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 作者:Miang 文案:   宁王霍景,心狠手辣,暴戾无情。   一日,下属为讨好宁王,送上一娇妾。娇妾名唤笑笑,体有异香,身娇腰软,能弹还擅舞。   宁王:真香!   后来,有人问笑笑,她到底是如何降服凶残狠辣的宁王的?   独宠王府的宁王妃表示: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鸭   所有人都以为,她进了宁王府,只会落得玉殒香销的下场;谁料到,她却被宁王捧在掌心,宠成了人人艳羡的模样。 阅读贴士:   1.是傻白甜文。   2.1v1,双处,HE;娇甜小妾vs暴戾王爷。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甜文 主角:唐笑语;霍景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赎身   江州初夏,薄暑袭人。   纸纱牖外,蝉鸣低低,间或夹杂几声弦音牙响,弹的是慵慵懒懒、慢条斯理的调子。   庭院里朱萼绿条争发,在青石砖面投下一圈淡影。绿柱红檐之间,一个矮个儿丫鬟提着群裾,匆匆疾步而行。未几,她在一扇门前停下,难掩兴奋之色,向门里问道:“姑娘起了吗?”   “唔……”   半掩的门扇内,传来依稀的声响。   这丫头按捺不住,挂着满面笑容,推门嘎吱而入。“姑娘可别午睡了,快起来收拾收拾,柳四公子来了!四公子他呀,已和家里商量妥当了,打算给姑娘您赎身子呢……”十三四岁的丫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已开始替自家姑娘挑拣妆奁匣里的钗饰,“现在赶紧去前头,还能见着四公子呢……”   珠帘后,一道人影半坐了起来,不过片刻,她又重新仰倒了回去,抱着玉枕翻了个身。   小丫头怔了一下,忙扑过去打起床幔,推了推床上的女子,急道:“姑娘,该起身啦!”   那床上的女子这才迷蒙着眼,坐了起来。只见鸦黑发丝自肩上披落而下,柔顺如水似的。她摩挲着,将一缕发丝撩到耳后,露出张满带夏困懒倦的脸。   “石榴,你说谁来了?”她揉了揉眼。   “四公子来啦,柳四公子!姑娘不是常说他通乐理,和一般的臭男人不一样吗?”丫鬟石榴嘟囔着。   午憩被吵醒的唐笑语,这才清醒了过来。她怔了片刻,低头喃喃嘀咕道:“我只是与他说笑着玩,他还当真了?……还回家去与柳老爷、柳夫人商量了?”   石榴偷着乐起来:“姑娘这样国色天香,整个江州,不知有多少男儿为姑娘你倾倒。柳四公子动了真心,也是难免的。且四公子风流俊美、痴情儒雅,姑娘还不赶紧抓紧了,将人哄住?”   唐笑语从薄被里伸出一只手,叫石榴伺候自己穿衣服,低声说:“我可不信!他又能有多痴情?”   话虽这么说,但唐笑语还是有点怔怔的,心跳得快了起来。赎身子对于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小事。虽妈妈不大可能放她走,但若此事当真成了……   她这一辈子,也许都会就此改变。   “四公子信誓旦旦地说了,他要娶您为妻呢,能不痴情?”石榴笑嘻嘻地给她换衣裳。   石榴说话的方式,一贯没大没小。要在普通人家,丫头这么和主子说话、玩闹,那铁定是要挨板子的。但在水莲院,这却是常事。原因无他,只因唐笑语不是什么正经主子。   水莲院在江州的名声,好坏掺半。   往坏里说,水莲院是勾栏销魂之所,养了一楼一馆环肥燕瘦的美人,勾的江州男人日思夜想、流连忘返。往好里说,水莲院的姑娘们从来只卖手艺,不陪笑脸。吹拉弹唱,每个姑娘皆有一样精通的:或是黄鹂嗓子,或是琵琶妙手;这满院的天音妙弦,叫京城的大人物都有所耳闻,以至于不远千里前来一饱耳福。   而唐笑语,便是水莲院的一棵摇钱树。她能弹琵琶,还擅舞乐,最拿手的是曲子是《金谷园》。江州的文人骚客,有不少都爱千金一掷博她笑,还写了“小怜弹破碧云天”、“弦上相思汉妃识”之类的诗文,四处传扬。   石榴是水莲院打小买来的,除了伺候人,还要学歌乐。等她到了十五岁,也要登台卖乐。水莲院的妈妈将她放在唐笑语身旁,也是希望石榴能沾沾唐笑语的福气,以后大红大紫,令水莲院财源广进。   唐笑语换好衣裳、梳了发髻,和石榴一道穿过中庭。路上树荫蔽日,一径的鸣蝉冗长作响。有个女郎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唐笑语仔细听了听,是在唱《金谷园》呢。   “石郎呀……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这女声吊着嗓子,婉转妩媚,煞是好听。   到了花厅前,石榴就迫不及待地率先冲了过去,俏皮笑道:“妈妈,咱们姑娘来了!”   “见过柳四公子。”唐笑语在门扇前低身一礼。   门后的厅室内,坐着个年轻公子。他穿一袭天青色柳叶纹长衫,发冠高束,手持折扇——那只拿着折扇的手,不知为何有几道细小伤口——神色腼腆中略带丝紧张。他本有一张文雅面容,但此时涨红的面色,让他的面庞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笑语姑娘……”他眼神轻晃了一下,有点儿紧张,“我和燕妈妈谈妥了,替你赎了身,迎你回家去。”   他悄一抬眼,看到门口略略垂首的少女,面庞愈红。   夏日微炎,唐笑语穿了件轻透的浅杏色上襦,下系一条翠烟罗裙,半卷袖下露出截嫩笋也似的腕子;堕倭松薄,斜插两支花檀木簪,额边再散两缕细碎乌发,露出对秋水似的眸子,并一双远山云岫样儿的眉。   她并非是水莲院最美艳倾国的姑娘,却让人看了就心里舒坦——脸蛋甜,眼神光甜,笑出两个梨涡的模样也叫人心里绵丝丝的,仿佛偷吃到了一星半点的糖。   柳四公子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如擂鼓,赶忙低下头去。   燕妈妈在一旁赔着笑脸,眼里挂着满意之色。她恭敬客气道:“四公子这样痴心长情,咱们笑儿也是记在心上。平日里,她有事没事就要念叨一声四公子呢。”   唐笑语一听,心便小小地跳了一下。   看来,燕妈妈已经和柳四公子谈好了,要让她跟着四公子回柳府去了。   水莲院的姑娘,大多数都逃不脱这一个结局——姑娘们自小被养得花容月貌、金尊玉贵,年少时是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光景;待得年岁渐长,便由阔绰人家赎身,或是做妾,或是为伎。   唐笑语在水莲院长大,自然清楚自己的将来也是如此。只是,她还存着一丝念想——也许,她可以为自己赎身,做一个自由来去之人呢?   纵使,这希望只有一星半点儿,她也怀抱着念想,暗地里攒着银钱。这么多年了,她在水莲院一日红过一日,有无数男子想为她赎身,但燕妈妈念着她是棵摇钱树,便是再高的价钱也不愿松口。她还以为,也许她这渺小的愿望可以实现——   但她没想过,梦醒的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见唐笑语怔怔出神,燕妈妈焦急地催促:“笑儿,还不快谢过四公子?平日里最念叨着四公子,怎么公子到了,你便丢了魂儿似的?”   唐笑语连忙仰起头,露出两道浅浅梨涡,绵声说:“谢过四公子。”   她是贱籍,托身于这水莲院中,并无多少挑剔的权力。能得柳四公子的青眼,还让他说出“娶为正妻”这般玩笑似的话,已经是她的造化和福气了。   除了巧笑嫣然,谢一声恩,也没其他好做的。   燕妈妈笑吟吟看着二人,想起到手的大笔金银,心底美滋滋的。她道:“笑儿,后日四公子便会派人来接你,你这两天好好收拾收拾,与姊妹、师傅话个别,日后专心伺候四公子去。”   说罢,燕妈妈就退了出去,还把探头探脑的石榴也给拎走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却还能听到有个歌女在唱着《金谷园》,依稀还是“郎笑藕丝长”这一折。柳四公子略略咳了咳,红着脸,道:“笑语姑娘,我唐突为你赎身,还望你不要见怪。”   唐笑语摇摇头,笑眸弯弯,说:“笑儿当谢过公子才是。”   柳四攥着折扇,结结巴巴说:“我爹娘不大同意你进门,如今我自己住在外头,没了以前的富贵,还望笑语姑娘见谅。待…待我考中了,有了功名,再给笑语姑娘凤冠霞帔。”   唐笑语一听,怔住了。   柳家是江州的名门,家中四位公子个个出众。这柳四也是文采斐然,名传十里。万万未料到,他会为了自己与父母闹僵,甚至还搬出了柳府,一人独居。   要是传出去,这可是要落人话柄的。就算考中了功名,于官场上也添一桩笑柄。   “这…值得吗?”唐笑语蹙眉,“我也非什么倾国美人……”   “值得。”柳四点头,腼腆一笑,“笑语姑娘说了,你此生最大的愿景,便是给自己赎身。且你不想做妾,宁可一穷二白地自己过活,也不想做个高门妾室。我柳文轩又怎能用妾室的身份,来折辱你呢?”   他这话说的略有点儿结巴,却极是恳切。一双漆黑的眼望过来,晶亮晶亮的,满是少年人的赤忱与天真。   他确实真心欢喜唐笑语,不仅爱慕她容颜舞艺,更爱她身上一缕奇香。她自己久闻不绝,别人却如置身芝兰之室一般。   唐笑语听着他的话,心底微微一软。自己偶尔的酒后一句话,柳四竟然当了真。   “公子可真是说笑。”她低了头,故作娇羞,不着痕迹地避开柳四的眼神。   她自知自己是贱籍,当不起柳四这样的厚爱。他可以这样说大话、开玩笑,她却万万不想当真,免得日后伤了自己,还作践了一颗心。   柳四看看外面的日头,说:“笑语姑娘,我不能久留,这就要走了。后日,我便派人来迎你回家。”   他想要走,又显出一副踌躇模样。好半晌,才从袖中抽出一支发簪,递给唐笑语,道:“这……这是文轩亲手所作,雕工拙劣,还望笑语姑娘不要嫌弃。”   这是一支木簪,粗劣地雕出了一双并蒂莲花,虽见其形,却不得细节。簪身被捂得微微发热,也不知他在袖中将这簪子揣了多久。   “恭送四公子。”唐笑语收下发簪,作出惊喜之色,又将他送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啦~   这是一篇甜宠恋爱文嗷,男主在第五章 登场~   柳四公子是个路人,酱油都没打到就要告辞的那种哈~   he,双处,1v1,我要甜死自己——!   打滚卖萌,求个收藏! 第2章 辞别   柳四公子为唐笑语赎身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几个水莲院。入了夜,所有的姑娘都知道了,水莲院最鼎鼎大名的摇钱树唐笑语就要嫁出去了。   几个相好的姊妹都争先来凑热闹,左左右右,将她团了个严严实实。屋里一片胭香脂软、娇声燕语。   “妈妈竟然当真舍得放笑语姐姐走!先前那么多人都想赎笑语姐姐,妈妈不都回拒了?”   “柳家的公子,不仅有钱,更有柳府的权势!这是那些满身铜臭之人可比的?”   “这柳公子文采翩翩、外貌俊朗,嫁给他,便是做个妾也值当!笑语姐姐可真是寻了个好去处。”   众女都艳羡不已。毕竟,身为歌姬舞女,人在贱籍,总是命不由己。能被柳文轩赎买了去,在她们眼里可真是撞了大运。唐笑语坐在一旁,听着众姐妹道喜之声,并没多说什么。   上灯了,水莲院最热闹的时候到了,诸姑娘这才纷纷散去。燕妈妈差了几个仆役、嬷嬷过来,帮唐笑语收拾行装,唐笑语自己则坐在走廊上,懒洋洋看着夜晚的星河。   晚上是水莲院最热闹的时候,歌舞不断、管弦妖娆,灯火绵延不止,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热闹。欢笑哄闹、娇声软语,无一不是销魂。往日里,唐笑语隔三差五便要登台献舞,但如今她已是柳四的人了,便不用出去抛头露面了。   石榴从小厨蒋拿了一叠金丝豆沙卷来,一大一小二人便盘腿坐在走廊的靠椅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姑娘,你欢喜四公子吗?”石榴的嘴塞的满满当当的,好奇地睁着眼。   “呀……这个啊……”   唐笑语素手托腮,衣袖如水似地从手肘上倾落下来。她望着屋檐外的夜幕与一天星河,喃喃道:“我欢喜与否,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可没的选呀。   石榴说:“可我觉得,四公子是个好人,他待姑娘你也是真心的。”   唐笑语听着,便从袖中取出柳四所雕的那支木簪来。她用木簪迎着夜空,借着暗弱的星光,眯着眼瞧上头雕工粗糙的莲花。她想到白日里在柳四的手上见到的伤口,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也许吧……”唐笑语托腮,慢吞吞说。   她自小在水莲院长大,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有肥头大耳、粗鄙无礼的富商,亦有道貌岸然、满口君子的文人。那些个男人,无一不是对她殷勤有加、甜言蜜语,但她却从未对哪句爱慕之语动过心。   身为浮萍,她不敢奢想富贵权势,也不期望能独得宠爱。她所愿所盼,不过是能攒够银钱,为自己赎身,然后安稳平和、无波无澜地度过这一生。   至于柳四……   兴许,他是真心的,不过谁又敢保证日后呢?在这水莲院里,唐笑语早见惯了情迁心变的男人,并不对衷情之事抱有希望。   唐笑语将那支柳四亲手雕的木簪贴在颊边,轻轻磨蹭了一下,喃喃说:“这木簪子也不好看,却是温温润润的,摸起来也舒服……”   石榴吃吃地笑了起来。   夜色又深沉了些,不知为何,后院里忽然也热闹起来。几个今日本当休息的姑娘,竟都匆匆奔出了房门,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朝着燕妈妈的屋里去了。   石榴远远瞧见了,她把最后一块豆沙卷塞入口中,含糊问:“怎么大家都往妈妈那里跑?莫非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是换做以往,定是叫姑娘你去……”   唐笑语说:“横竖也不管我的事儿了。过了明日,我便是四公子的人了呀。”   “也是!”石榴笑嘻嘻地,“姑娘,等你和四公子走了,过上了好日子,可不要忘了石榴呀!妈妈还指望着我能沾沾姑娘你的福气,日后大红大紫,和你一样呢!”   唐笑语听了,噗嗤一声笑起来:“那我有空了,一定回来瞧你。”   一大一小两个人,嬉笑了小半夜,这才姗姗入睡。   ***   次日晚晨,笑语又是被石榴喊醒的。   “婉婉姑娘来啦!”石榴趴在她床边,嘀咕着催起。   唐笑语胡乱挥了两下手,抓着薄被坐起身。苏婉婉和她一块儿长大,唐笑语擅舞和琵琶,苏婉婉擅琴,二人关系亲近,笑语对她不见外,还在梳着头呢,就让苏婉婉进来坐下吃茶。   苏婉婉生的素净清秀,不是什么夺目生辉的姿容,却如一株出水芙蓉似的。她喜欢穿淡色,今日便是一袭月白,打扮的清净素雅。   “笑笑,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有谁来了?”苏婉婉做出神秘模样,压低声音说。   “谁呀?”唐笑语并不在乎。   在这江州的地界上,柳家就是最大的豪门望族。官职再高、名声再响,又有谁比的过柳家人呢?她对柳家的几位公子都熟识,因此也无所谓苏婉婉口中的人是谁。   “是京城来的大人,姓蒋。”苏婉婉凑近了她,语气微微激动,“听妈妈说,那位蒋大人想要甄选两三个姐妹,送到京城去。这一去,就定是荣华富贵不离身了,如今姐姐妹妹都铆足了劲,想要露露脸呢。”   唐笑语听着,轻轻“唔”了声,将头发松松挽起:“京城呀,那确实是个好地方。”   一定是京中的某个官老爷想要个美妾,听闻水莲院的大名,这才特地差人来探听探听消息吧。   苏婉婉见她一副不甚关心的模样,这才想起唐笑语如今已是柳四公子的人了。她用艳羡语气道:“笑笑,你是运气好,有四公子那样的良人怜爱。但整个水莲院余下的姐妹,又有谁能有你那样的运气呢?若是当真能被选中上京,那才叫改了命了。”   唐笑语抿唇一笑,说:“婉婉,你模样出众,妈妈爱重你,你一定会被选上的。”   她笑眼弯弯,两个浅浅梨涡在面颊浮现,清清甜甜的样子,仿佛能去夏日暑热。苏婉婉看着她的笑颜,也不由在心底暗暗惊艳。   幸好,唐笑语已被柳四公子赎走了,要不然这次上京的机会,指不定要落在谁头上呢。   这样想着,苏婉婉生怕唐笑语改了主意,又想舍柳四公子而上京去,便忙笑道:“笑笑,四公子对你衷情不渝,又是个才貌双全的贵公子。咱们贱籍女子,能有这样的归处,已是三辈子的福气,你可要好好与四公子过日子呀。”   唐笑语听着,笑容略略淡了些。旋即,她点点头,当应下了。   柳四公子确实是个翩翩君子,对于水莲院的大多数姑娘来说,嫁给他做妾是个上上之选,更何况是得他一句“娶为正妻、凤冠霞帔”的诺言呢?   但唐笑语却始终觉得,还是自己为自己赎了身,自由地独身一人过活才更好些。她不敢将柳四公子的承诺当真,也不敢去想日后四公子安定下来娶了正室的模样。   若是有的选,她不愿做个高门之妾。   ***   那位京城来的蒋大人,连着在水莲院里逗留了两天,挑上了苏婉婉与另一个姑娘。这二人都是水莲院的佼佼者,能歌善舞,各有风姿。为了买下他们,银钱自是没少给,此外也给燕妈妈不少好处,令燕妈妈走路带风、满面笑意。   不过,这一切都与唐笑语没什么关系了。她只是有些舍不得自小一块儿长大的苏婉婉——日后,苏婉婉在京城,而唐笑语在柳家。两人这一辈子,兴许都见不到了。唐笑语挤出时间也想与婉婉多说两句,但婉婉实在是忙于上京之事,没什么空搭理她。   第三日的午后,唐笑语便要离开水莲院,去往柳家了。   她的行李已收拾妥当,大大小小四五口箱子。她的家当,大多数都属于水莲院,她不能带走,最占地方的也不过是一把琵琶、几件舞衣罢了。但在最压箱底的地方,她偷藏了许多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银子,这是她日后生活的保障。   从水莲院出去的姑娘,日后多半是见不到了。几个姐妹送别唐笑语,小石榴格外舍不得笑语,哭巴巴的模样,嚷着要多看一眼她家姑娘。   柳四公子早就到了,只是不知为何,一直踌躇原地不敢上前。他冠衫齐整,秀气文雅的脸庞上氤着一抹微红,瞧着像是个初初与女子搭话的少年郎一般。   “笑语姑娘,文轩来接你回家了。”柳四终于舍得挪腾开他脚下那方寸的土地,上前与唐笑语说话。他抬头瞧见自己仰慕之人就在跟前,脸不由地更红了,“未料到,笑语姑娘竟当真愿意……”顿了顿,便如只无头苍蝇似的,说起乱话来,“文轩如今是白身,又无家族依傍,不过一介普通书生……”   看他这么语无伦次的样子,唐笑语便暗暗觉得好笑,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柳四愣了下,红着耳垂退到一旁,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咱们先回家吧。”   唐笑语摇摇头,玩笑道:“四公子竟离家独居,若要让世人知道了,笑语岂不是成了红颜祸水?”   柳四哪里舍得让心上人背这个骂名?他忙把责任揽过来,道:“都是文轩自己做的主张,与笑语姑娘又有什么干系呢?……日后,文轩定不会负了笑语姑娘。”   他这副真真切切的模样,便是不喜欢他的女子看了,都要先心动三分。   唐笑语也不是什么草木石心之人,心底也有点儿感慨,想着婉婉和小石榴说的话兴许还真没错,柳四当真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她瞧着柳四,脑海里便忍不住浮现出一片景致——柳文轩通乐理,会吹箫。他的箫虽不算精妙至极,却也别有一番乐律。若得他伴乐,兴许起舞也多了几番乐趣。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石榴在一旁笑嘻嘻地起哄,说:“四公子,咱们姑娘贪睡,爱闹,日后可交给你啦。”   柳四红着脸,结结巴巴说着“好好好”,狠狠地点着头。   唐笑语环顾一下四周,望着庭院里熟悉的绿柱飞檐,心底有浅淡的不舍。   她是不大喜欢水莲院的——燕妈妈与师傅们分毫没有人情味,只知道催着她登台赚金子、银子;但其他同命相怜的姐妹,却与她有着深厚情谊。她的手脚起了乌青,是姐妹帮着抹药;有了新的胭脂首饰,也是姐妹为她在铜镜前妆点涂抹。   “石榴,我走了,你日后可要好好照料自己。”唐笑语轻笑着弯下腰,弹了一下石榴的脑门。   石榴吃痛,嘟囔着摸摸脑门。目光一扫,石榴瞥见径边有一抹灿金黄色。那是一朵金线蝴蝶,细碎花蕊如织女的锦仙似的。石榴弯腰,摘下那朵枝头花,踮着脚递给了笑语,道:“姑娘姑娘,戴上这个再走吧。”   唐笑语愣了愣,还是接过那朵金线蝴蝶花,小心翼翼别在髻上。旋即,她摸着那柔软花瓣,嫣然一笑,问:“好不好看?”   十八岁的姑娘穿一身淡杏色衣裙,颈如白瓷、肤似新雪,小露半点齐整皓齿,笑眼如春池似得动人。她不施脂粉。未着浓妆,偏甜到了人的心坎里。髻上的一抹艳明黄色,竟比任何一处风光都要活泼鲜艳、生动可爱。   一时间,石榴与柳四几人都有些惊艳,略略呆滞住。   就在此时,一旁的树后,传来一道气恼的男子嗓音。   “燕妈妈,我先前怎么不曾见过此女?为何偏将她藏起来?是不将咱们老爷放在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柳四公子的酱油装在了瓶里,他即将提着酱油离开 第3章 意外   “燕妈妈,我先前怎么不曾见过此女?为何偏将她藏起来?是不将咱们老爷放在眼里?”   只见一臃肿肥胖的男子,从树后的小径中步出,满面不高兴。   石榴见了这肥胖男子,小声嘀咕道:“姑娘,他就是那位蒋大人的马前卒,不知是个管家还是个跑腿的,妈妈管他叫蒋福。这蒋福的嘴皮子厉害的很,妈妈都说不过他呢。”   唐笑语闻言,愣了一下。   京中来了一位蒋大人,在水莲院甄选美人,这事儿她知道。但她没料到,自己将要走的时候,还与蒋家的家奴碰上面了。   蒋福身后不远处,就站着他的主子,蒋海忠。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穿一身石湖蓝衣袍,瘦面高颧,目光如鹰,一瞧,便不是个普通人。   这位蒋海忠,就是来挑选美人儿上京的正主。那肥胖的蒋福,不过是他手下一个家奴。   燕妈妈扯着帕子在一旁赔笑,道:“福大哥息怒,这是咱们家的笑语姑娘,她早两天已被柳四公子定下了,不是咱们水莲院的人了。”   蒋福在前头跳着脚,与燕妈妈气恼地说:“早两天定下了?早不定晚不定,偏在咱老爷来的时候,她被人定下了?燕妈妈,你这是舍不得手里的摇钱树,打算留着做后路?”   这蒋海忠是京中的官儿,一句话就能碾死江州人。蒋福狐假虎威,在水莲院里也是鼻孔朝天。   燕妈妈听了蒋福这句话,脸色瞬时煞白,忙陪着笑脸劝道:“大哥可别气,这当真是巧合了,奴又哪儿有欺瞒的胆子?且柳四公子与咱们笑儿是两情相悦,我做人妈妈的,总想着姑娘有个好出路,这才答应了四公子……”   蒋家是可怕,但柳家是江州的地头蛇,那也不好惹。夹在这两人间,燕妈妈真是左右为难。   蒋福闻言,眉心愈紧。   他家老爷此次屈尊来水莲院,为的就是挑选两个绝色女子上京去,送到贵人的府上。   但仔细挑剔后选出来的人,却偏偏不甚得老爷的意。老爷说了,这些庸脂俗粉,定然拿不下那个贵人的心。他以为是这水莲院浪得虚名,不配“天下绝色出其中”的称号,未料到是这燕妈妈留了一手,舍不得摇钱树,藏起了资质最好的那个。   打定主意是燕妈妈欺瞒了自己,蒋福的恼劲儿就上来了。他寻思了阵,先谄媚地转过身去,与自家老爷哈了下腰,耳语两三句。旋即,蒋福就语气笃定地对燕妈妈说道:“此女,我家老爷也要买下,一道带上京去。”   “福大哥,这……”燕妈妈苦不堪言。   唐笑语在旁听了,微微悚然。若是当真被这蒋大人选上了,去了京中,那这辈子就绝对逃不出了。京城那样的地方,岂容得她放肆?且她上了京,不是做妾,就是家伎,比之现在,又能好到哪儿去?   她望向燕妈妈,小小地摇了摇头,希望燕妈妈可再劝说两句。但燕妈妈一副有口难言模样,不敢开口,只皱着眉。   柳文轩见笑语面色微微泛白,忙将她遮在身后,对着远处的蒋海忠说道:“这位大人,笑语姑娘与某两情相悦,如今是我府上的人了,又岂有你说带走就带走之理?”   柳文轩是对蒋海忠说的这句话——倘若说服了这蒋海忠,他手下的蒋福自然不敢再多嘴。可蒋海忠偏偏只是沉着脸,神情淡淡地负手站着,什么也不说,仿若未听见柳文轩的质问,只是在看着庭院中的风景。   蒋福不满地跳了起来,他瞪着柳文轩,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你就是柳家的老四?”   “……正,正是。”虽这蒋福只像是个管家,但柳文轩还是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蒋这个姓氏,在京中似乎很有名气。柳文轩虽远在江州,但他一直在备考,对京中情势还是知晓一二的。这蒋福是蒋家的人,一定不是个好惹的。   “柳四公子,你知道咱们老爷是什么人物吗?”蒋福的目光愈发轻蔑了,“与咱老爷抢人,你这…又是何苦?”说着,语气里还有丝嘲讽的调儿。   柳文轩不善言辞,被人如此嘲讽,面庞微微涨红。但他不愿心上人被夺,心里的傲骨也起来了,他硬着头皮挡在前头,怒道:“我不管你家老爷是什么人物,但我明白,这世上断断没有横刀夺爱的理,我柳某人与笑语姑娘两情相悦,定不会让步!”   见他这么傲,蒋福冷笑一声,道:“不知死活。”   一直站在不远处淡淡坐壁上观的蒋海忠,微微颔首,沉沉地开了口,皱眉道:“蒋福,不必多说了,还有旁的事儿要做。”   这么清淡的一句话,却沉稳肯定的可怕,像是一把锤子似地沉沉落下来。说罢了,蒋海忠掸了下袖口,自顾自朝外头走去,只抛下一句话:“二日后来接人。”   见自家老爷忙着走了,蒋福也不多说,哼笑一声,便匆匆忙跟着自家老爷的脚步去了。二人一前一后,背影从前门口走远了,燕妈妈屈着膝,头也不敢抬,恭送蒋家的主仆二人离开。   此二人话虽不多说,但未必见得肯放手,唐笑语心头始终还有五分不安。柳文轩见了,忍不住握住她的手,低声劝道:“笑语姑娘,不必害怕,文轩不会让他们胡来的。”   唐笑语心底微乱,勉强一笑,说:“好。”   “真的。”柳文轩认认真真对她说,“以后,文轩还要雕更多的花檀木簪子,送给笑语姑娘。”   听他这么一说,唐笑语的心也微微安定了下来。   “咱们先回家吧。”柳文轩想带她上马车。   “哎,四公子!”就在此时,燕妈妈却露着笑脸,拦了上来。她绞着帕子,一副可怜表情,扬着红唇讨可怜道,“笑儿到底是奴的姑娘,奴心底实在是舍不得。若公子肯,不如让笑儿在水莲院再留两天,让奴与笑儿再多说说话。”   柳文轩面色凝住了。   燕妈妈又哪里是“要与唐笑语多说几句话”?分明是畏惧那蒋海忠的权势,不敢得罪了人,这才不愿放唐笑语离开。   “燕妈妈,你怎可这样?”柳文轩神情薄怒,但他是个文人,说不出多凶恶的话来,只能道,“难道,妈妈就忍心眼睁睁看着笑语姑娘被带上京去?”   燕妈妈是个人精,挡人的话一套儿一套儿,熟稔得再不过了:“四公子哪里的话?奴自然是因为舍不得笑儿,才这样恳求的。这个女儿虽不是亲的,也是看了十年了,四公子当真忍心咱母女二人说不上几句话?”说罢,燕妈妈甩甩帕子,做出伤心神情来,眼角顷刻就有了泪珠子,泫然欲泣。   如是一番哭哭闹闹,柳四反倒落了个难堪,周围不少看客指指点点,叫他面孔涨红。   唐笑语知道燕妈妈多会扯嘴皮子,柳文轩一介文人,定然是扯不过她的,只会徒增笑柄。于是,她主动道:“四公子,罢了,也就是两天,笑语留在水莲院就是。我这样的平庸之姿,那蒋大人也许回去就忘了,不必过于忧虑。”   她嘴上这么说,但她实际想的是,忧虑也没有用。若是那蒋大人当真点了她的名儿,她无论是在水莲院,还是在柳四府上,都没什么区别。   她留在水莲院里,装个病,兴许还能有点用处。也不知假说自己害了痘症,那蒋大人会不会被吓跑?   柳四还想说话,但唐笑语只是摇头,他无可奈何,只能叹了口气,坚决道:“笑语姑娘,文轩定不会让旁人将你抢了去。”   行李都收拾好了,但唐笑语还是在水莲院住下了。   到了晚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偶尔摸出那支发簪抚上一下。   她自己也猜不透,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她不想属于哪个男子,但若硬要选择,和去京城相比,她更愿意留在柳四的府上。至少柳四还会谈及真心,但那京城里,恐怕是除了漠然冷情之外,什么都没有。   ***   安安稳稳到了次日的傍晚,斜光夕照,水莲院的池塘上铺开了粼粼金光,被几尾三色锦鲤带起的波纹曳碎。唐笑语在水塘边洒了一手鱼食,就听到燕妈妈在远处唤她。   “笑儿。”燕妈妈点着鬓,风韵犹存的娇媚脸蛋直朝着笑语,“柳家的大公子来了。你收拾收拾,去与人家多说两句话。”   唐笑语有些吃惊,问道:“妈妈,来的是大公子?不是四公子?”   燕妈妈欲言又止,叹了口长气儿,拧着帕子说:“是呀!来的是大公子,你可得想好怎么与人家说话。四公子好脾气,但那大公子可不是咯。”   见燕妈妈这副作态,唐笑语心底有点儿不安。她隐约猜到了柳大公子到底为什么来找她,但她还是去了花厅。   她从前是见过柳大公子的,知道这位大公子冷峻威严、不喜形于色,很难相处。果真,今日的柳大公子就摆着一张冰窑子似的脸。   花厅里清净的很,没有熏香袅袅,因为这都是柳大公子不喜的东西。窗扇开着,外头的夕照落进来,将砂红宝相纹的绒毯映出一片亮色。柳大公子穿着身藏青衣衫,襟领齐整,不苟言笑。   他坐在那儿,三十几许的年岁,比同龄人更显沉稳一些。他的眼神儿望过来,仿佛能叫人的小心思无所遁形;更如一个生杀大权掌在手中的将军似的,叫人心底害怕。   “唐姑娘,许久不见了。”柳大公子说。   “大公子安。”唐笑语朝他见礼。   “唐姑娘不必多礼。”   柳大公子显见是不屑于唐笑语这样的贱籍女子的,他的眼底,始终有一丝冷冰冰的轻蔑。但他却能摆出一副礼貌周全的样子,让人挑不出错处。   “敢问,大公子可是为了四公子的事儿来的?”唐笑语大着胆子笑问。在这位柳大公子面前,她不太敢放肆,因为他着实不好相处。   “原来唐姑娘心底明白。”柳大公子站起来,负手踱至窗前,语气淡然无波,“小弟顽劣,做出了许多胡闹之事,让唐姑娘见笑了。”   “……柳四公子真性情,好文采,笑语敬佩不已。”唐笑语忙低头说。   “是吗?”柳大公子侧头,淡淡瞥她一眼,“他为了你,与京中来的蒋海忠争上了。这事儿不大好,唐姑娘心里可明白?”   唐笑语支吾了一下,答不出话来。柳大公子见状,目光望回窗外夕照,缓缓道:“他为了你,竟违背父母之言,离家独行,这已是不孝不悌。如今他惹上了蒋海忠,恐怕日后前途都堪忧了。”   唐笑语喉间的话噎住了,心底有点儿酸酸的。   “听闻你与四弟两情相悦,打从心底爱慕他。”柳大公子的眼神锐利了起来,“唐姑娘身在风尘,却愿对舍弟真心以待,我柳某人亦是敬佩不已。只是,唐姑娘若当真爱慕他,难道就愿看着他自封前路,沉沦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柳四的酱油打完了~   么么哒,求个收藏鸭! 第4章 上京   柳大公子的话,如重重的一锤子敲落下来,让唐笑语有点儿头晕脑转。   她心思乱了起来,一会儿想到那江海忠的脸,一会儿想到燕妈妈的脸。但想的最多的,还是柳文轩那秀气文雅的模样。   是呀……   是呀。   大公子说的对。   若柳文轩为了她,硬要与蒋海忠做对头,那就真的是自毁前路了。就算真的有了功名,被蒋海忠批上了一笔,前程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柳文轩是个君子,她虽对柳文轩没有男女之情,却不愿他落得这样下场。   柳大公子的目光炯炯,扫了过来,仿佛在逼她做出回答。唐笑语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心底微微酸涩。她想起袖中那支柳文轩亲自雕的发簪,还有那句“文轩还要雕更多的花檀木簪子,送给笑语姑娘”,一颗心更是刺得难受了。   千言万语,到了喉边,化为沉默。许久之后,唐笑语艰难地说道:“笑语明白大公子的意思。”   柳大公子点点头,眼神淡漠,道:“唐姑娘有情有义,是个好女子,我柳某自会厚礼以谢。”   唐笑语略略苦笑了起来。窗外的夕阳渐落了,夜幕四合,星子已爬上了天。她从袖中取出那支花檀木发簪,垂首呈了上去,道:“这支发簪,还请大公子代笑语还给四公子。便说笑语自觉不敢高攀,还请四公子不必多念。”   “好。”柳大公子接过发簪,语气淡然,“这句话,柳某一定会转给四弟。”   柳大公子走后,唐笑语便陡然觉得有些无力。   她早就知道,自己身在贱籍,命不由己。但面对柳大公子与蒋海忠这样的人,她却会更深地感到无可奈何。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她就像是撼树蚍蜉似的微不足道。   她自花厅后走出,便瞧见燕妈妈迎了上来。燕妈妈眉飞色舞,一点儿都不心疼要退给柳文轩的银子。她攥着帕子,上来就点唐笑语的额头,念叨说:“怎么摆着一张丧气脸?好运气来咯,你还难受!笑儿呀,你这是交了大运呀……”   唐笑语有些烦闷,说:“妈妈,这是哪门子的好运?”   “怎么的,你还真瞧上柳四了不成?”燕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京城里多的是大人物,哪一个不比柳四厉害,哪一个不比柳四官大?这是你多少姊妹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呀!”   唐笑语只能苦笑。   没了柳四,现在的她,也只剩下随蒋大人上京这一条路了。   ***   蒋海忠挑选的女子,统共有三位。除了唐笑语与苏婉婉,还有个叫李珠儿的。三女收拾了一阵子,便准备在五日后踏上去京城的马车。   石榴原本是要留在水莲院的,但蒋福说了,这姑娘需要人伺候,燕妈妈听了,干脆让唐笑语将石榴也一并带去京城伺候。   这一天,唐笑语起了个早,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到水莲院的侧门前静候着。石榴打着呵欠,困倦不已地跟在她身后,嘟囔道:“姑娘怎么起的这么早呀……”   石榴不知道,唐笑语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好,一直难以入眠。   “笑笑,你这面色……怎么有些差劲?”   一道柔婉女声传来,唐笑语侧身,便瞧见苏婉婉也到了。苏婉婉穿了身月白衣裙,发间斜插一朵碧玉芙蓉,淡施粉脂,质如幽兰似的。她望着唐笑语眼下的黑青,面带担忧:“昨儿个没睡好?”   “没什么。”唐笑语说,“做了点噩梦罢了。”   苏婉婉抿唇一笑,说:“笑笑,你是个有福气的。本以为你要跟柳四公子走了,没想到回头来你还是要上京去,可见将来是有大运等着你呢。”   苏婉婉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女子尖锐的嘲讽之声:“什么福气?什么好运?唐笑语,你不就是哭着求着妈妈,让她力保你上京去吗?为了上京,翻脸连柳四公子都不认了!也不瞧瞧你自个儿的姿色,配不配的上京城的荣华富贵?”   一听这又傲又难听的话,苏婉婉和唐笑语都知道来人是谁了。只见游廊里下来个身着水红裙、芙蓉衫的女子,珠光宝气、通身艳华,虽美色出众,却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带刺模样。她就是水莲院最为艳名远扬的姑娘,李珠儿。   这李珠儿自恃美貌过人,一直眼高于顶,不仅瞧不起其他姐妹,还常常对客人摆脸色。不过她生的样貌好,有些客人反倒喜欢她这样的脾性,觉得她有傲劲儿,在水莲院里难得一见。   “珠儿姐姐,这都是蒋大人做的决定。笑笑这样出众,蒋大人选上她,那也是无可厚非之事。”苏婉婉柔着嗓音说,“珠儿姐姐可别生气,以后大家都是同院子住,比其他姐妹更亲近些。”   李珠儿听了,却更觉得不高兴了。她冷哼一声,说:“姐妹?你们也配得上?”   从头到尾,唐笑语都不说话。她也不是软柿子,只是觉得和李珠儿争锋芒是一件没意思的事儿。让她言语上占点便宜,也不会少块肉。更何况李珠儿这样的性子,在水莲院还有人捧着,上了京城会发生什么,谁又会知道呢?   侧门外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响声,原是蒋福领着蒋家的家奴来了。姗姗来迟的燕妈妈作势擦擦眼泪,送三个姑娘出了门去,说:“你们姊妹三人,在京城可要多多保重。”   唐笑语与燕妈妈做了别,就弯腰提裙上了马车。   马夫挥鞭,“啪”的一声响,车轮便轱辘辘滚动起来。唐笑语撩开车帘子一角,往外头望去,水莲院的绿柱红墙正在缓缓后退,从她的眼前消失。自八岁后便消耗在此的年华,仿佛也一并远去了。   唐笑语有些恍惚,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身在微尘之中的人便是如此,只能接受无常运命的安排,而并不可反抗什么。就算有逆反之心,也挣不出什么大波澜来。   她的余光往后一瞥,隐约看到远处的楼阁上,好似站着个男子人影。隐隐绰绰的,依稀是柳四公子的身影。唐笑语微微笑了一下,便放下了车帘。   柳四公子是个翩翩君子,还望他日后得佳妻一人,白头偕老。   ***   从江州到京城,马车要走上大半月的时间。这一路上颠簸得紧,几个姑娘都不曾出过远门,受的苦楚不是一般二般。唐笑语八岁前生活于贫家,倒也吃的起苦;苏婉婉身子弱,却是受不了了,颠得她身子骨都散了,只能让笑语帮她捏捏腰肩,才可熬了过来。   好在京城终究是到了,这一路的颠簸也结束了。风尘仆仆的马车一穿过高大威严的三扇城门,几个江州姑娘便忍不住撩起帘子,朝外头望去。   但见窗外街店如鳞栉参差,高檐飞角满目皆是,不似江南的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景象,却自有一派气度。道池宽广,马车并行往来,如飞珠玑星云。因是暑夏,街上行人着罗袂薄衫,个个都是体面齐整。再远望去,有不少高屋楼阁,不知是哪位富贵王侯人家,令人望而生肃。   这京城实在是繁华,比起慢悠悠、闲散散的江州,真是热闹喧嚣多了。   纵是唐笑语原本并不想来京城,但如今心底也萌生了一二希望。这京城这样繁华,也许真的比江州水莲院更好也说不定。   到京城的第一夜,三女在一间私宅住下。从匾额上看,这处府邸是蒋家的私产,主人应当是那位蒋海忠。天色刚暗,唐笑语的门,便被蒋福敲开了。   “你就是唐笑语吧?”蒋福拿鼻子看人,语气有些轻蔑,“咱们老爷在书房等着你呢。”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唐笑语应了声是,便老老实实到了书房。   蒋海忠负手站在窗前,屋外的夕光散漫地铺陈在窗棂上。他年近半百,鬓染霜白,面庞精瘦如石雕而成,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冷厉威严的气势。   “蒋…蒋大人安。”在这位不知来头多大的蒋海忠面前,唐笑语略略有些怯场。   “唐姑娘,坐吧。”蒋海忠的眼珠子微微一动。他瘦削的身躯,慢慢地侧了过来,“老夫强买下唐姑娘,逼你上京,与心上之人分离,想必唐姑娘心底颇有怨言吧。”   唐笑语连忙起身屈膝,说:“奴不敢。”   蒋海忠点点头,眼神魆长地望过来:“唐姑娘,老夫觉着你是个可塑之人,跟了那江州的柳四着实有些可惜了,倒不如上京城来,兴许还能有些大造化。”   唐笑语听着,心底不是没有埋怨。就因为这等理由,就要逼迫她上京吗?别人想要这大造化,她可是一点都不想要呢!   “唐姑娘,你可知道,老夫要送你去的是何地?”   听蒋海忠这么问,唐笑语老老实实回答:“笑语不知。”   “宁王府。”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唐笑语瞬时愕然怔住。   宁……   宁王府?   她虽是个水莲院出身的女子,但也知道宁王府的大名。说来整个大业皇朝,又有谁会不知道宁王其人呢?   当今大业,国姓为霍,开朝已有三百余载,偏生自十年前起,边疆便战乱频频,扰的民不聊生。宁王霍景,十五岁时便披甲上阵,率千军万马驰返于战场之上,首战便连连得利,令边疆作乱之部不敢再有异动。其人擅于军略、精于武法;骁勇无匹,可以一人之骑出入敌阵。凭着累累军勋,如今二十又五的宁王霍景,在朝中权势滔天,独得剑履面圣之恩宠。   唐笑语做梦也没想到,她要去的地方,竟然是宁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老婆我在等你!!! 第5章 王府   “宁…宁王府……”   听唐笑语痴痴地喃喃了一遍,蒋海忠点了点头,眼里散出一抹精光:“没错,老夫要送你们去的地方,便是宁王府。老夫也知晓,将你与柳四公子拆开,是亏欠了唐姑娘你。为此,老夫决定收你为义女,让你在那宁王府也能站得住脚。”   唐笑语终于回过了神。   她是从未想过去沾染宁王府那泼天的富贵的,她也不奢求能高攀上谁,只想着安安稳稳过日子。受了这么大的恩情,日后指不准要过怎样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日子,她并不愿。这样想着,唐笑语便摇了摇头,说:“笑语身份低微,出自贫寒之门,不敢受蒋大人的恩惠。”   蒋海忠见她拒绝,眉间有一缕疑虑。——能做她蒋海忠的义女,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气?这唐笑语,却避而不受,生怕得了荣华富贵似的。   但蒋海忠也不强逼,只淡淡道:“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不过,如今你也算是从我蒋家出去的人,你得记着蒋家的恩情。到了宁王府,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抓住宁王殿下的心。”   唐笑语听着,心底波澜涌动。   蒋海忠的胃口这样大,想要她们几个女子去抓住宁王的心。但那宁王位高权重,见过的人不知几何,又岂会轻易着了女子的道?只怕是宠爱未得半分,便已丢了性命。   她虽这么想着,却还是笑着应承了:“蒋大人的恩情,笑语铭记在心。”   待她终于从书房离去后,蒋福便眼巴巴地跑到蒋海忠的跟前来说话:“老爷,这三个女人,当真能抓着宁王殿下的心?”   蒋海忠摇了摇头,说:“宁王殿下肯不肯收下这份礼,都说不大准。若是他肯收下,那倒是有些机会。要是哪一位能抢着诞下宁王府的长子,那才叫不算赔本。”   蒋福呵了口气,讨好说:“老爷运筹帷幄,挑选的女子都是绝色之姿,又各有千秋。宁王殿下正逢血气方刚之龄,又岂会不心动?此事一定能成。”   蒋海忠苦笑一声,说:“用女色邀功,实乃下流之事。我蒋海忠如今落魄了,也只能剑走偏锋,用这得下作手段去试上一试。就算只有一线可能,当真能敲得那宁王府的大门,也好过我蒋家一年沉沦又一年。”   蒋福闻言,也是悲叹。蒋家从前风光得意,何等荣耀?但年前出了些事儿,便有些一蹶不振了,只好眼巴巴攀着宁王。人情也拉,贵礼也送,可那宁王殿下油盐不进,视他家老爷如无物。老爷想出这么个堕了自家名声的法子,也是无可奈何的下下之策。   “既然这唐笑语不肯做义女,那便将那李珠儿喊来。”蒋海忠回过神来,对蒋福道,“只不过,这李珠儿虽容貌好,却不是个灵透的……依照老夫的眼光来瞧,那唐姑娘更有资质些。”   “小的这就去。”蒋福领了命。   ***   次日。王府。   “王爷,蒋家的人来了。”   飞七杵在朱红门扇前,探头探脑的,想敲门却又不大敢。他今年十六岁,领着王府行走一职,每天都要在宁王殿下的跟前转悠。但是,就算天天都要见到宁王,飞七还是有些畏惧这位不大好相处的主子。   “进来吧。”   飞七听到这声音,才敢往里头跨进去。他垂头,没了往日年少的跳脱劲,恭恭敬敬道:“王爷,蒋大人送了份礼到咱们这儿来,您瞧着是收还是不收?”   屋里头光线微黯,金铜炉内篆香将要烧尽了,留一缕细细白烟,孱如要断线的雨珠子似的。半卷青幔捎挂于月牙钩上,呈露出一道人影。但见一男子斜靠在榻上,肩披玄色外袍,长发流散,半遮着面庞。   “蒋海忠?”这男子微微抬首,反问道。   帘幔为风所鼓,才叫人能窥见他几分面容:剑眉微扬,凤眸半敛,仿含珠玑棠棣之璨。眉目虽好,神态却颇为凌冽,竟有几分展翮躏秦之势,竟如一柄锋芒不掩、沾了血光的剑,带着缕缕戾意。   飞七本想回话,被霍景瞥了一眼,就有些懵了,迟疑了片刻才回答:“回王爷的话,正是。”他知道,王爷一定是又犯了梦魇之症,这才会在小憩后满面阴云。这个时候的王爷,往往脾气最不好。   霍景看着这少年迟疑的样子,轻笑起来:“飞七,你到本王这儿也有近一年了,怎么还是这样胆小?”   飞七有些愧疚,少年面庞微微涨红,道:“属下无能。”   霍景仰头,目光漫漫一扫,落到绘着四鹿九葩的梁上:“蒋海忠送来的,是些什么?”   这就是飞七有些难以启齿的地方了:“是…是三个女子……”说完,他也有点儿恼烦。这蒋海忠瞧着是个满身文人傲骨的,谁知道竟用女色来讨好王爷。可他家王爷,又岂是会被美色吸引之徒?   霍景听罢,无谓道:“不收,打哪儿来,送哪儿去。”   飞七越发为难了:“王爷,那三个女子之中,有一位叫李珠儿的,乃是蒋大人的义女。她好歹名义上是蒋府出来的姑娘,恐怕不是那么好打发。”   “……哦?义女?”霍景长眉一挑,唇角讥讽地勾了起来,“恐怕是个探听情报的细作。”顿了顿,霍景靠回锦榻上,垂眸道:“罢了,本王恰好缺个由头让这蒋海忠再翻不起身。倒不如就让她们入府住着,只要那个叫李珠儿的有分毫异动,便立即处置了。”   飞七连忙领命:“是。”   霍景阖眸,似乎又要入眠了。飞七看他面色沉沉,有些忧虑,壮着胆子问道:“王爷,若是梦魇之症一直不好,不如请宫里的医正来瞧瞧吧。”   “不必了。”霍景说罢,就抬抬手,示意他下去。   飞七不敢多说话,连忙退出去又阖上了门,生怕惹来宁王殿下的怒火。他家这位王爷,自少年起便出入于战场之中,手上沾过的血不知几何。要是惹怒了他,一个不小心便是人头落地。   蒋海忠还在外院候着,见飞七出来,蒋海忠连忙问道:“不知宁王殿下可愿收下这份薄礼?”   “王爷收下了。”飞七点头说。   蒋海忠松了口气。   飞七抬眼扫去,蒋海忠身后的三个女子,各有千秋、风姿不同。一个是牡丹国色、丰肌艳容,一个是淡雅素净、貌如幽莲,剩下一位……   唐笑语原本正偷偷转着眼神光,瞥见飞七看自己,她半露皓齿,友好地笑了下,旋即便移开了目光。   飞七愣了下,少年的小心脏咚咚一跳。   这姑娘比他大不了多少,也是青春活泼模样。她方才悄然一笑,真是甜到了心坎里,仿佛簌簌催开了满枝的花儿似的。   语笑嫣然,不过如此。   只可惜,除了蒋海忠的义女李珠儿之外,另两人都是贱籍。就算来了这宁王府,她们也只是比奴婢略好一些,连半个主子都不算。   飞七是宁王跟前的人,宁王内院则归英嬷嬷管。蒋海忠离去后,便由英嬷嬷引她们三个女子去后院。   这宁王府内飞檐参差不见尽头,楼阁椒殿如簇丹青;池亭相照、银台排波,气派俨然无比。唐笑语在江州待了十年,还未曾开过这样的眼。一路穿过幽深花廊,她眼都不眨一下,几要看呆了。   李珠儿与苏婉婉也同样如此,各个皆是怔愣模样。李珠儿尤其如是,眼里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英嬷嬷见她们三人如此,心底不由暗暗嘲笑。   ——果真是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眼皮子这样浅。   英嬷嬷四十余岁,体态微丰,脸却如苦瓜似的长,毫无蔼怜之色,只有挑剔严苛。她虽是个奴仆,但因她是宁王府的奴仆,反倒比寻常人还气派些。在唐笑语等人面前,颇有些趾高气扬。   “你们三人就住在兰苑吧。”英嬷嬷领着她们到了内院偏僻一角,指着一处院门,说道,“王爷喜静,你们无事不要出去走动。珠儿姑娘是蒋家来的,就独住正房,另外再拨个丫头过来伺候;余下两个,在西屋挤一挤就是。”   李珠儿听了,有些不满,说:“嬷嬷,这兰苑这么偏远,我岂不是很难见到王爷?我好歹也是蒋大人的义女,怎可和她们两个住在同个院子里?”   英嬷嬷听了,险些翻个白眼。——这李珠儿也当真不识趣,真以为自己是来做祸国宠姬的?她是蒋家的义女,光凭着这一点,王爷就不会想见她,她还以为自个儿有多高贵呢?   “珠儿姑娘,此处虽偏僻,但却清净,不沾喧嚣。”英嬷嬷板着脸,说着场面话,“你若是不高兴,那就和另外两个姑娘一起挤在西屋里头吧。”   看英嬷嬷拉长着脸,李珠儿噤声了。这宁王府不比水莲院,她也不敢如从前一样放肆。好歹自己和苏婉婉、唐笑语之流不同,自占了个正房呢。   分完了院子,英嬷嬷又递过来三块腰牌,说:“这腰牌虽小,却能证明你是咱们宁王府上的。以后领银钱月供,都得凭着这牌子,可得看管好了。”   李珠儿按捺不住,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嬷嬷,王爷什么时候见咱们?”   “嗯?”英嬷嬷的笑嘴咧开了,一副嘲讽的架势,“见你们?这嬷嬷可不知道。”见李珠儿脸色有些黑,嬷嬷又冷哼一声,说,“今晚前院有贵客要来,你们仨可别乱跑出去,打什么馊主意丢人现眼!要不然,可别怪嬷嬷我没提醒你们!”   交代完了一些事宜,英嬷嬷就管自己离开了。   英嬷嬷一旦不在,李珠儿便忍不住了,恨恨道:“一个贱婢,也敢在我这蒋大人的义女面前乱跳?”   一会儿,她又斜睨一眼唐笑语与苏婉婉,傲然嗤笑道:“不知道你们两个刚才可听清楚了?蒋大人看中我,将我收作了义女。我们三个里,独独我有这份殊荣。如今我在这宁王府也算是个主子,而你们呢,就是个奴婢。”她卷着发梢,慢条斯理说:“别和我争,你们两——争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在甜爽文里,蹦跶的越厉害的炮灰,下线滴越早。 第6章 腰牌   兰苑位于园子一角,地处偏僻,无人来往。左右围着五六间屋子,铺设不算奢侈,但胜在宽敞舒畅、凉风自来。   唐笑语和石榴劳累一阵,安置好了行李,才有空坐下来喘口气。石榴年纪轻,按捺不住兴奋劲头,兴冲冲地说:“姑娘,这宁王府果真是气派非凡!要是日后姑娘得了宠,可真是比跟着柳四公子强多了。”   自从知道要来宁王府,小石榴就一直是这副咋咋呼呼的样子。   唐笑语拿手帕拭了下额际汗水,摇摇头,软绵笑说:“我瞧呀,我们八成是见不到王爷的。”   蒋海忠千辛万苦地送她们三人来此,可宁王府却只打发了一个英嬷嬷过来,连名字也不曾多问一句。只怕宁王对她们三人兴趣全无,也许日后也不会想起兰苑里的她们了。运气差些,她们会在这兰苑里守着高墙井栏,孤独直到白头。   将来的日子,真真是一眼可以看到头了。   石榴挤眉弄眼地说:“姑娘可别说丧气话,万一王爷就欢喜您这样的呢?”   “可别了吧。”唐笑语小声地嘀咕说。   她可没心思去做什么王府宠姬,也不想去和其他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倘若真的能安静地守着这个院落到老,那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歇了一会儿,便已到了近黄昏的时刻。石榴想去领膳食,但她和唐笑语都是头一天到王府,人生地不熟;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冒冒失失踏出门去。   这时候,李珠儿身边的丫鬟来了。   这个丫鬟□□梅,生的矮矮胖胖。她是英嬷嬷拨过来的,本在王府后院帮忙。因为李珠儿是蒋家义女,英嬷嬷看在这个名号上,这才多喊了个春梅过来贴身伺候。   “笑语姑娘,嬷嬷吩咐了,叫奴婢领着您和婉婉姑娘的丫头,一起去厨房、账房处走一圈,熟悉熟悉路。”春梅行了个礼,对唐笑语说。   唐笑语一探脑袋,发现苏婉婉的丫鬟青莲也在春梅的身后跟着,便放下了心。“那敢情好,石榴正愁着不识路呢。”唐笑语回答。   石榴舒了口气,这才跟着春梅,一道出去领膳食了。   唐笑语在屋中等了一会儿,就听到苏婉婉在外头喊她:“笑笑,你在吗?”   唐笑语为苏婉婉开了门,邀她进来坐。苏婉婉探了个脑袋进来,左右张望一圈,语带艳羡地说:“笑笑,你这屋子,比我那儿要宽敞通透的多呢。哎,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得多多开窗通气换风……”   唐笑语蹙眉道:“你若早和我说,我定和你换屋子。如今行李都安置好了,要再搬屋子,只怕得等明天了。”   苏婉婉讪讪,露出副内疚表情,说:“是我不好,没有早点儿告诉你……”   唐笑语见不得她难受,忙说:“不就是搬个屋子?明天也不迟。你身子弱,这也是应当的。只是我这屋子最靠里,嬷嬷来了也听不到脚步,有些麻烦。”   笑语这间屋子,是最清净靠里的。别说是宁王哪天想起来她们,到兰苑了;就算是英嬷嬷来了,笑笑这屋里的人都不大听得到,非得等丫鬟来喊不可。别人已经在请安了,她也许还没出门呢。   苏婉婉一听,咳了咳,掩唇连忙说:“算了,我也不好意思劳累你特地搬东西,我就住着原来那间吧!”   唐笑语没多想,转身寻茶罐子去了。她和苏婉婉一起长大,交情不薄,平日也不见外,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愿分给她。   “这是我从江州带过来的细针茶,喝完了这一罐,在京城可未必买的到了。”唐笑语说。   “京城有什么是买不到的呢?”苏婉婉柔柔一笑,细声说,“咱们要侍奉的人,可是宁王殿下。他有权有势不说,还至今未娶。我可未曾想过,咱们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若是当真能得宁王青眼,那笑笑你后半辈子便衣食无忧了。”   “宁王还不曾娶妻?”唐笑语有点吃惊。   “是呀。你竟不知道?”苏婉婉问。   “我哪儿有的闲心关心这些……”唐笑语嘀咕说。   “笑笑,你容貌这么出众,比我可强了不少。要是你多下点功夫,王爷一定会宠爱你。”苏婉婉很诚恳地说,“你瞧那李珠儿多么嚣张,你可千万要抢在她之前得到宠爱。不然呀,她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还会更加欺负我们!”   唐笑语却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我才不想和她争呢……”   苏婉婉“啊”了一声,神色古怪,却也没多说什么。两人闲聊几句,就看到青莲、石榴两人一齐端着饭食回来了。不知为何,青莲正滴滴答答地垂着眼泪珠子,石榴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唐笑语不解。   “姑娘,那春梅实在是太过分了!”石榴一副要炸开的模样,气呼呼地嚷着,“她趁着我们去领饭食,竟强收走我们的腰牌,说是珠儿要姑娘代为保管。可嬷嬷交代了,那腰牌是很重要的东西,她怎么能说出‘代为保管’这等话?”   “这……”唐笑语有点儿头疼。她可没想到,李珠儿才来王府第一天,这性子就已经开始发作了。   苏婉婉听了,秀眉一蹙,有些不知所措:“笑笑,我都说了,李珠儿定会想法子欺负我们。如今还没见着王爷,她就已经是这副做派;日后得了王爷的青眼,那岂不是更加?”   唐笑语给青莲递了帕子,安慰说:“先别哭,你们坐着先吃,我亲自去找珠儿问问。能讨要回来最好,再不济,也得让嬷嬷知道这件事。”   说罢,她就起身朝外走去。   李珠儿住在正屋,唐笑语找到她的时候,李珠儿正拿着那两块收来的腰牌仔细端详。瞧见唐笑语的身影,李珠儿有一丝不高兴,问:“是你啊。你来做什么?”   “把腰牌还给我们。”唐笑语开门见山。   “还给你们?”李珠儿提起唐笑语的牌子,拎着晃了晃,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兰苑的主子,而你们两个,不过比奴才好了点儿。我是主,你们是仆,这腰牌理应由我来管。以后你们两个要领月银,也得经我的手才行。”   李珠儿说罢,轻慢地一笑。   不得不说,她确实是美艳照人,如同一朵夜开牡丹似的。难怪先前在江州的时候,那么多男人宁可挨着她的骂,也要倒贴着把脸颊送上去挨打。如果那位宁王是个庸俗之人,恐怕第一眼看到李珠儿,就会沦陷了吧。   但是,若当真将腰牌交给她,恐怕以后的月银都要被她扣去不少。纵使唐笑语自己荷包鼓鼓,也不肯吃这个亏。   “我才不和你多废话。就说你还不还?”唐笑语卷起袖子,露出一截小臂,“你要是不还给我,我就自己来拿。”说罢,她就上去夺李珠儿手里的腰牌。   “哎——你!你!”李珠儿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唐笑语平素常常练舞,但并非是柔柔弱弱的小身板,手臂与腰都有劲头。这么一抢,李珠儿还当真不是她的对手。挣了一会儿,李珠儿就恼了,怒道:“给你!给你!你自己去捡吧!”   说罢,她狠狠将二人的腰牌,朝着墙头上方扔去。那块腰牌嗖的一下飞了出去,划过一道弧线,不知落在何处了。   “你……”唐笑语看着那腰牌飞往不远处,心里微恼。但她可没空与李珠儿争口舌,立刻匆匆往外跑去。   看着唐笑语的背影,李珠儿哼了一声,说:“看你能不能找到!”   夜色已落,王府里暮色四合。王府前院,隐隐约约有些丝弦歌唱之声。唐笑语本会琵琶,她凝神听了一瞬,很快便拔脚朝前跑去。   寻寻觅觅,她小跑进了兰苑不远处的一片林中。借着一点儿灯笼光,唐笑语很快在一片低矮绿叶中找到了自己的腰牌。只是苏婉婉的那块腰牌,她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在草叶里窸窸窣窣摸黑找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   她微呼了口气,提着灯笼一扬,却看到苏婉婉的腰牌正挂在一处丫杈上。唐笑语眼前一亮,放下灯笼,抬脚向上爬去。   爬树嘛,她八岁前可是常常干的。后来去了水莲院,还是没忘了这个本事。   向上攀了五六脚,她一屁股坐在那截矮矮的丫杈上,伸手拽下了挂在上头的腰牌。   爬树有点儿累,唐笑语便坐在上头歇脚。   唐笑语微微歪头,从枝叶的缝隙间向外望去。在参差叶影之外,是翠痕浮树、月钩纤纤;前院里灯火喧嚣,笑闹歌舞之声不绝于耳。   “真热闹……”她嘀咕了一声。   夜风吹拂,她衣袂微鼓,鬓丝轻散。树根下搁着的灯笼曳了一下,晕黄色的光火散漫地映照上来,如浸秋霞似的,勾勒出她一道纤稠合宜的轮廓。   “是谁在上面?”   就在此时,她听到有人沉沉问道。   唐笑语吓了一跳,扭头一瞧,却看到树下不知何时竟站着个男子,穿一身玄衣,面庞隐在黑魆魆的夜色里,根本看不到,如鬼魅似的。   ——这,这男人是谁?   英嬷嬷交代了,今夜王府宴会,她可不能乱跑。若是被人发现了,那就糟了。   唐笑语噤声,小小地往树上缩了一下,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在了叶片的遮掩之下。   快走吧。快走吧。   可千万别往树上看了。   那男子的身体轻晃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又像是醉酒。他慢慢朝前踏了一步。他这小小的一步,让唐笑语的心都揪紧了。   可千万别发现了……   男人四望一圈,未见人影,好似打算离去了。   唐笑语轻舒一口气,僵硬的身子缓和了点儿。   就在这时,那男人竟突然伸出手去——树枝上,有一截藕荷色的衣带垂挂下来。   “这是什么……”他微带着醉意喃喃说着,扯了一下那截衣带。   “你……!”唐笑语被冷不防拽了一下,身子一滑,从树枝上直直地跌坠了下来。   咚的一声闷响,她直直落入那男人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殿下,您的包邮老婆送到了,麻烦签收一下……那个,签收方式不要这么粗暴,谢谢。 第7章 寻踪   咚的一声闷响,她直直撞入那男人怀里。   陡然撞上这么一堵人墙,唐笑语有些头晕眼花。   稍回了点儿神,她便连忙向外挣去。   无论这男人是谁,她都不想与之扯上关系。   谁料,刚挣开身子,那男人就倏然把她拉了回去。男子的手臂极为有力,这狠狠一扣,根本容不得她挣脱。她便像是只被剪了羽的鸟儿似的,被这男人的双臂给牢牢禁锢住了。   唐笑语身躯僵硬,脚底不由微微打颤。   她还从未与哪个男子,如此亲昵、毫无距离地接触过。   “……好香。”   一股淡淡的酒气飘来,男人单手紧扣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脖颈间,轻悄悄嗅了一下。他的鼻息洒落在肌肤上,呵的唐笑语耳垂热烫起来。   “放……放手……”唐笑语急起来,声音竟也开始微微发抖。   “你在害怕?”这男子的声音有点迷惑。但他的大手,却扣得愈发得紧了,“怎么抖的这么厉害……”   掌心下的女子身躯,纤柔娇嫩,犹如轻雪。她在畏惧,难以自控地发着抖,像是毫无自主之力的幼雏面对野兽时的模样。   这般任人摧残的弱小模样,恰好能激起躏压的冲动。   醉意上涌,理智颠倒。   她越是畏惧,他心底那一抹冲动便愈发膨胀。   唐笑语感觉到那只手臂越勒越紧,一颗心紧张到了极点。   男子凑近了她的脖间,温热的鼻息越拂越近。   明明只是这样细微的动作,却叫她的心弦绷到极致,自保的本能瞬间击退了一切。   唐笑语不敢再等,她抬起右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男子脚背上踩去。   “嘶……”   这一脚起了效果,男子吃痛,手臂微微一松。趁着这个当口,唐笑语挣开他双臂的钳制,陡然向外冲去。   她根本不敢回头,只是一股脑的往前冲,心脏突突跳着不停。她生怕自己停下来就会被那男子捉住,或是被英嬷嬷问责。   气喘吁吁地回到兰苑,唐笑语还是浑身紧绷僵硬不已。   “姑娘回来了!”小石榴端着饭碗出来,“珠儿姑娘把腰牌还回来了吗?”   “还给我们了。”唐笑语喘着气,从袖里拿出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腰牌,“以后可得看好了。”她喃喃说着,嗓音有些虚浮。   “姑娘可真厉害!”石榴眼睛亮起来。没一会儿,她发现自家姑娘面色不大好,忧虑地问,“姑娘是被她为难了?怎么面色这样难看……”   当着院子里这么多人的面,唐笑语半字不敢提方才的遭遇。   “……没什么。”她只是这样回答,声音喃喃。   ***   次日,晨。   昨夜宁王府大宴,宾主尽兴、饮至夜深。如今天擦亮了,王府中还残着一缕欢宴的余温。   飞七惦记着例行公事,早早到了自家主子的屋前。门扇半阖,下半夜当值的侍从站在门前头,小声对飞七说:“王爷醒了,就是人还闷着呢。”   飞七点点头,示意那侍卫下去。   屋里有一缕淡淡酒味,源于桌上半倾的酒盏。散乱的青帘帷后,宁王霍景正坐在床沿,由两个下侍伺候着穿衣梳发。   隔着青帘帷,飞七隐约瞥见霍景的面色有点儿沉。他转身,叮嘱下侍:“去,叫厨房再煮点醒酒的茶汤来,王爷的醉劲恐怕还没下去呢。”   王爷一直有梦魇之症,夜晚不得好眠,饮酒后则愈发。可王爷偏偏是个爱喝的,还是个千杯不倒的主儿。也不知昨夜一宵酣饮,王爷睡得如何?   “飞七,本王问你。”   飞七正在心里嘀咕着,冷不防听见帷帘后的霍景发问。他披上外衫,沉着嗓音道:“蒋海忠送来的那些女人,是不是都安置在兰苑?”   飞七点头,有些纳闷:“回王爷的话,正是。王爷可是要召见她们?”   帷帘后的宁王沉默了。片刻后,霍景冷声嗤笑道:“异想天开。”   飞七心头一跳,立刻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王爷恕罪,是属下多嘴了。”——也是,王爷从来不近女色,又怎会对蒋家送来的女人产生兴趣?没有直接处置了,就已是仁慈。   安静了一阵,霍景慢慢道:“本王对她们无甚兴趣,搁着便成。只是昨夜,……宋……宋春山说,他在兰苑附近遇到了一女子,颇有点儿兴趣。”   如此一说,飞七心里立刻明白了。   这宋春山乃是京城里知名的风流公子,喜好寻花访柳,平生最爱的便是美人。如果是他瞧上了哪一位,那王爷定愿意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飞七善解人意地问:“不如问问宋大人,那女子是何等样貌容色?”   霍景沉默一瞬,说:“宋春山醉了。他只记得,她身材纤小,身上有一股淡淡香气。……她不知为何爬高在树上……”   飞七听了,有一点迷惑。   宋春山大人的酒量不好,一向是喝了就倒。昨夜他喝多了,在舞姬的怀里睡了一宿,竟还有精力梦游去兰苑偶遇女子?   但飞七可不敢多问,只回答说:“属下明白,这就差人去英嬷嬷处问问。”   霍景点头,说:“此事不急。若找不到,便也罢了。”一副不甚在意模样。   飞七离去后,霍景慢慢合上眼。   不由地,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夜醉后的景象。   月牙钩纤,星河似水。风吹拂开参差叶影,才叫人惊鸿瞥见树枝上悄悄坐着的女郎。鸦发如沾霜雾,環姿轻灵似风。   她落入怀中时,他嗅到她脖颈间的一缕淡香,仿佛催开兰芝之芳。   这一夜,从来噩梦频频的霍景,竟得到了难得好眠。梦中只有一道绮丽仙影,再无其他魑魅魍魉到访。   此外……   脚有点疼。   她踩他的那一脚,真真是不可小觑。   瞧着这么纤瘦的人,怎么力气会这么大?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不要误会。   笑笑:……(鬼信啊) 第8章 指认   兰苑。   “姑娘,姑娘,英嬷嬷来了!”   唐笑语是被石榴催起来的。   昨夜,疲累至极的她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但她做了零零碎碎两三个噩梦,俱是在林间被人追着跑,令她这一觉也睡得格外累。   听到一句“英嬷嬷来了”,唐笑语的睡意全消。   英嬷嬷来的这么早,如果不是为了教导她们规矩,那便有可能是为了昨夜之事。不过,也不一定。一切都不好说。   唐笑语简单地梳头穿衣,到了前院里。苏婉婉与李珠儿也在了,三女一道垂头站着。英嬷嬷带着两个下婢,反复徘徊踱步着。   这一回,王爷跟前的飞七也来了。他才十六岁,少年面庞带点儿青涩,神态却有一丝不符于年龄的老成。   飞七远远地站着,在看到唐笑语的一瞬,微微愣了下神。   ——在唐笑语入府的时候,飞七就见过打扮盛大的她了。但今早唐笑语素面清妆的模样,却比巧施脂粉的时候更令人惊艳。   少年飞七只看唐笑语了一眼,就觉得心跳有点儿加快,不由转头避开视线。   英嬷嬷眯着眼,时不时打量一下三女,眼神里有着浓重的怀疑。   “昨夜王爷大宴宾客,你们三个,可有人乱跑了?”   听到这个问题,唐笑语心底一凉。暗道一句“糟糕”,她的身子往后缩了缩,立刻闭了嘴、噤了声,不敢多说半句话。   “昨天晚上,宋春山宋大人醉了酒,误入兰苑附近的林子。你们哪一个这么不知好歹、没脸没皮,竟敢去冲撞宋大人?”英嬷嬷的眼神,有些冷刻凶恶。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个女子,语气愈发嫌恶,“心思不正,就知道勾前搭后,只会丢了王府的脸!”   见英嬷嬷说的这么严重,三女都垂头不敢说话,也无人出来认。唐笑语最为忐忑——她如今名义上可是宁王的人,若是与别的男人扯上关系,她当真是小命不保了。   一片吊人心弦的沉默。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说话了。   “是她!”   只见李珠儿右手直直指向唐笑语,一副信誓旦旦模样,大声说:“嬷嬷,是唐笑语!昨晚她出去捡腰牌了,只有她出了这兰苑!”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惊了。英嬷嬷的眼神立刻冷厉地扫过来了:“唐笑语,是不是你?”   虽是疑问,但听这语气,英嬷嬷几乎已肯定是唐笑语做的好事了。   李珠儿见嬷嬷生气,心底微微得意。   只要能挫搓唐笑语的风头,让她知道谁高谁低,李珠儿心底便满意了。若是能将唐笑语早早地赶出王府,那便更好。   这唐笑语,凭什么和她李珠儿争?   从前在水莲院,这唐笑语风头与自己不相上下也就罢了。如今来了王府,唐笑语还要去何处卖弄可怜?   唐笑语深呼了一口,摇头说:“回嬷嬷的话,我的腰牌好端端留着呢,为什么要出去捡?难道,谁没事儿会将腰牌丢出去不成?嬷嬷都说了,这可是很重要的东西,自然要好好管着。”   李珠儿一听,嗤笑道:“唐笑语,你竟敢骗嬷嬷?你分明就是去捡那块飞出去的腰牌了!那勾搭宋大人的女子,一定是你!嬷嬷,你可得好好惩处她。”   石榴一听,怒火上来了,就想骂这李珠儿。唐笑语却悄悄抚了抚她的脊背,温声说:“珠儿姐姐,这话可就不对了。你怎么这么确定我的腰牌飞出了兰苑,莫非,是你亲手丢出去的不成?”   李珠儿秀眉一折,一句“是我亲手扔出去的腰牌”险些就要出口。话已吐了小半,她陡然想起了什么,心跳如擂鼓似地,止住了话头。   险些中了唐笑语的招数了!   在英嬷嬷面前,她岂能承认是自己扔了唐笑语的腰牌?   李珠儿额上冷汗涔涔,朱唇紧咬。   “这,我,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你出去了……”李珠儿咬牙,硬着头皮说。   “你看错了吧?”唐笑语一副好心的模样,转头问苏婉婉,“婉婉,昨夜,我是不是一直待在房中,不曾出过门?”   苏婉婉犹豫一瞬,有些畏惧的模样,说:“我,我…我早早地歇了,我不曾听见什么响动……”   英嬷嬷听她们争辩,有些不耐烦。她笃定道:“既然有人证,那么就是这唐笑语犯了事!”说罢,她转向飞七,道,“就将这唐笑语送去给王爷复命吧。”   飞七微愣。   依照王爷的话,宋春山大人是瞧上这兰苑中的一名女子了,王爷想要将这女子送给宋春山。可那宋大人家中姬妾无数,他又是个风流薄情的男子。唐笑语姑娘若去了,定没什么好结局。   飞七心底微动,说:“嬷嬷,既然只是这珠儿姑娘的一面之词,那我们也不可尽信,总不能冤枉了笑语姑娘。”   英嬷嬷被噎回来了。   飞七这么说,英嬷嬷也不敢胡乱拿个人交差,只得道:“可这三人谁也不肯认……”   “王爷说了,此事不急,慢慢来吧。”飞七道。   英嬷嬷舒了口气,说:“那便好,那便好。”   英嬷嬷与飞七,一道回到霍景跟前复命。   夏日炎炎,窗纱纸外细细蝉鸣绵延。熏风无浪,翠竹静倚。霍景坐在书案前,修长手指翻过薄薄书页。   “人找到了?”霍景问,声音冷淡。   “王爷,她们三人皆说不曾出过兰苑……”英嬷嬷额有冷汗,声音轻小。   霍景抬眸,面无表情道:“既找不到,那便算了。”说罢,便打算继续看手中书,好似并不在意这女子到底是谁。   英嬷嬷闻言,将腰躬得更深。她深知王爷这副架势,比平日里不理人更可怕点。她怕被责问无能,便一五一十道:“那唐笑语姑娘,似乎是被人撞见出了兰苑的,只是她自个儿不认,奴婢也不敢胡乱蒙骗王爷……”   霍景的眉眼微微一敛。他指尖又翻过一页书,声音平淡:“叫她过来,本王有些话要交代。…宋春山虽是个文人,但府中规矩多,总不能送个麻烦人过去给他添堵。”   飞七有些忧虑,说:“王爷,可若万一,宋大人属意之人并非唐笑语姑娘……”   霍景用指尖闲扣一下桌面,飞七立刻闭嘴了,还有点儿为自己的多嘴而后悔。   英嬷嬷怕霍景生气,连忙讨好说:“王爷,您事务繁忙,叮嘱规矩这等小事,不妨由奴婢来做,便不累及您了。”   霍景眉头微折。   他沉默半晌后,道:“宋春山在朝中乃是个举足轻重之人,不可轻慢。本王……有话要亲自对她说,免得她去了宋府后,闹出笑话。”   英嬷嬷心里有些纳闷,却是恭敬地应了是:“老奴这就去叫她。”   王爷什么时候对宋大人这样上心了?连送个家伎,都要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   ***   “唐笑语呢?跟我过去。”   英嬷嬷直挺挺地杵在兰苑门前,板着脸,声音刻板。   唐笑语偷瞄了一下英嬷嬷那寒冰似的面色,垂着头,听话地站到了英嬷嬷身后。   瞧见英嬷嬷这副架势,李珠儿颇有点幸灾乐祸。她挑眉,与春梅耳语说:“看到了吧?唐笑语不安分,乱勾搭人,合该被赶出府去。这就是她的下场!”   唐笑语没闲心去反驳,忐忑地跟英嬷嬷朝外走。   到了岔路口,趁着四下无人,唐笑语壮了胆子,捋下手腕上一枚玉镯,塞入英嬷嬷的怀中,小声问道:“嬷嬷,不知您带我走,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   英嬷嬷瞥一眼玉镯,发现这镯子成色甚好,不由在心里惊诧一下。看在这玉镯的份上,英嬷嬷翻个白眼,不耐答:“还能是什么事儿?宋大人瞧上你了。算你走了大运!王爷估摸着是要将你送给宋大人了……”   唐笑语听罢,垂着眼帘不说话,心底的忐忑更近一层。   怕不是要当场问罪了。她还能留这一层皮吗?   英嬷嬷与唐笑语一路穿过王府,到了宁王所居的齐园。此处比王府其他地方更为幽静,满园苍翠清净,绿藤如瀑,屋前有大片梧桐。四个下侍守着园门,姿端态整,显然是极有教养的。   “见到王爷,知道该怎么做吧?”英嬷嬷悄声对唐笑语道,“跪着,不得抬头窥看,王爷是主子,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吱呀一声,门扇半开,唐笑语身体轻僵,小心翼翼地步入,行了个跪礼,小声道:“……笑语见过王爷。”   她低着头,只能瞧见身下是一片绒毯。屋中光线黯弱,一缕淡淡笼香弥散于鼻端。有人在翻书页,纸页轻擦的簌簌响声,在这寂静屋宇之中,仿佛被放大了无数。   这篇安静,持续了许久。   这漫长的寂静,叫唐笑语如坐针毡,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终于,那看书之人从书中世界抽身,问道:“前夜,宋春山于兰苑外偶遇一人。你就是那个人?”   这声音散漫而冷清。   唐笑语犹豫一瞬,小声道:“回禀王爷,前夜,笑语并未踏出兰苑一步,有苏婉婉与兰苑各丫鬟为证。”   她可不敢认。   若是认了,万一被扣上个勾搭宋春山的大帽子,她上何处说理去?   “不是你?”   霍景的语气有点儿重了。   顿了顿,又听他说:“抬头。”   唐笑语小小地扬起了头。   惦记着英嬷嬷的话,她也不敢乱往上看,只小心翼翼望着身前一座鹤嘴香炉,仿佛那铜镀的香炉上开了什么花似的。   霍景看到她的面容,目光微微一晃。   眼前的女子穿一袭薄藕色衣裙,懒堕云倭,云鬟闲坠;那眉眼如水似的盈盈,姿容又彷如枝头新开的嫩梨花,清甜乖巧。只瞧一眼,便感到整颗心都沁凉凉地舒展开了。   是她——   一瞬间,霍景便想到了那夜晚上遇见的女子。   唐笑语的眉心不安地紧蹙起,眼神光有些可怜巴巴的,仿佛一只刚被拘起来的小雀儿。她将忐忑都写在脸上,霍景看到她的表情,就有点儿恼。   ——怎么,她竟如此害怕自己?   “你怕什么?”霍景问。   “……奴,奴婢……”唐笑语小声说,“奴婢并非对宋大人存有高攀之念,还请王爷明察……”   她这副紧张的样子,反倒像是自己刻意为难一个小姑娘似的,竟让霍景觉得有点不齿。霍景安静了一下,道:“你过来,给本王磨墨。”   唐笑语愣住了。   磨墨?   她不是要被转送给宋春山大人吗?   莫非,要先过了替宁王磨墨这一关,才有资格去宋府?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本王叫你过来,是因为姓宋的想见你,与本王无瓜。   笑笑:……你怎么这个亚子! 第9章 磨墨   唐笑语不敢多问,小步移上去,半卷起袖口,拿起了松烟墨块。   从始至终,她都记着英嬷嬷的交代,别抬头乱看。她也记得这位王爷脾气不大好,眼光只能虚虚地落在斜前方。余光里,隐约能瞥见宁王霍景的下颚,线条劲利;衣领上刺了暗色云纹,一片儿朝衣襟处滚落。   她虽在水莲院长大,但似磨墨添香这样书房里的活,其实是很少做的。如磨墨的轻重缓急、水与墨块如何调匀这等细节,她一概不知,只能硬着头皮瞎比划。   总不可对宁王殿下说“王爷我不会,您另寻个人”吧?   她硬着头皮,磨得砚台里四散墨团子,袖上也沾了两点黑。霍景瞥见了,不悦道:“你不会磨墨?”   唐笑语提着胆子,说:“请王爷恕罪,是,是奴愚笨……”   听她的声音,好似更怕了些。   霍景盯着她磨墨的手势,恰好瞧见她袖口下的手腕。那手腕如笋芽似的娇嫩,手腕纤纤,指节更仿佛葱段一般。   只可惜,这磨墨的模样,实在是笨拙。   “蒋海忠将你送来王府,你却连伺候个人都不会。”霍景竟有些想笑。   “……”唐笑语微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答,“回禀王爷的话,人各有长处。奴婢确实不擅端茶倒水伺候人,但却会点儿琵琶,也会跳舞。”   “……哦?”霍景目光上移,“你擅舞?”   “算不得擅长,只是略会一些。”唐笑语小声答。   她磨着墨,手底下一团乱七八糟。霍景折眉,移开视线,说:“你不必磨墨了。”好墨难得,再磨下去,怕是整个儿都被糟蹋了。   “是。”唐笑语舒了口气。   “……你当真不是宋春山所遇到的女子?”霍景又问。   唐笑语立即摇头,干脆地说:“回王爷的话,不是。”   听她这么说,霍景有些失望。他直觉她便是那个女子,但又不好追问。想了想,还是作罢,淡淡道:“你回去吧。既然不是你,那也没必要将你强塞给宋春山。”   霍景发话了,唐笑语连忙放下墨块,低头一礼,倒退着出了门。   出了齐园,唐笑语才终于放下了心底的石头。这时,她才察觉自己的脚有点儿软。   虽然从头到尾,她都没能看到宁王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是那宁王殿下的威压,着实是吓人。尤其是他安安静静不发话的时候,更叫人心惊胆战。   难怪宁王到现在都没老婆,恐怕是女人见了他,就被吓跑了吧!   她回到兰苑时,恰好被李珠儿撞见。李珠儿上下打量她一番,神情颇为幸灾乐祸:“唐笑语,你是不是要被赶出去了?这才进了王府几天,你就待不下去了!”   她心里笃定唐笑语要被赶出去,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   唐笑语顿下脚步,撇撇嘴,说:“英嬷嬷也就是让我去齐园,给王爷磨了个墨,没说其他的。”   李珠儿愣住了。   ——给,给王爷磨墨?   “你见到王爷了?”李珠儿紧张地上前一步。   “是啊。”唐笑语故意作出一副迷惑的样子,“珠儿姐姐,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李珠儿听罢,心里的酸劲大涨,气恼的不行。   唐笑语竟然先于自己被王爷召见了!   本以为她会被赶出府去,未料到她不但没有受罚,反而趁机在王爷面前露了脸!   这唐笑语,真是个汲汲营营、想方设法攀权富贵的女人!   李珠儿气了一阵,便稳下心神来,蔑笑道:“王爷召见了你,那又如何?你姿色平平,恐怕这会儿,王爷已经忘了你姓甚名谁呢。”   唐笑语卷了卷头发丝,笑说:“是是是,珠儿姐姐说得对。”   “你可别太得意!”李珠儿的语气很尖锐,“谁胜谁负,那可不好说。”说罢,便一扭身,自顾自回房去了。   唐笑语抿唇,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李珠儿嗓门尖,苏婉婉远远在屋子里就听见了李珠儿的话。见唐笑语回来了,苏婉婉也悄悄从门后探出了半个身子,软声道:“笑笑,你可别被李珠儿气着了,她一贯那副模样呢。”   “怎么会?”唐笑语并不在意。   她和李珠儿认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乱生闷气?   “嗯……”苏婉婉似有话要说。踌躇再三,她才小心翼翼道,“笑笑,你当真见到宁王殿下了?他…他是生的什么模样呀?我听闻他相貌凶恶,如同修罗一般……”   唐笑语托腮,仔细回想了一下,闷闷地说:“我哪儿敢抬头看呀?我也不知道王爷是什么样貌……”   苏婉婉略有失望。旋即,她抿唇一笑,说:“笑笑,王爷第一个召见的是你,你日后定然是前途无量。若你得了宠,可万万别忘了我。”   唐笑语讪讪笑了一下,并不回答。   她可不想去争宠,恐怕,是帮不上婉婉什么了。   想到此处,唐笑语还略有愧疚。   接下来的两三日,都平安无事。英嬷嬷差了手下人过来,给三人讲了讲规矩。此外,她们便一直闷在兰苑里,终日里都无聊的很。   又过了几日,英嬷嬷忽然到了兰苑,传了宁王的话。   “七日后,王爷要招待宾客。你不是说你会跳舞?你准备准备,可不要丢了王府的脸。若是出了什么丑,可别怪嬷嬷我不客气。”   听英嬷嬷这么说,唐笑语小小地吃了一惊。   宁王竟然让她去献舞?   旋即,她忙应了声“笑语明白了”,还反手给英嬷嬷塞了一小块玉佩。   英嬷嬷掂掂那块玉佩,又在心里嘀咕了起来。这个叫唐笑语的,虽是个舞姬,出手却大方的很,比另外那两个要懂事多了。   这样想着,英嬷嬷的面色也好转些。她让身后的奴婢端上一个锦匣,说道:“还有,这套文房四宝,是王爷赏赐给你的。王爷说了,让你好好练练,免得日后再糟蹋了好墨。”   唐笑语听了,有点儿讪讪。   哎呀……   这王爷……   怎么还有点小心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这王爷有点勤俭持家,一块墨都怕糟蹋了,是好男人哦 第10章 舞衣   等英嬷嬷走了,唐笑语在心底里暗自发愁。   她这舞,得跳的“不丢王府的脸”,要不然,英嬷嬷准不会给她吃好果子。   宁王府是怎样的地方,那宫里的、王府的舞姬,哪一个不比她跳的好?她纵是会跳舞,也没到登堂入室的地步,真要搬到宁王府的宴会上,恐怕得叫人嘲笑了。   自英嬷嬷走后,唐笑语便一直闷着张脸。苏婉婉见了,便柔声问道:“笑笑,你可是在发愁那在宴会上跳舞的事情?”   “……是呀。”唐笑语哀蹙着眉,“要是出了丑,那可真是没法活了。”   苏婉婉思忖一阵,温柔说:“不如,我为你抚琴。咱俩一块长大,一起登台了不知几次。我总比那些未曾相识的琴师更好些。”   听苏婉婉这么说,唐笑语亦觉得很有道理。   顿了顿,苏婉婉眸光一转,又忧虑道:“王爷先前想将你送给宋大人,如今又让笑笑你去跳舞。也不知这宴会,是不是为了宋大人而设的?”   唐笑语心道一声“应当不是”,却没说出口。毕竟宁王都说了“不会强把她塞给宋春山”,宁王那样大的人物,何必与她一个舞姬张口乱说?   苏婉婉依旧是忧愁的样子:“笑笑,你可不能表现的太出彩了。要不然,若是那宋春山当真看上了你,就算你不是他那夜酒后遇到的女子,他也会问宁王殿下讨要你的。”   唐笑语不好意思拂她的好意,便点点头应了,心里没当一回事。   唐笑语到水莲院后,便一直在习舞。这一回,没了其他师傅的帮忙,她只能靠自个儿。好在苏婉婉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有她的琴声为伴,令笑笑不至于这么紧张。   她打算跳的,是从前最擅长的《金谷园》。曲中的妖姬绿珠受尽主人宠爱,末了却以自坠而亡为结局。唐笑语到水莲院后,学的第一支曲便是《金谷园》。接下来的日子里,唐笑语皆在兰苑中拉着苏婉婉一道练舞。   同在一屋檐下,李珠儿便是想不知道也难。   李珠儿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如今唐笑语要去王爷面前跳舞,她自然是又酸又气。在自己屋里待了几天,日日听着那琴曲声,李珠儿终究是坐不住了,起身去找唐笑语。   唐笑语正与苏婉婉在反复练着其中一折,夏日炎炎,二人俱显出一副疲累的模样。李珠儿在门口驻足瞄了一眼,见着唐笑语轻如燕子似的舞姿,心底愈发不喜。   