心了,你那两件首饰他单独拿了出来,在福一居请你吃茶,不仅首饰还你,还外加再送娘子一件金首饰呢。”王二婶低声道。   季泠吸了口气,这才听明白王二婶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七章   王二婶却也不怕季泠听明白, “娘子也别觉得我这是辱你耳朵,咱们女人家, 在这世上多不容易啊。家里男人不争气, 读书读几十年也还是个穷秀才, 还得靠咱们赚钱养家。你不赚点儿外水, 能养活这一家子么?”   “再说了, 你家秀才又不在, 你这出去回来的,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王二婶继续劝道,“娘子也别嫌我没廉耻,这人啊都是生活逼出来的。我年轻时候也跟娘子一样,腼腆得不行, 也有几分姿色, 被我们一条街上做生意的看上了。生生将我那一点儿子营生给弄没了,哭天叫地都不行, 吃了多少苦头啊,最后还不是……”   “哎,娘子可不是我吓唬你,那马掌柜的很有些手段, 你要是不从, 只怕……”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没想到楚寔不过是一个来月没出现, 这牛鬼蛇神就都出现了。季泠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了当初余芳为何将她送到楚府的原因。   马掌柜没有泛起任何水花,福隆当铺隔天突然没营业,王二婶家也是关门闭户的,到第三日季泠才从曾小妹嘴里知道,王二婶突然搬家了,连夜搬走的。都在猜测是不是追债的找上门儿了,只有季泠知道,楚寔虽然一直没出现,可他的人从来没撤走过。   季泠微微叹了口气,她既觉得对不住楚寔,可又实在没办法回应他,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有些故作和拘束,甚至还带着一丝害怕,必须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付。   诚如他所说的,他不在的日子,她过得自如许多。如今她日日做着卧云纸,因为质量上乘也不愁卖,甚至还供不应求,能自己维持生计很是开心,先来上街尝尝各种吃食,日子不温不火的却格外安心。   中秋那晚,小怜没等季泠吩咐,就在院子中间放了张桌子,放上香炉瓜果准备拜月。   季泠从窗户里望见走出来道:“这是做什么?”   小怜道:“娘子,快来拜拜月神娘娘,今儿是团圆的日子呢,秀才都没回来,你难道不想他么?快来拜月神娘娘保佑你们早日团圆吧。”小怜说完还去拉季泠。   季泠无可奈何,只能应应景儿,但心里求的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楚寔坐在隔壁院子那株几十年的大树枝丫上,就那么看着季泠拜月。虽然季泠是几个月没见着他了,可他早已经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密道在哪里该转弯,在哪里该往上了。   季泠所剩的日子不多,楚寔如何舍得一日不见她。然而这最后的日子,是让她依照她的心意一个人过,还是自私地非要留她在身边纠缠,楚寔想选后者,可是那一声“韩令”去让他再没有选择的余地。   曾几何时,要走进季泠的心如此难了?   曾经,楚寔觉得季泠的心是天下最容易得到的,无论谁对她好一点儿,勾勾指头她似乎就能过去。然则亲身经历之后才知道,许多事都是想当然。   没有人的心是不宝贵的。   而季泠的心,他似乎一开始就没得到过,甚至都不能去责备她,为何那么轻易就移情别恋了。   当他有所保留的时候,季泠那么敏感,又何曾敢放肆自己的情感。   “娘子,刚才你求月神娘娘保佑秀才早日回来没?”小怜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季泠。   季泠只笑了笑,并没回答,这个答案,小怜想知道,楚寔又何尝不是抱着期望。   所以踏着月色,他敲响了小院的门。   小怜打开门一见楚寔,就立即欢呼了起来,“娘子,娘子,你快来看,谁回来了。月神娘娘显灵了。”   季泠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楚寔走进门。脸上的笑容勉强而敷衍,别说楚寔,便是小怜都能看出端倪来。   “表哥,你……”季泠原以为那个晚上之后楚寔不会再出现的。   楚寔看向小怜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   “我去烧水煮茶。”季泠有些不自在地道。   “我不是客人,阿泠。”楚寔阻止了季泠的客套。   季泠的手无意识地在身侧的裙子上擦着,她有些紧张。   楚寔径直走到屋内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整洁雅致,屋子里有了姑娘家的气息,添了些小玩意比如泥人之类的,却是他在的时候没有的。   “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楚寔道。   季泠摇摇头,“没呢。太后的身子还好吗?”   楚寔点点头,苏太后的身子骨比季泠可强健不少。   季泠低头道:“我这个皇后不在宫中,你是不是费了很多口舌?”   算日子,如今楚寔肯定从西苑搬回了宫中,她没有随行,却是要难为他找理由的。   楚寔苦笑道:“你身子一直不好,谁都知道的。”   季泠没再说话,感觉自己要问的似乎也都问完了。   “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走走的?远处也行。”楚寔问。   季泠心里立即冒出了一个念头,她很多很多年都没回过老家呢。可她还是摇了摇头,觉得太麻烦楚寔了。   夫妻过成这样,真可当得上是至亲至疏了。   “想回老家看看吗?我让北原送你回去。”楚寔道。   季泠诧异地抬起头,楚寔的眼睛好像一直都能看透人心。“那我就悄悄地回去看看爹娘的坟冢好么?”   “没什么不好的。”楚寔一直都是行动派,第三天上头季泠就已经启程了。等她再回到京城小院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飞雪的日子了。   冬日里有些难熬,屋子里烧了五、六盆火盆都觉得浑身发寒,季泠越发地懒得出屋子,埋头写着自己最近这些时日新想的菜谱,想着写好之后给王婆婆寄去,请她指点一下。   偶尔写累了,季泠抬头望向窗外,总觉得前方的大树上有个黑影,略像人的剪影,心里想着那或许是楚寔安排的影卫,也就没放在心上。   可季泠也不想想,若是影卫如此容易被一个普通人就发现了,那也就没资格做影卫了。   楚寔蹙着眉,即使隔着窗纸,从季泠的剪影也能看出她又瘦了,倒不是她自己没照顾好自己,而是她只怕拖不过这个冬日了。   周宜徇被楚寔催逼得都要跳河了,却依旧想不出任何法子来,她早已是病入膏肓,想到此,楚寔就恨毒了韩令。   若非他妇人之仁听了季泠的话,季泠的身子早就好了。若非他给季泠寻的那虎狼之药,哪怕她就是每年只清醒一个月,可总让人有盼头。只要有时间,楚寔就不信翻天倒地找不出解救季泠的法子来。   可就是这么个人,却走进了季泠的心。   “娘子越发瘦了,这是想秀才了吧?他却是去哪里寻友了,难道就一点儿不挂记娘子?”小怜早晨烧水来伺候季泠洗脸时不由抱怨。   约莫是相处久了,季泠的性子又太好,如今小怜那心总算从秀才身上偏到了季泠身上。   季泠洗了脸道:“小怜,你把窗户打开吧。”   小怜应声去开了窗,嘴里却道:“今日天阴得厉害,只怕很快就要下大暴雪了。”   这话才说完呢,天空里就飘起了鹅毛般的雪片,“娘子,真的下雪了。”小怜回过头去,却见季泠正往地上倒。   小怜急急地上去将季泠扶了起来,“呀,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季泠只觉得自己膝盖以下仿佛都冻成了冰柱,而那寒意正从她的双膝往上冒,很快她的大腿想必也不能动了。   人到大限的时候似乎都有丝预感,季泠冻得瑟瑟发抖,“小怜,你扶我上床去。”   只是话还没说完,屋子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楚寔又是谁,他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径直走过来抱起了季泠,“阿泠,我带你去看周宜徇。”   “呀,秀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怜惊喜地道。   然这当口却又有谁有心思理会她的欢喜。   楚寔回身对着小怜道:“你先出去。”   小怜慑于楚寔的语气,匆匆地走了出去。一出门却见两个不认识的大男人正在堂内,刚问了句,“你们是谁”,就听来人道:“小怜姑娘,你先家去吧。”   小怜回身就想往屋内冲,却被北原拦了下来。   屋子里季泠将头靠在楚寔的肩头,由他抱着走进了密道。   “表哥,别点灯行吗?”季泠轻声道。   可她的声音对楚寔而言,甚至比不上她身子来得轻,她轻得就像一片霜花,仿佛见着光就会融化。   楚寔“嗯”了一声,“别怕,阿泠。”   密道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可楚寔走在里面却稳稳当当,丝毫不影响脚下的步伐。   “表哥,我的日子是不是到了?”季泠问。   “别瞎想。”尽管楚寔的声音竭力平静,可那一丝颤音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季泠在楚寔的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头更舒服地放在他的肩上,闭着眼睛幽声道:“表哥,我和韩令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不会让老太太蒙羞的。”   楚寔的呼吸为之一凝,“什么时候想起来的,阿泠?”   “在你说,今生唯有我一个妻子的时候。”季泠道。   何其滑稽荒唐之事,最深情的承诺却激起了最不堪的回忆。   “恨我吗?”楚寔几乎问不出声。   季泠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指已经不能动弹,就像被冰冻住了一般,“从没恨过。”   “因为老太太的养育之恩么?”楚寔自嘲地道。   “表哥待我一直很好。”季泠道。   “那是为什么?”   问问题的人问得宽泛,听问题的人却听得明白。   “没办法喜欢那样的人。”季泠的声音里仿佛也带上了冰霜,随着她的呼吸冻结了楚寔的呼吸。   她的心很小,虽然能理解楚寔的所作所为,易地而处之或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就是没办法喜欢。   黑暗里,楚寔再没说过话。   在你肆意瞧不上人的时候,别人何曾又欣赏过你。当你视人如蝼蚁予取予求的时候,别人又岂肯低贱地奉上自己的心。   这一生季泠都不过是在偿还老太太养育她的恩情而已。她的柔软,她的顺从,也从不是因为他。   “表哥,我死后你把我烧成灰撒在老家的河里好不好?”   死竟然也不愿意同穴,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条夺取她亲人性命的河流。   “求你了,表哥。”季泠害怕楚寔不肯答应。   滚烫的眼泪落在季泠的脸颊上,唤醒了她最后的一点儿热气。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皮,却无能为力,只能颤动一下睫毛。   可她还有一些话想说。   “表哥,你一直都记得所有事对吗?”季泠问。   “嗯。”楚寔应了一声,以为季泠要质问他上一世为何那般对她。   可季泠却将最后的力气汇成了一句话道:“成康太无辜了。表哥明明有时间准备,为何却一定要将定西侯卷进来?”就是因为他的决定,所以芊眠才会遭逢不幸。   尽管楚寔可能活了天下人,然则却伤尽了他身边的人。   终于走到了密道的出口,光线重新照射在季泠脸上的时候,她美得就像一朵被冰包裹的牡丹,永久的凝固在了最美的时刻。   楚寔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就那么抱着季泠,静静地坐在榻上,周遭跪满了人,等待着谁能说出一声,皇后薨了。   楚寔的视线落在季泠雪白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安详的闭着,可她问的最后一句话却还在他心底激荡。   人,总有一叶障目的时候。   过去是经历是经验,也会是束缚。   直到季泠问出这个问题,楚寔才想起来,是啊,他明明有时间可以做其他准备的。然而因着有上辈子的记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要接手定西侯兵权的方针,之后所做的一切也是以此为前提。   所以一开始他娶了季泠,所以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会离开她,所以一开始他就在为今后补偿她。   然而,从一开始却是他魔障了。   无怪乎,季泠说,没办法喜欢那样的人。   即便是楚寔自己,也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自豪。所谓无奈,最后也证明不过是自己魔障,所以久久回不过神来来。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季泠的谥号是“孝贞”,从来得皇帝宠爱的皇后,都谥号孝,只这贞字是楚寔要求加上的。哪怕有当年连玉之祸,又有后来的韩令之殇,他还是坚持把“贞”字给了季泠。   诚如她所说的,她没有让老太太蒙羞。   终其一生,楚寔也没有亲生的子女出世,最终择了楚宿的次子过继,继承了大统。   死亡是终点,也是起点。   楚寔再次睁开眼时就见到了老太太欢喜的脸,他才刚出生,所有人都在庆贺他父亲的弄璋之喜。   楚寔的心底也在庆幸,上一世再来一次时,他并无多少心喜,而这一生他却无比庆幸一切都能从头开始。   这一世老太太回河南季家老宅上坟时,楚寔也跟着去了。当老太太抱了抱季厚生家的长女季大丫时,楚寔也伸出了手。   老太太笑着将还在襁褓里的季大丫交给楚寔,“你可小心些,得这样抱她,一只手要托着她的后脑勺,小孩子太小,脖子还没力气呢。”   楚寔小心翼翼地从老太太手中接过季大丫,像模像样地抱着她,小心地托着她的头,看着她雪白幼嫩的肌肤和长长的睫毛,虽然还完全看不出长大后季泠的影子,可却已经盈满了他的心。   “她取名字了吗?”楚寔问。   一直守在旁边的余芬忙地道:“还没呢。”这就是季泠的母亲。   楚寔朝她扫了一眼,浓眉大眼,的确有几分姿色,再看季厚生也生得清秀标致,可都远远及不上季泠长大后的风姿,也不知这两人是如何生出那般夺天地造化的颜色的。   “不如叫阿泠吧,季泠。”楚寔道。   “哎,你这孩子。”老太太没奈何地嗔了楚寔一眼,哪有随随便便给人起名字的。虽然是个女孩儿,可看样子,季厚生夫妻俩还是很宝贝她的。万万没有请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起名的道理。   然而老太太把楚寔疼到了心里去,自己孙子既然开了口,她总要周全的,因此也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这孩子眼睛生得美,起这名儿却也贴切。”   季厚生也念过几年书,也读过这句,因此答道:“多谢老太太赐名。”   如此季大丫在襁褓里便有了大名,季泠。   楚寔没抱过孩子,不管是哪一世,他都没抱过,连他自己的孩子也没抱过,没工夫也不能溺爱。俗话说抱孙不抱子嘛。   可这会儿抱着季泠,他却舍不得松手,小婴孩软绵绵的,肌肤比上等的丝绸摸起来还舒服饱满,让人忍不住东捏捏,西揉揉,恨不能把这雪白的面团揉到肚子里。   老太太道:“大郎可是喜欢这妹妹?”老太太也是头一次见楚寔对一个婴儿如此感兴趣的。   楚寔趁机道:“老太太,不如把这妹妹带到咱们府上养吧。”   虽然才十岁,可楚寔打小就早慧,这样孩子气的话很难相信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老太太又嗔怪道:“哎,你这孩子。”   楚寔看着怀里的季泠道:“我觉得同她有缘。”   老太太道:“你也不想想阿泠的爹娘可舍得不舍得。”   楚寔看向季厚生道:“季表叔不是考中了秀才么?去京郊的东山书院正合适,对学业也有帮助。我可以让爹爹写封推荐信。”   季厚生听了自然心动,东山书院啊,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学府,是他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可京城柴米油盐什么都贵,却也不是他们一家子能肖想的。更何况,这样大的事情,哪儿能听一个孩子的。   老太太还没开口,楚寔却道:“你老人家不是一直想提携老季家的后人么?”   就这么一句便打动了老太太。支柱季厚生进东山书院对楚府却也不是难事儿,亲戚发达了,也能互相帮助,毕竟一个好汉三个帮。   老太太见季厚生虽然在乡下,却生得文质彬彬,谈吐也带着书生气,或许真是可造之材,心里虽然动了三分意,却也不能这么轻易就定下。   因此说着话就打岔了过去。   晚上歇下的时候,老太太四处找不见楚寔,问桃露道:“大郎呢?”   “大郎喜欢厚生家的女孩儿,又跑他家去了。”   老太太“咦”了一声,晚饭时好容易将楚寔叫了回来,没想到放下碗筷就又去看那小姑娘去了。“这孩子也真是的,难道真是跟那女孩儿有缘?”   因着楚寔对季泠毫不掩饰的喜爱,老太太启程回京的行程是一拖再拖,到后来拖得不能再拖了,才死活拽着楚寔上了马车。“小祖宗,不是一切都依你了么?那季厚生一家即便要举家搬到京城,总也得容人准备准备。”   季厚生一家是半年后到京城的,楚寔亲自带人去码头接的人,这让季厚生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什么样儿的身份啊,哪里当得楚家的大公子亲自相迎。   然则跟楚寔深入接触后,季厚生才发现这个十岁的小孩子做事竟然比许许多多的大人都来得更仔细和妥帖。东山书院那边的荐书,楚寔早就替他准备好了,只等他拿着信上门去,就能入读了。   而在京城,楚寔也为季厚生一家租好了一进宅子,宅子虽小却五脏俱全,里面的家什、用具全都一应俱全,连米面都不用买了。   “这么大的宅子租金可怎么算啊?”季厚生为难地道。这屋子他当然喜欢,简洁雅致,院内还有一架紫藤,但他更清楚这样的宅子在京城的租金只怕不是他能承受的。   楚寔道:“表叔先且住着吧,这是我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表叔住着还能替我看着房子,这房子没人住就容易朽。”   季厚生自然不肯占这样的便宜,奈何楚寔却抱着他的女儿道:“表叔就别跟我客气了,你看阿泠多喜欢那紫藤,眼睛盯着都不转了呢,只怕心里在想着要吃紫藤糕。”   季厚生依旧不肯,因而推让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笑道:“难怪大郎前些日子把他存在我这儿的压岁钱全部拿走,原来是买了宅子。这也是他的一片心,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等将来考上了,有了俸禄再还他就是。”   这样的大恩大德,季厚生感觉自己结草衔环都难报了,只能拼命用过读书。   季厚生在东山书院,并不能日日回家,最多也就是一月回来一次,余芬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做绣活儿或者帮人洗衣裳赚钱,也照顾不得季泠。楚寔便央了老太太将季泠接回了楚府。   余芬虽然不舍,可见楚寔那么喜欢季泠,喜欢得日日都要过来抱一抱才肯回去睡觉,生怕耽搁了楚寔,因此也不敢反对。   就这么着,季泠还是成了老太太养在跟前的姑娘。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婴儿春风一吹就长了一岁。季泠开口第一句喊的既不是爹, 也不是娘,而是“哥哥”。   她走的第一步路也是朝楚寔走过去,楚寔在对面拿着银丝糖哄她,小姑娘努力地支起双腿就那么开始走路了。   到了三岁, 楚寔日日从东山书院骑马回来,就将季泠抱在膝盖上教她识字背诗。   老太太心疼道:“你这见天儿地回来做什么?骑马也不怕磨了腿?”   楚寔拿了一块桂花糕味到季泠嘴里, “天天读书, 身子也乏, 骑骑马正好松快松快, 身体还强健些。我这不是怕老太太你挂记我在书院吃得好,住得好么?不如就住在你眼皮子跟前, 也省得你担忧。”   老太太听了这话自然喜欢,“莫拿太多桂花糕喂阿泠, 太多糖当心坏牙。”   楚寔道:“知道,这是王婆婆做的, 没怎么放糖, 阿泠胃口小,一顿饭吃不了多少,所以得拿这些糕点养养嘴。”楚寔一边说一边用季泠的小手绢替她擦了擦嘴, 又替她擦了擦手。   老太太看着楚寔照顾季泠的模样, 他都还是个孩子,却跟孩子爹似的,既妥帖又细心。   早起天没亮,楚寔就要去书院, 但必定要过来给老太太先请安,老太太还在睡,他就在院子里行礼,然后转到季泠的屋子里看看她,替她掖掖被子。   “远香,今日想必是太阳天,你记得把阿泠抱到院子里晒太阳,小孩子多少还太阳身子骨更利索。一顿别给她吃太多东西,省得顶着胃。她自己玩起来忘性大,你得掐着点儿给她喂糕点。昨日吃的桂花糕,今日让厨房做翡翠白玉糕吧,省得她吃腻了。”   远香一一的应了。   楚寔又道:“在园子里玩儿的时候,你多看着些阿泠,别让淑珍欺负她,一切都有我顶着呢。”   远香又一一应了。   这一幕天天早晨都是这样,楚寔出门前务必将今日季泠的一切都吩咐得妥妥当当的,这才肯走。回家第一件事,是来跟老太太问安,第二间事保准是对季泠今日的事儿问长问短。于是远香哪儿敢有一丝懈怠,连今日季泠吃了多少饭,喝了多少水,楚寔都要一一过问。   远香私下里嘀咕,哪怕就是做爹的或者做娘的只怕都没楚寔这般细心和上心。   “阿泠的,到表哥这儿来。”楚寔给老太太问过安只好,就朝季泠招招手。   季泠乖巧地走到楚寔跟前叫了声“表哥。”   楚寔从背后拿出一只竹编的青蛙递给季泠,“给你玩儿。”   季泠刚要结果那青蛙,楚寔却又收回了手,“等我拿帕子包了给你,那竹条边缘锋利,仔细割了你的手。”   淑珍在旁边道:“大哥,你给泠丫头青蛙,怎么不给我带东西?”   楚寔身后的北原已经拿了一袋子竹编的蚱蜢、蝈蝈之类的出来,分送给了淑珍,还有静珍等人。   这些蝈蝈却比季泠手里的青蛙更精致,淑珍算是满意了。只老太太道:“大郎,你掌心怎么了?怎的有一道疤?”   楚寔不在乎地甩甩手,“没什么,练箭的时候不小心割伤的。”他抬手揉了揉季泠的头,“阿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   季泠道:“珍珠丸子。”   楚寔一听脸就沉了下来,将远香叫到跟前,“姑娘吃了多少珍珠丸子?那是糯米粉做的,她小孩子吃了不克化怎么办?”   远香被质问得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是季泠在身后扯了扯楚寔的袖口,“表哥,是我自己馋嘴。”   楚寔将季泠从地上抱起,点了点她的鼻尖,“你个小馋猫。”这事儿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只等季泠晚上睡了,远香才战战兢兢地跪到楚寔跟前。   “远香,你若是伺候不好阿泠,我就换人来伺候。她年纪小不懂事儿,你怎么能处处由着她?难道她要去跳河,你也就由着她跳?”楚寔对当年韩令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最恨他的就是竟然听了季泠的话,从而断送了季泠的唯一活命的机会。   远香不停地抹泪,“公子,远香再不敢了,今后一定好好看顾姑娘,约着她不能吃珍珠丸子。”   “她若想吃,你只拿一丸给她养养嘴就好,吃完了记得给再吃点儿山楂糕。”楚寔却又不肯委屈了季泠的嘴。   远香回屋后,繁缨就拉住了远香,“公子训你了?”   远香的眼圈还红着呢,“没怎么训。”   繁缨道:“可是辛苦你了,不过你得知道,在公子心里,泠姑娘只怕比静姑娘还要紧,你以后真要用心些。”   远香点点头,“繁缨姐姐,我明白的。”她原本就极用心的,可谁能想到楚寔会对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这般看得紧。   次日楚寔回来的时候在老太太身边没见着雪团子一样的季泠就问,“阿泠呢?”   老太太道:“家去了,她娘生辰快到了,所以接了回去。”   楚寔陪着老太太用了晚饭,转了转手中的念珠,“老太太,我去表叔家看看阿泠,她只怕不习惯在那边儿睡。”   毕竟每晚季泠睡觉之前,都是楚寔给她念书听的。   老太太暗自摇头,却不明白自己这孙子是遇着了什么魔障,怎的对季泠那么难舍难分的。好在楚寔并未因此影响学业,去年就中了秀才,今次乡试也成了最年轻的举人,本想着明年春闱下场的,但他先生说让他先沉淀几年,争取能一鸣惊人。   老太太却也是这个意思,他们这样的人家,进士却也没多稀罕,稀罕的乃是前三甲。   “大郎,你的先生不是说让你多出去走走看看么?你二叔要去山东了,你可愿跟着他出去走走?”老太太问。   如果是以前,楚寔自然愿意去的,可他已经在山东待过许多年,再去也没什么意思,因此道:“老太太不必担心,孙儿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瞧瞧,主意大得不得了,老太太也没奈何,只得放了楚寔走。   楚寔到季家时,季泠正和季厚生还有余芬一起吃饭,因为季厚生回来得晚,所以她们的晚饭也晚。   “怎么这么晚才吃饭,仔细饿着伤胃。”楚寔进门就道。季家他也是惯来的,出门的时候也会顺路抱着季泠过来给余芬看看,好叫她这个做娘的放心。   见楚寔进门,一家三口都放下了碗筷,余芬道:“大郎可吃过晚饭了?”   楚寔在季泠身边坐下,替她擦了擦油嘴,又接过她手里的筷子,很自然地换了勺子喂她,这才回答余芬道:“用过了。”然后眼睛随着季泠的眼神看过去,给她夹了一块鱼肉。   鱼肉先是放在了碟子里,楚寔自己替季泠将鱼刺挑出了出来,这才喂到季泠嘴边。那动作十分熟练,可不像是第一次做。   余芳和季厚生对视一眼,都不明白自家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让季泠如此得楚寔喜爱。当然季泠也很乖巧,吃饭都认认真真的,   吃过晚饭,楚寔道:“阿泠,已经太晚了,你该睡觉了,跟我回去吧。”   季泠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像只雪白的小鹿似的,可就是不应声。   楚寔弯腰将季泠抱起来,哄着道:“表哥带你回去了,明日下了学我再送你过来好不好?”   季泠低了低头,眼睛里冒出一丝雾气来。这就是养孩子,哪怕养得再好,孩子最惦记的也总是自己爹娘。   余芬道:“不用那么麻烦,大公子就将阿泠放在这儿吧,明儿吃了寿面,我再送她到府上去。”   楚寔瞥了余芬一眼,低头看着季泠,“阿泠今晚不听故事么?”   季泠低着头,把玩着自己小袄子上的纽扣不说话。这在她而言就是不愿意的意思了。   楚寔又站了会儿,才将季泠放了下来,转身嘱咐余芬道:“那好。表婶,你晚上看着阿泠一点儿,别给她盖太厚的被子,她要打被子容易着凉。早起给她一小杯盐水,对了,刷牙的青盐家里可有?”   “有有。”余芬道。   可当天夜里,还是有人敲响了季家的门,将季泠的一切惯用的东西都送了过来,甚至包括她的被褥床单。   余芬手里拿着季泠的小衣裳,那是松江三梭布制的,及其细腻,最不伤孩子的皮肤。“这种布,我上次在街上看着了呢,一匹得上百金,想不到居然拿来给阿泠做小衣裳。”   季厚生也道:“这也太奢侈了,再说是世家大族,可花费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哪儿能这般浪费啊,下回大公子来,我得跟他说一说了。阿泠也不能这样娇养着,将来出嫁了那可怎么能习惯?”   余芬心里一动,“你说大公子他是不是……”   季厚生道:“你瞎想什么呢,阿泠才多大,三岁的丫头,胎毛都还没褪呢,大公子只怕都要议亲了。再说了,大公子是什么身份,而我今年又没考中举人,怎么可能的事儿嘛。”   余芬想想也是,旋即又道:“我看大公子今日走的时候不太高兴,又把阿泠的东西都送了过来,是不是不想养她的意思了?”   季厚生蹙了蹙眉,“这样也好,否则欠着他家天大的情也着实不好还,也省得你老挂念阿泠。”   “话却不是这样说呢,我瞧着阿泠的样子只怕比咱们两人都好看,将来长大了还得靠着楚府才能说门好亲事,她养在老太太跟前,别人也高看她一眼。”余芬道。做娘的哪怕再想念女儿,可为了她的前程好,一切也都忍得。   夫妻俩絮叨了一会儿话,各自睡去,一大早季厚生才刚起身准备去东山书院,楚寔就已经上门了。   “表叔,我来看看阿泠。”楚寔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寒冬里这么早,呵气都成冰,季厚生赶紧将楚寔让了进来,“阿泠还睡着呢。”   “我知道。”楚寔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也不敢拿冰凉的手去碰季泠,略站了会儿,等身子暖和过来,这才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掌心,再看看她的脸,虽然红扑扑的却也是健康的红,这才放下心来。转身跟余芬道:“表婶今日生辰,晚上我回来给你过寿,阿泠就让她在这里再住一晚,明儿我再接她回去。”   余芬忙不迭地道了谢。自己的女儿留在家里过一夜居然都要跟别人感恩戴德,这可有些荒唐,可在场却没有一个人如此想。   到第三天,楚寔从东山书院回来,没回楚府直接就到了季家,季泠正帮着余芬摘菜,做得有模有样的。   楚寔把玩了一下季泠头上的小鬏鬏,将她抱起来,“下午怎么玩的,头发都松了。”   季泠噘噘嘴,淘气地将手上摘菜的泥水抹在了楚寔的肩膀上,他也不生气,只带着她去舀了水洗手,然后又搬了小凳子让季泠坐在院子里,开始给她梳头。   余芬看得眼睛都傻了,她是没想到楚寔居然还会替季泠梳小鬏鬏,梳得还整整齐齐的,可见是练过的,这让她很有一种自己的女儿成了别人的孩子的错觉。   梳好头,楚寔拉起季泠的手道:“去跟你娘说一声吧,咱们回府里去了,你若是想来,过几日我再带你过来,好不好,阿泠?”   楚寔一松手,季泠迈着小短腿就往余芬跑去,然后抱着她的腿就不松手,嘴里叫道:“要娘。”72文学网首发余芬赶紧抱住季泠,“傻孩子,你跟着大公子去府里多好,什么都有人伺候。想娘的时候再回来看娘好不好?”余芬生怕楚寔怪季泠不知恩,别人对她多好啊,她却还惦记着家。   长到三岁一直很乖巧的季泠搂住余芬的脖子就不松手,黑白分明又大又亮的眼睛里很快就满是泪水,“不离开娘。”   “哎,你这孩子。”余芬满是无奈,朝楚寔歉疚的笑了笑。   楚寔走过去想抱过季泠来,季泠却开始手脚乱踢,虽然小孩子的拳脚没什么力道,然则她却把自己给弄得声嘶力竭了,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搂着余芬的脖子死活不松手。   楚寔哪儿敢用力去抱季泠,见她如此模样,只能道:“表婶,既然阿泠舍不得你,我就再过几日来接她。”   这话说出来之后季泠的哭声才止住了。楚寔拿出她的小手绢替季泠抹了抹眼泪,“小哭包,这下高兴了吧?”   季泠很直白地点了点头。   等楚寔走后,余芬忍不住埋怨季泠道:“小傻蛋,有福不会享,跟着娘可没肉吃。”   的确是没肉吃的,那日晚上有鱼,还是因为季泠和季厚生都要回来,余芬才掏的腰包,何况又是她的生辰。至于现在么,每天可就只有大白菜了。   余芬原以为季泠会不习惯的,没想到她居然一声不吭,只那天楚寔要带她回去时她才哭闹过一会儿,之后一直是很乖巧的。才三岁就会帮着她照顾小弟弟了。   楚寔依旧是每日早晚都来报到,早晨去东山书院时来一次,晚上从书院回来也要来一次。前儿晚上那么大的暴风雪,余芬以为他肯定不来了,结果却还是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了过来。   余芬心里那个歉疚啊,等楚寔一走,她就捏着季泠的脸蛋道:“看看大公子对你多好啊,你个小没良心的,死活拽着我的腿干什么?”   季泠只吃吃地笑,搂着余芬的脖子道:“就要娘。”   余芬拿季泠没奈何,楚寔又舍不得丝毫违拗季泠,就这么让她在季家一直住到了年末。   今年也不知怎的,暴风雪不断,压塌了不少房子,连京师附近都出现流民了,可即便是这样的天气楚寔依旧是一天不落的。   这日又是暴雪天,鹅毛大的雪片密得人眼睛都看不见前头两丈的地方,余芬将楚寔迎进屋子,“大公子快暖暖吧,到次间去吧,里头烧的火盆多更暖和。”   楚寔也是冻得够呛,一边呵手一边道:“不用,我先在这里暖一暖再进去,省得把凉气带进去冷着阿泠了,她年纪小,经不得。”   余芬却是没想到楚寔为季泠居然想得这么周到,正走神呢,却又听楚寔道:“给阿泠烧的红罗炭还够吧?”   余芬点点头,“够着呢,昨儿北原又送了两大箩筐来,说是天气太冷了。其实哪里就有那么讲究啊,听说宫里头的贵人才能用红罗炭呢,她小孩子家家没的折寿了。”   “阿泠自然会长命百岁的,表婶以后再也不要说折寿这种话。”楚寔的神情有些严肃。无广告72文学网余芬被弄得笑容一僵,“好,好。”   “再大的福气阿泠也受得,红罗炭没有烟,对小孩子最好。否则我怕她咳嗽。”楚寔搓了搓手觉得暖和了,这才打起了红绒帘子进了里间。   季泠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脸蛋儿红扑扑的,看着有些干燥。   楚寔在炕沿上坐下来,余芬道:“可要把她叫醒?”   “不用,孩子本来就喜欢睡觉。”楚寔从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青花瓷罐来,打开来里面是浅褐的膏体,他用玉匙挑了一团放在手心里等那膏子暖和了,这才将季泠的手从被子里轻轻拿出来,然后双手轻柔地揉上去。   “这是做什么呀?”余芬问。   楚寔道:“这是王婆婆的独家秘方,保护手最有一套,我怕阿泠的手冬天龟裂,所以要了来,脸上也可以擦。”楚寔说着话又往季泠的脸上抹了一些。   余芬在旁边笑道:“大公子想得可真周到,只是咱家这孩子啊,哎,我常劝她跟你回府去,她却是个小固执。”   “无妨,她住哪里都行,只要她高兴就好。”楚寔道。   “可你这么刮风下雨的每日都来,别说老太太,就是我都担心你路上有个什么意外。”余芬道,那样楚府只怕要恨死她们了。   “表婶不用担心,我自己会小心的。若真是来不了,我也不会硬来的。”楚寔宽慰余芬道,又轻轻摸了摸季泠的脸,这才不舍地起身离开。   结果楚寔一走,季泠就睁开了眼睛。   余芬嗔道:“小淘气,你怎么早不醒晚不醒,你表哥走了就醒了?”   不过腊月二十三祭灶王之后,楚寔还是逮住季泠道:“老太太盼着你回去过年呢,你不跟她祝贺正旦么?冬至就已经任你在外头了。”   季泠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楚寔回了楚府。   正月里最叫人期盼的怕就是花灯会了。到正月十五这日大庆的时候,楚寔亲自动手替季泠扎了两个小鬏鬏,戴上毛茸茸的狐毛耳朵,将她衬得好似雪娃娃。   “阿泠,表哥带你去灯会吃好吃的如何?”楚寔替季泠拢了拢狐腋裘,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灯会里最多的自然是灯,各家争奇斗艳,最漂亮别致的自然还是那些做出来售卖的等,有琉璃灯、宝莲灯、佛塔灯、走马灯、美人灯等,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但凡季泠多看上两眼的,楚寔就一定会替她赢下来,或者买下来。当然花灯会为了凑趣,最多的就是猜灯谜和对对子,得答对了才能取下灯来,否则有钱也不卖。   一路走下来,就没有楚寔赢不了的灯。   “衡业,你走这一路可是把咱们看上的灯都给赢跑了。”一个爽朗的男声在楚寔背后响起。   楚寔转过身去,来人正是黄鸣音的哥哥黄溪。   楚寔笑道:“我是为了逗阿泠开心,叔泉,你一个男儿家难道还跟小姑娘争灯?”   黄溪这才看清楚寔手中女孩儿的模样,惊叹道:“好漂亮的小姑娘,谁家的孩子呀?”   “我表妹。”楚寔道。   黄溪在身上东摸摸西掏掏,也没摸出个合适的东西来,有些尴尬地道:“小表妹,走,哥哥带你去买好东西,看上什么就买什么。”   “别胡乱叫。”楚寔道。   正说着话,东山书院的一群学子都涌了过来,非要闹着楚寔去酒楼饮宴。他们这些人非富即贵,哪怕年纪还小,可花灯节这种日子,大人们顾着自己也是不管的。   “衡业,叫你家下人把你表妹抱回去吧,咱们喝酒去。”有人道。   楚寔却替季泠整了整毛耳朵,“不用,我在哪儿,她在哪儿。”   于是人群里立即就有人笑开了,有那早熟的道:“这么宝贝啊,你这是养表妹,还是养小媳妇啊?”   楚寔笑了笑,没答话,却也没反驳。   众人见他主意挺定的,也不敢再闹楚寔把季泠送回去,毕竟这群人都是以楚寔马首是瞻的,谁让他样样都比人好呢。   到了酒楼,他们这个年纪也并不能学大人一般畅饮,不过就是温点儿绍兴黄酒过过瘾,家里跟着的小子都看着呢,要是喝多了回去要告诉大人的。   因此桌上的气氛却也不浮躁。   不过跑堂的进来时,都觉得这一行人十分奇异。一张大圆桌,全是贵家子弟,偏中间坐着个小姑娘,还是正儿八经有位置的。单独为她准备了一张小凳子,就放在椅子上,让季泠可以和众人差不多高。   楚寔并没待多久,毕竟有季泠在,大家说话打闹也就有了顾忌。可经此一番后,满京城的官宦人家里也就都知道楚家有个季姓表妹,很得楚寔喜爱和看中了。   打从这儿起,季泠如果再跟着老太太出门做客什么的,就没受过冷待。都知道这位小姑娘很得老太太的心,是她娘家的人,也很得楚府其他人的心。 第一百七十章   正月里这么做客了一圈下来, 季泠可以算是收礼收到手软了,只是她的人却瘦了一圈。   一出正月, 远香就跟楚寔道:“大公子, 泠姑娘这几日都吃不下饭, 原先有一碗饭的饭量, 现在每日都只能用小半碗。”   楚寔搁下手中笔, 叹了声气, “知道了, 你把阿泠抱过来。”   季泠见着楚寔就低着头双手扭着自己腰带上的荷包,楚寔将她抱起来, “想家啦?”   季泠点点头。   “那咱们可说好,这次回家,端午的时候一定要回来。”   季泠猛地抬头,眼睛亮得近乎璀璨, “真的吗, 表哥?”   楚寔点点头,“端午之后, 天气太炎热了,你娘顾着你那弟弟,就顾不着你,也没人给你打扇子, 屋子里也没有冰盆, 你会生痱子的,知道吗?”   季泠点点头。   楚寔道:“那下次我来接你时, 你可别再搂着你娘不松手了。”   季泠又点点头。   就这么着,季泠变成了夏日三个月住在楚府,腊月正月住在楚府,一年里倒有七个月住在了自己家,跟养女就不同了,倒像是个走亲戚的孩子了。如此一来意外的收获是,淑珍对季泠的敌意就小得多了,毕竟就是个打秋风的亲戚。   楚寔只要能够,哪怕就是狂风暴雪也会到季家看一看季泠,只是人生在世哪有事事由己的,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因此等季泠八岁那年,他从江西赶回京城时,却在季家的院子里看到多了个男孩儿。   那男孩儿又瘦又黑,一脸凶样,像一只饿成了骨头的狼,骨子里的那狠劲儿一眼就能望穿。   “韩令,快把柴抱进厨房。”季泠脆生生的声音在厨房里响了起来,走到门边看到楚寔时,神情明显的愣了愣,然后走到楚寔跟前低头叫了声“表哥”。   楚寔的视线依旧还停在韩令身上,“阿泠,他是谁啊?”   季泠回头看了看韩令道:“我和娘在街上捡回他的,他爹爹死了很可怜。”   楚寔蹲下身体跟季泠面对面道:“阿泠可真善心。不过你爹娘的负担已经很重了,这样吧,让那孩子跟我回楚府去,也能得到照顾。”   “不,我喜欢韩令。”   楚寔的心就像被冰冻之后,叫人用铁锤砸了一般,既凉且痛,却依旧扯了扯唇角道:“那你就不体谅你爹娘?何况你现在已经八岁了,男女七岁就要避席了。你将他留在家里别人要说闲话的。”   季泠摇摇头,“表哥,韩令很能干的,他能做很多活儿,我娘说他来了之后家里轻松很多的,不差他一口饭。”   然则最重要的点儿,季泠却避而不谈。   楚寔却也不跟季泠纠缠,“那你答应过表哥什么?夏日里要回府去的,你不是喜欢在涵一楼读书么?表哥去年已经让侯先生把涵一楼那边改建过了,添了一个竹坞专给你读书用,如今已经修好了,你还没去看过吧?”   季泠低着头想了会儿,最后抬了起来,眼神虽然还有些怯怯,可嘴巴还是张开了,“表哥,我,我不想念书,我将来长大了就想做了小吃摊子,自己也能养家糊口的。”   “是么?你喜欢做饭却也不用去摆摊子呀,在家里做饭给大家吃也是一样的。表哥还等着你做饭给我吃呢。”楚寔道,“收拾一下跟我回去吧,老太太也惦记着你呢。”   老太太这三个字就是杀手锏,尽管季泠很不舍,可还是跟着楚寔回了楚府。   楚府就像是另一个天地一般,锦绣富贵,住在里面几乎不食人间烟火,姑娘们每日里就是串串门说说话,然后读书、写字、下棋、画画。   季泠的房间布置得倒不出众,比起楚府正经的姑娘甚至还差了那么一点儿,可是那些用具却不能细看,细看之后能恨得人咬牙。   淑珍手里正看着季泠屋子里用来待客的茶杯,芙蓉菊石纹戗金细勾填漆攒犀小茶盘上摆着一只五彩菊花纹杯,她拿起来在手中把玩,然后再看看季泠手中的那只石榴花纹杯,两者的画风如出一辙,定然是套杯。   “泠姐姐的这杯子怕是套杯吧?”淑珍道。五彩杯或许对楚府来说还不算特别珍贵的,但流传至今能成套的却十分罕见。季泠手中的确有一套,乃是十二月花卉套杯,花卉的笔触细腻,填色典雅清丽,在五彩里算是佳品,就更珍贵和稀罕了。   季泠却是不好回答淑珍,若是点了头,只怕她心里要恨毒了的。   好在此时淑珍的视线已经从茶杯转到了摆在琴台上的琴上面,那是“绿绮”,通体黝黑,翻着墨绿的光泽。淑珍却也是行家,围着那琴连声啧啧,“大哥对泠姐姐可真好啊,寻常也不见你弹琴,却将这样好的琴送你,真是……”暴殄天物四字淑珍却是没说出来。   季泠觉得对付淑珍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说话,让她自己说得没趣了,也就走了。   可今天淑珍的话却特别多,她朝季泠倾身过去,“泠姐姐,你不知道吧,大哥要定亲了,等他成亲以后肯定就不会这么疼你了,到时候他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淑珍听说人,楚寔是将季泠当做女儿在养,所以才这么刺激季泠。   淑珍满以为会看到季泠脸上变色的,结果季泠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然而楚寔这一次依旧没能定亲,上次说葛家姑娘的时候不知怎么黄了,这次苏夫人看中傅三却又是没了下文了。   楚寔的亲事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了季泠十二岁这一年。   这一年季厚生终于中了举人,虽然离进士还远着,但只要朝中有人,中了举也能混个官身,只不过将来出将入相是不能的,但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封侯拜相呢?   季厚生中了举,自然要全家庆贺,楚寔早已是季家的常客,只要在京城日日都来的。“表叔是想继续念书明年考进士,还是出去做官呢?”   季厚生也正为这事纠结呢,只要是读书的就没有不想中进士的,然而他考中举人都费了这么几十年,实在又不敢去想进士的事儿。这个家里全靠余芬支撑着,这住的宅子也是楚寔免费借的,季厚生心里一直是记着的,又觉得自己该尽快去做官有了俸禄,也能还人情,也能让余芬享福。   “我,说实话,大公子也是看过我文章的,你这位状元公替我评一评,我这中进士有望吗?”季厚生道。   楚寔道:“表叔的文章平中见奇,若是遇到合适的考官,定能欣赏。何况这还有一年的功夫,我有些心得,可以与表叔切磋切磋。”   说是切磋,却是楚寔在帮季厚生看文章、改文章,相当于是先生的角色了,季厚生自觉受益匪浅,才发现原来应试也是有很多窍门儿的,而且楚寔在朝为官,对朝中人的性格、喜好了解也很多,能为季厚生分析许多考官的偏好,做到有的放矢。   这等琐碎和毫无藏私的帮助,寻常人是基本做不到的。季厚生晚上跟余芬感叹,“大公子对我的大恩大德这辈子只怕都报答不完了。”   余芬笑道:“放心吧,有你报答的时候。”   季厚生翻身看向余芬,“怎么说?”   “我说你是读书读傻了不是?大公子待咱们阿泠如何?”余芬问。   “自然是极好的,比我这个爹还好。”季厚生道。   “可不是么?以前我也没敢往多了想,可如今大公子都二十有二了,也不见定亲、成亲,日日来咱家这么晃悠,你说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余芬问。   季厚生恍然大悟,“你是说他想娶咱家阿泠?”   余芬点点头,“是啊。所以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帮你这个未来岳父,毕竟咱们家的门第太低了,你若是中了进士,阿泠说给他做正妻虽然是高攀却也能说得通了。”   季候“哦,哦”地点头,“那我一定要中进士,为了咱家阿泠也得中。”   余芬也点点头,“是啊,也不知这孩子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从小就入了大公子的眼,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缘定三生?看一眼就知道这是自己上辈子那人呢。”   季厚生呵呵地笑着,心里虽然在嘲笑余芬的妇人之见,可嘴上却不敢反驳。   “可是……”余芬先是高兴了一阵儿,可旋即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季厚生问。   “可我觉着阿泠和阿令似乎有了些情意。”余芬道。   季厚生道:“不能吧?阿泠一向是乖巧守礼的。”   余芬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女儿。可我看阿令对阿泠惟命是从,处处呵护,恐怕是有些心思的。”   “别担心了,他吃咱家的住咱家的,还敢肖想咱们闺女儿?”季厚生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这些年你倒是安心在读书,家里的大小事儿都是阿令帮的忙。你也知道,阿泠那模样我如何敢让她出门?再说了她也娇气,又有大公子看着,哪里能让她干活儿。说起来咱们这个家能撑起来,还得全靠阿令呢。前儿有个地痞过来闹事儿,也是阿令挡在前头的。”余芬却还是个公道的人。   季厚生想了想道:“那阿泠是个什么意思?”   余芬道:“我就是为这个犯愁呢。虽说大公子待阿泠那是把她放到了心尖子上,可你发现没有,每次阿泠看到大公子都不开心。”   “不开心?没觉得呀。”季厚生道。   余芬埋怨道:“你个大男人的当然注意不到。可我发现阿泠是不愿意跟大公子相处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季厚生道:“不能吧?”   “怎么不能?每次说回楚府, 她都是眼泪汪汪的。跟大公子在一起更是拘束得厉害,寻常跟咱们有说有笑的, 到了他跟前儿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只问什么答什么, 这可不像是能一起过日子的。”余芬道。   “还有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季厚生道,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不跟大公子结亲?”   “那怎么行?”余芬立即反驳道:“于情于理也得让阿泠嫁给大公子, 当然如果大公子真来提亲的话。”   “那不纠结了, 你还愁什么?”季厚生道。   “可成亲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 总还是要阿泠心里愿意才好。”余芬担心的是这个。   “你啊你,我说你就是瞎操心, 大公子那样的人品,样貌,放到天下都是第一等的,阿令拿什么跟他比?指不定阿泠见着大公子拘束那是害羞的缘故, 你不懂。”   余芬叹了口气, “但愿吧。不过大公子也没表过态,指不定是咱们想多了。”   “什么话都让你给说了。”季厚生道, “睡吧。”   季厚生的思想很简单,不管季泠是怎么意思,只要楚寔喜欢她,她就得嫁楚寔。只有余芬才会顾忌一下季泠的心意, 可那也无济于事。   而余芬所料也没错, 在季厚生考中进士后,楚寔就央请老太太, 请了大媒去了季家提亲。   媒人欢欢喜喜地走后,季厚生和余芬也是松了一口大气,季泠的亲事总算定了下来,他们和楚府真正的攀上了亲,将来季厚生的官途也就有了指望。   高兴之余,余芬走到季泠屋子里,轻轻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膀道:“阿泠,怎么不高兴?”   季泠不答反问道:“娘,今日表哥如果过来,你来叫我一声。”   从季泠八岁起,借着男女避席的借口就很少见楚寔了,但楚寔只要在京城每日却总要来她家站一站的,哪怕见不着她,也要望着她的屋子站那么一会儿。若非如此,余芬答应亲事也不会那么爽快了。   余芬嗔道:“以前让你出去见吧你不去,现在都说亲了,正是该避嫌呢,你却又大方了。”   季泠却不再言语,只托着下巴望向窗外。   余芬想着从媒人上门后,季泠的脸上就再没笑意,不由心里一叹,“阿泠,你不愿意嫁给你表哥么?”   季泠不说话。   “说实话,天底下难道还找得出比你表哥更出色的男子?对你情深一片不说,就他自身也是没得挑的,才华、人品、样貌哪样儿不是第一等的?京城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啊?别的不说,上回他考中状元,跨马游街时多少姑娘往他身上扔手绢,你是知道的吧?”   季泠回头道:“娘,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嫁人过日子,并不是要嫁给状元郎才好的。”   “哎,你这孩子,你想想你表哥对你多好,我要是嫁得这样的男人睡着都要笑醒了。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想想,为了你,你表哥至今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听说有个从小伺候他的大丫头,苏夫人让他收房,他都没点头呢。就这么一直等着你,扛了多少的压力啊?”余芬道,“老太太和苏夫人只怕催他成亲都要把他的头发给催秃了。”   余芬说得好笑,季泠却是笑不出。   余芬无可奈何,“你再这样,我就把阿令撵走了。”   “娘。”季泠终于有了激烈的反应,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外头季厚生道:“大公子你来啦?”   季泠绕过余芬开了门,就看见了站在院中正朝她望过来的楚寔。   “表哥。”季泠唤了一声。   楚寔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有话跟我说?”   季泠点点头。   楚寔四处打量了一下,“出去吧,拐角那条河的柳树下,正适合说话。”   季泠点点头,回身拿了什么东西,然后跟着楚寔走出了院门儿。她其实已经很久没出门了,她的脸生得如此祸国殃民,季厚生又没什么护着她的能耐,所以从十岁之后,余芬就约束着她不要出门了,实在要出去都是要戴面纱的,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也没什么两样儿了。   季泠站在河边的柳树下深呼吸了一口,这才转向楚寔,“表哥,应该是也记得以前的事儿吧?”   这个“也”字却是将什么话都说开了。   楚寔点了点头。   季泠看着楚寔的眼睛,祈求道:“表哥,以前我没得选,这一次让我自己选好不好?我欠着阿令的情,一定要还的。”   季泠的一生似乎总在偿还各种各样的情,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所以她总是低着头,   “那我的情呢?一丝一点都没办法打动你吗,阿泠?”楚寔道,“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了,再也没有成康,没有任何人,我想你保证。”   “可是我心里什么都记得。”季泠道,“表哥,这辈子你要补偿的不是我,而是成康。那是你欠她的。这一次,应该是没有我,没有其他人,你好好儿地对她,你们夫妻联手一定能更快让天下百姓有安乐生活的,而我只会拖累你。”   “我不是在补偿你,阿泠。”楚寔顿了顿,“欠成康的我会还,你不要觉得是你的错。”   “可我若是再嫁给表哥的话,我们也只能过程上辈子那样,两个人都那么无奈。”季泠道。   “韩令就那么好么?”楚寔质问,“他为了得到你,丝毫不顾及你的身体,给你用了虎狼之药,才让你不再沉睡,年纪轻轻就去了,就这样你心里依旧只有他么?”   楚寔何等骄傲的人,哪怕在季泠死的时候,也没当着她的面说一句韩令的不是,可这一世他明明比韩令早了那么久,再也没有犯过任何错,可依旧赢不回季泠的心,他岂能甘愿。   “都是我让他那么做的,我就想看看冬天的雪。”季泠道。与其漫长地沉睡,人生里再也没有秋冬,季泠更愿意把生命全都集中在几个月里。也正是因为知道命不久也,所以她在将混乱的思绪理清之后,依旧和楚寔生活在一起。   她就是想让他明白,她没什么好的,跟她生活毫无趣味,她再负担不起楚寔的情意。   季泠撇开头,“韩令太傻了,明知道我也活不了多少日子,可他还是选择了保全而自杀。”   韩令,韩令,季泠的话里全是韩令。楚寔的拳头在袖口中紧了又紧,最后却不得不放松,“阿泠,在西安之前,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对你都没有任何意义吗?”   季泠的眼角滑下泪滴,“在放弃的时候,对表哥而言,那不也是毫无意义的吗?”   终究是意不平的。有再多的大道理,也说服里不了心底最深处的声音。   楚寔点点头,有些恍惚地道:“你能这么说就好,就好。”他宁愿季泠恨他,也不愿她风轻云淡地看待自己,看待他们的一切。只要知道她曾经是在意的就好。   楚寔苦笑了一下,他也没想到自己会退让如斯。   “这一生我若是成全你,阿泠,奈河桥上可不可以喝了孟婆汤,我们真正的一切重新来过?”楚寔道。   楚寔终究是舍不得逼迫季泠的,只要她不愿意,哪怕他再不舍得,也不会勉强。   季泠含泪点了点头,“但愿再也没有下辈子,若是有,也但愿我再不记得从前。”   这样的人生反反复复,好像没有尽头,每一次都是重新开始,却走向同样无奈的结局。   不过好在,季泠和楚寔虽然兜兜转转,但楚宿和周容却算得上是圆满了。这一世没有季泠,也没有季乐,楚宿对周容心心念念,此情天可鉴证。尽管老太太不喜欢周夫子,可奈何楚宿意志坚定,最终还是点了头。   周容便成了楚宿唯一的妻子,第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人又不似她母亲那般孤傲,几乎可称得上是八面玲珑的人物了。   在季泠嫁给韩令后,楚宿夫妻的恩爱就更衬托得楚寔孤家寡人的凄清了。而楚寔也信守承诺从此再也没出现在季泠的身边。   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楚寔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到了陕西。   成康正是人生里最鲜艳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璀璨夺目,更难得的是几乎可以说事事如意,样样顺心。她的人生就好像被老天特别眷顾一般,但凡她要的,总会那么瞧就能发生。   而但凡在她有什么危险的时候,也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英雄救美。   赛马宴上,成康正跟自己的表姐何许说自己昨日骑马遇险的事儿,“真的就那么巧,我刚摔下马,那人就奔了过来接住了我。事后也不要任何奖赏,就那么消失了,你说怪不怪表姐?”   何许道:“是不是你爹派来暗中保护你的人?”   成康摇摇头,“若是有,我爹肯定会告诉我的。”   何许道:“那可能就是你命好把?你啊从小到大每次劫难都有贵人相助,定然是大富大贵之人。”   成康笑道:“表姐就少打趣我了,什么大富大贵,我还要怎么大富大贵?我就是觉得这事儿也太巧了些。前几次的事儿,那时候我年纪太小记不清了,可我总觉得……”   “好啦好啦,总不能是有谁暗中喜欢你,所以处处留意你、保护你吧?”何许玩笑道。   而与此同时,北原正在跟楚寔回报,“昨日,成康县主遇险,属下来不及安排,只能自己出面了,县主恐怕会认出我来。”   楚寔点点头,“那你就不必跟在我身边了,先去湖广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北原实在弄不明白自己主子, 明面上把对家中那位泠姑娘关爱备至,更是央求了老太太找人去提亲, 最后却是不了了之。而暗中, 却又派了人从小保护成康县主, 并尽力满足成康县主的所有要求。   比如上回成康县主及笄, 想要一套红宝石头面, 却配不齐拇指大的红宝石, 最后还是楚寔动用了许多关系, 才找出三枚红宝石来,变着方儿地送到了成康手里。这样难道不是痴情?   可既然这般痴情, 为何又从不在成康跟前出现,甚至不许任何人透露任何口风,是他在暗中帮助成康。   北原心里嘀咕,却又不敢问楚寔, 只能胡乱猜测。   然而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这日偏叫成康看到了北原跟在楚寔身后,她一眼就认出了北原, 叫人一打听,就知道他是楚寔的亲信了。   成康自然也是认识楚寔的,这可是陕西如今最出名的人物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也是最俊美的状元郎, 这样的光环已经足以让人侧目。然则楚寔最著名的却不是这个, 而是他至今也没有成亲。   这背后的猜测就多了,又说他天生不能的, 却被人嗤之以鼻。像他这样的人,天生不能又如何,照样能娶名门望族的女儿,却不会拖延至今。   于是又有那多情女子猜,楚寔是心里有人,一直在等待他的心上人。这种说法当然更让人嗤之以鼻,可就有那多情女子愿意相信。   成康自然也听过这种猜测,她心里还有一种更大胆的猜想。当初那套罕见的红宝石,出现得太过蹊跷,她当然要打听。虽然之后没打听出个名堂来,却也知道,是有人故意送到她面前的。   这样的财力,这样的用心,如今北原又跟在他身后,成康咬了咬嘴唇,她是个直接而热烈的女子,既然有了想法,也就不愿意瞎猜,总要当面问一问楚寔才行。   只是成康县主上门,满以为楚寔必然会见她的,谁知却吃了个闭门羹。   成康留下狠话道:“告诉你们大人,如果再避而不见,今后就是求我,我也不上门来了呢,哼。”   女孩子如此说话,其实是不讨人喜欢的。可奈何成康生得花容月貌,火之灵一般的女孩儿,让人觉得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于是也愿意帮她传话。   北原迟疑地看着楚寔,“公子,你要见成康县主么?”   楚寔搁下笔看向北原,“我见她做什么?”   北原低下头,“公子为县主那许多事情,总要叫她知晓啊,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   楚寔嘲讽地笑了笑,“我的什么心意?北原你跟了我那么久,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北原怔了怔,实在是楚寔的所作所为太叫人误会了。   “我如此做,不过是因为当年受过定西侯一点儿恩惠,本也不是多费神的事儿。只是且莫要让成康县主误会,生出枝节来。”楚寔道。   北原低头道:“属下明白了,属下告退。”   就在北原出门时,楚寔却叫住了他,“北原,如果你对成康县主有意,倒不妨试一试。”   北原一张黑脸顿时红了,“属下,属下哪里配得上县主。”   楚寔意有所指地道:“现在或许身份差点儿,可将来你比她只会高不会低,你自己想清楚。”   北原走出去时,人都是恍惚的,所以他家公子真的对成康县主毫无那种想法?北原不由松了口气。   然则毕竟不是谁都有先见之明的,哪怕北原救过成康,可成康怎么能看上北原,她也不是那种为此就要以身相许的人。   不过在北原离开陕西前去湖广之前,还是被成康找着机会,借他的名义见到了楚寔。   成康从马背上英姿飒爽地跳下来,直接朝楚寔走了过去,“楚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寔皱了皱眉头,“县主有话不妨直说。”   成康嗤笑一声,“难道楚大人害怕我吃了你不成?”成康跟着她父亲在军旅中长大,性子又张扬,却没有寻常女子那般矜持和小心。   楚寔朝成康拱拱手,往旁边走了几步,但也在众人视线范围来。他知道成康的性格,得不得的总是要想方设法得到,他越是拒绝她就越是来劲儿,把别人的拒绝当做欲迎还拒。   待两人走到旁边的树下后,成康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粉色,低头用手中的马鞭在树干上轻轻地抽打了一下,“楚大人,我有一事相询。”   “县主请说。”楚寔道。   成康咬了咬嘴唇,“不知大人为何至今没有成亲?”   “这却是下官的私事。”楚寔毫不留情面地道。   成康吸了口气,“那好,我就直接问了,为何楚大人的近侍会在我身边保护?为何楚大人要送我那几颗大红宝石?”问出这句话后,成康的脸就整个儿地红了,十分紧张地看着楚寔,等待他的回答。   虽说楚寔比成康大了十来岁,相差太多,可成康就是不喜欢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公子哥儿,觉得他们毛都没长齐,见识甚至不必得她一个女子。   而楚寔这样的人,儒雅俊美,沉稳内敛,位高权重,气度风范都是年轻人比不上的,也是他的同龄人只能望其项背的,成康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对这位至今未成亲的楚寔充满了好奇和好感。只觉得他似乎天生就是在等自己,那么的合适。   楚寔没有否认红宝石的事儿,毕竟有些事一定要穷究也不是查不出来的。“因为县主的爹是定西侯,下官不过是为了与定西侯建立情谊而已。”   成康尖锐地道:“可楚大人到秦地以来,却也不见你与我爹来往啊?”明面上都甚少,私下更是没有。   楚寔反问道:“今日县主是为何来质问我这些?”   成康这就不说话了。   楚寔沉着脸道:“县主生而高贵,是不是觉得人人都要围着你打转?那几颗宝石于我不过是几颗小石头而已,县主不必想太多,楚某对县主毫无非分之想,至于我那近侍,却是因慕县主之心才碰巧救了县主。”   这话对成康来说简直不次于羞辱了。他说对自己没有想法,居然还为他的侍从说情,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成康的脸由红转白,再转红,却是怒气冲天,“你简直欺人太甚!”   成康气冲冲地走后,北原也跟着去了湖广,南安来请示道:“公子,保护成康县主的事儿还继续么?”   楚寔点点头,“先停下。”楚寔虽然答应了季泠要补偿成康,但绝不是用自己的亲事去补偿。对成康而言,楚寔也觉得不嫁给自己才是她最大的幸事。所以现在不宜让成康再误会,等将来成了事,多看顾一下就行了。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楚寔的志向从没变过,依旧要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推行他的新政,然而这一次定西侯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楚寔胜,定西侯自然要死,成康也从此一落千丈,众人都以为这位曾经骄傲得好似孔雀一般的县主要沦落成泥了,却不想新帝的御林军左卫将军北原却娶了这位前朝县主。   作为新帝最亲信之人,北原如今的地位比当初的定西侯只高不低,而作为将军夫人的成康依旧保留了县主的封号,这可是莫大的恩宠。她依旧可以昂着头周旋在一众贵夫人之中。   就连成康自己都有些不能置信,新婚之夜她忍不住问北原,“我爹跟新帝打得如火如荼,你居然愿意娶我,难道不怕新帝对你猜疑?”   北原摇摇头。娶成康,本就是楚寔问他是否愿意的。虽然北原不明白楚寔为何这般做,但他对成康一直都是特别照看的。   终其一世,北原就只娶了成康这么一位妻子,没有任何妾室,成康的日子可算得上是十分的称心如意了。   不过成康的这桩事儿之惊奇程度,比之新帝的神秘又要逊色许多了。新帝后宫三千位置全空着,如今就只有中宫皇后一人,膝下也无所出。新帝年纪也不大,却早早过继了兄弟的儿子作为储君培养,都说新帝对皇后情深一片,可宫中又有传言说是皇帝根本就没踏入过中宫皇后之所。   且历代给皇后住的昭阳宫也从没开放过,如今的皇后也不过居住在永春宫。   反正关于新帝的故事,什么样的版本都有,莫衷一是。   成康却也好奇过,私下逮着北原问,北原自然是守口如瓶,可架不住自己夫人催逼,没奈何地才吐露了一句,就再不敢说了。   “你是说,皇上心里的人一直是那位已经故去的表妹?”成康惊奇地道。   “那他为何没娶那位表妹呢?”成康继续追问。   北原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又如何能回答成康呢?如果楚寔想娶季泠,那是谁也难不住的,可他偏偏没娶。没娶也就没娶吧,他自己却过上了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戒酒戒色,茹素戒荤。   至于如今这位中宫那真是白担了名声,至今两人都没圆房呢。不过皇后也有自己的痛楚,与楚寔做一对表面夫妻却也是她所求,两人配合得刚刚好。   “别问了,皇上的心事儿谁也猜不到。”北原道。   然而成康却上了心,四处留意打听,   还真被她打探出了不少东西。那位季家表妹听说从小是养在楚府的,楚寔走哪儿都带着,疼爱得不得了。那表妹听说是老太太那边儿的亲戚,但家境很一般,他爹也是后面才考中进士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该不会是当初老太太或者苏太后不同意他们成亲吧?”成康对新帝的好奇程度一直没有衰减。   北原被问得烦了, 只好道:“当初已经提亲了,季家也允婚了, 可后来也不知为何皇上改变了主意, 然后泠姑娘就另外嫁了人, 年纪轻轻死于了难产。”   成康偏头道:“总不能是她不愿意嫁吧?”   可惜没人能回答成康, 所有的答案都成了谜。不过北原身为楚寔的身边人, 他心中的猜想和成康是一样的, 因为除了这个答案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来了。   到皇帝驾崩, 遗诏不带任何陪葬,随身只携带了一只青瓷罐子入皇陵, 才有确凿的流言传出,那是他一生求而不得的心上人的骨灰。   楚寔自然不会让季泠和韩令合葬。在他心里始终觉得是韩令害死了季泠,她身子那么瘦弱,如何能孕育儿女?所以这一世她依旧死在了二十来岁那年, 阎王来收命从没人能改变。   ——   葛纱帐中, 弥漫着香气、酒气、男女杂合之气,床上的人蜷缩着躺着, 紧紧皱着眉头,即便在梦中,模样也十分痛楚。   季泠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梦见自己穿着一袭蓝地绣白色缠枝莲纹的裙子,在佛前许愿, 希望如果有来世, 她能铭记这一世的所有,再也不要妄生贪念而嫁给楚宿。   再然后她又换了一身裙子, 鹅黄地绣鸭蛋青卷草纹,依旧还在佛前,许愿她惟愿只有今生,没有来世,前尘往事尽付尘土,不要再有任何记忆。   楚寔坐在床沿上,狠狠地甩了一下头,他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醒后头痛如裂,这是醉酒的后遗症。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回过头去看着床上的人。   她几乎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雪白的大腿上还有点点血迹,彰示着主人的贞洁。   这是他的弟妹,季泠。   楚寔再次揉了揉眉心,他的梦荒唐滑稽到了极致的地步,他会喜欢上季泠?还到了非卿不娶,自苦度日的地步?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当务之急却不是去思量那滑稽的梦,而是处理眼前这一堆烂摊子,他闯出来的烂摊子。   昨夜或许真是因为酒醉,也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气笼罩了他全部感官,也或许是一切都那么凑巧,那么顺理成章,他没有停下来。   虽然是烂摊子,但也不是不能处理。   楚寔站起身,自己系好了衣裳,再次打起帘子看向帐内的人,她紧紧的闭着双眼,可蜷缩抓紧的脚趾却泄露了她的秘密。   按照楚寔原来的打算,这时候正该出门先料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把丑事儿全盘掩盖住,然后再和季泠商议。   然那梦却让楚寔停住了脚步,他重新在床沿上坐下,低声道:“醒了么?”   季泠死死地抓着床单,死死地咬着牙,死死地闭着眼睛,不肯有任何反应。   “昨晚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自责。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也会负责到底。”楚寔道,言语虽然有些干瘪,但在昨晚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好了后面的事情,否则也不会就那么轻薄于她的。   可对季泠而言,此刻恨不能可以捂住自己的耳朵,向他尖叫,让他滚开。她只想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离开。   楚寔看微微动了动将脸埋到被子更深处的季泠,叹了口气,此情此景的确不是长谈的时候,再晚点儿很多事儿就遮不住了。   楚寔站起身,放下帘子,出到门口唤来在拐角处打盹儿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看到楚寔的时候都吓坏了,她在外头玩得累了,回到院子里也不见任何动静儿就靠着柱子偷懒睡了一觉,谁知一睁开眼却看到了楚寔,自然要吓坏,吓得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也没想起是季泠睡在珊娘床上的事儿。   “去将珊娘叫回来。”楚寔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季泠在帐中的身子抖了抖,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等楚寔离开。可谁知这人却又走了回来,重新坐到了床沿上。   楚寔沉吟了片刻道:“别做傻事,蝼蚁尚且偷生。”   季泠心底的声音却大力地反驳道,她却哪里有脸再活下去。   “错不在你。”楚寔强调,“你只需静待几日,一切我自会安排妥当。”   季泠不知道楚寔所谓的安排妥当是什么,但不出意料就是把所有的丑事遮掩下来罢了,然后日子还照常的过。可是楚寔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她却是不能的。   只要一想到昨夜的事,她就恨不能可以立刻死去。   然则若问季泠恨不恨楚寔,回答却是否定的。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凡事都先责怪自己。她恨自己昨夜为何贪杯,为何要偷懒留宿在珊娘屋子里。   珊娘是楚寔的妾室,他来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避嫌。   楚寔等不到季泠的回答,也知道她需要一点儿功夫冷静。是以也没再开口说话。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直到小丫头在门外大声禀报道:“大公子,姨娘回来了。”   楚寔不动,门从外打开,季泠这才有了动静儿。她猛地坐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帐外楚寔的剪影,他居然就任由珊娘走了进来?!   季泠胡乱地擦着眼泪,慌乱地把撕裂的中衣裹在身上,可越是遮掩就越是狼狈,到最后她只能双手捂住脸,任由泪水洗脸。   “公子。”珊娘给楚寔行了一礼,先前在外因为楚寔到来的惊喜已经变成了惊吓。她看到了帐子内季泠的影子,所以脸色“唰”地就白了。   楚寔站起身,“你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少夫人,她好好儿的,你就好好儿的。”   这话不次于是威胁了。   嘱咐完珊娘,楚寔迈步就要走,可还是重新撩起帘子,看着帐内,满脸惊惶又满脸委屈的季泠。她的肤色因为羞愧、害怕而雪白,而的唇却异样的妖红,还带着被他吮吸、撕咬过的一丝浅痕。   美人当如是也。无论多狼狈,总叫人无端生出惊艳之感,让决不适宜的冲动重新涌上、遍布整个身体。   楚寔走后,珊娘颤抖着手撩开帘子,连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击碎了,季泠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珊娘先是头一晕,但很快镇定了过来。   “少夫人,我伺候你先梳洗一下吧。”   季泠点点头,无论接下来要做什么,身上总是整洁干净的。   婆子打来热水,珊娘再叫小丫头,去已经叫不答应。那婆子多嘴地道:“姨娘莫叫了,她偷懒打盹不伺候主子,大公子来的时候她居然在廊上睡觉,已经让大公子叫人将她送回家去了,咱家可不能再用她。”   珊娘心里一凛,真是送回家去了么?反正之后再打听那小丫头的一家子,却是音讯全无,只说搬走了,却谁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当然这是后话,却说珊娘站在季泠身后伺候她洗头,心里却也是乱得没有头绪,她替季泠忧心,真不知将来她会何去何从,难道继续做二少夫人?珊娘倒是相信楚寔有办法将所有的事情掩盖下来,可是世上的事情啊就怕万一啊!   此是一桩头绪。   另一桩事儿珊娘却想到了繁缨。今日是她生辰,却也没想着楚寔会过来。毕竟他已经许久没来过她屋里了。然而繁缨见楚寔的机会却比自己多多了,难道是她知道楚寔今夜要过来,所以特地叫人把自己喊走的?   所以东找理由,西找借口,非要把自己留在那边?   珊娘讽刺地扯了扯嘴角,繁缨这可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了。殊不知正是因为她这一招,却让楚寔和季泠铸下大错,将来只怕没有繁缨的好果子吃。   珊娘这厢乱七八糟地想了一脑袋,而季泠整个人却是空空的,好似灵魂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就等着洗干净之后,换身干净衣裳,然后离开这人世。   尽管也有遗憾,可她搜寻心底却没有“不舍”两个字。这世上她已经没什么可惦念的了。她本就是多余的,如果没有她,楚宿和周容应该会好好的吧?周容也就不会因为是平妻而总跟楚宿斗气了。楚宿也就再也不用为难了。   只是因为这种事情而离世,让他的脸上恐怕会很难看,季泠闭上眼睛,默默地对楚宿说了声抱歉。   季泠换上珊娘的干净衣裳,由珊娘陪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的脑子本该恐慌、繁乱的,可此时偏偏比冷静还要来得平静。   院子里新来的伺候季泠的丫头棋书忙地迎上来,“少夫人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天都还没亮呢。”   季泠却没答话,只是转过身看着珊娘道:“珊娘,你回去吧。”   珊娘却是站着不动。楚寔吩咐她的话,她不敢不从。“寸步不离”四个字可是楚寔着重说的。   季泠蹙眉再次道:“珊娘送到这儿就可以了。”   珊娘笑道:“少夫人做什么偏要撵人走?我还就不走了,非赖在这儿混一顿早饭吃呢。”真难为珊娘,这种情形下还能强颜欢笑说出俏皮话。   季泠瞪视着珊娘,珊娘却也回报以凝视。最终败下阵来的还是季泠,她忍不住央求了一声,“珊娘。”   珊娘却是装作没听见似的,上前殷勤地扶着季泠进了门儿。   棋书笑道:“珊姨娘跟咱们少夫人感情可真好。”这话原是没什么事儿,可被她说出来就有些怪腔怪调。不知道是讽刺季泠一个正妻亲近妾室,还是讽刺珊娘攀高枝儿。   可惜珊娘和季泠在楚府似乎都是地位不显的人,这话听了也就听了,此刻也不是吵架的时候。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就这么着, 珊娘硬是想尽了各种办法,死活非赖在季泠身边, 就连水都不敢怎么喝, 就怕自己去净房时被季泠逮着机会跑了。   这么熬了两日, 别说珊娘受不了, 就是季泠都受不住了, “珊娘, 你别这样盯着我了行不行?我不会寻短见的。”   珊娘却连连摇头, 好在楚寔那边儿终于有了消息。   珊娘将一个小瓷瓶递到季泠面前,神情很是迟疑。   季泠只扫了珊娘一眼, 就从她掌心里拿过了瓷瓶,什么话都没说,仰头就把里头的药水给喝了。   珊娘见季泠喝那么痛快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少夫人, 这不是毒药。”   季泠略微惊讶地看向珊娘, 她其实真的以为是楚寔改变了主意。   珊娘低声道:“公子说这是假死药,吃了之后人会停止呼吸, 状若死态。不过只要接应的人及时,吃了解药就能立刻醒过来。”   季泠蹙眉,“为何这般麻烦,我并不怕死。”   珊娘道:“我知道少夫人的心, 咱们女人就是命苦。可再苦, 命也是爹娘给的,所以当初我爹爹遇事儿, 我沦落教坊时,也没想过死。就想着要有朝一日要给爹爹翻案。”   如今珊娘的心事自然早已经被楚寔给实现了。   珊娘的遭遇季泠一直是同情的,正因为她的坚强,所以她才格外喜欢珊娘。所以她这条爹娘留下的命,哪怕忍受耻辱也该活下去么?   季泠有些拿捏不定,可珊娘那时候还有心愿未了,她呢?她却是什么都没有。   珊娘道:“少夫人,这药也不是吃下去就立马见效的。我替你上点儿粉吧,看着要像是得了重病,如此过几日你下世,也能顺理成章。”   季泠讽刺地笑了笑,的确是顺理成章啊。她如果这两日突然暴毙,那必然有人要查的,查出了丑事儿可如何是好?   季泠也并不反驳,就由着珊娘摆布,反正现在她的命运也不在她手里,连死都不能自己选择。   季泠的“死”在楚府没有掀起任何波澜,许多人倒是为之松了口气。   伺候季泠的丫头、婆子觉得终于有了盼头,跟着这么个主子一点儿奔头都没有,如今就可以安排到别处去了。   然则一个一个的,谁也没有察觉,这些人竟然都没再楚府继续伺候,听说有些去了庄子上,有些呢则再没见过。   至于主子们,章夫人松了口气,他们这样的人家,娶平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偏生她那冤家儿子死活要娶周容,她没奈何才松了口。如今季泠一走,周容就成了唯一的妻子,那就好了。   而周容,自然也觉得眼中钉、肉中刺被拔掉了,待楚宿也立马就平和了许多。   楚宿呢?楚宿在觉得对不起季泠之余,为她惋惜,可何尝又不是松了口气,周容终于不再说话含讽带刺了。他的情意虽然早已烟消云散,但至少重新迎回了安静。   至于其他人,季泠对他们而言就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死了也就死了。   然而原本跟季泠没什么关系的繁缨,却真如珊娘所料,被楚寔用重病的借口送到了庄子上去静养,至于回不回得来,可就没人知晓了。   季泠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的,一睁眼就看到了楚寔,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拉着被子往后躲。   楚寔坐在椅子上没动,等季泠不再往后缩,安静下来才开口道:“楚府正在办你的丧事,你先在这庄子里住半年,半年后我们成亲。”   季泠整个人都听懵了,她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做梦,不然楚寔怎么会说“成亲”?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即使做梦也不该梦得这般离谱啊。   “你没听错,就是成亲。”楚寔道,“如今季泠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季灵,或者别的名字,你可以想一想。”   脾气再好的人被欺负得狠了也要咬人的,季泠叫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你,你这个,你……”   “你的红丸是我采的,你和二弟从没圆房,不过是名义夫妻,如今生死两隔,我娶你有什么可惊奇的?”楚寔问。   “可是我不愿意嫁给你!”季泠拔高了声音,眼泪也跟着滚了出来,她真是不争气呢,被楚寔这么一逼就又想哭。   楚寔站起身往床边走去。   季泠又连忙往后退。   楚寔的眼睛一暗,“放心吧,那日是我酒后无德,以后再也不会。哪怕是成了亲,只要你不愿意,我也绝不逼你圆房。”   季泠心底是相信楚寔的,老太太养出来的孙子,总不会是坏人。可是酒后无德……   季泠苦笑,她这辈子好像都是被“酒”给害的。当初楚宿醉酒,把她误做了周容,她没有闪躲,所以嫁给了楚宿。如今楚寔醉酒,把她误做了珊娘,所以她要死一次,然后再嫁给楚寔?   “不,我不……”季泠流着泪摇着头,那么无助。无助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明白,她的意愿从来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别人想怎么安排她。   “为什么拒绝?