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子是我白月光》 作者:大茶娓娓 文案: 迟聿身为诸侯世子,此生杀伐果决,一统乱世,扭转乾坤,堪为一代枭雄。 何废帝却是一颗蒙了尘的明珠,迟聿生杀予夺一生,唯格外肖想此人,对方满身傲骨宁死不屈,宁可幽禁南宫终生不出,也不要在他跟前婉转承欢。 迟聿瞅着这废帝的男儿身,伦理纲常在内心反复挣扎,自个儿纠结了十年,过南宫而不入。 十年之后,废帝骤然薨逝,他方知她是女儿身。 纠结了那么久结果是白费劲的迟聿:“……” 重活一世,迟聿决定把上辈子自我怀疑的十年补回来:) 长安城破之日,商姒本计划好了逃生线路,打算换回女装神不知鬼不觉逃亡,不料被人单刀直入闯入冷宫,扛起她丢到了迟聿跟前。 迟聿(鬼畜笑):我是迟聿。 商姒(瑟瑟发抖):求放过……qwq 商姒从前以为,昭世子迟聿,心机深沉,不折手段,霸道倨傲,虚伪至极。 后来她偎在此人怀中,嬉笑怒骂,笑靥如花。 贪生怕死美貌天子X遮天蔽日强势世子 #我自我怀疑的那十年# #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怕# #被人强取豪夺跑不掉怎么办# ★男主前世身为帝王,和女主并非恋爱关系,没有责任保持处(但文中没有任何关于男主前世这种生活的描写),高洁党慎入。 ★女主有男装情节,作者说她像男人,她就像男人,无BUG。 ★非女强,女主前期处境窘迫,后期逆风翻盘重新为帝。 ★本文男主重生后为得到前世白月光不择手段,请摒弃现代平等思维,古代霸主俘虏美人之后是什么态度,男主前几章就大概是什么态度,最初的感情并不是最深刻的爱情,没有责任要对女主怎样,但作者保证感情线不虐,有耐心的请看完再评价,请勿断章取义,轻喷。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主角:商姒,迟聿(yu) ┃ 配角:求预收:现言小甜饼《你管我呀》古言《千岁欢》 ┃ 其它: ============== 第1章 前世   满月硕大如玉盘,清夜无云,银辉洒下树梢头。   一行人提着宫灯低头快步行在黑暗的长街之中,暖灯照得眼前的路渐渐清晰,朱红高墙边人影子拖得极长,像夜里飘着的鬼魂似的,显得森然无比,饶是走了这么多次,引路的宫人仍觉心惊胆战。   而身后,少年一身月白华美长袍,容颜清冷,广袖淡垂。   他走得不紧不慢,让那些引路宫人也暗觉咋舌。   竟着如此随便一身便去见天子。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如今整个天下都已易主,旧朝君臣俱都拿捏于新帝股掌之间,这位昔日的少年天子早就被拉下了帝位,他如今性命悬于陛下一念之间,甚至可以说,天下人都笃定他活不了多久了。   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可俱的呢?   他们这般想着,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谁曾想当初高高在上的少帝,如今已经沦落到如此地步?   转眼便来到乾元殿,夜色深重,皇宫各处宫殿早已熄灯,唯有这最大最奢华的宫殿始终灯火如昼。引路宫人全部停了下来,宫门前的大太监示意少年进去,不怀好意地笑道:“陛下……不对,已经不是陛下了,商述,快进去罢,我们陛下在等您呢。”   虎落平阳被犬欺,被人直呼大名,商述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抬头仰望了一下巍峨斗拱和雕龙玉柱,便慢慢踩着白玉丹墀而上,抬手推门而入。   殿中寒凉,金砖倒影出隐约人影。商述没有抬眼,目光已经捕捉到那一抹玄金袍角,她顿了一下,忽然低头伏拜,“草民拜见陛下。”   背对着她的男人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步靠近了她,即使不抬头,她也能感觉到那一抹深沉而锋利的目光,正在自己的眉眼间流连。   看她良久,迟聿才冷淡道:“亡国之君自古一心求死。对谋反逆臣俯首跪拜,你倒是心态好。”   她弯了弯唇角,低声道:“草民自知配不上那个位置。”   迟聿不置可否,只道:“起来罢。”   她静静跪着,默然不动。   “起来!”他低喝,语气冷了一寸。   商述终于慢慢起身,低头恭敬地站着。   迟聿道:“抬头。”   商述迟疑了一下,倒也完全不怕,应声抬头,眼睫却至始至终这样低垂着,懒得掀起来多看上一眼。   迟聿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刻,又道:“抬眼,看着朕。”   商述抬起眼来,这回没有迟疑。   她知道,她如今性命皆在对方一念之间,除了绝对的服从,别无选择。   大成国土辽阔,自开国皇帝起,便实行诸侯分封制,各掌兵马国土,每隔三年入都城长安朝拜天子。而大成几代天子日渐诞于享乐,至少帝商述,奢靡无道,宠信奸臣,重刑厚敛,至于天下民不聊生,王朝动荡不止。   重明八年七月十六日辰时,昭国世子迟聿颁布檄文,以“清君侧”之名起兵直捣长安,麾下精良铁骑势如破竹,铁蹄所过之处无人不服,短短几役,便因兵法之诡谲、所战之全胜而名震天下。   随后,迟聿率军直捣长安,俘获天子,杀尽奸佞反臣王赟余党,还长安太平。   八月初三,少年天子被寻到,天子幡然醒悟,感念世子扫除奸佞之功,便主动禅位于世子,世子三拒不受,最终无奈人心所向,登基为帝。   史书上的记载却半真半假,事实上,在迟聿眼中,那时天下,包括百诸侯国,皆流传着天子的传言,说他极尽荒唐之事,笙歌跳舞,喝酒吃肉,那一身红袍许是世上最为华贵张扬的衣裳,衣摆长有约三丈,衣裳拿西域进贡的熏香一寸寸熏了几天几夜,香气逼人。   与此同时,那少年之容色亦被传得神乎其神,何为貌胜女子?何为秀润天成?何为冰雕雪铸?迟聿好奇了多年。   而今,这人就被迫在他的面前,任他细细打量。   商述生得极为俊秀,眉毛不浓,睫毛却极长,一双眼睛里荡着两泓秋水,像冷玉。   确实名不虚传。   商述被迫看着他,他的眼神越是戏谑,看得越久,她越发身子僵硬,甚至感到淡淡的屈辱和无奈。   她心跳如擂鼓,不知眼前这人究竟要怎么处置她。   他也看出了她的紧张,却又不急,再半含闲情逸致地观赏了片刻,忽然慢慢上前,手慢慢搭上少年的肩头,微笑道:“怎的瘦了?最近那些宫人,可有亏待你了?”   商述下意识后退一步,摇头道:“草民过得很好,陛下不必费心。”   他又上前一步,步步紧逼,按着她肩头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朕没让你退,你又退什么呢?怕朕?”   他靠得这么近,商述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心跳越发猛烈,不由得咬住舌尖,令自己神思清醒一瞬,才含着满口血腥味,失声道:“陛下想要草民做什么,直说便是,草民一定竭尽所能。”   “是吗?竭尽所能?”迟聿眼眸带着笑意,又靠近了一步,直到她的脸快贴上他的胸口,商述这回长了记性,没有再敢往后退,迟聿伸出冰凉的手指,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头笑道:“若朕让你留在朕身边呢?”   商述大惊,想要挣扎,却又不敢使力,下巴上那只手力道稳健,所触之处皆有些发烫,她暗暗咬牙,说道:“于礼不合,草民只是废帝,如何能侍奉陛下?请恕草民不敢答应。”   “朕决定做什么,不需要你同不同意。”迟聿好整以暇,手指下挪,在她的后颈处流连,目光深黑,“朕不是没见过不错的女人,却第一次对你一个男子感兴趣,你觉得可笑不可笑?留在朕身边,朕无须你做什么,给你锦衣华服,衣食无忧,绝对让你长命百岁。”   商述终于恍然,随后便觉得愤怒,若非自古到今无纳男妃之经历,怕是眼前这位新帝,便打算将她视作禁.脔,藏在深宫宠爱了罢?   她摇头,只道:“荒谬!”   迟聿倒也不怒,只这般望着她,手臂蓦地一收,将她的腰肢揽入怀中,令他微微觉得惊奇的是,这位废帝的腰肢竟也是出乎意料地软,盈盈不堪一握,纤细更甚女子。   他眸子霎时一黯,另一只手已轻松地解开了她的衣带、腰封。衣襟就这般散开了,商述越发感到惊慌,抬手欲推他,迟聿又低头在她颈边一嗅,似笑非笑道:“香软得像个女子似的,若真是个姑娘,朕便也要做亡国之君了。”   商述推又推不动,隔着衣服亦能感觉这人手掌滚烫的温度,她身子抖得厉害,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发现那个秘密。   一旦发现,她便完了。   商述后牙槽咬得死紧,却又不可控制地发着抖,殿中烛光打在她的半边脸颊上,更显得她眸子噙着幽幽水波似的,令迟聿越发对怀中之人感兴趣。   他低头欲细细采撷这秀美儿郎的一缕馨香,尚未探到那想象中的暖玉温香,耳边忽然响起细微风声,旋即脸颊一痛,他眼神霎时阴寒,猛地松手。   商述身子不稳,委顿在地,满身狼狈,身子抖得厉害。   右手手心隐隐作痛,她微微握拳,抬眼看着他,声音不卑不亢,“陛下若要折辱草民,不如将草民杀了罢。”   话虽如此说,可商述知道,她根本就不想死。   她在赌。   与其被天子发现那个秘密,一辈子做他的妃嫔,颜面丢尽,被迫承欢。   不如用生死一搏。   他不是口口声声表示在意她么?   那他……到底舍不舍得因此而杀她?   商述倔强地仰着脖颈,就这般看着他,越看越是心惊,迟聿的眼神已全然冰寒,像冰封千里的雪山,令她感到铺天盖地的冷。   迟聿低眼看着她半晌,神色终于恢复漠然的冷,拂袖下令道:“传朕令,将废帝居迁于南宫,不得诏令,不可跨出一步,亦不许旁人探望。”   商述浑身力道霎时一泄,瘫软下来。   唇角却不由得暗暗勾起。   关便关罢,她早就不想……四处与人周旋了。   一转十年,新朝战争不休,帝王迟聿镇压诸侯,攘除奸佞,大肆推行新政,成就千秋霸业,却再也未见过那胆敢在殿中反抗他的纤细少年。   少年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抹鲜红朱迹,但他终究是男子,迟聿可荒唐一时,但终究是绝对清醒之人,既然舍不得杀她,囚她也好。   山河未定,诸侯国蠢蠢欲动,他故意不去想她,御驾亲征不知凡几,于汗青上留下浓墨重彩之笔。   但终究心软,十年来吃穿用度皆是不少,迟聿在等,她何时又想主动找他。   幽禁十年,谁人可以耐得住十年寂寞?   可他没有等到。   季春之时,殿外春风送暖,淅沥小雨却开始落满长安,飞甍檐角下,铁马叮咚作响,迟聿骤然心烦,重重搁下笔来。   尚未开口唤人,便听见殿外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御前总管领着南宫的太监,一把跪伏在跟前。   他眸光微动,冷淡道:“何事?”   那太监头一次见到天子,此刻正瑟瑟发抖,期期艾艾道:“陛下!是、是废帝……废帝他……”他结结巴巴的,迟聿越发有不祥的预感,他佯装心不在焉的样子,冷冷道:“他怎么了?”   那太监见他面露不豫之色,心底一吓,口舌立刻麻溜了,连忙道:“废帝他……病逝了!”   迟聿霍然起身。   他袖中手蓦地攥得死紧,目光透过那太监惊慌失色的脸,仿佛要看出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成分。   阖眸一瞬,复又睁开,语气深晦莫名,寒意浸人,“你再说一遍。”   那小太监如论如何也不敢再说一遍,只得伏跪在地,哀哀道:“陛下……陛下节哀。”   一遍的总管太监是知道废帝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的,此刻连忙道:“陛下!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还是节哀罢……”   迟聿站在原地,一股怒极之火蓦地从心口腾起,霎时燎得眼底微红。   噩耗字字入剑,将他的心剥得鲜血淋漓。   商述死了?   听来可真像笑话,他分明半个月前,还问过那个人的身子如何。   那个人,倔强冷漠,清高自持,十年来都不肯同他服软。   这样一个祸害,怎么就会突然死去?   迟聿神色冷淡,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只道:“寻人净身更衣,再以王侯礼厚葬了罢。”   嗓音有几分低哑,那小太监一愣,如蒙大赦,连忙领命去了。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没有过很久。废帝入殓的最后一日,空气中泛着一阵绵密的杏花香味,不知是宫里的哪位娘娘颇为爱美,南宫外的花枝开得最盛,索性全部打下做了香脂,满地残花铺散,显得凄凉萧瑟。   迟聿不知不觉,又在南宫外止步。   他看见满地碎花败叶,看见掉了漆南宫匾额,看见满院的杂草蛛网,大敞的门外悬着白纱宫灯,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宫人呜咽之声,反复提醒着他,这里有人刚刚死去。   其实还是不忍心,迟聿静立在宫外,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花香,忽然想起有一日,他刚刚灭了楚国,那一日他大宴群臣,酒憨尽兴,便做了一出荒唐事。   他沿着一路花香转悠到了南宫外,轻而易举地爬上了南宫的墙头,他攀着墙壁,醉醺醺地看着满院萧瑟,树上蝉鸣不已,而他的心上人却抱膝坐在台阶上。   商述望着漫天夜色,月光皎洁,照得少年的面颊洁白如玉,秀美无双。   她在看月亮,不知他在看她。   但彼此之间,止于那一面朱墙,君庶之隔,实如天堑。   哭声拉回迟聿的思绪,他看见有一个宫女正哭叫着被人拖了出来,她反反复复喊着“不要离开公子”,迟聿想起今日是封棺的日子,便想也不想,直接上前。   所有人见了他,皆面露惊骇之色,迟聿扫了一眼那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哽咽答道:“奴婢、奴婢姣月……奴婢求求陛下,不要让奴婢离开公子,奴婢想去为公子守陵。”   倒是忠心,迟聿沉声应允,目光掠向那巨大的棺木,白色幔布刺痛了双眼。   他伸出手开,怜爱地抚上棺材。   便也没有忍住,他低头看了看棺中的她。   昔日不可一世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模样,可岁月没有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依旧鲜活如初,好看得锋芒毕露,好看得……令他心动。   迟聿的手,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颊侧。   顺着抚摸下去,她的鼻下没有呼吸,她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光泽,他的指尖触过她冰凉的唇,滑过她的下巴,便流连在她的颈边。   忽地……迟聿双眸一跳。   她的喉结呢?!   他眼底霎时寒光乍现,他伸手狠狠一撕,从她的颈上撕下薄如蝉翼的一张皮。   那皮材质特别,与她的肌肤颜色贴合,中间恰好凸起。   沉沉窒息的压迫感忽地排山倒海而来,迟聿难以置信,目光死死盯着手上的皮,脑内轰鸣不休。   手也在抖,他猛地闭眼,复又睁开,又看了看手上的东西。   ———   后来直到回到书房,迟聿都一直没有说话,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   可刚刚走入元泰殿,一脚踏上御阶,迟聿蓦地眼前一黑,脚底霎时一软,双手猛地撑于桌上,刹那间咳得天昏地暗,耳内阵阵嗡鸣,额上青筋凸出,冷汗一瞬间浸透后背。   桌上瓷碗猛地被撞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巨响,身边侍从顷刻间大乱,总管冲上前来,一遍遍地唤着“陛下”。   纸笔散落了满地,其中一卷画轴微微滚开,露出里面少年的肖像。   她眉眼生动,螓首蛾眉,高贵清冷,美得不可一世。   她无声地凝望着他,眼尾上翘着,眼角凝着一丝冷意,是她一贯秉持的孤高倔强。   他垂眼盯着画像上的脸,仿佛透过那画,就看见了十年前倔强清冷的少年。   为什么要苦苦隐瞒至此?   是怕沦为天下笑柄,损害商氏皇族的颜面,还是不愿放下骄傲,或是单纯不愿侍奉他人?她骨子里的那股倔强,至今令他感到费解。   迟聿咳了咳,许久,才低声道:“朕无碍。”   总管面露担忧之色,却没有再说。   迟聿道:“那个人,拒绝朕的一番心意,死有余辜,朕怎么会有碍呢?”他看了看总管,笑道:“你说,她这个人是不是蠢,宁可被关十年,也不要呆在朕的身边。”   他笑着,黑眸深处却蒙上一层苍凉的冷。他觉得好笑,便索性大笑出声,冷冷一拂袖,转身进了内殿。   皇图大业,征伐天下,誓做千古一帝,最终却是被她所骗。   终究还是意难平。   日光下移,临至日薄西山,落晖给殿前玉阶蒙上一层暗淡的金。   迟聿淡睥玉阶,高高在上,却想:若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定要不折手段,令她雌伏身下,令她乖巧讨好,令她与他同生共死,再也逃脱不掉。 第2章 被擒   天地蒙昧,寒风骤起,乌云滚滚,霹雳惊电撕裂了苍穹,荡起天地凛冽。   大雨滂沱,北风呼啸。   远方的擂鼓声断断续续传来,惊雷之中,厮杀和流血已听不清晰,皇宫之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浓重的血腥味让人浑身颤栗。   这一年,是重明八年的春天。昭国世子迟聿麾下大军卯时攻长安,不顾恶劣天气,大军如有神助,势不可挡,上千铁箭齐发,凡胆敢阻挡着,俱成箭下亡魂。   大雨支撑不了多久,宫人四散奔逃,敌军已拿下长安,正往皇宫飞驰而来。而所过之处,将士皆扬声大喊“交出天子,封万户侯,阻挠者杀”。虽无人胆敢做弑君之事,敌军所过之处,却无人再行抵抗之事。   “你们走罢,只要不留在朕身边,或许都能找到一线生机。”   元泰殿外的天色亮了些,蒙蒙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在少年天子的玄金衣袂上。   商姒生得极为秀美,精致轮廓隐在黑暗中,面上是一派冷静。   几个宫人哭着跪在她脚底,蜷缩着瑟瑟发抖,面无人色,却又不愿离去。   她也不急,长睫轻垂,广袖垂落,依旧静静等待着。   直到喊杀声越发清晰,马蹄声逐步逼近,刀剑撞击声响在耳畔,隔着紧闭的殿门,那股腥酸腐朽的鲜血的气息仿佛漫了进来,无声扩大每个人心中的恐惧感。   其中一个太监,终于率先站了起来,抬手对天子行了一礼,默默转身离去。   他只是一个开端,随着他阖上门离去,其他宫人也纷纷起身,一个个离去。   原本充斥着哀凉哭泣声的元泰殿,终于彻底冷清下来。   亡国之君,无非如此下场凄凉。   商姒闭目。   生逢乱世,八年女扮男装,八年高高在上,终于在此刻被兵戈终结。   她转身绕过屏风,拧动花瓶,伴随着轰隆一声,地底金砖慢慢挪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密道入口。她跳入密道之中,沿着密道飞快地奔到一处偏僻衰败的冷宫——这密道连通皇宫各个地方,十分隐蔽,只是此时此刻,她只能去冷宫。   冷宫里,提前备着一身女子衣裙。   外面喊杀声越来越清晰,生死悬于一线,商姒不能再等,抬手摘下华贵的天子冠冕,打散乌黑长发,又解开腰封,慢慢褪去玄金龙袍,露出窈窕的女子身躯。   长发又黑又亮,铺散在雪白的背脊之后,半遮纤腰窄臀、雪肌丰乳。   端得是身段窈窕,容色惑人。   这天下知晓之人屈指可数,那人人得而诛之的少年天子,竟是个如此美貌的姑娘。   天子名唤商述,而她是商姒,天子的同胞妹妹。   重明元年,年仅八岁的天子登基为帝,可偏偏就是那一年,她被人从冷宫刨出来,取代了她的哥哥为帝。   这一伪装,便是整整八年,她将自己活成了他。   商姒飞快地拿过衣裙,开始穿了起来。   只是许多年不曾着女装,她的动作十分笨拙,到某些系带打结之处,颇为不知如何是好,折腾了一番下来,只将衣裙勉强穿得歪歪扭扭,挂在身上,颇有几分滑稽。   这不行。   她要变回天子胞妹,可再怎么住冷宫,也总不至于会是个连裙子也穿不好的公主,她千算万算逃命之策,以为偷龙转凤可以蒙混过关,竟然忘了这一点。   商姒停下了动作。   要不要,换回男装?   敌军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他迟聿不想背上弑君之名,也不会在此时此刻诛杀天子……吧?   商姒的目光又转回那龙袍之上,手指触上龙袍上金丝压底的华贵纹路,脸色暗了一寸。   正在犹豫之时,外面忽然传来沉沉马蹄之声,有人脚步如飞,不待商姒反应之时,轰地踹开了冷宫的门,她霍然抬头,恰好对上那人不加掩饰的目光。   这是一个将军,铁甲峥嵘,右手刀剑还滴着血,一看便是敌军。   商姒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鲜血逆涌,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背脊却抵上了墙壁。   退无可退。   那人一眼便望见一身女装的她,丝毫不做迟疑,直接快步上前,她转身要跑,却被那人横刀挡住去路,那人嘻嘻一笑,抓着她的肩头往后猛地一扳,她一个重心不稳,跌撞上那桌角,疼得身子一抽,随即细腰被人拦腰搂起,天旋地转间,她被人一把扛在了肩头。   她腹部被身上甲胄被硌得生疼,头亦发晕,随即一股浓重的反胃感涌了上来,她死死咬着下唇,眸子里水光四溢,拼命踢蹬着,却又挣扎不脱。   “小娘们儿,动什么动?!”那人低喝一声,脚步愈发快了。   她就像一个物件一样,被人抗在肩头,商姒只觉得意识迷迷蒙蒙,头晕目眩,余光闪烁着无数刀光,眼前一黑又白。   那人脚步如飞,一路上带着她穿过人群,她无力地睁开眼瞥了一眼,此刻冷宫之外却并没有有她想象中的血流成河。   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安静。   她暗暗心惊,难道这么快的时间之下,整个皇宫已经彻底落入迟聿之手?   殿前的广场前,所有人俯首帖耳,莫敢反抗。披甲执锐的将士们在四周严阵以待,气氛渐渐肃杀沉凝起来,只听得到俘虏的求饶之声。   扛着她的将军一路穿过人群,将她一把掀落。   商姒摔落在地,背脊被震得生疼,浑身猛地一抽,倒吸一口冷气,摔得七荤八素,长发散乱在肩头,挡住了她整张小脸。   她咬紧牙关,再痛苦也不愿吭声。   却听得那将军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沉声道:“主公,人已带到!”   主公?迟聿?!   竟然是他!   商姒骤然一惊,背脊霎时泛起一片森然寒意,垂眼彻底不敢动弹。   周围的喧闹渐渐消散,四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将军们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她不敢贸然抬头,只听到男人低沉冷淡的声音,一字一句都裹着三分寒意,“人带到了?”   那将军飞快答道:“末将冲入冷宫,便看见这女人,未曾见到别的人,便将她直接扛了过来。”   那人闻声,目光一转,冰冷的眼神霎时投在她的脸上。   商姒只觉浑身压力迫人,旋即,一柄长.枪伸到了她的下颌处。   长.枪在光下刺得她眼底发疼,尖端锋利无比,她唯恐那物什插入她的脖颈,只能顺着它微微上挑的力道,高高地昂起了头来。   商姒紧阖上眼,记得自己此时此刻是个女子,便佯装怯懦,紧闭着双眼,不去直视他,只这样僵硬地仰着小脸,一动也不敢动。   她仿佛能感觉到,那火烫凌厉的目光在脸上逡巡而过。   周围肃然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她。   迟聿看着一身凌乱女装的她,倒是有些惊讶。   重来一世,他早就知道她的藏身之所,便命副将提早冲去冷宫将她扛出来,迫不及待地想看她在他身下哭叫求饶的样子。   却未料到,不过是提前片刻,抓来的却是个女子。   ……竟是女装的她。   迟聿望着她的眼神微微一暗。   她长发散乱在肩周,漆黑缎发衬得小脸素白,睫毛纤密,细眉红唇,美得令人惊叹。   他记忆中她男装又是另一幅秀润清冷的模样,如今这一身女装、屈辱隐忍的样子,却又别有一番妩媚风情。   那传言本半真半假,少帝容色乃当世无双。   迟聿蓦地一弯薄唇。   十年,他肖想的就是这个人。   他蓦地掷开长.枪,蹲下身子,微微探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我是迟聿。”   她脑中轰然一声响,身子僵硬,始终不敢睁眼看他,连睫毛都在抖。   他端详着她的表情,又轻轻贴上她的耳廓,声音清冷,“我此番前来,是要抓天子,你可知道他下落?”   她红唇一颤,默然不语。   她在怕他,他知道。   或许是怕死,又或许是被他亲眼见着她女装的模样,怕他将她收为禁.脔,她前世也怕,却在即将暴露性别之时,狠狠给了他那一耳光。   或许上天都能感觉到他的不甘,所以给了他重生的机会。这一辈子,他所求而不得的、不甘心的,全都要一一索取回来。   他低低一笑,大掌抚过她的柔软腰肢,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还是一如既往地软”,旋即放开她的下颌,起身冷淡道:“带回营帐。”   身边侍卫闻声上前,又将她一把扛起,她咬紧下唇,至始至终不敢睁眼,只在最后,勉强睁眼扫了一眼。   她看见迟聿一刀斩了摄政王。   商姒遽然闭眼,心跳近乎停止。   商姒被带回营帐之后,被几个嬷嬷按着强制洗刷干净,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裙,那些人怕她寻机遁逃,便用柔软的锦缎绑住了她的手脚。   除此之外,倒没有特意为难。   外面人声喧闹,帐中漆黑无声,商姒靠在床角,蜷起双腿,浑身有些发冷。   她被关在这里整整两日了,整日除了洗澡,那些人如同聋哑了一般,不与她说话,对她的一切要求全部无视。   她很饿。   饿得两眼发晕。   朦朦胧胧间想,她该不会是未被迟聿一刀斩了,却被他特地关在此处,干干净净地被他饿死?   着实荒谬。   她不知那时为何会有将军将她扛出去,为何迟聿独独针对她一人,这发生的一切,都与她以为的全然不同。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那些嬷嬷又进来了。   她们表情严肃冷漠,强行褪去她的衣衫,又将她放在浴桶中,小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沐浴,她拉住其中一位嬷嬷有气无力地哀求道:“我真的饿了,我不想被活活饿死。”那嬷嬷默不作声地拉开她的手,流程一如往常,待又将她重新缚起放回原处之后,便熄灯退了下去。   商姒闭上眼,竭尽全力让自己沉睡过去,这样就感受不到强烈的饥饿感。   意识尚在沉浮间,鼻尖忽然蹿入一缕饭菜的香味。   她猛地睁眼,待看见门口那一抹修长笔挺的人影时,骤然往后缩去。   这是一个男子,未着甲胄,紫衫锦袍,头发由玉冠束起,剑眉高鼻,薄唇高额,一双眸子如同打磨晶莹的玉石,深邃俊容被光影斜切成明暗的阴影。   商姒不动声色,目光从他脸上挪至他腰间玉佩,蓦地反应过来这是谁,浑身霎时一僵,猛地往后缩去。   一边倒退,一边咽了咽口水。   迟聿端着一碗粥,碗里香气四溢,闻起来……好像是鸡肉粥。   商姒看着端着粥慢慢靠近的他,忽然有些想哭。   不知是饿的,还是委屈的,还是被他吓的。   迟聿看她盯着自己瞧了半晌,随即目光便紧紧追随着他手上的粥,漆黑的眸底飞快掠过一丝笑意。   故意饿她几日,方才让这家伙乖了下来。   他不紧不慢地坐在床榻边,面容被微弱的烛光照得半明半寐,广袖翩然,通身气质矜贵优雅,越发不像那纵横战场的修罗。   商姒的目光在他和粥之间来回游移,听他淡笑道:“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针对部分评论,有些关于文中的设定,决定放在第二章解释\强调一下,以免个别小可爱还没看到后面解释前因后果,就开始很激动地乱喷一通。   1.有人说女主无脑难怪会导致亡国:女主只是替身,只是傀儡,亡国原因是奸臣把持朝政(譬如汉献帝面对董卓曹操相继无能为力),女主当时八岁,对世界认知模糊,甚至都没怎么读过书,女扮男装的把柄被摄政王抓住,根本无力反抗。   2.本文并非“我灭了你的国你却爱上我”的狗血设定,确实男女主身份吻合,但是女主是希望男主攻破长安,结束她压抑的生活的,并不存在多严重的国仇家恨。唯一令她失算的是自己没有逃脱成功,又被人抓住了,但前世男主幽禁女主一生,对她来说却比之前皇帝生活好了很多(后面会有解释为什么)   所以,女主并不恨男主,她知道王朝气数已尽,男主作为藩王,他不出兵别人也会出兵,她只是不想再搅入这群野心家的争夺之中,诸侯手上大军加起来上百万,女主身为女子,复国概率=0   最后,女主也不会很简单地就爱上。   3.女主为何很怂:因为她想活命,别人强行让她背的锅她不背,她就想做回自己恢复自由,至于拔刀与敌军主帅同归于尽更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但是心底想苟且偷生,真正要讨好别人的时候,她长久以来的习惯认知,会让她有些难以接受,心底是排斥的。 第3章 试探   她的肚子蓦地发出一声叫唤。   少女微微赧然,耳根泛起红潮,背脊依旧笔直地紧绷着,紧紧贴着身后的墙壁,清澈的眸子微微闪动着光。   迟聿蓦地想起他前年得的那一只鸟儿。   金丝尾羽的鸟儿,全身的羽毛如织锦一般华美,十分漂亮,外表瞧着温顺柔软,只有你靠近它时,才会露出那锋锐的一面,将手啄得鲜血横流。   她就像那只鸟儿,只有他才知,她的无害放在表面,尖锐藏在深处。   迟聿的眼神越发幽深,又耐着性子道:“过来。”   商姒恐他生怒,只好顶着那迫人的目光,慢慢挪了过去。   整个人霎时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此刻方才发觉双方力量的悬殊。   他猛地伸手,将她拦腰揽于怀中,强迫她坐他腿上。   腰间的力量不容抗拒,她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眼睛却仍旧是望着那粥的。   这是饿惨了。   迟聿淡淡一掠唇角,以汤匙舀了一勺粥,慢慢递到她唇边。   她极为乖顺地张嘴,小巧的舌尖卷着那粥,慢慢地咽了下去,复又一舔嘴唇,将不小心沾上的东西卷入口中。   他一勺一勺地喂,她便一勺一勺地吃。   两人都静默无声,商姒不敢靠着他的胸膛,只感觉除了粥的香味之外,铺天盖地的都是他身上凛冽的尘土气息。   迟聿一边喂,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她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冰肌如雪,双腿长而细,穿的是他亲自为她的备的衣裳。   身子犹带体香,温顺的她,如他梦中所想,如此令他忍不住想占有。   但他再在意,此刻仍旧是不动声色的。   他揽着她的腰肢,蓦地往前一探,在她颊侧冷声道:“你是天子胞妹?”   她蓦地一抖,差点被呛着,睫毛颤了颤,小声道:“是。”   “为何会在冷宫?公主之尊,居然被冷待至此?”他低眼看她,眸色沉沉,裹了一层晦暗的深意。   她呼吸不由得一重,沉默不言。   腰间力道一重,他又贴在她耳边,低笑道:“怎么?说不得?”   ……又是一勺粥递到唇边。   她张口含住,咽下后才答话,声音细若蚊吟,“皇家有规矩,双胎视为不祥,我与我哥哥……自小就生得极像,我本应被处死,可后来,有人提议将我关在冷宫里,在危险之时随时作为天子替身。”   在他跟前,她不敢说假话,一旦被他察觉,她或许便小命不保。   这话真不假。   只是她还未完全长大,便发生了那件事……   她骤然闭上眼。   脑中似乎浮现溅起的鲜血,那次的惨象历历在目,一时染得她眼底猩红。   迟聿没想到商氏皇族竟有这样的规矩,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深沉下来。   前世,她唯恐他杀了她,一心只求保命,言语之间只在尽可能避免激怒他,更遑论与他袒露心声?他白白一厢情愿,到她死才知晓女扮男装之事,也曾想过为何一个女子会苦苦假扮多年的天子,却再也没有机会当面问她。   替身么?   可前世她落在他手中,虽为亡国之君,可那通身从容清冷的气质,定然是久居上位方有的自然而然的骄矜。   他不动声色,却不再谈此事,而是顺着话慢悠悠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她轻声答:“商姒。”   原来这才是她的名字。   ……又是一勺粥递来,一碗热粥已经见底。   他伸臂搁下那碗,碗底与桌面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未曾回头,只听得那声,背脊霎时僵直。   不知他是何意,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此时此刻应是亡国公主,任人揉捏,但他却将她抱在腿上,其间暧昧之感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若是他真对她有意,此刻要收她在身边侍奉……商姒垂下眼睫,连呼吸都轻了些。   他却遽然问道:“可知你哥哥在何处?”   商姒一惊,摇头道:“我多年来只居冷宫,不知他之下落。”   “是么?”他薄唇微掠,黑眸如无底的深渊,大掌顺着她的后颈,顺着她身后的青丝往下滑,淡淡道:“你哥哥为政期间,枉杀忠良,重刑厚敛,昏庸无道,我若抓到他,必杀之泄愤。”   她身子越发僵硬,沉默须臾,才垂眼轻声道:“世子如今横扫八方,攻克长安,自然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迟聿微微一笑,手指缠起她鬓边一缕发丝,闲闲把玩着,“我寻你哥哥整整三日,仍旧未曾寻到他下落,皇宫上下俱已审问,他倒没什么妃嫔,身边也无什么亲信,唯有你这妹妹,是唯一与他有关之人。”   她红唇微颤,猛地抬眼,乍然望入那双漆黑瞳仁之中。   他复又道:“既能做替身,想必极为相似?”   她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其实长大后未必相似,只是她那哥哥,早就死了多年了。   迟聿蓦地抬手,捏住她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她的脸。   他薄唇蓦地一弯,在她耳侧冷不丁道:“不若你女扮男装,令我好好宣泄一番如何?”   一句话如惊雷,轰得她魂飞魄散。   她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双眸里夹着一丝冷意,骤然一惊之下对上他的仿佛看穿一切的眸子,她忙又收回目光,手心里渗出了丝丝冷汗,声音轻软地仿佛要被风吹散了,“世子说笑了,我终究是女子,哪怕穿上龙袍,又有多像?更何况……”她抬眼,有些怯懦地瞅着他,小声道:“商姒不敢假扮天子,如今沦落至此,只盼世子能够开恩,放我一马……”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脸,指腹轻轻一划,按了按她的下唇,低声道:“想活命,就试试。”   她一时无言,茫茫然看着他。   她当然想活命。   她苟且偷生至今日,与摄政王等人苦苦周旋,便盼着能有一日得到自由。   如今亡国,身不由己。   万幸的是,她是商姒。天子商述身兼天下责任,不可如此被摧折风骨,可她如今是商述。   少女缓缓低眸,薄翼般的长睫轻颤,沉默许久,终于慢慢推开他的手臂,从他腿上下来。   迟聿拍了拍手,外面侍从早已恭候多时,闻声端着拖盘进来,上面正整整齐齐地备着一身天子礼服。   迟聿闲闲把玩着折扇,轻敲桌面,抬了抬下巴,淡淡道:“换上。”   ***   帐中光线昏暗,只有三盏烛灯发着昏黄的光,打在玄金的袍角之上,十二章纹缀饰衣角,金色暗纹流转生辉。   她逆着光,着玄衣纁裳,阔袖舒展,露出衣袂上的日月织火,赤舄上玄金龙纹栩栩如生,十二旒垂在眼前,照得清澈的眸底一片寒冽雪光。   当世无双,生如明月,当如是。   她不自在地撇过头去,不敢看他此刻神情如何,只觉自己如今这一身,哪怕没有暴露她就是天子之事,只怕也会徒徒令他生起无名火来。   毕竟他那般讨厌天子,而她五官算不上旁的女子那般柔婉小巧,却带着一丝雌雄莫辨的英气。   是以,她又开始担心小命不保。   商姒悄悄地抬眼觑他一眼,察觉到他正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连忙撤回目光,垂在一边的手不安地抓了抓衣裙。   忽然便听见他冷淡道:“过来。”   她便小步挪过去。   他又淡淡道:“假装自己是天子,不必紧张。”   他越这么说,她越发觉得毛骨悚然——这算什么事情?他恨天子,便让她假扮天子给他泄愤,此刻她要是当真放松下来,安安心心地做回天子,岂不是会被他千刀万剐以泄其愤?   商姒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又在他的目光下站了半晌,她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盯着她瞧了又瞧,直瞧得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要说恨天子,他面上却并无一时恨意,反倒像在欣赏一件上好的物事一般,越看越兴致盎然。   她越发捉摸不透他了。   迟聿蓦地开口唤道:“商述。”   她浑身一个激灵,不动声色答道:“……世子唤错人了。”   “是么?”他却意味深长道:“公主着这一身龙袍,倒是格外好看。”   她无言以对,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   迟聿倏然起身,不紧不慢走到她跟前,抬手撩起她眼前十二旒,目光紧紧盯着她,仿佛在探寻着什么。   她静静回视,指甲慢慢陷入掌心。   哪怕穿着宽大衮服,她的曲线依旧若隐若现,他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   她才刚刚穿好衣裳,他却故意似的,另一只手慢慢去解她的衣带、腰封,衣襟就这般散开了。   她惊慌欲推,他蓦地俯下头,双眸寒意乍现,“又想挣扎?”   她不知他口中那一个“又”字,是从何而来。   只是下意识咬住下唇,抵着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却又被他那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弄得不敢反抗。   这一幕,与前世如出一辙。   只是不同在于,她不敢再轻易反抗。   这一世他是势在必得,怎么会给她反抗的机会?他要牢牢地将她抓紧在手心里,看她为他哭,为他笑,一切都只是为了他。   迟聿眸底掠过一丝淡淡讽意,忽然收手转身,快步掀帘出去了。   商姒浑身力道登时一泄,跌坐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会淩 的火箭炮   感谢 喻秃的小可爱 的手榴弹   感谢 映湖x3、会淩x2、不慕x2、顾三、无目水、喻秃的小可爱、七月蝉、微草、糯米、叁万、等等 的地雷 第4章 监察   帐中红烛滴泪,烛火快燃尽之时,嬷嬷们又进来了。   这回嬷嬷们是跟着一个蓝裙女子进来的,为首那女子衣饰简单,容颜清秀,身上衣裳却不似常人,仪态端庄,气质稳重,较之宫中女官,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商姒坐在地上,手指有些打抖,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了定神,自觉起身。   还未说话,为首的蓝裙女子忽然对她屈膝一礼,声音平静无波,“之前她们冒犯公主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奴婢蓝衣,是世子派来伺候公主的。”   商姒抬手拔出玉犀簪,取下天子通天冠,乌发柔软地散落在肩头。   漆黑的眸子泛着一丝疏离,不动声色道:“你们这回是要做什么?”   蓝衣微微一笑,显得和煦无比,“公主不必害怕,奴婢是世子新调来您身边的婢女,是来为您调理身子的。”   “调理身子?”商姒秀眉微挑。   “还请公主宽衣。”蓝衣却不解释,直接道。   更衣?   商姒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对视,对方不卑不亢,毫不避让。   身边的嬷嬷们上前一步,似乎要对她动手了,商姒后退一步。   “慢着。”蓝衣忽然出声,道:“公主不必紧张,奴婢听说您是从冷宫出来的,想必身子不好,望公主配合。”   商姒袖中的手狠狠一攥,眸子的光忽转黯淡,张开双臂道:“那便更衣罢。”   反抗不了的,她只能尽量少受些苦头。   蓝衣本以为又会好一番折腾,不料这公主倒也识趣,当下一怔,随即微微一笑。   之前还怕这位公主性子孤傲,过于倔强,恐怕不好对付,如今却有些出乎意料。   也算是个聪明人,懂得妥协。若是换了别人,为了逞一时意气而受了委屈,却是愚蠢。   她不由得再看了一眼商姒。   当真是绝色,又不同于一般的女子,难怪能让世子多看一眼。   蓝衣不再多等,示意身后的嬷嬷们,那些人沉默着上前,慢慢给商姒一件件除下衣物,再伺候她跨进浴桶,将全身浸入热水之中。   商姒始终横臂勉强遮住身子——从前女扮男装,从未被人如此近距离摆弄过身体,哪怕之前被强迫洗澡了机会,也还是不适应。   蓝衣看着缩在水桶里的少女,淡淡一笑,蓦地上前伸手,抓向她胸口。   商姒痛呼一声,又咬紧唇,不让声音泄出唇齿。   蓝衣又猛地撤手,探向她腰肢。   腰肢细软,尚可。   手再往下,却被商姒猛地抓住手腕。   两人目光相对,商姒漆黑的眼底俱是冷意。   再好脾气的一个人,也难忍被人如此亵弄。   “奴婢冒犯了,公主恕罪。”蓝衣收回手,淡淡道:“公主的身子,较之寻常同龄女子,要差上许多,公主以前可曾束胸?可曾服下过什么对女子有害之药?”   商姒微微一怔。   确实是有过。   女扮男装何其不易,哪怕胸口猛涨,也要用力束紧,竭力守护这个秘密。   她初潮来时,也被王赟逼着服下隔绝葵水的药,她年纪渐长,嗓音偏向女子,他也曾逼她自毁嗓音,若非她从小练习男声,勉强可以伪装,便被他毁了这一腔美妙声音。   可用男声说话过久,长年累月下来,她嗓子也经常干痛。   如此已是极为心酸,更莫提从小到大,她所经受的各种难处。   身体自然不好。   蓝衣看她神色,约莫猜出了,便转身拿来一个精致的银色小盒,道:“请公主配合,此药用以调理身子。”怕她依旧抗拒,语气又缓和了几分,“奴婢不会害公主的。”   水中的少女沉默着,终于慢慢放下横在胸口的手臂,撇过了头去。   冰凉的指尖沾着药膏,抹在雪肤之上,慢慢匀开。   那一处极凉极冰,紧接着便泛起一股火燎般的痛感。   商姒紧紧阖目,热水熏得小脸湿热,额上渗的不知是蒸汽,还是冷汗。   身子极热,又极凉极痛,从前不知会有这般的感觉,说不出来的痛苦。   她想痛呼出声,却又死死忍住了,撑在浴桶两边的手死死抠紧桶沿,力道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蓝衣远远的声音传入耳畔,“此药遇肤即融,这般调理几次,公主的身子便会渐渐恢复元气。此事是为了公主好,还请公主忍耐。”   商姒青丝沾面,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轻声道:“知道了。”   蓝衣看着水中的少女,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不知自己如今是有多迷人。   蓝衣其实是知道她是谁的。   早年少年天子虽然暴戾,可容色遍传天下,而她早早便开始学习如何照料女子,便是等世子城破之日,将这位少年天子拿捏在手心之中,好好地磋磨这个少女。   也曾想过当是何人才让世子殿下记挂至此,如今一见,这等容貌性格,想必让任何一个男子见了,都忍不住想征服。   “公主起来罢。”蓝衣叹了一声,看着这么倔强的姑娘,也不由得心软了。她走过去,搀着商姒起身,商姒身子软得站不稳,蓝衣便让嬷嬷们服侍她更衣,再小心地抚她到床榻上坐着,蓝衣再亲自执了玉梳上前,为她慢慢梳理长发。   她的长发漆黑柔软,像是锦衣玉食、精心呵护多年的模样,一点也不像被幽禁多年的人。   蓝衣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公主这一头青丝,倒是令人羡慕。”   商姒心底一跳,察觉到了什么,便佯装无意道:“或许是吧。我哥哥虽然不让我见人,却并未亏待我一日三餐,我倒是未曾长成面黄肌瘦的模样。”   “奴婢见过那么多美人,皆不及公主。”蓝衣轻轻一笑,手指翻飞,给她飞快地挽了个髻,又问道:“公主如今被关在帐中,可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商姒清艳惑人的双眸便是一眯,慢慢重复道:“……我如今的处境?”   “世子殿下自昭国千里迢迢而来,如今天子失踪,整个洛阳乃至半壁江山俱在世子掌控之中,上下官员,凡敢抵抗者已悉数换血,只余下几大诸侯,不足挂齿。”   她垂下眼,“……是么?”   迟聿一路带兵杀过来,只要此刻未直接登基为帝,她都觉得是好的。   他打着天下最冠冕堂皇的名义,明目张胆地做乱臣。清君侧而已,镇压反臣,肃清乱党自然是顺理成章,她又能如何?   这话说给她听,是想告诉她,如今她落入他手中,只能被随意揉捏么?   商姒觉得好笑得很。   她何时不被揉捏,她不过是从摄政王那些人的手中,又转而落于迟聿之手罢了。   只是摄政王暂时不会杀她,将来未可知;而迟聿在想什么,她不知道。   对了,摄政王已被迟聿一刀给斩了。   斩得好,斩得妙。   她又少了个仇人。   蓝衣看她低垂着长睫,神态冷漠,一副并不为所动的模样,倒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令她出乎意料,这个看似好控制的公主,实则难知深浅,谨慎小心。   不过来日方长。   随后几日,商姒每日抹药调理身子,久而久之,气色确实是好了不少。   每每坐在镜前,都会看着镜中的清丽女子晃神。   她对自己的女子模样都是陌生的,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落入敌手之中,慢慢被侍弄地越发娇艳惑人,仿佛从前埋没的十六年少女年华,如此悉数回来了。   她轻抚脸颊,又觉得可笑。美貌归美貌,可又能如何呢?   其他事情倒是如旧,下人不再饿她,只是迟聿隔三差五会亲自来喂她喝粥,她坐在他怀中的模样格外乖顺,像一只被捋顺了毛的猫儿,只是不敢说话。   多说多错,她不敢说,他便主动问她话。   她答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在脑海中揣摩过了,怕他察觉出丝毫端倪,继而对她生怒,杀了她。   他来的时候,虽然不着盔甲,轻袍缓带,一副王孙贵族的模样,可她偏偏能从他的袖口处,嗅出淡淡的腥酸杀气。   不知又杀了多少人。   令她稍感意外的是,她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肆意折辱。   被幽禁在此的日子格外难捱,商姒差点以为他已经厌烦她的时候,蓝衣又带着一干婢女进来了。   那一排拖盘之上,俱是华贵宫装,金钗丝履,晃得她不由得眯紧了眼睛。   红裙黄绦,广袖飘逸,纹路极尽奢华。   蓝衣淡淡道:“公主现在换上衣服,便随奴婢去参加宴会。”   商姒蹙眉道:“宴会?”   蓝衣低眼一笑,双眸蒙上一层明丽柔和的色彩,“殿下大宴群臣与将士,庆贺奸臣得诛,公主去了便知道了。”   大宴群臣?   商姒无声抿了抿唇。   侍女们上前来,为商姒静心地打扮一番,那些衣物上俱熏了香料,发钗饰物极尽华美,将她装点得极为端庄贵气。   而那丝绦顺着裙摆滑下,腰间悬着两个灵巧的金色铃铛,随着她腰肢的摆动,发出低低的清鸣声。   这样一来,端庄贵气之余,又添两丝妩媚动人。   再施以粉黛,螺黛画长眉,她五官精致却不失大气,红唇微微一翘,便令人丢了心魄。   从未身为女子着过盛装,商姒望着镜中女子,眸内光亮沉浮不定。   而蓝衣对自己都杰作万分满意,挥袖示意婢女悉数退下,给她递了一杯茶润了嗓子,关切道:“公主身子可有不适?”   “我无碍。”   “那便走罢。”蓝衣笑道。   商姒起身,蓝衣便上前给她披上披风,为她理了理衣摆,便带着她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因为人设缘故,不能让她强行carry全场,大家不要着急~前期是强宠,后期是轻松。 第5章 坐怀   夜幕高悬,繁星密布,月光洒下银辉。   这是一连这么多日以来,商姒第一次看到外面。   灯火如昼,皇城巍峨,碧瓦飞甍层层叠叠,铁马在风下乱摇。   若非知晓长安已经沦陷,她此刻差点以为,自己还是这天下之主。   那明亮的灯火,便照亮了整个她,沿路宫人纷纷侧目,惊奇地看着她,却又不敢说话。   清池阁外灯火飘摇,宫女提着红灯笼在前面牵引着,走出长廊,跨入大殿,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所有人,这些人有她熟悉的面孔,也有她不认识的,更有一些身着甲胄的将军,他们看着她,眼神或惊艳,或震惊,或激动。   她垂下眼去。   身后太监还在通传:“公主驾到——”   歌舞一时骤停,殿中无人说笑,全都看着她。   迟聿坐在上首,淡淡一笑,“这是天子胞妹,公主商姒,诸位或许还未见过罢?”   话音刚落,前将军贺毅便猛地起身,震惊地指着商姒,“你……你……”   太像了!   简直与天子长得一模一样。   可谁知天子竟然还有个同胞妹妹?!   迟聿薄唇淡勾,手臂闲闲搁于案上,沉声道:“怎么,贺将军觉得公主有什么不对?”   商姒霍然抬头。   她心底猛颤,迎着上首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抢先一步淡淡道:“因我体弱且患有隐疾,自小便被养在别宫,诸位大人不知晓应是在情理之中。”   贺毅盯着商姒的脸,许久才平静下来,转身施礼道:“从未见过公主殿下,是下官失态了。”   迟聿不置可否,只对商姒唤道:“过来。”   她低眸,提着裙摆慢慢走过去,将小手递给他。   旋即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当众搂在了腿上。   她呼吸都轻了些许,睫毛上下翩跹,顺着他强硬的力道,将头偎在他的胸膛之上,眼睛至始至终盯着他身上玄袍的暗纹。   不敢抬头,抬头便会撞见他探究的眼神。   下面响起低低的哗然,旧臣开始窃窃私语,随即有将军状似无意地拔了一下剑,那剑刃上寒光一转,便刺得众臣全部噤声。   他迟聿不过只是藩王世子,却因手握兵权,无人胆敢忤逆一下。大庭广众之下,文武百官坐下首,他却悠然坐在上首,怀抱公主,分明行的是帝王之态,践踏的是商氏皇族的脸面。   可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们这些臣子,此刻都是亡国奴。   迟聿哪怕将他们全杀了,他们也不能反抗一下。   这天下便是如此,成王败寇,强者居上,生杀予夺。   商姒紧靠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众人看着她的目光越发炙热灼人,可她像是他此番征伐的战利品,只能偎在他的胸前,做他的炫耀的战利品。   她长发顺着背脊滑下,端得是小鸟依人,分外柔顺。   迟聿低眼看着她,冰凉的手指捏了捏她的下巴,低笑道:“倒是一如既往地安分。”   她阖眸不言,他便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递到她唇边。   她顿了顿,红唇轻启,慢慢饮了一小口。   下方觥筹交错,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大宴始开。   虽有歌姬跳舞展喉,场面却极为压抑,无人沉得下心来欣赏这曼妙舞姿、美酒佳人,让人都不知迟聿是何意,他今日设宴,又到底是有什么意图?   众臣的目光在迟聿和商姒的身上悄悄打量,微微心惊,又纷纷以眼神交流,传达了此次的疑惑——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公主了?   知晓先皇后诞下龙凤胎之人少之又少,这位公主的存在是皇室密辛,他们都没有料到,一直到了长安沦陷,他们才会发现这位公主的存在。   既然公主还在,那么天子呢?   众臣有些不安,莫名感到心慌。   下方,又一个身穿甲胄的少年将军出列,单膝跪地道:“主公!如今奸佞被诛,天下始定,实在值得庆贺,属下准备好了一些贺礼,想在此让大家共同乐乐。”   迟聿淡淡道:“准。”   那少年眼睛微亮,起身拍了拍手。   众人循声看去,脸色却霎时五彩缤纷。   那些贺礼,却是几个半死不活的活人。   侍卫将他们往殿中狠狠一推,那些人半死不活地伏趴在地。   少年转过头来,眸子灿然若星辰,扬唇笑道:“主公,这是属下近日抓到的几个还在顽抗的乱党,属下已经将他们细细审问过了,这些人捱不过刑罚,便已经全招供了呢。如今在座的各位之中,仍旧有人对殿下心有不服,属下将他们一一揪出来,算不算一份大礼呢?”   迟聿看着少年,笑意微沉,“准。”   “好嘞!”少年大笑一声,高声应下,随即抬手接过一边同伴掷过来的长刀,当空随手一挥,再慢慢朝那些官员席上走去。   刀尖的光泛着森然寒意,殿中气氛霎时冷凝成冰。   众臣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那少年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刀尖对着他们的脸,比比划划,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砍下去。   而另一边,迟聿麾下的武将们,一个个慢慢饮着酒,兴致勃勃地旁观着。   商姒也不由得睁眼,偏头看去。   她终于明白,这是一场鸿门宴。   一殿肃杀凛然,那少年还在慵懒地走着,漫不经心地转着刀柄,忽然手腕一转,一人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鲜血溅了满案,身边的人一把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不住地发抖。   少年轻轻“啧”了一声,抬头对上首的迟聿笑了笑,双眸飞扬,唇红齿白的,颇为无害。   他目光微微一转,又扫了一眼迟聿怀中的商姒,旋即又重新抬起刀尖,继续沿着那条未完的路不紧不慢地走着。   越走越令人胆战心惊。   商姒在迟聿怀中,手心微微濡湿了冷汗。   身边人忽然一动,她的手被他握住,他指腹探到她手心的细汗,在她耳畔低笑道:“胆子这般小?”   声音低沉,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的心思却全然放在下面那少年身上,乍然听见他这般一问,身子细微一抖。他的目光锁住她的侧颜,腰间紧扣的温热大掌又顺着她的背脊上挪,在她后颈处轻轻摩挲着。   她被他摸得汗毛倒竖。   她本以为,眼前这人再可怕也不过杀人如麻,可她此刻竟然觉得,她坐在他怀中,比死都要惊悚一万倍。   他的举动自然而亲昵,待她温柔而冷酷,甚至透着一丝冷血与疯癫。   是的,就是疯癫。   就好像,她曾经惹过他似的,有仇有怨,而且是非同一般的仇和怨。   身后那少年再次落下一刀,有人惨叫一声,继而响起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什么东西被撞得倒了下来。   哪怕不回头,商姒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慌。   她闻到一丝血腥味。   可她不能回头,她还在直面最危险的迟聿。   迟聿见她沉默,倒也不急,慢悠悠地拿过案上一把锋利的匕首,越过她,单手将案上一盘果蔬慢慢切成小块。   然后以刀尖插入其中一块,慢慢递到她唇边。   动作充满了十足的耐心。   好像在喂一只小幼崽。   商姒在心底默默确认,这人当真是疯了。   不是癖好独特,就是成心在捉弄她。   她垂下眼睑,默默启唇,含住那水果,然后慢慢嚼了起来。   红唇沾了水光,饱满欲滴。   与那战战兢兢的臣子们截然相反,左侧的将军们却饶有兴趣,一边看着那拿剑少年一个个杀过来,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商姒,难掩惊讶之色。   一是惊叹这公主之无双容颜,无怪她兄长被传为容姿无双,这位公主,生得便已是极美。   极美,美得甚至带了一丝侵略性。   流连花丛,赏尽美人,都难找到这般漂亮的美人。   二是惊讶他们的世子殿下,平日从来不近女色,如今竟破天荒地当众抱着这美人!   说是天下罕见也不为过。   俗话说得好,美色误人。   可再迷人的美色,他们都不曾想,也有迷到世子的那一日。   一边锦袍金冠的男子微微一笑,甄满一杯酒,一边饶有兴趣地看戏,一边慢慢饮着。   他身边俱是气质极佳的年轻男子,个个身材健硕,举手投足都带着一丝凛然之气,这一路随着世子杀来,他们好不容易都歇会儿了,自然都抱着看戏的心态,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处。   商姒明显能感觉到,她背后的视线越发灼热了些。   迟聿却忽然揽着她的腰肢,将她侧向一带,让她微微侧对着他,金纹广袖轻轻一拂,挡住他们大半视线。   