这唐笑语,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大运,明明相貌不如自己,却频频得到王爷青眼!   这样想着,李珠儿踏入屋内,直截喊道:“唐笑语!”   这么尖锐的一声,令唐笑语停了舞、苏婉婉停了琴,俱是抬头来看她。   李珠儿扬起头,横着眉眼,直白说:“唐笑语,你的舞艺也不大好,你当真要去王爷面前丢脸?如果你不想去丢人,不如让我帮忙。等我得了王爷宠爱,也好提携提携你。”   她的意思很明显,是想代唐笑语上场。   唐笑语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声说:“跳舞的人换了一个,王爷会认不出来?怪罪下来,咱们三个都得领罪。”   李珠儿恼道:“那再不济,让我跟着你一起去跳舞,不就成了?”   唐笑语摇摇头,说:“英嬷嬷说了,多带一个婉婉,已经是极限,不可再多添人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嘀咕道:这李珠儿空有一张漂亮脸蛋,却不大会跳舞,那腰腿儿硬的和七十岁老太太似的,能做什么呢?   见唐笑语这么油盐不进,李珠儿更是不悦。但唐笑语说的话没什么纰漏,她也想不出如何反驳。僵持了一阵子后,李珠儿狠狠瞪她一眼,扭身气冲冲地走了。   一边走,李珠儿一边在心底道:她可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唐笑语得到王爷的宠爱!   李珠儿这样想着,行经一处院角,恰好看到唐笑语的丫鬟石榴捧着件衣裳。李珠儿眼尖,一眼就认出来石榴手里的衣服,正是跳《金谷园》所穿的舞衣。   “石榴,你站住。”李珠儿喝住她。   石榴小吓一跳,还是定住了。她刚想问一句“做什么”,她手中的舞衣便被李珠儿劈手夺过。下一瞬,李珠儿拔下髻中的发钗,狠狠朝着轻薄的舞衣上划去。   刺啦——   刺啦——   簪子尖锐,立刻就划开了两道破口,舞衣瞬时便变得破破烂烂的。李珠儿将这舞衣毁的一团乱,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把舞衣丢回石榴手上。   “喏,拿去!”李珠儿挑眉,眼里有一股得意劲,“你主子的舞技高超,何须这一件舞衣锦上添花?”说罢,便施施然离去。   “你——你!”小石榴气得浑身发抖,看了看手里破烂的布料,眼泪都要滴下来。但她到底是个初至豆蔻的小女孩儿家,被欺负了,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得抖着身子回去找唐笑语。   唐笑语见石榴咬着牙苦巴巴地回来,再瞧见她手里被划的一团乱的舞衣,吃了一惊。旋即,她很快意识到了这是李珠儿做的好事。   “真是欺负人…”唐笑语喃喃一声,胡乱拨弄了一下那件一团乱的舞衣,“这节骨眼上,上哪儿去找件一模一样的衣裳来?”   石榴抹抹眼眶,道:“姑娘,咱们绝不可平白咽下这口气,定要让英嬷嬷知晓此事,教训她一顿不可!”   唐笑语有些愁闷,说:“我便是有气,也没空去发作。马上就要上台了,哪儿来的功夫与她争辩?还是先想个法子,准备好衣裳吧。”   苏婉婉也很担心,提议道:“笑笑,若不然,你就穿普通的衣裳去跳舞吧!这件《金谷园》的舞衣这么破烂,怎能登大雅之堂?”   唐笑语仔细翻看一下,发现这件舞衣虽被划破了,却也并非是不能补救。当下,便叫石榴去府务上领点针线来,打算将这件舞衣缝上,再遮掩下裂口。   这件舞衣绣工精致,所用绣线均是闪着金霜之色,要想寻到同样品种的线可不容易。石榴一说自己想要何等针线,便被府务处的老嬷嬷好一通嘲笑。   “你这丫头,你家主子是个舞姬,哪儿有资格用好的线?”胖胖的老嬷嬷颤着脸上的横肉,笑得肩膀直颠,“这针线与冰炭一般,都是有定额的。若是那李珠儿姑娘也就罢了,可你家主子,那就只能用最下等的!”   见宁王府的奴婢是这般捧高踩低,石榴如撞了一堵墙似的难受郁闷。   唐笑语听罢,思来想去,只好从箱底取出一些私房钱,亲自到府务上去,偷偷塞与看管用度的老嬷嬷。这好话说尽,也不如银票管用,终于,老嬷嬷答应予她一卷金霜线。   来来去去这么一闹腾,已是很晚了。唐笑语心里记挂着舞衣,便就近寻了副石头桌凳,坐下缝补那件舞衣。   夕阳渐斜,金光散漫在池塘水面粼粼铺开,晚蝉一声绵长过一声。她眯着眼,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绣线,分毫不关注外界的叨扰。   一针、一针,勉强将几道大的裂口给缝上了。但这偌大的一道裂纹,却是不大好藏,得绣点儿花样来覆盖才行。   唐笑语停下针线,开始发愁。她会的花样少,无外乎是牡丹凤鸟之类的吉利图案。但这舞衣属于妖姬绿珠,并不适合那等纹样。   恰在此时,她听见一个男子声音。   “你在做什么?”   声音来的突然,唐笑语轻吓一跳,手中针一歪,戳到了指腹,殷红的血珠立即渗了出来。   “嘶……”   唐笑语吃痛地轻呼着。   一侧头,她看见一截玄色衣袍,心底微惊,立刻请安行礼:“见过王爷。”   ——宁王殿下怎么会在这儿?   “你在做什么?”那截玄色衣袍动了下,向前一步,男子微寒的嗓音再度响起。   “……回王爷的话,奴婢的舞衣被刮破了,如今正在缝补。”她答。   一瞬的沉默。   下一刻,宁王不悦的声音又传入了她的耳中:“让你跳个舞,竟还要你亲自缝衣服?”   飞七在一旁讪讪地解释道:“英嬷嬷近来忙碌,兴许是疏忽了此事。”   飞七见到这一幕,心底有点儿忐忑。英嬷嬷那种性子,一定是没拿唐笑语当回事,这才没盯着准备舞衣。可如今叫王爷知道了,那岂不是落了王爷的脸面,显得宁王府穷的叮当响,连一件舞衣都出不起?   霍景微折双眉,望向跪地行礼的唐笑语。她垂着头,衣领下露出截白皙脖颈,如片雪似的,仿佛随时会被余下的夕光融化。   “……”不自觉的,霍景侧过头去,低声道,“飞七,去开库房,给她找件衣服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俺也是很勤俭持家的,缝缝补补又三年。你要是喜欢节俭的女生,考虑一下? 第11章 偷看   “飞七,去开库房,给她找件衣服来。”   ……   蝉衫轻薄,如锁金缕;云袖绵延,似曳碧云。   英嬷嬷取来的这件舞衣,令唐笑语有点儿看怔了——这件舞衣不仅用料精细,绣工也是精巧无比,一看便非俗品。可以料想,再次等的舞姬,只要穿上了这件舞衣,就会变得出众三分。   “这…这…是否太贵重了些?”唐笑语不大敢受,低着头小声道,“奴婢不大配的上这样贵重的东西。”   飞七笑眯眯地站在库房门口,笑说:“唐姑娘,这区区一件舞衣,算的了什么?你拿着便是。”   唐笑语听了,秀眉轻蹙,仿佛有点儿惊喜。   不知为何,一旁的霍景轻笑了一声。   英嬷嬷原本正为自己的倏忽而忐忑着,见王爷笑了,她舒了口气,连忙讨好道:“启禀王爷,这件舞衣乃是御坊绣娘比照着宫中乐司所制,腰身好像格外小些。若是笑语姑娘不合身,恐怕得再改一改。”   霍景听罢,道:“换上试试。未必合身。”   唐笑语小心翼翼接过那件舞衣,到了侧屋里去试舞衣。天色已暗,四下里暮色合围,一片幽邃。侧屋里灯火一摇,窗纸上便投出她的身影来。   不自觉的,霍景的目光便转了过去。   一只舒展的手臂,像初生的笋枝。衣衫一抖,如蝉蜕似的。再一眨眼,人影儿便晃悠着没了,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没多久,门便吱呀开了,换了舞衣的唐笑语小步走了出来。   英嬷嬷追问道:“怎么样?穿的上吗?”   唐笑语小声道:“挺合身的,便不再劳烦针线师傅去改了……”   霍景目光一移,便见得一道纤丽的身影,如披云霞似的,轻灵得让人移不开眼。那盈盈的腰身,仿佛一折便摧。   这样柔软的细腰,也不知搂在怀中时,是怎样的滋味。   “尚算合适。”霍景冷淡地说,“这衣裳你穿去吧。”   唐笑语连忙行礼谢恩。   英嬷嬷偷眼瞧一下霍景,心里直呼“不对劲”。想王爷从来都对女人无意,平日来,那些凑上来的美女名姬,王爷是一眼都懒得多给。可这回,竟亲自叫飞七去为这唐笑语寻件舞衣来!   不对劲,真不对劲。   英嬷嬷心底一盘算,立即讨好地凑上去,道:“王爷,先前您还不曾仔细瞧过呢。她叫唐笑语,‘语笑阑珊’的笑语,平日里喜欢跳跳舞、弹弹琵琶。”   她有心讨好,但霍景听罢,神情却为之一沉。   飞七连连摇头,把手指竖在唇前,暗示英嬷嬷不要多嘴。见飞七神情如此,英嬷嬷的心头就一凉,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   也不怪她,自老王妃被王爷打发出京城后,这内院中再无个女主人,王爷亦甚少涉足后院。英嬷嬷因着是从宫里出来的老女官,这才得了脸来掌管着这内院,但她也甚少见到宁王。宁王在想什么,英嬷嬷是当真不如飞七猜得透。   “走吧。”霍景不再多言,将目光从唐笑语身上移开,转身离去。英嬷嬷与唐笑语都低声恭送他,很快,霍景便再看不到人影了。   英嬷嬷松了口气,给自己扇扇风,说:“唐笑语,你可真是运气好。坏了件衣裳,竟让王爷给你开了库房!”顿一顿,英嬷嬷一副嫌弃样子,问,“你怎么这样蠢笨,连件衣裳都看管不好?”   唐笑语想起李珠儿的作态,便直说道:“我也不是有意连累嬷嬷的,是珠儿姐姐一时冲动,划破了我的舞衣。”   她可不想帮李珠儿遮掩什么——她从来都是这样,虽平日里瞧着绵软,但却不愿被占了真便宜。真心待她的人,她也良善以待;若是有人拿她当傻子,那她只要认清了,便定会反击。   英嬷嬷回想起李珠儿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心里已信了八分。   唐笑语坏了舞衣,在宴会上丢的是宁王府的脸;唐笑语又焉有这个胆子,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冒险说谎?   王爷若是问责起来,英嬷嬷也逃不了。所幸王爷心情好,此事就这样揭过了。   想到此处,英嬷嬷便对李珠儿越发气恼了。她摇摇手,道:“知道了,我会管教她的!人在王府,就得守王府的规矩!她这么一闹,险些连累了我!”   ***   舞衣的事情解决了,顺顺利利到了宴会的这一天。   宴会设在园中,宁王命人于水岸边铺设桌案,罗布美酒佳肴。但见清风翠竹相映成趣,醇酒水波互为照迎,颇为雅致独特。而那舞姬起舞的高台,则高高挑出水面,自成一阁。远远望去,飞纱如云,又隔水波,真如琼台一般。   宾客早早便到了,但主位上却一直是空着的。趁着宁王还未到,几个年轻公子以扇遮面,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听闻宁王殿下与蒋家近来关系不错,这可是真的?”   “宁王殿下本不近女色,连娶妻的兴致都无;但上次,他却肯收了蒋家的义女!”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蒋家再不济,也家底雄厚。拉拢了蒋家,于宁王殿下有利而无弊啊……”   零零碎碎的议论声里,有人高唱了一句“宁王殿下到——”,旋即,众人便起身,纷纷行礼恭迎。只见一道玄色人影,寂然穿过人群,在主位上坐下。   待他落座后,众人才敢松了腿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高台后的一角,唐笑语将自己藏在一面一人高的大鼓后,借着石柱与纱幔的遮掩,偷偷向外望去。   隔着一水之差,她瞧见那里热热闹闹的,满是朱紫富贵、金玉绕身之人。其中的任意一位,都比她从前在江州时所见之人要体面威严。   她歪着头,一手拽着帷幔,偷偷将那些人挨个儿打量过去。   忽而间,她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   那是一个玄衣男子,容貌是众人中最为出众的,犹如明月沉珠一般光华璨璨;他那如星玑似的眼眸里,透出剑锋一般的冷意,令人不自觉想要瑟缩一下。因此,即便他只是无声坐着,也予人极大威压,如生杀皆在他掌中。   这样的人,不可望,更难及。唐笑语只看了一眼,就被他的气势震住,飞快地低下了头,把自己藏到了石柱后。   说实话,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从前在江州时,柳文轩就是她所见过最为儒雅君子的贵公子;但和面前的男人一比,柳文轩便如尘埃似的,算不得什么了。   但是,他的气势也太吓人了,仿佛随时要上战场似的!   苏婉婉见她一副紧张的样子,劝慰道:“笑笑别怕。你的舞技,在江州人人皆知。一会儿,准叫众人都惊艳不已。”顿了顿,苏婉婉有些好奇地向外张望,问,“不知道宁王殿下在不在?他生的什么模样?”   唐笑语连忙把她抓回来,小声说:“别看!他呀,凶!”   苏婉婉眨了下眼:“……啊?凶?”   唐笑语蹙眉,回忆起方才瞥见的一眼,认真说:“生的凶神恶煞!你说的没错,他果真是如修罗一般!”   苏婉婉听了,表情复杂。   ***   唐笑语将自己藏到了石柱后,霍景便再看不见她了。他半敛眼眸,散漫地看了最后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这丫头一介舞姬,竟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偷看主人家?   胆子倒是大。   她是叫——唐笑语?   迟迟笑语,共话平生。这倒是个好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还不知道,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凶”字。 第12章 赏赐   王府的宴席上,有一乌冠男子。他生就一双风流桃花目,优哉游哉摇着扇子,饮酒赏舞,快活惬意。小饮两杯后,他便半带醉意地问霍景:“王爷,听闻您收了三位美姬,各有所长,不知春山可有机会一饱眼福?”   霍景玩着手中的小金盏,淡淡说:“不过是些个跳舞弹琴的,连这你也记挂?”   宋春山嬉皮笑脸道:“春山最好美人,王爷不是从来都知道?”   他借着醉意,说话这样没大没小,旁人看了都为他捏一把汗。这宋春山乃是当今贵妃的亲哥哥,出身名门,却是个纨绔风流之徒,终日里只寻花问柳,四处留情。兴致上来了,他连帝师家的千金都敢调侃两句。   但这调侃归调侃,竟把主意打到宁王府上,那可真是不想活了。   “算不上什么美人,不过都是些寻常俗物罢了。”霍景说。   说话间,便听得一声幽幽琴响,恍如金玉之声。霍景抬头望去,恰见得一片纱帷翩飞旋扬,露出其后女子——   那女子着一袭绿沈色的衣裙,群裾轻曳,宛如碧色轻云;檀腰一折,双袖一抛,恍惚飞天一般,轻盈纤小不似常人。   初初登场,便已叫人忍不住开始期待起她的容貌。   待她以袖半遮面颊,缓缓转过脸来,人便瞧见一张桃花似的清甜笑面;霎时间,真如梨花月白,回雪飞烟。   当是时,原本喧闹的人群倏忽寂静下来;诸宾客的眼光,纷纷被高台上的舞姬所吸引,停杯却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霍景看着她,也有一瞬的失神。   那一刻,他心中想的是:这唐笑语,确实配的上那件难得的舞衣。   宋春生眯着眼睛,晃了晃酒杯,吟起诗来:“从…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王爷,您管这叫‘寻常俗物’?那可真是不解风情了!…啊,这乐悬行复止…挥袂别飞琼……”   听着宋春生这样说,不知为何,霍景心底有一丝不悦。   他捏紧了指间小金杯,嗤笑说:“宋大人,你这是醉了?她也不过是凡俗之色罢了!若是宋大人欢喜美人,本王这儿倒还有个姿容更出众的李姓家伎,可以赠你解闷。”   宋春山多情,一听有更美的,眼已半亮:“哦?若王爷肯割爱,春山自是感恩不尽。”   见他这么好打发,霍景薄唇微抿,心底满意。   霍景将视线再望向高台上的唐笑语,放肆地打量起她的轮廓来——不盈一握的细腰,藕似的纤皎双臂,都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霍景错看了,唐笑语有意无意在回避着他的目光。偶尔视线对上,她的笑容便会为之一凝,旋即她就立刻低头。有时候,视线错开的急了,她脚下都会小慢一拍。   她在害怕。   霍景心底暗自好笑。   他堂堂宁王,难道还会与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过不去?   霍景勾勾手指,叫一旁的飞七上来,道:“唐笑语这舞,跳得倒是不错,赏她点儿东西吧。”   飞七听了,心底有点儿高兴。   这一舞罢了,唐笑语与那琴师便低身行礼,退下了舞台。她离去后,其下的琴音曲乐,霍景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揉了揉眉心,对飞七道:“你留在这,本王自己去走走。”   ***   园中,小径上,霍景独自漫步。   “阿景。”   听见这一声,霍景停下脚步,直直望向小径对头。那里站着一个男子,披发长衫,身姿瘦削,其眉目之艳丽,恍惚间竟有雌雄莫辨之美。   霍景见了他,微蹙眉,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飞七来信,说你近来梦魇之症越发,那我自然是坐不住了,赶紧从京外回来了。”那人轻笑一声,眉眼中有一缕调侃,“谁料到,这一回来,便撞见你和宋春山争夺一个舞姬。阿景,你这是终于开窍了?”   听到这调侃之话,霍景的表情冷肃了起来:“沈寒,本王可不知你也有胡思乱想这毛病。”   沈寒轻笑着,展开一面折扇,说:“好好好,是我张嘴乱说了。”顿了顿,沈寒道,“不过,若你当真心动,收用了人家,也未尝不可。”   霍景闻言,表情愈寒:“若你回来,是想说这些废话的,那本王这就送你出京。”   沈寒不敢再开玩笑,连忙道:“别别别,别送我出京。阿景,你先寻个空,让我给你瞧瞧脉象。先前开给你的安神丸有效,这回我多作一些,我不在时,你也可拿来就服。”   沈寒是个医师,与霍景的关系极好。常人不知情者,会误以为二者是兄弟。但事实上,沈寒也不过是个医师罢了。   提起梦魇之症,霍景的眉心折起。他有些不耐,道:“也不过是睡得少些,随它去吧。”一会儿,霍景忽而想到了什么,道,“说来,先前本王遇见一名女子,她身上有一种浅淡香味,不知为何,令我心平气宁,继而一夜好眠。”   “哦?”沈寒起了兴致,打趣道,“你不如抱着那女子共眠,兴许便可解了烦忧。”旋即,沈寒接触到霍景寒冰似的眼神,连忙咳了咳,道,“玩笑话罢了,玩笑话罢了。”   霍景不近女色,京城皆有耳闻。宫里的老太后操碎了心,生怕宁王这一支子嗣单薄;而贵妃与皇后,都卯着劲儿想把族中的千金嫁入宁王府。只可惜,谁都没有成功。   霍景宁可征战沙场,或者操练士兵,也不愿花费心思去相看妻室。   “若这香味当真有安神之效,兴许我可以比照着做一丸药香。”沈寒摩挲着下巴,慢慢道,“阿景,你仔细说说,当时是如何场景?”   霍景垂眸,又想起了那夜偶遇的光景。   他仔仔细细地将所遇之事,和盘告诉了沈寒。   他未曾察觉,小径之外,一座石头假山后,藏着一截艳红的女子衣角。   ***   许久后,李珠儿强压着狂跳不止的心,回到了兰苑。   兰苑里,几个丫鬟正热热闹闹地环着唐笑语,笑说着宴会上的事情。   “听闻姑娘跳的《金谷园》,令王爷目不转睛,这可真是恭喜笑语姑娘了!”   “婉婉姑娘的琴,不也是天籁一般吗?”   “奴婢是打心底里佩服姑娘的……”   刚换下舞衣不久的唐笑语,瘫在一旁的石凳上,一副累坏了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丫鬟们讨好的话。   春梅看到李珠儿回来,心里暗暗着急。   “姑娘,您不知道,那唐笑语已经得意了好久了……”春梅一副酸溜溜的样子,“不就是跳个舞?听闻王爷都不曾多看她一眼呢。”   李珠儿听罢,暗暗勾唇一笑。   “怕什么?她不是我的对手。”李珠儿说。   想到方才在园子里偷听到的对话,李珠儿的一颗心又狂跳起来。   她已经有了法子。很快,她就会把唐笑语踩在脚底下了。   李珠儿想到自己被王爷所宠爱的场景,顿时有些飘飘然。再看唐笑语,便也没觉得她那么碍眼了,反倒有些怜悯。于是,李珠儿同情道:“唐笑语,你这舞跳得那么辛苦,可王爷是半个字也没和你说,半个眼神也没给你。……这,也是没办法呀。”   “怎么说话的呀!”小石榴很不满,当即炸起了脾气。   “石榴,你奴婢一个,也敢和主子这样说话?咱家姑娘是主子,你家姑娘算什么?”春梅气势汹汹的,当即就要和石榴吵起来,“更何况,我家珠儿姑娘也没说错!王爷确实不知道唐笑语是谁!”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报:“王爷有赏——笑语姑娘,还不出来谢恩?”   下一刻,便有一大口红漆箱子,轰隆搁在院门前。一掀盖儿,便露出里头堆叠的绫罗布匹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我不抠门,我很大方,真的。 第13章 合意   “王爷有赏——笑语姑娘,还不出来谢恩?”   这么大一口红漆箱子,里头装的,俱是宁王对唐笑语的赏赐。   唐笑语撩起衣摆,匆匆跪恩,可眼睛却吃惊地瞧着那口箱子,心里暗暗嘀咕不已。   她本以为那宁王殿下凶巴巴的,一定不大好相处。可是这会儿看来,他却是个大方的人,一出手,便是这样多的赏赐。   “谢过王爷恩典。”   送赏赐的奴仆笑眯眯地说:“笑语姑娘,快瞧瞧,喜不喜欢这些,合不合心意?”   唐笑语也不敢多看,立刻点头道:“合心意。”   “这是飞七大人特意叮嘱的,叫奴才几个一定要问问,这些赏赐合不合心意。”那奴仆搓搓手,补充道,“笑语姑娘喜欢,那便好。”   送绫罗绸缎的仆从离去后,兰苑里又热闹了起来,几个丫鬟一起好奇地盯着那口箱子瞧。唐笑语也大方,当即分了点布匹给下人。石榴得了一匹蝶穿花缎,高兴地不得了。   苏婉婉坐在一旁,轻笑看着主仆几人,道:“笑笑,你瞧,你的舞果真令王爷倾倒了。我弹的琴还有些逊色了,拖了你的后腿。”   听苏婉婉这么一说,唐笑语才想起她也是有功劳的。如果不是苏婉婉陪着上台,她还指不准会发挥成怎样呢。于是,唐笑语便道:“婉婉,你也挑一匹布料吧。”   至于“令王爷倾倒”什么的,她可不敢想。能活命,那就很好了。   苏婉婉摇摇头,说:“这是笑笑你的赏赐,我就不拿了。”   “你和我客气什么?”唐笑语绵软一笑,拉着她的手道,“快挑吧!”   李珠儿挽着手,冷冷瞧着她们二人,小声道:“两个都是假惺惺!”   ——李珠儿着实是想不明白,这唐笑语不就是跳了个舞,王爷怎么就赏赐了她这么多东西?唐笑语的样貌远不如自己,为何她却频频走了这样的好运?   李珠儿咬紧牙关,拳头轻攥,心底默默下了决心。   她自幼爱强,到了水莲院里,也是千捧万宠的主儿。她有福气来这宁王府,那便是老天给的命,她注定是要做人上人的。   她决不可被这唐笑语遮去了风头!   ***   入夜,到了上灯时候,英嬷嬷忽然来了兰苑。   “珠儿姑娘在吧?”英嬷嬷张望了一下,对门前的春梅说。   李珠儿正在妆镜前试胭脂,听见英嬷嬷呼唤自己,心下一喜,连忙规整衣裙,出了门去,道:“这么晚了,嬷嬷不休息?”   想到英嬷嬷乃是掌管内府的人,为了多见王爷一面,李珠儿纵使心底瞧不起英嬷嬷,也假意地盈盈行了一礼。   英嬷嬷打量着李珠儿,见她一张脸生的国色天香,不由十分感慨:“哎呀,珠儿姑娘这般美貌,难怪运气上佳。”   李珠儿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心底狂喜。   ——莫非,是王爷要召见自己了?若不然,嬷嬷怎么会这样说?   李珠儿止不住面泛羞红,她压下怦怦乱跳的心,小声道:“嬷嬷过奖了。”   但英嬷嬷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李珠儿的幻想。   “你收拾收拾行李,准备跟着宋春山大人回府去吧。”英嬷嬷摆摆手,感慨说道,“光凭着一张脸,就让宋大人收用了你,还真是厉害极了……”   英嬷嬷的话,轻淡平常,却令李珠儿如坠冰窟。   “嬷嬷,你说什么?”李珠儿的声音忍不住尖了起来,“跟着谁回府?”   英嬷嬷一副奇怪的样子:“宋春山大人呀。他瞧上了你,王爷便把你给了他。”   李珠儿怔住了,她的秀眉挑起,表情无比恼怒:“嬷嬷,这怎么可能呢?是不是你听错了?我可是蒋大人的义女,是王爷的女人,宋大人怎么会和王爷开口要我?”   听她这么说,英嬷嬷便有些不耐烦,道:“宋大人要的就是你!赶紧收拾收拾,明儿个,宋府就来接人了。”   见英嬷嬷这么笃定,李珠儿一下子便慌了神。她胡思乱想一阵,脑海中唯有一个想法——她绝对要留在宁王府!   情急之下,她扑上前一步,小声对英嬷嬷说:“嬷嬷,可,可王爷已经碰过了我,我是王爷的女人了……再去宋府,怕是死路一条……”   英嬷嬷闻言,大吃一惊,问:“你都不曾见过王爷,王爷又怎么可能碰过你?”   李珠儿压低声音,做出泫然欲泣之态,说:“王爷…王爷酒后在兰苑外遇见我,与我…”话不说完,还留三分,却足以令英嬷嬷想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不得了,不得了!   若是当真如此,不管王爷做了什么,这李珠儿这辈子都得跟着王爷了,万万不可去那宋府。要不然,岂不是令王府得罪人?   英嬷嬷额上挂着微汗。   这等大事,她也不敢自己做主,只得对李珠儿道:“你,你等着,我先去回禀了王爷,再问问如何处置此事。”   李珠儿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生怕要被送去宋府,连忙拽着英嬷嬷,死角蛮缠道:“嬷嬷,让我去见王爷一面吧,我当面与王爷求情,王爷一定会留下我的!”   英嬷嬷一听,立刻拒绝道:“那可不成。让你去见王爷,我是不想活啦?”王爷可没心思见无关的女人!   “嬷嬷!”李珠儿见恳求无效,也着急了,她没有办法,只好道,“嬷嬷,你就与王爷说,那日在兰苑外相遇,我爬在树枝上,他拽了我的衣带儿,才叫我落到他怀里……”   听李珠儿说的这么煞有介事,英嬷嬷变得格外认真。她好不容易才把李珠儿的手从自己身上摘开了,拉长着一张愁脸,去了齐园求见霍景。   ***   英嬷嬷来禀报此事时,沈寒正在给霍景把脉。   白日里宴饮欢畅,霍景多喝了几杯,但还不至于醉的程度。夏夜炎炎,他叫人敞开了屋门与窗扇,倚在榻上,瞧着外头一丛丛的翠竹叶影。   沈寒提着一支笔,就着灯火,仔仔细细地在纸上写药方。   沈寒是个大夫,在京中名气颇大。但他傲气也大,只给合心意的人看诊。王侯将相之家,若是不合他心意,纵出了千万诊金,他也不会搭理。可贫寒农门,只给得起一碗白粥做酬劳,沈寒却愿意尽心医治。   霍景时常犯疾,但并不会请其他大夫来瞧。也只有沈寒在京中时,才让沈寒来诊治一下。   听到英嬷嬷所说的李珠儿之事,沈寒顿了笔尖,笑说:“阿景,能治你梦魇顽疾的你的药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霍景却蹙眉,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说:“不是她。”   “你怎么知道的?”沈寒提起宣纸,吹了吹,笑说,“那李珠儿将事情讲的这般详细,显见了就是她。为着你的身体考虑,也得把她留在王府,供我好好研究研究。”   霍景沉默。他倚在榻上,斜斜望着外头的翠竹,剑眉轻折,口中喃喃道:“一定不是那个姓李的。”   沈寒听了,有些无言。霍景这么武断,他也没法子。   “那你总得把人留下来,万一她便是你的药引子呢?”沈寒笑吟吟地说。   “……”霍景被沈寒说的有点儿头疼,懒得多争辩,不耐烦道,“那就留下来吧,好好安置着,给你研究研究,成了吧?”   沈寒点头,道:“这才像话。”   李珠儿的事,便这般定下了,英嬷嬷领命而去。   英嬷嬷出门时,与刚回王府的飞七,在齐园外擦肩而过。   飞七在外头跑了风尘仆仆地跑了小半个晚上,送一些贵客回府邸,这才回到王府复命。他刚想对自家王爷说话呢,就听见霍景问道:“怎么样,她喜欢那些赏赐吗?”   这话问的突然,飞七有些迷惑。想了好半天,飞七才想起来,先前王爷交代过什么事。   “——那些东西赐到兰苑的时候,记得问问,合不合唐笑语的心意。”   飞七抬头,便看到自家王爷一副淡定如常的表情,仿佛在问飞七,军营近况如何。   “呃……笑语姑娘欢喜的很!”飞七回想起奴仆回禀给他的话,“当即便把绸缎与姐妹们分了……”   “她送人了?”霍景的表情,有微微的不妙。   飞七心底一咯噔,暗暗道:这表情,像是军营被人炸了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惨一军营 第14章 欺压   听说唐笑语将自己的赏赐分送给了旁人,霍景的心里萌生出些微的不悦。   按理说,东西赏给她了,那就是她的,她爱怎么用便怎么用。主子也没特意交代不可分送旁人,她这么做,也没什么大碍。哪家的姬妾妻女,不拿东西打赏下人?出手吝啬了,还怎么在府邸里站住脚?   可偏偏,霍景心底就是有些不高兴。   算了,算了。   隔几天再叫她来磨个墨,罚她磨到手酸。   这样想着,霍景很快便收敛了情绪,去和沈寒说话了。沈寒兴致勃勃地,打算去研究李珠儿身上的香味,最好能寻到个新的药方子。   ***   次日大早,兰苑里就热闹起来。英嬷嬷带着四个丫鬟来了,另叫奴仆搬了些大件家什来,纷纷往李珠儿的屋里抬。不过片刻,李珠儿的屋子便显得珠光宝气起来。那四个水灵俏生的丫头齐刷刷站在门口,朝着李珠儿行礼,道:“珠儿姑娘安。”   这副阵仗,看的刚起身的苏婉婉与唐笑语是目瞪口呆。   这不过是一个晚上,李珠儿好似便翻了身了?待遇竟这般猛涨。   这昨儿晚上,是发生了什么?   李珠儿原本在忧虑宋春生之事,一夜未睡,她的神情颇为憔悴。但看到这副派头,她顿觉得扬眉吐气,这一晚没有白煎熬。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英嬷嬷,也对李珠儿毕恭毕敬的:“珠儿姑娘瞧瞧,还缺些什么?老奴派人去支。您的月银也涨了,回头□□梅去取……”   英嬷嬷自从得知李珠儿“被王爷碰了”,对李珠儿的态度便大改。王爷说了,“留下李珠儿,好好安置着”,英嬷嬷寻思寻思,便自作主张,支了四个新丫鬟过来,又给李珠儿添置了些物件。若是这李珠儿当真有本事霸宠,那日后她也能讨得点好处。   李珠儿的眉眼高挑,视线一一扫过那四个新丫鬟,见其中两个年轻且容貌姣好,有些不悦道:“这两个丫头,瞧着便爱搔首弄姿,一副不安于室的模样。把她们派过来,是来勾引主子的?”   英嬷嬷闻言,道:“老奴这就去挑两个新的来替。”   见英嬷嬷都这样恭敬,唐笑语心里嘀咕不已。   ——看来李珠儿当真是得宠了。也不知她以后会怎么使着劲儿折腾人?   唐笑语瞧了一阵热闹,便缩回自己房中去了。前几日练舞太勤快,令她颇有些疲累,如今逮着机会就想好好休息一阵。   才刚坐回床榻上,她就听见门外传来李珠儿尖尖的嗓门:“唐笑语,还不出来伺候人?”   唐笑语皱起眉,把脚塞回鞋里,吱呀一声拉开门,道:“你做什么?”   李珠儿挽着袖,面含傲然笑意,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唐笑语,我都起身了,你怎么还不出来伺候?我这儿有一大堆衣服要洗,你还不快点去?”   唐笑语抿唇,低声道:“你有四五个丫鬟,还缺人给你洗衣服?”   “我是主子,你是什么?你给我洗衣服,那是你的福气。”李珠儿哼笑一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怎么,你有不服?那你与英嬷嬷说去。”   说罢,便有一个丫鬟,将一个装满脏衣服的大木桶塞了过来,硬生生塞入唐笑语怀里。隔着脏衣服山,那丫鬟道:“笑语姑娘,把这些衣服洗干净了再休息吧!”   “喂……!”唐笑语有点儿恼,却没什么法子。   谁让李珠儿现在正得宠,还看自己不顺眼呢?   她把那盆脏衣服丢在地上,懊恼地盯了一会儿,撇撇嘴道:“算了。”   要是李珠儿日后更得宠,现在逆她锋芒,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先忍一忍,日后再想法子绕开她。再不济,给英嬷嬷多塞点银票,请英嬷嬷周旋一下。   唐笑语领着石榴,抱着那盆脏衣服,到了下人们洗衣的内院方塘。这儿往来的大多是奴婢,她是个舞姬,虽穿的朴素,容貌却在这群奴婢之上。奴婢们瞧见了她来洗衣服,不由探头探脑、窃窃私语起来。   “她是不是蒋家送来的舞姬?怎么亲自来洗衣服?”   “嗨呀,虽是舞姬,也和咱几个差不多,与李珠儿姑娘比可差远了!”   “他到底算半个主子呢!还是恭敬点儿,人家日后指不准还能得宠……”   唐笑语无视了这些声音,撩起袖口,在洗衣的方塘边蹲下,将脏衣服一件件泡湿。小石榴在旁气鼓鼓地,说道:“仗势欺人,仗势欺人!”说完,扯了扯手上一件衣服,又气恼道,“我真想把她的衣服给剪烂了!”   “她就是欺负人,也没办法。”唐笑语说。   她蹲在方塘边,将李珠儿的脏衣服都洗了。也不知蹲了多久,腰背都酸得直不起来,但那些衣服还有多的。仔细一看,竟然是李珠儿将丫鬟的衣服也放了进来。   就在她懊恼之时,忽然听到身后的奴婢们发出行礼之声:“飞七大人。”   唐笑语微诧,甩甩手上的水珠子,起身行礼。迎面抬头,看到的就是飞七不解的脸。但听飞七道:“笑语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洗衣服?王爷传你呢,我都找了你好半天了!”   石榴听了,当即气鼓鼓道:“还不是因为王爷宠爱李珠儿,那李珠儿得了势,就欺负起我家姑娘来了!”   石榴年纪小,说话不过头脑,话语颇为冲撞冒犯。唐笑语听了,微抽一口气,正想请罪,却见飞七并不生气,反而露出迷惑表情:“王爷宠爱李姑娘?这又如何可能呢?王爷都不曾召见过她。”   石榴听了,更加恼。也许是因她与飞七年纪相近,都是半大孩子,说话的语气也和私底下一般耿直了:“要不是王爷宠爱,李珠儿哪敢要四五个丫鬟伺候,哪敢仗着英嬷嬷的势,逼迫咱家姑娘给她洗衣服?”   唐笑语被石榴的话惊坏了,连连请罪道:“飞七大人,石榴年纪小,不会讲话,还请恕罪……”   飞七却沉了表情,如个大人似的。他沉思一阵,有些不悦,道:“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笑语姑娘,你跟我一道去齐园吧,就这身打扮。王爷传你去磨墨呢。”   唐笑语一怔。   磨,磨墨?   又磨墨啊?   她嘀咕着,在布巾上揩净水珠,跟着飞七去了齐园。园子里照旧是一片翠竹青葱,幽深古朴。半开门扇里,霍景闲闲坐在桌案后,翻阅着手上的卷宗。   “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低着目光,一缕散碎乌发自肩后滑落。语气沉稳,却有一分问罪之意。   飞七行礼,答道:“回禀王爷,因笑语姑娘在为珠儿姑娘洗衣,这才耽搁了。”   霍景的笔尖顿住。他缓缓抬眸,蹙眉问:“珠儿?是哪一个?”   飞七提醒道:“便是姓李的那一位,蒋大人的义女。”   霍景眉心皱得越紧。   顿了顿,他淡淡道:“王府不缺奴婢。唐笑语,你日后不必伺候别人,只需伺候本王便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你只需要伺候我!伺候我!【暗示】 第15章 早餐   “王府不缺奴婢。唐笑语,你日后不必伺候别人,只需伺候本王便够了。”   霍景这么一说,唐笑语微微吃惊。   ——伺候宁王?   ——是……是哪种意思的伺候   她心底有小小疑惑。   但王爷都开口了,她只能受恩。于是,唐笑语很老实地行礼谢恩:“谢王爷恩典。”   霍景抬眸,道:“过来,给本王磨墨。”   唐笑语应了声“是”,小步挪腾过去;卷起袖口,去拾砚台边的墨块。   前一回替霍景磨墨时,她拙劣的模样惹来了霍景的不快。离开齐园后,为了小命着想,她还老老实实地练了一阵子磨墨之法。也不知这一回,她能否让霍景满意?   她的手指握着墨块,慢悠悠打着圆,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霍景看着纸页上的字,视线扫过那些横竖撇捺。   不知何时起,霍景的心渐渐浮了起来;不自觉地,便想将余光投向右侧;待瞥见了一道女子轮廓,再将目光快速地移回来。   纸上的一竖一钩,好似脱离了原本的意思,沦为了无味的符号。   唐笑语磨墨的模样,已不似之前那般手忙脚乱。不过,这本身也不是什么难学的活儿,这倒也不奇怪。   “长进不少。”霍景说。   “……谢,谢王爷夸奖…”唐笑语道。   霍景半敛眼眸,想要去分辨她身上的香气。他隐约记得,那夜所遇的女子,身有一道浅淡香气,令他一夜安睡再无梦魇。   但她刚从洗衣的方塘边出来,身上只有皂角的味道。这气味不浓,淡淡的,透着一股市井烟火味儿,本是平平无奇,但在她身上,却偏好闻的紧。   “伺候本王,却带着一身皂角味,不妥。”霍景的声音有点儿冷。   唐笑语的心跳一紧,连忙松了墨块,有些无措地请罪:“是奴婢的不是,还请王爷责罚。”   “日后,不准给他人洗衣,再带着这身皂角味来齐园。”霍景道,“谁让你洗衣,便是违抗本王之命。”他垂眸,声音愈发冷。   唐笑语应了,心底却微微一懵。   宁王的话虽然凶巴巴的,不过,却能真正免了李珠儿仗势欺人的困扰。   她应当高兴的。   唐笑语今天在方塘边蹲久了,有点儿累。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脚酸腿软,忍不住轮流踮着左右脚,来减缓酸累。她的动作虽小,却还是叫霍景注意到了。   “算了,你下去吧。”霍景无心再写字,这样说道。   霍景本来还想罚她磨上一阵子墨的,看她有些疲惫,现在倒是没这个心思了。   唐笑语一听,心里暗道一声“糟了”。她余光瞥见霍景面色严寒,猜到当是自己磨墨水准不佳,王爷见了心烦,要将自己赶出去。   唐笑语心底懊恼得很,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应下。   “……是。”唐笑语低着头,赶紧退出去了。   “等等。”霍景喊住她,“过两日,别忘了来伺候。”   唐笑语一怔,刚想答话,霍景便抬手道:“出去吧。”   这回当真是赶人了,唐笑语不敢多话,马上出去了,还将门给带上。   飞七在门口,见到唐笑语出来,少年爽朗一笑,露出白净牙齿,道:“笑语姑娘,你放心,我已经和英嬷嬷交代过了,她会多多照顾你的。”   见飞七这么善心,唐笑语有点感激,连连道谢。   “我陪你一起回兰苑去。”飞七思索一下,说,“李珠儿姑娘是蒋大人的义女,身份特殊;但她也不可随意欺负你。有我陪着,她多少会收敛些。”   唐笑语和飞七一起回了兰苑。   李珠儿眼尖,她原本坐在树下悠闲地打扇,见到唐笑语先进了院门,她当即站起来,勒令丫鬟拦人,又质问道:“唐笑语,我的衣服洗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这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看的人生气。   “珠儿姑娘,王爷有令,日后,唐姑娘只伺候王爷一人。”就在此时,飞七跨进门来,对李珠儿冷眼道,“你让笑语姑娘伺候你洗衣,居心何在?”   李珠儿虽然自傲,但也知道飞七是宁王跟前的人,得罪不得,先前跋扈的面孔瞬间收敛了起来。待听清了飞七的话,李珠儿心头一惊。   唐笑语只伺候宁王,若她强令唐笑语伺候自己,岂不是在说,她也想做个王爷?   这可是大逆不道!   李珠儿面孔陡然苍白。   李珠儿结巴了一下,挂着冷汗,对飞七低声下气道:“珠儿绝无此意。我和笑语是姐妹,怎会让她伺候自己……笑语……笑笑,笑笑!你说对不对?”   唐笑语抿了抿唇,懒得理她,道:“你的衣服还在方塘那里,自己去取吧。”   飞七在这里,李珠儿不敢多嘴,连忙假笑说:“好,好。我们姊妹,何必分的那么清?”   这句话情意绵绵的很,却说得唐笑语起鸡皮疙瘩。她不搭理,笑对飞七说:“谢过飞七大人了!”   待飞七走了,李珠儿的面色才略好了点。   她盯着唐笑语,想起飞七那句“唐姑娘只伺候王爷一人”,心底如百爪挠似的不舒服。   她才风光了没一会儿呢,这唐笑语,怎么又作起妖来了?   李珠儿心里嘟囔一阵,但想起英嬷嬷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模样,心底又舒坦了。   如今,王爷认定自己便是他夜晚偶遇的佳人。只要她咬死自己便是那女子,日后,王爷定会宠爱自己。她又何必杞人忧天,去想这唐笑语的事情呢?   李珠儿又心满意足了起来。   有了飞七的威吓,李珠儿总算没再多事。   但唐笑语也不得轻松:霍景点了名要她伺候着,这磨墨添香、端茶倒水,总少不得她去做。   英嬷嬷得知此事,还暗暗吃惊一阵:王爷向来对女人无意,这一回,竟要唐笑语去跟着伺候,做的还都是些红袖添香的活,也不知是不是看上了唐笑语?   一时间,英嬷嬷还有点踌躇——到底是讨好李珠儿,还是讨好唐笑语?思来想去,她索性两眼一闭,决定一视同仁了。鸡蛋不可放在一个篮子里,两头讨好,也不怕吃亏。   霍景手握军权,有军营要务时,从来都起得早。唐笑语去伺候他的第一日,便恰逢霍景早起。天蒙蒙亮,才一线鱼肚白,唐笑语就得到齐园里候着霍景起身了。   晨光透亮,齐园里一片清净井然。飞七抱着剑,倚在门前,头一点一点的,好像还困倦着。他本是少年郎,贪睡也是常事。但瞥见唐笑语来了,飞七便一下子清醒了。   “笑语姑娘,王爷穿衣洗漱不需要人伺候,你进去布个早膳吧!”飞七揉揉眼,笑容爽朗。因为往常是他来做此事,飞七就掰着手指,细细地叮嘱道,“王爷喜静,布膳时别发出大的响动。要不然啊……”   想起霍景的面色,飞七心底微微哆嗦。   唉,都到王爷跟前这么久了,他还是对王爷敬畏不已。   唐笑语向飞七道谢,踮着脚尖,朝屋里小小望了一眼。屋内帷帘低垂,窗扇小开,一缕晨光斜斜落入,半照亮青纱后一道隐绰修长的身影。   前几天,英嬷嬷已经和唐笑语仔细说些伺候王爷的事儿,不过她头一日来,心底还是打鼓。   光是叫她磨个墨,都能叫王爷不高兴两三回;做其他的事儿,岂不是得气得王爷头顶冒烟?   “快进去吧。”飞七压低声音催促,指了指屋内。   唐笑语硬着头皮跨进去,隔着青纱,给霍景行礼。那青纱后的人理也不理,半个字不答,只简单抬了下手指,示意她起身去布菜。   唐笑语将膳食分好,霍景便在桌前坐下,慢悠悠提起筷箸。唐笑语安静站在他身后,只能打量着这位王爷的后脑勺。   从背影瞧去,他的肩宽窄合宜,不显得瘦削,也不太过健实,是恰到好处的度量。他偶尔侧头,露出一小片侧颜,下颔的线条锋锐而流利,正如他予旁人的感觉。   王府的早膳不算太过奢侈丰盛,却样样精致,用料切工皆是上好。不仅如此,碗碟汤盏也是描金镂银,薄薄透光的瓷壁上绽一朵娇艳牡丹,绝非是寻常工匠之笔。   在众多菜品中有一盏甜点,名字清简,就叫做金丝奶卷,但瞧起来奶白生甜,浇一点金黄糖汁,看着便甜滋滋的可爱。唐笑语瞥了一眼,便觉得舌尖缺了点甜味,分外心动。   只可惜,这甜点显然不对霍景胃口。霍景夹了几道小菜,却丝毫不去碰这道甜点。随便用了几口后,霍景放下筷箸,拿帕巾擦了擦手。   唐笑语眼睁睁看着那道甜点完好无损地盘踞在碟子里,就要被撤下去,心里痛惜不已。   霍景侧头时,恰好看到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像只小兔子似的。   再瞧瞧她盯着那道甜点的样子,霍景有点儿无言。   这是手里紧,吃不上甜的,还是饿了?   霍景擦拭净手掌,心里的念头慢悠悠的。   “唐笑语。”霍景放下帕巾,慢条斯理地说,“本王树敌颇多,常有人想取本王性命。”   “……啊?啊?”唐笑语怔了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么可怕的话来。但她脑筋转得快,立刻道,“王爷吉人天相,自然无人能伤。”   “是么?”霍景眼帘一垂,声音薄凉,“投毒,也是个除掉本王的好法子。”   “嗯……王爷,王爷吉人天相……”唐笑语硬着头皮,努力挤着话回答。但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有新意的话,只能再讲一遍“吉人天相”。   “为了本王的安危,用餐前,须得有个人来试毒。”霍景继续道。   “啊?”这回,唐笑语是真的疑惑了。   “你。”霍景修长手指一伸,端起那碗金丝奶卷,递给唐笑语,薄唇一勾,道,“替本王试毒。”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迷茫】试毒,试什么毒,谁中毒了?   王爷:我中了你的毒。   笑笑:…………【因为土味情话而震愕到不能说话】 第16章 诗词   唐笑语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是端着一盏金丝奶卷,送霍景出了屋子。   不过,这金丝奶卷是真的好吃。皇帝家的,可当真是会享受,一盏甜点都做出这样神仙似的甜味,令舌尖甜的舒服。   霍景用罢早膳,便携飞七出了齐园,向王府大门去了。唐笑语还不能走,得留下来,按照霍景的吩咐,将书案上一叠写了字儿的生宣给理整齐。   霍景偶尔会练练字,以正心性。那书案上的一叠生宣,俱是他几日里闲暇写的,大多是一些前人的诗词。唐笑语轻着手脚,将镇纸挪开,慢慢将诗纸理好。   片刻后,书案上的诗纸已整的差不多了。唐笑语仰头,目光一瞥,意外察觉书架上的书本间,好像还夹着一张歪斜的宣纸,也不知是误放的,还是故意藏在这里的。   她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果见得上头写的也是诗——既然是诗纸,那就该和桌案上的那一叠堆在一块儿。   生宣脆薄,唐笑语拿起纸页一角,小心翼翼的,生怕多打出一个褶皱。日光斜照,将她手中的生宣纸映得透亮,正反二面的墨字彼此交叠,融在一块儿。   唐笑语认识的字不多,只是跟着琵琶师傅学过,不懂得精深的东西;她也没学过书法,不懂字的好坏;但依照她粗浅的眼光来看,霍景的字刚劲隽骨,有种铁马冰河似的气势。   只可惜,她认不全霍景写的诗词。   “闲来闲去几度……什么什么……门前…笑……”她皱着眉,努力辨别着霍景的字。   宁王殿下为什么要将这张纸藏在书架子上呢?   “闲来闲去几度,灯火门前笑语。”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门前传来。   唐笑语微惊,抬头一看,见门框上倚着个人。那人面带戏谑,正直勾勾地瞧着她;披散着一头乌发,慵慵懒懒,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单看容貌,这人当真是艳丽无边,一双凤眼微挑,长睫如翼,眼尾边一点朱砂泪痣,比李珠儿还夺目些;   一时间,唐笑语分不清这人是男是女。听他的嗓音,虽轻柔,却比女子更粗沉;可这张脸,如斯艳丽柔美,不是女郎,又是什么?   那人眼光慢悠悠望过来,继续戏谑道:“这是辛幼安的词。他年过半百,退隐山林,见着乡村市井,有感而发,便写出了这两句。”   唐笑语连忙放下纸页,道:“谢过指点。这位…这位……”她硬着头皮,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称呼这个人,飞七又不在身旁,只得试探道,“大人?”   见她如此犹疑不定,那人噗嗤笑了出来,微抬嗓音,笑盈盈问:“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这嗓音轻轻一掐,便显得异常柔软清润,隐约有了几分女子音色。   唐笑语头都大了,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这人能随意进出齐园,显见身份不低,可她连这人是男是女都不大敢确定,万一贸贸然开口,得罪了这人,该怎么办?   也许是知道她的担忧,那人笑道:“你随意猜,我不会生气。”   唐笑语闻言,斟酌一下,大着胆子道:“奴婢猜,您是王爷的…嗯,朋友?”   那艳丽之人微愣,以袖掩唇,笑道:“常人都说我是王爷的侍妾,你怎么不这样猜?”   唐笑语微挂冷汗,改口极快,行礼请安道:“那…见,见过夫人。”   那人一愣,当即前仰后翻的笑起来。但纵使是这么夸张地笑着,他的面容依旧是风流艳丽的,令唐笑语自愧不如。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够了,用尾指勾去眼角水光,说道,“什么‘夫人’?你就叫我一声……嗯,寒姐姐吧。我姓沈,单名一个寒字。”   唐笑语听他这样笑,心底反而确定了——这就是个男人。就算长得妖冶极致、雌雄莫辨,那也是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正因她的一句“夫人”,而花枝乱颤地笑话她。   “奴婢不敢与您互称姊妹。”唐笑语道,“奴婢不过是个伺候人的。”   “我也只是个大夫,与你一样,同是伺候人的。”沈寒悠悠道,“既然我们境遇相同,互称姊妹,也没什么不好的。…笑笑妹妹,你说是不是?”   这句自来熟的“笑笑妹妹”,让唐笑语喉间话一噎,只得道:“沈大人说笑了。”   沈寒走近几步,接过她手中的那张诗纸,喃喃念道:“闲来闲去几度,灯火门前笑语。笑笑,阿景,这是对你上了心啊。”他余光一瞥,瞧见唐笑语纤秀面容,打趣道,“不过,你的确是与众不同。我也见过你跳舞,确实别有一番风姿。”   唐笑语讪讪道:“谢过沈大人夸奖。”   她可受不起这等夸奖。   跳个舞而已,还能入了宁王的眼?人家是王爷,怎样的绝色美人没见过?磨了两回墨罢了,还不至于使得她生出多余的念想来。   唐笑语并不敢和沈寒多说话,但沈寒却偏偏对她很有兴趣。沈寒打量她几眼,就道:“听闻宁王殿下时常让你磨墨。红袖添香,这本是风流美事,可你瞧起来却不像是个识字的?”   连辛幼安的词都不认识,可见并不懂太多书卷上的事儿。   唐笑语连忙答:“奴婢识的字少。”   “那可不成。”沈寒笑眯眯地说,“你若要伺候着王爷,好歹也得读书。要不然,王爷叫你去藏书阁找本书,你却认不得字,这可怎么办?”   唐笑语听罢,有些不知所措:“是奴婢太过粗浅。”   “你可不能一直都不识字啊。”沈寒一副忧虑模样,“你也知道,阿景…咱们王爷的性子不好,在整个京城都是出了名的脾气差,稍有不慎,得罪了他,便会被他派人丢到乱葬岗上喂野狼。你贴身伺候着,哪一天因为不识字而惹恼了他,该怎么办?”   唐笑语略懵,嘴巴微张——丢到乱葬岗喂野狼?这是真是假?   想到宁王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长相,她又在心里肯定了这个想法:宁王殿下,确实像是会这么做的人!   “笑语…笑语一定勤勉学习。”唐笑语连忙道。   沈寒托着下巴,微微思量。旋即,他温柔一笑,道:“没有师傅指导,你便是自学,也学不出个所以然。这样吧,笑笑妹妹,你若不嫌弃,我这个小大夫可以指点一二。”   沈寒虽热情,但唐笑语哪里敢应?连连婉拒道:“谢过沈大人好意。只是,笑语卑贱,到底不大合宜。”   “你是不是害怕王爷生气?”沈寒瞧出了她的忧虑,笑道,“你放心吧。你与别的男人说话,他或许会命人将你丢出王府。但和我讲话,他大抵是不会生气的。”   唐笑语还是摇头拒绝。   沈寒见了,有些扫兴,很怅惘地叹了口气:“唉,你怎么对我这般戒备?我可是个大好人。”   沈寒这副失落的样子,令唐笑语都觉得惭愧了,好似拒绝他的好心,便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也正是因此,唐笑语也不如起初那样,对沈寒满心忧虑了,甚至还觉得这位大夫似乎挺是平易近人的,与其他人不同。   唐笑语不答应和他学字,沈寒有些无趣,摇了摇头,便和唐笑语道:“你忙罢,我先出去了。”说完,就长吁短叹地出了齐园。   唐笑语看着沈寒的背影,心里直泛嘀咕。   这位大人,怎么就想教自己学字了呢?   ***   宁王不在,唐笑语便得了闲。但晚膳后,宁王回府了,她就忙碌了起来。   霍景回到齐园时,显然有些倦惫。不过,他还是如往日一样,要在纸上写点儿东西再行休息。   看到霍景在桌案前坐下,唐笑语便明白,她又得和墨块砚台过不去了。   霍景阖着双目,轻揉眉心。他本在闭目养神,但听见耳旁衣袖悉索的动静,难得地有了开口的兴致。   “方才本王回来,遇着了沈寒。听他说,他想教府内的丫鬟仆从写字。”霍景道,“唐笑语,你可识字?若是不识字,可叫沈寒收下你这个学生。”   唐笑语闻言,脑内登时掠过沈寒的提醒——稍有不慎,得罪了宁王,便会被宁王派人丢到乱葬岗上喂野狼。你贴身伺候着,哪一天因为不识字而惹恼了他,该怎么办?   丢到乱葬岗上喂野狼!   喂野狼!   狼!   唐笑语可不想被丢出去喂野狼。于是,她连忙答道:“识得一些字的,还懂一些诗。”   “哦?”霍景睁眸,目光淡淡扫去,“你懂得诗?懂些什么?念来听听。”   唐笑语满脑海里,都只有今天新鲜从沈寒那里学到的诗。于是她干巴巴地说:“嗯…我知道一点儿辛,辛幼安的词。‘闲来闲去几度,灯火门前笑语’。幼安年过半百后,在山林间生活,见到乡野村庄景象,有感而发,得了这两句诗。”   她说罢了,自己小舒一口气。   房间中一片静默。   唐笑语壮着胆子,窥视一眼,恰好瞥见霍景的侧颜——他的面色,似乎陡然变得极冷,隐隐有点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你……”霍景的声音中,竟有几分危险,“你看到那张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没错,我发现你在小纸条上偷偷写我的名字了。 第17章 崴脚   “你看到那张纸了?”   霍景这么一问,唐笑语还真不知道他在说哪张纸。只是王爷的语气听着实在不好,像在生气,她就连连摇头,答:“不曾见过。”   “哦?”   唐笑语小声说:“今日遇到了沈寒大人。是他教我的这两句诗。”   霍景闻言,面色略略好转:“他真是有兴致。难怪与我提议,要教下仆识字,原来如此。”   唐笑语讪笑着点头,说:“沈寒大人心肠仁善,令人敬佩。”   霍景不多说话了,就着灯火翻阅信件文书。那烛台上焰芯子慢慢晃着,偶尔噼啪一跳,跃出白色的光火。绵长的影子投在墙上、窗上,屋里寂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唐笑语就守在霍景身后,看着他一直坐在桌案前。霍景一直不喊她磨墨端茶,她自管自杵着,竟觉得有些疲困,忍不住眼皮打起颤来。但这可是在宁王跟前,她若当真犯了困再犯迷糊,只怕是要被罚,因此只得努力打起精神来,把眼神光在四处乱转着。   忽而间,她突然想到,若是这宁王府有个女主人,也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宁王殿下虽二十好几了,但一点也无娶妻的意思。瞧他平日里作息,也是非军务即办公,闲暇时办个宴会,好像都是用来招待权臣的。她不懂朝政,只听着英嬷嬷私底下嘴碎过,说王爷办这个会、那个会,还不是为了敲打某某,拉拢某某?   王爷这样冷的性子,也不知会喜欢怎样的女人。那些京城的高门贵女们,想来也不愁嫁不出去;有点儿资本挑剔的,兴许都不喜欢王爷这样的男人,更喜欢温柔儒雅之人。   她想着想着,掩着口小小打了个呵欠。   就在此时,霍景放下了笔,道:“你去铺床吧。”言下之意,是要去洗漱安置了。   飞七早交代过,霍景洗漱沐浴从不需人伺候。他在军营和战场上都习惯了自己打理,回了王府也如是。   唐笑语应了“是”,打起精神去铺床。   她把手放到床铺上,拍着摊开薄薄锦被,抚平其上褶皱。忽而间,玉枕一歪,其下有什么东西“哐啷”掉了出来,砸落在地。   唐笑语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是一柄匕首,摔落时滑脱了鞘,银亮的刃面直挺挺躺在脚踏上,那匕柄上镶着几颗猫眼琥珀,暗沉沉地发光。   唐笑语微吓一跳。   王爷的枕头下,怎么会藏着一把匕首?   “怎么回事?”   不等唐笑语倒吸一口气,听见响动的霍景就已侧头望了过来。唐笑语有些惊慌,连忙去捡那把匕首,道:“是奴婢笨手笨脚,打翻了东西,还请王爷责罚。”   她的动作颇为手忙脚乱,去拿匕首时,手指有点儿小抖。不仅如此,那匕首瞧着小巧,却意外地重,让唐笑语险些没拿稳,差点脱手再摔一次。   就在此时,她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了。   那人的掌心热度灼灼,贴着她的手腕肌肤,却叫她的心都不小心猛跳起来。   她壮着胆子,顺着那手往上一瞧,瞥见霍景一袭竹青色的轮廓近在身旁。如是的近,让她几可闻男子的呼吸之声。   “小心点。”他说罢,松开唐笑语的手腕,抽走了那柄匕首,合鞘,放回了枕下。   唐笑语收回手,乖乖站到边上,不发一言。灯火颤颤,她瞧见霍景的耳边有一缕乌黑发丝,慢慢从肩后滑落至胸前,如流水似的。他的鼻梁高挺,在颊侧投下淡淡阴影,于灯火下愈显俊气。   她有些不合时宜的出神,情不自禁地想到:宁王殿下的相貌如此出众,如果他不整天摆出那副凶巴巴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定会有许多女子情系于他。   “你回去吧。”霍景放好了匕首,便开口赶人,“本王这不需要人伺候了,明早再来。”   唐笑语低身行礼,嘴上惶恐地说是,心里却有点儿自恼:王爷甚至都不需她去吹灯和放帐,可见是真的嫌弃她的笨手笨脚了。   ***   从齐园出来后,唐笑语回了兰苑。虽然很晚了,兰苑里的灯还亮着,李珠儿的屋子里热热闹闹的,不知在笑些什么。   小石榴听见唐笑语的脚步声,便飞扑了出来,道:“姑娘回来了!怎么样,王爷怎么样?”话语里满是期待。   唐笑语揉揉太阳穴,有点儿无奈,说:“能怎样?还不是嫌弃我的笨手笨脚。”   屋里亮着灯火,桌上留了些吃食,用碗碟倒扣盖着。苏婉婉也在。她本来在桌边垂着头写字,一笔一划,仔仔细细的;灯火之下,她那秀丽容易愈显得静好文雅。   唐笑语凑过去一看,见她写的字秀气端方,宛如簪花一般,不由有些艳羡,道:“婉婉,我当真羡慕你这手好字。”   苏婉婉搁下笔,抿唇一笑,道:“我也羡慕笑笑的舞技啊。”   唐笑语有点儿饿,就拿起筷子,拨弄起桌上特意为她留的饭菜。因为累了,所以也不管是冷是热,张口就吃。一边吃,她一边含含糊糊说:“你不知道,不识字,在王爷跟前可是大罪。我今天险些露了陷,丢了性命去喂狼。”   苏婉婉闻言,目光一凝。她扫一眼自己所写的字,柔声问:“怎么会呢?不识字,又不是什么大错。”   “王爷是何等人物啊,伺候他的人,肯定得认识点字。”唐笑语夹了一口菜,声音模糊地说,“所幸我蒙混过关了。”   苏婉婉很是无奈的样子,抿唇一笑,说:“我听闻,王爷的友人要在府里开班授课,仁善心肠的,专教我们这些贱籍之人。若不然,你去试试?”   唐笑语饿的紧,敷衍着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些话,唐笑语和苏婉婉讲起在齐园的见闻,终于是扛不住疲累,各自回去洗漱睡了。   也许是因为惦记着早上还要去齐园,次日,唐笑语醒的也早。天刚亮了,她便爬起来简单地穿衣梳头。她是个舞姬,但如今宁王把她当丫鬟使,她也只能认了。   待收拾齐整了,她推开房,脚刚一跨出去,便哧溜一滑,整个人向台阶下跌去。旋即,她的脚腕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疼——”   “姑娘!”   小石榴原本也困得迷迷糊糊,见唐笑语滑倒了,立刻吓的清醒,连忙来扶唐笑语。一边扶,她一边嘟囔:“谁这么缺德?在别人门口放木棍子!”   唐笑语痛得紧,忍不住伸手揉揉脚踝。听石榴一说,她抬眼望去——果真如此,那门前有一根歪斜的木棍子,被她踢歪了,圆滚滚地趴在一旁。   隔壁的苏婉婉听见响动,便打开门,探出头来瞧,见状很是诧异,道:“婉婉,你怎么摔着了?可伤到了哪里没有?”   唐笑语龇牙咧嘴地单脚站起来,眉心挤成一个川字。她跳着,在石凳子上坐下,撩起裤脚一瞧,见得脚踝处明晃晃地红了一大片,一会儿就该肿起来了。   苏婉婉蹙眉,担忧道:“你这脚,怕是崴坏了,可不能再走路。”   唐笑语也觉得如此。那脚踝处钻心的疼,叫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但想到齐园的差使,她发起了愁,道:“这会儿崴了脚,不能去齐园里伺候,又得惹恼贵人了。”   苏婉婉踌躇了一下,道:“若不然,我顶替你去伺候一天吧?”   唐笑语听了,起初有点感激。但旋即,她的心底便涌上一分古怪。   苏婉婉没有什么大的差事,平日里都睡得晚。今日,唐笑语是因为要去伺候王爷,这才摸黑爬起来,苏婉婉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早早梳妆打扮,连发髻都精心妆点了?   虽然唐笑语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她总觉得这里头不大简单。人在王府,总归要多个心眼。因此,她没应下苏婉婉的话,只龇着牙说:“我先叫石榴去与英嬷嬷说一声,和王爷求求情。兴许,便能免了今日的差事呢?”   “何必这么麻烦?”苏婉婉神态体贴,“我帮你做一天的活,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可不敢欺上。”唐笑语揉揉脚踝,疼的直吸气,又催促石榴赶紧动身,“石榴,还不快去?要是找不到嬷嬷,就和飞七大人说。”   石榴“诶诶”的应下了,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出了兰苑。   苏婉婉目送着石榴跑出去,秀眉浅蹙。她露出淡淡恼色,道:“笑笑,你这脚崴了,可真叫我心疼……”   片刻功夫后,石榴回来了。她去时是急匆匆的,回来却气定神闲多了,还带了一个人。   “笑笑妹妹,你崴着脚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听这自来熟又满含笑意的声音,唐笑语就知道来者是何人了——果不其然,沈寒那张妖冶至男女莫辨的面容,潇潇洒洒出现在了兰苑门口。他提着个药箱,啧啧道,“王爷准了你的假,让你好好调养调养。”   苏婉婉看见沈寒,小声与唐笑语耳语道:“我知道他!他是王爷的友人,名医沈寒。听闻他素来傲气;寻常那些豪门侯家,便是散尽千金,也未必请得动他。没想到,他竟愿意为你看诊!”   苏婉婉的声音虽小,耳尖的沈寒还是听见了。   沈寒有些怅惘地笑了笑,在心底道:某位王爷仗着位高权重,逼迫他给小小舞姬看诊,这也是没法子拒绝的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就是仗势欺人,怎么? 第18章 大夫   “笑笑妹妹,把脚踝伸出来,让我瞧瞧。”   沈寒搁下了医箱,撩起袖口,一本正经地说。   唐笑语坐在小花凳上,表情有点复杂,有点儿不大情愿。   再怎么说,沈寒也是个男人。叫女子露出脚腕子这样的地方,给一个正值年轻的男人看,怎么说都有点儿怪怪的。   从前她也看过大夫——毕竟是跳舞之人,脚、手扭着了,那是常有的事儿——但那也不过是隔着帕子,搭一下脉象便好。江州的大夫们,也都是满脸皱纹、如登仙道士一般的老头子,不会叫她如现在似的这么别扭。   见唐笑语半天都不动弹,沈寒一边打开医箱,一边催促道:“还不快点儿?还是说,你这脚,不需要大夫给你瞧了?”   顿了顿,沈寒美眸一转,盈盈笑道,“莫非……笑笑妹妹怕被我占了便宜?”   听他揶揄得这么明显,唐笑语脸庞陡然一红,心里嘀咕道:胡说!   但沈寒是王爷的友人,唐笑语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只好迟迟疑疑地把裤腿儿往上一卷,露出里头的脚腕子来。   “你放心吧。”沈寒理一下袖口,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常去宫中,连贵妃娘娘那般的绝色美人我也见过。在我眼里,只有医者与病者的区别,并无男女老少、美丑好坏之分。”   唐笑语结结巴巴地说:“沈大人菩萨心肠……”   她翘着脚腕,沈寒瞥一眼,看到她脚腕处红肿的一团,道:“笑笑妹妹崴得不轻,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休养个五六日,口服外敷,便能恢复如初了。”   只看完这一眼,他就收回目光,没有再多看分毫;然后,便提笔写药方子去了:“山甲八分,归尾八分,桔梗一钱,苏木八分……”   唐笑语放下裤腿,干巴巴道:“谢过沈大人。”   沈寒一气呵成地写完方子,将药方交给石榴,本想再交代几句,却在此时,鼻尖忽闻得一缕淡淡的香味,沈寒立时为之一愣。   那香味若有若无,淡若幽兰,只一瞬便飘忽不见了。   虽并无什么关联,但他立时便想起了霍景曾提过的异香女子。   待再想细查追究,却再也嗅不到了。他回眸,只看到唐笑语低身理着裙摆儿,耳朵廓晶莹莹的,鬓边一朵精巧珠花。   沈寒心底疑惑。   难道,这唐笑语才是霍景那夜所遇之人?   那么,那李珠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唐笑语理好了裙摆,起了身。见沈寒神情凝重,她不由问道:“沈大人,可还有什么要紧事儿要注意的?”   沈寒回了神,摇摇头,复露出一张轻快笑脸,道:“王爷答应我,可在府中开班给奴仆授字,等你的脚养好了,得了闲,也来学学吧。”   唐笑语点头应下。   沈寒收拾妥当医箱,就告辞了。唐笑语腿脚不便,没有相送。待沈寒离去后,苏婉婉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探问她的伤情。   看到苏婉婉那张秀丽的面庞,唐笑语倏忽想起早上的事儿来。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婉婉,你今日怎么起身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苏婉婉闻言,表情踌躇,不肯开口,好似有些难言之隐。   唐笑语放柔语气,道:“看你表情,好像有什么难处。我们是这么多年姊妹,有什么是不好说的?”   苏婉婉叹了口气,愁眉不展,道:“笑笑,我也不瞒你。昨晚上你睡着了,我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便偷偷从窗缝里看了一眼,隐约看到春梅在你屋子门前走来走去。李珠儿那样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又如何放心的下呢?我一直记挂在心里,便睡不大好,早早起来了,想着检查检查左右,免得栽在了她手里。谁料,你竟遇到这样的倒霉事……”   顿了顿,苏婉婉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副回神模样,喃喃道:“难道那木棍子,便是春梅昨儿晚上放的?”   听婉婉这样想,唐笑语心底疑惑更甚。   若是婉婉所说是真,那这些事儿便都是性子骄傲跋扈的李珠儿所为。   但偏偏,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因此不敢轻信——那木棍子,当真是春梅放的?   没什么实凭实据,她不会贸贸然乱猜,只宽慰自己一句“算了”,就此揭过,只当自己是倒霉。与婉婉闲聊了几句,便将此事作罢。   ***   唐笑语的脚,好的比想象中快,不过五六日光景,她又能下地活泼蹦跶了。齐园的传召,亦随之而来,分毫不给她喘息的时间。   这一日午后,她到了齐园里,便见得飞七木讷地站在霍景的门外,不知为何,左右手里各自提着两桶水,一副蔫儿吧唧的样子。夏日午后本就炎热,他晒得满脑门是汗,垂头丧气,看的让人心疼。   “飞七大人这是怎么了?”唐笑语小声嘀咕着,“这样两桶水,一定很重吧……”   飞七见她来了,晃了晃手里的水桶,苦笑说:“这点份量还算轻的,笑语姑娘不必担心。只是…”飞七垂了眉,一副忧愁的样子,“唉,这几日王爷的心情委实不算好。也不知是不是蒋家人又惹了事了?三天两头要罚人的,笑语姑娘仔细着些。”   想他只是站的时候稍稍驼了下背,便被罚出来拎水桶了。王爷过往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烦躁。   唐笑语听罢飞七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忐忑。   她轻手轻脚地站到门口,接过奴仆手里的茶壶,静静候在门口。   抬眼望去,就瞧见隐绰的青帘之后,霍景颀长笔挺的身影立在书格前。他手里铺展着一张地图,脚下还零星散乱着些卷宗。   帘帷隐隐,将他的侧颜遮得朦胧模糊;独独一道鼻梁线条,尚算高挺清晰。那面颊半光半影的,人如在画中一般。   夏日光线鲜亮,屋外蝉鸣扰扰。这副似近似远的画面,竟显得格外美好。   就在此时,霍景放下手中图卷,斜眼朝她望来,问道:“养好了?”   唐笑语连忙避开视线,低身行礼,道:“谢过王爷关怀,已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霍景随手将手上的图卷搁在书架上,看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卷轴,道,“把这些都收拾了,过来磨墨。”   唐笑语将茶盏放下,赶紧弯腰去收拾那一地的书卷。   虽然脚踝已好的差不多了,但她有些顾忌,因此脚步不如往常轻快,略有一丝笨重。霍景瞥见她的身影,眉心渐紧。   先前唐笑语在宾客前献舞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   舞姿轻灵,犹如掌上起舞的薄翅飞燕;和今天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可全然不同。   “你为何这么不小心?”霍景放寒了语气,散漫问道,“你是舞姬。这双腿脚,那自然是最为要紧的。若是伤的重了,以后不能再献舞,便没了什么用处。”   唐笑语听着他说话,张了张口。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一点儿气,却又无可奈何。   没了这双腿脚,便没什么用处——这话听着逆耳,仿佛她只是个会跳舞的玩意儿;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确实是大实话。如今她在宁王府里,就是这般的境地。   世事如此,命不可违,她不是早就明白了?   “王爷教训的是,奴婢日后定会愈发小心谨慎。”她有些气馁地回答。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是柳絮弄着耳廓。霍景听出了那分有气无力,心思不由微微一动。   “……伤着哪儿了?给本王看看。”他忽然道。   唐笑语怔了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给……   给王爷看看伤处?   堂堂宁王殿下,屈尊降贵,体查她的伤情如何?   见唐笑语懵懵懂懂地呆滞着不说话,霍景折起好看的眉,语气微微加重了些:“怎么?想要违抗本王之命?”   这句话的分量可就重多了,唐笑语立刻还魂,连忙道“是”。   待要卷起裤腿时候,她又犹豫了——   宁王殿下可也是个男子,而他甚至不是个大夫!   把脚踝这样的地方露给他看,这更不合适吧?!   她犹豫的当口儿,又听见霍景疑惑之声:“伤还没好透么?”   这会儿,她可不敢再踌躇了,咬咬牙便“刷”得撸起了裤腿,把脚腕坦然露出来。她闭着眼,硬着头皮道:“已经好全了!”   霍景目光一斜,落到她的脚腕上。   细嫩皎白,可爱得紧,让人有点儿想咬上一口。确实已没什么异样了,脚踝晶莹剔透的,还能隐隐瞥见白袜子下一抹脚背的肌肤。   正是这双脚,轻盈飞旋,令她犹如展翅之燕。   不自觉的,霍景的手指一动,甚至产生了捏住把玩的冲动。只不过,他在手腕轻动的瞬间,便立即压下了这份冲动。旋即,他恢复了冷淡如常的面色,道:“看来是已经恢复了。”   唐笑语见他只是看看伤情,松了口气,笑道:“沈大人来瞧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奴婢这脚没什么大碍,只要休养几日日,再加之口服外敷,便能恢复如初了。”   她这话普普通通的,只是交代大夫说过的话罢了。但不知为何,霍景的眼神倏忽就变深了。   “沈寒……他…看过你的脚腕了?”他道。   不知为何,唐笑语竟觉得霍景这句话,好似是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她有点儿纳闷,答道:“是呀,大夫么,总归是要看看伤处的。”   “嗯。是个好大夫。”霍景喃喃着自言自语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沈寒:阿嚏 第19章 作梗   霍景的神情,令唐笑语多少有些忐忑。   让沈寒给她看病,是否又惹王爷不快了?   她在心里猜着,轻手轻脚放下裤腿,缩回去站好。   霍景回过了神,淡淡道:“既然养好了,那就好好伺候吧。”   说罢,便回桌案前去了。   虽然看了唐笑语的脚腕,但霍景也没做什么过分之事。这样轻轻简简的,就放过了她。   午后的日头,令人微微发昏。纵使堂屋里搁着一筒冰,也消解不了满院的暑热。唐笑语手握一柄象牙骨的小团扇,慢慢替霍景打着凉风。   不知过了多久,守着齐园门口的奴仆忽然小跑进来,在外头行礼道:“启禀王爷,李珠儿姑娘来了,说是做了碗亲手烹制的解暑汤,想请王爷尝一尝。”   霍景的笔尖一顿,语气冷刻地问:“此人是谁?”   在旁的飞七不由打心底感到好笑。   “王爷,李珠儿姑娘是蒋大人的义女,她是与笑语姑娘一起入的府。”飞七道。   须知道,这已是王爷不知第二还是第三次询问“李珠儿是谁”这个问题了。   听罢飞七的话,霍景连答话的兴致都无,只淡淡抬了抬手。飞七见状,便对唐笑语道:“王爷不见她,出去把她打发走吧。”   唐笑语忙放下扇子,提着群裾朝齐园门口跑去。   李珠儿带着两个丫鬟,提着一个红漆食盒,正等候在齐园前。她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高鬓堆云,花钿流光,一袭桃红色裙衫娇艳如霞,整个人华光雍容,极为夺目。寻常男子见了她,定会倾心。   她原本面带希冀之色,瞧见唐笑语出来,那抹希冀之色瞬间变为了不悦。“怎么是你?”顿了顿,她侧头傲然道,“也对,你一个奴婢,自然是要出来迎接我的。”   唐笑语心底暗暗好笑,咳了咳,道:“王爷正忙,不太方便见你。珠儿姐姐还是回去歇着吧。”   李珠儿闻言,微微一愣。旋即,她恼道:“唐笑语,你可别假传王爷的意思。”一会儿,李珠儿语气略有傲意,又说,“我知道,你是在嫉妒我。但你在这儿偷偷拦下我,不让我见王爷;到时候让王爷知道了,可没好果子吃。”   唐笑语掩着唇,轻声道:“珠儿姐姐,我怎么敢在齐园放肆地说谎?是王爷不想见你。我不过是替王爷传个话罢了。”   见唐笑语说的这么恳切,李珠儿皱着眉,有点不敢相信。   ——只要王爷相信她就是那夜的女子,王爷就一定会宠幸她。   这段日子来,英嬷嬷对自己如此巴结,好的吃穿都往她屋子里送,这不正是说明了王爷对自己的上心吗?既如此,王爷又怎么会不想见自己呢?   李珠儿恼怒着抬头,看到唐笑语憋不住笑的样子,心里大为光火。   “是不是你在从中作梗?”李珠儿的语气,陡然咄咄逼人起来,“我辛辛苦苦做了解暑汤,王爷却不肯见我,一定是你!是你,在王爷的耳边吹耳旁风!”   想到前段时日,唐笑语竟一直在齐园伺候,李珠儿便有些不满。今日见不到宁王,她对唐笑语的怒意就倏忽爆发了。   唐笑语退后一步,道:“这都是王爷的意思,我哪敢多说半个字?”她不想和李珠儿多吵,便嘀咕道,“我还要干活呢,便不多陪了。”说罢,连忙溜回了齐园。   走出许久了,回头一瞧,唐笑语还能看到那片桃红色的身影,又气又怒地立在原地。   ***   傍晚时分,唐笑语出了齐园。   她本打算直截回去休息,谁知路还未走上几步,她就被人堵住了。   “唐笑语,可算让我等到你了。”李珠儿带着两个丫鬟,堵住了她的去路,神情冷傲。李珠儿打量着唐笑语的眸光,颇有几分恶狠狠的意味。   “什么事?”唐笑语后退一步,问道。   “什么事?你心里不明镜儿似的清么?”李珠儿反问,冷哼一声,视线如要在她身上剜出一个洞来,“这么久了,王爷都不曾传召过我侍寝。你从来妒恨我,又日日在齐园伺候。我不信,你没有从中作梗!”   听李珠儿有问罪的意思,唐笑语颇为无奈。她道:“李珠儿,你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奴婢,如何左右主子的意思?我哪有那个胆量?”   听唐笑语这么说,李珠儿有点半信半疑。   唐笑语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   但先前唐笑语风头比自己更盛,已惹来了她的不快。如今好不容易把唐笑语一个人堵在这儿,李珠儿无论如何都想出一口恶气。   “我看,就是你干的好事!”李珠儿冷笑一声,对春梅说,“掌她的嘴!横竖,她原本就是姿色平平的货,也不怕这几巴掌!”   说罢,李珠儿还讥笑了一声。   春梅闻言,当即撩了袖口,上去便要扇唐笑语的耳光。   唐笑语一惊,连忙伸手捉住春梅跃跃欲下的手腕;她并不愿白白挨打,便牢牢捉着不放,大声道:“李珠儿,这要让英嬷嬷知道了,定会罚你!”   “嬷嬷岂会罚我?”想到英嬷嬷对自己讨好的态度,李珠儿愈发不屑。再看到春梅被捏的发疼,龇牙咧嘴的,不由咬牙切齿道,“春梅,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给她长长教训?”   春梅使出吃奶的力气,挣着想要给巴掌;不过,她好像拧不过唐笑语。   就在此时,李珠儿的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嗓音。   “这是在做什么?在齐园外这样吵,不要命了?”   李珠儿与唐笑语一起望去,却看到沈寒蹙着眉站在那。   李珠儿是头一回见到沈寒,不由为他的容貌失了失神。便是李珠儿再不识大体,也猜出这能在王府中来去自如的男子,定不会是个小人物,连忙低身退后了。   “沈大人安。”唐笑语也松开了春梅的手。   沈寒一扫二人之间的架势,就已明白了八成。他故意做出怪责语气,道:“笑笑,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是忘了学字的事儿了?在这儿磨蹭什么!快要开课了。”   唐笑语也猜出沈寒是在给自己解围,忙道:“沈大人见谅,是笑语路上耽搁了,这才迟到了。”   “还来得及。”沈寒放宽语气,笑道,“走罢。你与姊妹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唐笑语低头,快步跟上了沈寒。   李珠儿心有不甘,想要追,但沈寒却侧过身来,瞥了她一眼。   沈寒虽生的容貌冶艳、不似常人,但那似笑非笑的一眼,却真真是叫人心惊胆战。李珠儿当即有些退缩了,咬牙按捺下冲动。   ——算了!这回,算唐笑语走运。   ***   唐笑语跟着沈寒走出许久,沈寒才停下脚步,对她道:“笑笑妹妹,我瞧那李珠儿啊,一脸傲气。她不欢喜你,定会再想法子找你麻烦。兰苑里还有你其他姐妹在,她不便动手。其余落单的时候,那可就不一定了。”   唐笑语微叹一口气,道:“谢过沈大人关怀。这…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沈寒托着下巴,打量着她。   方才唐笑语拽着春梅的那副模样,可当真是有些威风。   她平日里瞧着娇娇弱弱、清清甜甜的,但似乎……内里和外表,不大一样,还有点小小锋芒。   她平日里藏的好,不敢外露。对着李珠儿时,那些刺便悉数外翻出来了。   好玩。   这倒是好玩。   沈寒在心底暗暗笑道。   忽而间,沈寒眸光一亮,有了个主意。他兴致勃勃道:“若不然,我收你做徒弟,教你学医。如此一来,你跟着我,也就不怕被李珠儿欺负了。”   唐笑语听罢,很是诧异。旋即,她为沈寒的异想天开感到无奈,讪讪笑道:“谢过沈大人美意。只是…笑语是贱籍,这等事儿,不能由自己做主。且这是在王府之中,还是伺候王爷比较紧要。”   “怕什么!我和王爷说说,这事儿一定能成。”沈寒不以为意。   旋即,他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对唐笑语轻快道,“今日是我头次开班,也不知有几个人来听?我辛辛苦苦誊抄了几个认字用的医方,也不知够不够学生们用!……笑笑妹妹,你可得来坐坐,充充场面。”话语之间,满是希冀,似乎很期待自己变成教书先生的模样。   沈寒不放唐笑语走,她也不敢走,只能随着沈寒的高兴。   沈寒的班,开在后院一处侧屋里。院门大敞,谁都能来,是仆婢们回去休息的必经之路,方便的很。   沈寒一副夫子模样,手持书本,早早坐在小凳上,面露期待之色。他的面前,则是八张一式一样的小矮几,矮几上各自铺开了沈寒手誊的医纸。   唐笑语坐在第一张矮几后,肚子饿得开始咕咕叫。   天色渐渐黑了,远处的灯亮了起来。有不少仆婢领了饭回来,还有匆匆赶着去值夜的。所有人都路过了这间屋子,毫无停留。   沈寒的面前,除了唐笑语,再无旁人。   唐笑语:……   她的目光移到了沈寒脸上,却见那张容色华艳的面孔,委屈得像是几乎要哭了。   “怎么没人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委屈.jpg 第20章 惩罚   沈寒的小课,无人问津。   可怜唐笑语,饿着肚子,陪坐了许久。   好不容易回到兰苑,唐笑语又怕李珠儿想出什么主意来,因此一直和苏婉婉一道待着。如此,才安安生生过了一段日子,令李珠儿不必时刻用仇视的眼光盯着她了。   ***   又几日。   “花嬷嬷,我当真是没办法见到王爷呀!无论我怎么花尽心思,都见不着王爷一面。如此,又要如何谈承宠之事呢?”   屋中,李珠儿气闷地坐着,美艳的面庞上满是懊恼。   坐在她斜对面的,是蒋府夫人的陪房,花嬷嬷。今日,花嬷嬷奉了蒋大人之命,到王府来看看李珠儿这位“蒋家义女”近况如何。可不看不知道,这一看,花嬷嬷才发觉李珠儿竟连王爷的面都没见过。   “那唐笑语就有本事近得了王爷的身,珠儿姑娘你又怎么会没机会?”花嬷嬷虽然惊诧,却也不气馁。毕竟这三个女子都是蒋大人买来的,无论谁得了宠爱,都是好事。   闻言,李珠儿愈发恼恨。她绞着手帕,道:“那唐笑语惯会耍心计,也不知是怎么收买的英嬷嬷,给她安排这样好的差事。我也不曾对英嬷嬷说过狠话,怎么这好事就轮不到我?她到了王爷身旁,自然是百般阻拦我见王爷。原本王爷都给我新拨了丫鬟差使,摆明儿是要收用我了,可偏生后来又一直没动静!不是她做的好事,又能是谁?”   花嬷嬷闻言,心里暗暗好笑:这李珠儿,恐怕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那唐笑语能得好差事,定是私底下给宁王府的英嬷嬷塞了好处,这岂是李珠儿一句“不曾对英嬷嬷说过狠话”能比得过的?   花嬷嬷沉思片刻,道:“珠儿姑娘,你不必心急。你到底是咱们高门蒋家出去的姑娘,虽不是从小养到大的,但咱们夫人心里也挂怀着你。你先静候消息,老奴回去禀报了夫人,让夫人和大人想想主意便是。”   李珠儿眼前一亮。   有蒋家人的帮忙,总好过自己在王府里摸滚打爬,还要受唐笑语的气来的要好。   “那就静候嬷嬷的消息了!”李珠儿道。   ***   齐园。   “王爷,蒋海忠大人递了拜帖来,您看……”   飞七禀报此事时,霍景正在练剑。   剑锋掠过空中,挽出一道锋锐剑花。不抖不闪,直直来去,仿佛瞬息间,便可取人性命。   每一回飞七看见霍景练剑,都要在心间赞叹一句赏心悦目。   下一瞬,霍景的剑锋停下了。   “蒋海忠?可写了要做什么?”霍景停下脚步,将宝剑归于鞘中。他的额上挂着薄汗,长眉紧皱。   “蒋大人说他思念女儿,想要探望一番。”飞七有些踌躇,道,“王爷,珠儿姑娘与蒋大人虽只是义父女,但到底也是个父女的名头。要是想拦,还真不好拦。”   如今,蒋家势力大不如前;蒋海忠千方百计的,便是想搭上宁王的大船。可王爷如今位极人臣,不会随意与蒋家结盟,更是烦蒋家烦得紧。况且,那宫中的皇帝陛下本就忌惮王爷,又岂会愿意这种事儿发生?   “他若非要来,也不是不可。”霍景勾唇,扬起一道冷冷的笑,星眸中掠过一道深色,“届时,多邀几个同朝友人一并前来。皇上若问起,便说招待这蒋海忠只是顺带。贵妃不是正当宠?便将那贵妃的哥哥宋春山拉来,闹一闹蒋海忠。”   飞七一听,便觉得有理:“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有了其他人作陪,就不会显得王爷是特意招待蒋海忠了。明面看来,不过是王爷与宋春山大人饮酒作乐罢了。   ***   王府要招待宋春山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兰苑。   宋春山是当朝贵妃的亲哥哥,在京城内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接到宁王邀请,即刻便应下了。不仅如此,他还放浪地说:“我宋春山,饮酒必有美人相陪。”   以是,宁王想起了兰苑里的女子,遂令英嬷嬷吩咐下来,要李珠儿准备一番,为宋春山献舞。   英嬷嬷来传达这条命令时,苏婉婉有些纳闷,悄悄与唐笑语耳语说:“笑笑,怎么这次,王爷不让你去跳舞了呢?是嫌你上次跳的《金谷园》不够好吗?可李珠儿又不会跳舞的,能做什么呀……”   对于此事,英嬷嬷也有些纳闷。   这三个女子中,唯有那唐笑语擅长跳舞。这李珠儿,则是空有一张脸蛋,其他什么都不会的。招待宋春山那样的贵公子,用李珠儿,岂不是丢人?   英嬷嬷也向宁王提议了,说让唐笑语去为宋春山献舞比较好。可王爷却是头也不抬,只说让姓李的去了便行,唐笑语就不必在宋春山跟前露面了。   如是,才定下了李珠儿。   李珠儿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好不得意,脸上的欢喜劲都要飞起来了。待英嬷嬷走了,她当即便傲了起来,俨然一副已经受宠的阵仗,瞧人的目光都分外高傲。   李珠儿选的曲子,也是《金谷园》。她早就想压过唐笑语一头了,因此这一回,她打定了主意,要跳同一首曲目,还要跳得比唐笑语更出彩些。   小石榴听闻这件事,暗地里忍不住说风凉话:“珠儿姑娘那身板,就根本不是个跳舞的!叫她去跳《金谷园》,只怕绿珠都要成了男人了!”   石榴正在倒茶,忽而间,门外就响起了李珠儿尖尖的嗓子:“臭丫头,你在说谁呢?!”下一刻,门就被大剌剌推开,李珠儿不悦着面色,狠狠瞪向石榴。   唐笑语忙将小石榴藏到自己身后,笑道:“哎,我们在聊《金谷园》里的公子和姑娘呢,正说到石崇是否真心宠爱绿珠,你就来了。”   李珠儿稍稍缓了点气,冷哼一下,慢步踏进来,道:“唐笑语,你也知道,我要为王爷跳《金谷园》。此事关乎王府的脸面,必须得郑重以待。你这儿有《金谷园》的舞衣罢?借我穿个一二日。”   原来为的是这事,这唐笑语倒是好松口。横竖她舞衣多,开箱拿两件不要的丢给李珠儿,搪塞一下也就是了。   “好说,我这就去取。”唐笑语松了口气,进了青帘子后。她从衣箱中取出两套舞衣,捧了出来,道,“喏,你挑一套吧!”   李珠儿横叠双臂,冷着眼打量一下,道:“我要的,可不是这一件。先前你跳《金谷园》时穿的那件舞衣呢?快拿出来。”   唐笑语一听,暗自头疼。   李珠儿所指的舞衣,可是王爷开了库房赐给她的,又岂能随便借人?   李珠儿看出了她的踌躇,挑眉道:“唐笑语,你可别想私藏。你要是为了一己私欲,藏起了这件舞衣,那就是不把王府的脸面放在心上!”   这个罪名着实大,唐笑语也被惊着了。想到霍景那张总是令人胆寒的脸,她小小地吞咽了口唾沫,道:“行吧,我给你就是。但你可得保管妥当才是。”   李珠儿闻言,满意一笑:“还不快点?”   唐笑语这才将那件王爷所赐的舞衣拿了出来。李珠儿看见这件金丝为缕、绣工精美的舞衣,不由眼睛都亮了,当即就要试上一试。她对春梅道:“快,伺候着我更衣。”   主仆二人霸道地占用了唐笑语的内屋。   隔着一道屏风,唐笑语还能听见春梅奉承的声音:“姑娘,您国色天香,定然和这件舞衣极为相配!也只有您呀,才配得上这等宝贝……”   话音未落,便听得“刺啦”一声裂帛之响。   刹那间,整座屋子都寂静了。   唐笑语的心弦,亦为之一绷。   她忽然想起,英嬷嬷曾说过,这件舞衣乃是御坊绣娘比照着宫中乐司所制,腰身格外小些。方才那声撕裂之声,怕不是……   唐笑语顾不得冒犯,连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屏风后的主仆二人沉默许久。   半晌后,李珠儿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将那件舞衣丢到了唐笑语的怀里,怒道:“你是怎么保管这件舞衣的?!我穿上去才发现,衣服上竟然裂了这么大一个口子!”   春梅的面色有点尴尬,她支支吾吾着嗯了几声,帮起腔来:“就是!唐笑语,你保管不当,这可是要问罪的!”   李珠儿的面庞不知为何有些发红,但她的语气依旧傲然。她理了理衣襟,道:“既然是破损的舞衣,我就不要了,自己再去裁一件!不过你得记着,这件舞衣本来就是破的,是你保管不当,与我无关!”   她气势汹汹地丢下这句话,拔腿出了门。   唐笑语看着她离去,拿起那件舞衣。定睛一看,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舞衣腰部的位置,竟然撕裂了一道口子,像是有人强撑开布料的褶子一般。   这可是王爷赐下来的舞衣啊!这要她如何交代?   唐笑语真真是有点慌了。   李珠儿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她却不大知道如何解决。这样的忧愁,直到她次日去齐园伺候,也萦绕在她的身边。   她一直苦着脸,霍景自然注意到了。   “怎么一直这副表情?”霍景将手放入小金盆里,用清水洗净,声音慢条斯理。那双如盛珠玑之华的眼眸,慢悠悠望过来。   唐笑语心里很是忐忑。   按说此事都是李珠儿霸道无礼惹出的事,要问罪也轮不到她,可在霍景跟前,她就是心虚。   若是霍景哪日心血来潮,问起这件舞衣,她拿不出来,岂不是死定了?   比起被霍景发现,还不如自己老实交代了,兴许,还能从轻发落。   唐笑语气馁地想着,垂着头,老老实实将此事交代了。末了,她跪下恭身,极是忐忑地说:“请王爷责罚。”   “就为这事?”霍景拿帕子擦净手上的水珠,竟觉得极是好笑。不过,他没展露出来,依旧是那副寻常面孔,不冷不热的,叫旁人都不敢靠近模样。   唐笑语低着头,心底微颤,轻声说:“笑语自知有错,还请王爷责罚。”   霍景瞧见她这副样子,剑眉轻挑。   ——这丫头,怕是觉得她会被砍头吧?   “确实当罚。”霍景道。随即,他半敛眼眸,说,“就罚你……”   唐笑语丧气地等着他的发落。   “就罚你,明日跟着本王去军营,伺候着磨墨煮茶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这也算惩罚?! 第21章 兵书   京城近卫赤羽军,从来都由霍景统辖手中,犹如铁桶一块,牢不可破。自三年起,赤羽军便在京城外安插军营,方便巡视操练。霍景隔三差五,便会亲自到军营中巡检,点验军士。   此前霍景去军营时,只带飞七一人。飞七虽武功高强,又能骑马射箭;但在端茶倒水、磨墨铺纸这些小事上,却并不细致。以是,霍景在军营之中大多亲自来做这些琐事。   让唐笑语去军营,也不过是他的突发奇想罢了。   要去军营的这一日,天亮得格外早。一线鱼肚白未露,就有早雀啾啾啼鸣不停。唐笑语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在梳妆镜前收拾自己。   她原本是个舞姬,妆奁匣中收着许多珠翠首饰,用以妆点自己。但宁王显然是把舞姬当丫鬟差使的,因此,她那些簪钗镯环已有许久没有派上用场了。平日里,唐笑语只按着简单方便来穿搭。   石榴给她扎了个小髻,就听见外头传来扣扣的敲门声。“稍等啊!”小石榴放下木梳,脚步踢踏地跑去应门。   唐笑语在妆镜前打了个呵欠的功夫,石榴就阖上门,捧着一套衣物回来了。她拎起那套衣物,展开抖了抖,纳闷道:“英嬷嬷差人送了这套衣服来,说是要姑娘换上了,再随王爷去军营。”   唐笑语微愣,发现石榴手中是一套深蓝色的男子衣袍,与王府守门小厮穿的一般无二。   “毕竟去的是军营,叫人看到个女子,多少有些不便。”她对石榴道,“赶紧换了吧,免得一会儿去迟了。”   不过,唐笑语还是有些纳闷——堂堂王爷,带个丫鬟怎么了?这有什么奇怪的?还非得把丫鬟打扮成男的!   石榴帮着唐笑语更衣,一会儿功夫,便有个俊俏的挨个儿小少年新鲜出炉了。   唐笑语掸平衣上褶皱,一扶巾帻包着的小髻,小跑着出了门。此时天方亮不久,王府的大门口停了两辆马车,骏马踢着蹄子,鼻尖发出喷响。   等了未片刻,霍景携着飞七从门内跨了出来。   霍景瞧见男装的唐笑语,目光不由微微一怔。   她着女装时,无论繁简,都是清甜娇丽的模样,像枝头新绽的雪梨花。但作这男装打扮,又别有一番飒爽。小脸娇丽精致,和旁边粗糙的车夫、小厮决然不同,活脱脱一个迷倒姑娘家的俊俏少年郎。   霍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撩衣摆,登上打头的马车。   “王爷坐稳了。”飞七替霍景放下车帘,转身催着唐笑语上后头跟着的第二辆马车,“笑语姑娘,快上车吧!”   自来京城后,唐笑语一直在宁王府,还未出去看过。她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悄悄撩起车窗帘子,朝外头打量。   马车颠簸,车轮轱辘,震得窗外的街景好似也在晃动。天刚亮,水似的薄雾萦绕在街道上,整片京城都是初初醒来的模样。城门刚开不久,赶路的京外人在城外长亭坐了一夜,这才排着队入城。拐角处,三两个大汉坐在板凳上吃肉馅馄饨,旁边是一口大锅,里头热气翻涌。再远处,有个少女爬在木头梯子上,摘下自家门板上烧了一夜的的死气灯。   见唐笑语一直望着窗外,飞七友善地问道:“笑语姑娘从前没来过京城?”   唐笑语放下车帘,摇摇头道:“我在江州出生长大,也没怎么出过江州。”   听她这么说,飞七心底竟有些怜悯,道:“你家人都在江州吧?以后若有机会,向王爷恳求恩赐,也许王爷会让你回去探亲。”   唐笑语道:“这倒是不要紧。我自八岁后,就没见过家中人了。想倒是想,但如今都习惯了孤身一人,也没什么打紧的。”   飞七闻言,顿觉自己说错了话。   听蒋家的人说,唐笑语是江州有名的舞姬。若她自少年起就不再见过家人,十有八/九,是被家人发卖至乐司等地,此后一直习舞,没过过普通姑娘家的生活。父母家人,可能还是她的伤心之处。   飞七毕竟年少,心有愧忏,不敢再讲,怕戳开她心底伤疤。但唐笑语并不以为意,一路张望着京城晨间的景象,分外兴致高昂。   许久后,王府的两辆马车到了军营。唐笑语赶忙下车,跟到前头的宁王身后去。   她是头一回来军营这样的地方,不太敢乱看。余光偷偷一扫,就瞥见一列军士手持长矛,打远处威武地自一排靶子前走过。靶子边堆着武器栅,上头林林总总挂满了利枪短矛,沾了尘的红缨系挂在栅上。   乍一看到这么多刀枪剑戟的,唐笑语的心底便有点儿打退堂鼓,不敢再多看了。   远处有一线灶烟,几个厨娘系着围裙抱柴火回厨房。她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妇人,隔着栅栏瞥见王爷来了,连忙跪下。不过,因隔着远,不怕被察觉,她们还嘻嘻哈哈大胆地说着悄声话。   “王爷带来的那个小哥,可真是俊俏,比我儿可出息多了!”一个胖妇人低着头,在围裙上揩着黑手。   “我闺女与那个男娃差不多大小,也不知配不配?”另一个瘦瘦黑黑的厨娘说道。听口音,她是京畿乡下来的。   “呸!可把你美的,做大梦呐!人家就算是奴才,也是王府的奴才,和你家阿月可不一样!”那胖妇人啐了一口,嘲笑起来。   “我闺女多水灵呀!怎么就配不上了?”瘦黑的厨娘愤愤不平,“看见我家阿月的模样,他能不喜欢?”   吵了没两句,那头宁王已带着随从消失在营房门前了。   霍景在军营中有专门的营房,较王府的自然是没的比,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案后悬着京畿全图,架上摆着卷卷书籍,游记兵略有之,杂谈异闻亦有之,足见霍景读书涉猎之广。   “去取书来。”霍景对唐笑语道,“《尉缭子》的踵军令卷。”   唐笑语:?!   她懵了一下,在心底念了下这个拗口的名字,硬着头皮转身去书架上找书。但她实在认不得复杂的字,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所谓的踵军令卷。   最后,她两眼一闭,抽了一本看起来像的书,同手同脚地递过去给霍景。   霍景在低头看信,直接顺手接来,看也不看。待翻开了这本书的书页,视线扫了一行,他的目光瞬间凝住了。   ——置鹅于全羊中,撒五味,内辅以粳肉,以滚水量米数,捺团,熟之;浇以陈蜜,则风味更佳……   霍景的眉头跳了跳。   再看书名——《居食令》   他把书合上,搁到一旁,本想奚落唐笑语几句,抬眸瞧见她一副正在等死一般的面色,还是收回了已到喉口的话,只淡淡道:“好好跟着沈寒学字吧。”   唐笑语心底一跳,不知道自己到底拿没拿对书,也不敢问,只能讪讪地应是。   营房外有人求见,霍景应了声“进来”,那帘子被撩起,一个身穿护心铠甲的将士大步走了进来,抱拳作揖,声音洪亮道:“启禀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顿了顿,那将士的目光扫向唐笑语,补充道:“事关军内细作,极为重大。”   霍景明白他的意思,对唐笑语道:“你出去吧,在门口候着。”   唐笑语也知道,军机大事可不是自己能听的,忙一溜烟小跑出去,老老实实在门口等着了。   营房外,天空远碧,几列士兵正在操练枪法,发出震天的嚯嚯响声。她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远眺着那列军士,脚下踢着石子打发时间。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道细碎纤纤的脚步声,旋即,便有道娇俏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公子…公子!”   唐笑语扭头,却见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穿一身藏青布裙,发髻用青布包裹,肤色略黑,眼睛倒是水润明亮,睫毛扑闪扑闪的。她羞涩地笑着,脸上一团浅浅红晕。   “你是……”唐笑语微愣。   “公子,奴,奴家叫做阿月。”这姑娘别扭地捏着满是茧子的手指,水灵的眼睛望过来,“奴家的发簪丢了,可否…可否请公子帮奴家一起找?”   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但只是找发簪罢了,唐笑语就“哦”了一声,好心说:“反正我也闲着,就帮你找吧。是怎样的发簪?”   “绞银丝的,是奴家娘亲所给的传家之宝。”阿月说。   没一会儿,唐笑语就在脚边瞧见了那支简陋的发簪。她捡起来,笑着递给阿月,道:“喏,就在这里呢。”   阿月的面庞愈发红了。她接过发簪,小声道:“公子帮奴家找回了传家之宝,奴感激不尽。……若是有机会,奴…奴家愿……侍奉……”   后面的话,越来越小,越来越结巴。   唐笑语有点懵。   这……这是什么情况?   看唐笑语怔怔不语,阿月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鼓足勇气,大声道:“公子玉树临风,奴家愿以身相许,侍奉公子!”   ……   ……   寂静。   唐笑语傻了。   就在此时,她身后传来“呼啦”一声响,是营房的门帘倏然落下的响动。唐笑语僵硬地扭过身去,恰好看到霍景站在门帘前的身影。   “……啧。”霍景的墨眉蹙起,“你倒是厉害。”   不知怎的,唐笑语总觉得这一刻的宁王殿下,像极了磨牙的老虎。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解释一下? 第22章 萌发   看到宁王出现,阿月陡然吓住了。方才还大着胆子给唐笑语热情告白的小厨娘,当即跪下行礼,半个音也不敢多吐。   霍景身旁的下属冯冀将军笑道:“这姑娘是咱们后厨上的。年轻人气血方刚,这也是意料之中,还望王爷勿要怪罪了。”   霍景摆了下手,看起来是不打算追究了。   冯将军对阿月使了个眼色,道:“还不赶紧回去干活?”   阿月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了,连忙结结巴巴地说“是”,一溜烟逃也似的退下去了。   唐笑语懵懵的,低头跟着霍景回房中。她还没抬头,就听到霍景一句奚落之声传来:“瞧不出来,你倒是个会招蜂引蝶的。”   “王爷在挖苦奴婢呢。”她小声说,“奴婢可是个女子。”   说罢,她余光偷瞧一下,就看到霍景又是那张杀神阎罗似的面色,登时闭嘴不敢多话了。   惨了惨了,好像又惹恼了王爷。   一会儿,得想个法子让他饶了自己的罪才行。   “过来磨墨吧。”霍景说罢,在书案前凝视着信纸,陷入沉思。   方才冯冀来报,说营中似乎有个细作,不知来源于哪一家。今日霍景来军营巡视,冯冀怕有人意图对他不利,请他务必小心为上。   信纸微皱,霍景的心思也好似有了丝丝缕缕的折痕。他先思虑起京中那几位视自己为眼中钉的人——陛下自是不必提,表面对他宠爱万千,实则提防极深。贵妃一家倒是有心取他而代之,不过族中却无什么能人;曾历经三朝而立于巅峰的蒋家早已没落,只时不时像个苍蝇似的烦他一下。余下的……   越想,头越疼。昨夜梦魇又发作,一夜未睡,那疲累与疼痛又纷纷涌上了脑海。霍景揉了揉眉,只觉得烦躁得紧。   “王爷可是头晕不适?”   就在此时,他听到一道小心翼翼的嗓音。声音绵软清澈,听得人心窝里一痒。霍景抬头,就看到唐笑语眼巴巴的,瞧面色似乎满是讨好。   “怎么?”霍景问。   唐笑语咳了咳,小小声说:“奴婢老家有个偏方,专治头疼头晕。奴婢每次头晕不适,就用这个法子治,一会儿准就好了。”   “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倒立!”唐笑语信誓旦旦地说,“倒立那么片刻,头就立刻清醒了。”   霍景:……   他本以为是什么医药偏方,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法子。   霍景眼神也不多给一个,权当没听到,继续看书信去了。   唐笑语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地低头,暗暗说自己一声傻子。人家堂堂宁王,哪儿用得着这样的偏方呢?似沈寒那样的名医都候着等他传呢!   她低落了一会儿,就听得霍景冷淡道:“若是哪日无其他法子了,本王会试试。”   唐笑语愣住。   旋即,她便心里来一句“值了”。   纵使王爷这句话,不过是说着玩儿的——他可不会有“无其他法子”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划算又值当。情不自禁的,唐笑语就觉得心底舒展开了。方才的忐忑与自责全都烟消云散。   向宁王进言被采纳,这样的事儿,可是极为难得的。   她在一旁沾沾自喜,霍景偶尔侧眸一瞧,看见她有点傻乎乎的模样,不由眉头轻挑。   不知怎的,先前萦绕在霍景心里的那点儿烦躁纷乱,好似也渐渐淡去了。   ***   到了近傍晚时刻,霍景要离开军营了。   唐笑语随着霍景、飞七到了军营门口,远远地,就瞧见王府的两辆马车停在那儿。她方想为霍景搭脚凳子,就听得霍景道:“飞七,让车夫自己驾着这两辆马车回王府。”   飞七微诧,道:“那王爷您呢?”   “本王另择他路。”霍景道。   飞七闻言,略略蹙眉,心里敞亮地明白了大半。   今日飞七也听冯冀将军说了,军营里好似有人要对王爷不利。大摇大摆地坐着宁王府的马车回去,正是招人眼球;还不如自己另找一条无人知悉的小道,小心点儿慢慢回去。   唐笑语却不明白原因,只疑惑地瞧着二人。既然主子这样决定了,她也没叫不的余地,只能凭着双脚一道走回去。   夕光微斜,天边一缕金红霞光在层云间染开。虽已是暮色将临之际,京城的街市却依旧热闹非凡。灯火初照,不及天边乌金亮眼,但缀在长街里却如夜幕里的流萤或星子一般。还未撤市的摊贩在街边吆喝着,想来是还未打算结束一天的买卖。马蹄儿笃笃地响,马车在人流里艰难缓慢地走,车夫勉励想避让行人,那表情很是滑稽。   三人融入京城大道的人流中,便如几滴水流入海洋里,在熙熙攘攘的人头中淹没了。唐笑语得紧紧跟着霍景的脚跟,这才不至于遗落在后头。   就在此时,她忽而听到有人唤:“笑笑!笑笑!娘在这儿呢。”   她微愣一下,情不自禁地侧头望去,只见街道的对侧站着个三十几许的寻常妇人,系裙兜,梳鬟髻,丰腴的脸上满面笑意。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高举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吧嗒吧嗒迈着小脚步子,一头扎进了妇人的怀里。   葫芦上的糖纸蹭到了妇人的衣上,那妇人“哎哟”一声,笑着嗔怪道:“你这丫头,怎么又弄脏了娘的衣服?”   再仔细一听,原来那小丫头不叫“笑笑”,而叫“小小”。   此时门后头出来个壮实男人,手里拎着把柴火。一家三口子说了会儿话,那妇人便抱起名叫“小小”的姑娘,笑语盈盈地回门后去了。   唐笑语微怔地看着这一家三口,脚步已停了许久。   “唐笑语,回神了。”霍景在不远处,忍不住蹙眉出声,“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唐笑语微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紧着脚步跟上去,“是奴婢走得慢了,请王爷责罚。”   “方才有人喊你?”霍景问。   “也不是。”唐笑语摇头,“方才那妇人在喊‘小小’,而奴婢的小名为‘笑笑’,一时听错了。”   “‘笑笑’?”霍景轻声在唇齿间品味了下这个昵称,道,“倒是个不错的小名。”   他的声音清浅冷淡,但不知为何,这个昵称从他唇间说出,却显得分外旖旎,像文人在诗纸上写情人之名,又像是画家提笔描绘帷帐里的红酥手。唐笑语有点儿别扭,耳根子微微一红,道:“王爷喊我‘笑语’便可,不敢以贱名污了王爷的耳。”   三人本在街边站着说话,面前人流熙熙攘攘。忽而间,人群中响起一片尖叫;旋即,不远处有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马车狂奔而来。   “怎么回事?!怎么赶的车?!”   “要踩死人啦!要踩死人啦!”   “快让开!”   只见那匹马如得了疯病似的,一个劲儿横冲直撞,向前奔去,撞翻了不少摊子。小贩子们不敢阻拦,滚怕在地,捂着脑袋哆哆嗦嗦避让开。那架马车上还有个车夫,此刻也是面如菜色,一双手是根本拉不动缰绳。恐惧之下,这车夫竟然自己跳了马车,直直摔倒在地上。   这匹马在万千人群中,竟精准地朝着霍景直直奔来。飞七与霍景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肃色。   他俩人隐约知道些情况,但唐笑语却是整个儿吓懵了。眼看着那匹马越来越近,扬起的蹄子也越来越清晰,她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一颗心突突地跳着。   这马——这马——!!   要是被踩上两脚,岂不是得成肉饼?!   她虽然不想要什么大富大贵,可也没想要大病大灾呀!   唐笑语被吓得不敢动,小脸如纸一样白。她不知道自个儿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机械性地、如傀儡一般,推了推霍景,喊道:“王爷小心——”   说完这句,她在心里暗暗道:王爷啊王爷,她可是舍命去救王爷了,还望王爷不要再给她坏脸色了!   下一瞬,她便觉得身子一旋,有人握着她的手腕,轻悄悄拉着她一转,步子犹如跳舞一般。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已到了墙角里,刚好与那辆发狂的马车擦肩而过。轰隆一声,那匹马撞在墙上,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唐笑语眨了眨眼,有点看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是,是谁救了她?   只见得人群指指点点,还在喧闹着方才那马车的事儿。   “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这马怎么发了疯了!”   “在大街上这样纵马,啧啧,这家子人等着罚吧……”   “所幸没伤着人!真是好险呐,方才那个娃娃从马蹄子下爬走了!”   唐笑语怔怔低下头,发觉她的手腕,被霍景握着。   她试着抽了抽手腕,霍竟便松开了她。他的神情依旧很淡薄,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旋即,她听到霍景淡淡问:“你没事吧?……笑笑。”   ——你没事吧?……笑笑。   也许是因为方才惊马之过,她依旧未平复心情。此时此刻,她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微微一动,像春芽萌发。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我只是受了惊,所以才心跳加速嗷 第23章 宴席   回到王府后,唐笑语依旧有些惊魂未定。   那疯马便这样堪堪擦着身子冲过去,马蹄响好似近在耳畔。那一瞬,仿若与阎罗地府擦肩而过。至今回想起来,唐笑语的心还是跳个不停。   她回到兰苑,抱膝坐在床上,竭力抚平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   石榴听她说罢这件惊马之事,也是后怕的不行。她为唐笑语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安慰道:“所幸姑娘福气好,没有伤着哪儿!回头有机会了,请门房的媳妇去烧点香,拜拜观音大士吧。”   “烧香?可又不是观音大士救了我。”唐笑语嘀咕道。   “那就是姑娘福气好!”石榴安慰说。   唐笑语不说话了。她的脑海中回忆起那一幕——   霍景握住她的手,轻浅一转,便将她呆愣到不敢动弹的她,带离了疯马的身旁。他的手掌心温温热热的,在那一瞬,她竟然能破天荒感觉到一丝温柔。   他还问——   你没事吧?笑笑。   王爷竟然用这个名字唤她。   这感觉真是奇怪极了。   她也说不清是哪里奇怪,总之,听了便窘迫,便耳根发烫。   “石榴,你说,”唐笑语闷闷地问,“若是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喊我的小名,是不是他对我生气了,在故意拿我开心呢?”   “怎么会?婉婉姑娘可不就是喊您小名?那是您二人关系好,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她才这样唤您呢。”石榴笑说。顿了顿,石榴像是想通了什么,有些挤眉弄眼地问道,“是谁喊了您的小名?是王爷吗?是不是王爷?”   瞧她这么激动的模样,唐笑语有种做贼被抓的羞窘感,面庞莫名地发烫。   石榴还在揶揄地催问:“是~不~是?是不是王爷,喊了您的小名?”   不知为何,她不想被石榴知悉这件事。于是,她便故意泼了石榴一盆冷水:“哪儿的事?是英嬷嬷手下的奴婢,上来就喊我笑笑呢。王爷什么人呀,岂会记住我叫什么?”   “啊?”石榴的兴致消散了。她撇了撇嘴,一副无趣的样子,“英嬷嬷手下的人,一贯捧高踩低,这不就是指望着和您拉近关系,好混进齐园呢。”   “大概是吧!”唐笑语敷衍道。   见石榴没有再追问,她的窘迫之情,才略略好转一些。   她甩了甩脑袋,将霍景的那句话抛出了脑海,仰躺在床上,慢慢阖上了双目。   那可不该是她胡思乱想的东西……   “姑娘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马上就是王府的宴会了,姑娘还是养足精神,以备万一。”石榴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虽说不用您去前头伺候,可保不准王爷什么时候会传唤您。您可不能在外人面前紧张……”   唐笑语心道一句说得对。   王爷马上就要举办宴会,用以招待朝中重臣。她要是昏头出了错,那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   自那之后,唐笑语的一切生活照常,霍景也再未唤过她一声“笑笑”。在大街上所发生的那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夏日正盛,每日里日头都晒得人发晕。好不容易有几日下了雨,天气才凉快了些。宁王府的宴会,也就在这几日。   这场宴会,是宁王霍景用来招待贵妃兄长宋春山的。为了大家喝得尽兴,还顺带请了朝中的蒋海忠等人物,让他们带着家眷前来赴宴。   宋春山为人浪荡风流,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提前放了话,凡他所至处,必得有美人相伴。因此,霍景让英嬷嬷传话下去,挑了李珠儿去跳舞。   李珠儿得此大任,自是天天练舞;为此,还不惜向唐笑语去借《金谷园》的舞衣。   宴会这日,宁王府装点盛大。诸位大人带着妻儿到访,原本清寂的偌大王府里,陡然热闹起来,各处都有名门公子攀谈玩笑。夫人太太们则携着自家千金,想在宴会上出一番艳压群花的风头。仆从云列,婢女如花,真真是一副繁盛景象。   待开了宴席,便见得花厅里层鬟叠翠,紫袍云列;醇酒珍肴,源源不断地送入席上。珊瑚灯上轻光转,雪地绫里堆锦花,整座厅室皆是一片富贵欢愉。   “宁王殿下到——”   随着一声唱喝,姗姗来迟的霍景微撩袍角,跨入厅内,徐徐步至首座。在座有窥到他容颜的千金小姐,不免芳心微动。旋即,便被他那冷肃的神情吓得不敢抬头。   “王爷,你这府上的酒,比从前的更甘醇了!”   宋春山高举着酒盏,笑着招呼霍景。   “宋大人欢喜就好。”霍景淡淡道。   宋春山笑嘻嘻地望着厅中舞姬,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舞姬的容貌,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借着酒劲,他催促道:“王爷,你不是说,会让一个美人儿来跳舞吗?怎么还不见她?”   听宋春山这么急切,旁观的众人也被吊起了好奇心:能让宋春山如此期待的,该是怎样的绝世美人?   霍景被催的有些不耐烦。他也不知道李珠儿什么时候来跳舞,也没耐心奉陪宋春山的风流,只对飞七道:“叫她上来吧!免得让宋大人等急了。”   片刻后,便听得几声琴响,几名粉衣舞女鱼贯而入,宛若莲花瓣似的,缓缓将一人众星拱月地显出。那花蕊当中的女子,一袭艳红舞衣,高髻云鬓上珠翠层叠,眉心还有一抹桃花,当真是艳丽至极。众人未曾品鉴她舞姿如何,却已被这等国色给惊艳到,纷纷叫好。   “真真是个绝色美人!”   “难怪宋大人如此急切,果真是不负虚名。”   “这样的美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得到?”   那舞姬,正是李珠儿。   听众人这样夸赞李珠儿,蒋海忠略略放宽了心。先前王爷不肯见李珠儿,他与夫人也有些困扰。如今瞧李珠儿这副惊艳四座的模样,看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要王爷是个正常男子,经过今日,多少也得对李珠儿有些想法。   但见花厅中央的李珠儿,高举双臂,脚步飞旋起来,红色舞衣犹如晚霞。   听着众人的惊叹之声,李珠儿心底略有得意——这一回,她总算是将唐笑语压下了一头。   要说王爷不心动,她是绝不信的。她从来都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只要是男人,就无一不会拜伏在她这张脸蛋下。江州那么多的男人,不个个都是如此?她还不信这宁王殿下,还能免俗逃出。   她跳着舞,慢慢将脚步前移,靠近主位的霍景;同时以袖掩面,半遮面容,款款露出一抹妩媚笑颜,似有邀请之意。这是她对着铜镜练过千百次的笑容,江州的哪个男子都抵挡不住。   果真,一旁的那些个老臣、公子,都个个看呆了;几个名门夫人则蹙眉掩面,微微露出厌恶神情,仿佛在暗暗咒骂着“不得体”。   那些个夫人们越气,李珠儿心底便越得意。她们生气,岂不是证明了她的魅力?   她满怀期待,将目光移向霍景,却意外地察觉霍景并没有在看她,反而像是在出神。   李珠儿旋了下身子,试图再靠近一点霍景;但他却依旧望着面前的酒盏,仿佛那酒盏比面前的美人更有吸引力。   李珠儿有些急。   这一曲舞就快完了,霍景怎可不看她?   她一急,难免跳错两个步子。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拍案之响——宋春山蹙着眉,怒拍桌案,道:“你跳的是什么东西?!”   这大声一吼,惊得四下瞬间寂静。众人投来不解目光,琴师停了弦,李珠儿也哆嗦了一下,放下了手。霍景终于回了神,问道:“宋大人,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宋春山眉间有怒意:“《金谷园》讲的是石崇宠姬绿珠的故事,绿珠因美貌出名,为石崇惹来大祸,最后坠楼明志,乃是一段哀话!这支舞的前半部,可以是嗔笑妩媚;但到了坠楼明志的部分,却依旧这样欢喜,着实是歪了八千里!”   李珠儿听的一愣一愣的,答不上来。说实话,她可不知道绿珠是谁,石崇是谁,这绿什么的女郎怎么又要坠楼明志了,她只知道唐笑语跳过这支舞,她就是要跳的比唐笑语更艳惊四座。   宋春山冷哼一声,又笑道:“先前王爷府上有个舞姬,擅跳《金谷园》,怎么今日不见她来,反倒是此女来滥竽充数?”   听宋春山这么问,霍景便明白了。   宋春山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趁机挑刺,只是想看唐笑语罢了。   霍景有些不耐,道:“她病了。前些日子崴了脚,有些时日没跳了。”   李珠儿被晾在一旁,心里是极度地委屈。她看着那宋春山,便觉着他是故意来找茬的。便是神仙跳舞,这宋春山也能挑剔出几个错处来。于是,她忍不住道:“王爷,唐笑语的脚早就好的差不多了!既然珠儿跳的不好,不如叫唐笑语来吧!”   她心底生气,巴不得宋春山也挑唐笑语几个错处。如此一来,那便不是她李珠儿跳舞跳的不好,而是宋春山咄咄逼人,鸡蛋里挑骨头了。   宋春生闻言,也道:“王爷,让那个唐姓舞姬来试试吧。”   霍景蹙眉,久久不言。   他明白宋春山的性子——自己越是藏着掖着,越会让宋春山好奇执着。要想打消宋春山的好奇,便不可显出特殊之处来,只能如常对待唐笑语。   但是……   不知为何,他偏不想让唐笑语在宋春山跟前露面。   “那就传她吧。”霍景一副懒得多言的表情,“不过是些个跳舞的玩意儿,左右有什么区别?宋大人当真是讲究。”   宋春山嘻嘻笑起来:“王爷不解风情,春山却是挑剔的很。”   丫鬟下去传令了。片刻功夫,唐笑语跟着两个丫鬟一道来了。接英嬷嬷的吩咐,为了不落王府的脸面,她小心地梳妆打扮了一下。   “见过王爷、见过各位大人。”   唐笑语在堂下叩首,旋即微微仰头,露出一张精致面庞。因为突然被传唤,她有些小紧张,动作也略略瑟缩,如初初离巢的鸟雀似的;但这却反添几分真实,使他犹如邻家发沾雨露的布衣少女,碧玉似的清润。   眉是眉,眼是眼,清甜如水,楚楚动人。   只一眼,霍景就后悔了。   ——真的不该让她出来见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后悔也迟了   ***   15天过去了,大噶有没有忘记我哇   俺会照常更新的,傻白甜文快乐宠宠宠!我就喜欢.jpg 第24章 本事   唐笑语在堂下拜见,众人纷纷投去好奇眼光。   霍景眉目淡淡,问唐笑语道:“你先前的伤可好了?”   唐笑语闻言,有些纳闷——自己的脚早就好了,王爷还带自己去军营溜达了。如今,王爷怎么又问?   “回王爷的话,已好了七七八八了。”唐笑语不敢把话说满。   “……宋春山大人想看你跳舞,没什么大碍吧?”霍景的声音微沉,眼神深深地望过去,“不过,若是当真伤情未愈,也不必勉强。”他着重强调了“不必勉强”几个字。   唐笑语愈发纳闷了。   怎么就勉强了?她的脚利索的很呢。   王爷莫不是在提点她,让她不要丢人,得多多尽力?   “回王爷的话,伤已没什么大碍了。”她答道,“跳舞还是可以的。”   闻言,霍景只觉得气息一促。那一瞬,他竟有种紧咬牙关的冲动。但他按捺住了,只倚在靠背上,扬了下手,道:“琴师,继续吧。”   琴声又起,厅中的舞姬却换了个人。   唐笑语恭敬一行礼,在厅中立定。随着琴音一动,她原本清净而立的身形,亦皎美一转,翩如片云。   李珠儿跳这支《金谷园》,是明艳逼人,浑身带刺。但唐笑语跳这支舞,却是柔美娇软,彷如枝头带露而开的杏花。   但见她轻而易举地将腰身向后一折,手指几乎要触着地。那纤细的腰肢,如杨柳似的轻软。她未着先前那件宛如天工的舞衣,只着一条水绿衣裙,但那裙摆飞旋的片刻,依旧如春烟一般葱茏轻软。   周围的宾客瞧着这舞姬,忍不住赞不绝口。   她的容貌,并不如李珠儿那般国色天香,但却独有一番滋味。且她的舞技,比李珠儿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这正是李珠儿无法比拟之处。   若说李珠儿的舞只是在卖弄那张脸蛋,那么唐笑语,则是融入了绿珠的躯壳,活灵活现地呈现宠姬绿珠最后的时光。   娇嗔甜笑时,是受尽宠爱的妖姬。琴音一颤,命运陡转,便再无那张清甜笑脸,只余两眉蹙蹙,一心哀愁,最终落得玉碎珠沉的坠亡下场。   那些贵妇人们,方才对李珠儿厌弃不已;既嫉妒李珠儿的美貌,又嫌弃李珠儿的下作。但瞧见唐笑语跳舞时,竟不由自主地有些惊叹了,再也生不出那些嫉妒、嫌弃的心思,只想看着她起舞的模样。   常人能擅舞至此,已是难得,而这唐笑语又格外精通一些,真可谓是“世人学舞只是舞,恣态岂能得如此”?   琴声未停,宋春山已忍不住哈哈大笑,鼓起掌来,道:“这才像话!这才像话!”   听闻宋春山这么说,在旁伺候的李珠儿,面色陡然一黑。她咬牙望向唐笑语,目光锐利如淬了毒似的。   她着实是看不出唐笑语这舞跳得有哪儿好了,且她长得又不如自己,何以得到旁人的夸赞?   越看,她越是心底如百爪挠心似地难受,仿佛被烫水泼了一般。强烈的妒意,从她的心头弥漫开。   李珠儿目光一转,瞥见唐笑语身边不远处,有一株礼架,摆着的正是宾客送来的一樽玉珊瑚枝。那玉珊瑚枝晶莹剔透、碧润生温,一瞧就绝非凡品,乃是贵宾宋春生的手笔。   她咬咬唇角,偷偷从头上取下一支步摇,在袖中摘下步摇上的玉珠,悄然往地上一弹。那小玉珠子无声地滚落地面,滴溜溜落到了唐笑语的脚边。   众宾客浑然无觉,依旧交头接耳,惊赞着舞姬。   “这舞姬虽容貌不如前一个,不过舞跳得倒是真好,比宫中的乐司女还要厉害些。”   “若我是宁王,便将此女献给陛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不知为何,唐笑语的脚步一错,表情微惊。下一瞬,她竟直直朝着地上跌坐去。慌乱之中,她双手一扯,竟扯到了那樽玉珊瑚枝下的红绒布。   红绒布被抽离,那座巨大的玉珊瑚枝亦歪斜着,隐隐有摔下来的征兆。众宾客见了,纷纷倒吸一口气,不忍目睹其摔碎的时刻。   这可是宋春山所送的礼物!   唐笑语也有些吓坏了。她顾不得深究方才脚下的是什么,只连忙急手急脚地去扶住那玉珊瑚枝。所幸,她眼疾手快,托住了这一樽玉珊瑚。   一场大祸,即时阻止。   这玉珊瑚枝没有摔碎,只是因撞到案几,堪堪折了一角。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因这座玉珊瑚枝价值连城,这叮当坠地的一条珊瑚枝,还是足够令她冷汗涔涔了。   第一时间,她便想到了方才踩到的那颗珠子。   这珠子放在那里,任是谁踩上去都会滑到,便是王爷亦然。为了王爷与诸位宾客的安全,下仆们也会在宴会前仔细检查地面,免得有人摔跤。   这颗珠子,一定是有人刻意丢在地上,就是为了让她滑倒出丑。   唐笑语额带冷汗,却已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于心底理清了思绪。   “王……王爷恕罪!”唐笑语微抖着跪下请罪。   几个宾客见状,纷纷惋惜不已。   “竟敢损坏宋大人的礼物,这一回,神仙也难保她了!”   “那玉珊瑚枝价值连城,又岂是小小一个舞女可以抵得上的?”   李珠儿在旁看着,露出一道没有温度的嘲讽笑容。   这样的大祸,唐笑语绝无生路。   只是,终究有些可惜——若是那座玉珊瑚整个儿摔碎了,那才叫好。如今只断了一截,也不知足不足罪,能不能把唐笑语赶出王府去?   “怎么回事?”霍锦冷着脸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这唐姓舞姬损坏了我的礼品。”宋春山嚷道。   霍景微微皱眉。   他倒是不心疼这玉珊瑚枝,横竖库房里有的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是怕宋春生借机胡搅蛮缠,要对唐笑语做什么。   “……此物乃是宋春生大人的赠礼,”霍景慢慢道:“想必,宋大人费了不少功夫才寻来。宋大人觉得,当如何发落?”   宋春生挑眉,起了身,慢悠悠地晃到了玉珊瑚枝旁:“这玉珊瑚枝,乃是我托人用从南边儿寻来的上品玉料雕成,价值千金,便是买半座王府都使得。这磕掉的珊瑚枝看似细小,却也是十两金的损失。”   唐笑语心头咯噔一跳。   不成,若是玉珊瑚枝当真如此贵重,恐怕卖了自己都不够赔的。   她有心说出那颗害自己滑倒的珠子一事,但贵人在上,并不容许她多嘴。她能做的,也只是抬头望向霍景,目光微带哀求,期望他给自己一个开口的机会。   她被人如此设陷谋害,总想有个辩白的机会。   霍景低头时,恰好瞧见她的面容。   秀眉轻绞,面色微白,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眼底还藏着一分恳求。   她恳求的人,无疑是自己。   而自己,正是在这一片厅堂之中,唯一能护着她的人。   霍景的指尖,在案上轻扣着。   莫名地,他便觉得心情好起来。   霍景挑眉道:“的确。这样上好的珊瑚枝,便是把这唐笑语发卖了,也弥补不了磕坏的损失。看来,得——从重处罚。”   从重处罚四个字,说的很是轻慢。   唐笑语的面色略略一白。   虽知道此事乃是情理之中,本就是她粗心大意惹下了大祸,王爷惩罚她是应当的,她还是忍不住望向霍景,目光愈发恳求。   但是,这一眼,她却瞥见霍景的唇角边竟挂着一缕笑意。   他本就生的华耀如珠玑星辰,只是平日一贯少笑,总是一副冷戾拒人的表情。他这莫名的笑,仿佛是瞧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   “不过,”只听霍景道:“价值千金,还是价值二两,于本王而言并无区别。本王从不在意这些俗物,倒也无所谓此事了。”   一句转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便是唐笑语,也懵住了。   无所谓此事……意思是,便这样算了?   当真算了?   “哦?”宋春山兴致勃勃道,“王爷竟如此洒脱?”   “喝酒罢!”霍景却是一副不欲再追问的样子,“不过是些身外俗物。”   眼看着此事就要这样揭过,李珠儿极不甘心,想要再说两句。方吐出一句“王爷”,便被身旁的英嬷嬷捂住了嘴。   “你这丫头,可别丢人了!这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插嘴?”英嬷嬷真是恨极了她的不懂事,生怕她给自己招来祸事,“跳舞跳的丢人也就罢了,规矩可不能再犯!”   李珠儿挣了两下,又是委屈,又是不甘,恨恨地低下了头。   凭什么?   凭什么唐笑语损坏了玉珊瑚枝,还能安然无恙?   她应当被赶出王府去才对!   唐笑语将那玉珊瑚枝扶正,谢恩过后,小心翼翼地退下了。临去前,她的目光在地上一逡巡,果真找到了一颗玉珠子。她眼疾手快,立即将那珠子捡拾起来,藏于袖中。   唐笑语的目光微微一暗。   只要有这证据在,那暗害她的愚蠢之人,就跑不掉了。   ***   宴会结束后,唐笑语壮着胆子,到齐园求见。   已是夜深,笙歌散尽,繁华早歇。此刻的齐园里,唯有翠竹摩挲与夜虫鸣唱之响。   霍景坐在齐园的凉亭之中,以茶解酒。他酒量好,至多半醉;但喝多了难免头疼,还得用解酒茶缓和一下。好在夜风习习,也能催开不少醺醉。   瞧见唐笑语在亭外跪拜,霍景搁下茶盏,问:“什么事儿?”   唐笑语微舒一口气,道:“王爷,奴婢损毁玉珊瑚枝,本该当罚。王爷宽宏大量,不多追究,奴婢倍感恩德。但有一事,奴婢不得不说……”   她掌心紧攥着那颗在花厅地上找到的玉珠子,眉头紧绞。   霍景半阖眼眸,醉意阑珊浮沉。他望着她蹙紧的眉心,不知怎的,暗觉好笑。   唐笑语呈上一物,道:“启禀王爷,这颗珠子,是奴婢事后在花厅的地上找到的。”   她会摔倒,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陷害。纵使王爷这次轻饶了她,但下次却未必也会。她不想不明不白地背上粗心毁坏礼品的罪名,更不想让背后暗害她的小人逍遥。   霍景瞥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想来是有哪个人看不过她出风头,故意这么做的。   不过,他懒得去深究这些事。   他不在意唐笑语犯了什么错。   只要他说唐笑语无错,那唐笑语便是无错。   无论那些心计、陷阱、阴谋、污蔑,如何精妙细致、如何奸诈狡猾,都敌不过霍景的一句话。   在他的面前,那些尘埃蝼蚁们费尽心思的挣扎,不过都是些无用的努力罢了,根本不值得多听半句。   “随它去罢。”霍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可是,王爷……”唐笑语有些急切。   “怎么?”霍景斜斜望过去,“你当真想赔那一枝十金的玉珊瑚?还是说,你也效仿前人,做个碎玉裂帛的宠妾?”   “碎,碎玉什么?”不大通典故的唐笑语懵了。   霍景轻笑一声,道:“前朝有一妾,貌美绝伦,深得家主宠爱。此妾喜听玉器破碎与锦缎撕裂之声。主家为讨好此妾,便花重金购入玉器名锦,供此妾享乐之用。”   “……啊?”唐笑语更懵了。   “你若是也喜欢听碎玉之声,将那樽玉珊瑚枝砸碎了,那也未尝不可。”霍景低身,挑起她的下巴,目光幽幽,“只不过,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唐笑语的面庞被迫抬起,视线恰好望进他深深的目光里。   那眸光深邃,宛如一汪旋涡。   “不,没,没有!没有!”唐笑语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忘了先前想说什么,只会疯狂摇头,“奴婢不敢有本事!”   霍景:……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暗示】   笑笑:#>~&*c%@?【完全届不到】   ***   下一章入V啦,掉落9000+大肥章哦,喜欢傻白甜宠宠宠的天使们可以考虑一下!!   会在下一章的评论里随机发放红包雨,么么哒! 第25章 是夜   面对霍景,唐笑语竟是没有一点儿想要邀宠的意思。   换做其他女子,也许早就做出娇羞之态,顺杆而上。偏偏她,对堂堂宁王的宠爱好似没有任何兴趣。   霍景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于战场上策马乘胜追击,却被小石头绊了一跤似的,指不清哪里不舒服。   他松开唐笑语的下巴,恢复平静神态,道:“把那颗珠子拿来,让飞七去查。”   方才发生的事,仿佛只是唐笑语的梦境。   有霍景这句话在,唐笑语悬着的心渐渐落下。   “回禀王爷,若是笑语没有记错,这颗珠子应当是属于李珠儿的。”唐笑语有条不紊地说,“宴会当日,所有人都见到她戴着有同式珠玉的步摇。”   “哦?”霍景见她这么言之凿凿,便道,“既然如此,那就直接让飞七去查查她吧。若属实,便处置掉。”   唐笑语微舒一口气,道:“谢过王爷。”   霍景的眸光深深地扫过去,口中问:“谢?你要如何谢本王?”   “……自,自然是…勤勉伺候,研磨舞技…”唐笑语硬着头皮说。   “你不通文房,大字不识,还能勤勉伺候?”霍景竟然笑了起来。   唐笑语吃瘪,在心里嘟囔道:总不能大喊,王爷还笑语一个清白,笑语感激不尽,愿以身相许吧!!!   看唐笑语的眼神里有窘恼,霍景的心底略略愉快。   他念头一转,忽而道:“既然你要在齐园伺候,每日往来兰苑和齐园之间也多少有些麻烦。且你不是说,那李姓女要暗害于你?留在兰苑,反倒有些危险了。”   “王爷的意思是……”唐笑语没懂。   “飞七,让英嬷嬷给她收拾一下,挪腾到齐园来。”霍景拿修长手指敲着桌面儿,声音浅淡,“省得唤个人都要老半天。”   唐笑语微怔。   搬——搬来齐园?   那岂不是与王爷抬头不见低头见?   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   唐笑语与飞七一起回了兰苑。   李珠儿早就回来了,此时此刻,她的房中明烛高亮。她还未换下舞衣,依旧着那一袭艳红,人端坐在铜镜前,一边由春梅摘取耳坠子,一边恼怒地咒骂着什么。   “凭什么?我费尽心思练了那么久的舞,怎么还比不过她了?!”李珠儿盯着铜镜中自己那艳丽的脸,愤愤不平。   春梅取下耳坠,小心翼翼劝道:“那宋大人一贯荒唐。他想要挑您的刺,那也是无可奈何。但旁人有眼睛的都知道,您不知比那唐笑语美上几十倍……”   纵使春梅这样劝说,李珠儿依旧难受得紧,心头火烧火燎的。她一想到今日险些就成功将唐笑语打入尘埃之中,她便觉得万般可惜。   损坏玉珊瑚这样的大罪,王爷怎么就轻轻放过了呢?!   若是此事从重处罚,该有多好啊!那唐笑语,便再也风光得意不起来了。   她正这样想着,她的屋门便被人陡然推开。李珠儿在兰苑跋扈惯了,便是英嬷嬷来,也对她恭恭敬敬。陡然有人这么无礼,她极怒,不待转身,便骂道:“哪个没规矩的臭丫头,敢闯我的门?!”   话音未落,她便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她侧身一看,却看到飞七笔直地走向她的妆奁台,目光逡巡。很快,飞七便找到了一支步摇,握起来仔细端详。   在察觉来人是飞七的那一刻,李珠儿的心便微微一吊。见他拿起那支少了一颗珠子的步摇,李珠儿的表情更是瞬间僵住了。   “飞,飞七大人……”李珠儿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说,“这支步摇,这支步摇……有什么不对吗……”   “今日玉珊瑚枝折损,珠儿姑娘的这支步摇可是功劳不浅。上头缺损的珠子,正是害笑语姑娘滑倒的元凶。”飞七冷冷投来一个眼神,对身后的侍卫道:“带走吧。”   眼瞧着屋外几个带刀侍卫大步踏进来就要架起自己,李珠儿彻底慌了神。她踉跄着转了个个儿,指向自己身后的一个丫鬟,尖叫道:“说,是不是你偷了我的步摇?”   慌乱无措的春梅,也反应过来,立即指着那小丫鬟道:“没错,就是喜鹊做的!今日珠儿姑娘的步摇丢了许久,后来才从喜鹊身上搜出来,竟然是这贱蹄子偷了姑娘的步摇!”   余下的几个丫鬟见状,为了脱罪,也纷纷指认着喜鹊。   “没错!就是喜鹊!喜鹊这死丫头,从来都有心爬床。她见笑语姑娘受宠,便想陷害……”   “这丫头平日里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这次,竟然真的动手了!”   “为了脱罪,竟然还偷了咱们姑娘的发簪,想要嫁祸,真是歹毒!”   陡然被指认的喜鹊苍白了脸,结结巴巴,嘴拙地说不出话来:“奴,奴婢……”   这一群女子唱念俱佳,飞七却并不领情。他冷着眼,道:“先都看押起来,听凭王爷发落吧。”   李珠儿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依旧固执道:“无凭无据地,凭什么押我?!难道喜鹊做错了什么事儿,都得赖在我头上不可?!”   飞七不愿多谈,只叫身后人赶紧动手。那几个侍卫大步上前,丝毫不怜香惜玉,拽住了李珠儿就往外拖。可怜李珠儿一个娇气美人,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止。   “放开我!放开我!让我见王爷!”她挣扎着,整个兰苑都回荡着她尖锐的嗓音,“我可是蒋家的女儿,你们也敢碰我?!凭什么押我……”   只可惜,飞七没有留情,还是命人将她押走了。   李珠儿被押走后,兰苑恢复了宁静。然而这片宁静之下,却是掩盖不住的旋涡暗涌。   丫鬟们都窃窃私语,觉得自身不保,生怕被李珠儿拖下了水。   苏婉婉亦是忧虑不已。她到了笑语房中,担忧道:“笑笑,我听闻是李珠儿害你在宴会上摔跤了。若是她一口咬定此事是喜鹊所为,那该如何是好?”   唐笑语没什么心思回答,敷衍道:“飞七大人哪有那么好骗?”   苏婉婉左右张望一阵,命丫鬟将门合上。旋即,她悄悄坐到唐笑语身侧,贴在唐笑语耳旁,细声柔柔道:“笑笑,依照我说,你就不该给李珠儿留活路。她如今敢用一颗珠子害你,日后便敢做更大的事儿。你就当一不做,二不休,不给她退路。”   唐笑语闻言,微微怔住。   “婉婉,你的意思是……”   苏婉婉平日柔和的目光里,闪过一缕寒色:“将她赶回江州去,或者,干脆要了她的性命。”   ——要了她的性命!   唐笑语微吓一跳。   苏婉婉说出的话,陌生的让她不敢相信。   她侧头,却看到苏婉婉的笑颜认真且温柔,素淡的面庞一如她从前熟识的那样。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却有种诡谲的感觉,仿佛这个婉婉并非是她所熟识的那个。   “她害了我,所以我要讨回公道,但我万万不会主动去做些什么恶事。”唐笑语嘟囔道。   苏婉婉眨了眨眼,欲言又止。很快,她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道:“你还是太优柔寡断了。”   这一刻,唐笑语忽然觉得有点儿冷。   “婉婉,我……”唐笑语想起王爷令她搬去齐园的事,斟酌了一下,“王爷命我搬去齐园,日后,我就不能在兰苑陪你了。你一个人,要多多注意。”   苏婉婉怔愣了片刻,道:“那日后,我还能去齐园找你吗?”   “这得看王爷的意思。”唐笑语有点心虚。   说实话,她有点儿想从这样的苏婉婉身旁逃开。   苏婉婉目光微闪,低声道:“我和你青梅竹马,若你搬去齐园,我多少有些孤独。还望王爷开恩,让我以后能多去齐园见你。”   “嗯……希望吧。”   ***   李珠儿被带走后,便没什么下文了。听闻王爷懒得听她争辩,就将她一直押在一处小院子里,也不准旁人去看。比起从前在兰苑,那可真是差远了,简直和个尼姑似的。   约莫,是看在蒋家人的份上,才会给她这样的待遇吧。   唐笑语则收拾收拾,带着小石榴一起搬到了齐园。   齐园很大,住着的人却甚少。除却王爷外,也不过三四个内院伺候的奴仆。因此她搬进去时,那些里屋、侧屋,都是由着她挑的。她选了靠外的一间明净屋子,费了半天劲头才收拾好。   齐园与兰苑不同,幽深广邃,多栽梧桐青竹,满目苍翠绿意。夏夜里坐在八角亭中,便能见得满天星河似水,乃是宁王府景致最佳之处。   唐笑语将被褥铺开、鞋袜团好,又与石榴合力把衣箱塞到床边儿。好不容易放好了自己的东西,她擦一擦汗,抬头便瞧见窗外一大片幽幽绿竹。那修长的竹影投在窗纱纸上,格外静好。   长久与竹为伴之人,想来风骨也佳。   “笑笑妹妹——笑笑妹妹——!”   屋外,传来一男子大呼小叫的声音。敢在齐园这般吵吵嚷嚷、没规没矩,全天下也就只有沈寒一人。   果不其然,唐笑语推开朱红门扇,便瞧见着一袭月白衣衫的沈寒,兴致冲冲地走过来,嘴里啰嗦个不停。   “笑笑妹妹,几天没见,你都搬到齐园来了!我就说,你在阿景的眼里果真是与众不同的。”他眯起一双眼,冶艳面容上满是促狭揶揄之意,“要我说啊,笑笑妹妹,你就该趁热打铁,赶紧收了他……”   唐笑语:……   “沈大人在说笑呢,我不过是个奴婢。”她嘀咕道。   她抬头,便瞧见沈寒那张出众的面庞迎着盛夏的日光,让人眼里都要生出花来。也不知是怎样的上天恩赐,才叫他生的这样一幅颠倒众生的容貌。   若非他脾气古怪,总是四处行医,恐怕提亲的门槛都会被踏破了吧?   “你只算个奴婢?哪儿的话!”沈寒在门前的石凳上坐下来,微眯眼睛,道,“你知不知道,宋春山目睹你的舞蹈后,惊为天人,回头就写了一首诗,现在京城的风流文人们,都在争相传唱呢。”   “啊?”唐笑语傻了。   “写的什么来着?”沈寒回忆了一下,念道,“好像是‘纤手罗绮颜如玉,筝箫不及人娉婷。不披人间俗衣服,钿璎纍纍与霓虹’……我也记不得全诗了。总之,宋春山的友人们,都听闻咱们宁王府有个厉害舞姬。”   “这、这……”唐笑语有些不知所措。   从前在江州时,也常有文人为她写诗,写的什么“小怜弹破碧云天”、“弦上相思汉妃识”。她略通三四文字,也知道那是在夸赞她。但这一回,可是贵妃的亲哥哥写了诗文来夸她。   唐笑语有些心虚——她可不觉得自己的舞有多么的厉害。   情不自禁地,她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   沈寒低头,恰见得她不安地皱着眉。她梳着素简的发髻,乌鬓中斜插一枚花檀木簪子,未着其余坠饰,整个人清清爽爽的,肌肤在夏日的阳光里白的发亮,整个人都如水做成的一般。   沈寒看着她,心底略略咯噔一响。   这样的小美人,确实能让阿景心动。别说是阿景了,便是自己,也有点儿想靠近她。   阿景见惯了丰容盛饰、国色天香,从来都高居皇权之下。想来,他是头一次见到唐笑语这样清清润润的小家碧玉。   “沈大人在看什么?”唐笑语发觉沈寒盯着自己发呆,情不自禁问道。   “没,没什么!”沈寒尴尬地咳了咳,道,“笑笑妹妹啊,你可知道,这句‘钿璎纍纍与霓虹’里的‘纍纍’,该怎么写吗?”   唐笑语:……   她还真的不知道。   “是……是这样写吗?”唐笑语用食指蘸了点茶水,在石头桌面上写出一个“雷”字。夏日太阳大,用茶水写的字很快便消退了。   沈寒瞧见了,略略失笑。这字写的错了十里八万,唐笑语不识多少字,果真是没假的。   “当然不是。应当是这样写。”沈寒放平了语气,也用修长食指蘸了点茶水,试图在桌上写字。   但纍字复杂,还没写几笔,水痕就全部融在一块儿了。沈寒有点尴尬,道:“嗯……这个字确实难写……”   唐笑语的目光有点怀疑。   沈寒被她这么一打量,感觉就像是自己不会写字似的。他有点不高兴,便捉住唐笑语的手指,要扣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把那个字写出来。   “纍字啊,是这样写。”   “……”   他很细心,握着唐笑语的手,仔仔细细地将这个字描摹了一遍,语气是说不尽的耐心。那模样,仿佛是在写一张药方。   唐笑语的手指被他操控着,脑海却空白了片刻。她记不住“纍”是如何写的,只能怔怔地瞧见沈寒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旋即,她陡然惊醒,连忙将手指从他掌中抽出。这突然的举动,让沈寒也怔了片刻。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失礼的事。   “抱……抱歉!”沈寒有些结巴,松开手,有些无措,“是我失礼了。”   平素冶艳的面容上,浮出几分歉意。   唐笑语将手藏到背后,站了起来,低头道:“是…是奴婢冒犯了。……奴婢这就告退了。”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笑笑!”沈寒喊了一声,却没能制止她的脚步。   沈寒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有片刻的茫然。   方才的自己,怎么就做出那等失礼的事来了?   ***   书房。   纤手罗绮颜如玉,筝箫不及人娉婷。   不披人间俗衣服,钿璎纍纍与霓虹   霍景的视线扫过这些字,目光略略一沉。   “这是宋春山写的?”   他将诗纸放在桌上,声音中隐隐有一缕恼意。   飞七答:“正是宋大人所著。那日自王府宴会离去后,他便作了这首诗。”   “不学无术。”霍景冷哼一声,将那诗纸的一角狠狠皱起,“终日里,只会作这等靡靡之音。”   就在此时,外头有个仆役匆匆行来,在门外行礼道:“王爷,宫里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霍景起身,“备车。”   ***   半个时辰后,仁安宫。   玉阶生光,珠帘窣地,一排宫女俨然而立。重重帘帷后,当朝天子与太后毗邻而坐,手边矮案上搁着银鸭荔枝,金鸱香炉轻喷瑞烟,更设有冰笼,内夹碎冰数十,用以消暑解热。   太后与皇帝本在闲聊,听闻太监通传霍景来了,老太后连忙叫人请他进来。   “景儿总算是来了。”老太后露出和蔼的笑脸。   太后姓薛,年岁刚过半百不久。因保养得当,丰裕的面上风韵犹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倩丽。她是霍景的叔母,出嫁前与霍景的生母许氏乃是闺中密友。因着这层关系,她对待霍景一向热忱。   “见过陛下、太后娘娘。”霍景在帘前行礼,掷地有声。   天子霍光凝望他一眼,露出文质彬彬的笑容,道:“不必拘泥于虚礼,宁王与朕乃是最亲近的同宗兄弟,上来坐便是。来人,看座。”   霍景与霍光,是堂兄弟。   一旁的宫女连忙添了一张椅子。   薛太后端起那盆荔枝,亲自递给霍景,眉心忧虑地蹙起:“景儿,哀家叫你来,为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眼下二十有五,皇帝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有了旬儿、焱儿两个孩子,更有公主无数。可你却一直没有娶妻的打算,这又让哀家如何与你母妃交代?”   霍景一听这老生常谈的话题,面色便冷淡下来:“让太后娘娘操劳,实属霍景之过。只是军中事忙,景无意娶妻。”   霍光闻言,儒雅的笑容有些凝住。他斟酌一下,道:“宁王,男子哪有不娶妻的?便是你要立业,也不妨碍先娶个妻室。”   薛太后亦苦口婆心道:“静容为人娴静温雅,生的也是不俗。你不如见上一面,试试看吧。你一介男子,总需要有个人在身旁照料。嘘寒问暖,早晚衣食,哪件事不需要女人来操劳?”   霍景沉默不语。   他知道薛静容是谁。   薛静容乃是薛阁老的孙女,薛家的嫡小姐,亦是当今太后母族的千金。太后没那么多心眼,只是想着亲上加亲;而皇帝则不然,恐怕是想用这层关系,来束缚牵制霍景。   “薛小姐确实端庄贤淑。”霍景道。   薛太后微露喜色:“既然你也觉得她好,那不如……”   “只是景常年从军,唯恐耽误了薛小姐。”霍景冷硬地说,“请薛小姐另择他选吧。”   薛太后的喜色凝住,渐渐转为失望之色。她揉了揉眉心,想起宁王元妃旧日的容颜,喃喃道:“哀家知道,因着你母妃之事,你不大愿娶妻。诚然,因着新妃之故,你父王待你母妃多有亏欠,可人有不同,你也不是你父王……”   听薛太后提起亡母,还有旧日之事,霍景的面色愈发寒冷:“太后娘娘,此事与父王、母妃无关,不过是景不想娶妻罢了。”   薛太后毕竟是长辈,被这么一说,心底的气性儿也上来了,恼道:“景儿,哀家听贵妃说了,你近日里被一个舞姬迷得神魂颠倒,是也不是?京城里流传,都说那舞姬本事非凡,狐狸精似的。这就是你不愿见静容的原因?”   话语间,颇有些迁怒的意味。   听薛太后这么说,霍景的眉心微皱。   ——他被一个舞姬迷的神魂颠倒?   谁?   唐笑语?   “太后娘娘说笑了。”霍景平和道,“并无此事。”   “好,既然你说你不喜欢那个舞姬。”薛太后蹙眉道,“那你就把那个舞姬送走,不准留在王府里!”   霍景心底愣了片刻。   送走——唐笑语?   很快,他恢复了从容神色,道:“谨遵太后娘娘懿旨,景回府就将人送走。”   薛太后见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不像是被贱籍女子迷住了眼的模样,便放宽了心。   能送走,便不是上了心。   那就好。这样,静容便还有机会。   ***   霍景离开仁安宫后,叫来了飞七。   “太后懿旨,把那个李姓舞姬送走。”霍景面色平和,语气淡然地说,“她是叫做李珠儿吧?太后说她狐媚,赶紧将她打发回蒋家去,免得惹了太后娘娘不高兴。”   飞七有些懵。   啊?李珠儿怎么就惊动了太后娘娘了?   便是要名动京城,那也应该是那一舞惊艳的唐笑语,怎会是被宋春山挑剔的李珠儿,反倒惊动了太后娘娘呢?   飞七未曾看到,霍景眼底闪过的一缕精光。   霍景上了马车,令车夫驾车回王府。在马车厢里,他阖上双目小憩。   一闭上眼,太后与皇帝所说的话便浮现在脑海中。   “宁王,男子哪有不娶妻的?便是你要立业,也不妨碍先娶个妻室。”   “你一介男子,总需要有个人在身旁照料。嘘寒问暖,早晚衣食,哪件事不需要女人来操劳?”   “你一直没有娶妻的打算,这又让哀家如何与你母妃交代?”   这些话回荡在脑海中,他略有些不耐烦,不由想了下娶妻的模样。而在想象之中,那个披上喜袍、嫁入王府的女人——红盖头下,有一张清甜乖巧的笑靥。   怎么会想到她?   霍景轻呼一口气,将这些念头驱出脑海。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的京城街景。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日,对身侧的飞七道:“快到母妃的忌日了,准备的如何?”   飞七恭敬答:“属下与管家商量过,依照往年的惯例来。”   每到先王妃的忌日,霍景便会依照大业习俗,到京外的伽罗寺为亡母念佛,再续一支长明烛。因平日里宁王府便对伽罗寺出手大方,伽罗寺将他生母先王妃许氏的牌位供奉得极妥善。   “对了,王爷,”飞七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太妃娘娘寄了信来,说是想回伽罗寺祭拜先王妃,恳请王爷准许她回京。”   霍景的面色微起薄戾。他厌恶道:“她也配?”   飞七见状,噤了声。   他口中的“太妃娘娘”,是霍景的继母,曹氏。   霍景的生母许氏,是奉了父母之命与先帝旨意,才与老宁王结为夫妻的。婚后,许氏对老宁王一往情深;只可惜老宁王却对这位奉命而娶的妻子并无情意,反倒宠幸侧妃曹氏。   正妃许氏常年空房冷落,一直郁郁寡欢,最后落得个早早凋零的结局。许氏死后,老宁王不但不哀痛,反倒即刻扶正了宠爱的侧妃曹氏。   霍景与继母曹氏的关系,向来不大好。霍景继承王位后,便将曹氏“请”出了京城,让她带着孩子去一处庄子上住着了。   京城人见霍景如此绝情,纷纷骂他不孝。但也有心思稍深者,暗传霍景生母之死,与曹氏脱不开干系,因此霍景才会如此厌恶这个继母。   总之,老太妃曹氏这些年,没少寄信回京城,想着重回宁王府享受尊荣体面。不过,霍景没给她这个机会,只让她一直待在庄子上。   马车到了宁王府,霍景跨入王府,回到齐园。   飞七惦记着霍景先前的吩咐,要把李珠儿送回蒋家去,便带着人去了李珠儿处。   自珊瑚枝损坏之事后,李珠儿便被强搬来王府角落里的这处冷清屋子里。兰苑虽然也偏僻,但到底是正正经经住人的院子;可这里却是凄清得很,屋子小而破不说,还挂着蛛网。李珠儿主仆初初搬来时,花了好久才弄干净。白日里,只有凄风楚雨,再无旁人经过。   飞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李珠儿正眼巴巴地站在门口张望着大道,也不知是望了几时。   “飞七大人!”她见飞七的身影出现,惊喜不已,连忙扶正鬓上珠钗,迎上去小心翼翼问道,“可是王爷有旨,愿意让珠儿回兰苑去了?”   她已受够在这冷清院子里的滋味了。   一天天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不仅如此,那些仆从都对她敷衍起来,连手底下的丫鬟都整日偷起了懒,去拿个饭食能去半天。   在王爷面前献舞,本该是一飞冲天的好机会。可她不但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得了王爷的青眼,反而因为唐笑语,被赶到这个鬼地方来,这算是什么事?   她会在这里受冻挨饿,这都是唐笑语的错处。等她从这里出去了,一定要那唐笑语好看!   好在老天有眼,今日飞七来了,想必,她这短暂的受苦受难可以结束了。   “珠儿姑娘安。”飞七露出温和笑容,道,“今日我来,是代王爷与你说一声,太后娘娘说你有魅主之嫌,因此下了懿旨要你离开王府。你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回蒋家去吧。”   李珠儿的笑容僵住了。   “什……什么…”   她有些不可置信,“飞七大人,您在说什么呢?”   “太后娘娘说了,你有魅主之嫌,因此下了懿旨要你离开王府。”飞七脾气甚好地重说一遍。   “什么太,太后娘娘?我小小一个舞姬,怎么就……”李珠儿慌了神。   说她魅主,她确实是,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她生的美,男子见了便喜爱,这于她何错?!且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怎么就传到她耳中去了?!   “珠儿姑娘,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咱们宁王府也不敢违抗呀。”飞七笑说,语气中略有遗憾,但那神情却很是轻快。   太后两个字落下来,便如一把锤似的,重重敲在她心口,无力反击。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李珠儿双目放空,在唇齿间喃喃着咀嚼这句话,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回到蒋家去?   真是笑话。   她是江州的贱籍女子,根本不是蒋家的女儿。蒋海忠为着讨好宁王,看中她的脸,才认了她做义女。那蒋家,哪里是她可以回去的地方?没了利用价值,只会被丢回江州去!   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江州,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不成!不行!”李珠儿回过了神,恶狠狠地扑上去,揪住了飞七的衣领,快速尖声道,“我要见王爷!让我见王爷!”   她虽是女子,可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力道却大的很。飞七被猛撞一下,脚步踉跄,衣领附近脖颈处的肌肤,被她尖尖的指甲刮的生疼。   “珠儿姑娘,松手,松手……”飞七艰难地说。   “让我见王爷!我是王爷的药引,是唯一能治好王爷梦魇之疾的人!”李珠儿尖叫起来,眼里满是慌乱。   听见“梦魇之疾”,飞七的神色微妙地严肃起来。   王爷有梦魇之疾,总是夜晚噩梦缠身,难以好眠,以至于时常精神不佳。王爷那可怕的脾气,也与这难以成眠的梦魇之疾有关。沈寒看过了,说是忧思所致的毛病,须得好好养着。   李珠儿怎么会知道这事?   “我是能治好王爷的人!”李珠儿还在如此嚷着。   “李姑娘,王爷的意思很明白了。”飞七肃了肃面色,道,“宫中的懿旨不可违,不管你是谁,都得服从太后之令。请吧?”   ***   齐园。   霍景从宫中回来后,夜色已深。即使有习习凉风,已经热出了一身薄汗。他想叫人备热水,便习惯性问道:“唐笑语在兰苑吧?把她叫来伺候。”   在旁当值的小厮小心翼翼道:“王爷,笑语姑娘今儿搬到齐园来啦,不用特地去兰苑传。”   霍景微怔,这才想起,唐笑语已在他的吩咐下搬了过来,就住在不远处的屋中。二人相隔,也就那么几步之遥。   霍景的唇角微微一扬。   “她刚搬屋子,手忙脚乱的,定伺候不好人,罢了。”他对那当值的小厮道,“你去备桶热水来吧,不必特地叫她过来。”   那小厮恭敬道了声“是”。   小厮去备热水了,霍景在榻边靠坐下。未几时,飞七满面肃色地回来了,在屋门前抱拳行礼,道:“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怎么?”   “那…那李珠儿姑娘,”飞七略有为难,“说她,她是治好王爷梦魇之疾的药引子,无论如何,都要属下禀报与王爷……”   霍景眉头一跳,隐约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曾于兰苑外遇见过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有异香,形貌宛若风夜精灵似的,转瞬即逝。她身上的淡淡芝兰香气,令从来噩梦缠枕的他一夜好眠。   而李珠儿,便自称是这女子。   但霍景直觉,李珠儿并非是那女子,便将此事丢置一旁,再未理会过了。   “哦?”霍景对李珠儿兴致缺缺,没依着性子把李珠儿处置了,已是他最大的耐心和仁慈。他道,“不过是满嘴胡言罢了。先前哄着沈寒高兴,没拿此事当真。如今太后娘娘都下了懿旨,岂有再留着她之理?不必管,发回蒋家便是。”   一锤定音,飞七心里明白,这李珠儿是留不下来了。   “是。”说罢,飞七便告退了。   霍景望着飞七离去的背影,想起他方才说的事。   他在兰苑外所遇的女子……   当日,自己在兰苑外所遇的女子,绝非是李珠儿。恰恰相反,他总隐隐觉得那人便是唐笑语。   只是,他并无什么机会,去证实这件事。   夜色渐深,霍景沐浴后,吹灯安置。月华铺洒于庭院长阶,清光皎洁。一片翠竹簌簌而响,投落细细叶影。   层层青帷床帐之中,霍景眉心紧皱,面色微寒。即使是处于睡梦之中,肩膀也绷得僵硬,额头渐有薄汗沁出,仿佛身处一场死斗。   他侧身而眠,不知怎的,他的右手渐渐探向枕下,仿佛在摸索着什么。   片刻后,他的手陡然握住枕下的匕首,干脆利落地拔刃出鞘!   “父王!”   一声惊呼,霍景从梦中惊醒,仓促坐起,额头冷汗淋漓。   他望着手中的匕首,那把匕首刃面银亮。微舒一口气后,他那难看的面色略有缓解,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将匕首放回枕下,他披衣起身,朝外漫步而去。   嘎吱一声,他推开屋门,气息渐渐平缓。屋外,是月光盈盈洒落,满庭流华生辉。再不远处,则是唐笑语所住的屋子,门扇紧合,与月色相隔绝。   霍景凝眸望向那处,忽而间,想起了入睡前飞七提起的事。   那夜所遇到的异香女子,到底是谁?   到底……是不是唐笑语?   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朝那处屋门移去。   片刻后,霍景伸手,悄悄推开了唐笑语的屋门。   纵使劲儿已是最轻,那门扇依旧发出了一道吱呀响声,在夜色里极为刺耳。他被声音刺的头疼,不由停下脚步,等万籁重归于寂静,他才跨入屋中。   唐笑语的屋内,一片漆黑,唯有半点月光斜斜洒落,在床前映出一片白。   穿过半放青帘,霍景隐约瞥见了床帘后的身影。那床上的女子披散着一头乌发,躯壳玲珑,随意地摊手躺着,模样自在极了。那只垂下床沿的手腕,肌肤白的如盈雪月之光,纤纤可爱。   目光上扫,便隐约能窥见她精致锁骨。   她实在是有些瘦了。   这一刻,霍景只觉得心脏隐隐在躁动。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谢谢各位买V支持的小天使~   之后也会努力快乐甜甜!   本章评论中随机发放红包雨,(*  ̄3)(ε ̄ *)! 第26章 忌日   这一刻,霍景只觉得身躯之内,有什么东西在躁动。   顿了片刻后,他微微前倾身体,弯下腰,想要凑近那床上的女子,去轻嗅她的颈间。   还未靠近,他便已能清晰瞥见她的鼻梁与眉宇,秀气得可爱。   霍景的眸光微动。   他的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轻轻作痒。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轻碰一下她的面颊,以确保这贪睡的人并非是精致瓷偶。   理智还在脑海中拉扯,他的手,却已自作主张地行动了——手指轻落,碰了碰那人的鼻尖,顺着鼻梁向下一刮。   这触感,竟令他有些爱不释手。   那睡梦中的人并非毫无知觉,双眼浅浅睁开了一条缝隙。   发觉她睁眼,霍景微怔。   从来都征战沙场、杀伐果决的男人,竟在此刻有了莫名的仓促。   好在,他到底是阅历颇多,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只冷眼看着唐笑语揉眼醒来。   唐笑语今夜歇得早。   白日里辛辛苦苦搬来了齐园,又恰逢王爷入宫去了,回来也不曾传唤她,她乐得自在,便早早歇了,也没听闻李珠儿被赶回蒋家那样的大事。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她忽的听到屋里有什么响动,好似是门扇之响。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半梦半醒地抬起了头。   这一睁眼,便吓得她一个激灵——竟然有一道高大的男子身影,立在她的床头!   眼看着她要尖叫出声,霍景眼疾手快,撩起床帘,捂住了她的嘴,蹙眉道:“别叫,是本王。”   唐笑语噎了下,一颗突突跳不停的心略略一缓。   原来是王爷。   等……等等。   三更半夜的,王爷怎么跑到她的房间里来了!?   “王……王爷?”   霍景松开了她的嘴,低声道:“本王走错房间了。”   唐笑语微懵。   ——啊?这也能走错?   她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也不会怀疑霍景别有用心。毕竟她是霍景名义上的女人,若他想对她做些什么,哪里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的?   霍景见她迟疑,冷笑道:“怎么,莫非你以为,本王是特地来瞧你这副睡相的?”   听王爷一说,唐笑语的脸色微烧。   她睡相一向差,有时候和石榴睡一块儿,能把石榴踢下床去。那副四仰八叉的模样,谁看了都得笑,竟然让王爷给瞧见了。   而且……   他虽是宁王之尊,到底也是男子。叫他瞧见自己这副糟糕的睡相……   唐笑语怔怔的,一张脸陡然巨红,烧的厉害。   所幸没有点灯,霍景也看不清她面红耳赤的模样。   唐笑语小小地拍拍脸蛋,道:“那奴婢送王爷回房罢。”说罢,便要爬起来点灯笼。谁料,霍景却止住她,道:“不必了,本王自己回去,你歇着便是。”   说罢,他转身要离去。   “别多想。”在离去前,他还特意道,“本王只不过是走错门罢了。”   面色严肃,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留下这么一句话,他便离开了,唐笑语再看时,只看到那庭中月光如雪,没有霍景的身影。   她将门关上,抱着薄被倒回床上,困意不再,反而略有头大。   王爷到底是如何走错的。   她觉得鼻子有些痒痒的,便摸了摸鼻梁。方才半梦半醒间,她总觉得有人摸了下自己的脸。她下意识觉得那人是霍景,但又立刻自己否决了。   王爷是何等人?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又怎会做这种事?   唐笑语摸摸鼻梁,暗暗好笑,只当自己做了个梦。   ***   未隔几日,唐笑语又要随霍景外出了。   霍景亡母许氏的忌日就要到了。每年的这一日,霍景都会依照大业习俗,去伽罗寺为许氏添烛。因许氏喜静,厌烦人间吵闹,因此霍景每一回去添烛,都是轻车从简,只带二三人前往。   许氏忌日这一天,天方蒙蒙亮,霍景便出门了。   因是忌日,他穿一袭沉沉墨色,未着任何珠玉佩饰。   “王爷……”飞七想到早上收到的书信,有些纠结地问,“太妃娘娘又发了信来,说想祭拜先王妃……”   “不必管。”霍景说罢,便坐上了马车。   话语间,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车轮颠簸,他半阖双眼,听着车轮碾过碎石的窸窣响声,不由觉得有些困倦。昨夜又是未得好眠,如今疲累涌了上来,侵袭着身体的每一寸。   要是能得一宿安眠就好了。   霍景半梦半醒间,这样想着。   “景儿……”   “景儿。”   昏沉之间,他的耳边似乎隐隐有个清澈的女声在呼唤。   这声音柔和里透一分坚强,极为熟悉。   “母妃出身将门,若母妃是男儿身,定当行军打仗,平定天下。只可惜……母妃只是一介女子。纵是军中缺人,也不可让堂堂宁王妃上阵杀敌。你父王呵……更是不会准许此事。”   梦寐半醒间,霍景好似又回到了少时。   母妃许氏坐在镜前,为他梳着头发。许氏不过二十几许,但神情却黯淡憔悴如暮年。她着锦衣华服,沉重的云袖仿佛层叠花蕊,更如金丝鸟笼;她耳畔的金饰玉坠似有千斤,令她的一步一行都娴雅端庄无比。   许氏的手撩起他的一缕发丝,语气愈发柔和:“景儿与母妃不同,生而有幸,是个男子,不必困于内宅。日后,景儿定要纵马驰骋于天地间,平定国乱。”   年幼的霍景点了点头,眼中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景儿必会达成母妃所愿。”   梦中的许氏微微一笑,眼中闪过几缕明艳光华。唯有此刻,这个被困于内宅却心系家国的女子,才会展露出非同一般的风采。   “王爷,王爷,要到伽罗寺了。”飞七的呼唤声,将霍景从梦中唤醒。   霍景睁眼,望向窗外,果真见得伽罗寺的飞檐就在不远处。   伽罗寺位于京外群山之中,日夜香火长盛,四季信客不绝。东部的寺院内,供奉着不少达官贵人之家的长明烛,用以祈福祷告,寄托哀思。   宁王府的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伽罗寺庄严的寺门。早已有僧人专程候在门口,等着他大驾光临。待见到宁王府的马车,僧人各个毕恭毕敬。   