是以为还记挂着二弟么?”楚寔问。   季泠泪眼朦胧地看着楚寔,她怎么可能还挂念楚宿,她怎么还有脸挂念楚宿?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你当明白,你活着,二弟和二弟妹就永远好不了,只会夫妻越发隔阂,越来越糟,老太太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楚寔循循善诱道。   这个道理季泠是明白的,她现在从没想过要插入楚宿和周容之间。   “可是你也是老太太养大的,老太太有多疼你,你是知道的对不对,阿泠?”楚寔道。   “阿泠”?这种称呼上的改变让季泠很是不适应,以前当她和楚寔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他都是喊她弟妹的。   “是我做了错事,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好不好?”楚寔很诚恳地道,“即使不是为了你自己,想一想老太太,她疼爱你,也疼爱我,只会希望我们俩都好好的。”   楚寔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把老太太使用得可够勤快的。然而季泠呢,就偏偏吃这一套。老太太就是她的死穴,百死不足以报其恩。   所以季泠的眼泪就流得更快了。“我不嫁给你,也不寻死,走得远远的行不行?”季泠挣扎道。   楚寔放柔了声音道:“阿泠,你这样的模样,你觉得没有人照应你,你会是什么下场?”   季泠不说话。   “即便是我,即便你是我的弟妹,即便知道是大错,可我还是犯了错。所以你想想,你一个人离开,会是什么下场,只怕不出三日……”   “住口,你住口!”季泠哭着叫道。刚才楚寔是在承认他是故意的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是我,你还,你还……”   楚寔坐到床沿上,“我没能忍住。”   一句“没能忍住”就毁了她一辈子。季泠现在真是恨死说实话的楚寔了,她宁愿他是误会她做珊娘,也好过他承认他是故意的。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季泠已经愤怒、痛苦到了极点,扑过去就开始打楚寔。   打得毫无章法,尽管是无心,可她的指甲还是划伤了楚寔的脖子,但楚寔一躲都没有躲。反而道:“是,都是我的错。”   季泠闻言,却停住了动作,她才不愿意让楚寔觉得打他一顿就能什么事都算了呢。她哭得累了,只扑在床沿上,像只小兽呜咽着。   像这种状况,楚寔就没处理过。女人之余他而言,哭得叫人心烦,他看一眼就走了,并不会有安慰的情况发生。只等她们自己情绪平静下来在说其他。   可眼前这桩事儿,是他闯出来的祸,也就得自己料理。   楚寔觉得季泠可能有必要发泄一下,所以只默默地看着她哭,然后手臂有些僵硬地在她抽泣打嗝的时候,替她顺一顺背脊。   就这么一顺,季泠立马就不哭了,她是害怕楚寔再碰她。   被女人避之如蛇蝎,楚寔这也是第一次感受。   “起身穿好衣裳,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楚寔道。   季泠闻言才发现自己居然衣冠不整地就跟楚寔闹了起来,她又羞又愧,赶紧拢了拢衣襟,虽然其实什么都没露出来。   “进来伺候姑娘更衣。”楚寔走到外间说了一句。   “姑娘”两个字季泠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不由酸从中来,她嫁过人,还……如今却成了姑娘?   长歌和采薇应声进门,伺候季泠梳洗。两个丫头手脚麻利,不该看的绝不乱看,不该说的绝不乱说,可见不是普通人家的侍女,也亏得楚寔神通广大才能弄了来。   季泠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已经很久没有梳过姑娘头了,然而她身体瘦弱,长年茹素,显得比实际年龄却要小上不少,明明已经是双十芳华,可瞧着也就十五、六的模样。因此梳着姑娘头,丝毫也不违和。   她的脸本就是那种山间云岚的清丽,月下白石的幽真。   柜子里都是新衣裳,不说布料多华丽,却都是季泠喜欢的素净颜色,款式也是最时兴的。可以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然而如此,季泠越发想不明白,楚寔为何要娶自己?自己连楚宿都配不上,又如何配得上他。少年得志,堂堂状元郎,身居高位,老太太最得意的嫡孙,哪里却是她能匹配的。   当是已经去了的大少夫人傅氏才能匹配,可惜傅氏难产,如今楚寔已经守了一年,眼看着就要重新说亲,或者家里大人早就已经相中了,可他却要娶自己?   这张脸如果重新出现在楚府,大家难道会认不出?到时候怎么交代?季泠都能想到的事情,她就不信楚寔会想不到。可他却为何要一意孤行。亦或者只是宽慰自己?   季泠的脸色突然就更白了,因为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楚寔该不会是要把她当做外室养吧?这种外室,在外面随便摆点儿酒,骗她就是成亲,可实际上不过是笑柄罢了。   这样的事情,季泠跟着老太太的时候是听说过的。   “好了么?”楚寔出现在季泠身后。   “我们要去哪里?”季泠有些警惕地问道。   “去瓷器厂。”楚寔道。   季泠只能发懵,怎么也想不通他们为何要去瓷器厂。   “走吧。”楚寔上前来牵季泠。   季泠忙地躲开了,却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反正她不同意,楚寔就会来拉她,她如何肯跟他拉拉扯扯,最后的办法也就莫过于顺从了。   到了瓷器厂,楚寔抬手替季泠把帷帽取下,季泠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瓷器厂的后院,四周堆满了烧坏了的,或者磕碰出了裂痕、缺口的瓷器。   季泠不解地看向楚寔。 第一百七十五章   楚寔从地上捡起一个残破的天球瓶, 对着一面墙砸了过去,那天球瓶应声而碎。   季泠还是不解。   楚寔又将一个小茶壶递给季泠, 示意她学他的样子扔出去。   季泠可没有砸东西的习惯。   “试着砸出去。”楚寔作势要来教季泠。   季泠只好慌乱地将那小茶壶扔出去听个响儿。   这种事一旦开了头, 后面就顺理成章了。   季泠不停地砸着楚寔递过来的瓷器, 砸得她头发都乱了, 砸得她背脊冒汗, 可也砸得她心里舒坦了一分, 砸得她心里那口恶气微微缓解了一分。   到她气喘吁吁, 香汗淋漓时楚寔才停止“投喂”季泠,引着她去前头的厢房坐下喝茶。   经过这么一番运动, 季泠原本素来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血色,哪怕这几年风里雨里的粗糙惯了,可她的容色依旧称得上绝代。当然比之楚寔梦里的季泠,却又要差上好几分了。   “以后若是遇到脾气发不出来的时候, 就跟我说, 我带你来这儿。”楚寔道。   兴许是发泄了一番之后,季泠也有了说话的兴趣。她在楚府那么多年, 几乎没见过楚寔发脾气,不由道:“大伯……”   这称呼才出口,季泠就知道自己错了。“大公子想发脾气的时候,也是来这里么?”   楚寔摇头道:“不。”   在季泠的疑惑里, 楚寔揭晓了答案, “我一般选择让别人发脾气。”   季泠是被气笑的,可寻思之后发现, 楚寔还真是这么做的。   突兀地,季泠转变了话题,但也可以说是被楚寔这句话引出来的。“大公子是要把我养做外室么?”   “若是养做外室,却为何还要再等半年?”楚寔反问,似乎早料到了季泠会有这么一问。   “可是,你难道就不怕将来别人认出我来?”季泠问。   楚寔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你别操心了。这半年好好地调养一下身体吧。”   接下来的日子,季泠果真是在调养身体。楚寔更是将老太太去后就回乡养老的王厨娘给重新请了回来,就在庄子上用药膳给季泠调理。   此外还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须发都白了的老大夫每旬都要来给季泠诊脉开药,后面这半年,她也不知喝了多少苦汤进去。   除了这两人之外,却还来个十分厉害的嬷嬷,教季泠规矩。她虽然敬着季泠,却也会不遗余力地纠正她一些小动作,让她做到极尽优雅端庄甚至雍容。   还要指导她穿衣、打扮、配色,林林总总的好不繁琐。   季泠对王厨娘是有些亲近的,当初她什么都不会,一个人住在那破败院子的时候,反而是王厨娘会周济、指点她一下。   可同样的,季泠也担心王厨娘会怎么想自己。   谁知王厨娘刚来见第一面时就道:“姑娘生得可真像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明明就是同一人,季泠不信王厨娘没认出自己来。   “可惜她是个没福气的。说起来姑娘和她也是同宗呢,听说都是季家的表姑娘。”王厨娘道,“不过她的个子没姑娘高。”   季泠不由松了口气,难怪王厨娘以为自己是另一人呢。她离开楚府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她的个子的确长了一些,容貌虽然变化不大,可也有些许的差异。   说是一个人也可,可若是让人先灌输了一通说是比人,她也就会先入为主地真以为季泠是季灵的表妹。   瞧瞧,楚寔想得多周到,怕以后有人叫季泠她露了馅儿,索性就只换了个字儿。   这半年的功夫里,季泠的身边来来往往总是有人,反正就没有让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所以无论是想逃还是想死都没有机会。   然则自杀总是有冲动的成分在里面,过了那阵子之后,也就未必提得其那么大的勇气去死了。   自古艰难唯一死嘛。   对季泠而言,这半年楚寔再也没出现过,所以这样的生活对她而言几乎称得上是心所向往的生活了。   自由自在,没有负担,再不用担心周容会因为自己跟楚宿闹腾,也不用再愧疚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地嫁给了楚宿。她好像真死过了一次似的,真的成了季灵。   可是“断头的日子”总是要来的。   当楚寔重新出现在季泠面前时,季泠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楚寔仔细地打量了季泠一番,脸上含笑道:“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气色好了许多。”   可不是好了许多么?人愁虑的时候难免憔悴,皮肤再白皙也隐隐透着蜡黄。   而季泠呢,大概是觉得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罐子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索性人的心情还放开了一些。颇有点儿,“老娘连死都不怕”的气势。   这么着之后,药、食两补,把她前些年欠的亏空补了不少回来。也好在季泠的身子底子还行,当年跟着老太太的时候,一直是惊心调养的。   现在又跟着王厨娘每日打五禽戏,饭量增加了不少,脸蛋红润饱满了许多,雪白的肌肤从内而外地透着亮,像是月光透体而出一般,更带着晶莹的剔透。   再加上被曾经在宫中伺候过的刘嬷嬷那么一个时辰都不落的折腾,季泠的背脊恐怕是这辈子挺得最直的时候,每天拿棍子横在手臂后面罚站罚出来的呢。如此看起来,她就像是又长高了一分似的。   手、脚上的茧子都已经没有了,连一些旧伤,因为用了宫中秘药,那疤痕都已经退掉了。说是变了个人虽然夸张了,但整个人的确是不同以往了。   穿衣打扮的风格也是换了一下,以前都是素净文雅的,如今却是带上了一丝俏气,大红大紫也拿出来配了色,把她整个人都提亮了不少。   季泠虽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可并没觉得有多显眼,但看在楚寔眼里,却是满意了。她这样走到街上,只怕没人敢任她是当初的楚府二少夫人。   当然,其实认识季泠的人也不多,尤其是她成亲后。她十四岁成亲,就再没出门做过客。哪怕楚府设宴,季泠也是很少露面的,因为楚宿不喜。   到后来老太太去后,别说外头的人了,就是楚府里的人都没怎么见过季泠了。   那几年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人的变化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楚寔的话并没有让季泠觉得高兴,她低声道:“可人还是那个人,只要相处一下就能发现言谈举止都是一样的。”   楚寔好整以暇地道:“那就不相处。我们成亲后,我就会外放。”   季泠为之气结,看起来楚寔什么都考虑好了的。“可成亲那日总是会见到的吧?然后还要会亲呢。”   楚寔道:“让刘嬷嬷给你捯饬,估计你自己都未必认得出自己。”   季泠气得不想说话了,刘嬷嬷的手艺她的确是看过的,五分的美人都能被她画出八分来。   “那大伯母……”季泠这才想起她不能再叫大伯母了,“那苏夫人就能同意你胡来?”   楚寔反问道:“女子出嫁从父,再嫁由己,难道我们男子再娶不能由己么?”   季泠忍不住道:“你是认真的么?”   楚寔正色道:“我何尝跟你玩笑过?你的老家我去过了,爹娘的坟墓我也修缮过了。如今在你老家也谢过媒人了。阿泠,我们不是无媒苟合,只是要委屈你做季泠的堂妹了。”   季泠惊愕地看着楚寔,原来这半年他居然做了那许多事情。连她身份上的纰漏都补好了,显见得是容不得她选择的。   在楚寔成亲前,苏夫人也没见过自己这位未来儿媳妇。她实在是拿楚寔没辙,他搬出他爹来,说是老太太给他托梦要让他照看季氏后人,所以在二房的儿媳妇季泠去后,楚寔就要另外娶一位季家女回来。   苏夫人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认了。不过她对这再娶的儿媳妇也没多少要求,毕竟如今楚寔子女双全,续弦要紧的是心要正,不要把前头的孩子给教坏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成亲办得很热闹,丝毫不亚于楚寔第一次成亲时的排场。毕竟如今他的身份又不一样了,成亲之后就要外放为封疆大吏了,等他熬够了资历,回京只怕就要出将入相了。   在等待揭盖头的功夫里,季泠的背心全是冷汗,手心里也是汗,她真的很害怕等盖头揭开时,会有人说“这不是二少夫人么?”   等喜欢说过喜庆话,楚寔用秤杆挑起盖头时,季泠都没敢抬头。   屋子里来看新娘子的女眷里已经有人叹道:“啧啧,季家果然是出美人呢,以前去了的二少夫人就是少有的美人,想不到这位新大少夫人却是比那位还胜出三分啊。”   一时曾经见过季泠的人都开始附和,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人说出季泠最害怕的那句话。   等洞房清净下来,季泠才松了口气,由着长歌伺候了去更衣梳洗,略用了些点心,然后就要等着楚寔回洞房了。   只要想到这一处,季泠的太阳穴就突突地疼,那夜的噩梦似乎重新席卷而来,她已经尽力不去想了,可却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害怕。   楚寔回房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无疑又加剧了季泠的恐慌,她忍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楚寔虽然满身酒气,可眼神却十分清亮,谁也不会没眼色的在新郎官洞房花烛之夜将他灌醉。   楚寔瞥了季泠一眼道:“我没喝多少酒,先去洗漱一下。”   季泠点点头,看着楚寔走进净室,才松了口气。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可是他洗漱的功夫总不能耗一个晚上吧, 所以等楚寔穿着中衣出来时,季泠就又开始紧张了, 脚趾都抓紧了。   楚寔喝了口长歌端进来的醒酒汤, “放心吧, 我承诺过你的话就不会反悔。不过家里人人多口杂, 我们虽然不圆房, 却不能不同房。”   季泠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然后点了点头。   楚寔放下醒酒汤走到床边, “你睡里面外面?”   “外面!”季泠想也不想地道,她就想着若是楚寔有个不规矩, 她睡在外面也好跑。   楚寔颔首,然后躺到了床内侧,对站在床边的季泠道:“睡吧。”   季泠这才磨磨蹭蹭地上了床,全身板直一点儿都不敢乱动。   楚寔懒懒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响起在季泠耳边。“我知道我让你有不好的感觉, 不过你也不用这般紧张和僵硬, 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算话的。”   “我,我……”季泠我了半天, 也不知道要我个什么,可身体还是放松不了,她自己也觉得害臊的。   “睡不着么?不如我出个对联你对?”楚寔道。   季泠心里嘀咕,她就是睡不着也不用动脑筋对对子啊, 这嫁给状元公的第一个缺点就出来了。可季泠性子柔顺, 还是道:“好。”   “两船并行,橹速不如帆快。”楚寔道。   这对联咋听不难, 可仔细一琢磨就有了滋味,这“橹速”是鲁肃,“帆快”又是樊哙,可是暗藏了人名的。   楚寔道:“这对联可难住了不少人,从我想出上联之后,至今还没有人对出下联来,夫人不妨试一试。”   季泠先是被楚寔嘴里的“夫人”给臊了一下,旋即又觉得楚寔这不是难为人么?她在黑暗里噘了噘嘴,不由想着难道以前楚寔跟傅氏也是如此相处的?可傅氏乃是出名的才女呢。   季泠脑子胡乱地想着,就这么着居然睡着了。   楚寔转头看了季泠一眼,不由笑道,原来对对子还有催眠的效果。   只是才略睡了一会儿,季泠就醒了,确切地说是被吵醒的。有婆子往净室里抬水,弄出了一点儿声响。   季泠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是我叫了水。”楚寔道。   季泠一时没明白过来意思,她虽然和楚宿成亲多年,但“叫水”这种事儿可从没做过。等她反应过来,则是眼睛猛地一睁,脸皮绯红。“这,这是……”   “做戏总要做全套的,你且起去随便洗一下吧。”楚寔道。   “哦。”季泠爬起了床,去了净室,随便糊弄了一番,再出来时,见长歌正在铺床,她忽然想起来还有落红这件事呢,不由脸色一白,朝楚寔望了过去。   待长歌和采薇退下去之后,楚寔才道:“放心吧,用鸡血糊弄一下就行了。”   季泠这才松了口气,可经过这么一折腾,就又不容易睡着了。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听着外面的响动。仿佛前头还在唱戏,成亲的人累得不行了,可观礼的人听戏却听过了瘾。丝竹之声不绝。   有什么东西从季泠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没抓住,就开始抓心挠肺地却想,结果真被她给想着了。   “大公子,我想到下联了!”季泠兴奋地道。   楚寔本已睡得模糊,被季泠这么一叫却又惊醒,可脾气依旧很好地道:“哦,想出下联了?且听听。”   季泠转过身趴在床上看向楚寔,“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   “笛清(狄青),箫和(萧何)。”楚寔咂摸了一番笑道,“这却是个妙对,不仅把人名暗藏了,还另有关巧,不错不错。”   “什么关巧?”季泠有些傻傻地问。   “我的上联是文不如武,你这下连却是武不如文,你说是不是巧妙 ?”楚寔道,“若是把这对子说出去,只怕多少人都要拍手称赞。”   季泠的脸微微一红,“我,我可没想什么武不如文,我就听着前头唱戏,想起了笛和箫。”话虽如此,心底却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小得意的,别人都没对出来,她居然得来不费功夫地对出来了,那种满足感还真叫人受用。   “那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楚寔道,“如此却得奖赏你一番。”   “什么奖赏?”季泠带着一点点警惕地问。   “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哄你入睡行吗?” 楚寔道,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嘶哑。   季泠点了点头。   “说是人家有两婿,小女婿痴呆,一字不识,他媳妇儿就说,姐夫识字,家里人人都敬重他,你目不识丁,让我也丢脸,等来日我兄弟成亲的时候,众亲戚都要来,我家土库前写着‘此处不许撒尿’六个字,你可记住了,那日若是人问起来,你就对答,这样别人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季泠听得津津有味儿的。   楚寔又道,“那呆子女婿唯唯诺诺,那天到了墙边就指着那字道,此处不许撒尿。他岳丈高兴坏了,说是贤婿识字大好。这时候他丈母娘出来,裙子上系着销金飞带,绣着‘长命富贵,金玉满堂’,你猜怎么着?”   “总不能是他指着那字也说了吧?”季泠道。   “可不是么,那呆子女婿指着他丈母娘的裙间就道,此处不许撒尿。”   这个笑话听得季泠“噗嗤”笑出声,光是想一想那场景就觉得滑稽荒唐,可不是笑死人么?   等季泠笑够了,楚寔又道:“还听么?”他似乎也走了瞌睡,来了精神。   季泠又点了点头。   楚寔清了清嗓子道:“却说有个道学先生嫁女儿,到半夜的时候还不睡,在庭前来回徘徊踱步,他家的仆人就问,夜深了相公怎么还不安置?你晓得那道学先生说什么吗?”   季泠自然猜不到,所以摇头。   “那道学先生却顿足怒道,你不晓得,那小畜生此时正在那里放肆了。”   季泠没笑,她先是没听明白,等明白过味儿以后,才知道楚寔是说了个荤话,她“你,你,你……”的又你了半日。   楚寔替季泠拉好被子,“还睡不着么?”   季泠哪儿还能睡不着,再让楚寔多说几个笑话,她就要羞死了。   可迷迷糊糊地睡着时,季泠忽然想起楚寔的第一个笑话来,那呆子女婿指着丈母娘的裙子说‘此处不许撒尿’,却,却也是有那种指意呢。   季泠心中叫了声“天呐”,这书生将笑话还真是一弯三拐的,绕得她还笑呢,她不由想着楚寔这人可真是坏透了,远没有他表面上瞧着那么正经,可真真是道貌岸然呢。   次日季泠起了个大早,今日要拜舅姑,最是紧张的时候,还得好好装扮。   梳头和上粉的时候,季泠一直不敢看镜子,生怕那张脸让人太熟悉。   “少夫人,好了。”刘嬷嬷道。   季泠闻言这才敢睁眼,看着波斯传过来的水银镜里的自己,却是有些不敢认。楚寔果然说得没错,她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其实也没变多少,只是以前季泠从来是不涂脂抹粉的,昨日成亲那粉扑了三层厚却是时俗,今日却不能再那般了。   然而在刘嬷嬷的手下,她本来就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勾勒得更有神了。眉形变了变,从以前的柳叶眉变成了稍微粗一点儿的黛叶。   嘴唇涂抹得饱满了一些,又红又润。   发髻是惊鸿髻,两边的掩鬓还有修饰脸型的效果。   镜中人明丽端雅得好似仙宫中的人物一般,却哪里是当初尘埃里的季泠能比的。   季泠忐忑地回头看向楚寔,楚寔这会儿正坐在床边,抬手揉着眉心。他昨晚睡得并不好,季泠身上的幽香一直挑逗着他的呼吸,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又梦见他和季泠的数世纠缠,却有些荒唐,难以想象自己会那么自苦,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然季泠转过头来,楚寔却着实惊艳了一回。   她实在太适合红色和金饰了。她质本柔弱,若再穿素淡些,原本的绝色却也就寡淡了些,如今被新娘的红妆包裹,整个人就像一枚发着光的珍珠一般,被珍而重之的烘托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楚寔在前方停下,等着季泠上来才继续迈步道:“你这步子不对。”   季泠纳闷儿地眨巴着眼睛,她这走路的姿势可是被刘嬷嬷给纠正过的,不说做到了完美,可用刘嬷嬷的话来说那也是要很多人赶的了。   “昨儿是洞房花组,你不觉得你今日走路走得太规矩了么?”   季泠的脸红了。   “你想想你那天是怎么走路的。”   楚寔可真是哪壶不开天后,季泠瞪着他眼珠子都快把他的皮给瞪穿了。“大公子,你……”真是有点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了。她算是理解楚寔说的,他不会生气的事儿了。他果然总是叫别人生气。   可季泠不明白楚寔的心思,他不把脓疮挑破,那日后季泠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耿耿于怀,越逃避隔阂矛盾就越多,所以还不如这般,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有错就改,不要讳疾忌医。   “叫错了。”楚寔道。   季泠有些闷气儿,“那要叫你什么?”   “叫表哥吧。”楚寔道,一下想起了梦境里季泠对他的称呼。   季泠没说话,纠结了一会儿才迟迟开口道:“表哥。”她知道自己的确得改变称呼的。   一声“表哥”,绵中带弱,清中带甜,有季泠独有的那股子软糯,让人一听竟然又有了反应,不过只是一管声音而已。   楚寔不自在地撇开了头,却看到迎面从另一条路过来的楚宿和周容夫妻。 第一百七十七章   季泠整个人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紧张了起来。楚寔伸手虚揽在她身后, 嘴唇微微动道:“镇定,你越是觉得心虚,别人就越觉得你有问题。”   可季泠哪有楚寔那心理素质啊,她不肯动, 却被楚寔的手臂逼着推着往楚宿和周容走去。   “二弟,二弟妹。”楚寔笑着寒暄道。   周容有些呆滞, 她虽然知道这位大嫂也姓季, 却绝没想到她会那么像季泠。而她比季泠更美更耀眼, 简直就像带着光环一样。她侧头看了眼楚宿, 却见楚宿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她真怕季泠在楚宿的心里留下痕迹。   虽则以前周容心心念念的人都是楚寔, 但女人就是这样,嫁了男人, 生了孩子后,一颗心难免就会被绑在现任的丈夫身上。   季泠笑得有些僵硬, 走路也有些僵硬, 虽然不是故意的,却也真还就像初次承欢之后的新娘子的步态了。   到了苏夫人的正屋里,楚祜和苏夫人都在。苏夫人一见季泠, 也是大吃了一惊, 可好在她还能端住,神情略变之后就平静了。楚祜因为甚少在家中,即使在家中公公和儿媳妇也是要避嫌的,所以他没怎么见过季泠, 如今再见着她,也没觉得什么惊奇的,只是觉得堂姐妹之间相像很正常。   苏夫人大概是因为季泠容貌的原因,居然也没多问什么,喝了媳妇茶,给了红包,叮嘱她多照顾楚寔的身体,还有要善待傅三留下来的孩子,此外也就别无他话了。   一天下来,季泠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不少,虽然许多亲戚也会惊讶她的容貌,但却也没有人怀疑她就是当初的季泠。   宽心之余,欺骗的负疚感就浓浓地袭上了季泠的心头,她还真是没有做坏事的天赋,别人没怎么着,她自己先把自己吓死了,总害怕有一天会穿帮。   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楚寔道:“还想听我给你讲笑话?”   季泠赶紧道:“没有,我马上就睡了。”   楚寔却坐起了身,“不如我给你念佛经。”   季泠不明白楚寔的这个主意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以前老太太在的时候,都是她给老太太念经书,如今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福气。   季泠没阻止楚寔,念佛经,总好过楚寔给她讲笑话,那佛经还能避人邪念呢。季泠如是想,楚寔难道就不是如此想的?   跟季泠同床却不圆房,对他而言却也不次于一种惩罚。   楚寔的声音醇厚平和,念佛经也无需高低起伏、抑扬顿挫,最是适合安眠。说也奇怪,一开始季泠明明觉得自己没有睡意的,但听着听着眼皮就耷拉了下去。   楚寔看着沉睡过去的季泠,放下佛经坐了会儿,就那么看着她。   其实何尝只有季泠疑惑他为何大费周章地娶她,还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就是楚寔也是疑惑的,疑惑于自己那晚怎么就没能控制住自己。   因为控制不住,所以那时候他就下了决心的,得娶了季泠才行,否则以她那样的死脑筋非寻了短见不可。在他的梦里她可不就是吞金而亡么?还闹出了后面那么多的纠葛来。   娶季泠,也算是楚寔对自己的惩罚。她当然不是合适的妻子的人选,一点儿手段城府都没有,完全立不起来。要换成楚寔是季泠,早八百年就没周容什么事儿了。可她一个由老太太做主娶进门的二少夫人,居然被周容给排挤成了那样。   这样懦弱的人做大少夫人那就更是撑不起来了。   为着顾忌她的感受,他有着妻子却还得过和尚的生活,这又是另一重惩罚。也算是楚寔对自己管不住下半身的极为严厉的自罚了。   然则本以为挺困难的事儿,等相处起来,却仿佛就没那么困难了。   楚寔又看了看季泠,心里不由感叹,果然是张好脸,让人看了再大的脾气都发不出来,只会觉得是享受,忍不住就多护着她一些。   楚寔又看了会儿,这才仰面躺下,睡也没睡着,半夜去净房洗了两次凉水澡才熬到了天亮。   成亲第三日原本是归宁的日子,不过“季灵”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自然也就不用归宁了,但这一日也无需去苏夫人屋里立规矩,却是新娘子这一生里最轻松的日子之一。   季泠也没睡懒觉,平日这会儿已经被王婆婆叫起来打五禽戏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容易坚持。   楚寔也跟着起了床,他早晨例行是要打一套拳的。他穿着练功服走到后院,看到突然收了动作的季泠道:“怎么不打了?”   季泠哪儿能在楚寔面前打五禽戏啊,那动作女儿家做起来却是有些滑稽的。   楚寔却是无所谓地道:“打一套我看看,听王婆婆说他教你打五禽戏后,你精神好多了,饭量也渐长。”   说得她跟饭桶似的,季泠抿了抿嘴,不动。   “不用害臊,夫妻之间连坦陈的时候都有,何况就是打个五禽戏。”楚寔道。   季泠红了脸,听明白了楚寔的暗示,嗫嚅道:“你,你不是说不……”   楚寔随意地扬了扬手,“是,我是承诺过,可咱们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人。”   季泠眨了眨眼睛,觉得楚寔还有点儿无赖了呢。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她,她迟早要就范么?   季泠把心一横,想着滑稽也就滑稽了,也省得他脑子里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我开始咯。”季泠摆出个架势来,那是“白鹤亮翅”的路数。五禽戏里,虎、鹿、熊、猿、鸟五禽,她还是没敢打芊前面四路,鹤这一路却还好看些。   只是才摆了个姿势,就被楚寔叫停,“不对不对。”   季泠收了手,“怎么不对了?”   楚寔走到季泠跟前,摆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白鹤亮翅,姿势却是既舒展又修长,看起来一点儿不滑稽,就好像真有白鹤飞舞一般。   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五禽戏,姿势不难摆,可细节却是很难做到的。   再看楚寔的手掌,在白鹤起翅的时候,手掌也要有节奏的拨动,指节和手腕需要配合,抬手腕就要压下手背,这样那翅膀才能如行云流水般写意,也能锻炼人的指节灵活。   光着一式,季泠就跟着楚寔学了一个早晨,努力地模仿他的大臂、小臂和手掌指节的动作,可总有些不得要领。   亏得是夫妻,彼此碰触一下也无妨。所以楚寔很不客气地站到了季泠伸手,一手扶起她的大臂,一手教她如何压手腕。   季泠被他骤然一碰,很有些不能适应,下意识就要闪躲,却被楚寔捉住手臂道:“闪什么,用心点儿。”   这却像是季泠的不是了,脑子里想法太……   季泠咬着下唇侧头看了看楚寔严肃的神情,他看起来可真像个夫子。   就这么着,一个早晨下来,季泠的腰被碰了,手臂、手腕、手指哪一样没被楚寔摸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这就是温水煮青蛙,让她对他的碰触再没有一开始的抵触。   当然这也全靠楚寔端得住,一路指点下来。“一点儿邪念”都没有,反衬托得季泠的脑子“腌臜”了。   可有两次季泠还是明显地觉得,那会儿楚寔本不用碰她的腰的,弄得她痒痒肉发作,笑了好几次。但这样一来,气氛倒是融洽了不少。   早晨打了拳吃过早饭,楚寔去书房处理了一点儿事儿,眼看着要到午饭时候,季泠却听得长歌来说,楚寔派人来通知让她换身外出的衣服,普通的就好,去二门外上车。   季泠听得狐疑,却也没多问,换了身八成新的衣裳,因为还在新婚里也不能穿得太素净,所以选了桃红地柿柿(事事)如意纹的上襦,下面系着亮蓝地的百褶裙,裙襕上绣着如意头纹样。   这样配色可有些大胆,却出乎意料的好。季泠那一身雪肤,正好被衬得又晶莹透亮,整个人的气儿都被提了起来。   却说她往街上那么一走啊,路过的年轻女子或媳妇儿都瞅上了,回去也有学着如此配色的,但却穿不出那样的端丽效果来,有时候反而显得老气、暗沉或者俗气。   季泠这就叫典型的人托衣裳。   然说到季泠换了衣裳,脸上也不涂粉,只略略描了一下眉,抹了点儿口脂,人出走来却是霞光万丈的感觉,看得那驾马的马夫险些都愣了神儿。   亏得是训练有素,赶紧地低下了头,否则这活儿恐怕都得丢了。   楚寔已经等在了马车边,亲自扶季泠上了马车,自己也跟了上去。原是可以骑马的,但身为状元公,又儒雅俊美郎朗如清风明月一般的他,每次上街都能收获许多粉帕,他也就不怎么骑马了。   车厢狭小,季泠坐着就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整个空气里都是楚寔身上男子的气息,带着清冽冷梅气息。说也怪哉,楚寔身上并不用寻常喜欢的檀香,或者世家贵族追求的龙涎香,他身上的气味儿总是带着冬日的冷冽,香气很淡却很幽渺,隐隐约约的,总是勾着人想去闻下一口,让季泠颇有些坐卧不宁。   撇开楚寔欺负她的事情之外,他实在是个很吸引人的男子,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子想嫁给他了。   季泠还记得一个趣闻,那会儿楚寔已经娶了傅三,可京里一位大家闺秀还死活闹着要嫁给他,做妾也愿意,闹出了不少的笑话,还去大街上堵楚寔,弄得楚寔下衙门都只能走小路。   跟他相处之后就更能体会到他待人的体贴细心了和周到了,让人对他实在很难生出恶感来,当然如果是不想那晚的经历的话。   如果没有那一天,楚寔在季泠心里一直都会是温和儒雅的印象,可有了那一晚,她才发现他温和的表面下掩藏着多少的放肆和恣意。   他甚至能恣意到不顾伦理的地步,不在乎任何礼教。 第一百七十八章   马车在后湖玉华台的门口停下, 这是京城著名的饭庄,食器都是金、银打造,墙上挂的字画全是历代名家的真迹,老板看来是狠下了功夫的。   难的是这样的饭庄居然一点儿金银俗气没有, 也没有高楼,而是一大片园子, 园子里又分成一个个小小的院落, 花木扶疏, 进来之后不觉得是到了饭庄, 却像是游园似的。   然而楚寔却没订那些独立的小院落,而是选了大堂的一处雅间, 这自然不是囊肿羞涩的缘故。   从雅间糊着的烟霞色窗纱望出去,正是堂厅, 厅中却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摆了一张书案, 案上放着县老爷那种惊堂木, 却不是用来文案的,而是让说书先生说到激动时拍的。   一般说书的那都是在茶馆里,那样才热闹, 人来人往客人也多, 而玉华台为了招揽生意,把京城有名的说书人笑笑生给请了来,专说包公案。   这笑笑生只说《包公案》,他一开口的时候, 一条街的人都要停下脚步来凑到他的茶馆去。如今有了他,玉华台的小院都不吃香了,大家全往大堂里涌。   这包公案被他说得细腻动人,里面的每个人穿衣打扮,面容表情都说得极其细致,连季泠听了一会儿之后,都能不听他说名字,光是形容一下就猜到是谁出场了。那案子更是扑朔迷离,叫人听得入神,一顿饭吃下来,却是连谜底都还没揭晓,叫大家且听下回分解。   这一顿饭,滋味如何季泠不记得了,然则心却给绑住了,她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楚寔,“大公子……”   楚寔却是不应。   等季泠改口喊了声“表哥”,他才回过头道:“怎么了?”   “表哥,刚才‘狸猫换太子’,李妃虽然被救出了宫去,却落得乞讨度日,她可怎么能跟皇宫大内的皇帝相认呢?”季泠问道。   “这不是还有包公么?”楚寔笑道。   季泠叹道:“那李妃也甚是可怜,这生下狸猫的事情何其荒唐,真宗怎么就信了刘妃的话呢?”   “有刘妃吹枕边风,又有那些太监在里面撺掇,皇帝自小被养在宫中,许多道理都被小人给教歪了,却是不能用寻常人来想的。”楚寔道。   “按表哥这么说,皇帝岂非很容易被愚弄?”季泠问。   楚寔点点头,“你想想历朝历代,开国皇帝都是何其英睿的人物,怎么子孙却那么脓包?这都是圈在宫里养的缘故,你说圈着养的都是什么?”   季泠大吃了一惊,左右看了看,亏得没人,然而楚寔说话也太大胆了些。她却是不敢再往下问了。   “表哥,你说这玉华台为何请说书的呀,一部书说完短则几月,长则一年,这一顿饭吃下来听个半截,多扫兴啊。”季泠有些埋怨地道。   “这是人的手段,就是勾着你下回又来呢。”楚寔道。   “可下回来也接不着今天听的这一段啊。”季泠道。   “那就得看你的脸面了。如果面子不大,但银子使得够,就能让笑笑生从上回你听的段落往下讲。”楚寔笑道:“现在人摆排场,不仅明面上要比,私底下这种细节更能看得出来。”   季泠心想,好么,她反正是听不上了。   楚寔扶着季泠上了马车,“说起摆排场来,我却又想起了这玉华台的一桩趣事儿来,你想不想听?”   季泠自然点头。   “这玉华台的老板也是促狭,有时候专门整那些穷摆阔的人,所以名声却也有些不好,但他鬼点子多,这玉华台却还能经营得下去。”楚寔先做了个铺垫。   “嗯,然后呢?”季泠急着听故事呢。   “却是上回有个人请客,想在同行面前显摆一下,所以叫了一份炒冬笋。然后吩咐跑堂的说,这冬笋就要一个嫩。”   季泠点头,“这却说得在理呀。”   楚寔也点了点头,“是啊,人跑堂的也点了头,说了声好嘞。”   别说,楚寔学的这一声“好嘞”像模像样的,还没说故事就先把季泠给逗笑了,“应得这么爽利,是后来的冬笋都不能嫩么?”   “这怎么可能?这不是自砸招牌么?”楚寔道,“那厨房端上来的冬笋果然煞是嫩,让两位客人吃得甚是开心,可付账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那就是宰冤大头咯?”季泠顺着楚寔的话道。   “算吧。”楚寔道,“可也不能说玉华台的不是,到付账的时候,那客人腰包掏空了,连衣裳鞋袜都拖下来了,都还不够付账的。他自然嚷嚷着要见掌柜的,要告他见官。”   季泠点点头,“这却也说得通,然后拿掌柜的怎么说?”   “那掌柜的就把客人带到后厨,给他指了两大框冬笋说,客人要最嫩的冬笋,炒的那一盘是用这两大框冬笋剥出来的,只取了里面最嫩的芯儿。”   “呀。”季泠惊呼一声,“那可就值了钱了。”   “可不是么?所以玉华台要那个价也是合情合理的。”楚寔道。   季泠摇摇头,“这其实还是他们捉弄那客人呢。”   楚寔笑着点头,“等冬笋出来的时候,我也带你吃一回最嫩的炒冬笋如何?”   季泠却没敢应话。   “只要咱们点了那炒冬笋,这银子就算给够了,你也就能再点笑笑生接着说狸猫换太子了。”楚寔道。   季泠嗫嚅道:“那也太贵了。”   “不怕贵,就怕夫人脸上不见笑脸。”楚寔打趣道。这话立即就让季泠想起了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所以楚寔说这话是抬举她?   那褒姒也不知风华绝代到了何等地步,才能让周幽王拿江山来开玩笑。   可是女人似乎都喜欢听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好像从中多咂摸几次,就能吮吸出男子对她的情意。   然季泠却知道这些话是听不得的,要说楚寔对她有感情,那就是自欺欺人。   新嫁娘的前三天过了之后,就要正式开始在夫家的生活了。上要伺候公婆,下要照顾幼小。   季泠起了个大早,去了苏夫人屋子里伺候,又逢楚寔的几个子嗣来给苏夫人请安。去了的傅氏也是命不好,前头明明已经生了个哥儿,生二胎按说就容易了,谁知却死在这上头。   