她微微一愣,不知他这忽如其来的举动是何意,耳垂却忽然被他轻轻一咬。   她吃痛眯眼。   他的举动唯有她看得见,他的眸子逆光,却明亮灼人,望着她道:“今夜之后,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   她心底微颤,强制镇定道:“……世子此话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侧脸上,动作亲昵,旖旎温存,“我看上你了,江山我可夺,公主亦是我囊中之物。”   这话说得大胆。   他打着为天下的旗号,如今当着她的面,却毫不掩饰地说江山是“夺”的。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少帝□□,酒池肉林,奢靡浪费,奸佞之臣把持朝纲,重刑厚税,欺压百姓,昭国世子迟聿年少便是奇才,未及弱冠便举兵肃清奸佞,乃是民心所向。   可实际上,是摄政王王赟意欲削藩在先。   巍巍大晔,列侯分封,天子坐镇洛阳,而数十诸侯国鼎足而立。   王赟把持朝政,自然忍不了这些拥兵自重的各路诸侯,是以在商姒看来,迟聿就算不为天下,起兵于他亦是理所当然。   可起兵之后呢?   若他当真想维持他仁义的名声,自然不会太过明显地夺取江山帝位,所以一旦她身份暴露,作为天子落于他手上,他自然不会杀。   可如今,他这般肆无忌惮,又令她微微放下的心,再次高悬起来。   她不想死。   没人会愿意死,更何况是从未主动作恶的她。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怒喊,“无耻乱臣,受死吧——”   有人看他如此肆意侮辱公主,亦是将大晔尊严践踏于脚下,再也忍受不下去,从袖中掏出匕首,猛地冲了上来。   商姒倏然回神,倏然回头去看,眼角刀光猛地刮过眼底,她还未曾反应过来,腰肢再次被他一带。   裙摆翩然一转,划起优美的弧度。   他喂她吃水果的那把小刀,已经飞了出去,直直没入他的脖颈。   那人低哼一声,鲜血溅上面前长案,轰然倒下。   一殿死寂,众人连呼吸都缓了缓。   商姒瞳孔剧烈一缩,看着那人临死前都未曾阖上的双眼,却听身边男人冷嘲一句“迂腐旧臣。”   她立刻反应过来,转头抬眼望着他。   一边看着他,一边强自压下心头剧烈的心跳,心底笃定了方才的想法。   眼前这人,心狠手辣,杀伐决断,面对此殿杀戮,仍旧慵懒调戏于她。   若那对象不是她,她当万分欣赏此人。   胆识谋略,手腕心机,俱是万里挑一。   可他针对的是她。   迟聿不知短短一瞬,她心中已经千回百转,将诸多利害悉数权衡了一遍,只对她的愣神有些不满,齿间微微用力,眯眼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怎么?不愿意?”   商姒在他怀中轻轻摇头,主动靠住了他坚硬的手臂,她之前再如何瑟缩畏惧,那背脊依旧骄傲地维持着笔直,此刻方才一寸寸彻底软了下来。   柔软黑发,散了他满手。   她靠在他胸膛上,轻声道:“我虽是生为公主,却从未被人敬为公主,若世子能护我,商姒自然……愿意。”   嗓音纤细柔软,这是她天生音色使然,却在他心尖上撩了一撩。   她说完便闭眼,不去看那满地鲜血,不去看众人或惊奇或戏谑的目光。   眼前这个人,是迟聿。   是那个七岁便能一箭射死不臣服于他的将军、十岁参知昭国政事、十三岁领兵打仗的世子迟聿。   她在他的眼中,或许是一个徒有姿色的美人,或许是一个值得利用的公主,又或者什么都不算。   她可以是任何东西,却绝不会被他视为对手。   这样一个人,肯给她遮天蔽日的庇护,便不会有假。 第6章 下药   迟聿低低笑了,大概也能猜出她大概是怎样想的,大掌握了握她的小手,低声道:“倒是乖巧,果然还是你最合我胃口。”说完,猛地将她拦腰抱起。   她吃了一惊,将头轻轻埋入他颈边。   迟聿迎着众人的目光,淡淡道:“今日便散了。”说着,直接大步离开。   那持剑少年挑了下眉梢,面露奇异之色,与一边席上的男子们目光交错。   少年掷开剑,对那些臣子们笑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各位回去好好沐浴,这一身血腥气,可是要洗干净才行。”说着也不管他们作何神情,也快步离开了。   殿外月影惨淡,朱红宫墙上荡起浅浅的影子。   穿过游廊,宫灯在黑暗中散发出猩红的光,他的身影全然将她笼罩在内。   商姒不知他要将她带到何处去,身子被冷风吹动,她瑟缩了一下,却不敢将自己贴他更近。   他似有察觉,揽着她腰肢的手臂微微用力,让她靠他更近,替她挡住了冷风。   迟聿走近了一间宫殿,这宫殿是他占领长安后命人新打扫出来的,里面干净整洁,角落的灯火照得殿中明亮如昼。   他将她放在床上,手指微动,她的衣裙忽然散开。   她蓦地恍然,这才知这一身衣裙构造特殊,就方便他一口气抽开系带。   一边这样想着,她一边缩起身子,有些不安地抬眼看他。   迟聿看着她窈窕的身子,笑意微沉,黑眸烫人,“你甚美。”   前世他为帝王,看尽天下美人,后宫女子千娇百媚,人人都懂如何讨男人欢心,但他或许已对女人的大多数招数免疫。   但她不同,哪里都不同。   迟聿看着衣衫半褪的她,眼色暗了一寸,低头将她双手按在头顶。   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开始解衣裳。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惊喘一口气,忽然用力挣扎起来,偏头道:“世子你……”   迟聿微微一笑,看起来兴致极佳,“怎么?现在打退堂鼓了?”   一边说着,手却丝毫不停,转瞬便将她剥得裙衫尽褪,香肩半露。   春光乍现,美人细腰窄臀,冰肌玉骨,堪堪晃了他眼。   她死死咬唇,挣扎得更为厉害,可床笫之间,女子终究是处于弱势的,更何况在如今这样的架势之下,她便是要逃也失了先机。迟聿有条不紊地将她翻了过去,沉声一笑,“还是欠些教训。”一面说着,又拿腰带将她双手快速反缚了起来,   他的手指带了些微凉意,慢慢从她后背的肩胛出滑过,采撷芬芳。   她身子瘦得没有一丝赘肉,那双腕向后被拘束时,背脊深陷的弧度煞是迷人。   他忽而低头,细细亲吻她的背脊。   商姒只觉身上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之感,浑身都不自在地不像自己,她蹬腿挣扎,却被他一把擒住脚踝,他大掌温热,所过之处都格外烫人,商姒偏过头去,死死忍住浑身异样之感,他却忽而覆上她身子,不紧不慢道:“公主,今夜委身于我,他日定不令你委屈。”   手上丝毫不停,她在他身下瘫软,浑身都一阵阵发热,眼前发晕,呼吸渐渐滚烫起来。   她从未如此过。   商姒强忍难受,轻声道:“世子何必独独要我?天下美人如此之多……”   她话还未说完,他却忽然截断她话,嗓音凛然低沉,“美人再多,都不及你。”   她蓦然语塞。   “世子今夜这般强占于我,实在于礼不合。”她拼命压抑身子那怪异之感,冷静下来,飞快道:“我终究是大晔公主,世子今夜占有我,又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后人口诛笔伐,只会说世子你做乱臣贼子,谋逆犯上,如今天下人皆道你率军是替天行道,却要因我惹下一身污名吗?”   她这话说得冷静,话中意思便是在告诉他,她再如何,身份摆在这处。   他要她可以,但是不能强行占有她。   藩王世子强占皇室公主,天下都会说他的不是。   他既然走到如此地步,自然不能容忍下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污点罢?   这于他不利。   迟聿倏然眯眼,猛地将她翻过身来,手掌一合,将她下颌抬起,端详着她的脸,似笑非笑道:“我连帝王都能杀,你与我谈这些?”他略一扫她身子,又道:“还是你觉得,我会畏惧人言,或者……我不能让一个公主凭空消失?”   这话里就是在威胁她。   她暗暗心惊,这才知道自己又过于低估他了。   她只好低头,声音遂软了一丝,“世子自然不怕,可今夜……我未曾准备好,也不知如何侍奉世子,不若世子给我时日做好准备,也省得第一回如此扫兴。”   黯淡烛影摇曳在殿角烛台上,在窗棂上投入一片阴影,光又将少女的面容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拢在阴影之中,一半正是落入光影的明眸,荡着微微水色,显得清澈而脆弱。   可商姒的神情,分明又是带着两分孤傲的倔意。   仿佛与生俱来,却又捉摸不定。   迟聿的心,霎时被这一汪眸中水给泡软了。   “不肯委身于我?”他骤然收手,缓了语气,淡淡坐在她身边。   商姒连忙蜷缩起身子,不住地往后缩,不忘怯生生地摇头。   她曾天子之尊,自然不肯。   迟聿看着她的瞬息之内急遽变幻的神情,微微了然。   他当然知道她的坚持,前世这个人便苦苦支撑着那一身男装之下最后的底线,甚至不惜冒死掌掴了他,她要是被吓一吓就不惜献出身子,那她也不是他印象中的她。   少女紧张地瞅着他。   迟聿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拿过一边地上的衣裙,将她身子一拢。   他靠近之时,她又瑟缩了一下,以为他又要做什么。   他脸色冷峻,一言不发。   低头给她系上系带,又解开了她双手的束缚,他忽然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迟早让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她避开他灼人的眼神,脑内随着这句话有些眩晕,只能垂着眼,强自保持镇定。   这一句话势在必得,自信得令她自己都无端心惊起来。   身子莫名感觉发烫。   商姒呼吸渐缓,身子放松了,身子却感觉越来越烫。   迟聿毫无所觉,只淡淡道:“既然未准备好,那我便给你时间好好准备。”说完,他起身要走,袖口却忽然一紧。   商姒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   美人儿死死地揪着他的衣裳,伸出来的那只手白皙纤细,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青。   “我……”   她皱眉,喘了一口气,浑身忽然被抽离了力气。   指尖那一缕金丝玄袍滑了出来,她倒在了软褥之中,难受地蜷缩起来。   “我……”   她又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子变得不像自己,不由得泄了几分哭腔。   她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那杯茶?   迟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一跳,脸色微沉。   快步走到她身边,伸手要把她扶起,谁知手刚刚轻触她肩,她便难受地轻哼一声。   身子不受控制一般,她缠上他伸过来的手臂。   迟聿眸底霎时腾火,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她这是被人下药了?   “商姒。”他沉声唤她,却看见她倚在自己臂弯中,眼角微微渗了泪。   她是不愿的,可身子实在难受。   商姒拼命咬住唇,哭着摇头,要推开他。   手却软绵绵没有力道,触到他时,宛若轻抚。   他猛地将她平放下来,她背脊一触软褥,娇躯便开始扭动,他撑臂俯视着她,眸光如火,面上棱角锋锐,又唤:“商姒。”   她抽泣,泪如泉涌。   思绪不甚清晰,天旋地转,耳畔只回荡着他冰冰凉凉的一句“商姒”。   滚滚泪珠涌下,显示她有多么不愿。   她只记得哭了。   越是难受,越要哭。   八年为帝,高高在上,一朝女儿身便要被如此了么?   顷刻间,身下软褥都被她哭湿了,当真是个水做的。   迟聿胸口为窒,俯身靠在她耳边,慢慢道:“你若当真不愿,便摇摇头。”   她难受地睁眸瞅他,又下意识贴上他,他将她剥落下来,便看见她缓缓摇了摇头。   青丝因汗水沾面,眼泪却不容作假。   哪怕如此,她也是不愿。   迟聿看着面前的少女,心竟是忽然一揪,无奈、心疼、挫败、愤怒种种糅合在一起,胸口宛若忽然腾起一股气来,直冲脑门,燎得眼底发红,恼怒异常。   他猛地扯过被子,将她裹紧,沉声对外面喊道:“来人!”   外面守候的侍卫纷纷涌了进来,单膝跪地,听候指令。   “把伺候公主之人,全部带来听审。”他嗓音阴沉至极,指节沉沉一响,寒声道:“审出是谁下药,即刻杖毙。”   为首侍卫心底一惊,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世子,连忙推了下去。   当夜,世子发怒之事惊动长安。   凡公主商姒身边伺候之人,皆一一审问,惨呼之声不绝于耳,最后才审出是一个嬷嬷所为。   原来那嬷嬷,早就从蓝衣那处听说了世子意图,便决意暗中下药助力一把,以为只要能成事,便可随着公主飞黄腾达,早日得了赏银。   迟聿抱着怀中哭得凄惨的小姑娘,下令将那嬷嬷杖毙,又因蓝衣管制不力,让她在外面跪上一夜。   可怀中,商姒已经被烧得神志不清,只想从他怀里钻出来,拼命去亲他冰凉的唇瓣。   “难……难受……”她哭着喊他,“世子,世子。”   声音软得要命。   简直要疯了!   迟聿偏过头去,勉强压抑浑身躁动,又咬着牙传了太医。   折腾了整整一夜,商姒才沉沉睡去。   她睡得安然,迟聿见她无事,才起身出去,吹着夜风冷静下来。   如她所愿,他不碰她。   ------------   长安夜间又下了一场雨。   商姒听着雨声苏醒,惊觉自己躺在殿中,衣衫整洁,除了还是有些头晕之外,毫无不适之感。   她撑手坐起,微露茫然之色。   他……竟没有碰她。   她竭力去回忆那夜,却只记得自己软软伏在他的臂弯之中,拼命抵抗着那泛上来的药意。   随后做了什么,却是全然不知,全凭本能。   商姒起身环视一周,又推门出去。   守门宫人见她出来,连忙跪下道:“公主。”   “其他人呢?”   那小宫女身子颤了颤,轻声道:“因为公主中毒,世子下令让所有人罚跪,始作俑者已经被杖杀了,奴婢是新调来的。”   商姒抿了抿唇,稍觉安心。   看来,迟聿也非全然贪色,还是不愿乘人之危,那春.药也不是他做的。   往后几日,商姒便安安静静地呆在屋中,伏在窗台前,每日除了睡觉用膳,便只剩下看着窗外的风景。   迟聿没有限制她的自由,但是他却没有再来主动看她,或是是因为她拒了他,或许是因为他忙于处置别人。   她也没有主动出去。   她知道,她此刻出去,只会让所有人看着她的笑话。上次宴会迟聿毫不避讳地搂着她,告诉天下人她是谁,只怕她在别人眼中,早已成了放弃尊严、屈身于乱臣贼子之人。   她不在意,她若在意好名声,她也不会活到今日了。   但是,她也不愿与人周旋。   缩在此处也好,能避则避。   商姒这样想着,便伏在桌上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时,耳边传来几个宫人细碎的低语——   “你看她,公主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沦为玩宠,这都好几日了,世子现在肯定把她忘了。”   “我听说上次她拒了世子,还真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了……”   “嗤,还不是靠着一张皮囊,要不然,她指不定还比不上我们呢……”   商姒慢慢睁开眼,倏然起身,自顾自地去倒了一杯冷茶,仰头喝尽。   那茶杯猛地撞上桌面,发出一声巨响,外面低语的宫人终于察觉不对,纷纷噤声了。   商姒冷笑一声。   世人捧高踩低,她早就习惯了。   夜里用膳时,商姒坐在桌前,看着面前一碗清水煮的白菜粥,还有一盘简陋的素菜,忽然掷开了筷子。   一边的宫女出声道:“殿下,您挑食可不好,现在世子忙着犒劳将士,自然好东西都留给他们,您就只好委屈委屈了。”   商姒才不信,之前宴会上尽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如今却只拿得出一碗水煮白菜。   不过是觉得,迟聿如今已经把她忘了。   她起身拂袖道:“撤了。”   非她挑食,她是真的觉得反胃,吃不下去。   到了后半夜,商姒却生生被饿醒。   她翻来覆去许久,猛地坐起身来,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摸黑穿衣起身。   她抚着胃,悄悄推开门,发现外面无人守着。   也是,她好几日连白天都不出门,谁会觉得她晚上需要看守?那些宫人如此怠慢于她,想必也早就各自偷懒去了。   商姒强忍着腹中饥饿,悄悄沿着长廊出去,轻车熟路地走向御膳房。   她对皇宫地形熟悉,很快就到达御膳房,商姒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只能就着月光,隐隐看到上面陈列的早已冷却的食物。   角落里的包子散发着丝丝香味。   商姒伸手去拿,忽然觉得眼角寒光一闪,随即肩上传来一道大力的撞击,她背脊一疼,身子往后踉跄数步,被人掐颈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颈边横着一把匕首。   商姒低眼,呼吸微重,那人慢慢凑近,眯着眼打量了她片刻,忽然奇怪道:“是你。”   她闻此声,才猝然抬眼,便撞上少年漆黑明亮的目光。   这是一个极为俊秀的少年郎。   商姒记得他。   那场鸿门宴上,他谈笑晏晏,刀起刀落间杀了她不少旧臣。   少年认出商姒,倒是十分惊讶,瞪大眼看了她半晌,皱眉狐疑道:“大半夜的,公主在这里做什么?”   商姒垂睫道:“将军又在这处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这少年肚子传来一声轻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喜欢安静看文的泥萌qwq 第7章 闻香   商姒怔了怔,心里觉得好笑。   她便真的浅浅扬唇,笑得眼眸弯弯。   少年耳根微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又忽然觉得不对,回头恶狠狠道:“不许笑!再笑我杀了你!”   他语气凶狠,眼神并无丝毫善意,狠厉冰冷得像只野狼。   这少年哪怕看似漂亮又无害,实际上手段冷血至极,此刻即便是面对面看着,商姒也并不难瞧出那磨练自沙场、收敛入骨子里的沉淡杀气。   她敛了笑意,主动交代道:“方才实在是无意,还请将军勿要介意。”   少年冷冷睥着她,不提方才,只寒声道:“谁准你晚上乱跑的?”   商姒低声答道:“我是大晔公主,世子并未命人软禁我,敢问将军,我为何不能出去?”   “大晔公主?”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蓦地欺近她的脸,逆着光的漆黑瞳仁闪烁着冰冷残酷的光,“大晔天子都不知死活,你一个公主,以为又有几斤几两?”   “大晔天子不知死活,并非世子所为。”商姒忍着饥饿,冷静地与他说道:“世子既然在寻天子,便说明天子仍旧有可用之处,大晔皇室之下,诸侯并立,世子若不想树敌、被人骂作弑君,便一定要寻到天子。若天子当真再也寻不到,那我身为公主,我——”   商姒指了指自己,淡淡道:“我还没有斤两吗?”   少年危险地眯眼,不料这个公主,居然会如此敏锐察觉局势。   原以为不过是个无用的女人,可供玩乐罢了。   可此时此刻,却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他们都心知肚明的难题。   字字诛心。   少年旋即冷笑道:“世子能打入长安,焉知需要行此沽名钓誉之举。”   商姒眼睫轻落,缓声答道:“大战方休,此刻应整顿内外,徐徐图之。能不费一兵一卒拖延良机,聪明人何苦要大动干戈?”   少年看着她,眼神一寸寸冰冷。   仿佛能感觉到对面越发不善的目光,商姒不动声色,沉默应对,一边暗道流年不利,曾经去御膳房偷吃那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如今沦为阶下囚,没想到头一遭偷吃便被人逮了个正着。   但,她万分笃定,她此刻是安全的。   迟聿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她了,便是默认她此刻是他的人,他手下骁勇之师以军纪严整出名,她信他御下手腕,他手下的这些将军,自然不会随意处置她。   但是她又怕,若这少年当真难缠,或许会将她交给迟聿处置。   她沉默一会儿,又抬眼看着少年,红唇微微一弯,细眉秀美,双睫卷翘,衬得眼波惑人。   “将军今夜来此,想必与我目的相同。大家既然都是小事一桩,且寻在此时必有不得已之处,何不互相放过,好聚好散呢?”   少年与她对视许久,放下了匕首,冷声道:“料你也掀不起风浪,便依你所言,老实点。”   商姒道了声“多谢”,便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直接抓了个小包子塞到嘴里,她饿得久了,此刻胃口大开,一口气连连吃了三个,那少年没料到这美人虽美,吃相却也这般不拘一格,就着朦胧月光瞧了她片刻,看着这秀美惊艳的侧脸,皱眉道:“我二哥是亏待你了么?”   原来这小将军是个昭国的公子。   商姒咬了一口包子,抽空给了他一个眼神,含糊道:“晚膳太简陋,不好吃。”   少年皱眉不语,表情高傲冷肃,眼神却有些嫌弃,心底又觉得有些稀罕,又偏头瞧了她好几眼。   最终没忍住,也伸手拿了个包子,与她一同吃了起来。   两个人默默无言,正吃得香,外面忽然亮起一簇灯火,似是巡逻侍卫走过。   火光将透过窗子照亮二人的脸,两人反应极快,齐刷刷地蹲了下来。   有人看着御膳房门上的小缝,低声“咦”了一声,伸手一拉,将大门碰地扣紧。   脚步声渐远。   商姒等再无动静,索性直接屈膝坐在地上,吃完手上的包子,又伸长手臂,从桌面上又摸了一个下来。   哪怕是在黑暗中,她雪白莹亮的肌肤也显得格外光滑,朦胧月光照亮她的裙踞,显得少女十分安静。   少年看着她的脸,隔了许久,忽然凑近了些。   一刹那香气萦鼻。   她好香。   不像任何熏香,就像是少女自带的甜软体香。   商姒微微一顿,抬眼看着他,却发现这少年眼底满是戏谑与兴味。   他眯了眯桃花眼,意味深长道:“怪不得……我哥哥独独待你不同……”   商姒淡淡一笑,“待我不同?”   “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个女人,若非我二哥声威在此,旁人不敢造次,怕是有人直接将你杀了。”少年极近地打量着她的脸,啧啧道:“是个美人,还是个公主,咦?你真的不怕我?在我二哥怀里瑟瑟发抖,却不怕我?”   商姒眸色微暗,垂眼道:“世子能杀我,将军可以吗?”   少年奇怪一笑,无端显出一丝邪气,“哦,你原来是贪生怕死。”   商姒也不辩驳,默默捧住手上的包子,又咬了一口。   腮帮子鼓鼓,黑暗中的她显得娇憨无害。   少年却还未说完,又摩挲着下巴,兴致勃勃地问道:“我听说……那夜你拒了他?你怕他杀你,却敢拒他?”   商姒嚼着包子,含糊道:“将军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少年轻啧了一声,便不再问了,待他吃饱,才起身道:“我回去了,今夜之事不许说出口,今时不同往日,公主识相最好。”他偏头,目光警告地扫了她一眼,拂袖推门而出。   商姒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循着原路返回。   翌日,一切依旧很无聊。又或许只是对商姒来说无趣,她趴在桌上佯装午睡,听外面总是叽叽喳喳的宫女们说,迟聿这几日动作不小,长安几乎已彻底归于他的统治之下。   商姒是可以料到的,昨夜她偷溜去御书房,看这偌大皇宫一片和谐安静,侍卫巡逻有条不紊,一如她还做天子之时,便早已猜到,这个长安已经坦然接受了新主。   哪怕天子还未找到,也不妨碍这里的每一个身份卑微之人,迅速寻到新的主子。   他们都在想尽办法寻找新的活路,包括她自己。   人之常情,商姒倒是可以理解。   索然无味到了午膳之后,蓝衣便来了。   蓝衣端然立在门边,蹙眉吩咐身边人道:“给公主打扮一下,现在出去走走。”   蓝衣素来严苛,身边宫女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去伺候商姒更衣。   商姒配合着起身展臂,凝眉道:“出去走走?”   蓝衣冷颜道:“公主久居此处,足不出户,不知道的以为是被我们世子给关起来了。公主若当真只欲与世隔绝,那蓝衣便再无伺候您的必要,只能放着您自生自灭罢了。”   这话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满和提醒。   蓝衣观望多日,也不见这位公主跨出屋门一步,正常人早就该憋闷坏了,怎的到了她这里,就还在屋中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懒散得心安理得?   她又不是真的是冷宫里长大的,被软禁惯了,还能沉得住气。   蓝衣有些恨铁不成钢。   世子那般在意她,可她呢?非但拒绝了世子,还打算一躲到底。   蓝衣的表情更冷,口气不善道:“公主自己想好了,事已至此,人还是当往前看。”一面说着,一面亲自上前为她系上绛色雪领披风,牵引着她出去。   跨出大门,迎面即是寒风罩面。   商姒被冷风一吹,有些打退堂鼓。   但蓝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又怎能不出去?商姒漫步目的地在皇宫里随意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元泰殿前的广场之上。   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商姒眯眼望去,便见广场之上,有几个男子骑马勒缰而立,并未着甲胄,而是一身常服,精美衣袖迎风猎猎作响,身影挺拔,其中一人锦袍窄袖,一身玄衣,正展臂弯弓对准远处的靶子。   手指微松,一箭飞驰而出,正中靶心。   那人正是迟聿,他身下马儿甩蹄转了一圈儿,打了个响鼻,迟聿神色淡淡,又抬手取了一支箭来,一边的少年连忙抚掌笑道:“二哥箭术极好,臣弟自愧不如,此刻便献丑了。”说着,一弓搭上两箭,同时射出,双双正中靶心。   迟聿眯眼挽弓,双腿轻夹马腹,策马加速,手上一支弓箭飞快射出,在割裂空气,穿风而去,横穿靶心,竟将那上面原本几箭给震落下来。   少年惊叹道:“二哥果真厉害!”   一边留着短髯的将军闻言大笑道:“四公子谬矣!这‘果真’二字用得实在多余,时至今日,主公可有做谁的手下败将?”   迟陵扬眉一笑,不置可否,“我瞧二哥再这样下去,将来若再上阵杀敌,前锋将军便能由主帅亲自来做了,属下实在是比不得。”   迟聿对他们的调笑奉承早已习惯,此刻有些兴致缺缺,便抬手将弓箭掷还给身后侍从,翻身下马道:“今日玩也玩够了,便到此为止罢。”说着便要往元泰殿走去。   商姒看他要转过来,连忙欲退,不愿与他撞见,徒徒给自己惹麻烦。   小腿忽然一阵剧痛。   她脚底一软,直接前扑去。   下意识抬手撑着地面,手心却在地上蹭出一段距离,她身子扑在地上,满身狼狈,只感觉小腿肚子上的刺痛尚未缓解过来,脚踝便又是一阵剧痛紧接着来袭,痛得她冷汗直冒。   这一跤摔得着实狠。   商姒强忍着疼痛,想强撑着站起躲起来,却听身边响起几声惊呼,声音不大,却足够引人注意。   心底便漏了一拍。   她蓦地抬眼,正巧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蓝衣眉眼清冷,正漠然转身而去。   ……是她。 第8章 疗伤   商姒有些恍然。   蓝衣突然逼她出来,在她要走之时打她小腿,就是不想让她再避迟聿。   商姒心跳愈快,勉强用力撑坐起来,却又半途而废,重新跌落回去。   小腿却抽筋一般地疼,她咬唇,额上冒了细汗。   哪怕背对着迟聿,不用回头便知他定然已经发现她了。   此刻想装得若无其事地跑掉也是不可能。   身后渐渐传来脚步声。   她心底跳得越发地快,手心渐渐濡湿,正打算低眉做出一副娇怯软弱的模样,眼前玄金袍角一掠而过,竟是直接掠过了她,连看也未曾看她一眼。   仿佛她不过是低贱入尘埃的蝼蚁一般。   商姒心底巨石猛地落地。   她等迟聿走得远了,才再次撑手,慢慢尝试着站起来,一边抿紧唇,让宫人搀着她,低声道:“许是扭到了,快些搀我回去。”   不管如何,既然迟聿压根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她便能暂时放心了。   可笑蓝衣算好了一切,却独独算漏了这一步。   商姒将全身力量勉强支撑在宫女身上,才走几步路,可每走一步脚踝都钻心地疼,她抿起唇,试图强压痛感,整个太阳穴都钝钝发胀,她想着回去之后要不要想办法请太医,却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世子——”   商姒尚未反应过来,听到这声称呼只是下意识地回头,谁知什么都还未曾瞧见,只觉腰肢一紧,整个人便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她心跳几乎立刻终止,浑身鲜血遽然逆涌,只睁大一对秋水剪眸,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迟聿冷着一张脸,低眼扫她一眼,嗓音沉淡清冷,“走路都能摔?”   他本不欲管她,上回她既然宁可难受成那样也不要他,他不将她多晾几天,实在是觉得意难平。   谁知走了几步,脑海中便回想起她方才的神情。   她低垂着头,唇抿得死紧,神情克制而隐忍,一如既往地倔强。   身量是那般娇小纤弱,脸色是那般苍白。   跪在那处,看似脆弱而无助。   忽然,就,觉得舍不得。   迟聿脸色暗了一寸,心道此女果真是他软肋,他是一刻都也忍不得了,脚底便迅速一转方向,直接将她大力抱了起来。   这一抱,又觉得她轻了一些。   这是绝食了么?   他剑眉微皱,张口欲叱,却见她已将小脸埋入了自己怀里,一言不发。   迟聿的目光落在她鬓边细密冷汗之上,便不再多言。   只默默将手臂收得紧了些。   此处动静自然惊动那处的少年等人。   少年与身边的季允、宋勖二人对视一眼,快步走上前来,奇怪道:“哥哥,这是……”目光触及将脑袋埋在世子胸口的小美人之时,眸光微闪,蓦地噤了声。   商姒身子娇软、腰肢纤细,就这样横陈在迟聿的臂弯中,显得小巧而乖顺。   长发随风轻轻一荡,可以看见她细密乌黑的长发,似乎从小都被护理得极好,长发泛着莹亮的光泽。   迟陵想起昨夜,这位看似毫无用处的公主在御膳房偷吃,举手投足哪里有今日半丝温顺乖驯?那时的她,眉眼生动,不拘一格,也半点不畏惧他的威胁,若非昨夜亲身经历,迟陵差点以为不是她。   但,就是她。   迟陵看着商姒的目光多了一丝不怀好意,故意惊讶道:“咦,公主怎会出现在这里?”一面说着,一面对一边战战兢兢的宫人叱道:“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公主的?”   那些宫人闻声立刻跪了下来,双手按在膝头,垂首惶恐道:“奴婢们跟着公主殿下,没有料到公主会走到此处来,惊扰了将军们。”   这话着实讽刺。   堂堂公主,连出来散心也不能惊扰这些将军们,她顶着个公主的名义,作的却是俘虏态。   也的确,她是俘虏。   但这座曾经被她统领管辖的皇宫里,商姒仍旧感觉到了一丝羞愤。   她一瞬间血气上涌,每一寸骨骼都变得僵硬,想要下来,却被迟聿牢牢钳制住了。   她甚至感觉双靥如火烧一般,不禁咬唇抬眼,遽然撞上迟聿漆黑深邃的双瞳。   他仿佛能洞悉她的心情,唇角往上轻轻一勾,那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他偏头扫了迟陵一眼,又恢复了清冷漠然的神情,淡淡道:“公主身份高贵,想去哪里,自然哪里都去得,宫人自然也无错。”   此话一出,周围数人都暗暗一惊。   迟陵道:“二哥!你……”   迟聿却冷声道:“今日玩也玩够了,还不去营中练兵?”   迟陵欲言欲止,默默噤声,满脸不甘之色。   迟聿却不再看他们,抱紧了怀中女子,径直入了元泰殿。   商姒方才被他一看,心里便有些忐忑了,她老老实实缩在他的臂弯里,感觉到周围的光线变得昏暗,今日又如同那日夜晚,被他抱入熟悉的宫殿,放在熟悉的床榻之上。腰间的力道一松,她坐直了身子,却见他转身走了。   她蹙眉,不解其意,脚踝上的疼痛感却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商姒低眉,伸手去摸脚踝。   指尖轻轻一触,一股尖锐的疼痛却蓦地蹿过皮肉,她咬唇低哼一声。   面前传来迟聿冷淡的声音,“别碰。”   商姒抬眼,却见他拿着药箱走了回来,慢慢蹲在她跟前,手握着她的小腿,让她慢慢抬起来。他低眼看了一阵,微微一笑道:“是扭到了,方才走得这么急做什么,看见我便这样怕?”   她抿唇不语。   也不全是怕。   只是她对他的印象,还定格在杀人与强制性地脱了她的衣裳上,因而她见了他,就忍不住想躲。   打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将她掌控得太死了。   迟聿也没有等她回答,她一直都是如此,瞧见他就战战兢兢的,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不见得好了多少。他淡淡道:“忍着些。”手腕轻轻一用力,她吃痛惊呼,难受得浑身发抖,他已松开她的脚踝,亲手拿了膏药,慢慢涂抹在红肿处。   手指白皙干净,药膏带了一丝凉意。   她从上而下看去,只觉他睫毛卷翘细密,五官偏深,却不显得粗犷,与他身为一国世子的尊贵身份十分契合,倒让人忘了他是战场修罗。   商姒沉默着,待他为她抹好药膏之时,才僵着脸道:“多谢。”   “这里是怎么回事?”他指腹摸着她小腿那处,正是被蓝衣用石子打到的地方。   商姒垂下眼,心道:这不是你的人干的好事么?   她眸光微闪,忽然心起一计,摇头道:“……没、没什么。”   迟聿不悦皱眉,“还不说?”   少女不安地坐着,神情有些怯怯,咬唇道:“到底是我不对,她是为了我好,不希望我这般缩着,反教别人欺负了去。”   迟聿盯着她,没有说话,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   谁敢欺负她?   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有人欺负她?   他蓦地起身,商姒下意识往后一缩,眼神追随着他,看着他大步走到门口,冷声道:“来人!”   外间内侍被他一喊,吓得连滚带爬地进来了,胆战心惊道:“世、世子有何吩咐?”   迟聿冷声道:“去查公主身边的所有人,谁敢对公主不敬,一一拖出去杖责五十大板。”   那内侍领了命,连忙去了,正要走,忽然又折返回来,“那……那蓝衣……”   蓝衣也是公主身边的人,但她毕竟是世子亲信,他也不敢查啊。   迟聿道:“一视同仁。”   那内侍道了声“是”,快步出去了。迟聿大步走回她身边,蹲下抚了抚那处青紫,关切道:“还疼不疼?”   商姒本想着让迟聿给她出气,没想到她一句话,说不定会给身边那些人带来灭顶之灾,五十大板是什么概念呢?她从前可亲眼见过,身子弱一些,二十大板都能打断了气去。   她有些如坐针毡,小声唤道:“世子。”   “什么?”   “能不能……”她咬了一下唇瓣,“别打五十大板,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这也太……”   五十大板,真的要出人命的!   “那就二十大板。”   “嗯。”她眼神四处乱扫,迟疑道:“那……多谢。”   迟聿抬眼看她一眼,薄唇微弯,起身道:“我这般护着你,那你后悔了没有?那日拒绝了我?”   她低眉不言,显然没什么好的答案。迟聿了然,但性子素来冷淡,哪怕对她万分感兴趣,此时此刻也不欲再和她在这件事情之上反复争辩,便只略扫了她一眼,伸手去拿过纱布,纤细白皙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将纱布缠了一道又一道。   广袖随着他的动作自然拂落,衣襟上的银色暗纹无声涌动,他动作矜贵,是自小身为王孙贵族所受的教养使然。   商姒见他不再多言,只专心地为她包扎着,不由得悄悄掠了眼神过来,偷瞄了一下他的脸色。   没生气便好。   她固然不想做他的女人,却也不想得罪他。   迟聿放开她的脚踝,拿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你腿脚不便,就歇在这里。”   她低声应了一下,默默蜷起双腿,手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又看着他。   她的神态举止,将对他的畏惧表露无遗,却也没有显得过分唐突。迟聿能感觉到她悄悄打量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她犹豫一下,接过了那茶,小口饮尽。   迟聿笑了一声,将空杯接过放下,便转身绕过屏风,坐在外面的桌案前处理公务。   商姒蜷缩在原地,百无聊赖,又抬头看了看这周围的环境。这里一如她记忆中,许多格局都未曾变化,只是做了些许细小的调整,将多余的装饰碍眼之处悉数除去了,可以看出迟聿尚洁好俭的秉性。   窗外风声愈大,压弯了树枝,幢幢花影投射在床榻前的地砖上,像狰狞的野兽。   商姒听着窗外风的咆哮声,不知不觉困意来袭,竟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睁眼便是束起的帷幄,珠帘垂落在一边,她眸子转了转,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是平躺着的,身上被褥盖得严实,想必是谁趁她睡着之后帮她掩上的。   商姒掀被起身,勉强穿好绣着牡丹的绛色纱履,撑着墙壁,忍着脚踝的疼痛,勉强走了出去。   迟聿静静端坐在那处,低头看着手中的折子。   这个位置,曾经是她才能坐的。   他手上拿的东西,普天之下也只有她能看。   哪怕她在位期间,大权不在她手上,但在她管辖之下的皇宫之中,依旧无人明面上触犯天子的威严。   商姒的眸色暗了一寸。   察觉她灼热的目光,迟聿抬眼看来,薄唇略弯,淡淡道:“过来。”   她低眼,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去,把手递给他。   腰肢一紧,她又被他抱到了腿上。   商姒低眉,乖巧地偎上他的肩头,十分熟稔。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低笑道:“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将晚膳也睡过了,瞧你怏怏的,此刻当是饿了罢?”说着,也不等她回答,直接从右手边拿过一直备着的饭菜,那饭菜是新热的,似乎一直是为她反复热好备着的。迟聿将碗端到她面前来,舀了一勺,道:“张嘴。”   她轻启红唇,如上次一般,没有反抗。   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下腹,她确实舒服了一些,迟聿放下碗,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忽然低下了头。   察觉到唇瓣上柔软的触感,商姒的眼睛蓦地睁大,惊呆了一般地看着他。   他的大掌无声探到她脑后,不让她后退,唇却细细碾着她唇瓣,并未深入,却偷到一抹馨香。   他漆黑的眸底登时盈满笑意。 第9章 心迹   一触之后才离开,商姒这才猛地回神,从耳根到双靥,都染上不正常的粉色,不知是生气还是羞赧所致。   “你……”她张嘴,又不知说什么。   ……他亲她?   他为什么亲她?   难道他喜欢她?   ……实在荒谬。   她不解,又想到之前他出言替她寻回颜面之事,倘若他一开始是要收她为禁.脔,又何必照顾她的心意?   少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黑眸剔透琉璃,眼神透出一丝疑惑。   迟聿抬手,指腹慢慢揉捏了一下她软软的唇瓣,沉声道:“你这处倒是甜软,与你脾性不同。”   商姒撇开了头。   这一偏头,便望到案上尚未阖上的奏折,只无意瞥了一眼,身子便已僵住。   ——摄政王王赟乃乱党之首,其首高悬城楼,短短七日引贼人共计三百余人,陆续来取王赟头颅,属下已细细盘查,俱未发觉天子下落,但属下以为,或能从陆含之处下手。   ——天子下落难明,属下惟愿世子早日践祚,王欲废嫡立庶,今昭国内外俱是乱象,世子宜早日平定乱局,以天子印玺号令群雄。   ——今商氏皇族,凡存于世者皆可反戈一击,属下以为,公主姒,宜杀而后快。   三句话反复回荡在脑海中,商姒死死盯着那字,浑身动也动不得。   “商姒。”   耳畔传来迟聿的低喃,他顺着她的目光,知晓她忽然间的情绪大变是为何,便将她死死按在怀里,不顾她轻微的颤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看得这般目不转睛,有何高见?”   她能有何高见?   问她她自己该不该死?   她勉强定了定神,轻声答道:“政务之事,我不过是区区女子,自然不懂。”   迟聿低笑一声,将她放在椅中,起身走到案前,随手翻了翻那些上奏的折子,蓦地一撑桌面,隔着桌子倾身往前,问她:“人人都欲令我斩草除根,事关你自己性命,公主却不想争取什么?”   他简直比她自己都快要懂得如何掌控她的情绪,商姒掐了自己一下,竭力保持清醒,勉强答道:“世子前后如此行为,是不是意味着,若我不妥协,便只有死路一条?世子求而不得的结果,便是杀而泄愤吗?”她情绪有些不稳,尾音有一丝颤。   她以为她好歹再也不必担心生死问题,谁知他将这一切摊在她的面前。   变相地说,不就是明码标价么?   她只觉沉重悲哀袭上心头,一时耳晕目眩,脸色也苍白些许。   却听见他淡淡道:“求而不得?我有一万种办法令你妥协,至于这些奏折……”他随手阖上那些奏折,不紧不慢道:“不过是告诉你,你的性命是我救的。”   她无声抿唇,垂下眼来。   商姒想了想,终究没有忍住,又仰着头,望定他道:“在世子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便是捉弄小猫小狗,也该有个限度。”   他眼角一搐,脸色微冷,“你觉得自己如小猫小狗?”   她高高地仰着颈子,倔强回道:“世子养只小猫小狗,图的也不过是闲暇取乐,我于世子不也是如此吗?”   她望着他,水眸光涌。   目光隔空相撞。   许久,迟聿才冷笑道:“我待小猫小狗绝无耐心,那夜我若势在必行,也不会为你心软忍耐。”   她眼睫微扇。   她也记得他那日放她一马。少女紧绷的背脊缓缓放松下来。   “做我的人。”   他慢慢凑近她,隔着桌子,呼吸却近在咫尺,她猛地抬头,身子不自觉地往后撤,直到退无可退。   他语气略嘲,道:“我身边的人,断没有吃亏的道理。”   “包括任人欺辱,身不由己。”   “公主前半生如何,后半生便不如何。”   “如此……公主仍觉得我只是贪色?”   她想反问一句“若不是贪色还能如何”,但此情此景,他的身影几乎已经将她完全笼罩住,她又想起那夜,他的目光也是如此带着火一般的烫意,这样直视着她,令她没由来得头晕目眩。   大胆,放肆,而格外坦然诚恳。   商姒的心在一刹那几乎停跳,她抿起毫无血色的唇,只冷静地反问道:“我若还是不想,世子会用强硬的吗?”   迟聿的眼神一刹那变得深沉冷凝。   良久,他直起身子,淡淡道:“会。”他侧眼望她一眼,“我对你,是势在必得,无论手段。”   商姒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是松了一口气,或是憋闷得紧,他越是这般笃定自信,她越是觉得头皮发麻。   ……   翌日,商姒回去时,便见之前在窗外聒噪的宫人们都不见了。   人人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畏惧之色,商姒微有诧异,没想通为何突然如此,随口问及,蓝衣便解释道:“她们克扣公主膳食,无礼在先,世子已将她们都罚了。”   蓝衣说起其他人时,神态极为自然,除了脸色透着些许苍白,旁的地方与平日并无丝毫诧异,若非提前知晓蓝衣也被迟聿罚过了,商姒都不会知晓蓝衣这一身裙衫之下,分布着密密麻麻的伤口。   她微微颔首,心底却在冷笑,待到蓝衣弯腰为她除去一双丝履时,冷不丁开口问道:“她们被罚,那你呢?”   蓝衣动作略顿,垂眼不言。   商姒脚尖微抬,以趾尖勾了勾她的下巴,嗓音透着一股凉冷,“连你主子都不急着对我如何,你却暗中作祟,这一顿教训可让你长记性?”   这举动不可谓不侮辱人。   但商姒生得极美,身材欣长,长腿撩人,这样的动作被她摆出来,却像是美人午后慵懒的闲倚轻语。嗓音清冷,如她与清高对应的皮囊,故而她这般的举动做来,不显得令人厌恶,反而让人感觉随性轻挑。   但她所为却真的透出一丝报复之意。   蓝衣蓦地松开手,抬头看着商姒道:“能让公主不继续做缩头乌龟,蓝衣有何过错?”   商姒微微眯眼。   蓝衣淡淡一笑,低头将商姒的袜子除去,起身道:“公主与其为难奴婢,不如好好思考如何应对下一次。蓝衣帮公主,只是觉得公主对世子的意义不一般罢了,公主若不进一步,当真以为自己能明哲保身么?”   商姒慢慢重复道:“不一般?”   人人都说她不一般。   她倒是不知,她哪里又特殊了?   迟聿待她,也未必见到多少特殊优待。   蓝衣不紧不慢地将衣物挂好,才转过身来,直视着商姒的双眼道:“世子待您真的很好,他在您之前,没有其他女人。”   这句话无疑令商姒暗暗一惊。   蓝衣继续道:“奴婢跟着世子多年,世子对女色从不感兴趣,当年昭王后欲为世子挑选侧妃,亦被世子婉拒,凡兄弟所赠美人,世子皆不留其入府过夜,直接命人遣散。既然如此……公主可明白,那日世子当众将您抱在怀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商姒会是迟聿的第一个女人,其地位举重若轻。   一个从来不靠近女色的世子,他拥有全天下最勇猛的军队,他的亲人、下属、甚至整个天下都在想着往他枕边塞人。   此刻,却出来一个商姒。   她还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商氏皇朝的公主,身份凌驾于所有诸侯国之上。   她会吸引多少目光,不言而喻。   而他又将如何宠爱她,亦会让全天下人目睹全程。   商姒一瞬间心底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震惊居多,还是无奈心酸居多。   蓝衣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陷入沉思,倒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关上窗子,点燃了角落里的安神香,便转身出去了。   商姒坐在床上,面对着一殿空荡冷寂,忽然产生了一丝极为迷茫的情绪。   一闭上眼,那人带着侵略性的眼神便这般望定她。   他嗓音低沉,自信至极,狂妄至极。   可偏偏令她无可反驳。   冷宫幽禁几载,为帝又是几载,不知看尽多少脸色,商姒当真想不通,这世上会有无端想对她好的人吗?   这世上会有人仅仅因为想要她,便对她这般有耐心吗?   她不知道。   商姒低眼,慢慢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刀痕。   狰狞刀痕,疤痕恐怖,一看便是年岁已久。   商姒骤然闭目。   当初有人辱她杀她,亦是毫无缘由。 第10章 犒军   翌日,迟聿跟前的将军君乙亲自来叫商姒。   商姒尚在睡梦之中,便听见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之声,旋即蓝衣快步入内,淡淡吩咐道:“快快伺候公主更衣。”身后端着水盆衣物的宫人纷纷上前,有人掀开被子,有人开始给商姒更衣。   商姒只觉美梦被打搅,大为不悦,偏偏有火发不出,只好冷着脸被人肆意摆布了一番,穿上公主规格的华服,才跟在君乙身后上了马车。   华美的马车一路疾驰,直过宫道而不停,直抵长安城楼之下。   商姒一路昏昏沉沉,瞌睡连连,直到眼前青幔被猛地掀起,黑暗的轿内被帐外天光侵照,她微微偏头,避开刺目白光,慢慢下了马车。   君乙上前躬身道:“属下君乙,请公主先上城楼。”   商姒凝眉道:“上城楼做什么?”   “公主上去便知。”   商姒冷淡瞥他一眼,那一对尖锐的眼角泛出微微冷光,她笑的时候温软无比,不笑的时候,就这样看着你,仿佛就自带淡淡压迫感。   君乙恐她不悦,正要再行说些什么,却见商姒转身,慢慢走上了城楼。   上了城楼,迎风而立,商姒靠在城垛边,不过往下看了一眼,便立刻惊出了一身汗,连瞌睡也霎时彻底清醒。   那是一条银黑色的巨龙。   长安城下,大军严整肃然,黑甲相连,剑光凛然,将士人人站得笔直,乌泱泱的一片连成翻滚涌动的巨龙,看不到尽头,日坠树梢,雪光蔓延,刺目而凛然。   旌旗飘摇,当空作响。   文武百官伏首恭敬地站在两侧,武将林立,场面肃杀非常。   此一景,与长安城破前夜她登上城墙的一瞥,几乎完全重叠。   那日,她一身天子礼服,跟在王赟之后上了城楼,却见铁甲林立,敌军声威赫赫,而为首立马横刀之人,正是一身银甲的迟聿。   他单枪匹马站在长安的城墙之外,身后的雄狮百万都仿佛俱化他一人之衬托,他浑身的气质如出鞘的寒刃,杀意敛在刃尖,不锋芒毕露,却又致命地危险。   令人折服,令她心惊。   只那一眼,商姒便知道,自己若落在他的手上,必然凶多吉少。   商姒骤然闭眼。   又忽听号角长鸣之声。   城楼之下,千万将士齐齐跪下,沉声大喝:“参见世子!”   喊声震天,耳膜随之狂颤不休。   迟聿身披铠甲,冷然站在上首,黑眸沉沉,展臂拿过酒来。   他举酒沉声道:“我初举清君侧之旗,欲平天下,除佞之臣,今尔等自昭国直入长安,杀奸臣王赟,肃清弊之朝堂,还天下承平,复为朗朗乾坤。虽天子行踪未定,而已定都城之乱。诸子皆战功宣昭国,然吾之役未讫,四面群敌环伺,天下脊脊,此天下尚未安定。聿信诸将皆勇敌之士,今此定天下之功,吾与尔等共享!”   他仰头一口饮尽那酒,下方将士齐齐喊道:“主公千岁!属下誓死效忠主公!”   “主公千岁!属下誓死效忠主公!”   “主公千岁!属下誓死效忠主公!”   “……”   声声响若雷鸣,商姒只觉耳膜发痛,双手不由得攥紧,才发觉手心都是冷汗。   震撼大于心惊……   一个手段残忍的敌人,远远比不上一个受将士拥戴,军心高涨的主公。   她见识过迟聿的狠,见识过他的冷酷手腕,可此刻他的受人爱戴,才是真真切切令她感觉到心惊。   迟聿站在上首,慢慢收戟,震天喊声终于歇止。   迟聿淡淡吩咐道:“带公主下来。”   “请公主殿下——”   迟陵眼皮蓦地一跳,身边众将脸色微变,文武百官悉数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宋勖眸光微闪,转头看了过去。   便见那公主一身宫装,慢慢下了城楼,往这处走来。   两侧侍女上前,托起她曳了满地的华丽裙摆。   金丝绣牡丹,凤尾缀袖摆,环佩叮咚,极美极奢。   她鬓边的金丝步摇旖旎出暖光,照得水眸里似有星光涌动,剔透得如琉璃一般。   众人皆面露惊艳之色,这等美人,无论是第几次见,也都会忍不住心生惊艳之感。   百官之中,有人看着这张极为熟悉的脸,险些控制不住地冲出……   随即便被肃杀场面所慑,逐渐冷静下来。   这是公主,不是他们的陛下。   迟聿今日犒军,逼满朝文武于城外旁观,定是不安好心。   这个人,太过于奸诈了。   他们还记得迟聿刚刚破城之时,先杀贼首王赟,杀尽不降之将,再佯装仁德,放过长安百姓和其他官员,并修筑破损城楼,开仓救济百姓,大赦天下,令长安百姓对他感恩戴德,令全天下都看到他迟聿的仁慈。   当真是虚伪!   仁慈不过三日,便因那莫须有的“刺客”,大办宴会,强占公主,宴上杀人,名为“肃查叛党。”   而如今,他又想做什么?!   商姒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慢慢走上台阶,抬眼看着迟聿。   迟聿朝她伸手,她略一迟疑,便将手递给他。   小心谨慎,绝不忤逆丝毫。   迟聿微微一笑,望着她的目光里有了一丝隐晦笑意,将她拉到跟前,低声道:“公主,可曾见过犒军?”   她摇头,他低笑道:“是了,便是你那兄长,也甚少出宫,王赟专政期间,便是天子又能如何?”   这话她听来,仿佛意有所指,商姒抬眼望着他,眸子微黯。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颇好,谈笑晏晏,眼角弯起的弧度柔软,仿佛盈着春光,令人不由得放松下来。   商姒渐渐平静下来,转身淡扫一眼下方乌泱泱的人,问道:“世子带我过来做什么?”   “你哥哥不在,有些事情还要劳烦公主出面。”   迟聿淡笑,扣紧她的右手,十指相交,让她面对着众将,微微伏低身子,在她耳侧道:“你瞧他们,有人高兴,有人忿恨,有人隐忍不发……你我今日站在这高处,便是将众人万象看得一清二楚。公主,今日我犒赏大军,是一桩喜事,不知公主可否锦上添花?”   她心里微有不祥的预感,眸底冷光一现又隐,又霎时恢复怯懦无害的神情,“世子想做什么?”   “很简单。有些人实在太虚伪了,公主帮我惩罚一下他们吧。”他十分愉悦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将一方已经写好的诏书递到她面前来,“皇族正统,就是这些人想要的,虽然迂腐得很,今日却也要好好成全。”   商姒垂目,在那明黄绢帛上逡巡而过,霎时浑身汗毛倒竖。   这是一个名单。   原来几日前,这些大臣们联合起事,意欲联合楚国,对付迟聿。   大晔六个诸侯国,其中只有楚国姓商,她祖父成帝最宠长女辰华,甚至远盛其他皇子,因其为女子不能登基为帝,便特赐一国藩地,赐国号为楚,坐拥江山富庶肥沃之地,使那时的辰华公主成为了天下第一个拥有诸侯国的女王。   而后辰华公主逝世,其子嗣皆随母姓,嫡长子世袭为王,至此之后楚王换了两轮,可至今楚国王室仍以皇族自居,自认亦是正统血脉,有承袭皇位的资格,虽为诸侯,却日日对长安虎视眈眈。   如今天子失踪,楚国便已经蠢蠢欲动了。   商姒自然可以理解,可是她万万想不到,长安旧臣竟会慌不择路,选择用引狼入室的方法来对付迟聿。   或者……这压根就是迟聿的计策?   她的目光死死粘在那绢帛上,一挪不挪,眸光沉浮不定。   迟聿道:“不愿意?”   她拿过绢帛,微微一笑,展开道:“怎么会?”   她目光逡巡一周,一字一句地开始念了下去。   不论是真是假,至少迟聿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勾结楚国。   饶是这个天下如今与她看似毫无干系,她也实在是难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引狼入室。   迟聿诏书之中所言,是要将一些大臣悉数下狱,再论如何惩处。   还好,只是下狱。   商姒快速念完,嗓音清冽冷淡,虽是女子嗓音,语气却莫名令人熟悉。诏书内容令人心惊,下面渐渐响起一阵骚动,四周便响起众臣哀嚎求饶之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念到名字的大臣开始求饶,旋即铁甲侍卫快速上前,将那些名单上所提及的大臣悉数架走。   商姒念完,垂下眼来,将手中诏书抓得死紧,眼底蒙上一层冷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声剧透,没有很久女主的处境就会逆转,指路本文文名。   大家忍一忍,马上就会转甜了,女主憋屈是肯定憋屈的,这个初始设定,强行让女主carry全场实在有点扯……   关于男主,他前世是个帝王,生杀予夺,所以这一世再要做什么,手段只会比前世更加果断冷酷。   所以,他稍微就那么……压迫严重了一丢丢。   前世还有很多事情其实没有交代。   本文后期让他火葬场qwq 第11章 权谋   这些涉事大臣,多数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却也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   譬如廷尉沈恪。   侍卫架起沈恪,下方已是一片哗然,商姒偏头不去看他们,却能感受到下面传来的愤怒的眼神。   她哪怕一身华服,站在这高台之上,富贵堂皇,高高在上,却也无可转圜这一切。   侍卫拖走沈恪,下面便立刻有大臣出列怒喝道:“欲加之罪!迟聿,你不过是想肃清不服你之人罢了!”他一边怒喝,一边转头看着周围众人,“你们都说话啊!此人狼子野心,杀人如麻,其心可诛!尔等畏畏缩缩,他难道能杀了整个朝廷不成?”   众臣中骚动更甚,可是没有一会儿,又恢复了鸦雀无声的寂静,四周连掉根针也听得见,那些臣子将头埋得极低,唯恐因此被迟聿迁怒。迟聿心底冷笑不已,面上却微微笑道:“陆大人这般指控可真是严重,只是似乎没有人认同呢?”   陆含之气急,嘴唇嗡动须臾,胡子也随之微微发抖。   他怒不可遏,蓦地大喝一声,冲向高台,似乎要朝迟聿打去,迟陵蓦地一挥手,两侧侍卫一拥而上,将他麻利地捆了起来。   陆含之拼命挣扎,胸口剧烈起伏,怒喝道:“迟聿!你、你这是谋逆!老臣无颜去地下去见陛下!陛下!陛下你在哪儿啊——”话音未落,便见迟陵疾步上前,拿布堵住了他的嘴,冷笑道:“陆大人当真是不知好歹,迂腐至极!”   商姒不料世态如此发展,脸色微变。   堂堂尚书令,位高权重,此刻被押在此处动弹不得,委实可悲可笑。   陆含之此人,格外迂腐,却贵在有一颗忠心。   当初她做傀儡天子,但凡政事皆交由王赟过目,只有这位陆大人,联合一众老臣陈词慷慨,在朝会之时怒叱王赟,直言其忤逆犯上,意欲对天子不轨。若非陆含之为三朝元老,王赟明面上动他不得,陆含之也定活不到今日。   