霍景下了马车,跟随引路僧步入寺内,只见殿宇一片庄严宏伟,金身佛像个个宝相庄严。经幡轻摇,几个僧人在佛前静敲木鱼,远处层叠寒山之间,有佛钟渐次回响。   “住持师傅挂念着王爷,从来都是亲手呵护老王妃的长明烛。”引路的小僧谨小慎微,“师傅说他良久未与王爷对棋,平日里也寂寞得紧。”   霍景淡淡道:“小王棋技不佳,还是不在虚行大师面前班门弄斧了。”   他跟着小僧,来到了供奉长明烛的未央佛殿前。但见金身佛像之下,列着六排明烛,用防风的纱罩护着,那摇曳的火光,宛如点点萤火。在最上方,则是霍景生母,宁王妃霍许氏的牌位。   霍景定定地望向那块牌位。   母妃的声音,仿佛再度回荡在耳旁。   “你父王娶我,不过是为了拉拢将门许家。待得许家没用了,成了敌人,你母妃便也成了心头大患。这一生,母妃非但不能驰骋沙场,反倒要被枕边人猜忌……”   许久后,霍景微一声叹息,动手点了一支长明烛,慎重地置于烛架上。一阵风自殿外吹来,这片火光微微摇曳,星星点点。   他在这里静默地站了许久,深陷于回忆之中。   只要站在这里,他便觉得母妃的亡魂时刻飘荡着。他无法离去,亦无法脱身。   终于,他下定决心离开。   一跨出门槛,他就看到唐笑语呆呆地蹲在屋檐下,双手托腮,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一只小麻雀瞧。那麻雀也不怕人,一蹦一蹦的,完全无视了这么大一个唐笑语。   “唐笑语。”   霍景喊了她一声,她也没回神,依旧盯着那只麻雀。直到霍景又喊了一声,她才陡然惊醒,慌张地站起来行礼。   “王,王爷!方才奴婢似乎隐隐听见什么佛音,这才出了神……”她有点面红耳赤。   霍景蹙眉,轻嗤一声:“狡辩。”   唐笑语不说话了,却偷偷撇了撇嘴。   见到她这副老老实实、又暗含不满的模样,霍景才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他从那座充满着回忆、仿佛游荡着母妃亡魂的未央殿里踏了出来,回到了鲜活生动的人间。   而唐笑语,正是那个打开人间的机关。   他望着她,见她下垂的眉尖轻细,一双眼如琥珀似清澈,便忍不住有些好奇,她的父亲、母亲,又是何等人。   “你的家人何在?”霍景问。   “奴婢……奴婢的家人……”唐笑语有些为难,“多年未有书信了。”   “嗯?”霍景有些疑惑,“不曾联系过?”   唐笑语讪讪笑说:“让王爷见笑了。”   霍景凝眸,喃喃问道:“你的母亲,是如何一个人?”   “奴婢的娘亲?”唐笑语吸了吸鼻子,努力地回忆着母亲的模样,“她是个寻常女子,不识字,整日里做绣活补贴家用,脾气不大好,但会焖好喝的粥。”   不过,那粥基本都是给哥哥和父亲喝的,她是个姑娘家,沾不到几口粥。   “后来……”唐笑语摩挲着下巴,温温软软地笑起来,“家中贫困,为了让哥哥有书读,爹娘便将我卖去做了个舞姬,此后,便再未联络过了。”   现在想来,父亲、母亲的容貌,竟已有些模糊了,她也不大记得母亲做的粥是什么味道,只记得母亲从燕妈妈手里接过一小袋银子时,母亲那张黑黑瘦瘦、从来憔悴瘦削的脸,第一次展露出打从心底的欢欣笑容,难得地显露出几分明艳。   原来,母亲也该是个美人。   不知为何,回忆起这件事,她便只有苦笑,眉心蹙得紧。   忽而间,她的后脑勺被人摸了一下。   是霍景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目光直视前方,道:“过去的事儿,便让它过去吧。”   唐笑语摸了下被他拍过的地方,小声嘀咕道:“发髻被王爷拍散了。”话音刚落,她原本松松插着的发簪,竟然啪叽掉下来了。   霍景:……   他的手,威力竟如斯之大?   他敷衍地捡起那支发簪,随意地将它插回了唐笑语的发髻里。   一根花檀木簪,笔直地插在她的发髻正中央,像一支矛,顶天而立,直冲天空;又像一棵松树,狂野生长。   唐笑语:……   这插簪子的角度,这力道,可真是别出心裁呐!   王爷,你娶不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直男是这样的没错。   ***   昨天的红包已经发啦~~ 第27章 遇袭   从伽罗寺离开时,灰蒙蒙的天下起了雨。   马车行在颠簸山路上,雨珠敲打车厢,发出闷闷雨响。满山青叶翠竹摇曳,俱是沙沙轻响。从车窗望出去,伽罗寺已模糊在细细雨帘中,再看不清。   霍景在车厢中小眠。   虽已离开伽罗寺,但故去母妃的音容笑貌,仍时时徘徊在眼前。   婆娑小雨之声,模糊了母妃遥远的嗓音。但他依稀可闻,旧日母妃的柔和之声。   “景儿与母妃不同,生而有幸,是个男子,不必困于内宅。日后,景儿定要纵马驰骋于天地间,平定国乱……”   梦犹在继续。   忽而间,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陡然睁开眼。   几乎是在下一瞬,一道细针飞速掠过雨幕,朝着他直直逼来!   霍景陡然侧身一让,这枚银针便“通”的一声,扎入车厢壁中。一片肉眼可见的紫色,将车厢壁腐蚀了。   那是一枚毒针!   “有人刺杀!”车夫亦察觉到了这根银针,连忙勒马。骏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双蹄,堪堪止住前滚的车轮。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后,飞七冒雨从后赶来,焦急问道:“王爷无碍吧?”少年的肩被雨打的半湿,满面焦急。   “无碍。”霍景撩起车帘,探出身来,目光沉沉,望向山林深处,“去追。”   “是!”飞七领命,凝眸望一眼远处,立刻拔脚向山林深处追去。未多时,他的身影便消匿于一片翠竹中。   唐笑语从车厢里探出头,不明所以。她隐约听见了“刺杀”二字,却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爷……”她小声地唤了句。   就在这时,林间传出一阵轻响。她的心一跳,不由噤了声,心底有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竟有五六个黑衣人从竹林间袭出!   那些黑衣人个个蒙面,手持武器。刹那间,只见一片银光交织雨花。那几个刺客纷纷举剑,刺向马车上的霍景。剑刃迎雨,水花飞溅,几乎能令人听见劈裂雨珠的嗡嗡震响。   “纳命来!”   “宁王不义,其罪当诛!”   凶恶的呼喊,伴着剑光齐齐袭来。   唐笑语目睹这一幕,身体僵住。下意识的,恐惧已掌控了她的身体。   “王……王爷小心!”   首当其冲的刺客双目圆瞪,神情凶恶,手中剑直直刺向霍景的胸膛。电光石火,霍景旋身一转,避开了这一击,反身扣住他的手腕,单手锁住其人,向着地上狠狠一扫!   哐哗——   渐渐磅礴的雨水之中,这名刺客被重重丢入竹林之中,硬生生压折了数杆苍翠绿竹,手中剑亦哐当落在地上。   霍景收手,微微颔首,目光深深。雨水渐渐湿了他的衣衫,他却淡然自如,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几名刺客见状,咬紧牙关,再度袭来。   “宁王不义,其罪当诛!”   剑光银雨,交织一片。霍景蹙眉,抽身拔/出腰间佩剑,抵挡几人攻击。虽敌多他寡,但他却未曾落至下风,反倒应对自如从容。   剑如惊鸿,横裂雨幕,招招式式不露破绽,将来人的攻击阻的密不透风。一剑一攻,竟有种游刃有余的美。   偶有一剑,逼至他额前,几要迫入他眉心!   只见霍景侧身一让,堪堪躲过这一剑,反身利落将剑刺入敌人腹中,再干脆地拔/出。血花飞溅,沾染至他冰寒面颊,使得他犹如罗刹一般。   那双眼,冷至极限,犹如最深处的海。   不消片刻,那五个人已尽数歪斜倒地。霍景从容收剑,抬起面容,步步走近为首之人,神情傲然。   “是谁派你来的?”他淡淡问道。   “哈哈……哈哈哈……”那躺在地上的黑衣男子,发出古怪的笑声。他身下血泊弥漫,腹部的伤口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失血,“我早已难逃一死,岂会让你知道这些多余的?”   下一刻,这男子的手轻轻一抬,只见他的袖间,又是一枚银针飞出!   霍景微惊,想要避让,却发现这毒针的方向,并非是他。定睛一看,那毒针竟是飞向一旁呆怔着的唐笑语!   “躲开!”   霍景恼怒地大喊一句。   然而,他的喊声却无济于事,唐笑语呆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那银针迫至面前。   “……你!”   来不及顾念其他,霍景前纵身躯,以单手勾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唐笑语愣了一下,只察觉到面前一道炽热人体。而他的怀抱,近在咫尺。   那道毒针,噗嗤一声扎入他的脊背,唐笑语则毫发无损。   霍景只觉得脊背一疼,旋即,便是一股火烧一般的疼痛。他咬咬牙,扭头望去——那射出毒针的刺客,已然咽气,歪斜着脑袋,死不瞑目。   “王……王爷?”唐笑语大梦突醒,焦急地扶住他,“王爷,你受伤了?”   雨还在下,霍景蹙眉,用剑撑住身体,对唐笑语道:“这里不安全,先离开此处。”   “可王爷的伤……”   “走。”霍景望了望在混战中倒下的车夫,蹙眉道,“就看飞七何时回来了。”   那银针上好像染有药物,他已渐觉得四肢无力。现下,还是赶快回王府为上。只是伽罗寺地处京外深山中,要下山,还得走好一段路。   这伙刺客特地挑了许氏忌日;也知道唯有许氏忌日这一日,他会轻车从简,只带飞七一人回王府,可见是早有打算,仔细探听过他的行程。在这等情况下,再坐王府的马车,着实不安全。因此,只能另寻道路下山。   唐笑语手足无措了片刻。很快,她将惊惧从心中赶走,试图冷静。   她知道,此时此刻,害怕亦是无济于事,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做点什么。   唐笑语甩甩头,强迫自己忘记方才那刀刃银针迫近的恐惧,踏着微颤的步子,返回马车,取出伞并水壶等物,上前搀扶住霍景,向着山下走去。   未走几步,霍景便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无力,竟只能依靠到唐笑语身上去。   ——是毒性发作了吗?   他咬紧了牙关,使自己勉力不要昏睡过去。   唐笑语察觉到霍景的脚步渐慢,心头一急。   “王爷……王爷!”她努力地撑住他。   男子的体温,逐渐烫了起来,但他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落下来,却格外冰冷。唐笑语蹙眉低首,望见他高挺的鼻梁与清晰分明的睫毛,竟有些动摇又不合时宜地分神了。   王爷……真是一个俊美之人啊。   不知何时,霍景支撑不住自己的步伐了。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整个儿沉沉地靠在了唐笑语的肩上。这重重地一砸,让唐笑语几乎也站不住了。她只能弃了伞,费尽力气地拖抱着他。   细雨迷离,他被打湿的面颊,就这样倚在唐笑语的肩上。   “……好香。”   忽然间,他喃喃着说,“你的身上…有一种香气……”   唐笑语微微愣住。   这熟悉的场景,令她陡然回忆起初入王府的那一夜。   她努力摈弃这些无用的思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山腰走去。山腰的小道上,有一处小屋,用以安置巡山敲钟的僧人。此时此刻,小屋木门大敞,伞也不在,显见僧人是巡山去了,又被这大雨困在了山中的某一处。   “王爷,先歇一会儿。”唐笑语扶着他,在小屋中的矮榻上坐下,喃喃道,“我出去找找可有伽罗寺的僧人,让他们去通知王府。”   说罢,她抬脚就要走。   “别……别走!”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霍景抓住了。   他握得那样紧,令唐笑语的手,几乎被桎梏得发红。   “王爷,若我不去喊人;只凭我一个,既无法保护王爷的安危,又无法治王爷的伤……”唐笑语沉下心来,软声安慰道。   “别走。”   然而,他桎梏的手,却愈发地紧了。   唐笑语挣了下,无法松开。她有些无言,竟觉得现在的霍景,有点儿像孩童。   “王爷,我去去就回,很快的。”她蹲下身,好言地这样安慰。   “母妃……”   谁知道,霍景却皱着眉,喃喃对她这样喊。   唐笑语愣住了。   “母妃…别走。”   她看了眼霍景,见他紧皱好看的眉头,整个人缩成一团,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王爷。这一瞬,她的心有些儿软了。   “王爷,你认错人了。”她蹲下身来,和霍景说,“先放开手,让我去找人通知王府。”   “不是母妃……你是谁?”霍景的意识,依旧很昏沉,也睁不开眼。   “我是唐笑语。”唐笑语软言软语地哄着,“闲来闲去几度,灯火人家笑语,这个笑语。”   “笑语……笑笑?”   他喃喃地念了一遍,终于,微微睁开了双眼,亦渐渐松开了唐笑语的手腕。   唐笑语舒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发疼的手腕,方想站起来,腰上却一紧——霍景竟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她陡然撞入了他温热的胸膛,脑海一片空白。   “王…王爷……”   她无措地抬了下手。   但是,稍稍一动,与他的身体便愈是紧密地贴合。   霍景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将锁在她腰间的手扣得愈紧,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我不是你妈【冷漠】 第28章 受寒   天地之间,雨声未停,渐有磅礴之势。木屋窗外,哗哗不绝的细雨绵延织出一片白幕。而在小屋内,却是另一番寂静景象。   霍景紧紧地搂着唐笑语,沾着雨水的面容略显苍白。剑眉紧皱,平日里好看的五官亦显出些微的苦痛来。   也唯有在将双臂收紧的片刻,他才会短暂地舒缓眉心。   唐笑语缩在他的怀里,不得挣脱。男子的气息近在咫尺,纵使不合时宜,她的心还是跳得渐快起来。这种心跳的感觉,与遇险时的恐惧、登台前的紧张决然不同,是她从未有过的情绪。   “王,王爷,松手……”   她小声地喊着,不知为何,竟无任何说话的底气,这声音小的如蚊蝇之声。   霍景迟疑了一下,竟乖乖地松开了手。   唐笑语连忙站起来,退开两步。   那紧贴在身的温热怀抱消失了,她心底陡然生出一缕奇怪的感觉。   ……仿佛丢了什么难得的宝贝。   她甩甩头,抛掉这种奇怪的感觉,拔脚出了木屋。   留在这里,王爷无法走路,她既无法保护王爷,也没法替王爷治疗。若是有贼人刺杀,两人只能齐齐送命。倒不如出去碰碰运气,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屋外大雨如注,她寻回自己弃掉的伞用以遮雨,可惜无济于事,她早已浑身淋浇得湿透。   好在,她很快就撞上了苦寻刺客无果的飞七。   听闻王爷还是遇刺,飞七扫一眼地上东倒西歪的黑衣人尸体,面容冷肃不已。简单思忖片刻后,飞七到伽罗寺,谴了两个小僧前往王府通风报信。   半个时辰后,王府的马车快马加鞭,带着重重守卫并大夫沈寒一起来了。   “沈大人!”一看见沈寒自马车上下来,飞七的眼前微亮。   沈寒衣衫微乱,面有急色,蹙眉道:“遇刺?怎么会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王爷何在,快让我看一下。”   他跨入木屋,便瞧见唐笑语呆怔着站在屋子一角。她那模样,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小鸟。沈寒愣了一下,眉心立刻绞起,他对身旁人道:“去给笑语姑娘打杯热茶。”   来不及叮嘱更多,他便到了矮榻边,查看霍景的状况。   霍景的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瞧起来很是吓人。他翻看一下霍景的伤口,粗略诊断一番,松了口气。他叫下仆给霍景更换衣物,又道:“毒性不强,只是致使人昏睡失去意识,须得回王府好好休息安置。”   众人都放下了心。   大雨不停,王府的马车在重重卫兵的包围下,于木屋外停下。几个下仆将霍景扶上了马车后,唐笑语才迟迟地走出来。   她的脚步绵软无力,被雨水打湿的乱发贴在面颊,形容狼狈。   “……笑笑!”   就当她也要上马车时,沈寒忽然唤了她。   他皱着眉,目光锁在她沾着水珠的面庞。犹豫片刻后,他咬咬牙,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的双肩上。   唐笑语微微一愣。   “你肯定受凉了。”沈寒笃定地说着。那双从来都轻快风流的双眸,流露出一分忧虑,“现在得先把王爷带回去,无暇给你开药。等回去了,得押着你好好服一服驱寒的药。”   唐笑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沈寒的外袍要从肩上滑落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衣角,将它披拢一些。   这件衣服上,好似还有沈寒的体温。   “快上马车吧,别再淋雨了。”沈寒一直皱着眉。   他从来都是轻浮风流地笑着,像是招摇的桃花枝。这般紧锁眉头的模样,极为少见,像是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一行人终于坐上了回王府的马车。   唐笑语坐在马车上时,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体,疲惫、寒冷与后怕,同时涌上了脑海。被雨打的湿透的身体,令冷意瞬间侵袭骨髓,她不由小小地打了个哆嗦,抱着膝盖缩了起来。   还好,有沈寒的外袍在,不算冷到透彻。   马车颠簸,雨声依旧。她微呼一口气,不自觉地,便呆怔地回想起先前遇险时的那一幕。   垂死的刺客抬起手,自袖间射出一枚银针。那时的她,被恐惧所掌控,完全不敢动弹。   “躲开!”   然后,霍景咬牙切齿,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用身体挡下了那一针。   那根毒针,分明是飞向自己的。若非是自己蠢钝又不经风浪,竟被吓得不敢动弹,霍景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了伤。   可是……   王爷为什么要保护她?   她是舞姬,是与奴婢差不多的贱籍,是蝼蚁尘埃,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   为了保护她而受伤,多不值得啊。   唐笑语将膝盖抱得愈紧,心头微乱。一点愧疚,二分疑惑,令她满心思绪如乱麻。   许久后,马车终于回到了王府。   她这副湿淋淋落汤鸡一般的模样,着实吓了石榴一跳。石榴赶紧去讨了热水,供她换衣沐浴。期间,石榴再听闻她和王爷在伽罗寺外遇刺,更是吓得不行。   “要不是有飞七大人在,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石榴想象了一下,便觉得怕的不行。她年纪小,絮絮叨叨说着,将功劳全都归给了飞七,“还好飞七大人厉害,保护了王爷,还将王爷与姑娘您平安带回来了……”   唐笑语擦干了头发,窝在床上,倦得说不出话来,眼皮止不住地合上。石榴絮絮叨叨的声音,也在耳旁渐渐远去。   她沉沉地睡了一觉。   梦中,她梦见了一个男子,那男子拥着她,在她耳旁轻声说着什么。   “本王救了你,这可是救命之恩,你要如何报答本王?”   “连个墨都磨不好,也不识字,睡相还差。啧……看来,是无法报答了。”   “闲来闲去几度……灯火人家笑语。……笑语,倒是个好名字。”   她有点恼他揭人短,还有点愧疚。在梦里时,只顾着气嚷了。   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动,有人在低声说话。再勉强睁开眼皮的一条缝,看得一道模糊人影在床前晃悠。   “果真是受冷了,额头这样烫。一直睡着,估计也是受冷的缘故。”沈寒收回搭在她额头的掌心,叹一口气,“去抓这服药,给你姑娘熬了,每日按时三餐后喂服。”   唐笑语觉得眼前如蒙了一层纱布似的,看不清人影。   那开药的大夫在她床榻边坐下,久久地凝视着她。许久后,她听闻他一声长叹,道:“跟着那人,日后便是会这般受苦。”   是沈寒。   “沈大人……”她睁开眼,觉得喉咙又干又渴,平日里清润的嗓音沙哑的可怕。   “姑娘醒了?”石榴连忙端了茶过来,“喝点东西润润嗓子吧。”   唐笑语坐起身,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烧热还没退。她勉强呷了口茶,哑着嗓问道:“王爷还好吗?”   沈寒皱眉,道:“你自己都病了,还去关切他?”   唐笑语肩膀轻晃,人捱到枕上,喃喃道:“王爷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沈寒面色微怔,忍不住低语道,“他竟会做这种事?”顿了顿,他侧过头去,避开唐笑语视线,道,“他没什么大碍,方才已醒了,还叮嘱人去追查刺客身份。那银针看着凶猛,但不过是短时间使人昏厥不得还手。”   唐笑语闻言,微笑一下,道:“那就好。”说罢,便阖上了眼小舒了口气。   淋了那么久的雨,又受了惊,她身体虚弱的很。现在捱在枕上,面色苍白,昔日柔润的唇瓣也毫无血色。沈寒蹙眉看着她,只觉得心底有点难受。   跟着王爷,便是要遇到这样的危险。平日里多可爱娇嫩的一个人,遇着这等行刺之事,便也只有担惊受怕的份。若她只是个外院的普通奴仆,也许就只用活在方墙之中,不必遇到这等危险之事了。   看唐笑语重新陷入小眠之中,他忍不住伸出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指尖掠过几缕发丝,他又叹了一声,对石榴道:“别忘记煮药。”说罢,这才迟迟地离去了。   唐笑语许久没生病了,但这一病,就是两三天。烧热倒是退的快,但人总没劲儿,昏昏欲睡、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精神也不好。每天昏沉地睡上大半日,起来喝点苦药、用点米粥再接着躺。   石榴端来的药实在是苦,苦的她都不愿张口,但也没法子,只能小口小口地喝。这一回石榴端来的药,她闻到那苦味便想躲开了,便干脆阖着眼,装睡。   “姑娘,起床喝药啦。”   石榴连着唤了几声,她都在床上装睡。石榴急了,她端着药碗,几乎要爬到床上去,道:“不成!沈大人吩咐了,这药可要按时服。”   唐笑语不声不响,静若一具尸体。   她紧闭着眼,只盼着石榴赶紧出去把药到了。那药实在是苦,苦的她受不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门扇被推开了,一道脚步声徐徐走近。旋即,枕边便响起一道沉沉男声:“唐笑语,起来喝药。你若不喝,本王喂你。”   是……   是霍景。   他的声音不如平常一般威严,但足够惊到唐笑语了。   唐笑语内心一惊,纠结着斟酌了半晌,还是假装目光惺忪地睁开双眼,道:“是谁……王爷?……王、王爷怎么在这里……”   霍景披着外袍,抱臂站在她窗前。隔着一道帷帘,他那冷峻的面容被光线所晕染,显得模糊而清冷。   “喝药。”他说着,嗤笑一声,“你未曾受伤,怎么躺的比本王还久些?”   唐笑语瞥到石榴手里的药碗,又闻到那苦涩的味道,开始踌躇。霍景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冷冷道:“你不乖乖喝药,休怪本王不客气。”   唐笑语微懵。   她喝!她喝还不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  威胁.jpg 第29章 笑容   畏惧于宁王殿下的威严,唐笑语老老实实地爬起来,接过了药碗,皱着眉,将一碗药整整齐齐灌下。   她喝药的时候,霍景便一直凝视着她,仿佛她的脸上有什么似的。   那药实在是苦,令她舌根发涩,眉头皱得几乎要打结了。这副仿佛在受刑的模样,让霍景的心底有了一种奇异的想法。   他忍不住想要抚平她的眉心。   霍景的心底,原本因行刺一事而狂躁不已。但看到这一幕,他却反常地平静下来。这屋中萦绕的,分明是那药刺鼻的苦味,但他却仿佛能嗅到她脖颈间的清香。   等她服下药,石榴连忙拿了颗糖来:“姑娘,压下苦味。”   霍景冷淡地瞥了石榴一眼。石榴得了这眼色,微微一愣,立即很识趣地退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偷笑着搓搓手,仿佛在期待什么。   石榴走的时候,将门合上了。屋里安静了下来,一片清净。   唐笑语放下药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她见霍景依旧盯着自己,忍不住低头小声问道:“王爷……怎么一直看着奴婢?”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用手帕重重地仔细擦嘴角,又用余光去看帕子上是否有药渍。   霍景垂眸,视线扫过她秀丽却苍白的面容,道:“你明明就是那个从树上掉入本…掉入宋春山怀中的女子,为何你却偏要说你不是?”   唐笑语闻言,略怔。   她没想到,霍景忽然提起了这件事。她也不清楚霍景是如何笃定此事的——她只知道,恐怕有大/麻烦了。   欺上,可是大罪。尤其她所欺之人,乃是宁王殿下。这件事被发觉了,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王爷恕罪。”她连忙低下身来行礼,有些语无伦次。她本就大病初愈,声音沙沙哑哑的,听着很是可怜,“奴婢隐瞒此事,确实该罚。但…但……”   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为自己开解的理由。最后,她硬着头皮道:“宋大人乃是贵妃兄长,却在王府酒后失态,拉扯王府后院女子,难免叫人诟病,且宁王府也会跟着失了颜面。为了宋大人,也是为了宁王府,奴婢这才矢口否认……”   她这一番话说得绞尽脑汁,霍景却觉得有几分好笑。   为了宋家,也是为了宁王府的颜面?真亏她想的出这么好的理由。   “狡辩。”他低声说。   “王爷恕罪。”她只敢可怜巴巴地求饶。   人还病着,就得这样告罪,着实是看不过眼。霍景挑眉,道:“事情都过去了,本王不追究你的欺瞒之罪。”   这有些出乎唐笑语的意料。她略怔住,道:“谢过王爷不追之恩。”她的神色,带着一缕后怕。   霍景见她眸带谨小慎微之意,不由疑惑道:“你又在怕什么?”   “没,不,不曾……”她矢口否认。   她这么说,但霍景却不会信。她分明是怕着什么的。   “好好养着身体吧。”霍景眸光微暗,“你的身子太弱了。不过是淋了场雨,便闹成这副光景。”   “……谢王爷关怀。”唐笑语语塞。   她用余光偷看一眼霍景。霍景那张冷淡却俊美的脸落入她的视野。   这一瞬,她便想起了伽罗寺外的大雨,想起他趴在自己肩上昏沉的模样。那时,她竟在想着——想着,“王爷可真是个俊美之人”这样不该想的事。   眼看着霍景要走,她终究是忍不住,巴巴地问了句,“王爷…王爷的伤,无事吧?”   她到底还是有些挂念的。   若非是霍景为她挡下了那一击,如果中了毒的人是她,那她可不会如霍景这样康复地这么快。也许,还得在床上躺上许久。   且霍景那时……   还对她做了那样的事。   男子怀抱的炽热,似乎还近在眼前。   一想起那件事,她便觉得面颊微热。纵使心知那不过是他意识昏沉,胡乱而为,却依旧制止不住半红脸面。   她必然是……有些在意的。   霍景侧身,唇角微微一扬,道:“原来你记得。本王还道,你已忘了这事,懒得再问。”   听他这样奚落,唐笑语小有不忿,道:“王爷救了奴婢,奴婢又岂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王爷是主,奴婢是仆。”她有些沮丧,“这些事,哪里是奴婢可以探听的呢?”   霍景失语。   片刻后,他弯下腰来,轻揉了下她的头,道:“本王的伤,无什么大碍。你养好自己的身子便够了。”   唐笑语怔住。   然后,她姗姗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些茫然。   ***   霍景踏出唐笑语的房门,飞七迎了上来,道:“王爷,那伙刺客的身份已有些眉目了。”   “嗯。”霍景点头,目光一冷,道,“决不可放过。”   “是。”飞七答道。   霍景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道:“……还有,替本王去查一件事。查查唐笑语的双亲家人,现在何处。”   飞七微愣。   他没想到,自己会接到这样一个任务。   伽罗寺行刺的刺客,和唐笑语的双亲,有什么联系吗?   “怎么?”霍景问,眸光斜斜扫去,“抗命不从?”   “是……属下领命!”飞七连忙答道,态度诚恳,不敢有所迷惑。   ***   霍景回到自己屋子时,沈寒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拥有一张祸害脸蛋的妙手大夫,正把玩着手里一枚诊脉用的细针,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瞄着他:“舍得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本王听不懂。”霍景神色微寒。   “阿景,我可是听说了——你是为她挡了一击,这才受了伤。”沈寒声音渐柔,“我倒是没想到,你也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不过是恰巧罢了。”霍景的面色愈寒,“不得再胡言乱语。…她不过是个普通舞姬,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顿了顿,霍景声音冷酷地补充道:“你若是再废话,便将你送出京城去。”   “别!哎,别。”这可戳中了沈寒的软肋了。他连忙道,“我不提她了,你可别送我出京城。你的梦魇之疾不好,我又岂能放的下心出京去?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不得再胡言乱语。”霍景简单地说。   “好好好……”沈寒点头如捣蒜,有些敷衍。   他稳下心来,替沈寒诊脉。他将手指搭在霍景的手腕上,却有些心不在焉。心思如浮空的云,已不知飘到了何方。   不知不觉间,他便想起了在伽罗寺外见到的唐笑语。   被雨淋的浑身湿透、小脸苍白,瞧着便可怜巴巴。那样纤小的一个人,怎吃的起这般的苦?她当是被捧在掌心里娇宠的。   若阿景……   若阿景,当真对笑笑不在意,也不上心,那就好了。   那她,定会平安一世吧。   霍景并未发现沈寒的出神。他望着窗外的竹林,神色飘忽。   忽而间,霍景问沈寒道:“沈寒,本王……是不是,看起来很可怕?”   沈寒愣住。   霍景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可怕吗?”霍景又问。   沈寒心里大喊一句:当然啊!   面前的宁王,生的叫一个俊美无双,灼灼犹如棠棣。但他从来都冷着一张脸,如冰霜永覆的雪原,因着惯常杀伐,眼底还有一缕戾气。寻常人见了,哪敢抬头多看?便是时常在他跟前者如飞七,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嗯……还,还好。”沈寒不敢说实话,怕击碎霍景的心,飘忽着眼神,顾左右而言他,“王爷风光霁月,刚正不阿,不怎么……可怕……我瞧着王爷您啊,那是仰慕得紧……”   沈寒这一通废话说的,让霍景有些不耐。   “废话少说。”霍景折眉,语气森寒,“本王看你的意思,就是本王瞧着很可怕。”   沈寒心里叫苦连天:这个阿景,想叫他怎么回答?说是还是不是?怎么答,恐怕都得被他送出京城啊!   “是否……”霍景蹙眉,陷入沉思,“多笑一下,就不会如此可怕?”   “?”沈寒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今天的霍景是怎么回事?!   中了邪,还是被恶鬼附身了?!竟然在考虑这种事情……   “阿景,你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勉为其难地劝道,“您可是堂堂宁王,笑与不笑,有什么区别?”   “……”霍景忽然扬起嘴角,慢慢地微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冰寒彻骨,犹如恶鬼般的微笑,仿佛注视着一个近乎死去的手下败将。这样微笑的霍景,正如手握长/枪、策于马上的场景,身于战场,望着布满血泊尸体的荒原。   沈寒打了个哆嗦。   “这样的笑,可以吗?”霍景问,“不可怕吧?”   沈寒点头如捣蒜:“不可怕,不可怕,温柔极了。”   “嗯。”霍景似乎很满意,敛去了那少见的笑容,恢复了淡漠神色。   ***   又是夜,石榴又在苦口婆心地劝唐笑语喝药。   “姑娘,这药虽然苦,可也是为了你的身体好。不是有句话,良药苦口利于病吗?”小石榴端着碗,如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念着。   唐笑语抱着枕头缩在床上,小脸还泛着白。她小声道:“不喝这药,我也能活。不过就是点烧热……”声音还有些病弱。   就在此时,门扇推开,霍景缓缓步入。   “怎么,又不喝药?”   唐笑语心底一咯噔,忍不住暗暗道:自搬到齐园后,宁王殿下动不动就出现,真真是吓死人了。   她想爬起来行礼,霍景淡淡道:“你在病中,不必行礼了。”   旋即,他接过石榴手中的药碗,酝酿了一下,露出一个微笑,道:“喝,药。”   那一瞬,唐笑语毛骨悚然,汗毛倒立,瞳孔缩紧,仿佛身处阎罗王殿。   这是一个……怎样的…笑容啊……   她哆哆嗦嗦着接过霍景手里的药碗,哆哆嗦嗦地喝下,哆哆嗦嗦地用手帕擦拭嘴角:“谢…王爷……关怀……”   霍景很满意。   嗯,看来这个笑很有效果。   日后,多笑。   作者有话要说:  别笑了别笑了,自己人!!! 第30章 探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唐笑语的身子,足足弱了六七日。她也失了往日的活力,只在床上躺着休养,回复精神。霍景时不时来看她一下,也不做什么,只露出那阎王似的冰冷微笑,吓得唐笑语浑身发麻,开始反思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怒了这位爷。   这一日,苏婉婉前来探望她。   齐园是王爷的居所,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让其他院的人入内。不过,听闻苏婉婉是唐笑语的发小,飞七便放了行,让苏婉婉携着礼物果品入了齐园。   天气半阴,灰云沉沉,苏婉婉提着一只食盒,穿过齐园的花廊。她驻足凝眸望去,见得一片翠竹幽幽,梧桐凝碧,眸光不由渐沉。   “婉婉姑娘怎么了?”飞七好心地停步等她,“笑语姑娘的居所在这边。”   “无事,叫飞七大人见笑了。”苏婉婉柔柔一笑,眉眼里尽是婉约之意,“只是瞧见了那片梧桐林,想起了一句‘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罢了。”   飞七微怔,笑道:“婉婉姑娘当真是文采非凡。”   未及时,苏婉婉就到了唐笑语屋中。青帘半垂,唐笑语靠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把琵琶,正逐弦校着音色。   那把琵琶是她从水莲院带来的,用木上好,背料乃是少见的酸枝木,弦柱皆佳,音色极其悦耳。她低着头,细细指尖掠过琴弦,发丝间露出一抹雪白颈侧,这副光景,独有滋味。   琵琶弦发出嘈嘈之响,她白细指尖轻轻一勾,拢在了手心。   唐笑语蹙眉低目,望着面前的琵琶,思绪又忍不住飞回了大雨之外的伽罗寺。   霍景紧紧抱着她。   “别走……”   “别走。”   “笑笑。”   那是一场意外,还是……   她的心思渐乱如麻,叫她有点儿难受。   很快,她咬咬唇,强行将这些事情抛出脑海。这些事情,不是她该想的。若是多心了,生了贪念了,最后镜花水月落得一场空,那伤的还是自己。   她虽是个贱籍之人,却明白自己手无寸铁,毫无余力去反抗旁人。若想少受些伤痛,便从一开始就该打定主意,不去碰这些贪妄之事。   “笑笑,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苏婉婉的声音,打断了唐笑语的沉思。   唐笑语仰起头,见到苏婉婉婷婷步入房中,正将礼物放至桌上。她着一袭月白色裙衫,不施脂粉,只淡描一双柳叶眉,发间插一枚素淡的碧玉细簪,整个人幽静如莲,淡雅清新。   “婉婉,你来了?”唐笑语露出清甜笑容,“好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大碍。”   “先前…英嬷嬷紧着要我学礼仪,便没能来看望你。”苏婉婉面露歉色,小声道,“且齐园看得紧,我也没机会来。听闻你在伽罗寺遇险,我心里也紧张得很。所幸,你没遇上什么性命之危。”   唐笑语望着她柔美文雅的容貌,不知怎的,就想起她那些“不给李珠儿退路”的狠话来了。   虽是自小相识,感情深厚,但心上生了芥蒂,难免觉得有些尴尬。唐笑语不自然地说道:“我没什么大事,婉婉,你不必担心我。”   苏婉婉欣慰地点点头,道:“那就好。”她环顾四周,见这一处屋子比起齐园要宽敞舒适不少,目光艳羡。   二人在桌前坐下,闲聊起王府中的事。   未说几件事,见唐笑语面露倦色,苏婉婉体贴地说:“笑笑,既然你在病中,我便不打扰了。你先好好休息吧。”   “嗯。”唐笑语点点头,也有些累,道,“我让石榴送你出去。”   “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是。”苏婉婉一副客气的样子,“石榴要伺候你。”说罢,便笑着摆摆手,自己朝门扇走去了。   唐笑语目送她远去。   夏日炎炎,她额头有汗,便想用帕巾擦拭一下汗水。但她下意识地一伸手,去发觉桌上放着的帕子不见了。   她有些纳闷,问石榴道:“我放在桌上的手帕呢?”   石榴回头望了一眼,也有些奇怪:“手帕?方才还在桌上的呀?”她迷惑地望了眼四周,喃喃道,“难道,是被风吹出窗外了……”   唐笑语想起苏婉婉,心底便觉得有几分古怪。   ***   苏婉婉离开唐笑语的屋子后,没有出齐园,而是朝霍景的屋子走去。   在来齐园之前,她用银两从英嬷嬷那里买到了不少可观的消息,知道霍景今日在齐园,也知道霍景的屋子在哪个方位。   果不其然,穿过一大片翠竹林,她就隐隐见得林下有一个男子身影,正在练剑。   剑刃迎光,扬起一道锐意之风。那男子形姿干练,立时背影挺拔如松竹,但剑锋行止间,却满汉杀意,远远瞧着,便不似是个易于接触之人。   那男子正是霍景。   他在伽罗寺外,并未受什么大伤。虽昏迷了一阵子,不过药效来的快,也去的快,如今已是安然无恙了。纵使有沈寒百般叮嘱,他也自顾自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依旧练剑。   他挽起了一剑,眉心忽而蹙起。旋即,便将剑锋陡然转向身侧,遥遥指着竹林之外,冷然道:“谁在那里?”   竹林尽头的小径处,娉婷步出一静美女子。她着月白衣裙,容色温婉如碧玉,温雅眉眼中,带着一抹慌乱。   “奴婢不知王爷在此,无意惊扰王爷,还请王爷责罚。”她低头,声音纤纤,虽略带惊慌,神情却颇有从容气度。   “你是谁?”霍景面色如覆寒霜。   那女子将头垂得愈低,轻声道:“奴婢姓苏,双名婉婉,乃是与唐笑语、李珠儿一道入府的琴师。奴婢与笑笑……与笑语姑娘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听闻她病了,便来探望。离去之时,错走了此路,这才惊扰了王爷。”   听到唐笑语的名字,霍景面上的霜色微减,原本的杀意,也慢慢收敛起。他只道:“你出去吧。唐笑语人在病中,需静养,别再来打搅她。”   “是。”苏婉婉说罢。她本想走,但却略略显出犹豫之色,道,“王,王爷…方才,奴婢误拿了笑语姑娘一方手帕。这等私物,奴婢不便拿着,总归要还回去为好。”   说罢,她便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   霍景看也没看,淡漠道:“放着吧。”   苏婉婉斟酌一下,将那方手帕放在了桌上。她撩一下耳畔发丝,贝齿轻咬柔唇,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一旁的侍从已笑着上来拦她,自顾自地推着她,朝外走去,还道:“婉婉姑娘,这边儿请。”   动作之间,竟是丝毫不给她反抗的余地。   苏婉婉轻咬唇角,心底略有不甘。   为了遇见王爷,她可是花了很大代价从让英嬷嬷松了口。如今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要离去,实在是不划算。也不知道,王爷会不会记住她?   苏婉婉面上丝毫不显山露水,只柔顺地点点头,朝齐园外走去。   那方手帕,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霍景的目光扫过这方手帕,思绪凝住。   这方手帕,属于唐笑语。也许被她用于抹拭颈间汗水,也许藏于她的袖间。   有一瞬,霍景想过将这方手帕扣下,便这样不还了。   不过,他也仅仅是想想罢了。   “把手帕还回去。”他吩咐侍从,“就说,是方才那个女子吩咐的。”   “是。”侍从领命去了。   侍从离去后,霍景重拾起了剑。夏风吹掠,翠竹迎风而动,苍绿之色满庭院。   不知过去多久,飞七回来了。   他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待霍景放下了剑,便抱拳道:“王爷,行刺之人的身份,已查出来了。那些刺客……似乎与曹家,颇有些关系。”   霍景的眸光一沉。   曹家。   霍景的继母,正出自曹家。   只不过,父王罢身后,霍景继承了王位,他便将这位太妃曹氏,连带着同父异母的弟弟霍源一同送走了。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二人一直未能重返京城,想必心底焦急得很。   “本王那个弟弟,年岁渐大,也到了渴求权势的年纪了。”霍景微敛眼眸,语带寒意,“看来,他是不大坐得住了。”   ***   “笑语姑娘,这方手帕,是婉婉姑娘要我还给你的。”   唐笑语的屋前,一名侍从恭敬将手帕奉上。   唐笑语接过手帕,纳闷道:“当真是她不小心拿走了?难怪我找了那么久。”   那侍从笑说:“可不是?她为了还这手帕,还走错了道,惊扰了王爷呢。”   唐笑语闻言,面色微凝。   半晌后,她迟疑着问道:“王爷…见到婉婉了?”   “是呀。”那侍从点点头,“所幸王爷今日心情好,没有发作她。笑语姑娘便放心吧,她一根头发丝都不缺呢。”   换做是往日,恐怕要挨板子了。赶出王府,也是从轻发落了。   不知为何,唐笑语的目光略有些闪烁,捏着手帕的指尖缩紧,在丝帕上碾出一片褶皱。   “笑笑姑娘,你怎么了?”侍从有些奇怪她的反应。   “没…没什么。”唐笑语低声道,“只是,婉婉容色出众,王爷见到她,应是相当惊艳吧。”   她的语气中,有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落。   她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の想象:王爷见到婉婉,惊为天人,难以自拔,挂念心间!   事实の王爷:刚才有什么东西路过了?是个女的?忘记了…… 第31章 手帕   京城最炎热的盛夏逐渐过去了,秋日悄然降临。炎炎的酷暑消散,凉爽之意伴着秋风送入京城之中。   仁安宫。   秋日初至,仁安宫内却未有多少秋意。门前高悬用以遮挡暑热的纱帘,身着杏色宫装的婢女们手持纨扇,轻摇出一阵细风。   薛太后一手轻揉眼角皱纹,另一手执一枚棋子。她慎重地盯着棋盘局势,风韵犹存的丰裕面容上,满是沉思之色。   半晌后,太后才落下一子。   不过,很快,太后便后悔了,心里暗道一声“不妙”。   果不其然,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女子吃了她的棋子,露出笑容,柔声道:“承蒙太后娘娘相让,是静容输了。”   这年轻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华,容色殊丽夺人,气质高华如玉;眉眼沉静,好似一汪秋潭,眸光盈盈,不笑自如含波。她着一袭莲青色缀珠软烟罗裙,皎白手腕上戴一对赤金海棠镯,与髻间金累丝步摇相映,愈显得她贵气逼人。   她姓薛,与薛太后出身同族,血脉亲近,双名静容,乃是京中有名的华门闺秀。   薛太后看着她不怒不骄的模样,心底极为满意。但随即,这份满意也转为了惋惜。   太后叹了口气,道:“静容呀,宁王那儿,哀家也去提点过了。只是……宁王着实不是个解风情的,也不大懂疼人。”顿了顿,薛太后惋惜道,“若不然,你便瞧瞧别家的男子吧?这京城中好男儿如数多,又何必拘泥于宁王一人呢?”   薛静容恬静一笑,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京中男子虽多,但可入我薛静容之眼的男子,却并不多。静容仰慕宁王,是因其武略非凡、名镇八方。这一点,其他男子可做不到。”   听薛静容这么说,太后心底又是赞叹,又是惋惜。   薛静容是京城一等一的名媛千金,想要娶她的男人不知几何。但她眼光从来挑剔,挑来挑去,竟看上了宁王霍景。   静容矜持,自是不愿主动戳破,只等着霍景上门提亲。毕竟往日那些男子,哪个不是对她如痴如狂,踏破门槛也要提亲?   可偏偏,霍景却对她视若无物。薛太后三番五次牵线暗示,霍景都充耳不闻,浑然不觉薛静容的心意。   “你到底是姑娘家,年岁大了还不嫁人,难免叫人戳脊梁骨。”薛太后苦口婆心地说道,“若是宁王当真对你无意,你可得早些做绝断。”   “谢过太后娘娘关怀。”薛静容柔和地说,“只是,静容到底还要试上一试。”   太后愁眉不展:“试?还能如何试!他母妃去的早,父母皆不在,也不听哀家与皇帝的话。纵使是想逼他,也无从下手。”   “太后娘娘多虑了。何至于到那种程度?静容不过是想见上一面罢了。”薛静容说着,微微沉思,手中重新执起一枚棋子,“且,纵使老宁王的元妃不在了,但继妃却是在的。那位曹太妃,可是宁王名义上的母亲。孝道之下,宁王殿下想来需得给上三分颜面。”   薛太后的眼微微一亮。   旋即,薛太后摇摇头,道:“不成,宁王与曹太妃不和,京城皆知。叫曹太妃娘娘回京,多少会给宁王添堵。”   太后惦念着霍景的生母许氏,不大愿给霍景添堵。   薛静容慢慢放下棋子,从容道:“太后娘娘不必心急。曹太妃娘娘离京多年,早已不是昔日的她。听闻她常年礼佛念经,吃斋茹素,如今一心向佛,是个仁慈和蔼之人。且她心底也惦念着宁王殿下,一心想要弥补。”   “当真?”薛太后半信半疑,眼角皱纹敛起。   “静容从不少人口中听闻此事,应当做不了假。”薛静容道,“时过境迁,她如今也是想要找机会,尽一个母亲的本分。”   薛太后有些犹豫难决。   她也知道,霍景和曹氏不和。霍景的生母许氏丧期未过,老宁王便急匆匆地将曹氏扶正。换做哪一个孩子,都会心有怨恨。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宁王都罢身如斯久,这些旧日恩怨,该过去了罢?既然曹氏想要弥补霍景,倒不如给个机会。   其实薛太后心底明白。想了这么多的理由,都是借口。   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还是薛静容的婚事。她一直疼爱薛静容这个晚辈,只要薛静容能嫁得如意郎君,其他也没什么重要的。   “你说得对,宁王府正是缺一个母亲,来敦促宁王早日成家立业,了却父母心愿。”薛太后郑重地说,“来人,拿纸笔,哀家要召曹氏母子回京。”   一旁的宫女立刻去取来了文房纸笔。   薛静容撩起云袖,伺候太后的笔墨。她轻巧地研磨着墨块,唇角流露出一抹柔和笑意。   ***   数日后。   宁王府,齐园。   得知曹太妃返京的消息时,唐笑语正托着一杆药秤,给沈寒打下手。   药秤里搁着一张薄油纸,其上盛满淡褐色的蒲黄粉末。沈寒仔仔细细地衡量着药材的多少,挽起袖口的右手握着笔杆子,记下药材的轻重。   他本就拥有一张冶艳至雌雄莫辨的面容,认真凝神时,这张容颜愈显得精致出众。凡人眼望去,便见得长眉如墨,眸含桃花。   唐笑语在旁托着药秤,偶尔余光扫到沈寒的面容,也不由在心底小小惊艳。   不合适地说,沈寒大夫竟然是个男子,当真是可惜了。他平日里就是风流爱笑、轻狂不恭,若他身为女子,定然倾国倾城,为祸一方。   沈寒眼下这副认认真真的模样,当真是好看。只可惜,这少见的正经,很快被霍景突如其来的话给打破了。   “曹氏与霍源,就要到京城了。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将他们召了回来。”   噗通一声,沈寒险些摔了手里的药秤;秤上的蒲黄粉洒下来,散得案上到处都是。“……什么?”沈寒有些迷惑,喃喃反问,“阿景,你说太后娘娘亲自下懿旨,召太妃娘娘回京?”   “是。”霍景立在窗前,眸光浅淡,望着窗外庭院的初秋之景,“本王得知此事时,曹氏与霍源,已在返京的路上了。太后娘娘也非多管闲事之人,想来,是有人从中蛊惑。”   沈寒闻言,一时语噎。   京城之中,谁人不知霍景与继母曹氏不和,更不待见同父异母的弟弟霍源?太后这么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   他看着洒了一桌子的蒲黄粉,无言一阵,对唐笑语道:“笑笑,将桌上收拾一下。”说罢,便走向帘后,与霍景低声说起太后之事来。   唐笑语陡然被沈寒点名,小声答道:“是。”   她将药粉重新纳入薄油纸上,另取了一方抹布,将桌案擦干净。末了,在小水盆里洗净了双手,用帕子拭去手上的水珠子。   一帘之隔,霍景与沈寒尤在低语宫中之事。唐笑语斟酌了一下:这些宫中秘闻,可不是她能听的东西。于是,她安安静静地告了退,出了屋子。   霍景与沈寒说完曹太妃的事,踏出青帷,却发觉唐笑语已退出去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霍景皱了皱眉,“我竟未听到她告退。”   目光一扫,他却在桌边意外看到了一方手帕。杏色的绣帕,上头刺着一朵芍药,分明是女子样式。这块手帕,霍景是见过的——苏婉婉曾经误拿了这块手帕,并让齐园的侍从代还给了唐笑语。   是唐笑语将手帕落下了。   霍景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凝在其上。   “沈寒,你出去吧。”他说。   “啊?”方才还絮絮叨叨说着太后、太妃的沈寒,懵了一下。片刻后,他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嘟嘟囔囔地出了屋子。   待屋中无人了,霍景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块手帕。   柔软的帕子落在掌心,令他一瞬间便想起了唐笑语肌肤的触感。   他冷漠着面容,将淡薄的目光投向四处,见门扇合整,无人在内,这才收回了目光。旋即,他板着一张平淡无波的面容,缓缓低下头,凑近了那张绣帕。   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绣帕上有属于女主人的淡淡香味。如兰似芝,令他陡然心情愉悦起来。就连曹氏与霍源返京带来的不快,都被这份愉悦给冲散了。   霍景微微勾起唇角,将这方绣帕收在了袖中。   料想,今夜又可以睡个好觉了。   ***   天很快黑了,到了晚膳时间,唐笑语与几个侍从前来伺候,为他布膳。宁王府的晚膳不算奢华,以清肴慢汤为主。青瓷薄盏之中,盛装的是香蕈鹿脯、五绺焖玉兰等菜品。   霍景听着碗碟的叮当之声,放下手中书卷。他本想去用餐,但余光一扫,却发觉唐笑语目光四处逡巡,好似在找些什么。   “唐笑语,你在看什么?”霍景问道。   “啊……嗯…回王爷的话…”唐笑语低下头,露出莹白耳畔,声音轻绵,“奴婢不慎遗失了手帕,又恐手帕是落在王爷屋中了…”说话间,有些后悔的意思,“奴婢并非是有意窥伺,实在是无心之失,还请王爷责罚。”   “哦?手帕?”霍景提起筷箸,“怎样的手帕?”   “杏色的。”   霍景环顾四周,问仆从道:“本王不曾见过这样一块手帕。你们可有人看到了?”   见霍景主动帮忙寻找,唐笑语有些吃惊,心底微微涌出感激之意——没想到,王爷竟然是这样一个大好人。不但不问罪,还帮忙找手帕。   各奴仆听了霍景的问话,面面相觑,纷纷答道:“回王爷的话,近来不曾见过。”   唐笑语闻言,有些失望地低头。   手帕是私物,万一落去什么奇怪的人手里,那就糟了。   罢了,还是以后再找找吧。   霍景轻抚过自己的袖口,面不改色地为自己夹菜,道:“既然没有,那就下次再找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点点点点 第32章 鸟雀   宁王太妃曹氏返京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在宁王府内传开了。   仆从们议论纷纷,忧愁者有之,不安者有之,看热闹者亦有之。一些府里的老嬷嬷们,则俱是紧锁眉头,一副难以释怀的模样。   这样奇怪的氛围,唐笑语自然注意到了。   她来宁王府的日子不长,只隐约听过宁王不待见继母的传闻。至于更详细的,她便不大了解了。为此,她还给了石榴一些散碎银子,让她去打听打听,省得自己一问三不知,惹了大祸还不懂事。   四处探听了二三日后,小石榴才回来仔仔细细与唐笑语分说这位曹氏的事情。   这位曹氏,并非是老宁王的元配,而是以侧妃身份入的府。老宁王的元妻,乃是霍景的生母,许氏。   提起这位许氏,王府的老人们都是赞不绝口。据说,这位许王妃出身将门许家。当年的许家也是驰骋沙场、军功赫赫,为先帝所依仗。这位许王妃本人,也是将门虎女,不仅生的容貌出众,也擅长武艺,不输男儿。   先帝在世时,亲自牵线,下了圣旨,为许氏与老宁王赐婚。   许氏为人洒脱爽朗,平易近人;她过门后,也十分得王府的下人缘。且她做事亲力亲为,又厚待奴仆,在王府里的名声一向极好。   只可惜,老宁王虽是从命娶了许氏,却并不宠爱她。刚娶来,并令她独守空房,再不得见夫君。而老宁王本人,又另娶了侧妃曹氏入府,前后相差不过一月。   曹氏比许氏略小上一些岁数,生的也是花容月貌。她入宁王府后,极受宠爱。老宁王这么不给许氏脸面,许家自然恼怒不已,在朝堂上频频施压。可许家越是这么做,老宁王便越恼许氏,更不愿见她。   许氏诞下嫡长子霍景后,老宁王便干脆叫她自己搬去佛堂“养病”了。   许氏到底是个女子,常年不得见夫君,郁郁寡欢,身子也渐渐弱起来。后来,许家没落,许氏更是郁结于心。霍景还未长大,许氏便在一夕之间,暴病而亡。   老宁王为许氏办了白事,但未出丧期,便急不可耐地将曹氏扶正。此后,更是千娇万宠,与曹氏同进退。甚至于,他还想着废长立幼,将曹氏所出的次子霍源立为宁王世子。   不过,还不等老宁王这么做,他便去世了。霍景登上王位,将曹氏与异母弟弟霍源一道送出了京城。   如此看来,霍景必然与那位曹氏不和,更不会待见霍源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对母子偏在这个时候返京,也不知道宁王府里会闹出多少事来。   “姑娘,英嬷嬷手下的人还与我说了,”小石榴说完曹太妃的事,大口咕咚地灌了茶水,道,“如今虽不知道如何,但是当年啊,那位曹太妃可是极厉害的。据说她看着像是个温柔仁善的,手段却非同小可,将整个王府的姬妾都收治的服服帖帖的。”   “这,这么厉害?”唐笑语有点吃惊。   “是啊!这可是那几个老嬷嬷亲口说的。”石榴答,“她在京外养病多年,如今不知道是个怎样光景,但姑娘您还是少接触为好。”   “我知道了。”唐笑语点点头。   她一边听着,一边托腮,分神想着其他的事情。   昨日丢掉的那块绣帕,到底去哪里了呢?   ***   曹太妃到底是霍景名义上的母亲,为了安置曹太妃与霍源之事,飞七与英嬷嬷特来请霍景的意思。   “启禀王爷,太妃娘娘就安置在从前一直住的菊苑;此外,老奴想再派几个人手过去,供太妃娘娘使唤。”英嬷嬷老实恭敬地站在帘外,一一说着,“为太妃娘娘和二公子接风洗尘的宴会,则交由内厨来准备。”   她说罢许久,帘后都是一片寂静无声。   这样的寂静,让英嬷嬷有些心惊肉跳,生怕是自己安排的不好,惹王爷不高兴。   等了许久,都不见回复,英嬷嬷斗胆抬起头偷看一眼,却见到宁王殿下正注视着桌上一副残局,目光专注,右手捻一枚棋子,在棋格间轻比着。   “王爷?”英嬷嬷提心吊胆地唤了一声。   “嗯。”霍景放下了棋子,抬起面庞。他显然是对这些内宅之事极不耐烦的,便干脆道:“就让她住那儿吧。不必给她拨人,也不必准备什么宴会,给她开了门就成。”   英嬷嬷闻言,眼皮一跳,道:“老奴遵命。”   这样的待遇,可当真是不配老王妃的身份,与招待一个陌生人无异。   “你出去吧。”霍景懒得再说内宅的事情,抬手驱散奴仆。   待旁人都离开后,霍景放下了棋子。   他侧身,望见不远处的唐笑语。她侍立在不远处,手里七歪八叠地捧了一大堆棋谱。这些或古旧、或齐整的棋谱,压得她摇摇欲坠。   霍景沉思片刻,道:“唐笑语曹太妃回来后,你不要乱跑到她面前去。”   听到王爷唤自己,唐笑语勉强从棋谱后探出了个脑袋,答道:“是。”   霍景又想一下,还是不大放心,说:“本王让你与沈寒学字,学的怎样了?”   “回王爷的话,这些时日,奴婢得了空就会进学,已多识了不少字。”唐笑语道。   “那曹氏回来后,你就留在齐园里,好好看书,写字。”霍景用食指扣了扣桌面,蹙眉道。即使下了这样的命令,他犹嫌不足,又道,“你不是会弹琵琶么?要是得了闲,就好好练琵琶,不准出去。回头,本王要听你弹琵琶。”   “诶……?是,是!”唐笑语扶正了一本棋谱,连忙答道。   这样答着,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曹太妃,当真这么可怕?   “……出去吧。”   ***   数日间,霍景的心情都不大好。   霍景是极不希望那对母子归京的。   他对曹氏,极无耐心。他既不想耗费时间,腾出手来去搭理她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后宅把戏;也不想与生性骄纵古怪的弟弟霍源多费口舌。   令这母子二人在京外别庄住着,原本已是他最后的耐性。可偏偏这对母子不知死活,派遣杀手到伽罗寺行刺在前,如今又不知如何蛊惑了薛太后,竟又回京城来了。   霍景想起这件事,便倍觉头疼。   他了解自己的性子。   原本就没有耐性的人,在面对嗡嗡打转的蚊苍时,难免愈发烦躁。他怕自己一时杀心难控,将这对母子全都处理掉。   如此一来,对他虎视眈眈的皇帝,必定会趁机发作。就算是为了不给皇帝这个发难的借口,他也得好好关照这对麻烦的母子。   霍景以手支额,眸光晦暗如海。多夜未曾安眠的阴影,令他的眼底渐渐显露出一分狂躁之意来。这份恶意难以克制,令他几想要以刃血来抚平这份暴躁。   好在,他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唐笑语呢?”他问身旁的侍从。   “回王爷的话,笑语姑娘在英嬷嬷处学礼仪。”侍从有些胆怯地回答,“小的这就去将她请回来。”   “快去。”霍景催促道。   一小串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是侍从飞快地退出了屋子。   霍景微舒一口气,仰天望着屋宇的梁柱,克制着心底的暴躁与不耐。   入眼的,是一片石湖绿藻井,其上描金抹银,瑞云狻猊用浓墨重彩绘出,画工精致。他凝神望着那些细云,眼前竟浮现出一道纤细轻盈的身影来。   “王爷可是头晕不适?”   “奴婢老家有个偏方,专治头疼头晕。奴婢每次头晕不适,就用这个法子治,一会儿准就好了。”   “倒立!倒立那么片刻,头就立刻清醒了。”   唐笑语比着手指,信誓旦旦地说着傻话。她的细眉轻轻挑起,平日如秋水似的眼轻灵一转,如镶了翠绿琉璃的鸟雀眸子。   想到这副场景,不知为何,霍景心底的狂躁竟渐渐平缓下来。   他安静了一会儿,慢慢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绣帕——那是唐笑语落在他这里的。   他将绣帕摊开,放在掌心凝神细看。绣工精致的杏色手帕,其上似乎还隐隐有着主人的馨香。   霍景的眸光微微闪烁。   斟酌片刻后,他略低下线条流利的脖颈,轻嗅了一下那方帕子。   他的心,逐渐平缓。   就在此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传入他的耳畔——   “见过王爷。王……?!?!”   霍景抬起头,恰好见到唐笑语一脸震撼地站在屋前,行礼的姿势尴尬地僵在一半。   她的目光,凝在霍景手中的帕子上——这正是她丢在霍景屋中,却遍寻不得,毫无线索的手帕。而此时此刻,这块手帕,正被霍景低头轻嗅着。   霍景的表情,变冷,变冷,再变冷。   那张脸,仿佛是日全食的天空一般,黑的可怕。   他微僵着手,将那方绣帕拿远了些,不动声色地淡漠道:“这块手帕,是刚才有一只鸟衔着飞进来的。是你的东西?”   唐笑语还在发愣。片刻后,她才拍了拍脸颊,挤出一个讪讪笑容,道:“是奴婢的手帕,好,好巧,竟在王爷的手上。”   霍景将手帕放在桌案一角,凝眸冷冷道:“是鸟雀衔进来的。”   唐笑语嘴角微抽,她干笑一阵,露出一个如花笑颜,道:“是,是的,呵呵呵……方才奴婢过来时,就远远看到那只鸟了。好巧,好巧!”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与狂波巨澜做斗争。   没想到,王爷有这种癖好……!!!   堂堂宁王殿下,竟然是这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 第33章 太妃   唐笑语从霍景那里取回了手帕后,内心还在嘀咕不已。   就算王爷不知道这块手帕属于谁,但他看手帕的颜色也应该明白,这手帕是属于女子的。如此,还要放在掌心把玩凝视一下……   看来,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瞧着对女子诸多嫌弃的宁王殿下,也有一颗年少风流之心。表面上看起来冰山一樽,冷戾不似常人,实则还是有点儿普通男子的臭毛病。   ……臭毛病。   臭毛病!   没错,偷偷打量女子的私物,可不就是臭毛病!   ***   过了一段时日,曹太妃与霍源的马车,终于到了京城。   虽然是“养病”的老王妃回府了,但在霍景的授意下,整个王府并没做什么特别准备。既没有差人迎接,也没有准备接风洗尘的宴会,整个王府一如往常,只是多收拾了两处院子给这对母子。   唐笑语惦记着霍景的叮嘱,没敢去门口凑热闹,闷在齐园里练琵琶。   她有些时日没碰琵琶了,怕手生,时常得空抡上几指。   初秋时节,白日的风渐凉。从庭院里望出去,原本满是通透绿意的树梢上,已有了半缕金黄灿红的痕迹。想来不久后,便是满地的灿灿金色了。   唐笑语抱着琵琶,坐在窗口,慢慢拨着琴弦。指尖一剔一飞,便流泻出一片金石似的断续之音。这琵琶音散漫悠闲,如一片轻云渐落似的。   她弹琵琶,最擅长的曲子亦是《金谷园》中的一支,那曲子谱的是绿珠坠楼时的凄凉婉转。若能得琴音相配,则愈显得凄美。   她闲拨了一阵琵琶,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柔缓的女声。   “绿珠坠楼,本是哀事。你这琵琶,却不显哀意,反倒悠闲。”   唐笑语微惊,连忙回身。   只见自己的屋门口,不知何时,跨进来个女子。   这女子至多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瘦削,面庞亦显得清瘦。她眉眼细长,眼角边一点叶脉似的皱纹,这双眼在年轻时也许眼波万千,妩媚婉转;不过如今只显得和蔼仁善,看人时都带着笑。她穿了身颜色沉沉的黛紫色衣裙,身上毫无钗饰;腕上缠着一串红檀木数珠,被她慢慢捻弄着,显然是常常把玩的。   英嬷嬷挂着冷汗,跟在后头,一副恭敬模样。   “太妃娘娘,这,这人乃是贱籍奴婢,您还是莫要脏了眼为好。”英嬷嬷谨慎道。   听英嬷嬷称呼,唐笑语即刻反应过来,此人便是传闻中归京的太妃曹氏。她当即放下琵琶,低身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妃娘娘。”   曹太妃闻言,款款一笑,打量着四周,道:“什么贱籍不贱籍?我听闻她的琵琶弹的颇有功底,远远可闻,这才特地进来一见。果真,琵琶弹的好,模样也可心。景儿身边有这样的人在,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安心了。”   曹太妃这话说的有些奇怪,唐笑语低着头不敢应声。   无人敢说话,太妃慢悠悠笑了起来。她搭着侍女的手腕,闲闲在屋内转了一圈,打量着四周,道:“景儿待你,倒是上心。”   太妃这么一说,唐笑语更是紧张,小声道:“王爷待下人一向优厚。”   “你叫什么?”太妃问。   “回太妃娘娘的话,奴婢姓唐,名笑语。”她略有紧张地回答。   “不必紧张。”曹太妃勾唇一笑,微微一叹,道,“景儿年岁渐长,却始终没有娶妻的意思。我这个做母亲的,愁还来不及。若是你当真是个懂事体贴的,能嘘寒问暖,再为王爷添个一儿半女,我高兴还来不及。”   唐笑语额上冷汗愈发。   太妃娘娘这是完全想错了啊!她不是那种丫鬟!   曹太妃小转一阵,这才慢悠悠踏回来。她扬着小指,理了理鬓发,细长眉眼将带笑目光投过来,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到底只是个贱籍,上不得台面。便是再大的恩宠,顶了天,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唐笑语微微怔住。   曹太妃先前的话,柔声细语,如脉脉春风,看似很好相处。可这最后一句,却是陡然锐利,逼得人说不出话来。   “奴婢有自知之明。”唐笑语低声道。   “是个聪明的。”曹太妃点点头。说罢,曹太妃唇角带笑,闲闲踏出屋去了。她向不远处的梧桐林张望一下,道:“走罢,带我去景儿平日住的地方瞧瞧。”   曹太妃的身影,慢慢远去了。   等到她走出许久后,唐笑语才敢起身。   石榴从屏风后探头探脑地走出来,小声道:“这太妃娘娘,话里带话,说的是什么呢?”   唐笑语摇摇头,道:“我也不明白。总之,有王爷在,想必她也做不出什么来。”   ***   入夜后,菊苑。   菊苑多年未有人居,因曹太妃归京,终于被收拾洒扫齐整。这片园子,本是因无数盆菊景观而得名,这些伺弄的秋日菊花中,不乏绿菊、青菊这样的珍品。只可惜,自曹太妃离京后,这座园子无人打理,盆菊也渐渐荒废了。   此时此刻,菊园的正屋内灯火敞亮。许久未有人气的屋檐下,侍从抬着箱笼行李,脚步匆匆。婢女们则端着花果茶食,小心翼翼伺立屋门前。   曹氏倚榻而坐,神色淡然。她合着细长眉眼,右手慢慢捻弄着红檀木的佛珠,口中呢喃着一段低不可闻的经文。   曹氏的大丫头纷儿垂头敛目,小心翼翼地给曹氏锤着腿脚。陪房嬷嬷刘氏,则在旁小声叮嘱丫鬟们轻手轻脚些。   “源儿那里如何了?可安置好了?”曹氏放下佛珠,问道。   “回太妃娘娘的话,二公子那里,已经安置的差不多了。”刘嬷嬷答。   曹氏点了点头。她睁眼,扫一眼屋内景象,叹道:“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又回了这里。菊园,到底比那处冷冷清清的庄子要好多了。”   刘嬷嬷闻言,亦是感慨万千。   自从被霍景送去别庄后,那日子,便过的是凄清无比。别庄虽也仆从齐全,但到底不是京城,孤孤单单的,过的日子如尼姑一般清心寡欲,难受的很。二公子本来就心高气傲,去了那种地方,终日里都闷闷不乐的。   好在,太妃娘娘到底是有本事,还是带着二公子一道回京城来了。   纷儿笑着谄媚说:“太妃娘娘是宁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连太后娘娘都清楚知悉呢,这才特地请您回京。这王府没个正儿八经的女主人,可见是给太后娘娘添了不少麻烦。”   曹氏目光柔和,重捻起佛珠来。她慢慢道:“太后让我回京,也不过是别有所求。若是不出意料,当是景儿的婚事让她头疼了。”   刘嬷嬷皱眉,怀疑道:“先前奴婢就听闻,王爷宠幸一个舞姬。莫非,那舞姬就是今日娘娘见到的那个黄毛小丫头?”   曹氏气定神闲,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若那丫头当真是景儿的心头肉,我这般去走一趟,景儿就该将齐园更严实地把守起来,让齐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连我也不得随意踏入。”   刘嬷嬷点头,道:“娘娘说的是。”   曹氏转着佛珠,轻笑了一声,道:“这样的小丫头,最好对付不过。打一棒子,再给一颗枣子,便能收拾的服服帖帖。让她去吹吹枕头风,事儿便方便的多了。”   纷儿捶着腿,讨好道:“太妃娘娘高明。”   ***   同一时刻,齐园。   “今日,曹氏与你说了些什么?”   灯烛闪烁,白亮焰芯噼啪而动。烛影下,霍景冷厉的面容笼罩着一层晕黄光影。   唐笑语抿了抿唇,有些说不出口。   见她嗫嚅支吾,霍景折眉,以指尖敲了敲桌面,再问:“说了什么?”   “说……”唐笑语着实有些难以启齿,“嗯…太妃娘娘提了了王爷的婚事……”   “她?”霍景疑惑,“提及本王的婚事?”   “还说…”唐笑语声音愈发轻了,“…王爷身边有人伺候,太妃娘娘就安心了。”   见她说的这么不清不楚,霍景把目光移向她身后的石榴,冷冷道:“你替你家姑娘一五一十地说。曹氏都说了什么?”   石榴还是个半大孩子,哪里经得起这魔王似的面色?当即吓得一个激灵,口中叽里咕噜把曹太妃的话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一遍。   “太妃娘娘说,王爷迟迟未婚,她心底忧愁不已。看到姑娘伺候着王爷,可以嘘寒问暖,太妃娘娘心里欣慰。她希望姑娘可以早点给王爷诞下一儿半女……”小石榴咽了一口唾沫,声音越来越轻。   听着石榴的话,霍景的面色略有舒缓。旋即,他的唇角扬起一缕笑容,口中道:“她倒是想的长远。”   唐笑语听着,心里干着急。曹太妃这话,仿佛她是个有名分的妾似的;万一旁人多心,以为是她心比天高,想要攀高枝,那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唐笑语连忙道:“王爷明鉴,是太妃娘娘误会了,奴婢不敢存有高攀的心思。”   她这撇清的速度,快如迅雷。霍景心里,小小地生出了一股不悦。   ——怎么,为他生个一儿半女,她还嫌弃不成?   不悦。真的不悦。   作者有话要说:  是真的很很很很不高兴噢!要哄的那种! 第34章 琵琶   那日以后,齐园果然闭合了起来,不准再令他人打搅。便是曹太妃与宁王府的二公子霍源,也不可擅自入内。   菊苑。   秋日微凉,厅堂内帘帷高卷,一碧如洗的晴空被裂冰纹的朱红窗扇所分割。曹氏跪坐于佛堂前,双手合十捻握数珠,闭目喃喃默读经文。她身旁不远处,插着线香的小铜炉白烟袅袅。   “太妃娘娘,不出您所料,齐园那儿果真下了令,不准旁人擅入。”刘嬷嬷手握一本经文,在旁讨好地说。   闻言,曹氏缓缓睁开一双细长眸子,视线扫过小佛堂里新搬入安置的菩萨像,款声道:“如今,那小丫头应该安然坐在齐园里,自以为高枕无忧了。”   刘嬷嬷问:“那当如何用这丫头?”   曹氏捻着佛珠,慢条斯理道:“我进不去齐园,还不能叫她出来了?我听英嬷嬷那老婢说,这丫头会弹琵琶。你去传本太妃的吩咐,说我想听琵琶了,让她过来给我解个闷儿。”   刘嬷嬷眼睛一亮,道:“是。”   刘嬷嬷去齐园传了令,没多久,便领着忐忑不安的唐笑语来了菊苑。   “见过太妃娘娘。”抱着琵琶的唐笑语,在堂下低身行礼。   “起来吧。”曹氏婉转一笑,以手揉额,淡淡道,“你弹一首你擅长的曲子吧。宁王府寂寥,没点儿声音,怪难受的。纷儿,给她看座。”   唐笑语应了声是,抱着琵琶落座。她调了调音色,将指套正好,轻轻拨弦。她不敢弹难登大雅之堂的曲子,只挑了一支文板的《汉宫月》,柔柔婉婉的,音色透着讨好。   曹氏半开眼帘,打量她的身影。   唐笑语的容貌不算顶尖绝世,但的确是貌美出众,且胜在清新可人,如一块化开在心里的糖。那只拨琵琶的手,青葱玲珑,如瓷偶似的惹人怜爱。这琵琶也弹的确实不错,声如飞花点翠,比宫里的乐坊司都不见逊色,可见是有些功底的。   一曲罢了,唐笑语不安地行礼,偷眼望着曹氏。   曹氏笑笑,慢悠悠道:“曲子弹的倒是不错,难怪王爷欢喜你。只是,你这曲子给你惹了大祸,你知也不知?”   唐笑语吃惊,旋即略有慌乱,道:“太妃娘娘,此曲乃是《汉宫月》,是江州名调。不知这首曲子,有何不妥?”   “你可知这汉宫月,指的是什么?”曹氏问。   “奴婢略有耳闻。”唐笑语忐忑地解释说,“这首曲子,指的是汉时元帝以画像选妃,误将美人昭君和亲塞外之事。昭君入胡后,思乡不已,每逢夜深,便忆及汉宫之月。”   曹氏款款一笑,道:“这首曲子,虽弹的是王昭君,可讽的却是元帝昏庸,竟以画像选妃,更是放任银钱贿赂之事盛行。你只是在我面前弹弹也就罢了,若是日后王府来了别的贵人,你再弹这曲子,便是大祸。”   唐笑语微懵。   她可没想到,一首江州盛行的曲目,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事。但在太妃娘娘跟前,她不敢反驳,只得老老实实请罚。   “奴婢知错。”   曹氏闻言,目光一锐,道:“只是一曲《汉宫月》也就罢了。但你凭借一手琵琶,魅惑主上,却是大罪。我听太后娘娘说了,王爷在你身上花了太多心思,甚至不愿娶妻,……这,可是大罪!”   这一句话,言之凿凿,语气锋锐,与之前柔婉的话,大相径庭。   唐笑语瞳眸微微一缩,一时半会,有些说不出话。   魅惑主上……?   大罪……?   很快,她反应了过来。她也非彻底的傻子,太妃这么说的理由,她也能猜到一二。   什么汉宫月,什么魅惑主上,都是太妃娘娘找茬的理由罢了。   这曲子会不会惹恼贵客,她到底有没有魅惑霍景,都是一查便知的东西。曹太妃一定要抓着这些事做文章,无非是想惩戒她罢了。   “奴婢……奴婢知错。”她咬咬牙,这样答道。   “既然你知错,那事儿便好办多了。”曹氏气定神闲地望过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家伎便是家伎,决不可僭越,大行魅惑之事。若是依照宁王府旧日的规矩,如你这样的,就该被绞了头发,赶出王府去。”   唐笑语闻言,眉心一跳。   绞了头发,赶出王府。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刘嬷嬷拉长着一张脸,亦在旁边帮腔:“宫里都说了,王爷沉迷此女,不肯娶妻,亦不肯延续宁王一脉的子嗣,这便是这丫头的大罪了!依照老奴说,只赶出王府去,都是轻的,就该打杀了了事!”   唐笑语的面色微白。   不止要赶出王府,还要打杀……?便是要立威,这也太过火了!   “太妃娘娘明鉴,奴婢不过是一个舞姬,平日虽有伺候在王爷身侧,但却并未侍寝,也从无魅惑主上之举。齐园诸人,皆可作证。”唐笑语放下琵琶,跪下道。   她虽眸有惧色,咬牙说出的话,确是条理分明清晰。   可惜,曹氏却并不领情。她听罢了唐笑语的话,嗤然一笑,手里慢慢捻着佛珠,道:“并未侍寝?便是想为自己脱罪,你这话,说出来也未免滑稽荒唐。若你不曾侍寝,不曾以下九流的奇技魅惑王爷,又怎会居住于齐园,独享这份恩宠?”   曹氏的话,说的极为自信笃定。   霍景便是再淡漠冷酷,也是个男人。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控制得住美色的诱惑。如斯美人在侧,耳鬓厮磨、活色生香,他怎会不收用?   唐笑语咬咬牙,一时半会儿,竟无法反驳。   对啊……   王爷到底为什么会让她搬入齐园,日日置于眼皮子底下?她与李珠儿、苏婉婉一道入府,却独有她这般特殊,可以住在齐园,和王爷日日相对。   不仅如此,王爷虽外表冷戾可怕,但却未做过什么伤及她的事情,反倒对她处处施恩,甚至舍身相护,为了保护她而受了伤。   为什么?   ……为什么呢?   这一瞬,她的心绪微乱。   “回太妃娘娘的话,”唐笑语轻晃一下脑袋,找回自己的理智,定定道,“奴婢确实未曾侍寝。若是不信,可请府中有经验的年长嬷嬷代为核查。”   见她说的这么笃定,曹氏心中生疑。   这小丫头来宁王府的时日也不长,总不至于将英嬷嬷等刁钻老婢都收买了。她这样信誓旦旦,可让人随意核查,莫非……当真不曾被霍景碰过?   还是说,是在死鸭子嘴硬?   “哦?那既你这么说了,我就要叫人来查一查。”曹氏稳下心神,眯着眼道。   旋即,她眼眸微转,按照原定的想法,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不过,你一介姑娘家,竟被我叫来核查这等事儿,传出去了,名声到底不好。我也非什么严苛之人,自是不愿为难于你一个小丫头。”   刘嬷嬷得了自家主子眼色,帮腔道:“咱家太妃娘娘,还是个仁慈的主儿,你求求情,兴许便愿给你个机会。”   曹氏微笑着放下念珠,声音重新变柔:“这样吧,魅主不魅主的,只要太后娘娘不查,我也不欲深究此事。只要你答应,日后听我的吩咐,好好伺候王爷,此事也就罢了。若你得力,自有你的好处。我是王府的主母,亦是王爷的母亲,你是个懂事的,当明白我的意思。”   唐笑语心底一震。   她算是明白了太妃娘娘的目的——将自己收为己用,成为她在齐园的眼线。   眼下这境况,若不答应她,恐怕凶多吉少。太妃所说的“绞了头发赶出王府”,刘嬷嬷所说的“打杀了事”,也许都会噩梦成真。那些言语,正是太妃敲打威胁的言辞;而若是答应了太妃,便会被她所提携。软硬兼施,双管齐下,麻烦得紧。   她蹙紧了眉头,逼迫自己的头脑想出点什么法子来。她人在菊苑,可不能指望王爷做些什么——或者说,她不觉得自己特殊到,王爷愿意为了自己开罪太妃娘娘的地步。   就在此时,菊苑外传来一声通喝:“王爷到——”   下一刻,就见到一道高大身影,逆光跨入屋中。那男子挂着森寒面色,虽未言语,但冷意却尽数写在了脸上。   “王爷……”唐笑语微愕。   曹氏见到霍景来了,不急,反笑:“王爷怎么来了?昨日我这个做母亲的回了王府,王爷推托宫中事忙,便不来拜见我这个母亲。今日这般急匆匆的,可是想起来我这个母亲了?”   霍景抿唇,面无表情,如一樽罗刹似的。他这副凛然模样,叫曹氏笑吟吟的脸,也有些僵硬了起来。   昨日,是她时隔数年重新回府的日子,王府却并没有特意迎接,连霍景也不来拜见她,因此她也不曾见到这个继子。而今日一见,她陡然察觉到,一别数年,霍景的气势已与当年初初登上王位之时决然不同。   他已不是曹氏当年所认识的霍景了。   不过,曹氏只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一会儿,便恢复了自如。   她在心里从容道:霍景到底是她的晚辈。有这个母子名义在,他又能拿自己如何?便是霍景年岁长了,野心、手段俱变大了,她也不怕。   从前,霍景与许氏被她抓的死死。如今,她得了机会回来,便还能重新翻身!   正当曹氏这样想着时,霍景忽然发话了。   “曹氏,本王劝你,最好收手。”霍景负手而立,眸光泛寒,语气颇有不耐,“若是再来碰本王的人,本王会将整个曹家都收拾掉。”   他的语气,并非玩笑。   他是真的会对曹家下手。   他眉眼间的冷戾,真真切切的,透着几不可察的杀意。纵使是曹氏,也不由干咽了口唾沫,心跳微乱。   ——这小子,似乎当真长进不少。从前他还是个孩子,被自己拿捏在掌心。可如今这副架势,像是一把剑似的,来者皆斩。   曹氏抄起佛珠,慢慢拨弄一下,稳下心神,道:“景儿,说笑也该有个度儿。我到底是你的母亲,太后娘娘与陛下也挂念着咱们母子呢。”   听她搬出宫里的太后、皇帝,霍景的面色,愈添一分不耐。   “本王的告诫,只说这一回。”霍景道。   你——!   曹氏舌尖的话几次欲出,犹豫半晌后,还是被她吞回腹中。她收起眸中恼意,放软神情,慈蔼笑道:“这孩子,怎么与母亲生分起来了!景儿,莫非你当真对这丫头如此上心?竟这般护得死死。”   霍景收敛了杀意,平淡说:“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奴婢。换做是任何齐园的人,本王都会出言相护。”   曹氏眼底精光一掠,掩唇呵呵笑说:“瞧你说的。是不是上心,我一眼儿就看出来了。咱们母子,何必在这些事上打哑谜?欢喜便是欢喜,收用了岂不更好?”   霍景目光一冷,道:“曹氏,不得胡言乱语。”   “啧。这丫头年纪小小,却住在齐园,吃穿俱是不错,白日里还能抱着琵琶玩耍。出了什么事,你堂堂宁王殿下立刻就到……”曹氏的眼尾微扬,笑意更深,“罢了罢了,景儿,我不打趣你了。”   旋即,曹氏又是一叹:“我这般多话,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年近而立的人了,还不肯相看妻室,真是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愁白了头。”   “……”霍景锋锐的眸光,掠过曹氏的身前。   “没有下次。”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那离去前的最后一眼,犹如利刃,让曹氏脊背一寒。她侧身去,发现身旁的刘嬷嬷竟双腿颤颤,一直在抖个不停。   眼见着霍景与唐笑语前后离去,曹氏惋惜地叹了口气。   “这丫头,是当真上了景儿的心。”曹氏靠在椅背上,慢悠悠捻着佛珠,“可惜,她不大听话,想来是不能收为己用了。”   刘嬷嬷忧虑道:“太妃娘娘历尽苦辛才回到王府,这偌大王府都没个能用的人。便是再聪明的人儿,没了手脚都难办事。这下可如何是好?”   曹氏亦在烦心此事。   她离开京城多年,从前在王府里培植的势力,都被拔除的一干二净。莫说那些个安排在账房内院的心腹了,就是个能帮忙做点私事的都没有。买换银两,打探消息,哪个不需要人去做?   就在此时,外头匆匆行来一个丫鬟,小声道:“娘娘,兰苑的苏婉婉姑娘前来拜见。”   听到这个名字,曹氏皱了皱眉,问:“此女是谁?”   那丫鬟答道:“据闻,她是蒋家送来的美姬,与齐园的唐笑语是一道入府的。蒋家本想让王爷纳了她,不过王爷无意于纳妾娶妻之事,她便一直无名无分的,只是个琴师。”   曹氏眸光微亮,喃喃道:“瞌睡却逢高枕。不知道这个苏氏,是不是个懂事聪明的?”   刘嬷嬷立即懂了曹氏的意思,道:“叫那个苏婉婉进来吧!”   ***   唐笑语跟在霍景身后,回到了齐园。   一路上,唐笑语低着头,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自觉的,方才曹太妃所说的那些话,便在她的耳边回响起来——   “景儿,你当真对这丫头如此上心?竟这般护得死死。”   “这丫头年纪小小,却住在齐园,吃穿俱是不错,白日里还能抱着琵琶玩耍。出了什么事,你堂堂宁王殿下立刻就到……”   曹氏说的话,看似胡乱找茬,但细细看来,却不无道理。恍惚间,唐笑语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霍景当真将自己捧在掌心里似的。   这念头只出现了片刻,便被她自己狠狠甩出了脑海。   她在心底默念道:不可生妄念。   这些遥不可及、如在云端的东西,不是她能触碰的。但凡她生出了多余的奢念和贪心,前去触碰了这犹如镜花水月一般的梦,到头来,只会害自己浑身是伤。   她虽微贱,却也不愿轻易将自己交付给满是荆棘的路。   齐园的大门合上,霍景的声音冷冷飘来:“以后不必去见曹氏。她若召你,你便称病。”   “这……”唐笑语有些犹豫,“王爷恕罪,奴婢认为,这恐怕不太妥当。太妃娘娘到底是王爷之母,奴婢微贱,又岂能如此欺骗?”   “母亲?”霍景眸光一转,面容染上冷峻之色,“她也配?”   见霍景神情如此,唐笑语噤了声。   陡然间,她想起霍景压在枕下的那柄匕首,想起他在昏迷时喃喃喊着“母妃”,想起早早离去的元妃许氏,想起京中种种霍景与继母不合的传闻。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有一丝淡淡的刺疼。从前,她捡到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看着毛茸茸的白兔儿腿上沾着被兽夹划出的血,她心底也会生出这种感觉。   不过,她分毫不敢多问。   午后,霍景便去军营了。他不在王府,唐笑语便跟随着沈寒习字。   沈寒虽开了课,想要传授下人们写字读书的技巧,但王府的仆从并不给面子,大多匆匆忙着自己的事,纵使有空,也只想偷着懒躺上一阵子。也只有唐笑语勤快,练罢了琵琶,还会跟着来学学字。   往日里,她都显得专心致志,沈寒教什么,她便听什么。但今日,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出神的次数多了,沈寒便察觉到了。   “笑笑妹妹,你在想些什么呢?”   沈寒一声呼唤,唐笑语回了神。她抬眸,见沈寒提着笔,坐在秋日的树荫下,眉头高挑,那双桃花似的目子直勾勾望着她,黑曜似瞳眸里倒映出她怔愣的轮廓。   “啊……我,我在想……”她敛起眉心,低声说,“在想王爷与太妃娘娘的事。今儿早上,他俩似乎吵起来了。”   沈寒的笔一顿,他闲闲地望向脚边落叶,道:“他们之间的事,你不必掺和。太妃娘娘是个麻烦人,你惹上了,便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听沈寒的话,他似乎对太妃与霍景之间的事有所了解。   唐笑语有些想问,又不大敢问。偷偷摸摸瞄了会儿沈寒后,还是支吾问:“王爷和太妃娘娘,当真那么水火不容吗……?”   沈寒听罢,眸光斜斜扫过来。他不说话,唇角勾着意味莫名的笑,这笑看的唐笑语有些紧张,总怀疑是自己问错了话。   许久后,沈寒才闲闲道:“怎么?对王爷上了心,想打听王爷过去的事了?”   “才不是!”唐笑语刷的站起来,立即皱眉反驳,“我不过是怕日后粗心,在太妃跟前犯了事,这才想问问的!”   沈寒的面容,犹带着似笑非笑神情:“当真?”   “……自然是,当真。”唐笑语莫名有些心虚了。   “笑笑妹妹,若是当真如此,那便好。我只怕你对王爷有了什么念想,情不自禁便跌进去了。”沈寒悠悠叹了口气,眼帘一扬,眸色渐深,道,“旁人看宁王府,只看得到荣华富贵;但唯有真的靠近了那人的身旁,才知道他身边是怎样的刀光剑影,生死难测。”   他说的,是真话。   沈寒与霍景,相识于战场。沈寒是随军大夫,而霍景则是征战沙场之人。他一次次看着霍景受伤昏迷,再从鬼门关前归来。他知道,霍景对于生与死,早就习以为常。可他身边的人呢?   前一次在伽罗寺遇险,看到唐笑语那副狼狈的模样,沈寒便暗觉懊恼。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再留在阿景身旁,日后,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   唐笑语咬咬唇,沉默了。   “若你当真想知道,也无妨,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沈寒眯了眯眼。   “阿景的生母,出身于将门许家,天生擅武,巾帼不让须眉。因许家军功震主,先帝怕养虎为患,更怕日后无法牵制许家,便将阿景的母亲嫁给了老宁王。婚后,阿景的母亲被老宁王日日猜忌。她本是心系天下家国的女将,却不得不困于内宅,面对侍妾的勾心斗角;如此一来,必然郁结于心。”   唐笑语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过,最让阿景无法释怀的,是他母妃的死。虽无清楚证据,我也不曾亲眼所见,不过——”沈寒压低了声音,语气略显隐秘,“据闻,因着许家与宁王府有了权势上的争端,阿景的母妃被老宁王亲手……”   唐笑语正毛骨悚然听得入神,沈寒的话却陡然打住了。   她抬起头,却看得沈寒表情古怪。他咳了咳,别扭地侧过头去,道:“我……是我多话了!这些事,你不必当真,权当没听过。”   一边说,他一边在心里暗恼着:自己是怎么了?怎么唐笑语问什么,他便这么急匆匆地想要卖弄,迫不及待地全都倒出来了?   “我…我知道了。”唐笑语点头,“我会当做什么都不曾听过。”人在王府,她不能过分好奇,也得适当地做一个聋子。   但是,光是听到的这些话,也足够她心惊肉跳了。若是没有猜错,霍景的母妃应当是权势斗争下的一个牺牲品,还有可能因家族倾轧,死于夫君之手。   难怪如数多年来,霍景一直违抗圣命,不愿娶妻。   他定然是不愿成为老宁王那样的人吧。   一丝淡淡的心疼,在唐笑语的心底泛开了。   “笑笑——笑笑。”沈寒低声地喊着她。他注视着唐笑语绞起的眉心,心中略有不安。不由自主地,他温声道,“笑笑,你对阿景,没有那种心思吧?”   唐笑语的眸光闪了闪,她语焉不详地说:“什么……什么心思?”   沈寒有些急,不由说得更直白了些:“你对阿景,并没有爱慕之意吧?”   唐笑语微微张口,被他问的说不出话来。明明是个简单的问题,明明一句“没有”便可撇的干净,但她却偏动不了口,心底乱如一团麻。   许久后,她才合上眼,轻声道:“没有。我知道,我只是个贱籍女子,注定是不可高攀宁王殿下那等龙章凤姿的人物的。”   沈寒闻言,舒了一口气。   ——那他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本王的人嗷【指】 第35章 煮茶   入夜,宁王府华灯初上。   “笑语姑娘,王爷快要回府了,马车已到了前头街上。”   “我知道了。”   唐笑语以袖防风,亮起一盏纱纸灯笼。夜色婆娑,王府里人影绰动,丫鬟备好热茶,仆侍准备脚凳,只候着霍景归府。   唐笑语一直在霍景身旁贴身伺候,连英嬷嬷都不敢给她脸色。到了外院里,她也比一般的奴婢仆从要有脸面的多。每一回霍景从外头回来,她都会在门口相迎。   正当她提灯立在影壁前时,忽听见耳旁传来一道款款温言之声:“笑笑,这里就交给我来忙吧,你忙了一整日,去歇歇吧。”   唐笑语侧头,发觉身旁立着一女子,纤瘦身形婷婷如清莲,面容雅中带柔,清幽静好,在夜色里愈显得动人,正是苏婉婉。   “婉婉……”她小小吃惊,旋即摇头道,“我一个伺候人的,若不老实在这儿候着,叫王爷逮到了,便没好果子吃。”   苏婉婉掩唇一笑,主动接过她手里的灯笼,道:“你放心吧。是太妃娘娘下了吩咐,说日后都由我来迎王爷回府。这些端茶倒水、提灯解披的活儿,全部给我做便是。”   “可…”不等唐笑语多说半字,那灯笼已经移到了苏婉婉的掌间。   看着苏婉婉笑容柔柔地立于影壁前,唐笑语心里直泛嘀咕。   太妃怎会叮嘱婉婉来做这种事?是太妃有意利用婉婉,还是说,是婉婉自己揽了这个活?   若是婉婉主动,是不是意味着……   思虑间,霍景的马车到了门前,王府门口登时一片忙乱。仆从弯腰铺凳,敞开大门,又有人去牵马。马车的车帘一撩,高大的男子身影弯腰步下。   苏婉婉瞥一眼门前,对唐笑语道:“笑笑,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去休息吧。”   唐笑语微蹙眉心,并没有依照她所言直接离开,而是悄然藏在了屏风之后。隔着一扇云母纱屏,她隐约看到外头灯笼火光阑珊,霍景大步跨入厅内,随手解开身上的披风。   “王爷,请用茶。”苏婉婉将茶盏端上,声音款款。   今日的苏婉婉,应当是精心妆点过的。她并没有打扮得浮华美艳,只选了素雅的碧玉首饰,穿的衣裙也是浅淡的莲青色,毫不跳脱,但显出了独特的沉静温雅。她的一颦一簇、一举一动,皆如静柳似的。   “……”   一片沉默。   霍景既没有接过茶盏,也没有说话。他垂下眸光,打量着面前这陌生的女子。半晌后,问道:“唐笑语呢?”   苏婉婉柔婉一笑,答:“太妃娘娘见她累了,便让她回去休息,让奴婢帮她担些事情。”   “……”   屏风后的唐笑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她清晰地看到,苏婉婉慢慢扬起了那张淡雅文秀的面庞;耳下的玉珰珠串,盈盈流转翡翠光泽。这样的容色,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就算在江州时,也有不少公子爱慕着婉婉,觉得她静如处子般动人,更有才气傍身,与其他女子不同。   不自觉地,唐笑语扣在屏风上的手指,缓缓地缩紧了。   她的视线一动,移向霍景的侧颜。无法窥看正脸,她也不知道如今的霍景是怎样的神情。也许是惊艳,也许是痴迷,也许是如往日一般的平淡。   “王爷,请喝茶。”苏婉婉再次恭敬地说道。   她和霍景,相距只有二三步之遥远。而那个位置,往常都是属于唐笑语的。   看着这一幕,唐笑语的手指,越握越紧。她的心底,有一缕莫名的涩意,如吃了个苦柿子。   片刻后,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在想什么呢?   伺候王爷的人,从来都是今日来,明日去,本就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是换了个人来伺候王爷,她怎么就在这儿生了根似的,挪不开脚了?   她是仆,王爷是主。二人间有比天地还宽的沟壑,容不得她胡思乱想。   而且,无论婉婉是被太妃所迫,还是主动要求,这都是人之常情。她虽是自己的姐妹,但也定有向上之心。渴望荣华富贵,本来就是常事。   婉婉并没有像李珠儿那样,为了荣华而陷害自己,她有什么可计较的?   唐笑语微叹一声,默默地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她听到屏风前传来霍景的声音:“以后,你不得擅自出现在本王面前。”   唐笑语微愕,在霍景跟前的苏婉婉亦是愕然。   苏婉婉笑容愈柔,道:“王爷,是太妃娘娘让奴婢来伺候您的。”   霍景微微颔首,目光渐冷。   他活动了下手腕与五指,仿佛在捏躏着野兽的喉间。   纵使苏婉婉不曾有过什么见识,也在此刻陡然察觉到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不由自主地,她的脚步便微微后退了一步,端着茶盏的素手也轻轻一颤。   飞七恰好从马厩回来,撞见这一幕,连忙上前打圆场。   “婉婉姑娘!赶紧回去歇着吧,这大晚上的,你还没吃饭吧?”飞七额上挂着冷汗,他壮着胆子,笑呵呵地推着苏婉婉的身体,一边暗示她赶紧下去,“王爷跟前不缺人,我来就好!”   苏婉婉有些犹豫,不大愿意就此离去。   若是一事无成地离去了,没让王爷多瞧自己一眼,那太妃那里,该如何交代?   飞七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急了——这苏婉婉是怎么回事??连命都不想要了?他飞七要是晚来一步,恐怕这苏婉婉就凶多吉少了!王爷被人违逆时,心情最为不佳。方才那副架势,摆明了是要拿人开刀!   “可是,太妃娘娘她……”苏婉婉果真这么说。   “婉婉姑娘,走吧。”飞七连推带搡,将她拽离,小声质问道,“你是不要命了?!敢这样违抗王爷的命令?”   听飞七说的这么严重,苏婉婉才低身一礼,退离了霍景跟前。   唐笑语也想退下去,冷不防,身后传来霍景的声音:“唐笑语,你想藏到什么时候?”   唐笑语堪堪停下脚步。“王爷……”她行礼,声音弱弱。   “怎么,藏在屏风后面,以为本王没发现?”霍景挑眉。   唐笑语一阵讪笑。   霍景看着她那副面孔,扬了下唇角。旋即,他面色一改,满面嫌弃地将先前苏婉婉端来的茶给拂远了:“去重新煮一杯茶。”   唐笑语张望一下那杯茶,小心翼翼,试探地说:“王爷,方才那盏茶,其实也是奴婢所煮。”   霍景眸光一瞥,依旧说:“重新煮。”   “……是。”唐笑语也拿他的要求没法子。   煮呗,还能怎样?浪费也就浪费了。   苏婉婉也不是什么脏东西,怎么王爷偏偏表现成这样——仿佛被她碰过的茶,就是脏了的,不能喝了的,还非要她亲自去重煮一杯不可。   真是怪哉怪哉。   她老老实实地去重新煮茶。   看着茶水渐渐沸腾,不知为何,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轻浅如云的笑。   ***   冷意渐浓,秋草慢丰。   大业朝以武立国,霍氏王族从来崇尚武艺。霍景的祖辈、父辈,皆擅骑射,霍景本人更是精通。因此,春搜秋狝,年年皆有。   秋意已深,霍氏阖族便要至京外行宫草场行猎。一来,是提点族人不忘高祖马上骑射打天下的丰功伟绩,二来,也是凑个热闹,令族内的弟子聚上一聚。   自打知道霍景要去行宫秋狝,宁王府里便忙碌起来,一群侍从,终日里围着霍景的几匹爱马团团转,生怕这些宝马出了些差池,让王爷在秋狝丢了脸面。   唐笑语也忙。   霍景的猎装,是京中的裁缝赶制的。因用料难寻,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秋狝的前一日了。她急匆匆地捧去给霍景,请他试一试猎装的大小。   “王爷,猎装已经由锦云斋的裁匠送来了,人在外院候着。请您试试看,可否合身?若有疏忽之处,现在便发还锦云斋去修改。”   霍景立于藏书架前,他瞥一眼唐笑语,道:“知道了。你在外面候着吧。”   唐笑语留下猎装,孤身退到帘帷外。她知道,霍景从来如此——他在军中,早习惯了无人伺候更衣洗漱的习惯。这些事儿,都是亲力亲为,自己解决。   帘帷之后,是窸窣轻响。   “咚!”   忽而间,那帘帷后竟传来了笨重突兀的一声,仿佛是什么重物落地。   这沉重的钝响,惊醒了唐笑语。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霍景因疲倦失去意识摔落在地的景象来。   这几夜,王爷好像都没睡好,白天脸色黑沉的吓人。这下不会是……因为太累而昏过去了吧?!   “王爷,无事吧?!”她箭步上前,撩起了帷帘。   下一瞬,她便呆怔住了。   一册厚书,在地上摊开,看起来像是钝响的来源。而不远处,是更衣至一半的霍景。   那件新作的猎装,堪堪挂在他的上臂处,呈现出一截锐利而流畅的肩背肌肉线条,透着蓬勃的力度。再向上,则是男性的喉结与下颔。半散的黑发自耳际落下,垂在他的肩侧。   ……   ……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霍景略略诧异地侧过面庞,如黑曜似的凤眼轻漫上挑,眼神深晦难懂。   “……王,王爷…”唐笑语登时间冷汗淋漓,“王爷恕罪…”   糟了。糟了。糟了。   这是她心底唯一的想法。   “奴婢担忧王爷的安危,情急之下,这才闯了进来。”她小声说,“还请王爷恕罪。”   脚步声自她面前传来。   片刻后,霍景的衣袍下摆便在她跟前停下。一只修长手掌,缓缓探到她跟前。   “进都进来了,”霍景的手,慢慢勾起了她的下巴,眸光深深,“不如,帮本王把这件猎装换完再走。”   ……   ***   唐笑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是,王爷有令,唐笑语不得不从。   纤纤素手,掠过霍景的肩颈,将衣襟合拢,又将腰带系好。手掌抚过衣摆褶皱,将沉乌色衣摆理的齐整平滑。   霍景低眸,便能瞧见她半蹲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整理衣装。她的手指游走过衣襟的褶皱,轻如柳叶,却叫他的身体莫名地有了一种躁动。   这种躁动,微妙而奇怪——与他想要掐住某人的脖颈,或者将剑刃捅入敌人身体时的躁动全然不同,并没有破坏欲。   “王爷,换好了。”唐笑语为他系上一块鸱吻玉佩,低声说。   “嗯。”霍景放下双臂。   视野里,是唐笑语乖巧而温驯的的姿态。她每一寸眉目,都轻轻软软,毫无攻击力,纯澈如水一般。那脆弱的、纤细的后颈,仿佛一击便会折断。   霍景心中那种奇怪的焦躁感,越来越强烈。   下一刻,霍景的手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他将面前的纤柔女子,朝着榻上一推,俯身欺至她的面前。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与她之间,几如无距。   唐笑语的背撞至榻上,微微吃痛。她不由皱着眉惊呼出声:“王爷……”   下一刻,她便噤声了。   面前的男子,离她寸步之遥。往日冷峻淡漠的面容,此刻却如凝聚了暴风的旋涡一般,压抑又充满破坏欲。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仿佛会在下一刻将自己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她陡然望见霍景的眼神,只觉得心跳如鼓,浑身紧张。   “王,王爷……这件猎装,可还合身?”她硬着头皮,小声地问。   “……”   她这绵绵软软的呼唤,让霍景陡然回了神。嗅着近在鼻端的馨香,他阖了下双眼,屏去心底那躁动的念头,平复下来。   “合身,不必再改。”他放开她的身体,侧过头去,淡淡地说。   “那便让锦云斋的裁缝先回去吧。”唐笑语小心翼翼地从榻上站起来,不敢大声呼吸。   “……嗯。”霍锦皱眉,“去吧。”   唐笑语一溜烟地告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霍景用手支住紧皱的眉心,心底略有些烦躁。   他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虽不曾有过女人,但他明白方才的冲动是怎么一回事。差一点儿,他就要失控了。   霍景十分厌恶失控的自我。   作为一个军人,不能冷静地掌控理智与意识,对他而言,是一种致命的伤害。多年行军,也让他锻炼出了绝好的自控能力与意志。   但是……在唐笑语身旁,自己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   离开齐园后,唐笑语的心犹在暗跳不停。她望着脚跟前的石子路,但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霍景欺身凑近自己时的模样。   那时的霍景,近在咫尺。这样的亲密,让她恍惚以为,二人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尊卑主仆之分。   但是,她应当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唐笑语捂了捂脑袋,竭力想要忘记刚才发生的事。但是,她的意识却不由自己操控,忍不住冒出了奇怪的想法来。   如果方才她没有制止王爷,又会发生什么?   他还会……离她更近吗?   虽已在努力制止,但她的脸,仍旧慢腾腾地红了起来,几乎要冒烟一般。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充斥了自己的脑海。   锦云斋的裁缝,正在院外踱步等候。看见唐笑语出来了,这老裁缝露出讨好笑容,问道:“唐姑娘,那几件猎装,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老裁缝的胡子鬓角皆是半白,他沙哑的声音,终于让唐笑语回到了现实。   “没什么要改的,去账房处领钱吧。”唐笑语说着,终于短暂地忘掉了方才发生在齐园的事。   “是,是。”老裁缝喜笑颜开,心里十分满足。完成宁王府的订单,可以给锦云斋再涨不少名气,那自然是喜事一桩。   一日后,便是霍氏王族出发去行宫秋狝的日子。   要上马车之时,唐笑语略有心不在焉。也不怪她心神不定,实在是昨日发生的事情,叫她没法安下心来。她深知不该多想,便在一直努力忘掉。   可是这种事儿,又岂是说忘就能忘的?   更要命的是,她不但能清晰地回忆起昨日那件事发生时的每一个细节,还会陡然回忆起从前霍景抱着她,为她挡下袭击的事儿来。   这下好了,满脑海里,晃晃悠悠的,都是霍景那张又冷硬、又俊气的脸。   “不通文墨,大字不识,怎么伺候本王?”   “去重新煮茶!”   “……难道你以为,本王是来看你的睡相的?”   没完没了的霍景,让她的脸时而僵硬,时而微红。   好不容易,唐笑语才咬咬牙,强迫自己回过了神,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东西。   “那边那个丫头!”   就在此时,她听到一道年轻的男子嗓音。花费了片刻,唐笑语才确信,这个声音是在喊自己。她侧过身去,低身行礼。   喊她的人,是宁王府的二公子,霍源。   这霍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样貌本也是俊俏的,但脸庞有些倾颓,像是被酒色耗空了身子。他看人的眼神,也是轻浮飘荡的,打量女人的神色,尤是如此。   将他和霍景放在一起,那便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一个是泛着银光冷意的剑刃,一个便是瘫软的烂泥巴,毫无可比性。   他是曹太妃的亲生孩子,在霍景登上王位后,就被赶出了京城,前段时日才堪堪跟着曹太妃一道回来。   “二公子有何吩咐?”唐笑语问。   霍源眯了眯眼,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她的脸蛋,道:“你是哪里的丫头?模样生的倒是不错。如果你不是我大哥的房中人,我就问母妃把你要过来。”   这回说的直白,唐笑语略一紧张。   “回二公子的话,奴婢是齐园的丫头。”她说罢,斟酌一下,道,“负责贴身伺候王爷的起居。”   她这句话,说的模棱两可,却让霍源一下子犯了难——贴身伺候,那便有可能是被大哥收用的女人了。   霍源可不想正面和霍景起冲突,要不然,准没有好果子吃。但面前这个丫头,确实容色清冽,非同俗物,一看便是难得的上品,他不想白白放过了。   “你可别蒙我啊。”霍源眯着眼说,“本公子看上的女人,从来都会弄到手。只要你不是大哥的女人,我就有法子搞到你。”   “谢过二公子抬爱。”唐笑语声音愈柔,“只是奴婢贴身伺候王爷……”   一句“贴身伺候”,让人遐想万千,霍源又犹豫起来。   正当霍源犹豫间,菊苑的丫头来请他上马车:“二公子,再不上车,便要慢了去行宫的脚程了。”   行宫秋狝可是大事,耽搁不得。霍源遗憾地啧了一声,转头登上了马车。   行宫位于京城北方的一片草场附近,本就是为了大业朝历代天子闲暇时游乐所修筑的,夏可避暑,秋可猎狝,冬可赏雪,景致极佳,不仅有山有草,还有大片湖泊。   宁王府在霍氏王族中举足轻重,皇帝特意将宁王府一行人安排到了风景最佳之处。这处宫苑,进可赏满山红枫,退可观太液清湖,乃是个风雅之地。   唐笑语与几个奴仆一起,安置霍景的行李。因着主子去拜见天子,不在跟前,几个奴仆大胆地说起话来。   “你们可听说了?薛太后有意为王爷指婚呢。”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你也信?”   “太后娘娘年年都想为王爷指婚,哪一回成功过?”   “咱们王爷,那是四海未定,不愿成家!胸怀壮志之人,又岂能被儿女情长拖累?”   “说得对,说得对……”   不由自主,唐笑语支起了耳朵。   薛太后……为王爷……指婚?   说话间,忽然“哐当”一声响,什么东西从箱笼里落下来。原是,是一名仆从不小心摔了一副藏在箱笼间的弓箭。那失手摔了东西的奴仆吓的哆嗦,道:“这,这…这……不曾摔坏吧?”   “我来看看吧。”唐笑语说罢,走上前去,拾起那张弓打量一番。从外表来看,这副弓箭确实没有损毁。她虽不懂这种猎弓,但也看得出这是一个做工考究的好东西。   就在此时,前去拜见天子的霍景回来了。   “你在做什么?”一跨入屋内,霍景就瞧见她傻乎乎端着一张弓细瞧的模样,“怎么,你想学射箭?”   “不,不是!王爷回来啦。”唐笑语立刻手脚笔挺地放下弓,说,“方才有人失手将这张弓摔了,奴婢想要瞧瞧,有没有损毁之处。”   若是损坏了,那奴仆就完了,定要受罚。   霍景轻皱眉心。   “拉下去。”果真,他这么说道。   那失手摔落东西的仆从,陡然煞白了面孔。眼看着侍卫们就要上来拖人,唐笑语小声说,“也许,也许这张弓,并无损伤……”   “要想看一张弓有没有损伤,最好用的法子,还是试上一试。”他负手,对唐笑语道,“你拉弓试试,让本王看看。”   唐笑语看他一眼,依言去拉弓。但这张弓看似轻巧,却并不容易拉开。任凭她那纤细手臂如何用力,却也始终找不到张弓的法门。   看着她额心渐沁薄汗,霍景无声地一笑。   “连张弓都不会拉?”   他步上前,将她的双肩怀在自己的胸膛前,右臂绕过她的身躯,宽大手掌紧握着她的手,以近乎拥抱的姿势,将那张弓缓缓地、有力地拉开。   “来,本王教你。”霍景散漫地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是我没想到的发展【冷汗】 第36章 猎物   男子的胸膛,环绕着她的双肩。渐炽的体温,慢慢地浸过衣衫,递至她的肌肤。   “拉弓——”霍景握着她的手,陡然一转身,歪头望向屋外,虚虚地比着某处,道,“那便是靶心,满弦。”   有了霍景的帮忙,这张弓便显得轻巧不已,轻而易举就可以拉开。   唐笑语缩在他的怀里,面庞一点点地浮出绯色。   当她的脸,红至不可自控之时,她终于察觉到身后的男子,放开了她的身体。   “你自己试试。”霍景退出一步,表情淡然,一如平日。   他这副淡然的神情,让唐笑语有些羞赧。就仿佛,方才的一切,于霍景而言只是指点下人的常理之事,而她却莫名脸红,这是她的不应该。   她收回闪烁的目光,试着去自己拉弓。方才霍景教导了什么,她那空白一片的大脑已什么都记不住了,她只能试探地去拉弓——不过,那张弓,依旧是纹丝不动。   费了好大力气,她才略略拉开一点。   “不错。”霍景竟然毫不吝啬地给予了嘉奖,就好像她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似的。   “那这张弓……”唐笑语瞄一眼犯了事的仆从,发现那仆从正面色煞白,在一旁筛糠似的抖着,足见他有多畏惧霍景。   “弓无损毁,此事就不追究了。”霍景淡淡道,“下不为例。”   那犯事的仆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劫后余生的喜色,连连跪恩。   “明日就要秋猎了,你去准备一下。”霍景对唐笑语吩咐道,“下去吧。”   “是。”   离开霍景的屋子后,那犯事的仆从擦着额上冷汗,亦步亦趋地跟在唐笑语身后,嘴里念叨说着道谢的话:“笑语姑娘,笑语姑娘!您可真是个仁善菩萨,愿意帮小的说话。小的这条命,都是笑语姑娘给的。”   “是王爷宽宏大量饶恕你,与我无关。”唐笑语说,“下次,可不要犯这样的错了。”   “哪里的话?”那仆从挤出笑容,“谁不知道,笑语姑娘在王爷跟前最受宠?有您说一句话,那是比太妃娘娘的话都管用啊!”   唐笑语微愣,旋即小声地恼道:“哪有这样的事?叫贵人们听见了,我俩一道倒霉。”   “是是,笑语姑娘说的是。”那仆从搓着手,满面应承,“我孙小力这条命都是您救回来的。日后笑语姑娘有什么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唐笑语:……   ***   次日,便是行宫秋猎的日子。   霍氏王族的男人们,都会策马负弓,在草场、山林间打猎,猎得动物最多、最大者,则会得到陛下的赏赐,也会在霍氏之间名气大震。这是一个打响名声、在陛下面前博得喝彩的好机会,男人们都会苦练骑射,想要一展风采。   只可惜,只要秋猎有霍景下场,霍景便会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一大早,唐笑语便跟着霍景、霍源等人,到了行猎的草场。但见一片碧蓝晴空之下,是秋草丰美、青枝招展,远处的宫苑楼阁,宛如仙人云台一般。明黄帝旗,迎风飒飒而舞,又有几只苍鹰盘旋天际,金爪紧系红绦;绿鬃红额的高马屈膝蹄鸣,威风凛凛。   宁王府的坐席在东边,紧邻帝座。唐笑语为霍景、曹太妃等人斟茶时,便是离那帝王之位最近的时候。她几乎能感受到御前侍卫的目光警觉地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像是要在自己背上开个大洞。   她可从未想过,自己还有离天子这般近的一日。   “王爷请用茶。”   “太妃娘娘请用茶。”   “二公子请用茶。”   清茶注入盏中,细嫩茶叶在剔透的水面浮起。霍源望着茶叶,轻啧一声,道:“茶有什么意思?这等场合,还是酒比较合适。大哥不是从来都酒量好?怎么不见拿酒来?”   霍源微微浮肿的眼神,轻佻地掠过唐笑语的面容,挑衅地望向霍景。   “此乃御前。”霍景面不改色,目光直视,“饮酒失仪,此事还需要本王提醒?”   “……嘁。”霍源露出扫兴神情。他撇撇嘴,目光跳回唐笑语身上,双眼又放出精光来,“哟,这不是齐园那个丫头?”顿一顿,他兴致勃勃道,“我打听过了,你并非大哥的房中人。若不然,便跟了本公子?”   他的眼神,放肆地打量着唐笑语的面容与身躯。   啧啧,想他霍源见过的美人儿也不少,但这丫头却是滋味最独特的,生就一副又乖巧又惹人怜的模样,也不知将她扣在身下狠狠欺负时,她会是怎样惑人表情?   唐笑语小声提醒道:“二公子,此乃御前。”   霍源却并不收敛,吊儿郎当道:“御前又怎么了?陛下是本公子的堂兄,还能碍着我看女人不成?便是我亲兄,都未必能——”   “当——”   一阵碎裂之响,令霍源放肆的话打住了。他愣了一下,侧过头去,却发现不远处的霍景,捏碎了手中的茶盏,细碎的瓷片洒落在桌案上。   他并未侧身,视线依旧直视前方,但霍源能感受到一股饱含着杀意与冷意的气势。这种气魄,令霍源有些毛骨悚然,犹如置身于布满尸山血海之地。   “大…大哥……”霍源的额上,微有冷汗。   “嗯?”霍景轻轻地发出一个声音,眼珠一斜。这一眼,却如看着一个死人似的,叫霍源陡然吓了一跳,魂飞魄散。   “宁王,无事吧?”不远处的皇帝也发现了此事,忙关切地问道。   “谢过陛下关怀。”霍景起身行礼,“失手打碎杯盏罢了。叨扰陛下,臣罪该万死。”   “无事便好。”皇帝摆了摆手,儒雅一笑,便掠过了此事。   霍源被霍景这么瞧上了一眼,再不敢放肆,挂着一额头滴溜溜的冷汗,老实地低下头去。但在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底却有一丝凶光,唇角被不甘地紧紧咬住。   未多久,便听闻皇帝一声令下,要各脉子弟前去牵马。   霍景与霍源两兄弟,次第起身。霍源不急着走,而是眯着眼,喊住霍景,道:“大哥,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霍景停住脚步,冷漠道:“就凭你?”   霍源被兄长这目中无人的态度给噎了一下,心底顿生不爽。他的眉头跳了跳,口中逞强道:“大哥,我们来比谁打到的猎物更大、更多。胜者,可以向败者索要一件东西,如何?”   霍景慢慢侧头,道:“本王不觉得,你有什么值得索取的。”   “……”霍源又被气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他硬着头皮道,“大哥,你忘了,我那里有一柄前朝好剑,乃是我花费了好大心思才搞到的。若是你赢了,我就把那柄宝剑给你!”   霍景思索片刻,淡然道:“好。”   反正,游手好闲的霍源是绝不可能胜过他的。   霍景前去牵马。   唐笑语站在云驳花骢边,抬手抚过马鞍处系着的金铃。她碧色的裙角,被微寒的秋风吹起,飘飘旋旋,犹如蝉翼,更似莲台;披垂而下的鸦发,如沾轻霜,柔顺腻手。这轻薄的身影,几如精灵似的,要与秋林融为一体。   看到她的身影,霍景不由微微一愣。   唐笑语好似永远都是这般,轻灵、纤柔,如水更如风。她没有礼珠儿的艳光四射与咄咄逼人,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刻板守矩、静如木桩,自有自的模样。   再不远处,是一群华服女子,以扇遮面,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其中几个女子,披着貂毛所做的薄披,奢华明灿。   霍景看到那件薄披,脑海中便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唐笑语盛装华裹,以金玉为饰,以貂裘为衣,又当是怎样的光景?   “祝王爷夺得头筹。”那边的唐笑语,已把缰绳塞到了他的手里。   正当唐笑语要退下的时候,霍景喊住了她:“兔皮,鹿皮,与狐皮,你更爱哪一个?”   “…”唐笑语微懵。思考片刻,她答,“这些都是贵重之物,奴婢分不清其好坏。王爷若想射猎,不妨由奴婢去问问太妃娘娘的意思。”   “本王问的是你。”霍景拽紧了缰绳,剑眉皱起,“你可喜欢兔子皮?”   唐笑语憋住了话,一副矛盾犹豫的样子。   “怎么?”霍景催问,“喜欢,还是不喜欢?”   “奴…奴婢…”唐笑语一副苦巴巴的样子。   “直说无妨。”霍景道。   唐笑语终于懊恼地开了口:“王爷,小兔子那么可爱,奴婢不大忍心把它剥了皮。”   霍景:……   “那鹿皮?”   “奴婢小时候在山林里见过小鹿,眼睛水汪汪的,也是可爱至极了……”   “……狐皮。”   “奴婢倒是没见过狐狸!不过,小个儿毛茸茸的东西都煞是可爱……”   “………………”   沉默半晌后,霍景翻身,利索地跨上了马背,吐出一个词:“老虎皮。”   唐笑语终于察觉到霍景的气场不大对劲,低压的可怕。她立刻挺直脊背,笑说:“老虎不可爱,老虎不可爱,王爷放心猎!”   霍景冷着脸离开了。   皇帝一声令下,各家子弟便骑马携弓,驰入山林之间。唐笑语返回席位间,老老实实在下人待着的地方跪坐了下来。此处偏僻,贵人们无事不会投来视线,几个下仆便胆大起来,偷偷闲聊消遣时间。   “瞧见了吗?那薛家的薛静容小姐,便是太后娘娘想指给咱们王爷的人呢。”   “听闻这薛小姐,才色双绝,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没想到她还未嫁人?”   “呵呵,你懂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当然是立军功最重要。女人,算得了什么?”   “太后的娘家女儿,哪里会愁嫁,怕不是误传……”   听到这片议论之声,唐笑语的耳朵又支起来了。情不自禁地,她偷偷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薛小姐的方向。   在薛家的坐席上,有三四个年轻姑娘,俱是金尊玉贵的打扮。但在其中最为耀目的,乃是个身着绛香色缀金软罗裙的女郎。但见她眸似春池,唇如点朱,容色静雅又不失贵气,一举一动都极为娴雅大方。这样的教养,非京城大家能出。   她就是太后娘娘想要指婚给王爷的女人吗?   唐笑语慢慢垂下眸光,不言不语。   半晌后,她微微叹了口气,在心底道:确实相配。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又是太后属意之人。没有哪个女子,比薛静容更配的上霍景了。   她揉了揉眉心,对自己默念三遍:与你何干?   与你何干?与你何干?与你何干?   王爷娶哪个名门贵女为妻,与唐笑语何干?   如是多遍地询问,终于让她移开了黏着在薛静容身上的视线,望向了远方的草场。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丰草沛叶间游走,但她的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失落。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份失落,到底是怎么回事。   打猎直到傍晚才结束。   天空渐转昏暗,一片橘红暖霞染遍天际。夕阳西落之时,各脉霍氏子弟与贵家公子们,纷纷带着猎得的猎物回来了。几个宫廷内侍手持指笔,前去清点猎物。   “赵家三公子,兔三只,狐一只,鹿一匹…”   “黄家小公子,兔一只,隼一只,狐一只……”   “淮安王世子,鹿二匹……”   唐笑语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便看到了霍景牵着马,朝她走来。   在一群人间,霍景的身影实在是太出挑了。他比寻常人更高些,身量也修长悦目。且他的气质,总是最为夺人的那个。旁人在侧,便沦为了平庸劳碌之徒,远不及他那冷冽殊厉的气度。   “王爷,茶已经备好了。”唐笑语从他的手里接过缰绳与弓筒。   听闻山林间,有老虎这样危险的猎物。她怕霍景被老虎伤着,想看看他身上是否有什么伤口。   所幸,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不仅如此,虽打了一天的猎,但霍景却并未有什么惫色,目光一如平日,只有衣摆上沾的尘土,证明了他在林间驰骋了整日。   “本王猎到了一只白狐。”他道,“毛色极纯,恐怕寻不到第二只。只可惜太小了,做个围脖和手筒都未必够。”   唐笑语道:“王爷若想要白狐皮的大氅,便叫内务去打听打听。北边儿草原上正是猎季,兴许有更多的存货。”   霍景瞥一眼她,道:“你以为这只狐,本王是猎给自己的?”   唐笑语微怔,一头雾水,道:“王爷难得猎得佳物,还愿礼赠旁人,着实善心。”也不知道,这张白狐皮,最终会去曹太妃的手里,还是陛下的桌案上?   ……横竖不可能是给自己的!   各家贵公子归席,坐下休息小憩。篝火燃了起来,几个宫廷厨子准备将猎物现做为各种佳肴美味。先前那几个清点猎物的太监,正在一一唱喝大家猎得的货物。   “黄家小公子,猎得兔一只,隼一只,狐一只。”   陛下看着那寒酸的猎筐,却哈哈大笑,道:“若朕未曾记错,黄家的小公子今年才九岁。不错,不错!朕晚慧,九岁时只知贪玩,还不懂拉弓。”   黄家那稚气未脱的小公子得了陛下赞赏,面庞涨红,用孩子气的嗓音谢恩。   一番唱喝,猎物有多有少,群臣宾客听得意兴阑珊。毕竟这骑射一事,谁强谁弱,大家心中都有数,头筹总脱不开那几个人。与其去猜谁是冠首,倒不如多喝两口酒。   接下来,便轮到宁王府了。   “宁王殿下,猎得——”那唱喝的太监,忽得顿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表情略有古怪,“宁王殿下,猎得兔二只。……”又是许久的沉默,却再没有念更多的猎物了,而转说起了下一个人。   “宁王府二公子,猎得鹿二匹,貂二匹,隼一只,虎一只……白狐一匹…”林林总总,猎物不胜枚举,竟比旁人更多出许多。   众人闻言,满面惊诧之色。   霍景只抓到了寒酸的两只兔子,而霍源却又是老虎、又是白狐,更有其他难抓的猎物在手。这样的对比,难免令人侧目。   需知道,霍景是马上好手,年年都是秋狝冠首。而这个霍源,多年不在京城,谁都不知道他有这般实力。   当真不是念反了?   就连皇帝,都面露疑色,问道:“小礼子,可是有所差池?宁王擅猎,便是再不济,也不当只猎得仅仅两只兔儿。”   小礼子面露冤色,道:“陛下,小礼子哪敢欺瞒?实在是这猎单上就是这般写的。”   皇帝闻言,面有讪讪色,儒雅开解道:“兴许是宁王近日忙于军务,过于疲惫,这才收敛了些。若不然,谁是冠首,还难明说。”   见皇帝与小礼子都这样说了,群臣不明躁动起来。他们纷纷朝着宁王府的席位侧目,窃窃私语声不绝。   “没想到,这新归京的宁王府二公子,倒是个马上好手。”   “二公子这也算是在陛下面前露了脸了!不知日后,前程如何?”   “宁王殿下从来都擅猎,今日却这般寒酸,可是受了什么伤?”   “听闻前些日子,宁王遇袭……”   议论不绝,传至宁王府的席位。霍景笔挺脊背,坐于席中,面容不改冷峻。但他眼中的不耐与戾气,却是越来越明显;连霍景身旁的飞七,都如坐针毡,寒芒在背一般。   “王,王爷…”飞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兴许是太监们弄错了…”   “丢人现眼。”霍景冷冷地说,“他的心思,尽花在此等歪门邪道之处。”   飞七噤声,心底情不自禁地附和。纵使他嘴上说着“太监们弄错了”,但飞七心底也明白:这应当是二公子使了什么手段,将二人的猎筐掉了个包儿。   王爷平时,最烦有人于这等歪门邪道之处耍心眼,也不喜曹氏那套勾心斗角的内院戏码。身为弟弟的二公子却这样做,当真是触了王爷最厌烦的地儿了。   别看这会儿,人人都在夸二公子。但凭王爷的性子,二公子绝不会落得个好下场。   王爷根本不在乎一筐猎物,但王爷讨厌有人对他耍心眼。   偏偏这个时候,霍源还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他抱拳作揖,满面笑容地谢过了陛下与群臣的赞赏,在篝火旁负手,洋洋得意地说起自己是如何猎得这些猎物的。   “这只白狐,最为难抓!机灵狡诈,害得我几乎用尽了弓筒里的箭,才勉强把它带回来。不过,这只狐的皮毛色纯净,做成衣物,一定好看。我想用这只狐啊,给母妃做个大氅…”   曹太妃掩唇,在旁边笑得开心,嗔怨道:“这孩子,倒是怪能哄母妃开心的。”   顿一顿,霍源那浮肿的眼,斜斜望向霍景:“大哥,不知先前我们的赌约,是否作数?只要我猎得的猎物,比大哥更多,大哥便要答应给予我一件东西。”   霍景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冷冷地抬起头,望向霍源。   这一眼,便让霍源浑身一个激灵,打了个哆嗦,仿佛自己所有的小花招,都在此刻无所遁形。一瞬间,霍源便有和盘托出,求大哥原谅的冲动。   听着群臣的赞美之声,他咬了咬牙,收回那种念头,硬着头皮道:“大哥,是你自愿和我打赌的,可不要输不起啊!打不到猎物不丢人,但愿赌却不服输,那就丢人了!”   霍景闻言,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极冷的笑容。   他对霍源的耐心,已到此为止了。   先前是念在二人有一半共同血缘的份上,他没有戳穿。但只要他愿意,立刻就能让霍源收起他可笑的戏码,滚回后面待着去。   “霍源……”   “二公子,奴婢有话要说。”   当霍景想要开口之时,一道轻灵的嗓音却已率先响起。众人侧目望来,却见那是一个下仆打扮的年轻女子,貌如梨花,目光澈然。   只一眼,众人便在心底赞道:好一个桃源佳人。   情不自禁地,众人便有耐心继续听她说话了。就连皇帝,也心情愉悦地挥了下手,道:“让她说。”   “语儿?”霍源负手一笑,道,“怎么,语儿有什么话要说?”   “不知这筐猎物,是否当真是您亲手所猎呢?”唐笑语步出席位,声音清澈。   “你…你什么意思?”霍源蹙眉,略显出生气的样子,“语儿,小礼子都说了,这猎物就是本公子打的!你一个下仆,还敢在这里乱说话?”   “依照奴婢所见,事实却不然。”唐笑语走近那猎筐,道,“王爷出发打猎时,奴婢担心那些猎物血腥,味道熏人,便在猎筐的底部放上了一块手帕,更添置了一些可以去除腥味的香料。这方手帕,仅王爷的猎筐有,而二公子的猎筐无。不知二公子……可愿让大家看一看这猎筐底下?”   这一句话,便让霍源的面庞陡然变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敢动俺的白狐皮,你找shi 第37章 争端   “这方手帕,仅王爷的猎筐有,而二公子的猎筐无。不知二公子……可愿让大家看一看这猎筐底下?”   唐笑语的一句话,便令霍源的面庞,陡然煞白。   憋了一阵子后,霍源轻蔑地笑了一声,道:“语儿,你一个丫头,凭什么要求本公子答应你?就仗着你有点儿姿色?”   唐笑语不显恼意,不疾不徐道:“若是问心无愧,二公子何妨给大家一看呢?”   霍源皱眉,硬着头皮道:“你一个下仆,却对本公子呼来喝去,指手画脚,本公子的颜面又要放到哪里去?!”   唐笑语笑容愈甜:“若非心虚,又如何不敢明示于人呢?”   她的笑那样乖巧可人,人畜无害,霍源却仿佛被踩了脚似的,面如菜色,怒道:“你……你!放肆!”   一旁围观的群臣,有爱凑热闹的,已哈哈笑起来:“这宁王府的二公子,竟与一个下仆这样拌起嘴来,也是有趣。对啊!二公子,若是问心无愧,不若揭开猎筐,给大家看一看!”   “是啊!是啊!”   “让大家都来瞧一瞧。”   听着旁人如此呼和,霍源的面色一阵菜过一阵。皇帝正因这件趣事看的津津有味,也乐意道:“霍源,就让大家看一看吧!”   骑虎难下,霍源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谨遵陛下之命。”顿了顿,霍源又道,“本,本公子…也曾叫人铺了一块驱味的手帕在猎筐之下……”   “哦?也?”唐笑语说,“那可真是巧合了!”   果真,猎物清空之后,那猎筐下就有一方香帕。众人不由哗然,纷纷侧目,小声偷说起话来。   “看起来,这射猎的头名,有些猫腻。”   “陛下跟前,也敢耍这些花招?”   “宁王兄弟不和,陛下兴许还高兴着呢……”   “嘘!小声,不可妄议。”   霍源咬咬牙,怒道:“都说了!本王也叫人铺了一块手帕!这是巧合!”   “是不是巧合,一看便知。”唐笑语道,“敢问,二公子可否说出这手帕之中放了什么香料?若是说的不对,那二公子便是在御前撒谎了。”   “香料…香料……”霍源有些语无伦次,“本公子哪里懂得这些?!只是随意放罢了!”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任谁都看得出他在撒谎。   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之声,霍源僵在猎筐边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曹太妃面上挂不住,急急忙忙对霍景道:“景儿,源儿好歹也是你的弟弟,你快些儿帮他说两句话!你们两兄弟,本该是同气连枝的!”   这时候,曹太妃倒是想起霍景、霍源是同父兄弟来了。   霍景搁下茶盏,淡淡道:“想来是清点猎单之人犯了倏忽,本王这二弟向来记性不好,记错也是常有的。”   他这已是给足了霍源脸面,让霍源有台阶可下了。   但霍源却不肯领这份情。只见他涨红了面孔,道:“大哥,你可别在这里搅混水!便是这张香帕出了什么问题,这场射猎,也是我赢过了你!”   霍源的声音,恼怒而洪亮。   霍景微微蹙眉,手心攥紧。   他本想给这个弟弟一道台阶,但未料到他如此不识抬举。   “罢了。”   霍景起身,提起放置于身侧的箭筒,慢悠悠踱至篝火边。他那修长的身影,如竹更如松,不少贵女情不自禁地痴迷看起了他的侧脸。   但是,一旦接触到他寒冰似的眼神,也就不敢再多看了。   只见霍景将一支箭抽出,于众人面前展现,悠悠道,“本王的弓与箭,一整套皆是特制,箭头为梅花状,这样的技艺独一无二,天下再难出相同者。”   皇帝给小礼子一个眼色,小礼子上前一瞧,果真如此,大声道:“宁王殿下说的不错,这些箭,确实是梅花形的。”   霍源硬着头皮,道:“所,所以呢?”   “但凡被本王的箭所射中,猎物身上的伤口,俱可追查其形貌。”霍景淡淡说。末了,他将箭交给小礼子,单身提起一匹鹿,冷冷道:“这只鹿的致命伤在额头处,伤口形状,也是梅花形。”   篝火之焰,噼啪而响。他英俊的面容,于火光下愈显得冷峻。   霍源冷汗涔涔,道:“那,那又如何……既然是咱们宁王府的弓箭,我还用不得?”   “此箭,唯有这把弓才算匹配。”霍景在手心掂了掂自己用来打猎的弓,挑眉,将弓递给霍源,冷笑道,“二弟,你不妨一拉?”   霍源一个激灵,怒道:“拉便拉!不就是一张弓?”说罢,便要抽箭上弦。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张弓在他的手上,却是纹丝不动。他卯足了劲头,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拉开一点儿,更别提到满弦的程度了。   围观的群臣,不由纷纷哗然。   “此弓唯有满弦,才可发挥出其威力。”霍景淡淡道,“二弟,你连拉开分毫都困难,更别提用这支弓去射猎了。”   霍源拿着弓的手,满是冷汗,他抽了抽嘴皮子,却说不出话来。只见霍景从他手中接过弓箭,毫不费力地便拉开了。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如此一来,众人瞧着霍源,只剩下讥笑之声。   “竟然当真是掉包了宁王殿下的猎筐。年纪还小,胆子倒是大。”   “长久不在京城,自然不知宁王殿下是何等人物,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是常事。”   “御前失仪,这宁王府的二公子,怕是有的霉了!”   霍景放下弓,眉眼中略有不耐烦。   他一向是不愿自降身段去理会这种雕虫小技的,苍蝇蚊虫,总不配他堂堂宁王亲自去驱赶。可偏偏霍源是他的二弟,还因曹太妃之故,耳濡目染,尽只会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花招。   真是不成器的东西。   皇帝皱了皱眉,也有些不悦——这霍源竟敢棋君,着实是胆大包天。就算他是宁王的弟弟,也得惩罚一下,以儆效尤才是。   他刚想吩咐处罚霍源,便听闻身旁的太后道:“好了好了,不过是太监弄错了猎筐罢了。这么点小事,也值当争吵?”   皇帝收回了喉中的话。   薛太后一副不高兴的模样,道:“大好的秋狝,还要无事生非!太监不小心罢了,不必如此苛求,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薛太后这一句话,便已是将此事揭过了。   虽不知太后为何打圆场,但太后都这般说了,也就不该再继续找茬。于是,众人纷纷当做无事发生,便继续饮酒作乐。   见篝火边一派其乐融融,薛太后叹了口气,对身旁陪伴的薛静容道:“这个小叔子是个心思不正,扶不上墙的。你日后嫁进了宁王府,难免被他烦到。”   薛静容却不甚在意,恬静一笑,说:“只要曹太妃娘娘愿意帮我,这也算不得什么。”   薛太后眉宇间略有些无奈。   这宁王府自己家里,还有兄弟争端,日子显见是不太平的。但为了哄着曹氏,好让薛静容进门,薛太后也只能出此下策。   只盼望静容能早日得偿心愿,嫁得如意郎君。   篝火熊熊,一场盛宴终于拉开帷幕。   ***   夜晚。   篝火明亮,现杀的鹿在火堆上烤得滋滋流油,洒了胡椒后更是香气扑鼻,看的人口水直流。一旁的席位上,香醇美酒如流水似的送入盏中,群臣喝的醉意酩酊,连皇帝都是一副微醺模样。   唐笑语跪坐在霍景身后,手中提着一盏酒壶。她的目光,凝在霍景面前的酒杯中,分毫不动。   今年的秋狝,依旧是霍景夺得了魁首。虽然出了点小差错,但他还是实至名归的第一。那张成色极好的白狐皮,更是叫太后娘娘都啧啧叫绝,说是好久不曾见过这么好的白狐皮子了。   “王爷,请用酒。”见到霍景的酒盏空了,唐笑语连忙为霍景满上。   “今日猎筐一事,你…缘何开口替本王说话?”霍景忽而问道,“贸贸然开口,兴许便得罪了曹氏与二弟。”   “……为奴婢者,自当护主。”唐笑语乖巧回答。   “仅仅如此?”霍景瞥她一眼,眸中似有深意。   “……”唐笑语低头不答。   她也不知,当如何解释自己的想法。   在霍源挑衅霍景的时候,在霍源将霍景的猎物调换为可笑的两只兔子的时候,她竟从心底觉得愤怒。   霍景是怎样人,霍源又是怎样人?天差地别,云泥玉瑕。霍源想要盖过霍景去,那真是痴心妄想。   这样想着,便情不自禁地出声力争。   “你与二弟,私交如何?”霍景又问。   “回王爷的话,奴婢与二公子,不过说过三两句话。”唐笑语老实回答。   “那为何,”霍景蹙眉,顿了顿,道,“那为何,他会唤你‘语儿’?”   “……啊?”唐笑语完全没想到,霍景会问这个。她有些迷惑,道,“奴婢也不知二公子为何这么唤奴婢。”   霍景道:“若本王不曾记错,你的乳名,乃是‘笑笑’,而非‘语儿’。”   “正是。”   霍景的眼底有一缕笑。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寒冰似的神情。这一瞬快的犹如流星闪逝,唐笑语几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回过神来,只见得篝火明艳,黄色光晕落在霍景面庞,勾勒出他高挺鼻梁与冷峻面容。   “作为你护主的嘉奖,那张白狐皮子,本王就赏给你了。”他淡淡道,“回头,叫宫里的御坊去赶制一件围脖。冬日来了,你便用上。”   唐笑语微微一怔。   那张白狐皮子成色上好,她曾暗暗猜过王爷是会将这张皮子献给陛下,还是赠给曹太妃娘娘。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张皮子竟然到了自己手里。   “……谢王爷赏赐。”她低头谢恩。   ***   唐笑语在篝火边服侍罢了,便打算回到仆从的席位上。   行至一半,篝火的光渐远,路色有些昏黑。她抬头张望了一下,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就在此时,她身侧忽然响起一道阴仄仄的声音。   “语儿,本公子有话与你相谈。”   旋即,霍源的身影便从黑暗之中步出。   他的面孔阴沉无比,浮肿的眼里带着血丝,看着有些瘆人。虽原本也算是个俊美公子,但如今只剩阴郁颓丧之气,看了便叫人疏远。   唐笑语斟酌片刻,低身一礼,问道:“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霍源阴沉着脸,冷笑道:“语儿,当面让本公子难堪,你心里就那么舒畅?”   看来,霍源是来为白天的事算账来了。   没错,霍源一想到白日里御前发生的事,心底就暗恨不已。   他在京外多年,好不容易得以返回御前。要是能趁着秋猎的机会,令陛下对自己另眼相看,日后他也就不必掣肘于大哥了,还可以凌驾于大哥之上。   可偏偏唐笑语将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唐笑语垂眸,安之若素:“若是二公子自己不曾做过亏心事,又何惧奴婢的发问?”   “你懂什么?”霍源讥笑道,“也不知你这愚笨脑子,是在想些什么!若是本公子赢了赌约,本公子便会问大哥要了你,你跟了本公子,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你竟害的本公子输掉了赌约,现在就守着个不解风情冰山似的人倒霉!”   唐笑语态度不改,道:“奴婢未曾想过高攀富贵。”   “未曾想过?你骗谁呢?谁不想要富贵荣华!”霍源的眼底,燃起一片恼意,他张口讥讽道,“怎么,你想为我大哥伸张正义,好去爬了他的床?本公子告诉你,那是做梦!”   这话劈头盖脸落下来,叫唐笑语有些懵住。她咬咬牙,说:“奴婢不过是为了还王爷一个清白,才说出真相罢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霍源却不买账,冷笑频频,“一个贱籍丫头,哪敢在御前这等场合开口。你护主时那般急切,若说你不存了其他心思,本公子是绝对不信的!呵,母妃都说了,你在大哥身旁汲汲营营那么久,大哥还是没碰你,可见他对你是根本没心思的!”   唐笑语话语一凝。   其他心思?……其他的,什么心思?   她对霍景的……其他心思?   “二公子请自重。”唐笑语目光微微闪烁。   “自重?”霍源像是不懂她在说什么,哈哈一笑,一副煞为有趣的样子,“你一个舞姬,一个奴仆,竟敢和本公子说‘自重’?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呸!”   唐笑语略略后退一步。   这一步,却激发了霍源的怒意。白日在御前受辱的愤怒,俱在此刻爆发了。   只见霍源逼上前一步,去紧扣住唐笑语的手腕,怒道:“我告诉你,你与其想着怎么爬大哥的床,倒不如早点跟了本公子!大哥迟早会娶身份高贵的正妃,为了哄正妃母家欢心,你这种姬妾都会被清出王府去!若是跟了本公子,倒有可能做个宠妾……”   说着说着,霍源便发出莫名的笑意来。   “奴婢不明白二公子在说什么。”唐笑语试图挣扎。但是,霍源到底是个成年男子,将她的手腕扣得紧紧,分毫不肯放松。且她越挣扎,霍源眼底的兴奋便愈发。   这是个不妙的信号。   “大哥的王妃,必然是出身贵族的千金小姐。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大哥的目光,会在你身上停留多久?”霍源喝道。   “二公子请放手!”   就当唐笑语思索着该如何脱身之时,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二弟,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嗓音,方才还兴奋不已的霍源,陡然便萎靡了下来。   他有些扫兴地转过头去,道:“大哥,太后娘娘都说了,是太监弄错了猎筐,那事儿可与我无关。你要找麻烦,也不该找我!”   那插话的男子,正是霍景。   篝火已远,他的身影半隐在黑暗之中,但眸子却迎着月光,愈显得雪亮锐利,宛如一柄利剑一般。   “放开她。”霍景冷冷喝道。   “放开她?”霍源却不甘愿,道,“大哥,你一向不近女色,这个女人也不是你的房中人。我堂堂宁王府二公子,怎么还收用不得她了?”   霍景的眉心,微微折起。   “谁说她不是本王的女人?”他淡淡道。   霍源有些失笑,无力道:“大哥,你可别逗我。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曾对哪个女人有过什么兴趣,成日里只和弓箭马匹打交道,恨不得住在军营里头。可别告诉我,这臭丫头撞上你的心意,入了你的眼了!”   霍景挑眉,道:“你说的对。”   “啊?”霍源有些迷惑。   霍景缓缓步过来,伸出长臂,干脆利落地将唐笑语搂入怀中,淡淡道:“笑笑就是本王的女人。”   这一下,所有人都懵住了。   霍源也好,唐笑语也好,全都懵住了。只有霍景,神情自若,未有波澜,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霍源干笑了一下,道:“大哥,你,你可别逗我。我与母妃打听过了,语儿不就是个普通贱籍丫头?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房中人了?”   “本王做事,也要向你通报?”霍景嗤笑一声,将怀中女子搂的越紧。他低下头,问唐笑语,“你说是不是,笑笑?”   气息吹拂至耳畔,暧昧低萦。   作者有话要说:  二公子:只要你不是大哥的女人,我就有法子把你搞到手。   王爷:是我的女人,你别想了 第38章 骑马   “笑笑就是本王的女人。”   “你说是不是,笑笑?”   气息吹拂至耳畔,暧昧低萦。   唐笑语窝在霍景的怀中,意识有一瞬的恍惚,只觉得身在梦中。   男子的手臂胸膛,有力而温热,既禁锢着她,也护着她。这一刻,她竟有种错觉,仿佛霍景当真对她心存垂怜,乃是床笫间耳鬓厮磨的至亲之人。   “嗯…王爷说的是。”她也只能从唇齿间挤出这句话了。   霍源一副气恼表情,道:“大哥,语儿可是我先看上的!”   霍景紧了五指,淡淡道:“你在御前失仪之事,本王还没有提。”   听霍景说起猎筐的事,霍源的气焰立刻矮了下去。这时,他才隐隐有些脚软,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跑过来招惹霍景。   他也是没想到,这个大哥会毫不给脸面,干脆利落地当众戳穿自己。一别多年,大哥还真是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回京城后,一个月里,你都不必出门了。”霍景道,“省得无事生非,惹人厌烦。”   霍源的眉头一跳,心里大为光火。虽然不甘愿,但他却不敢对上霍景那刀锋似的眸光,只觉得浑身冷的打哆嗦,只能嗤笑一声,道:“大哥,莫欺少年穷!”   丢下这句狠话,他匆忙地拔腿逃走了,全无刚才放狠话的气势。   霍源的身影,已渐渐消失在黑暗的阴影里,但霍景却还没有放开唐笑语,依旧紧紧搂着她。   篝火的光很遥远,这里只落得依稀的星光与微渺的暖黄。   耳畔有浅浅的呼吸声,属于霍景。虽然轻浅,但分分缕缕都让唐笑语吊紧了心。   手臂收得很紧,怀抱里的天地,紧紧只能容纳一个她。   唐笑语微微低下头,便仿佛埋入了他的怀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属于他的独特的、好闻的气息。这令她莫名地心脏狂跳,面色绯烫,难以控制。   “王爷……二公子已经走了。”她出声提醒,声音却绵软得有些不像话了。   “嗯。”霍景简单地示意知道了。   “王爷,可以…可以放开奴婢了。”唐笑语的声音愈小。   “嗯。”霍景终于松开了手,淡淡地说,“你的身上,很香。”   唐笑语哭笑不得,只觉得面庞依旧烫的不可思议。   霍景松开双臂,退远了下,模样自如,道:“你回去歇着吧。”说罢,便恍若无事发生一般,自顾自离去了。   夜风吹拂,唐笑语立在夜色之中,心仍在悸动不止。   ***   回去休息的一路上,她都没法收敛自己的心思。情不自禁地,便会想到霍景的拥抱,霍景身上好闻的味道,霍景说的话。   若是霍景并非金尊玉贵的一国王爷,而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那便好了。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便吓了唐笑语自己一跳。   她拍拍自己的脸蛋,强迫自己忘掉这些奇怪的想法。   她之所以会这么想,定是因为霍景待下人太宽厚了。他虽常常冷着脸,但却未曾做过伤害她之事,反倒处处回护。这一次,若不是他出手帮忙,兴许自己便要被霍源得了便宜。   她也许是对霍景动了点小心思——毕竟他待自己那样好。但,纵是如此,她也不该、不能去胡思乱想。   若霍景是个寻常人,那也就罢了。可他是宁王殿下,注定是要金堂玉马、驰骋疆场的。自己的身份,不配去肖想,更入不得他的眼。纵是普普通通地摆在他身旁,也是个玷污。   宁王殿下,就该与倾国名媛相配。再不济,也该是个大家千金。   若是自己一头扎进去了,那便无异于飞蛾扑火,最终只会伤了自己。趁着她对霍景的念头不深,还是就此绝断为好。   夜色盈盈,唐笑语缩在窗前,抱着膝盖,盯着夜幕中的几点星子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旋即,是好友苏婉婉的声音:“笑笑…笑笑,你安置了吗?”   唐笑语捧起一支灯烛,前去开了门。苏婉婉一身月白,面带幽愁,在她的屋中坐下了。   “婉婉,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   苏婉婉眸光微闪,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开口。斟酌片刻后,她贝齿轻咬唇角,小声道:“笑笑,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唐笑语道:“但说无妨。”   苏婉婉绞着袖口,小声说:“笑笑,我们是年少好友,我有事都不瞒你。我想…想见见王爷。我知道,你在王爷跟前得宠,可否帮我这个忙?”   她这一句话,让唐笑语的表情微微一变。   唐笑语刚想说话,苏婉婉便用手指抵住她的唇,低声道:“笑笑,你听我说完罢。…我当你是姊妹,才与你说心底话。王爷那般神仙似的外表,哪一个女子不会心动?我想见见王爷,兴许,兴便能得个机会…”   她说罢,幽幽叹口气,垂下眼帘道:“我这般不知廉耻,定会叫你耻笑。”   唐笑语听罢了,久久无言。   诚然,苏婉婉说的对,王爷位高权重,她想要亲近一番,实属人之常情。若她与苏婉婉当真是姊妹交情,那这个忙,便是应该帮的。   但她对苏婉婉,总是心存一分疑虑,下意识便不愿帮这个忙。   不仅如此,她…   她也不想让王爷见到婉婉。   这种可怕的私心,她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   于是,唐笑语偏开头去,心虚道:“婉婉,这个忙我可不敢帮你。若是查了出来,我要掉脑袋的。王爷的性子,你也知道。”   苏婉婉目光游移,声音哀婉:“不过是在王爷前露一面,何至于此?”   唐笑语避开她的视线,道:“王爷的性子,你也清楚。我如何敢呢?”   苏婉婉的笑容淡了下来。她幽幽道:“笑笑,我知道,我们长久不在一块儿,情分已经淡薄了。只是我没想到,我拿你当姊妹,你却百般堤防着我,心底只想着自己。”   苏婉婉的指责,让唐笑语如尾巴被踩了似的,眉心皱起,道:“婉婉,你这话就有些过分了。我几时心底只想着自己了?”   “不是么?”苏婉婉声音愈发哀戚,“我们二人身在异乡,本该互相扶持、守望相助,可你长久在齐园,我都见不到你。而我想求你帮这一个小忙,你却不愿答应。”   “……”唐笑语咬咬牙。   她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心底薄凉。   她对婉婉,从来是照顾的。上京的一路上,婉婉身子柔弱,她熬夜为她按摩捏腰;但凡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便与她同享。初初到王府,还得罪李珠儿,替她拿回了腰牌。   如此种种,皆当不得婉婉口中的一个“姊妹”,只换来一句“心底只想着自己”。   “婉婉,此事我无法帮忙。”唐笑语的口气硬了起来,“你既然得了曹太妃青眼,不如去问问太妃娘娘吧。”   苏婉婉见她语气强硬,面色有一瞬的诧异。   唐笑语是怎么了?   过去,只要自己放软神情,假意哀求,她便一定会心软答应自己的要求。可如今无论自己怎么软磨硬泡,她都没有松口的迹象。   莫非,她已经发现自己私底下做的那些事了?   苏婉婉也不是没想过让曹太妃娘娘帮忙。说实话,曹太妃给的任务,便是让她接近王爷,成为王爷的枕边人,最好迷的王爷神魂颠倒、百依百顺。可偏偏她连王爷的面,都见不到。   先前去给王爷奉了一次茶,便得到王爷一句“不许再出现”的斥责。如今,太妃带她来了行宫,她却依旧寻不到机会去王爷跟前。   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唐笑语。   但是,唐笑语也不肯帮这个忙。   “笑笑,我从没想过你会变成这样的人。”苏婉婉哀伤地看了一眼唐笑语,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愿帮我,那我就不打搅你了。”   说罢,她起身离开。   看着她渐远的背影,唐笑语微微抿唇。   她在心底道:抱歉。   她是真的……   真的不愿让王爷见到苏婉婉。   这一刻,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心底存在一分私念——一分对霍景的私念。   ***   次日。   秋凉霜浓,高朗晴空笼罩着整片行宫。   霍景牵了马,打算再去林中打些猎物来。因这次只有他一人,便只轻车从简,带了简单几个仆侍。这些仆从中,只有唐笑语是不会骑马的。   唐笑语见到那匹高头大马,就有些踌躇。   她该怎么上去?该怎么骑马?不如还是走路吧……可是走路又跟不上这群骑马之人。   其余的几个侍从,已经扯着缰绳坐在马上了。飞七回过头,却见到她还在马鞍前发愁,东摸一下马鞍,西摸一下马尾巴。那匹马倒是乖巧,安静立在原地,鼻孔里喷着气儿,任她抚摸。   霍景回过头来,见得这副场景,问道:“你不会骑马?”   唐笑语腼腆地点头。   “……”霍景道,“是本王倏忽了。早该想到的。”   飞七也有些无奈:“笑语姑娘是江州女儿,那里的姑娘从不学骑马。”   霍景沉思片刻,驱着马转身步回,行至唐笑语面前。下一刻,他便弯腰,长臂一捞,将唐笑语搂起来,稳稳放在自己的身前。   不过这么一眨眼,唐笑语就已经坐在了霍景的怀里。   霍景的双臂,穿过她的腰肢,握住了缰绳。他面不改色道:“那就这样走吧。”   唐笑语的脊背一僵,面庞徒然红了起来。她小声问:“王爷,这样,这样真的好吗……”   “有何不好?”霍景不以为意,“又不是没抱过你。”   这副坦然的样子,叫一旁的飞七看的面色古怪不已。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自己的眼睛,莫不是看错了吧?王爷竟然如此自如地将人抱在了怀里?!这还是那个不解风情、对京城众多女儿熟视无睹的宁王殿下吗?   明明前段时日,王爷还嗤笑唐笑语竟然不识得几个大字,怎么今儿个王爷就已经明目张胆地将人抱上了?!   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又不是没抱过”,可见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虽然笑语姑娘确实容色出众,相貌可人,但王爷这上手的速度……竟是出乎意料的快啊!   飞七努力调整面部表情,收敛古怪神色。   林中马蹄声踢踏,几匹马慢慢穿行在林间,蹄子踏碎落叶枯枝,传来一片清脆之声。秋高气爽,偶尔有几只燕鸟发出啼鸣。   霍景搂着怀中女子,淡淡对飞七道:“你们几个,分开去打猎吧。猎得东西多的,本王有赏。”   “是!”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抱拳答道。旋即,飞七和他们便分头急急忙忙地散开,仿佛身后有恶狗在追似的,生怕碍了王爷的眼,被王爷责罚。   飞七等人走后,林间便寂静了下来。   唐笑语侧身坐在马上,不敢说话。   眼前景致极好,秋意遍染群林,但她却无心欣赏这山林美景。身后的男子,伸着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搂着她,令她心思慌乱,犹如鹿奔。   更要命的是,他似乎低头探至了她的脖颈间,在轻嗅着她的气味。   鼻息垂落,在肌肤上烫起一片敏感。   “嗯。很香。”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唐笑语目光微微闪烁,手足无措。“王……王爷…”她急速催动着意识,想要随便说点什么,分开话题,来缓解自己的无措,“昨夜,苏婉婉来找奴婢。她说…”   “嗯?”他低低问,声音如磁,带一点沙哑,“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恳…恳求奴婢可以帮她一个…呃,帮她一个忙,让她见王爷一面。”唐笑语的脑海一片空白,说话已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她结结巴巴道,“奴婢…”   “你答应了?”霍景问。   “奴婢不敢。”她这句话答得顺溜。   “乖。”他轻笑一声,抚了下她的头顶,道,“本王不喜欢无关之人擅自出现在本王面前。你这样说,是救了她一命,她当对你感恩戴德才是。”   若非那苏姓女子是唐笑语的姊妹,在前两回她肆意打搅之时,便已被重重责罚了。   这样想着,他捻起唐笑语的一缕发丝,放在鼻端一嗅。   怀中的女子,纤柔得体,腰身是不可思议的软。如她这样惹人怜爱的,世间少有。且她身上的香气,着实是令他……欲罢不能。   “你坐不稳,会摔下去。”霍景忽然说,“抱着本王。”   他用的是命令句式。   唐笑语怔了一下,矛盾起来。但不等她犹豫,霍景便再次下了命令:“抱着本王。”   这不是她可以抗拒的话。   于是,她乖巧地伸出手,环住了男子的腰身。她的面颊,自然而然地靠入了霍景的胸膛之中,两人间再无缝隙。   “小心点,别掉下去了。”霍景自如地说。   “谢王爷关怀。”唐笑语的声音嗫嚅着。   马蹄在林间漫步,周遭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天地间,唯余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依稀间,她竟觉得二人之间的沟壑,不再是那般天差地别的。   唐笑语侧坐着,手指轻轻向上一掠。霍景的腰,结实而劲瘦。她见过的所有男子之中,霍景的容貌与体魄是最为出众的。再无其他人,可以与他相比。   她竟偷偷地希望时间可以流逝得缓慢一些。   飞叶穿过耳畔,唐笑语缓缓阖上了眼。   ——嗯,就这一会会儿便好。   ——就当她在做一个短暂的梦。   ***   日薄西山之时,飞七他们也带着满满的猎物回来了。与他们满满当当的猎筐相比,霍景却是一无所获,一看就是游手好闲了一整天,根本没去打猎。   看见霍景空空如也的猎筐,飞七露出古怪的神情。   霍景正了正衣领,道:“本王疲惫,无心打猎。今日,就这样回去吧。”   “王爷还是以身体为重。”飞七不敢点破,只得顺着霍景的意思说。   ***   回去的路上,飞七一直用奇怪的眼神偷看唐笑语。   唐笑语察觉到他的目光,忍不住小声对飞七道:“飞七大人,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飞七连连否认,道:“没什么。只是……”他又偷看了一眼唐笑语,“笑语姑娘,你天生心肠柔善,模样又好,也许以后……有大造化也说不定。”   唐笑语一怔,嘀咕道:“哪里的话…什么大造化?飞七大人可别折煞我了。”   飞七在心底道:可不是?   前些时日,王爷便叮嘱自己去寻找唐笑语的父母双亲。一般的舞姬,哪儿有这样的待遇,值当王爷亲自劳心这些事?也就只有笑语姑娘有这样好的待遇了。   如今,他已有了些唐家父母的消息,只怕不日里,王爷便会让她与父母相见了。   再加之平日里的种种迹象,飞七可以肯定,王爷是动了凡心,开了窍了。只是不知道这仙女似的笑语姑娘,愿不愿珍重王爷的心意?   “笑语姑娘,咱们王爷虽瞧着不是个好相处的,但他待你还是极好的。”飞七咳了咳,小声道,“笑语姑娘便当他是面冷心热的吧!平日里也不必太过害怕。”   唐笑语讪讪的说好。   这一刻,她竟觉得飞七像极了那些操心闺女出嫁的老妈子,正想方设法地和旁人推销自己的亲闺女呢。至于想要嫁给她的那个贵女嘛……宁王霍景。   ——不,已经够了,不能再多想了。   到此为止,才是最好的。   贪念越大,受的伤便越深。她不能再想要更多的了……绝对不能。   唐笑语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回去的路,显得有些漫长。众人各怀心思,但霍景的心情显见是好的,他的身上并无平日里的沉郁之气,眉眼也舒爽。   黄昏将消,霍景一行人在宫宇附近,迎面遇见了皇帝的卤簿。宫婢手持虹羽长扇,太监提着死气风灯,一列仆从浩浩荡荡。儒雅的帝王坐在腰辇之上,让霍景身后的人免礼平身。   “宁王今日怎么不好好歇上一阵?”皇帝笑问,“昨日射猎,众爱卿皆疲惫至今,你竟还出来趁兴打猎。”   “谢陛下关怀。臣确实有些疲累。”霍景答道。   皇帝点点头,目光一转,落到了霍景身后的唐笑语面上。他眯起眼,见笑语眉目如画,容色清甜,赞道:“朕记得此女!貌如梨花,清新脱俗。且那日太监疏忽,以致猎单出错,险些令宁王丢了脸面,还是这个丫头出来据理力争,力挽狂澜。”   “陛下记得不错。”霍景说。   “她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叫什么?”皇帝的眼底,有一分兴致,“朕听宋春山说,你府上有个宠爱至极的舞姬,擅长跳《金谷园》,舞姿动人,远胜朕的舞姬。不知,那舞姬是否就是这个丫头?”   霍景微微折眉。   天子问话,不可欺瞒。就算想欺瞒,也未必瞒得住。   于是,他道:“回陛下的话,此女唤作笑语,确实擅舞;不过,京中所传皆是虚言,笑语的舞,远不如宫中御坊司。”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道:“朕还与宋春山打了赌,说世上没有哪个舞姬比朕宫中的还擅跳。宋春山不服,还与朕据理力争。不过,这谁输谁赢,一试便知。恰好贵妃在行宫里闷的厉害,你叫这个舞姬准备一番,给贵妃跳个舞,解解闷。到时候,朕便可与宋春山决出胜负了。”   宁王府众人闻言,心底微惊。   这宋春山,当真是不要命了,竟敢与皇帝打赌。就算打了赌,宋春山敢赢吗?   ——不,如果是宋春山,他未必会束手束脚。他生性放荡肆意,荒唐风流,什么事情都敢做。仗着贵妃妹妹独宠六宫,他在京中几是为所欲为。   霍景蹙眉,道:“笑语舞姿拙劣,不必当真比试,玩笑话罢了,陛下何至于放在心上?”   皇帝却不以为意,道:“不过是跳个舞罢了?何至于叫宁王这么为难。这输输赢赢,朕倒也不大在乎,横竖凑个乐罢了。只是贵妃近日里心情不畅,恰好你这有个厉害舞姬,便借朕拿去哄她开心。”   话已至此,已是不容反驳。   于是,霍景只能行礼,沉沉道:“臣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飞七:你们进展太快,我有点跟不上你们的speed了 第39章 贵妃   皇帝有令,要宁王府的舞姬唐笑语为贵妃娘娘献舞,给贵妃取个乐子。且皇帝还与贵妃的兄长宋春山打了赌,赌宫中的舞姬,与唐笑语这个宁王府的舞姬,谁跳的更好。   这可是一桩麻烦事儿。   舞跳得好了,赢了宫中的舞姬,那是叫陛下丢了颜面;舞跳得不好,那就是叫宁王府丢了颜面。无论这赌约是输是赢,注定都会得罪一方人,还都是那种天王老子一般的大人物。   这可当真是神仙打架,池鱼遭殃。   唐笑语有苦说不出。   霍景倒是并不急,照常练剑看书。他见得身旁的唐笑语苦闷着一张脸,也知道她心底在烦什么,便道:“照常跳舞便是。”   “可…可……”唐笑语嗫嚅,“那可是陛下,是天子。奴婢笨拙,若去御前,难免出些谬误。”   霍景淡淡道:“你是怕令宁王府失了颜面?还是怕惹怒陛下?”他停下笔尖,自如道,“你输了,本王不会怪你。赢了,本王会替你担着陛下的怒意。你只管自个儿去准备就是了。”   “……谢过王爷。”唐笑语讪讪说。   哎。   王爷看的倒是开。可惜她看不开。   “你的舞准备的如何了?贵妃娘娘精通音律,本身便是个琴中好手。普普通通的技艺,是入不了贵妃的眼的。”霍景说。   “奴婢已经想好了。”唐笑语掰着手指道,“奴婢有一项很少拿出来的活计,边跳舞边弹琵琶,两者皆不误,兴许这可以给贵妃娘娘解闷。”   “听起来倒是不错。只不过,”霍景的目光一凝,“怎么不见你在宁王府拿出来这项本事?怎么,本王不配?”   话语有审问的意思,仿佛吃了个大亏。   唐笑语笑脸一僵,连忙急巴巴解释说:“不是不是不是!实则是这项活计太难,先前刚来京城,没什么空练琵琶,以至于生疏了下去。这段时日得了空就抡两指,这才重新捡起来了。”   她这个解释,才叫霍景满意了。他放下笔,又说:“过来坐。”   唐笑语小步走近了他身旁,目光四扫,却没看到可以“过来坐”的地方——别说椅子了,连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奴婢站在边上就好吧?”   “坐。”霍景却抬起微愣眉眼,用手轻拍了两下大腿。   拍——   拍。   他这副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唐笑语的眉头一跳,几乎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王爷会是这种,让女人坐在他腿上的人物?   哈哈,哈哈哈……说笑呢吧?   霍景见她不动反退,面露微微不悦。下一刻,他便长臂一伸,直接揽着她坐入了自己怀中。   “坐这里。”他一本正经地说。   唐笑语只觉得脚下一晃,人便已到了他怀里。双腿不似椅凳稳固,她坐得东倒西歪。为了不摔下去,下意识地,她就伸手搂住了霍景的脖子。   这小小的一个举动,却取悦了宁王殿下。他的唇角,扬起了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   “坐好,别动。”他说。   宁王殿下贴得太近,唐笑语不敢动了,和坐在火堆上似的。   “你的字,学的怎么样了?”霍景问她。   “尚,尚好……”   紧接着,便是一阵安静。唐笑语偷偷抬眼,瞥见霍景那双如珠玑似的漂亮凤眸,并无往日的凉寒,相反,还甚是愉悦的模样。   这样的宁王殿下,可与她初初到京时认识的宁王殿下决然不同。   唐笑语清楚地认识到,现在的霍景,不会伤她、不会凶她,只会这样静静地抱着她。   她竟然……   竟然不自觉又可耻地,想要偷偷缩紧怀着他的双臂。   也许,她也是在贪恋这片刻的温存吧。   霍景搂着她的腰,也不做什么,只继续看书,仿佛抱着一只乖巧的小宠物。   过了一会儿,屋外忽的传来一阵隐约的琴声。这琴声古朴素雅,颇有意境,在秋意丰沛的行宫之中,显得格外别致。   唐笑语听到这琴音,微微一怔。   这是她熟悉的琴音——是苏婉婉的琴。   不知道,苏婉婉为何在屋子外头弹琴?也许是曹太妃之命,令她弹琴取乐,又或者……   霍景眉心一折,放开怀中女子,缓缓走向门外:“去看看。”   二人相继步出屋中,恰见得不远处一片青萝叶下,一女子侧身而坐,正在抚琴。她着一袭淡紫,素挽发髻,斜簪一枚花檀木钗,容色静雅幽然。她纤细十指,掠过琴弦,抚弄出天籁之音。   霍景初初看到她时,神情一晃。   面前这女子的笑蹙姿态,竟隐约有些像唐笑语,以至于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定睛一看,又察觉此人不过是个堪堪俗物,远不及唐笑语。   明明他记得,这叫苏婉婉的女子只是个庸俗之物,终日里尽会些附庸风雅的本事,声音也聒噪。怎么今日,她竟会给人这样的错觉?   不过,霍景还是对这等打搅自己清净的人厌烦的很。   听见脚步声,苏婉婉回了神。她惊诧抬头,望见霍景与仆从后,才翩然行礼道:“不知王爷在此,婉婉多有冒犯,还请王爷降罪。”   霍景负手,冷淡打量着她的琴,道:“你缘何在此抚琴?”   苏婉婉低着身子,温柔道:“奴婢奉太妃娘娘之命,在此练琴。太妃娘娘说了,若奴婢的琴有所生疏,便该重罚。只是奴婢不识行宫,不知王爷住在此处,这才冒犯了,还请王爷降罪。”   她说的话,有条有理,底气十足,还有曹太妃作为后盾,可谓是样样俱全。   唐笑语凝视着她的温雅笑容,心思不由一涩。   看来,婉婉是打定主意要在霍景面前露脸了。即使没有自己的帮忙,她也会努力向上爬。   