繁缨却是命好,生了一儿一女,所以如今楚寔膝下共有三个子女。   苏夫人让三个孩子给季泠问了安,等他们走了私下对季泠嘱咐得最多的就是让她好好教养孩子,千万摸带坏了,到时候败了楚家的根基,祖宗在九泉之下都饶不了她。   除此之外,苏夫人倒也没为难季泠,也无需她立规矩,因为对她要求不高,也知道继室的难处,逼急了真会在孩子身上动坏心眼儿。   从苏夫人的院子出来,按理就该楚寔的妾室来给主母行礼了。然季泠等了半日,也不见人影,不由有些纳闷儿,“繁缨姐姐……”   以前季泠就是这么叫繁缨的,一时却顺了嘴,赶紧改口道:“繁缨的病还没好么?”   长歌道:“是呢,还在庄子上。”   “那怎么不见珊娘,是身子不舒服么?”季泠又道。   “珊娘早就离了家了。”长歌回道,这话却是吓着了季泠。   等楚寔回来,季泠迫不及待地就问了出来,“表哥,珊娘她去哪儿了?”   “我将她送人了。”楚寔没什么感情地道。如今互相赠送侍妾却是风气,所以楚寔把自己的小妾赠给某人却不是什么特立独行的事儿。   “可是,可是……”季泠有些难受,珊娘是那么喜欢楚寔。   楚寔看着季泠道:“阿泠,许多秘密若想保护好,就不能留下破绽。珊娘在那件事上本就有错,如今我只是将她送走,却也算对得起她。她跟着我只会孤寂冷清,如今另有了人家,将来生儿育女日子只会过得更好。”   “那,那繁缨呢?”季泠想起了那晚将珊娘叫走的繁缨,“她的病若是好了,还能接回来吗?”   “挪出去的人就没有再挪回来的道理。”楚寔道。   所以如今楚寔身边却是一个侍妾都没有了。   季泠可没有为此感到高兴,若是他身边有女人伺候还好,如今却是要长住主屋了?除了这一层顾虑外,季泠更为楚寔的薄情而难受。珊娘且不提,她本就没多少宠,但繁缨可是为他生了一子一女的呢。   楚寔一看季泠的脸色就知道她的想法,“是觉得我太不近人情了?”   季泠没点头,却也没反驳,这就是默认了。   “繁缨聪慧,那日又卷在了这件事里,迟早会想明白的,所以留她不得。再且若不是她坏了心肠,连珊娘的这么点儿薄宠都忍受不了,也不会有这桩事儿。阿泠,人的心一旦走偏了再想拉回来就不容易了。留她在,对孩子也不会。等我续娶之后家里只怕就永无宁日了。”   季泠依旧不言,只当这是楚寔的狡辩。   “不信么?”楚寔道,“去年大哥儿学骑马险些被马踏了落得残疾,这里面动手的人查出来最后却绕到了她身上。所以我才会下定决心把她送出去的,要不是看在她是二哥生母的份上,也不会留她一条性命。”   这话说的是繁缨,可季泠听着却像是敲打自己了。苏夫人和楚寔都极其重视子嗣,这是警告她不能有任何坏心眼。   “不是在敲打你,只是想跟你解释一下,我没你想的那么无情。”楚寔道。   季泠脸一红,忍不住道:“你怎么像是会读心一样?”   “你还想说我多智近妖是吧?”楚寔笑道。 第一百七十九章   “难道不是么?”不知怎么的, 季泠在楚寔的眼神下就是不想退让,因为这人太欺负人了。   “好了,歇着吧。”楚寔一说完这话就看到季泠的脊柱明显僵直了一下,“过几日我们就得启程去湖广了, 你把东西收一下。”原本楚寔应该是去陕西的,可因为那场梦他突然改了主意, 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楚寔细细思量后发现, 那梦还是有启示的。   季泠道:“好, 那大哥儿他们同我们一道走么?”   楚寔摇摇头,“我做为封疆大吏, 又即将要手握兵权,朝廷可不能放任我把妻子儿女都带走。大哥儿他们得留下。”   季泠叹了口气, 忽然想起,以前大老爷、二老爷外放做官, 也是不能带家眷的, 通常都是带个小妾伺候。   “那我要不要留下伺候娘,还有照顾孩子们?”季泠道。她想起苏夫人和章夫人当时可都是如此的。   楚寔笑了笑,“你不是怕相处久了要露马脚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净室去。   这的确是季泠的顾虑, 可是伺候公婆和照顾孩子却是身为人媳的本分, 所以她很是纠结。因为纠结季泠也就没留意脚下,她就那么自然地跟着楚寔走,他进了净室,她也就进了净室, 而且毫无自觉。   “可是我跟着你走,别人会不会说三道四呀?”季泠道。   “新入门就要守活寡,谁能不体谅?”楚寔解着腰带道。   “守活寡”却又臊红了季泠的脸,她嘀咕着守活寡还挺好呢。但当眼睛看着楚寔解开的腰带时,季泠才像是睡醒了一般一惊,猛地转过身去,“你……”   楚寔的笑声从季泠身后传来,“少夫人跟着我进来,我还以为是来给我擦澡的呢。”   季泠飞也似地逃了,等楚寔洗过澡出来,她脸上的红晕都还残留着粉色。   好在楚寔之后再没有什么过火的行径,也不说笑话了,但依旧问她要不要给她念佛经。   季泠忙地点头。楚寔的声音平和醇厚,那种醇厚就像是有油包裹一般,后者酥酪的浓厚,若是有意保持中正之音,让人陷入沉睡真是一盏茶的功夫都不用的。   早晨,季泠去给苏夫人请安时,果然听到了苏夫人的埋怨。“哎,这家里一大摊子事儿,原本指望你进门了能帮着料理一下,也不能总麻烦二房。还有家里的孩子,这教养和出门做客都需要做母亲的带着,大郎也真是的。”   苏夫人这话,虽然在埋怨儿子,但多少有嫌弃季泠给楚寔吹枕边风的意思,似乎是在暗示她自己去跟楚寔说留下的事儿。   季泠哪里敢接腔啊。她那是自身心虚不敢留在这儿。   而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季泠刚才苏夫人院子里出来,就在路上遇到了周容。   “大嫂。”周容寒暄道,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不怪她对季泠不喜欢,实在她的脸跟以前的那位太像了,这让周容不自觉就想起那位。   虽说那位已经去了,然则去得离奇,又去得太快,她的心刚为季泠的死轻松没多久,就发现楚宿变了。   以前不说对她言听计从,那也是嘘寒问暖的。可如今天天在外头应酬,很外才回来不说,还带着酒气和脂粉气。她知道如今风气不好,他们应酬经常会叫清伶小官作陪,可以前楚宿都是不近身的,如今么……   她为此多说他一句,楚宿就回她,“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的眼中钉不是已经拔了么?”言下之意还有暗示她逼死了季泠的意思。   周容为之气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折腾,楚宿也不再将就,索性就多留宿怀秀屋子里了。   那怀秀以前就是个摆设,楚宿已经很多年不去她屋里了,她本以为季泠一死,就更是周容的天下了,自己完全没了盼头,谁知道峰回路转,楚宿来得反而多了。她也是争气,竟然就怀上了。   这也就罢了,怀秀自己怀上了伺候不了楚宿,可楚宿依旧会来她的屋子,她当然要比周容那妒妇表现得显得,索性就让自己的丫头绛雪伺候了楚宿,成了通房丫头。   周容先头还闹了闹,可后来就开始作得忧郁憔悴了,本想寻点儿章夫人的同情,可做婆婆的都是向着儿子的,巴不得楚宿能多几个子嗣,以前有周容霸着,季泠不得近身,怀秀也不行,也就周容给楚宿生了旭哥儿,章夫人本就不满意。   诸位想想,因着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周容能喜欢酷似季泠的新大嫂么?她只要一见着那张脸就膈应。   更兼着楚寔待这位新夫人可也是放在心头在宠爱呢。以前傅氏在的时候,也是新婚入门没多久,可也不见跟着楚寔上任的,即便是去,也是住一两个月就回京了。哪像现在这位,听说这次也要跟去呢。   八面威风的督抚夫人,上头还没有公婆管着,连孩子都不带,这一出去可不就跟鱼入大海似的么,多畅快啊。   季泠见着周容也有些尴尬,点头应了声,“二弟妹。”   就这么喊了一声,两人就再没说过话,彼此站了片刻,似乎都觉得尴尬,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告辞的意思。   就这么一趟,全府就传遍了,说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不合。   当事人知道的自然是最晚的,等季泠知道的时候,楚寔都已经知道了,“你和周容之间怎么了?”   季泠被问得莫名其妙,“没怎么呀?”   “怎么全府都传你俩不合,这都传我耳朵里了。”楚寔道。   季泠偏头想了半日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找了下头人来问才知晓的。   “可是我确实不知道跟她要说什么呀,而且多说多错,祸从口出,我就没跟她说话。”季泠有些冤枉地道。   “无妨,反正过几日我们就启程了。我之所以问你,只是想告诉你,这下头人逮着一点儿就能跟你编出花来,将来多注意就行了。”楚寔的口气却是十分和缓。   这厢季泠倒是轻易过了关,那边听说楚宿的院子里似乎又吵了架。   这种风声很容易就会传到季泠耳朵里。她对着楚寔不由叹息,“以前不都是好好的吗?我以为我……”   楚寔放下手中的书卷,“夫妻之间的问题,可能最开始是受外界影响,但归根结底还是自身出了问题,你不要动不动就往自己身上揽担子。”   “可是他们能有什么问题?二弟那般喜欢蓉姐姐的。”季泠不解。   “以前喜欢,可能相处之后渐渐就不喜欢了,也为未可知。”楚寔道。   季泠托着下巴道:“就是所谓的喜新厌旧么?”   楚寔朝季泠倾过身去,“厌旧未必就喜新,周容以前那般对你,你就不生气么?”   季泠摇摇头,“那本就是我的错,当年要不是我一念之差……”   楚寔嗤笑一声,“你想错了,周容恰恰应该感谢你。”   季泠不解地眨着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一丸墨玉一般,这样扑闪眼睛,带着一丝少女的天真不知世事,很是勾人。   楚寔的喉头动了动撇开眼,“二郎要不是娶了你,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女子也不会这般容他冷落、欺负。到最后更是闹着以平妻娶了周容。你想想,但凡是别人的人,周容能做平妻么?她能嫁给二弟岂不是得感激你?”   “可是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当初,当初要不是……”说到这儿季泠就觉得惭愧,“当初要不是我生出了贪念,他们早就成亲了。”   “第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有自己的念头这不足为奇,那件事要怪也得怪二郎自己酒后不检点。”说到这儿楚寔觉得自己还有些生气了呢。总感觉是楚宿占了自己便宜,欺负他妻子。   “第二,没有你,周容和二郎这一辈子也别想成亲。那时候周容可瞧不上二弟,但凡她肯松一句口,你以为二郎能娶了你?他那是绝望到底了才破罐子破摔地点头娶你的。”楚寔道,他却也公平、公正,并不因为楚宿是他弟弟就帮他说话。   季泠觉得楚寔可真厉害,什么话在他嘴里一捣鼓,黑的就成了白的,弄得她都觉得当初不是自己对不起楚宿了,他们还得感激她了。   临到要走的前一天,季泠原以为楚寔该很忙的,这段日子他总是早出晚归,因为很多人设宴给他践行,人缘真是不要太好。所以她晚上见楚寔在晚饭前回来时,十分的惊讶。“表哥可是落了什么东西么?”   楚寔瞧着她笑道:“是啊,落了个人。”   季泠一看楚寔的神情就知道他在玩笑,不由嗔了他一眼。   “走吧,晚上想不想再去玉华台?”楚寔道。   季泠眼睛一亮,她立即就想起了《狸猫换太子》那回书,也就懂了楚寔的意思,她迟疑地摇了摇头,“如果去点书的话,那花费也太贵了。”   楚府虽然是世家大族,可季泠从小跟着老太太却也是极其简单朴素的,也舍不得花银子。尤其是她还困苦过那么好几年。   楚寔笑道:“真不去么?这一去湖广,可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那狸猫换太子里最后李妃的结果你可就听不到,将来再回来,那笑笑生也就未必在了。”   季泠咬了咬嘴唇,要是换做别人问她,她当然是舍不得花那银子的。可是对楚寔么?她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因着楚寔以前对她做的那件事,让季泠在他跟前也就不觉得欠他什么,反倒是他欠她的,因此略思考之后,季泠就爽快地道:“那就去吧。”   马车上楚寔叹道:“可惜现在不是吃冬笋的时候,可给你点不了嫩笋子。” 第一百八十章   季泠瞪了楚寔一眼, “那也无所谓啊,熊掌、猩唇什么的也行。”   楚寔笑出声道:“看来你这是铁了心要宰我一顿了?”   “却是周瑜打黄盖。”季泠也笑了起来俏皮地道。   在玉华台,季泠自然拿到了指定《包公案》回数的资格,她追问楚寔价码, 他就只笑不说,弄得季泠心里痒痒的。   到了马车上, 季泠忍不住抱怨道:“表哥, 原本今日是来听书的, 可我心里却总惦记着价码, 弄得心不在焉的。”   楚寔可真是被季泠逗笑了,“看来我今天是做了好事儿还没落着好。”   “那可不。”季泠有些傲娇地抬起下巴, 她嗔道,“你就不能告诉我一下么?”   楚寔故作神秘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么?”   季泠道:“肯定是价码太高了, 你怕说了我心疼银子。”   楚寔摇摇头,“老太太教出来的姑娘, 可不会为这点儿银子而心疼。”   这话虽然在恭维老太太, 可季泠听得却也熨帖极了,这说明,在楚寔心里是高看她的。尽管她还真有点儿心疼银子呢。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季泠越发好奇了。   “因为啊, 我其实一文钱都没花。”楚寔道。   季泠“咦”了一声, “为什么呀?你是和玉华台的东家有旧?”   楚寔摇摇头,“点书的回数这银子可是落在笑笑生荷包里的,跟玉华台的掌柜的没关系。”   “表哥和笑笑生熟悉?”季泠诧异地道,很难想象楚寔这样的世家公子会跟说书人相熟。这种相熟却不是普通的熟悉, 否则笑笑生只怕也不会为楚寔破例。   “你却是不知道,那笑笑生以前乃是东山书院的学子,和我乃是同窗。”楚寔道。   季泠就更诧异了,读书人如何会甘愿去当说书的,怎么着这也算是贱业了,在世人眼里和伶人是一般的。“他怎么会……”   “他呀觉得中进士无望,又囊中羞涩,但胜在一张嘴灵活,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又从小喜欢听书,就干脆自己开始说书。”楚寔道,“然而这却也不是他不收我银子的原因,毕竟东山书院的学子遍天下,如果每个人都破例,笑笑生就不要养家糊口了。”   “那却是为何?”季泠简直要被自己的好奇心给挠死了。   可偏这会儿,马车却驶进了府中,打断了楚寔的话头,惹得季泠一路就直跟着楚寔。到楚寔进净室去沐浴,她都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楚寔走到门边回头道:“夫人要是肯屈尊来给我擦擦背,我就把这一段往事同你分享分享。”   “你想得美呢。”季泠哼了一声,很有鼓起地转了身去。   可真当楚寔自己去了净室,季泠心里却又犯了嘀咕。因着那天夜里的事儿,繁缨和珊娘如今都已经被遣离,楚寔身边的确没了伺候的人。   因此等楚寔出来的时候,季泠却将笑笑生的事儿先撂到了一边,“表哥,此次咱们去湖广,你要不要在府中选个伺候得好的带去啊?”   世家大族的丫头,从小就在府里培养着,放出去比一般殷实人家的姑娘都要强上好几分,名副其实的副小姐。而在外头随便买的丫头可就差远了去了。所以季泠才会建议楚寔在家里寻一个。   “此去湖广我就忙了,可不比在京里,因着早就定了要外放,所以在京里也没个实职才清闲。”楚寔道。   “可是再忙,你在府中时,穿衣、沐浴也总得需要人伺候呀。”季泠道。   楚寔看着季泠低声道:“谁伺候也比不上你伺候。”   他的嗓音突然就变了,那醇厚的油滴仿佛滴了出来,朝季泠裹挟而来。如今又是在床帐之内,季泠顿时手足无措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撇开头、垂下眼睑道:“表哥还是另外带个人伺候吧。”   这话毋庸置疑地引来了楚寔的沉默和气氛的凝重,季泠头都不敢抬,不敢去看楚寔的眼睛。可她却能感觉到楚寔钉在自己额头的视线,像被太阳直射一般灼烫。   楚寔深谙沉默的火候,直等到季泠熬不住的时候道:“阿泠,我会等着你心甘情愿那一日的。”   季泠惶恐,惶恐于真的会有那么一日,她会心甘情愿。因为现在的日子和以前比起来完全是云泥之别。人都是有心的,何况季泠的心还那么柔软。可她又怕自己会心软,因为记忆深处的感受实在太糟糕,糟糕到让她不得不尘封起来,一点儿也不敢碰触。   “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楚寔的话在季泠耳边响起,就像远古巨人在敲鼓一般,那般遥远却又那般的震耳欲聋,让她的心也如擂鼓。   这样的话任何女子听了心怕都要颤三颤,可季泠只觉得更惶恐了,很有点儿承受不起的意思。   楚寔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过早和武断,人生那么漫长,谁也说不准将来。但他对季泠的感觉实在有些复杂。   说是钟情么?怕也称不上。梦境里的预示,和现实里的求而不得,交织在一起,将她包裹成了一道美味的大餐,色香味俱全,他尝过一次,之后居然就被迫绝食,让他就好比饿了三天的人一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一口饭吃。   然而理智又告诉他,这比买卖实在很不划算。   可当楚寔看见季泠脸上闪现的纠结的神情时,就忍不住给出了更高的筹码,想要一击而中。   然而结果并不尽如楚寔的意,季泠虽然小有感动,却依然不肯臣服。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楚寔咂摸着。他这一生在女人身上很少花心思,可但凡是花了心思的,就一定能成功,且可以说是手到擒来。唯独在季泠这儿却吃了闭门羹。   别看这小娘子柔弱顺从,结果一颗心包裹得密密匝匝的,敝帚自珍,谁也不肯给。想想他做了两次的梦,季泠的所作所为就让楚寔想磨后槽牙。   床帐之间,他脑子里自然千回百转,想了成百上千种折腾季泠的姿势,以后好叫她知道他的手段。   这一番带着绮艳的畅想自然又折腾得楚寔不得安眠,夜半起床冲凉。反观季泠,没心没肺的睡得正香甜,让楚寔有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次日自启程往湖广去。楚寔这次虽然威风八面,督抚湖广的军务和漕粮,但实则还身负镇压义教起义的重担,还没启程就已经有许多公务在等着他前去料理了,皇帝也催了好几次。   因此楚寔并没跟季泠同行,而是星夜疾驰,昼夜兼程地赶往了武昌。季泠则可以一路慢悠悠地走着,同行的还有王厨娘。   吃惯了王厨娘做菜的口味,再吃别的菜,就有些食不下咽的感受。因此这一次季泠很想邀请王厨娘同行,又怕她思念旧地。而首先提出这个要求的却是楚寔,在季泠甚至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就已经说服了王厨娘。   “我在楚府也伺候了这么多年,却还没见过大公子对谁这么上心过。”闲聊时王厨娘感叹道。   季泠道:“先大奶奶在的时候,听说他们感情也是极好的,从来没有红过脸。”季泠和傅氏交往不深,弟媳妇更应该避讳大伯子,所以她虽然在楚府,就她那性格也知道不了多少大房的事儿。   王厨娘因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反而看得更多一些。   “那的确也是举案齐眉。”王厨娘说着还瞥了一下季泠的神情,“可那样的夫妻你不觉得太过表面么?太过周正。真正的夫妻哪儿是那样的,没有红过脸,说明啊不走心。”   “却也不能这么说,大公子的性子本就极好,听说先大奶奶也是极好的脾气。”季泠道,她不喜欢在背后编排人。   王厨娘笑道:“但我可没听说过大公子带先大奶奶去外头吃饭这种事儿。”   季泠的脸立即就红了,她也是没想到呢。且楚寔跟笑笑生的一段公案,他也还没跟她说呢。想到这儿,季泠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开始想楚寔的好了。   “再说老婆子我吧,要不是大公子太过诚恳,我也是不肯跟着你们去湖广的。然则他说你身子弱,不耐药,怕伤着肠胃,药补是最好的,死活非要留下我,提出的条件让我拒绝都没法儿拒绝。这可都是为了夫人你呢。”王厨娘道。   季泠一边将王厨娘送她的护手的药膏往手上抹,一边嗔道:“婆婆,你怎么总替他说话?”   王厨娘笑起来,“这还不是为还大公子的情么?他说他开罪了你,让我在你跟前多说说他的好话呢。”   季泠的脸红得都可以煎鸡子了。“他,他……也真是的。”然后季泠的视线就瞥到了芊眠。   芊眠也朝她看了过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季泠心想,果然。   芊眠也是楚寔替季泠找回来的,这是从小伺候她的丫头,且不提情分,光是生活习惯就芊眠最了解她。   当初老太太大病之后,季泠就已经察觉到自己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所以趁着老太太还在,她将芊眠嫁了出去,那时候芊眠还能有选择的余地,否则后来若是跟她去了废院子,那可就一辈子都毁了。   如今芊眠夫妻两人却成了季泠的陪房,跟她前去湖广。   只是楚寔也太大胆了些,难道就不怕芊眠走漏风声么?   季泠的身份瞒得过天下任何人,却瞒不过芊眠,她是最了解她的,尤其是一些小动作,完全逃不过她的法眼。   在芊眠发现她就是当初的二少夫人季泠时,是既震惊却又觉得理所应当。她那二少夫人本就只是个名头而已,芊眠不知道多少次为她抱过不平。只是却没想到她居然成了楚寔的妻子。这就让她下巴都掉地上了。   但芊眠却也可能是最能理解季泠的,万一有什么纰漏,也能替她遮掩。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却说季泠一行慢悠悠地到了武昌, 她却没想到会是楚寔亲自来接她,以为顶多就是让北原或者总管前来接船就行了。   “路上还好么?晕船么?”楚寔扶着季泠走上跳板。   季泠摇摇头, 虽然旅途疲惫, 可她却比星夜兼程的楚寔舒坦多了。   码头上人头攒动。而楚寔贵为督抚, 一举一动更是备受瞩目, 因着湖广有义教作乱, 所以楚寔来接季泠, 亲卫也是将船靠岸这一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此大的排场, 当然有人好奇,以为楚寔是来接什么大人物的, 却不曾想,一打听竟然是接自己的新婚夫人。   街头巷尾又觉得找到谈资了,可说是踮起了脚尖就想看看楚寔的这位夫人。   若是别的男子如此围着女人转,别人只会鄙视他没能耐。可换到楚寔身上, 这位督抚刚雷厉风行地赢了义教, 拿回了被占领的城池,也就没人会觉得他是拴在女人裤腰带上的男人了。   他对新婚夫人的殷勤就能被归结于风流倜傥了。   可惜季泠下船时戴着帷帽, 众人却是不能一睹芳容。有浪荡子在楚寔一行走后,到他们站过的地方猛地四处嗅,然后砸吧砸吧嘴巴道:“当是绝代美人才是。”   有人笑话浪荡子道:“你又知道了?”   那浪荡子道:“知道小爷以前可是花国老手么?别说湖广的,就是扬州的、京城的花魁, 小爷都是入幕之宾。这女子啊, 小爷我闻闻味道就知道生成什么样儿。”   “又这么玄乎?”有人起哄。   另有人道:“你不认识他啊?他就因为把家住在楼子里的姐儿那儿了,不肯念书, 把个爹娘都气死了,全部的家当都被他败了。”   那浪荡子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小爷我阅女无数,可从没闻到过督抚夫人这般好闻的味道过,可以想见必定是倾城倾国的绝色。”   虽然众人没见着季泠的脸,可那身段和身姿却有人目睹过,也嚷嚷道:“这还用你说么?也不看看那腰,哎哟,我的妈呀,光是那么一扭……”那人做了个神魂颠倒的动作,真真是丑态百出。   好在季泠却不知晓这些无赖之徒的浪荡之言。   她正忙着指挥芊眠等人把带来的箱笼归置整齐,这搬家要忙活好几日,到了地头又要忙活好几日。   然则这厢还没忙完,季泠就听得楚寔道:“可算把夫人盼来了,我这边儿都要忙得睡觉都没功夫了,还望夫人能帮帮忙。”   楚寔说得可怜,季泠心里自然也着急,“我能帮表哥什么?”   楚寔道:“我身边幕僚众多,除阳山先生外,还有一些师爷,譬如专司笔札应酬的师爷王羽冠,以及专你奏折的师爷冯伦,另还有刑名、钱谷等师爷,夫人是晓得的吧?”   季泠摇摇头,她自然不知道,因为从没人会跟她说这些。   楚寔道:“以前不知晓,以后可就得全靠夫人了。”   季泠不解其意。   “我平日忙着公务,身边却少一个料理事务的内人。”楚寔道,“各种内眷之间的往来,还有年节的节礼,就都要靠夫人打理了。尤其是这些先生和师爷,更是要礼重。不仅他们本人以及带在身边的女眷要重视,此外老夫子等人的双亲三节两寿都要派人去他们老家祝寿,备办节礼、寿力,这些可就要靠夫人了。”   季泠一听却也没觉得头大,这等事情她跟着老太太的时候也看过、学过。难的是如何知道这些人的寿辰,他们夫人或者受宠的如夫人的寿辰和双亲的寿辰呢?   楚寔听得季泠的问话道:“有些我知道的,我让北原抄给你,不知道的,就需要你派人打听了。芊眠和她丈夫张常安你也要利用起来,让他们尽快能上手帮你。若是不堪用处,你且告诉我,我再另选人给你。”   季泠点点头。   “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楚寔又嘱咐道。   季泠现在就有问题,“那这礼轻礼重却怎么拿捏呢?”   楚寔道:“湖广这边的风气却不知晓,所以我想着夫人安顿下来之后可以先办一场赏菊宴之类的,席间你就能打听打听别家是个什么章程了。咱们府上不必比别人多,但少太多就不行了。至于我身边的先生和师爷,需要格外礼重,你照着头一份儿拟就行了。”   季泠偏头道:“表哥,为何这般看中师爷呢?”她能理解楚寔看中军师阳山先生,但其他的师爷没,不都算是僚属么?   楚寔道:“想要聘到操守好,本事又高的师爷可不容易,有了他们我才能松快一些,否则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不如我给夫人说段逸事?”   季泠自是好奇。   可偏偏楚寔又开始耍花招,这当口却又往净室去要更衣沐浴。   季泠追在身后抱怨道:“你每次都这样。上回笑笑生的事儿,你都还没告诉我呢。”   楚寔道:“你看看窗外的天色,再不洗漱睡觉,明日就得打瞌睡了。你若是想听,我一边洗澡一边告诉你,也不用你给我搓背。”   季泠狠狠地瞪着楚寔,这人的司马之心不要太明显才是。   然则季泠的确可以果断地拒绝,可是夫妻之间的情意并经不起多少次拒绝,何况她和楚寔本就没什么情意。   从京城到湖广的这一路,季泠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她并不能一辈子和楚寔这样“相敬如宾”的过下去,除非她是真的不想跟他过日子。   季泠问自己,她究竟想不想。是要过以前和楚宿那样的日子么?只是想一想,那种惶恐就袭上了人的心头。她知道,楚寔说得对,她迟早会“心甘情愿”的,只因为她嫁给了他。   既然想明白了未来选择的路,季泠也就咬咬唇真跟着楚寔走进了净室。   这回可轮到楚寔诧异了,“你还真进来啊?”   他脸上的那种神情却把季泠给逗笑了,“是啊,再不许你这样说话说一半留一半。”   楚寔赞道:“勇气可嘉。”他自是无所谓地开始宽衣解带。   季泠却闪到了衣架后面,背对着楚寔,这种心理准备她可没做好呢。她就是想着伺候楚寔更衣什么的,她咬咬牙还是能做的。   听得身后有水花声响起,季泠这才转过头去,然后,然后就捂着眼睛尖叫了起来,期间还伴随着楚寔的朗笑声。   季泠再没法儿待了,直接跑出了净室。她自己靠在床上,越想越觉得楚寔过分,竟然,竟然不穿衣服地就那么站在那儿,居然还用水瓢舀水发出声响来骗他。   简直是可恶至极。   楚寔沐浴完毕出来时嘴角都还忍不住挂着笑,“生气了?”   季泠就那么瞪着他不说话。   楚寔道:“这是教你个乖,你不用眼睛看,光用耳朵听,很容易被骗的。办菊花宴的时候,那些妇人说什么你也得将信将疑,派人多打听多看多想才不会办坏事儿。”   啧啧,被楚寔这么一说,好像先才他那不是在耍无赖,而是在调教季泠呢。季泠可不傻,“那你也,你也不用……”   楚寔坐在床边苦笑道:“我如今素了这许久,看见头母猪都觉得是沉鱼落雁,你这样跟着我进净室,我可管不住自己会如何。”   “那你还跟我玩笑?”季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黑白分明,带着娇憨的美。   楚寔瞥开眼,刚才他和季泠说的虽然是玩笑话,却也是半真半假。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欲望乃是不可遏制的。   “你以往都是直截了当拒绝的,我可没想到今日夫人居然这般好奇。”楚寔道。   季泠被楚寔说得红了脸,他们之间好像掉了个儿,成了她没羞耻了似的。“你……”季泠被楚寔气得血液直往头上涌。   楚寔道:“我先才若是撵你出去,你定然要多想的,所以才想了个法子吓唬你。你若是那样都敢留下,我……”楚寔也不说话了,就盯着季泠看,好似她是一碗又红又亮带着甜香的红烧肉似的。   季泠被看得怵了,脾气也顾不得发了,哆嗦着嗓子道:“那还是早些安置吧。”   等两人盖上被子睡下,楚寔才道:“先才逗你的,那师爷的事儿我给你说说吧。却说以前有位汪知府,他儿子在大家上纵马驰骋,踏死了人,按照咱们朝的律法,他儿子就要抵命。这却是众目睽睽致死,他想保住他儿子都不行。偏那儿子又是独子,所以那汪知府愁得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最后啊还是靠他身边的师爷救了他儿子。”   “为什么呀?师爷的能耐就那么大?”季泠来了兴致。   “说能耐大也算能耐,读书人最厉害的就是手中那杆笔。”楚寔道,“你猜怎么着?那老夫子把‘驰马’改成了‘马驰’二字,就把他那独子给保下来了。”   季泠可算是长见识了,“这,这也太厉害了。”   楚寔道:“见一斑而窥全豹,夫人如今知道为何要礼重老夫子了吧?寻着名幕可不容易。”   季泠点点头,低声道:“表哥放心吧,两寿三节的事儿我会办好的,到时候礼单理好了,还会拿去给表哥掌眼。”   “嗯。”楚寔应了一声,“笑笑生的事儿还想知道么?”   季泠诧异地看向楚寔,这人今日是怎么了?这么大方?她可不敢贸贸然点头。   楚寔看着惊弓之鸟一般的季泠就想笑,“那笑笑生嘴皮子虽然厉害,可脑子却欠了些。这包公案来来回回传下来的就那么些故事,都不够说一个月的。你想他如何能一辈子就只单说包公案?”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所以他得增加包公案的案子是不是?”季泠立即就想到了。而笑笑生之所以那么出名, 自然也跟他脑子里的故事多有关。   “那你觉得新添的案子是谁想的,谁写的?”楚寔又问。   季泠立即想起来,楚寔上回可是说了他那会儿闲得慌,“竟然是你?”   楚寔耸了耸肩膀算是回答。   “那我上次问你狸猫换太子的结局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季泠嗔道。   楚寔扬了扬手道:“那一案可不是我写的。再说就算我知道剧情, 告诉你,你就没了趣味儿。那笑笑生的嘴皮子更厉害, 讲起来生动有趣, 却比我干瘪瘪地告诉你强多了。”   好么, 这么一打岔, 季泠也就忘记生楚寔的气了,兀自睡去。   然则刚才在净室看到的那一幕还是叫季泠心有余悸, 夜里噩梦连连,总梦见那个人生最绝望的夜晚。   “不要, 不要,不要!”季泠大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浑身是汗。   旁边有人伸手要揽她, 却被季泠一把推开,然后匆匆下了床,奔到桌边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去, 才把那股心悸给略微缓解了一些。   季泠站了良久才回过头去, 楚寔果然坐在床边正看着她。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可她如今居然会觉得有负疚感,真是见鬼了。   “我让人给你准备热水, 你去泡泡吧。”楚寔站起身,“咱们在这儿可能要待几年,这里的净室和厨房都需要翻新,就按着你的喜好和需要弄吧。   季泠在楚寔走出去之后,心头才松了口气,旋即又想起他的话,一时想着她怕是闲不下来了。   人闲不下来有个什么好处呢?那就是没工夫东想西想,吃饭倍儿香,睡觉也就再不惊醒了。   武昌的官眷无不想见一见这位新到的总督夫人的。虽然楚寔的官衔前有个“权发遣”字样,但那只是因为他年纪轻,官阶不到二品,所以加了权字。可这次朝廷新设的总督之职里,皇帝最看好的就是他。   官运之盛,圣眷之隆,都叫人叹为观止。   季泠跟着他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可她也有烦心事儿。这赏菊宴既然是赏菊,当然得有名品,可这总督府乃是用的旧日督府衙门,后院虽有菊花,却都十分普通。   “表哥,这赏菊宴我去哪儿找菊花呀?张常安四处打听过,普通的却好买,但名品却难觅。”季泠正跪坐在窗前小几前挠头。   楚寔道:“这有何难,你只需要露出一点儿风声,自然就有人把菊花给你送上门来。”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明了,可又觉得不可思议。   “你把那些送菊花的人名字记下就行。我也正好趁机看看这湖广的官场是个什么样儿。”楚寔道。   季泠还有些懵懂,可却按照楚寔的话做了。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人家送花,什么“抓破美人脸”,什么“金盘银丝”这些在京城都难得一见的名品,这儿居然都有。   季泠将收礼的单子递给楚寔,“表哥,等菊花宴之后,这些菊花我再还给他们吧,行么?”   楚寔扬扬眉。   “只有惜花之人才能养出这些花来,我又照顾不好,对它们的习性也不熟悉,那么多名品若是枯在我手里了,却是可惜。”季泠解释道。   “随你吧,只是你这送回去得派人好好解释一番,否则他们就会以为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楚寔道。   季泠“啊”了一声,“这样麻烦呀?”   楚寔道:“嗯。所以你也可以找个花农专门照看这些菊花,反正每年总有这样节那样宴的,你来年再办也省得再到处找花。”   季泠算是又学习了一次。   待菊花都送到园子里时,各种布置却是季泠带着芊眠,还有王婆婆一起商议怎么弄的。尤其是王婆婆真叫人大跌眼镜,她本只是厨娘,可厨娘也是要摆盘的,对美的要求比寻常人都要高出许多。   她们三人这么一合计,整个后院顿时姹紫嫣红起来,却又不显得俗气和凌乱,季泠还弄了个“赏菊八景”。   她兴致勃勃地拉着楚寔到了后院,“表哥,你看,这里是雪顶耀日。”那却是用百来盆“雪海菊”堆起来的雪山,到晚上时,那上头的灯光洒下来,就是曜日了。   “那边是正旦烟火。”季泠指着东边儿假山上道,“这也是晚上看的。那菊的名字就叫烟火,我想着正好摆成烟花的模样,晚上背后的灯一点上,那一处看起来就像是烟火呢。”   楚寔笑道:“你这却是别出心裁了。”   季泠道:“虽则有人送了好些名品来,但却还是有限,我想着既然是赏菊宴,总要叫人有些新鲜感才好,如此才有兴致。反正我闲来也无事。”   楚寔道:“你可不是闲来无事,而是做事儿用心。”   的确如此,季泠想着这事她第一次帮着楚寔张罗这些东西,自然想办好,也叫人不要小觑。而她长这么大,也很少有人拜托她做事儿的,她自然要尽心竭力。   如今再被楚寔这么一夸,季泠心里还挺美的,“表哥觉得这样可以吗?”季泠再次向楚寔确认。   楚寔道:“自然,只怕你这菊花宴一开,以后武昌人家开花宴的时候,都会跟你学了。”   说不得楚寔还真是料事如神,此次菊花宴之后,别家的什么牡丹宴、芍药宴等等就都竞相争美了,所费糜多,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到了菊花宴这日,季泠自然起了个大早,虽然客人不会这时候,但她还得洗澡沐发,穿衣打扮。她选的衣裳布料却也不华丽,连绣工都只是淡淡。   季泠本就偏爱轻薄飘逸的布料,所以选了一身鹅黄叠纱裙,层层叠叠在这晚秋之时却有些冷,所以就用了一条毫无杂色的白狐毛做的披帛,挽在手臂上却也可以御寒。   所以季泠的衣裙虽然不显,但这般打扮却是有些奇特,可奇特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显得非常的高雅雍容。   这时节大多妇人都穿上夹袄或者厚袄了,跟季泠这么一比,可就显得臃肿得多了。是以一见着这位总督夫人,就叫人眼前一亮,觉得别人也太会穿衣打扮了,本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可人家就是会想会配,难怪是京城来的。   就是额前的花钿都比人画得细致柔美,那芙蓉花瓣画得轻盈飘逸,好似真的似的。   “夫人身边的丫头手可真巧,咱们身边就找不出这样的细致人来,能把花钿画得如此美的。”南昌知府夫人捧着季泠道。   季泠只笑笑,却没答话。实在是这花钿乃是早晨楚寔非要给她画上的,她本是不同意的,他就用手压着她坐下。两人的鼻息离得那么近,她都能感受到他的热气呼出在她脸上,让她很不适应。   “对啊,不知夫人肯不肯让你身边的长歌姑娘教教咱们的丫头。”另一位刘夫人也凑趣道。   季泠被闹得只得道:“哎,并非长歌所画,是夫君早晨随手画的。”   这下可就更热闹了,多少人都说羡慕他们夫妻举案齐眉、   这一场菊花宴下来,季泠可就成了大名人了,也成了人人争羡的夫人,哪怕她不是楚寔的夫人,也叫人觉得与众不同了。   那衣裳,那菊花宴,那么巧的心思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更不提她那举世无双的美貌,叫人看了就自惭形秽,连嫉妒之心都生不出,因为实在是差别太大了。   到晚上送走那夜观了夜菊宴的人之后,季泠虽然疲惫不堪,双腿都有些迈不动了,可精神却十分兴奋,回忆着这一日,只觉得甚是满意。她也没想过,凭她自己就能办一场这样大的菊花宴。   季泠知道虽然大家是看在楚寔的份上奉承她,可那里面也有真心觉得惊讶和佩服她的。这让季泠很有种成就感。   此外,这一次办宴会,可能是因为做主人的缘故,她被逼着找各种话说,一开始觉得难以启口,可后来渐渐习惯了,居然也就张嘴就能寒暄应酬了。诚然,这里面也得是那些人很愿意跟她说话的缘故。   楚寔回来的时候,见长歌正在给季泠揉脚,一双欺霜赛玉的脚,又小又巧,像是被包裹在水光里,雾气里,别添一种柔媚,若是能放在手中把玩,怕是比羊脂玉还来得温润暖滑。   楚寔觉得自己对季泠真有些忍不住了,看来有些话承诺得太早也是太高看自己了。   幸亏季泠也只给他看了那么一眼。她见楚寔进来就赶紧地把脚往回一收,穿鞋站了起来。   “坐吧,你也累了一日了,早些安置吧,我先去净室。”楚寔道。   楚寔出来的时候,见季泠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看。那头在那边晃悠悠不停往下点,已经是半睡半醒之间了。   楚寔将季泠手中的书卷抽走,她醒了大约那么一瞬,可因为实在太困了,所以当楚寔揽着她让她躺下时,她就那么顺从地睡了过去。   楚寔发现,跟季泠同房这么久以来,他的瞌睡直线下降,总是睡不好。   说起来他也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绝色佳人,且还外秀内媚就躺在他身边,身上的幽香裹着他的鼻尖,他竟然做了那许久的柳下惠。   然而猎人永远是猎人,捕猎的欲望一直都在。   第一次季泠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在居然在楚寔怀里,她先是一惊,忙地往后退,才发现并非楚寔说话不算话地越矩,而是她自己滚到了他那边儿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好在楚寔居然还没醒, 季泠赶紧放松自己,然后缓缓地往后挪动,直到挪到自己那边,才又开始装睡。   可惜她看不到的是, 楚寔的睫毛动了动,对她的举动那是一清二楚。原本就是他使的计, 半夜里把季泠的被子给卷了, 她在睡梦里寻找热源自然往他怀里钻。   暖玉温香的, 虽然是折磨之上再加折磨, 可猎人为了捕捉猎物,泰半都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 只为了最后一击,将之收入囊中。   一连接着好几日, 季泠发现自己都是在楚寔怀里醒过来的,到了这日更是过分, 楚寔的手臂就环在她腰上, 不上不下的,让她都没办法悄悄地“滚”离。   偏这时楚寔却醒了。   季泠的心都跳到嘴巴里了,静静地等着楚寔说话, 谁知楚寔只是不经意地挪开手, 什么也没说。   “怎么这么看着我?”楚寔回望着季泠。   季泠咬了咬嘴唇,“我……”   楚寔笑了笑,“没事的,这快冬天了, 别看此地在京师南边儿,可到了冬日里照样冻得人发抖。”   “表哥可以把我推开的。”季泠道。   楚寔无辜地道:“我却也是睡着了,都是无意识的。”   楚寔虽然“不放在心上”,可季泠却一直觉得这样不好。