陆含之一直暗中护着她,王赟三番四次当众犯上,甚至直接拿天子玉玺,杀她身边亲信宫人,甚至在她十二岁那年,将她软禁在宫中不给吃食,也唯有陆含之闯入宫中,护在她的身前,与王赟对峙。   至此,十二岁的商姒在许多冰冷陌生的面孔之中,记住了陆含之。   哪怕陆含之是迂腐守旧老臣,想的只是皇室正统,礼法不可废,但对那时无助地坐在龙椅上置身事外的商姒来说,陆含之是好人。   商姒终于转身对迟聿道:“这位大人如此激动,我看不过是人之常情,世子还是放过他罢。”   迟聿倒是不料她此刻开口,看着她的目光里带了三分兴致,“他方才说什么,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商姒轻咬下唇,慢慢上前,两人近在咫尺,声音也只有彼此可闻,“他对世子并无威胁不是吗?今日足够威慑众人,世子放过他,世人只会说你大度,何必多给牢中添碗饭呢?”   迟聿笑道:“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商姒抓着绢帛的手不觉用力,又再次道:“世子还没有说,要不要处置这位大人。”   “怎么?动了恻隐之心?”   她摇头,抿紧了唇。   迟聿笑道:“你道行太浅,在想什么,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微微上前,笑道:“今日不仅仅是为他们准备,亦是为你,公主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想想我想拿你怎么办?”   她猛地睁大眼。   迟聿又笑道:“罢了,不过逗你玩儿,你倒是不禁逗,忘了我昨日刚刚与你说过,我可将你放在了心上。”   商姒此刻反而微微清醒了。   她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世子是当世枭雄,所作所为皆空前绝后,我自然是佩服不已,也不是世子的对手,世子怀疑我,或是在意我,皆是世子意愿所在。”她微微一顿,又暗暗咬牙道:“只是,从今以后,这等事情我定不会再做……”   她只觉得屈辱又愤怒,便用这样的眼神怒视着他。   她知道,他要她亲自念这个诏书的用意很简单——他要磨损这些人的意志,摧毁他们的希望,将他们彻底打击得一蹶不振,莫敢负隅顽抗。   他是个杰出的政治家,但是她却不想做这个工具。   商姒这一瞬间,只感觉非常非常的无力。   浑身的力道似被抽去一般。   迟聿笑意慢慢敛去,挥手命人将陆含之带下去,再下令命将士和百官都散了,直到这处只剩下她和他二人,迟聿才蓦地冷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你倒是颇有风骨。”   他长臂一神,她又被他困入了怀中。   她偏头,侧脸贴在他胸前,觉得如堕冰窖。   天旋地转,旋即身下一痛,商姒跌落在马车内铺就的狐皮软毯之上。   她撑手欲坐,只感觉铺天盖地的凛然气息压下,唇瓣狠狠一痛,迟聿咬着她,双手紧紧捏着她的双肩,冷道:“有风骨又如何……”   她唇瓣剧痛,身子轻轻一搐,双手抵着他,推又推不动。   眼角不觉渗泪,唇齿间铁锈味弥漫。   他微微离开她唇,目光滚烫,掠过她红肿的嘴唇,复又道:“……我是厉鬼索命,你以为,你还逃得掉么?”   ---   商姒那日都不知是如何回去的。   只是她尚蜷缩在被子里惊魂未定之时,她被世子亲自抱走、处罚蓝衣、继而又亲自带她出城犒军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本来从宫人到迟聿手下的将军们,真正将这个公主放在眼中之人少之又少,但那日迟聿亲口反驳了同母弟弟迟陵,又在那等重要之事上令她出面,便是在承认商姒的重要性。   是以,商姒坐在殿中,便感觉那些宫人待她的态度殷勤了些。   譬如她正在看书,便有宫人过来替她多点一盏灯,她刚刚用完晚膳,便有人奉上清茶让她润嗓子,就连入了夜,也有宫人过来主动告诉她时辰,应该就寝了。   商姒历经大起大落,对于这些细枝末节倒不放在心上,只是反复回想着那些入狱的大臣,以及她在迟聿桌上瞥见的几封奏折,始终难以心安,便向进来端茶送水的宫女询问道:“你可知,近日长安城内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那宫女微微一愣,她嘴儿甜得很,连忙笑着奉承道:“奴婢只知道一桩大事,便是殿下您被世子抱走的事儿!您可不知道,如今人人都说殿下身份高贵,委实与世子般配呢。”   她答非所问,分明是想讨好商姒,谁知商姒听见此语,眸色凉了一寸,冷淡拂袖道:“下去罢。”   “是。”那宫女虽心底不解,却也还是退下了。   商姒看着那小宫女的背影,垂下眼来,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她虽未被软禁,但举止皆有人监视,这样的处境下,她想多知道一些消息,实在太难。   商姒起身,坐到镜前,慢慢拨了拨肩上散落的长发。   镜中美人生得极为灵气逼人,鼻梁秀挺,眼尾上翘,眸子深处波光潋滟,眼下一颗极淡的黑痣,更添几丝清媚。   但她生得并不算柔婉,眼和眉过于生动,更有几分锋利的气场。   所以她扮男装这么多年,他们至多认为天子生得极为漂亮张扬而已,真正怀疑一个少年性别之人,少之又少。   商姒看着镜子,倏然一笑。   她笑起来眼尾往上轻轻一勾,端得是温柔娇怯,令人心生怜爱。   男人,或许都喜欢这样的她。   商姒起身解下外衫,俯身吹熄蜡烛,上床睡觉。   一夜好眠,翌日商姒便早早起来,径直去了御膳房。   蓝衣一路跟着她,见她找御厨要好食材,撸起袖子,正是一副要亲自操刀下厨的架势,又看了一眼一边胆战心惊的御膳房厨子们,奇怪道:“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不主动讨好世子么?”商姒一刀挥下去,干净利落地斩断了一根黄瓜,淡淡道:“我这便亲自下厨,给他送过去。”   她睡前就想通了,与其在背后捣鬼被迟聿发觉,届时百口莫辩,可能又陷自己于危机之中,不若就在他面前明着来。   蓝衣听商姒这么说,并没有高兴多少,只是沉思片刻,道:“公主最好老实些,不要想些歪主意。”   商姒道:“哦,过来帮忙?”   蓝衣:“……”   商姒做好了四菜一汤,觉得已经够了,便命御膳房的厨子随时守着,等饭菜冷了便热一热,自己先回殿沐浴更衣去了。   殿中早已备好热水,商姒褪下衣裳,抬脚跨入浴桶,慢悠悠地闭上眼,阖眸享受。   烟雾缭绕,身边宫人慢慢给她淋着热水。   意识正昏昏沉沉,便感觉外面有人来了。   一名宫女进来通报道:“殿下,迟陵将军身边的人送来请帖。”   商姒蓦地睁眼,从水中探出手来,在一边的帕子上擦干,便拿过了请帖。   说是请帖,不过只是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几行话。   ——“近来盘查乱党,偶然审出一待诛奸臣,霍乱朝纲,罪大恶极,着令明日辰时行五马分尸之刑,天子下落不明,臣着实万分遗憾,不知殿下可否赏脸一观?”   商姒眼皮倏然一跳。   她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仿佛要将它盯出个窟窿来,隔了许久,右手蓦地攥紧,将那纸揉得微皱。   说是邀请,哪有人邀请别人去观摩五马分尸?!   分明是挑衅!   甚至是试探,甚至是想对她下手,不过因迟聿庇护,找不到下手机会而已!   商姒胸腔仿佛被活生生开了一道口子,冷风直灌而入,冻得她眼底发寒。   她那日与迟陵碰巧在御膳房相见,迟陵便知她看似温柔乖顺,实则也有暗地里的一面。   就是不知,他到底看出什么没有。   商姒垂眼,遮住眸中寒意,冷淡吩咐道:“你去回复他,便说我身子不好,见不得血腥,还是不去了。”   那宫女应了声,出去回复了,过了一会儿之后折返,又道:“殿下……那小将军说,公主最好还是不要拒绝,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殿下会后悔的。”   商姒冷笑一声,从浴桶中站起来,直接迈开长腿跨了出去,溅落一地水珠。一边的宫人连忙上前为她裹住身子,商姒淡淡道:“你再去回复,此事还待我问过世子之后再做答复,让迟小将军莫要着急,我终究也是跑不掉不是?”   那宫人只感觉她话里寒意颇浓,不由得抬眼瞧了商姒一眼,又连忙低下了头去,小跑出去回复了。   这回对方没有再紧逼。   商姒本来只打算送饭菜去走个过场,没有想到迟陵已主动找上了她,她想了想,绕过屏风出去,伸手打开衣柜,目光逡巡而过悬挂的一件件裙衫,在那一件她穿过的龙袍上微微一顿,有些惊讶为何此物仍被挂在此处,却没有过多纠结,而是继续寻了一件绛红纹金的华美裙衫,配上玄色袖衫,命人给她挽了个极为精致的发髻,又坐下来抹上极淡的胭脂。   她并不太会画眉,便将整张脸交给了宫女们,这样绝美的一张脸摆在眼前,那些宫女自然是想尽办法画得更美些,毕竟在她们看来,商姒若能得世子欢心,想必将来若世子为帝,商姒是可以做皇后的。   半个时辰后,商姒看着镜中美人,红唇微翘,拿过食盒走了出去。   一路引来不少宫人侧目。   商姒迎着他们的视线,提着裙摆沿着白玉丹墀而上,走到议事殿前,淡淡道:“烦请通传,我要见世子。”   殿前侍卫迟疑道:“殿下恕罪,世子正在与诸位大人议事,公主还是稍后再……”   商姒斜眸看过去,微微笑道:“你唤我什么?”   那侍卫一愣,“殿、殿下?”   “你既然都唤我为殿下了。”商姒微抬下巴,笑意渐收,冷笑道:“怎么?本宫一个公主,只要还没被废,世子只要还是世子,本宫便有随意见他的资格。”   那侍卫神情一僵,与身边同僚对视一眼,两人皆露出畏惧之色,却迟疑着不敢开门。   毕竟公主这话说得不错。   两头都不好得罪,近来世子又与这公主瓜葛颇深,他们也不知道应向着哪边……   商姒看他们动摇,又微微一笑,“你们大可不开门,那得罪的便是本宫。若开了门,出事自然也有本宫担着,怪不到你们的头上。”   那侍卫紧绷的脸色登时一松,让开身子道:“殿下请。”   商姒推门进去。   殿中光线昏暗,几位武将正在言辞慷慨,侃侃而谈,门外泄露天光,刹那阳光照上金砖地面,闪烁着逼目的亮光。   众人似有所感,纷纷转头,待见到来人是商姒,皆脸色各异。   这位公主……现在来做什么?   门口侍卫居然不拦她?   商姒迎着他们或轻蔑或冷淡的目光,抬头往高处看去。   只见迟聿负手而立,站在御阶之上,墨发金冠,腰坠玉带流苏,一身天青色华贵云衫衬出其身份,一侧广袖垂落,露出其上山火章纹。   商姒袖中手微微一攥,迎着众人惊奇的目光,抱着食盒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她神态困惑,似乎也没料到这里正在议事,蓦地抬眼,看向迟聿。   迟聿正看着她,目光幽深。   她低眸,浅浅抿唇,抱着食盒慢慢硬着头皮凑到他身边去,将怀中食盒给他看,不太自然道:“我亲手做了饭菜,特意过来找你,没想到此刻看起来……好像不太方便?”   她只找迟聿说话,心知背后,那些将军正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迟聿看了看她的笑颜,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清淡问道:“给我做的?”   倒是破天荒的。   看来那日她回去之后,想通了一些什么。   她偏了偏头,不做痕迹地躲开他作乱的手,低低“嗯”了一声,将食盒递给一边的内侍。   迟聿柔声问她:“主动讨好我,这是想通了?”   她身子一僵,撇开眼神道:“何出此言?”   他倒不气,依旧望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她的眼角眉梢慢慢滑过,好似在瞧着什么有趣的物事一般,心底不由得一凉,却忽然听见迟陵慢悠悠道:“公主现在过来,恐怕是不合时宜吧?”   她转身,便见迟陵慢慢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盯住她。   冤家路窄,当真是冤家路窄。   他刚刚邀请她去观摩五马分尸,她刚刚拒绝了他,此刻当着他的面来找迟聿,在他眼里恐怕就是没安好心。   她倒确实是没安好心。   商姒借此侧身避开迟聿的目光,微抬下巴,眼尾飞扬,泠然回道:“我是公主,难道不是天子之下,万人之上吗?我难道找不得世子吗?”   她是公主,哪怕如今长安落入迟聿手中,她也依旧是公主。   这是迟聿亲口肯定的地位。   迟陵冷笑一声,那笑容怎么瞧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商姒见他如此笑,便垂下眼来,沉默不语。   她不欲与迟陵争锋,争不过,更何况迟陵是也是昭国的王子。可此举落入迟聿眼中,倒是有些怂了的样子。   他这个弟弟素来脾气不好,怕他之人也多。迟聿唇角淡淡一掠,并未多说什么,而是伸手拢了拢商姒额边细发,大掌在她后心轻轻一拍,道:“去一边坐着。”顿了顿,又道:“背对着他们。”   她莫名其妙地抬头,抿了抿唇,沉默着走到一边坐下,依他的话乖乖地背对着众臣坐着,双手交叠于腿上,耳朵却竖起来听着他们的动静。   迟陵抬手对迟聿一礼,沉声道:“二哥如今初入长安,人心浮躁,上下不安,加之有乱党暗中煽动,实在难以平定局面。我如今已经彻查了朝廷上下九成官员,故而决定明日当众处决御史中丞萧仪。”   此话一出,商姒背影微动,似乎是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回头。   迟陵冷笑,目光掠向商姒的背影,又低头禀道:“今天子下落不明,大局难定,属下遍寻无果,故而臣弟愚见,不若早日寻到传国玉玺,令立新帝。”   商姒眼皮直跳,心底大惊。   果真到了这一步。   之前迟聿迟迟不肯直接略过寻找天子为帝,不是畏惧天下人言,骂他弑君篡位,就是想扶持新的傀儡,再做第二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王赟。   但他之前亲口承认,他想折辱天子,想要他性命,故而他并不打算拥护旧的天子。   楚国虎视眈眈,他也万万不会引狼入室,故而扶持傀儡也不对。   难道他已经决定自己篡位称帝,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是在寻传国玉玺?   王赟已死,传国玉玺,自然只有她知道下落。   可她绝不会交出去。   有人出列道:“不可!天子下落不明,万一并未有性命之忧,此举便是擅自废帝!”   此话一落,薛翕便嘲讽道:“天子若安然无恙,如今朝廷动荡,他不出来主持大局,又怎堪天子之位?”他说着,又对迟聿奉承道:“世子身兼大义,灭奸佞乱党,文武具备,心怀天下,照下官看,世子您……可堪大任。” 第12章 此心   迟聿立在上首,冷淡不言。   他前世做帝王做得极其顺利,商姒若以天子之身落于他手,便没有如今这场寻找天子下落的戏码。他逼她禅位,她求生欲念极强,倒当真把江山拱手给他,传国玉玺在何处,他自然也知晓。   至于薛翕,他还隐约记得这人。   此人极为聪明,只是爱慕虚荣,趋炎附势,在商姒被废沦为阶下囚后,曾几番折辱陷害于她。   他那时暗恼商姒不肯接受他的感情,便冷眼看那少年忍辱受屈,想等她亲自开口对他求饶,谁知却发现薛翕对她暗中下毒。   薛翕自以为可以揣测新帝心意,擅自毒杀废帝邀功,还好商姒那时足够小心,险险躲过一劫,而迟聿差点失去商姒,直接下令斩了薛翕。   趋炎附势,先后侍奉二主之人,他早就想杀了。   迟聿尚未开口,忽然看见商姒霍然回头,反驳道:“世子攻入长安,天子若安然无恙,又如何敢贸然出来?大人口口声声何人可堪大任,试问大人如此,又怎可算得上是忠心之臣?”   薛翕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黑,甩袖道:“议论朝政,公主怎可擅自干预?”   商姒蓦地闭上嘴,转过了头去,不理他了。   她就说这一句话,懒得与他争太多。   薛翕:“……”   她像一只猫儿,冷不丁伸爪子挠人一下,又胆小又好笑,迟聿微微一怔,眼底盈了一丝微妙笑意,面上却不动声色。   重生的毕竟只有他而已。她知晓薛翕如此背叛,想必也很恼怒。   迟陵看着商姒这般反驳,越发觉得怀疑,倒是慢悠悠开口道:“二哥,臣弟此刻倒是想起来,有一个人,至今都没有盘查,实在可疑。”   这话意有所指,商姒心下警觉,迟陵已道:“公主久居冷宫,是否有一些我们都不知晓的密辛?天子终究是公主的亲哥哥,公主是否会知道呢?”他慢慢上前,对迟聿道:“哥哥以为呢?”   迟聿道:“你欲如何?”   迟陵露齿一笑,这少年眯眼笑起来时,面上杀意凛然,“自然是审问公主。”   此话一出,有人立刻反对纷道:“不可!”   迟陵略扬眉梢,眼神凌厉如剑,“为何不可?”   “公主金尊玉贵,如何禁得起审问?”有人激烈反驳道:“实在太过胡来!”   商姒忍不住,又回头道:“与我何干?为什么要审我?”   她话一出口,又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商姒暗暗咬牙,驳斥道:“我久居冷宫,小将军尽管询问朝堂,而今天下有谁认识我?天子既将我关押,又与我何谈兄妹之情?!迟将军莫非是在针对我?”她只愿保全自己,可迟陵倒是不肯放过她一样,不禁恼怒至极,起身正要继续说,迟聿已截断她道:“坐下,转回去!”   ……商姒默默坐了回去。   迟聿淡扫迟陵一眼,皱眉道:“不必审问,与她无关。”   “可是……”迟陵欲言又止,右手狠狠一攥,低头道:“臣弟知道了。”   之后,迟聿再交代了手下几位将军几桩事,便令他们悉数退下了。   殿中烛光摇曳,地砖寒凉,气氛冷凝。   商姒低垂着眉眼,鬓边流苏的影子在侧脸上摇晃。   迟聿慢慢走到她面前,弯腰撑在她两侧,淡淡问道:“阿陵与你何时认识的?”   他观察入微,她便不再隐瞒,如实交代来龙去脉,说到迟陵邀请她去围观五马分尸之时,她道:“迟将军对我疑心很重。”   “他性子如此,一向多疑,除非是对至亲之人。”他淡淡道,看她脸色僵硬,遂放柔声音,“他怀疑你是理所应当,公主不必太过理会这小子。今日凑巧让你旁听一桩议政,看你被他们激得恼怒,我倒是率先不忍心了……吓到没有?”   她抬头看着他,“世子自己说的,不会杀我。”   “是。”他抬手揉了揉她的下巴,笑道:“你今日甚美,打扮给我看的?”   她蓦地一笑。   那笑意如破冰,霎时冰雪消融,春风拂面,刺得迟聿心生惊艳之感。   他眯眼,蓦地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她低头,手臂缠过他的脖颈,被他抱回御座上,他见她不如当初那般剧烈抗拒,心情更为大好,展臂打开案上食盒,一边笑着道:“让我看看,公主亲手做了些什么?”   食盒打开,便是四菜一汤。   饭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荤素俱备,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令人胃口大开。   迟聿低笑道:“倒是不错,跟谁学的手艺?”   “我虽活在宫中,但无人管我,便曾偷偷学过。”   “公主手艺灵巧,今日委实令我惊喜。”   她低眸淡笑,“技法拙劣,世子不嫌弃就好。”   他笑,抚了抚她的长发,“贵在心意。毕竟是你头一回主动。”   她微怔。   他今日格外好哄,她不过下厨加打扮了一番,便让他待她声色温柔了些。   不料竟是因为她主动了。   商姒心有动容,便没有再继续说,只主动伸手拿过筷子,夹了一块肉,率先咬了一口。   这是让他放心无毒。   迟聿却不等她一一尝遍,直接捉过她的右手,牵引着她直接将一块肉喂入他口中。   他嚼了嚼,咽下道:“不错。”   商姒弯了弯唇。   她垂下眼,看向那些菜肴,轻声道:“世子若是喜欢,我可以时常做。”   迟聿笑道:“不必麻烦你下厨,你只需好好呆着。”他夹了菜送入她口中,待她一口咬住,才道:“这些菜倒是甚少在宫中见过。”   “是长安百姓时常吃的菜肴,难登大雅之堂,故而世子不曾见过。”   “你毕竟在宫中,又如何知晓?”   她不紧不慢答:“我幼时,宫人轻贱于我,我活得……不太容易,负责出宫采购物资的李公公见我可怜,又不敢拿御膳房的吃食,便时常从宫外带些吃的来,我就是这样被他慢慢带大的。”   “李公公可还健在?”   “他死了,我八岁那年他便死了。”   迟聿垂下眼,抬手抓住她右手腕,捋开袖子,露出那一道伤疤,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商姒目光微沉。   迟聿看她身子又有些紧绷,以为自己又逼得紧了,遂缓声解释道:“不过问问,若难以提及,便不说罢。”   她沉默不言,许久,才道:“是我八岁那年,他们发现了我,我拼命挣扎,便受了伤。李公公为了护我,被他们一刀杀了。”   李公公于她,才是唯一的亲人。   商姒骤然闭眼,身子无端有些抖。   后来。   后来她杀了她那亲哥哥。   帝王横死,王赟便让她女扮男装冒名顶替,她龙袍加身,再也不必担心吃不饱,却再无一人如此关爱于她。   迟聿皱眉,抬手在她后背轻抚,不自觉放柔声音,“以后,我护着你。”   心下疑窦,莫不是从那时起……她才开始由公主变成天子?   她看起来没有说假话,若她所言为真,她从前过得那般苦,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商姒睁开眼,摇头道:“我到底还是平安活到今日,当初折辱我的,早就下了地狱,我已经释怀了。”她顿了顿,抿唇道:“只是不知,于世子这般身居高位者,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些低贱人命?”   她的话意有所指,迟聿问道:“在怪我纵容迟陵杀人?”   “此举不过以暴止暴,世子难道不应该稳定民心吗?”   “公主有何想法?”   商姒清淡答道:“我不懂政事,只是知道这样不妥,就拿陆大人来说,他官至内阁首辅,德高望重,世子此举难以服众。”   他不置可否,淡声道:“方才你说,以暴制暴?”   “是。”   “那你如何得知,施暴之人非这些自诩亡国、被人作践之人?”   他容颜深邃,目光看着她,温和平静,一丝一毫也不怒,话却一针见血。   商姒道:“长安在世子股掌之上,如何治理是世子之事,姒只说最想说的。”   迟聿挥袖道:“继续。”   她垂下眼来,问道:“敢问世子攻入长安,打的是什么名号?”   “清君侧,伐无道。”   “那么,如今世子已经攻入长安,奸佞之首王赟早已伏诛,世子却对这些老臣步步紧逼,所谓‘无道’,指这些老臣吗?”她问。   迟聿冷淡不言。   商姒又说:“我虽不懂治国之策,却也明白人之常情。他们都会怕世子,不敢作乱,但也仅此而已了,世子会失去本可笼络之人。”   他却忽然开口:“觉得我残暴?”   她不语。   迟聿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让她正对着他,缓了语气,怕吓着她一般,道:“你觉得那日宫宴,迟陵所杀之人是否有罪?”   她想了想,“都是无能之人,尸位素餐,却也不至死。”   “若他们假拟天子诏,暗中号令诸侯,意欲引兵夺回长安呢?”   她倏然无言。   迟聿看着她极为漂亮晶莹的一对眸子,继续道:“此外,上回楚国之事,公主以为我下狱几个大臣,楚国就会善罢甘休么?意欲借此作乱、扶持新帝之人数不胜数,唯恐昭国独大,吞并诸侯,既然如此,你觉得我当不当顺水推舟?”   她抿唇,脸色无端有些清冷。   这样的神情与前世倔强的天子重叠了,这才是稍微松懈伪装之后的她。迟聿目光不由得怜惜下来,耐心说道:“新帝变数太大,那日我当众将人全杀,一为立威震慑,二为镇压暗处阴私伎俩。至于阿陵所为,他动静越大,越能让暗处之人不敢轻举妄动,我便可拖延时间。”   商姒想问“拖延时间做什么”,但却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拿起了筷子,加了菜放到碗里。   她淡笑道:“世子吃饭罢。”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最近有点冷清,冒个泡给红包啦!! 第13章 温存   用午膳的时候,商姒就用温言絮语暂且说动了迟聿,让他出面阻止迟陵,护商姒不去陪着迟陵胡闹,但交换条件便是她往后几日,得多来找迟聿。   迟聿说到想要她来时,把怀里的小美人儿抱得更紧,有些咬牙切齿地低骂:“我是栽到你手上了。”   “乖乖在我身边,天底下什么都能给你。”他低声道:“包括最至高无上的东西。”   这话带着暗示。   商姒浅笑,“世子如今是天下第一人,我在世子身边,不是什么都得到了吗?”   他笑,胸腔内发出沉闷声响,抬手捏了下这丫头的下巴,“你不要说违心的话,你想得到的东西真的得到了么?”   她想要什么呢?   商姒自己都不知晓。她所了解的这个世界,没有一丝一毫吸引她的地方,她没有可以向往的东西,也不知道能去争取什么。   她笑着,眼底却蒙上一层黯然。   迟聿低头亲了亲她的眼角,柔声道:“我再说一遍,你是可以相信我的。”   两人再互相依偎着说了一些话之后,商姒才起身准备离开。   跨出殿门,沿着长阶拾裙下去,堪堪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男子低声说话的声音:“劳烦公公帮忙通报一下,我要见世子。”   声音清雅好听,极为耳熟。   商姒霍然转身。   殿门口站了个身穿朱红官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形容俊朗,天生一对狐狸眼,笑起来仿佛荡着秋波。   他正欲让门口太监通融一二,似乎有些焦急,商姒盯了他许久,忽然冷笑。   沈熙。   沈熙年少是她伴读,年长便入朝为官,文武双全,前途无可限量。   只是他与王赟关系匪浅。   便是因为那一层关系,沈熙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商姒都一直觉得此人其心可诛,暗藏祸心。   两人不知争吵过多少次,不知有多少次不欢而散,沈熙知道她不能杀他,她也知道沈熙不敢动她。   最后一日争吵,是在城破前夜。   那日,沈熙一袭官袍,俊秀无双,一脸怒色地垂袖站在她的面前,冷冷逼问道:“陛下是疯了不成?而今天下各路诸侯谁人不是虎视眈眈,陛下当真以为可以逃?”   她那时也同样怒道:“我又能如何?杀了三十万昭国大军?还是杀了迟聿?”   两人剑拔弩张,沈熙深吸一口气,猛地上前逼近她。   他一步步前进,她急遽后退,双手撑上背后桌面。   她抬袖指着他,怒道:“沈卿云!你放肆!”   “陛下既然不肯听臣的,不肯开城投降。那臣便等着,陛下到时候到底会不会落入敌手。”沈熙拂袖而去,搁下一句“陛下好好保命才是。”差点将身后的商姒气个半死。   沈熙欲让她投降,只为了勉强保住性命,但她不肯重新做回傀儡皇帝,亦或是低贱俘虏,执意冒险逃跑。   那是生死存亡之际,沈熙说不管她死活,当真是没有再管她。   商姒想起往事,看着沈熙的目光便有几分晦暗起来。   他曾经与王赟关系密切,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在这等人心惶惶的时期,他居然没有被迟陵抓去审讯。   今日想必是他父亲沈恪下狱了,他如今是彻底坐不住了,此刻才主动来求见迟聿。   商姒偏头,对身边宫人低声吩咐道:“去传个话给守门的太监,就说此人官阶不高,目的不良,恐会惹怒世子,让他不要放人进去。世子正在处理政务,若非重要之人,便不必打扰。”   那宫人领命过去,商姒在原地站着,直到看见沈熙失望而去,才蓦地冷笑一声,拂袖回去。   而后几日,商姒便在每日午膳之后,主动去找迟聿。   迟聿那几日倒不甚忙碌,闲暇下来便是与这姑娘说话,她其实并不属于话多聒噪之人,两人时常聊着聊着便相对沉默了,过了不久,迟聿便会重新挑起话题,他说什么,她便依言慢慢去答。   这般有一句没一句得聊天,却更像是他在逗弄她,权作消遣一般。   少女望着他的目光透出了一丝疑惑。   迟聿淡笑,他不过二十出头,笑起来极为好看,倒不像众人心目中的修罗,“看着我做什么?”   “世子不像是这般闲的人。”   她觉得他实在有些闲得慌,否则怎么与她闲聊了好几日?   没什么好聊的,商姒是知道的,她这个人不算有趣,亦不算有才,又能与他聊多少呢?   迟聿看她神态,便知她想法。   于男女之事上,她委实迟钝了一些。   “与你聊天,是因为我想了解你。”他耐着性子与她说,“与闲暇与否,有趣与否,通通无关,只是因为你这个人。”   商姒微微红了耳根,于是偏头,不让他瞧见她的不自在。   不是第一回被他当面说这样的话……   却始终不适应,从前做男子,也从未有人与她直接这般直述心肠。   更遑论是他,从初遇她就万分惧怕的他。   迟陵来过两回,两回都见着了商姒,这小将军忍了又忍,终于在某次跨出殿门之后,气极反笑道:“她倒是好本事,把二哥迷得这般护着她。”   身后的薛翕连忙道:“将军何必担心?这公主毕竟是商氏皇族,只要将军能让世子殿下早日登基为帝,便有借口将她先废后杀。下官看,这公主确实不是省油的灯,那日也不知说了什么,便让世子放了陆含之一命。”   “陆含之身为尚书令,也不是那么容易杀得。”迟陵转眸瞥了他一眼,眼尾寒意料峭,忽地想到什么,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犒军之时,那些老臣看见公主……似乎有些激动?”   按理说,朝臣都应不认识商姒,但他们那个样子,看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一般。   这样一说,薛翕忽然有了怀疑,“将军,您说,会不会这个公主就是始终的天子?”   “你说什么?”迟陵霍然转身。   薛翕道:“下官也觉得这委实荒谬,可、可这位公主,确实与天子长得极为相似……”   迟陵听他这么说,忽然也开始怀疑,但这听起来实在荒谬。   是天子这么多年都是公主假扮的,还是天子为了逃命,选择男扮女装化作公主?   她没有喉结,那边可能是前者。   这简直荒谬至极,却又实在可能。   迟陵脑内电光一闪,蓦地转身,飞快地走向监牢。   一路畅通无阻,迟陵直接命人提审陆含之,在狱卒万般提醒世子有令不可动用私刑之下,迟陵耐着性子与陆含之说话,谈了些与他结交甚好的官员的安危问题,引起陆含之情绪失控,到最后冷不丁道:“那位公主的秘密终于被人发现了,我哥哥已下令将她杀了。”   陆含之瞪大眼,唇抖了几下,“……不可!你们!你们这些人……当真是乱臣贼子!”   迟陵抚了抚下巴,笑道:“陆大人这么激动做什么?”   陆含之破口大骂:“我呸!你尽管杀了我罢!这大晔江山终毁于你们这些奸恶之徒之手,我便是化为厉鬼,也要……”   多余的话迟陵不欲再听,直接拿过布堵住了陆含之的嘴,拂袖转身,脚步如飞,推门出去,径直去找他二哥。   谁知疾步走才到殿外,便被侍卫拦住,那侍卫道:“将军见谅,世子正与公主在里面,说是不得打搅……”   迟陵这一缓之下,慢慢冷静下来。   他那位二哥是什么人?从小天赋异禀,一国嫡长,而今坐拥国都长安,煊赫至极,只差最后登天揽月那一步。   他若想要什么,就算那人是天子又如何?   迟陵垂袖静立片刻,回头狠瞪一眼那紧闭的殿门,拾级而下。   薛翕毕竟是文官,此刻才慢慢从后面追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迟陵跟前,又纳闷道:“将军为何又不去找世子了?”   “二哥未必不会袒护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迟陵道:“附耳过来。”   薛翕连忙上前。   元泰殿中。   商姒坐在迟聿身边昏昏欲睡,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便发觉自己伏在迟聿的膝头,他的衣襟自然拂落,衣袖上有浅淡的冷香,抬臂间,衣袖无意扫到她的脸颊。   痒痒的。   商姒抬头,看着迟聿光洁的下巴,不得不说,这个人长得真的好看,眉峰如剑,鼻若悬胆,无论是从什么角度看,他都给她十分深沉内敛的感觉。   似乎察觉到下面的目光,迟聿搁下笔,微笑道:“睡醒了?”   商姒连忙坐起,往后缩了缩,低眼道:“我怎么睡到了你身上……”   “公主睡着之后自然随心所欲。”迟聿微笑,抬手拢了拢她在他膝头蹭乱的发,看她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有些尴尬赧然,偏头道:“无意冒犯,世子见谅。”   迟聿手一顿,收手道:“第一次有人睡到我身上来,公主一句话便可解决么?”   少女轻轻咬唇,不难听出,他是别有所图了。   “那世子想如何?”她问。   “还需等价交换。”   商姒低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我睡了世子,世子难道还要睡回来不成?实在荒谬。世子若不介意,我可以下回再做一些菜肴过来。”说完感觉这话有些不对,什么睡来睡去的。   迟聿掩住眼底促狭笑意,慢慢道:“御膳房厨子厨艺了得,何须你再次下厨?”   “……那,世子想让我作甚?”   “还需你自己考虑。”   商姒觉得这是无理取闹,沉默许久,抿唇道:“世子若是故意为难我……”   迟聿蓦地截断她话,淡淡道:“取悦我。”   她身子一僵,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地望着他。   他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好整以暇,像含着一簇炙热的火,自他的眼底传入到了她的眼底。   商姒心底登时涌起密如潮水般的难言的无奈,心窍仿佛缓慢裂开了一丝,有一缕光透过躯干,直直射入了她的心底。   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   迷茫,无措,慌张,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好笑和无奈。   他要她取悦他?   她从未取悦过别人。   更不懂,身为一个女子,要怎样才能让一个男人开心。   商姒想了想,慢慢上前来,扯住迟聿的衣袖。   他抬头,就这么坐着,仰头看着她。   商姒慢慢摇了摇他的衣袖。   迟聿:“?”   商姒想了想,道:“你……你别生气了呀……”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试图用“撒娇”取悦他,心里好笑,不着痕迹道:“公主这是何意?”   她暗暗一咬后牙槽,舌尖在上颚一扫,眼珠子转了转,手指下挪,勾了勾他的小指头。   这一勾,有点痒。   迟聿仿佛被她挠了一爪子。   他眸色微暗,低声道:“取悦我,不是撒娇让我心软,公主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   她蓦地站直,头伸手捧住他的脸。   这位征伐天下的昭国世子,不可一世,却老老实实任她摆布着脑袋。   他说:“亲我。”   少女浅浅一笑,低头在他眉心一吻。   蜻蜓点水,一触而过。   她松开他的脑袋,慢慢直起身后退,一边笑着道:“应言完成,此后便两清,世子不必再说是被我占了便宜……”话还没说完,手腕便被他一把扯住,直直跌回了他的胸膛里,他坚硬的手臂横过她的细软腰肢,耳边热气滚烫,“现在便轮到我占你便宜,欠多少债也无所谓。”   她急急道:“你食言!”   “就是食言又如何?”   迟聿将她软软的娇躯往怀里狠狠一揉,听到她泄出的一声低哼,笑意越发灿烂,黑眸如渊,锁住她的脸庞,低头亲了下她的眉心。   “多跟我学学,一亲而过,是这样亲。”   他薄唇带着一丝冰凉,在她的眉心处亲了一下,继而顺着她高挺的鼻梁往下,她紧紧闭上眼,感觉他的呼吸就浅浅喷洒在她的脸上,从未被人如此慢慢“品尝”,商姒想往后缩,想出言制止,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这个人,亲她的动作虔诚至极,温柔至极。   温柔到,她忽然就没了力气推开他。   迟聿终于亲到她的唇,她在晃神,唇齿便轻易沦陷。   空气被掠夺,陌生的感觉传来,商姒睁大眼看着他。   他的舌尖触碰着她的,他强势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商姒突然间有了力气,猛地伸手推开他,飞快脱离了他的怀抱。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双靥泛着浅浅绯红,后退又后退,背脊不觉贴上殿中木柱。   迟聿低眼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怀抱,脸色冷了一寸。   他皱眉道:“跑什么?”   她对上迟聿的眼睛,伸手抓了一把身侧的裙摆,尴尬道:“你……怎么要那么亲我啊……”   “怎么亲?”   “就……”她羞赧,侧过身去,捂着脸道:“就那么亲,不是碰一下就好了么。”   他眸子微眯,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少女,她看起来无所适从,似乎真的不知道。   他一时有些无言。 第14章 姣月   清晨没有阳光,整个长安的上空都压着乌泱泱的黑云,空气里泛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商姒睡得不安稳,滚来滚去终是醒了。   醒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细汗,便起身沐浴,殿外的蓝衣催促她快些梳洗,商姒却不紧不慢,拖拖拉拉不知多久,才换了身简单的裙衫,不情不愿地被拉去元泰殿。   上回迟聿亲了她,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恰好蓝衣入殿,瞧见这情形略有了然,此时哪怕她自己不愿再主动讨好,蓝衣也会推着她去与世子相处。   蓝衣看起来总是格外为她着想。   商姒走进元泰殿时,迟陵正在和迟聿说话,一见她立刻噤了声,眼神颇为不善。   商姒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十分泰然地走到迟聿身边去,迟陵冷眼看着安静温顺的她,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来,便撞上迟陵饱含杀意的目光。   这样的杀意其实是掩藏在眼神深处的,但商姒在身边的臣子上看过如出一辙的眼神,譬如摄政王王赟,他也曾如此想杀她,在她忤逆他的时候。   商姒清淡一笑,朝他打招呼:“迟将军。”   迟陵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迟陵淡淡道:“阿陵,你先退下,还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哥哥。”迟陵不甘心地唤了一声,暗中剜了商姒一眼,又急切道:“那件事十万火急,父亲那里也开始催了,您当真还要继续拖延下去吗?”   商姒心底微微一动。   昭国的事情?   迟聿低眸看着迟陵,语气如罩了一层冰,慢慢道:“我自有分寸,你先回信一封,令阿玧先将局势稳住,自有应对之策随之而来。”   迟陵欲言又止。   他终究只能抬手一礼,末了又不甘心道:“二哥您是昭国的战神,臣弟不希望您这么亲近美色。”说完,他也不等迟聿出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快步走了出去。   商姒忍不住一笑。   “笑什么?”迟聿握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十分冰凉,遂收入掌心暖了暖。   “迟将军是世子的弟弟,为何性子这般不同?”   “哪里不同?”   “世子捉摸不透,我至今没有看透。”她想了想,道:“迟小将军却十分锋芒外露。”   “迟小将军?”他觉得好笑,把她拉到身边来坐着,抬手捏了捏她的下颚,“他如今十七,却仍比你大。”   面前的少女,容色妍丽,姣好得恰到好处。   亭亭玉立的十六岁,也是少年老成。   商姒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多少岁了,神情迷茫一瞬,旋即失笑道:“算年龄作甚?若算年龄,我从前瞧见的那些人,比世子年长者也未必及得上世子半分高深莫测。”   “看不透我?”   他挨近她,问道:“你想看透哪里?”   她深思答道:“世子哪里肯给我看透?”   这话是聪明的回答,但也是逃避的,迟聿并不想要这个答案。   她在他面前还是有些谨慎了。   他微眯眸子,松开手,问道:“饿了么?”   “饿了。”   “传膳。”他淡淡拂袖。   宫人捧着膳食鱼贯而入,商姒却不大有胃口,只吃了几口便难以下咽,迟聿一贯喜欢喂她吃东西,他也不嫌麻烦,便亲自夹菜给她,待她闭上嘴,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不想吃了?”   她偏过头,是不吃了的意思。   迟聿命人撤了膳食,商姒忽然说想出去走走。   用膳时长安终于开始下雨,雨点如沉闷的鼓点,敲击在耳膜外侧,隐约的铁马清脆之声连续不断地传来,窗棂外的巨树枝丫被风吹得左右晃着。   迟聿拿过一边架上的披风,慢慢给她披上,修长白皙的手指为她打了个结,他手指修长白皙,不像武将的手,倒像是属于文人墨客,适弄风月,抚琴对弈。   他将她整理妥帖,才带着她跨出了大殿。   雨幕染浓了满目鲜绿,飞檐上滴滴答答落着水滴,在衣袖上洇染开一片浓青。   迟聿撑开伞,抖了抖雨珠,商姒半偎在他怀里,提着裙摆小心跨过脚下的水洼,垂眼道:“随便走走罢,我是许久不曾再外面散心了。”   迟聿便吩咐下去,让宫人提前准备好收拾出御花园里的凉亭,摆上屏风遮挡风雨,才一路带着商姒走了过去。   这二人站在一起,当真是郎才女貌,乍一看过去真真如一对神仙眷侣一般,沿路宫人频频侧目,眼神游离,皆在暗想公主与世子果真是般配。   也有人见过曾经的少帝,看到容貌相似、气质性别却截然不同的商姒,一时觉得匪夷所思,着实难以接受。   沿着小路走,穿过游廊,转了几个拐角,走到一簇花枝前,商姒看着一路上无比熟悉的一切,觉得有些恍惚……从前这些路,都只能她一个人走,没有人有资格与她并肩而行,而此刻,这些都已经不再属于她。   商姒的思绪随着这熟悉的几幕,慢慢飘散开去。   前方那个四角亭子,她曾一袭红衣,坐在石桌之上吃葡萄,被她调戏的小宫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却故意轻挑放浪,只因有人暗中提醒她,摄政王又入宫了……   那方小湖,她曾站在那里丢石子玩,那时又换了个小宫女,他出言调戏,口口声声唤人家“姐姐”,让人家陪她玩儿……   往东走,又是望月宫,她那夜在望月宫大摆筵席,唱歌跳舞,酩酊大醉,也正是因为如此,翌日朝中言官全都在指着她的鼻子骂,唯遂了王赟的意……   商姒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声哭泣,循声望去,却只能望到一簇茂密花丛,什么也看不见。迟聿也听到了,冷淡道:“是谁,去把人带过来。”   身后侍从应了一声,须臾,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宫女被带了过来,那宫女跪在那处瑟瑟发抖,口齿不清道:“奴、奴婢……参见世子……”   一边内侍叱道:“没眼见的东西!公主殿下也在这儿,你怎么就不唤了?”公主与世子是何关系他们都瞧在眼里,此刻自然也得好好在公主面前表现了。   那宫女冷不丁被如此一叱,又是一个激灵,连忙抬头,瞧见商姒的脸时蓦地睁大眼,哭着扑上前来,“陛下——”   商姒被这一声唬了一跳,急遽往后退,却被她先一步死死地拉住裙摆,“陛下!我是姣月啊!”她抬起头来,满头凌乱的长发被雨水冲刷着,露出一张极为清秀的俏颜,她哭喊道:“陛下!你就是陛下!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腰间力道猛地一紧,商姒知道,迟聿此刻在看她。   她心跳极快,浑身的奔涌的血都一点点冷却下来,凉彻心扉。   这个人姣月,她也认出来了。   姣月本是不入流的浣洗宫人,被调入元泰殿贴身伺候天子也是偶然,商姒记得那一日,摄政王夜里抵达长安,匆匆入宫,而她故意笙歌纵舞,喝得酩酊大醉,便凑巧调戏了前来送冰鉴的姣月。   自此,姣月就留在了她的身边。   姣月不知她是女子,她却看得出姣月的隐秘心思。姣月与她同岁,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花样年华,姣月陪着她疯闹,哪怕几次都快要被摄政王斩于剑下,姣月认认真真的对商姒道:“陛下,姣月一定是听着陛下的,姣月不怕死。”   她是这样好的姣月,商姒没想到她还活着,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一句话戳穿她的身份,将她置于危险境地。   那一缕深沉目光如芒刺在背。   商姒此刻非常清楚,如果迟聿知道她是天子,她女扮男装还隐瞒至今,依迟聿心性,她必不得好死。   商姒渐渐冷静下来,低眼看着姣月,淡淡道:“你认错人了,是我长得像男人,还是我那哥哥生得像女人?”   姣月一愣,小脸上俱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商姒蹲下身来,平视着姣月,柔声道:“你是从前伺候我哥哥的宫人罢?只可惜,他失踪了许久,如今生死未卜,你是个忠心的丫头,但也要分得清形势,不要再这样莽撞了,往前看罢。”   她说完,起身对迟聿道:“她或许是念主心切,方才是错认我了。”   迟聿拂袖道:“拖下去。”   两侧侍从上前,不由分说地拖起姣月。姣月被愣愣地拖出一丈之远,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蓦地开始疯狂挣扎,踢蹬着双腿大喊道:“我没有认错!你就是陛下!你纵使变成女子我也认得……”脏兮兮的水洼被她踢得高高溅起,污泥染得裙摆十分狼狈,姣月的脸渐渐在雨幕里模糊起来。   迟聿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淡淡垂落,广袖拢了一片凉风。商姒转头看着他道:“世子相信么?”   他看着她,心道他自然明白真相,只是眼前的少女不信他会护着她,到现在都在尽力隐瞒他。   他想等她主动说,便薄唇微掠,反问回去:“这便要问公主自己了。”   商姒微微抿唇,没有再说什么,只伸手随意穿过雨幕,折了一支开得正热烈的牡丹花下来,低眸闻了闻,笑道:“世子不信的话,就去查罢。”   或许是可以查到的,她相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姣月的突然出现,或许就是一种征兆。   有人在怀疑她罢。   商姒很聪明,她的直觉从未错过。   她后来便有些兴致缺缺了,直到侍从以几位将军求见之事叫走了迟聿,商姒便和蓝衣先后慢慢走着,深宫长长的甬道令人看了心慌,高墙飞檐,将这四方天地遮得严严实实。   商姒随意走了几步,忽然看见朱红色的宫墙边,一小坨奶白奶白的东西在那儿瑟瑟发抖,走近了看,才发觉是一只小奶猫,毛发稀疏,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似乎还没有一个月。   商姒快步走过去,拾裙蹲下,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小猫捧了起来。   蓝衣不赞同道:“殿下,这只猫儿很脏,您不要将衣裳弄脏了。”   商姒却不理她,用手心暖了暖这小家伙,重新退回伞下,隔了许久,才道:“它很可怜。”   蓝衣偏头,瞧了瞧商姒清冷的面容,平日的商姒就是如此,冷淡,僵硬,什么也没做,但是你就觉得她是倔强的、冰冷的,她长得再美,也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你觉得她该是漠然的,她偏偏又对一只猫有了恻隐之心。   商姒往一边的凉亭走去,一边吩咐道:“蓝衣,去拿一些吃食过来。”她把伞放下,将猫儿放到石桌上,又从袖中拿出帕子,好好将猫儿湿漉漉的猫擦得勉强干了些,又伸出食指挠了挠猫儿的下巴,看它饿得叫个不停,便轻声哄道:“不怕,我不会伤害你的,马上就有吃的了。”   蓝衣觉得苦恼,特地去打听了一下幼猫吃什么,很快便回来了。商姒将泡软的米饭放到猫儿的面前,伏在桌前看着它吃完东西,果真安分了些许,轻轻蹭了蹭商姒的手指。   察觉到商姒对它的友好,又亲昵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指腹。   碧绿色的眸子滴溜溜一转,与商姒的漆黑双眸对视。   真真是可爱极了。   商姒忍不住喜爱之情,伸手抚了抚猫儿,叹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又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又是谁家的猫儿,竟跟我一样,都不知何去何从。”   迟聿议事结束后便匆匆赶来,却见商姒伏在桌上,已经睡着了,衣袖上蜷缩着一只小猫儿,一人一猫互相依偎着,看着又可怜又好笑。   蓝衣悄悄道:“那只猫儿是公主方才捡的,主公,奴婢要不要叫醒公主?”   迟聿命她退下,再慢慢上前,单手抓起那只猫儿交给侍从,弯腰把商姒抱入了怀里。   她在他怀中安静地沉眠,此刻长安的大雨渐渐停了,空中又传来花香鸟语,她的广袖在空中舞动,罩着一阵清风。   而她眉目安然,似乎梦到了一桩美事,沉溺在恬静的梦乡中,再也不愿醒来。 第15章 执念   商姒梦到了幼年时的那一段时光。   那时,她还在冷宫里待着,李公公也还没有死,他从宫外带了酥油饼,拿黄纸包着,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一路回到了冷宫,便笑着唤道:“乐儿,快出来瞧瞧,又有什么好东西了?”   八岁的她赤着脚奔了出来,欢快地扑到李公公身上去,笑嘻嘻道:“李爷爷最好了!乐儿最喜欢爷爷!”   她乳名就叫乐儿,是李公公和一干年长的嬷嬷们给她取的,他们不敢讨论这个女孩的来历,却觉得她可怜,自生自灭定然是会早早夭折的,李公公刚好又缺个孙女,索性在宫里偷偷地养大这个女孩。   李公公将女孩儿接了个满怀,故意抚着腰道:“哎哟!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扑,我的腰哟!”吓得乐儿连忙从他身上下来,搂过李公公的手臂,笑着摇了摇,“爷爷才不是一大把年纪,爷爷还会长命百岁!好爷爷,你给我带了什么呀?”   李公公被她的小嘴哄得乐呵呵的,从怀里掏出酥油饼来,乐儿欢呼一声,捧着便大口吃起来,李公公看着她狼吞虎咽,笑道:“你这丫头,慢点吃,女孩子家家的,要做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乐儿却反驳道:“什么是大家闺秀?就是我上回偷偷瞧到的姑娘么?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头上也不知戴着什么,走路慢,说话声音小。”   李公公轻叱道:“那可是尚书台大人的女儿,身份尊贵,礼仪也是一等一的……好啦,我不说了,我们家乐儿也好,比那些走路慢、说话小声的姑娘们好一万倍。”   乐儿扬唇一笑,眸子晶亮晶亮的,像载满了满天星辰一般。   旧时之事如同大梦一场,商姒陷入一片混沌之中,那股宁静的感觉像湖底张牙舞爪的水藻,拖拽着她沉入无边幻境。   不知过了多久,商姒惊喘一声,睁开眼睛。   她望着床顶怔怔发呆,愣了许久,才发觉自己是蜷缩在迟聿怀中的。   男人抱着她,除了手臂搭在她的腰间之外,却没有过分的举动。相反是她,紧紧搂着他不说,还将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之上,男人沉重的呼吸响在她的耳畔,她浑身汗毛直竖,想躲又躲不得,脑子有些发懵。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凉亭中逗着猫儿的,为什么躺在了这里?还是在迟聿的怀里?   姿势还这么不安分?!   他主动……把她抱到床上的么?   商姒越想越深入,越深入越觉得不得了,她之前还在担心自身性命,想着会不会如同王赟一般,惹恼他便直接被斩了,谁知这人非但不为难她,还抱着她睡觉?   商姒想笑,又有点想哭。   说来也是心酸,她摸不准他的心思,老是费尽心思地在他面前周旋,唯恐一步走错遭遇翻脸,可他似乎压根没将许多细小之事放在心上,他自己说不为难她,就真的不为难她。   她在黑暗中,无声叹了口气。   似乎这一声叹气显得突兀,腰间手臂蓦地一松,迟聿睁开了眼睛。   他睫毛很长,睫毛下的雪亮瞳仁在黑暗里都发光,商姒被他看得无所适从,他薄唇微弯,低声道:“醒了多久了?”   因为是才醒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低沉而磁性,不经意透出温柔,格外撩拨心弦。   商姒把小脸埋回去,闷声道:“我才醒。”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起身来,赤着脚跳下了床,开始满殿转悠道:“我之前捡的猫儿呢……”   “扔了。”迟聿抬眼淡淡看着她。   “扔了?”商姒大骇,顿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他,迟聿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没扔,你过来。”   她赤着脚,哒哒哒地跑过来。   迟聿把她拉回床上,掀开被子给她看,“你瞧它睡得不是正香?”   雪白色的小小一团,正蜷缩在枕头边,半个身子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甜,可以听见小小的鼾声。   商姒眨了眨眼睛,伸手戳了戳,这确实是她之前捡的那一只。   毛发干了之后,它显得有些蓬松,与她记忆中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奶猫不同了。   商姒跪坐着,弯腰慢慢把它捧起来,扬唇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如此明媚,像冰封千里的冰原,在一刹那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她笑得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了。   迟聿低笑出声,撑坐起来,展臂将她搂入怀里,偏头亲了亲她的脸颊,笑道:“就值得这般开心?”   她抱着猫儿,不好躲他,被他亲了个实打实的。   商姒顿了顿,岔开话头,“世子为什么把我抱到床上来了?”还捎带了一只猫。   迟聿淡淡一笑,手指勾过她的长发,“不许我动,却连抱着睡也不可以?”   “世子要抱我岂敢反抗?”她不禁顶撞。   他淡笑,嗓音沉沉响在耳畔,“指不定哪天就要了你的身子。”   她蓦地仰头望着他,抿唇道:“世子不怀疑我了?”   “不需要怀疑。”   也是,她无论是谁,于他都毫无威胁可言。   商姒抚了抚猫儿,稍稍安下了心来。   她陪着迟聿用了晚膳,端上晚膳的宫人频频悄悄打量着商姒,商姒却有些不解,待到吃完了晚膳,迟聿不知去做什么了,商姒独自在殿外四处晃悠着,走到一个频频瞧她的宫女面前,好奇地问道:“你们看我作甚?”   那宫女脸颊微红,不好回答,商姒又凑近了问:“公主问话,你敢不答?”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冰冷,那小宫女往后挪了一步,期期艾艾道:“那日世子将殿下抱回来,所有人都瞧见了。”   “……所以,大家都在议论着,公主有多好看。”   商姒挑眉。   那小宫女仿佛被她晃花了眼,眨了眨眼睛,小声笑道:“奴婢也觉得公主好看。”   商姒忍俊不禁,凑过去道:“就因为好看?”   “是呀。”小宫女渐渐放松了下来,笑嘻嘻道:“他们都说,公主和陛下长得像呢。奴婢没有见过陛下,却知道陛下生得极其俊美,是名满天下的那种好看,不知有多少人都悄悄想着一窥真容……这话说来冒犯,公主恕罪,奴婢只是觉得,公主想必是好看到连女子见了也害羞的。”   这话太夸张了。   商姒心底好笑,没有再逗弄那小宫女,谁知那小宫女说着说着,又扯到那日的姣月身上去,“他们私底下还传着,姣月就是因为思念陛下太过,才将公主错认成了陛下,而世子因为姣月多瞧了您一眼,便发怒要杀人呢。”   商姒脸色遽然大变,“你说什么?”   那小宫女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安地抓了抓衣摆,“公、公主……奴婢方才说……”   “世子要杀姣月?”商姒冷不丁问道。   那小宫女惶然点头,商姒已经转身,飞快地跑了开去。   商姒一路轻车熟路地跑到内廷司,门口太监远远见一个华服女子跑来,还未看清来人,瞧见那衣裳规格,满头发饰,已经暗暗警觉,连忙带笑迎了上去,谄媚笑道:“这位贵人……”话还未曾说完,商姒劈头便道:“我是公主商姒,前来寻人。”   那人心底猛跳,他这几日自然对商姒之名如雷贯耳,连忙将腰弯得更下去,笑道:“奴才参见公主,不知公主要找的是何人?”   商姒看了他一眼,“我找姣月。”   那太监又笑,眼角皱纹叠起,“姣月是世子的人送来的,说是要打五十大板,此刻正在行刑,公主还是来晚了一步……哎哟喂,公主!”   他话还没说完,商姒兀自从他身边掠了过去,直接快步进去找人。   那太监连忙去拦,却又不敢碰商姒,谁知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到底惹不惹得起?商姒一路畅通无阻,那太监抹着额上冷汗,急急对一边的小内侍们吩咐道:“快快去上报,公主执意闯入,这事我管不了了!”   内廷司一阵鸡飞狗跳,商姒浑然不觉得自己闹腾出了麻烦,四处走来走去,始终没有找到姣月的踪迹。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那太监,冷冷道:“带路。”   “……”   内廷司身处的一间刑房内,姣月伏在长凳上,意识已经朦胧不清。   她混混沌沌想起自己是要被打五十大板的,不禁觉得悲哀,又想起昨夜,那个冷峻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拿折扇勾了勾她的下巴,问道:“你就是姣月?”   姣月惶恐不安,行礼道:“奴婢姣月,见过将军。”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分明才十七岁,眼神却让她背脊发凉。少年一扬折扇,随意坐了下来,好整以暇道:“你之前贴身伺候天子,想必与天子十分熟悉?”   姣月小声答道:“陛下待奴婢很好,奴婢永远也忘不了。”   少年微微一笑,拿出一幅画来,展开问她,“天子可是长得这副模样?”   那画上,分明是个美人。   少女的美貌世所罕见,她的眉眼令人印象深刻。   姣月只消一眼,便被死死钉在原地。   少年拿着画像,逼近了她,笑意森凉,“看来你侍奉这么久,还不知道天子是个女人?”   姣月不住地摇头,唇微微嗡动,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可这眉眼,这神态,不容她自我欺骗。   少年笑道:“你若不信,明日自然可以亲眼去见见。我也不为难你,只让你去与她见上一面,如何?我听说,曾经你似乎还有那等攀龙附凤的心思?她骗了你,你不要讨个说法么?”他好好地端详了一下姣月惨白的脸色,十分满意地微微一笑,拂袖而去了。   姣月跌坐在地。   身后传来剧痛,姣月双手紧紧扣着长凳,指甲齐根断裂,鲜血淋漓。   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了,连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在反复回想着那个情景。   少女蹲在她面前,说她是认错人了。   可她如何会认错?!   陛下是她此生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曾立誓要守护陛下一辈子,又怎会认错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姣月的眼泪汹涌而下,混着斑斑血迹,连哭声都渐渐小了去。   -------   那少年在御花园里面摘花,把摘下来的花随意送给一个小宫女,少年张扬明媚的眉眼便足以让对方羞怯难耐,他却从万花丛中穿行而过,又拾了石子,撩起衣摆斜坐在御花园的围栏上,优哉游哉地打起水花来。   “朕叫它‘水上漂’。”他转头,对又过来送的东西的姣月露齿一笑,“朕最多能打六个,你要不要试试?”   姣月那时新到天子身边,不料竟会被天子叫着一起玩儿,她激动得两眼发晕,混混沌沌间,都不知又发生了些什么,便感觉那少年郎在她耳畔吹气,笑吟吟道:“你叫姣月?月色皎皎,寒夜侵霜,你是皎洁的皎么?”   她小声答道:“奴婢是女字旁的姣。”   “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少年笑着,颠了颠手中石子,“来试试?” 第16章 不让   姣月意识渐化虚无,那一瞬仿佛灵魂出窍,耳膜胀痛,浑身的骨骼都在慢慢变得僵硬,连呼吸的感知都渐渐失却。   她伸手在虚空中抓了抓,手心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商姒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冲他们高声喝道:“给我住手!全部给我停手!你们听到没有?”   挥舞廷杖的两名太监对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商姒慢慢站起身来,抬了抬下巴,冷笑道:“我让你们停手,若还要打,便连本宫一起打!”   她的嗓音沉而淡,逆着光垂袖站着,薄唇直抿,眸色清寒如冰,寒意颇重。   被她目光凌然一扫,那些太监蓦地失去了抵抗的勇气,悉数跪了下来。   商姒深吸一口气,侧眸去看昏迷过去的姣月。   触目皆是猩红。   她身子晃了晃,遽然收回目光,挥袖道:“把她扶下去,请太医来医治,救不活,我拿你们是问!”   她双眼侵红,红唇冷抿,长睫之下的眼神教人胆寒。   那一路跟过来的太监知道,现在必须得顺着这位公主的意,只要前头有这位公主担着,届时世子过来,是否发怒都与他们无关了,当下连忙应了一声,招呼人去将姣月架起,拖下了长凳。   商姒重重阖目。   与此同时,昭国大军营帐中,迟聿负手站在上首,正垂目听着宋勖说话。   宋勖抬手深拜,扬声道:“如今主公攻入长安,看似处于上风,实则杀机暗藏。楚国妄图分一杯羹,如今虽四方虎视眈眈,但属下以为,绝不可对楚国让步半分。   一则,主公若让步,无异于昭告诸侯,主公如今不愿再战。越是不愿再战,越是示弱,他们越是不会将主公放在眼里;   二则,楚国擅于水战,而我国水师亦不差,主公何不与之一战立威?   楚王懦弱无谋,不及主公;楚国势弱,其气焰不及我军;楚国文官碌碌无为,其高瞻远瞩不及我军将领……是以,属下主战。”   宋勖说完转身,看了看这些武将们。   他话音一落,楼懿率先说话道:“主公,属下主战!”   迟陵连忙附和道:“臣弟也主战!”   “属下主战!”   “属下主战!”   “……”   一时众将纷纷主战,迟聿转身,撑着桌面巡视一周,笑着道:“看来诸位战意高涨,只是我军如今粮草不足,诸位可有把握半月之内提前结束战事,班师回朝?”   楼懿大笑道:“这有何难!主公,您让属下先去打头阵,一定把楚国将领的头提过来见!”   迟聿笑意加深,宋勖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只是还有一桩事,属下觉得有些不妥……”   迟聿眸光微闪,“可是因为天子?”   “是。”宋勖低叹道:“如今天子失踪,万事师出无名,或许会让楚国打着攘除奸佞的旗号来发兵。属下以为,还是要尽快在开战之前找到天子,主公再拟天子诏,让楚国兵败之后退兵,此战不为胜利,只为立威。”   只要能在这一场战役之中获胜,让楚国偃旗息鼓,其他诸侯也会望风收敛,短期内不敢造次。   迟聿自然也是知晓这个道理。   但,不得不战,哪怕天子不在,此战也是一定要发兵不可。迟聿当即分配了兵力,众将退下后,迟陵抬头看了看二哥,几番欲言又止,迟聿将舆图慢慢卷好,淡淡道:“可有话说?”   “二哥。”迟陵小声唤了一声,道:“战事在即,方才宋先生说得对,哥哥真的不急着找天子么?”   那商姒分明就是天子。   迟陵想到这里,心底便腾起一股杀意。   此女不杀,一定是后患。   不说她到底占据了什么地位,一个女子能女扮男装做那么多年的天子,而今又如此隐忍,便与常人不同。   迟陵想到那夜,少女站在御膳房中侃侃而谈临危不惧的模样,眸色便是一暗。   若不涉及利益,他自然是极为欣赏她的……但此女偏偏是个拦路石。   他迟陵本就是个不择手段之人,被二哥亲自抚养长大,如今为达目的,他不无不可舍弃的东西,但凡拦路之人,都定不得好死。   迟聿将舆图收好挂在墙上,一转头,便看见迟陵面上阴狠的神情。   他黑眸微沉,冷不丁道:“阿陵。”   迟陵蓦地回神,连忙道:“哥哥。”   “我不管你在想什么,打住你的念头。”迟聿眸色微冷,眉目锋锐如刀,带着一惯的强势,“但愿你还记得我将你带出昭国之时,你自己应下的诺言。”   迟陵的脸色蓦地惨白,身子晃了晃,下意识抓住身侧佩刀。   右手紧紧一握,手心贴着那股冰冷之感,他才稍稍安心。   他仓皇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正想要说话,却忽见一侍卫掀帘入帐,一把跪在了跟前,急急道:“禀主公!方才宫中内廷司传来消息,公主擅闯内廷司,救下即将被杖毙的宫女姣月!”   迟聿眸泛寒光,抬袖命人退下,快步走了出去。   迟聿座下红髯黑马疾驰如风,马蹄踏出一片烟尘,顷刻间抵达皇宫,骑马直入过道,翻身下马,快步走去廷尉府。   刚一进去便闻到里面浓重的血腥味,管事太监领着他左弯右绕,才走到一间刑房前,迟聿脚步狠狠一顿,抬眼看去,目光迅速扫过染血的长凳,墙壁上的各种刑具,终落于商姒身上。   她扶墙站着,神态冷淡,一动不动。   周围肮脏血腥之景,与她的干净无暇格格不入。   迟聿走上前去,伸手拉过她衣袖下的手,合掌一拢,低声道:“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脸色不太好看,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晌,道:“世子要杀姣月。”   他微微一笑,淡然承认,“对你有威胁,自然不会放过。”   “所以便轻而易举取人性命?”   “斩草除根而已。”   她蓦地挣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摇头道:“她不过是认错了我,这条人命于世子,就这般微不足道么?世子自己说过,不草菅人命。”   他眼底火光微跳,上前一步,再次将她拉入怀中。他的手臂坚硬如铁,他贴着她,蓦地冷笑道:“就为了一个宫女?这般与我置气?”   她唇瓣微抖,半晌都不说话。   是她举止太过奇怪,若说不认得姣月,又何苦涉险来救姣月。   若她足够狠心,足够有他们这些人的半分手腕,她便恨不得将皎月快而杀之,而非这般不忍心。   可她做不到。   她身边,一直都围绕着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此生唯一受寥寥几人真心相待,她不想放弃任何人,哪怕她必须为了自保做出违心之事。   迟聿看她身子又绷紧了,眉头一皱,换了个口气耐心道:“她出现在那里,定是有人对付你,故意令我怀疑。我替你解决麻烦,你却觉得是枉杀一条人命?”   她道:“有人欲利用她对付我,那宫女又岂会有反抗的余地?”   “棋子不除,后患无穷。”   “既然说是棋子,不是主谋,又何以致死?”   迟聿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薄唇冷掀,一字一句道:“商姒。”   她咬了咬牙。   半晌之后,她猛地抬眼,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又是这样的眼神。   迟聿眸中登时腾火,燎得胸口微热。   前世孤注一掷的少年天子,也是这般看着他。   她或许不甘,或许绝望,或许愤怒,但是看着他的眼神,绝无一丝卑微怯懦,更像是在看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以她多年为帝的习惯。   这是褪去虚伪伪装之后的她。   她看着他,他回视她。   两人对视许久,迟聿当先伸手,把她拉了回来。   她脸上的冷硬登时烟消云散。   他率先妥协道:“罢了,这回就不计较,你不想杀姣月,不杀便是。”   商姒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不知他突然态度转变,又是何意。   这人……当真是喜怒无常。   迟聿不等她开口,兀自牵过她的手,带着她走出去,太医已匆匆为姣月上药止血,出来复命道:“禀世子、公主殿下,多亏制止及时,此女性命并无大碍,只需好好静养,半月便可下地走路。”   迟聿淡淡拂袖,太医连忙退了下去,他低头对商姒道:“这回放心了?”   商姒勉强“嗯”了一声。   外面,内廷司的管事太监已经候了许久,此刻便入内禀报当时商姒闯入的来龙去脉,自述清白,说到商姒表情凶狠地喝止他们之时,迟聿有趣似地瞧了瞧她,低笑道:“你倒是脾气大,几时让我瞧瞧?”商姒腹诽一句,没有出声。   管事太监的话头被打断,他抬头看了看两人依偎的模样,心思百转,将后面原本准备好的推卸责任的话通通改掉,改为自己包揽责任,似乎是为了公主着想一般,也好多多巴结巴结商姒。   谁知迟聿并不领情,直接下令让他自领二十大板,便带着商姒去了。   那太监愣在了原地,直到迟聿和公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一把跌坐在地,心中叫苦不迭,懊悔至极。   他方才是犯大糊涂了,此事若真是公主一人之错还好,毕竟世子舍不得罚公主。   但他……瞎凑什么热闹哟! 第17章 局势   商姒被带回元泰殿,迟聿却没有留下来陪她,而是吩咐蓝衣守着她,自己快步离去了。   商姒在窗棂边站了许久,不解问道:“世子今日似乎颇忙?”   蓝衣微微一笑,“近日或许会有战事。”   她心头微震,袖中手指不由得蜷了蜷。   若有大战,那是与何方诸侯作战?   昭国将士如此骁勇,倒是不知,将来迟聿会不会做到一统天下,当真做一个开天辟地之人?   商姒独自用过晚膳后,便亲自去探望了姣月。   姣月此刻已经醒来,伏在床上动弹不得,不会哭,也不会笑。   屋外传来一声轻唤,“见过公主殿下。”   姣月眸子动了动,竭力抬头看去,便见商姒一袭华服,慢慢走了进来。   两人目光相撞,姣月猛地撑手要站起来,泄声道:“你——”   商姒瞥了她一眼,淡声道:“全部退下。”   蓝衣带着众人全部退下,关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商姒和姣月,相对无言。   姣月看着商姒,眼泪又不受控制地留下,捶床哭道:“公主来做什么?你都说奴婢认错人了!为何还要救下奴婢的性命?”   商姒走上前来,拿帕子为她擦了擦泪,叹道:“姣月,是我。”   这四个字嗓音清冽,分明是少年嗓音。   她会两种嗓音,此刻便变了回去,不再选择隐瞒。   姣月登时愣住了。   商姒在床边坐下,看着她,淡淡道:“隐瞒你非我之意,我是天子,太多不得已,姣月,非我故意玩弄于你。”   姣月愣了许久,想哭又哭不出来,死死地咬住下唇。   “我不是商述,我是商姒,我与他一母同胞,我也确实长于冷宫。我八岁那年,我那哥哥发现了我,他几乎将我活活弄死,但是我最后杀了他。商氏皇室血脉衰微,所以,王赟让我取代商述,整整八年。”   商姒看着姣月,低声陈述自己的过去,望着她的脸庞,殷殷道:“姣月,我现在告诉你真相,而非杀你灭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可明白我的为难?”   姣月唇瓣抖了抖,“陛下……您,您真的……”   “我所言句句属实。”商姒将声音变回去,低低道:“我为了自保,才换回女装,否则,这本该是隐藏一生的秘密。”   姣月沉默。   她知道的,陛下是个好儿郎,一直都是如此,他从未对谁格外有过恶意,他只是谨小慎微,用荒诞保护自己。   现在,她心尖上的少年变成了女子。   姣月有些想哭,可商姒看她脸色苍白,又靠近了问她,“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姣月飞快摇头,其实很疼,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摇头。   就是……想摇头。   商姒叹了一声,耐心地同她道:“今后无人再会对付你,你好好保重罢。姣月,我已经不是天子了,我和你……都要好好活下来,今日之后,你就假装不认得我,知道吗?这是最后一次,下回我救不了你。”她说完,起身便要走。   衣袖一紧,姣月慌忙拉住了她的衣袖。   姣月抽抽噎噎道:“陛……公主,我、我想留在您身边。”   商姒眸光微闪,不动声色道:“可是我自身难保。”   姣月摇头,又咬唇道:“我知道……是谁想要对付您。”   商姒想了想,重新坐了回去,扶住姣月的双肩,轻声道:“我虽在世子身边,却一直惹人怀疑,姣月,你告诉我是谁,我若能自保,定将你要回来。”   姣月想了想,迟疑道:“是……是个年纪极轻,约莫十六七岁的将军,长得很好看,他认得您。”她微微一顿,又连忙补充道:“还有!那个将军后面跟着一个男子,我听见将军唤他‘薛翕’。”   薛翕。   商姒眯了眯眼睛,垂睫掩住眸底冷光。   当真是见风使舵之徒,当年他为帝,薛翕屡屡对她阿谀奉承,如今便已经投靠迟陵了?   姣月拉了拉商姒的衣袖,“公主……”   商姒回神道:“怎么?”   “奴婢知道,您是天潢贵胄,奴婢出身低贱,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哪怕您是女子,您也是个好人。”姣月想到之前之事,不禁内疚地扯了哭腔,又拉紧商姒道:“奴婢愚笨,被他们哄骗,差点害了您。可奴婢那时实在控制不住,奴婢之前一直以为,您已经凶多吉少,他们都这么说,就连沈大人,也被人抓去打了一顿……”   沈熙也被打了?商姒一愣。   上回在元泰殿前看见沈熙,她看他神态如常,毫无不妥,以为他逃过一劫。   原来他也没有幸免于难,只是被人抓走之后又放了出来?   能应付疑心这般重的迟陵,也算他沈熙有本事。   商姒道:“我至今消息闭塞,对天下发生了何事毫无所知,姣月,你可知道?”   姣月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些许,只是公主当真想了解吗?”   -----   大晔实行列侯分封,当今天下各路诸侯各有千秋,将长安围成众星拱月之态,几国又各成掎角之势。   北有齐鲁,南有楚昭,西有魏国,东有吴国。   而兵力最雄厚当属昭国,土地最为富饶的当属齐鲁,吴国擅于水战,战船坚固,魏国地势易守难攻,自有天然屏障。   当初天子□□,几国各有不满,但都无人率先出头,所谓枪打出头鸟,也唯有那时兵力震慑其余五国的昭,才敢发兵直捣长安,也不怕进入长安之后,被人四面夹击。   而昭世子迟聿攻入长安之后,四面檄文渐起,各路诸侯都意欲共同征讨昭国。   这无疑是个危急关头,但迟聿手腕如雷霆万钧,早已将长安城内迅速整顿好,而今只在等一个机会。   ------   迟聿处理完商姒的事情,才一路回营,诸将纷纷对世子行礼问好,迟聿脚下如飞,衣袍迎着寒风猎猎作响,一直上了城楼。   宋勖在城楼上等候多时,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主公。”   迟聿转身看向城楼下,冷淡道:“事情进展如何?”   “主公上回设宴给了一出下马威,加之四公子手腕狠辣,群臣畏惧,如今已无人胆敢抵抗。”宋勖顿了顿,眼中笑意转深,“是以,主公这些日子封赏有佳,打完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吃,任谁都会乖乖识时务。那日犒军之后,表明立场的大臣多了起来,想必不久之后,长安便不必担忧了,主公可以安心发兵。待到功成,届时主公随便寻一个理由,或者自己登基为帝,都不算难。”   “我?”迟聿黑眸微掠,谑笑道:“我便算了。”   宋勖笑意一收,皱眉道:“从前主公说,志在天下。”   “自己做天子,和看着别人做天子,却是两种滋味。”迟聿丝毫不在意,淡淡道:“后者岂不是轻松许多?”   眼前,整个洛阳俱收于他的眼中。   这座城池于他已是万分熟悉,前世为帝几十载,天下都是囊中之物,他虽到死都没有彻底一统天下,但他一生为后辈打下的基业,足以为天下统一打下根基,足够让他成为千古一帝。   那一生如在做梦一般。   迟聿醒来的时候,他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少年世子,刚刚杀了一个忤逆他的将军,那个将军正是昭王身边受宠的吕夫人的哥哥,他为了顺理成章,不惜对自己下毒,故而昏迷不醒整整三日。   三日后,睁开眼睛的是那个帝王迟聿。   他得知自己重生后,便开始着手收拢昭国政权,以最快的手腕挑起王室内乱,笼络民心,蚕食军权,并时刻注意着长安的一举一动。   长安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皇位上,坐着他最求而不得的女子。   这一世远比上一世顺利,他攻入长安,得到了商姒,对那个皇位倒是失了一些兴致。   若能退居幕后,不像前世那般急功近利,而是慢慢与小美人周旋,才是一桩乐事。   前提是,商姒得信他。   宋勖迎着冷风站着,沉默片刻,道:“世子过分在意那位公主了。”   “是。”他应得坦然。   “属下听闻,那位公主与天子长得一模一样,既然如此,世子可有考虑过后果?或者怀疑什么?”   “那又如何?”   此话狂妄,却又真是如此。   商姒不管是谁,那又如何?   宋勖摇摇头,苦笑道:“主公如此聪明,是鉴文过于谨小慎微……那么,主公当真要选择这么危险的玩法吗?”   毕竟重生的只有迟聿而已,宋勖对将来之事忧心忡忡。   作为迟聿身边最有智谋的军师,前世官至尚书令的宋勖,他确实能看出许多旁人都看不出之事。   迟聿知道宋勖为何忧心,只是他对自己所做之事,又如何不是心知肚明?   他笑意微收,沉目看着城下,笃稳道:“我要得到她。”   宋勖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另一本玄幻《老大,求撸我》求预收~轻松暖萌向沙雕甜文。猫妖少女X狼妖少年。   阿秋是一只修炼千年的猫,很早就做了狼妖少年的小跟班,两人一路招摇撞骗横行霸道,由于太浪,历劫时两人一起被雷劈死了。   没死透的阿秋从此走上了寻找老大的历程。   但是,面前坐在马车里金尊玉贵的人类少年不认识她了。   阿秋很委屈,拱了拱少年的手心,发出娇娇软软的一声:“喵~”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讨好他的猫,毛发浓密,绿瞳大尾,一看就很适合撸。   于是他拉住她的尾巴,捏住她的小肉垫,揉圆搓扁,一饱手福。   阿秋:老大你变了!!你从前从来不揉我的……喵!喵喵喵!喵呜……   少年揉着怀里炸毛的某只,微笑道:毛茸茸,别叫了,我不喜欢聒噪的猫儿呢。   阿秋:你才是毛茸茸,你全家都是毛茸茸。 第18章 沈熙   远方正有人慢慢往城楼这边走,迟聿站在城楼上,拿过弓箭,对准其中一人,松开手指射了出去。   那箭擦着脸飞过,稳稳落在地上,箭身嗡鸣不止,将为首的薛翕吓得一屁股瘫软在地。   薛翕身后几人脚步狠狠一顿,都有些诚惶诚恐地加快了脚步,在城楼下等着。   迟聿大笑一声,掷开弓箭袖手下了楼,正看见御史大夫卫辽、前将军贺毅等人正站在那处,卫辽身后站着一个形容清朗的年轻男子,姿态拘谨。   迟聿大步走过去,笑道:“诸位大人久等了。”   他言笑晏晏,眼底笑意并不浓,看起来极好说话,但谁人都知他强劲手腕,所以无人敢回笑过去。   几位老臣对视一眼,御史大夫卫辽上前道:“世子!下官、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   迟聿拿过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卫大人请说。”   卫辽低声道:“尚书令陆大人在牢中关押已有一段时间了,陆大人本是无意顶撞世子,他是三朝元老,而今年纪大了,世子可否开恩……放他出来?”   迟聿动作一顿,转身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放人?卫大人可知,我命人把他关起来,可不单单是因为他顶撞我。”   卫辽脸色一僵,一边几位大臣有点挂不住面子。   可他们不敢反驳,至今仍被关在牢中的沈恪和陆含之都是前车之鉴,眼前这人当真丝毫也忤逆不得。   卫辽身后的沈熙微微抬眼逡巡一圈,看到垂袖站着的迟聿气质冷清,身上拢着一层淡淡的龙涎香,神态冷淡,漫不经心。   沈熙心念微动,上前抬手道:“下官沈熙,有一话想说。”   沈熙?迟聿饶有兴趣道:“你和沈恪是什么关系?”   沈熙淡淡一笑,低头恭谨道:“这正是家君,今日下官有幸见到世子,有话想上谏。”   迟聿淡淡扫了他一眼,“讲。”   沈熙低声道:“世子既然至今未曾废除陆大人官阶,便是还有打算,陆大人德高望重,当今长安虽然已经恢复安定之象,然群臣人心未定。世子何不将陆大人放出来,让众臣都看着世子的仁德?”   这话倒是稍微有点意思,迟聿唇边掠过一丝笑,看沈熙欲言又止,显然还有话说,便道:“还有呢?”   沈熙笑意深深,望定他道:“还有一些话,下官想私下与世子说。”   迟聿应允,再与几位老臣说了几件事情之后,便命人送诸位大人离开,自己转身带着沈熙一路进殿。   殿内不点熏香,灯影摇曳,四角风灯明亮,迟聿负手站在上方,看着沈熙道:“想说什么,尽管说罢。”   沈熙抬手深深一礼,“下官之前所言,用陆大人来收买人心,只是其一。下官知道世子如今最在意之事,便是各路诸侯都打着的旗号——他们说世子杀了天子,意欲做乱臣贼子,篡位窃国。”   迟聿不置可否。   沈熙继续道:“陆大人是三朝元老,有扶持帝王之功,位高权重,所言自有分量。世子何不让给他下达恩旨,只要陆大人肯出来,便是承认了世子的地位,那么世子便是真正清君侧的正义之师,诸侯自有忌惮,不敢再出无名之师。”   迟聿盯了他半晌,眼中裹了一层晦暗深意。   他正要说话,忽然听见细微的脚步声,遂没有开口。   沈熙微微一怔,不知世子在等什么,只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屏风后转出来一个红裙少女,她抱着猫儿,头发有些乱,似乎才睡着不久就被吵醒,兀自走到迟聿跟前。   迟聿抬手为她拢了拢发丝,又捏捏她的耳朵,捏捏脸颊,低声道:“吵到你了?”   她有些迷糊地“嗯”了一声。   沈熙看着她的背影,越看越眼熟,瞳孔狠狠一缩。   她是……   素闻世子独爱公主商姒,莫非这位就是那个被传言与天子长得极像,却从未出现过的公主?   他看着面前伫立的一高一低两个身影,胸腔里的心跳都滞了滞。   迟聿看着商姒,低笑出声,似乎被她取悦,又问道:“才回来不久?”   “我方才去瞧姣月了。”商姒被他捏来捏去,瞌睡也彻底醒了,后退一步道:“姣月是个不错的丫头,我想让她在我身边伺候。”   “随你。”迟聿给她理好头发,又说:“进去罢。”   他是愿意将她给别人看到的。商姒转过身来,这才看见下方站着的沈熙,两人目光相撞,在对方的眼睛里同时看到了大吃一惊。   怎么是他?!   果真是她?!   两人心底同时发出一声苦叫。   当初置气,她和他都觉得对方是在送死,城破前一日,这对君臣却大吵一架,互相扬言走着瞧。   沈熙以为,她当真如传言一样,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却没想到,她一袭女装,以另一幅鲜活的模样,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她,不是任何相似之人,沈熙可以肯定。   对于日日相对,与之吵架的一张脸,沈熙觉得自己化成灰都能认得。   商姒背对着迟聿,眼睛瞪得极大,无声倒吸一口凉气。   她反应很快,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等沈熙反应过来,她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看着迟聿道:“我想继续睡,世子议事打搅到我了。”   她刻意将嗓音放软,眸子发亮地看着迟聿,就等着他依照这几日对她百依百顺的惯例,又顺着她的话屏退沈熙。   一面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沈熙是谁?   沈熙恨不得看她笑话,使劲地挖苦她才好,哪怕她曾经是个天子,沈熙也没有多对她带有敬畏之心。   相反,沈熙讨王赟欢喜,当真是做了王赟跟前的爪牙。   她一直都觉得,沈熙是王赟派来监视她的。   这样一个人,此刻若是认出了她,还会不揭穿她?   商姒暗暗磨牙。   沈熙与姣月不同,姣月可以无凭无据,她尽管死不认账,但是沈熙……他知道她手臂上有伤疤。   商姒短短一瞬的紧张、无奈与窘迫,被迟聿尽收眼底。   他倒是有一些惊讶,沈熙居然与她有瓜葛,看样子,两人私交还挺深。   迟聿目光沉沉地掠过她的脸,果真顺着她的话头道:“沈大人,有话明日再议罢。”   沈熙连忙抬手应了,默然退下。   商姒微微松了一口气,紧了紧怀中的小白猫,转身往内殿走去。   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一句,“沈熙与你什么关系?”   她脚步一顿。   迟聿冷淡道:“紧张无非故意瞒我,公主却不知,我最厌被人隐瞒?”他慢慢上前,手臂绕过她的胸前,在她耳边沉沉道:“商姒,你至今不坦诚。”   她垂睫,红唇微微一抖。   手臂不知不觉用了力,怀中猫儿低叫一声,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怀抱。   商姒抿了抿唇。   迟聿的手臂下滑,大力一搂她的腰肢,狠叹道:“……怪我舍不得如何对你。”   他呼出来的气湿暖,喷洒在她的耳廓边,她的心被猛地一撞,眼神飘忽一瞬,心软了一截,不禁小声道:“世子猜到了什么吧?”   他淡淡“嗯”了一声。   不止猜到,他几乎对她知根知底。   殿外风从自窗户徐徐吹入,将两人的青丝吹得搅在了一起,凉意使人清醒三分。   商姒伸手抓住了腰前的手。   她的手又小又软,皮肤光滑细腻,迟聿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馨香扑鼻,是她的味道。   商姒说道:“谁待我好,谁待我不好,我心知肚明。世子对我没有恶意,我也早就明白了。”   商姒又道:“可我什么都没有,也从来没有相信过别人,所以此刻,我只能说,我与那位大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交情。”   腰间力道一松。   迟聿走出一步,看她侧颜,她始终看着地下,似乎在等他表态,他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   才走两步,又转身回来,拉她入怀,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我等你全部交代清楚。”   说完,直接走了出去。   殿外侍从垂首肃穆而立,无人察觉到里面的动静。迟聿脚步一顿,对门口的蓝衣吩咐道:“别进去打扰,让她好好歇息。”说完,沿着阶梯往下走。   天边晚霞浮动,殿中金砖上泛起一阵浅淡光华,商姒伫立须臾,转身进去继续歇息。   人在榻上辗转,却有些难以入睡。   商姒坐了起来,抱紧枕头,吸了一口气。   这枕头气息也如他,霸道强势而冷冽。   当真是……要疯了。   皇宫的另一处,宋勖正往行色匆匆,忽听得一声低唤,“宋先生!”   宋勖脚步一顿,看见花枝后慢慢走出来的迟陵,眸子微闪,笑道:“四公子找下官何事?”   “先生这是去找我哥哥罢?”这少年郎摸着下巴笑吟吟上前,嬉笑道:“宋先生可不可以稍等一等?阿陵有话问先生。”   这小子不知道又打什么歪主意,宋勖无奈道:“四公子要问直说便是。”   “今日公主闯入内廷司,救下一个名叫姣月的宫人,先生应该是知道的罢?”迟陵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宋勖诧异抬头,“此话当真?”   “当真。”迟陵道:“先生有劝谏世子之责,然我哥哥如今早已被美色所迷,既然如此,先生觉得应当如何呢?”   宋勖面露凝重之色,沉思须臾,道:“附耳过来。”   迟陵凑上前去,待宋勖说了些什么之后,才露齿一笑。   那笑意中,三分不怀好意。 第19章 刺杀   夜里又下了小雨,商姒白日睡过,傍晚便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聿换了身居家的常服,随意坐在床边,一边看着书,一边头也不回道:“雪牙都比你安分,还不安静点?”   地上的毛垫上蜷缩着小小的一团,那只猫儿正睡得香甜,一动不动。   少女静了一瞬,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伸手攀住迟聿的手臂。   他微微转头,低眼看着她。   少女仰着小脸,眸子里波光流转,“世子既然觉得我吵,反正我也睡不着了,那我就出去转转?”   他淡淡道:“外面在下雨。”   雨打窗棂,小雨淅沥,不难听出。   她道:“下雨我撑伞便是,这几日一直闷在这里,实在憋闷无趣。我就出去散散心,一个时辰后便回来。”   迟聿看着她充满希冀的眸子,伸手一拍她背,“去吧。”   她抿唇一笑,快速跳下了床,穿上鞋子快速更衣,便提着裙摆要往外跑。   “穿上披风。”   商姒的脚步一顿,又溜回来拿过架上的披风,麻利地系好之后,看也不看迟聿一眼,直接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外面乌云滚滚,天色暗沉下来,触目皆是湿黑之感,幸好沿路有宫灯隐约照亮幽深小路,树影婆娑,寒风送来湿热之气,暗处宫人时不时走过,人影幢幢。   商姒沿着小路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冷宫外,这个宫殿特别破败,外面挂着的破烂铜锁早已生锈,杂草丛生,匾额上的字迹也早已模糊。   商姒沉默一刻,推门进去。   里面十分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雨水顺着伞沿滴答而下,水声潺潺,流泻在耳边。透过厚重雨幕,商姒可以看见屋檐下厚重的蜘蛛网。   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商姒垂下了眼,提着裙摆小心地跨过水坑,拉开蜘蛛网慢慢走进去,伸手掩鼻,勉强遮住灰尘,才收了伞,环顾四周。   这是她曾经的住处,其实准确来说,是她出生后被人丢弃在了这里,本是让她自生自灭,但是李公公却救下了她。   这个破败凄凉、甚至是埋葬了不知多少死人的地方,曾经是她的家。   若非是她那哥哥打破了这份宁静,她或许可以一直在这里无忧无虑的长大,无非是过得凄苦了一些,但是只要她能顺顺利利地长大,她就可以想办法等到李公公告老还乡,她就逃出宫去,给他颐养万年。   只是,事已至此。   商姒看到窗边的桌子,走了过去,拂去上面匣子上的小灰尘,打开扣环,便看见里面有一株枯萎的花。   她一怔,手指无端有些抖。   这是她七岁那年,太妃殿前的牡丹花开了,她从未见过牡丹,李公公那日冒死给她偷了一朵来,险些被太妃宫里的人抓住杖毙。   商姒猛地关上木匣,深吸一口气。   有些东西回忆不得,哪怕那人已经死了,她但凡想起曾经,心底都会涌起滔天恨意。   商姒原封不动地放回木匣,转身出去。   还未走到大门,便忽然感觉身后刮来一阵凉风,黑暗中有光蓦地反射入了眼中,商姒背脊一凉,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下意识侧身躲了开去。   有人!   那人拿着匕首,飞快地刺向她的脖颈,商姒步步后退,拿雨伞去挡,却被那人一把扯过雨伞,身子被他狠狠一堆,她身子不稳,一下子跌入水坑之中。   商姒暗暗咬牙,在那人重新刺过来之时,猛地往前一扑,抱住他的腿。   她撞得那人往后连连踉跄好几步,商姒恶狠狠地咬了那人大腿一口,丝毫不吝啬任何力气,直咬得那人惨叫一声,她才猛地撕开繁复的裙子下摆,快步跑了出去。   眼前漆黑一片,连路都分辨不清。   商姒在雨中飞快地狂奔,心涌至嗓子眼儿,浑身的鲜血都在奔涌着,唯恐那人追了上来。   是谁要杀她?!   是谁在暗中埋伏这么久,就在等这个直接要她命的时机?   头皮一疼,商姒闷哼一声,被那男子拉得一下子栽倒在地。   她拼命睁大眼,雨水刺得眼睛发痛,她绝不愿今日死在此处,便张口大呼救命,头发却被那人狠狠往后一拽,那人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她一翻身子,双目发红地去咬他手,那人倒吸一口凉气,低骂一声,拿起匕首便要刺下来。   忽然听得一声高喝,“谁再那儿?!”   一片宫灯照亮不远处,一群侍卫正快步走来。   那人举起的匕首又立刻被放下,他冷哼一声,捂住商姒的嘴,一边拖着她往后拉去,一直拉到草丛里,商姒拼命挣扎,每脚都踢得极为毒辣用力,那人没想到这女人如此难缠,一边捂住她嘴,一边用力去掐她脖子。   空气立刻被阻隔,呼吸渐渐微薄,商姒拼命挣扎着,死死盯着身上这人。   她看清了这人的脸。   身材粗壮,丑陋不堪,看装束,是宫里的太监。   那人笑意狰狞,一边掐她,一边在她耳畔轻声道:“要怪,就怪公主实在不知好歹,偏偏要碍人事,还敢接近世子……”   商姒难受地快要死去了一般,手却在虚空中不自觉地抓动着,忽然抓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件,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对着他的头狠狠一砸去!   那人吃痛惨叫一声,猛地松开她的脖子,商姒捂着脖子大口喘着气,手上石子骨碌碌滚落。   他没有晕。   商姒心底骤然一凉。   可她还未说什么,这处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之前过来的侍卫,商姒反应极快地往花丛里面一缩,那火光正好照亮那太监的脸,侍卫高喝一声,“你是何人!”拔刀快步走来,那太监眼见不妙,连忙跑了。   “快追!”那群侍卫追着他远去了。   商姒瘫软在一片泥地里,花丛和黑暗勉强掩映了身子,实在狼狈不堪。   她仰面喘息许久,才慢慢站起了来,环视一周,眼神渐渐迷茫。   黑暗之中慌不择路,竟不知跑到何处来了。   商姒淋着雨,低头咳了咳,抬水抹去脸上雨水。   这才发现,这里停着几辆水车。   有人慢慢往这边走,有人道:“诶,你刚刚听见什么动静没有?似乎是在抓人?”   另一人道:“这种事情咱就别管了,近来整个长安都乱,事儿我们也管不了,还是赶紧的把活儿干完吧,千万别倒霉到了自己头上。”   那人叹了一声,“今夜要把这五辆车全部运出去,明早就得赶紧运东西回来,还是赶紧着点儿吧,活儿完不成,明个儿一早准遭殃。”   “唉,这刮风下雨的。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哟!”   “别废话了,还不麻利点儿,赶快把活干完?”   两人慢悠悠地说着话,一边去推那车,那水车上面放着好几个大木桶,商姒悄悄地掀开盖子看了看,是空的。   这是要出宫去?   商姒抿紧了唇,眼底渐渐有光浮动。   她原以为,这一生都会被禁锢在皇宫里,永远也不会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她的面前。   商姒沉默地站了片刻,仰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   黑云罩顶,阴翳四布,皇宫危机四伏,她始终命悬一线,必须依附迟聿而活。   这样的日子,要不要赌一把,彻底摆脱掉?   商姒掀开桶盖,一把跳了进去。   夜色已深,元泰殿外的那棵老树摇摆得越发厉害,元泰殿内寒凉一片,宫人进来替换了蜡烛,迟聿将书翻到最后一夜,窗外电光一闪,蓦地照亮了整个大殿。   继而天边传来巨大雷鸣,将人震得耳膜作痛。   瓢泼大雨随之倾泻而下。   迟聿搁下书,唤人问道:“什么时辰了?”   外面守夜的宫女答道:“回世子,已经亥时一刻了。”   这么晚了,商姒居然还没回来?迟聿皱了皱眉,扬声唤道:“君乙。”   年轻男子连忙入内,单膝跪地道:“世子。”   “派人去找公主。”他眼底寒意渐浓,冷冷道:“寻遍皇宫,不找到不可复命。”   “是!”君乙领命,快步离去。   当夜,外面虽电闪雷鸣,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却遍布举着火把寻找公主的侍卫和宫人。   这一找便是整整一夜,迟聿负手站在漆黑的宫殿里,脸色越来越冰,眸子越来越沉,殿中跪了一大片的人,冰冷肃杀的气氛仿佛凌迟一般,无人胆敢开口多说一句话。   随着时间的流逝,外面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直到大雨停止,窗外鸟鸣声渐渐响起,天边的阳光逐渐升起,光芒普照大地,君乙才跪在了迟聿的面前,哑着声音道:“属下无能……没有找到公主。”   他甚至不用抬头,便能感觉到迟聿通身冰冷至极的杀意。   君乙暗暗心惊,他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殿下这般盛怒过,哪怕应对敌方千军万马,处在生死存亡之际,也只能看到世子永远淡定从容的神情。   迟聿眸子黑沉,脸色冷峻,静了许久,才沉声下令,“封锁长安,全城搜捕,不计手段,把她抓回来。” 第20章 宫外   天地十分广阔,流云滚动,百花盛开,百鸟啾鸣。   群山延绵起伏在长安城外,被无边云海阻隔住,只露出隐约轮廓,街角的海棠花大片落下,扑向商姒的衣袖,落在她的头顶,点缀着云鬓青丝,又被风吹得簌簌而落。   日出穹顶,阳光普照,风清气润。   从未见过这般广阔的天地,商姒愣愣地站在街角,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极亮。   她将泥抹在脸上,取下满头玉钗,勉强遮掩容貌与一身华贵,便沿着街坊一路走。可即便如此,却仍旧盖不住那世所罕见的气质。   一路上总有许多人打量着她,从未见谁家的姑娘就这么孤零零的上街的,还是满身狼狈,纷纷揣测她的来历。   商姒在一家卖着烧饼的摊子前停下,好奇地看着那些香喷喷的烧饼。   那小贩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要不要吃烧饼啊?三文钱一个。”   “三文钱?”商姒想了想,说道:“我没有钱。”   那小贩脸色登时一边,对她挥手道:“没钱?没钱还不快点给我走开?打扰我做生意!”   商姒抿了抿唇,退后一步,冷淡地扫了一眼那小贩,转身走了。   她循着大街走了一个来回,这才明白,原来在皇宫外,不管做什么,都是要拿钱来的。   她不是没有听人说过宫外的事情,只是听别人说的,与亲眼所见的,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商姒在街头静立片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喝声,一群官兵登时往这边涌来,她立刻警觉,闪身进了一边的小胡同。   小胡同里也有几间住户,商姒贴墙躲避官兵,忽然闻到一股饭菜香味。   肚子叫了叫,她有点饿了。   商姒紧紧抿唇,等到官兵走了,她拿出袖中的发饰,进了当铺。   当铺掌柜的看起来精明,一边用放光的眼神看着她的那些钗子,一边故意用不屑的语气说不值几个钱,啪嗒啪嗒打完算盘,便随意丢给了她一个银锭子。   商姒冷冷回视,道:“你当我好糊弄?”   掌柜的脸色一僵,没想到这看起来脏兮兮的丫头还真有几分眼力,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小丫头,这些钗子看起来个个价值不菲,是你从哪儿偷的?”眼见着商姒的眼神越来越冰,那掌柜的也没由来得觉得压迫,摸摸一捏手心冷汗,赔笑着又拿出一包银子出来,掂了掂道:“够沉了,丫头觉得可以么?”   商姒拿过那些银子,低声道了谢,转身出去,没听到身后掌柜的嘀咕一声“这些钗子也太价值连城了……”   商姒又走到一家裁缝店里,将手上的银子递给老板娘,道:“给我找一身衣裳,简单的便好。”   那老板娘上下打量商姒一眼,越看越吃惊,这身裙子布料她自然认得,西域进贡,价值连城,这可不是一般人穿的起的衣裳,连官宦之家的小姐恐怕都穿不得,怕是这位姑娘的来历不得了。老板娘连忙满面堆笑迎了上去,笑着问道:“这位姑娘,您快快上座,你看看这些布匹,都是南方运过来的,您喜欢哪个,我们立刻给您赶做一件。”   商姒摇头道:“不必赶做,我要一件现成的,把身上这件换下来。”   那老板娘犯了难,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去寻哪一件衣裳才配得上这姑娘的身价,商姒看了看那老板娘的身形,忽然问道:“你身上这一件,卖么?”   老板娘:“啊?”   商姒拿出一大包银子放到桌上,“你看看要多少钱,这些够吗?”   一边的伙计露出活见鬼的神情,老板娘连忙道:“够了够了!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您快快随我过来……”一面暗想,这想必是养在王侯之家的姑娘,久处深闺,才如此不谙世事,倒是可以好好盘算一下她身上那件衣裳,哪怕拆了取下金丝银线,也必然可以一夕暴富。   商姒随着老板娘过去,拿到了衣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狼狈不堪的模样,又问道:“可否借地沐浴梳头?”   老板娘连忙答应,去招呼伙计去烧热水,拉着商姒在一边坐下,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商姒不好表露身份,随口道:“我叫乐儿。”   “乐儿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老板娘笑着上下打量商姒,又瞧了瞧她身上衣裳的规格、花纹,越看越是觉得奇怪,她也不是没有伺候过王侯家的夫人们,却甚少看见这样的衣裳……这样看,倒是更像是宫里的。   老板娘心念微动,宫里的?   难不成是个落难的娘娘,或者是公主?   商姒不愿回答老板娘的话,只道:“这些事与老板娘无关。”   老板娘连连称是,又开始夸商姒的美貌。老板娘接触过那么多女子,也甚少瞧见比商姒好看的女子,这样的容貌,若说是宫里的娘娘倒是有些说得过去了。   美,极美。   那通身气质却并非柔弱,而是有几分高高在上的矜贵。   商姒一直静坐不言,对老板娘的阿谀奉承置之不理,直到下人烧好热水,她才前去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打算离去。   那老板娘拉住她,期期艾艾道:“乐儿姑娘,您那一身衣服,可否卖个价钱给我?这身衣服我们也不收姑娘的钱了,乐儿姑娘报个价罢。”老板娘心下笃定,商姒并不是特别明白那身衣裳的价值,她是定然还可以赚到的。   谁知商姒扫了一眼那脏兮兮的衣裳,随意道:“送你罢,于我无用。”说完,商姒便挥了挥衣袖,潇洒地离去了。   留下裁缝店里,老板娘和伙计们纷纷傻眼。   商姒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走在大街上,谁知这一回侧目看她的人却比之前更多,沐浴更衣后的她,浑身仿佛散发着莹亮的光泽,她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神情冷淡,可偏就这样冷淡的神情,才让一路上的男子们都有些挪不开眼。   更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们蠢蠢欲动,谁知还未出手,商姒已经发觉了不对,在一边的小摊上买了包子之后,身影便在人群中左弯右绕,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商姒拿开一包银锭子数了数,这些钱拿来买吃的是绰绰有余,衣裳她已经不愁,住的地方却是个问题,长安城内属于迟聿管辖,于她已经不安全,但是其余几郡她又不熟悉,亦未必安全。   她逃出来是临时起意,许多事情准备不足,还需从长计议。   商姒在胡同深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喧哗之声,几行身穿铠甲的士兵列队从街上穿行而过,锋锐的枪尖寒光刺眼,开始快速搜查大街小巷。   铁甲峥嵘,马蹄阵阵,百姓畏惧声威,纷纷惶恐退散开来,眼见那些官兵长驱直入各个达官显贵的宅邸,连百姓家也不曾放过,街道上百姓纷纷噤若寒蝉,开始小声交头接耳起来。商姒察觉到这大抵是来寻她的,连忙往暗处去躲。   可皇宫外于她终究陌生,长安城内的每一条巷子都被堵住,那些铁甲奇兵们无孔不入,顷刻间控制整个长安,处处封锁,肃清道路,逐一排查,商姒被逼得退了又退,不得不直面那些士兵的一个个筛查,便低下了头,站在几个女子身后,等着为首的将士拿着画像一个个走过来对比。   而不远处的府邸中,正有人哭喊着被士兵拽了出来,门口许多百姓翘首观望,却又不敢大声喧哗,只能窃窃私语。   商姒听见有人小声道:“唉,这近来的满城搜查可真是闹得人心惶惶,这不,又一个大官被抄了,可真是说抄就抄。”   “达官显贵的这几日倒霉的可不少,这天早就变了。”另一人叹了一句。   商姒心底一沉。   堂而皇之查抄官员府邸,迟聿远比她想象更为手段狠厉。   若说那些人各有逆反之心,倒也是可能的,只是这些老弱妇孺……又何罪之有?   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这惨状又是另一回事。   商姒正在愣神间,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她后背一下。   她霍然回头,便看见一个青衣侍者站在她的面前,微笑道:“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商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路口处正停着一辆华美马车,四马驾辕,上嵌白玉,青幔低垂,四角悬着风铃流苏,看起来绝非寻常人家。   商姒眸子微闪,警觉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那侍者微微一笑,“姑娘上去便知道了。”   前是迟聿,后是未知之人,商姒袖中之手微微一攥。   她贸然逃跑,迟聿定不会放过她的,说不定此刻已是滔天之怒,与其被抓回去面对着不知如何的处境,倒不如……   商姒不置可否,随着那侍者慢慢走过去,侍者为她掀开帘子,商姒提着裙摆上去,身后青幔重落,掩住外间光景,商似眯了眯眼,对上了男子上下打量的眼神。   居然是沈熙。   沈熙一身官袍,桃花眼弧度风流而冷淡,眼角透着一丝冷和戏谑的意味,见她久不说话,倒是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梢,“怎么?陛下不认识臣了?”这陛下两字咬得极重,似在讽刺。   商姒冷冷道:“认不认识又如何?沈大人是要带我回去?”   沈熙笑着摇头,看着她这一身,啧然有声,“堂堂天子,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有意思地很。臣依旧是臣,陛下却不是陛下了,臣今早便听闻陛下跑了,不过来瞧瞧热闹怎么行呢?”   商姒冷笑不已,却不回他话。沈熙一贯喜欢挖苦她,她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也未必要咬回去。   沈熙看了她半晌,忽然笑意一收,问道:“陛下是个女子,倒是令臣惊讶。”   商姒淡淡道:“我是男是女,于你有很大干系么?”   沈熙被她这样一刺,倒是不恼,只是拿过一边的一张折子,对商姒摇了摇,“昭世子不欲长期扎根长安,外患不止,内患急需定下。陛下可知,世子是如何想的?”   商姒咬牙不语。   沈熙笑道:“楚国虎视眈眈,世子自然不会与其合作。只是皇室子嗣衰微,只是旁系从远了数,找几个血脉沾边的也不难。或是随便编几个正统血脉出来,好歹先把皇位占住,等哪日时机成熟了,再演一出禅位戏码,这天下帝位,也不过他们手中的玩物罢了……”   话还未说完,商姒便沉声道:“荒谬!”   “荒谬至极,只是比起陛下女扮男装,倒是小巫见大巫了。”   沈熙深深地盯着商姒,淡淡道:“这天下归于谁手,陛下似乎并不在意,可惜臣今后或许再难与陛下续君臣情谊了?臣昨日还见着陛下在世子跟前那般娇怯模样,臣也是男子,竟心驰神往……”   话说到此,商姒脸色已十分难看,袖中双手攥得死紧,阴沉至极地看着他。   这般的神色,才像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沈熙冷笑一阵,抬手敲了敲车壁,淡淡吩咐道:“回府。”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掉了个头,开始疾驰回沈府。   沈熙又看着商姒,笑道:“陛下无家可回,臣宅邸简陋,却足以收留几日。”   这“收留”二字又咬重了,沈熙得意地看着商姒,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暴怒的神色,殊不知这些日子下来,商姒早已磨砺出隐忍的心性,面上风轻云淡,丝毫不与他计较。 第21章 艰难   皇宫内一片肃杀之气,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就连一向能在世子跟前说得上话的宋勖都凝重了几分脸色。全城搜捕长安之后仍旧没有公主的消息,迟聿的脸色又怎能用阴沉来形容?   迟聿站在御阶之上,冷冷道:“扩大搜查范围,挨个盘查每一家,增加双倍兵马,一日寻不到便继续寻,若三日未曾寻到,贴上告示,通缉悬赏。”   君乙沉声应道:“属下遵命!”快步出去继续搜查去了。   君乙一出去,蓝衣便快步提裙入殿,福身道:“殿下息怒,方才奴婢查探到,公主失踪之夜,有人看见公主往冷宫的方向去了,随后在冷宫附近,侍卫抓到了举止鬼鬼祟祟的太监,此人手中持刀,不知意图。”她拍了拍手,殿外侍卫登时将五花大绑的太监押了进来,摁在地砖之上。   蓝衣继续道:“事情太过巧合,奴婢怀疑他或许与公主出事有关。殿下,恕奴婢一言,公主并没有机会逃跑,这些日子也并未有任何离开的想法,或许此事并非公主蓄意已久,当日打雷下雨,天气并不宜逃出宫。”   这人持有匕首,极有可能是意欲对商姒不轨。   迟聿的目光从那人脸上逡巡而过,黑眸越发深沉,寒声道:“当夜你持刀路过冷宫,目的为何?”   那太监磕头慌乱道:“奴才……奴才只是碰巧路过。”   蓝衣转身看着他,冷声道:“侍卫说抓到你时,你神色慌张地躲在草丛里,手上拿着匕首,这又是为何?”   那太监额上冷汗淋淋而下,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蓝衣心底凉了一截,又猛地上前几步,拽着他的衣领厉声逼问道:“你把公主怎么了?”   活不见人,那是不是……商姒早已出事?   那太监只感觉到四面八方不善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浑身抖得越发厉害,连忙对着迟聿磕头道:“世子恕罪!小的、小的并没有杀公主,小的还来不及得逞,便被人给发现了,后来公主去哪了,奴才也不知道!奴才该死!奴才真的不知公主下落!”   迟聿拂袖道:“带下去,杖毙。”   那太监闻言大骇,身子已被左右侍从拖了起来,他拼命挣扎,嘶声大喊道:“奴才真的不知道!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啊……迟将军!迟将军救救小的……”那人声音渐渐远去,迟陵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迟聿转身看着迟陵,眼底火星微溅,“是你?”   迟陵看着兄长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急忙摇头道:“不是我!二哥,我绝不会派人做这等事情!你信我!”   迟聿慢慢上前一步,字字都透着肃杀寒意,“是不会,还是一直寻机图谋,阿陵,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冷冷瞥了迟陵一眼,迟陵只觉得背脊发凉,胸口剧烈起伏几下,脸涨得微红。   可真的不是他。   他当然想杀了商姒,但他与宋先生所说之计,光明磊落,绝不会派一个小太监来暗杀她。   非但不保险,他更多的是不屑为之。   他要弄死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才不屑于暗中耍这等手段。   迟陵红着双眼,眼神狠戾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若让他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陷害于他……   迟陵骤然一闭眼,猛地跪下,仰头看着迟聿,咬牙倔强道:“不是我!但我承认我有意为之,可那又如何?哥哥就这般在意一个女人吗?”   “她不同。”迟聿居高临下睥着他,冷淡道:“三十军棍,自己去领罚。”   迟陵咬牙不语,只觉满腹委屈,低头磕了一下头,起身大步出去。   迟聿又等了一会儿,才拂袖命众人散了。他独自在皇宫里走了走,看到才被她收养不久的尺玉霄飞练小幼猫在软垫上打着滚儿,憨态可掬,温顺乖巧,一如那几日在他身边的她。   他以为,她已经心动。   不是两情相悦,至少也绝非如前世一般,他在她眼里算是好人罢?   没想到,她还是这么急于逃离他的身边。   这么想来,前几日的温顺,似乎都是在做戏一般。   迟聿站在殿中,寒凉之气漫上衣袖,他神色微微黯然,长睫沉沉盖下,掩住眸底神情。   到了深夜,被派下去乔装搜寻公主的下落的世子亲卫才入宫求见。   亲卫伏跪在地,低声禀报道:“属下打听到,今日天还未亮,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姑娘出现在街上,那姑娘生得极美,后来她去了当铺和裁缝店。”亲卫拿出包裹打开,里面正是几根钗子,还有一件商姒身上的衣裳,他低声道:“公主先是典当了随身首饰,拿钱买了一身衣裳,又去买了一些包子,随后……公主便不知去向。属下们乔装打探多日,属下们怀疑,公主是被谁带走藏起来了。”   迟聿眸子动了动,抬脚下阶,敛眉问道:“官员府中可有盘查?”   “属下着重搜查了几位老臣府邸,毫无所获,倒是沈府……似乎近日在遮掩些什么,不许任何人入府,属下三番四次想要混入,都以失败告终。”   迟聿沉吟片刻,下令道:“先不打草惊蛇,暗中监视沈府动向,给我准备一套不起眼的衣裳。”   “世子这是要……”   “亲自去抓人。”   沈府内,商姒怔然站在院中,身边的花架上爬满了藤萝,院子里满树色彩缤纷的花竞相开放,群芳夺目,芳草碧绿如翡翠,点染了她的水色裙踞。   几个侍女为难地站在一边,直到沈熙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们才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商姒眼神未动,淡淡站着,仿佛没有看到沈熙。   