却听霍景对苏婉婉道:“本王曾说过,让你不得擅自出现在本王面前。这句话,你不会忘记了吧?”   顿一顿,霍景侧了身,眉目冷然,“飞七,把她发卖了吧。”   飞七远远候在旁,听闻此命,自若道:“是。”   言语间,并不惊诧。一问一答,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抱着琴的苏婉婉,微微一愣,问:“发卖?……什么发卖?”她总觉得自己听错了。   飞七解释道:“便是卖给其他人了。”   苏婉婉的面色一白。   ——发卖?卖给别人做丫头,还是回到人牙子那里?是去勾栏瓦舍,还是去江州的水莲院?   王爷一定是在说笑吧。   她不过是在这里弹个琴,怎么就到了要发卖的地步了?   “王,王爷,”苏婉婉的眉头一跳,她强笑着说,“奴婢乃是奉了太妃娘娘之命的。便是要发卖奴婢,也得先询问太妃娘娘刚才是……”   她说话时,眉眼温驯,语气颇为绵软。这副神态,竟隐约有些唐笑语的影子。然而,她这番话,却未能等到霍景的宽恕。霍景只是面露不耐,低声道:“聒噪。”   飞七懂得霍景的意思,上去对苏婉婉说:“王爷留了你一条命,已是幸事。走吧,婉婉姑娘。”   苏婉婉抱着琴,面色苍白如纸片。她瘦削的脊背微颤,目光里是不可思议。   这段时日,她辛辛苦苦地对着镜子,描摹唐笑语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就是为了入王爷的眼。她甚至确信,只要自己得到一个面见王爷的机会,便可以摘得王爷的心。   王爷宠爱笑语,爱不是因为她身上独特的纯净乖驯?只要自己变成这般女子,王爷没道理不多看她两眼。   可是……   苏婉婉的手在微颤。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王爷便已对她露出厌恶的眼神,说她“聒噪”,还要将她发卖出去,竟是毫无耐心。   这样的重击,令苏婉婉心慌意乱。   她一点也不想被发卖出去。   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唐笑语,满面皆是哀求。在她的注视之下,唐笑语果真慢慢地开了口:“王……王爷,奴婢冒昧斗胆请求,既然是太妃娘娘之命,不如请王爷网开一面。”   霍景沉默。旋即,他问:“你为何替她求情?”   唐笑语抿唇,答道:“婉婉与我,乃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奴婢不愿看她被发卖。”   霍景蹙眉:“你的意思,是本王的责罚太过严苛?”   “奴婢不敢。”唐笑语连忙跪下,低声道,“只是奴婢不忍眼睁睁看着旧时姐妹受罚。”   “……”霍景轻嗤一声,道,“你倒是个好心肠。…也对,若你当真对旧时友人见死不救,那便不像你了。唯有狠毒之人,才会如此行事。”   苏婉婉目光闪烁,面露慌色,偷偷望着二人。   却听霍景道:“罢了,本王也不想再看她在王府上闲逛。回府后,叫英嬷嬷给她寻个夫家,直接嫁出去罢。”   这便是一锤定音了。   唐笑语舒了口气。   她也许是有些善良地过了头,但她确实不愿苏婉婉沦落至勾栏瓦舍之中。   苏婉婉是想争宠,但这也是人之常情——王爷,并不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平凡女子,想要向上爬,这本无错。只要婉婉没有害到她的头上,她愿伸手一助。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被父母舍弃后,在水莲院互相照应。这么多年的情分,尚且留在唐笑语心中,这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薄情忘记的。   纵使苏婉婉有错,又何至于落得那个下场?   若能当真依照王爷所言,为婉婉寻找一个夫家,将她嫁出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苏婉婉不用在王府虚度年华,她也不用再忧虑婉婉与她之间的关系。   “婉婉,快谢恩吧。”唐笑语诚恳地说,“王爷让你从王府嫁人,这可是极大的荣幸。”   苏婉婉咬咬牙,面色依旧苍白不已,仿佛大病一场,连抱着琴的手都颤个不停。“谢过王爷开恩。”她从唇齿里挤出这句话,软着脚,向后退下了。   背过身时,她那从来柔情雅意的眸子,闪过一丝妒恨的光芒。   ***   贵妃宋氏,今年二十又四,闺名书兰,出自寒族宋家。   宋家在京中并无什么渊源,只是近十年来才渐渐得势的。在贵妃入宫后,这番恩宠则几是攀上了巅峰,比蒋家都要荣耀显目。不仅贵妃本人独宠六宫,贵妃的兄长宋春山亦是浪荡京城,得宠至极。   据说,宋春山醉酒于宫中,陛下竟亲自为其煮醒酒茶。若是宋春山的马车,迎面遇上了一些郡王世子,那便必然要郡王、世子们相让。百姓皆说,京中无人敢与宋春山大人争道;那宋氏一族,自是不必提,阖族皆位列殿上,富贵团花。偌大宋宅,比宁王府还要宽阔奢华。   宋贵妃娘娘入宫的年份不久,但已是独宠六宫的架势,早让皇后成了个摆件儿。   据说陛下与贵妃趣味颇通,二人皆爱音律琴画,谈起天来,可以谈上一宿不停。便是初一十五的日子,陛下也会让皇后独守空房。所幸皇后有太子傍身,尚不算势单力薄、难以匹敌。   贵妃得到这般殊宠,自然会让皇后看不过眼。宋贵妃与吴皇后不和,那是满朝皆知的事。   贵妃在行宫之中的寝殿,是朝阳殿。   唐笑语到朝阳殿来的这一日,行宫内外,俱是热闹。仔细一问,才知道皇后听闻贵妃请了个了不得的舞姬,便也一定要来瞧一瞧她的风采。   说是看舞,实则还是贵妃与皇后间互相挑衅找刺儿,这谁都知道。   “笑语姑娘,这边请。”一个小太监甩了甩拂尘,引着唐笑语走到了昭阳殿的走廊上。一扇屏风之隔,席上坐着不少贵人。几个乐女正在拨弹琴弦,厅中仙音袅袅。   唐笑语知道,再过不久,就要轮到自己上场了。   也不知这几日她辛勤地练舞,能不能赢下这场比试?霍景也会来看她跳舞,她可万万不能丢脸才是。   她躲藏在屏风后,暗暗窥视着厅堂上的人。她是见过这些贵人的,隐约能区分出他们的形貌——   皇后三十几许,衣装华贵,不过容色却是平平。且她的面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点儿,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听闻她是陛下还是不受宠皇子时所娶的妻室,家世虽好,容貌却不算上等。   与她相比,宋贵妃便显得娇美、年轻,更是顾盼之间风姿万千。难怪在宋贵妃入宫后,陛下便再也不愿搭理皇后了。   可能,这就是男人吧。三妻四妾,爱美嫌丑,都是有权有势男子的常态。   唐笑语唏嘘一声,目光偷偷掠过这群天家最尊贵的人,心里情不自禁浮现出一个疑问。   ——那,霍景呢?   他亦权势在手,不输帝王。他是否也会如此,年轻的美妾一个接一个地纳进门,虽娶了身份高贵的正妻,却贪于美色,不再问津发妻……?   唐笑语很快摇了摇头,甩掉这个想法。   王爷很明显不是那种人。他与陛下,完全不类。   “那个舞姬何在?既然是京城闻名的舞姬,宋贵妃可别藏私了。”吴皇后板着脸道,“一点儿小东西就藏私,那可是小家子气的做派,不是咱们天家的风度。”   吴皇后略带刻薄的话,让皇帝皱起了眉。这话表面是在说舞姬,暗地里是在嘲讽宋贵妃小家子气,出身不好。   宋贵妃倒是丝毫不恼,娇艳一笑,道:“莫急,这就叫她出来。哥哥说了,这个舞姬可是宁王殿下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定然不会叫皇后娘娘失望。”   说罢,贵妃拍了拍玉掌。   唐笑语知道,自己上场的时候到了。   她轻呼一口气,抱起琵琶,低身自屏风后步出。   琴声一起,她的纤细足尖便轻轻一旋。裙摆如莲瓣似地散落开,一双手,自身后反捧出一把红漆琵琶来。   两下音声如珠落玉盘,腰身一软,群裾便如云似地扬起。旋即,便又是一串铿锵珠玉之声。   如纱衣袖落下,便现出她的面容。清若秋池,又似冬雪,纯澈而清净。那双眼抬起时,便直直望入人心底,将污秽鬼魅驱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月光。   连皇帝都情不自禁地入了神,专注地望着她的舞姿,也忘记了自己先前与宋春山的赌约。   ——此女确实非同凡响。皇帝心道。   她不仅貌若新梨,那清甜乖巧的气质却更为难得,犹如进贡上来的北域狐貂,纯白皮毛,眼睛却如黑珠玉似的灵动。这样的小东西,难免想叫人抱在怀中把玩。   只可惜,她已是宁王的人了。   从宁王手下抢东西可不容易,更何况,为了一个女子得罪宁王,那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下下之策。   皇帝遗憾地叹了口气,笑着收敛了自己的想法。   一舞罢了,众人皆是满目惊艳。皇帝拍了下手掌,赞道:“难怪宋春山说此女天下难得,果真如此,朕愿赌服输。”   在一派恭迎声里,霍景慢慢勾起了唇角。他望着唐笑语的眼神,有些灼灼。   宋贵妃倒了一杯茶,斟给陛下,娇媚道:“她的琵琶与舞蹈,皆是一绝。要是宁王殿下肯松口,将她赠给臣妾,那可就好了。”   皇帝哈哈大笑道:“你哥哥不也说了?这个舞姬,是宁王藏着的好东西。既然是宝贝,哪有那么容易说送就送?爱妃想的倒美。”   宋贵妃小小地撅了下嘴。她明明已不是少女,但这副幼稚的表情,却显得灵动而富有少女感,犹如一个未嫁的豆蔻女孩,极为难得。   皇后在旁,忍不住出言讥讽道:“贵妃倒是什么都爱。这舞姬是个贱籍,你要来了,也不怕脏了自己的宫殿?”   顿了顿,皇后又嗤笑道:“也对,贵妃少沾俗事,不知贵贱之分。这出身富贵,与出身卑贱,便是一条沟壑,如天上地下一般。再怎么想跨,也是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   说罢,皇后一个冷冷眼神扫向唐笑语,道:“有些卑贱东西,出身下作,便想着用魅惑主人家的法子努力向上爬。殊不知再怎么爬,还是个玩物!”   这些话,字字诛心,令唐笑语微微一愣。   旋即,她很快地跪下了,做小伏低。   厅堂之内,氛围一时剑拔弩张,唯有宋贵妃依旧巧笑嫣然。   唐笑语抱着琵琶,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她猜得出来,皇后是在指桑骂槐。表面上皇后在斥责自己魅惑宁王,实则是在说宋贵妃出身寒族,比不过皇后出身高贵,只是空有美貌,依旧是个玩物。   但是……   被这样指桑骂槐的感觉,并不好。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宋贵妃妩媚道,“但凡是个品性好的,便无高低贵贱。臣妾只以善恶论人,从不看其他。昔年洪灾,臣妾捐赠江北如数多财物,也从未因他们是贫寒之民而生出藐视之心。想必陛下也是如此,以江山社稷为重,更以百姓安乐为重。难道皇后娘娘认为,那些出身贫寒的百姓,便不是个好东西了吗?”   这一字字、一句句,噎的皇后说不出话来,表情古怪。   宋贵妃不仅有条有理地反驳了皇后,还不着痕迹地提到了自己救济洪灾难民的功绩,这样的话术,可比皇后高明多了。   皇帝闻言,愉悦起来,道:“贵妃身在宫中,坐享富贵,却依旧这般善恶分明、仁善心肠,实在是令人宽慰。”   皇后闻言,面色愈发难堪,如鲠在喉。她看着贵妃如花娇笑,咬牙道:“这舞姬就是个卑贱东西,也值当你们争抢。尊卑有别,此乃天理。”   “臣赞同贵妃娘娘所言。”   此时,却听一人淡淡开口。皇后恼怒望去,却见那开口之人,正是霍景。甫一接触到霍景寒冰似的视线,皇后便略一噤声,心头微跳。   糟了,她被贵妃所激怒,忘记了这个舞姬乃是宁王的人。这宁王可不是个好惹的。如此羞辱这个舞姬,岂非是将宁王府也一道羞辱了?   皇后的手微颤一下,心里懊悔不迭。再看到贵妃自得的笑容,皇后又气又恼,说不出话来。   另一侧的霍景,徐徐从容道:“人无高低,只论善恶。臣常在军中,与士兵同吃同住,称兄道弟。若非如此,便得不到军心,亦不可为陛下平定疆域。”   吴皇后的额心,微有冷汗。   霍景这话说的,竟是牵扯到民心社稷上了。她又岂有那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骂我女人,就是骂我。你被锁定了   ps,笑笑留下苏婉婉这里,肯定会有不少天使觉得笑笑是不是太圣母啦。我在写的时候,也考虑过是不是要往绝情点的方向写,但考虑到笑笑是真·软妹,而且苏婉婉的手段不太明显,在笑笑的心里是偏正面的人物,所以还是决定这样设计剧情了~笑笑帮助苏婉婉安心嫁出去,而不是卖出去,尽了姐妹情分,又没留啥后患OvO 第40章 下毒   眼看着厅堂里的氛围,越来越剑拔弩张,皇帝儒雅一笑,道:“都是自家人,和和气气才是最重要的。不如,让这个舞姬替贵妃向皇后献一杯酒,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宋贵妃嫣然笑道:“陛下说的是。咱们天家贵胄,和和美美,才是最重要的。”   因惹上了霍景之故,吴皇后心里正暗自后悔不已,恼恨自己冲动之下,竟然得罪了宁王。此刻听得陛下递过来一个台阶,当时便顺杆下了,忙作端庄大方模样:“那本宫便受了这杯酒。贵妃妹妹,是姐姐方才多嘴了。”   宋贵妃以袖掩唇,媚眼如丝:“哪里的话?皇后娘娘向来心系全宫姐妹,这般操心也是为了咱们好,这妹妹都明白的。”   一后一妃,变脸快如翻书。前一刻剑拔弩张,后一刻便姐妹情重。唐笑语在堂下听的是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霍景瞥一眼唐笑语,道:“去吧,给皇后娘娘献一杯酒。”   唐笑语放下琵琶,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一旁的小太监,恭敬地弯腰托出一个锦盘,其上放置着金镂玉的酒壶与酒盏。小礼子步上前去,以银针试了下,又另倒出一小杯啜饮。   确认酒中无毒后,小礼子笑眯眯地将酒盏交给了唐笑语,道:“唐姑娘,请吧。”   唐笑语微吸一口气,克制住紧张心虚,端着锦盘步至皇后身侧。   吴皇后端庄一笑,正要去接酒杯,忽然听得身侧传来一声响亮的“喵呜”叫声,随即,一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便狂乱地扑了过来。   “哪儿来的畜生!”皇后身旁的嬷嬷大惊。   只见那只狮子猫飞扑过锦盘,将酒盏尽数打翻,旋即便落到一旁,快乐地用爪子玩弄纱帘上的玉钩去了,不亦乐乎。   吴皇后暗恼不已,怒道:“贵妃妹妹,你这只猫儿是如何管教的?!”   宋贵妃尚未答,便听得嬷嬷忽而指着唐笑语手中的锦盘尖叫起来:“这…这酒有毒!”   老嬷嬷的声音,登时惊动了所有人。吴皇后定睛一看,那锦盘上的酒盏已被狮子猫撞翻,沁出的酒液,竟将锦垫都腐蚀了。可以想见,若是人饮下了这杯酒,又会落得如何下场。   横竖,逃脱不了一个死字!   众人哗然,个个皆是惊愕。   “竟然敢在酒中下毒,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是方才礼公公分明以身试毒了,也证明那时的酒并无人下毒……”   “莫非,是这宁王府的舞姬……”   “嘘!你不要命了?”   吴皇后面色一白,当即对皇帝道:“陛下,这是有人要谋害臣妾啊!还请陛下,为臣妾主持公道!”   她全无皇后的仪态,只是慌张。   负责敬酒的唐笑语,已然跪倒在地。   “……皇后娘娘恕罪!”   她将头紧磕在地,五指微颤。慌乱之意,瞬间漫上心扉。   给皇后敬的酒出了问题,她这个敬酒之人,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等着她的,很有可能,也是死路一条!   唐笑语屏住呼吸,心脏狂跳,脑海努力回忆方才的场景——在她敬酒前,小礼子公公在众目睽睽之下验过毒。那她这个端着酒杯,送至皇后跟前的人,自然就成了最大的嫌疑者。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她。   这是一个阴谋!   有人要谋害皇后,或者,想要“谋害皇后”这样一个把柄。   不论幕后之人是谁,想要达成的目的是什么,她都逃不掉这一劫。   她只是这场阴谋中一个小小的棋子,一个恰好闯入的棋子。而那个布下阴谋的元凶,显然是不在意她这等棋子的性命的,只想着剑指宁王府,或者是皇后本人。   唐笑语眸光凝住,咚咚的心跳声,壮如鼓响。   这里是天家,是帝王御前。而她,不过是个渺小的舞姬,随时有可能丢掉性命。   但她死了便是死了,并不足惜。连她叫做什么,都不会入了旁人的耳目。   这便是权贵的厅堂。   皇帝安抚着皇后,道:“皇后放心,朕一定会找出元凶,替你主持公道。”   纵使得到如此安慰,皇后却依旧满面冷汗。她目光一转,瞥到唐笑语,手指便立刻指了过来,怒道:“陛下,此女有大嫌疑,需得从严处置!这被酒,正是她端给臣妾的!”   她方吼完这句话,便听得有人将杯盏重重地落至桌面。   这声音极突兀,极清脆,却惊得皇后心口一跳。她再望去,原来是霍景。   霍景的神色,冷淡如常,仿佛未曾一睹厅堂上的闹剧。但吴皇后却分明看出,他那从来薄凉的眼中,已有了丝丝缕缕的残戾之意,如虎狼,更如鹰隼。   吴皇后微微吞了口唾沫,不敢再与之对视。   “皇后娘娘,您的意思是,是本王要害你?”他嗤笑一声,仿佛在听什么天大的笑话。   吴皇后喉中的话一噎。   的确,唐笑语是宁王府的舞姬。若是一定要说是这唐笑语下毒,那宁王便定然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可是,自己招惹的起宁王吗?   再一次回到这个问题上,吴皇后又惊又怕。   她虽是个后宫妇人,但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宁王来谋害的地方。宁王是几要与陛下平分天下、在军中一呼百应的全程,是陛下日夜头疼、想要分而释之的将军。   这样的人,何必对自己动手?   他根本不屑于对自己一介后宫妇人动手。   纵使心底明白这个道理,但吴皇后仍旧咽不下这口气。她嘴硬道:“但这杯酒,就是这个舞姬拿来给臣妾的。至少,也要审审这个丫头!”   皇帝闻言,面色冷凝,视线望向跪在地上的唐笑语,道:“可是你下的毒?”   被问及的唐笑语,目光轻轻一闪。   在听见霍景开口的那一瞬,她的心便已渐渐着了地,仿佛有了什么可靠的去处。   她竭力理清思绪,恭敬答道:“回禀陛下,奴婢是个卑贱之人,并无谋害皇后娘娘的胆量。陛下明察秋毫,定能找出幕后元凶,还奴婢一个清白。”   皇帝见她说话尚且有条理,语气亦是不卑不亢,心里赞了句“难得”。   为贱籍者,身在御前,遭此大变,竟还能说得出话来,也当真是少见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但是,这杯酒在经你手前,乃是由小礼子亲自验过毒的。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下毒?”   唐笑语咬牙,飞速转动自己的思绪。她斟酌片刻,道:“奴婢斗胆,请陛下查验一下酒盏的杯壁。礼公公验毒时,另择酒杯;而贼人若是在这酒杯上涂抹毒/药,待酒液注入时,那些毒便会进入酒中。”   她的猜测,不无道理。皇帝略略凝神,道:“来人,将这酒杯拿去查验。”   小礼子应了声“是”,一甩拂尘,便要来接过酒杯。但是,一只大手,却抢在他之前接过了酒杯。   众目睽睽之下,霍景拿起了那酒盏,放置于眼前,微微一转。看清了酒杯后,他勾起唇角,冷然一笑,道:“群臣百官皆在此处,我霍景便当着众人的面查验此杯,绝无分毫做伪。”   小礼子微愣,心底嘀咕一声:麻烦人。   宁王是嫌自己不够聪明,怕这杯子在拿下去查验的途中,又被人做了手脚呢。   但见霍景将酒盏在众人面前徐徐转了一圈,淡淡道:“此毒下的蠢笨,与笑语猜的一样。那贼人只是将毒/药涂抹于杯壁之上,如此一来,毒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酒液中。若要细查,不如去查查准备酒盏的那个太监。”   众人闻言,不由又是一片哗然。   “这……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下毒,到底是谁?”   “依我看,这下毒之人,还想拖宁王府下水!”   “兴许,便是宋家不满于皇后时时压制……”   皇帝眉心一皱,道:“看来,此事与这个舞姬是无关了。你一个小小舞姬,却要担惊受怕,罢了,先下去歇着吧。”   唐笑语却还杵在原地。   小礼子在旁小声地催道:“唐姑娘!该下去了。”   唐笑语这才还了神,犹如在梦中似地,扣头谢恩道:“谢过陛下还奴婢清白。”   皇帝点了点头。   待她退回到屏风后时,已是一身涔涔冷汗。   她干咽了口唾沫,用手帕擦拭一下汗津津的掌心。她心里明白,方才的自己,就是从阎王殿走了一遭,于生死关前打了个转。   但凡任何一步出了差错——譬如那只猫没有打翻酒盏,皇后饮下了酒液;又或者是自己未曾保持清醒,据理力争,提出那酒杯可能有毒的说辞;又或是霍景没有拦下小礼子,没有亲自出手查验酒杯……   无论哪一步出了差池,她都会死。   这是天家,是御前,不是什么市井之处。她这样的蝼蚁,死一万次,都不会有人问津。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冷汗才褪了下去。   “笑语姑娘,你在这儿?”小礼子公公见她还在插屏后,便笑眯眯道,“今儿个担惊受怕了吧?咱们陛下是个火眼金睛的,定不会委屈了清白人,你放心便是。”   小礼子虽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明镜似地清楚:陛下之所以留了情面,还不是看上了这丫头,对她有点意思?要不是她是宁王的人,也许早就送进宫里去了。   “今日谢过公公照应了。”唐笑语低身一礼。   “哪儿的话?咱们都是伺候人的,何必说什么谢不谢的。”小礼子一副大惊小怪的语气。   就在此时,却听得走廊拐角处传来一道悦耳女声:“小礼子,这就是宁王府上的那个唐姓舞姬吧?”   唐笑语回过头去,却见得一道倩影飘然而至,几乎要人花了眼。   那是个貌若天仙的千金小姐,身着藕荷色撒花软烟罗裙,忘仙髻上珠钗琳琅,双腕各佩一对通体无暇的绿玉镯;整个人是娴雅中不失娇妩,让人过目难忘。   这样的女子,翩然一笑,便足以叫人丢了魂。便是唐笑语同为女子,也不由微微失神。   “薛大小姐安!此女确实是宁王府上的舞姬。”说罢了,小礼子转向唐笑语,催促道,“还不快给静容小姐请安?”   “薛大小姐安。”唐笑语也乖乖低身行礼。   她知道,这个女子,便是薛家的大小姐,太后娘娘的亲眷,亦是太后想要指婚给霍景的人,薛静容。   见唐笑语的目光略略失神,薛静容并不以为奇。她款款步上前,打量着唐笑语的脸庞,浅浅笑道:“今日,你可是在殿上受了大委屈了。所幸,有宁王殿下护着你。”   她的目光,柔柔掠过唐笑语的五官,朱唇半启,口中徐徐道:“容色脱俗,犹如芙蕖,难怪宁王殿下也对你上了心。”   唐笑语不敢说话。   这薛静容不知是来找麻烦,还是纯粹路过的。总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受了这般惊吓,回去记得好好歇上一阵。”薛静容说罢,目光沉静下来,“只不过,你得记住了。宁王殿下再怎么回护你,也只是因为此事事关宁王府的名誉——与你,可没什么关系。”   末了的几个字,说的铿锵有力。她的神色,也锐利起来,展现出一分果决强硬。   唐笑语道:“……奴婢明白。”   “你也瞧见了,这天家贵胄间,便是这般刀光剑影,不见鲜血。”薛静容捋一下腕上镯子,语气淡然,“你若置身其间,指不准哪一日,便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我劝你,最好不要对宁王殿下生出什么念头来,省得害了自己。”   闻言,唐笑语的瞳眸微微一缩。   薛静容那沉静的姿态,倒映在她眸中,愈显得完美而从容。   “……谢过薛大小姐教诲。”她小声道。   “既然你是个聪明的,那就再好不过了。”薛静容满意地一笑,对身旁丫鬟道,“走罢,太后娘娘要等急了。”   她的身影,施施然离去。   小礼子甩了下拂尘,忍不住赞道:“薛大小姐当真是个和气人,与咱们做下仆的说话,都是这般好性子。难怪全京城的男人,踏破了门槛都要求娶她。”   ***   在回去的路上,唐笑语的思绪,一直在游荡徘徊着。   今日在殿上的遭遇,令她着实有些后怕。在皇亲贵胄的博弈之间,她这样渺小如尘土的人,实在是不够死上一两次。   但是,身在宁王府,也许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只要霍景依旧位高权重,那便会有无数阴谋诡计涌向他,连她也会卷入滚滚波涛之中。   也许,离开霍景,离开身处朝堂风眼之中的宁王府,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抉择。   薛静容对她,或许并无善意。但她的有些话,说的却无谬误——这天家贵胄间,便是这般刀光剑影,不见鲜血。   你若置身其间,指不准哪一日,便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离开宁王,才能远离那些刀光剑影。   可是……   想到霍景的面容,唐笑语微微犹豫了。   他在御前那样护着自己,也曾为自己挡去刺客的一击。自己为了贪图平安,想要一走了之,离他远去,是否有些太不知轻重了?   且身在高处,本就孤寒。而霍景,正是独自一人立于云端。他身旁的冷清寥落,恐怕是旁人难以料想的。   自己也走了,他是否……会被孤独所包围?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的一瞬,便被唐笑语否决了。   她在想什么?她算什么东西,值得宁王殿下挂心?她是走是留,想来都不会对霍景产生什么影响。出生贱籍,就该明白自己生来的命运。   路途不算遥远,天上的月华紧紧洒落下来,行宫的宫苑沐浴着银白月光,犹如一只只栖身于黑暗的巨兽。她慢慢踏过小径,唇边有一缕苦笑。   自己是在做什么痴心妄想的梦呢。   尊卑有别,此乃天理。纵贵妃再如何反驳,皇后也将此话说的理直气壮。她与霍景间,本就有天地一般的沟壑。而她那点小小的私念,还不足以让这道沟壑合拢。   霍景迟早,会娶一位名门淑女做妻子;十有八/九,薛静容就会是未来的宁王妃。等到薛静容过门,自己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霍景若是权衡利弊,就会对薛家的千金宠爱入骨。   届时……   唐笑语唇边的涩意愈发了。   此时此刻,她竟觉得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显得如此的贪婪、可笑、荒唐,丝毫上不得台面。她扬起头,望向天际的月轮;秋时的夜风吹来,令她感到阵阵冷意。   自己对霍景的那点小心思,就到此为止吧。   她对自己默默道。   现在收起那些心思,尚且来得及。再放任那些私念膨胀下去,她会输掉一切。   就这样……   到此为止吧。   ***   同一时刻。   “唐笑语回来了吗?”   霍景负手,立于窗前,面色微微烦躁。   “还未到,不过应当已在路上了。”飞七回答。   霍景闻言,眉心一折,冷冷道:“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你来担?还不赶紧叫人去接。”   飞七一愕,连忙道:“是属下疏忽了!”说罢,立即叮嘱身后的仆侍,赶去接唐笑语回来。   飞七虽遵命了,但霍景依旧满目躁戾。窗外月色虽好,却丝毫不能抚平他心底的烦意。这些烦躁,来源于今日在殿上发生的事。   若唐笑语一直是个舞姬,是个贱籍,那便是人人可欺。单凭自己去护,又如何护得过来?   她本可以只住在宁王府中,由此免去一切危难,可宁王府本身便处于狂澜之中,又有谁安能幸免?   至少,她如今的身份,已足够让人践踏欺凌了。   而且,这般的欺凌践踏,还没什么法子去纾解她的忧虑。若只是在宁王府中,有旁的姬妾相压,他可直接叫人处置了;霍源多事,便令他禁闭一月不得出门。纵使曹氏多话,也能直接用曹家阖族的官途来做威胁。可帝王一家,又如何?   那幕后之人,他定是不会放过。胆敢利用宁王府,那便是死一万遍不足惜。   可皇后冤枉了笑语了,难道,还能让堂堂一国之母,向一个王府家伎赔罪吗?   唐笑语缺的,是一个身份,是堂而皇之伴在身旁的身份。   “飞七,”霍景微微颔首,眉目中略有寒意,“先前让你去寻的唐家父母,已经找到了?”   飞七忙答道:“回王爷的话,已经联络上了。前几日,唐家人就已经在赶去京城的路上了。待王爷自行宫回王府,他们便可来谒见王爷。”   霍景点点头,眉目一敛。斟酌片刻后,他道:“本王……打算,立唐笑语为侧妃。”   寂静。   寂静。   寂静。   长久的寂静后,回过神来的飞七,震愕无比,道:“王爷…您,您这是……”   “有何异议?”   霍景冷冷的目光扫来,飞七便吞下了喉中的话。   王爷的决定,从来不是他可以议论的。王爷只是告知自己,并非是想要自己给出非议。   而且,飞七也可以看出,王爷确实是喜欢笑语姑娘的。若不然,便会时时关照,刻刻留心,连去射个猎,都将人带在身边了。   但飞七还是有些震动,他忍不住道:“属下也知道,王爷爱重笑语姑娘。只是,只是…侧妃是要上皇家族谱的,笑语姑娘出身微贱,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关……”   “这一点,本王知道。”霍景说,“但本王想要,谁敢反对?”   飞七心里有苦不敢说。   斟酌一会儿,飞七只敢道:“王爷,若是随意立侧妃,难免惹来宫中不快。虽属下也觉得笑语姑娘性情柔善,但若惹上了宫中,则弊大于利。此事着实有些不妥,还请王爷三思。”   若是王爷一定要立唐笑语为侧妃,也许,还是给她招惹麻烦。不说别的,单说薛家大小姐和薛太后就不会放过她,定会想着法子给她找茬。届时,除非王爷时时刻刻地护着,笑语姑娘又安能逃过?   霍景满面烦躁。   “行了。若不然,本王就还她自由之身,再立她为庶妃吧。”他道。   飞七微舒了一口气,道:“王爷英明。”   自由之身,意思是笑语姑娘脱出舞乐贱籍,和寻常良民一般了。而庶妃,也就是一般的妾室,虽有个妃的名头,却不算惹眼,诸位王爷府上,都有普通人家出身的貌美庶妃。   见飞七也赞好,霍景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做了件正确之事,唇角不自觉展露出笑意。   “唐笑语呢?她到哪里了?”他迫不及待地催促下仆赶紧去接人,“本王要紧着将此事告诉她,免得她东想西想。”   飞七笑道:“笑语姑娘她应该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本王要立你为妃   笑笑:bhys,刚决定不再喜欢你了   **   看起来似乎是爱情的瓶颈,不过马上就,嘿嘿嘿,嘿嘿嘿。   喜欢是藏不住的,忍也忍不住的!傻白甜文可不需要虐心情节! 第41章 庶妃   月华如洗,小径上一地流银。   唐笑语回到宁王的住处,遥遥便见得灯火招摇,璀璨如星。一个下仆挂着讨好的笑,急匆匆地小跑过来,说:“笑语姑娘可算回来了,王爷等你等得都急了,有事儿要和您说呢。”   唐笑语点头,道:“与礼公公多说了两句,这才路上耽搁了。”   霍景有事儿要与她说?   多半,是今日有人给皇后投毒的那件事吧。   想到白日里御前的惊心动魄,她便轻浅地叹了口气。   说来,若非是霍景有意相护,以宁王府的威严逼退了问罪的皇后,她也许就不能安然地站在这里,而是被押至阴冷的牢狱中了。   不过,纵使如此,她也不会再对霍景多生出不应该的念头了。   她跟着下仆,低头往主屋行去。还有十几步至遥,便听得门扇咯吱开启,旋即,霍景的身影,出现在石阶之上。他的手中,还捏着茶盏。   “回来了?”   他眉目冷淡地问着,神色似乎与往常一般无二。但不知为何,唐笑语却能从他的眸中,看出一分灼灼如火似的光华。   “奴婢回来迟了,还请王爷降罪。”唐笑语说。   霍景把茶盏随手推入飞七的怀里。飞七接的不及时,差点让茶水晃湿了自己的衣服。“你过来,本王有话与你讲。”霍景步向一片秋林。   唐笑语瞧一眼飞七,见他面色凝重,心里也略有忐忑。   莫非,是王爷已经找出给皇后投毒的元凶,想要自己给出证词?还是说,王爷对那件酒杯投毒之事存在怀疑,想要自己再说一遍过程?   夜风徐徐,吹得梧桐林叶猎猎轻响。天淡夜晴,河汉低垂。她低垂眉目,安静地立于林间,等着面前的挺拔男子开口说事。   “笑笑,本王记得,你与父母多年不曾联络了。”霍景道。   唐笑语微怔,未料到霍景竟提起此事。她点头,答:“是的。”   “若是有朝一日,你有机会与父母重见,你可愿意?”他又问。   “……自然,自然是愿意的。”唐笑语如坠云雾,不明白他为何提起此事,“只是奴婢和父母,实在是长久未见,已几如不知容貌音声,恐怕难以再相认。”   霍景侧身,孤冷面容上,竟现出一缕淡薄笑意。   “笑笑,本王……”他斟酌一下,似很难开口说出这句话。   唐笑语安静地等候着他的话。   “本王……”霍景再度试图开口。   唐笑语依旧安静。   “……”霍景的面容微冷,似乎根本说不出话。   唐笑语:?   小小的唐笑语,大大的疑问。   王爷今天是怎么了?   往常的王爷,那叫一个雷厉风行,果决无比。看谁不爽了,上来就是一句“发卖”,一点儿情面都不留,又怎会一句话讲半天,吞吞吐吐的模样?   “王爷?”唐笑语小声地问,眉头疑惑皱起。   被她催了一下,霍景的面容一紧,竟然负手背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孤峻清冷的背影,仿佛独立剑峰的世外高人。   “……王爷?”唐笑语更疑惑了。这样的王爷,实在是反常。   她试探着上前一步,未料到,霍景竟然也前行了一步……!!!就仿佛,就仿佛是在躲着她的脚步。   但再定睛仔细一看,霍景的背影,依旧孤僻清冷,宛如月华披就,疏远而不可接近。   “……”   再这么沉默下去,也不是个法子。霍景沉下心,终于转身面对她。   “我打算,立你为庶妃。你可愿意?”   顿一顿,霍景又道:“只要你愿意,我便为你寻回父母,让你与双亲相见。”他的语气有些冷,后续的话,则更为淡然一些,“你是否爱慕我,并不重要。”   唐笑语愕然愣在原地。   她没有听错吧……?   ——我打算,立你为庶妃。你可愿意?   立你为庶妃。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了。   但夜风微凉,吹得她耳畔发丝轻舞,也分明昭示着这并非是在梦中。   “王爷……”她双唇微颤,有些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男人,却已侧过身子,垂下眼帘,淡淡道:“我知道,我生性淡薄冷情,为人严苛,在京中名声不好,你在我身旁,亦是担惊受怕。不过,我不在乎你心意如何。只要你做了我的庶妃,我便可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平安无虞。”   不知为何,唐笑语竟有些想苦笑。   原来,自己在霍景的心底是有些分量的。   但霍景似乎丝毫没想过,也许唐笑语亦爱慕着他。他只是简单地,用利益来交换她的认同,用父母双亲、用荣华富贵,来将她留在身旁。   他难道不觉得,自己亦是一个值得爱慕之人吗?   “你愿意吗?”霍景侧眸,目光晦暗,如藏风暴。   唐笑语望见他的眼神,神思一凝。   她当然……是想过陪在霍景的身旁的。   只是,那种私念,那种欲望,在今日那一场惊心动魄、令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投毒案过后,便已被她强迫性地收起了。   ——你也瞧见了,这天家贵胄间,便是这般刀光剑影,不见鲜血。   ——你若置身其间,指不准哪一日,便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我劝你,最好不要对宁王殿下生出什么念头来,省得害了自己。   薛静容那完美从容、优雅娴静的笑靥,似乎隐隐就在眼前,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仍在怔怔发呆,夜露沾于她鸦发上,繁如璨星。雪似肌肤,在月下愈显得莹莹流华;那双踌躇的眼,总如盈了情意与露珠,叫人流连忘返。   霍景瞧着她,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初见她时的场景——   她高坐在树枝上,极目远眺。鸦鬟沾霜雾,轻盈如趁风。   情不自禁地,他慢慢低俯下身子,凑近了唐笑语的面庞。她是那样安静,亦毫无反抗的痕迹,呆呆怔怔的,任由他一点点靠近了。   最终,他阖上双目,将一个浅淡的吻落在她的唇间。   如想象中一般柔软而馨香。   只不过,只过了片刻,他怀中的女子,就陡然推开了他的身体。唐笑语用手背擦了擦唇角,小声道:“王爷,奴婢不敢高攀,更无意于王府庶妃之位。”   这句话,却是霍景万万没想到的。   “你!”他皱眉,表情有些凶恶。   唐笑语不太敢与之对视。她心乱如麻地低下头,飞快地说:“王爷迟早会娶得佳人。薛大小姐身份高贵,与王爷更为相配。”   霍景有些恼了,他搂住怀里的女子,凶巴巴地问:“关薛静容什么事?我问的是你,而非薛静容!”   唐笑语将头低得愈低,小声道:“奴婢很久以前,就下定过决心了。虽然微贱如尘,但奴婢这辈子,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   最后这句话,说的是掷地有声。   霍景彻底愣住。   平日里,游刃有余、终覆寒霜的面具,在此刻出现了裂痕。他无法保持先前的沉静,而是强硬地掰着她的肩膀,皱眉问道:“你说你不愿?”   唐笑语闭眼,点点头,说:“王爷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奴婢不敢高攀。”   ……   ……   霍景的面容渐沉,他眸中那点灼灼星火,亦慢慢冷却。到最后,他只是恢复了冷漠神情,从容地侧过身去,道:“既然你不愿,那便算了吧。”   似乎并无挽留之意,好像也不在乎此事。   他的尊严,不容许他多说一句近似恳求的话。   唐笑语目光闪烁,道:“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她与霍景擦肩而过,沿着小径离开,只留下一个纤细遥远的背影。   霍景在原地静立许久,才侧头瞥一眼她离去的方向。他的神色也极安静,像是落了一场雪后漫天皆寂的模样。   良久后,霍景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前。   飞七已徘徊许久了,看到霍景归来,热切地问:“王爷,笑语姑娘可答应了?属下这就去联系唐家父母……”   “不必了。”霍景简单地打断他,眸色淡淡,“过个十天半月,再让他们相见吧,只说是唐家人自己找来的,与宁王府无关。”   飞七微愣,再看霍景淡漠神情,心里微有不妙:“笑语姑娘……不愿?”   霍景不答,淡舒一口气,说:“拿酒来。今夜月色绝佳,倒是个饮酒的良夜。”   飞七的心里也有点儿难过。   王爷一直独身一个人,难得有入了眼的人,还是个良善可人的姑娘,可偏偏二人没这个缘分。兴许是笑语姑娘对王爷无意,又不愿落下个贪图富贵之名……   唉,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霍景望着天空月轮,道:“本王不大懂得她的心思。本王直说了,不在乎她是否爱慕,只要她跟了本王,就能坐享荣华富贵。”   飞七一愣,嘴角情不自禁一抽。   ——什么叫做,“不在乎是否爱慕,跟着我就荣华富贵”?这句话,怎么这么像市井混混强抢民女时说的话?王爷对自己,就这么不自信,认为得靠着荣华富贵来交换笑语姑娘的认同?   难怪笑语姑娘不答应!   “王爷,属下斗胆,想问一问笑语姑娘是如何答的?”飞七问。   “嗯?”霍景挑眉,“她说,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飞七嘴角一抽,道:“这…这……王爷,笑语姑娘这分明是对您有意的!只是她不喜欢做妾,不愿看着夫君有其他女人,但王爷您又是这般尊贵的身份,不可能不纳妾娶妻……”   霍景闻言,表情一肃:“你是说,她只是不想做妾?”   飞七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对对对。”   “别拿酒了。”霍景拔腿就想出门,“本王去找她。”   “王爷——明日吧!明日吧,今儿都歇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作者喜闻乐见的追妻火葬场阶段到来了 第42章 礼物   秋猎后,宁王一行人就回到了京城的王府。唐笑语只当在行宫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想专心致志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但是,霍景似乎并不想给她这份安宁。   “笑语姑娘,这是白狐皮裁制的围脖,王爷叫人赶制的,您戴上试试?”   “笑语姑娘,这是京城彩宝阁新出的首饰,王爷特地给您买下的,您瞧瞧可喜欢?”   “这是西域进贡的胭脂粉,颜色天下无双,宫里的贵妃娘娘都未必拿得到……”   看着屋子里越堆越高的赏赐礼物,唐笑语差点压抑不住嘴角抽筋的冲动。   宁王殿下是怎么回事?   她拒绝做他的庶妃,他怎么好像还越来劲了?这礼物送的一天比一天勤快,价格也是一件比一件高昂。怎么,他以为她会为富贵折腰吗?   王爷赏赐的礼物,她还不能退还,只能谢恩收下,然后供奉起来,真是麻烦透顶。   再到霍景身旁服侍,霍景瞧自己的眼神,好像都不大对了。   “那条围脖,还喜欢吗?”   霍景坐在桌前,眼神很认真考究的样子。   唐笑语磨墨的手一抖。   王爷这么个眼神,仿佛在研究怎么把她烤了吃掉一样……有点吓人。   “喜欢……谢王爷赏赐。”   “那那些首饰,你还喜欢吗?”霍景的眼神更深邃了。   “也,也喜欢。”她磨墨的手差点无法自控了。   “西域进贡的胭脂粉呢?”   “喜欢!喜欢的。”   霍景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看到因为唐笑语手抖而四处乱溅的墨点子,蹙眉道:“怎么回事?都跟在本王身旁这么久了,你这磨墨的技巧,竟然不进反退了?”   唐笑语:……   还不是怪你!   霍景终于收回视线,不再看她了。他翻着书页,问:“先前你说,宁做寒门妻,不为高门妾。那你若要嫁人为妻,又想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唐笑语微愣。   王爷为什么要问这个?   莫非,是想给她相看个夫君,让她嫁出去吗?   “待奴婢好,一心一意,便足够了。”她笑说,“其他的,也强求不来。”   霍景攥着页角的手一紧,眉心微跳。   ——他也可以一心一意的。   怎么,因着他是个王爷,唐笑语就不答应了?这根本不公平。   他的脸色,无端沉闷了一些。   唐笑语有些纳闷于他的反应,只得闭了嘴。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是个王爷,就须得三妻四妾?”他问。   “这…奴婢倒是不觉得。”唐笑语闻言,有些惆怅,“不过,这也是难免的。王爷要纳奴婢为庶妃,那日后进门的正妃娘娘,难免心里不痛快。且那正妃娘娘,定然是与王爷身份相配,家世优越之人。若是得罪了她的娘家,恐怕便是王爷,也会生出些许不如意来。为了王爷着想,奴婢也不该去贪那个庶妃的位子……”   她的话,煞有介事,还条理满满。   但霍景听着,火气便蹭的上来了。   “正妃正妃——本王何时说过,会另娶一个家世好的正妃了?”霍景冷厉道,“轮得到你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说实话,他并不愿奉帝王之命,娶个素不相识却身份高贵的女人为妻。   母妃许氏一生之惨淡,正是因帝王牵线,做主将她嫁给了素昧平生的父王。而父王,偏又是个三妻四妾之徒,以至于母妃独守空房、郁郁寡欢,最终早早过世。   他这一生,不愿过成父王那副模样。他只想守着一个人,过好一辈子。   “是奴婢多嘴了。”唐笑语讪讪。   “……”霍景看着她,就觉得头疼。   他甚至想着,不然就不问她的意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要了再说。可这样的事,又不符合他的性子——他何至于落魄到那种地步,得用强迫的手段来索取一个人了?   ***   另一头。   “这些是给你准备的嫁妆,你自己清点清楚了。咱们王府给你发嫁,是你这丫头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回头到人家府上了,可记得烧柱高香。”   英嬷嬷甩了甩手里的嫁妆单子,丢到苏婉婉的怀里,眼神里尽是不屑。   苏婉婉安静地立在一旁,垂着头,神色柔静,不言不语,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英嬷嬷见了,心里嘀咕道:果然是个木头人,难怪不中用!   一同进府的三女之中,也就这个苏婉婉最不成器。那李珠儿是自己蠢笨,被赶出了王府。唐笑语倒是得宠,可惜如今人在齐园,自己攀不上了。而这个苏婉婉,虽是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可却是最不顶用的。   她会弹点琴、做点诗,但那张脸蛋儿却实在算不得太出众。到王爷跟前露了两回面了,还是一点造化都无。将她送去曹太妃娘娘处,还是得不到任何机缘。   这可真是菩萨都点化不了了!   也不知苏婉婉在行宫时,是惹了怎样的事了,王爷说了,不想再见到她。听说一开始是要直接卖掉的,唐笑语求了情,便改为找户人家嫁掉。曹太妃听说了这事,都懒得伸手帮忙了,只叫屋里的纷儿添了两件首饰出来做嫁妆。   但是,从王府出嫁,这也是天大的好运了。   英嬷嬷收了外头人的银子,挑了一户书香人家。苏婉婉要嫁的,是个京城土生土长的小秀才,年纪是大了点,三十几许了,不过身体康健。   “其他的事,你自己盯好了。我忙得很,没空理会你这档子事。”英嬷嬷趾高气扬地丢下这句话,便再没理会苏婉婉,管自己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苏婉婉微舒一口气,抬起秀丽眉眼。她的眼中,犹有一丝怨恨。   她在妆镜前坐下,拆了发髻,重新仔细梳理,斜插上一枚花檀木发簪。拾起碳笔,细细描摹眉形;最后,再对着铜镜嫣然一笑。   很好,这副模样,已有了三四分笑笑的神魂。   她抱起自己的琴,走出空空荡荡的兰苑,穿过偌大的花园,到了一处回廊边。她打听过,这里是王爷会客完回齐园的必经之路。   她抱着琴,立在小池边上。已是秋深,池塘里只有枯萎独立的荷杆,冷清寂静,一如她的身影。她咬咬牙,心底涌上一片不甘。   明明三人同时入府,凭什么她就入不了王爷的眼?只要她足够像唐笑语,那凭她的心性和柔情,定更适合陪伴在王爷身旁。   这样想着,她努力回忆了一番唐笑语的颦蹙身姿,抱着琴坐了下来。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她决不可错过了。再得不到王爷的眷顾,她就要远离这王府的荣华富贵,只做一个小秀才的平头娘子了。   她不愿那样平庸地过完这一辈子。   琴声悠扬,慢慢穿荡在回廊之间。回廊的尽头处,有一道挺拔的男子身影,很是俊秀。他听见琴声,情不自禁地驻足聆听。   苏婉婉眼角余光瞥见那道身影,内心微微一喜,愈发沉静地抚着琴。   那男子缓缓走近了。与此同时,还有些微的酒味传来。   “语…语儿?”   苏婉婉听见男子如此呼唤,心底不由愈欢喜。看来,她如今的确是像极了唐笑语,才让王爷喊错了名字。   于是,她半敛眉眼,愈发专注地拨弄着琴弦,令一阵琴音,如银铃似地自指尖流泻而出。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被那男子横抱在了怀里。苏婉婉面庞轻红,略有娇羞,眼角眉梢风情更显,与她平日里大为不同。   只听那满是酒气的男子道:“什么!是你啊?不是语儿?”   原本略带娇羞的苏婉婉,听着这道嗓音微微一愣。定睛一看,这怀抱着她的男子,竟然不是霍景,而是本该禁足闭门的霍源!   苏婉婉的表情,如遭晴天霹雳。   霍源打了个酒嗝,浑浊的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苏婉婉,口中嚷道:“你怎么就会这招?我听飞七他们说了,你假扮成语儿的样子,坐在行宫里头……嗝,弹琴!还说是我母妃命你这么做的……怎么今日又……嗝…又来这一招啊!”   听霍源这么直白地说出此事,苏婉婉羞愤欲死。她当即想要推开霍源,用手卖力地顶着他胸膛,急促道:“二公子请自重,奴婢,奴婢不过是恰巧路过此地……”   “恰巧?你说谁信啊!”霍源哈哈大笑,将手收得更紧。任凭苏婉婉一个劲儿地挣扎,却脱不开他的大手去。   “二公子,二公子,请绕过奴婢……”她又惊又怕,开始恳求。   但这样的恳请,却只能激发出霍源征服的念头。他冷哼一声,道:“本公子可是在禁闭之中,你要是喊的太大声,叫大哥发现我偷溜出来了,本公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还是老实点吧!”   苏婉婉捂住了嘴,眼神里满是哀求。   霍源可不理会她的哀求之意。怀里的人,虽容貌比不上语儿,但也算是可口,颇有独到之处。且最重要的是,大哥不会管他对这个女人做了什么。   霍源打了个酒嗝,横抱着苏婉婉便大步向自己屋中走去。   身后的回廊里,只剩下苏婉婉的琴,无人问津。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的漫漫追妻路。 第43章 帮忙   霍源收用苏婉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齐园。唐笑语闻言,小吃了一惊。   “婉婉都要嫁出去了,这节骨眼上,怎么又招惹上了二公子?”她有些疑惑。   石榴一边整理着被褥,一边嘟囔道:“还能是怎的?八成是贪慕富贵,不愿出去嫁个小秀才,便眼巴巴地攀上二公子了呗!”   “可她素来有些自傲,二公子……”唐笑语吞下不敬的话,在心底默默说完:二公子那样浑浑噩噩的人,婉婉定然是看不上的。   “姑娘管她做甚呢?我瞧她就不像个心思端正的,回回跑去给王爷弹琴,想的什么,满王府皆知!”石榴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平日里姑娘对她那么好,还以为她懂点儿恩情,没想到是个白眼狼。”   石榴骂的舒畅,唐笑语却有些心虚:“人之常情罢了,别那么说。”   心系荣华,本无大错。   主仆两个将冬季的厚褥子铺严实了,转头听到外头的方砖地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旋即,便是沈寒兴致高昂的嗓门儿:“笑笑妹妹——”   这位能在全王府来去自如的神医,甫一进门,便拎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秋冬的轻寒时令,他却热的脑门上闷出薄汗。   “沈大人回京城了?”唐笑语嫣然道。   “早上才回来呢!”沈寒嘀咕道。   宁王府一行人去行宫时,沈寒便出京了,跑去小镇上悬壶济世,专给老人看了一阵子的病,今儿早上才回府。   一段时日未见,也许是因为他在乡下过的粗糙,竟长了一排小胡须,硬生生给面孔增加了点阳刚之气,人也不如前时一般阴柔女气,雌雄莫辨了。倒是那双眼,依旧是风风流流,如含桃花春水。   “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倒是这印染织布的功夫别具特色,纹样也是京城里没见过的。”沈寒拍开一个小包裹,笑眯眯说,“笑笑妹妹是头一次在京城过冬吧?京城的冬天冷的要命;一入冬,雪便一场接一场,你可得多裁几件厚实衣服。”   唐笑语翻开包裹,却见那是一小匹结实的青色布料,织工不算精细,但纹样很是别致少见。她收下礼物,巧笑道:“沈大人送我这样好的礼物,我都不知如何还呢。”   正说着,外头传来仆从的声音:“笑语姑娘,锦云斋的裁缝到了,等着给您量尺寸呢。”   唐笑语出门一瞧,小吃一惊:“锦云斋的裁缝?该是来为王爷量尺寸的吧!”   老裁缝肩上搭条皮尺,笑眯眯道:“哪儿的话?给王爷例贡的冬装早赶制好了,这会子是奉了王爷之命,特地给笑语姑娘量体裁衣呢。”   唐笑语蹙眉,小声道:“我不过是一介奴婢,这锦云斋的衣服,我哪里定制的起?用的起你们家衣料子的人,从来非富即贵……”   仆从说:“哪里的话!自然是走王府账上。”   他瞧着唐笑语,颇有些讨好的意味。谁不知这位笑语姑娘,在王爷跟前得宠得很呢?打好了关系,总归是无错的。   “那不成,我得和王爷说说去。”她却不肯。   “姑娘可别为难我们!”仆从一副要哭的样子,“王爷说了,若是完不成这桩差事,我们几个都是要挨打的。王爷的性子您也了解,锦云斋也是要一条生路的……”   话说的这么重,唐笑语有些无奈,便点头答应了。   老裁缝搓搓手,摘下肩上皮尺,来替她量身寸。到底是锦云斋的人,目光老辣,都无需上手量,目光一扫便已知悉的七七八八,只拿张纸慢慢记着。   沈寒在旁偷偷一扫那张纸,瞥见衣服料子的名称,心头忍不住一跳——这些衣料都是极为昂贵的,唯有京中的名门千金在用,比自己送给笑笑的那一小卷料子可要名贵多了。   反常。太反常了。   “笑笑妹妹,你,你先量着啊。”沈寒咳了咳,目光向外瞥,“我去去就回。”说罢,便拔脚朝着霍景的屋子去了。   ***   “阿景!阿景!”   远远的,沈寒的声音便传遍了庭院。   霍景放下手中的茶盏,蹙眉望向外头,道:“又怎么?才回来,便这样大吵大闹的。”   他的语气虽冷,不过他也不会当真处罚沈寒。   沈寒神神秘秘地踏入屋内,悄然反手,将屋门合上,一点点逼近霍景。   霍景凝眸,看着他这副故作神秘的模样,问道:“你做什么?”   “阿景,你老实对我说,”沈寒迫近了霍景身旁,“你是不是打算明着招惹笑笑了?”   “……”   霍景淡饮一口茶水,道:“什么叫‘明着招惹’?本王不明白。”   沈寒嗤笑一声,道,“送那样好的衣服给笑笑,你敢说你对他没有心思?”   霍景不言。   安静,在整个屋内弥漫。   许久后,霍景用杯盖捋下茶叶沫子,淡淡答:“就算是,又如何。”   沈寒的神色,出乎意料地严肃起来。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道:“能让阿景不顾忌着王爷的身份,这样直白地承认此事……看来,笑笑在阿景的心中,地位不低。”   他略有咋舌。   沈寒与霍景,相识太久,彼此熟知,是几度生死的交情。若非有沈寒在,霍景在征战四方的那几年里,早已死了许多回。因此,沈寒也知道,霍景极度地自傲,决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分毫的弱势。   而展露出对女子的爱慕,恰恰便是暴露出自己的软肋。换做往常的霍景,绝不会如此作为。   果然,霍景又淡淡答道:“是又如何?”   沈寒的眉头跳了跳,神色愈发严肃:“你是认真的?”   “是。”霍景答得很快。   沈寒有些无言。他一捋头发丝,久久地叹了口气,道:“阿景,依照我看,你与她,着实不合适。”   霍景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合不合适,本王说了算。”   “我不过是说说。”沈寒嘀咕,“你是个王爷,迟早得娶王妃。可她呢,是个舞姬,充其量做个妾室,能做庶妃便是再好不过的造化了。但她—她——”   沈寒的话,戛然而止,就此打住。   霍景看出他的犹豫,便道:“直说。”   沈寒踌躇一下,才慢慢细说道:“笑笑虽身份微贱,但她却是个值得男子倾心相护的人。做一个妾,独守空房,日日盼着夫君至的日子,对她而言,着实是有些……残酷了。”   说罢,他咬咬牙,又道:“阿景,你是王爷,想要一个女人便要了;可于她而言,这便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不求你待她多好,只是想说,天下女人何其多,何必要一个唐笑语?”   沈寒说罢这些话,抬头一看,却见霍景的面色,沉的可怕,颇为令人心惊肉跳。   沈寒干吞一口唾沫,心里大呼“不妙”——看来,是不小心触了霍景的逆鳞了。   可他也没觉得自己哪儿的话说错了,霍景想要唐笑语,难道还能是认认真真到心底地不成?   “沈寒,你倒是心疼她,一口一个‘笑笑’,喊得也亲热。”霍景冷哼一声,讥讽道,“怎么,觉得笑笑嫁给本王,便只能过上孤苦伶仃的日子?还是说,你想要本王做主,将笑笑嫁给你,你好照顾她?”   “我可没这么说——”沈寒急急忙忙反驳。   他是觉得唐笑语值得怜惜,但也不至于要娶她那个程度。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一句话总结:你别生气,她是我妹。   霍景挑眉,道:“你是觉得,本王不过是玩玩儿罢了,不会好好待她,才这么急着跑来阻拦吗?”   沈寒被说中了心事,有些心虚:“倒也不是……”   “既你觉得本王是那样的人,那也无话可说。”霍景眸光一掠,手闲闲翻开一页书。   “……”沈寒闻言,微微一惊。   阿景的意思是,他不是那种“玩玩儿罢了,不会好好待她”的男人。也就是说——他是认真的,想仔细珍重笑笑的。   沈寒有些不可置信,道:“阿景,你当真是对她上心了?”   霍景冷哼一声:“若非怕薛家找麻烦,本王会直接立她为侧妃。只不过,本王最后只问她,要不要做个庶妃。”   沈寒震愕。   没想到,阿景的手脚这么快,竟然已经开始动作了!   “那,她答应了吗?”沈寒问。   霍景的面色冷下来,语气淡漠:“她不愿。她说她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   沈寒情不自禁地赞许道:“不愧是笑笑,果真是个有骨气的。”在接触到霍景如同寒冰的眼神之后,沈寒立即改口,“也是,也是可惜……”   霍景冷眼道:“她这般傲气,本王又能如何。总不能强逼了她去。”   沈寒沉默良久,小心翼翼问:“阿景,你这上心,是上了几分的心?”   霍景翻着书页的手一顿。他垂眸,视线扫过列列墨字,淡淡道:“自然是十分。”   沈寒陷入沉思。   他是知道霍景的性子的,若霍景当真认真对待某事,那便一定会做到允诺的东西。他不喜出尔反尔,更不喜自拆台面。如果允诺了这辈子会对笑笑妹妹好,那便绝无反悔的可能。   沈寒未曾见过霍景对哪个女人这样动心,但若霍景是当真的,也未尝……   未尝不可一试。   可这一试,赔进去的又兴许是笑笑的一辈子。他对笑笑,当然是颇为怜惜的,只觉得她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妹妹,自打她进王府了,二人便熟识了。要眼睁睁看着笑笑受苦,他是一点都不愿的。   但若赌对了,笑笑能在霍景的掌心里受一辈子的宠爱,也未尝不好。   沈寒正在思虑间,忽而听得霍景道:“沈寒,你记不记得,本王曾说过,这一生,绝不会与父王活得相同。”   沈寒微愕。   “自是……记得的。”   这一句简单的话,让沈寒的心思复杂起来。   霍景父母的事情,沈寒是知道的。因为老宁王、宁王妃并不相爱,霍景的母妃独守空房、郁郁寡欢,最后卒然长逝。霍景年少失母,对此心结颇深。年轻时在沙场,霍景便说过“绝不会奉帝命娶妻”。   霍景这一辈子,不会与一个不爱之人共度一生。   沈寒抬眼,见霍景眉目沉静,不似玩笑,眼里都是认真之意。   良久后,沈寒叹了口气,道:“阿景,我当然是信你的。”顿了顿,沈寒说,“但我信没用,你得让笑笑妹妹信你啊!”   霍景的面色又不好了。   “轮得到你说这句话?”霍景说。   沈寒负手,低着头凑近霍景,问:“阿景,你能只有笑笑一个吗?她可只是个贱籍舞姬。你能待她好,十数年如一日吗?”   霍景冷着脸:“能。”   沈寒见他答得信誓旦旦,心里倒抽一口气。   霍景那张嘴,可是出了名的傲。心里再喜欢的,嘴巴上也不会表露,只给个眼神儿。那句话怎么说的?——心里软,嘴巴利。   能叫他这么干脆地答话,可见是认真的。   他知道霍景的固执,认定了一件事,那便一定要半成。于是,沈寒叹了声长气,道:“这样吧,阿镜,我就帮你这一回。”   能不能成,便要看阿景自己的造化了。   ***   “采买东西?”   听着沈寒的话,唐笑语纳闷着停了手里的琵琶。   “可采买东西,都是英嬷嬷那儿的人在管。我一个没有进出令牌的,哪儿能出去呀?”唐笑语绞了下弦,声音有些儿闷闷的,“而且,我出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京城是一点儿都不熟,让我去采买,非得把人跑丢了不可。”   沈寒绕着她打转,正儿八经地说:“你想什么呢!这可是我特地偷偷为你求来的好机会。你跟我一起出门采买东西,不就能顺便逛逛京城了?有我在,你怕什么。”   唐笑语微微吃惊。   她知道沈寒的性子是坐不住的,但没想过沈寒这么大胆,竟然弄来一个采买的借口,要带她出王府去玩。   但想起霍景的面色,唐笑语光速摇了摇头:“不成,被上头发现了,那我可没个好下场。”   沈寒像是早就知道了她在想什么,笑说:“别怕,那一日,阿景不在王府,要晚上才回来呢。更何况,有我在,谁敢罚你?就说你是被我骗出去的,不就成了?”   沈寒都这么说了,唐笑语还是果断摇头:“不成不成。”   看她拒绝的这么果决,沈寒头都大了。   看看阿景,平常时时刻刻板着一张脸,这下好了,笑笑顾忌着他的凶狠,一点儿都不肯答应他的请求!   沈寒眼眸一转,忽而露出哀伤神情:“笑笑,你说你进王府这么久了,我对你,还算好吧?”   唐笑语点头:“自然是好的。沈大人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   沈寒叹一口气,道:“入了冬,我便要离开京城了。这一去,可能就是三年五载不回来。边疆苦寒,穷山恶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唐笑语小吃一惊,结巴道:“何至于此?沈大人可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定会平安归来。”   “在离开京城前,我只想……只想和笑笑妹妹一道出去玩一会儿。”沈寒眼巴巴地盯着她,语气有哀求的意思,“便陪我出去逛逛吧?”   唐笑语坐不住了,两手绞着袖子,心底有些过意不去。   沈寒待她,那自然是极照顾的。要是不答应沈寒,她可能会一直感到内疚。犹豫了半晌,唐笑语道:“那,那我们可说好了啊……”   ***   出府采买的日子很快到了。   秋冬之交的时节,天气已有些干冷了。唐笑语换上了厚实一些的衣物,将周身裹得严实防风。不过,即使里三层外三层地多穿了点儿,她那纤细的腰肢依旧是清晰分明。杏粉色的上衣缀着圈白茸茸的毛,衬得她那脸蛋也是纤小可爱;下系一条烟粉百褶裙,小露出一双干净鞋履,整个人极是清爽乖巧。   她拿着沈寒给的腰牌,出了王府的侧门。   她等着沈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四处滴溜溜地乱看,瞧着马夫、看门的小厮与街对面府邸的匾额。偶尔朝掌心呵一口气,便有白色的气雾腾腾地冒出来。   等了好半晌,沈寒都没有来。正当她纳闷的时候,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嗓音:“你在等沈寒?”   唐笑语微吓一跳,转头瞧见一人,险些吓傻了。   “不必等了,他已经向本王认罪了。”   霍景负手,淡淡立于不远处,眉目冷然。   唐笑语更傻了。   ——这这这这!   她和沈寒出门采买的计划,还未实施,便已被王爷抓包了?   “王…王爷……”唐笑语讪笑道,“奴婢也只是,出门采买…是和英嬷嬷通报过的……”   “哦?”霍景上前一步,视线漫漫打量着她一身乖巧装束,“采买?”   “正是……”唐笑语点头如捣蒜。   “那,走吧。”霍景淡漠道。   “啊?”唐笑语不解。   “不是要采买么?”霍景眉目一扫,“沈寒不来,本王陪你一道去。”   唐笑语彻底懵住。   作者有话要说:  沈寒:你真的喜欢他?我觉得不。   王爷: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听我的,明白? 第44章 跟班   “线板与护指,这些加起来,九十个铜板儿。”   唐笑语掂掂手里的一把细碎铜钱,心满意足。   虽说今天是替英嬷嬷手下的人出来采买,但她也顺道买了点自己需要的东西。看着丰满的老板娘仔细用油纸打包货物,她心里便涌上一股满足感。   老板娘折了油纸的一角边儿,偷眼看看唐笑语身后。又折一角,再偷看一眼。她这奇怪的举动,引起了唐笑语的注意。唐笑语不由问道:“大娘,有什么奇怪的吗?”   “姑娘啊……”老板娘压低了声音,诡诡秘秘道,“从方才起,大娘我就想说了,你后头有个奇奇怪怪的人,一直盯着你瞧呢。”   “呃……”唐笑语露出冷汗假笑。   “瞧着像是个贵人家的公子,可哪有公子哥儿这样不带奴仆,两手空空在街上乱晃的?眼神也吓人!”老板娘的声音更低,语气也神秘起来,“听说就算是京城,也有人贩子呢,你可得小心一些!”   “呃,大娘,那,那位是……”唐笑语接过油纸包,讪笑着说,“是我的主人家。”   “啊?”大娘眨巴了一下眼,有些吃惊,“你主家跟着你出来买东西呀?”   “是,是……”唐笑语刚要递过铜钱,便有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啪得把一两银子拍在柜台上。旋即,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本…我付。不必找了。”   看着闪闪发亮、光洁无比的银子,老板娘的眼睛也亮起来。她赶忙把银子摸到怀里,谄媚道:“好好好!哎呀这位公子,人又俊心又好,还体贴下人,当真是举世无双的活菩萨!”   听着老板娘口中不停地吹捧,唐笑语差点炸毛。她拎着小油纸包,在霍景耳旁小声提醒:“王爷!这些东西只要八十个铜钱啊!您给那么多是做甚?”   霍景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问:“不行吗?”   唐笑语的眉头跳了跳:“有钱也不是那么造作的——”   “不行吗?”霍景的目光还有几分奇怪。   唐笑语微微脱力。看来,在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心里,对这些廉价的东西是根本没有概念的。钱在他手里,也和大风刮来似的,想丢就丢了。   “算了……”唐笑语叹口气,抱起油纸包向前走去,“去下一家吧。接下来是——布料?!这,这…”   采买的单子上,清楚地写了要买流月坊的某布料二匹。但问题是,流月坊又在何处?没有熟悉京城的沈寒带路,她对着京城的方位可是一问三不知。   见她在滚滚人流中原地矗立那么久,霍景蹙眉,问:“怎么?不识路?”   唐笑语讪讪一笑:“嗯……待奴婢先去问问路。”   霍景从她手中轻而易举地抽走了采买的单子,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字迹,道:“流月坊?这条道。”说罢,他便朝着身侧的一条巷子步去。   唐笑语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看着霍景高大的背影,心里略松了口气。——王爷就是王爷,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可不会在这京城里迷了路。   霍景腿长,脚程快;她腿短,走路慢。每快走一段路,就要小跑着跟上去。一段路下来,微微气喘,面颊泛起淡淡绯色。在初冬之时,她那淡红的脸颊便愈显可爱。   霍景听着身后一连串哒哒哒的脚步声,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进了流月坊,唐笑语按照单子上的备注,向掌柜的要了两匹内务要的布料。新的问题,又产生了——这正儿八经的布料,那都是一大卷一大卷的,要扛回去可不容易。   也怪唐笑语从来没采买过,不知道往常的小厮都会雇个拉车的,或者问马厩借点人,好把这些大件的货给运回去,不至于落到她这般尴尬的境地。   现在的唐笑语,正对着流月坊的二匹布料发愁。   要把这两大卷布料扛回去,那可是麻烦得紧。   流月坊的掌柜趴在柜台上打盹。见她付了钱,却迟迟不走,便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语气,挥手驱赶道:“别堵着门口!其他客人都进不来了!”   唐笑语正在发着愁,却见霍景已经以大掌拿起这二匹布,随即,将其放到了肩上。修长身子一转,发辫一扬,人已扛着二匹布出了流月坊。   唐笑语微惊,连忙追出去。   “王——不,不是——大公子!”她急匆匆地追上霍景的脚步,小呵着气,脸蛋儿从白蒙蒙的气雾里显露出来,“我来拿吧!怎敢劳动您?”   叫王爷替逛街的她拿东西?她是不想活命了吗?!   霍景低头,在布料的缝隙间瞥见她紧张兮兮的小脸。他表情淡漠,道:“你也拿的动?”   唐笑语:……   有点气鼓鼓。   怎么就拿不动了!   “我来拿吧。”霍景将布料往肩膀深处一滚,淡淡道,“省得你丢三落四的。”   唐笑语还想说点什么,刚开口说了个“大公子”,霍景就丢了一记冷冷眼刀过来:“这是命令。”   唐笑语一个哆嗦。   好好好好好这是命令!   又多买了些东西,唐笑语的手里已经拎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包裹、小匣子、油纸捆了。就连霍景这位堂堂王爷,也在胳膊上挽了个小布包。这副滑稽的样子,要是让朝堂同僚看见了,难免会惹来大笑。   唐笑语暗地里有些心虚:要是宁王府的颜面在此被丢尽了,她可就是大恶人了。   人流滚滚,二人前后穿行在人群中。京城的街道很是热闹,行人络绎不绝,路边的摊贩梗着脖子大声叫卖吆喝,牵着马的旅人打着呵欠经过。   左右的牌坊都很是高大,鳞次栉比的店铺瞧起来也极为相似。唐笑语左右环顾了一阵,忽觉得茫茫人群之中,有什么东西碰了下自己的腰。   她微惊一下,低头一看,系在腰带里的钱囊竟然不见了!   就在这一瞬,她身后的霍景目光一锐,伸手死死扣住人群中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瘦巴巴如同干柴,眼睛倒灵活的很,黑漆漆的。大冷的天,只穿了身单薄的破棉衣,里头黑黑的棉絮都翻出来了。他被霍景抓住后,就如夏天要被晒干的蝉一般,开始吱哇乱叫。   “干嘛干嘛干嘛!你干嘛!”穷小孩一阵张牙舞爪,想要从霍景的手里逃脱。但他只是个孩子,根本不可能办到这样的事。   尤其是,一接触到霍景的眼神,穷小孩就吓得险些屁滚尿流。   ——这,这是,阎王爷!是阎王爷!   “把东西拿出来。”霍景将手捏的更紧了些。   “什么东西……”穷小孩痛的脸色发青,嘴硬不肯承认。   “你偷的钱。”霍景挑眉,“拿出来,然后送你去官府。”   穷小孩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钱囊,道:“别送我去官府啊!会被打死的!我就是想吃口饭,我饿坏了……”   霍景却没松手。也难怪,他的认知里可没有“手下留情”这四个字。   唐笑语抱着一大堆小包裹,看着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她再看看那小鬼,确实是饿的皮包骨头了,再让他去官府挨打,好像着实有些惨。   她叹了口气,说:“大公子,不如把这个孩子交给我来处理吧。”   霍景瞥她一眼,说:“别多管闲事。交给官府处理就行。”   唐笑语走到路边的包子铺里,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掂到了穷小孩的面前。虽然手被阎罗王抓着,但他一瞧见白嫩嫩、香喷喷的包子,两眼立刻放光,独自也不争气地传出咕咕大叫。   “喏,我可以把这个包子给你。”唐笑语说,“但你不能白拿。你得替我扛东西。”她指了指身上挂着的一大堆包裹,“帮我干一天的活,这两个包子,外加五十文钱,就是你一天的工钱,怎么样?”   那小孩的眼光随着大包子乱转,脑袋忙不迭地点起:“好!”   霍景疑惑地看着她的行为,再看看穷小孩,还是把手松开了。   穷小孩接过一个大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没怎么咀嚼,就把整个包子下肚了。像是有了力气,他很主动地扛起那些包裹,说:“我来替大小姐拿东西!”   唐笑语思索片刻,说:“你也可以趁我们不注意,把这些东西都偷走。不过,那样就没有你辛苦赚的工钱了。”   穷小孩瞥一眼霍景,想到他的身手,疯狂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偷!我不偷!”   于是,二人身后便多了一个小跟班。   霍景走在唐笑语的身旁,语气冷淡地说:“你是多此一举。”   唐笑语摸摸头,唇角一翘,说:“唉。可能吧。”   霍景听她语气有些怅惘,目光微征,陡然想起唐笑语的身世来。   也许,出身贱籍,因家贫被父母亲手卖掉的她,对这些同样贫困的孩子,确实是没法狠得下心来吧。   又逛了一阵,差不多到了午饭的点了。唐笑语目光一转,指向路边一家看似精致酒楼的建筑,眼睛微闪:“我们去吃那个吧!好多客人,味道一定不错!”   “等——”霍景微惊,想要去拽住她的衣领,但是来不及了,唐笑语已经一路小跑到小楼前。   “等下……”霍景余下的话,飘散在风中。   只见那小楼前,有个大冷天还香肩半露、手持团扇的妖艳女子。瞧见唐笑语兴冲冲跑来,那女子妖娆一笑,将唐笑语搂入胸里,咯咯娇笑道:“哎哟~小娘子,来捉哪位客人的奸呢?”   唐笑语:……   不妙,是,是青楼!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我有一个大跟班,还有一个小跟班~~ 第45章 馄饨   软圆,滚动,令人窒息!   唐笑语睁大眼,在这青楼女子的怀抱里卖力扑腾起来。好半天,这青楼女子才放开了她,娇滴滴看向唐笑语身后的霍景。   霍景和唐笑语不一样,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囊中流油的有钱少爷。   “哟!这位爷~~”女子的声音,陡然妩媚了无数倍,仿佛一只猫闻见了鱼腥味。她妖娆地扭着水蛇腰,烟视媚行地朝霍景移去。   唐笑语一听,心生不妙。   ——那可是宁王殿下啊!   眼看着那女子就要扭到霍景跟前,唐笑语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插到了二人之间。她挥舞着手,急忙地说:“我们走错了!我们走错了!我们不是客人!”   妖娆女子冷哼一声,拿艳红色的指甲点点唐笑语的额头,说:“小丫头一边去,别阻碍姐姐招揽生意。”   唐笑语:……!   她讪笑着,使出浑身力气,将这位姐姐向外一推;旋即,便拽起霍景的袖子,二人扛着一大堆东西,带着小跟班,哧溜拔腿向外跑去。   “快走啊,再不走就要被吸干了!”唐笑语一路小跑着,谨慎地说。   “……”霍景被她拽着袖口,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他的脚步快,小跑两三步,便要超过她了,因此便改为走路。   穿过茫茫人群,便到了街的另一头。两旁依旧是喧嚣繁华,人流如织,但她还未有松手的意思。生怕一个不小心,身后的人就走失了。   霍景看到她拽着自己袖口的指尖,也没有摘去她的手。   反而,眼底有一抹愉悦之意。   终于,唐笑语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虽是冬季,她的额头却出了丝缕薄汗。她用袖口拭去汗水,腹中空空的感觉涌了出来。   唐笑语有些犯愁。   堂堂宁王,从来吃香喝辣,总不能叫他在路边的摊子里,委委屈屈一碗葱花面了事。可昂贵的酒楼,自己的羞涩钱囊又担负不起。总不能暗示王爷结账吧?   她惆怅地立在原地许久。霍景像是看出了她的烦忧,随手一指路边的摊子,道:“你若不嫌弃,便去吃馄饨吧。”   唐笑语微愣,说:“王爷,那,那不成……”   霍景挑眉:“要吃好的,也成。五味斋,遥香楼,天醉坊,自个儿挑,本王来结账便是。”报出的酒家,都是贵胄设宴常去的酒楼。   唐笑语倒吸一口冷气,说:“奴婢哪里配的上那等地方?奴婢只是担心——担心公子您吃不惯。”   “馄饨罢了。”霍景不以为意,“本王在军中时,有时连馄饨都没的吃。”   水尽粮绝,身陷边关,援军却杳无音讯。莫说馄饨了,连口粥都难得。后来他亲自出去打猎,才得了一口荤腥,还是决然无味的那种。   唐笑语踌躇一下,试探问:“那,大公子,咱们当真去吃馄饨了?”   霍景点头。   ***   薄薄的面皮,厚实的肉馅儿,在沸腾出白烟的锅里翻滚浮沉。大勺一把捞起□□个,撒一把碧绿葱花,香气腾腾扑鼻。   唐笑语坐在长凳上,望着碗里的馄饨,腹中的饥饿感愈发。隔着一张桌子,几个行商的大汉吃的唏哩呼噜,连汤底都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唐笑语拿着筷子,眼睛微微发亮,三下五除二就要将馄饨爽快送入口中。迅雷疾风间,她眼角瞥见了对面的霍景——   霍景拿着筷箸,慢条斯理地夹起馄饨,吃一口,用帕巾轻抹唇角,眼神闲适。虽身在街巷,吃的是市井馄饨,但他那副姿态,却宛如身在宫苑御前,饮山珍、食海味,浑然王公贵子,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唐笑语拿筷子的手僵硬了一下。   旋即,她放慢了动作,秀气地小夹了一个馄饨,小口小口仔细地咬着。那模样,仿佛一个进食困难的人。   她这样吃了两三口后,霍景便轻笑起来。唐笑语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有些无措。   “不必顾着我。”霍景放下筷子,托着面颊看她,“今日,本公子是陪你出来采买的。你没必要这么拘束。饿了,就吃,我又不会吞了你。”   唐笑语:……   她小小地加快了吃馄饨的速度。   霍景单手撑着面颊,看着她小口小口咀嚼的样子,眼底有了玩味的兴致。   她低着头,光洁额头上散着几缕碎发。偶尔偷偷抬眼,清亮的眸子便直直望过来,撞入他的视野里,再飞快地低下去。髻上未着钗饰,那发丝却乌鸦鸦如倾瀑似的,也不知捏在手里把玩,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慢慢吃。”霍景说,“不急。”   ***   结束采买,回到王府后,唐笑语累得要瘫下了。逛街倒是其次,主要是——从青楼大娘的胸口逃脱,实在是太花费功夫了。这一路狂奔,耗费了不少力气,连好吃一顿都补不回来。   唐笑语叮嘱仆从清点好买来的东西,再送到内务哪里去,回头便在齐园的屋子内倒下了。   刚躺了没半会儿,就听到有人敲门声。旋即,便是沈寒虚弱的声音:“笑笑妹妹——笑笑妹妹……”   听到沈寒的声音,唐笑语一个激灵,立刻蹦起来开门。   差点忘了这茬!   “沈大人!”她拉开门,面有淡淡怒意,“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屋外的沈寒,却是一副饱经凄风苦雨的模样,哭丧着脸,目带哀伤,如凋零黄花。他叹一口气,道:“笑笑妹妹,今天实在是太倒霉了。我刚想溜出去,就被王爷捉了个正着,还被罚抄了一天的书……”   说罢,沈寒抖了抖手掌,说:“你瞧我这手红通通的,都是大冷天在屋外头抄书给冻的。”   唐笑语半信半疑地看过去,见沈寒的手完好无损,也不见通红,依旧修长白皙,一如往日。她有些狐疑:“红通通吗?”   “怎么不红通通了!”沈寒微微吃惊,“你瞧——”他把手卖力地递过来,上下翻动着,“这也红,那也红,就是在冷风中给冻的!”   看他说的这么煞有介事,唐笑语差点儿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她收敛了自己的怒意,小声问:“王爷没有罚你其他的吧?”   “那倒是没有。”沈寒一秒变脸,恢复了笑嘻嘻神情,“倒是笑笑妹妹你,被如何处置了?要是遭了大罪,那我可过意不去,定要请你大吃一顿,弥补弥补的。”   唐笑语想起白日的经历,噤了声。   ——王爷不但没罚她,还陪她逛了街,一一将东西都采买上了。   “笑笑妹妹?”沈寒见她出神,又呼唤了一声。   “王爷没罚我!”唐笑语回神,支支吾吾说,“还…还让我去采买东西了。”   “那就好。”沈寒笑道,“看来,是你比较走运。”   唐笑语目光闪烁,问:“沈大人不是马上就要出京,三年五载不回来了吗?你什么时候出发?我,我想送送你。”   沈寒“哦”了一声,思索片刻,道:“那个啊……行程有变,我不打算出京了。”   唐笑语:?!   沈寒一击掌,笑嘻嘻说:“对的。我还是要留在京城过冬。”   唐笑语:……?!?!?!   ***   一入冬,京城的天便极快地冷了下来。很快,第一场雪便洋洋洒洒而下。   唐笑语是江州人,江州偏南,冬日也较为暖适。虽她早听沈寒说过,京城的冬日冷的吓人;但这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还是冻得她不愿从被窝里钻出来。   冬季的天亮的晚,石榴来催她起身时,天又是方蒙蒙亮的时候。床前门外都挂着厚重的挡风帘,厅室里燃着一小笼炭火。可饶是如此,她依旧格外畏寒,只觉得被窝里外,就如两个世界。   唐笑语缩在被中,迷迷糊糊的不愿起身。却听石榴兴奋道:“下雪了!下大雪了!”   她听到“雪”字,才强睁开眼,打着哆嗦,摸索着起身穿衣洗漱。堪堪套上了里外棉衣,绑好发髻,便搓着手去推门。   门扇嘎吱一开,便是满世界飞雪扑面而来。   屋外一片薄银,屋顶、树顶、小径上,都是一层浅浅的白。天空中洒落细小雪絮,被北风吹得轻盈而舞,如穿庭梨花。几个小厮裹得厚实,冒着细雪,将小径仔仔细细泼水洒扫出来。   瞧见唐笑语出了门,一个小厮嚷道:“姑娘,小心滑倒了!”   “撑伞撑伞。”唐笑语催着石榴,“这个时辰,王爷该起身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沾着融雪的石板小径,一路小跑向霍景的屋子。远远的,她就诧异地发现霍景早就起身了。他散着长发、披着件沉墨色披风,正立于屋檐下,安静望着满庭院的飞雪。   天也安静,地也安静。细雪慢落,他修挺如竹的身影,在这天地间也极为安静。   唐笑语放轻了脚步,慢慢挪到屋檐下。她也不敢打扰霍景,只小小地搓着手,往冰冷的掌心里呵着热气,试图暖化手上的僵硬冰冷。   也许是她搓手的响动太大,她还是惊动了霍景。原本正在望着飞雪的霍景,侧身望向她来,问道:“手冷?”   唐笑语摇头,将手藏到了背后,说:“已经不冷了。”   霍景收回目光,脚步微动,走向屋檐之外。他从地上揉起一个雪团,放在掌心里,也不动、也不丢,便这样一直拿着这个雪团。   