晚上睡觉的时候,明明是一人盖一床被子,她怎么就钻到楚寔的被筒里了?   所以这个晚上,季泠宁愿不停地掐自己的手掌心也要保持一丝清醒。待到黑暗里一切都那么安静时,有个人却突然动了。   季泠明显地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被子,这除了楚寔还有谁。眼看着自己的被子就要全部离开自己身体了,季泠大力地一把将被子拖了回来,她还没开口呢,就听见黑暗里楚寔的轻笑声了。   季泠气不打一处来地道:“表哥,你太无赖了。”   楚寔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惭愧地道:“实在是夜里太冷了,我怕你冷着。”   季泠气得都想捶人了,“你冷我可不冷。”   “对嘛,所以我才把你的被子拉过来我盖呀。”楚寔痞痞地道。   季泠哪儿想过楚寔私底下居然是这样的人啊,她的绣拳已经打了过去,实在是说不赢楚寔了,“你这个臭无赖。”   这样的花拳绣腿自然只能打得楚寔笑,一边笑一边躲。   他这一躲,季泠就打得来劲儿了,本来两人推推挤挤就是得有来有往才有后劲儿,上一会楚寔站着不动,季泠自己就打得蔫儿了。这回可好,一个追着打,一个紧着闪,一来一去,什么时候成了楚寔压在她身上了,季泠都没意识到。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两人之间就陷入了凝滞,仿佛一滴松脂从天而降,将他二人包裹在里面动弹不得,成了琥珀。   但季泠则觉得自己更像是蜘蛛网上挣脱不得的飞蛾。   凝滞的时候,彼此鼻尖近在咫尺,彼此的暖息彼此交汇,暧昧的火花就像实体化了一样在空气中“噼啪”地爆着。   很自然地楚寔低下头了。   季泠僵硬得成了木头,她一点儿也不敢动,因为感觉到了楚寔身体的变化,她是欲哭无泪。   然则和她想象中不同的是,楚寔只是浅尝辄止,不过是啄了啄她的唇瓣就翻身下去了,“睡吧。”   季泠这才松了口气,却见楚寔的眼神可怜得紧。明明是他自己停下动作的,可那眼睛却一点儿也不肯挪开,就那么带着恳求的、乞求的盼着她施舍似的。   季泠狠了狠心地闭上眼睛,“嗯”了一声,用被子裹紧了自己,果真听得身后楚寔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季泠才不同情他呢,她在被子里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下无限懊恼,自己怎么能任由楚寔亲自己呢?且最后还是他自己停下的,她又懊恼自己刚才怎么不给楚寔一巴掌。   季泠正兀自懊恼着,却感觉身后的楚寔有了动静儿,她的心立即又提了起来,却是楚寔起床去了净室,好半晌之后才回来。   季泠睡得迷迷糊糊的,早晨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又在楚寔的怀里,自然是勃然大怒,“你,你居然又扯我的被子。”   楚寔还有些晕着呢,“这可是冤枉。”   季泠自然不肯相信楚寔的话,气呼呼地红着脸看着他。   楚寔举起右手做发誓的手势道:“我发誓,要是我昨晚又扯了你的被子,就叫我一辈子不能同你圆房如何?”   这誓发得可甚是毒呢,然则季泠却没有感觉,只觉得楚寔无赖。“真是想不到,表哥你,你居然是个无赖。”季泠骂人,翻来覆去也就“无赖”二字了。   “当真是没有的。”楚寔道:“原就是清晨之前乃是一天最冷的时候,你朝我寻过来也是自然。”   自然个鬼,季泠心里嘀咕,却不能再跟楚寔纠缠了,否则最后倒霉的又是自己。   于是季泠洗脸梳头,再抹了护肤的雪花膏,见眼下微青,自然还得上点儿粉,至于额头的花钿就不打算画了。   可楚寔却走到了季泠跟前,“我替夫人描花钿赔罪如何?”   季泠忙道:“我今儿不画花钿。”   楚寔去已经提起了笔,蘸了点儿胭脂坐到了季泠对面,然后一只手微微抬起了季泠的下巴。“画了花钿,人的气色显得更好些。你本就质弱,生得一副好欺负的模样,额间画一画,气势也能起来一些。”其实气势倒不见得,却是妩媚能增添三分。   靠得这么近,楚寔的眼睛又一直端详自己,季泠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在楚寔的速度不慢,他收笔后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在季泠唇上又偷了一个香,恼得季泠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已经听得身后长歌的窃笑了。   季泠羞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瞪着楚寔,恨不能将他瞪出个窟窿来。   若是寻常人被人这么瞪着,又自知有愧,早就该瞥开眼了,可楚寔倒好,也那么回视着季泠,两人却不像是彼此瞪视,在外人眼里就成了含情脉脉的对视了。   最后还是季泠自己受不住地先撇开了头。   上好妆自然是更衣,季泠转入屏风后,却听楚寔道:“天气渐冷了,昨日那种叠纱衣却别再穿了,好看是好看,可等老了你的膝盖什么的肯定会疼。”   季泠却是没想到楚寔还管这个。   “你身子纤细又高挑,不穿纱裙穿夹袄也一样的好看。”楚寔继续道。   季泠虽然没着声,却也用眼神示意长歌出去另外取了一套衣裳来。上身是一件秋水澄的团花短袄,下头配了一条霜白裙襕绣如意百合的百褶裙。   季泠的身材的确高挑,这衣裳做得又合体,那袄子刚好短在腰际,显得小蛮腰细如杨柳。此外季泠在腰上又缠了一条两指宽的白银链子,那链子的白却和裙子的白几乎一样了。   链子上垂挂着香囊、荷包、玉佩等等小物件做装饰,走出来叫人一看,真是又娇又俏,还带着一丝天真的魅。   楚寔赞道:“你这一身出门,只怕隔日武昌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又要学了去了。”   “哪有那么夸张了。”季泠道,可心里却也是臭美的。   季泠今日也的确要出门,昨儿她听刘夫人说积玉桥那边儿有个华翁,莳花最有心得,即便请不得他,请到他身边的童儿照顾她新的菊花,来年都一定长得更好。   季泠想起楚寔说的要眼见为实的话,让她不要轻信人,便决定自己前去亲自看看那华翁的花园子。   到出门的时候,季泠才知道楚寔将南安派做了自己的护卫,她心里一惊,楚府的人都知道楚寔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仆从就是北原和南安。如今或者都不该叫仆从了,都成了楚寔身边近卫的侍卫官。   出门时季泠的阵仗更是大,车架边上的侍卫就有二十人,很少有官眷出行这般大阵仗的,她坐在马车里脸都烧得慌。   那华翁的花园自然是没看成的,原来华翁最恨官府,一看季泠的排场就立即关门落锁,假装人不在家。   季泠自然也不会硬闯,只能怏怏回府。   到晚上楚寔回来,季泠道:“表哥,做什么让南安带那么多侍卫护卫我呀,我就是随便出个门,并用不着那样的排场。”   楚寔道:“那可不是给你摆排场的。”   季泠无言地等着楚寔说下文。   “如今南昌城不是很太平,我怕有人对你不利。”楚寔道,然后低下头去,“是我对不住你,阿泠,知道你不习惯如此的阵仗,等以后天下太平了就好了。”   楚寔这么一说,季泠还能有什么法子,反过来还得心疼楚寔。然她也忧心地道:“表哥,如今世道就如此乱了么?我出去了一趟,见街上的百姓都衣衫褴褛的,我……”可她却还在为好不到莳花翁而烦恼。   楚寔闻言脸上浮现了一丝郁色,季泠见了也难过。   “天子无道,任由宦官专权,自己却窝在后宫寻欢作乐,还四处派各路矿监、路监大量盘剥收税,百姓自然苦不堪言。”楚寔道。   季泠顿时羞红了脸,“那为何我们还要办菊花宴?”所费虽然不多,却也不小。其实不止这些,季泠还可以问,为何我们这些官宦人家还能衣锦着绣。   楚寔笑着摇头道:“阿泠,让天下百姓过好日子,并不是说就要自己过苦日子,同甘共苦才是怜悯百姓。这同甘共苦可是同甘在前。真正的国泰民安,应该是国富民丰,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衣华食丰那才是好日子。”   楚寔描绘的情形季泠只叹道:“是要老百姓也能过上官宦人家的日子吗?”   楚寔点点头。   季泠不信地道:“真会有这样的一天么?”   “只要人愿意去做,就会有。”楚寔伸出手臂一揽将季泠揽入怀中。   季泠想挣扎时,却又听得楚寔道:“我明日就要启程去永州府,那边瑶民被义教挑拨得作乱,我得去看看。”   一听又有人作乱,季泠心里就担忧起来了。以往虽然听过不少义教的事儿,可只觉得太遥远,如今却觉是近在身边。“听说义教的教主神通广大,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表哥,你一定要小心些。”   呼风唤雨什么的,自然是以讹传讹。然楚寔看着季泠眼底的担忧,却没反驳她,脸上反而带出了更多的愁色。   “表哥,此行十分艰难么?”季泠问。   楚寔道:“瑶民凶狠,而咱们的军队疏远操练,吃空饷的又多,瞧着人多,其实真正能上战场的却只有五成不到,两边对阵恐怕败多赢少,且朝廷还派了个什么都不懂的监军来指手画脚……”   在楚寔的叹息中,季泠就格外地温顺了,压根儿就忘记了挣扎,只能靠在他胸口。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南安放在你身边用, 他会保护你的安全,你出门时一定要带着他。阿泠,这可不是玩笑话,我此去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楚寔又道。   “放心吧, 表哥,我自不会让你操心的。我少出门就是了。”季泠道。   “这却也不必, 官宦人家如果都不出门了, 只会让百姓更恐慌。你依旧是该赴宴的赴宴, 该看戏的看戏。让百姓觉得一切正常才好。”楚寔说着话, 很自然地季泠理了理零碎的额发,然后低头亲了亲。   季泠心里一乱, 正要坐起身,却被楚寔死死箍住, “阿泠,这一次如果我回不来……”   季泠赶紧地捂住楚寔的嘴巴, “表哥, 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你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楚寔将季泠的手挪开, 笑了笑, “我还以为阿泠心里是盼着我回不来才好的。”   “我怎么会……”季泠急道。   “因为你的心结一直解不开,我……”楚寔苦笑一声,“终究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么?”   季泠喃喃。想起当初的事儿,楚宿和楚寔都是酒后无德呢, 只是一个是她生了贪念而心甘情愿罢了,她被楚寔说得脸红,“不管如何,我一直都是盼着表哥好好的。”   “只是为了老太太而已是么?”楚寔道,“所以你当初宁愿死也不声张,为保全我的名声,也为保全二弟的名声。”   季泠错愕地看向楚寔,却见他摆了摆手,颇有些疲倦而颓丧地道:“安置吧。”   洗漱后季泠上了床,还以为会发生点儿什么,结果一大早醒来,她没再在楚寔的怀里,可却依旧睡到了他的那一边儿去,只是被他用被子在中间隆起隔了一下,两人才没滚做一堆。   直到楚寔骑上马背走了之后,季泠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尾,心想自己是不是真伤他的心了?若是他得以安全回来,她,她……   可只是光想一想那事儿,季泠就害怕得紧,好像那种疼痛又回到了身体里。   谁知楚寔这一去就是四个月,到衙门腊月二十封了印都没回来,前三个月却还有信道一声平安,最后这一个月可能是雪太大道路封阻,竟然就没了消息。   等到大年三十这日楚寔都没回来,也没个音信儿,季泠都绝望了。这年自然也就没了年味儿,长歌来问季泠何时摆年夜饭。   季泠怅惘地看着窗外飘着的大雪,她一个人这年过与不过有什么意思?“摆吧,今年表哥不在,咱们也不用拘束,你去请了王婆婆,刘嬷嬷,还有芊眠,咱们一起坐一桌吧。”   王婆婆等人倒是来了,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跟季泠一桌,都说尊卑有序,尤其是芊眠和长歌,更是不肯。   季泠无奈,亏得想起了古制,让长歌布置了几张小几,每人一几,席地而坐,季泠坐北朝南,如此众人才敢入席。   只是这一顿饭季泠不怎么提得起精神来,吃过饭也没留她们就这么散了。   长歌在屋子里伺候季泠,季泠道:“你且出去和姐妹们玩儿吧,也不用陪着我了,我在床上看看书就睡了。”   “这怎么行?”长歌道。   “去吧,你与采薇她们一起玩儿也热闹些,这府里太静了。今儿是年三十大家都不要拘束。”季泠再三劝道,到她都要发怒了,长歌这才出了门。   季泠自然是睡不着的,心里空荡荡的,很是难受。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那么依赖楚寔了,他不回来,她的年过着就太没意思了。无论外面多么张灯结彩,可她心里却是大雪封山。   季泠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却听得长歌“咚咚咚”地跑进来,欢喜地喊道:“夫人,夫人,部堂回来了。”   长歌口中的所谓的部堂自然就楚寔了。   季泠立即就睁开了眼睛,站起身道:“真的吗?”   “是呢,刚从大门进来,我想着你肯定着急呢,就先跑进来了。”长歌喘着气儿道。   季泠的脸上添了喜色,“你去厨房让婆子赶紧把水烧伤,表哥爱洁,肯定一进来就要洗澡。”   长歌立即应下了。   季泠却又急着道:“这天儿太冷了,咱们晚上吃饭,片刻就凉了,却也不舒服。去厨房让他们煮一口一品锅来,再暖一壶酒送进来。”   长歌应了正要跑出去,季泠又急急道:“长歌你别去了,让采薇去,你来伺候我梳头吧。”   长歌笑着应了,在门口吩咐了采薇一句,就赶紧进去帮季泠重新找衣裳和梳头。亏得她手脚麻利,这大晚上的也不用盛装,发髻简单挽起来插一柄玉梳就行。粉也不用抹,季泠本就白皙且还是在灯下,所以只沾了点儿桃花色的口脂整个气色就亮了。   只是季泠选衣服却用了不少功夫,到楚寔进来时,季泠都还在选衣裳,听着脚步声她赶紧让长歌先去前头接着,自己胡乱地换了衣服。   听得外间楚寔问道:“夫人呢?已经睡了么?”   长歌道:“夫人在换衣裳呢。”   再接着就没了声音,季泠衣裳穿了一半,侧耳听着屏风外的话,见突然没了声音,越发地探过头去,依旧是安静无声。   等她缩回头,然后余光里突然就瞥见了楚寔,她侧头一看,却见楚寔已经站在了屏风的另一端,正看着她呢。   “啊。”季泠低呼一声,胡乱地把腰带一系,“表哥,你怎么,怎么……”   “我不在家,你连岁都不守了么?”楚寔斜靠在屏风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季泠再次手忙脚乱地解腰带、系腰带,然后受不了地往前走了两步,替季泠拉了拉衣襟,帮她将璎珞系好。   “表哥替女子整理衣裳倒是挺上手的。”季泠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从嘴巴里冒出来的,反正就那么脱口而出了。大约是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吧。   “那是因为你太不上手了。”楚寔瞥了季泠一眼。   季泠气结,只能冷哼。   楚寔抬手捏了捏季泠的脸颊,“小脾气渐长啊。”   “表哥这许久,怎么也不派人送封信来,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担心吗?”季泠的衣带终于系好了。   楚寔道:“有人每次回信都是一句,家中安,勿念,我写信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又把季泠给堵住了,她自知有愧,“可是我也不不知道写什么呀。”   “你还有理了?”楚寔道。   正好这时候一品锅也送了进来。大年夜里厨房本就是熬了高汤的,所以上菜上得快。   “就摆在榻上吧。”楚寔说道,“温酒的炉子也放在榻边,我自己动手,你们且下去吧,叫你们时再进来。”   这番之后屋子里就又只剩下楚寔与季泠两人了,他坐在榻上先给季泠斟了一杯酒,“你今晚怕也是没吃什么东西吧?”   季泠心想这人可真是成精了,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楚寔朝季泠举了举杯,季泠本是不愿意喝酒的,可想着今日是大年夜却不能扫兴,于是也举了举酒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   “知道有句劝酒歌怎么说么?”楚寔问。   季泠摇摇头。   “说是,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吞。”楚寔道,然后把酒杯倒置,给季泠看看他已经干了。   季泠被说得无法只能喝了,亏得这酒杯小,但喝得这么急,她也是头晕。   “有酒无令,却也无趣,要不我们行令如何?”楚寔又问。   季泠道:“我可不敢跟状元公行令,这不是老寿星茅厕里打灯笼么?”   楚寔笑道:“我不欺负你,咱们就行飞花令,按字序飞花如何?”   这令却是简单,考的是记性,季泠念书的时候可也背过不少诗词,毕竟她没有高才,自己做不得好诗词,就只能在背诵上头下功夫,如此才不会被人笑话。   “这却也可以。”季泠道。   “不过这得有惩有奖,你说咱们如何设置彩头?”楚寔问,“输的人就脱一件衣裳如何?”   季泠立即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登徒子”,“你想得美呢。”   “哦,看来夫人是觉得自己必输无疑了。”楚寔道。   “才怪呢,我就是赢也不想看你脱衣裳。”季泠又哼道。   “好好,那行,就来最寻常的吧,谁输了谁喝一杯酒如何?”楚寔问。   这下季泠就不好再拒绝了,否则一而再再而三就很扫兴了,她只能点了点头。   “今天是大年夜,不如就用年字飞花,我不占你便宜,你先来如何?”楚寔道。   季泠也就不推辞了,跟楚寔行令推让这就是自寻死路了。“年年岁岁花相似。”   “十年生死两茫茫。”楚寔道。   “岁岁年年人不同。”这是季泠。   ……   如此几次后,最先接不起诗句的却还是季泠。她只能仰头喝了一杯酒,待要再行令,却被楚寔阻止了。   “你已经空腹喝了两杯了,先吃点菜吧。”楚寔夹了一筷子菜到季泠面前的碟子里,她吃了之后两人才再开始。   这一晚上,季泠的记性可没帮她多少,几乎次次都在喝酒,她是喝得头晕眼花,心里却门儿清,楚寔打的什么鬼主意,就是要把她灌醉而已。   灌醉了也好,季泠是如此想的。醉得不省人事,发生什么也就不知道了,有些事也就顺其自然了。   可早起时,季泠除了头疼之外却再没有其他的不适,身上的中衣也穿得好好儿的,她很是有些纳闷儿。   “想什么呢?”   楚寔的声音在季泠身旁想起,她回过头时只见他手里端着一碗绿糊糊的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可那儿味儿可骗不了人。   “把这个喝了吧,这是偏方,专治宿醉之后头晕脑胀的。”楚寔把碗递给季泠。   季泠嫌弃地撇了撇嘴,但还是乖乖听话地喝了。芹菜汁的味道可不好受,她嘟囔道:“我再也不想喝酒了。”   楚寔轻笑,“你刚才在想什么?又是看又是拉衣服的,觉得我肯定会趁着你喝醉的时候做什么是不是?” 第一百八十五章   季泠被说中了心事自然脸红, 且恼羞成怒地道:“那你昨晚拼命灌我酒是为什么?”   楚寔举起双手,“呃,我这可是冤枉了,六月飞雪啊。”   “怎么冤枉你啦?!”季泠佯怒道。   “你想想, 咱们昨日行酒令,选的是最简单的飞花令, 除了第一次是我出的年字, 后面可都是你挑的字儿, 就这么着输了你还怪是我灌你酒?”楚寔问。   这么长一句话听得季泠的太阳穴直跳。   “再说了, 后面是谁说不玩儿了不玩了,你都喝醉了, 你却死活非拉着我跟你行飞花令,说要是赢不了我一局, 你就跟我姓的?”楚寔笑得很是有些得意,“这些你都忘了?”   季泠继续揉太阳穴, 对楚寔的话是有那么点儿记忆, 可她自然不能承认,于是噘着被咬红的嘴唇道:“反正是你提起要行令的,我就不信你没打鬼主意。”   楚寔索性坐到季泠跟前, 低头朝她的额头靠去, “所以阿泠其实是知道我要打鬼主意,却还是答应了行令,也答应了喝酒的?”   楚寔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得只能鼻尖相触的人才能听到他的话, “所以你是在默许么,阿泠?”   “没有,没有,我没有。”季泠猛地摇着头,脖子都快被她给甩断了。可她却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楚寔的鼻息越来越炽热,热得好似要将她蒸成一笼馒头。   “你是在默认呢,可我却不能趁人之危,我也答应过要等阿泠你心甘情愿的。”楚寔的手一扬就将床帐拉了下来。   季泠听得响声,悄悄地睁开了一丝缝隙去看,心就开始剧烈跳动,赶紧地再次闭上了眼睛,恨不能有个龟壳能让自己缩进去。   “我就当阿泠是心甘情愿了。”楚寔的声音几近呢喃,身子也开始欺近季泠。   季泠自然要挣扎的,然却突然看到了楚寔宽敞的衣领下露出的肩头附近一个铜钱大小的伤口,很像是被箭射中的伤口。这新肉才刚长出来,粉红粉红的,显见是刚受伤不久。   在那一刹那,季泠的心仿佛也被箭射中了一般,涌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女人一旦替男人心疼起来,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了。   楚寔再想什么,能是季泠不心甘情愿的呢?   却说为何季泠如此容易就松了口?如此容易就谅解了楚寔呢?实则是跟她的本性相关。她这个人呀,别人欺负她,她向来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生就就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因此哪怕楚寔对她不住,事后弥补回来,她心一软也就不再去想了。   然这样的人却另有一项禀性,那就是自卑夹着自怜,最是容不得人耍弄。因着她本就自卑了,再别人耍弄,就更觉得是自己愚蠢才被人猴子一样耍着玩儿,这就再不肯往前走一步了。只想着守住自己的心,不要犯同样的错误才好。   所以在季泠没有记忆的那场梦里,楚寔与她的恩怨,最终落脚的地方连楚寔自己都没意识到。   季泠是觉得,他明明不喜欢自己,却虚情假意地欺骗,害得她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所以一片痴心也付了出去,可到头来却是那般结果。她如何肯再原谅楚寔?她心里的每个声音都在跟她说,楚寔就是瞧不起她,所以玩弄她,遗弃她,如今再想把她捡起来,也不过是捡起个玩物而已。   因此像楚宿那般,将他的不喜欢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那么冷落季泠,让她一个世家二少夫人过得比村妇都不如,她也从不曾怨过他,反而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所以楚宿只要略表示回头的意思,季泠就欣喜若狂。而对楚寔,她却是绝对不能原谅。   所以人呐,还得对症下药。   再说回这大年初一,男女主子午饭之前都没起身,下头人还等着给他们拜年领红包呢,都来主院外头探头探脑了好几回了,但也没敢进去。   午饭后楚寔终于起了身,只吩咐长歌道:“让夫人睡着吧,别吵她。等她醒了先给她一碗薄粥养胃。”   长歌点头应了,先伺候楚寔简单用了午饭,又道:“公子,家里人还等着夫人发红封,昨日已经都包好了。”   楚寔想了想道:“那我来吧。”   “嗳。”长歌欢喜地应了,能由楚寔发红封,众人只会觉得更有脸面。   发过下人的红封之后,楚寔又亲自前去孙阳山的宅子,还有王羽冠、冯伦的家中拜年。这可是对师爷最大的尊重了。要知道这一日武昌府和特地从远地儿赶来给楚寔拜年的人,大部分人都见不着他。只能留下拜年的帖子。   而楚寔却亲自去了自己礼重的这几位夫子家。   冯伦见着楚寔的时候,赶紧道:“部堂快请进。”因为楚寔每年都给他们拜年,所以也就不觉得惊奇,早早儿就有了准备,只是这一日楚寔来得特别晚而已。   “哦,尊夫人也在呀。”楚寔略有惊讶,因为冯伦一直是没带夫人在任上的。   冯伦笑道:“季夫人派人去老家送年礼的时候,家中两老非要让拙荆跟着来伺候我,就承了夫人的情跟着来了。这不昨日才到呢,不过季夫人先接到了消息,所以家中伺候的人和年节用品全都提前打点好了,拙荆正说今日一定要进府去给夫人道谢呢。”   楚寔道:“这却不必,内子今日有些不适就免了吧。”   楚寔在冯伦家里略坐了一下喝了杯茶就起身去钱粮谷师爷家了。   他走后,冯伦的夫人顾氏忍不住道:“怎的年初一的身子不适?”顾氏对素未谋面的季泠很有好感,因为她的细心周到让她初到武昌所有的担忧都没有。她昨日小日子来了,正忙乱呢,却不想连这个都想到了,家里的丫头拿了几个细棉布缝制的棉花包出来,又舒服又干净,可不是她在乡里时用的那些能比的。   照顾到这种份上,顾氏自然对季泠很有好感。这会儿听楚寔说季泠身体不适心里就有些不适滋味儿。少不得将男人往坏处想去。   冯伦身为有名的师爷,在楚寔前头也跟了好几名官员,所以顾氏对做官的也多少有了解,表面上虽然尊重,可心里对他们的操守却是很有鄙夷的。   至于楚寔,虽然风评很好,可顾氏见他生得儒雅俊美,轩朗耀目,又是高门大族出生身,定然是风流多情,很能叫女人伤心。   冯伦笑道:“这还不兴人身体不舒服啊?”   顾氏埋怨道:“腊月忌尾正月忌头,便是有病大年初一的也不该说不舒服的,肯定是心里不痛快呢。我还是想去看看季夫人,这女人啊,还是只有女人自己才能了解彼此的难处。”   冯伦赶紧道:“算了吧。别看我这位东翁为人温和,可他说的话,随便一句都是不容忍反驳不尊的,他既然说了今日免了,你今日就别去了,若真挂记着季夫人,你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顾氏瞪了冯伦一眼,也没再吭声。   却说楚寔在外走了一圈,喝了好几盅茶,回到府中又送走了好几拨不能不见的客人之后,这才回到屋里,季泠居然都还没起身,但人却是醒了。   “很不舒服么?”楚寔柔声道,坐到床边将季泠扶了起来靠坐着。   倒也不是多不舒服,只是累,累得四肢乏力,腰肢酸软,季泠见着楚寔就红脸,早晨床帐中的事儿自然而然就在脑子里重复。   她是压根儿没想到,避火图上的那些画儿居然真的能出现在生活里,她的心是又羞又惭。可奈何她身单力薄,哪里抵抗得了楚寔,还不都由着他摆布。   然季泠又不能责备楚寔。他已经竭尽温柔之能事了,可耐不住他久渴痴缠,季泠觉得自己浑身的水都被他榨干了在熬油。   楚寔说罢,刚好长歌进来给季泠送冰糖燕窝,他从长歌手里接了碗,用白瓷勺子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再喂到季泠嘴边,“刚才我去王老夫子家了。”   因为说着话,季泠也就没特别去在意楚寔喂食的动作,很自然地吃了一口。   “说是你差人送年礼过去,结果恰好遇到王老夫子的老母亲病重,你又重金请了一名武昌府这边的名医送过去,还送了一车药材过去是么?”   季泠点点头,又吃了一口燕窝。那一趟花费可是不少,这年关边上谁也不愿意出远门,她是花了许多银子才请动那大夫的。“用的银子我都记在账上呢。我想着表哥说要礼重老夫子们,为了让他们跟着你不用分心,他母亲病重,我自然着紧,所以才花了许多银子,想着平日里省吃俭用些也能节约出来。”   楚寔好笑地道:“你觉得我是在乎那点儿银子?”   这下可就轮到季泠狡黠地笑了笑,“所以表哥这是要称赞我的意思么?”   “你倒是越发聪明了。”楚寔捏了捏季泠的脸颊,却引得季泠一声痛呼。   楚寔赶紧收回手,为了不显得突兀,还往上绕了一圈,收回脑后挠了挠,并心虚地不敢去看季泠脸上的牙齿印儿。   季泠立即意识到了楚寔的不对劲儿,她抬手摸了摸脸蛋儿,却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推开楚寔喂燕窝过来的手,想起身下床。   谁知才起身就险些站不住地摔倒,要不是楚寔眼疾手快,她就真的摔了。   季泠才发现,坐着没什么感觉,站起来却是又酸又胀,所以她不仅没感激楚寔扶住她,反而还打了楚寔一下,“都是你。”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新站定后, 季泠走到妆奁前照了照镜子,回头眼圈都红了,指着楚寔道:“你,你可真下得了嘴。”她脸上的牙印可是被楚寔咬的。   楚寔笑得心虚, 那也没办法,情急难耐下又不敢用力, 只能尽力克制自己, 克制不住时, 他就逮住季泠的脸蛋咬了一口, 因为喜欢得紧,所以咬得也就特别狠。   为了赔罪, 楚寔第二日一大早就跟季泠道:“正月初七之前,武昌府的人都喜欢赶庙会, 四面八方的人都会来,还有抬神游街的, 你可想出去走走?”   这样时候最容易出乱子, 季泠压根儿就没想过出去,这不是给南安他们添乱么?可是那庙会的热闹却也是季泠很向往的。   不过季泠还是瞪了楚寔一眼,抬手摸了摸脸上已经消失得只剩一点点儿的齿痕, 示意楚寔这样怎么出去?   楚寔摸摸鼻子道:“多涂点儿粉就行了。”   季泠原以为他们刚吃过早饭就出来, 算出来得早的,谁知道大街上已经满是人了。弥陀寺前的大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各色香客,有赶早想烧头香的,昨儿晚上就在这来排队了。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 早有官眷还在寺里关着门的时候就已经把香烧了,这才开门让普通香客进去。   季泠跟着楚寔在寺门前的广场上逛了逛,又古书摊子还有笔墨摊子,他们随走随看,楚寔在一处偏僻的摊子前蹲下去,最后买了一串麻草编的绳子串起来的印石。那印石又脏又久,且有许多还残了角,所以花费甚少。   季泠道:“表哥,你买这些印做什么?”   楚寔道:“我看这印的模样古朴,想着看能不能捡漏,回去洗干净之后对着印谱瞧一瞧,指不定有前朝名人的印。”   在弥陀寺前广场抱着捡漏的心思来的人可不少,这就得考个人的眼力劲儿了。   两人买过东西,进了弥陀寺,因为是乔装出来,自然也就没有特殊待遇,于是想上支香、求支签却是难上加难,非得薄成纸片方才可以挤进去。   季泠一看就为难了,楚寔道:“想上香?”   季泠道:“听说这弥陀寺香火旺盛就是因为灵验。”她既然来了,当然是想上香求签的。   也不知楚寔对着前头的妇人说了什么,那妇人朝季泠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将身下的蒲团让给了她。   楚寔朝季泠招招手,她才反应过来,去前头跪下求了一支签文,上面写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却不想这佛门寺庙里居然用了一句儒家之言。拿去给后面的和尚解签,只道是:前尘往事莫追,还需珍惜眼前。   眼前人么?季泠朝楚寔看去,楚寔也正朝她看来,让季泠心里又是一惊,脸上也显出不自然来。   “走吧,带你去看杂耍。”楚寔虚揽着季泠的腰出了弥陀寺。   寺左一条大街,全是卖艺的,有舞刀弄枪耍棍的,也有踩高跷变戏法的。   楚寔似乎对变戏法的格外感兴趣。他们路过街头时,有个天竺来的僧人,悬坐在半空中,只手边有一支拐杖立地,可这拐杖却也无法支撑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显得甚是奇异,周边围了一大圈百姓。但因为他只是静坐,所以人们也只是看一看,好奇地指点一番就走了。   “表哥,那僧人是练了什么气功之类的么,这才能浮在空中?”季泠问。   楚寔道:“未必,后面可能有什么弄巧的法子。你当那些杂耍的,比如到天上偷寿桃的,真是去了天上?”   季泠道:“我小时候在街上见过人种南瓜,一盏茶的功夫那南瓜就从南瓜子儿开始出苗,开花,结果,最后长出大南瓜来,甚是神奇呢。”   楚寔点头道:“的确神奇,不过我却是不信的,背后的戏法若是叫人戳穿,也就不奇怪了。”   而楚寔要做的正是这件事,所以趁着出门逛街的时候,四处走走看看,就想觅个人能破了义教的戏法,那样百姓们也就不会被他们愚弄,他们的声势就不会那么浩大了。   楚寔心中所想也告诉了季泠,季泠直看着他笑。   “你笑什么?”楚寔轻笑地看着季泠。   季泠道:“表哥这样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着天下百姓,我觉得很好。”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心里的感受,所以只能用“很好”两个字,“是真的很好呢,表哥,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为官,像华翁那样的人就不会那么恨官府了。”   季泠对小时候的事儿还是很有印象的,那时候她还没到楚府,在老家时听父母言谈间也是深受酷吏之苦,不说楚寔这样的官员,便是县里一个小小的捕快都能叫人倾家荡产。所以她此时看着楚寔的神情就格外地专注。   楚寔知道季泠心思单纯,把什么事儿都容易往好了想。官员都像他也未必是好事儿。   “哦,就为这一点觉得我好?”楚寔笑道。   季泠低声道:“也不是,就是觉得表哥能将这样的事情也告诉我,我心里就欢喜,至少我也知道表哥平日里都在做什么想什么了。”   楚寔微微一愣,没想到季泠竟然如此就觉得欢喜了。但旋即也就明白季泠的念头了,她大约有一种走近了他的感觉。譬如,楚寔也是希望能知道季泠所有的事情的。   “做人得将心比心,既然我什么都告诉你,那为何阿泠给我的家信却什么都不写,让我对你一无所知?”楚寔道。   季泠吐了吐舌头,发现楚寔对这个问题好像很是在意,这都是第二次提及了。“我不是不想写,只是觉得表哥日理万机,我写的家信又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还耽误你去看,所以就报个平安便是了。”   楚寔道:“我又不是皇帝,怎么会日理万机,再说了我愿不愿意看,有没有功夫看,这得我来决定吧?家书抵万金的诗句,你可听过?”   季泠又吐了吐舌头,“我知道说不过你,表哥。”   “你这是理亏,所以说不过我。既然如今已经知道理亏,下回的家信可不能再是几个字就打发我了。”   季泠道:“行了行了,下次我把我的衣食住行通通都写了告诉你,烦死你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楚寔盯着季泠的眼睛道。   季泠立即就想捂住嘴巴,“我那是夸张。”   “我可是当真了的,阿泠。”楚寔哪儿能容季泠往后缩,“你就当练字吧。”   这一说季泠的脸就更红了,嘟囔道:“你不要用你的字来要求我的字行吗?”楚寔的字那是出了名的好,他还没做官时,就已经有许多人慕名求取他的字画了。   楚寔道:“我没用我的字来要求你,只是你捡个现成师傅,还如此了得,你难道不该珍惜这个机会?以后每封信你的字我都替你纠正的,如何?”   结果楚寔还真是说到做到,哪怕第一回 季泠有意为难他,给他写了封“万言书”,他也真是每个字都用朱笔在旁边修改了的。   说起季泠的“万言书”,那可是被楚寔回信给大肆赞扬了一番的。她在心里果真把离别后每天穿什么样儿的衣服都写了的。譬如:今日上粉下紫,裙有襕边绣百蝶穿花,系三阳开泰羊脂玉。你瞧如此的口水话居然都得了楚寔的赞。   还说见着信,就像每日她都在眼前一般,她的衣着打扮都立体了,让她以后就这么接着写。   这可为难死季泠了,“万言书”写得那可是让她手都疼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却说此时季泠道:“你哪里得空替我改字啊,表哥,你不用管我的。”   “我不管你谁管你?再说了我不管你又去管谁?”楚寔问,“你的信好好儿的写,若是不得我意,等我回来保管好生伺候你。”   “伺候”两个字,楚寔额外地加重了音,哪怕单纯如季泠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前儿晚上就说是在伺候她呢。可谁又稀罕他伺候呀?   季泠红了脸,再不肯搭理楚寔。   花灯初上时,武昌府的大街上也是张灯结彩,还立了灯山,虽然花灯节的规模和花灯用的奇巧淫技都比不上京城,但也是热闹非凡。   这时候大家小户的媳妇、姑娘也都开始成群结队的出门赏灯、游玩,对对子、猜灯谜,真的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季泠和楚寔倒没去凑那个热闹,只是去了黄鹤楼,遥望了鹦鹉洲,下楼后,附近有一片梅林,冷香沁人,季泠很喜欢,两人便离开了人群在梅林中缓缓而行。   梅林中有零星腊梅传来阵阵馨香,更多的却是红梅,季泠看见一支枝条如虬龙般的红梅开得正好,便垫着脚想摘下来,谁知却矮了点儿,亏得楚寔手长脚长,随随便便一伸手就摘了下来递给她。   这男子送花与女子却有表情之说,季泠从含笑凝视她的楚寔手里接过梅花枝道:“就是觉得好看,那回去插到花觚里无论是喝茶还是写字,看看都能叫人心旷神怡。”   “你以后若是再摘了这样的花放到瓶子里,却也可以画给我看,让我也心旷神怡一番。”楚寔说着话,抬手替季泠拂掉了落在头上的花瓣。   说话的两人在看景,却不知道他们也成了人眼中的美景。   男的清隽高华,女的倾国倾城,虽然只是普通打扮,但天下能找出几对这样般配又这样出色的人儿?   顾氏跟着冯仑来游黄鹤楼,走到附近的梅林时,一眼就看到了楚寔及他身边的女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在季泠微微侧过头时, 顾氏看到了她的正脸,不由得微微张开嘴,实在是没想过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绝色,便是洛神图里的洛神都逊她三分, 可谓是妍羞红梅,丽掩姚黄。冰肌玉骨, 秋水为神难拟其灵, 春冰为肌稍逊其润。   好半晌顾氏回过神来, 再看楚寔对那女子那般亲昵, 虽看不见他的眼神,然则那种凝视却是将人视作眼中珠一般疼惜的。   顾氏拉了拉旁边冯仑的衣角道:“瞧见了吧, 难怪季夫人要身子不适了,楚部堂身边有如此佳人, 哪里还看得进其他人。季夫人就是再贤德,怕也只能背后抹泪了。”   冯仑自然也看到了季泠。男人看女人又不同于女人看女人。第一看的就是身段。   啧啧, 冯仑可是羡慕楚寔的艳福。那女子高挑窈窕, 光这一条就压过无数的女子去了。再看那柳腰,细得几乎一只手就能握住,虽然裙摆宽大, 看不到腿型与臀型, 但观其态,柔情艳逸、风姿绰约已经可断定是倾城倾国的佳人了。   “你个妇人家懂什么?季夫人到武昌时,东翁还放下手边要事亲自去码头接的她,如此礼重, 在夫妻之间已经是少见了。”冯伦道,“这贤妻与美姬,东翁各有所重,定不会厚此薄彼的。”   顾氏朝季泠努了努嘴道:“是,要是一般的小妖精也就罢了,你觉得在那样儿的褒姒、妲己一样的美色面前谁还记得家里的糟糠之妻啊?”   冯伦笑道:“怎么能是糟糠之妻,季夫人可是东翁新续弦的,听说是他家老太太那边儿的亲戚,就是彼此没情意,但至少香火情还是有的。若真是被这外头的美色迷了眼,怎么不见东翁将人领回去敬茶?可见心里还是敬重季夫人的。”   顾氏翻了个白眼道:“这可未必呢,怕是心疼她去见了大妇,以后就要在大妇面前伏低做小,所以养在外头更自在。   “哎,你这女人。”冯伦嘴上这样说道,可心里却是认同顾氏的。他若是有这样的美人,也舍不得送到家中给主妇磋磨。倒不是说主妇有多不贤惠,可那样的人儿哪怕就是皱皱眉头,也叫人心疼的不是?   “难道我说的不对?这大过年的,好容易有功夫回来,也不在家陪陪季夫人,却出来陪美姬。”顾氏气呼呼地道。   冯伦赶紧道:“娘子,我这可是陪着你的哈。”冯伦一人在外,自然身边也得有人伺候,顾氏一来就打翻了醋坛子,这是借题发挥呢。   却说为何冯、顾两位为何就认定季泠不是楚寔的正妻呢?这却是时人的一种惯性思维。   所谓娶妻娶贤,是以家中正妻的颜色通常都很寻常,即便也有美貌过人的,但绝对达不到季泠这样倾城绝代的美,这样的美人儿合该就是给人做妾用来疼宠的。   偏这时,楚寔替季泠拂掉鬓边的红梅后,却又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季泠压根儿就没想到楚寔居然如此大胆,这光天化日之下……当然也不是光天,梅林呢也有所遮挡,但这林子里人也不少,少不得会被人看了去。   “你做什么呀?”季泠忍不住轻轻踢了踢楚寔,她抬眼看向楚寔,却见他脸上也有一丝闪过的错愕,好似他自己也很惊讶。   楚寔自嘲地笑道:“美色果然动人心啊。”刚才的举动那真是发乎于情,却没能止乎于礼。   不远处的顾氏都已经撇开头了,嘴巴也撇了撇,“这,这真是……”   冯伦则哈哈大笑,他虽然觉得也是突兀了些,可却完全能理解,谁面对那样的美人能忍住不动手动脚啊?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顾氏越发就不会认为季泠会是正妻了。   “我想回去了。”季泠的脸烧得就像靠在灶边一样了,再不肯待在外面。   楚寔便虚搂着季泠开始往林外走,且伸出手替她挡住那些抻出来的梅枝,怕挂着她的头发。   冯伦拉了拉顾氏,“走吧,等会儿碰见了难免尴尬。”   可也不知是不是有缘,虽然离开了梅林,但转过路口时,这两对夫妻居然碰了个正着。冯伦自然要上前跟楚寔打招呼,“东翁。”   