沈熙身姿欣长,广袖拂落,自顾自地坐在了石桌前,甄了杯茶,推到她跟前去,淡淡一笑道:“坐。”   商姒看向他,冷淡道:“把我带到沈府,然后困住我?你想做什么?”   沈熙笑意清淡,微微抬头瞧着她,“陛下以为臣想如何?”   “向迟聿邀功?”   “呵。”沈熙淡嘲,“原来君臣多年,陛下一直觉得臣是趋炎附势之流?”   “你不是吗?”商姒回视他,淡淡道:“两年前,若非是你暗中告密,我不会被王赟软禁四日,险些活活饿死;一年前,我欲杀王赟,事情败露之后,你主动说出大臣名单,害了他们的性命。”   沈熙笑意渐无,捏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   商姒道:“你是王赟的人,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通,令尊廷尉沈大人乃是清廉正直之人,你却偏偏要向王赟低头,究竟是图什么?权势?”   沈熙霍然起身,手上瓷杯被猛地掷落,一声清脆巨响,上好的玉瓷化为碎片,茶水顺着泥土汩汩渗入地底。   沈熙气极反笑,双眸浮上一层薄怒,一字一句咬牙道:“原来陛下将一桩桩事情都放在心底,臣倒是没有料到陛下这么记仇。”   “我放在心底,但可悲的是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商姒双手撑上桌面,看着他道:“沈卿云,你现在要做什么,直说罢。”   这么多年,她和沈熙相看两厌,但沈熙偏偏是她的伴读,她反抗不了,只能与他朝夕相处。   她若是沈熙,此刻应当多将她关一会儿,等到迟聿彻底暴怒之时,再将她交出去,冷眼看着她倒霉。   沈熙却一言不发,忽然拂袖而去。   商姒冷淡回头,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直起身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沈熙一路脚下如风,快速穿过长廊,身后的小厮连忙追了上来,“公子公子”地唤个不停,又急急道:“那公主既然这般不识好歹,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将她交出去?唉,这留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啊,如今外面人心惶惶的,若是世子的人又查抄过来,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麻烦……公子您说话啊……”   沈熙脚步猛地一顿,冷冷道:“我何时说要将她交出去?”   “啊?”这回换成是小厮愣了。   沈熙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右手狠狠一攥,恼怒道:“我要是想把她交出去,直接捉了绑去宫里便可,又何须带她回来!”   那小厮恍然大悟,连忙赔笑道:“是小的想茬了,公子息怒,小的这就去安排人好好照顾公主。”说着也不等沈熙发火,赶紧溜之大吉了。   正值多事之秋,沈熙出门一趟,再回来时,便听见下人传来消息,说是商姒翻墙想跑,翻墙不成被府中侍卫发现,立刻被人从墙头给捉了下来。   沈熙脸色黑如锅底,商姒背靠着墙,警惕地望着他,冷冷道:“你既然打算把我交出去,如今便休得动我,我倒是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将我这个麻烦带回来。”   “为什么?”沈熙一步步靠近商姒,猛地伸手撑在她耳侧,身子微微压低了,两人目光相对,近在咫尺,沈熙眼底有火光跳跃着,嗓音沉冷,慢慢道:“因为我大发慈悲,打算帮你一把,只是陛下始终胡乱揣测我的意图,实在可恨可恼。”   她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呼吸渐沉,抬眼回视着他。   沈熙道:“迟聿手下兵马将长安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人的屋子,无论百姓还是官员,悉数被搜查,包括沈府。而有些官员因为搜查,已经被抓到了一些把柄,刘尚书今日午时被抄家问罪,我爹也被关在牢中,至今未被放出,我现在将你藏在此处,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不料事情远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商姒心头微惊。   沈熙何其了解她,看她这般神情,便已知她在想什么,又故意挖苦道:“怎么,陛下现在很内疚?陛下在那人怀中婉转承欢之时,殊不知多少旧臣死于屠刀之下!上千口人,有罪责之人不过一成,老弱妇孺皆是无辜之人,却无一人独善其身,就连尚书令陆大人,也深陷地牢,命悬一线。”   商姒脸色微白,闭了闭眼。   沈熙微有愠怒,语气不由得加重,“所以,陛下当真能忍在那人跟前乖巧柔顺,婉转讨好?就这般丧失颜面,实在令臣失望。”   他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神色微缓,又缓了语气道:“陛下就此走了罢,走得越远越好,长安城的事情,陛下再也不必去管。”   商姒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发红,胸口疼痛不已,手攥着裙摆,越攥越紧,连指甲断裂在掌心也仿佛感觉不到。   不去管?她当然也想不管。   她身下的这个帝位,本就是别人硬塞给她的。   去他娘的江山!   欲加之责,又为何非要她担着!   她那薄情父母对她不顾死活,她又为何要去苦守商氏的天下!   她从头到尾,不曾作恶,不曾酿成这一切,又凭什么要为这一切负责?!   商姒胸口剧烈起伏,双眼发烫,身子无端有些抖。   可是,她又想起被人按倒在地的陆含之,满身鲜血的姣月,还有被抄家问罪的刘大人……   他们亦是无辜之人,也不过是对天子忠心耿耿,只忠于她一人,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商姒咬紧下唇,一时沉默许久,眼底染上一层黯然。   此刻再让她走,她却又走不下去了。   可她又能如何?   她又能怎么办……普天之下,能与迟聿抗衡之人少之又少,她沦落至此,连自保都困难。   她呼吸微紧,脸色在短短几瞬之中急遽变幻,睫毛在颤抖着,侧脸仿佛一触即碎。   沈熙看了她半晌,才道:“我去准备马车,以运送货物为由,命人暗送你出城,今夜便出发。沈府呆不了多久,二次搜查已经开始,很快就会轮到沈府。”   商姒闭眼道:“好。”   沈熙微微缓了一口气,伸手欲拍她的肩,手在半空微微一顿,又放了下来,他柔声道:“好好保重。”说完,深深地看了她好几眼,才慢慢走了。   商姒等他一走,才蓦地睁眼,又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   她暗暗一咬牙。   作者有话要说:  叮,背锅王迟陵上线。 第22章 抱她   商姒跑了。   半夜三更,她趁着没有人注意到她,截下藤条当作绳索,逃之夭夭。   夜里颇冷,商姒沿着大街走着,身影被月光拉得极长,在地上飘摇不定。   迟聿就跟在她不远之处,淡淡看着她的背影。   他的眼线遍布长安,找她轻而易举,得知她可能在沈府之后,他亲自在沈府外等了半夜,没料到她竟会半夜翻墙跑出,那动作倒是格外干脆利落,好像沈熙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只是她口口声声说与沈熙没什么瓜葛,他倒是再也不信。   长安这几日颇乱,夜里巡逻侍卫会比平日多上一倍,是以等到夕阳西下时分,小贩便会提前收摊,百姓也会鲜少出门。商姒却浑然不知,独自在街道间穿行。   深巷两侧悬挂的灯笼像漂浮的磷火,寒风扫落叶,天地皆静,她搂紧手臂,在寒风中慢慢走着,抬头看了看星空,对着掌心呼出一口气。   巡夜侍卫悉数被迟聿下令屏退,君乙上前请示道:“主公,现在要不要抓住公主?”   迟聿冷淡道:“再等等。”   君乙道了声“是”,低头恭敬地站在迟聿身后,随时待命。   迟聿跟着商姒在长安城内乱转,她像个无头苍蝇,每走过一个街角,她都要驻足下来四处张望一下,然后又继续走,时不时哈一下气。   她看起来是真的很冷,迟聿在暗处不动声色,倒是想看看她究竟打算做什么,她既然想要逃跑,为什么又要离开沈府?是不想连累沈熙,还是不想离开长安?   迟聿怕她发现,便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谁知她刚刚走近巷子,便失去了踪影。   迟聿站在原地,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   商姒一脚刚刚跨进巷子,便听到了风声。   眼角余光一抹寒光闪过,她下意识躲闪,一把刀恰好贴面挥下,斩断了她的一缕发丝。   有人盯上她了!   商姒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整个人已急遽往后倒退,转身便跑。   跑,拼命地跑。   没想到躲过了皇宫刺杀,长安还有处处杀机等着她。   商姒提着裙摆,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跑,几次撞到了人,来不及道歉,便往更拥挤的地方跑去。   也不知一路跑到了那里,她站在原地,猛喘了一口气,抬眼四顾。   远方,又有一行持刀官兵快速跑来,极快地疏散人群。   商姒猛地一惊,又转身跑去。   那群官兵提前被告知说要抓捕之人所穿的是什么衣裳,一眼便看见了商姒,便飞快包抄过来。   “站住!哪里跑!”   “还不给我束手就擒——”   商姒提着一口气,见街道两边皆出现官兵,便转身冲上了酒楼,撞倒了店小二,她飞快地说了声“抱歉”,又往酒楼后院跑去。   可四周又寂静了许久,半晌也不见人来。   商姒寻机翻墙,又快速抄了一条小道,逃之夭夭。   谁知刚跨入一间无人草屋,便被人一捂口鼻,刹那间迷香入鼻,浑身力道一泄,晕倒过去。   ……   街角的华美马车上,迟陵半倚坐着,因刚刚受了三十军棍,此刻脸色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低低咳嗽着,一双幽深黑眸却闪烁着泠泠冷光。   月白色广袖淡淡拂落,与他苍白的肤色交映。   少年此刻的神态阴鸷至极,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侍卫来报——   “禀四公子,巷里埋伏的人跟丢了!”   “禀四公子,我们的人马上就要抓到公主,结果被人群冲散了!”   “禀四公子,刚刚派出的官兵本想冲入酒楼,没想到遇见了君乙将军,为避免惊动世子,未敢轻举妄动!”   “禀四公子,应付君乙将军后,我们搜查了酒楼,没有看见公主!”   迟陵右手遽然用力,捏在手上的瓷杯猛地一掷。   马车四周的下属纷纷跪了一地。   四周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无人胆敢开口。   迟陵冷笑,“一群草包,连个女人都抓不到。”   被四公子这般骂着,这群人越发惶恐,纷纷将头低了下去。   谁能想到,这个昭国几位公子里最难对付的活阎王,迟聿麾下第一位难缠的爷,刚刚挨了打还没长记性,连药都等不及去上,就领着兵过来亲自抓公主。   他就是因为针对公主针对得人尽皆知,那事才让他背了锅去,换作旁人早就避嫌去了,偏偏迟陵这硬骨头就是不服气,越是让他忌讳,他越是要将公主抓了来问清楚。   到底还是意难平。   迟陵此生骄傲至极,让他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挨打,他绝不会忍气吞声。   他要亲自抓商姒回去,不惜一切手段,也要让商姒亲口告诉二哥,不是他的人动的手。   “四公子!”迟陵正在发怒,却见一人飞快跑来,急急道:“属下已经抓到了公主,请四公子移步!”   迟陵挑眉一笑,唇角冷冷勾起,上挑的眼尾冷光惊人。   月光洒落银辉,寒夜冷风乍起,临近宵禁时分,街道上人流渐散。   迟陵在侍卫的引领下,一路走到小巷深处,侍卫在一间草屋门口驻足,低声道:“四公子,公主就在里面,属下已经用迷药将她迷晕了。”   迟陵淡淡颔首,眸光愈冷,推门进去。   草屋内破旧不堪,一眼便望见,角落的草堆上蜷缩着一个女子。   迟陵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黑眸寒光浮动。   迷药下得并不深,她意识朦胧,仿佛置身云端,迟迟不能睁眼,却能感觉到不安,细眉正紧紧蹙着,发出软声嘤咛。   迟陵慢慢蹲下,冰冷白皙的手指从袖口中伸出,慢慢贴向她的下颌。   五指一收,将她脖子掐得死紧。   一刹那呼吸隔离,她饶是中了药,也毫无意识地伸手轻轻抓着他的手,却毫无力气,连掀开眼皮也困难。   身子又凉又软,被他手臂的力道依托住。   隐约透出一丝馨香。   少女温软的身子,天生所携的淡淡香甜,一如那夜御膳房,她恬静淡然的笑靥。   迟陵脸色变了又变,触电般地松开了手。   少女身子软软一滑,便倒入他的怀中,漆黑长发落了他满手。   她睫毛抖了抖,发出一丝难受的软哼。   “若非我那二哥在意你,我定杀了你这祸害。”少年低眼看了她半晌,咬牙切齿地低骂出声,然后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出去。   守在门口的侍卫见迟陵抱着公主出来,心下一惊,连忙道:“四公子此刻可是要入宫,将公主交给世子殿下?”   迟陵冷笑道:“先回府,这女人,我和她还有一笔账要算。”   那侍卫心底觉得不妙,却又不敢多问,只好低头退下,吩咐人驾来了马车。   迟陵抱着商姒上了马车,一路上静静地看着她,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寻常人被那些迷药一熏便倒,这姑娘倒是有趣,此刻半晕不晕的,紧闭的眸子之上,长睫正颤得厉害。   她是被他牢牢禁锢在身边的,便想了办法挣扎,少女甜软的体香时不时袭入少年鼻尖,她的睡颜也是格外好看——饶是盛怒如迟陵,也压不住少年天性,此刻火气消了大半,对这公主的情绪一时复杂起来。   还好马车轱辘轧过青石大道,很快便停了下来。   少年忍着一股诡异的不适感,把商姒打横抱起,出了马车即是寒风罩面,被冷风这么一吹,少年勉强清醒了片刻,脑子里又蓦地浮现出他那哥哥抱着商姒的画面,那时他对美色嗤之以鼻,殊不知温香软玉竟是如此滋味……   迟陵眯了眯眼,正要转身跨入府门,蓦地听到马蹄声。   此刻已经宵禁,除了他,谁还敢在长安城内骑马乱跑?   一个念头猛地浮现在脑海中,迟陵还未做出反应,身边所有侍卫全部跪了下来。   迟陵感觉到了不对。   他缓缓转身,瞳孔一缩。   迟聿高踞马上,神态冷淡,冷风盈袖,满襟寒露无声拂落。   “哥、哥哥……”   迟陵脸色唰得难看起来。   迟聿薄唇冷抿,面容寒冽似刀,黑眸幽深至极,看向迟陵怀中之人。   “阿陵。”静了半晌,他冷冷道:“你抱她干什么?”   迟陵脑内轰然一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他他他、他居然当着二哥的面!抱了商姒?!   把她带回来时压根没想这么多,只想着私下里留着好好报仇,此刻才觉得有多不妥!   迟陵急忙解释道:“哥哥!我没有!我不是故意要抱她的,你听我说!”   可怀中女子扔又扔不掉,他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这么抱着,眼巴巴地瞅着他哥哥,唯恐迟聿生怒。   迟聿脸色愈冷,面上却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那么,是谁逼你抱的?”   迟陵:“……”   少年狠狠咬了一下下唇,耳根通红,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嗯……”   怀中少女低哼一声,正在竭力转醒。   兄弟俩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只见她不安地动了动,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手臂微动,下意识抓向迟陵的衣领。   迟聿骤然眯眼,迟陵恼怒道:“你抓什么抓!”他双手都抱着商姒,实在没有办法阻止这个女人继续作乱,只好抬头看向迟聿,急急道:“二哥!真的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迟陵暗暗一咬牙,唯恐这事说不清楚,也顾不得再被责罚了,使坏总好过与商姒不清不楚,便不管不顾地解释道:“我只是想早点抓到公主,一来戴罪立功,二来让她亲口解释不是我派人下的手!”   他正拼命解释,怀中少女却慢慢转醒,意识昏沉,不知置身何处,亦浑然不觉不对,睫毛抖了抖,眼皮微掀,眸子聚焦一瞬。   她看见了迟陵近在咫尺的脸。   “你……”她心头微惊,不禁低喃出声,身子又骤然泄力,手臂猛地垂落下来。   ……抓着他衣领的手往下一扯。   迟陵:“……”   作者有话要说:  迟陵:你杀了我吧:) 第23章 拐走   宵禁时分的长安一片死寂,四下唯有蝉鸣,月光洒落在少年的脸庞上,更显出三分委屈。   “二哥……”迟陵欲哭无泪。   他长这么大就没这么憋屈过,明明白白的锅丢到他身上,他还百口莫辩,甩都甩不掉!   他那一瞬,真恨不得将商姒直接丢到地上。   可他不敢。   抱都已经抱了,再敢这么对她,迟陵觉得自己会更惨。   早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怜香惜玉,亲自把这女人抱着回来?   怀中少女还在不安分地乱动,少年默默撇过了头去,委屈至极,隔了许久,才急急道:“哥哥把她抱回去罢!我、我还这么抱着不成!”   迟聿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弟弟,只觉得脑仁疼。   他跟商姒跟了半路,却见她被人中途追捕,于是便派君乙暗中助商姒逃脱,最终君乙办事不成,复命时只说她是落在了迟陵手中。   迟陵性子如何,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会不知?君乙畏惧四公子锋芒,不敢直接冒犯,迟聿索性亲自骑马过来要人,可千算万算,没料到这小子胆子上了天,居然敢抱商姒?   他都仅仅只是抱她,偶尔能亲到一回,没有机会更进一步,这小子居然也敢抱?还这么堂而皇之?   迟聿薄唇冷抿,面上更透凛冽之意,望定了迟陵道:“我当初是如何警告你的?”   迟陵耳根通红,咬牙道:“二哥说,不许针对公主。”   “你如今又在如何?”   “我不仅仅针对她,还、还抱她……”   “我的话是耳旁风?”迟聿微微倾身,黑眸亮得摄人,字字带着压迫,“还是你觉得,三十军棍是打轻了?”   迟陵这一瞬间,觉得屁.股有点疼。   少年耷拉下了脑袋,只好乖乖认错:“我错了,二哥,我真的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但是不要误会我和公主有关系,二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听到迟聿翻身下马的声音,继而手上一轻,迟聿轻轻接过了商姒。   低眸看着怀中的姑娘,迟聿薄唇微掀,淡淡道:“回府把礼法纲常抄十遍,无令不得出府,好好反省。”   “是。”迟陵单膝跪地,低声应了,赶紧转身回府,脚步如飞,好似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般。   此处只剩下迟聿一人。   君乙很快便率人飞驰而来,见迟聿抱着商姒一动不动,连忙噤声退到了一边去。   迟聿低眼看了看怀中的少女。   她半阖着眼,半醒未醒,也不知是否意识到了抱着她的人是他,比起在迟陵怀中,她此刻更乖巧安分了些。   可看着再安分,实则内里都藏着极为隐蔽的心思。   迟聿淡淡道:“都退下。”说完转身,慢慢往之前的小巷子处走去。   他回到商姒被迷晕那间破旧草屋,将她重新平放到草堆上,抬手拢了拢她鬓边碎发。   冰冷的手指慢慢下挪,抚上她的脖颈,迟聿黑眸沉如深渊,杀意暗藏,感受着娇嫩肌肤下鲜血的涌动。   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杀了她,可指间下滑,却触上她颈上的青紫勒痕。   他呼吸蓦地一窒,垂下眼来。   她果真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只是她在经历生死之后,却没有选择回来找他,而是决定远离。   为什么要远离?   是他对她不够好,还是她至始至终都在假装?   迟聿在她身边静坐须臾,才拿出药膏,慢慢涂抹在她受伤之处,慢慢推开,为她消肿。   她沉溺在他的臂弯里,眉眼灵秀,长发柔软。   靠近就觉得她又香又软,如前世,令他魂牵梦萦。   迟聿忽然想到元泰殿的那个夜晚。   殿中气氛旖.旎,他将她抱入殿中,意欲让她一生都做他的人。   但未曾料到会中途心软,更未料到,即便是被媚.药摧折心智,她仍旧哭着求他不要。   她不要,所以他再未主动动她。   迟聿猛地收紧手臂,把她抱在怀里。   贴在她颈边深吸一口气,他发泄似地咬她一下。   她睫毛抖动一下,手指动了动,却沉溺其中,难以苏醒。   “商姒。”他咬牙切齿地唤她,低低道:“前世为什么不肯答应我?”   “我待你还不够好?我为了你,做了这古今唯一不可杀政敌的皇帝。”   “便是今生,今生我又哪里让你不能依恋?”   从前南征百战一生,从不喜平常女子,哪怕后宫也不过寥寥数人,几如空置。   因为他不喜欢过于娇弱的东西,乱世女子依附男人而生,他更是不喜。   可商姒,他现在为了商姒,宁可她如那些女子一般,依附他,信任他,却难如登天。   如今想着,他不禁含恨加重力道,将她咬得下唇破了皮,才起身抽离。   将迷魂香的解药在她鼻尖一晃,他最后拿走了她的钱袋,拂袖而去。   “主公不将公主带回么?”守在门外的君乙不由得吃惊发问。   迟聿淡淡道:“再等等。”   ----   商姒翌日起来,发觉自己头脑昏沉,浑身无力,非但下唇发疼,身上也身无分文,她莫名其妙地坐了一会儿,努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来什么。   只隐约感觉有一丝怪异,似乎昨夜过得极为不安稳。忘了为何会睡着,也忘了是怎样逃脱追捕的。   商姒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当来的银子也不见了,只好暗暗叫苦,只道昨夜逃跑过急,许是半路掉了。   她肚子咕嘟一叫,饿得实在难受。   商姒耷拉着脑袋,这回是真的恹恹的,眼见满街小贩已经出来,叫唤着卖着包子,她却抱膝蜷缩在街角,眼巴巴地瞧着,简直是饿得天昏地暗,险些就控制不住重新回了沈府。   可是她还是很清醒,只能忍着饿抱膝坐在小胡同深处,忽然嗅到一丝隐约的饭菜香味,商姒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看见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个包子走到她面前,和蔼地笑了笑,低声道:“姑娘,饿了吧?这有个包子,姑娘吃了罢。”   商姒一怔,有些难以置信,手上已被不由分说地塞了个包子。   她低头看了看包子,轻咬下唇,“可是我没钱……”   那老婆婆含笑看着她,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果真是越瞧越满意,便和蔼道:“姑娘长得水灵,老婆子我瞧了喜欢,这包子啊,就送姑娘吃!姑娘不用给钱。”   商姒忙起身道谢:“多谢婆婆。”   老婆婆咳了咳,低声道:“老婆子我年纪大了,除了一个孙儿,家中也无他人,姑娘要是不嫌弃,不如随我回去歇歇?”   商姒想了想,却摇头道:“……不必麻烦,怕是不妥。”   这位婆婆若是坏人,去了便是危险,若是好人,以她如今身份,恐连累这家无辜百姓。   老婆婆笑道:“姑娘不必客气,你一个姑娘家的,孤零零的在外面也实在危险,就先留在我那儿几日,姑娘随时都可以走。”   商姒默然摇头,拒不接受。那老婆婆却似乎对她十分中意,反复相劝多次,盛情难却,商姒头一遭遇见这种事情,着实抵抗不住如此热情,最终便跟着那婆婆回去了。   迟聿站在暗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君乙只觉世子通身冰冷,压力如泰山罩顶,流着冷汗道:“主公,这……”   这公主未免也太单纯了,随便来了个老婆婆就把她带走了?   “跟上。”   迟聿冷热拂袖,快步走了上去。   老婆婆家住城西,家中简陋,确实有一个孙儿,十五六岁年纪,看样子有些懵懂呆傻。   商姒一进屋,便瞧见那少年躲在门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衣襟自门边泄出一大截,早就将他彻底暴露,他却毫无所觉。老婆婆唤了许多遍“阿宝”,才将那少年唤了出来,老婆婆笑道:“乐儿姑娘,这是我孙儿,姓石,叫阿宝,他见人认生,姑娘不要见怪。”   商姒转头朝阿宝微微一笑,谁知那少年仿佛被蛰了一般,一下子坐立难安,又飞快地躲了起来,时不时伸出半边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商姒心头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老婆婆笑道:“阿宝看见漂亮姑娘,总是容易害羞,但是他性情老实,很会疼人。老婆子我这些年下来,也是阿宝寸步不离地在照顾着……”这话言外之意皆是暗示,商姒听出来了,恐怕是老婆婆瞧中了她,想留她当孙媳妇儿了。   商姒连忙摆手澄清,“婆婆误会了,我家还有父母在上,婚姻大事自己难以做主。”   那老婆婆又笑眯眯地追问她父母所在何处,商姒只好胡诌,连连撒谎下来,她自己都有些招架不住,那老婆婆才连连道“好,好,乐儿姑娘身家清白,更加配我们宝儿。”一边絮叨着,一边进屋去做饭去了。   商姒怔然站在原地,伸手揉了揉眉心,那阿宝却又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对她支支吾吾道:“乐、乐儿姐姐,我是阿宝,我会对你好的……”商姒只觉头疼,勉强敷衍了几下,借口身子不舒服,独自坐到了一边去。   阿宝是个心地极为善良的少年,商姒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夕阳渐下,庭院里起了一阵风,吹得她长发乱舞,阿宝便迟疑地走过来,支支吾吾道:“乐儿姐姐,你不冷吗?我们进去吧。”   商姒抬头对他一笑,起身进了屋,阿宝愣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美人姐姐是同他笑了,傻乎乎地乐了半晌,才连忙跟了进去。   阿宝进了屋,又连忙关窗点蜡烛,拘谨地拉着衣摆,悄悄瞧了商姒一眼又一眼,老婆婆端着菜出来,瞧见阿宝这幅模样,心道这回这小子可算是动心了,乐儿姑娘比寻常女子都生得美,也难为这小子,还这般挑剔。   老婆婆将菜摆在桌上,笑道:“姑娘莫要嫌弃,寒舍简陋,也没什么好的东西招待姑娘。”   商姒浅笑道:“是我叨扰婆婆,婆婆肯收留我,他日一定报答。”她话音刚落,却见阿宝连忙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乐儿姐姐可以一直住下去。”   老婆婆瞧了一眼阿宝,无奈摇头叹道:“你这小子。”阿宝傻乎乎地一笑,待三人吃完晚饭,阿宝又连忙去给商姒收拾出房间来,自己抱着被褥站在一边,打算就这般直接睡地上。   哪里这般麻烦主人家的?商姒觉得不妥,拒绝了多次,最终只是叹道:“公子不必客气,我不必睡床上,只需给我找一个容身之处即可。”她态度坚决,阿宝踌躇半晌,只好将被褥铺在一个简陋木榻上,让商姒尝试歇息一晚,商姒低声道谢,等到一切忙碌完的时候,夜色已深,寒风袭人,正宜入眠。   商姒没有歇在软榻上,临近夏日,屋前柳树上蝉鸣不止,实在恼人。商姒推门出去,坐在门槛商看着月亮,就这般抱膝渐渐浅寐。   商姒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她一直反复经历着幼年的一些时光,那些日子很短,而且年岁已久,她忘了很多细节,但是每当看到李公公的脸,她都能感受到心里升起的一阵惶惑不安,好像一直以来自以为的坚强,真的都只是她的以为。   后来场景一转,她一身男装站在殿阶之下,卑微而恭敬,殿上高高立着一个男子,看不清面孔,只觉衣袍华美,俊美无俦,威仪自成。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清冽冷香就萦绕在鼻尖,压迫甚浓,两相无言,唯有他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竭力摆脱这噩梦,却不过只是徒劳。   从未感觉到这种无助、被束缚的感觉,商姒沉溺在睡梦中,眉尖轻蹙,发出细碎呓语,可她一动未动。   她睡觉一贯安分,男人居高临下地站在睥睨着她,神态冷淡,冷风盈袖,满襟寒露无声拂落。   不知站了多久,迟聿慢慢蹲了下来。   他拨开她环绕膝头的手臂,掌心拢住她尖削的下巴,指尖微微用力,黑眸寒光浮动,这般深深地注视着她。   她仿佛做了什么噩梦,唇色苍白,细眉浅拧。   迟聿微掠唇角,薄唇笑意极淡极寒,蓦地抽出袖中缎带,右手狠狠一推。   背脊重重磕地,商姒陡然从梦中惊醒。   这一醒之下尚未知晓自己所在何处,所遭遇什么,睁眼慌急去看是何人,却什么也看不见。   是谁?   她脑中轰然一响,意识到危险便伸手去打,鼻尖忽然嗅到一缕暗香。   浑身力气以一种清晰可见的速度快速抽离,意识也混沌起来。   隐隐约约只意识到,那人就在她身边,身上落下浅淡龙涎香,十分熟悉。   梦中那一场紧张对峙似真非真,与此刻所遭遇之事急遽交叠着。下巴上传来疼意,耳边当着细微的呼吸声。   蝉鸣不止,耳膜作痛,商姒浑身发麻,脸色苍白至极,连手指都在轻微地抖。   眸子阖紧,风将迷药吹散些许,让她未能完全昏迷过去。   是迟聿吗?   他终于还是找过来了,她就知道,他不会放任她在外面呆上太久。   看他今日动作,许是盛怒至极。   商姒睫毛闪动两下,如案板上的鱼,随他屠宰。   额上细汗沾湿发丝,她浑身似冷似热,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其他。   她听到男人低笑一声,七分戏谑,三分冷意。   随即压力罩顶。 第24章 阿宝   月色皎洁,照亮她锦缎后一双莹莹发亮的水眸,她瘫软在地上,眸子茫然地睁着,长发蹭散,浑身似火灼、似冰冻。   他的气息霸道而凛然,令她彻底溃不成军。   浑身难受,又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恐慌。   这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   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荒唐肆意,胡作非为。   荒谬至极!狂妄至极!   她心跳极快,妄想挣扎,手却在虚空之中茫然抓着。   若是此刻婆婆或是阿宝醒来,便能看见门口,她这般躺在地上……   她羞愤难当,唇齿却被他狠狠占据住,他吻得不算温柔,而是狠狠侵占,将她亲得头晕目眩。   从未被人如此亲过,上回他也不过是稍作试探,便被她用力推开。   但是这回,她身中迷药,却是浑身动不了。   他的亲吻越来越猛烈,她颊侧冷汗淋淋而下,索性狠狠闭眼,想象自己不过是一个木桩,不去动怒不去挣扎,更不要惹怒他。   眸色流光,鬓香钗斜。   他的手却不给她丝毫冷静之机,还待作乱时,只听见“吱呀”一声。   ——身后木门蓦地开了一丝缝。   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少年困倦的声音响起,“谁在那儿?”   阿宝过来了!   商姒瞳孔一缩,猛地挣扎起来。   这一挣扎却果真摆脱钳制,商姒猛喘一声,想要叫出声来,鼻尖掠过一丝隐秘香味。   眼皮重重一阖,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却是躺在木榻上的。   商姒睁开眼,勉强撑坐起来,浑身并无什么不妥。   那一场无声欺压,宛若是一场荒唐梦境。   商姒垂下眼,目光落在手腕隐约的红痕上,身子陡然一僵。   既有红痕,便不是梦。   他真的来了。   “你醒了。”阿宝双手捧着一杯茶,拘谨地站在她面前。   商姒蓦然回神,抬眼看向他,阿宝连忙将递给她,道:“乐儿姐姐……我昨天晚上看见,你昏迷在门口,我、我就把你扶进了屋子,你没事吧?”   商姒接过水润了润嗓子,微笑道:“我没事,石公子不必担心。”   阿宝踌躇了一下,干巴巴道:“乐儿姐姐,你叫我阿宝就行了。”   “阿宝。”   阿宝有些不好意思,又看了看她的脸,商姒长得实在太好看了,他这辈子也不曾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阿宝看上一眼,就觉得喜欢得不得了,他认真想了想,回自己房间里拿过一个盒子递给商姒,“送你。”   商姒怔然,伸手接过打开,却见里面是一个极为精巧的小物件,上面有锋利的凹槽和小箭头,下面有牵拉的装置,商姒越看越觉得新奇,阿宝解释道:“这是我用来打鸟的。”他又拿过另一个盒子打开,道:“这是我雕的花。”   木制牡丹十分精巧,雕刻叠加,栩栩如生,花蕊处细小细节微不可见,勾勒精巧,几近人所能及,技艺灵怪。   商姒看了看花,眼底划过一丝异色,细细赏玩许久,又拿过那打鸟的小物件,扣动下方搭扣,上面小箭咻地弹出,稳稳射于墙上。   商姒走到墙边,用力拔出那小箭,便看见墙上是深深凹孔,可见那物威力巨大,杀人也不为过。   她心头暗惊,抬眼看着阿宝,“这是你做的吗?”   阿宝笑嘻嘻道:“是我做的,乐儿是不是喜欢,喜欢就全都送给你了!我还有好多东西呢!乐儿以后做了我的夫人,我全都送给你!”他故意漏去了“姐姐”二字,试图与她拉近距离。   商姒笑了笑,没有主动反驳,阿宝瞧她喜欢,便是高兴极了,又连忙推门跑出去,唤道:“乐儿乐儿,你过来看!”   商姒不紧不慢地走出去,阿宝挽起袖子,在院子里的树下刨出一个小木盒,拿帕子妥善擦干净,才捧到她跟前来,支支吾吾道:“我们家穷,买不起镯子,但是我以前雕了好多好看的东西,都是给我未来的夫人的,当然,也就是给你的。”   商姒接过盒子,却不打开,意欲将东西推回,低眸叹道:“阿宝,我做不成你的夫人,你留给别的姑娘罢。”   阿宝一听,登时不乐意了,嘟着嘴伤心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商姒不为所动,阿宝又过去扯她袖子,小声哄道:“我要让你喜欢我,你肯定还是不够喜欢我。乐儿,我带你去集市上玩儿好不好?”   这少年拉着她的袖子,充满希冀地望着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什么不妥。商姒忍住没有推开他——阿宝是个单纯的孩子,心智不够成熟,却待她似乎是真心实意。   老婆婆慢慢走出来,对商姒叹道:“乐儿姑娘,阿宝从未这般喜欢过一个姑娘,你若是实在看不上我们阿宝,老婆子也求你,也陪陪他罢。”   阿宝连忙大声反驳道:“乐儿看的得上我!”   树上花瓣落下,阿宝头上落下了花瓣嫩叶,平白显得可怜又委屈。   商姒心底暗叹,也回扯了一下阿宝的袖子,淡笑道:“好了,我陪你去玩儿。”   阿宝小小欢呼一声,伸手朝老婆婆要了一些银子,便往外面走去,他频频回头看着商姒,似乎怕她走丢了,商姒紧紧跟着,每次都与他转回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商姒心底暗道:这阿宝也是个奇人,从前听闻这世上存在能工巧匠,不料眼下便有一个奇才,方才那捉鸟小弩若是用到行军打仗之上,又是什么效果呢?   这个阿宝,或许是个重要人物。   这破败小屋之外,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停着一辆马车,檀木为辕,漆金雕龙,四角风铃悬着流苏,昭国章纹雕于车上,青幔轻纱拢住里面的光景。   迟聿端坐着,听见君乙禀报道:“世子,公主和那个叫阿宝的少年出去了,阿宝牵着她的衣袖,两人有说有笑。”   迟聿沉默不语,眸子冷冽一寸。   君乙又迟疑道:“属下要不要将公主抓回?”   “再等等。”   君乙弯腰退下。   迟聿走下马车,亲自跟了过去。   商姒就在不远处,阿宝买了糖葫芦递给她,她笑得眉眼弯弯,迟疑着要不要接,阿宝似乎说了句什么,她便不再有顾虑,接过去咬了一口。   好甜。   她眨了眨眼睛,眸子发亮,“好吃。”   “乐儿以前没有吃过吗?”阿宝奇怪地歪了歪脑袋。   她摇头,阿宝又可惜道:“为什么没吃过,我们乐儿好可怜,以后我天天带着你吃,吃到腻为止。”   商姒忍不住抿唇一笑,指着另一条路道:“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阿宝点头,又带着她往那边走,这一路招摇,迟聿注视着她的背影,沉默不语,他闭上眼,又睁开看着她的身影,仿佛在盯着令他又爱又恨的东西。在他的面前,她从未这般轻松随意过,她拘谨小心,用沉默来防备一切的敌意,前世也是如此。   偏偏一旦不在他身边,她就能被人牵着袖子走,能对人那般笑,能被人一句话哄得去咬糖葫芦,还一路逛着街,饶有兴致。   迟聿知道她只是想活下来,却不知道她对自由可以这般渴望。若非她没有逃离长安的举动,他也不会这般耐心地跟在后面观察着她。   也不会发现,这样的她。   迟聿陷入回忆,若说这是她第一回出宫,那么前世的她,是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皇宫,后十年在方寸之地呆着,一直呆到死去。   这样一想,又觉得有几分心疼。   他还不急,他还想这般暗中跟着,看到她的更多。   商姒跟着阿宝走上阁楼,长安城最高的楼上,阿宝指着下面的一条街说:“等天黑了,那里会亮起很多很多的灯,特别好看,乐儿想看吗?”   “想。”   “乐儿从前看过吗?”   “没有。”   “七夕要到了,那乐儿又放过花灯吗?就是许多姑娘们,都喜欢在河边放的。”   “没有。”   阿宝嘀咕道:“为什么全都不知道。”他心疼地看了看商姒,下了决心道:“我今晚要带你去玩个够!”   “好。”   两人这样说着,小厮端上热乎乎的包子来,商姒对包子情有独钟,咬了一口,其中汤汁滚出,沾得满嘴都是,阿宝笑嘻嘻道:“笨乐儿!这不是外面的包子啦,这个不是这么吃的!”他伸手拿了一个,示范给她看,又好奇道:“乐儿,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呢,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商姒想了想,笑吟吟道:“我啊,我是跟我爷爷长大的,我住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所以什么都不懂。”   阿宝拍手道:“我知道了!乐儿姐姐就是话本子里的仙女,仙女都是住在没有人的地方。”   商姒忍俊不禁,笑着对阿宝道:“错了,仙女住的地方是人间仙境。”   “那你不是吗?”   “不是,我小时候过得不太好,我也不知是怎么被爷爷带大的,后来爷爷死了,我就一个人活了下来。”   阿宝心道,乐儿可真可怜,从前肯定没有人保护她,唯一的爷爷也去世了。他也是被祖母养大的,可要是没有祖母了,他肯定也要伤心死的。 第25章 归位   太阳落山后,天地陷入黑暗,那一条街果然亮起了花灯。   依着街道亮起的花灯照得长街如昼,花红柳绿与天上群星交相辉映,湖面上波光粼粼,人影晃动,女孩儿们穿着裙子,香风阵阵,环肥燕瘦,令人目不暇接。   商姒站在桥上吹风,长发乱舞,阿宝举着莲花灯环着她跳来跳去,“乐儿,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商姒低头一嗅,莲香扑鼻,清冽幽香,阿宝又拉着她走到湖边,耐心教她道:“我祖母说,姑娘们放花灯是想要一个喜欢自己的儿郎,她们会在这里许愿,把愿望写入小纸条上,随着花灯送出,据说天上的神仙会保佑她们的!虽然乐儿已经有我了,但是也要学会放花灯,要和那些姑娘们一样,乐儿都不喜欢笑的。”   商姒写好字条,捧着莲花灯在湖畔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湖面上,闭上眼默念了一句什么,又睁开眼,将花灯送出去,花灯的暖光照亮她白玉无瑕的侧脸,显得她今日格外温柔,全无平日的苍白清冷。   她看着那盏灯沿着水流飘下去,越来越远,远到看不见了,才迎着风起身,广袖猎猎作响。   阿宝笑着问道:“乐儿许的什么愿呢?”   商姒淡淡一笑,目光廖远,没有说话。   迟聿站在不远处,抬头看了看满街花灯,人群攒动,她的身影渐渐从他目光所及之处消失了,他静立许久,君乙将那莲花灯截获,将纸条递给他。   迟聿慢慢展开,低眼扫了一眼。   ——安。   只有这个一个字。   他淡淡一哂,低喃道:“倒是有趣。”   君乙站在一边,暗暗观察着迟聿的表情,发现这位主公的脸色早已恢复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暴怒,而是不显山露水的。   迟聿淡淡道:“去宫里将天子龙袍、冠冕拿来。”   “啊?”君乙一愣,问道:“主公不要抓人了么?”   “她不会跑了。”迟聿语气笃定,目光微掠,冷淡瞥了他一眼,“还不快去?”   君乙连忙快步退下,匆匆离去。   迟聿站在人群中,他气质极佳,吸引了不少妙龄少女驻足侧目,她们纷纷朝他丢手帕香囊,香风扑到他的袖口,更有甚者掩唇笑着过来,柔声问道:“敢问足下是哪家郎君?”   迟聿微微一笑,端得是意蕴风流,高不可攀,“我家中已有妻子。”   那女子露出失望之色,黯然离去。   商姒靠猜灯谜赢了几坛酒来,和阿宝一起坐在酒楼上,对着风喝酒。   她心情极好,展臂对着风,笑道:“我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般自由快活。”   阿宝脸色微红,好奇问道:“乐儿从前没有自由吗?”   “没有。”她拎着酒坛,直接仰天倒灌几口,笑着瞥他一眼,嗓音微哑,“我啊,我没有家人,我身边人将我管束得严。阿宝,告诉你个秘密,我是偷偷逃出来的。”   阿宝心里一紧,心仿佛被揪了揪。   商姒凭栏揉了揉太阳穴,动作洒脱,仿佛回到了曾经男装的时候,她说:“我以前被关起来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个天下是这样的。我以为,这个天下的人都是奸恶之徒,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目的,都不会管别人的死活,每个人都顶着一张虚伪的脸。”   阿宝呐呐道:“……不是这样的。”   “是啊,不是这样的。”商姒又灌了口酒,一脚踩到栏杆上,想要撩起袍子,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是裙子,又索然拂袖放下腿来,往一边桌上一坐,继续道:“若非遇见你与婆婆,我又岂会知道,这天下仍旧是有好人的,是我从前错了,今后也想好好过一遭。”   阿宝抬手摸了摸脑袋,傻乎乎一笑。   真是个傻小子,却也可爱得紧。商姒看着他,一对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儿,兴致勃勃道:“阿宝,你从前又是怎样的呢?”   “我喜欢雕东西,做一些小玩意儿。”阿宝想了想,说道:“我祖母总想让我娶媳妇儿,我以前不愿意,可是乐儿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比谁都好看。”   商姒笑着,垂下眼,嗓音微淡,“好看有什么用处?阿宝要找对你好的人,你这样好,日后定能安稳度过。”   阿宝却道:“我就想要乐儿姐姐,乐儿不肯要我么?”   “不是不要,是我不会对人好。”她伏着栏杆,嗓音极淡,“我注定是个麻烦,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陆含之下狱,如今不知被放出来没有,长安看似一片太平,实则杀机暗涌,人心惶惶。   天下看似已定,天子不在,各方诸侯实则蠢蠢欲动。   这几日,真切地接触过她的子民,听沈熙一番话后,她才彻底醒悟过来。   孤臣以命相搏,旧臣含屈受辱,百姓在等着一个君主,可以让他们看到希望。   这个天下,她一开始想要逃避一切,是她想错了。   只要她登上皇位一日,那些人还唤她一声“陛下”,她又怎么能安心地苟活呢。   这样想,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帝王。   也难怪迟聿能攻入长安,一路征伐如过无人之境,若论做帝王,他比她更有资格,也更有手腕和抱负。   商姒笑意惺忪,慢慢摇了摇酒坛,见一坛酒见了底,又倾身去夺阿宝手上的酒,阿宝连忙把酒紧紧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松,拼命摇头道:“乐儿,你真的不能喝了!”商姒蓦地欺近他,双眸潋滟生辉,在月下散发着宝玉一般的光泽。   阿宝呼吸微窒。   她微微一笑,阿宝怔愣间怀中力道放松,商姒得逞地夺过酒坛,站起仰首灌了一口,大笑道:“痛快!”   阿宝一时心底五味杂陈。   他能感觉到商姒情绪的失控,她分明是笑着的,他却能感受到她有一丝伤心,却又不知这份伤心是为什么,只是心底空落落的,像有冷风漏了进来,穿心得凉。   隔着一扇屏风,旁边的雅间中,迟聿无声捏紧了手中酒杯。   她对一个才认识的傻小子吐露心事,在他面前,却始终遮遮掩掩,粉饰太平。   若他不跟着,或许此生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原来,从前不是她多疑,而是这个天下,从未给过她应有的善意。   原来,她还有一个名字,叫乐儿。   乐儿。   他在心底默念一遍,又默念一遍。   乐儿。   给她取这个名字的人,定是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回到过去,去问一问被关押了十年的她,问她悔不悔。   困守十年不出,活下去,却毫无乐趣,她放弃他身边的锦衣玉食,究竟悔不悔?   迟聿放下茶杯,直到商姒和阿宝离去,他也没有起身。   直到君乙从宫里匆匆折返,迟聿才起身道:“安排的事情,现在去做。”   晚间宵禁的时辰还没到,黑甲侍卫们已过来肃清街道,人人披甲执锐,气势凛然,阵仗看起来极大,百姓们不知何事,纷纷窃窃私语,又被寒光凛然的刀尖所震慑,只能默默噤声。   迟聿坐在马车里,宝珠缀顶,图腾昭示显赫身份,轻纱重落,半遮身形。   天地忽然肃静,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商姒似有感觉,脚步停在了街角。   果然还是逃不过。   她迎风站在路口,头戴簪花,发间珠光莹莹,冲阿宝笑道:“阿宝,今日多谢你了。”   阿宝看她站在那处,广袖飘扬,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而去似的,连忙过来问道:“乐儿,你怎么啦?”他环顾四周,发现街道一片寂静,路的尽头,两行士兵已经持刀走来,阿宝感到十分不安,伸手拉了拉商姒的袖子,小声道:“乐儿,我们回去好不好,已经不早了。”   商姒微微一笑,低眼抱歉地看着他,“对不起,我不能随你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回家了。”她说:“我的家很远,但是若有机会,我还回来找你的。”   阿宝连忙伸手抓紧她,摇头大喊道:“我不要,乐儿随我回去好不好?我要娶你做我的夫人。”   商姒还未说话,两行重甲士兵走了过来,对她下跪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   阿宝知道“公主”是什么,脸色白了一寸。   商姒能感觉迟聿在周围,连忙拂开阿宝的手。   阿宝却把她拽得死死的,脸色涨得通红,急得快要哭了,无论如何也不要放手。   商姒垂睫淡望他一眼,淡声吩咐道:“把他拉开。”   士兵闻声上前,一左一右地将阿宝拉开,不顾阿宝凄惨的哭声。   商姒问道:“世子呢?”   “主公在马车里等您。”   她点头,沿着街道慢慢过去,只留下一句“不要为难阿宝。”   她不再回头看阿宝一眼,背脊慢慢挺直了,下巴高高抬起,从现在开始,她又做回皇宫里的金丝雀,哪怕没有权利,哪怕无能为力,那也是她摆脱不掉的责任了。   她蓦地想起那一日,她坐在迟聿的怀中,下方是如何群情激奋。   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天子失踪,公主便代表着这个皇朝最后的尊严。   她可以苟且偷生,却不能丧失尊严。   商姒淡淡一笑,站在马车前。   隔着帘子,仿佛也能看到马车里端坐的他,清冷,漠然,深沉,肃杀。   众目睽睽之下,她主动上前一步,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一进去,腰肢便一紧,天旋地转间,她被他扣入怀中。   迟聿低眼看着她,淡淡道:“玩够了么?”   她小声“嗯”了一下。   他轻捏她的下颌,笑了笑,说道:“那夜院中纠缠之后,我给你一天的时候思考,为什么最终选择回来?”   “因为我有责任。”她毫不避讳。   他眸色微深,问道:“什么责任?”   “世子以为呢?”   他道:“今日可敢坦诚?”   两人四目相对,她心跳急促,他好整以暇。   须臾,他放开她的腰肢,拿过身边的衣物,一把丢进她的怀中。   “换上龙袍。”他带笑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唤她道:“商述。”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女主要重新当天子了~   男主其实很好,他的宽容已经最大限度了,就是追妻路实在长~ 第26章 风月   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商姒有些恍然,之前疏漏太多,一个擅谋军事的诸侯世子,如何会察觉不出这么多的疑点?   只是,他什么都没说。   为她压下流言蜚语,直接处决姣月,也不步步紧逼。   难怪他不急着去抓天子,也不担心传国玉玺在哪里。   外面流言纷纷,诸侯蠢蠢欲动,他看起来胸有成竹。   原来他是想等她自己坦诚?   商姒看着迟聿,目光里是大胆的探究,睫毛轻扇,道:“世子不处置天子了么?”   “不处置。”他黑眸慑人,大拇指指腹按上她的下唇,嗓音低沉,“不必怕我。”   她说不出来心底是什么感觉。   商姒看了他半晌,忽然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他身子有些僵,似乎没有料到,她把脸贴上他的胸膛,闭眸道:“我八岁那年,被我哥哥发现,我若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我,所以我将刀刺入了他的心口,却被迫活成了他。”   迟聿低眼看着她的发顶,大掌微扣上她单薄的背脊。   商姒道:“我不跑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更没有理由可以独自苟活。但我希望,世子也不要让我失望。”   “好。”   她微微一笑,松开他,手指触上自己腰间,解开系带,慢慢脱下外衫。   一点一点地脱,直到露出中衣,她的手触上龙袍上等的布料,指尖微划,目光微抬,与他目光相撞。   她穿上玄衣纁裳,足踏赤舄,袖底是十二章纹涌动,玉带冰凉。   她抬手解开发髻,落下漆黑长发,再熟练地将长发束起,戴上了天子冠冕。   十二旒落在眼前,遮住了她的目光。   商姒低咳一声,再开口时,嗓音已变成了少年的略微低沉清冽,“世子觉得如何?”   迟聿深深地看着她,猛地伸手抱紧她。   她猝不及防,被他搂了满怀。   随即,唇被他紧紧含住,他用力地加深了这个吻。   就是她,就是他。   这般模样,冷淡清贵,不卑不亢,前世让他又爱又恨。   但他始终记得帝王的责任,她是废帝,又是男子,如何能做他身边之人?他那夜的放纵不过是情难自禁,所以她被关在南宫,他十年过门不入,却暗暗命人悄悄观察她的动向。   到死都没有再与她说话,他真的……遗憾了许久。   迟聿微微松开她,低头抚了抚她的头顶,嗓子低哑:“我觉得很好。”   抚摸的力道非常温柔,商姒没由来得觉得心悸,稍稍退离了他的怀抱。   他薄唇轻掠,沉声道:“走罢,回宫。”   “嗯。”   世子的马车在深夜抵达皇宫,整个皇宫的人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传遍了一个消息——   天子找到了。   世子带着天子回来,两人看起来十分和睦。   人人神色各异,都未曾料到天子会突然回来,以为这整个长安,早已成为迟聿的天下,一时无论是大晔旧臣,还是昭国的将军们,都神态各异。   马车抵达皇宫,许多人已恭候多时。侍从上前掀开帘子,商姒慢慢走下马车,抬头看了看这座皇城,月亮在黑云后明昧闪烁,天高地阔,飞甍兽守昭示着权力至高无上的威严。   殿外的姣月早已翘首等待多时,待目光中出现记忆中的俊雅少年,连忙提着裙摆跑了过来,哭着唤道:“陛下!”   商姒闻声收回目光,对她颔首一笑,冷淡矜持,高高在上。姣月心底一个咯噔,神态落寞下来,心知那几日与她温声推心置腹的公主不见了,如今只剩下重新伪装起来的少年天子。   姣月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却看见后面紧接着走下来的迟聿,他的冷酷手腕早已令她刻骨铭心,姣月生生打了个寒颤,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商姒,低下头站在了一边。   饶是玲珑剔透如姣月,也怕极了迟聿。   宋勖等人等候多时,看见商姒皆面露惊异之色,宋勖率先下拜道:“小臣宋勖拜见陛下。”   商姒道:“免礼。”她谁也没多看一眼,慢慢向乾康殿走去。   乾康殿中早已收拾干净。   昔日宫人全部被召回,垂首侍立两侧,待她推门而入,纷纷伏跪行礼。   商姒径直走上御座,拂袖坐下,冷淡道:“全部退下。”   宫人轻应一声,低头慢慢退下,顺手合上了殿门。   殿中只剩下她和迟聿。   殿中烛火摇曳,给她精致的面容镀上一层暖光,她垂下眼时,睫毛浓密,鼻梁秀挺,恰如传言所说,少年天子生得有多美。   商姒静坐片刻,对迟聿道:“世子这回打算让我在皇位上坐多久?”   “你想坐多久?”   她蓦然沉默。   并非想被皇位束缚,可这天下又不知能如何安放。   她慢慢开口,嗓音清淡,“世子大费周折,攻入长安,将来还要与那些诸侯抗衡,想来并非只是为了为他人做嫁衣的罢?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当初王赟虽坏,却确实利用了我执掌乾坤。”   她是说,他想做第二个王赟。   迟聿并不否认,前世手握天下已是习惯,今生哪怕不贪求功名利禄,习惯使然,也并不会屈居人下,为他人鞍前马后。   只是他和王赟到底也有最本质的区别。迟聿笑道:“将来,你自然是我的人,而今便好好做天子,不必战战兢兢,也不必当我是王赟,他会做的,我都不会。”   做他的人。   商姒眸光一漾,转头撞上迟聿的眼睛。   他这话不加掩饰,她其实也是知道的,此番跟他回来,明面上虽然不曾戳破,但便是默认了对他妥协。   她无处可去,没有选择。既然他待她这么好,跟着他,她至少有了一座避风港。   她一生未有男女之情,甚至可以说是缺爱的。如此想来,也未必不能在他身边将就。   将就,就是将就。   她终究不能彻底敞开心扉,即便那人再好,她都需要时间。   “明日上朝,世子可有想法?”商姒转移了话题,轻声问道。   迟聿淡淡道:“过来。”   她迟疑一下,起身走到他身边去,仰头看着他。他低笑一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到龙榻边坐下,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他摩挲着她的脸颊,微笑道:“你我之间既然如此,陛下还怕明日?”   她沉吟片刻,伸手揽住他的脖颈,认真道:“明日我要大赦天下,赦免陆含之。”   “好。”   “我的臣子,你不要为难他们。”   “好。”   她想了想,他却忽然低头,手拉开她的腰封,沉沉笑道:“有什么报酬?”   她没有反抗,就这么望着他。   她的不反抗就是无声的默许,迟聿眸光陡深,大掌带着一股炙热的温度,从她的腰肢开始烫起。   那团火烧便全身,她直觉眼前朦胧一片,身子酥软下来。   霎时华衣委地,长发倾散,暗香扑鼻。   千金难买雪铸玉峰,春色袭人,桃花轻绽。   他凝眉细望,目光落于她身上细微伤口,问道:“这也是那夜伤的?”   她笑道:“那夜,有人刺杀我,缠斗之间,少不等蹭伤,都无大碍。”   那伤口像寒梅绽雪,破坏一片纯洁无暇,却又带着一丝破碎的美感。   他的唇贴上伤口,虔诚而温柔,商姒静坐不动,眸子微闪,这般望着他。   身子蓦地被推倒,她的后背贴上软褥,身子沉浮在金丝红浪之中。   十指相扣,迟聿倾身看她,伸臂一捞,令她紧紧贴入他的怀抱。   商姒贴着他的胸膛,她身子娇.软,如水一般,在他臂间潺潺流动。   耳畔贴着他的心口,分不清他的心跳还是她的。   她不安,却又十分平静。   却又听见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那日离开我,可有一丝犹豫?”   