唐笑语有些迷惑,问道:“王爷,你这是……”   霍景解释道:“像这样拿着雪,虽现在冷的刺骨,但一会儿手便会变热。”   唐笑语小吃一惊,点点头,也打算有学有样地去捡个雪团来。   就当她弯腰时,霍景却阻拦住了她。   “王爷……?”   唐笑语有些不解。   霍景垂眸,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面向自己。旋即,他就将一双手,慢慢贴合上她的十指,直到双掌交扣,再无缝隙。   他的手,果真已热的宛如沸腾。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我觉得事情发展的方向不太对劲。 第46章 冰雪   因冰冷雪寒之故,霍景的掌心,一反常态地沸热着。   炽热的温度,源源不绝地传入她的肌肤下,既驱散体表的寒意,又令她一颗心通通乱跳。   ——怎么回事……   唐笑语咬咬牙,努力将自己的十指从霍景的掌间抽出。   霍景却并不愿相让,在她手掌脱开的一瞬,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逃什么?”他散漫地说,“不是说,你很冷?”   “……”唐笑语挣了下,小声道,“这不合规矩。”   虽然,他的手确实挺暖和的。   “进去吧。”良久后,霍景终于松了手。   ***   雪下了大半日,到午后还未停。虽洒扫过了,但齐园的小径上再次堆积起了薄雪,成了一条蜿蜒的银白色。从屋檐下望出去,便见得天地间一片白蒙蒙的,仿佛蒙了层纱布。   这样久的雪,不便出行。原本要出门拜访的霍景,也只能耽搁了行程,留在齐园。   外头虽冷,屋里却算暖和。几小笼银丝炭,将整个屋子都熏得暖腾腾的,彷如充满人气的春日。每个打着哆嗦、跺着脚的小厮进了屋,都如融化了似的长舒一口气。   唐笑语掩着唇,小打了个呵欠。这样的冬季,屋子里还这般暖和,格外畏寒的她,竟有些困倦起来,直想打盹。   身前的霍景还在处理文书,那文书厚厚重重,和小山一般高。他这里写个回函,那里圈圈点点,也不知几时才能忙完。文书看多了,他便会翻翻诗集,全当调剂;他手旁还摊着一页,上头写着什么“若似月轮”什么什么,不辞冰雪为卿热什么什么。   唐笑语识字不算全,也认不出这句诗在讲什么。   她眯了眯眼,因着困意,情不自禁地点了下脑袋。   霍景拢了下身上披着的外袍,说:“暖阁有被褥,你去睡会儿吧。”   唐笑语连忙清醒了,摇头说:“奴婢不敢。”   “不敢什么?”霍景瞥她,“这样打着瞌睡,一会儿人就滑在地上了。”   唐笑语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霍景打量着她,眉眼里忽然有了股调笑之意。他拍了拍身旁紧挨的位置,说,“要不然,你就靠这儿睡?”   唐笑语微惊。   那椅子本身不过两三人宽,她真要坐进去了,还不就是紧紧挨着霍景?那可不是找死?   她后退一步,说:“奴婢不敢!”声音响亮干脆。   霍景却起了玩心,说:“这是王爷之命,你又要不从了?”   用这一套来压她,果真效果立竿见影。唐笑语一听到“王爷之命”,就感到头大,眼睁睁盯着霍景身旁的软垫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笑笑,你要违抗本王的命令?”霍景放低了声音,表情冷酷起来,“怎么,想去内务领罚不成?削炭削银,自己选?”   这宛如阎罗王似的神情,让唐笑语立刻收敛了心底所有“不从”的想法,乖乖地坐上去了。   她人小,倒也坐的下。只是这样一挤,便当真是靠在霍景身上了。   这可真是尊卑不分,上下颠倒啊!   唐笑语在心底暗暗唾弃着自己。   霍景见她乖乖靠着自己,心底满意。   他搁下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侧,在她耳旁低声说:“睡吧。不罚你。”   他的声音似有蛊惑之力,竟当真催的她昏昏欲睡起来。暖烘烘的屋子,更添一分困意。屋外飞雪连天,她倒是真的脑袋一点一点,难以自控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还在想着:遭了遭了,这可真是冒犯了。   但是,她也并未觉得有多担忧。   只觉得即使靠在此处,也只有暖和安适罢了。   ***   菊苑。   曹氏将手塞在暖筒里,皱着细眉,慢眼瞧着屋外的飞雪。半晌后,曹氏叮嘱刘嬷嬷:“喊个人去源儿屋里,看看可有什么缺的。”   刘嬷嬷讨好道:“太妃娘娘安心,早就与英氏那老婢打点过了。二公子处,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曹氏舒了口气气,旋即,细长的眉眼又浮出了一股恼恨之意:“也怪你们不中用,连个人都看不好!那苏氏女,傍不上霍景,便把歪主意打到源儿身上了。你们怎么也不看着点?!”   提起苏婉婉成为霍源房中人之事,刘嬷嬷等人皆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二公子霍源就是太妃娘娘的心底肉,她们自然是会仔细盯着。可谁料到,二公子竟在最为让人省心的禁足期溜出去喝酒,还让那苏婉婉抓着了机会爬了床,刘嬷嬷也是有苦难言。   曹氏一双手绞紧了佛珠。她暗吞了这口气,道:“罢了罢了。横竖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贱籍,日后卖掉也就是了,碍不着源儿娶妻!”   这会儿,外头忽然冒雪行来个婢女,对刘嬷嬷道:“宫里来信了,专捎给太妃娘娘的!”   窗前的曹氏闻言一喜,快快地捻着佛珠,柔笑道:“可算是来了。也不知太后娘娘要我做些什么?只要帮太后做事,那源儿登上宁王之位,便指日可待了!”   刘嬷嬷接过宫里的信,递给曹氏。曹氏展开信纸,定睛一看,唇角笑意愈深。   “不过是定个宁王妃的事,太后娘娘竟也办不成?”她哼笑一声,将信纸悬置烛火中,令那纸张慢慢烧做一片灰烬。   ***   唐笑语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靠在霍景的肩上。   她一个激灵,立刻从霍景身旁弹开,小心翼翼地说:“奴婢冒犯王爷了。”   霍景不以为意,道:“无妨。”   虽霍景这样说了,但唐笑语可不敢真的认为这是“无妨”。   她后悔不迭,懊恼地想抽自己嘴巴子。——己真是困糊涂了,竟当真睡着了!   她小心翼翼瞧霍景身上望去,却陡然发现,霍景的肩头,似乎有一片濡湿。   唐笑语:…   唐笑语:………………   这,这该不会是她的……   就在此时,窗户半开,一片雪被北风送入,飘落至霍景的肩上,慢慢融化为一片深色水痕。原来那些濡湿的痕迹,都是雪水化开所至。   唐笑语虚惊一场,险些吓出冷汗。   “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她说。   霍景闻言,有些扫兴。他剑眉挑起,说:“别整天‘奴婢’、‘奴婢’的,听得烦。以后,在本王面前,自称‘我’便可以了。”   唐笑语微微吃惊,道:“那怎么行?”   “又要抗命不从了?”霍景立刻丢了顶大帽子下来。   这大帽子屡试不爽,百灵百验,唐笑语立刻变乖:“我明白了。谢过王爷恩情。”   看她答应,霍景心底满意,又问:“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唐笑语点头:“回王爷的话,下旬便是。”   霍景勾起唇角,道:“那敢情好,本王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一定会欢喜的。”   唐笑语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总感觉得……没什么好事!   ***   数日后。   天晴雪霁,一片朗冬。   一架白马香车,停在宁王府门口。站在影壁前的曹氏抬眼瞧见那马车,便松了松大氅,捻着手里的佛珠,带笑迎了上去。   “薛小姐不嫌弃我年老无趣,还愿来陪我念佛解闷,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曹氏眉眼慈蔼,软和地打量着从车上下来的女子。   薛静容款款下了车,含笑道:“哪里的话?太后娘娘一直惦记着宁王府的老人。太妃您初初回京,静容多陪着走走,也是应当的。”   只见薛静容披着件秋香色斗篷,滚金丝银线的袖边儿下,探出只娇嫩如笋的手;满绿的翡翠镯子罩在她毫无瑕疵的腕子上,愈显莹润贵气。   宁王府的仆从们见了,都不由在心底暗赞一声:好个仙女似的贵气人。   曹氏引着薛静容向府里走去,道:“王爷这会子正在齐园呢。他到底是一府之主,客人来了,也得去通报一声。薛小姐便随我来吧。”   薛静容善解人意地点头。   二人有说有笑地步到了齐园门口,曹氏掂着一小袋银子,对看门的小厮道:“薛家的薛静容小姐到了,想要给王爷问个安,开门吧。”   那小厮打量一眼曹氏,再偷看一下薛静容,挤出一脸灿烂的笑来,说:“太妃娘娘,这恐怕不太行。王爷说了,外人不可入齐园。”   曹氏和气不改,笑道:“王爷说这话,那自然是为了防止别人叨扰清净。可我乃是王爷的母妃,算什么外人?还不速速开了门?”   小厮依旧一脸灿烂笑容:“太妃娘娘,王爷也特意提点过小的,说您多年不在王府,和外人也没个两样,您也是不能进去的。”   这话说的极是不恭敬,但因这小厮背后的人是霍景,无人敢多言。曹氏听了,表情扭曲古怪,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心里喷薄的怒意。   ——什么叫多年不在王府,和外人没个两样?!她原本可是宁王妃,是这王府的女主人!这下贱的仆从,竟敢当着薛静容的面落她脸子,真是……真是不知高下!   曹氏一口气没喘上来,面色都有些发青。好在薛静容虽微露诧异之色,却很快转为了盈盈笑意,一副理解的模样。   曹氏假笑起来,道:“好,就算不让我叨扰王爷,那薛家大小姐的面子,总得卖一个吧?”   那小厮笑容灿烂宛如阳光:“这——恐怕也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我是内人(不) 第47章 刘氏   齐园一道门,将曹氏与薛静容都拦在门口。任凭曹氏如何说,那小厮都是一张灿烂笑脸,口称“外人不得入内”。   一口一个“外人”,令曹氏的颜面全无。   曹氏气的牙槽发酸,再偷眼看去,虽薛静容依旧仪态款款、不动声色,但薛静容身后两个年岁轻的小丫头,已偷偷在笑了,眼底还有些嘲意。   曹氏一口气压着,气的心口疼。她都能想出这两个小丫头在说什么了,无外乎是“堂堂宁王府太妃,竟连王爷的面都见不到!”   自己常年不在京中。这曾属于她的宁王府,如今把她当做个外人。她在薛家大小姐面前丢尽了脸面,连个丫头都敢嘲笑她!   正当曹氏要再行威胁之时,却听薛静容徐徐开口道:“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后娘娘交代我,须得把这件东西交到宁王殿下手上。”   说罢,她将手探入袖中。   小厮见状,忙笑说:“小的可代为转交。”   薛静容含笑摇头,徐徐道:“此物乃是老宁王元妃许氏的诗帕。你若弄丢了,我要如何与太后娘娘交代?太后娘娘千叮咛万嘱咐,可是要我亲自交到宁王殿下手上的。”   说罢,她从袖间拿出一方精心包裹的帕子,层层打开外头软布,给小厮看了那诗帕的一角。   小厮的面色一凝。   身在齐园,他自然知道这件物件的重要性。王爷母妃的遗物,那可不是自己能沾的东西。于是,他收敛了面上的灿烂笑容,恭敬道:“待小的进去通禀王爷。”   薛静容悠悠点头,并不意外。   不过片刻,齐园的大门便徐徐而敞,幽深雅致的齐园风景显露眼前。   曹氏见了,不由心底微微惊诧,暗道一声:还是这薛静容有本事。   曹氏与薛静容二人一前一后,说笑着缓缓步入齐园。天晴雪停,齐园中依旧是一副银装素裹之姿。未几步,薛静容便瞧见霍景披着玄色外袍,安静站在屋檐之下。   她的脚步,慢慢停下。   虽不在朝堂宫宴,也无华冠丰饰,但霍景那寒峻如玉的姿容,却是一般无二。只是那双眼太冷、太疏远,分毫容不得自己的存在;也仿佛,世间无一物可以入他的心底。   这偌大京城,也唯有他配的上自己。其他的酒囊饭袋,纨绔子弟,在霍景面前俱是不如。   “静容见过王爷。”薛静容唇角一勾,款款行礼。   “薛大小姐不必客气。”霍景道,“诗帕交予飞七便是。”   薛静容曼妙一笑,将诗帕放到飞七掌心,笑道:“这方诗帕,还有些逸闻。这本是许王妃写给太后娘娘,以证闺中密友之交的。后来不知怎的,这方诗帕竟然落到了……”   众人皆竖着耳朵,听着这方诗帕的往事,却听霍景忽然道:“本王对这些事,并无兴趣。”旋即,他挥手道,“送客罢。”   身影一转,人已朝着屋里去了。   薛静容那完美的笑颜,陡然一凝,像是原本柳洒露水的仙女,被人自云端拽落。下一刻,已有两个仆婢上来恭敬道:“薛大小姐,太妃娘娘,这边请。”   薛静容轻轻呼吸一下。冬日的冷意涌入她的身躯,令她逐渐冷静下来。她重露出轻雅的笑容,对曹氏道:“太妃娘娘,既然王爷在忙,不如我们便去逛逛园子,赏赏雪吧。”   话语雍容,仿佛毫不在意此事。   曹氏也有些挂不住脸面,道:“好。今儿个园子里的景色正好,我们去赏雪。”   薛静容点头,慢慢向着齐园门口走去,步履从容。她的背影,彷如月华似的清贵高洁。   快到门口了,薛静容目光一瞥,却发现在相送自己的奴仆中,隐隐有个熟悉面孔。她停下脚步,目光朝其中一个婢女望去,朱唇慢启:“你是唐笑语,对吧。”   这奴婢,虽也做普通随侍打扮,但气质与旁人决然不同。其他的小厮,是石,而她却是玉。虽不曾抬头,但那纤秀的身姿,却足以引人侧目。   薛静容记得这个奴仆。霍景不惜开罪皇后,也要在御前出言相护。   正在前引路的唐笑语被点了名,低身一礼,道:“奴婢正是。”   薛静容温雅的目光,徐徐扫过她的面容,仿佛在默默描摹她的轮廓。许久后,薛静容探出手,托住她的下巴。那娇贵白皙的手指,轻慢地抬起了唐笑语的脸庞。   “没想到,你还是个在齐园贴身侍奉的。”薛静容的语气,又柔又雅,如春日的花瓣一般。那双眼眸,也是满含笑意,叫人心生向往,“造化倒是不小。只是不知道,往后运气又如何?”   唐笑语微怔。   薛大小姐的话,不像是表面听起来那么简单。   在唐笑语怔住的片刻里,薛静容已施施然出了齐园了。   门扇合拢,唐笑语往掌心呵一口热气,慢腾腾挪回了主屋。   霍景站在小暖笼前,长眉紧折,好似有什么重重心底事。   听见唐笑语回来的脚步声,霍景抬眸。   “她——”   霍景的面色微寒,突然开口。   “本王和她,毫无关系。”   正折身放下门帘的唐笑语,轻懵一瞬。   王爷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明白的。”唐笑语搓搓手,小声说道,“不过,王府里倒是有太后娘娘要将薛大小姐指给您做王妃的传闻呢。那薛大小姐,确实是人又漂亮,身份又高贵……”   霍景的闻言,眉头情不自禁一跳。   ——她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本王说,她和本王,毫无关系。”   他重强调了这句话。   “是。”唐笑语有些不解他的反应,“奴婢明白啦。”   “真的明白吗?”霍景却是狐疑的表情,“不曾多想些什么?”   唐笑语略有无奈:“能多想些什么呢?王爷多虑了。”   霍景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有气儿没出发。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撩开衣摆,坐下,冷嗤道:“磨墨!”   唐笑语:……   又,又磨墨啊?   ***   薛静容走后,曹氏回到菊苑。   大冷天,陪着薛静容在雪景里漫步一下午,曹氏只觉得自己的寒腰不大撑得住。回到菊苑时,脸上挂着股恼劲儿。   “把纷儿叫来,给我捶捶腰!”   曹氏正说着,忽听到有人大着嗓门问道:“母妃!那薛大小姐已经走了?”   曹氏抬头一看,是自己的亲生子霍源。只见霍源一副眼巴巴的面色,搓着手儿,眼底略带急切,“母妃,你怎么也不让我见见那薛大小姐!”   曹氏微愣,耐心哄道:“我的儿,那薛大小姐是来见霍景的。这是太后的意思,母妃也不好乱做主张,将你引荐给她。”   她倒是想给源儿物色个名门贵女做妻室,但薛静容不行——她的身份太过高贵,稍有不慎,便会玩火焚身。要是让太后知道,自己竟然暗藏私心,让薛大小姐见到霍源,恐怕不太好交代。   霍源暗暗气恼一下,道:“母妃,这就是你的不聪明之处了。薛大小姐不过是个女人,嫁谁不是嫁?大哥心气那样高,肯定看不上她;反倒是我,还有些可能!”   就算再疼爱霍源,曹氏却不同意这话。她苦口婆心道:“源儿,那薛大小姐便算了吧。美则美矣,却不太好把控。且人家看上的,乃是宁王妃的位置。咱们现在,恐怕还入不得她的眼。”   霍源不以为意,笑道:“那好说,等我做了宁王,不也是一样?”   二人正在说着,却听得外头的仆婢笑道:“飞七大人怎么来了?日头冷的很,小心雪滑。”   曹氏微惊,连忙收回了不敬的话,叮嘱霍源进屋去,自己则摆出了太妃的架子,捻着佛珠徐徐上前,笑问:“飞七来了?可是景儿有什么要母妃帮忙的?”   飞七带了七八个护卫,进门照例是爽朗一笑,客气道:“敢问太妃娘娘,刘嬷嬷何在?”   “在的。”曹氏虽不解,还是回身唤出了自己的心腹陪房刘嬷嬷。   “奴婢在。”刘嬷嬷连忙推门出来,蹲身客客气气的模样。   飞七道:“王爷说了,从不准王府里的人私下与宫里头做买卖。这刘氏却明知故犯,三番五次与宫中太监会面。依照王府规矩,今日就将刘氏打五十个板子,逐出王府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曹氏面如菜色,刘嬷嬷则哆哆嗦嗦睁大了眼,不敢置信道:“飞小哥儿,你这话说的是当真?老奴何时与宫里头做买卖了!那些个太监宫女,卖了宫里的御物,那可是杀头的大罪,老奴如何敢?!”   飞七笑得纯挚:“这么说,刘嬷嬷是质疑王爷的绝断了?”   刘嬷嬷想起宁王的面容,打了个激灵,冷得浑身发颤。一旁的曹氏,这才堪堪回过味儿来——刘嬷嬷哪里是因为与宫中做买卖才被罚!一定是因为霍景不满自己帮着太后,将薛静容带入府中,这才借此生事……!   霍景的目的,便是警告她,不要妄想在霍景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这次可拆她臂膀,下次可夺她一切……!   刘嬷嬷也理清了这个头绪,惊惧得眼泪在框里转儿。想她跟着太妃曹氏,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事没做过,可第一次遇见霍景这般狠绝的,连辩驳个理的机会都不给!   她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好。这五十板子下去,岂不是命都不保?   刘嬷嬷哆嗦着,膝行去抓曹氏的裙摆,哀哀求道:“太妃娘娘,您救救奴婢吧!这五十板子下去,奴婢哪里有活路?老奴也是陪着您嫁进宁王府的,您可不能对奴婢见死不救啊!”   曹氏木木然,手里的佛珠抖个不停。她看着刘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良久,最后才道:“罢了,刘氏,是你自己做错了事。……下去领罚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你别多想。   笑笑:【试探性地】……她是你妹? 第48章 生辰   曹氏自嫁进宁王府始,刘嬷嬷就陪着她了。这些年来,刘嬷嬷没少帮忙做事。那些阴私之事,全都是借刘嬷嬷去完成的。   曹氏当年春风得意、与许氏锋芒相对时,刘嬷嬷都没遭过什么大罪。因着那时曹氏有宠爱傍身,许氏又是个嘴硬心软、不敢下狠手的,刘嬷嬷便一直好端端的。   没料想,过了这么些年,刘嬷嬷竟被如此简单干脆地处置了。想到此处,曹氏便暗恨不已,又更是自责。   都怪自个儿没用,过了这么多年,才攀上了太后的路子回到王府,结果这王府早不听自己的话了。孤立无援不说,连个刘嬷嬷也保不住。   可这路,还是要走。总不能因为刘嬷嬷不在了,自己便胆怯了,收了手。   这王家高门,哪有不争不抢的?只有争名夺利,方可活的下去。如今,她只能紧紧攀着太后这一棵高枝了。只要能达成太后所愿,让薛大小姐满意,也许事情便都还有转机。   曹氏在榻上虚弱地翻了身,抽下额上的帕子,对外头的丫鬟道:“纷儿……纷儿,我这病,怕是又发了!”   在外伺立的纷儿得了眼色,想起昨夜和太妃娘娘的计划,立即露出焦急神色,跪倒在榻前,道:“太妃娘娘,您这是……心疾又发了?”   曹氏捂着心口,面色虚弱:“想来是。快,快去宫中请御医。”说罢,便是一阵咳喘。   整个菊苑,因为曹氏的突发疾病,陡然变得慌乱起来。   ***   “她犯了心疾?”   霍景刚从马车上下来,身上还带着军营的风尘。天色将昏,满街灯笼招展,泛着晕黄光芒。他一撩衣袍,声音里有淡淡的不耐,“能是什么心疾,不过是装的。”   沈寒跟在他身后跳下马车,笑嘻嘻道:“不如让我去看看?保准叫她药到病除,再也不犯病。”   霍景心底暗暗好笑,道:“不必这么麻烦。不用理会便是。从前父王在时,她就惯常爱用这手段。每逢初一十五,父王到我母妃房中,她就必然发作心疾,痛彻一夜,比更漏还准。”   霍景解开披风,回到齐园,迎面就是唐笑语焦急的面孔:“王爷不好了!太妃娘娘她,她犯心疾了!”   听到这熟悉的话,霍景揉揉眉,心里暗道一声傻丫头,随口说:“宫中太医不是来了?”   唐笑语有些惊诧:“我还道,王爷会让沈大人去看看呢!”   “她那点儿小病,也值得让沈寒去给她看?”霍景嗤笑一声,“至多是个心神不定,忧思过扰罢了,横竖看不出多的花样来。”   唐笑语攥着袖口,一副不甚理解的样子。   “后日便是你的生辰。”霍景进了屋坐下,手端起茶盏小饮一口,“记得好好收拾收拾自己。那日宫中有召,等本王从宫里回来,就帮你把生辰过了。”   唐笑语一听便觉得不成。   王爷帮她过生日?想的什么美梦。说出去了,岂非是落得旁人口舌?   她连忙摇头道:“王爷,笑语何德何能?不过是小小仆婢,怎能劳动王爷?”   砰的一声响,是霍景将茶盏重重搁到了桌上。这干脆的一响儿,叫唐笑语有点担心那上好的瓷杯盏儿是不是碎了。   只见霍景慢悠悠敲着茶杯盖儿,挑眉道:“没有你说‘不’的地儿,明白了?”   唐笑语琢磨一下,偷瞄瞄那杯子,小声说:“诶,明白了。”   ***   生辰这日,唐笑语就犯起了愁。   虽霍景交代了,要她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可她也不知道霍景要带她去做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该打扮成什么模样。   是去军营吗?那她现在去借一套小厮的男装,应当还来得及。还是说,是去逛街?那便该打扮得朴素些,如市井百姓一般,不兴妆饰为好。   她对着一箱笼的衣服发了会儿愁,就听得外头传来扣扣的敲门声。旋即,脆生生的姑娘嗓音响起来:“笑语姐姐在吗?奴几个奉了王爷之命,给您送衣服来了。”   唐笑语拉开门扇,就见到外头三四个丫头,有胖有瘦,个个手里都捧着锦盘,里头放着衣物另并些珠钗首饰等物。   不等唐笑语吃惊,那几个小丫头就笑眯眯扑进来,还反手将门给合上了。   “你们这是……”   “哎,这可是王爷的意思!”   几个小丫头都不等唐笑语说完话,当是时,就如猛虎扑食一般朝她扑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将她的衣服扒的干净,令唐笑语只穿了件底衣瑟瑟发抖。   “笑语姐姐,把手张开了!”其中一个丫鬟一边将锦盘里的衣服抖开,一边上下好奇地打量着她,“都说齐园的笑语姐姐美,可今儿个还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瞧见呢!果真是漂亮!”   另一个丫头两手托着对玉镯子,也点头附和道:“是呀。咱姐妹几个,想进齐园都进不来呢!”   这些个丫头,都是在外头伺候的,没怎么来过齐园。她们一直听说过齐园有个贴身伺候王爷的姐姐,闺名唤作笑语,甚是得王爷的心意。今日难得见到她,几个丫头都一个劲儿地说着好话。   唐笑语被夸得脸庞微红,小声道:“哪有这么夸张……”   说话间,几个丫头已帮她穿好了一整套衣裳,又将她按在了铜镜前。一个胖丫头拿起小银梳,手里绕着笑语的发丝,憨厚道:“奴婢最擅长梳头了,今儿个便给姐姐好好梳个发髻!姐姐喜欢望仙髻,还是凌霄髻?”   一通折腾,一个崭新的美人儿热腾腾出笼了   唐笑语对铜镜一照,也不由小小吃惊。   “不成,这衣服不合规制。我一个奴婢,哪里能穿这么好的衣服?”她捏着衣袖,拇指摩挲过滑如流水的衣料子,小声道,“这样的衣裳,得是那些小姐太太们才穿的起的。”   小丫头们起哄了起来:“哎呀!姐姐,您就穿着吧!是王爷赏赐的,哪儿能不穿呢?”   “可,可这……”她又七手八脚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髻中簪佩的华盛、珠花,一摸便是冰冰凉的,拔下来一瞧,上头的红宝闪着光彩,大到让她手哆嗦。她倒吸一口冷气,比着那支发簪,说,“不成——不成,我不能戴这个!”   “姐姐,您就算了吧——”几个丫头嘻嘻哈哈地,将她朝外头推去,“王爷快从宫中回来了,您不穿这套,打算穿哪套?”   唐笑语苦着脸,将发簪插回髻中,扶了一下,踏出屋门。一个侍女连忙抖开了件大氅,披上她纤细的身子。大氅那厚实温暖的感觉,叫唐笑语都有些不熟悉了。   一辆马车候在王府门口,车夫瞧见她来了,便连忙搭了个脚凳,道:“笑语姑娘,上边儿请。”   唐笑语干咽了口唾沫,摸索着提起大氅,钻上了马车。未多久,就听到车夫挥动鞭子,马车轱辘而动。   雪早就停了,从车窗外望去是一片素银,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着灯笼光火,倒也算热闹。唐笑语搭着车帘,一边从车窗里向往张望,一边问道:“车夫,咱们是要去哪儿?”   那车夫抽着鞭子,笑道:“等到了,笑语姑娘就知道了!”   也不知在车上颠簸了多久,马车才停下来。唐笑语撩起车帘,便见得面前是一座高台,瞧着像是瞭望风景的,只是今日装点了些花烛彩灯,显得颇为繁丽。   “这里是……”   霍景站在楼梯上,遥遥瞧见她来了,便微微一怔。   雪白的大氅披在她身上,领口处细细的一圈雪白绒毛,衬的她愈发容色秀丽,清婉可爱。风吹开氅衣,小露出一截卷银丝的袖口,也露出如藕笋似的细腕。其下裙摆漾开十八幅褶子,如锦鲤曳出的波纹一般。   果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一身华衣美服,令她真是美若月上仙人。别说什么薛静容了——薛静容根本比不得她。   “王…王爷,”唐笑语目光闪烁,有些心虚,“我是不是…是不是,配不上这身衣服……?”   霍景微怔。   他正想答话,眼角忽瞥得天边倏忽飞起一道光彩,异彩骤亮。   唐笑语也被那道光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定睛望去——那原是一道烟火,哗然飞上天际,如流火般散落开,依稀铁雨散落,耀目异常。   高台下,有不少百姓挤挤攘攘,抬头看着夜幕。见那烟火绽开,便纷纷叫起好来。唐笑语是小地方来的人,还从未见过这般绚丽的夜空景色,当时便有些痴愣住了。   “这是……”她仰着头,喃喃念道。   “是今冬的烟火礼祭。”霍景也望着那烟火,慢慢解释道,“烟火有驱赶厄运与邪祟之力,每年冬日的烟火礼祭,是京城百姓最爱看的。”   唐笑语微张着口,怔怔看着夜幕。一大束花火绽开,倒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   旋即,她听到耳畔有人在说话。那人道:“嗯,好看的很。”   也不知是在说烟火,还是在说衣服,亦或是——在说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到底是什么好看的很?   王爷:【冷静】我说烟花。   笑笑:?   【家暴时间】 第49章 烟火   烟火接连不绝地在夜幕之中绽开,犹如星火洒落。霍景低头,朝痴立在楼梯上的唐笑语伸手,道:“快上来吧,一直站在这里怪冷的。”   唐笑语还在仰头看着烟火。霍景见她听不见响动,眉头轻折,干脆伸手轻扣住她的掌心,牵着她向上走去。   一层层楼梯旋转而上,很快便到了高台的顶端。这里视野开阔,足以遥遥俯瞰全城;眼前除了招摇的旗帜,再无其他遮挡物。   唐笑语呵了口白气,跺着脚四望一下,问:“王爷,这是哪儿?”   霍景自如地站在高台的围栏边,向下望去,道:“这本是驻守士兵的地方,后来京畿扩营,这里便不再做军用了,如今也只有在看烟火和打更的时候派的上用场。不过,看风景却是绝佳。”   虽两脚旁都生着火堆,但高处的夜风吹来,还是冷得唐笑语笼紧了大氅的系口。她踮起脚尖,试探着向远处望去——果真,此处的风景极佳。   向上,是夜空无穷无尽,其间有无数星火散落;向下,则是万户千灯,热闹繁华。整座京城,都被尽收眼底,皇城前笔直的朱雀道、游走的小街细巷、横跨内湖的桥梁……竟都可以看见隐隐绰绰的轮廓。   唐笑语轻呼一口寒气,小声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王爷为什么一直叫我读书了。”   霍景一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识了字,读了书,就会知晓如何细说眼前的景色风光。”唐笑语朝掌心里再呼一口气,喃喃说,“若不然,话至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天边又是一朵烟火绽开,纷纷呈呈,如火如莲。霍景望向夜幕,淡淡道:“银花火树开佳节,灯光却照五侯家。岂谓铺金能作埒,亦知剪彩易为花。——大致便是这么一番景象。”   唐笑语嫣然一笑,非常诚实地说道:“王爷,您说的这些,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意思。”   霍景:……   算了,不为难她了。   旋即,唐笑语也望向夜幕。她探出细细手指,在天空中虚写了几笔,道:“但‘银花火树开佳节’,我是知道如何写的。沈大人教过我相类的字,说的是‘火树排虚上,银花入暗开’。日后,我定会知晓王爷所说的诗是何意。”   霍景慢慢点头,道:“不必急。”   正说话间,忽听得旁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华贵的女声:“王爷,烟火礼祭,您也来这儿看?”   唐笑语一抬头,望见来人后,目光下意识一缩。   站在高台另一侧的女子,着一袭秋香色厚披风,缀了圈兔毛的兜帽小遮住精致面容,只余额前一片花钿,色如丹朱。即使冬装厚实,也难掩她姣好窈窕的身量;更难得的,则是移步间的仪态,静而雅致,贵气天成。   “薛大小姐?”霍景负手,语气淡漠,“你也在此处?”   “可不是?”薛静容摘下兜帽,婉约一笑,柔柔目光朝着唐笑语望来,“王爷从来对烟火这些俗事了无兴趣,今日却带着佳人登台看景,倒是极有兴致呢。”   霍景挑眉,冷然道:“若是霍大小姐想要赏景,那本王便不叨扰了,此地就让给薛家。”   “王爷且留步。”薛静容喊住他,雍容道,“听闻这些日子,宁王太妃的身子都不大安,因心疾而缠绵病榻。咱们京城人最重孝道,王爷是不是也该留在太妃的枕边照看一番,而非携着美婢登台游玩吧?”   霍景的身姿一顿。   高台的风,吹得他袖袍鼓起。许久后,他才徐徐侧过身来,对薛静容道:“薛大小姐,你说的对。”   薛静容微微一怔,复绽开笑容,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静容之言,能入王爷之耳,是静容之幸。”   “你说的对,”霍景沉静地说,眸光无波,如一片深渊,“有些东西,只要一直留在本王的身旁,本王就必须仔细照看,束手束脚。”   听到这句话,薛静容彻底怔住,下意识去反复咀嚼他的话。   霍景说罢,他衣袍一旋,人便大步离去了。唐笑语不敢偷看,提着裙摆紧紧跟了上去。不一会儿,高台上便只剩下孤独站着的薛静容了。   “大小姐……”丫鬟梅儿小声地喊她,“这里风大,还是下去吧。既然王爷不在了,咱们也不必留在这里。”   大小姐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王爷的行程,紧赶慢赶,才恰到好处地在此地遇到王爷。可王爷却这么不留情面,说走就走。   薛静容目光闪烁,思绪却还在霍景的话上打转:“王爷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嫌太妃娘娘碍手碍脚,要再度将太妃娘娘送走不成?”   梅儿劝道:“大小姐,您定是多虑了。那可是王爷的母妃,王爷怎会做那种心狠手辣的事情?”   “对……”薛静容闻言,也慢慢点了头。想起方才霍景身旁的丽人,薛静容那温雅的眉目,陡然浮现出一分与气质不符的冷意来,“梅儿,比起太妃,还是那个姓唐的贱婢更叫我在意一些。我怕她施出些奇巧之技,将王爷魅惑得魂不附体。”   梅儿附和道:“大小姐没看她今日那副打扮?区区一个贱籍,也敢穿这样好的衣服!您不如与太妃说一声,叫她紧着些把那贱籍女给处置了!”   薛静容颔首,笑容恢复了往日的优雅,道:“也是。早点处置了为妙。”   ***   宁王府的马车,在街巷边停下。   霍景回望一眼身后的高台,不悦道:“难得带你看一会烟火,竟叫个糟心之人给打搅了。”   唐笑语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小声道:“王爷不必恼火。虽只看了那么一会儿,但笑语已经很高兴了。说实话,江州可没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霍景也上了马车,对车夫道:“走吧。”   “现在去哪儿?回王府吗?”唐笑语坐在车厢一角,小心翼翼地问。   “先不回王府。本王要给你过生辰。”霍景说。   “方才王爷带我看的花火,不就是给我过了生辰了?”唐笑语巧然一笑,清澈的眼底像有一片星子,“别的东西,倒是不需要了。”   看她的样子,确实是满足了。   她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一点点恩惠、一点点糕饼、一点点钗饰,就足以叫她高兴。要是给再多的、再华贵的,也只会换来她紧张到手忙脚乱的模样,还有一句“奴婢不敢”。   车厢颠簸,霍景望着她的面色,视线也在一并颠簸。可偏偏这时候,他的心潮暗暗涌动。   下一刻,他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唐笑语柔软的脸颊。   在寒冷的冬日里,她的面庞泛着淡淡的绯红色,有最妥帖、最像春日的暖和。   唐笑语微愣,霍景却快速地收回了手。   他低垂着头,小声道:“你要如何才会信我……”   他说的话,声音太轻。唐笑语完全没有听清,只眨巴着大眼睛,满面疑惑地盯着他瞧。   “王爷……?”   “王爷,笑语姑娘,到了!”只听“吁”的一声响,马车慢慢停下,车夫的大嗓门从前传来。唐笑语立即忘记了方才的事情,好奇地从车帘缝隙里往外窥伺去,“这里是哪儿?”   霍景揉了揉眉心,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之礼。来。”   马鸣嘶嘶,积雪被马蹄践踏出泥花。唐笑语小心翼翼地撩起车帘,就见得眼前是一户安静民宅,门口亮着两盏灯笼,院子里的积雪被洒扫得干干净净。和远处看烟火的热闹相比,这里显得静而平和。   院门口,有三个人站着等候他们。其中一个是飞七,看到唐笑语,便露出了招牌式的爽朗露齿笑。   另外两个……   那是一对老夫妇,近半百的年纪,瘦瘦黑黑。男子鬓边花白,蓄一抹小胡须;那妇人提着灯,面庞虽瘦削,却可看出年轻时倒也是个美人。只是她身形佝偻,驼背外八,发丝又颇为凌乱枯黄,整个人便是个普通的乡下农妇。   她的容貌,与唐笑语有三四分相似。   看着这一对老夫妇,唐笑语的瞳眸微微一缩。   下一瞬,她便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回忆来——破败漏风的屋子内,面色黑黄的妇人愁眉苦脸,盯着空空如也的米罐子。身后的儿女饿的哇哇大哭,但她却只能露出一脸愁容。久病缠身的丈夫躺在床上,时不时咳嗽一声。   “娘……”唐笑语呆怔地立在原地,“爹,娘,是你们吗?”   那对老夫妇,乍一瞥见几个衣装华贵的人,俱是吓花了眼。他们忙向飞七问道:“大人,他,他们是谁呀?这,这可要怎么做……”   再听见唐笑语喊爹、娘,那妇人更是惊在原地。   “娘,我是笑笑啊。”唐笑语上前一步,声音哽咽,“我,您还认得我吗?”   唐母愣住,痴痴地打量着面前身披大氅、华服美钗的丽人,两手哆嗦起来:“笑…笑笑?你是笑笑?!江州的唐家笑语,生在冬日,家中行二,本住在江州的甫田集村子口?!”   “是我。”唐笑语眼眶一热,“娘,是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这就是我的礼物哒哟! 第50章 双亲   “当真是笑笑……当真是我的姑娘!”   “娘,是我。”   唐母终于看仔细了,面前这盛装的丽人,便是自己多年前卖掉的可怜女儿。当是时,唐母情不自禁便老泪纵横,抽噎不止。   唐父默默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表情呆板。他一向如此,不多话,人又木木的;自生了一场大病后,整个人便不太爱开口了。   “进去说吧。”飞七笑眯眯道,“外面风这么大,吹冷了可不好。”   于是,一行人进了屋子里头。这宅子虽瞧着一般,只是平头百姓的居所,但却暖适极了;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远比唐家父母在江州乡下的屋子要好多了。   瞧得出来,宁王府对这二位老人家是上了心思的。   “笑笑,让为娘好好看看。”唐母操着江州口音,一边拿袖口揩着泪珠子,一边仔细瞧她,“你长大了,人也秀气漂亮。你如今可是嫁人了?那边那位,就是你的老爷罢?”   唐母泪眼汪汪地瞧向霍景,唐笑语刚想开口否认,就听霍景道:“还未过门,不过也快了。”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唐笑语连懊恼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唐母闻言,更是眼泪如洪,点头道:“好,好…当年将你卖了,为娘心里也难受得紧。但为娘着实是没其他法子;若是你留在家里,照旧是饿死、冻死的路…看你如今过得好,还要嫁人了,我心底也宽心。”   唐笑语闻言,心底百感交集。   母亲说的话,也对,也错。唐笑语留在家中,确实也要挨冻挨饿;但娘亲为了得个高价钱,却将她卖去了水莲院——卖个笑陪酒唱的地儿,不是烟花,却也和烟花没什么两样,最终还是要做个妾;这却是她没法理解的。   若是去寻常人家做个丫鬟,兴许命还会更好点。   不过,世事无常;贫苦微贱的人家,想来是没法思虑这么多的。说来说去,都已是多年前的旧事,再怨也无可奈何。   唐笑语小叹一口气,问道:“不知哥哥可好?娘当年拼了命地要供他读书,不知如今哥哥可考上了?”   哥哥是极勤勉的,家中贫寒,他连饭都吃不饱,却依旧饿着肚子研习功课。无钱买书,便去同窗处借来经卷,彻夜手抄。后来家中愈是贫寒,连笔墨都供不起了,他就先去镇上做活,夜里再读书。   也不知他这般努力,后来可有回响?   二老闻言,眸光俱是黯淡;唐母尤是如此,恍惚骤老十岁。她摇摇头,叹息道:“你哥哥不在了。”   “不在了?”   “老天无眼,叫他害了恶疾。好好坏坏的,十天半月后人便没了。那是你去水莲院的第二年,你们那有个燕妈妈,嘴巴怪厉害的。你哥哥没了,也不让我们同你说一声,说是怕坏了你和燕妈妈的母女情分。什么母女情分?她到底不是正经娘亲,不过是个姐儿!”说到后来,唐母满目恼恨。   唐笑语闻言,极是愕然,心底略略酸涩。   但到底是离家已久,与哥哥相别的时日,已长过相处的时日。多年后再听闻这桩悲事,也不算锥心刺骨,只觉得幼时所见的、哥哥那瘦瘦高高的背影,逐渐远去了。   “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伤心事。”唐母拿袖口擦去了眼泪,道,“如今咱们母女重逢,本该是喜事一桩。你家老爷是个善心肠的,特意让这位飞七大人送咱俩上京,还给咱们住这么好的宅子……”   顿一顿,唐母凑近了笑语,小声道:“过了门,你可要好好伺候这位老爷。”   唐笑语面庞陡然飞红,小声道:“娘,这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可别当真!”   唐母紧紧握着唐笑语的手,念叨说:“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了,当然是盼着你好。他瞧着就是个会疼人的,你跟了他,无论做大做小都是好的。”   唐笑语:……   瞧着就是个会,会疼人的?   霍景吗?   唐笑语努力思索了一下霍景那人鬼皆俱的冰冷面色,陷入了沉思……   唐母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还在说着:“瞧你如今穿的这样好,那定然是被捧在心尖子上的。咱们女人家,做不了太多主;能得吃的穿的,便是恩情。你可万万要记着老爷的好……”   唐家三人在屋内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霍景却慢慢退了出去,独自立在屋外。飞七搓着手掌心儿出来,小声问:“王爷不和笑语姑娘说说话么?笑语姑娘一定很是感激您。”   霍景摇头,道:“日后再说也不迟。”   飞七呵了口暖气,道:“笑语姑娘瞧着是高兴坏了。看她那样,属下也高兴。”   霍景神思慢悠悠的,心底道一句:他又何尝不是呢?   双亲俱在,阖家团聚,这本就是世间一大乐事。只可惜命运总是作人,并非谁都能享受这样寻常的平安喜乐。总有人家人离散,或是阴阳两隔。   未多久,中庭又下起了雪。霍景的身后嘎吱一声响,是唐笑语推门出来了。   她瞧见霍景孤零零站在那里,连忙几步飞奔上去,替他理着斗篷,小声道:“外头这么冷,王爷还是进去吧?”   “雪景甚好,多看两眼。”他道,“你怎么出来了?不和爹娘多说个两三局?”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些话。娘口干舌燥,也说累了,我便让她先歇歇。”她有些腼腆,小声道,“但到底是…到底是,要对王爷说声‘谢’。这般恩情,笑语此生也难还。”   唐笑语说罢,心里略略苦涩。   霍景特意为她寻找双亲父母,这样的恩情,实在是难还。   她甚至有些怕,怕霍景让她用做庶妃的方式,来偿还这一切恩情。   他本有权利这么做的——风风雅雅,游刃有余,用小施恩惠的方式,换取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做个庶妃。任何王爷、乃至任何权贵,都可以这样做。   但是,唐笑语不大情愿。她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算,在宁王府里,也只是个小小玩物罢了。现在是霍景的新鲜劲儿在;等日后他腻味了,自己也不知会被抛去何处。   出于贱籍,生在尘埃,她实在是太怕受伤了。   “本王从不求你什么。”霍景却这般淡淡道,“这是你的生辰,你高兴了便好。”   唐笑语微微一怔。   这一刻,她竟然觉得有些愧疚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理由愧疚。   “……谢过王爷。”她小声地答。   霍景侧目,重新望向中庭的飞雪。唐笑语站的远了些,只觉得他形单影只,无人陪伴。   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自己如今有双亲在侧,但霍景却是孤零零的。宁王府的继母与二弟,与其说是家人,不如说是顶着家人名义的陌路人;漂亮皮囊下,不知是剑还是刀。也唯有飞七,忠心耿耿,陪在他侧。   唐笑语的手,不由自主地从袖下伸出,慢慢地探向他的身子。   “嗯?”霍景疑惑。   她掂着脚,纤手落到了霍景的肩上。   “王爷的披风乱了。”她小声说着,妥帖地将被吹敞的披风理好。   ***   霍景的马车很晚才回王府。   听到王爷回来了,整个宁王府都热闹起来。但是二公子霍源所住的荣园,却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霍源今晚又出去与狐朋狗友逛花楼了,以是这荣园里只有几个仆从和姬妾。   苏婉婉幽幽立在荣园的门前,望着不远处的灯火。荣园的丫鬟青柳跟在她身后,打着哆嗦、撑着伞,小声地劝道:“二公子就快回来了,姑娘还是进去等吧。”   苏婉婉柔婉一笑,目光却是一片无波。   她在心底冷笑道:谁要等那个酒囊饭袋回来?   “前些时辰,王爷与笑笑一道出去了吧?”她幽幽地问。   “似乎是的。”   “真好呀。”苏婉婉望着不远处的灯火繁华,“我瞧着笑笑了,她穿的那件大氅,多少富贵人家的小姐都穿不起。头顶的发簪金银为饰,华美至极,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青柳搓搓手掌,将伞前倾了点儿,道:“二公子这样宠爱您,您日后定会比齐园的笑语姐姐过的更好。且您是过了明路的,笑语姐姐到底没个身份,那还不是您更尊贵些?”   “尊贵?”苏婉婉嗤笑一声,“都是尘埃中人,谁比谁尊贵?命如蝼蚁,随意践踏。”   青柳见她语气有怨色,不敢再多言,只是在冷风里冻得打哆嗦。   ***   这一夜冷风寒雪,次日又是天晴。   朝中有事,霍景早早出了王府,直挨到下午才回来。马车一回来,就有丫鬟拦住他,恭敬道:“王爷,太妃娘娘请您到菊苑说说话。”   霍景正为朝中事烦躁不已,听闻是曹氏有请,看也不看,道:“忙着。”一旁的飞七得了眼色,赶忙上前拦着那丫鬟,笑道:“这位姐姐,王爷这会儿有要事在身,怕是没空见太妃娘娘。姐姐回去禀了娘娘,就说下次吧?”   那丫鬟咬咬唇,小声道:“王爷,今早您去朝上那会儿,薛家的人过来与太妃娘娘商量定亲的事情。太妃娘娘收了薛阁老的定亲信物,是想与您仔细谈谈六礼之事。”   闻言,飞七倒抽一口冷气。   “太妃娘娘,直接收下了信物?”飞七不可置信模样,“她竟不与王爷商量商量?”   那丫鬟如要哭了一般,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霍景黑沉了面色,道:“带路。”   飞七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这太妃自作主张,胆子真是大过了天。上回丢了个刘嬷嬷,这回怕不是人也要给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母:笑笑,这是你家老爷?   笑笑:他不是……   王爷:【熊猫捂嘴.jpg】是的,正是在下。 第51章 玉佩   菊苑的正屋里,一片药味弥漫。   霍景打帘进屋时,鼻尖便嗅得一片苦涩药味;耳旁则传来接连的咳嗽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青帘后,曹氏的丫鬟纷儿正端着药碗,仔仔细细地吹着药。   “太妃娘娘,趁热喝了,药才管用。”纷儿将一勺药吹凉了,正想喂给床上的曹氏,便听得耳旁传来男子的沉稳脚步声。纷儿一回头,瞧见霍景,吓得药碗都险些没拿稳。   “见过王爷!”纷儿连忙放下药碗行礼。   床上的曹氏虚弱地抬起头,一边咳嗽,一边道:“景儿,你来了,怎么也不让门外的丫鬟通报一声?咳咳…叫你看见母妃这般形容,当真是丢人了。”   霍景见曹氏虽在咳嗽,但面色红润、嘴唇泛光,心底便起了讥笑之意。   从前曹氏与母妃争宠时,便爱用这招;装起病来惟妙惟肖,哄得父王心疼不已,彻夜陪伴在身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曹氏还是爱用这招。   “曹氏,薛家的定亲信物,是怎么一回事?”霍景冷声问道。   曹氏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重拿起念珠,软声道:“这事儿?是薛阁老来为他的孙女说亲,母妃想着,景儿你年岁渐大,确实该成家立业了;且那薛大小姐母妃是见过的,相貌如仙女似的,人也端庄娴雅,恰是个做宁王妃的料子。……咳咳…”   咳嗽一阵后,曹氏捻着佛珠,道:“母妃看那孩子喜欢的很,便与薛阁老商量着,口头定了这门亲事。等景儿你来了,再和你商量六礼的事儿。”   霍景寒着面目,道:“你倒是有能耐,自己做了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皆是如此。不成家立业,本就是不肖。”曹氏露出一道笑,平和道,“更何况,母妃我因着心疾之故,缠绵病榻。你若还要为了亲事顶撞母妃,那便是真正的不孝顺了。”   病中的母妃,为孩子定下亲事,这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哪个做人儿子的,胆敢违逆病中之母,那便是真真正正的大不孝。   若传了出去,整个京城的人,都会嚼起宁王的口舌。   想到此处,曹氏的笑容愈发淡然从容。   床榻边的霍景冷眼看着曹氏,眸色愈发寒冷。他只简单道:“将信物退给薛家,本王可当此事不曾发生。”   曹氏蹙眉道:“景儿,这可不成。要是让薛大小姐名节受损,那母妃心底过意不去。”   “你倒是有闲心担忧薛大小姐的名节。”霍景的唇角,慢慢浮现出没有温度的笑容,“你不愿将信物退回去,那也成。那本王便将你连带着信物一起送出京城——本王在北地边疆有一处宅子,北地虽四时常寒,终年冻雪,不过风光极好。你便在那儿,带着信物安度晚年可好?”   曹氏一怔,捻着佛珠的手骤停:“景儿,你是什么意思?你要将母妃再赶出京城吗?你如何敢?太后娘娘定不会答应的!”   “届时本王亲自送你上马车,再命三军相护,直驱北地。”霍景负手,剑眉挑起,“太后?她能如何?”   曹氏的手颤了下。   三军相护,那岂不是与押解无异?纵使太后心有不满,但太后也只是深宫妇人,如何从军队手中将她带出?   曹氏硬着头皮,重展闲适笑容:“景儿,你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将病中的母妃赶走,就不怕落人口舌?京中多少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宁王府淹死。不孝者,天下皆诛。纵是你堂兄为帝王,照旧对太后娘娘毕恭毕敬。”   她紧张起来,连假装咳嗽都忘记了。   “落人口舌?”霍景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满目嘲意,“你以为,本王会在乎那些虚浮之物?骂便骂了,与本王何干?陛下手掌社稷,为定民心,自要为天下表率。可本王屠遍疆野,还要这些劳什子浮名做什么?”   曹氏极是震愕,面孔不由僵住。他万万没料到,霍景竟然这么不在乎声名。   他可是宁王殿下啊!若是被京城人辱骂为不孝,那要如何在京城继续立足?   许久后,曹氏才渐渐回过味来。   “你…你……”曹氏气的有些打哆嗦。她想起了自己“在病中”,忙剧烈地咳嗽一阵,低头道,“你不在乎,可母妃不能不在乎。为着宁王府着想,母妃也不能让你做百姓口中的不孝之徒。这亲事,母妃是不会退的!”   此时的话,更像是强弩之末的逞强说法。   “你不愿?”霍景伸手,“信物拿来,本王自己去薛家。”   “不成。”曹氏硬着头皮。   “哦?”   霍景目光一扫,瞥到曹氏的丫鬟纷儿在旁瑟瑟发抖。想到这个丫鬟平时没少帮曹氏打听行踪,他毫无怜惜之意,扣着纷儿的脖颈,单手将她直接提了起来。   纷儿双脚离地,只有脚尖蹭着地毯,重量全挂在霍景的臂膀上;喉颈被霍景死死摁着,出气多、进气少,眨眼便憋得脸庞青紫。   “王…王爷……”纷儿痛苦地挣扎着,脚胡乱地蹬,“饶恕……”可除此之外,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曹氏虽害过不少人,但却未曾亲眼见过现场。瞧见自己的贴身丫鬟即刻要被扼杀,那青青紫紫的面色如恶鬼一般,曹氏吓得魂飞魄散。   “放开!放开她!”曹氏神魂皆惊,也忘了自己的病,胡乱地伸手去托纷儿,“王爷做什么!”   霍景松了手,令纷儿跌坠在地。他活动了下五指,道:“曹氏,你若不把信物拿出来,那本王便将你身边的人一个个处死。菊苑的人处置罢了,便是你曹家的族人。听闻你大哥的儿子,今岁刚考上榜罢?真是好一个年轻人,风华正茂。”   “你!…你!”曹氏面色陡然煞白,这回,是真如病了一般。她揪着被褥,心里怒愤交加,又在忧虑着娘家侄亲当真遭此恶手,“景儿,你真是绝情!”   “如何?”霍景好整以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曹氏一颗心突突地跳着,面色依旧惨白。现在,她毫不怀疑霍景当真会去做那些他所说的事——这个继子,是真的狠辣至斯,毫无回环之地。   大口大口地呼吸了片刻后,曹氏才慢慢从袖中取出一方玉佩,扭头递给霍景:“拿着吧。这就是薛家的信物。”   霍景接过那枚成色上好的玉佩,心底满意。他侧身,对脚边半厥的纷儿道:“给这丫鬟找个大夫吧。账走公中。”   说罢,霍景便朝屋门口走去。   曹氏望着他的背影,恨恨地锤了一下床榻,满目怒火。   “真是个不孝子……”   ***   一匹马在街上疾速而行。   半柱香后,霍景在永安街的薛府大门前勒马停下。薛氏一族,在京中也算名望颇高,这宅院也是厚重广阔,门匾气派。   “来者何人?”薛家守门的小厮急忙上来拦马,问道,“可下了帖子?此处乃是薛府,闲人不得擅入!”   霍景没有下马,而是掂了掂手里的玉佩,直直抛到了那小厮的怀里,道:“宁王府霍景,特地来还定亲玉佩。”   小厮七手八脚地抱住那块玉佩,再听到霍景的名号,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进去通报。没多久,薛家的薛阁老,便由两个仆从扶着,慢慢地走出了正门。   薛阁老年近六十,长得是仙风道骨。他手握那块玉佩,对马上的霍景道:“宁王殿下,街上人来人往,未免喧闹,不妨入内一叙。我薛家有上好的白针叶茶,不知可否入宁王殿下的眼?”   霍景笑道:“喝茶便不必了。这亲事,今日本王自己来退了。”   薛阁老一抚胡须,笑道:“我们薛家,到底也是三朝贵胄,京中望族。这般随随便便的退婚,莫非,宁王殿下是以为我们薛氏一族随意可欺?”   阁老最疼爱的孙女薛静容,一直想要嫁给宁王。好不容易谈妥了此事,阁老方舒了口大气;谁能料到,前脚谈妥了亲事,霍景后脚便来退亲。   这岂不是在羞辱薛家?若是传出去了,京城人定会说薛家的闲话。   霍景理着马鞭,慢悠悠说:“阁老,多说无益。我霍景不想娶的人,那便绝不会多与之瓜葛。”   薛阁老儒雅道:“宁王殿下,退亲一事,于您无损。但静容乃是女儿家,传出去了,多少有损名节。莫非宁王殿下为着一时意气,便要做下这等不义之事?”   霍景道:“那便是你薛家瞧不上我宁王府,嫌弃本王贫寒凶恶,遂退了亲事。如此,便与薛小姐名节无碍了吧?”   薛阁老闻言,微微心惊。他见霍景宁可自损声名,也要退亲,心底明白此事八成是无法强求了。硬是要把心爱的孙女嫁过去,恐怕也过不好日子。当是时,薛阁老的心便动摇了。   此时,影壁后传来一道曼妙的女子声音。薛静容搭着丫鬟的手,款款步出,笑道:“宁王殿下驾到,怎么不到府中喝杯茶?”   霍景冷眼瞧着她,不言不语。   薛静容仿佛没看到他的冷淡面色,柔笑道:“宁王殿下,有件事儿,静容着实是好奇,一直想要亲口询问殿下。”   “你问。”   “宁王殿下,为何总是对静容不假辞色?这一回,宁可自损名节也要退亲?”薛静容静眸微睁,声音平静,“莫非,是静容的相貌不佳,不足以入宁王殿下的眼?还是静容才学不华、品性不端、家世不正?”   她说的每一件,恰恰都是她的长处。   霍景沉默良久,道:“薛大小姐并无缺欠之处。你容貌出众,才华匪浅,品性娴德,家世优厚,确实值得一个好夫君。只是。”   “只是?”   “只是,我霍景已有所爱,不愿再娶旁人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所爱?是我吗?   王爷:【冷眼喝茶不答】   笑笑:是我吗?   王爷:【侧头看风景】   笑笑:???   小小的唐笑语,大大的疑惑。 第52章 傲雪   霍景已经走了很久了,薛家的祖孙犹立在门前。   薛阁老一抚胡须,转身对孙女道:“静容,进去吧。街上人来人往,总是叫外人看热闹。”   薛静容敛眸,神思怅惘。她道:“纵是宁王殿下这般说了,静容还是不知道输在了何处。”说罢,她挽起祖父的手,柔和道,“爷爷,咱们进去吧。”   薛阁老看着自己的孙女,内心满是对小辈的怜爱。想自己这个孙女,乃是薛家引以为傲的明珠;未料到宁王殿下却弃若敝履,看也不看。   想起方才宁王说的话,薛阁老叹一口气,对薛静容说:“静容,既然宁王殿下决绝至此,你也不必再执着。婚姻一事,本都是缘。倘若无缘,那也是不可强求的。”   今日宁王退还信物,他们薛家若还再行纠缠,那便是薛家不义了。   薛家乃是京中望族,可丢不起这个人。眼巴巴地扒着一个宁王,总显得薛家女儿不够矜贵,眼界狭隘。想这帝京中好儿郎如是多,没了宁王,还有无数翩翩佳公子,踏破门槛等着求娶薛静容。   祖孙二人踏过影壁,薛府的门慢慢阖上。   ***   齐园。   王爷不在的时候,齐园就格外安静一些。   唐笑语缩在屋里,就着暖火,慢慢地绣一张手帕。石榴打帘子从外面回来,手冷的和结了层冰似的,整个人都捱到了炉火上。瞧见唐笑语在做绣活,石榴小声问:“先时姑娘不是说要练练琵琶,好弹给王爷听?”   “喏。本来是要练的。”唐笑语努努嘴,瞧着自己脚边榻上的酸枝琵琶,“突然想起来开了春就是婉婉的生辰,想着给她备点礼物。”   石榴仔细一想,确实如是。   虽然婉婉姑娘被二公子收用后,两位姑娘的关系便渐渐生疏了,但碍着自小长大的情谊,这面子功夫多少要做做的。姊妹生日,如何都要送一份礼;先前唐笑语生辰,苏婉婉也叫人送了一些首饰来。   只是那些首饰,瞧着着实有些寒酸。石榴瞧过了王爷的出手大方,再看苏婉婉的礼物,就有些瞧不上眼。她年纪小,有这心思也属常事;唐笑语反倒是高兴,觉得苏婉婉还记挂着情分。   而且,在唐笑语的心里,苏婉婉的事始终有些可惜了。   她本可出府嫁人,稳稳当当地坐个正头娘子。但偏偏横生差错,进了霍源的房中,成了宁王府二公子的妾室。每每想起来,唐笑语都觉得惋惜。   至于过去,苏婉婉想要争霍景宠爱的事儿,她倒是不放在心上。一来这是人之常情,二来,霍景对婉婉未必有意。   “姑娘打算送些什么?”石榴问。   “她一贯高洁,我打算送她一支玉钗。玉也高洁,最为衬人。只不过这买的东西,多少有些不够心意,我便打算再自己绣一方手帕送给她。”唐笑语答。   “手帕?姑娘仔细着点眼睛,小心熬坏了。”   “我想好了,绣冰梅傲雪的纹样,然后再赋诗一首,暗藏她的姓名。你觉得怎么样?”唐笑语说。   二人正在说着,冷不防外头传来英嬷嬷的声音:“笑语姑娘在不在?”   石榴去开了门,便看到英嬷嬷搓着手走进来,目光四下乱转。瞧见这屋子里暖和如春,舒适至极,英嬷嬷瞧着唐笑语的眼都亮了。   “英嬷嬷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唐笑语问。   英嬷嬷想起唐笑语刚进王府时,任自己差使出气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娇娇软软、被王爷养在齐园里的姑娘,心底大为感慨。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的自个儿,也要对这唐笑语恭恭敬敬的。   “是这样的,笑语姑娘,老奴有个侄儿,一直想在王爷跟前谋份差事。”英嬷嬷老脸带笑,极为客气地说着,“只是他在王府待了这么些年,始终只是个护院。他也有上进的心思,想来齐园为王爷效力。老奴寻思着,这偌大王府,谁不知道笑语姑娘最得王爷的意思?”   英嬷嬷说着说着,压低了嗓音,从袖中偷偷摸出一对翡翠耳坠,小声道:“笑语姑娘,这对翡翠坠子成色上好,衬你最为妥帖。若不嫌弃,老奴便将这耳坠子留在这了。”   唐笑语闻言,微微吃惊。   “英嬷嬷,那可不成。”她说,“不是我不愿帮忙,只是我着实没这么大的能耐,也办不成事。倘若我随随便便去王爷跟前说话,你那侄儿,指不定还有灾患。”   英嬷嬷蹙眉道:“当真不可?”   唐笑语摇头:“为了嬷嬷和侄儿着想,笑语也不能收。”   英嬷嬷没有强求,叹了口老气,收回那对耳坠,道:“那便是老奴叨扰姑娘了。”说罢,英嬷嬷便沿着来时路,离开了齐园。   唐笑语回了神,想要继续绣那方手帕,却发现那绣了苏婉婉藏头大名的手帕,悄然不见了。   同样的事,已发生过一回了。前次,苏婉婉用那方手帕见到了王爷。这一回,不知道又要发生些什么。唐笑语有点心烦,对石榴道:“快去外头找找!再去问问嬷嬷可有见到。”   ***   过了二三日,那方手帕还是毫无踪迹。   因那方手帕上,绣着苏婉婉的名字;笑语生怕这手帕叫男子捡到了,生出事端,因此心底格外忧虑些。她也想不好如何与苏婉婉开这个口,解释此事,便一直拖着。   这一日,苏婉婉忽然约她去园子里瞧景色,说是雪景甚好,姐妹二人常见未说话了,想一起走走。原本,唐笑语是几不踏出齐园的。但她近来恰好在愁如何开口说那绣帕之事,便应下了。   园中雪景甚好,一片素白。远远的,唐笑语便瞧见苏婉婉立在湖边,身姿清远如莲。   自她进了二公子的房,唐笑语便没怎么见过苏婉婉了。此刻瞧见她衣装比从前更精致,气色也好了些,心底的郁结微微舒缓。   虽然她没能嫁作正头娘子,不过,霍源若是对她不错,也算是个好归处。   “笑笑,许久不见,你瞧起来更漂亮了。”苏婉婉柔美一笑,打量着唐笑语的容色。目光不经意掠过她的髻间,瞧见她依旧戴着旧时水莲院的檀花木簪,便问,“你怎么不戴王爷赏赐你的头面首饰?那些发钗我遥遥瞧你戴了一回,真是好看。”   唐笑语摸一下耳坠子,道:“太沉太亮,不合规制。我到底只是个伺候人的。”   “说笑了。”苏婉婉目光远望,“整个宁王府上下,谁不知道王爷只是在拖时间罢了,等着拖到太妃娘娘松口,给你个名分。不是贵妾,也是庶妃。”   唐笑语怔了下。   苏婉婉不知道,唐笑语早已拒绝过霍景的请求。也不知道她是从何听来的这等流言。   她正想提起手帕的事情,苏婉婉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边摸着手腕,一边紧张惊呼道:“我的镯子怎么不见了?那可是二爷赏给我的……”   “这……你想想,是不是落在哪儿了?”   “兴许是落在假山石后面了。方才走过时,瞧见那里的雪水清澈,便想洗一洗指尖,摘了手镯……”苏婉婉目光含雾,一副焦急的样子,“笑笑,你可否跟我一起去找找?要是让二爷知道我弄丢了,我便要挨罚了……”   唐笑语点点头:“我陪你去找。”   二人前后来到假山后,苏婉婉低头去寻找,唐笑语亦分了头,摸索着假山石,心道:若是那手镯被路过的仆从捡去私藏,那可就找不到了。   正想着,面前冷不丁出现了个小厮。那小厮问:“笑语姑娘可是在找东西?”   唐笑语点点头,正想说那镯子,便听得外头传来苏婉婉的声音。   “太妃娘娘!就是此处,妾亲眼瞧见,齐园的唐笑语与小厮在后头说话,郎情妾意的,两人都在,跑是跑不掉的!”   唐笑语愣了下。   婉婉在说些什么?   她从假山的缝隙里望出去,却见到曹氏带着几个丫鬟嬷嬷,派头极大地站在外头。曹氏捻着佛珠,依旧是仁善面孔,笑道:“不过是仆从之间说说话,那又如何了?”   苏婉婉咬咬牙,道:“我听她和那小厮说,此生不能与君相守,便以此帕为证,誓情如金!太妃娘娘,这是通奸!”   曹氏微露出惊诧神情,眼底却并无意外。她绕着佛珠,悠悠道:“口说无凭,可有人证物证?”   说话间,几个力气大的嬷嬷,已经将假山后的二人扯了出来。唐笑语就算再天真,也知道自己是被苏婉婉摆了一道。   曹氏不喜自己,唐笑语一向知道。只是不明白今日这个局,是谁所设?是她视为姐妹、仔细呵护的婉婉,还是太妃娘娘?亦或是……二人一起?   “说罢,怎么回事。”曹太妃叫丫鬟搬来了一张太师椅,稳当地坐下。   那小厮砰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哭丧道:“太妃娘娘,我和笑语姑娘是真心相爱的。她虽在齐园伺候,但对小的一向柔善。我二人都是奴仆,还恳请太妃娘娘成全!”   曹氏和蔼一笑,道:“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你们有私,虽违反家规,又上不得台面;但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倘若真心有情,也不是不可成全你们。”   顿一顿,曹氏道:“仔细一瞧,你们二人,还甚是相配呢。”   那小厮登时便感恩涕零,道:“谢过太妃娘娘!”   唐笑语在旁冷眼看着这群人,出声道:“你说我与你真心相爱,那可有何证据?”   “笑儿,你…你怎么这样说?”这眉清目秀的小厮做出不解神态,“如今太妃娘娘愿意成全我们,岂不是美事一桩?还是说,你……你舍不得齐园的荣华,不想嫁给我了?”   说着,小厮从襟间拿出一方绣帕,眼角含泪道:“你送我的这方私帕,我可是日日夜夜随身所带。”   唐笑语看到那方熟悉的绣帕,瞧着上头的冰梅傲雪纹样,心底慢慢散开了一片冷意。   “你可知道,这方手帕上,为何是冰梅傲雪?”她说罢,目光移向一旁的苏婉婉。   苏婉婉陡然后退一步,啜泣着藏身在曹太妃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下线前奏~ 第53章 计谋   “你可知道,方手帕上,为何是冰梅傲雪?”   苏婉婉不答,只缩在曹太妃身后。太妃气定神闲地倚在太师椅上,慢悠悠道:“笑语,你伺候王爷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冲着这份面儿,我也会成全你,你不必忧虑。”   另一头的小厮,已经拿着那方手帕感激涕零地磕起了头:“谢过太妃娘娘!”   “先别急着谢。”唐笑语目光微凝,“你说我与你两情相悦,将这方手帕送给你做定情信物,那请问我是如何与你相识,又是如何赠你这方手帕的?”   太妃身旁的老嬷嬷闻言,啧啧议论道:“瞧这丫头,自己偷人,还要仔仔细细地说开来,这是不要脸皮了?”   那小厮不慌不忙,有板有眼道:“笑儿,那日你出齐园办事,在路中跌倒,我扶起了你。此后我们二人便常有往来。”顿一顿,他有些迷惑道,“你如今问这些,可是不愿再跟着我了?我虽是个没用的,但也有上进的心思,日后定会对你好!”   “那这方手帕,你又是如何得到的?”唐笑语问。   “自是你送给我的。”那小厮展开手帕,道,“上头的诗,乃是你作了赠我表情谊。前回英嬷嬷去你房间里,便看到了你在绣这方手帕,真真实实的用眼瞧见。英嬷嬷就在此处,太妃娘娘可询问一番。”   一旁的英嬷嬷插嘴道:“诶!可不是么?这绣帕,正是先前笑语姑娘绣着的那方了。”   太妃捻着佛珠,仁善一笑,道:“哎呀,可当真是个有心又有才的。瞧笑语这么喜欢这小厮,本太妃倒真不好阻拦了。”   一个嬷嬷也附和道:“今日王爷不在,那倒不如太妃娘娘做了这个主,成全了他们二人吧!回头王爷回来,定会夸太妃娘娘菩萨心肠。”   苏婉婉藏在太妃身后,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   就在此时,唐笑语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过来,像是要将她的秘密都看透。苏婉婉急忙旋了身,避开了她的视线。   “太妃娘娘,这手帕上的诗,作的是‘苏杭名郡寻芳径,婉音妙思顾琴台。双音并起晦风雨,共惜青春最良时’。”唐笑语指着那方手帕,一字一句地念出那句诗。   曹氏蹙眉,道:“那又如何了?”这诗的意思有些牵强,用字也寻常,瞧着便是个学识不深之人所作,并无任何出彩之处。   “若这首诗,当真是我赠给这个小厮的,”唐笑语陡然抬起头,目光雪亮,“那为何诗句之中,会暗合了苏婉婉的姓名?!”   曹氏闻言微惊,仔细琢磨一番,呢喃道:“苏杭名郡……婉音妙思…竟还当真是!”   苏婉婉一听,脸色陡然煞白。   唐笑语咬咬牙,道:“若我要赠诗给情郎,如何会在诗里绣出另一个女子的名字?!试问我为何不绣鸳鸯成双,而绣冰梅傲雪?!”   这一句问掷地有声,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做答。那小厮也有些慌了神,结结巴巴道:“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是不是巧合,你心底分明清楚。”唐笑语的眸光,锋锐地望过来,“我自问从未亏欠于人,也不知是对你做了什么,你竟要这般陷害于我?!”   她语气耿直,小厮一时答不上话来。他本是受了荣园的命来演戏,既能娶到齐园的丫头,还有庄子银两拿,岂不是美哉?可万万没料到,如今事儿竟成了这样!   苏婉婉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如此。   那手帕是英嬷嬷负责偷的,拿到手后就交给了小厮,她也未曾瞧过手帕是如何模样。谁能料想,这手帕上的诗,竟然还暗藏着这样的玄机!   也难怪,英氏那老婢,如何读的懂诗?!   想到此处,苏婉婉懊悔不迭。   曹氏见事情翻转,登时目光便复杂了起来。她依旧如个菩萨好人似地,慢悠悠道:“这么说,是出了什么差错了?此事与笑语无关?”   就在此时,一道怒气冲冲的男子嗓音忽然传来。   “贱人!是不是你在偷人?!”   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后,苏婉婉便被重重推倒在地。仔细一瞧,竟是不知何时到来的二公子霍源,将她狠狠推倒在地。   霍源的面庞青青红红,两眼如冒火,恼怒得不行。   他恶狠狠地盯着地上的苏婉婉,怒道:“苏杭名郡,婉音妙思,我瞧着这诗是你送给那小厮的!做了本公子的房中人,已是你修了三辈子的福气,你竟敢……你竟敢!”   霍源怒上心口,又狠狠踢地上的了苏婉婉一脚。   苏婉婉本就摔得疼了,鬓发散落地躺倒在地,此时被他骤然踢到腰腹,面孔更如菜色。她含着泪珠摇头,哽咽道:“二爷,不是我,不是我……”   曹氏揉揉太阳穴,叹口气瞧着眼前的闹剧,道:“源儿,我觉着也不是她,你歇歇火,别叫旁人瞧了笑话。”   这事儿还当真不是苏婉婉偷人,太妃心里明镜儿似地清楚,只可惜霍源不知道。   霍源看着苏婉婉泪眼婆娑的样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真是中用了!贱婆娘,要不是本公子收了你,你以为你还能留在宁王府?姿色平平,心眼儿倒比守门的婆子都要杂!”   “二爷,二爷,我冤枉……”苏婉婉沙哑着喉咙,爬起来膝行到霍源脚边,哀哀地求饶。可霍源这人,从来都不分青红皂白,咬定了是苏婉婉的错,就不会再多思虑。无论她如何哀求,霍源都一副怒相。   “太妃娘娘,您,您替我说说话呀……”苏婉婉满面泪水,散乱发髻,向曹氏哀求。   曹氏却淡淡地撇开头去,不言不语。良久后,曹氏道:“哎,这事儿,想来是我们误会了笑语了。苏氏,你随便传话,竟害得我也险些做了个恶人!”   曹氏身旁的嬷嬷亦道:“苏氏,你这恶婢!胡乱说话,差点让我们太妃担个恶名!明明是你自己偷人,竟然还诬陷到别人头上,你是什么险恶心肠!”   看来,曹氏是打算撇清此事与自己的干系了。   苏婉婉面色愈白,声音已哆嗦的不像话了。   这太妃娘娘,与自己说话时如何仁善,如何温柔!为何事有转机,竟瞬时翻脸不认?顷刻间便将骂名甩过来,自己清清白白,再无干系!明明此事,乃是太妃一手策划!   这下倒好,那手帕上的诗,叫自己是如何都脱不开干系了!   太妃摆明了是要自己背这个罪名!   苏婉婉又被霍源踢了一脚,心口吃痛。她怨恨不止,但却不敢恨太妃,更不敢恨霍源,只将仇怨的目光投向了唐笑语。   ——唐笑语为什么会特意在手帕上绣自己的名字?!   ——难道,她料到了此事,特意做一个局,来除掉自己?!   想到此处,苏婉婉恨意更起。她目眦欲裂,虽被踹得起不来身,却咬牙含恨,对唐笑语又泪又笑道:“笑笑,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多年姊妹,你竟这般对我……你竟这般对我!”   声音有些凄厉,简直如女鬼似的。   唐笑语敛目不语,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霍源又踢了一脚苏婉婉,直到她窝在地上,蜷着身子没法动弹为止。霍源捋起袖子,气嚷道:“把这贱人关到柴房里头去!明日就叫人牙子来!”   曹氏装模作样地同情道:“苏氏也不过是送了方手帕……何至于此呀?”不过,也就只说到此了。   眼看着情形转变,那小厮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磕头道:“太妃饶命!太妃饶命!是,是荣园的那个婉婉姑娘……是她逼迫我这么做的!”   霍源看也不看,道:“把这东西也一并关起来!”   二爷发火,仆从们唯唯诺诺,全都依从。   曹氏眼见着败兴收场,便叹了口气,捻着佛珠打算回菊苑去了。谁知人刚站起来,就听闻唐笑语道:“太妃娘娘且慢。”   “怎么?”曹氏悠悠道,“我想我也没薄待你。本以为你与人有情,就想着成全。如今事情分明,是那苏氏偷人,我也没冤枉你。莫非,你还心有不满?”   唐笑语的目光,扫向曹氏身旁的英嬷嬷:“若是奴婢说,此事并非苏氏与小厮有染,而是另有隐情呢?是英嬷嬷偷了手帕,联合设局呢?”   英嬷嬷正开脚欲溜,闻言不由心虚。她硬着头皮,勃然大怒道:“这手帕,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是那苏氏害你,你怎的找到我头上了?”说罢,她对着曹氏哭起来,“太妃娘娘明鉴,此事与老奴何干呀?老奴不过是说了声瞧见过那手帕,充其量是一个岔眼看错了,她还要追责!”   曹氏打着圆场,道:“英嬷嬷也就是看错了,说那绣帕是你的。如今大家都知道了,那绣帕是苏氏的,你不也没事儿了?何必再追究这么多!”   颇有怪责唐笑语不懂事的意味。   曹氏可算计好了,如今她在王府没人,这英嬷嬷好不容易拉拢了过来,可不能在这里给折了。那苏氏没了就没了,横竖也不中用,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唐笑语眼睁睁看着英嬷嬷就要溜走,咬牙切齿。   就在此时,外头的小厮传来通传之声:“王爷回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笑笑:1个都别想跑,我后台回来了 第54章 柴扉   “什么事儿,如何这般吵闹?”   霍景到了园子里,满面俱是不耐之色。再一瞧这园里的阵仗,眼底腾的便有一股怒意:“曹氏,本王不在,你便又兴风作浪起来了?”   曹氏在心口攥着佛珠,一副冤枉表情:“景儿,见天可怜,母妃可是什么都没做呀!”   霍源见到从来畏惧的大哥回来了,也有点儿腿软。他硬着头皮道:“大哥,不是我胡闹,实在是有些仆婢,着实是胆大包天,欺瞒到主子头上来了!那苏氏自己偷人,还想栽赃到你园里的语儿身上……”   “成了,安静点儿。”霍景挥手驱散霍源,“一旁候着。”   霍源吃了个憋,心有不服,但前次被关禁闭的事儿让他还有些后怕,老老实实站一旁了。   霍景走近了唐笑语,问道:“笑语,你来说,都发生了些什么?”   英嬷嬷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往太妃身后一藏。   唐笑语凝神,斟酌一阵,道:“那日,英嬷嬷借口要为侄儿谋个差事,到了我房中。嬷嬷走后,我房中的一方手帕便不见了。今日,苏婉婉却忽然污蔑我与一小厮有染,且那手帕落到了小厮手中,成了我偷情的物证。不仅如此,苏婉婉还请来太妃娘娘,要太妃娘娘做主,将我许配给那小厮。”   曹氏咳了咳,慢条斯理道:“怎么,好心成全下人的亲事,还成了我的错处了?我也不过是被那苏氏蒙在了鼓中罢了!”   等曹氏说罢了,唐笑语再开口,目光直直望向英嬷嬷:“英嬷嬷,敢问那方绣帕,是如何落到小厮手中的?”   英嬷嬷心虚不已,人直往后藏。她咬着牙,嘴硬道:“老奴又怎么知道!笑语姑娘,你的意思是,老奴偷了那方绣帕?这是要冤枉人了?无凭无据的,张嘴便说?”   “我实在是想不出,除了你,还能有谁?”唐笑语质问。   她在唐笑语跟前,还可嘴硬咬着不放。但一旁的霍景却冷冷望来,道:“哦?”   明明霍景也什么都未说,但只是这面色,就叫英嬷嬷老腿发颤,一额冷汗。   “你是自己说,还是要飞七招待招待你?”霍景一副不耐之色。   听得“招待”二字,英嬷嬷面泛惊惧,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心里不禁涌起了对太妃曹氏的恨意。   都怪这太妃娘娘,非要说什么这计谋万无一失,讨好了要进门的薛大小姐,他日后还能在内院里做个女掌事。可这又哪儿是万无一失?分明处处都是缺漏,唯有曹太妃自个儿能安然无恙地脱出去!   好半晌后,英嬷嬷哆嗦着牙槽,噗通一声跪下了,哀哀哭道:“王爷!老奴,老奴这是猪油蒙了心了!是那苏氏说,她与笑语姑娘姊妹情深,想要一方手帕留个念想……”   一张嘴巧舌如簧,编出了个情深理由。   霍景却听也不听,对飞七道:“处置了吧。”   飞七正纳闷着眼前的事儿,闻言道:“是。”   英嬷嬷一听,眼白一翻,直接厥了过去。咚的一声直挺挺撞在地上,吓得曹氏小捂心口,一个劲儿地给自己顺着气。   “景儿,景儿,这……”曹氏还想劝阻,但喊了半天,瞧瞧英嬷嬷晕厥的样子,还是把话懊恼地给咽下去了。   这英嬷嬷还是赶紧处置了为好。她如今晕过去了,恰恰对自己是最好的。要是醒过来了,指不准会不会把自己咬出来呢!   霍景半点也不多待,一笼披风,对唐笑语道:“走罢,回齐园伺候笔墨,有信要读。”   唐笑语小步跟了上去。   穿过园中小径,她跟在霍景身后,小声道:“为着这点污秽之事,惊扰了王爷,是笑语的过错。”   霍景停下脚步,很不悦地回了头。他瞧一眼身后的女子——惆怅着眉,似乎当真是忧虑的很。于是,他伸手,竟然弹了一下唐笑语的脑门儿。   “王爷?”唐笑语捂着额头,有些不解。   “惊扰?要惊扰,也是那一群成日里惊扰本王。都要过年了,还折腾这么多事。”霍景道,“不过,有本王护着你,你倒是不必怕”   唐笑语点头,小声道:“谢过王爷。”   此事能得到这样的处置,已经算是好的。苏婉婉自作自受,英嬷嬷也没得跑。只是不知道,太妃娘娘在其中又是怎样的作用?   她不是没想过曹太妃在此事中搅弄浑水,而是不大敢去想。   太妃与她,身份悬殊,不是她可以去触动的人。   若是曹太妃便是这么个爱惹是生非的人,也不知霍景从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一天天的,只余下勾心斗角、刀光剑影,这还要如何安睡?   看着霍景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小小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怎么了,出了这档子事,她竟忧虑起霍景的日子来。   ***   是夜。   院中下着小雪,唐笑语掌着伞,慢慢穿过王府,走到了后院的小柴房里。柴房的门扉小开,上头挂着一道松松的大铁链子。劈开的木柴堆在一角,上头沾了点潮潮的雪。   她窸窣行过雪地,在柴房前停下。灯笼光一晃,照亮了柴房门扉后的缝隙。   那里团缩着一个女子,月白衣衫沾了污泥,鬓发散乱,浑身狼狈。瞧见这抹灯光在柴房门前晃,她缓缓地抬起头,语气干冷地吐出几个词来。   “唐笑语,你可是来看我的笑话?”   天寒地冻,苏婉婉那嘴唇冻的乌黑发紫。   唐笑语放下灯笼,在门扉前慢慢蹲下。她凝视着柴房内的苏婉婉,恍惚间便回忆起二人少时相伴玩耍的模样,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不过是来看看你。”唐笑语说罢,从袖中掏出什么,从门扉里塞进去。那是一个小食盒子,看起来热腾腾的。   “你想杀我?”苏婉婉语气尖利起来。她陡然抓住门扉,尖锐的指甲朝外抓着,目光愤恨,“我已落到如今这地步,你还不放过我?这饭菜里下了什么毒?”   唐笑语闻言,眼睫一垂,不言不语。   良久后,她小叹一声,道:“你如今会这般想我,我也是没料到。”   苏婉婉愣了一下,她看一眼那食盒,再看看门扉外的姐妹,眼眶里涌出一片泪来。她死死抓着门扉,喃喃道:“唐笑语,我当真是不明白,你如何知晓了这桩局,如何提前绣好那方手帕,如何害我变成这副模样……?便是输,我也想输个明白。”   唐笑语的眉心微微蹙起,心底是数不尽的哀伤。   “我从不知悉你做了什么局,也未想着去谋害你。”唐笑语低头,慢慢道,“开了春,便是你的生辰。那方手帕,本是我绣了给你的生辰礼物。梅花高洁,与你相似,我便绣了冰梅傲雪的纹样。我识字不久,便找沈大人一道磋磨合计,好不容易才磨出一首藏了你名字的诗,俱是绣在了那方手帕上。若无今日这事发生,我本会将它在开春时赠予你,做生辰之礼。谁料想,竟被英嬷嬷盗走。”   雪慢慢落,门扉内外,一片寂静。苏婉婉呆呆张着口,泪珠自面颊滚落。   “笑笑……”   唐笑语将那食盒往里推了推,提起灯笼,重张了伞,朝外走去。她沿着脚印走了许久,忽然听得那门扉后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唐笑语蹙眉,加快脚步,将那片门扉抛却在身后。   越走,她的心绪便越空芜。   隐隐约约的,她便回忆起苏婉婉旧时的一颦一笑来。   苏婉婉擅琴,但刚来水莲院的时候,手指也粗笨,总伺弄不好那几条琴弦。不过,唐笑语比她更粗笨。两个丫头成日里被师傅训斥,要跪地也是一起跪。两人没日没夜地练习,这才有了后来名动江州的两朵艳殊。   “笑笑,水莲院的姑娘虽不卖身,可旁人都说这儿的姑娘,便和扬州瘦马是一样的玩意儿,专作大户人家的妾。——可是,我不想做妾。”   “扬州瘦马是什么?”   “哎呀……总之,我不想做妾。笑笑也不想做个妾吧?”   那时苏婉婉十四岁,两眼还亮,文静的笑靥如幽兰似的。她望着天上星子,小声道:“若有可能,我亦想摆脱贱籍,做个有头有脸、权势在手的尊贵夫人。”   曾经清幽婉转的少女,好似依旧在唐笑语的回忆里闪闪的发着招摇的光。可如今,那少时的姊妹友人,便要彻底离去了,多少有些不好受。   她走回齐园,老远,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霍景。   天怪冷的,他只披着一件外袍,闲闲站在门前,像是在候着烹茶煮酒的访客。瞧见唐笑语回来了,他才道:“怎么哭了?”   唐笑语微怔,抹一抹泪珠子,道:“还以为是雪下的大了。”   “你与那苏氏感情不错?”   唐笑语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从苏婉婉出口污蔑她与小厮通奸的那一刻起,唐笑语便不再将她视作姐妹了。   “天冷,王爷还是进屋吧。”她将灯笼朝前一指,想要给霍景引路。   谁知,他却突然从后面拥住了她。   灯笼坠落在地,无人护着芯火。雪风一吹,那灯笼光便熄灭了。   