楚寔笑道:“冯夫子这是要陪着夫人去黄鹤楼么?”   “是。”冯伦道。   楚寔对身后跟着的北原道:“去黄鹤楼替冯夫子先定一桌靠窗的。”   今晚逛黄鹤楼的人可实在太多,若是要留一张靠窗的桌子,冯伦身为楚寔的幕僚也不是要不来,可就得费点儿口舌了,万一挡不住贵人多,指不定还会被挡回来,当着顾氏的面有伤颜面。有北原去,就没这种烦恼了。   楚寔再回过头只见顾氏一直瞪着季泠看,心里微微诧异,不过脸上不显,又朝着二人道:“这是内子。冯夫子当是还没见过。”   冯、顾两人顿时脸上都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   见此情形,楚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氏有些讪讪,想着刚才说了那许多不着边的话,可此时也不能失礼,赶紧上前跟季泠见了礼,又谢过她的照看。“昨日本想着去府上给夫人拜年的,可部堂说夫人身子不适,这就没敢前去打扰。”   季泠的脸唰地就红了,说不出话来,因为她顿时意识到为何楚寔要说自己身子不适。   素来美人都是宜嗔宜喜,羞、恼都爱人的。那风情从眉梢眼尾自然地流出来,引得人的眼珠子忍不住就跟着她转。   楚寔知道季泠脸薄,替她简单说了几句,举手之劳让顾氏不必放在心上,这就彼此别过了。   等走得远了,冯伦才笑话顾氏道:“瞧瞧,东翁可不是你想的那些官员吧?”   顾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死鸭子嘴硬道:“是不一样,可那还不是因为季夫人美色过人。否则还不得被外头的小妖精们给勾了去啊?”   冯伦也不跟顾氏争执,知道此时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坐到黄鹤楼内时,顾氏遥望着鹦鹉洲,心里想的却依旧是楚寔和季泠两人,喃喃地吵着冯伦道:“楚部堂和他夫人可真是恩爱啊。听你说他双亲健在,家中还有子女,怎的也没留季夫人在京中呢?”   冯伦立即就意识到顾氏这也是借题发挥来着。   顾氏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要是有季夫人那美貌,嗯……对吧?”   冯伦还能说什么,只能讪笑。   却说季泠跟楚寔回到府中都还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你怎么可以跟顾夫人那样说啊?那她会怎样想啊?”   楚寔笑道:“放心吧,她呀以为你真是不舒服,今儿她见着你的时候,你没觉得她一直瞪着你看么?”   季泠眨了眨眼睛,她当时也意识到了。   “知道为什么吗?”楚寔问。   季泠摇摇头。   “估计她那是把你当成我的外室了。”楚寔道。他也着实厉害,不过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将顾夫人的心思给猜透了。   “怎么会?”季泠吃了一惊。   楚寔道:“估计是没想着她嘴里的贤德周到的季夫人居然还生得如此倾城倾国。”   季泠被楚寔给捧笑了,“才不会呢。”   楚寔也没跟季泠争执,知道她的认知是有所误差的。她从没意识到自己究竟生得有多美。   等日后季泠和顾氏熟悉之后,偶然提起这事儿,顾氏说漏了嘴,季泠才知道当日楚寔竟然真的猜对了,心里不由对他对人心的透彻感到吃惊。   不过这会儿季泠却因为被赞得脸红而赶紧换了话题,“表哥,这年已经过了,你是不是还要领军外出?”   楚寔点了点头,“上次虽然灭了义教不少人,但是让他们教主白莲娘子跑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怕过不了多久,又会卷土重来。”   “那些百姓为何就会相信白莲娘子那些无稽之谈呢?”季泠不解地道,什么生死人肉白骨,那都只能是传说,可从没人真的能死而复活。   “因为日子太苦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楚寔叹息。   从京城到湖广的这一路,季泠其实也看到了许多百姓因为灾荒,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朝廷就没有法子解决吗?”   “若我说已经是朽木不可雕也,必须破而后立,阿泠会怎么想?”楚寔问。   季泠睁大了眼睛,因为她隐约听明白了楚寔的暗示。她忽然想到,楚寔如今几乎可以算是湖广的土皇帝了,令出如旨,手上更是握有重兵……她有些艰难地道:“可那毕竟都是朝廷的兵。”   楚寔松了口气,没想到季泠这么快就明白了,也就不用他在费唇舌。“傻孩子,朝廷如今哪儿还有能战的兵?兵都种田去了。”   季泠这可就不懂了,于是楚寔便简单地跟她说了说如今朝廷军队的现状,以军饷养着的那些军士疏于操练早就没了锐气,屯田的屯田,被上司调去或者送去给其他达官贵人看门看院的更是不胜枚举。一支队伍里,空额至少占了一半。   “既然知道这些弊端,为何改不了呢?”季泠不解。   “因为一旦要改,就要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包括许多外戚,他们是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出现的。所以只有把他们从位置上掀下来,重新下棋,天下才能太平。”楚寔耐心地解释。   季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阿泠听了不惊讶么?”现在轮到楚寔发问了。   季泠想了想道:“小时候我看到那些官吏横行霸世,也曾想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自然是有德者才能居之。”   楚寔笑道:“却想不到夫人比许多读书人都更通透。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说得好。” 第一百八十八章   楚寔的兴致似乎很好, 回到家中又让人送了几碟小菜并一壶酒到房中,邀了季泠上榻同饮。   季泠自然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楚寔对面,替他斟酒。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阿泠?”楚寔问。   季泠摇摇头, “像什么?”   “像是斟茶递水的丫头,难怪那顾氏要将你当做外室了。”楚寔笑话她道。   季泠皱了皱鼻子, “胡说, 那都是你自己想的。”她说完又有些不自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为什么不像啊?哪儿不像啊?”   楚寔也做出打量的模样道:“你走过来, 我替你瞧瞧。”   季泠果真下了榻,走到楚寔跟前, 还在原地转了一圈好让他看仔细了,谁知还没转完, 就被楚寔一把拉入了怀里,跌坐在他腿上, 他的呼吸从她耳背后传来, “如此才是夫妻嘛。”   季泠这才晓得,楚寔又捉弄自己。   被楚寔圈在怀中的季泠实在有些不习惯如今的相处,而且楚寔的转变快得也让她无法适应。初一那天早晨的事儿, 季泠现在还晕晕乎乎的呢, 只觉得就是一时心软罢了,心里对楚寔的结可不是说化了就化了。   再看楚寔却是俨然把早晨的事儿当成了以后的常态,好似他们突然就做了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可惜无所顾忌的狎昵了。   季泠有心挣扎吧, 又想着如今是正月,楚寔又刚刚领军回来,还受过箭伤。种种的不忍心让她犹豫不决,最后便成了现在这模样,任由楚寔“磋磨”了。   可是楚寔也实在太自来熟了,自己个儿觉得不舒服,就把她头上的簪子拔了,把她的发髻给散了。季泠瞪着他将自己的头发丝从他鼻子下、手心里抽出来。   楚寔笑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如今方才知晓,为何古人说秀色可餐,以前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如今才算明白,当真是可以饱腹。”   季泠被都得一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表哥,你知道现在自己像什么吗?”   楚寔答道:“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想的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外乎就是想说我跟浮浪子一般是吧?”   季泠杏眼圆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楚寔摇头道:“是因为你的心思实在太好猜了。”原以为白纸一样的人相处起来会很乏味,可谁知道正因为其纯、其净,反而让楚寔觉得格外的难能可贵,忍不住就想呵护季泠的这种纯粹。每每只要一想起她,就想她那般柔弱、净纯,这世间却那般险恶,真恨不能化作护甲护在她身上,替她将所有风雨都挡住,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这份心性儿。   楚寔想着事儿,有捞起一把季泠的秀发放在鼻尖闻,他是爱极了这种香气。   “表哥若是喜欢,将我沐发的香膏拿去用就是了。”季泠实在是被楚寔亲昵得有些受不住了。   楚寔道:“那香膏谁都能用,却只有用在阿泠身上,才有这般可人的香气。”   季泠闻言真是气结,忍不住骂道:“你,你这个无赖。”   “我是无赖么?”楚寔反问,似笑非笑地看着季泠,“阿泠大概是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无赖。我不过嗅嗅你的头发,可还什么都没做。”   这话一出,季泠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半晌后帐子里季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你不是说不勉强我么?”   楚寔哑着嗓子道:“是不勉强你,只要阿泠说一个不字,我就停下来。”   季泠的眼睛又瞪圆了,嘴巴已经被人严严实实的封住。这个人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无赖。她倒是想说“不”字,可那也得说得出来啊?   接下来两日,楚寔就跟关久了刚放出笼子的猛虎一般,肆意地撒着欢儿。季泠虽然说不上苦不堪言,可第三天上头,见着楚寔就有些脚发软了。   好在楚寔能空闲下来的功夫实在不多,每日都有许多人上门拜访。而季泠呢,也几乎每日都有宴会需要赴。季泠自然是不喜欢这些宴会了,依着她的性子都是要推拒的,但奈何楚寔有任务给她。   说是义教只怕已经把触角伸到了许多官眷身上,所以他们的消息才能那么灵通,让她赴宴说多多留意,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当然楚寔还说了一大筐的溢美之词,就是赞季泠心细如发之类的,让季泠推无可推,只能硬着头皮上。   季泠梳妆打扮的时候,楚寔自然又凑过来要给她画花钿。季泠都已经习惯了,就是没弄明白楚寔怎的有这般喜好。然以前在京城,也没见傅氏或者繁缨她们额头上有这种花钿。   心里想着,所以季泠就问了出来。   楚寔自己也是一愣,缓缓地收了笔,他以前却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然则是现在更闲了么?显见得他只会越来越忙。   “可能就是缘吧。”楚寔道。   人和人的缘一直都是那么奇妙。缘分没到的时候,对面也不相识,缘分到的时候,才恍然自己以前错过了什么。   “若是有哪家夫人邀你同去上香、游园之类的,你可得多长个心眼儿,最好是想办法不惹人怀疑地拒绝。”楚寔道。   季泠虽然不解楚寔的意思,却也乖顺地点了点头。   不过一向料事如神的楚寔这回也有料不准的时候了。席间并无官眷来邀约季泠出门上香、游园,反倒是霍夫人,身边带了一名绝色女子。   则绝色女子似乎有些胡人血统,发丝呈褐色微微卷曲,别有妩媚之态。丰乳肥臀,肌肤雪白,身姿曼妙,容貌虽然及不上季泠,然身段却也不是季泠这样稍显单薄的身体能比拟的。   霍夫人朝季泠笑道:“这是娜吉,乃我家大人当年在西域闹出的一段风流史,好在她性子乖巧,养在为身边也有些日子了,规矩什么的都学了,一如咱们中原女子一般。夫人要是不嫌弃,就放在身边伺候夫人和部堂吧。”   这就是堂而皇之地给楚寔送美姬了。季泠虽然知道如今风气如此,却也没想到会轮到自己身上。   霍夫人看着季泠有些发愣的神情,笑着安慰道:“季夫人也不必放在心上,这娜吉容貌、气质都远远逊色夫人,不过就是个玩物,哪怕不伺候部堂大人,夫人想看舞时,让她在旁边跳上一支也是乐事。她有胡人血统,也难登大雅之堂,怎么都是越不过夫人去的。你若是接纳了她,反而还乐得一个贤名,何乐而不为呢?”   贤名什么的季泠倒是不在乎,她身上藏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一旦被人知晓,什么贤名都要化为灰烬,她只是在想楚寔要不要这名胡姬。   然当众拒绝霍夫人却不好,以为看其他人的神情,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旁边的刘夫人低声对季泠道:“这霍夫人啊,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各府送美姬,全都是霍大人的风流史,夫人也不必放在心上,收下了随便撂在一边就是,我家都已经两个了。”   季泠尴尬地笑了笑,又想着男人总是不嫌弃身边美人多的,因此权且谢过了,自带了娜吉回府。   楚寔晚上回来,才走到内院门口,就见一胡姬妖妖娆娆地前来行礼,只瞥了一眼就走进了主院。   “外面那胡姬怎么回事儿?”楚寔一进门就问站起来的季泠。   “是霍夫人送的,我……”季泠顿了顿,忐忑地看了楚寔一眼,“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收,可她是当众送的,我想着若是驳了她有损她的颜面,就先收下了。”   楚寔扬眉,嘲讽地笑了笑,“夫人心中只怕想的也是,男人嘛也不嫌弃身边的美人多。”   季泠微微张大嘴巴,“表哥,你是不是练过什么读心术啊?”   楚寔走到季泠跟前捏了捏她的脸颊。   季泠呼痛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越发忐忑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楚寔坐到榻上,任由长歌伺候他换鞋,端起手边的茶盏这才道:“也不算吧,只不过你以后收美人只怕要收得手软了,咱们这后院未必装得下。”   “啊?”季泠都傻了,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看来季夫人贤德的名声是要传遍武昌府了,我楚某人何德何能啊,居然能娶了如此贤惠的妻子,别人送美姬来照单全收,这是妇人不嫉不妒的典范了吧?”   听到这儿,季泠才知道楚寔是生气了,别看他脸上还带着笑。   季泠小心翼翼地道:“那我把她送回去行吗?”   楚寔撇开头去。   季泠又赶紧走到另一边儿瞧着他忐忑地道:“我送回去还不行吗?我没想着要贤惠的名声表哥。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贤惠的名声?”   “你什么样儿的人啊?”楚寔问道。   这下轮到季泠不说话了。   楚寔将她搂到怀中,“好了,不过与你玩笑一番,你却当真了。阿泠,你放心吧,我定然叫这天下人谁也不敢说你的闲话。”   季泠只敷衍地笑了笑。   楚寔替她理了理头发,“如是我告诉你,你我乃是宿世夫妻,你信也不信?”   季泠当然是不信的,“表哥又来逗我。”   “我逗你做什么?梦里我时常梦到你与我的前世今生。”楚寔道。   “啊?”现在轮到季泠笑了,“表哥你还信这个啊?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前世来世的,人只要珍惜当世才是呢。”   “看来咱们两人之中还是你最通透。”楚寔道,“你既知道要珍惜当世,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以前的事儿,已经尘埋土掩,不要再提了。”   楚寔温柔地抚着季泠的背脊,“先前我同你玩笑的。以后若再有人送你美姬,你收了便是。不过也不用放在府中,以防她们居心叵测。在城外有处庄子,南安知道,往那儿送去就行了。你只需记得谁是谁送的便成。以后谁要是做寿履新之类的,你正好拣了人再送回去,如此咱们也省得好大一份银子了。”   季泠为楚寔的“精打细算”而好笑,“表哥就缺这点儿银子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缺。”楚寔正色道:“这带兵打仗粮饷如今朝廷都发不出了, 得各路自己化缘,这些个官员有钱买美人,却没钱用来剿灭义教。”他说到这儿不由冷哼了一声。   季泠看着楚寔眼尾的细纹,这才惊觉楚寔的忧劳, 她忍不住抬手,用手指在他眼尾轻轻的捋了捋, “你别太累了。”   这似乎还是季泠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关切他, 楚寔不由心中一荡捉住了季泠的手, 将她手翻转朝上, 在她掌心里亲了一下,“有夫人这份关心, 便是再累也不累了。”   有了楚寔的指点,这正月里果然许多家都给季泠送了美姬, 她也照单全收都送去了郊外的庄子上。   这自然瞒不过众人,一时就有人背后编排季泠了。说她是假贤惠, 明面上瞧着是替楚寔纳了美姬博得了贤名, 可转身就扔去了郊外,让人看不见摸不着。想这位季夫人实则也是个妒妇呢。   这话是冯伦的妻子顾氏传给季泠听的。   季泠听了倒是没往心里去。   “按我说啊,那些个小妖精, 乱人心智的就该送到庄子上去。”顾氏咬牙切齿道。   季泠叹息了一声, “其实她们或许也是可怜人,身不由己,被人转来送去无所安定。”   顾氏愣了愣再抬头看季泠,“夫人的心肠可真是软。”   季泠知道顾氏这是有些嘲讽自己一边怜惜她们, 一边却将她们送去庄子上然后再转送他人。   季泠解释道:“实不相瞒,都是表哥让我收下了送去庄子上的,如今转送美姬蔚然成风,我们也不能免俗。可是顾姐姐,我总想着有一天天下太平,不许再将咱们女子当做牲口一般转来送去就好了。”   顾氏却没想到季泠真有悲天悯人之心,因而有些讪讪。“但愿有这一日吧。”   季泠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顾氏又道:“夫人同部堂可真恩爱,若是换了其他男人,包括我家那口子,这得了美姬怎么也得自己先享用一下是吧。”   这个疑惑其实季泠自己也有呢,都说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儿,她也转弯抹角问过楚寔,谁知他可真会哄人。   “我若说娶了阿泠之后,其他女子再看不进我眼里,你道如何?”楚寔问。   当然是不如何,季泠只当楚寔是哄她玩儿,毕竟家中妻子也要哄着才能太平。然则却不知楚寔说的还真是实话。   一个连他自己都吃惊的实话。   领兵在外,一素就是三月半年的,真的是看母猪都觉得长得俊秀。也不是没有人给楚寔送美姬,他却是没甚遐思,心里一想起季泠倒是燥热,仿佛鼻尖都是她的幽香,可换个女子,容貌也不比她差多少的,就是没有心思。   当真是一物克一物啊,楚寔也万万没想到季泠对他的影响力如此巨大。然当初她还是楚宿的妻子时,他看她也不过平常罢了。当然那会儿他们也从没接触过,一年到头说不到一两句话。   顾氏见季泠不知想什么想得脸又红了,不由好笑,“夫人与部堂也成亲有些时日了,怎的还如此羞涩?”   季泠被顾氏问得不知所以,又听她道:“说来也不怕夫人笑话,当初在那梅林见着夫人和部堂相处时,我还以为夫人是部堂养在外头的人呢。”   季泠睁大了眼睛,原来当时楚寔真的是料准了的。   这事儿季泠写信时,自然要告诉楚寔。   先才顾氏又邀她去山寺赏桃花,季泠本不想去,可想着楚寔那般敬重冯夫子,又不好拒绝顾氏,幸亏两人素来相得,也知根知底的,所以季泠便应下了。   可谁曾想偏这次就出了事儿。   原来楚寔真是料事如神,那义教徒竟然蛊惑了霍夫人的媳妇。顾氏却又与那霍夫人媳妇交好,这次去那桃花林,早有义教徒候着,就是想劫持季泠。   所幸季泠听楚寔的话,每次出门都带着南安,可也没想到此次义教备了那么多人,一片桃林被杀得鲜血满地,要不是有位侠士路过救了季泠,她只怕就落入义教手里了。   消息传到楚寔耳里时,他是连夜赶回武昌的。   季泠身上带着伤,义教的人对她恨之入骨,毕竟楚寔杀了那么多义教徒,所以虽然要活捉她,却也没说不许受伤。她现在脸上、腿上全是被拖曳之后留下的划伤,腰上还有一记刀伤,虽然不会要命,却也够让她在床上躺个半月一月的了。   然则当她一听到楚寔回府的消息时,恁是忍着剧痛在床上坐了起来,听着楚寔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季泠已经吓得抓紧了床单 ,手指都泛白了。   当楚寔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季泠就先发制人地可怜兮兮地道:“表哥,对不住,我不该答应顾姐姐去赏桃花的。”想想楚寔走之前还叮嘱过她呢,让她不要答应其他夫人的邀约,谁知道她还是犯了糊涂。   楚寔“哼”了一声,坐到床沿上,手指抬起季泠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她脸上的伤,“不是说腰也伤着了么?快躺下吧,让我看看。”尽管楚寔的声音已经尽量柔和,可他的脸色实在太阴沉了。   季泠只能乖顺地趴下,任由楚寔掀开她的中衣。   又是一声冷“哼”,惊得季泠一跳。   楚寔的指尖在季泠腰上的伤口附近虚虚地抚摸着,“疼么?”   季泠哪儿敢说疼啊,低声道:“不疼。”   “少糊弄我,你细皮嫩肉的,我平日里稍微按重了点儿,你就开始喘气儿嚷嚷,这样能不疼?”楚寔没好气地道。   季泠傻了,有些不确定楚寔是不是在讲床笫之间的事儿。   楚寔让长歌打水来他净了手,然后拿出一盒药膏来,用玉片挖出一团来开始在季泠腰上的伤口上涂抹。季泠只觉得沁凉一片,挺舒服的,些微压过了伤口的疼痛。   “这雪容膏能让你的伤口尽量不留疤痕。”楚寔一边涂抹一边道,“放心吧,那些伤过你的人,我都会千百倍回报回去的,再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季泠低低的“嗯”了一声,反正楚寔现在说什么都对。只听得楚寔又道:“你素来不喜出门,那些义教徒只怕在府中也有眼线,知道你同顾氏交好,才借了她的手来伤你。”   “对不住,我应该听你的,不该跟人出去赏花的。”季泠懊悔,还害得那么多侍卫受了伤,甚至有战死的,想到这儿季泠自己也难受。   楚寔将季泠腰上的衣服拉好,又扶着她轻轻转了身,尽量不扭到伤口,然后用她的手绢替她擦了擦眼泪,“你本不想跟顾氏出去的是么?”   季泠没想到楚寔会这般问。   楚寔把雪容膏又往季泠脸上抹,“可又想着她是冯夫子的妻子,我平日敬重冯夫子,你就不想驳了顾氏的面子是么?”   季泠听着都忘记难受了,“你,你怎么知道?”   楚寔道:“我还能不知道你?你素来乖巧听话,又不怎么喜欢出门,怎么会随便出去赏花?”   季泠默不作声了。   “阿泠,知道我这一次最气什么吗?”   季泠摇摇头。   “我是生气你处处将自己放得太低,什么都顾念着我的想法,别人的想法。你是我的妻子,你想想,你就是打了顾氏一顿,我又能拿你如何?何苦委屈自己去做那些不想做的事儿?我做人丈夫就这么失败么,失败到让你要为了我四处委曲求全?”   季泠却没想到楚寔会如此想,“我,我不是。”   楚寔捏了捏季泠没受伤的另一侧脸。“我明天一大早还得赶回去,只是不回来亲自看你一眼,我始终不能放心。”   季泠道:“我再不出门了,表哥。”   “别这么想,有些事防不胜防的。错不在你,是我太掉以轻心了。”楚寔又将季泠的裤管挽了起来替她上药。“下次出门再多带些人便是。我娶你,可不是为了把你关起来。”   季泠有些狐疑地看着楚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   楚寔道:“我生你气又如何?难道还能打你骂你不成?你身上伤的每一分,我都比你疼。”   这样肉麻的话楚寔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会那么顺口,可那就是他看到季泠身上伤口时的第一反应。甚至有些不能明白,像季泠这样美好的人,怎么有人会忍心那么伤害她。   瞧瞧,这变化多惊人啊。以前楚宿那般对季泠的时候,楚寔作为旁人只觉得是季泠自己不争气,她都不去争口气,别人又怎么会帮她。   如今成了自己人了,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恁是觉得动手的人简直罪大恶极,哪怕对季泠有一丝恶念都叫人无法容忍。   楚寔如他所说次日天还没亮就又启程骑马赶了回去,季泠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让她觉得昨晚好似做的一场梦一般,忍不住问道:“昨晚,表哥是不是回来过?”   长歌微微诧异道:“是呢,夫人忘了么?”   季泠摸了摸自己的头,“不是,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楚寔真的只是为看她一眼而连夜回来又一大早就走。   不过等她出门看到北原时,季泠就更肯定楚寔回来过了。还把他身边第一得用的北原留下了,带走了南安。   她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听得楚寔说把北原留下来给她,而她还反驳了一句呢,觉得那完全是大材小用。   楚寔却道:“留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若是能将你带去那边儿就好了,也省得我分心。只是有些老古董,定然会觉得我沉迷女色,不堪倚重。”人人都有自己的不自由之处。   “我不会再出门的。”季泠低声道。   “那我也不放心。自己已经明了了自己的弱点,若还不赶紧护起来,岂不是蠢材?”楚寔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听到这儿的时候,季泠的瞌睡虫实在是威力巨大,后来就失去了意识。   然楚寔呢,却是一直没睡着。从他听到季泠遇险、受伤的那一瞬起,他的心就是一直紧紧地被人攥着的。这种感觉很不好,让他不由想起了那些荒诞不经的梦境。   他始终不觉得季泠对自己有那样大的影响力,他对她好,也不过只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好而已,只是为了后宅太平。他也知道自己对季泠有些喜爱,和她相处极为舒服,但却也不觉得哪能有多深厚。   可在听到季泠遇险那一刻他心脏骤缩,才让楚寔知道,人的感情并不受人控制,哪怕他自视甚高,觉得无人能影响他,也做不到。   有些事就那么潜移默化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占据了上风。   楚寔倒也没跟自己过不去,既然动了心,那也就是能忍了。梦里那个自己,没有认,所以最后才落得那般田地。   楚寔却也没觉得对一个女人动心有什么不好的。心上无人的时候,看这个世界什么都无所谓,做的一切事情也只是为了大义而已。   然而这次成亲后,每次起身回望床上还躺着的人时,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满满的,想着她只有欢喜和满足,想着与她的耳鬓厮磨心里就有激荡,那种充盈却是一种极其温暖的感觉。从他成年后还从没有过如此美好的情感。   所以楚寔想都没想地就将北原换了南安,因为他不知道若季泠真出了事儿,他还会不会有那许多雄心壮志。 第一百九十章   待季泠身体和精神都稍微好了些, 她叫来长歌道:“那位救我的侠士如今怎样了?”   原来那人虽救了季泠也受了重伤,所以被南安一同带回了府中。   长歌道:“夫人是问韩公子么?他醒了后,大公子亲自去看了他,然后就将他带走了, 还说叫夫人不必挂心,他自会好生感谢韩公子。”   季泠听了也没多想, 由楚寔出面感激韩令倒也比她更方便。   只有楚寔才知道自己内心的波动。按说韩令救了季泠, 他应该很感激他才对。可他去打从心底厌恶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厌烦一个人, 几乎到了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的地步。   那张脸和他梦里的一模一样,这让楚寔都快相信自己的梦是真实的了。   楚寔自然没感激韩令, 而是将他带到了军中,让人先去调查他的底细。武艺高强, 又那么凑巧地出现在桃林,他可不会像季泠那般觉得一切都是巧合。指不定就是义教的第二招, 如果不能劫持季泠, 那么就安排一个人潜伏进来。   事后打探出来的消息,这韩令还真和义教有转弯抹角的关系,同时还牵扯出了窦五娘, 让楚寔顺藤摸瓜找到了真正的白莲娘子。   孙阳山叹道:“看来少夫人还真是部堂的福星, 她这一遇险,却将咱们踏破铁鞋都找不出的白莲娘子给带了出来。”   楚寔脸上没什么笑容,他正处于极度震惊中,从韩令身上摸出的藤和瓜来看, 简直和他梦里的细节完全契合,只是因为人生轨迹有所不同,所以这一次连玉没有找上季泠。   这种认知让楚寔觉得害怕而胆战心惊。   所以此间事了,他没有任何耽搁,将收尾工作交给了孙阳山,便带着人先回了武昌,正好是五月端阳附近了。   “表哥,你回来啦?”季泠迎了上去,伺候楚寔换了衣袍。   夫妻重逢总是要找点儿话题的,季泠又是个闷葫芦,找话题对她来说一直是个困难,所以她就想起了韩令,“表哥,听说你把当初救我那位韩公子带去军中了,你是要重用他么?”   这话问得本也寻常,救命恩人嘛,怎么过问都不会觉得过分,可偏偏楚寔的梦里季泠和韩令的纠葛可就深了,这让他的心里立即升起了警惕,“怎么?怕我对你的救命恩人不好?”   这话问得怪异,季泠忙地摇摇头,因为她想不出楚寔有任何原因会为难韩令。   楚寔将季泠拉到自己怀中坐下,“我才刚回来,你不问我寒暖不说,怎么一张嘴就是别的男子?”   季泠眨巴眨巴眼睛,不太确定楚寔这是不是在吃醋。如果是的话,这醋是不是吃得也太不讲究了?“   “我就是随便一提。”季泠道。   楚寔冷哼了一声,“那我就随便告诉你一声吧,你那救命恩人被我杀了。”   “啊?!”季泠惊讶得险些从楚寔腿上跌下去,然后才嘟嘴道:“表哥,你一回来就又开始逗我。”   楚寔正色道:“没逗你,那韩令是义教的教主夫人窦五娘的老相好,这一次救你也是为了能在你身边插一枚钉子,如果劫持你不成,韩令就能成为他们的内应了。”   季泠被惊得都不知如何反应了。“这,他们也太,太可怕了。”一计不成另一计就也已经设下了。   “我杀了他,你有什么感受?”楚寔摩挲着季泠的耳垂问,声音里潜藏着叫人察觉不到的危险,就等着季泠回答呢。   “我就是觉得太可怕了,简直防不胜防。”季泠道,然后想着针对自己都那么多手段,那对楚寔只怕更多,“表哥,你在外自己一定要小心,我怕他们对付你的手段更多。”   这话让楚寔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亲昵地捏了捏季泠的下巴,“看来不是个没良心的。”   如此亲昵,楚寔又是久为曾近女色,自然有些猴急。   虽然用猴急这个词形容楚寔似乎有些不搭嘎,可季泠心里是真这么觉得的。眼看着就要用午饭了,他却急吼吼地将她抱入房中,也不管人饿着没饿着。   待云消雨散后,季泠才被楚寔圈在怀里喂饭。她却是不想如此“亲昵无间”,但楚寔却是不许。季泠完全不明白楚寔怎的就那么喜欢“肌肤相亲”,睡觉的时候连小衣都不许她穿,季泠到现在都没适应这种随时随刻都能亲昵的氛围。   她不自在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尽量远离楚寔,但到底还是在他怀里,“表哥,我自己能吃,不如我坐过去吃吧,行吗?”季泠几乎是祈求地看着楚寔。   楚寔没直接回答季泠的问题,只是道:“这么说你还有力气,嗯?”   季泠算是被将了一军,赶紧摇头又摆手。   楚寔将酒杯递到季泠唇边喂她喝了一口道:“吃点儿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季泠完全猜不到楚寔的话到底是不是双关,可她的腿又想打颤了。   楚寔一边小兔子似地喂季泠,一边把顺着韩令摸出来的藤上瓜说了一遍。季泠听得都入了神,“这也太……”   楚寔笑道:“连阳山先生都说你是我的福星 ,我们找义教的白莲娘子找了许久,谁能想到最后居然是从这儿突破的。”   季泠咂舌,打趣道:“早知道我就该早些出门赏花了。”   “此次找到义教的老巢,多少老百姓就都能早些得救了。”楚寔叹道,他低头看着有些迷蒙的季泠。   楚寔又喂了季泠一口酒,不叫她动半根指头,想吃什么菜她的眼睛只要往那边一瞥,他就送到了她嘴边,伺候得还真是舒服。   季泠先还有些不适应,到后来微醺之后却就觉得真乃是在福罐子里了,当然前提是楚寔不要变成饕餮。   只是这愿望有些难以实现而已。   可楚寔倒会说,拿传宗接代的话一堵季泠的嘴巴,她就无话可说只能乖乖就范了。   但不管楚寔多努力,他却有太多大事要做,夫妻也算得上是聚少离多,季泠的肚子还是迟迟没有动静儿。   儿孙运虽然不佳,但楚寔的官运却很隆,白莲娘子授首后,他官拜太傅,楚家可算是除了第三位太傅了,且还特别年轻。   不过楚寔并未因此回京,因为湖广的义教之火虽然暂时扑灭了,可义教的余孽流窜到陕西、安徽等地却为害甚重,甚至已经在江浙也掀起了火苗。那可是朝廷的粮仓、钱仓,丝毫不容有失。   所以朝廷还得倚重楚寔手中的军队。   这日督府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个十分英俊的公子,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比女儿家都要来得美。   他来的时候季泠正在楚寔的书房里。   按照季泠的性子当然不会如此不守规矩,她是被楚寔逼来的。他的理由是,书房乃文案重地,让谁打扫都不放心,但书房又不能不打扫,因此就逼着季泠亲自来,从此端茶递水、磨墨晒书就成了季泠的责任了。   若楚寔要在书房见客时,季泠虽然要回避,却也不必离开,就待在内室便可。那声音也不隔音,许多军国大事季泠都能听到。   最开始她也惶恐,含糊地跟楚寔提了提,楚寔却笑着说,就是想让她听一听。   季泠大吃一惊,“可是为什么呀?”   “好叫阿泠知道我在做什么,想什么呀。夫妻之间本就不该有什么秘密。”楚寔道。   季泠听了一颗心滚烫滚烫的,那一瞬真是觉得命给了楚寔都行。“可你难道不怕我一个不小心说出去么?”   楚寔替季泠理了理额发,“你太小瞧自己了阿泠。知道不爱说话的人有个什么好处么?”   “少说不错?”季泠问。   楚寔低头在季泠的唇上啄了一口,“别那么大压力。”   季泠嘟嘟嘴,“你知道我压力大,还非要让我听。”   楚寔捏捏季泠的脸颊,“你们女人可真难伺候。把事儿叫你知道吧,你说压力大,不说吧,又抱怨说男人想什么做什么一点儿不知道。”   季泠叫冤枉道:“我哪有抱怨过啊。”说完她忽然意识到,“是傅姐姐以前会抱怨么?”   楚寔挑挑眉。   傅氏的确会抱怨,可她也从没能踏足过楚寔的书房。但这些话楚寔并不会跟季泠说,那样就太刻意了。   因为这般,成康县主王梓燚到楚寔书房时,季泠也没离开。但因为是男客,她照例要去内室的。   楚寔却道:“留下吧,来的是定西侯家的县主。”   季泠奇道:“不是说是为公子么?”   楚寔笑了笑,北原已经在外面禀报说,王公子到了。   王梓燚进门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楚寔,可旋即目光就定在了季泠身上。她倾城绝世的容貌自然是原因之一,可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她在楚寔的书房里。而王梓燚进去,季泠居然没有回避,这就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王梓燚很想把季泠假定为楚寔书房伺候的侍女,可看季泠的穿着打扮和那高贵娴雅的气质,都不是一个侍女该有的,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了。   “部堂大人,这位是……”王梓燚和楚寔寒暄后便直接问了出来,这其实也是逐客的意思了。   “这是内子。”楚寔道,然后转头又对季泠道,“这位是定西侯的千金成康县主。”   季泠上前与王梓燚见了礼。   王梓燚看向楚寔道:“楚部堂,成康虽然是女子,但这次前来面见部堂,却是有重任在身,不知可否私下谈一谈?”   楚寔笑道:“我书房里的事儿从来都是不避内子的,不过既然成康县主发话了,阿泠,你且去内室坐坐吧,不是还有画没画完么?” 第一百九十一章   季泠点点头, 进了内室,里面基本算是她的小书房,桌上摆着一幅还没画完的墨荷图。   成康的目光一直跟着季泠,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 她才收回视线,回头道:“楚部堂与夫人可真恩爱。”   楚寔淡淡地笑了笑没回答, 本就是私事儿, 自然不必在外人面前提及。   王梓燚的确是身负重任, 天下局势骤变, 定西侯再不是朝廷唯一能倚重的帅才,眼见着楚寔异军突起, 他自然想强强联手。   定西侯的儿子虽然都死光了,但还有个女儿不是。再者, 他也不算老,后院小妾无数, 也不信就再生不出个儿子来。有了儿子, 夺了那个位置也就有人继承了。   王梓燚本该是王、楚两家联手的纽带。但这样大的事儿,自然也不该是王梓燚出面,可她心高气傲, 既然是自己将要嫁的人, 她当然要先见一见,掂量掂量楚寔的分量。   来之前王梓燚其实已经先入为主了。她出身高贵,自己也是才貌过人,楚寔年岁比她大许多不说, 家中更有嫡子,她已经是极不情愿,压根儿就不考虑。走这一趟也就是想寻个过得去的理由去说服她爹而已。   却不想神女无意,襄王也是无情。   偏生这就激起了王梓燚的战火。成康县主的心性儿一直都是没变的。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感兴趣。   王家打的主意,不是没人猜到的。且看王梓燚在武昌府留了下来,以男装示人经常出入督府就明白了。   季泠何等敏感的人,她磨墨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去看楚寔。   “想说什么?”楚寔搁下笔问。   季泠挣扎了半天才启口道:“表哥,成康县主是有意于你么?”   楚寔道:“你怎么会觉得她有意于我?”   季泠道:“我觉得她看你的眼神不对。”   楚寔似乎来了兴趣,朝季泠倾身过去道:“哦,怎么个不对法?”   “反正就是不对。”季泠嗔道。   “那阿泠看我的眼神有没有也不对?”楚寔问。   季泠这才晓得楚寔又逗她,她撇开头,心想楚寔不愿回答就算了。   楚寔将她搂过,“想什么呢?觉得我不回答就是心虚是吧?”   “你怎么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季泠没好气地道。   楚寔捏了捏她鼻子,“好了别吃醋了。成康对我未必是有意,只是定西侯有那个打算而已。而成康从小被宠坏了,那性子是只容她不要人,容不得别人不要她。我与你情投意合,她便觉得我没像其他男子那般捧着她追着她,她就非要赢这一局不可。”   “这是什么心态啊?”季泠不解。   楚寔道:“总之你不必觉得她对我真有意就行了。无论她心意如何,我心里却只有阿泠你一个。”   楚寔的甜言蜜语,季泠可是听得多了,尤其是床笫之间时说得最溜,哄得她云里雾里的,不知被他讨了多少便宜去,可即使这般,季泠也没能生出免疫力来,只要听到了必然面红耳赤。   “那你为何任由她靠近啊?”原以为挺难开口的,没想到说出来时却如此自然,季泠一说完就赶紧道:“我可不是吃醋啊,就是随便问问。”   楚寔道:“只是想拖延一点儿时间而已,让定西侯那老匹夫觉得有可能联手罢了。陕西迟早会到我手里的。”楚寔既不愿意跟定西侯联手,却也不愿意把他逼到朝廷那边去。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定西侯消失。   若是以前的楚寔定然不至于如此不择手段,但有那一场梦,让他对定西侯实在生不出任何好感来。   季泠是着实没想到,楚寔一边拖着成康,一边打的却是这主意。可不知怎么的,她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却松了下来,松下来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那么那么的担心,担心楚寔会另娶。   曾几何时,她竟然这么依恋楚寔了?季泠不由骇然,她原来不是打算,既然成了夫妻,就那么凑活着过日子,但也只是凑活着过而已。   心里惶惶然的,季泠有种很恐惧的感觉。她太明白喜欢上一个人会多令人伤心。当初楚宿……   思及楚宿,想象里的那种痛苦并未如期而至,好似那真是前世的事儿了一般,竟然让她心里一丝涟漪都不能泛起了。   