她笑道:“有。”   随即腰间微痛,浑身都被狠狠一揉,仿佛骨头都要被他揉散了似的。   她的柔弱无骨仿佛刺激到了他了,他力道渐大,从后颈、耳垂,到其他,仿佛带了恶狠狠的力道。   喜欢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这般揉碎了一般。   她咬唇,小脸微红,轻喊一声“疼”,旋即抬眼望他。   水眸有光,勾魂摄魄。   不像人,像专门来勾.引他的女妖。   他蓦地咬住她的耳垂,沉声道:“完整地说一遍。”   她怔然,旋即落睫道:“离开世子,我犹豫了。”   “唤我子承。”   子承是他的字。   他的字,普天之下能唤之人少之又少,而前世自他称帝,天下再无人胆敢提及“子承”二字。   商姒偏过头,酝酿许久,才唤出那“子承”二字,是时被他捉到腰肢,她痒得尾音一荡,听得他也是心底一痒。   她脸色彻底红了,似羞似恼,伸手要推他,却被他一把捉住小手,他低头沿着她的手指轻轻一吻,低笑道:“唤得不错。”他贴上她的耳廓,热气喷洒,“再完整地说一遍试试。”   她咬唇,断断续续道:“离开子承,我犹豫了。”   “说不想离开。”   “……不想离开子承。”   他登时大笑,抬手重落帘帐,将一殿明亮的光阻隔在外。   商姒推着他的胸膛,只觉浑身发热,头晕目眩,任凭他颠倒她的乾坤,化身修罗。   端得是,旖旎良夜,宜弄风月。 第27章 上朝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乾康殿外刮了一阵风,吹得铁马叮咚乱响,宫人提着宫灯从窗前走过,绣鞋底踩着沉闷的白玉地砖,摇曳的影子落满暗阶。   商姒听见耳外沉闷的咚咚声响,掩在软衾中的手轻轻抽动一下。   她睫毛抖了抖,睁开眼来。   几个时辰前的事情如黑白幕一般,霎时在眼前飞闪。   他的温柔压迫,他的柔声哄劝,她的难受娇吟……   事已至此。   都已经给他了。   商姒骤然阖目,下意识探手一摸,是凉的。   想必他没有久歇此处,她便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现在是天子身份,实在不好让人知晓她与迟聿的瓜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他并非同一阵营。   她躺了许久,脑内纷乱如麻,许久才撑手坐起,不动时毫无感觉,这般一坐才觉浑身酥软酸麻,她紧紧蹙眉,面前掩住胸口细密吻.痕,扬声唤道:“来人。”   蓝衣听到里面传来细微动静,便掀开珠帘走了进来,低唤道:“陛下。”   商姒蓦地抬眼,淡淡看着蓝衣。   “奴婢知道公主便是陛下,但此事断不可声张。”蓝衣微微一笑,看着她微微散开的领口中,青红吻痕若隐若现,昭示了那一夜是如何耳鬓厮磨、翻云覆雨的,现在的商姒,盈盈无力,红潮方褪,仿佛更加柔婉迷人了,蓝衣一时没挪开眼。   商姒掀被赤脚站起,才跨出一步,便皱了皱眉,浑身有些酸痛。   蓝衣连忙上前来扶住她,轻声道:“陛下慢些走,奴婢先服侍您沐浴更衣罢,然后再去上朝。”   商姒凝眉不言,只默默点头,慢慢走到殿后浴池中,双腿有些不自觉地打颤,仿佛站立不稳,她依靠着蓝衣,赤脚走下石台,身子微微一沉,霎时热水裹身,暖意融融,商姒微微闭眼,身子一寸寸放松下来。   她嗓音干哑,问道:“世子呢?”   蓝衣回禀道:“世子出去处理公务了。”   也不知是什么公务,让他整夜不歇,她虽做回了帝王,却是什么也不知道。   商姒泡在浴池里,困意又不知不觉来袭,直到身子被人从水中抱出,刹那间温暖退离,肌肤触碰上冰冷的空气,她猛地惊醒,身边人已拿长巾裹紧了她,擦干了她身上的水珠。   迟聿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笑道:“困成这样?洗澡也能睡着。”   她面上闪过一丝窘然,旋即将头埋入了他的怀里,迟聿将她轻轻横放在玉石台上,慢慢给她揉干了长发,手指在她下巴处捏了捏,低笑道:“看你这般模样,我倒是更加欢喜。”   她睁开眼,隔着蒙蒙水汽,她的眸子也含了一池波光。   他心底一动,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昨夜痛不痛?”   她摇头,又点头,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迟聿将她抱回榻上,拿药膏抹了抹几处青紫痕迹,“能提神么?是时辰上朝了。”   她轻“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了定神,坐直起来。   迟聿拿过肚兜、中衣给她,商姒将衣物一件件穿起,直到悉数打理完毕,才传令下去,敲响朝钟,传百官入宫朝见天子。   外面钟声沉闷而响亮,一下下敲入商姒的心底,商姒的心却越来越沉重,仿佛一下子坠入深渊去,再也看不见了。   她低头,最后洗了一把脸,勉强清醒了一下,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神情,拂袖出去。   ……   文武百官陆续入殿,太监高喝“天子入朝”,商姒从殿门快步走入,文武百官不敢抬头,悉数跪下长拜,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一路昂首,步履缓慢,衣袍纤尘不染,腰间鎏金聚拢了一点璀璨光华,足下赤舄华贵,威仪自成,一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容颜终于迎来百官的瞻仰。   商姒走上御阶,振袖转身,淡淡道:“诸位爱卿平身。”   许久未见这位天子,百官起身,那些老臣们纷纷抬头不安地望向天子,见这御座上之人,安然而寡冷,就是记忆中那个模样,便觉得激动不已,而新入驻长安的昭国将军们,纷纷打量起这个天子来,神色各异。   本以为他们的主公攻入长安,这位天子就要退位让贤,谁知又让他回来了。将军们大多是不服气的,却又无可奈何,目光从商姒十二毓后的容颜游移至左下方的迟聿身上,他们的主公不知在想些什么,将军们暗暗咬牙,双目喷火,只得将这满腹憋屈咽了下去。   众臣微微抬眼,屏住呼吸看着少年天子,如今王赟伏诛,再无忧虑,他们等待这位君主重新给予他们希望,甚至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无论是选择对付不速之客迟聿,还是选择韬光养晦。   而百官之中,沈熙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高高在上的那个身影,袖中的手不由得狠狠攥紧。   她最终还是回来了。   非但回来,还重新做回了帝王。   迟聿并非好人,精于算计,城府极深,若说她未与迟聿坦诚,他绝是不信。只是身为女子,她到底还是脱离不开迟聿的掌心。   沈熙垂下眼,掩住眸底讥诮。   商姒的目光扫过这些臣子,在沈熙的脸上微微一停留,旋即扬声道:“朕即位之初,本以建兴天下为目标,为仁德之君,泽被天下,造福四海,然王赟专政,朕年少积弱,故坐以待毙,惭愧可叹。”   她微微一顿,阶下百官不知何意,皆有不祥的预感,商姒微微一笑,继续道:“……幸有昭国世子迟聿率兵破关,其声如雷,其势如宏,兵威赫赫,惊慑天下,救朕于火热之中,斩奸贼,塑太平,朕诚感心动念,今朕已归朝,特敕封昭国世子聿为天下兵马大将军,统领三军,又为朕效。”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此话激起千层浪,下方登时一片窃窃私语,却无人开口反对一句。   迟聿自攻入长安之后,至今不过清缴乱贼,并不自封,难不成就是在等陛下回朝的一日?   有天子亲自开口册封,迟聿的地位便是坐实了。   百官惴惴不安,心道果真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可他就算狼子野心又如何。   迟聿锋芒如此,谁人不是被他拿捏在鼓掌之中,谁又有反抗的资格?   朝堂之上渐渐沉寂下来,商姒牵唇淡笑,仿佛置身事外,冷眼看着下方每一个人。   这天下无外乎如是,谁手握军队,谁便是王;谁懦弱无能,谁就是阶下囚。   君匪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陛下请收回成命!”前将军贺毅连忙出列,拉回了商姒的注意力,他俯首道:“陛下!大将军之位,素来以功多资深之人担任,世子虽剿灭王赟有功,但功不至此,更何况,世子乃是昭国王室,将来自会世袭昭王之位,为一方诸侯,诸侯为朝廷大将军,实在闻所未闻。”   “贺将军此言差矣。”季允出列,反讽道:“世子殿下率兵前来,救的是陛下,更救的是苍生。试问王赟不除,如今天下又当是何种局势?而大将军之位,一需胆识手腕,二需善谋军事,三需雄狮百万,试问而今朝堂,有谁能当之无愧?”   季允转过身来,对商姒抬手遥拜。   他是迟聿的心腹,昭国大将季允之名早年传遍天下,此人文韬武略,骁勇善战,多为前锋,令诸侯将士闻风丧胆,更是迟聿帐下仅次于宋勖的军师。   贺毅冷哼一声。   商姒淡淡道:“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世子可有异议?”   迟聿抬头,淡笑道:“全凭陛下。”   他的眼神分明是十分淡静的,但是那抹笑凉瑟深沉,隔着垂落的十二旒,商姒总觉得他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意味深长。   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意图。   她蜷起袖中冰凉的手指,微微颔首,命人取出号令天下兵马的虎符,亲自握于手中,拂袖起身。   她一步步走下御阶,走到他的面前,双手举起虎符,递给他。   迟聿弯腰接过,拇指状似无意般在她手心划过,“谢陛下抬爱。”   商姒看着他,目光微闪,没有多言。   她并没有提前告诉他她的这个决定,她知道,他盘踞长安,一不篡位,二不自封,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她不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但是只要能在他行动之前亲自册封他为大将军——   一来,她可主动卖他人情,告诉天下人他师出有名,绝非篡逆。   二来……他只要被封为大将军,他就不能将长安撒手不管,也不能贸然篡位。   他会为她所用,尽管这头猛虎,几乎是没有人可以驾驭的。   涉及政事,终究不能与儿女情长相提并论,商姒怕他因此动怒,如惔如焚,心惶惶然,连忙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重新做回御座之上,又开始说大赦天下,改元分封之事。   她先是赦免陆含之和沈恪,令其重新回家养病,等病好了再重新去尚书台上任,再随口一提公主商姒,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这个“妹妹”,便没有下文。   下方的沈熙和宋勖同时皱紧了眉,待到早朝散会,朝中众人早已心思各异,分道扬镳,天子党走天子党的小路,昭国的将军直走大道,而那些个心思深沉之徒,则开始谋划新的计策。   迟聿负手站在殿前,宋勖皱眉上前道:“主公何必受这等封赏?公主刚刚做回天子,便行此封赏,显然是想将主公与朝廷命运捆绑在一处,为她所用,可昭国那儿……”   宋勖身后的迟陵脸色冰冷,也不甘不愿道:“哥哥何必管她的面子,总归她能做回天子,也不过是哥哥的大恩大德,不与她计较,不然她凭什么坐在上面。”   此话一出,宋勖微微变色,连忙道:“公子不可说此话。”迟陵心底不服气,还待再说,却瞧见二哥撇过来的眼神,他连忙噤声了。   他才刚刚把礼仪纲常抄了十遍,大晔律法抄了一遍,又让宋先生好说歹说地求情,这才被从府里放出来。   他可不想这么早又被关回去。   宋勖沉吟片刻,问迟聿道:“主公可是有什么想法?”   迟聿看着天边流云,冷淡道:“如此也好,天子虽有旁的心思,但也方便我拿正统之名行事,文鉴不必担心,她的事情上,我心里自然有数。”   宋勖松了一口气,抬手对迟聿一礼,又道:“那对天下人来说,公主的下落又该如何交代……”   “便随便安置一处宫殿,说公主生病,不予见人。”迟聿随口编了一句,转身走了。   剩下宋勖和迟陵纷纷愕然。 第28章 阴翳   商姒那厢乘辇回了乾元殿,刚刚推门,便发现迟聿已站在殿中等候已久,殿中琉璃烛光照上他的衣袂,显得他沉静而清冷。   商姒挥手屏退宫人,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神情,尴尬道:“大将军有何事找朕……”   迟聿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感觉到她有些僵硬不安,眯了眯眼,“唤我什么?”   她立刻改口道:“……子承抓痛我了。”   她和他的关系现在有些微妙,是君臣,又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亦是情人,她主动,却又退懦;她胆怯,却敢算计。   迟聿抓着她的手微微卸了力道,却没有放开她,而是深深地望着她,没有笑,沉声道:“你今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商姒低眼道:“我问过子承,子承若是不愿意,自可在朝堂上拒绝我……”   迟聿薄唇淡掠,捏了捏她的脸颊,“耍些小聪明。”他倒是真不生气,径直走到御案前,将桌上已经写好的圣旨递给她,淡淡道:“天子身份终究不长久,你迟早做回女子,既然如此,公主之位便需好好敕封。”   商姒接过圣旨,展开一看,脸色登时有些古怪。   封商姒为长公主,赐封号“和嘉”。   和嘉,倒是寓意美好。   商姒猛地合上圣旨,偏头道:“既然我不做公主,便也不急着册封。”   “那也未必。”迟聿道。   她猛地回头。   迟聿淡淡道:“我与你的关系,势必让天下人目睹。公主商姒会是我的妻,日后这个身份对你很重要,你明白吗?”   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的言外之意,便是他不会放过她,他不会让她女扮男装与他这般做一辈子的表面功夫,无论目的如何,无论过程如何,她都会在他身边,做他的妻子。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迟聿上前,把她拉入怀中,“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   她默然片刻,身子渐渐放松下来,任由他揽着,他心情大好地亲了亲她的眉心,“这才听话。”说着,他拉着她走入内殿,抚了抚她的腰肢,“方才上朝可还酸痛?”   她点头,顺势依偎入他的怀中,闭上眼,没有说话。   温香暖玉在怀,迟聿低眼看着安静的她,眸色深晦。   他其实还是明白,她心性如此之高,不会彻底甘心做他的所有物。   迟聿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无声笑了笑。   可无论甘心不甘心,他就是要从一开始占据她的一切,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不能忍受,她一丝一毫地离他远去。   ……   商姒午后小憩之后,便换了身常服,出殿吩咐道:“去备马车,朕要出宫。”   她身后跟着新任的御前总管崔公公,崔公公不知这位天子脾性如何,按照传言揣测,当是暴戾之君,颇为不好相处,此刻连忙吩咐了下去,又陪笑着道:“陛下出宫是要做什么?今日风大,陛下还是多披一件披风,免得着凉了。”   当年的御前总管是王赟的人,对她是时时刻刻约束着,却屡屡被她针对,如今换了一人,这嘴却是格外地聒噪。商姒负手而立,淡睥了崔公公一眼,冷淡道:“去沈府,探望廷尉沈大人。”   崔公公暗暗一惊,暗地里长了个小心眼儿。待到马车备好,商姒一路出了宫,崔公公才悄悄吩咐一小内侍道:“去告诉大将军一声,陛下出宫去沈府了。”   陛下的动向,左右还是让大将军知道的好。   低调行事,商姒换了身云缎广袖直裾锦袍,腰坠白玉环,端得是寻常人家的贵公子模样,乘马车一路出了东华门,马蹄踏过汉白玉的地砖,一路喧嚣尘起,华美马车的四角金玲响个不停,直到在陆府门前偃旗息鼓。   商姒撩开帘子,淡淡吩咐道:“马车上的铃铛聒噪得很,改日将它卸了。”   侍卫连忙应了。   那沈府门前的小厮见有人来拜访,连忙上前,见这马车奢靡异常,华贵又低调,气派也不像寻常人家,连忙笑着上前道:“不知贵人是……”   车内的公子面冠如玉,形貌昳丽,闻声掠了目光来,淡淡道:“鄙姓苏,特来拜访廷尉大人,烦请通报。”   说完,那青帐便落了下来,隔离了小厮有些怔愣的视线。   从未见过如此秀美风流的公子,那小厮悻悻收回目光,连忙小跑回去,通报之后快请商姒入内。   前后也才隔了三日,身份境遇却完全不同。商姒跟在引路小厮之后,慢慢走过亭台水榭,沈府的总管此刻也迎了上来,他之前便见过女装的商姒,此刻暗惊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一对兄妹,可眼前这少年,分明又带了一丝风流倜傥,又与这性别毫不违和。   管家暗暗心惊,却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才有资格腰悬玉带、玉佩雕龙,遂跪在了商姒跟前,万分惶恐道:“贵人大驾,我家主人正在前方恭候。”   商姒一合折扇,淡淡问道:“贵府少公子可在?”   “我家郎君还未回府。”总管谨慎答道。   沈熙不在也好,她不欲与他纠缠。商姒直接命总管领路,一路到了正厅,便见一中年男子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拜道:“老臣参见陛下!陛下安然无恙,实乃天下之幸,臣死而无憾!”   商姒快步上前,伸手托住沈恪,低声道:“沈卿快起,是朕愧对于祖宗,弃江山于不顾,才害得爱卿受苦至此,爱卿不当拜朕。”   沈恪微微动容,起身看着商姒,声泪齐下道:“陛下切勿这样以为,只要陛下能安然无恙,臣死不足惜。”   商姒叹道:“抱节而死,自当流芳。可是,时事如此,成大事定要隐忍,沈爱卿要好好保重,从长计议,朕身边几无亲近之人,说来也只有尔等老臣,令朕感觉心安。”   这些年,王赟犯上作乱,谁正直,谁势力,她自然都看得清清楚楚。   沈恪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少年,感念万分。而今天下如此,诸侯蠢蠢欲动,世人蝇营狗苟,这个才有十六岁的少年刚刚摆脱了王赟的牵制,敢再回来做这个天下之主,便说明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主君。   沈恪道:“老臣明白了,老臣自会保全自己,亦会竭尽全力保护陛下。而今长安被迟聿控制,陛下万万保重,迟聿此人……远比王赟城府深沉。”   提到迟聿,商姒的笑容凝滞了一刻。   是了,他城府深沉,她至今都没有看透他分毫,若论作为一个政客,或是一个军事家,想来她丝毫没有与他相提并论的资格。   她为帝八载,从未亲政,从未打仗,她还尚待汲取阳光寻求生机,他却早已遮天蔽日。   商姒垂睫冷笑道:“说来,而今天下,谁的锋芒更甚于他?只是迟聿止步于此,让朕重归帝位,想必也有他的顾虑,只是而今满朝文武,八成以上都已对他又敬又怕,委实令朕坐立难安。”   她对迟聿对她的掌控有些如鲠在喉,说起他来,也只余下憋闷之感。   沈恪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少年,蓦地低声道:“陛下今日突然造访寒舍,可是为了传国玉玺?”   长安城破之前,商姒将传国玉玺悄悄给了他,防的便是有人篡位。   没有传国玉玺而擅自称帝,便是乱臣贼子,受千古唾骂。   商姒点头,淡淡道:“我既然已经回来,玉玺便要带回宫去。”   沈恪不再迟疑,带着商姒入了府邸内的密室,将玉玺双手奉上,商姒拿过玉玺,沈恪却忧虑重重,问道:“陛下……将玉玺带回,可会置自己于危险境地?”   商姒摇头,蓦地又是一声冷笑,“沈爱卿过虑了,他若想杀朕,不会因为一个玉玺改变心意,他若不想杀,朕将玉玺给他,他也不会动手。传国玉玺,其实也只是个石头而已,活人被石头掣肘,本就是一桩笑话。”   她目光掠向沈恪身后的字画,上面提着“山河永固”四字,山河确实永固,只是这天下英雄却是大浪淘沙,她此刻忽然感到了一丝无力,源于自身的渺小与不自量力,她回眸对沈恪笑道:“……只是,这桩笑话,朕是今日才发现。从前是朕幼稚了,沈卿也跟着幼稚了。”   商姒轻笑一声,拂袖而去。   留下沈恪怔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一直以来退居幕后的天子,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荒诞无能。   商姒一路沿着来路返回,才跨出拱门,便听见有人唤道:“陛下。”   她脚步一顿,回过神来,正看见花枝之后垂袖而立的男人。   沈熙一身绛红官袍,面容是一贯的清冷,眼睛却黑得如墨汁一般,他深深地望着她,没有说话,商姒略一挑眉,倒是率先笑道:“原来是你,今日从官署回来得早些,想来如今少了些许应酬,你也清闲了许多。”   这话是暗讽他昔日,做王赟党羽,暗中不知多少小动作。   沈熙丝毫不怒,只看着眼前的她,分明一身男装,还是曾经的那副打扮,风流倜傥,俊雅秀丽,但自从知晓她是女子之后,他只能注意到她雪白的脸颊,秀气的水眸,还有那隐约的纤细腰身。   他沉默片刻,抬手行礼道:“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   商姒淡淡一笑,“起罢。”   沈熙直起身来,抬手屏退身后的小厮,蓦地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商姒,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玉玺之上,忽然道:“陛下如今,实在是令臣心生意外。”   商姒笑意微冷,转身便要走。   “陛下!”身后,沈熙叫住了她。   商姒脚步骤然一停,回身望定他道:“还有何事?”   沈熙深深地看着她,忽然想要问一问她近来如何,迟聿可有对她如何,但彼此之间关系如此,又怎么能问得出口?沈熙话出口时已经改口,只道:“陛下那日,为何不听臣的建议,远走高飞,自此自由自在?”   商姒略一挑眉,慢慢笑着重复道:“自由自在?”   沈熙上前一步,这几日的心焦叠加在一起,他心头升起一股愤然之意,语气不由得沉下来,“陛下不是昭世子的对手,当初若说还能勉强周旋,可如今,臣已经知道陛下是女子。”他声音越发地低,“你是女子,女子意味着什么?他看中了你,陛下这是要困自己一辈子么?”   他不提女子还好,此刻这般语气,好似在可怜她必须牺牲自己婉转讨好一般,商姒气血上涌,雪白的面庞泛起一阵潮红,袖中手不由得攥紧了。   沈熙道:“陛下不要勉强。”   商姒冷笑,“与你何干?虚情假意。”   沈熙冷淡回道:“是与臣无关,可是臣知道陛下的秘密,想来天子是女儿身这桩事,必令天下震惊,诸侯起兵。”   “你!”他这语气与威胁无异,商姒瞬间眸底腾火,怒目望着他,猛地上前几步,一把扯住他胸前衣襟,咬牙威胁道:“沈卿云!你若敢泄露一丝一毫,我必杀了你!”   沈熙低头看着她,目光蓦地一凝。   雪颈光滑秀美,由上而下细看,却隐隐瞧出,那若隐若现的青红吻痕……   沈熙脸色霎时苍白下来,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怒不可遏:“你果真是与他……”   “与你无关。”商姒竭力挣脱他的手,可他力气比她大,她挣脱不开,反而手指作痛,手腕似乎要青紫了一般,商姒断喝道:“沈熙,你放肆!”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怒喝,登时令沈熙清醒三分,醒悟过来。   她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哪怕色厉内荏,也不容别人侵犯尊严。   公主商姒可以抛下一切,但是天子却不一样。   沈熙蓦地放手,离她远了一步,跪下道:“臣冒犯陛下,陛下恕罪。”   商姒怒意昭然地望着他,隔了许久,一言未发地振袖而去。 第29章 掳人   崔公公守在沈府门前,见陛下久不出来,也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难免有些心焦,眼见时辰不早了,天边刺目的太阳也开始西沉,树影越来越长,天地渐渐褪色,云霞也染上了一层红色,崔公公吩咐身边侍卫道:“你快进去催促一下陛下,时辰不早了,最好赶在日暮之前回宫。”   话音刚落下,便见门内一少年满怀怒意地快步走了出来,崔公公心底一个咯噔,连忙上前道:“陛下,现在可是直接回宫?”   “回宫!”   商姒跨上了马车,落帘坐下,重重阖目,因为生气,脸色微微泛红。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还是调转方向,往皇宫驶去,商姒此刻才勉强冷静下来,伸出掩在袖中的右手,掌心指痕清晰可见。   眼波微晃,眸底黯然,唇角不由溢出冷笑。   沈熙还担心她,可他自己又在做什么?   当初王赟势大,他便投王赟,如今迟聿把持长安,手握大权,他上回便去在殿中与迟聿单独说话,若说他沈熙这回与迟聿没有瓜葛,她是万万不信的。   他又凭什么还用那种语气说她?!   枉他父亲沈恪清廉正直,一身铁骨铮铮,他却趋势行事,与之截然相反。   截然相反便也罢了,他沈熙才干自幼就非比寻常,放在何处都是一柄杀人的利剑,焉知他如今又有什么打算?会否将她的女儿身捅出去,又与她是敌是友?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她与他,就没有完全相处愉快的时刻!   商姒不由得想起曾经,十二岁的沈熙举止不凡,落落大方,天生一颗七巧玲珑心,她那时坐在御辇之中,频频看向下面光风霁月的他,暗道这少年仿佛天生光芒万丈,将来定然也是人中龙凤,谁知,王赟却指着他对她笑道:“陛下,这是沈家的大公子,聪颖不凡,文武兼备,让他做你的伴读如何?”   没有想到,哪怕是外表如此秀雅的少年,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之流。   那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目光里便夹带了一丝嫌恶。   那少年听见这话,抬头朝王赟讨好一笑,看似乖巧万分,却不多看商姒一眼。   仿佛没有将这傀儡天子放在眼里。   自此后,沈家大郎,人前风姿俊美,谈笑风流,从容淡静,殊不知人后的他,屡次逼近了年少气盛的她,冷言威胁道:“陛下最好还是小心一点,否则臣便将此事告知摄政王,届时陛下又想被摄政王惩罚么?”   他亲眼目睹了她的不堪,可以十分准确地抓到她的痛处,见她屡屡违抗摄政王,被软禁,被逼迫,被杀尽身边人,他永远都冷眼旁观。   想到过去,商姒脸色转阴,右手慢慢握紧,指甲重新陷入掌心,将那清晰的红色指痕刺得更深几分。   沈熙到底是敌不是友,幸好迟聿知晓她是女儿身,将来若事情败露,再杀沈熙不迟。   商姒正沉思着,马车却蓦地急停,商姒差点不稳,手微微撑上车壁。   她皱眉问道:“怎么了?”   外面静了半晌,才传来崔公公惶恐的声音,“陛下,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清脆少年声冷然打断,“末将迟陵,求见陛下。”   迟陵?   她还是公主时,他屡次为难便也罢了,如今她做回天子,他竟也还敢肆无忌惮地拦她车驾?   这位昭国四公子,是不是有点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身侧侍从纷纷垂首噤声,面对高踞马上手拿马鞭的迟陵,他们显然是畏惧的——这位不仅仅是迟聿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是迟聿身边的得力将领,手段残忍,行事嚣张,这些日子以来,死在他手上的大官不可谓不多。   商姒走出马车时,便看见迟陵高高在上的模样。   所有人噤若寒蝉,反而助长了他的声威,少年神情轻蔑而倨傲,居高临下地睥着她,手上马鞭一扬,他指着她道:“让所有人先退下,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商姒负手而立,倒是冷笑一声,“见朕不下马不行礼,小将军好大的胆子。”   迟陵冷哼道:“你不过是个傀……”身边副将不断地对他使着眼色,他话头突然止住,想起自己刚刚吃过的苦头。   到底还是忌惮二哥,迟陵将未说出的话硬憋下去,翻身下马,不情不愿地抬手行了个不算标准的礼,随意道:“拜见陛下。”少年眉目锋利,眼神从她的脸上慢慢刮过去,蓦地上前低声道:“礼也行了,陛下敢不敢单独与我说话?”   他漆黑的双瞳里闪烁着蒙昧火光,似隐忍压抑着什么,靠得如此之近,崔公公心生不妙,连忙出声道:“迟将军,您……您僭越了……”   商姒蓦地抬手道:“全部退下!”   崔公公噤声,所有人将头低得更深一些。   迟陵满意一笑,猛地伸手拉住商姒的手臂,将她飞快地掷到马背上,翻身上马一气呵成,手上马鞭一扬,在下方众人惊慌的呼喊声中,便这样冲破人群去了。   ——   一面天下舆图展于墙上,殿中火光明亮,照得迟聿的侧脸如刀铸斧刻一般,棱角分明。   他冷然立在舆图之前,双手撑案,目光冷然划过众将的脸,沉声道:“诸位有何提议?”   早在天子被寻到之前,各大诸侯国便虎视眈眈,其中楚国尤甚,自恃皇室血脉,意图起兵夺位,不过经历双方大军在陈坡下的第一战后,楚国便立即意识到,此刻不宜与迟聿交恶。   之后便请和,屡派来使,意欲合作剿灭其他诸侯,共谋天下。   人心惶惶,双方磋商不下,楚国屡次试探,却不知这位昭世子,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一万倍。   这个刚刚弱冠的青年躯壳里,住的是一个几乎一统天下的帝王。   无人比他更了解一切,他前世几乎完成了千秋霸业,对列候了如指掌,将来之事亦是心中有数,而今的战争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只是重来一次,他定不会走前世的旧路,前世耗时十年才能做成之事,这一世他只想用一年。   那时楚国想要共谋大事,可迟聿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他眼里只有跟前的商姒,与小美人你来我往几遭,便不知不觉将她重新推上了帝位,楚国自然不甘,如今又想让楚王之妹——郡主商鸢亲赴长安,名为探望天子,实则意欲再次拉拢迟聿。   具体意图还不明确,但是商鸢虽为郡主,却有“楚地女诸葛”的名声,此人不是省油的灯,若赴长安,定然掀起风浪。   迟聿撑案冷淡地看着诸位将领,欲听他们回答,许久,宋勖出列道:“主公,在下认为,此事未必是坏事,不如主公便顺了那楚王之意,令郡主前来长安。”   迟聿沉吟道:“大战不过刚刚开始,楚国不派使臣,却派一个公主,居心叵测。”   迟聿身为昭世子,身边一无正妻,二无妾室,让一个尚未婚配的公主前来见他,显得是有那么一点居心不良。   楼懿出列,浑不在意道:“主公!属下以为,不必与这个楚国周旋什么,手下败将而已,属下上阵去杀他三百回合,定然他们求爹爹告奶奶的!”   楼懿乃是一员猛将,只是这性子一贯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宋勖失笑道:“薛将军勇猛,只是作战一来耗费精力,二来耗费粮草辎重,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   楼懿不以为然地一挑眉梢,嚷嚷道:“那劳什子郡主过来,岂不是又添一件麻烦事,直接提刀砍杀了去才是干净利落!我们又犯不着畏惧楚国,虽然长安被诸侯包围着,但昭国兵强,只要诸侯不结盟起兵,事态便不会太糟糕。”   楼懿所说不无道理,迟聿眼底微掠笑意,他身边的这些将士们,个个也算骁勇忠诚。   前世,他登上帝位之后,便是这些老将一路追随他,开太平,谋大业,他屡次御驾亲征,他们便屡次冲作先锋,从无反心,甚至为了避免拥兵自重遭受猜忌,主动上交兵权。   只是楼懿……他是战死的。   楼懿十战九胜,令敌军闻风丧胆,风靡一时。而后追敌军入树林,却被伏兵乱箭射死。折损这一员大将,他悲痛万分,亲自前往战场扶柩入长安,大肆封赏,昭告三军。   他既重生,往事并不会再重蹈覆辙,迟聿扫了一眼楼懿,对宋勖道:“说你想法。”   宋勖笑道:“方才属下所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其一。二来,楚国来使,虽郡主是个麻烦,但也意味着,楚国这是在昭示天下,楚国是怕了我昭国兵马,如此一来,主公声威必然增长。三来,属下以为,只要楚郡主赴长安,其他几方诸侯见二国会晤,极有可能不敢再轻举妄动。”   迟聿点头,薄唇轻掠,“继续。”   宋勖抬头,目光掠过迟聿,望向他身后的舆图,朗声道:“除此之外,属下还有一提议:天子既已回宫,主公不若借此顺水推舟,便说而今贼首王赟已灭,天子大赦天下,只是身子抱恙,楚王忠君爱国,主动派郡主探望天子,为诸侯典范,借以暗示诸侯纷纷派亲族奔赴长安,他们不来,则有不臣之心,若来,则是请君入瓮。如此一来,主公便可占尽先机。”   迟聿笑道:“文鉴所言极是。”   宋勖微微一笑,微抚长须,又道:“此外,兵不厌诈,待郡主入长安,主公也可见机行事,楚国地广粮多,精于水战,但论作战,必要寻求同盟,不足挂齿。只是天子那处,还需交代清楚才是。”   这位天子,诸多武将或许没有放在眼里,但是宋勖却觉得捉摸不透。只是迟陵提前猜测出了商姒的身份,又告知宋勖,宋勖这才知晓天子就是公主。迟聿与这位天子关系匪浅,想必那处定无问题。   迟聿想到商姒,忽然有几分头疼,今日午后乾康殿的人便来告诉他,说是商姒乘车出宫去了,从前王赟将她管束极严,但自那日她头一遭出宫,便仗着他的纵容,又直接明目张胆地出去了,委实是不安分。   还是去沈府。   若是寻沈恪便也罢了,情理之中,但那位沈熙,却是她昔日的伴读,迟聿到底是不豫。   正在沉思,忽见一小内侍匆忙而入,一把跪在了阶下,慌忙道:“大、大将军!奴才是乾康殿的宫人,陛下、陛下他……”   迟聿冷声道:“陛下怎么了?”   “陛下被迟小将军给掳走了!”   “什么?!”宋勖微微一惊,有些不可置信,转头正待为迟陵解释一二,却见迟聿脸色陡阴,已快步拂袖下阶,朝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迟陵: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迟聿:小兔崽子,等我来抓你! 第30章 挨打   长安城郊,商姒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斑驳影子,照得她侧脸半明半昧。   她淡淡看着面前的迟陵。   他是少年心性,算不得沉稳,说掳她便掳她,也不管她如今是何身份。   虽是一母同胞,但这这位昭四公子,远不及他哥哥半分城府。   沉默须臾,商姒淡淡笑道:“迟将军有何话想说,何至于将朕掳至此处?”   她倒是对那日他将她掳走之事浑然不知,也不知他因为她,一连挨了两顿罚。   可他至今都未能洗刷清白,迟陵想起就来气,猛地上前一步。   商姒倏然后退。   他又上前,她便又后退,一步一步,她夹在树和他之间。   迟陵眼底沉浮着火光,讽刺一笑,“我该唤您陛下,还是公主?”   商姒眼皮蓦地一跳,袖中双手都攥得死紧,眼睫倏然抬起。   这便对上迟陵的喷火双目,裹着怒意,直冲她而来。   商姒仰头看着他,渐渐冷静下来,淡笑一声,“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难怪屡次为难于我。”   迟陵冷冷道:“我是想对付你,但我没有想到,我二哥哪怕知晓你是女人,也还会选择扶你复位。可那又如何?”他想起自己白白受的那几十军棍,又是一阵恼意,猛地上前一步,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听好!不要再耍什么花招,否则你如今就算是天子又如何,我杀了你,我哥哥会杀我吗?”   商姒也是冷笑,“那将军下手便是,永绝后患还不好?”   虽是这么说,商姒却十分笃定,他不会。   他既然专程来找她,还特意挑了这个隐秘的地方来挑明她的身份,自然还是有所顾虑,并不打算做的太绝。   虽然不知道他这为何突然一改往日雷霆手段,反而畏手畏脚起来,但商姒的心思此刻却不在这上面,她急着想快点回宫,若晚了惊动迟聿,让迟聿得知她去了沈府,就不太好了。   这样想着,商姒身子往后退了退,后背紧贴着树干,又冷静道:“小将军若要下手,此刻便动手,若不下手,烦请将朕送回原处,朕要回宫。”   迟陵却毫不避让,冷冷道:“我话还未说完。我虽想对付你,但你一个女人,我不屑如此暗中杀之。”   “谁知道呢?”商姒倏然一笑,“你这般想动我,谁知是否已经对我下过手了?能邀我去观摩‘五马分尸’,旁的你却做不出来么?”   她说完,便要伸手拂开他,转身要走,手才刚刚伸出去,手腕便被他紧紧捏住,力道之大令她吃痛。   迟陵一手抓着她,将她重新带回跟前,一拳狠捶她耳边。   身后树干被锤得发出沉闷响声,他眼底似有火噼啪作响,喘息喷洒在她的脸前,商姒怒道:“你放肆!”   “我就是放肆,此刻也非要跟你说清楚了不成!”那句话彻底激怒他了,迟陵阴着脸一字一句道:“你听着,我要是想杀你,一定明目张胆地杀,断不会做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所以,那日你在冷宫被人刺杀,不是我做的!”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愣住了。   顷刻之间,商姒明白了什么。   为何他今日如此莽撞,如此生气,又莫名对她言辞不客气。   这少年根本就是被误会了,心底觉得憋闷,想要解释,却又放不下颜面罢了。   她的眼神微缓,叹了一声,迟陵微微恼怒,“你叹什么气!”少年咬牙切齿,又偏过了头去,须臾,又暴躁地再次吼她道:“你到底听见了没有!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这么大的嗓门,她自然是听见了,而且还听得一清二楚。   商姒不知是觉得无奈还是好笑。   又有点说不上来的羡慕。   迟陵飞扬跋扈,而今没有弱冠,与她年龄差的也不多,可却拥有这样的性子。   殊不知是要有如何肆意的童年,才能如今横冲直撞至此。   她幼时坎坷多难,活下来已是不易,故而谨慎小心,唯恐丧命,心思甚多,远不及这少年来得直接坦率。哪怕是到了如今,分明已经不必再战战兢兢地活,但那一份怯懦与多疑却宛若跗骨之蛆,即使外表光鲜起来,内里的丑陋却依旧如影随形。   她垂下眼,过了许久,抬眼对迟陵笑了笑,正要开口——   冷不丁听到一道冰冷嗓音,“你们在做什么?”   迟聿来了?   商姒猛地一惊,伸手推开迟陵,迟陵不料二哥会寻到此处来,尚未回神,便被商姒推得往后一个踉跄。   迟陵猝然回头,对上迟聿幽深的眼神。   浑身便是一个哆嗦。   迟陵莫名心虚,支吾道:“哥、哥哥……”   他这一瞬间,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撞到一次就算了,这又是第二回。   迟聿看着这小兔崽子,只觉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   刚才瞧见内侍那般慌张,他以为迟陵这小子又要动商姒,便直接追到了这里,没想到刚刚一来,就看见迟陵将她压在树上,挨她极近。   压便压,她居然也不反抗?   看她神情,时不时还笑一声,这是在聊什么?   可无论聊什么,有这样聊天的?   迟聿冷淡地扫了一眼迟陵,对商姒道:“过来。”   商姒唯恐他想多,赶紧凑过去,迟聿低眸扫了一眼她的手腕,被捏红了,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   商姒正想解释,迟聿却忽然断喝一声,“竖子,还不跪下!”   迟陵暗暗咬牙,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忤逆犯上,不知礼法,你倒是懂规矩得很。”迟聿寒声道:“前两回都将你罚得轻了?”   前两回?一边的商姒一愣,“罚什么?”   她不问倒还好,一问迟陵的脾气也上来了,闷声道:“哥哥打我罢!”   “你当真是皮痒了?”   少年抬头,委屈道:“我就是想澄清而已,我又见不着陛下,我求见她,谁会敢放我进去?方才不掳人,那污名便一直陪着我不成?”   迟陵垂下头,不甘心地抿紧唇,沉默许久,只道:“真的不是我做的,可无人不觉得不是我,我怎么甘心?哥哥之前因她打我几十军棍,我若知道是谁胆敢这般陷害于我,我定不放过。”   被打了?   商姒眸光微闪。原来如此,难怪迟陵按捺不住了,以他的身份,想必从小到大也从未遭遇过如此憋屈之事,明明不是他的错,偏偏要他来承担处罚。   她瞧了瞧迟聿的脸色,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子承不必多想,他方才只是向我解释,小将军年少气盛,情绪激动了些……”   不想领她的情,迟陵闷声道:“是我做错了,无可解释。”   迟聿冷笑更甚,冷然扫了商姒一眼,“你又何必急着为他辩护。”他眼色森寒,对迟陵道:“还不退下吗?”   迟陵暗暗磨牙,面露一丝迟疑,却下了决心一般,仰着头倔强道:“哥哥,我今日一定要说清楚了。”他看向商姒,道:“陛下,此刻当着我二哥的面,您说清楚,那日究竟是不是我要杀你?”   商姒目光微闪,道:“不是你,是一个太监。”   “那又是在何处遇袭?”   商姒迟疑了一下,道:“冷宫。”一边的迟聿微微皱眉。   “那太监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迟陵狠狠一磨牙,紧抿的嘴唇寒似刀锋,绝不肯退却丝毫,“但是,我迟陵绝不会做任何暗中害人之事,是纵使要杀人,也绝对是明目张胆地来!所以不是我,你给我记住了!”   商姒水眸微动,笑道:“小将军好大的火气,此事便算了。这世上想杀我之人自然不少,不是你,我信你。”   她越是这样说,越显得不与他计较,迟陵越觉得憋闷。少年的脸微微涨红了,眸子里的光不住地沉浮,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起。   迟聿寒声道:“这回自己去领罚。”   商姒觉得不至于,出声道:“子承……”触及迟聿越发冷冽的神色,她也不敢再劝了。   再劝,或许就是帮倒忙了。   迟陵一人做事一人当,此刻也不含糊,大声道:“挨打就挨打,我打了这么多仗了,还怕打板子不成?我现在就去领罚。”他起身,翻身上马,一声不吭地跑了,那马鞭在空中舞得呼呼作响,宛若发泄一般,真真是好大的火气。   也真真是狂妄。   --   迟陵一路纵马去了廷尉府,廷尉府门口官兵见是迟小将军,纷纷行礼,廷尉府属官闻讯,以为又是谁家惹了祸事,这回又要倒霉,胆战心惊地出来迎接,一边谄媚地赔笑道:“不知将军过来所为何事?可是大将军有什么指示?还是陛下有什么诏令?”   迟陵言简意赅:“我来领板子。”   “啊?”   迟陵面上闪过一丝窘然,不耐道:“我方才犯了错,我现在过来挨板子,你看着办吧,随便打我几十大板。”   那属官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再问迟陵定然不耐烦,他想了想,颇为头疼地试探道:“可我们哪里敢动将军,廷尉府不轻易对犯人用刑,更何况凡关押入牢的犯人,皆有罪状,可将军这……”   自己过来要挨打的,还是第一回见。   那属官觉得今天流年不利。   不打不行,打了又怕事后被报复,全长安的官员都颇怕这位手段残忍的昭四公子,背地里都少不得骂一句“活阎王”,如今就算这活阎王送上门来让他打,他也不敢啊……   “让你打就打,磨磨唧唧干什么?”迟陵冷声道,一边快步进了中堂,随便吩咐一边的衙役道:“你,快去给我拿板子来。”对方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去了。   待行刑工具都备好,迟陵便大喇喇地一撩袍子,趴了下来,道:“打。”   一边行刑衙役面面相觑,又去看向那属官,那属官只恨今日沈大人刚被放出大牢,未能亲自上任,只好硬着头皮道:“打。”   沉沉闷响继而响起。   廷尉府的衙役都是使惯酷刑的,下手自然也没有往轻了打的道理。迟陵咬牙忍着,浑身痛不可当,却连一声痛呼也不肯发出,直忍得冷汗淋漓,脸色苍白。   那衙役也没听见要打多少板子便为止,待到四十板子也没听叫停,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属官猛喝道:“快住手!”衙役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属官扑向迟陵身侧,见这小将军脸色苍白,已经晕了过去,吓得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低骂道:“简直天降横祸!夭寿哦!”一边招呼人赶紧将迟陵抬起来,浩浩荡荡地抬回了宫里,又觉得官衔不保,连忙回了府,开始写奏折主动认罪。 第31章 纠结   迟陵自认自己活了十七年,也算是少有人敢惹的,当初在昭国,母亲虽不大待见他,却因哥哥宠爱,以及他十二岁便开始积攒的战功,藩国上下谁不畏惧四公子?   可如今,却一连在商姒那里吃亏,迟陵终究意难平。   他陷入昏迷之中,恍惚间感觉到自己被抬进皇宫,有人在惊呼,周围十分吵闹,很快又安静下来,有人在骂,有人在应答着什么,他手指动了动,想要低声呵斥他们闭嘴,却仅仅只是转了转眼珠子,连眼皮都掀不开,又陷入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他已伏在自己府邸的床榻上了。   床边点着安神香,床帘低垂,屋内一片昏暗,迟陵咳了咳,正想要翻身,却听见门被吱呀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见他醒来,连忙扑了过来,“将军!”   迟陵抬眼一看,是薛翕。   “你来做什么?”迟陵微恼出声,嗓子哑得厉害,薛翕连忙倒了一杯茶递来,一边解释道:“下官听闻将军挨了打,担忧将军身子,这才特意过来探望。”   迟陵冷笑道:“死不了。”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勉强润了润喉,又问道:“我挨罚之事,现在竟是人尽皆知呢?”   薛翕连忙摆手道:“倒也不是。只是将军被抬进皇宫时,下官恰好撞见了,待到太医给您上了药,下官便派人将您抬回了府,没有惊动太多人。”   迟陵这才稍稍安心,他虽做了几出荒唐事,但在昭国军中,也素来有威望,若因此被人当成了笑柄,他恐怕是要直接气死。   薛翕小心翼翼地瞧了他半晌,凑上前试探道:“将军,白天下官看见大将军急急出宫,应该是为了您和商姒的事情,该不会您就是因为这个……”   薛翕一口一个“商姒”,不知是当真不将她放在眼里,还是故意这般叫着讨他欢心。迟陵转眸冷淡地扫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事情我已澄清,上回之事不必再提,只是我若知道是谁敢陷害于我,我必杀之泄愤。”   薛翕眸光微闪,笑道:“将军能放下也好,毕竟商姒又做回皇帝了,如此表面上是君臣,将军还是小心行事为好。”薛翕想了想,又上前笑道:“其实商姒不足挂齿,只是谁叫她迷得大将军团团转,大将军声威赫赫,谁敢忤逆丝毫?只是这毕竟是红颜祸水,将军也不能坐视不管。”   迟陵换了个姿势来适应身上伤口,长发散在鬓边,显得容颜冷清,不动声色地笑道:“也是,女人无一不误事。陛下若当真是个男人,我自随我哥哥拥护其为帝,可这偏偏是个女人,你说我怎么甘心弯下这个膝盖?”   薛翕见他还是没打算善罢甘休,便松了一口气。   原本他是想一击命中的,但他没有想到商姒居然这么大难不死,在冷宫那样偏僻的地方,也能逃出那么远,又碰巧撞见巡逻侍卫,才让他暗中安排的人被抓。   不过幸好,他提前留了一手,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命下人对那小太监说,这是迟陵的意思,事后升官发财,重重有赏。   所以后来,少不得让迟陵被罚,薛翕早在投靠迟陵时就见识过这少年的心狠手辣,之后公主失踪的那几天,他亲眼目睹迟陵如何一个个审问与那太监有关之人,手段狠辣,连薛翕自个儿都开始有些没谱了,就怕万一露馅儿,被这昭国小公子给扒了皮。   还好,商姒回来了。虽然是以帝王的身份,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做回天子,想必也靠着世子对她的喜欢,可女人再重要,也终究比不上身为亲弟弟的迟陵,迟陵就算暗中“弑君”,想必也不会怎样,就算下场严重,也牵扯不到他薛翕的身上来。   他薛翕侍奉好几位主子,从陆含之、商姒、王赟,再到迟陵,靠得就是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所以很轻而易举的,他又说动了迟陵,眼睁睁看着迟陵纵马去拦驾劫人,薛翕已经幻想到了商姒的愤怒,迟陵的冒犯,两人必然势同水火,你死我活。   想到可能的结果,薛翕不禁开始笑。   只是很快就笑不出来。迟聿被惊动了,迟陵很快就回来了,果然没什么收获,薛翕唯恐迟陵因为世子偃旗息鼓,此刻看迟陵并没有打消念头,才放了心。   其实商姒死不死与他无关,只是这个天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瞧他不顺眼,薛翕若想谋求长远,定要除去这个隐患。   此外,若商姒死了,迟聿称帝,他所效忠的迟陵便是王侯,他做王侯的亲信,少不得也能捞到许多好处,到时候再甩开迟陵,去巴结迟聿,或能平步青云。   这些,薛翕早就想好了。   他当初获得迟陵信任,也不过是从背叛王赟开始的,所谓兵不厌诈,大奸似忠,就是这个理。   一人侍多主没什么不要紧,乱世之中,有些人命就是这样,风靡一时,死无全尸,注定了就做他薛翕的踏脚石。   薛翕眼中冷光一闪,随即低下头来,再抬头时满面堆笑,谄媚至极,又是那副令人瞧不起的走狗模样。   迟看见薛翕那仿佛忠心耿耿般的笑容,脸色愈冷,把头扭了过去,默默趴在床上,等着身上伤口愈合。   ……   商姒被迟聿塞入马车之后,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   他坚硬的手臂缠着她的腰肢,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商姒伸手抵着他的胸膛,感觉到他的大掌划进了披风,按揉着她的后脊,她咬咬下唇,到底还是理亏,把脑袋整个扎入他的怀里,也不看他。   耳畔,他嗓音沉沉,“以后离他远点。”   她小声应了,解释道:“只是我不是小将军对手,他今日执意要与我单独说话……”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了,迟聿抓紧她的手腕,身子微退,与她双眸对视,“你以为我说的是阿陵?”   那还能是谁?商姒想了想,不解其意。   迟聿眸底怒意更甚,蓦地倾身,狠狠咬了一口她的下唇。   她吃痛地低呼一声,身子差点不稳,他一把扯掉她的披风,横着将她裹了一圈,大掌收拢她的下颌,沉声道:“你再想想,还有谁?”   还有谁?   商姒仔细想了想,今日她白日上朝,而后出宫,其间崔公公一直伴她身侧,但迟聿没必要介意一个太监。   随后,她去见了沈恪,沈恪年纪那么大,儿子都比她要年长,加之沈恪刚刚出狱,从哪里看,也不像是让迟聿放在心上的人。   最后,她见到了沈熙。   商姒的眸子一瞬间变得清明,对迟聿道:“沈熙?!”   她今日出宫,本的便是拿玉玺他不会怪罪的心思,后来看见沈熙乃意料之外,她确实担忧过他会知晓,却不曾想,他果真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般想,便可知,她身边还有人时时刻刻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迟聿并未完全将她放开。   迟聿静坐在马车中,淡淡看着她,商姒冷静下来,摇头道:“我不是去见他的。他父亲沈恪今日刚被赦免,年事已高,久在牢狱,身子想必不好,我只是去探望一下,以示尊敬,他曾是我的太傅。”   迟陵道:“你今日还是见到沈熙了。”   “是。”她坦然承认,少女仰着头,对迟聿认真道:“我见了他,但我与他没有瓜葛,这个问题你曾问过我了,那时我说没有,就不是假话。”   “你介意谁不好,偏偏介意沈熙。”商姒顿了顿,喃喃道:“他从小就与我水火不容,我与他不吵架已是万幸,如若不是偶遇,我岂会主动靠近他?”   迟聿的脸黑了一半。   她用一种“你怎么会这么以为”的眼神瞅着他,她越是吃惊,他越觉得眼前这丫头,实在是有点让他牙痒痒。   迟聿冷冷道:“不过是你以为,沈熙如何作想,你又怎会知晓?”   饶是如此说,商姒还是觉得荒谬,甚至觉得他无理取闹,用一种奇怪地眼神望着他。   马车蓦地一晃,外面传来崔公公讨好的声音,“大将军,陛下,已经到了。”   迟聿猛地松手,掀帘率先下去,大步离去。   留下商姒呆呆地坐在马车里,看着那摇晃的青幔微微晃神一刻,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扯下身上披风跳下马车,小跑着向迟聿追去,把一众随从丢在身后。   他长腿迈得极快,商姒跑着追上他,去牵他袖子,小声道:“好了好了,我一定离他远一些,世子若实在看他不顺眼,我便下旨将他贬出长安,如此便再也不必相见。”   如此,她也省了麻烦,就再也不必担心沈熙会揭发她的女儿身。   迟聿脚步愈快,冷淡不言,商姒跑得有些跟不上他,又扯着他的袖子,急急道:“如此还有什么不妥?世子若是恼我,大可以直说……”   依旧不理她。   商姒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口一个“世子”,恐怕又惹他不满,忙又改口道:“方才我唤错了,是子承,子承忍心不理我么?”声音到最后软了一丝,尾音撩得他心弦一荡。   迟聿停下脚步,转身低眼看她。   她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似乎真的在意他,不想让他生一点点气。   可这死丫头,哪里是怕他气着?今日胆子也是肥了,居然敢直接出宫,一看就是没安好心,她会有这么好,怕他气着?   她是怕他一生气,迁怒到别人身上,又发生什么。   她倒是一副战战兢兢使劲讨好的样子,迟聿哭笑不得。   前世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称帝,随后用武力镇压叛乱,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放过一个。当初手腕有多残忍,如今便为她收敛了多少。   她不知道,也不知足。   迟聿漆黑的瞳孔直视着她,半晌,他才微扯薄唇,警告道:“再叫错,下回我便让你哭着后悔。”   怎么哭着后悔?他的眼色微黯,目光流连在她红唇雪颈处。   商姒讪笑一下,偏过头去,耳根有些红,手悄悄抓了一下衣摆,不自在道:“我知道了,子承,我们回殿中说话罢。”拉着他的手悄悄摇了一下。   她在他身边至今,大概明白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她,故而这般故意地撒娇般的举动,也是真的取悦了他一些。商姒观察着他的脸色,见迟聿恢复了冷淡神情,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才大着胆子拽着他往自己寝殿走去。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崔公公看见两人挨得极尽,目光闪了闪,未敢上前叨扰,暗忖天子和世子的关系并非外界传的那般紧张,那从今以后,他当对天子更加小心伺候才是。 第32章 婉转   一路上,两人并肩相携,将宫人远远甩在后面。   商姒拉着迟聿进了宫殿,待到殿前等候的姣月合上了殿门,她猛地松开迟聿的衣袖,一把挽住他的手臂,仰着小脸笑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笑得十分殷勤,迟聿眉梢扬了扬。   商姒拍了拍手,宫人捧着金丝檀木的四方盒子走了进来,双手高举,呈给迟聿看。   盒盖一揭,便是传国玉玺。   迟聿眉头微微一皱。   没料到她如此主动,把玉玺直接拿出来给他看,也不怕他得了玉玺,便要将她取而代之。   或者说……没料到她如此聪明。   她很聪明,此刻作为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帝王,玉玺固然重要,却终究只是一个硬邦邦的石头,于她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手握权柄者依旧可以一言定生死,帝王依旧得小心翼翼,她便用此物讨好他,以示她的顺服。   可她毕竟与历代傀儡皇帝不同,她还是他的心上人。   这样一个身份,他给了她,还不够她安心的么?   迟聿薄唇冷抿。   商姒道:“当初怕玉玺落入你们手中,我便将玉玺交给了沈恪,今日便是去将玉玺要回,有了玉玺,才是真正地有了正统之名,往后也方便许多。”她说完,见迟聿面上并无一丝愉悦之色,心口一跳,问道:“世子不喜欢么?”   迟聿伸手将她勾入怀中,俯身在她耳边道:“一个石头而已,比起玉玺,我还是对用玉玺的人更感兴趣。”   商姒身子一僵,因为他的手已经钻入了她的衣领。   她霎时吸了一口气,身子瘫软在了他的怀里。   迟聿的动作顿住,淡淡道:“退下。”   一边候着蓝衣和姣月,其余宫人俱是亲信,闻声连忙退下。   