霍景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世事无常,无人能永以为伴。便是至亲,也有疏别之时。她自作孽,犯了大错,王府留不得她,你不必哀怜。”   唐笑语在他怀里,木木地点了点头。   “若想哭,那就不必忍着。”霍景道。   她小声道:“倒也不是想哭……”   难得的,她没有抗拒霍景的拥抱,而是慢慢将头埋入了他的怀中。   “唉。王爷,我也说不清呀。”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吃我趁虚而入! 第55章 家威   薛府。   天放晴了,几个丫鬟仆妇在打扫院子,洒扫的轻响满院皆是。朱红窗扇之后,静静坐着个华装丽人,她正在琢磨一副残局,神思专注,并未因为屋外的喧闹而蹙眉。   丫鬟梅儿打了帘子进屋,小步凑到她身旁,低声说些什么。   薛静容布棋的手一顿。旋即,她略带不快,道:“你说,这么久过去了,那唐姓的奴仆却依旧留在王爷身旁?”   “是呀。”梅儿点点头,一副诧异模样,“没想到堂堂的宁王府太妃,却这么菩萨心肠。她在太后娘娘跟前说的话倒是漂亮;可到头来,却一件事都没有办成,还险些让大小姐蒙受了退亲之辱!真是晦气。”   提起霍景亲自来退还信物之事,薛静容的胸口便有一股气。   薛静容将棋子丢入笼内,姣好的面庞泛起一股怒意:“她可是宁王府的主母,却一点本事都没有,连个丫鬟都对付不了!说到底,合该她被赶出京城这么多年!”   但薛静容心底还是不愿放弃的。   她心悦霍景已久,为了霍景,拒了不知多少名门公子的求亲。此刻,她的自傲之心,逼的她眼中已容不下任何旁人。   且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被一个贱籍女子所打败了,她便愈发地吞咽不下这口气。   “梅儿,你过来。”薛静容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明眸微闪,心底又有了一个主意,“既然他不愿定亲,那我便想想别的法子。我堂堂薛氏女儿,莫非还不配做一个宁王府的主母?”   梅儿附耳过来,听着她喃喃细说。许久后,梅儿点头道:“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说罢,梅儿就撩着帘子出去了。   可未几,梅儿又像是被人逼着,步步倒退回来,满面皆是冷汗。   薛静容正觉奇怪,却瞧见门口站着几个人——自己的祖母,薛老夫人;其后还跟着薛静容的母亲,薛大夫人韦氏。   薛老夫人为人严厉,对子孙都极为严苛,薛静容有些怕她;而韦氏又从来是个优柔寡断的,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韦氏在婆母面前是半点话都说不出。因此这两个人一来,薛静容就略略慌了神。   薛静容强笑一下,上去搀扶老夫人,道:“祖母和娘亲怎么来了?静容给祖母请安。”   薛老夫人却甩开她的手,劈头便怒斥道:“给我跪下!”   “这…”薛静容不解,问道,“静容是做错了何事吗?”   她疑惑地望向韦氏,但韦氏只是红着眼儿站在老夫人身旁,半字不说。   “跪下!”薛老夫人见薛静容不跪,当下便拿了御赐的龙头杖去拍她的膝盖。   薛静容双膝吃痛,噗通一下便跪在地上。   韦氏见状,心疼不已,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白发苍苍的老夫人一听韦氏哭了,更是薄怒。她用龙头杖笃笃敲着地,恨铁不成钢道:“老大媳妇,都怪你这柔弱性子,才将好端端的闺秀教养成这样!”   视线一扫,老夫人又瞧到瑟瑟发抖的丫鬟梅儿,更是怒从中来:“还有这个贱婢!老大媳妇,你的眼睛是怎么长的?怎么把这种不干不净、心思歪斜的丫鬟放到静容的院子里?如今可好了,好端端的大家闺秀,心思都被带偏了!”   梅儿吓的魂不附体,连连在地上磕头。   薛静容愈发不解,急切道:“祖母,这是发生了何事?”   她自负容色冠绝京都,便是陛下与皇后娘娘,都对她赞不绝口。祖母虽严苛,平日里却也是对自己赞许有加的。怎么今日,竟这么大阵仗?   “你瞧瞧你,还不知悔改!”老夫人一副痛惜的样子,“你心仪宁王,我和你爹娘都明白。这女儿家心仪好郎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是郎才女貌,互相钟意,那本也是美事一桩。可如今那宁王殿下都退了信物了,你却还在这里糟践自己?!”   说罢,老夫人冷眼扫到梅儿,怒道:“说,方才你交代了什么?”   梅儿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大小姐,大小姐她叮嘱奴婢,说要请宁王到外一叙。若是,若是旁人撞见他们二人密处一室,碍着薛府名声,便是宁王殿下也必须娶大小姐……”   说罢,梅儿大哭起来:“这都是大小姐的嘱咐,奴婢只是个伺候的,奴婢哪里敢出这等主意?!”   再度听到这番话,老夫人气得气血上涌,险些晕过去。   韦氏一急,连忙去搀扶着老夫人,拍背顺气,又心疼地为爱女开解,道:“母亲莫气,静容也只是一时糊涂。她年少气盛,几时受过宁王殿下这等委屈?想开了也就好了……”   “你听听!男女二人密处一室,再以旁人口舌作筏!”薛老夫人又急又怒,“这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可以说出来的话?如同个下九流的贱籍!咱们薛氏满门清名,险些叫这个不知羞耻的给毁了!”   老夫人说的这么重,韦氏都傻眼了。她本就不善言辞,一颗心都扑在教养儿女身上,将女儿调/教的琴棋一绝,端庄有仪;但她万万没料想到,精心教养的女儿竟然会生出这些心思。   当是时,韦氏就扑在薛静容身上,不成调地哭起来:“静容,你何苦作践自己?那么多的好男儿,何必委屈着自己?”   薛静容跪在地上,心底微惧。   先前她心悦宁王殿下,太后、母亲与祖父都不曾反对,还为她牵线搭桥。可自从霍景来退了信物,家人的态度便陡然转变,对霍景敬而远之。如今家人这般情状,却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说到底,身在豪门望族,她还是有些敬惧长辈威严的。   “若非宁王殿下递了口信来,叫我与你祖父好生教导,老婆子我还被你们蒙在鼓里。”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太后娘娘也真是将你宠坏了!举手投足这么不知轻重,哪里有我们薛氏女儿的样子?”   顿一顿,老夫人道:“你就在屋子里禁足思过,到新年再出来吧!”   薛静容有些呆怔,但祖母之命不可违抗,她跪在地上,小声道:“静容领罚。”   “还有这个丫鬟!”老夫人一指梅儿,“赶紧打发掉,再挑个懂事、心思干净点的,来伺候大小姐,千万别污了大小姐的耳!”   仆妇们连连说是,上来就拖着梅儿走。梅儿浑身哆嗦,一个劲儿地求饶。   “老夫人,老夫人饶命,奴婢也只是听命于人呀!老夫人……”   可老夫人却是理也不理,只是拄着龙头杖,转身离去。一边走,她一边对韦氏道:“老大媳妇,为了宁王殿下将静容的亲事拖了这么久,真当是不像话。这些日子,你就物色起来,赶紧给静容定下一门亲事,也省得她下面的姊妹们看笑话。”   韦氏擦干眼泪道:“都是儿媳的不是,才叫母亲担忧了。”   ***   宁王府,齐园。   “王爷,您的信,已经给薛阁老带到了。”飞七恭恭敬敬道。   “办的不错。”霍景望着庭院冬景,淡淡说,“那信中提了不少朝中形势,想来对薛阁老与其子助力不少。薛家到底矜贵,还是不能为了个无关之人,坏了与薛家的关系。”   飞七爽朗一笑,道:“如此一来,薛阁老定会明白王爷的意思,为大小姐另择良婿。”   霍景想起了什么,道:“过几日就是新年了,锦云斋新裁的衣服给笑笑送去了没?”   飞七说:“裁倒是裁好了,但是笑语姑娘一贯不喜欢收这些东西。若是不请个王爷的命令,她恐怕是跪着也要推掉的。”   霍景唇角一扬,道:“那有什么?走,本王亲自命她收下。”   说罢,二人就朝着不远处唐笑语的屋子走去。两地相隔本就不远,穿过竹林也便是了。还未走近,霍景就听到一片嬉笑之声。   他在竹林里站定,仔细一看,发现庭院间的雪地上,唐笑语与石榴,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拍着几个雪球。   雪地素白,唐笑语的肌肤竟与那素白之色不相上下,还晶莹得惹人怜爱。她伸出纤细手腕,微微发红的指尖在雪团上一捋,轻巧戳出几个洞来。   “姑娘,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京城过年呢。”小石榴一边拍着雪球,一边嘀嘀咕咕,“听厨房上的说,除夕那天,除了在房里伺候的,做丫头的都能得了假期回去休息,还有团圆热汤与一封散碎赏钱拿,也不知道有多少?”   唐笑语耐心地搓着雪球,随口答:“在哪里过年都没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大了!”石榴叫起来,“水莲院里都是姑娘家,一过年,便是满鼻子脂粉香气。大家凑成一桌,那水粉味儿比饭菜都重。还是我从前自家里好——我娘惯宠我的,总偷偷给我多包几个饺子。有一年,我还在饺子里吃出了好运铜钱呢!”   唐笑语蹙眉,道:“你娘这么疼爱你,你后来又是怎么到的水莲院?”   石榴笑嘻嘻道:“我娘后来生病了,没钱请大夫。爹爹就将我卖了,听说后来娘的病好了,我也打心底高兴呢。我一到了水莲院,就跟着姑娘你,如今又来了宁王府,好日子长的很。当初那枚好运铜钱,当真是没白吃。”   唐笑语一怔,眸光有些闪烁。   唉,也对。对小石榴来说,这样便算是好运了。   各人有各人的福,她也不好说什么。   “我家穷,过年也和寻常没什么区别,横竖都吃不饱饭。后来去了水莲院,身旁的人来来去去的,今日卖一个,明日赎一个。刚熟悉了脸,人便嫁走了,新年里照例是一屋子的陌生人。至于王府……”唐笑语抿唇,叹口气,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我待过最好的地儿了吧。”   听得这番话,不远处的霍景的目光微凝。   他似在心底做了什么决定,慢慢走向前。   “笑……”   啪叽。   一句“笑笑,本王陪你过这个新年”还没出口,一个雪团就迎面扑来,在霍景那张冷峻的脸上炸开了绚丽的雪花。   细碎的雪,慢慢从王爷那威严的脸上滑落,滑落,滑落。   “王,王爷……”飞七嘴角微抽。   下一刻,飞七也被雪球糊脸。   “诶?”正在互相丢雪球的唐笑语和石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二人咯吱咯吱僵硬地扭头,待望见不远处两个沐浴在雪球之下的人,一主一仆,顿时僵硬如石雕。   一个大大的死字,飘过了唐笑语的头顶。   她目光如尸,麻木僵硬地从地上拿起一个雪球,往自己脸上狠狠一拍,解释道:“王爷,这下扯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不,没有扯平,你给本王等着。 第56章 除夕   除夜之时,天未降雪,夜空晴朗无云。   京城之中,四处弥漫着新岁将至的喜气。而威严的皇城,也装点得焕然一新,彩缎红绸皆靡丽,无数明灯更令宫城一片光彩。   天色将昏时,诸位殿上朝臣便已入宫,准备与天家同享新岁宫宴。   这些得到恩赐、能入宫参与宫宴的人,俱是京城的名门权臣,个个不是重臣,便是王亲。他们本就彼此熟识,关系盘根错节;在这喜庆的时候见了,免不了互相攀谈,三三两两并肩行于一处。夫人们拉扯着女儿,互相攀说家常。男人们则闲谈着一些朝政之事。   在一片热闹中,唯有一处是例外。宁王府的太妃曹氏与二公子霍源,孤零零地站在清冷之处,并无人上来搭话。   至多,也只是侧目两眼,投以警惕的目光。   朝臣们心底都清楚,宁王府的这两位,并不是什么值得结交之人。一来,二人离开京城多年,适才返京之久,并无什么结交的价值;二来,先前在秋猎之时,这位二公子与宁王殿下产生了争端,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两兄弟的关系,显然不佳。为了一个并无势力的二公子,而去开罪权势在手的宁王,这着实是不理智。   以是,偌大宫城里,只独这对母子孤零零的。不过,此时的曹氏并不在意这一切。她攥着佛珠,焦急地徘徊着。   未多时,她等候的人终于来了。   一个老嬷嬷小步行到她面前,恭敬道:“太妃娘娘,不巧得很,太后娘娘说宫宴就要开始了,她着实是忙得很,没空招待您。”   曹氏扣紧了佛珠,蹙眉道:“那我的信……”   老嬷嬷将曹氏的信原样交回,和善地说:“这封信,太后娘娘也没时间拆阅,烦请您拿回去。”   “连封信都没空儿瞧了?”曹氏强笑一下,从袖里掏出一块玉佩,偷偷地朝那老嬷嬷手里塞,“梁嬷嬷,这玉佩是我的私房。我知道你在宫中行走,需要一些体己的东西……”   梁嬷嬷却不动声色地收了手,笑道:“还请太妃娘娘不要为难奴婢了。奴婢也不过是个传话的。前头还忙,老奴这就要回去伺候着了。”   说罢,梁嬷嬷得体地行礼,朝后退走。   曹氏气不打一处来,浑身打颤,咬牙切齿道:“什么没空?收下一封信的功夫都没有!分明是不愿见我。觉得我派不上用场了,便分毫功夫也不愿打发给我。”   她身后的霍源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催促道:“母妃,你就别多想了。这节骨眼上,太后娘娘当然是忙得很!咱们还是赶紧去宫宴上,免得叫大哥又生气了。”   见霍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曹氏更是气。她几要维持不住自己的和善笑面,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道:“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霍源无端被斥了下,心里不满,反驳道,“母妃,你难道不是为了大哥吗?你千辛万苦地将那个劳什子的薛大小姐引荐给大哥,给他找老婆,这般贴心,还说是为了我?”   “你!你这孩子!”曹氏被气了一下,怒道,“你懂什么?讨好了薛家,我们才能在京城立下脚跟,才有来日可图!”   “母妃,你是不是蠢?”霍源更不服了,也有点儿生气,“那太后是薛家人,薛大小姐嫁给了大哥,那太后就会帮着大哥。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更当不上宁王了?”   曹氏被说的噎住。   她心里寒凉一片,低声说:“你当真是不知母亲的苦心。你以为陛下一门心思将太后娘家的人嫁给你大哥,是为了你大哥好?那是因为陛下忌惮你大哥!那薛静容只是个牵制,而非是良缘!薛静容进了宁王府的门,才恰恰能证明陛下对你大哥极为戒备,时时刻刻想着拔除。”   而这,却正是她的良机!   “而且,母妃又何尝有的选?要不是太后抛来高枝,我们母子两甚至都不能回京。如今是站都站不稳,睡都睡不好,又何谈谋求更高的位置?眼下的,也只能先抓住太后与薛家这条路,再谋其他前程了!”   曹氏的话,越说越哀伤。   霍源还想嘀嘀咕咕地说话,前面的太监大声地唱起了到场之人的名字,盖过了他不满的嘟囔。   “薛阁老您到了?这边儿——这边儿。”   霍源一抬头,就瞥见薛家一行人金尊玉贵的身影。其间有个女子,作未出阁打扮,身量端庄纤雅,一举一动,皆如洛水女神一般。再定睛一瞧,那张脸当真是容色绝伦,比霍源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美貌。   他看着那薛家的小姐,情不自禁有些痴了。   这女子是谁?   “薛大小姐,这边请。”   “数日不见薛大小姐,依旧是这般雍容高华,难怪太后娘娘惦记的紧。”   几个贵夫人与太监的话,让霍源回过了神。他现下明白了,这貌美女子便是一直想要嫁给大哥做宁王妃的薛家大小姐,薛静容。   一股不甘,迅速涌上了霍源的心头。   她这样的美人,怎么偏偏想要嫁给大哥那种不近人情的男人?当真是瞎了眼。   论体贴,论懂事,论对女人的宠爱,自己哪一样不比大哥强?   “源儿,走罢。”曹氏叹了口气,催促霍源动身。见霍源痴痴望着薛家的方向,曹氏道:“那薛大小姐,你就别记挂了。先前景儿跑去薛家退了亲事,这样大的羞辱,薛家必定是记在心里的。现在瞧见咱们宁王府的人,薛阁老就没有好脸色。”   前时,那薛大小姐还会叫身旁的梅儿来送信。可眼下,连薛大小姐都没有口信了,可见是将想法断的七七八八了。   日后,还得再谋生路才是。   霍源敷衍地应下了,一颗心却还系在那薛静容身上。他心不在焉地走入殿中,在席位上坐下。周遭一片热闹,丝竹管弦作响,熏香美酒风飘,他却浑然不在意,眼前心心念念的只有薛静容那张脱俗的脸。   霍景就坐在不远处,他孤身一人,也无人胆敢与他攀谈。反倒是陛下对他和善至极,方才开宴,便召他到身旁一叙,一副宠信的模样。   酒过半酣,薛家的几个姐妹相谈几句,各自起身朝外走去。   一直在偷瞧着薛静容的霍源自然发现了。他被酒壮了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二话不说便也朝外走去。   “源儿,你去哪里?”曹氏喊住他。   “去吹吹风,马上回来。”霍源一颗心咚咚地跳着,毫不犹豫地回答。   ***   “宁王,这酒乃是西域所供,味道不错吧?”   皇帝举着小金盏,慢悠悠笑道。他望着席上和乐融融、觥筹交错的景象,面色极为满意:“今岁并无战事,百姓康泰,也算是极好的一年了,只盼着来年也能是这样的光景。社稷祥和,百姓安居乐业。”顿一顿,皇帝感慨道,“这都是宁王你的功劳啊。”   霍景道:“是陛下治国有方,臣下不敢居功。”   皇帝哈哈一笑,说:“何必如此拘谨?我们本是堂兄弟,你在朕面前,不必如此。”   霍景眉心微蹙。   陛下总是如此,叮嘱他可随意放纵一下。但他明白,倘若自己真的在御前放松适意、形态无状,又或是傲意外露、自满自大,那便是陛下真正对他动手之时。   功高震主,又挑剔不得瑕疵,总令君王忌讳。   这样的局面,也许需要一柄意料之外的利刃来切断。   陛下捻了捻金杯,又道:“宁王,眼瞧着又是一年过去了,你却依旧未娶,这多少有些不好。既然你无意于薛家的小姐,朕倒是知悉几个别的千金小姐,个个都是知书懂画的娴淑姑娘,你不妨见一见她们?”   霍景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心底,很明白皇帝在打什么算盘。   皇帝试图以妻室来牵制自己,而他并不愿意接受。   这样的局面僵持已久,也许,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陛下,臣有一难,想请陛下解惑。”   “哦?”皇帝很感兴趣,笑说,“这世间有什么难题,是可以难倒宁王的?”   霍景安静片刻,不疾不徐地说:“臣偶遇了一女子,她虽貌非倾国,也不通文字书画,与陛下所熟悉的名门贵女更是相去甚远;但她为人质纯,心性良善,更是不图权势荣华。臣倾心于她,想要娶她为妻。只是碍于门第所迫,却无法得偿心愿。”   皇帝闻言,颇为惊愕。   旋即,皇帝的心底涌起一股激越之意。   ——宁王的软肋,他似乎已找到了。   身为帝王的自己,也许自此后,不必再掣肘于宁王府。   ***   殿宇外,夜空晴朗,冬日的风却吹得人浑身发冷。   薛静容笼着身上大氅,雍容面庞被风吹得微微冻红,但却不损其丽质。她用手理了一下发梢,喃喃问身后的丫鬟:“你说,母亲叫你跟着我,到底是为的什么?闷的和木头似的,半个字也不多说,你有什么用?”   那丫鬟一板一眼地回答:“大夫人命奴婢贴身伺候大小姐。”   这回答的声音,如木偶似的,和贴心机灵的梅儿完全无法想必。   薛静容讥笑一声。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道嗓音在身后响起。   “宁王府霍源,见过薛大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的更新晚啦qwq   不小心设置成了10月的4号发表,orz 第57章 侮辱   “宁王府霍源,见过薛大小姐。”   听见“宁王府”的名号,薛静容的眸光微微一动。她的心底,下意识地有一片期待;但等到她转了身,看清面前人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失望了。   眼前的男子,与霍景生的并不相似;虽也算俊美,但其风华气质,却和那位出入疆场的战将大为不同。这名为霍源的男子,太过瘦削,眼神无光,眼下灰黑一片,整个人显得虚浮不堪,一瞧便是个酒色纨绔之徒。   “二公子有何指教?”当是时,薛静容的态度便冷了下来。但她教养在身,语气依旧温和柔雅,“家规有言,不可与外男独处。若无要事,请恕静容不能奉陪。”   “诶,别,别走。”霍源眼见她要走,急忙喊住,道,“薛大小姐,你是不是想嫁给我大哥?”   “……”   薛静容的秀眉一蹙。   被他这样直接地点破心底事,薛静容暗恼此人的没眼力。霍景来退亲的事儿,本就是她心口一道伤疤,根本提都不能提。   于是,薛静容语气淡了下来,道:“婚嫁之事,听从父母之命,没什么想不想的。”   霍源一理衣襟,露出笑容,讨好道:“薛大小姐,我大哥虽相貌生得好,但他却不大适合做个好夫君。他在战场上造了太多杀孽,性格冷酷刻板,丝毫不近人情。女人进了他的院子,迟早都会凋零。听在下一句劝,请大小姐还是莫要想着嫁给大哥了!”   语气有些荒唐,叫寻常人听了都觉得冒犯失礼,更何况是薛静容这般的深闺小姐。   薛静容退远一步,低声道:“二公子,你是宁王府的人,却对宁王殿下如此不敬,传出去了,未免叫人笑话。且这些事儿,不该轮到你我来提。”   霍源嬉皮笑脸,不以为意:“薛大小姐,你若与大哥相处多了,就会明白在下说的乃是实话!若是大小姐不嫌弃,倒不如嫁予在下,好过在大哥那儿独守空房。我虽不是宁王,但也勤快知趣,定能叫大小姐满意。”   酒意上涌,他嘴巴早就没了闸门,什么都乱讲。   薛静容闻言,又气又怒,只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这霍源,瞧着便是个不中用的,竟还妄想娶自己为妻,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虽同在宁王府,可霍源和霍景,当真是天上地下,完全两类!   这样的他,还想娶自己?   她依旧保持着优雅身姿,脸色却没那么好了,只冷笑道:“二公子说笑了。静容都说了,婚嫁一事听凭父母之命,二公子若想提亲,请王妃去我祖父处便是。”   说罢,薛静容转身便走。   霍源脑袋转了一下,幻想一番母妃去薛阁老处求亲的场面,顿觉得极为兴奋。他看着薛静容的背影,望见她垂在大氅外的手掌,娇嫩雪白,不染春水,更觉得心底都被挠得发痒。   借着酒劲,霍源追了上去,醉醺醺地,便想去扯薛静容纤细的玉手:“大小姐,大小姐…好静容,你等等我……”   这副流氓登徒子的样子,着实吓到了薛静容。想她自幼生长在闺阁,见得都是翩翩君子、名门千金,几时见过这样的无礼之徒?   当下,薛静容尖叫一声,将霍源狠狠推倒在地:“别碰我!”   “容儿,你做什么!”霍源捂着脑袋,懊恼道,“我明日就叫母妃去提亲!”一不小心,他又瞥见薛静容的手指,便又有些心猿意马。   “提亲?”薛静容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礼貌笑颜,冷笑道,“就凭你?怕是没踏入我薛家大门,便要被祖父赶出去!京城多少贵公子上门提亲,都被我母亲回绝了。你可是宁王?你有何功名在身?可有勋爵继位?亦或是得了陛下的赞赏?”   顿一顿,薛静容讥讽道:“我要做的,是宁王妃。而你,连宁王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娶我?不过是痴人说梦!赶紧醒醒罢。”   丢下这句冷哼,薛静容再也不看一眼,旋身匆匆离去。   霍源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眼睁睁看着她远去,神情怔怔而呆板。   薛静容方才说的几句话,如同几把实质的锤子,反反复复地、重重地敲打着他的内心,让他倍感屈辱。   薛静容就这样瞧不起自己吗?   她不过是个女人家!她也敢瞧不起自己?   心底的不甘疯狂地涌动着。被酒所麻醉的大脑,让他无法清晰地思考,心里只有几个念头来来回回地打着转。   你是宁王吗?   你有何功名在身?   可有勋爵继位?   亦或是得了陛下的赞赏?   薛静容的一句句话,都恰好完美地刺中了他的弱点,叫他心底大为光火。   霍源咬牙切齿,暗暗寻思着什么   他定要叫这眼高于顶的臭女人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她瞧不起自己?等来日自个儿发达了,就算这姓薛的臭娘们哭爹喊娘跪着求自己,他都不会多给半分仁慈!   ***   御殿之上,依旧一片祥和热闹。玉壶光转,玲珑剔透;板牙丝弦,彩响连篇。屋外虽冬意寒冷,但殿宇内却是一片融融如春。   皇帝抚弄着酒盏,正和颜悦色地与霍景说话。   “宁王如此真性情,倒是出乎了朕的意料。咱们霍氏天族,在婚嫁一事上,从来都讲究门当户对。你心悦于一位出身微寒的姑娘,也是难得。”   霍景难得地多话,低声说:“臣常在军中,与普通军民为伍,亦受过不少平头百姓的恩情。臣只觉得,若以性情而言,人无高贵,只有善恶。”   皇帝点头,很是赞同这番话,道:“你这般深情,朕倒不好坏了你的姻缘。”顿一顿,皇帝又笑道,“你原不是担心,那女子出身微寒,与你门第不符,朕与太后定会阻拦此事?如今朕想了想,难得有情,朕不如成全了你的心思。”   见霍景微露诧异,皇帝面不改色,笑得儒雅,一双眸子却渐显深沉。   ——霍景娶了寒门女子为妻,便再也得不到来自其他豪门望族的助力。且只要将那寒门女子扼在掌心之中,便等于是抓住了霍景的软肋。   虽损了霍氏一族的名誉,但到底是有百利只一害。该取哪头,任谁来做这个抉择,都心底有数。   “这样吧,既然那女子心性善良,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朕便做主,让宋家收她为义女,做贵妃的妹妹;再让她以宋家女儿的身份出嫁,朕亲自给她添一份嫁妆,如何?”皇帝道,“宋家从前也是寒族,贵妃的父兄皆出身微没;那姑娘去了宋家,想来也不会遭族人恶待。”   霍景蹙眉,心底暗暗斟酌。   皇帝的建议,当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若是笑语成为宋家的女儿,那身份上便没有什么匹配不得的了。且由皇帝应允此事,想来族内也不会有人妄议。   “陛下好心,臣甚是感激。只是。”霍景低声道,“请恕臣失礼——此事,还需臣与她细说一番。若她应允了,臣再来回禀陛下。”   “哦?”皇帝暗暗好笑,“莫非,她竟还不乐意嫁给你?”   霍景的眉头一跳,迟疑一下,说:“她瞧起来……也不是毫无情意。只是说她不愿为妾,这才回绝了臣的求亲。”   皇帝哈哈一笑,回忆一番,道:“莫不是前些时日,在朕面前为你出头的那个姑娘?朕有些印象,当真是个好女孩儿。且她容貌也不俗,又何至于你说的那般普通?你呀,当真是眼界高了!”   “叫陛下见笑了。”   “没想到,以宁王之地位、财富,她还不愿嫁给你。想这京城,多少姑娘渴望进你宁王府的门;她却偏偏不肯,真是稀奇。”皇帝感慨道,“你得仔细与她商量商量了,谈妥当了,再来与朕说。若是人家当真不愿嫁,你可不能强人所难,而应另择他人。”   霍景抱拳行礼,道:“臣遵旨。”   新岁已至,夜空里一片烟火。一片人间的热热闹闹里,新的一年来了。   宫宴结束后,趁着酒意香风,朝臣们或疲累、或喜庆,各自乘着马车出宫归家。夜色已深,但因着新年守岁的缘故,京城却没有入眠,家家户户的百姓亦是点着明灯。   曹氏还惦记着与太后说话,马车要慢一步,霍景的马车则先回了宁王府。遥遥远隔半条街,霍景就瞧见唐笑语杵在门口等候自己。   她作普通仆婢打扮,镶了圈毛边儿的小马甲似乎御不了寒,仍叫她身子微微发抖。那格外纤柔一些的腰身,瞧着便令人心疼。   “你怎么在这里?”待马车停了,霍景下车问她,“阖家团圆的日子,本王不是准了你的假,和父母一道聚聚?”   唐笑语立在寒风里,粉白的面颊被吹冻得通红。她顶着红通通的鼻子,小声说:“父亲的身子不好,不能久熬,早早歇下了,我便回来候着王爷。”   顿一顿,她小声道:“若不然,王爷一个人在齐园过完余下的除夜,也当真是冷清了点。”   霍景微愣,眼底渐亮。   “好。”他说,“真懂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宣传一下预收新坑~网页传送门在此↓ 手机app直接点作者专栏可见OvO   新坑预收:东宫白月光   姑姑为皇后,祖父为帝师。自小起,出身高门的朱嫣便被宠做了珍宝。人前,她被誉为帝京明珠。人后,她却跟着表姐三公主,将一个小可怜欺负至了骨髓里。   “要是惹了三公主不高兴,皇后姑姑也会对我生气的。所以,便要委屈委屈九殿下了。”笑靥清甜的小姑娘,慢慢将手里的诗纸撕个粉碎。   清瘦的九皇子安静坐于轮椅上,不声也不响。朱嫣知道,无权无势、双腿成疾的九皇子,是没法拿她如何的。   后来,储位之争落下帷幕,新太子代帝监朝。   朱嫣看着朝自己步步走来的太子殿下,心里后悔不迭:“九殿下,过去之事,是嫣儿错了。”   李络将她堵在墙角,淡淡道:“既然错了,就要罚。如今你的身子,属于孤了。”   很久以前,李络厌恶过一个人。   后来,他才察觉,那种厌恶的源头,竟是得不到的爱慕。 第58章 复仇   大年初一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唐笑语一早被街巷的炮竹声吵醒,揉着眼洗漱更衣罢了,出门一瞧,就看见万里无云,一片晴白。昨晚后半夜下的雪,竟消融得七七八八,四下一片清爽净洁。   齐园里有轻快的人声,原来是飞七和几个奴仆在说话。因新年之故,飞七也得了好大一包赏钱,另并一把新刀;他本是少年人,没什么别的想要的,如此便也很满足。   唐笑语小步穿过竹径,来到正屋门口。几个奴仆瞧见她,连忙笑着问好:“笑语姐姐来了!新年吉利。”   “你们也是。”唐笑语搓搓掌心,嘀咕说,“京城的冬天真是冷了,都到了正月了,反而更冷了。”   “可不是?”奴仆笑说,“到底和笑语姐姐长大的南方不一样。”   又闲碎地讲了几句,唐笑语听着耳朵边嘈杂噼啪的驱秽炮竹声进了正屋。新正三日休朝,只需要去宫里请个安;霍景也不去军营,便难得地睡迟了些。唐笑语进屋时,他才自己打理好衣袍,从帘后慢慢走出来。   “王爷,早膳已备好了,可要传?”她问。   霍景点头,眼底困倦。昨夜和唐笑语在院子里守了许久的夜,本以为是睡不着了,结果反倒难得地安眠,今朝也起不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叮嘱:“午前要去宫里给陛下、太后请安,差个人去菊苑和荣园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候人不见了,我又被太后娘娘怪责。”   “是。”唐笑语喏了,娴熟地布菜置箸。这些活计她已做了千万回,都几成了她的习惯。一时间,屋子里静默无声,只有衣袖摩挲轻响。   霍景瞧一眼碗碟,发现里头有道甜点,便将其推到桌边,对唐笑语道:“给你的。我不爱吃。”   唐笑语讪笑一下,心里嘀嘀咕咕的:虽说是自己不爱吃,可每次都叮嘱厨房上去做。王爷这是想方设法让她变胖呢?   隔着数道墙,炮竹声依旧遥遥噼啪作响,热闹得很。屋外有飞七的身影,几个小厮闲碎地说着新年吉祥之词。霍景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一举一动,极是赏心悦目。   唐笑语看着这片光景,恍惚间竟有种莫名的感觉——她似乎早已习惯了齐园的起居日常,与齐园融在了一起。   现在再叫她离开齐园,她兴许会感到有些失落吧。   有一瞬,她的眼前,甚至不小心出现了一对夫妻琴瑟和谐的场景。只不过,脑海中的那对夫妻,俱是模模糊糊的轮廓形貌,看不清面容。   她赶紧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脑海中甩去。   一声清脆的瓷响,霍景放下了筷箸。他用帕巾擦拭嘴角,斟酌半晌,唐突地问:“你觉得…宋家,如何?宋贵妃娘娘,如何?”   唐笑语愣了下,有些不解。   宋家,自然是说宋贵妃那一族吧?她对这些权贵们都不了解,王爷怎么问她这事儿呢?   “贵妃娘娘国色天香,贵妃的那位兄长,宋春山大人,也是文采非凡,性格率真。”她绞尽脑汁地想着溢美之词。   霍景蹙眉,似乎有话要讲,但却一直没说话,如闷葫芦似地,死活憋不出一个字。他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好一会儿,才说:“你愿不愿意……”   唐笑语眨巴一下眼睛。   王爷又开始说不出话了!   等了半天下文,霍景还是什么话都没憋出来。最后,他恼怒地按了下自己的额头,冷酷地说:“算了,备马车,去宫里头!”   唐笑语:……?   他又想说啥了?   ///   “微臣见过陛下。”   “都是自家人,拉拉家常罢了,虚礼便不必了。小礼子,给宁王与二公子看座。”   朝光殿中,皇帝坐在龙椅上,遥遥一抬手,免了霍景、霍源的礼节。新正初一,宫中不朝,皇帝随意地披着件外袍,面前还摆一碗汤圆,瞧着甚是闲肆。   闲话了一阵子,皇帝记起唐笑语的事儿来,便问道:“宁王,朕与你说的那宋家的事,你商谈的如何了?”   此言一出,曹氏与霍源俱是支起了耳朵。霍景见他们母子二人目光窥伺,微微蹙眉,便不大愿意开口。   皇帝扫一眼霍源母子,心底明白。当下,便抬手道:“太妃,母后近来时常惦记着你,你去她那里走动一番,与她说说话吧。朕国务缠身,不能常在母后跟前尽孝道,想来她也是冷清孤寂。”   难得有见到太后的机会,还是陛下亲口说的,曹氏喜不自胜,连忙领了霍源,低头应是,匆匆出了朝光殿。   人清净了,皇帝再次询问:“叫那唐姑娘做宋家义女的事儿,商量的如何了?”   霍景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好半晌才道:“还不曾谈妥,给陛下添麻烦了。”   皇帝愣了下,竟觉得十分好笑:“宁王平日里杀伐果决,叫朕看的都赞许不已。没想到,在女人一事上,竟如此掣肘。”   霍景觉得颜面略损,眉头跳个不停,只得说:“到底不好逼迫人家。”   皇帝是从没见过霍景这模样,心里觉得有趣不已,便说:“无妨,你慢慢问便是。朕已问过贵妃的意思了,她说家里无姊妹,若凭空多添个好妹妹,那她也欢喜。”   贵妃从来都顺着皇帝的心意说话,自然不会反对。   霍景声音低下去:“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一定…一定问出口。”   “闹了半天,你竟是没敢问。”皇帝哈哈大笑,“真是难得,真是难得。”   ///   与此同时,太后宫中。   听闻面前的曹氏母子,是由皇帝打发过来的,薛太后有些头疼。但人都已在宫中坐下了,茶水腾腾冒着热气,她也不好驱赶。   “源儿,你母妃与太后有些话要说。你先出去瞧瞧外头的景色,散散心罢。”曹氏担心霍源乱说话坏了大事,请安之后,便叫霍源先出去。   霍源也恰好不想陪老太婆们打机锋,打了个呵欠,人便懒洋洋地跨了出去。   殿外虽冷,但景色也佳。只是这太后的宫里,多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宫人,都是伺候了太后半辈子的嬷嬷们,让霍源觉得颇为无趣。   就在这时,他瞥见一旁的侧殿里,似乎有一道倩影飘过。下意识地,霍源便上前一步。待定睛一看,他的一颗心瞬间狂跳起来。   薛太后的娘家女儿薛静容,正立在画屏之前。她身上的衣裳沾了茶水污渍,几个宫女手中捧着更换的冬装。   只可惜,霍源远远只看了一眼,宫女便将门合了起来。   霍源的血气上涌,前夜受辱的愤怒,瞬时占满了他的脑海。   就是这个心比天高的臭娘们,做着嫁给大哥做宁王妃的春秋大梦,对自己乱加羞辱。她那高傲轻蔑的眼神,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正殿里,曹氏还在喃喃地念叨着。   “太后娘娘,我们源儿到底也是个有上进心的,还望太后娘娘能帮着拉扯一把。”曹氏捻着佛珠,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我愿为太后祈福长寿安康,尽心尽力…”   薛太后听得愈发烦了。   就在此时,偏殿处传来一声尖叫。薛太后耳朵尖,认出那是属于薛静容的嗓音,当下便倏忽站起,焦急问道:“静容?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几个嬷嬷、宫女面面相觑,面色也焦急起来。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了偏殿,却见半开的门扇外,一个宫女晕倒在地,额角肿起一个血包。而半开的门扇后,纱屏歪倒,一片狼藉。   这副场景,显然在意料之外。   “静容!”太后心口一跳,颤颤巍巍地推开门。眼前景象,叫老太后险些直接晕过去。   只见薛静容瑟缩在地,身上只穿一件单薄里衣,香肩半露。一张姣美脸蛋花容失色,惨白一片,手中还举着个花瓶,瑟瑟发抖。   在她身前不远处,霍源大字型仰倒在地,俊俏的脸上一片滴答血痕。   曹氏见到霍源这副惨状,尖叫一声,忙不迭地扑上去,摸着他染血的脸,哭叫起来:“源儿!源儿,你这是怎么了?快,快人呐!叫太医,源儿!我的儿啊……”   奴婢们叫太医的叫太医,拿帕子的拿帕子。侧殿里,登时一片忙乱。   另一头,老太后也是领着几个嬷嬷到了薛静容身旁。薛静容吓得浑身发抖,听到熟悉的太后声音,失手丢了花瓶,扑到薛太后的怀里,呜呜哭泣了起来,委屈不止。   “太后娘娘!您要为静容做主啊……静容正在更衣,这无礼之徒便擅自闯入,意图对静容不轨…他打晕了彩儿,也不知彩儿她…她可还活着……”   听着薛静容的哭诉之声,薛太后的面孔拉的老长,声音也发起抖来。   “曹氏,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曹氏怔了一下,心底慌乱。但霍源的惨象,叫她无暇顾及这么多,只哭着喊“我的儿”。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等你大哥来了,一定给你主持公道,你可不能平白无故被伤城这样……”说罢,曹氏扭头,对几个太后的奴婢怒道,“去将宁王殿下请来!我们宁王府的人,岂可遭受这等委屈?” 第59章 刑罚   霍源悠悠醒转时,他的床头聚了许多人。被细布包扎好的额头隐隐作痛,叫他忍不住暗自骂娘。   薛静容这个臭娘们,力道竟这么大!   他骂骂咧咧坐起来,一打眼就瞧见床边曹氏正哭哭啼啼地呜咽着,太医憋着气儿不敢说话。再旁则是大哥霍景,面色可怖。   “大…大哥……”霍源吞了口唾沫。   薛太后搭着嬷嬷的手,忍着怒气,淡漠道:“宁王,这件事你总得给薛家一个交代。好端端的,二公子为何闯进静容的屋子?”   霍景面色愈寒:“不必太后娘娘叮嘱,臣下自会调查清楚。”   这副阵仗,叫霍源心头一颤。他强笑一下,道:“大哥,这都是个误会!我是走错了屋子。本想去吃口茶,谁料到薛大小姐在那间屋子里?”顿一顿,霍源怒从心头起,道,“说来,那薛大小姐才叫人恼火!我不过是走错了屋子,她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打成这样!大哥,你瞧瞧我这额头上的伤,她那哪里像是一个深闺千金?菜市口卖货的婆子都没她力气大!”   霍景冷笑一声,说:“二弟中气十足,倒不像是有什么事儿。”   霍源被他嘲讽,噤声一会儿,薄怒道:“总之,这不过是个误会!”   薛太后听他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驳,面上恼意更显。她冷哼道:“二公子,若你只是走错,何必打晕在外值守的宫女彩儿?”   曹氏忍不住了,呜咽着尖叫起来:“源儿又怎么知道那宫女是如何晕倒的?她自己晕过去了,磕着了脑袋,与源儿有什么干系?”   一边说着,曹氏一边心疼地去摸霍源包满绷带的脑袋。   薛太后怒眼以对,道:“这么大个宫女儿晕在边上,二公子竟还能熟视无睹,自行去找茶喝?还偏偏找到了静容的屋子里?!”   霍源扣住母妃的手,嘴硬道:“太后娘娘,我又不是千里眼,哪儿的事情都能瞧见!我不过是粗心了点,这算什么大错?倒是薛静容,把我打成这样,太后娘娘打算怎么处置?!”   听霍源竟然厚颜无耻地反咬回来,太后气得浑身发颤。——静容更衣时被外男瞧见身子,这可是事关清白名节,他竟还敢反咬静容一口!   曹氏擦净了眼泪,攥着佛珠,叹气道:“太后娘娘,事已至此,倒不必斤斤计较了。虽说源儿是瞧见了薛大小姐的身子,但也不是不可补救。若不然,就让源儿娶了薛大小姐,算是全了大小姐的名声。”   此言一出,薛太后噔的站起,老脸气的通红,浑身哆嗦。   霍源嘿嘿一笑,也应声道:“母妃说的对!我们家怎么也是宁王府,不如就让我娶了薛大小姐,门当户对,又解了嫌隙,岂不两全?”   曹氏一唱一和,忧虑道:“出了这样的事儿,虽不是源儿的过错,可传出去了,到底是于大小姐名节有损。她日后呀,指不准都没有人敢求娶了。倒不如嫁给源儿,尚算是良解。”   薛太后听得这对母子算盘打的噼啪响,如一条蛇般黏了上来,已觉得自己心口发疼。这对母子信口雌黄,满嘴谎话,是非黑白都能颠倒。静容当真嫁给霍源,岂能有好日子过?   “你…你好大的胆子……”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薛静容的母家人进来了。原本还算宽敞的偏殿,此刻竟显得挤挨无比。   薛静容的母亲韦氏垂着眼泪,跟在薛阁老身后,柔柔弱弱的样子。薛阁老则一副和气的仙风道骨模样,丝毫不见怒意。   “太后娘娘莫急。”薛阁老安抚一下太后,呵呵笑了起来,儒雅道,“二公子乃是宁王府的人,模样亦是一表人才。臣听友人言,说二公子生性洒脱,是个真性情之人,倒也算是个良配。”   这番话,说的霍源心底舒坦,暗觉得这老头会说话。   薛太后一急,低声道:“莫非你当真是要将容儿嫁给这种人?休得听那些流言,这二公子心术不正……”   “哎,莫非太后娘娘还信不过我的眼?”薛阁老抚须一笑,言谈间很是客气,“我倒是觉得二公子前途无量呢。”   霍源嗤笑一声,恭维道:“承蒙阁老大人吉言了!冲着阁老这话,我也定会为静容大小姐负责到底,义不容辞!”   薛阁老点点头,道:“只是,你们宁王府主事的,乃是宁王殿下。这件事儿,多少还得问过宁王的意思。”说罢,他转向霍景,目光一肃,“宁王殿下,借步殿外一叙。”   霍源心底乐不可支,对寒着脸的霍景道:“大哥,小弟的婚事,就要麻烦你了!”   霍景冷冷瞥他一眼,与薛阁老一起步出门外。   殿内,霍源躺在床上,虽额头被打的地方还疼的紧,但他心里还是高兴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娶到了薛静容这样京城一等一的大美人,他心底飘飘然不已。   虽然那老太后气的脸色发青,但薛静容的祖父倒是个会说话也明事理的!   本来也是,那薛静容更衣的模样都被自己瞧了个干净,已经是名声不清白了。不嫁给自己,整个京城还有谁愿意娶她?   想起薛静容曾经高傲羞辱着自己的模样,霍源在心底暗暗冷笑不已。   等着吧,等这娘们过了门,就叫她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   他正欢天喜地地想着薛静容后悔不迭、痛哭流涕的样子,便听得嘎吱门响,霍景回来了。他身后,隐约传来一片凌乱的兵甲脚步声。   霍景先向太后抱拳行礼,道:“冒犯太后了,还请恕罪。”说罢,转身问外头,“亲军校尉可在?”   “属下在。”殿门外,一着大内亲军兵甲的中年男子抱拳沉稳回答。   这些亲军乃是陛下的御前武官,向来只在朝光殿前服侍。宫中若要捉拿犯事儿的,大抵都要叫上这些武官。他们一出现,霍源便暗暗觉得奇怪——这是要做什么?太后这里,明明在商议亲事呢,这群人也不觉得败兴?   “将人带走吧。”霍景对那校尉淡淡道,“刑罚罪名,听凭陛下处置。”   “是!”那校尉大喝一句,对身后的武官们比个手势,道,“将人带走!”说罢,又对太后与韦氏等人行礼,道:“冒犯各位娘娘、夫人了。”   薛太后与武官熟识,知道从前宫里出了盗窃、谋害之类的事儿,也得由他们来抓人,以是并不觉得冒犯。只见那群人涌入殿中,三下五除二,便将霍源粗暴地从床上拽起来,将双臂反手一捆,当即按跪在地上。   “你们!你们干什么!”曹氏花容失色,立刻扑到霍源身上护着,“你们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们这样干的?!”   霍源蹬着腿,也不满地嚷嚷起来:“我做了什么了,你们竟然抓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宁王府的二公子,是宁王的亲弟弟!”   那校尉笑道:“是宁王殿下接了陛下的旨意,命我们几个来抓人的。”   霍源一愣,愈发挣扎了,朝着霍景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你的亲弟弟!”   霍景站在人群之后,冷然说:“你强闯殿宇,意图在宫中对薛家大小姐不轨,此乃大罪。不仅损害了薛家,更是在太后面前失仪。按照律令,须以流放处置。”   霍源一听,便如被敲了个闷棍,人都傻了。他呆了片刻,被绳索捆着的身子扭动起来:“我说大哥,你是不是想多了?薛阁老这不都答应我和薛大小姐的婚事了?本来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你怎么偏还要来抓我?”   曹氏也是心急如焚,道:“景儿呀,让他娶了薛大小姐不就行了?你怎么这么死板呢!这事儿传出去了,对宁王府的名声也不好呀!”   霍景远远站着,说:“原来你们母子也知道‘宁王府的名声’这件事。”   这句话嘲意十足,叫曹氏有些说不出话来。   正在僵持间,薛阁老笑吟吟地步入,依旧是如先时一般的和蔼儒雅。他抚着长须,慢慢道:“我虽确实觉得二公子前途不可限量,但可从未答应过这桩婚事呀!二公子犯了错,便得接受惩处,此乃天理也。”   霍源听了,彻底愣住。前一刻还在做着娶薛静容为妻的大梦,后一刻便要面对流放的刑罚,他咬牙破口大骂起来:“好你个老狐狸!你,你敢诓骗我!”   霍景被他吵嚷得心烦,蹙眉道:“宫女彩儿方才醒了,仔细交代了如何被你打晕的事情。霍源,你罪无可逃,不必狡辩了。”说罢,对武官道:“带走吧。”   “是!”   几个武官喝一声,押着霍源就朝殿外驱赶。   霍景目送霍源骂骂咧咧被抓扣出殿,慢慢对薛阁老说:“府上出了这样的人,叫阁老见笑了。”   薛阁老不以为意,道:“宁王殿下大义灭亲,着实叫某佩服呢。方才请您出去相谈时,还未想到宁王殿下会如此之快的答应。”   曹氏听闻这二人对话,面色急速发白,一句“你”说了半天没有下文。下一刻,她心口一痛,人竟两眼一白,哐当一声厥倒在地。   薛阁老见状,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和气吩咐道:“去请个太医来,给太妃娘娘好好瞧瞧。” 第60章 误传   霍源被押解走时,还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前时,他还在仔细想着与薛静容的婚事;怎么此刻,人就要被当兵的押走了?这天上地下的,莫不是在做梦吧?   他懵懵懂懂走了一阵,听闻身旁人说起“流放”之言,他才陡然想起来,内心一悚,忙挣扎起来,向霍景求助:“大哥——大哥!我可是你的亲弟弟,你怎能叫人来绑我?念着兄弟情,念着父王,你也不该这么做!”   霍景却只是遥遥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清冷。一袭玄衣,于冬日的素白里越显出一片锈铁似的冷寂。   霍源嗓子都要喊哑了,都不见霍景开口帮忙,自个儿却被拖得越来越远。他那颗起初还轻快的心,渐渐往下沉沦。一个不妙的事实,横在了霍源的眼前——这一回,自己可能是真的在劫难逃!   流放……   流放!   若是当真流放了,且不说这京城的荣华富贵他还是否能撷得,便是能不能在蛮荒之地活下来,那都不成定数!   自己好端端一介京城贵公子,如何就要落得那般下场?   这样惨烈的现实兜头劈下来,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落,令霍源的心凉了个透彻,仿佛坠落冰窟。现时,恐惧与惊慌才后知后觉地漫溢上来。   霍源不甘地再次挣扎起来,对霍景大喊道:“大哥,我落难了,于宁王府的名声也有损,你怎可对我见死不救?”   霍景淡漠道:“你罪有应得。若免去了你的惩处,才叫于宁王府的名声有损。”   霍源还想说些什么,霍景却是一记冷厉眼光望来,“而且,本王一向记仇。母妃忌日,伽罗寺外发生之事,本王尚且记得。——只不过是流放罢了,你受的起。”   霍源闻言,微微一愣。   母妃忌日?母妃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有忌日……莫非,霍景所说的,乃是他的亲生母亲许氏的忌日……   忽然间,霍源的身子如坠冰窖,整个人彻底愣住。   许氏忌日,霍源与母妃曹氏暗自打听了霍景的行程,并暗中派遣了几个江湖刺客,刺杀宁王。只可惜,刺客失手,霍景只受了点儿轻伤。   霍源本以为,那些刺客全都自尽而亡,料想是追查不到线索,自己和母妃曹氏也能高枕无忧。没想到,霍景竟查的一清二楚,只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   他竟全部一清二楚!   霍源的心底,涌起一阵麻木的冰冷,手脚惊惧得直哆嗦。——冒犯薛静容与太后,只是个整治他的借口。而霍景真正动手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从前的刺杀之行。   有刺杀之事在前,大哥又怎会帮他?   只怕这一回,大哥会伺机报复!就算只是流放,大哥也能在流放的路上下手;而现在的自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霍景见到这个弟弟表情遽变,慢慢挑起了唇角,道:“霍源,若非你心术不端,总将心思用在不上道的地方,本也不必落至这个下场。本王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虽得知刺杀一事与曹家脱不了干系,但念在兄弟血缘上,霍景还是放了霍源一马。谁料到,霍源依旧这般心术不断,竟妄想侮辱薛家静容,险些为宁王府招来一场大祸。   霍源麻木地听着大哥的话,心底却是一片乱麻。   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等待自己的下场却是如此,他内心的不甘已经暴涨到了极致。   此时,霍源还偏偏听到薛阁老正与霍景笑吟吟说话,道:“这次宁王殿下大义灭亲,定会叫陛下颇为赞赏。封地粮石,恐怕只多不少。”   自己下场凄惨,霍景却能步步高升。   凭什么……   凭什么!   已经被拖到宫门口的霍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咬牙挣断了捆着自己的绳索,又眼疾手快地夺过一把刀,劈手向着霍景的方向袭去。   他是学过武的,虽然不精,但也叫几个武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王爷小心!”   “快保护王爷!”   眼看着那把刀就要劈到霍景身上,几个武官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须知嫌犯走脱,又伤了皇亲国戚,这可是大大的玩忽职守之罪。武官首领连忙飞扑上前,纵身挡在霍景之前。   “噗嗤”一声响,那把刀没入武官的肩头,大片血迹飞滚到地上。   老太后方从侧殿里出来,便撞见一地通红鲜血。她一个深闺妇人,几时见过这等场面,当即惊叫起来,靠在身旁的老嬷嬷怀里。   “太后娘娘,莫看!莫看!”老嬷嬷给薛太后顺着气,将她视线转背过去。   砍罢这一刀,霍源就像是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眼里只有麻木的不甘。那几个武官连忙涌上来,将人牢牢看住了。   “王爷可有伤着?”武官忙问道。   “本王无恙,只是校尉似乎伤的不轻。”霍景道。   那校尉捂着肩上伤口,惨白的脸上强笑道:“王爷平安无事便好。”转头,又吩咐自己的部下,“快点儿,把人给带走,莫要再走脱了!”   武官们后怕不已,连忙将绳索结结实实地再捆上了。好在这一次,霍源一点儿挣扎都无,木着脸任凭旁人将他扎了个结实。   霍源被人拖下去了,太后的寝宫中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   宁王府。   “你说什么,王爷受伤了?”   几个齐园的仆从,围着一个从宫里过来报信的小黄门,满面不可思议。飞七尤是如此,喃喃道:“内宫中男侍不可入内,我便没跟着一道去,怎会出这种事情……”   那小黄门年纪轻轻,露着两颗小龅牙,一脸困惑又没睡醒的样子。他小声道:“奴才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是奴才的师傅囫囵听了个大概,匆匆叫奴才过来报信的。”   “是谁伤的王爷?”唐笑语问。   “似乎是二公子。二公子在宫里犯了事,这新正的月份里,冲撞了太后与薛家,陛下勃然大怒,叫人把二公子捆了流放。结果二公子当场发起疯病来,东砍西砍的,便不小心伤到了王爷。”小太监垂着八字眉,为难不已,“具体的,奴才也不知晓,都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姐姐们闲碎传出来的,连奴才的师傅都说不分明呢,只叫奴才赶紧着些来送信。”   “凭王爷的身手,不至于伤的太重。”飞七道,“还是等王爷回来吧。”   “可是,师傅听说王爷流了好多血,满地都是血珠子,太后娘娘都吓得要厥过去了!”小太监说的煞有其事。   唐笑语在旁听着,面色越来越白。   满地都是血珠子?这等情况,定然是受了很重的伤。是怎样的伤?砍着了心肺了?还是断手断脚了?   胡思乱想只一瞬,她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她扶着石凳,慢慢地坐下来,这才觉得软麻的四肢回来了。飞七见她面色不好,便低声安慰道:“说不准是以讹传讹,等宫里正式的消息来了再看罢。”   唐笑语不言语,沉默盯着鞋边一株草花。   她愈是这样不说话,飞七心底就越担心。平常软里带笑的姑娘,再难的事儿都要挤出个梨涡浅笑来,这回却是木木的,人如同个傀儡一般,怎的不叫人担心?   “笑语姑娘,要不然,你先休息一会儿?瞧你面色都不好。”飞七小声说。   “……我,我有些后悔了。”唐笑语蹙着眉,说话有点儿语无伦次,“王爷入宫前到底想和我说些什么,我怎么就没问出来?这下可好了,能不能听着王爷说下文,都成了未知数了。”   王爷重伤,她竟然在后悔这事,她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顿一顿,唐笑语黑沉的脸色忽然又亮了起来。她猛得摇晃起了飞七的肩膀,说:“不怕,我们还有沈寒大人呢。沈大夫乃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有他在,王爷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飞七被摇得人发晕,但也点头说:“没错,叫人赶紧去请沈大夫。”   虽然,按行程算不大来得及——除夕前,沈寒又离京了,眼下人不在王府。要想请回来,恐怕还需要耗费半个月的路程。   那报信的小太监说完这些消息,便回宫里当值去了,徒留下齐园的人们惴惴不安。自午后起,唐笑语便立在门前,一直遥遥守着巷口。   那巷口有点儿窄,隔壁周家悬着未燃的炮竹便占了泰半的视野。撒着残血的青石砖缝里顽强挺着几颗黄草,都被她一二三四数的清楚。   巷口的车马来来去去,都是新正走亲戚的贵眷们。装着年货的马车轱辘而行,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独独她满心巍巍不安。   她还从未这么忧心忡忡过。   便是被母亲卖走,她也不过是觉得意料之中;后来被蒋大人选中上京,她也未曾担忧过来日。如她这样天生微贱的人,从来不对未来奢求太多。   可独独霍景,她是奢求着他的平安的。   霍景待她情深义重,这样仁义的君子,若要遭逢不幸,那命运未免也太过不公。   而她也难以想象,这来日里没有霍景的模样——若是当真没了霍景,那未来的光景,确实可以称作是“黯淡无光”了。   日光渐渐西斜,乌金夕阳在天边漫开。终于,宁王府的马车在小巷上悠悠驶来,驾车的车夫一脸愁容,满目凝重。   “王爷……王爷回来了!”守门的仆侍连忙通传。   那车夫将马车在门口挺住,一边下车搁置脚凳,一边叮嘱道:“快!快去请大夫来;再叫两个力气大点儿的,来抬人……”   “抬人?”唐笑语闻言,两眼一黑,几乎要站不稳,“伤的竟这样严重……”   她正浑浑噩噩地,却见得马车的车帘一撩,霍景利落地下了车,玄袍不染俗尘,衣襟挺括如云。锦履挨着青石砖,脚步如常。   唐笑语一见,心底着急,顾不得主仆区别,忙上去搀扶他,焦虑道:“王爷怎么自己下来了?还是叫人来抬吧!您伤重,自己走不得……”   但到底是亲眼见到了活人,她也不如之前那样忧虑得揪心。   听唐笑语关切自己,霍景心底微暖。但听她说话总觉得古古怪怪,便忍不住问道:“什么伤重?什么叫人来抬?本王又没有事儿。”   唐笑语眨一下眼,迟疑地问:“王爷没有受伤?那车夫怎么叫人去请大夫……”   “是曹氏。”霍景眼底有玩味,“她在宫里晕过去了,人还没醒,可不是只能让人抬着走?太医瞧了一下,说没什么大事,叫家里的大夫看看便是。”   “啊……”唐笑语的眼干眨几下,人有点傻了。她瞅着自己挽着霍景的手,一时不知道是放还是收,“王爷没事啊……”   霍景瞧她这副变脸模样,险些笑出声来。他将手掌搭在唐笑语的掌背上:“就这样吧,挺好。”   唐笑语:……   闹了个乌龙,她尴尴尬尬地扶着霍景进了齐园,这才知道是先时那报信的小太监打探错了消息,霍景平安无事,不过是那霍源遭了罪,要流放千里。   霍源会遭到这般处置,她有些意外。但到底是宫中的决定,她一个小小仆侍,也不敢多嘴。惊诧归惊诧,咽下去当没听闻过便是。   此后这王府里,再也没了个二公子,说来还叫人感慨。   入了夜,齐园里新上好灯。唐笑语拿发钗拨着灯笼里的火焰芯子,脸上还觉得烧得火辣辣的。一想到傍晚时闹出的动静,她便觉得不好意思见人。   霍景和衣躺在榻上小眠,调养精神。   听得那火焰芯的噼啪响,霍景半睁开眼,说:“飞七说,你甚是后悔今早没听我把话说完。是不是?”   火焰一跳,险些烫着了手。唐笑语暗地里恼着飞七的嘴没个门儿,一边小小点头,道:“王爷今早,本想同我说什么?”   霍景瞧着她灯下的身影,那道纤细的身形轻渺如云,仿佛一呵便散。烛火的暖色融在她的贝齿朱唇间,更衬得她一张脸人面桃花,娇艳又不失轻灵。   这一刻,原本莫名的执拗全都消散。   霍景的心底,再也没先前那莫名的别扭了。   他微呼了一口气,十分坦诚地说道:“本王本想问你,可愿做宋贵妃的义妹,再以宋家女儿的名义,嫁给本王?”   啪嗒一声轻响,唐笑语手里的发簪直直坠在紫檀螺钿的小几上。她有些怔怔的,像是不曾听清霍景在说什么。   几声脚步,霍景下了榻,人朝着等灯笼光火笔直行来。未多久,墙上二人的倒影便近在咫尺;他将她笼在自己的阴影之下,那间隙窄小的连分毫光彩都无法漏出去。   “本王想娶你为正妻。”霍景望着她的眼,认认真真地说,“此生绝不再纳第二人,只你一个。” 第61章 婚讯   “本王想娶你为正妻。此生绝不再纳第二人,只你一个。”   霍景的话,叫唐笑语久久地怔住了。   冬春之交,寂夜料峭。屋外寒意,伴着月光漏入窗内。她临着那盏铜座纱灯,心思惶惶。下意识地,便避开视线,答道:“王爷且容我回去思虑一番。”   可下一刻,面庞却被人强硬地扭过去,直直与他打了个照面。   “在这里思虑便可。”霍景捏着她的面颊,目光逼视,“看仔细了。再想清楚,你心底是否有我。”   霍景根本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她望着霍景那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心思仿佛也寸寸暴露于灯火巍巍之处。闪烁的目光停住,她一张嫣红唇瓣半开又合。   “我……”   “笑笑,我猜你在怕。——怕我薄幸寡义,更怕我背弃誓言。”霍景的剑眉,轻轻折起,语气沉沉的严肃,“还怕我身旁山急水遽,朝不保夕。”   被如此清楚地点出惧怕之处,唐笑语一时失语。   蝶睫翕合,她声如轻羽掠过:“原来王爷一直都清楚。”   霍景墨眸一沉,语气略显焦急:“我要如何做,才能叫你信我?信我不会背信弃义,更不会置你于危难之中。”   倏忽间,他紧握住唐笑语的双腕,低声说:“我曾在伽罗寺佛前起誓,我霍景,对女色从无偏爱,此生只愿娶一人为妻,与她相伴至终老。你若不信,我大可至佛前将这番话再说一遍。”   唐笑语低首,望见他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常年执剑提笔,免不了四处落茧,粗糙不似寻常金堂玉马的王族贵介。可那双手,偏生温暖的很。   这一瞬,宛如宫灯影转,她突然想起许许多多的事。譬如,霍景待她的好——为她挡去敌袭,为她出言相护,为她寻回双亲。   再譬如,听闻霍景在宫中受伤,她几是站立不稳,心头慌乱无边。   那一刻,她方才明白了——原来霍景于她而言,也是必不可缺的。   这个男人,早就用他细微分毫的举动,慢慢地融入了她的周身,令她的一呼一吸,似乎都能嗅探到他的气息。   唐笑语的安静不答,却叫霍景想错了她的意思。   随着沉默的绵延,霍景的眸光越来越失望。他渐渐地松开了女子的双掌,有些颓唐地退后了一步。   “看来,你还是不愿。”身子靠在小矮桌上,霍景沉沉地折下头,仿佛陡然失了力气,口中喃喃道,“也是我不好。我从来不懂女人心思,你不愿嫁给我,也是情理之中。”   他有些落拓地背过身去,慢慢道:“算了,你便当我不曾说过此事。天色已晚,你回去歇息罢。”   “等——等等。”   话音刚落,一双葱削似的双手便扯住了他衣袖。唐笑语垂着头,小声说:“王爷,我还不曾说过‘不’字呢。”   灯火夜微明,暖融融光影倒扑上她鼻尖面颊,映出一片娇红薄晕。她的手掌慢慢脱开了,指尖却牢牢挂在霍景的袖上。只听她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   “兴许……大概…也非…不可……”   模模糊糊说罢这几个字,她便将头埋得愈低。刘海与耳畔的鸦黑碎发垂落下来,将玉白的面容笼得严实。   霍景微愣,在齿间梳理一下这几个字。旋即,欢喜之意跃上了眉梢。   “笑笑,你答应嫁给我了?”   唐笑语侧过了头,低声道:“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这似是而非的话,却分明是别扭的应允之言。霍景面色陡然兴奋,平日里如冰雪所铸的面孔,此刻竟显出状元登科一般的光彩来,依稀还有些……傻乎乎的。   他搂紧了唐笑语的腰,抱着她双脚离地,轻旋了一圈。裙摆飞扬,惹得怀里人一阵惊呼。   “你竟当真愿意嫁给我了。”霍景将她稳妥落在地上,低声说着,语气已恢复了常时模样,“我会娶你为正妃。日后,只要有我在,无人再可伤你。”   唐笑语的眼帘半敛。   她缩起半挂在霍景胸膛的手,眼里瞧见他衣襟微乱,便不由自主帮着正了一正。恍惚间,她只觉得眼前景不似眼前景,整个人如在梦中。   要问她为何改变了主意,答应了霍景的亲事,她自己也说不出个分明。   她只是不愿——不愿日子里,少了霍景这么个人。   且这一回,霍景竟让她做正妃。以自己微贱之身,竟能攀得这样的地位。霍景的用心,她也明了,绝不会误认他为玩笑。   没有哪一个王公贵介,会为了一时风流顽劣而赌上正妃之位。   霍景低抚了一下她的额畔,道:“我向陛下请了命,只要你以宋家女的名义出嫁,陛下愿亲自为我们指婚。如此一来,朝臣大多也不敢有所非议。”   顿一顿,霍景又道:“若你嫌弃京中人情世故,或是思念江南美景;待你过门,本王便与你一道离京,到江州去久住。”   唐笑语怔了一下,忙摆着手结结巴巴道:“那倒不必!那倒不必!哪里敢为难王爷……”   霍景却是兴致盎然地一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想法不错。”   唐笑语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愈显红艳。   “王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什么我都答应。”   “白日里宫中内侍来报,说你受了重伤,把我吓得不轻。我胆子小,经不起吓,还请王爷莫要再吓我了。”   “好。”   灯光暖融,两道人影相护依偎;前路山长水阔,却并不难走。   ///   沈寒赶回京城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元节了。正月的喜气还在家家户户弥散,市井百姓的门前贴满了请春神的符纸。   回到王府的沈寒,本是兴冲冲满载而归,想寻唐笑语说话;但人在齐园转了圈,却瞧不见她身影。   “小铁!”背着行囊的沈寒,特地拦住了齐园值守的侍从,问道,“你笑语姐姐呢?她今儿不当值?还是出去了别家?”   “沈大人回来了!”叫做小铁的侍从惯例行礼寒暄,又堆起一张笑面,说道,“沈寒大人离京甚久,不知道王府里的事!说来也妙,福神娘娘显灵,咱们笑语姑娘吉运来转,人已飞上枝头了!现下眼前呀,我可不敢喊她‘姐姐’呢!”   沈寒心里嘀咕一下,迟疑道:“什么意思……?”   小铁笑得暧暧昧昧的,低声说:“还能是怎么?笑语姐姐,要做笑语娘娘了!”   沈寒脑袋“嗡”的一声响,一拍手,小声道:“阿景有本事了。”说罢,又摇了摇小铁的肩,问道,“那她人呢?我和她亲哥哥似的,让我见见去!”   小铁笑嘻嘻说:“王爷请了陛下恩赐,让宫里的贵妃娘娘认了笑语姑娘做姊妹。如今人到了宋家,正在好生备嫁呢!”   “庶妃的名分,还能这般郑重,折腾什么义女……”沈寒点点头,道,“倒像是阿景会做的事。”   “什么庶妃?”小铁奇怪地瞅他一眼,“人是正儿八经的宁王妃呢,姐姐如今当真是飞上枝头做了金凤凰,这样的好福气,那可不是什么庶妃、侧妃能比的。”   “什么——?!”这一回,沈寒的下巴都要掉了。他那张艳丽面容,满载着不可思议之情,“陛下竟也能应了这种事……”   小铁本还想说些什么,外头却有个仆侍来传唤他了:“小铁,王爷叫你去取对牌,差人去宫中请个太医。”   沈寒闻言,打了个岔子,嚷道:“有我在,要甚么太医?谁发了烧热感了风寒?赶紧着带我过去。”   小铁却笑道:“用不着沈大人。是菊苑那位的事!”   “哦……”沈寒顿时没了兴奋劲头。   他可没什么耐心给那位三天两头装病,没事就犯心疾的太妃诊治。   小铁笑眯眯解释说:“如今太妃娘娘身子不大安,整日都糊糊涂涂的,人都认不清楚,白日里直叫唤着要亲儿子。源二爷如今是罪人,王府巴不得撇清干系呢!她倒好,日日问源二爷怎么还不来请安?王爷说了,术业有专攻,沈大人虽精于疑难杂症,但这疯疯癫癫的的毛病到底是不大擅长,还是叫宫里的御用给开开方子,人将养着。”   沈寒迟疑地“哦”了一声,心里也琢磨不清。菊苑那位太妃曹氏,如今竟落得了这般田地了?   他摇摇头,长吁一口气,回去放行李了。   ///   霍景定亲的事儿,很快传遍了京城,朝野上下皆惊。   想霍景身份贵重,又是陛下眼前红人,多少名门闺秀欲入他的家门而不得。谁曾料想,这般突如其来的,他竟就要成亲了。   再仔细一打听,得知那未来宁王妃的身份,更是觉得不可思议。那即将入主王府的女子,一无薛静容的才名美貌,二无令人侧目的高贵身世,竟只是宋家的一个女儿。   这宋家不比其他京城名门世家,原本乃是个五六流的小门第;但这土窝里飞出了个登枝喜鹊,一群小姐里出了个独宠六宫的宋贵妃娘娘,此后这宋家便水涨船高,扶摇直上了。   传闻那宋贵妃娇媚无双,又通音律;入宫多载,独揽陛下恩露;连带着宋贵妃的亲兄长也无法无天,在京城成了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家,说难听点,是“色供之家”,着实不大配的上宁王府。可宁王偏偏相中了宋家的女儿,贵妃那位养在深闺的妹妹,也真是叫人惊诧。   兴许,这位未来的宁王妃也如贵妃娘娘一般,娇媚无双,动人心意吧。   消息传到薛家时,薛大夫人韦氏正与薛静容仔细相看着几幅男子画卷。大夫人将画卷徐徐铺开,指着卷上的男子画像道:“容儿,这位余公子,勤勉上进,又有才学。前时你在外祖母的寿宴上见过的,你可欢喜?”   薛静容淡淡瞥一眼那余公子的画像,敷衍道:“母亲若觉得好,那便是好。”   韦氏心底一喜,忙将画像卷起来,扎条小红绸做个标记,让嬷嬷仔细收起了。继而,又徐徐展开下一幅画卷,道:“上头这个潘二公子,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不输给宁王。官职如今低了些,但他祖父与你祖父共事,左右来日差不到哪儿去。且潘家的大夫人,与娘也有些交情……”   韦氏说了一大堆话,薛静容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韦氏见状,心底委屈,小声道:“容儿,娘知道你心底事。但那宁王如今已订了亲,不日就要娶王妃过门了。你呀,还是赶紧忘了吧。”   薛静容嘲讽一笑:“娶的谁?”   韦氏叹一口气,道:“宋氏之女。他们宋家虽不是什么百年名阀,但在教养女儿一事上,到底有些厉害。出了个贵妃也就罢了,如今还出了个宁王妃。”   薛静容闻言,笑声渐起:“……娘,你觉得好笑不好笑?”   韦氏心底苦着,话说不出口。   “我竟然不如宋家的女儿。”薛静容眼眶一红,声音喃喃,“……罢了,婚姻之事,全凭母亲做主吧。”   韦氏素来优柔,闻言也微红眼眶,道:“那过几日,就请余公子来家中做客吧。” 第62章 喜鹊   一月半后,宋家。   天色过午,屋外春光伴诗意明媚,几只雀儿在枝上悠悠啼鸣。位于内院的福寿堂里,一派繁忙之景。手捧锦盒的婢女进进出出,院内喧嚣人沸。   唐笑语坐在铜镜前,慢慢地抿上艳红的口脂。两个梳头婆正仔细地捋着她的发髻,端正地将一顶珠冠压下。   一片珠翠清音泠泠而响,纤细的金枝流苏垂落在她眼前。老嬷嬷看了又看,仍觉得不满意,又将一支绞金丝的步摇斜斜插入她鬓间,这才道:“做新娘子的,头上就该戴这些才喜庆。”   另一个老嬷嬷也附和道:“二小姐貌美,与这些珠玉首饰都相衬。”   唐笑语被那沉重的发冠压低了头,只轻轻垂了眼帘,小声应一句。她的双手缩在绣满并蒂芙蓉的大红袖袍间,谨小慎微,指尖染了凤仙朱砂,艳丽夺目。   她现在的身份,是即将嫁给宁王的宋家二小姐。   宋家很乐得讨下为唐笑语备嫁这件差事——多一个女儿,既讨好了皇帝,又与宁王府搭上了关节。再怎么算,也是稳赚不赔。   唐笑语一到宋家,宋家人便亲热无比,里里外外的,俱是贴着她嘘寒问暖。宋大夫人也就罢了,至多是人精一些,掐着宁王的命脉哄着她;但宋家的老夫人却是真喜爱唐笑语的,觉得她生的讨喜,可可爱爱,常会忍不住多关切几句。   唐笑语还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   在宋家备嫁的一月余,她依稀觉得自己是重投了一世胎,当真做了富贵人家的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叫她有些不适应。但一想到日后嫁给霍景,伴在那人身旁,少不得要习惯这样的日子,她便也释然了。   日子紧过慢过,就到了出嫁这天。黄昏时是大吉的时辰,她便要出门了。此刻,趁着天尚未昏暗的时刻,整个宋家都在仔细着上轿前的准备。   伺候的老嬷嬷抖开了一张精工巧绣的红盖头,正要拿来,就听得外头丫鬟道:“贵妃娘娘来了,人已过了月洞门了!”   唐笑语微惊,扶着发冠,连忙起身相迎。待遥遥见得宋贵妃的身影,她便与几个仆婢一道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自家姊妹,客气什么?”宋贵妃施施然跨入门槛,“知道今日是妹妹出阁,陛下特地给了恩准,叫本宫回家为妹妹添一支发簪做嫁妆。”   面前人到底是贵妃之尊,纵她口中姐妹亲热,但唐笑语的心依旧是忐忑的。于是,她只腼腆道:“谢过贵妃娘娘。”   宋贵妃穿着一袭杏色衣裙,华鬓如云,朱唇粉腮,美似琼宫仙子。她亲昵地拉起唐笑语的手,在小桌边坐下,仿佛当真是深闺中一道长大的好姊妹般。   “笑语妹妹,今日你要出阁了,本宫多少要和你叮嘱几句。你过了门,要侍奉夫君,贤良淑德;不可妒忌招摇,惹是生非。咱们宋家的女儿,都嫁入了霍氏王族;出门在外,总不能堕了天家的颜面。”   说罢了,宋贵妃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木匣子;仔细打开了匣盖,里头便露出一支垂着紫珊瑚珠的发钗来。她笑吟吟地将此物递交给唐笑语,压低声音,道:“这支发钗,名‘紫气天垂’,乃是陛下所赐。”   唐笑语听闻“陛下”二字,便觉那木匣子得有些烫手:“贵妃娘娘,这……”   “你戴着这支发钗,便要时时牢记。”宋贵妃扣紧她的五指,笑容愈显妩媚,“牢记着,正是因为陛下给的恩赐,你才能与宁王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顿一顿,贵妃又道,“这人生在世呐,不可知恩不报呀。”   末尾的话,语意深长。   唐笑语的瞳孔微缩,小声答:“妹妹明白了。”   宋贵妃满意了,又伸手替她左右整理了一下鬓发,这才笑道:“好了,差不多该合盖头了。前时本宫过来,新郎官的仪仗已过了朱雀桥,想来再一会儿就要到咱家门前了。等你上轿的时候,本宫亲自相送。”   两位嬷嬷得令,便将红色的披盖张罗着替唐笑语盖上了。   果不其然,未多久,新郎官的轿马便到了宋府奢侈的门第前,鞭炮锣鼓声震天响,整个街巷都热闹沸腾。宋家的家主一脸喜气,煞有介事地与邻里说着自家二小姐的事情。   “我这小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不曾见人。谁料宁王殿下的眼力这样好,一下子便将咱们宋家最珍藏的宝贝给挑走了!”   街巷邻里伸手抓着喜钱,一边恭维大笑。   “宋老爷子好福气,两个女儿都嫁的不一般!”   “我是当真没瞧过你家这位二小姐!”   “宋家老爷子才搬来多久?还藏了这样一个闺女儿……”   “新郎官来咯——”   锣鼓声更甚,霍景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宋大人抱拳作揖:“岳父。”   听到宁王这一声“岳父”,宋大人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如今他既是皇帝的岳父,又是宁王的岳父,这满朝文武,还有谁敢瞧不起他?   锣鼓喧天里,一袭大红嫁衣的新娘子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出来。她虽披着红盖头,但那格外纤细的腰身,却让霍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是娶到了笑笑,没错。   霍景的唇角微微扬起。   新娘子慢慢地踏上了花轿,仪仗队又起。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又热闹地沿着朱雀桥回王府去了。唐笑语下花轿时,月色早已昏昏。   “下轿——”   盖头下瞧见的砖石阶梯,俱是熟悉模样。唐笑语知道,自己回到了宁王府。   她盯着绣鞋,仔细地踏过门槛前的火盆,以驱除一身晦厄。旋即,手心一热,一只有力的大掌偷偷地握了过来,磨蹭着她的掌心。   是霍景。   他的手挠得她有些痒,甚至想笑。所幸,霍景只玩了片刻便放过了她,牵过一截红绸,递入她的掌心间。   二人相继步入王府,耳畔是一片恭祝之声。   “恭喜宁王殿下,贺喜宁王殿下。”   “早生贵子,琴瑟和鸣。”   王府经过装点,一片张灯结彩。因霍景权势故,有关无关的臣子,皆想上门来讨要一杯喜酒;这帖子发出去,总也不够。以是,厅堂上人头济济,满满当当。放眼望去,俱是权臣名门。   司仪迎上来,正要说话,就听得“陛下驾到”。众人一肃,连连下跪请安。   “陛下万安——”   请安之声,齐整肃穆。   天子驾临,众宾客却不意外:以陛下宠信宁王之程度,再兼之二人本是堂兄弟,霍景又无双亲在身旁,陛下十之八/九会来观礼。   宋贵妃伴着皇帝,徐徐步入。如这般微服至臣子府邸,皇帝却只带了宋贵妃,而未带皇后。谁在后宫之中独占头筹,一目了然。   瞧见王府内黑压压跪了一片,皇帝哈哈大笑道:“都起来罢。朕今日只是来喝喜酒,不必坏了你们的兴致。继续!”   老司仪捻一把胡须,又唱了起来:“一拜天地——”   霍景听着主婚人喜气洋洋的声音,面色紧绷。那副模样,浑然不似新郎。但在旁观礼的沈寒却清楚,也唯有他极度紧张时,才会露出那种面色来。   “夫妻对拜——”   霍景扣紧了红绸的一头,慢慢弯下腰去。他对面的女子,亦款款低了身子。   天地拜罢,盟誓已约。春夜月华之下,一室酒意彩声。新娘被扶入了洞房,霍景则转身举起酒杯,朝着众宾客敬酒。   ///   唐笑语被两个婢女搀扶着,慢慢向齐园走去。   前庭处的热闹渐渐远去,此刻正余下叶摇轻响并鞋履步声。   忽而间,有鸟雀拍翅之声渐近。身旁的丫鬟惊呼起来:“呀,大晚上的,哪里来的喜鹊?喜鹊登门,可是好兆头。”   唐笑语正想说话,眼前却倏得一亮,原是那张红盖头被陡然揭开了。她眯了眯眼,有些疑惑,两旁的丫鬟则齐齐惊呼起来。   “王妃娘娘!糟了,盖头……盖头被那喜鹊衔走了!”   唐笑语愕然一下,摸摸发髻,果不见了那张红盖头。   她转头一望,就见得树杈上停了一只比巴掌大的漆黑鸟儿,嘴里偏咬着那张盖头。想来是这盖头上绣了金线,亮闪闪的,招鸟雀喜爱;盖头又轻,衔着一角便可提起。   那丫鬟急急忙忙却摘喜盖,但她身子矮,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几下蹦跳后,人都要急哭了:“王妃娘娘恕罪,王妃娘娘恕罪……”   她一跳,鸟雀受了惊,松了口,倒是拍打着翅膀飞走了,可那张盖头却越挂越高。   丫鬟呆住了,瞧着那张喜帕,眼泪几乎在眶里打转儿。   这可是她头回在齐园办事,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日后定然没好果子吃。   唐笑语倒是不生气。她瞧了瞧那喜盖的高度,便利索地撩起了袖口,道:“不急,我自己去拿便是。”   ///   前院酒席。   人群之中,蒋海忠悄然上前,与霍景仔细说话。   “宁王殿下,不知当初臣特意挑选的笑语姑娘,可还合您心意?她为王妃,多少有缺漏之处,还需王爷体谅。”   他瘦削面庞上,颧骨微耸,犹如嶙峋山石;一双眼透着精明锐利,正如鹰一般。   霍景明白蒋海忠的意思。   无外乎是想说,今日嫁作宁王妃的唐笑语,是他蒋家的人。日后,二府同气连枝,同踩一条船。   不过,想在他霍景手上讨得好处,那也要看蒋海忠有没有这个福气。   “蒋大人说笑了。”霍景朝他敬一杯酒,淡淡道,“今日本王所娶,乃是宋家二小姐。蒋大人若有所怀疑,不如与陛下相谈。”   蒋海忠闻言,略略一噎,讨了个没趣,退到了一旁。   霍景犹自淡笑,将酒杯敬向另外一人。席上喜气洋洋,一片乐意。   酒过三巡,终到了宴席将歇之时。霍景人不醉,依旧清明的很。他吩咐飞七将宾客招待好,自己则慢慢步向齐园。   他知道,那里有人在等候他。   月华缓缓,一地流华。他慢慢踏过青石小径,一颗心渐跳渐快。   今夜,可是他与笑笑的大婚之夜。   就在此时,他忽然察觉,面前合抱粗的树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带醉意的他抬眸一看,却见得那树枝上隐隐垂下了一截大红色的衣带。   月牙钩纤,星河似水。风吹拂开参差叶影,恍惚间,他惊鸿一瞥里,看到树枝上悄悄坐着个红衣女郎。   鸦发如沾霜雾,環姿轻灵似风。那一袭嫣红,愈显得惹眼。   “……什么人在上面?”霍景问。   话音刚落,树上便探出一个红色人影。   “王爷,我下不来了。”唐笑语拎着盖头,正儿八经地坐在树上,对霍景说,“我爬得太高了。”   霍景:……   什么规矩,什么礼节,全都在此刻消弭无踪。   宁王府的王妃娘娘在新婚当夜爬上树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惊世骇俗的吗?   也亏得她不是京城人,这才不重这些东西。   霍景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本王知道你擅长爬树了。”说罢,便叮嘱身旁的侍从:“还不快去取个梯子来,把王妃娘娘请下来?”   好不容易,唐笑语才沿着树爬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照理说,这盖头当是新郎官揭开的,可它被鸟雀衔到了树上,我也是没有办法……”   霍景扶着额头,叹了口气,道:“无妨无妨。本王不在意。”   他也从不在乎这些世俗之礼。   唐笑语松了口气,自己将盖头重新罩上了。红色的帕巾落下之前,她偷眼瞧霍景,发觉一身喜袍的他,愈显得风姿潇洒,惹人目光。   王爷是当真很好看。   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小声说。   齐园的大门缓缓敞开,夫妻二人,前后步入。霍景停步,朝唐笑语缓缓探出手掌来,道:“笑笑,手给我。”   唐笑语将盖头扶正一下,慢慢将手交纳了过去。   盖头下,她娇艳的面颊慢慢热烫起来,犹如偎着烛火。   脚步愈轻缓,唐笑语也愈发紧张。等到终于踏入了平时熟悉的主屋,她几觉得面孔热烫沸腾,犹如滚水。   明明曾千百次踏入这间屋子,可没有哪一次,是今夜这般,叫她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   “坐罢。”霍景扶着她,在堆满锦绣绫罗的床榻上缓缓坐下。旋即,他挑开了她的盖头,调侃说,“横竖迟早都要开盖头,倒不如不盖。”   目光又亮,唐笑语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目光,轻声说:“到底是规矩……”   “你也知道‘规矩’二字?”他一副正色的样子。   唐笑语以为他要问罪,小吓一跳,不敢说话了。谁知,他正经了一会儿,紧绷的神情一松,墨色眼底流露出笑意来。   唐笑语慢慢抬起头,却只瞧见霍景的眸中,清晰倒映出自己珠翠锦绣的模样。   “笑笑身上的香气,当真是好闻得紧。”   他喃喃地说罢,用手温柔地抚着她的面颊。   “料想今晚,又能得一夜良辰好景……”   唐笑语面庞绯红,不敢再看他。   月牙帘勾一晃,大红喜帐慢慢洒落,将二人的身影朦胧遮掩。灯影摇红,两道依偎的轮廓映在帷帐之上,缱绻温柔。   浮生长漫漫,偷得一缕香。   半缕赠春意,余下伴君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