这一想,季泠就更惶惶然了。她知道那是因为楚寔待她太好了,好得她觉得已经超出了她所应得的,因此总是不踏实。   “想什么呢?眉头都皱在一起了?”楚寔替季泠展了展眉。   “成康县主那般美,难道表哥就一点儿也没动心?”季泠下意识地道。   楚寔大笑道:“你认真问的么?”   季泠点点头。   “这天下还有谁能同阿泠媲美的?她连你的三分都不到。”楚寔道。这话虽然夸张,可是各花入个眼,成康在楚寔的眼里评价很不高。   季泠茫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我终究也会老去啊。”   “是担心以色侍人者色衰爱驰?”楚寔一针见血地道。   季泠点点头。   “阿泠,若说这个你就真是高看自己了。这女子的美,只伦容貌那是下乘,天下多少花魁容貌都只能算中等,却吸引了那许多狂蜂浪蝶,凭的可不是脸。”楚寔道。   季泠闷闷地道:“我当然知道,她们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更是知情识趣,温柔解语嘛。表哥不也有一位红颜知己,名震天下么?”   楚寔摸了摸鼻子,寻思着不知是谁告诉季泠他以前的事儿的,若是叫他找了出来,呵……   “我想说的却不是这个,你想想你光凭一张脸却是赢不过那些人的是么?”楚寔问。   季泠点点头。   “可为何我心里偏偏就只装得下一个阿泠呢?”楚寔问。   季泠哀嚎一声,“你又说这些话来哄我?”   “我哄你什么了?”楚寔将季泠捂在耳朵上的手拉了下来,“人和人的缘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阿泠,你虽然美绝天下,若要说无一人能媲美却也是夸张对么?”   季泠又点点头。   “可我依旧只要你,不是为你这张脸,只是因为合契。不是因为你美,也不是因为你温柔乖顺,只是因为你刚好就是你,我们刚好相合而已。”楚寔道,他知道季泠心里的惶惑,像个走在悬崖边的人,轻易是半步都不肯迈出来的,必须反反复复地跟她说,让她感受到才能安心。   楚寔也不是那喜欢说甜蜜话的人,然则对上季泠,你若不说,她就容易把自己矮化。   “所以莫说是成康了,便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我除了多看一眼之外,也绝对不会有二心。”楚寔道。   季泠嗔了他一眼,“什么叫多看一眼?”   “瞧瞧,就说了一句话,这醋坛子就翻了,是吧?”楚寔又动手捏季泠的耳垂。他说得没错,季泠与他的确合契,合契得让他无一不喜,无一不爱。   到底成康在这对夫妻之间也就激起了一番谈话而已,之后再无半点泡沫。随着定西侯的离世,曾经高高在上的成康县主,这一次也再无人护佑而跌落云端。   季泠再次回京时,京城的天早就变了,只苗太后带着小皇帝还抱着幻想在苦苦支撑。苗冠玉这一次同楚寔虽然再无交集,然则到底是命贵,依旧成了苗太后,生下的儿子也是先帝唯一活着的儿子。   十年的时间已经足以改变许多人和物了。   周容像一朵已经枯萎的花,眼角的细纹密密麻麻,虽然姿态傲然,气质端贵,却已经全然没了水分。脸瘦而刻,眼神里少女时的烂漫,新婚少妇时的妩媚都已经消失,活脱脱的周夫子的再版,目下无尘。   “大嫂。”周容上前给季泠见了礼。   若是叫外人看见只怕要惊奇了,这两人单看外表的话,说周容是季泠的娘都有人相信。她们本就相差了八岁,可一个仿佛被岁月格外优待,另一个却仿佛跑在了岁月的前面,越差越远了。   按说季泠的年纪也不年轻了,已到而立。可她整个人却像是盛放到最灿烂时的花,不见丝毫颓败、枯萎,就像前一刻才刚刚舒展开花瓣迎接朝阳的牡丹。   用美似乎都不足以形容其态了。   在她身上,当初质弱而卑的季泠再也找不到,也再没有人会怀疑她就是当初的季泠,因为怎么看,她们都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一个是转瞬即逝的朝露,一个是光芒万丈的明珠。   彼此别过后,周容身边的丫头蕙兰道:“真想到大夫人会是那样的。”   蕙兰没见过季泠,毕竟她已经离京十年了。然则蕙兰跟着周容见过的贵夫人却是数也数不清了,反正季泠跟她想象的就是不一样。   周容笑得有些勉强地道:“美得让人想不到是么?”   蕙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周容问。   蕙兰道:“倒不光是因为美,总是觉得有些不一样,就是想不出个原因来。”蕙兰挠了挠头。   不过答案没过几天就揭晓了,蕙兰同周容出门吃了一顿喜酒,回来的路上道:“二夫人,我终于想起大夫人有哪里不一样了。”   “哦?”周容其实并没什么兴趣听,她已经有些厌烦听到“大夫人”三个字了。尽管季泠什么也没做,甚至不爱出风头的回京后哪儿也不去,可只是那么站在那儿就已经让周容觉得讨厌了。   “我觉得大夫人就好似那新娘子一样,对对,就是那种感觉。”蕙兰道。   周容一怔,新婚燕尔的感觉么? 第一百九十二章   马车行到二门外的时候, 周容下了车,正巧看到楚寔扶了马车上的季泠下车,两厢见面自然不能不上去说话。   “大伯、大嫂,这是也刚从外回来么?”周容脸上有勉强扯出的笑脸, 可在看到季泠的嘴唇时,却僵在了脸上, 怎么也再笑不出来。   季泠在周容僵住的瞬间, 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 很不自然地用手背掩了掩嘴, 然后恨恨地朝楚寔瞪了过去。   季泠的口脂花了。   成亲十年呐,老夫老妻了, 早该是左手摸右手的感觉了,可楚寔与她居然还那等恩爱, 如何叫周容心里不百般滋味翻腾。   想当初,信誓旦旦要爱她护她一辈子的楚宿, 已经有好些年没再跟她同房过了。哪怕同床而眠, 也是各盖各的被子了。   周容见季泠尴尬自然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转角时她回过头去,却见季泠正一脚踩在楚寔的脚背上, 真的是又娇又横。   踩完之后, 季泠转身潇洒地就走了,楚寔却追在后面,拉住了季泠。   虽然隔得远,周容听不见楚寔说了什么, 可那模样,竟然是楚寔在跟季泠说好话似的。   当初傅三嫁给楚寔时,他们相处的样子周容是见过的。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也是出了名的相敬如宾,可傅三绝不敢踩楚寔,楚寔也绝不会上前赔不是。他们就是很正常的一对儿举案齐眉的夫妻。   那时候就已经让周容黯然魂伤。   如今周容虽然不会再为楚寔而黯然,可做妻子的人,看看别人的妻子,再看看自己,两相对比之下的凄苦却是更叫人心碎。   这让周容不禁想到,当初她爱慕的人却是楚寔呀。如果她不心软、不接受楚宿,就不会有今日之殇了。   亦或者,如果没有季泠的存在,她和楚宿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前方楚寔拉住了季泠,可季泠似乎还在闹。   周容眼见着楚寔又将脚伸了出去,然后季泠又狠狠在上面踩了一下。呵,姿态竟然低到了如此地步?周容皱了皱眉头,她毕竟也是十年没见楚寔了,或者如今的楚太傅早不复当初年少时的傲然了。   季泠又踩了一脚之后,这心头气都还没消,刚才实在是太丢脸了,早在马车里她就阻止过楚寔的,可这人兴致来的时候完全是不管不顾。   “好了,别气了,这一路走回去还会遇到许多人,总要让我替你把花了的口脂擦一擦吧?”楚寔陪着笑道。   季泠闻言这才定住,任由楚寔抬起她的下巴,用她的手绢帮她轻轻地擦拭唇角。   “要不要再抹点儿口脂?”楚寔问,说着话他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季泠腰上的荷包。   “不用不用。”季泠甚是懊恼自己做了这一种山苺甜味儿的口脂,楚寔似乎极是爱吃。   “行,那你先回屋去换件衣裳,我去书房。你整理好了,就来书房陪我如何?”楚寔道。   虽然在外时,季泠已经习惯去楚寔书房了,可如今回了京城,多少人看着呢,上头还有苏太夫人,她就迟疑了,“还是不了吧?母亲若是知道了,定然要说我的。”   楚寔道:“放心吧,她若说你,你说来替我打扫的,书房重地嘛。”   季泠嗔了楚寔一眼,“你可真无赖。”   楚寔捉着转身欲走的季泠的手将她拖回怀中,也不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周容就见季泠又是一副娇羞神色。   两人这般可不就是新婚夫妻才能有的甜蜜么?   蕙兰看出了周容的伤心,这人的日子啊最怕的就是有对比。等回了二房的院子,蕙兰忍不住开解道:“夫人也别往心里去,这许多夫妻啊都是表面光鲜。瞧着太傅的确挺宠那季氏的,可这都多少年了,肚子里一点儿信儿没有,你说这后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经蕙兰这么一提,周容也想了起来,“你是说……”   蕙兰压低了嗓音道:“我觉着吧,这夫妻就是再好,可毕竟都成亲十来年了,好成这样的却从没见过,事有反常必有妖。听说先大夫人是难产去的,就留下了大哥儿那么一个孩子,苏太夫人看得比眼珠子还精贵,你说是不是怕这后面的起什么歪心眼儿呀?”   周容吸了口气,想着苏太夫人素日做事的习惯来,的确是个下得了手的狠人。原本是无稽之谈的事儿,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再加上无穷的想象力,好似就把自己给说服了。   “所以大爷才这般补偿大夫人,你说是不是?”蕙兰道,“只有这样才想得通呢。”   周容吁了口气。   “哎,所以呀别看大夫人表面风光,可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虽说大哥儿也会孝敬她,但毕竟不是亲母子,肯定有隔阂的。”蕙兰道,“可我觉得吧,男人呀终归是靠不住的,待大夫人年老色衰,大爷就是对她再愧疚,恐怕心思也要转到别人身上去,那时候大夫人的晚景可就凄凉了哟。”   周容点了点头,“少说两句吧,这女人啊都有做女人的苦。”   季泠的确苦,正在长歌的监视下喝着比黄连还苦的苦药。如今长歌虽然早到了嫁人的年纪,可她不知怎么想的誓死不嫁,也就一直跟在季泠身边伺候。   私下季泠也问过楚寔,长歌该不会是想跟着他开脸做姨娘吧,楚寔的回应是把她狠狠调教了一顿,餍足后才道:“如果长歌有那种心思,早就不可能再放在你身边伺候了。”   季泠有些可怜地看着长歌,“可不可以不喝啊,是药三分毒,没毛病都喝出毛病来了,反正喝再多也生不出孩子来。”   楚寔当然是希望季泠能有个孩子的,在外时他们也是聚少离多,如果季泠身边有个孩子,日子就不会那么空虚,他就怕她太闲了东想西想。然则他们夫妻似乎什么运都很好,可就是这子孙运艰难。   季泠的身子是调理了又调理,请过不知多少妇人科名医,但至今依旧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如今喝的是京城玉和堂钟神医的药,效果不知道如何,但味道就比以前喝过的都苦。   长歌别的话也说,直接转身从里间去了戒尺来捧着跪下。这当然不是用来打季泠的,而是递给了旁边的丫头,让她打自己的。   季泠一看就什么辙都没了,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仰头喝了。她原是不去楚寔书房的,可想着晚上还有这么一碗,立即就坐不住了,去了外院楚寔的书房。   偏不巧的是,季泠刚从山墙上的门儿转到院内,就见一名短须男子从楚寔的书房走出来,她退也不好退,就只能站在游廊上。   蒋昌宗却也没想到会在这院子见着女眷,毕竟是书房重地。   不过就算是心中诧异,在见着女眷时,也该立即垂眸然后快速离开便是。偏就那么匆匆一眼,让蒋昌宗却呆立当场。   那等殊色,实乃平生罕见,蒋昌宗看了一眼腿愣是就迈不动了,却也不是说贪花好色,只是“美”本就是人人都喜欢欣赏的。   她的穿着打扮不过寻常,极尽素雅,鬓间也不过一柄玉梳,但就那么一站,这院子好像就沾染了她的仙气,成了广寒仙宫一般。   季泠却是没想到这人如此无礼,盯着她看就不动了。她微微撇开头,往楚寔书房的门走去。   蒋昌宗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了,可拿着那弱柳扶风的绰约姿态,竟又痴了。心里不由叹道,所谓美人,当真是动静极妍,如今方才晓得世间竟有这样的人,如果当初的褒姒、妲己都是这样容色,那周幽和商纣却也有其情可悯了。   一直到季泠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蒋昌宗才恍然大悟地羞愧满面,赶紧低头走了。旋即又想起,他家想给楚寔送自己妹妹来服侍的事。   楚寔如今位高权重,又正当壮年,身边却只有一位妻子,连妾室和美姬都没有,多少想巴结楚寔的自然是绞尽脑汁想怎么讨得这位太傅欢心,送美人自然是其中一条捷径。   但如今见楚寔身边竟然有如此美人,还能随意进出他的书房,其地位可见一斑,他妹妹送进来能否起作用就为未可知了。若是惹怒了这位美人,恐怕反而会起反作用。   蒋昌宗跨出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虽然知道再见不着她,可不知怎的就是想再多看一眼。   季泠进门并没问起刚才出去的人是谁,她是不敢问,怕楚寔为着这件事又添烦心和烦恼,万一那人对他的作用很重要就不好了。   季泠犹记得几年前也有那么个人,是他手下得力的将领,因为偶然撞见季泠,并不知道她就是楚夫人,言语上有些轻薄。这事儿楚寔知道后,没多久那人就死了,虽然并不能确定那人之死和楚寔有没有关系。   可季泠现在还记得当初楚寔的脸色,听到她被轻薄的消息时,他的神情是很云淡风轻的。那并不是不在乎,季泠与他做夫妻也有几年了,能读得出背后的含义。他那是不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罢了。   当时楚寔心里就已经起了杀心。   季泠把刚才的蒋昌宗在脑子里甩到一边,朝楚寔抱怨道:“那玉和堂的药好苦啊,比黄连还哭,一定要喝吗?”   楚寔搁下手中的卷宗,朝她招了招手。   季泠走过去靠近楚寔怀中,他温言劝道:“阿泠,不管有多绝望都不该放弃希望,如果轻易就放弃,我也就不会走到今日位置。所以,你也不要绝望。”   季泠撅起嘴,“我没有绝望,我就是不想吃苦药了,太苦了,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又没苦你的嘴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楚寔掐了掐季泠的腰, “那行,从现在起你喝一碗苦药,我就吃一片黄连如何?”   季泠没敢应,她知道楚寔是言出必行的人, 他既然说了出来就不会耍赖。她可没想着让他吃黄连呢,只能悻悻地道:“楚寔, 楚衡业, 你就知道拿捏我。”   楚寔笑道:“我拿捏你什么了?是夫人舍不得我吃苦是不是?”   季泠恨恨地道:“我舍不得你吃苦, 你却舍得我吃苦呢。”   楚寔搂着季泠贴在她耳根子边道:“我这是为了谁?你我长年在外, 旸哥儿也从没养在你身边过,我是担心你, 你知道么?”   这样的话楚寔跟季泠说过好几次了,她也知道楚寔将来必然是要往那个位置上坐下去的, 到时候有没有子嗣关系可就巨大了。然她的确是什么野心都没有,心中早就是打定了主意的, 如果楚寔不在了, 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季泠不知道这是不是情深到了无惧生死,她只知道在楚寔外出的日子里,她眼前的颜色好像都会黯淡几分, 周遭的一切都再不能让她由衷的欢悦, 因为少了人跟她分享。   回首往事的时候,季泠都会惊讶,她的心竟然不知不觉就被楚寔攥在了手心里,然则却再无以前的惶惑, 只会觉得心里有这个人真好。   季泠不说话,楚寔却读得出她的心思。   “傻瓜,我比你大那许多,又日夜操心,我……”楚寔的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季泠的手指点上了。   “表哥,你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平日说一句你就吼我,你自己却是百无禁忌的。”季泠抱怨道,“我不喜欢听,你以后别说了行不行?”   楚寔将季泠的手拿下来握着,“那你答应我不要放弃希望,即便不为其他的,我也盼着咱们能有个孩儿,我亲自给他开蒙,教他写字、念书、骑马、射箭如何?”   他怎么可能会有功夫教孩子?季泠知道楚寔在哄自己。   季泠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转身去了里间。   楚寔看着季泠的背影将南安叫了进来。“先才夫人出去的时候是不是遇到蒋昌宗了?”   南安点了点,“是。”   楚寔瞥了南安一眼,“叫人在书房后面重新开一扇门,今后夫人若是过来,就从后面进来。”   南安应了“是”,“属下立即下去安排,最多十日必然将门开好。”   楚寔点点头。   南安退出去之后才松了口气,他先才有些为难,毕竟蒋家如今对楚寔还是大有可用,他也不知该不该把蒋昌宗刚才的失态告诉楚寔,若是说了,只怕后面事儿就多了。这位大夫人在楚寔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南安太清楚了,那是一丝一毫也不许有人觊觎的。   亏得这位如今还没有孩子,若是生得一个儿子,将来和旸哥儿之间只怕有得争了。南安甩甩头,什么有得争?估计只要不是傻子,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   这日季泠又在喝药,却从窗户看见周容带着丫头走进了院子,这可是稀客了,她回来这么久,周容可还是第一次上门。   来者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如今有聪明人眼见着朝廷局势要动荡,可他呢又不看好楚寔,就想着将京中的产业变卖了回老家去。   京郊外一处庄子,还有一片山的果园全盘出售,要价四万两银子,价格却也公道。周容想把它买下来,将来嫁女儿的时候作为嫁妆,定然是极长脸的事儿。   可是四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周容手里只有一万两银子,这才想起了季泠。周容原本也想不考虑找季泠的,可她在京城熟人虽然,却都不是能互通三万两银子的交情,因此这才找上了季泠。   季泠听周容说完,只略沉吟了一下便道:“行,我让任贵跟你去办吧。”   任贵是楚寔请来的内院管家,季泠若是遇到这种事通常都是交给他去办。   周容来之前想过许多,多半都是季泠如何拒绝她的言辞,却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所以周容有些不确定地道:“大嫂,你这是应下了?”   “是啊,你约了卖家什么时候?”季泠问。   “可三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大嫂不用跟大伯商议一下么?”周容问。   季泠笑道:“没事儿的,表哥若是知道,定然也会同意的,你直管办去就是了,这样的机会也难得。”   周容看季泠那模样还有什么不理解的,三万两银子,季泠一句话就能定下来,可见大房有多富,但即便这样,三万两却也不少,她不用问楚寔就能定下,看来这位大夫人的地位真是了得呢。   周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总觉得季泠就是故意在炫耀,她随随便便就能拿三万两出来,而一万两对自己来说就是全部的能动用的银子了。   “是我多虑了,大伯那么疼大嫂,定然是大嫂说什么都答应的。”周容笑道,“先才进来时,我见大嫂在喝药,大嫂是哪里不舒服么?”   季泠摇摇头,也不好意思说是治不孕的药,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还如此求子,多少是难为情的。可她又不想骗人,所以只能不接话。   “是药三分毒,没哪儿不舒服大嫂还是少吃药好些呢,哪怕食疗也比吃药好。”周容似乎是好意劝道,但话说了一半,却突然换了语气道:“呀,该不会是……”说着她就好像知道大秘密一般捂住了嘴巴。   季泠的脸“唰”地就红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旸哥儿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过几年就要成亲生孩子,季泠就会升级做人祖母了,可却还在求子,这事儿能不让她脸红吗?   周容低声道:“哎,大嫂这是吃的哪家的药啊?”   既然已经被周容说了出来,季泠再隐瞒就做作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表哥说是玉和堂的。”   周容看向季泠道:“大嫂请的大夫,吃的药都是大伯找的人么?”   季泠点点头。   “大嫂吃了多久的药了呀?怎的至今也不见效?”周容关切地问,“大伯找的大夫想必都是名医,这可不该呀。”   季泠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吧。”季泠倒是看得开。她自然也曾盼着有个自己的孩儿,可她也知道楚寔如今身份不一样,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为着那个位置多少父子相杀,多少手足相残,她想着已经快成年的旸哥儿,心思也就淡了。这几年的苦药可都是楚寔逼着她喝的。   周容却不知内情,只道季泠就是嘴上说说,“瞧大嫂的气色上佳,又还年轻,且不该一直怀不上孩子,难道是……”说了一半,周容却又不再接着说了,只临走时回头劝季泠道:“大嫂不如自己找个大夫看看吧。”   这话联想着她前头说的,可就不算委婉含蓄了。   季泠简直是被周容的话给惊着了,因为她从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可是人最怕的是起疑心,再加上点儿想象力,很容易就吓到了自己。   季泠坐在榻上,以手撑在大引枕上托着歪着的头想事儿。她的确是吃了很多的药,可一直不见效。难道说真是楚寔动了手脚?   可为什么呢?   季泠又想起了生得跟傅氏有五分相似的旸哥儿。当初她刚嫁过来时,楚寔就暗示过她不要对孩子动坏心思,苏夫人也敲打过她。旸哥儿可是大房的长孙。   所以是为了旸哥儿么?   季泠叹了口气,心里倒没升起多大的怒气,只是有些难以言喻的悲哀。她这一生前半段就不提了,后面却像是老鼠进了蜜罐里,再不知足老天爷怕都看不过去了。这件事也不能怪楚寔,他待她已经极好,所做的也是为了让家里不生乱子。就连季泠自己都不能肯定,若她真有了孩子会不会升起去争一争的心思,所以还是不生才好。   楚寔回房的时候,季泠正在灯下打络子,见他进门就把线都收到了笸箩里。   楚寔柔声道:“怎么了?谁惹我家阿泠不高兴了?”   季泠道:“我没有不高兴啊。”   楚寔捏捏季泠的脸,“你每次有心事都会打络子,难道你自己没发现?”   季泠愕然,她还有这等习惯?   楚寔搂住季泠道:“所以别让我瞎猜了,阿泠,咱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以前的确没有,可今日的话却是不好跟楚寔说的。季泠便只好把周容说的买庄子的事儿拿出来讲。   楚寔的态度果然是,“你做了决定就好。”   在季泠这儿套不出话来,楚寔也不强求,哄着她睡了,见她睡沉了,这才起身将长歌叫了进来。“夫人今日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长歌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周容那遮遮掩掩的话一句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楚寔蹙蹙眉,说了句“老太太看人是极准的。”当初季泠那样的出身,老太太都愿意让楚宿娶了她,却死活不同意楚宿娶周容,可不就是看准了周容的心性不好么。   “我知道了,做得好。以后再有这样别有居心的话,你且记下来告诉我。”楚寔道。   次日用过早饭,季泠照例送楚寔出门,楚寔却坐在榻上没有起身的迹象。   “表哥今日不用去书房么?”季泠问。   楚寔将季泠拉到身边道:“昨日,二弟妹说的话你听进去了?”   季泠一惊,忙道:“没有。”   “为着她一句话,你就疑了我?”楚寔追问。   季泠求饶地看着楚寔,知道自己起了疑心很是对不住他。可人若是能管住自己的所思所想,也就不会有那许多烦恼了。   可这有多伤人,季泠也是知道的。   楚寔放开季泠,“季泠,你……”楚寔指着季泠的鼻子道:“你可真是个小没良心的。”哪怕气得再恼火,楚寔也没舍得重骂季泠,就说了这么一句,便走了。   季泠望着楚寔的背影,自己也是难受,就那么趴在小几上不说话。   长歌劝道:“夫人,你这回是真伤太傅的心了。”   季泠何尝不知,但周容是真的打蛇打在了七寸上,让人明知道她不怀好意,可却还是忍不住往她说的那个方向去想。   季泠都知道的道理,楚寔自然明白,他才离开院子转身就对南安道:“去把二弟找回来,不管他在哪里,都给我找回来。”   楚宿到的时候,楚寔第一句就质问他,“你媳妇到底怎么回事啊?居然跑到你大嫂面前挑拨离间,说她至今没有孩子是我动的手脚。” 第一百九十四章   楚宿惊了一跳, 没想到周容会说那样的话。   楚寔说完,似乎怒气也就消失了,他重新坐下道:“阿宿,那是你千方百计娶回来的人, 我看在你的份儿上不动她。不过你自己要是教不好自己的媳妇,今后就不要怪人替你教她。”   “大哥, 阿容她这些年是有些不像样子, 可定然不是有心的, 我会回去好生跟她说的。”楚宿道, 即便他对周容有再多的不满,可那也是他曾经最爱的人, 也是他子女的母亲。   楚宿沉着脸走进二房的主院时,周容也没起身迎接他, 只瞥了他一眼,然后让蕙兰把娥姐儿带下去玩儿了。   楚宿看着娥姐儿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才开口道:“你跑到大嫂那儿嚼舌根去了?”   周容的脸色一变, 先是一愣, 继而是浮起自嘲的笑容,不知道自己对楚宿为何还会存着幻想。她扬起下巴道:“怎么,难得到我院子一趟, 一进来就为了你大嫂抱不平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楚宿皱起眉头。   “你不明白么?还是心里有鬼装不明白?她那张脸, 是不是跟你死去的心上人一模一样啊?你看着她就想起我的不是了是不是?”周容尖声道。   楚宿完全不知道周容怎么能往哪方面联想。“你够了吧你,我来找你是因为大哥找的我,他跟我说你在大嫂跟前挑拨离间的时候,我都替你脸红, 阿容,你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为何心思如此歹毒?”楚宿有些痛心疾首。   “我心思歹毒?”周容的心都碎了,“我是在她跟前说了,可是难道不是真的么?我是为她好,让她少受你们这些男人的骗。一面花言巧语地哄人,另一面却下狠手。”   “你在胡说什么?你有任何证据吗?就跑去大嫂跟前胡说。大哥绝对不是那种人。”楚宿道,“我看你是见不得人好才是真的。当初阿泠到底碍着你什么了?你要那么对她?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居然差点儿就饿死人,你怎么做得出那种事来?如今大嫂又碍着你什么了?你又要跑去说三道四。”   “终于说实话了是吧?你至今还为着她怪我是不是?你心里既然有她,为何又要来娶我?害得我处处被人笑话,居然是个平妻。”周容冷笑了一声,“我可没你想的那么恶毒,我不过是不想见到她而已,哪里就要饿死她?是她自己装柔弱、扮可怜,连没吃的了都不说一声,就等着你发现呢,瞧,你一见着了,可不就同情上了么?”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楚宿气急败坏地道:“明明是你做错了事,却把什么都怪在阿泠身上。”   “是啊,我就是做错了事,我错得最离谱的就是居然相信你说的,会一辈子对我好!”最后一句话周容是吼出来的。   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楚宿所谓的“教妻”最后也不过是被周容给气跑了。   季泠可不知道二房吵架的事儿,她咬了咬嘴唇,想着既然心里存了疑,怎么做都是错,那不如索性把事情摆在明面上,弄个明白,也省得将来再被人钻空子。   所以她也没急着去找楚寔赔礼道歉,反而是让长歌去备车,她要出门。   多年不曾回京,京里的大药堂都有些什么季泠也不清楚,不过她也无意去打听。就想坐在马车上,走到哪儿算哪儿,随意找一间药堂的大夫问诊,这样也就疑不到楚寔头上去了。   想是如此想的,可在路过广济寺时,季泠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广济寺的法真和尚说是有大神通,当初先慈圣太后病重,药石罔效,是请了他进宫问诊,最后居然又多活了三年,后来大家就都说法真的医术才是当世一流。   季泠也不知道就这么去广济寺能不能遇到法真和尚,可她还是下了车。   打听之下方知道有多巧,出门云游的法真和尚昨日才回到寺中,可见来得早真不如来得巧。   前来求见法真和尚的人自然多如牛毛,但季泠因为是楚太傅夫人,自然是被礼让到了第一位。   法真见着季泠的时候,神情微微一愣,却不是为她的美貌而惊讶,似乎是在惊讶别的事情。   季泠与法真见了礼,道明来意,“所以想请大师为我诊诊脉。”   法真朝季泠微笑着摇了摇头,“夫人身体康健,无需诊脉。”   季泠愣了愣,不明其意。   法真看了看季泠身边的长歌,“老衲观夫人相貌,的确有些异常,但却只能说与夫人一人知晓。”   季泠侧头看了看长歌,长歌轻轻摇了摇头,表示绝对不离开季泠。虽然老和尚是和尚,可也是个男子,她怎能看着季泠与他独处,万一出了事儿,她百死难辞其咎。   “长歌,你去院门边儿等我吧。”季泠道。   法真和尚的禅室并未关门,长歌站在院门边就能看到屋内情形,只是隔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而已。   然而很快,长歌就见季泠失魂落魄地从禅师内走出,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呆呆愣愣的,回了屋就一个人关在了屋里,谁也不许去打扰。   这可如何得了?长歌生怕季泠有什么闪失,可又敲不开门,只能对旁边的采薇道:“你快去书房跟太傅说一声,就说夫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了。”   采薇迟疑地道:“可这个时候太傅肯定在见客,前去打扰的话……”若是季泠真有什么事儿,采薇倒是不怵去寻楚寔的,可这会儿她就是一个人呆着而已,采薇觉得长歌有些大题小做,怕最后楚寔怪罪下来。   长歌道:“你懂什么呀?夫人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儿,你自去寻太傅就是了,我保管太傅不会说你的。”   采薇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前院,楚寔正在书房里见客。   南安问道:“采薇姑娘怎么来了?是夫人那边有事么?”   采薇点点头,“夫人今日出门去了广济寺,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长歌姐姐没办法,让我来寻太傅。”   采薇说完,以为南安也会跟她一样觉得长歌是大题小做,谁知话音才落就听南安道:“你且稍待,我这就去禀报太傅。”   采薇就看着南安快步走进了书房,不一会儿便见楚寔匆匆走了出来。从那打开的门里,采薇晃过一眼,能看到里面至少有四五个人,没想到楚寔就这么出来了。   楚寔一边走一边道:“南安,你去请阳山先来过来,先陪陪里面的大人。”   南安应了是。   楚寔这才看向采薇道:“夫人究竟怎么回事?仔细跟我说说,一句话也不许漏。”   采薇赶紧地把季泠如何去了广济寺,法真和尚又是如何不许其他人听,与季泠单独说了会儿话的事情说了出来。   楚寔走到门口,果然见是从里面栓上的,他也不敲门,绕到窗边从缝隙里望进去,正好看到季泠正趴在桌上咬自己的手腕。   楚寔一惊,推开窗户就跳了进去,“你在干什么,阿泠?”他走过去一把从季泠的嘴巴里把她的手腕拿出来,上头的牙印早就见了血,真是气得一阵头晕,“阿泠,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要让你如此自残?”   季泠已经被楚寔从窗户跳进来这个动作给吓到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也不言语,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楚寔,然后柔顺地偎入了他的怀里,却又觉得如此似乎都不够,恨不能把整个人都蜷缩进他的怀内。   楚寔又忧又急,但是拿季泠又没办法,只能回头看了更过来的长歌一眼,长歌赶紧地拿了药膏过来,却没办法像楚寔那般一下就跳进窗内。   楚寔一手抚摸着季泠的背脊哄她,一边朝长歌伸出手去,把药膏拿了进来。   “咱们先上药好不好?”楚寔柔声道,声音柔和得似乎生怕把季泠给震碎了。他也是无奈,明明生气的人是他,最后好声好语来哄人的却还是他。   季泠在楚寔怀里摇了摇头,干脆把伤手也用上,使劲儿地抱着他的腰。   楚寔轻轻地嗅着、亲着季泠的发丝,又哄了许久,才固定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推了推,让她坐到绣墩上。   楚寔一边给季泠上药一边道:“阿泠,我发现你现在狡猾了。”   季泠不解其意地看着楚寔。   楚寔头也不抬地道:“你知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你受了伤,心疼、担心的都是我是不是?”   季泠嘟囔道:“我才不是这样想的呢。”   楚寔替季泠上了药,又用纱布将她的手腕裹上,故作凶狠地道:“说吧,季泠,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你就死定了。”   季泠收回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法真那老和尚说什么了?你听到什么又来疑心我了是不是?”楚寔的语气里带着失望。   季泠赶紧摇头,“不是,表哥,我……”只是才说了一句,季泠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楚寔叹息一声,伸手兜住她的后脑勺,将季泠的头托得靠向自己,“阿泠,这么多年的夫妻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季泠道:“法真大师说,我这辈子是注定无子的。”   楚寔深呼吸了一口,“胡扯,事在人为。那和尚就是沽名钓誉,你倒是信了。”   季泠一边摇头一边抬头看楚寔,“不是的,他说我身体康健,无子只是因为,因为……”   楚寔默不作声地看着季泠。   季泠吸了口气道:“他说我命该早夭,是有大富大贵之人为我强行用命续命才能活到今日的。连命都是强求来的,所以子嗣是不用想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胡扯。”楚寔低声骂道。   季泠看着楚寔的眼睛道:“表哥, 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可法真大师一口就说出,八年前我那场大病来,你还记得吗?”   如何能不记得,简直是刻骨铭心的恐惧。   “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看到一团白光,娘就站在里面对我招手, 我差点儿就握住她的指尖了, 然后就像有个人在我身后拽了我一把似的, 我就醒了。”季泠道, 说话时还心有戚戚焉。   楚寔轻笑道:“你想说什么,阿泠?觉得是我替你续了命?”   季泠不语。   “这样荒诞的事情你也相信么?这世上哪儿有能替人续命的事儿, 若是有的话,皇帝就真是万万岁了, 可以让天下人给他续命。”楚寔道。   季泠咬咬嘴唇,她想反驳的, 法真说的大富大贵可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就有能力做的, 他当时说的是真龙续命,季泠只是换了个说法而已。   季泠将头重新靠到楚寔肩头,“我知道这样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可是表哥, 不知怎么的,他说的时候我就信了。这么些年,我自己也总觉得过得不踏实,就好像是偷来的日子一样。”她抬起眼皮看向楚寔, “表哥,不管是真是假,可是不是自己的福,享多了就容易折寿,我不想再喝药了好不好?没有子嗣就没有子嗣,表哥也不用担心我,如果你不在了,我便是活着也跟死人没有区别的。”   季泠是个感情很内敛的人,这么些年楚寔是甜言蜜语说了一大车,可她却很少说一句。能说到今日这份上,已经让楚寔眼酸了。   “那药就那么苦么?为了不喝药,你可什么话都编得出来。”楚寔道。   “我没编。”季泠愤愤道,“我从没骗过你呢,表哥。”   楚寔揉了揉季泠的脸,“行行行,你要实在不想喝,我也不逼你了,行了吧?”   季泠心里一喜,抬头在楚寔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这一亲引得楚寔心里一动,也低下头在季泠的唇上轻轻地啄着,发乎于情,却渐渐没办法止乎于礼了。   要不是季泠使劲儿地锤他,估计楚寔大白天的就得把她抱了往帐子里放。待楚寔松手后,季泠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这男人真是的,本来是挺感动的事儿,可被他这么一弄,季泠心中的内疚、感动就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她知道,有些话楚寔不说,她套也套不出来。她的命,是不是真的如法真和尚说那般是续的命,也就只能是个迷了。   季泠这边心情好了起来,楚寔自然还得去书房,哪里还有一群人等着他。   季泠催着他走,却听楚寔道:“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要是不看着你,实在不放心。”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季泠的手腕看。   季泠将手背到身后,“我,我只是想着我的命并不值得表哥拿命去换。”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才算,阿泠,你可不要替我做决定。”楚寔捏了捏季泠的脸,“走吧,也省得那些魑魅魍魉在你跟前嚼舌根。”   季泠真是好气又好笑,周容怎么就成魑魅魍魉了,她不过就是吃醋罢了。不过有些错虽然楚寔不提,季泠却不能让他心里一直膈应着。   季泠低下头道:“表哥,我知道这次的事让你伤心了,可是我想着,既然已经起了疑心,与其遮遮掩掩的,还不如真的去弄明白,也省得我们之间一直有裂痕,所以我才去了广济寺。”   楚寔轻轻搂住季泠,“所以你现在是放心了?”   季泠抬起头又在楚寔的下巴上亲了亲,“以后都不会再怀疑了,放心吧,表哥,我跟你保证。”   所以有时候还真是因祸得福,为着周容的那一番话,季泠感觉跟楚寔似乎又亲近了些。她俏皮地道:“因为我知道,即便是命表哥也会给我的。且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不能让我生孩子,你一定会直言告诉我的。以前是我自己看不清楚,所以才会犯疑心。”   楚寔笑道:“你这认错可是够彻底的,让我想说你都找不到借口了。”   季泠挽住楚寔的手臂道:“我就知道你会事后算账,所以赶紧的把八百年前的错都赶紧认一遍。”   见她知道说笑了,楚寔就笑得季泠的心里放晴了,终于也松了口气。她这个人的毛病就是把自己看得太低,若真跟她说当初续命的事儿,还不知道她要自责到什么程度,手臂估计都得咬断了。   却说季泠这边放晴了,周容那边儿却是阴云密布,她是着实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季泠转首都卖给了楚寔,那样的猜忌难道不该是藏着掩着的?   不过很快周容就看到了结果。季泠让任贵给周容送了三万两银票去。   周容拿着手里的银票只觉得烫手,不知道季泠是个什么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去了见了季泠。   “大嫂。”周容觉得这一声有些难以启口。   季泠朝周容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坐吧,二弟妹,是为了银票来的么?”   周容点了点头,却没法儿开口说话,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她本以为季泠既然跟楚寔说了那些话,就不会再肯与她合买庄子的。   季泠笑道:“那银子算是我给娥姐儿添的嫁妆吧。”   