姣月看着商姒被这般欺负,咬了咬唇,有些不愿意走,直到蓝衣回头警告似地瞧了她一眼,才紧紧咬着下唇,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商姒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殿门轰然闭合的声音,整个大殿都变得幽静无比,刹那间天旋地转,她被他脱了外袍抱了起来,头上金冠被随手掷在金砖地面上,长发垂落在胸前,遮住她大半脸颊。   迟聿将她平放在软榻上,俯身细密地亲着她的五官轮廓,柔声道:“相应的,陛下若是处心积虑取悦我,与其给些身外之物,不如将你自己交出来。”   商姒眯着眼,看着逆光的他许久,压抑着身子泛起的阵阵情潮,终是偏过头去。   姣月站在外面,看着蓝衣屏退外面守门的众人,连崔公公都教她支了开,不一会儿,隔门便传来女子压抑着声音的低哼声,似痛苦,似欢愉,一声比一声急促,直听得姣月脸红。   姣月抓着裙摆的手紧了又松,苦涩地低下头去。   明明陛下不该是这样的。   她当是热烈招摇,百无禁忌,喝最美的烈酒,穿最华丽的衣裳,笑着与身边的人说笑,却高高在上,尊贵无瑕。   可这样一个人,她的骄傲,终究是被打破了。   姣月莫名想哭,伸手揉了揉眼睛。   蓝衣转身,淡淡扫了一眼姣月,讽刺地笑了笑,又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这些人,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包括商姒,也眼前包括这单纯的丫头。   蓝衣曾经是伺候在迟聿身边的宫人。   昭国王宫之中,她伺候王后最为得力,小小年纪便得重用,便又被指派到迟聿身边,眼睁睁地看着那粉雕玉琢的男孩儿一步步强大,一步步手握权柄,长成少年,长成青年,声威赫赫,权势滔天。   迟聿从不纳妾,从不靠近任何女人。不管王后塞给他多少美人,也不管那些兄弟们安排的细作们,如何用尽手段去爬他的床。   那时王后一度忧心迟聿是否天生无情,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暗托她暗中观察,却毫无所获。   蓝衣却记得,有一天晚上,迟聿有所不同了。   那一日,她守在屋外,正为昏迷不醒的迟聿忧心不已,王宫内斗争不断,这位小世子已经昏迷多日。   却忽然听见一阵清响,蓝衣唯恐出事,连忙推门冲了进去。   却见迟聿一身雪白单衣,淡淡站在窗边。   听见动静,少年转过身来,眸子漆黑无比,像深渊,随时可以将人吞噬进去。   蓝衣听见他用前所未有的沉凝语气问道:“蓝衣,我如今多少岁了?”   蓝衣一头雾水,迟疑道:“世子您刚刚十二……”   “十二岁。”少年沉吟片刻,忽然微微笑了。   “这么说,那个人还没有死。”   从此以后,蓝衣平日除却伺候迟聿外,多了一门功课。   她要学会如何照顾女子,从各方各面。   准备多年,直到遇见商姒,蓝衣才知道,世子这么多年是在等谁。   其实心意早已展露无遗,只是是否敢相信,都是商姒自己的问题。   或许早年经历如此,身份如此,确实难以相信旁人。   蓝衣暗暗一叹。   可再这般防备,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呢?   一场欢爱过后,商姒在迟聿怀中躺着,全然脱力,昏昏沉沉。   迟聿搂着怀中的女子,给她掖好被角,又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皮,她睁开眼瞧了瞧他,又沉默地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了,那模样真真如一只打盹儿的猫儿,连动都懒得动上一下。   迟聿笑了一声,抬手拢去她额上细发,低头亲了亲她唇瓣,温柔虔诚至极,也没有深入,只是单纯地碰一碰,蹭一蹭。可她迟迟不睁眼,也看不到他眸底的疼惜。   迟聿起身,慢慢穿好衣裳,才起身推门出去。   门口的蓝衣连忙上前,“殿下。”   迟聿淡淡道:“让陛下好好歇息,待她醒了便伺候她沐浴更衣,你日后多注意些,莫让阿陵再如此行事。”   蓝衣笑道:“四公子虽脾气不好,却也是明事理的,想来也不会真的对陛下如何。”   “他自然没这个胆子。”迟聿冷笑,目光在一边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姣月身上一转,蓦地回忆起什么来,问道:“你是姣月?”   他不甚将这等小人物放在心上,忘了便忘了,姣月连忙跪下道:“奴婢正是姣月。”   迟聿忽然想起来,前世,姣月陪商姒到了最后一刻,然后在她死去之后,自请去守墓。   “难为她在意你,你也忠心待她。”迟聿道:“你日后跟在蓝衣身边,好好照顾陛下,她待谁都有防备之心,对你应不会有,你便慢慢告诉她,让她莫要担心,我待她是真心的。”   说到真心与否,迟聿也很头疼。   不知商姒为何会这般缺乏安全感,哪怕他说了很多次,她都还是不能全身心地信他。   他还能如何自证呢?难不成要替她挨刀子?   这或许与她当初经历有关,看来当年发生什么,是时候好好查一查了。   --   商姒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晃着双脚坐在一个秋千上,身处荒僻院落,落叶撒了满院,院门被铁锁紧紧关着,她仰头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却见姣月端着药碗走了出来。   姣月笑道:“公子,您不要在外面吹风了,还是进去坐的好。”   眼前的姣月,像她记忆中十六岁的模样,却又截然不同。   十六岁的姣月是个小姑娘,性子怯懦却善良,眼前的女子温柔沉稳,带着时光沉淀下的淡然。   她唤她“公子”,而不是“陛下”。   见商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姣月微微一笑,将碗放到她跟前的石桌上,柔声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今日老盯着奴婢发愣,奴婢是有什么不妥么?”   ……   这场梦极短,商姒从一片混沌之中挣扎醒来的时候,又和很多次一样,仍旧是困于这四方宫殿之中。   她稍稍缓了口气,方才那梦并无甚独特,可细细一想,又有感觉有几分细思极恐。   很多奇怪的小细节,仿佛隐隐在暗示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商姒深吸一口冷气,勉强定了定神,才坐起身来,哑着嗓子唤道:“来人。”   姣月率先进来,看到她衣乱鬓散的模样,倒是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陛下。”   “帮我把衣裳穿好。”商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须臾。   “陛下,大将军方才吩咐过,让您先去沐浴。”姣月红着脸,有些迟疑地从袖中拿出药膏来,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您需要这个吗?这要是蓝衣送来的……”   姣月这副模样,与梦里截然不同,显然那梦也是无稽之谈了。   商姒先是安心,才将目光投注到那药膏上,皱了皱眉,拂袖道:“拿走。”   姣月连忙将药膏收回去,又站起来,要主动搀着商姒去浴池去,商姒赤脚踩在地砖上,双腿有些发软,却还是拒绝了姣月的搀扶——她本能地,不希望自己显得太过柔弱无力。   商姒走近浴池,很快将身子洗了干净,换上一身干净的天子玄袍,自己倒了一杯茶慢饮几口,再唤蓝衣进来,状似无意道:“迟陵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蓝衣答道:“迟将军去了廷尉府,挨了几板子后昏迷不醒,此刻已被抬回府邸了。”   商姒有些意外,“他当真是去领罚了?”   “他性子倔,但说到做到,向来如此。”蓝衣叹了一声,看商姒神情,便问道:“陛下于心不忍么?”   商姒偏过头去,“他僭越在先,饶是非恶意,这一顿也当让他长长记性,想必世子也是如此以为的。”   蓝衣浅浅一笑,“是啊,只是这到底是世子的亲弟弟,以奴婢对殿下的了解,许不到天黑,便会亲自去探望一番。陛下也可以去看看,奴婢觉得,这或许是冰释前嫌的好机会。”   冰释前嫌?   商姒淡淡一笑,拂袖坐在了一边,懒洋洋地问道:“蓝衣,你可还记得朕昨日抹的活血化瘀的药?那药据说极为尊贵,可不要弄丢了。”   蓝衣立刻领会了其中意思,笑着应道:“奴婢已经收好了。” 第33章 薛翕   天黑之后,蓝衣便去找了君乙将军一趟。   她托君乙转告迟聿,说陛下还是想与小公子和好,迟聿也知这二人并无什么暗通款曲,从头至尾不过是那小子举止放肆,不将礼法放在前面,便也应允了。   彼时他正站在迟陵房门外,听着大夫说迟陵的伤势,原本想亲自进去看看这个弟弟,想了想,又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翌日早朝之后,商姒便堂而皇之地来瞧了迟陵。   与其如蓝衣所言是来讨好,不如更有三分看好戏的心思,商姒走下马车,迟陵府中的下人纷纷出来跪迎,商姒问道:“迟陵在哪?”   管家躬身道:“我家公子在卧房里歇着养伤,请陛下随老奴过来。”   商姒颔首,一路随着管家走近后院,来到一间雅致卧房外,管家便停了下来,商姒屏退众人,抓紧了袖中药瓶,推门进去。   屋中昏暗,床头点着一盏油灯,隐隐可见一人伏在榻上,长发不束,锦衾半遮,一动不动。   听见木门开阖的声音,少年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不是说了不要进来烦我吗?”   商姒笑道:“将军这么大的脾气。”   少年身子一僵,猛地转头,便对上她盈着笑意的眸光。   迟陵大怒道:“你来做什么?”   商姒笑道:“朕过来看看,将军伤得如何,毕竟是将军是一员猛将,又是子承的一母同胞,朕怎么忍心不闻不问呢?”她在迟陵身边坐下,慢慢拢起袖子,露出一对雪白的柔荑,右手握着洁白的瓷瓶,衬得五指干净纤细,指甲粉嫩。   迟陵扫了一眼她的手,又撇过头去,闷声道:“你以为这样,我便能与你冰释前嫌?”   “将军不接受我,无非是觉得我居心叵测,觉得我在你哥哥心中过于重要,怕将来我蛊惑他,或者影响他的志向,而我重新为帝,正是坐实了你的揣测。”商姒缓声道:“可我若说,我并不打算做皇帝呢?”   迟陵心念微动,不信地挑眉,“不打算?”   “信不信在你。”   商姒瞧迟陵脸色并不苍白,想必这少年身体底子好,哪怕挨了打,也恢复得很快,就又与他坐得近了些,耐心地和他打算盘,“你这般不待见我,又有什么用呢?你想想,横竖你嫂嫂都是我了,我跑不掉,你也拆不开,既然如此,何必互相为难呢?你也不想因为我,与你二哥关系生疏起来罢?不如我们好好相处,互相理解……”   少年病恹恹的,将脑袋埋进枕头里,不理她。   商姒柔声诱哄:“之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仗着你哥哥的纵容,便故意与你作对,可你想啊,你我之间的旧忿若是从此一笔勾销,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我现在毕竟还是天子,你若是对我不敬,还想挨罚么?”   “花言巧语。”   “我是诚心的。”   迟陵冷哼一声。   商姒无奈,把瓷瓶放到床榻边的桌面上,“这药甚为稀少,在活血化瘀上有奇效,我之前遇袭,抹了不过一日便好了许多,我把它放在桌上,你……你记得自己上药,记得我今日的话,我不欲与你作对。”   少年头也不抬,仍旧不理她。   商姒最后道了一句“好好上药”,便推门出去了。   房门阖上的声音轻轻一响,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迟陵趴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看床头的瓷瓶,又转头扫了一眼紧闭的门,不屑地冷笑一声。   屁.股还是火辣辣地疼。   ……   商姒出来之后,还未出府回宫,刚刚跨出花园的拱门,便看见另一个方向,薛翕跟在下人身后往迟陵卧房走去,这才想起薛翕早就投靠了迟陵。   她不禁冷笑一声。   跟在身后的蓝衣诧异道:“陛下笑什么?”   “你看那人,名唤薛翕,曾经是我身边的一条狗,后来是王赟的狗,到如今,又成了迟陵的狗,你说可不可笑?”商姒吩咐道:“去,把他叫来,朕要问他话。”   蓝衣迟疑了一下,便亲自去了。   薛翕正想着迟陵的事情,他原以为这位四公子足够依附,可曾想,为了商姒,世子居然连这个亲弟弟都能揍,那么以他曾经与商姒的恩怨,将来商姒若在世子身边吹吹枕边风,他岂不是连命都得交代出去?   万万不可,还需好好谋划,看看是继续为迟陵效忠,还是另找靠山。   正在沉思见,迎面却见一衣着非比寻常的女子走了来,不像贵人,亦不像普通的奴仆,那女子见了他略一福身,道:“薛大人,陛下有请。”   薛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谁?”   蓝衣微微一笑,“陛下正在这里,请薛大人前往谈话。”   薛翕心底一沉。   商姒如今非比寻常,曾经有一个将她万般折辱的王赟,故而他与她交恶也毫无畏惧,可如今……她非但摆脱了王赟,又与迟聿是那般亲近……   薛翕觉得,此去可能凶多吉少。   他转头,吩咐小厮道:“你去告知一下将军,便说陛下传召,下官稍后再去探望,让将军稍等片刻。”说完,他对蓝衣笑道:“烦请姑娘引路。”   ---   商姒就近坐在了迟府的凉亭中。   蓝衣带着薛翕走过了回廊,便在亭外驻足,示意薛翕进去。   薛翕展目望去,见满池湖水波光粼粼,天朗气清,清风拂动湖边柳条,凉亭中坐着一个人,玄袍玉冠,背影纤细,广袖沿着石桌淡淡拂落,上面的金丝银线反射着耀目阳光,昭示了这人的高高在上。   天潢贵胄,高不可攀。   薛翕慢慢上前,抬手道:“臣参见陛——”   他的话忽然止住了。   他对上商姒忽然转过来的一双冷冷的眸子。   她的眸子极为漂亮,薛翕一直都记得,当年瘦小的少年也是这般望着他,眼神清澈,眸子湿漉.漉的,像小鹿,令他忍不住幻想,这样单纯的眼神,若是摧毁了当是如何模样。   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薛翕从前不将她放在眼里,如今在忽然意识到,当初被他肆意欺负的小皇帝,如今早已经长大了。   她当初不过是被迫隐忍,收敛了锋芒,可宿敌一旦死去,她便能瞬间展翅,遮天蔽日。   商姒几乎用一种极致厌恶的眼神,冷冷地望着薛翕。   猛地将手中茶杯放下,她冷淡的嗓音响起,“朕今日来探望迟将军,委实没想到这么巧,薛爱卿也这般记挂着迟将军的身子?”   薛翕立刻回神,抬手道:“臣……迟将军毕竟是重臣,而今战事未止,臣自然担心他安慰,若大晔因此少了一员猛将,岂不是损失?”   商姒意味深长道:“哦,想不到薛卿如此忧国忧民,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薛翕额上渗了些冷汗,道:“陛下日理万机,注意不到臣也是自然。”   “薛翕。”商姒的声音蓦地冷了下去,“你也不必给朕装样子了,你是什么人,以为朕还不知道吗?”   薛翕心底突地一跳。   情势如此,他连忙下拜示弱,“臣惶恐。”   “呵。”   商姒慢慢起身,薛翕的眼前,出现一双云纹黑底长靴。   她慢慢蹲下,衣袂上淡淡的龙涎香落下。   “朕和你的旧忿还没完。”商姒慢慢道:“当初你是怎么折辱朕的,可还记得?”   薛翕自然记得。   他和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当初她如此单纯,十一二岁的女孩儿,被迫坐在高处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或冷酷,或殷勤,却无一人是真心的,等到他们都离开了,她便蜷缩在宫殿的角落瑟瑟发抖。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却见是突然折返的薛翕。   薛翕一身枣红色的官袍,衣襟沾着夜的清凉,她蜷缩起身子,紧张道:“是摄政王派你来的么?”   薛翕笑道:“不是,臣是主动来找陛下的。”   他低头看着她,清秀容颜显得无比有亲和力,女孩儿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却抓着衣摆,不确定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朕呢?”   薛翕答道:“因为摄政王不是君,陛下您才是君,臣想要做您的臣子,所以就过来找陛下了。”   “做朕的……臣子?”   “是的,臣要辅佐陛下做一个明君。”薛翕笑得真心实意,目光切切地望着她。   女孩儿蜷缩着身子,背脊绷得极紧,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却望着眼前的男子,漆黑眼底渐渐有了光。   她小声道:“可是……我做不了明君。”   “陛下怎知做不了呢?”薛翕笑了笑,柔声道:“陛下总得试过才行,无论如何,臣永远都会陪伴在陛下的身边,这样还不好么?”   女孩儿想了想,仰头瞧着他,认真道:“那你……你以后还会来找朕么?”   “臣自然会来。”薛翕道:“这是臣与陛下之间的秘密,陛下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好。”   “臣日后会帮着陛下,陛下也要相信臣好不好?”   “好。”   女孩儿露出那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往事如刀。   就是眼前这个人,骗她叛她利用她,如今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王赟他们都死了,这个恶心人的墙头草却没有死。   往事回忆了无数遍,商姒如今却也能平静面对了,她扬唇,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朕知道,你投靠迟陵,也想杀朕。”   薛翕伏地不语,额上冷汗越发地多。   “朕也想杀你。” 第34章 幼稚   五个字,如惊雷炸响。   商姒慢慢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薛翕,“爱卿好自为之,今日朕与你不过闲聊,实在不必紧张。”   薛翕低声道:“是。”   商姒淡淡一笑。   迟陵三番四次无端针对她,她不信没有这个人的功劳。   此人她恨之入骨,不杀无以泄愤。   但今日刚向迟陵请和,自然也不好在迟陵府中无端动他的人,但愿今日敲打之后,薛翕能收敛一些,若再敢做些什么,她定不会放过。   商姒唤道:“蓝衣。”   蓝衣闻声进来,对商姒屈膝一礼,商姒道:“摆驾回宫。”说完,对地上的薛翕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走出了亭子。   刚要转身,却看见迟陵身边的一个侍卫匆匆赶来。   那侍卫神色焦急,见了商姒连忙跪下,慌忙唤了一声“陛下”,商姒登时驻足,低眼看着他道:“是迟陵让你来当救兵的?”   那侍卫迟疑不言,惴惴不安地转头瞥了一眼薛翕,商姒便笑了,道:“朕不会动他,你去让迟将军安心养病。”说完拂袖而去,那侍卫怔怔看着少帝隽秀笔直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商姒乘马车一路回了宫,便径直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堆积的奏折并不多,迟聿并不打算让她独自支撑这个皇朝,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只留下几个比较重要的让她过目一番。   商姒坐在御座上,随手翻了翻,她虽从未亲政,但多年上朝旁听百官议事,也能懂得许多,对上面大多数所言都还是明白的,只是看到后面,目光便被一句话深深吸引住了。   ——屯田之策。   商姒阖上奏折,一看署名,见是宋勖,倒是有些一头雾水了。   她沉声唤道:“蓝衣。”   蓝衣连忙入内,行礼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朕问你。”商姒淡淡道:“这‘宋勖’是何人?是大将军麾下谋士?”   蓝衣微笑道:“禀陛下,宋先生不仅仅是谋士,先生当初在昭国,本应辅佐昭王,但昭国内政混乱,外戚把持部分军权,屡次欺压排挤,宋先生资历尚轻,索性自请辅佐世子,所谋战事几乎无一不胜,后来,宋先生便是世子身边说得上话的第一人,所受优待,甚至超过了四公子。”   商姒了然,迟聿能走到这一步,身边能臣谋士自然不少,这位宋勖,不从别处来说,今日这封奏折,便让她有些见识到他的才干。   ——“屯田之策,宜令远方常居之卒,尽日田作,各州郡并设屯田之官,官民分成,民借官田,屯以军粮,上下兵卒,若无战事,亦应耕种……”   百姓借官田耕种,部分用以自给,多数上交官府以作田地租赁,而上下兵卒除却镇守城池之外,若无战事,也当耕种备粮。   战事越多,越需要粮草。   商姒看着这奏折,心生喟叹,迟聿身边人果真不凡,她下面那群蝇营狗苟的迂腐朝臣,几时又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目光,他们还在纠结于朝廷利益的时候,宋勖却已经在筹谋备战了。   原本王赟挟天子以令诸侯,坐镇长安,八方诸侯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一个微弱的平衡,但这个平衡从迟聿杀了王赟开始,就被彻底打破了。   势必有一场一统天下的决战。   早年先帝便觉诸侯国日渐强盛,乃是榻前猛虎,虎视眈眈,奈何他至多也不过是守成之君,实在做不到削藩,想提拔利用王赟,却又无意间养大了另一只野狼。   直至今日,这个矛盾在商姒在位时,终于彻底爆发了。   商姒看到末尾,果见迟聿已用朱笔批注了准,便合上奏折,去翻下一封。   下一封,说的是楚国来使。   楚国郡主,商鸢?   商姒皱紧眉头,细细回忆了一下,也不甚记得商鸢这个人,便唤崔公公进来,问他商鸢可有来过长安,崔公公笑着答道:“陛下是贵人多忘事,商鸢郡主七岁的时候随老楚王来过长安,那时候陛下还与这位郡主相处过一段时间。只是奴才那时不伺候陛下,倒也不知道陛下与郡主感情如何了。”   竟是认识的。商姒觉得不妥,索性起身,命人带路去找迟聿。   如今毕竟是天子,天子出行,一如既往地令旁人退避三尺。商姒还未抵达元泰殿,内侍便已通报了迟聿,迟聿当即命众将退下,目光在面前众人脸上巡视一周,蓦地冷淡道:“沈熙留下。”   语气冷淡,不知何意。   刹那间一殿灼灼目光悉数投在沈熙的身上。   主公近来似乎对这位沈大人不一般,这位沈大人也是有意思,不是他们昭国的人,却主动投诚,意图为主公效劳。   沈熙佯装没有察觉,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垂首退后,静静等候。   商姒进殿之时,便看见迟聿悠然坐在上首翻着书,而一边,沈熙的身影隐藏在阴影之下,无声无息,宛若灰尘一般不起眼。   这人果真是投靠了迟聿,只是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昔日沈家大郎,芝兰玉树,不知多少少女深闺梦中人,肯老老实实地站在这处,低眉顺眼,俯首帖耳?   商姒盯着沈熙若有所思,一时竟没有看迟聿。   迟聿的眼神霎时森寒几分。   他薄唇冷启,淡淡道:“陛下所来是为何事?”   她倏然回神,转头看着迟聿,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回真是尴尬,之前才说与沈熙绝无瓜葛,还因此在床笫之间吃了苦头,转瞬间便当着他的面盯着沈熙看……   商姒干笑一声,走到他跟前道:“朕过来,是有话想问大将军。”   他淡淡“嗯”了一声,目光瞥了一眼沈熙,并不直接应了商姒,也不拒绝回答,身子更是不动,只是略带一丝不动声色,淡淡坐在椅中。   一派淡静,等着她表态。   商姒十分自然,从善如流地笑道:“唤大将军还是生分了,子承,朕方才在御书房看折子,到底是还有一些不太懂的地方,我看沈卿也在,不若朕等你们先说完?”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将沈熙堂而皇之地提到明面上来,又是对着迟聿言笑晏晏,想必能让迟聿舒坦些许。   沈熙此刻,倒是成了他们吃醋的一个小借口。   沈熙无疑很无辜,但商姒神情坦然,并无一丝觉得对沈熙不厚道。   她其实很少心软,尤其是在情分上。   迟聿微笑地“哦”了一声,道:“这天下哪有君等臣下的道理?陛下哪里不懂,此刻便尽管问罢。”   商姒便直接问道:“楚国来使,为何是派那郡主前来?”   “楚王体弱,看似执掌大权,实则楚国内政,多数握于郡主之手,此番她选择亲自前来,想必目的并不简单。”   “朕听说,朕幼时与她感情甚好。”商姒皱眉道。   “是。”   “那应该不是我。”   “你哥哥?”   “是。”商姒有些发愁,又问:“这位商鸢郡主,怕是还未曾婚配罢?”   迟聿眼底有了一丝笑意,直起身子,微撑桌面,低头看她,“陛下觉得郡主或想和亲?”   “朕没有皇后,大将军也没有夫人。”   哦,那可能是谁呢?   迟聿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好笑道:“是陛下还是臣,有什么区别么?”   这话暗示着什么,商姒佯装听不懂,往后退了一步,迟聿又上前,隔着袖子,他抚了抚她的掌心,低头如情人般柔声絮语:“不对……臣方才想起来,臣身边是有一位的,陛下的妹妹,是臣的心上人。”   商姒几乎是红透了耳根。   迟聿看着她这一副有些恼又有些羞的模样,越发心情大好。   两人的身子挨得极近,影子在金砖上摇晃,几乎交融在一起,他们都不喜熏香,只能闻到彼此最简单的气息。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   沈熙低眼站着,看着面前的两人的衣摆扫过视线,不远处两人的低声絮语,他虽不大听得清楚,却能从他们的神态上观察出些许旖.旎意味来。   他后知后觉的,惊觉迟聿是故意让他看的。   不知是警告,还是挑衅,还是单纯地羞辱,商姒没有看出来的一些东西,迟聿却看出来了。   这个人,与他接触的时间分明远不如商姒。   沈熙一瞬间心情复杂起来,心惊、愕然、愤怒、佩服……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令他的盯着地面的神情越发木然起来。   “沈大人先退下罢。”迟聿冷不丁开口。   沈熙抬手一礼,垂头慢慢退了下去,顺手关上了殿门。   等到他离开,商姒才轻骂道:“你可真是幼稚。”   非要在沈熙跟前与她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明摆着有点争风吃醋,还有些幼稚无聊。   迟聿沉沉笑了,“不好好敲打一番,他下回就不知避着你。”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的红木描金三屏式塌上坐着,替她拢了拢长发,言归正传道:“你担心商鸢,恐怕不止是为了这一个原因。”   商姒点头,“商鸢这回前来,我若没有猜错,想必是为了你。”   一个天子不足为惧,但迟聿则不同了。   若能与迟聿联手,何愁不能共同谋得天下?   迟聿笑道:“你倒是聪明,不像没有理政的样子。那你说说,我打不打算与她合作?” 第35章 政务   打不打算呢?   商姒眸子微微一转,瞧着迟聿的俊容,觉得这人相当会利用人,与楚国合作自然也有好处,他会放过吗?   商姒沉吟道:“……打算?”   可转瞬一想,那也未必。   迟聿给她的感觉,总是骄傲但不自负的,他似乎一直都胸有成竹,未必肯与楚国合作。   她话刚出口,便改口道:“应是不打算的,我总觉得,你没有那么简单。”   合作与不合作,是两个选项。   那有没有第三个选项呢?   迟聿低笑,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指腹微微粗粝的触感令她细眉轻蹙。   他淡淡道:“是不打算,商鸢自以为自己拥有筹码,却不问我到底需不需要。”   商姒没有细问,只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便问道:“是决意打仗么?”   “长安被四面包围,不能不战。”   “可国家积弱,国库空虚,粮草也不足,仅仅凭你从昭国带来的将士辎重,似乎并不足以抵抗诸侯。”   迟聿笑道:“这关键之处,便是宋勖所提的屯田之策了。你今日看了奏折,应当是知道的罢。”见她点头,可眉心仍拢着一层迷雾一般,显然对他们的具体计划似懂非懂,迟聿又沉吟道:“改日我为你找几本书来,关于政事上,你不懂的还是太多了。”   商姒脸色有些僵,偏过了头去,迟聿捏着她的下巴,让她转过来看他,看着这双水光波涌的眸子,沉声道:“听到了没有?做了帝王,便要学着多懂一些,他日若有万一,你也可独当一面。”   这个帝王,她虽是不想做,但既然为了天下不得不做了回去,便要好好承担起这个位置的责任。   迟聿没打算让她逃避,商姒倒是有些奇怪了,好奇地问道:“不是有你吗?”   迟聿眉梢一挑,“你当真以为我和王赟一样?”   王赟不让她干涉政事,还派人暗中监视她,她只要稍微显示一点异动,便会被王赟惩罚。   王赟是想将天下捏于自己手中,商姒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工具而已。   但迟聿不同。   他若只将商姒当做工具,那就不必多此一举扶她上位,到底还是存了让她傲然活着的念头,还是记得她前世的骄傲,不忍心将她收于后宅,与寻常女子一般做着金丝雀,卑微地讨好他一人。   商姒低眼,妥协道:“……好吧。”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尊你做陛下,尝尝决策天下事的权力,还不好么?”   她内心腹诽:镇日忙活,哪里好了?她想游山玩水,不是天天被困在御书房。   面上却嘀咕道:“我知道了,那我要是乱来,你可别怪我。”   后来,商姒便被勒令回乾康殿,好好读书。   她起初是不情愿的,但是自己确实太过无能了些,论及政事,不说迟聿,她连朝中那些文儒的一半都未必比得上,国家决策一直依赖于那些治世之臣,身为君王,她更依赖于用人,而非自己出谋划策。   蓝衣沏好热茶,将笔墨纸砚悉数备了上来,商姒便开始低头看书,时不时写下笔记,若有不懂,便可暂时记下,改日再亲自去问迟聿。   一直读书到了深夜,商姒才开始歇息。翌日早朝时,果见宋勖率先提及屯田之事,朝中个别保守之臣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纷纷出列反对,一时朝中上下争论不休。   商姒坐在上首,目光隐藏在十二旒之后,掠过每一个人的神情,蓦地冷笑道:“众卿各抒己见,倒是各有道理。反对之人站出来一个个说,为何反对。”   天子一开口,众臣登时噤若寒蝉。这少年天子而今与昔日不同,到底是天子,迟聿又与王赟不同,谁也不敢再不将她放在眼里。   殿中鸦雀无声,气氛逐渐压抑。   许久无人率先出头。   须知,谁先出头反对宋勖,谁便是出头鸟。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要真说个非常好的理由力压宋勖,其实是很难的,他们之所以反对,无外乎是因为屯田之事,声势必然浩大,届时定要新开设官职,军粮之事兹事体大,若这件事情又是宋勖等人包揽,岂不是又将一个举重若轻的权力交了出去?   他们觉得不行。   哪怕而今天下动荡不休,诸侯虎视眈眈,他们亦觉得朝内秩序不可废,若这朝廷成了昭国的朝廷,这与长安沦陷、落入任何一个诸侯手中又有何区别?   只是他们忘了,长安早就沦陷了。   留下这个朝廷,扶持这个天子,都与他们无关,不过是对方想如此而已。   他们越是沉默,商姒越是觉得心凉。   到底还是比不上迟聿身边的人,她不由得侧目看了看宋勖,此人负手淡立,神态从容,一身凛冽风骨,当是不凡。   有此人辅佐,当真是如虎添翼。   “陛下。”忽然,一道声音打破了寂静。   商姒眸光微闪,侧目看去,便见沈熙出列,抬手朝她一拜。他身姿挺拔隽秀,朱红官府穿上身上,显得一派君子端方,气度非凡。   沈熙道:“臣赞同宋大人,战乱之期,粮草为重中之重,粮草不足,雄狮百万亦可瞬间溃败。一来,长安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为长远之计,也当多屯粮草,若他日当真有战事起于长安,亦可坚守;二来,如今战事濒临爆发,再难有机会长期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不若先行宋大人之策,若初见成效,则继续实行,若无用,陛下再停不迟。”   此话一出,殿中一片哗然。   没有人会想到沈熙会向着迟聿这边的势力,只有昨日在迟聿跟前议事的众将面露讽刺,他们是眼睁睁地看着沈熙主动对主公自荐的,此刻自然是得帮着说话,不过这口才倒是不错,让人……刮目相看。   沈恪也皱了皱眉,他也没想到沈熙会突然为宋勖说话。   商姒笑道:“沈卿说的有道理。”   沈熙淡淡一笑,继续道:“只是臣提议,此策宜先对外保密,先行整顿内外,徐徐推行,楚国来使在即,还是莫要因为屯田之策而误了正事。”   这便又将话题扯到了楚国郡主身上,商姒当众拟诏推行屯田之策,着令宋勖主办,沈熙为副手,并开设典农中郎将等职务。随后,众臣便开始商议如何应对楚国之事,商姒坐在上方淡淡听着,早朝很快结束,随后便摆驾去了御书房。   雪牙蜷缩在御案上呼呼大睡,商姒在将诏书盖下玉玺,命崔公公拿去尚书台颁发,无意间问道:“今日早朝未曾见到陆含之,可是他身体还未好起来?”   崔公公连忙道:“陆大人这几日是身体抱恙,听说是牢里受了寒,连下地都困难。尚书台这几日,除却郑大人之外,便是沈大人最勤了。”   商姒听到陆含之如此,实在有些担心,但上回去了陆府,这回不再方便亲自探望陆含之,便吩咐将御医带到陆府诊脉。她低眼看着手中拟好的诏书,脑中电光蓦地一闪。   长安要整顿,征兵也是其中之一,有一个人不可被强征了去。   阿宝。   商姒还记得这单纯少年,手艺非凡,定是工匠上的奇才,且他与婆婆相依为命,若他被强制充作兵役,婆婆又当如何?这少年心智低弱,也定然不适合从军的。   商姒下了决定,便道:“你先退下,把姣月叫进来。”   ……   姣月进来时,便见天子倚在御案边,伸手轻轻挠着雪牙的耳朵,这猫儿乖巧地很,往少女白皙的手心里拱了拱,又翻过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商姒唇角微勾,蓦地抬眼看向姣月。   姣月俯身行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商姒道:“姣月,朕要给你派个差事,事情必须隐蔽,不可让任何人发现。”她顿了顿,缓声道:“朕身边只有你最值得信任,你有把握完成么?”   姣月蓦地睁大眼,望着少女隽秀的眉眼,许久,微微一笑,“陛下吩咐罢,奴婢一定努力完成。”   “好。”商姒起身,将自己的一封手书递给她,低声道:“朕在民间的时候,得蒙一位婆婆相助,如今长安急需整顿,朕必须报答他们。你今夜去东华门,将此物交给领军将军康黎,切记此处不可落入其他人手中。”   姣月小心翼翼地收好,“奴婢会小心的。”   商姒点头,重新收回目光。正值蓝衣端着茶水慢慢走了进来,姣月上前笑道:“陛下,雪牙近来似乎是胖了呢。”商姒抬眼一笑,眼底不掩赞赏之色,将雪牙整只抱入怀中,说道:“姣月,你过来摸摸。”   姣月连忙上前去摸,昔日王赟在时,两人便不知这般配合了多少次,此刻更是瞧着和谐自然极了。蓝衣瞧了她们一眼,并不觉得奇怪,只将茶水放下,恭敬道:“近来天热了,陛下喝杯茶消消暑罢,里面加了宁神的中药,也可治陛下失眠之症。”   商姒抬起茶盏淡抿一口,淡淡道:“味道倒是不错。”   蓝衣微笑着退了下去。 第36章 暗夜   入夜之后,商姒披衣站在窗前,淡淡看着窗外月光。   姣月依言,假借去内务府取熏香之名,走到半道便突然拐了弯,沿着黑暗的宫中长廊,王东华门走去。   宫禁里守卫森严,避过重重侍卫,姣月躲在树后,正看见一身穿铠甲的将军站在月下,手上长枪泛着冰冷的光泽,正在与守卫低声说话。   姣月见他转身要走,再也等待不得,快步走了出去。   两侧侍卫横刀来拦,高喝道:“什么人!”   姣月被拦住了去路,不得以高声唤道:“康将军留步!奴婢是陛下跟前的宫女。”   康黎脚步一顿,蓦地回身,双目黑沉如鹰,紧紧盯着她,“你说你是谁?”   “奴婢是御前宫女姣月。”姣月拿出腰牌表明身份,信口胡诌道:“奴婢新调来陛下身边,有一事想要求问将军。”   康黎剑眉微皱,沉默不语。   盯着那腰牌半晌,又看见姣月的殷殷目光,康黎忽地心念一动。   他抬手,两侧侍卫收刀退下,康黎负手走了几步,淡淡道:“过来说话。”   姣月连忙跟了上去。   ------------   将天子手书交给康黎之后,姣月再细细说了天子叮嘱,让康黎千万小心,如今司隶校尉是迟聿的人,在长安城中无孔不入,但凡轻举妄动,一旦被察觉便可能万劫不复。   康黎也知道这段时间风声紧,叹了口气道:“我自会小心,劳烦姣月姑娘回禀陛下,让陛下切勿担心,那一对婆孙,臣自会安置妥当。”   姣月轻声道:“除此之外,康将军也要小心堤防身边的熟人,他们未必没有暗投昭。陛下如今虽然得以归政,但到底还是身受掣肘,只能在政事上尽量帮衬着些。”   康黎道:“还是陛下思虑周全,臣一定谨慎行事。”康黎将那手书折好收下,又问道:“陛下还有吩咐么?”   姣月微微上前,附到他耳边,悄声道:“陛下还有最后一个吩咐。近来陆大人沉珂在榻,病情就不见好,今夜派去的御医回宫复命,只说是普通伤寒,将军若能行个方便,便暗托陆大人之子陆广一句话,让他提防着沈熙沈大人。”   沈熙与陆广是昔日同窗好友,虽当初因政见不合往来甚少,但沈熙近来去陆府也颇多。   商姒怀疑,沈熙绝不是那么好心担忧陆老的身子。   康黎一想,也起了疑窦,正色道:“我若发现沈熙当真暗中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定宰了他,来报答给陛下!”   姣月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将军千万不要如此!将军只需传达一句话便可。陛下的意思是,而今这敏感时候,千万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了,便让新旧臣子共处一室,不要操戈便好。”   康黎渐渐冷静下来,点头道:“我知道了,如今形势非比寻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忤逆昭国人。”   姣月笑道:“将军明白就好,陛下如此信任将军,相信将军办事也不会让陛下失望的。眼下时辰不早了,将军好好保重,奴婢再不回去,恐怕是要惹人怀疑了。”   康黎点头,突然单膝跪地,对着天子寝殿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低声道:“那在下就不送了,姑娘快些回去罢。”说完,便若无其事地离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脸色却愈发冷了下来。   姣月心底舒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是不会再有什么纰漏了,便转身往回走,谁知还没走多远,刚刚到了僻静之处,便听人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姣月连忙躲在树后,心跳极快,不敢动弹丝毫。   那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姣月便听到脚步声逼近的声音,随即她便被一群太监抓了出来,反剪着手臂压在地上。   面前蹲下一个男子,那人抬起姣月的下巴,细细打量片刻,便不怀好意地笑了,“原来是陛下身边的宫人,大半夜的在皇宫里鬼鬼祟祟,原来陛下身边的人是这般不懂规矩?”   姣月睁大眼,也看清了这人的脸,惊得汗毛直立。   是薛翕。   这人有多阴险毒辣,见风使舵,姣月早在当年,便见识到了。   薛翕昔日奉承陛下,转而将陛下的秘密卖给王赟,当年才十四岁的商姒被王赟关在黑屋里饿了三天三夜,险些就这么死了,王赟却一举升官发财,成了王赟身边的亲信。   王赟死后,他又出卖王赟,以谋得迟陵信任。   此人……无耻之极!   姣月连忙哀求道:“大人饶命!奴婢来到此处陛下并不知情,求大人放过奴婢一马,否则奴婢一定会挨板子的。”   薛翕笑眯眯道:“这可不行,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也不能左右。只是这里偏僻,你一个丫头过来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说陛下不知情,可有什么证据?”   姣月脸色霎时惨白,面无人色。   薛翕笑意加深了。   那不自量力的天子,之前仗着身份,还敢在迟陵府中警告他践踏他,他当时不过是暂且隐忍,也正是因为此事,薛翕更加迫不及待地想除掉天子了。   一日不除,她便极有可能反咬他一口。   可谁知道,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此刻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姣月大半夜在这里鬼鬼祟祟,肯定是奉了她主子的命令,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情,这般小心谨慎,若是被世子知道,会不会对天子不利呢?   薛翕起身,对身边悠闲旁观的将军道:“这个人行踪可疑,不若交给司隶校尉好好拷问一番?”   那将军摸着下巴,想了想,道:“犯不着这么麻烦,宫里守卫森严,这宫女走错了路,被侍卫当刺客杀了也是寻常,不若直接杖杀了吧。”   薛翕还想继续说话,那将军瞥了他一眼,眼神似笑非笑的,带了两分审视。薛翕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沉默下来,抬手吩咐宫人将姣月的嘴堵上,冷冷道:“那就以刺客之名,直接推出去杀了。”   “带走!”   时辰已是不早,乾康殿一片寂静凉冷,商姒披着狐裘坐在御座上,看着角落里那缕不断跳跃的烛火,蓦地灯火一颤,险些熄灭了去,又渐渐亮起来,恢复了它本来的形状。   蓝衣推门进来,衣袖带起了一阵清风,“时辰不早了,陛下还不歇息吗?”   商姒皱着眉摇头,红唇抿得越发紧,双眸蒙上一层冰寒。   这么晚了,姣月还不回来,便极有可能是出事了。   皇宫之中杀机暗藏,在那些人面前,御前宫女的身份不会带给姣月方便,只会给她更快地带来危险。   姣月若随便碰上一个人,便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商姒霍然起身。   蓝衣不解道:“……陛下?”   商姒振袖冷道:“叫崔公公摆驾,朕现在要出去。”   “陛下这么晚出去……恐怕不太妥。”   商姒脚步一顿,回身看着蓝衣,“蓝衣,你今晚不要声张。”   蓝衣越发怀疑,终是妥协道:“奴婢明白。”   深夜天子临时起意要在皇宫里散步,崔公公不知这又打着什么主意,暗暗叫苦,倒也吩咐了宫人侍卫前后随行,商姒一路走得极快,穿越御花园,直往东华门方向走去,才走得没多远,便听见有宫人低声絮语道:“方才你瞧见了没?方才侍卫似乎抓到了一个刺客,现在正要直接处死呢。”   另一人惊奇道:“而今宫中戒备这么严,居然还会有刺客?”   商姒脚一顿,眼皮倏然一跳。   袖中手攥紧成拳,她脚步一转,走到那宫人跟前去,断喝道:“什么刺客?”   那两个宫人齐齐抬头,只见眼前少年逆着光,眉眼锋锐似刀,一身玄金龙袍,威严非凡,御前总管崔公公正满头大汗地跟在身后,不由得眼前一黑……   商姒得知抓到一个刺客,还是个宫人之时,心底便是一沉。   她原本想要不动声色,不能打草惊蛇,但姣月若是出事,她非但心里过不去,自己也未必可以独善其身。   对方既然杀姣月,便是要和她明目张胆地作对了。   这件事情,她终究要直接面对了。   商姒暗暗咬牙,沉着脸色吩咐宫人四散寻找,自己继续沿着东华门走,还未走多远,便听见廷杖沉沉击打的声音,她想也不想,直接冷喝道:“全部给朕停手!”   那处所有人皆是一惊,悉数转头看来,见到是商姒阴鸷至极的脸色之时,执杖宫人手下一软,廷杖摔落在地。   他打了个寒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奴才见过陛下!”   商姒的目光扫过面前乱象,定格在并肩站着的两位男子身上。   薛翕,沈熙。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一处?   难不成……沈熙当真和薛翕一样,也投靠了迟聿?   商姒目光一跳,甩袖道:“两位爱卿,真是好巧啊。”   薛翕面色变了又变,沈熙脸色并不好看,闻声垂下眼,慢慢跪了下来,温声道:“臣叩见陛下。”   他倒是恭敬谦卑,十分尊敬。   薛翕站了许久,袖中手狠狠一捏,终是一咬牙,也跪了下来,“臣薛翕……拜见陛下。” 第37章 失态   月光泛白,冷彻心扉,夜里的风一阵阵鼓动广袖,风的呜咽声在暗夜显得清幽。   商姒垂袖站在暗夜里,四周伏跪下去一片,唯有她一人是站着的。   她脸色冰寒,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定格在跪着的薛翕和沈熙身上。   “沈熙。”她不唤薛翕,当先唤沈熙的名字,语调清冷道:“宫门下钥,你为何会在此处?”   沈熙微微直起了身子,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的商姒。   目光微闪。   沈熙原本是跟踪薛翕过来的。   薛翕此人狂妄不羁,自投诚于迟陵之后,自以为有了靠山,便屡屡得罪朝中大臣,又巧言令色,讨好昭国的将军们,暗通司隶校尉,想要对有些素来与他有恩怨的人下手。   沈熙今日便看见薛翕与参军杜放一同了走了出去。   两人似乎低声谈论着什么,这几日是多事之秋,小人作祟,人心惶惶,沈熙直觉有异,便特意借酒错过宫门下钥的时间,留在皇宫里暗中观察。   便看见薛翕抓住了姣月,意欲杖杀,那杜将军倒是极为谨慎,对薛翕也只是浅交而已,不等将人杀了便直接离去。   沈熙看只剩下一个薛翕,便出面阻止。   不过是一个宫女而已,还是御前的宫人,先斩后奏是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薛翕还真就不欲放在眼里,沈熙与他的一番谈话算不得愉快,薛翕哪有沈熙口齿伶俐?说不过后,便冷哼着甩下一句“沈大人这是不向着迟将军么?”   沈熙蓦地清醒过来。   他还想在迟聿面前谋得信任,否则将来步步维艰,薛翕果真知道他的软肋,打蛇打七寸,只一句话便让他不能继续阻止下去。若他阻止了,就是与薛翕作对,薛翕自然会进献谗言。   沈熙双手捏拳,冷着脸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将不断求饶的姣月拖上长凳。   才仅仅是打了两下,商姒便及时出现。   她一身龙袍,气势凌厉,甫一出现,尖锐锋芒便直逼罪魁祸首。   沈熙看着商姒,淡淡笑道:“臣今日进宫议事,随后受到几位将军邀请,饮了一些酒,便顺着御花园散步醒酒,不料竟是忘了时辰。”   而今皇宫里势力复杂,自昭势力入驻长安,皇宫也不如曾经那般规矩森严,这些大臣们,是极有可能在宫里与昭国将军们一起议事的。   商姒眸光一黯,上前几步,低头看着他,“御花园?御花园离此处倒是极远。”   “是。”沈熙点头,含笑反问道:“只是乾康殿离此处也远,陛下的贴身宫女,是怎么到此处来的呢?”   “你放肆!”商姒蓦然冷喝。   沈熙垂眸道:“臣僭越。”   商姒转身抬手,蓝衣连忙带着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地搀起姣月。姣月除了脸色苍白,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望着商姒,欲言又止,此刻却不敢贸然插话。   商姒低眼看着沈熙的头顶,淡淡道:“姣月是朕的宫人,是罚是杀,都由不得其他人来替朕决定,你逾距不是第一回,再让朕发现,无论是谁,朕先杀了泄愤。”她说到此处,眼神掠向一侧的薛翕,红唇微勾,淡露讽意。   比起沈熙,她更恶心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上回敲打还不够,这才过了一天,他又犯到了她的面前,看来薛翕是非要与她作对了。   商姒不由得冷笑。   这一声冷笑,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蓝衣皱了皱眉,薛翕听见头顶,少年的声音深晦莫测,“方才朕对沈熙说话,薛爱卿可是听见了?”   薛翕心底一跳,答道:“臣听见了。只是陛下,臣方才不知这是御前宫人,以为是刺客混入宫来,意欲行不轨之事,为了陛下安危,臣才命人将她抓了杖毙……”   姣月立刻伏跪在地,哀哭道:“陛下!奴婢出示过乾康殿的令牌,只、只是薛大人知晓奴婢是御前宫人后,越发要处置奴婢,奴婢差一点就死了,求陛下为奴婢做主!”   商姒等的就是这一句,挥手道:“给朕把薛翕绑了!就在这里打四十大板,勿要把人打死了。”   薛翕霍然抬头,不可置信一般,“陛下!”   沈熙眼皮一跳,蓝衣也皱了皱眉。   两侧侍卫上前,将薛翕不由分说地绑了起来,押到商姒面前。   商姒微微弯腰,笑容亲切地望着他,逆光黑眸显得无比冷漠,“你能杀朕的人杀得无可缘由,朕便凭着心情处置你。”   薛翕脸色变了又变,低声道:“陛下因为一个宫女的话就要打臣,若是让旁人知晓了……”   “朕是天子。”商姒冷然打断他,抬手掐着他的下巴,指甲浅浅陷入肉中,扎得他微微吸气,“朕今日就是杀了你又如何?你以为有迟陵给你做靠山,朕便不敢动你?”   薛翕身子一僵。   正在说话间,宫人已将座椅搬了来,商姒松开他,转身悠然坐下,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子,笑道:“打。”   沉沉打击声响起。   商姒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笑意盈盈,仿佛在围观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   周围无人胆敢劝说一二,沈熙和蓝衣俱皱紧了眉头,面露不赞同之色,却也不好插手。   沈熙是知道商姒与薛翕的旧忿的,但知晓归知晓,却不以为报仇偏偏要挑在今日。而蓝衣更是什么都不知,只想着五十大板下来,不死也得半死不活,陛下今日要这般对一个大臣,还是要通知世子比较好……   这样想着,蓝衣对身后宫人使了使眼色,那人立刻会意,正待悄悄退下,却蓦地听商姒道:“站住。”商姒早已看见了蓝衣的动作,饶有兴致对那小宫女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那小宫女支吾了半晌,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只顾着磕头。   蓝衣心底一沉。   这种通风报信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平时商姒或许没有发觉,或许因为世子,故意装聋作哑。   可今日,商姒一改平日态度,目光从那宫女身上转到了蓝衣身上,淡淡道:“你的主子只有他么?”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蓝衣噗通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知罪。”   “今日谁也别想阻止朕。”商姒道:“给朕狠狠地打!谁敢手下留情,朕便一同治罪。”   那些宫人闻言,下手更重了些。   ……   当夜,薛翕是被抬出宫去的。   商姒回乾康殿后,一边看着御阶上落下的淡淡月色,一边听宫人禀报,她神色冷淡,只慢慢抚了抚怀中雪牙的脑袋,对崔公公道:“朕身子不适,明日罢朝。”   此刻离早朝还有两个时辰,商姒既困且烦,慵懒卧在软塌里,崔公公领命退下,蓝衣越发焦急,迟疑了许久,才又上前道:“陛下今夜处置薛翕……似乎有点冲动了。”   商姒冷笑,“朕当然知道不妥,非得给他个永世不能翻身的大罪,那朕一时半会还动不了他。”她一咬下唇,含恨道:“朕是九五之尊,如今便是杀他又如何?他薛翕仗着一张嘴,还能谋逆不成?”   蓝衣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陛下此刻……似乎有些失态了。   商姒想到曾经,自己最初的信任就那样被人随意践踏,不觉怒火更甚,猛地拂去桌上茶盏,茶盏哗啦啦落地,满殿宫人惊得全部跪了下来。   商姒闭目道:“全部退下!”   蓝衣担忧地看了一眼商姒,还要说话,姣月连忙朝她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蓝衣越发觉得不对,便带着宫人退了下去,到达殿外时,还是决定委婉地通风报信,便对吩咐身边一个小内侍道:“快去告诉大将军,就说陛下明日打算罢朝了。”   那内侍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去了。   蓝衣叹了口气。   -------   乾康殿一片冷寂,月色侵窗,雪满金砖。   商姒霍然跌坐下来,抬手捂着眼睛,深深地喘了口气。   他们都说这个做不得,那个做了不妥,可谁想过她的感受?有谁问过她想不想做?   穿上龙袍,可高处不胜寒。   至高之处,谁都想要冒犯她,利用她,取代她。   凭什么?   商姒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边微亮,外面隐约响起鸟鸣之声,才艰难地撑着桌面起身,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龙榻。   掀开帷幄流苏,取下腰间玉带,将龙袍随意掷到了地上,踢掉赤舄,扯掉玉冠,商姒直接将自己埋入了被褥之中。   一倒下便进入了梦中。   那是一个噩梦。   十二岁的她总朝薛翕悄悄地使眼色,薛翕也回她一笑,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商姒特别有安全感,觉得薛翕就是可以保护她。   她望着王赟,暗暗地想:迟早有一天,朕要杀了这等奸佞,亲自执政。   薛翕极擅画饼,他给她画了个天大的饼,让她天天充满着希望,再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直到那日——   薛翕笑着站在一边,望着她的目光嘲讽又轻蔑。王赟坐在太师椅中,失望道:“陛下,臣对您这么好,可是您实在太令臣失望了。”   商姒如堕冰窖,背脊紧紧贴着巨大的雕龙木柱,谨慎地望着朝她逼近的宫人,嘶声喊道:“你们不要过来!朕是天子!你们胆敢放肆!”   王赟生得极胖,一双眼睛细长而窄,冷酷地看了她片刻,抬手道:“把天子捆了,请回殿中好好反应罢!”他看了看跪了一地的天子贴身宫人,又吩咐道:“这些人照顾陛下不力,还是全部抽三十鞭。”   “不要——”商姒拼命地挣扎,双眸喷火。   双手却被人反拗身后,她被那些人捆住了手腕,往宫殿推攘着而去,商姒挣扎不过,眼见着一个宫女被人狠狠鞭打着,哭声渐弱,商姒猛地挣脱侍卫,跪到王赟跟前道:“我求求你!你放过他们,你随便惩罚我都好!”   王赟叹息道:“陛下,您还是不乖,你看,他们都带坏您了,这越发是该打了。”   商姒惊慌大哭,拼命求他。   身后,行刑太监越发用力,抽晕了好几个宫人。   商姒惊慌回头,触目都是鲜血。   她一咬牙,猛地起身,冲到了鞭子下面。   那挥鞭太监收不住,一鞭狠狠抽在她后背上,商姒痛得眼前一黑,唇瓣被咬出了血。   被她护住的宫人开始小声哭道:“陛下,陛下不要替奴婢挡住了……”   王赟勃然色变,没想到商姒居然敢这么忤逆他,气极拍案道:“给我打!谁都不许停手!”   鞭子细密地落在背上。   痛,极痛。   十二岁的小姑娘蜷缩着身子,眼泪汹涌而出,仰头望着天空。   天是这么的蓝,苍穹是这么的辽阔,可普天之下,谁又能救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过去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后文慢慢说~   女主有点惨,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后面还有几个转折点QAQ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感谢评论区撒花的小可爱们,没工夫一一回复,爱你们~ 第38章 乐儿   迟聿寅时起身,趁天色未亮,便亲自去往城外军营一趟,君乙牵马走在身后,几员大将远远纵马过来迎接,迟陵伤口还未愈合,便硬撑着来了军营,无论如何也不肯被人轻视丝毫。楼懿跟在迟陵身后,笑眯眯地对迟聿拱手,“主公,我和四公子这几日在军中操练,感觉大家士气都不错。”   将士们都早起练兵,严阵以待,见迟聿亲自过来巡营,皆露出兴奋之意。   迟聿巡视一周,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我看大家战意甚浓,想必随时都能出兵作战?”   楼懿大笑道:“那是!主公,您要派兵尽管吩咐,不管是哪国的兵,我都斩敌军将领的头颅回来!”   身边的将士们纷纷发笑。   他们这些人,从迟聿少年时就跟在身边,从昭国一路打到其他诸侯国,又直逼长安,立下赫赫战功,感情早已非比寻常。   哪怕长安内纷争再多,他们也想着早点上战场,建功立业,为昭国和世子立功。   迟聿看着他们,笑意愈浓。   