周容愕然,就更不知道季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季泠也没卖关子,朝长歌使了个眼色,她便去门口站着了。   季泠这才对周容道:“那日里的话,其实在我心里或许早有疑虑,被你说出来之后,就再没法子装傻了。表哥他……”季泠忽然意识到,在周容面前说“表哥”二字太过亲昵,便又改口道:“夫君他瞧出了端倪,也生了我的气。所以我想着索性摊开了才好,便如你建议的那样,自己去外面找了大夫。”季泠倒是没提法真和尚。   说到这儿她耸了耸肩,“结果真的是我想多了。”季泠笑了笑,“这下好了,我跟表哥之间唯一的结可算是就解开了。”   “那大嫂的身子……”周容忍不住问道。   季泠笑得有些悲伤地道:“想来这辈子怕是没有儿女缘了。”   “这……”周容劝道,“大嫂也只能想开些了。”   季泠点点头,“其实这么多年,想不开也想开了。倒是你,我记得我与夫君成亲时,二弟妹夫妻也是叫人羡艳的人呢。当初二弟为了娶得你,不惜违逆家中长辈,怎的如今却到了如此地步?”   周容的眼睛眯了眯,心里想到,这么快就刺回来了么?   “你别多想,只是家和万事兴。我想着,因为你一番话,我和夫君之间反而打开了心结,或许你与二弟恳切地谈一番,也能起作用。”季泠的确是一片好心,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一对眷侣竟然走到如今这样冷漠相对的地步。   周容冷笑一声,“多谢大嫂关心了,不过这是我夫妻自己的事儿,就不劳你过问了。”   说完周容站起身就准备走。季泠看着她的样子,仿佛真的看到了周夫人再生。   季泠忍不住也站起身道:“二弟妹,你别学周夫人那样。”   周容愕然地回过头,不明白季泠什么意思。   季泠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提及了周夫人,按说她不该见过的。这会儿却也只能继续往下说才能不穿帮了。“我听人说起过你母亲,也知道当初是老太太不愿跟你家结亲,二弟迫不得已才娶了去了的那位的。”   周容的眼圈一红,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愤怒得红了的。   季泠却是不怕死地继续道:“周夫人就是太傲气了,所以老太太才会觉得这样的人做夫子是好夫子,可为人妻却是太刚硬了些,怕将来夫妻不和。”   “你嫁进来时,老太太早就没了,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周容问。   季泠愣了愣才道:“夫君会跟我说。”   周容忍不住嘲讽道:“你们夫妻倒是什么都肯说呢。”   季泠忍不住叹息,知道是再劝不住周容的,她已经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   楚寔回屋时问道:“你今日见二弟妹了?”   季泠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楚寔,“嗯,我想着劝劝她,我瞧如今二弟与她如此,彼此都伤心难过,曾经多好的眷侣啊。”   “可有人却未必能体谅你的好心。”楚寔道。   “我就是尽一份力嘛,毕竟也是她大嫂啊,而且我想老太太在天之灵,也是希望她们夫妻和美的。”季泠道。   “难道就没存着一份敲打她的心?”楚寔凑到季泠眼前笑道。   季泠忍不住捶了楚寔一拳,这才娇嗔道:“是有那么点儿意思,谁让她说那种话来气我的。”   楚寔在季泠脸颊上亲了一下,“做得好,你就是性子太弱,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该还击的本就该还击。”   楚寔还能不了解季泠么,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护着周容而已,哪里就真是要去刺激周容。她是怕自己去找周容的麻烦,所以率先说了周容几句,表示她自己已经报过仇了。   一个人的性子哪儿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尤其是季泠,生性良善,所以才会被人这般欺负。   “只是你的手段也太温和了。你若是不喜欢她,我保准叫阿宿换一个妻子如何?”   季泠倒吸一口凉气地看着楚寔,怎么这人嘴里换妻子跟换衣裳一样容易啊?   “表哥换妻子也挺容易的吧?”季泠甜甜地笑着环住楚寔的腰道。   楚寔顺势将季泠一把抱起,“嗯,今晚我们就换种话本唱如何?不如你当女山贼,我做文弱书生如何?”   季泠此时还真恨不能自己是山贼,手里有刀把楚寔给解决了,居然又来欺负她。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不过因着楚寔越来越忙, 局势也越来越诡谲,夫妻之间能有这般闲情逸致的时候却是越来越少。   楚寔甚为遗憾,所以只要逮着机会就饶不过季泠,而季泠呢则是松了口气, 觉得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乐得悠闲。   然则该来的终究要来, 小皇帝在退位诏书上用了印, 楚寔终究走上了那个位置。   季泠并没住在历任皇后住的昭阳宫里, 而是被楚寔留在了皇帝的寝宫乾元殿。理由很充分, 反正后宫就她一人,住那么老远, 他也懒得走。   季泠自己也没个做皇后的意识,一时间观念也转换不过来, 并不知道将来前朝会为这件事吵翻天。普通夫妻,夫妻同住乃是天经地义, 可到了皇帝这儿, 却就调了个个儿,皇后局住在乾元殿却成了越矩。   当然这是后话,却暂时不提。只说前头皇极殿正举行登基大典时, 季泠不得参加, 她的册封礼,还需要等一段时日。   所以楚寔在前面忙碌时,季泠却是悠闲地用着午膳。最近日子炎热,她有些不耐暑, 精神很是恹恹,食欲也不振。就为这个,楚寔便将她的册封礼推到了秋后,怕她穿皇后吉服时中暑,这却也是体贴。   “娘娘,御膳房把午膳送过来了,你多少还是用一点儿吧。”长歌劝道,“否则皇上回宫时,怕又有说你。”   季泠有些气愤地道:“少拿皇帝来压我。”话虽如此,可她还是乖乖地坐到了桌前,楚寔的碎碎念她可是顶不住。   只是才吃了一筷子菜,胃里一阵翻涌,“哇”地就吐了出来,这还不算,简直是挖出萝卜带出泥一般,胃里的东西全部吐空了,最后全是水。   长歌当时就吓到了,好在还有一丝冷静,赶紧地让采薇去请太医,然后又疾言厉色地跟苏英和道:“还不快去把御膳房给围起来,一只蚊子都不许跑了,再去禀了慎刑处的南统领。”   南统领便是南安,慎刑处是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只对皇帝负责的衙门,权利极大。正因为权利大,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名字,慎刑。   苏英和也吓着了,想不到在皇帝登基大典这日居然闹出了这种事,如果皇后真被人下毒,那整个内廷都要被翻一遍了。   “别……”季泠一听就急了,想要阻止苏英和,可她才刚说了一个字,就又开始吐,险些把肠子都吐出来了。   苏英和见状自然不敢再耽搁,南安那边一接到消息,立即就赶去了御膳房。里面的所有人都已经被绑了起来,统统跪在院子里。   南安的眉头紧皱,心里却是怒气滔天,他是着实没想到自己监视得那么严实,居然让人在皇后的饭菜上动了手脚,等皇帝回宫,只怕同一个问罪的就是他。   南安跟了楚寔那么多年,太明白季泠对他意味着什么了。   别说中毒了,就是皱皱眉头,那都得给出说法儿来的。   却说乾元殿里,季泠好容易停住吐,由着长歌扶到了榻上躺下,整个人更是恹恹。   “娘娘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长歌自己在劝季泠,可她的声音却比谁都抖得厉害。她完全不懂,那些菜都是让人试吃过的,怎的就会中毒?   说来也是好笑,寻常女子若是呕吐,大家就会忍不住问一句是不是有了。   可轮到季泠这儿时,谁能往怀孕上去想呢?   苏英和将消息传给南安时,南安立即就让他去皇极殿跟太监总管余德海说,意思就是要转告皇帝了。   “可今日是登基大典啊。”苏英和颤着声音道。   “不管是什么大典,若是你不去跟余德海说,你就等着掉脑袋吧。顺便告诉余德海,少替皇上做决定,皇后娘娘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儿。”   一开始苏英和还不信,可后来看到楚寔真的在登基大典里抽出了空跑到乾元殿就知道南安没说错了。而皇帝在宫中奔跑,估计这辈子也就只能看到这一回。   楚寔跑回乾元殿时,已是满头大汗,一进门见季泠脸上惨白地闭着眼躺在榻上,脚下就是一软,亏得余德海扶得快,否则就要摔下去了。   “阿泠?!”想来都是从容不迫,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了也不会抖一下的楚寔,这会儿居然声音都在发抖。   季泠微微睁开眼,想要坐起来,楚寔赶紧快步上前将她扶起来,而心呢总算是放下去了一点点,只要季泠还活着就行。   “表哥,你怎么回来了?”季泠甚是吃惊,赶紧道:“你快回去吧,不是登基大典么?”   “究竟是怎么回事?”楚寔急道。   “呃。”季泠觉得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不过是虚惊一场,却闹出了那么大的阵仗,不仅围了御膳房,还把楚寔都给请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就,就是,太医说我怀孕了。”   这话说得季泠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怀孕?!” 楚寔握住季泠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惹得季泠痛呼。   季泠道:“我也觉得不可信呢,不过曾太医说就是怀孕的脉象。我怕有什么错,就让长歌又去请别的太医了,所以表哥你也别抱太大期望。”   只是话才说完,季泠就见楚寔脸上露出了笑容,而且嘴巴越咧越大,“好,太好了,这个孩子来得太好了。”   “还不一定呢,万一是错诊呢?”季泠怕楚寔高兴得太早。   楚寔低头在季泠额头上亲了亲,“傻孩子,曾广仁如果能连怀孕都把错脉,那也就不用当太医院院正了。”   “都怪我,你这些日子饮食不振,又嗜睡,我早该猜到的。”楚寔道。   “谁能猜到呀,我一吐,他们都以为是中毒了呢。”季泠自己也是好笑。   “做得好,放心吧,长歌和苏英和我都有赏。”楚寔却是一点儿没怪罪她们闹的这场乌龙,“他们伺候你就是再小心也不为过。”   因为乌龙而将楚寔从登基大典中叫回来,季泠还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却没想到是这种结果。“你还是赶紧回皇极殿去吧,现在外朝只怕已经乱成一团粥了。”季泠推了推楚寔。   楚寔起身道:“放心吧,哪怕是登基大典,皇帝也总要有更衣的时候吧?不会有事的。不过我现在的确不能陪你,你自己要小心,别下榻,要什么就吩咐伺候的人去就行了。我那边一结束就回来看你。”临走前楚寔还摸了摸季泠完全平坦的小腹。   这个孩子来得的确太是时候了。不管楚寔的东西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推翻前朝的,但总归是要顶着骂名才能登基。   季泠久久没有身孕,他膝下至今只有两子一女的事儿自然会被人拿来做文章,说是报应。   如今十来年未曾有孕的季泠,在他登基的时候却突然怀上了,这不就是天命所归的最佳写照么?   消息最后被证实时,全朝都震惊了。   皇帝的家事就没有人不关心的。季泠难以有孕的事也不是秘密,都偏帝后情深,众人都以为将来太子的位置必然是楚旸的时候,却没想到皇后居然这时候有了身孕。如果生的是公主还好,若是儿子,这队就不好站了。   为着朝廷能稳固,苏太后在知道季泠怀孕的消息时,立即就将楚寔请了去。   “如今你已经登基,这太子的位置是不是也该定下了?”苏太后开门见山地道,楚旸从小养在她身边,感情自然不是季泠的孩子能比的,所以她第一个想的就是要确保楚旸的位置。   “儿臣没想过立太子。太子的贤愚关系着天下苍生,如今旸哥儿尚未定性,我不能确定他可以承担起天下这副担子。”楚寔道。   “皇帝,你这样做,不就是让他们兄弟将来为了争位而互相残杀么?只有早定太子,明了君臣之分,你其他的皇子才能安分,天下才能太平。”苏太后道。   “再说,你不立太子,不着力培养他,将来他又如何能接过你的担子?”苏太后道。   “是旸哥儿请母后来做说客的么?”楚寔问,“不觉太心急么?我知道有人急着想要从龙之功,其心可诛。母后就在后宫安安心心养老吧,不要被前朝的人利用了。”   楚寔回答得很不客气,他一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对着自己指手画脚,强加干涉。   苏太后被气得倒仰,“大郎,你如今做了皇帝,就连母后的话也不听了么?你不是要以孝治天下么?”   楚寔道:“是以孝治天下,却不是愚孝。我不能把整个天下当做孝顺的筹码。母后,儿子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太子的身份我会写在圣旨上,放在勤政殿的匾后。若是我有个意外,也不会出现有国无主的局面。可是那个名字随时都可能会变,这天下只能传给贤君。我且把话放在这儿吧,如果我的孩儿都不适合那个位置,我甚至会将皇位传给二弟或者三弟,或者他们的子孙,也可以恢复上古的禅让制,母后若是担心我是为了阿泠肚子里的孩子,且可将心放回肚子里了。”   “你,你说的是什么话?”苏太后简直没想到楚寔会说出这番话来。皇位竟然都不在他的眼里,“你简直疯了。”   两母子自然是不欢而散,可苏太后是楚寔的母亲,也了解她的儿子,那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且是言出必行的主,若真逼得他行禅让制,更是得不偿失,苏太后也就不敢再让着要立楚旸为太子。   但即便如此,季泠生产那日,也是将所有人的心都揪在了一起。毕竟它可是楚寔登基后第一个孩子,正儿八经的龙子龙女,却不是楚旸他们能比的。   不过说来也是玄乎,皇后的肚子发动这日,天空阴云密布,仿佛有大雷暴即将席卷宇内,明明是大清早的,可天色看起来却像是黄昏一般暗沉。   而皇后生产内宫急吼吼地请的却不是稳婆,而是广济寺的法真和尚。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是看着宫里的车架从午门出来,直奔广济寺去的。   别说有些事儿还真不是空穴来风。法真的确进了宫,还享受了当今皇帝亲自迎出殿外的恩遇。   “大师。”楚寔双手合十向法真还了礼,可见有多尊崇法真。   法真宣了句佛号,不用问情况,只听产房内产妇的声音越来越低,就知道有多凶险。产妇没了力气,而孩子却还没出来,这就是难产的征兆。   “大师,可有什么法子能保住皇后性命?”楚寔问道。声音听着虽然平静,可只要仔细一点儿,就能看到楚寔藏在袖中的手早已因为紧张而握紧了拳头。   法真道:“老衲替皇后观过相,本是命中无子之相,不过如今登上凤台,帝星入腹,这是上苍给她的一场造化,谁也帮不了她。若是熬过这一关,则是天下之兴,百姓之幸,若熬不过,则母子俱亡。”   “若是朕一定要保皇后之命呢?”楚寔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一问。   法真叹息一声,“皇后之命本已是强求,若皇上执意强加干涉,只怕天下苍生将再临兵祸。”   楚寔颓丧地往后一靠,几乎站立不稳。江山与美人对他来说并不难选,可难的是再看天下百姓重经战乱。   如何选,法真自然不能着声,他二人都是大气运的人,未来的路数连他都看不真切。   天气本寒,楚寔的脸上却已经是汗涔涔的,好似他再替季泠生产一般。   产房里的稳婆奔了出来,浑身颤抖地跪倒在楚寔的面前,“皇,皇上,皇后娘,娘娘……”她说话已经说不完整,自是吓的,皇后有个三长两短,她也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长的,然而那胎相太过危险,稳婆不得不出来请示。皇后已经意识不清,哪儿还有力气再生孩子,除非是不顾大人死活,剖开肚子将皇子取出来,才能保住小的。   楚寔闻言,也不待那稳婆说完,就大跨步地推开了产房的门,一股血腥气立即扑面而来。   季泠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雪白得好似冰雕一般,楚寔艰难地走到她的身边,双膝跪在床边拉起季泠的手凄声唤道,“阿泠,阿泠……”   季泠隐约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可她的心早就被惊奇给占据了。她虽然心里知道自己正生产呢,可后来实在没了力气,似乎是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就到了一个中庭里,四周开着几扇门儿,她随意地推开了一扇,就进了现在的世界。   刚一进去,她就看到了那噩梦般的夜晚,看到自己有多绝望的在流泪,看到自己吞金而亡。季泠惊得一下就捂住了嘴巴,然后便见到楚寔从外面匆匆赶来,穿过她的身体,直奔床边,那床上正躺着吞金而亡的季泠,疾言厉色地斥责伺候她的人为何没看好她。   她看到楚寔将她身边的人全都清理了干净,繁缨、珊娘,也都该病的病,该送的送,她们的命运并没因为她死了就有所改变。   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升月落,楚寔再娶,季泠好奇地去看那新娘子的模样,却又是大吃一惊,竟然会是苗冠玉,她不是太后么?   季泠心下诧异,却不得不想,苗冠玉的命还真是大富大贵,注定要当太后的人,她嫁给老皇帝也做太后,嫁给楚寔将来恐怕也是太后的命   如此即便隐约听见楚寔在呼唤她,季泠也不肯走了,她好奇得不得了,想知道楚寔娶了苗冠玉又会是何等景象,也会那般恩爱缠绵么?   恩爱么,似乎是有,缠绵却是未必。这对儿夫妻就如同其他大部分夫妻一般,男主外,女主内,相敬如宾,彼此客客气气的。   一开始苗冠玉倒是想往楚寔的外书房送汤水,可被北原和南安堵了几次之后,也就歇了心思,她始终未曾能踏足楚寔的书房。   不过苗冠玉也没什么怨言,毕竟楚寔对她已经算是尊重有嘉,除她之外再没别的侍妾,这也是苗冠玉逢人就炫耀的根本所在。   季泠偏偏头,想着原来楚寔还真不是多好色之人。且不提侍妾的事儿,即便是和苗冠玉,同房的时候也不多。反正至少跟季泠想象的不一样,怎么这个楚寔和她的楚寔相差那么多?不是一日不近身都耐不住的么?   后来季泠飘到楚寔的书房才发现,原来这人也是有欲望的,不知怎的却不去寻苗冠玉,有时候竟然在书房里自己解决一番。季泠看得满脸羞红,只瞥了眼就赶紧退了出去。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闪过,季泠原以为能看到楚寔登上大宝的情景,只是那日忽有人给楚寔送了几名美人来。   季泠想着这人怕又要铩羽而归了,谁曾想楚寔竟然留下了一人。季泠定睛看过去,又是一声惊呼,那女子居然和她生得七分相似。   楚寔似乎也看呆了,将人留了下来。只是他并未近她的身,视线偶尔放在她的身上,却不知在想什么。   在他出神之际,季泠眼见着那像她的女子拔出淬了毒的匕首,她惊呼着想提醒楚寔,他那样警惕的人,一生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刺杀,可这一次竟然在愣神之际并没能躲过那女子的匕首。   在匕首刺入楚寔胸口的一瞬间,季泠见他眼睛睁了睁,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就好似理所应当似的。   再然后北原就闯了进来,一把钳住了那女子的手。季泠听得楚寔道:“放她走。”   “放她走!”楚寔又重复了一遍。   季泠看着眼前建起灵堂,偌大的“奠”字就写在堂前,楚寔的帝王之路居然就这么断在了那女子的手里,她至今都没回过神来。所以是因为她么?季泠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她很难受,各种滋味杂陈。难受于楚寔娶了苗冠玉,也难受于他最后死于女刺客之手,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如果这扇门里的那个她没自杀呢?   那就是现在的她自己啦。   一股力量扯着她的衣领往后一拽,季泠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中庭,这里还有另外几扇门向她敞开着。   她有些迟疑地推开了其中一扇,然后看到了带着前世记忆的季泠被楚寔撞落了水。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只是越看越生气, 楚寔竟然那么对自己,她那么小心翼翼地讨好楚寔,楚寔对她的好意却是爱理不理的。   也难怪季泠生气了,她这辈子从嫁给楚寔开始, 就是楚寔心存内疚所以小心翼翼地讨好她,这居养气移养体, 渐渐也就养出脾性儿来了。如今再看小媳妇一样的季泠, 她当然觉得有些生气。   再看后来楚寔嘴里说着哄人的话, 最后却将她弃养至蜀中而另娶成康县主, 季泠当时眼泪就出来了,她的心好像跟门中的季泠连成了一条线, 她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共通的,所以那种被欺骗的难堪、心碎也让季泠几乎痛入骨髓。   季泠呆呆地看着红彤彤的洞房里, 成康娇羞地望着楚寔,而楚寔一脸麻木地坐在她的身边。喜娘端了一盘生饺子给成康, 问她, “生不生?”   酸楚疼痛的眼泪顺着季泠的眼角滑落,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清脆的砸在她的耳膜上, 为什么要哄她说一辈子就只有她一个妻子, 另一边却另娶她人呢?   “阿泠,阿泠……”是那个人在呼唤她。   季泠缓缓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无力地倒在喜房的门口,泪流满面的蜷缩着, 恨不能再见不到那人,听不到那人。   渐渐的季泠只觉得浑身冰凉,她能感觉到生命的力量从她的四肢被抽去,可她却没有任何想反抗的意思,万念俱灰地想着,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当初还不如自杀呢。   “痴儿,痴儿呐。”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伴随着钟声敲在季泠的耳膜上,让她顿时从梦中醒了过来,摸了摸自己潮湿的脸才发现,她居然看着门里的世界而迷失了自己。   退出那扇门之后,季泠还久久回不过神来,一直在深呼吸,楚寔的呼唤越发急躁,可她偏就不理他,就让他着急去好了,自己要是死了才和他的心意呢。   剩下的几扇门,季泠几乎都有些不敢去推开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都是她和楚寔,为何相处的结果却那般不同。可她到底还是没有抵住好奇心的引诱,推开了后面的门。   门内,她看到还在襁褓中的自己就被楚寔抱在了怀里,可她的眼睛那么清亮却又那么悲伤,她记得一切,所以也无法原谅一切。   季泠看着自己说着伤人的话,逼着楚寔退出了她的生命。她以为只要没有楚寔,她的一生就能如意。   她看着她嫁给了韩令。   那人对她的好,一丝一毫也不压于楚寔,甚至更甚。她的日子也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宁静安乐,她脸上的笑容也总是那般温柔冲淡。   但季泠读得出来,她没有大笑,也没有大哭,她的心那么平静,平静得一点儿波澜也不兴。   这样的人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只觉得有些遗憾吧。那样的没滋没味,有些对不住这唯一的繁花人世。   她心里没有爱,所以也就没有牵挂。季泠看着床上那个人,大着肚子也是难产,她没怎么拼命,好似觉得她的命就该如此,那么轻易就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季泠恍恍惚惚地被人再一拽,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中庭。   而这一次,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楚寔在呼唤她。   那个声音又出现在了季泠的耳朵里,“痴儿,痴儿,该醒醒了。”   季泠缓缓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飘在了浮云里,有些分不清真假来,无数个季泠的影子朝她汇聚而来,每一个都是她,也每一个都不是她。   一念之差,便是再无相交的道路。   “阿泠,阿泠。”这个声音的背后仿佛重叠着无数的声音,那个被女刺客刺杀的他在喊她,那个眼睁睁看着她因寒毒死在宫外的帝王在喊她,那个知道她难产而奔来的他当着她丈夫的面在喊她,那个欺辱了她的他也在喊她。   季泠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她忽然有种感觉,她这一睁眼却不知会回到哪一扇的门背后去。   “阿泠,阿泠……”楚寔握着季泠的手,心慌地发现她的手那么凉,凉得他的心沉入了冰窖里。   突然,床上的季泠好似窒息的人被人突然灌入了空气一般,拼命地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阿泠!”   疼痛顿时席卷了季泠的全身,但力量也渐渐在她身体重新蓄积,她自以为在怒吼地道:“楚寔,你这个混蛋!”   天下敢这么连名带姓骂楚寔的,大概也就只有季泠了。   “是,我是混蛋,我是混蛋。”楚寔几乎喜极而泣,“等生下这臭小子,你随便怎么罚我都行,好不好?”   阵痛袭来,仿佛撕人欲裂,季泠泄愤地道:“一年,不,三年都不许你再近我!”   “再用点儿力,孩子就出来了。”楚寔将手喂到季泠的嘴边,“你要是耐不住就咬我。”   季泠果然毫不留情地一口就咬了上去,恨不能将他的皮肉咬下来呢。   产房外,苏太后恨不能将不顾血污、不顾晦气冲进产房的楚寔拖出来,这成何体统,亏他还是皇帝呢。   突然间一阵响亮的哭声从产房里传了出来,那声音洪亮得响彻宙宇,也撕开了天上那一层阴暗的幕布,让万丈晴光倾泻而下,驱散了笼罩在新朝的阴霾。   劫后余生的楚寔轻轻理着季泠汗湿的头发,一手抱着新出生的皇子递到季泠眼前,抑制不住欣喜地道:“阿泠,我们有孩子了。”   而季泠的回答是,“我梦到你娶了成康。”   当时楚寔的脸色就灰败了下来,眼里甚至冒出了恐惧之色。   季泠却是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她本就刚生产,没有力气了困倦也是正常的。可她虽然闭着眼睛,却也知道楚寔怕要抓心挠肺地难受了。   哼哼,季泠在心里冷笑,好歹也得收拾收拾楚寔呢,不管她做的梦是真是假,总要出口恶气才行呢,在她所看到的门里,都是他欺负她呢。哪怕最后他听从地退离了她的生活,可季泠又发狠地想着,他什么时候那么听话了?   季泠在产房里待了一个月,因为产妇坐月子不能见风,不能洗澡也不能洗头,她自己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正好借着这个借口,说什么也不肯见楚寔。   哪怕楚寔每每在窗下低声下气地许出无数愿来,季泠也不为所动。   “阿泠。”楚寔的声音里带着祈求地道,“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咱们说说话行不行?”   季泠嘴角噙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很“无情”,“你走吧,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也难得楚寔居然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你不走是不是想逼死我?”季泠问。   楚寔再不敢多言,只能道:“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季泠侧耳去听,听见他的脚步远了,这才笑了出来,当然是背着长歌的,因为那就是个叛徒,心都向着楚寔的。   长歌叹了口气道:“娘娘怎的这么狠心,你是没瞧见皇上,都没个人样儿了。”   季泠看了长歌一眼,“别哄我了,我同皇上置气,你少在里面插手,否则我这儿也就留不下你了。”   长歌见季泠一脸认真也不敢再多言。   季泠也知道自己有些矫情,可她生产的生死之际,看到的那些事儿,就跟她亲身经历了一番似的,那种铭心刻骨的疼痛让她至今也心有余悸。她醒过来时,不过是诈一诈楚寔,谁知道他会有那般大的反应,以至于让季泠都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楚寔也曾经经历过。   因为心里乱糟糟的,身子也没养好,季泠正好借着坐月子的机会冷静一下自己。那些门中的季泠的选择,每一次季泠都觉得自己能认同,这一生她也无数次升起过那样的念头,可最终还是跟自己妥协了。   别的不说,就说她本是楚宿的妻子最后却假死成了楚寔的妻子,这样的没有人伦的事儿,季泠至今都不愿去想,每每想到就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然而她就是没舍得这世间的繁花,没舍得那个哄她护她的楚寔,所谓蝼蚁尚且偷生,她就这么活到了现在,还觉得有滋有味,没白来一次这人世。   季泠吸了口气,转眼再看看襁褓中的小胖儿子,忍不住戳了戳他嫩嫩的脸,又点了点他的鼻子,“有你这个小东西在,表哥是有恃无恐得很呢。”季泠才不觉得楚寔会如长歌说的那样“没个人样儿”,楚寔多会拿捏人心的人啊,知道她肯定要举手投降的。   坐月子的四十天好容易熬了过去,季泠做的第一件事儿自然就是沐浴,光是那一头头发都洗了半天呢,她这辈子还从没这般邋遢过。   等浑身清爽后,季泠觉得自己只怕洗个澡就瘦了三斤,推开窗美美的吸了口气,尽管外面夏日炎炎,可她依然觉得真是好天气。   知道季泠今日坐满月子,楚寔早就在她的昭阳宫外等着了,因为阳光刺眼,季泠出去时有些看不真切地眯了眯眼睛,等他走近时,季泠才低呼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楚寔。   “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因这一惊,季泠早就把自己还要跟楚寔赌气的事儿望到了九霄云外。   楚寔身上的衣袍空荡荡的,已经完全不合身,脸也瘦得叫人心惊,季泠才问了那么一句,眼泪就滑了下来。这人也太欺负人了,他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成这样,是存心让她难受么?   楚寔抬手用拇指替季泠揾了搵眼泪,“阿泠,才出月子呢,别哭,伤眼睛。”   季泠靠到楚寔胸口,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才低声道:“表哥,你说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么?你真的娶过成康么?”   楚寔摸着季泠的头发并没反驳,他知道自己如果一口咬定季泠那是生死之际的幻觉,她最终也会相信。可有些事压在他心里沉甸甸的,他也实在想知道结果。   “如果那真是我们的前世,阿泠,你会原谅我么?”楚寔说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着季泠回答。   季泠没抬头,也没离开楚寔的怀抱,低声道:“不原谅你,我在梦里已经试过了。到最后不过是害人害己,没有人开心。”哪怕她嫁给了韩令,以为就能解脱,然则心放不开始终是枉然。   而对楚寔来说,有这句话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他实在害怕季泠还是不肯原谅他。他搂着季泠的手越发地紧,紧得好像恨不能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而成为一人。   季泠先还忍耐着,可后来实在有些疼了,少不得挣扎了一下,谁知惹得楚寔越发恐慌似地搂得更紧。   季泠不得不低声怒吼道:“表哥,你想憋死我吗?”   楚寔这才稍微松开了一点儿,却低头咬着季泠的耳朵道:“那你知道你憋我的时候是种什么感觉了吗?”   季泠偏头躲过楚寔的嘴唇,白了他一眼道:“哼,那叫什么憋?表哥,我跟你说,你这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一年都不许进我的屋子。”   然而她话音刚落,下一秒就被楚寔抱到了半空中,吓得赶紧地搂住楚寔的脖子,“你干什么呀?”   “我瞧皇后这是做梦还没睡醒,想把你扔池子里醒醒神。”楚寔笑道。   季泠恨得伸头去咬楚寔,这人可真混蛋,把她的话套出来之后,果然什么内疚、惶恐就都没了,剩下的只有有恃无恐。   “楚寔,我跟你没完。”季泠娇嗔道。   “没完?”楚寔笑出了声道,“没完就对了。咱们不仅这辈子没完,生生世世都要没完,阿泠。”   季泠在楚寔的笑声中抬头望了望天空,空中日光灿烂,仿佛要照进她的心底,洗尽阴霾。   (全文完) 第一百九十八章 番外   季泠一大早起来, 没见着小核桃有些奇怪,原本这时候奶娘就该带着小核桃来给她请安了。   小核桃就是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 说是起个贱名好养活, 但皇家子嗣总不能起个旺财、狗蛋之类的名儿, 这两个都是季泠给的备选项, 她记得小时候的玩伴多半都是叫这些名儿的。   楚寔虽然对季泠千依百顺, 但唯一这一点儿坚持没有让步, 否则小核桃就得叫小狗蛋了。至于为何叫核桃, 那是因为季泠生他的时候,一直胃口不佳, 别的都不馋,唯独剥壳撕皮的核桃还能吃下去一些。   但凡楚寔得了空,总是会坐在季泠对面给她敲核桃吃,如此他也就得了这名儿。   “小核桃呢?”季泠问长歌道。   “皇上带着小核桃上朝去了。”长歌也喊小核桃的名儿, 并不称为三皇子, 这是因为楚寔下了命令的,都喊他小核桃, 既然是贱名,总要喊的人多了才有效。   “上朝?”季泠吃了一惊,满打满算小核桃也就才五十天,怎么能去上朝?   好容易熬到下朝, 季泠站在宫门外眺望, 可总算是看到那对父子的身影了,小核桃正躺在楚寔的怀里睡大觉。   季泠走上前道:“表哥怎么想着带小核桃去上朝呀?他这么小听得懂么?万一哭闹可怎么办?”   楚寔道:“你儿子灵着呢, 听得津津有味儿的,累了就睡,一点儿不哭闹,先才还笑了呢。”   季泠白了楚寔一眼,“瞎说,这才多大呢,就会笑了?”   楚寔把小核桃顺手递给旁边的奶娘,搂着季泠往宫门内走,“待会儿等小核桃醒了,我逗他笑给你看。”   季泠可不想把话岔开,“表哥还没说为什么带小核桃上朝呢。”   楚寔扬扬眉,“这有什么奇怪的?阿旸他们都上朝旁听了,为何小核桃就不行?”   “可他太小了呀,而且……”季泠咬咬嘴唇,楚寔这番做派,实在叫人担心。这样的话旸哥儿只怕会觉得受了威胁,毕竟他才是嫡长子。   楚寔点了点季泠的鼻尖,“就你想得多。如果他敢手足相残,这位置我就是送给外人坐,也不会留给他。”   季泠嘟嘟嘴道:“表哥不是说,以后是有德者居之么?你这样宠着小核桃,我怕其他人会动心思。”   楚寔道:“这却有什么担心的?小核桃由我来教养,难道还养不成才?再说了你不是最信那广济寺法真和尚的话么?他说将来啊这天下的兴盛可就指望小核桃了。”   “这怎么能作数?小核桃还小着呢,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哪怕做个富贵闲王也行。”季泠的性子天生就不爱争。   楚寔道:“他生来就是皇子,注定了要比别人都辛苦的。享受越大,责任就越大。”   季泠叹息一声,“早知道还不如生个女儿呢。”那样就轻松许多了。既然提起这茬,季泠就忍不住道:“表哥,你说我们再生个女儿好不好?”   楚寔的脸色立即一变,“你赶紧打住这念头。生小核桃的时候要了你半条命,却差点儿把我一条命都要了。我可再经不住那样的事儿。”   “可是她们说生过孩子的妇人,生第二胎就容易了。”季泠道。   楚寔侧头上下缓慢地打量了季泠一番,“就你这身子骨?我看还是算了吧。别的妇人生完孩子都胖一圈,你倒好,比以前还瘦。”   季泠嘟嘴,“你还说呢,都怪你。怀小核桃的时候我多可怜啊。多少东西都不能吃,说什么要控制孩子的大小,怕生不出来。是把我生生给饿瘦的。”   楚寔掐了掐季泠的脸,“那你觉得我有说错吗?就这么小一个,你都生得没了力气,要真是让你敞开了吃,不得……”后面不吉利的话楚寔可不愿意说。   季泠怨念地看了楚寔一眼,然后抱住他的手臂偏头道:“表哥,我觉得你不让我再生公主恐怕不是为了生产难,而是为了……”说到这儿,季泠又是脸红,虽然已经做了母亲,可依旧还是容易害羞。   “为了什么?”楚寔低声在季泠耳边问。   季泠低声道:“我觉得你那时候看我就跟饿了一年的狼一样。”其实现在也是这种眼神,毕竟照太医说的,季泠至少要三个月之后才能行房。   楚寔压着嗓子道:“我现在也是。”   季泠没想到没能笑话到楚寔,反而被他给将了一军。她试探地道:“表哥,要不要给你选两个美人伺候呀?”   楚寔似笑非笑地看着季泠,“真心话?”   “自然。”季泠咬着牙齿道。   楚寔轻笑道:“想偷懒是吧?想得美呢。”   季泠心里暗恨,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呢,多大的人了,还那么穷凶极恶的。   楚寔道:“你呀少打这些注意。这后宫里女人多了容易坏事儿,就这么清清爽爽的不好么?”   季泠偏头看向楚寔,笑得甚是灿烂,让楚寔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是说,很多个女人在一起容易坏事儿,你是一个,不算。”   “可褒姒、妲己不都是一个人坏了事儿么?”季泠问。   楚寔这回笑得更大声了,“阿泠,我承认你生得国色天香,倾城倾国,可也不好这样拔高自己吧?”   季泠一拳捶在楚寔的胸口,这人可真是欺人太甚了。   走在后方抱着小核桃的奶娘姚氏,今年不过二十二,她家事清白,身子又康健,容貌也娇俏可人,今年刚生了二小子,这才被选做了小核桃的奶娘,毕竟二胎的妇人照顾孩子也有经验一些。   进宫之前,姚氏可从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这骤然要见到天子、皇后,就跟觉得要见神仙一样不真实。等她见着真人的时候,更是觉得怪不得他们能做皇帝与皇后,都美得不似凡间之人。   然而再美的容颜看久了惊艳之心也会消退,能让姚氏一直觉得惊奇的却是帝后的相处之道。   姚氏自问,她那口子对她就算是好的了,整条街上谁不羡慕她嫁得一个好脾气的男人。她本以为皇后与皇帝相处,少不得要战战兢兢,动不动可是要掉脑袋的。   然则现在却发现,跟她想的完全是掉了个个儿。皇后不怕皇帝,倒是皇后有半点不开心,皇帝却战战兢兢的,哄着劝着,做小伏低,比那些个普通男人的身段还放得低。   有一回皇后头疼,还让皇帝给她弹清心曲,皇帝竟然就真的弹了一下午,手指的皮都磨破了,却还再弹。   姚氏虽然不懂音律,却也觉得更天籁之音般,叫人听着就跟到了仙境一般。这样的男子居然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姚氏叹息一声,倒不是起了什么非分的心思,可人就是怕对比,一对比她以前对自己那口子的百般满意就成了百般不满意了。   几个月的奶娃,饿了就会醒,大清早的喝了奶之后也啼哭不止,既不是尿了也不是病了,姚氏没办法,知道这是小核桃吵着要他父皇的缘故,只能硬着头皮抱着小核桃往乾元殿去。   余德海见姚氏抱着小核桃自然也不敢阻拦,他清楚帝后就这么一子,还生得那么艰难,法真和尚又断定将来新朝的兴盛全靠这位三皇子,是以小核桃有多重要就不言而喻了。   姚氏抱着小核桃,站在屏风外听余德海通传后,才敢绕进去。   转过屏风,姚氏便见皇后正坐在妆奁前,皇帝手里拿着一支螺黛似乎正在给皇后描眉。   听见小核桃的哭声,帝后两人都转过了头去,季泠刚想动,却被楚寔抬手压住,“别动,就差一点儿了,你难道想一边长一边短的见人?”   于是季泠也就没动。   这夫妻俩居然就任由小核桃在姚氏怀里哭闹。不过楚寔的手速也增加了就是,很快替季泠画好了眉毛,这才搁下螺黛朝姚氏走过去,对着小核桃生出手。   小核桃到了楚寔怀里依旧哭闹,大概是在为刚才的事儿生气。他娘的眉毛居然都比他重要。   季泠也走到了楚寔身边,低头用嘴唇碰了碰小核桃的额头,“没病呀,怎的一大早就这般哭闹?”   楚寔抱着小核桃来回走动道:“这是想跟我上朝呢,臭小子去了一次就上瘾了。”   季泠狐疑地看着楚寔,很是不能相信他能说出这般荒诞的话。   可事实证明,楚寔抱着小核桃,他也哭闹。然而当他抱着小核桃走到皇极门的时候,这孩子真就立刻不哭了,眼珠子转了转,似乎看到了喜欢的天花藻井,吮了吮嘴唇,然后居然笑了。   真是人人都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