待到巡营完毕,几位将军们纷纷要留下迟聿,迟聿正要说还有早朝,便忽然看见宫里来人,那人附耳告知他陛下今日罢朝之事,迟聿剑眉微皱,冷淡道:“不上朝?”   身边的将军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   那内侍又悄悄附耳,小声说了昨夜之事,迟聿脸色越听越沉,蓦地吩咐君乙道:“你去通知百官,陛下今日身子有恙,早朝取消。”说完,直接拿过缰绳,翻身上马去了。   “诶——”楼懿还待叫住迟聿,迟陵立刻出声道:“楼将军,陛下身子既然抱恙,二哥自然是要入宫去,便不挽留了。”   楼懿悻悻收手,腹诽一句,又纳闷道:“四公子,我记得你不是不待见——”迟陵不听他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楼懿嘀咕道:“凶什么凶啊。”   -------   迟聿快步到了乾康殿,蓝衣立刻迎了上来,“殿下,陛下她今日……”   “我知道。”迟聿面沉似水,负手淡淡道:“薛翕是该杀,只是现在不是最佳时候。你去安排一下,他若无恙,便让他安分下来,他若敢愤懑不平,便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蓝衣屈膝应喏,又迟疑道:“只是陛下似乎与薛翕有旧忿,今日执意要杀薛翕,奴婢也阻拦不得……”   从前商姒很小心,哪怕蓝衣是个下人,因为她是迟聿的眼线,所以商姒在蓝衣面前,也并未决然反抗过。   可今夜不同。   今夜,蓝衣忽然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主子”了。   迟聿淡淡颔首,不置一词,直接推门进去。   殿中点着安神香,角落处红烛摇曳,纱幔低垂,寂静清冷。   他慢慢绕过屏风,掀帘来到御榻前,果见已经睡着的商姒。   她与雪牙一人一猫,一大一小,俱蜷缩在床上,互相依偎着。   只是雪牙睡得香甜,她却极不安稳。   哪怕睡着了,眉心也紧紧蹙着,时不时泄出几声呓语,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迟聿低头看着她。她脸色有些苍白,长发蹭散了,衣裳也没换,瞧着一地衣物,就知她情绪是有多不稳定。   他叹了一声,弯腰拾起一地衣物,挂在一边的架子上,又亲自多点了几盏油灯,才重新过去,将商姒拦腰搂起。   她睡得极沉,手不自觉地抽搐着,不停地呢喃着“别打了,求你”。   迟聿拿过帕子,慢慢替她擦干了额上冷汗,低声唤道:“商姒,商姒。”   她沉溺在梦里,迟迟不醒。   迟聿伸手轻拍她后颈,她渐渐安静下来,在他怀中挣扎几下,终于猝然惊醒,一身大汗。   商姒惊喘着气,浑身不自然地发起抖来。   坐着不知缓了多久,她才茫然四顾,渐渐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梦。   她眼底一片猩红,霍然闭目,又重新睁开,偏头看向身边的迟聿,却看见迟聿担忧地望着她,不由得微微一怔。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迟聿沉默一刻,商姒紧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说:“听到消息,明日你要罢朝?”   商姒脸色微黯,低眼不语。   “今夜为何如此失态?”   商姒冷笑了一声,“蓝衣终究还是无比忠诚,哪怕我警告了她,她也执意要通风报信。”   这话是在反讽。   殿中灯火摇曳,少女的侧颜显得冷淡而倔强,迟聿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声道:“这样,你告诉我你与薛翕有何旧忿,我让蓝衣再也不多嘴。”   她挣开他的手,偏头不语。   心底泛起一阵凉意,冷彻心扉。   他低头凑近她耳畔,缓声道:“那算了,你现在是天子,薛翕你爱打便打,我不问你这个问题,也不让蓝衣再多管闲事。”   她隔了许久,才道:“我不是因你不快。”   他便弯唇笑了,“那等你何时想说原因,你再与我说。”   她低头咳了咳,没有说话。   两人相对沉默。   迟聿见她嗓子有些哑,便亲手甄满了一杯茶,递给她,看着她慢慢喝下,脸色缓和了许多。   暗室中,她的看起来好小一只,单薄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偏偏背脊挺直,永远不曾松懈下来。   迟聿忽然很想好好疼她,怎么疼爱都不够。   想到她前世那般苦地过了十年,今生又这般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曾松懈,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那时得到了一被幽禁南宫的下场,会觉得是松了一口气。   她……活的很累罢。   时刻被逼着坚强,保全自己都困难,又被施加上不属于她的责任,他还不知道她过去过得多么苦。   她过去过得肯定不开心,从她的梦就可以看出。   迟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抿唇低头不语。   商姒吃了一惊,却不知他这是突然怎么了,安安静静地被他搂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道:“子承?”   迟聿低声道:“我还是有句话要说,你以后若要对谁下手,对我说就好,不必亲自出手,白白让自己不痛快。”   她一时无言。   他抚着她柔软的长发,仿佛喟叹,在她耳边轻喃道:“你是个女子,十六岁,哪怕穿上男装女装,也还是个小姑娘,所以少逞些强。”   商姒眨了眨眼睛,眼角莫名有些酸涩,仰头逼自己把眼泪咽下去。   良久,她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十二岁那年,我以为薛翕是忠臣,他是我的心腹,他会保护我不受欺负。”   迟聿深深地注视着她,眼神深邃。   大掌将她冰冷的双手拢住,仿佛可以温暖她的心。   商姒淡淡道:“可后来,他背叛了我,他不但背叛我,他还害死了照顾我的宫女,他害得我受了鞭刑,害得我连续半月夜夜噩梦,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他不知她从前竟是这么苦,脸色愈僵,狠狠一手掌,将她抱紧道:“我定杀了薛翕。”   商姒摇头,“我不傻,自然知道今夜动他不合时宜。是我失态了。”   “可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难以相信别人吗?”她垂睫,笑道:“因为我实在是太怕了,太怕了,我活到今日,一点点差池都不想有,我被人背叛至今,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继续利用我呢?”   他触及她眸底水意,心底颤动愈发激烈,蓦地低头含住她的唇。   她的唇一如既往地软,他薄唇微凉,小心翼翼地试探亲吻,发觉她不抗拒之后,才轻轻深入,满口滚烫,浑身泛起热意。   这是他唯一喜欢过的女人,她坚强得令他心生软意。   此生甚少心疼,看看着今日失态无助的她,他才感觉到什么是心疼。   “乐儿。”他忽然开口。   商姒微微一惊,眼底刹那间涌泪,惊骇莫名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叫……”   他轻碰她额头鼻尖,柔声道:“可还记得你逃出宫的日子?”   她怔然。   “那日,你与那少年一起在街市中游玩,我就跟在后面。”他道:“他唤你乐儿,你曾经便是叫乐儿罢?”   “长乐安康,你道天下无人待你好,可为你取这个名字之人,却是真心疼爱你。”   “所以,后半生怎能不尽力过得快乐?”   她定定地看着他,手在微微发颤。   是啊,爷爷曾让她好好地活下去,不管作为谁,都要活的好好的。   可“快乐”二字何其艰难,特别身为天子。   “别多想。”看出她又在想些什么,迟聿抚着她的发顶,淡笑道:“你若觉得不易,自然有我。”   有他?   商姒的心动了动,垂眼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抬眼与他对视。   眼底黯然渐渐褪色,她望着他,忽然猛地往前一扑,紧紧地搂住他。   迟聿将她接了个满怀,还未说话,就听见怀中的她低低呜咽了一声,头一次露出了脆弱的模样,伪装悉数崩塌。   她就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已。   从未如此伤心过。   李公公是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里藏着她唯一的温暖。   迟聿叫她“乐儿”,这个强占她的人,居然叫她“乐儿”。   商姒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又猛地一抹眼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坐着,将失态极力遮掩。   “乐儿。”身后一暖,他贴了上来,柔声道:“将来,我便代替他疼爱你、珍惜你。”   他的呼吸滚烫,烫得她浑身也烧起来。   迟聿说:“你仔细想想,除却初遇我饿了你几日,之后可有待你丝毫不好?”他嗓子软得不能再软,“一颗真心就放在这里,就看你要不要。”   她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将头低了下去。   雪牙被他们闹醒,在床角蹭了蹭商姒的手,细细地“喵”了一声。   它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翡翠似的绿眸晶莹剔透。   迟聿说:“你看,雪牙都嫌你犹豫了。”   她想笑,反手轻推他一下,笑了一半,沉沉忧虑又涌上心头,低声道:“今日是我失态,你便不要再……”她低呼一声,被他拦腰抱起,迟聿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道:“罢了,真心你要不要,我都硬给你了。”   她踢腿挣扎,“那你放开我。”   “我放开你,你便好好换了衣裳再歇息如何?”   “嗯……” 第39章 欢闹   商姒其实不怕迟聿了,只是一直以来,他与她都不像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立场、地位,还是性格、志向。   但她并非一昧不讲道理之人,迟聿犯不着费劲地去骗她,所以她再害怕他的靠近,就是她过分矫情了。说起来,两人也不是第一次云雨,但是床笫之间,她确实第一次感受到他对她的怜惜温柔,她向来聪明,便利用他的怜惜将他缠住,她第一次这般回应他,是以迟聿万分心软之下,自然留宿在了乾康殿。   是以商姒睡着时,总是梦到有一只冰凉的蛇在脖颈处缠绕,爬到她的脸上,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猝然惊醒,便看见迟聿紧紧搂着她,低头亲着她,唇瓣冰凉,触感与那蛇万分相似,在她的脖颈下巴处停留,碾磨温存,仿佛一只在撒娇的狼崽子。   她吃了一惊,随即便有了一丝丝恼意——任谁做了噩梦醒来,发现始作俑者竟是枕边人,怕是都会恼。商姒猛地张嘴,在他肩上轻轻一咬。   迟聿猛地松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迟聿笑道:“一醒过来就咬人,怎么这么凶?”   商姒脸色微红,倏地坐起身来,忽然感觉身上一凉,低头一看自己,未着寸缕,春光乍现,连忙又扯着被子蒙住自己,整个后背都拱得跟个骆驼似的。   迟聿靠在床边,看着面前高高隆起的一坨,眼底露出笑意,抬手拍了拍她,“这是做什么?都不是第一回了,你还害羞么?”   里面的人一动不动,仿佛与他无声僵持着。   迟聿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实在等得没耐心了,才猛地往前,去拉她被子,她惊叫一声,用力与他对抗,却被一点一点拖向他的怀里,他伸臂将她箍住,感觉怀里的小姑娘不住地挣动,才低叱道:“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肌肤相贴,暧昧无比,商姒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像小鹿似的,勾人得要命,迟聿瞧了便是欢喜,越发把小姑娘往怀里摁,而她唯恐他又要做什么,连忙偃旗息鼓,由着他抱着她耳鬓厮磨了一阵,蹭乱了头发,整个人天旋地转,陷入软软的被褥之中。   “你放开!啊!子承你碰哪!”   她高一声低一声,在被褥上滚来滚去,迟聿不过挠到了她的痒痒肉,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略一低笑,又凑上前去。   “我在碰哪,乐儿心里不清楚么?”   “啊……你走开!走开!”   “我怎么舍得留乐儿一人呢?”   “……”   这个禽.兽!   商姒在床上好一阵滚,直到把自己裹成了蝉蛹,才探出一个脑袋道:“你不许再动我了。”   迟聿道:“你现在这样子,你自己动得了么?”   她滚了滚,扭了扭,确实有些动不了,还有些热,她嘴硬道:“那又如何,好过被人轻薄。”   迟聿不与她逞口舌之快,只上前去剥她被子,她连忙往外边一滚,把被子拉得更紧一点,连脑袋都缩进去了。真真是好大一只蝉蛹,迟聿被逗笑了,还没笑出声来,便见她惊呼一声,往床下摔去。   迟聿来不及去接,只见一声闷响,被子里面的少女发出一声细弱的低哼。   床毕竟就这么窄,哪里使得一直滚?真是又蠢又好笑,迟聿怕她摔坏了,忙去剥她被子,她却又一滚,顺着地面滚了老远,得意道:“就不给。”   滚着滚着,没看见好大一根木柱,最后一滚,直接迎面撞上了,疼得她一瞬间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了。   “啊……疼!”   迟聿揉了揉眉心。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她这么能闹腾。   两人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直到蓝衣进来叫起了,商姒才起身更衣。   迟聿便坐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穿衣裳。   他目光火烫,从她的身上逡巡而过,目光落在他留下的印记上面,眸子便微微一黯。   商姒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急急套上中衣,才展臂让蓝衣服侍她穿上龙袍。   直到换上男装,戴上玉冠,她恢复了少年天子的模样,才侧眸回笑道:“大将军也快些把衣物穿上罢。”   迟聿略挑剑眉,慢慢道:“陛下今日罢朝,不急。”   她瞥他一眼,眼尾轻勾,“罢朝归罢朝,但政事还是有许多,宋勖不是提议屯粮之策么?今早许是有进程回报了。”   那倒是。   迟聿却巍然不动,语态悠然道:“手底下那些人若连这些事情也处理不好,我又何必养着他们?”   这是铁了心要赖在这里了。   商姒低头理了理衣摆,淡淡道:“那朕便去御书房了,大将军要歇息便好好歇息罢,朕不奉陪。”说完,她竟是看也不看他,直接出去了。   蓝衣转头瞧了瞧迟聿,有些想要又不敢笑的样子,踌躇片刻,还是赶紧跟上了商姒。   迟聿剑眉斜挑,黑眸里俱是兴味与无奈。   瞧这顺着杆子爬的劲儿,他稍一温柔,她便不将他当一回事了。   不过这样……也是个不错的开头。   迟聿披衣起身,随意整理了一下,便出殿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商姒那厢一路乘着天子御辇到了御书房,屏退宫人之后,姣月才悄悄附耳上前道:“陛下,今早康将军那处已经回了消息,说是已经将阿宝和婆婆安置好了,就在康府后院,说是前来投奔的远房亲戚,也无人怀疑。”   商姒悬起的心终于落下,抬眼对姣月一笑,“如此甚好。昨夜劳你冒险一趟,朕若去得不及时,怕是要追悔莫及了。”   姣月笑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陛下不要这么说。奴婢能帮到陛下就很开心,如今陛下身边没什么可以相信的人,所以姣月越发要待陛下好。”   商姒微笑道:“当初留你不过是为了骗王赟,却不曾想,如此有幸。姣月,若将来安定下来,朕必为你寻一个好夫家,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姣月吃了一惊,摆手道:“不必了!奴、奴婢就想在陛下身边,不想走了。”姣月看商姒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唯恐这位天子一时兴起,真给她指派了个不一般的夫家,把她嫁得远远的,连忙又转移话题道:“对了!陛下,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不当说,昨夜陛下瞧着不豫,所以奴婢不敢贸然打扰。”   商姒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问道:“什么事?”   姣月踌躇道:“就是……陛下,奴婢知道您素来不喜沈大人,可是昨夜,若非沈大人,奴婢恐怕就真的死了……”   商姒微微皱眉,眸子轻闪,难辨喜怒。   姣月悄悄察言观色,继续道:“奴婢本来是被薛大、薛翕,奴婢本是被薛翕抓住的,当时薛翕身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将军,那位将军一走,沈大人便出来解围了,只是薛翕说‘沈大人这是不向着迟将军么?’沈大人这才没有再说话,只是却为奴婢拖延了时间,陛下才能及时来救。”   商姒笑道:“是么。”   她垂下眼来,脑内登时回闪那夜沈熙的眼神,他目光坦荡,背脊挺直,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无奈,俊美容颜之上,温润和清冷杂糅,旁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竟是想帮她的么?   这样一想,她倒是有些拿不准沈熙的意图了。   这个人与她作对了太多次,对他恶意的揣测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真的想不出,沈熙有什么好救姣月的,这是故意让她松懈,然后再准备什么更加猛烈的报复么?   商姒沉吟道:“朕知道了。姣月,你先出去,唤蓝衣进来。”   姣月只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蓝衣进来行礼,却见少女坐在皇座之上,低头看着楚国送来的文书,商姒看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这位郡主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你瞧瞧这字里行间,旁人看来是在对朕阿谀奉承,可朕偏就觉得她是暗中试探,意有所指。”   蓝衣笑道:“陛下颖达,君乙将军将文书送来时,说大将军也是如此评价的。”   商姒倒是有些意外,对蓝衣招了招手,唤她过来身边,再低声吩咐了一些关于迎接楚国使臣的事宜,只是这些想法她也拿不准,便要蓝衣先去问问迟聿。   蓝衣当即就去了,过了两个时辰,迟聿身边的侍从过来回复道:“大将军今日在城外忙碌,未得空闲,便让宋勖先生提议,宋先生说,如此安排甚妥。”   商姒倒是没想到会是宋勖,对这人的兴趣越发浓厚了一些,便问道:“宋勖可还有说什么?”   侍从道:“先生还说,陛下聪颖,平日若有疑问,不必劳烦大将军,直接传唤他即可。”   这是略微认同了商姒。   蓝衣微露惊奇之色,她知道,这位宋先生作为主帅帐中谋士,素来恃才傲物,在殿下身边颇受人尊敬,却甚少看得起旁人,能让宋勖主动,便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商姒抬袖命侍从退下,拟好圣旨传给崔公公,让其颁布至尚书台,这才起身出去。   走上皇宫城楼,凭栏而立,吹着冷风,玄金广袖猎猎作响。   商姒目光落在远处,眼神渐冷。   楚国来使,就在不远了。 第40章 入京   六月初已是入夏,天边太阳灼眼,光线穿过高大乔木,将树影透得斑驳。   骄阳似火,蝉鸣不已,城外迎接使臣的大臣有些目眩。   不知等候多久,才见远远尘土扬起,数马先行,转瞬便到眼前,身后徐徐跟着几辆华贵马车,侍从婢女皆跟在车后。   几位大臣对视一眼,客曹尚书许敬当先上前,对马车拜道:“下官奉天子诏,在此地恭候郡主。”   只见一侧侍从上前,匍匐下来,另一位婢女掀开帘子。   帐中探出纤细皓腕,金丝纹牡丹的广袖顺着青幔荡了出来,随即露出青丝压底纹海棠的淡粉绣鞋,轻轻踩在侍从的背上,不疾不徐地走了下来。   绛色长裙,腰坠青佩,青丝轻束,云鬓金钗。   金钿明灭,郡主将目光扫了过来,笑意款款。   对上她的目光,客曹尚书许敬微微一怔。   旋即察觉施礼,连忙收回目光。   身后,楚国使臣秋炆走下了马车,紧跟在郡主殿下身后,商鸢淡扫面前几位文官,笑意微冷,道:“有劳几位大人了。”   没有看到她想见的人。   商鸢心底不由冷嘲,这是多将她楚国不放在眼里,才派这些个酒囊饭袋过来敷衍?   不过,谁叫楚国笼络昭世子在先,商鸢倒是不着急,眸子微闪。   许敬侧身抬手道:“郡主请随下官先去驿馆,暂且休整一番之后,再入宫面圣。”   商鸢微笑道:“好。”   一行人入了驿馆,因是迎接使臣,驿馆已提前命人整理了一番,只是商鸢来时,驿馆前的守卫正打着盹儿,许敬一看脸色微变,连忙上前给那两个侍卫一人一脚,把人踹醒了来,骂道:“这是在做什么?本官要你们迎接使臣,你们便是这般做事的?当真皮痒了?”   两个侍卫睁开朦胧睡眼,一见是许敬连忙跪下认罪,又还是一头雾水,其中一人悄悄抬头瞄了一眼商鸢。   显然是有些茫然,或者可以理解成不将使臣放在眼里。   商鸢眼色微沉,袖中手微微一攥,侧眸与身边的秋炆对视一眼。   这是长安城内治理无力,还是故意给她下马威?   秋炆冷哼道:“大人便是这样迎接我们的?”   许敬面露惭愧之色,正要开口,却见商鸢微微一笑,摇头柔声道:“罢了,许是我们来的过于匆忙,下人总有些难以管束的。此番我们主要是为了拜见陛下,许大人,你还是先带我们早先安置罢,面圣刻不容缓。”   许敬连忙转过身来,赔笑道:“是是是,还是郡主宽宏大量,郡主殿下请随下官过来。”   商鸢淡淡一笑,一派从容高贵,拂袖上前去了。秋炆冷哼一声,心中依旧忿忿不平,耐着性子勉强随郡主进入住所,脸色当即大变。   这居住环境算不得好。   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些显而易见的敷衍。   许敬用余光瞟着商鸢的脸色,见她倒是淡静,可身边秋炆将军的神色早已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不善,心下暗笑,却又佯装着苦恼道:“这里有些简陋,还请郡主多多担待一些,您知道的……长安经过战事,城内受损严重,也来不及修缮,下官也是没有办法……”   哪里受损了?   商鸢心底暗讽,她沿路过来,一路上繁华异常,哪里有点战后的萧条之感?   真当她楚国消息闭塞,不知道长安是不战而降,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取的?   有这么睁眼说瞎话的么?   商鸢环视一周,笑意渐渐收了。   若说之前还觉得是巧合,觉得是朝廷无能,此刻她终于确定,这是在故意给她下马威了。   给的好,真是好极!   这若是那个傀儡天子授意的,那她倒是有些改观,想要会会那个人了。   -------   乾康殿。   商姒坐在铜镜前,任凭蓝衣的手指穿过漆黑青丝,一捋而下,长发像飞泻直下的瀑布,却乌黑发亮,天生带直,几乎不必打理。   蓝衣暗叹商姒的长发生得极好,慢慢用玉梳将她的头发高高拖起。   以玉犀簪导之,压以卷云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   素手一落,十二旒坠落,遮住天子晦暗的目光。   商姒淡淡一笑,镜中俊秀少年郎也是一笑。   蓝衣看着镜中人,缓缓问道:“陛下当真想好了要把宴会设在城外么?”   商姒昨日便下令,今日于宫外一处别庄设宴款待楚国使臣,可历朝历代使臣皆是入宫拜见天子,哪有往别庄的去道理?   今日气候炎热,那别庄虽环境雅致,四面环水,极为清凉,但终究不能与皇宫相比。   蓝衣觉得,这委实太过荒谬了些。   商姒淡淡一笑,站起身来,青衮龙袍拂过长凳,赤舄微抬,气势迫人。   她道:“你觉得麻烦,偏偏朕就是要麻烦。”   蓝衣不解,看着商姒微明微暗的笑容,忽然觉得,商姒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自她回宫开始,就有些不一样了。   这些日,蓝衣亲眼看着她每日被督促学习政事,进步如飞,与迟聿也越来越融洽。   仿佛当初受人庇护的柔弱公主,一朝开始学会张开羽翼,自己遮天蔽日了。   是好,也是不好。   蓝衣不再多说,牵引着商姒出殿。   殿外,玉辂早已在那里等候,玉饰雕座,金纹其帘,辂铺雪绒,内设冰鉴。   纱帘轻落,前驾六驺,如云宫人侍立其后,侍卫立在两侧,旌旗对对,甲仗森森。   清风拂过,白雪清角,悦耳醒神。   迟聿站在玉辂前,对商姒笑道:“陛下请。”   商姒垂下眼来,慢慢走上扶梯,拂袖落座。   迟聿正欲转头上马,忽听她唤道:“大将军。”   不浅不淡的一声,人前天子和大将军算不上关系好。   迟聿脚步微顿,转过身来,一边侍从亦不解其意,纷纷抬头悄悄观察。   少女微微俯身,对他伸出手白皙的手掌,笑道:“大将军是国之重臣,与朕共乘如何?”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玉辂为天子座驾,依礼,无人可以共乘。   这“无人”,包括皇子、皇后,是除天子之外的天下任何人。   可此刻,陛下却要大将军共乘?   谁人不知,如今的迟聿,便如昔日的王赟。当初王赟怕被后人口诛笔伐,都不曾登上玉辂,可如今……却偏偏主动邀请迟聿上来?!   迟聿回身抬头,看着车上的少女。   少女旒后的眸光清澈坦荡,长眉飞扬,对他主动伸着手。   他低笑一声。   哪怕场合不对,可她如今来了兴致,他陪一陪又如何?   迟聿把手给她,跃上玉辂。   商姒往身边微挪,迟聿侧向坐下来,纱帘微落,彻底遮住二人身形。   至高之处,只有两人的气息。   商姒端正地坐着,极近距离地看着迟聿的侧脸,他鼻梁高挺,五官偏深,睫毛卷翘,长眉入鬓。   有寻常王孙公子的清隽风骨,又更加沉凝冷肃,刚硬居多。   谁又知晓,这人内里却一心想着她?   外柔内刚。   商姒忍不住微微往前一探,靠近了迟聿的脸颊。   他似有所感,抬眼看她,商姒趁着外人瞧不见,对他一笑。   迟聿眸底霎时起了一层烫意。   “又在闹什么?”   迟聿淡淡道。   商姒不说话,却突然掀开衣袖,将雪牙塞给他。   迟聿下意识拖住怀里的一团雪球,低头一看,皱了皱眉,低叱道:“你把它带过来做什么?”   雪牙十分熟稔地在迟聿手心蹭了蹭,又喵喵一叫,前爪搭着迟聿的手臂,将被弓起,懒懒地伸了个拦腰。   商姒笑吟吟道:“去参加宫宴多闷啊,自然得带上它解闷,子承可不知道,雪牙在我袖子里闹腾,我可险些露馅。”   她说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迟聿单手捏着雪牙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小奶猫在他手里喵喵乱叫,惊得商姒连忙伸手护住雪牙,生怕他弄疼它了。   迟聿冷淡道:“就这个小东西,你时时抱在怀里,这般喜欢?”   商姒瞪他一眼,轻轻抚了抚雪牙的后颈,“我当然喜欢。”   “为何?”   “因为雪牙是猫儿,它不会伤人,不懂利用,我给它吃的,它便时时刻刻依赖着我,比人好相处多了。”   迟聿皱了皱眉。   他并不喜欢猫儿,准确来说,他并不喜欢这等脆弱的东西,太过于美好,总是能被人轻而易举地摧毁,他本能地不喜欢弱者。   同理,一个人的脆弱可以来自于外在,本身却必须强大。   所以,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前世和今生,他身边的女子都甚少得他另眼相看,是完全提不起兴趣,不喜那等软语温存,更不喜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他更爱四处征战,开疆拓土,名留青史。   能喜欢上商姒,也不过是因为她更加坚定、勇敢,会被轻易打倒,却不会被击溃内心。   迟聿看着面前抱着猫儿的少女,她低眸抚着雪牙,身形单薄,只是多年身居高位,气度已是非凡,背脊一如既往地挺得笔直,十二旒后的眉眼生动无比,比春光更加明媚。   “那我呢?”   他忽然开口。   商姒愕然抬眼,便见迟聿微微靠近了她,低头问道:“依赖你喜欢你的,和能保护你疼爱你的,哪个更重要?”   他黑眸深沉,薄唇淡抿,深深地凝望着她。   商姒心跳骤止,呆呆地看着他。   “从前我不喜欢弱者,因为弱者只会依附于强者生存,谄媚讨好,勾心斗角,却无一丝真本事。”迟聿慢慢道:“可是乐儿,你若肯,我愿为你遮天蔽日。”   “所以,我和它。”他扫了一眼雪牙,颇为不屑,却又执着道:“我和这小东西,哪个更重要?”   商姒:“……”   本为他一番话兀自心乱,最终却又扯回到了雪牙身上。   与一只猫儿争风吃醋,至于么?   可迟聿的严肃神情告诉她,这很至于。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想看火葬场,别急,咱慢慢来~ 第41章 商鸢   日光下移,苍穹无云,热风扑面而来。   玉辂纱帘被吹开一角,迟陵高踞马上,无意转头一瞥,正望见里面光景。   他那二哥,此刻正挨商姒挨得极近。   她抬眼望着他,怀中抱着尺玉霄飞练小幼猫,玄金衮服与雪肤黑发相映,显得极为张扬漂亮。   这样看来,真是一对璧人。   迟陵眼神微黯,转过头去,闷声嘀咕道:“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这种时机,偏偏要去城外别庄设宴。”   身边的楼懿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四公子应该相信主公,这命令虽然是天子下的,但主公能应允,想必也是没问题的。”   迟陵一愣,“什么?这是商……陛下出的主意?”   迟陵本以为,商姒就算做回了天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傀儡帝王,毫无用处,只是个工具罢了。   可如今这趋势……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迟陵转头,正欲与薛翕说话,却忽然愣住了。   他才想起来,薛翕前几日被打了个半死,如今正卧病在床……   又是商姒干的。   迟陵抬头看了一眼玉辂中的人,冷哼一声,默默转回了头去。   沈熙策马跟在迟陵身后,见他三番四次抬头看着上方,也抬头看了一眼,不过投过去一眼,瞳孔便是一缩。   风止声静,纱帘落下,挡住里面的全部情景。   沈熙却望着他们的方向,许久,才垂眼遮住眸内神情。   罢了,罢了。   她如今既然过得好,他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今后仍旧是君臣,她爱做谁的人,都与他无关。   沈熙吐出一口浊气,沉目思考起近日屯田之事来。   他稍勒缰绳,一甩马鞭,跟上前面骑马的宋勖,才低唤道:“宋大人。”   宋勖微笑颔首:“沈大人。”   “在下有事请教先生。”沈熙回之以一笑,两人低声说起话来。   所聊甚欢,宋勖本以为沈熙与薛翕是同一类人,却不曾想这位沈大人远比薛翕更加温谦有礼,也更有见地,更像君子。宋勖对沈熙大大改观,一路说得尽兴,直到抵达城外别庄,二人才翻身下马,恭候在一旁。   天子走下玉辂,迟聿紧随其后,两人掠过众文臣武将,径直走了进去。   平素上朝之时,大多数由文官说话,而昭国许多武将都忙于练兵,迟聿特许他们不必上朝参知大晔政事,故而商姒甚少直面他们。可如今从他们面前走过,商姒能显而易见地感觉到,这群刀尖上舔血谋生的汉子们,对她是有多轻视。   是不曾放在眼里,觉得天子不过是一介白面书生,连给他们主公提鞋都不配。   商姒隐隐能猜到他们的想法,但她的神色依旧是冷淡从容的,背影带着一丝令人不可小觑的坚毅,瘦削的身子在一群壮汉之中仍旧不被埋没。   龙袍不过是衬托,真正的帝王还是她这个人。   商姒脚步猛地一顿,转身,目光慢慢滑过每一个人的脸,淡笑道:“今日天气炎热,朕特将晚宴设在此处,也是为了诸位考虑。别庄虽不及皇宫富丽堂皇,但胜在清凉雅致。”   话音一落,便听楼懿低哼道:“设在此处,使臣会不会觉得我们小气?”   他话未说完,便被身边人拿手肘一捅,他这才发觉自己不小心说了真心话,连忙跪下认罪,“臣冒犯陛下!”   商姒看着这面生的将军,知道对方并不是诚心的,却微微一笑,“这别庄价值千金,朕自己觉得这是慷慨,使臣却会觉得朕小气么?”她也不叫那人起身,而是转身离去。   众人赶紧跟上,楼懿犹自跪在原地,却被走上前来的司马绪一敲脑袋,低骂道:“谁叫你当着陛下的面乱说话的?你个莽夫!还不起来?”   楼懿摸了摸脑袋,一头雾水道:“这天子好生容易欺负,我这么说话了,他竟也不生气。”   司马绪头疼道:“你还非要被治罪不成?你若不是主公亲信,你以为天子真不敢治你的罪?”   楼懿摸了摸自个儿脑袋,悻悻起身,不敢再造次。   此日天晴,别庄内却格外凉爽,礼官早已恭候,文武百官先行入座,楚国郡主商鸢过来时,客曹尚书许敬已经安置好了别庄事宜,再命宫人好好招待着郡主,可从头到尾,秋炆的脸色早已不太好看,到了后来,就连商鸢也稍微有些不耐了,许敬心底暗讽,再怎么被传位当世女诸葛,这位楚国郡主也到底年轻,沉不住气。   陛下亲自授意,这前后三环连续的下马威,已经让她坐不住了。   “为何不是入宫,却是在这里设宴?”商鸢坐了许久,仍旧忍不住问道。   设宴宫外,实在是不按常理出牌。   更显得有一丝对楚国的不尊重。   她楚国如今虽是大晔藩国,可如今兵强马壮,地位举重若轻,如今特意过来请求同盟,是请和不请战,何必这等态度?   商鸢眸底闪过一丝暗色。   又想起记忆中那个少年天子,也不知这么多年来,他究竟长成了什么模样,按理说是应是懦弱无能的,可现在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商鸢的疑问,在后来觐见天子之时,终于得到了解答。   少年天子坐在上首,一派气势凛然,威仪自成,绝无一丝懦弱无能之相。   迟聿仅居此一人之下,二人看似十分和平,却又各具锋芒。   仅此二人高坐,满堂目光便被吸引了去。   商鸢款款一笑,慢步上前,俯身行礼道:“臣妹商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使臣纷纷行礼。   “免礼。”上首传来冷淡的少年嗓音。   商鸢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商姒,目光与她相撞。   她微微一惊,随即眉眼垂下,掩住惊奇之色。   这人……当真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当年,她还隐约记得,这位堂兄极为嚣张跋扈,小小年纪便杖杀宫人取乐,残暴至极,与传闻中的暴君一模一样。   可上首这人,气质清冷淡静,并无一丝残暴的模样。   商鸢惊疑不定,却还是无比亲切地笑道:“多年不见,陛下可还记得臣妹?”   商姒淡淡一笑,“自然记得。”心底却暗想,先不说正事,反而来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商鸢倒是与常人不同。   这位郡主,看起来也出乎她的意料。   世传她精于兵法,甚至能在楚国朝堂上与人议论政事,可见绝非一般女子,却没想到她看起来如此柔弱漂亮,腰肢细软,盈盈不堪一握,面若芙蓉,笑比春花,更有三分娇弱媚色。   一颦一笑,都无比高贵柔婉。   商姒的目光从她那一对高耸□□上扫过,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胸……   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商鸢笑着上一步,仰头瞧着商姒,无比欢喜道:“当初在宫中,陛下便与臣妹亲近,自那以后,臣妹便一直念想着陛下,此番臣妹亲自为使到长安,主要也是来探望陛下的。”她拍了拍手,身侧侍从连忙奉上一个檀木金丝的盒子,商鸢笑道:“臣妹听闻陛下前段日子失踪了,不知陛下身子如何,这是千年雪山灵芝,楚国近十年来,也就采撷了这一只,还请陛下笑纳。”   商姒拂袖,一边的崔公公上前,将盒子收下退到一边去。   商姒笑道:“有劳挂心。你舟车劳顿,如今正是午时,暑气正重,朕才特地寻此别庄设宴,不知郡主觉得如何?”   商鸢福身道:“陛下有心了,臣妹受宠若惊。”   “郡主觉得妥当,那朕就放心了。”商姒垂目看了一眼下方的宋勖,宋勖会意起身,抬手对商鸢道:“下官宋勖,见过郡主,郡主此番前来,依当初议和约定,可带来了五千旦粮草,兵甲辎重若干?”   没想到这么快就直入主题,商鸢对一边的秋炆使了使眼色,秋炆上前拱手道:“在下秋炆。回宋大人,大将军在文书中所要求一切,我楚国早已备好,不必担忧。我军粮草充足,也定不会舍不得这点粮草。”   言外之意——我们粮草充足,这些权当是施舍给你们。你们竟然连这点粮食也缺,看来也不怎么样。   武将席位中,楼懿冷哼一声,嗤之以鼻,腹诽道:个奶奶的,粮食足怎么了?粮食足不会打仗,白瞎。   宋勖倒也不气,气定神闲道:“如此甚好,有粮草供给,往后陛下下诏发兵,更能快速剿灭反臣。”   言外之意——任你如何,不过也只是诸侯之一,天子下诏要你粮草,你敢不给?   秋炆的脸色黑了黑。   他皮笑肉不笑,眼神深处阴沉无比,正要断然开口,一道女子声音蓦地打断了他——   “自然是会的。”商鸢掩唇微笑,唇角酒窝浅浅,端得是极为无害的模样,一双灵动的眸子在迟聿身上逡巡而过,笑道:“大将军手下大军骁勇,若能联手克敌,这四方不臣之人,自然得畏惧万分,您说是不是?”   她望着迟聿,看着这人的锋锐眉眼,凛然气势,心底微微一荡。   这个男子,不愧为昭国战神,一代王储。   气势非凡,当真是气势非凡。   商鸢未嫁驸马,但府中养着几位面首,她在楚国地位极高,她那楚王哥哥都得依附着她,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主府中养了好几位不错的男子,有文人墨客,亦有健壮一些的,可都不及他丝毫。   若能嫁得此人……   从前那些面首,全部遣散又何妨?   商鸢如此想着,眉眼越发生动起来,眸子里波光流转,浮上一层明丽春水,殷殷地望着迟聿。   迟聿正要开口,余光忽瞥见,商姒的脸色沉了下来。 第42章 吃醋   商姒不高兴了。   迟聿忽然不急着拒绝,淡笑道:“克敌自是要克敌,只是郡主诚意如何?”   商姒脸色更冷,索性拂袖撑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人。   商鸢望着迟聿,他横眉睥过来的神情十分淡然,可举手投足,便有着浑然天成的霸气凛然。   她笑得越发明艳动人,嗓音也软了三分,“大将军所要求的,我自然都已备好,此外,粮草辎重无须担心,若昭与楚能够联盟,事成之后,便你七我三,如何?”   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周围响起一片哗然,迟聿还未说话,便见沈熙起身质疑道:“郡主此话是何意?大将军是大晔的大将军,何谓昭楚联盟?”   说昭国和楚国,独独不提王都和天子,便是不将这天子放在眼里,早已认为天下诸侯早已自立门户,脱离大晔了。   长安旧臣们见沈熙率先出头,便也纷纷附和起来。   商鸢倒是不急,她知道,这些人再怎么跳脚,这长安实际上的帝王也还是迟聿。她于是微微一笑,转眸看向上首的天子,笑道:“这是自然,大将军是大晔的,不知陛下觉得,臣妹的提议如何呢?”   心下万分笃定,这个傀儡天子,还不是要顺着迟聿的意思?   他敢否决么?   “此事干系重大,朕觉得还需从长计议。”少年清淡的嗓音缓缓响起。   商鸢微微一怔,便见商姒缓缓起身,广袖拂落,负手在身后,慢慢走下玉阶,来到了她的面前。   商姒虽是女子,却比商鸢高上些许,身姿欣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商鸢与她对视,忽然心底起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商姒淡淡一笑,转身看向迟聿,道:“今日只为郡主接风洗尘,政事自有早朝论定,今日议定着实仓促,大将军觉得呢?”   她在笑,面上却蒙着一股阴沉。   她生气了。   迟聿心情大好,当下也不再含糊,直接道:“陛下说的有道理,那此事便稍后再议。”   此话一出,众人都微微一惊。   能得楚国相助自然是如虎添翼,毕竟面对的诸侯国如此之多,哪怕是迟聿,也未必能保证战无不胜,更何况三七分,更是占了便宜。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可迟聿却这般顺着天子。   一时众人的目光在迟聿和天子之间游移不定。   ……这是在搞什么?   商鸢不料她已经如此让步,迟聿居然还会如此犹豫,又切切道:“我国提的条件已是极大让步,大将军……我千里迢迢而来,可您连这等小小的诺言也不肯给么?这让我们日后,又如何安心再合作?”   迟聿黑眸沉沉,淡笑道:“左右战事不在明日,郡主有何等不得?若当真等不得,不若早些回楚国罢。”   商鸢一时语塞,袖中手狠狠一攥。   ……万万没料到,迟聿会这般不客气。   秋炆皱眉,正要上前质问,商鸢却抬手将他止住,微微一笑,也不着急,只道:“那我便等几日后的答复,除却方才之事,还有其他合作,大将军也有考虑一二。”   她这话便半含暗示。今日风和日丽,天上有融融流云,别庄里的风十分清凉,两人靠得很近,旁观者仿佛能品出一二不寻常的意味来。   商姒忽然笑了一声。   商鸢回过头来,对商姒盈盈一礼,“让陛下见笑,臣妹方才过于心急了。”   商姒摆手笑道:“无碍。”她方才虽然生气,现在却已全然冷静下来,为迟聿吃醋?她越该生气,便越是不气,才不让别人看了笑话。商姒踱回御座上,执起酒杯,面对文武百官道:“来,众卿家与朕共饮一杯!”   百官纷纷起身,饮酒高呼,迟聿眉梢微挑,看着上首少女冷静漠然的神情,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这是又不气了?   看来,这丫头还是没那么在意他。   迟聿仰头一口饮尽。   ……   宴会之上,商鸢忽然开始说起童年的事情,商姒佯装忘了许多,勉强与她一来二往,酒憨尽兴之后,商鸢便掩唇娇笑道:“说起从前,那些事情真是说不尽,臣妹这些年一直想念着陛下,这几日恰好来洛阳,陛下若是不嫌弃,臣妹可要时时来叨扰了。”   商姒笑道:“莫说以后时时叨扰,便是今夜,朕便可与鸢儿好好叙叙旧。”   于是宴会过后,天子便携郡主一道赏月,璀璨宫灯挂了沿路繁花馥郁的别庄,清风拂面,无比凉爽。侍从远远跟在身后,不敢靠近,只余下迟聿陪在一边。商鸢看着这别庄美景,暗暗忖度天子到底何意,谁知还没说话,就听商姒笑道:“鸢儿觉得长安如何?”   商鸢浅笑,“长安繁华,远胜楚国王都。”   “长安确实是个好地方,只是刚刚遭逢战事,许多地方还待修缮,大晔国库空虚,朕向来便发愁。”商姒转过身来,紧紧抓着商鸢的手,感念道:“还好朕有如你这般忠臣的藩臣,朕才不会被人肆意欺辱。”   这话已说的十分推心置腹。   肆意欺辱?   谁敢欺辱天子?   商鸢有些意外,余光瞟着迟聿的神色——天子这是当着她的面,说迟聿架空皇权、恃权欺上么?   迟聿看着商姒紧紧抓着商鸢的手,脸色蓦地冷了下来。   商鸢有些不太自然,勉强笑道:“陛下,您……”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商姒仿佛此刻才发觉不妥,连忙收回了手,“朕失态了。”她眸子悄悄一转,果真看见迟聿不太爽快的神色,心底暗嘲,又转移话题道:“我们去那边走走罢。”   直到时辰不早时,商姒才下令回宫,她这回没有再邀请迟聿一同呈玉辂回去,而是在登上玉辂之前,表示对商鸢的一见如故,又屡次嘱咐她从驿馆搬到宫里来住,便回了宫。   回宫走下玉辂,当即命崔公公安排商鸢住所,一路也不看迟聿,直接回了元泰殿。   迟聿:“……”   迟陵凑过来,笑吟吟道:“二哥,陛下似乎和郡主相处得不错?”   “多嘴。”迟聿冷淡地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   商姒回元泰殿换了身衣裳,除去繁复的天子礼服,才觉浑身力道一泄,整个人都慵懒起来,沐浴过后,便着一身单衣,懒洋洋地伏在软塌上,任由姣月给她梳着满头湿淋淋的发,姣月将头发打理好,又拿巾帕给她擦了擦,低声问道:“陛下当真与那个郡主投缘?”   商姒侧身看她,笑道:“朕与商鸢?”   姣月点头。   “朕不和她亲近,怎么能让她掉以轻心?”商姒重新趴好,语气懒散,“你看她,话中字字都别有深意,绝不是个省油的灯,更不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   “她不将朕方才眼里,朕也理解。”商姒淡淡道:“谁人不知朕是傀儡呢?若是朕自己,看见这么一个徒有虚名的天子,只怕也不当一回事,当面无视都是客气,若是更不客气,恐怕会直接做什么了。   只是,到了朕这里,哪怕没什么实权,也由不得她不把朕放在眼里。”   她小时候,也是如此,许多人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当着她的面对王赟阿谀奉承,一是觉得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二是觉得这般幼小的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   其实商姒都懂,那些人的谄媚嘴脸,媚上欺下的行为,她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当初她确实小,可渺小如她,也曾想过办法反抗。更何况如今,她已经长大了,更不容许任何人再随意欺负。   “就没有别的原因?”   一句话打断了商姒的回忆。   她偏头,便看见迟聿走了进来,对姣月道:“你先退下。”   姣月将手中巾帕放到一边,连忙退了下去。   迟聿拿过帕子,俯身给商姒擦了擦头发,他漆黑的眸子与她对视着,她仰头看了他半晌,又默不作声地偏过了头去。   “今日生气了?”   “没有。”   “因我而生气?”   “没有。”   “所以与那商鸢又是握手又是散步的,就为了气我?”   “没有。”   “想不到你还是会因我吃醋。”他低笑。   “我说了没有!”   商姒推开他的手,猛地坐起身来,气恼地瞪着他。   此人简直莫名其妙,自说自话。   明明是他,面对商鸢的主动暗示,非但不拒绝,还和她一来二往,无比融洽,她要是不插嘴,恐怕他还真和商鸢合作去了。   现在还好意思跟她提。   商姒甚为不悦,起身走到了床边,抬手落下身后珠帘,淡淡道:“我累了,大将军要是没什么要事,还是先回去罢。”   身后一暖,她被人紧紧拥住。   他的脸贴着她的脸,她听见他的语气有几分无奈,“今日是我不对……”   她腹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迟聿紧紧抱着她,低声道:“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微微一怔。   他的手臂缓缓收紧,唇齿间热气就喷洒在她的耳畔,“向来都是我在表露心意,可你的心在何处,我却不知。”   “今日看见你生气,我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迟聿:看见你生气,我很开心。   商姒:???你确定? 第43章 旧疾   商姒垂下眼来。   迟聿贴着她,热气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到了她的后背上。他还在继续说:“也许是我上辈子做错了,欠了你什么,所以这辈子,合该我主动,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你的回应。”   “是么?”   商姒轻声开口,挣开他的怀抱,转身直视着他,黑眸清亮,毫不掩饰道:“可我需要时间,这世上,我接受的人太多了,背叛我的人也太多了。”   “所以,子承,你不要做任何试探我的举动,我的心禁不起试探,再多的柔情蜜意,也抵不过一次试探。”   她的话十分坚决,直白地告诉他,她不喜欢任何不信任。   一旦那个人让她不确定起来,她就不敢再迈出那试探的一步了。   “我很胆小。”商姒忽然觉得头疼,转身坐回了床榻,揉了揉眉心,又继续说道:“所以,委屈子承了。”   迟聿沉默下来。   少女靠在床边,眉心浅蹙,眼睫低垂,寝衣宽松地套在身上,腰间系带也系得不紧,露出秀气的锁骨,再往下,便是微微的隆起,随即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一身宽松衣裙,仿佛伸手过去一扯,便能看到满目香艳春色。   可迟聿此刻,提不起半分兴致。   他一直反复想着她方才的话,她微有些恼怒的话语,才知今日她并不是在生气,准确来说,她是缺乏安全感了。   她仿佛是一只乌龟,有人对她没有威胁,她才会试探着慢慢探出头来,可只要有一丝不安,她都会立即缩回去,再也不肯伸出头来。   迟聿微叹道:“我明白了。”他抬头,目光从她身上逡巡而过,忽然想起今夜有些凉,便拿过一边的衣裳,走过去给她盖上,谁知衣裳尚未碰到她,商姒便转过了身去,一句话也不说,只将后背留给了他。   迟聿的手在空中顿住。   他迟疑了一秒,随即将她紧紧裹住,低声道:“莫要着凉。”说完,他起身出去了。   商姒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原本紧绷的心霎时一松,她紧紧闭眼,因为突如其来的轻微头疼,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   她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连宫人出入也毫不察觉。   后半夜时,头便越来越痛。不知过了多久,商姒疼得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殿中烛火已经熄了,而她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身上的衣物已换了被褥,后背出了一身大汗,浑身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连动一根手指都嫌费力。   商姒静静躺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坐起身来,一摸额头,触手都是冰凉湿滑,额角满是冷汗,一根根发丝被汗水贴在颊侧,仿佛她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心彻底沉了下来。   她原以为,这病久不发作,应是好了的。   可今日又犯了。   说起来这病,还是商姒小时候染上的。   那时冷宫条件艰苦,商姒过得不好,李公公本是打扫宫道的宫人,不跟着主子们,自然也讨不到什么油水,平日里俸禄勉强过可以过日子,要多养一个冷宫的孩子,更是不易。   那时,她便频频受饿受冻,后来有一日,她忍不住对外面的向往,悄悄跑出了冷宫。   正巧,先帝的常贵妃在御花园中赏花,不料一脏兮兮孩子跑了过来,冲撞了贵妃,宫里的孩子,要么是皇子龙孙,要么便是哪个不检点的宫婢悄悄生的,这女孩儿的来历可想而知。常贵妃登时大怒,命人将这孩子拖走,商姒为了逃,跳到了湖里去。   她聪明得很,在水底潜了一会儿,待到常贵妃离去,才浑身湿淋淋地爬了上来,可惜她没有别的衣裳,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高烧不下整整几日,从此落下了这时常头疼欲裂的病根。   后来锦衣玉食之后,她不再忍饥挨饿,寝殿里埋着地龙,时常点着熏香,就连衣裳也是狐皮做的雪裘,冬日都不惧寒冷,长久地被呵护下来,身子竟开始好转,连头疼病也好了许多。   再后来,这病也不过一两年才发作一次。   可今日,竟又开始疼了。   商姒明白,自己这身子,在经历忍饥挨饿之后,又是被人鞭打、强逼着吃下掩饰性别的药,又是时常被王赟饿上好几日的,早已残破不堪,哪怕要细心调养回来,也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情。   一觉醒来,头疼也好了不少。商姒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在黑暗中摸索着烛灯的方向,刺啦一声,她点燃了灯,就着微弱的烛光,她俯身在镜前看了看自己苍白的脸。   一看便是生病了。   这头疼病难治,曾经也有太医为她想过办法,可也仅仅是在发作之时,勉强用药压制痛感,却根本根治不了。   如此一想,她也不想再叫太医,也不想再麻烦旁人了。   商姒拿出匣子里的胭脂,勉强给脸上加了一点红润之色,才扬声唤道:“来人。”   外面守夜宫人立刻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茶凉了,朕要喝热水。”商姒道:“还有,去外面给朕采一点百合花来。”   宫人低声应了,很快便烧了热茶端来,又将百合花送到商姒手中。   百合花香有提神之效。   商姒坐在桌边,一口接着一口,一连喝了好几杯热水,直到壶里见底,又勉强用百合花提神,后半夜一直未曾入眠,一直撑到了早朝时刻,才更衣上朝。   这回早朝中有商鸢,商鸢急于要合作的答复,商姒屡屡打太极把问题踢了回去,迟聿也随着商姒不表态,商鸢只好勉强沉下气来,哪怕心有不满,面上仍是端庄大方地微笑着。   下了早朝,商姒便依惯例去了御书房。   她屏退宫人,连姣月和蓝衣也不许贴身伺候,寂静的御书房只有她时,她才能安心地撑着脑袋,忍受着脑中传来的一阵阵钝痛,她知道,只要把这阵挨过去了,便万事太平。   可正痛得神思恍惚,浑身冒着冷汗之际,外面却有侍卫进来通传道:“禀陛下,沈熙沈大人求见。”   商姒勉强吐出冰冷几字,“不见!”   那侍卫迟疑了一下,起身去回了沈熙,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沈熙的大喊声,“陛下!臣求见陛下!臣知道如何为陛下分忧!”   商姒心底一寒,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难道发觉了什么?随即便很快想起,沈熙是见过她头疼发作的。   难道,他所说的分忧,是关于头痛的?   她咬牙道:“宣!”   外面呼喊声停了,很快,沈熙便匆匆入内,伏首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商姒撑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抬眼望着沈熙,艰难吐出一字来,“你……”   沈熙立刻抬眼。   与她的目光撞上,她居高临下,唇色发白,浑身的难受是胭脂遮不住的,眸子里含了一丝蔼蔼水汽,乍然一看,便触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可即便如此,背脊依旧挺直,神色仍旧倔强的。   她说了一个字,便止住不言,是要等沈熙先开口。   她还不确定他是为何事而来,若他不为头疼之事,她便也不要率先开口,暴露她旧疾发作的事实。   沈熙见她不语,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便开门见山道:“臣带了止痛的药。”   “甚好……”   甚好。   幸亏有他过来。   商姒痛得眼前一黑,身子便往前栽去,沈熙惊呼一声,连忙起身拉住了她,她身子无比的软,便顺势靠近了他的胸膛里,沈熙只觉心跳停止了,耳内仿佛能听到血液缓慢涌动的声音,她的身子如此之近,距离是他从小到大都未曾跨越过的,他僵立着许久不动,整个人仿佛成了一个木头桩子。   “疼……”商姒抓着他的衣领,勉强道:“快些,朕……”   沈熙悚然回神,顾不得其他,连忙将商姒打横抱起,放回了御座上,才从袖中掏出药丸来,喂着商姒服下,又惶急地去给她倒了一杯茶,顺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她低头喘着气,不知平息了多久,一直未曾开口说话,沈熙在一边紧张地望着她,见她眉头稍微舒展开来,显然好了不少,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御阶之下,保持合乎君臣礼法的距离。   商姒动了动眸子,勉强坐直了,嗓子有些哑,“这回……多谢你……”   “陛下不必客气。”沈熙道:“早在上朝之时,臣便注意到陛下脸色有些不对,所以方才是回府取药了。”   “嗯。”商姒点头。   两人相对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平素关系算不得要好,甚至从前时时刻刻都在争吵,商姒看着下面十分恭敬的沈熙,竟生出了一丝恍惚的感觉来。   不知过了许久,商姒缓缓开口道:“方才你说,回府取药?”   “朕记得,治朕头疼的药并不常见,你府里竟是备了?”   商姒觉得荒谬。   这种药,她原本只以为自己才有,后来药吃完了,她也不再找太医重新配制过。   他府里备着她的头疼药做什么?   这世上谁都会为她着想,可偏偏不可能是沈熙。 第44章 缱绻   沈熙沉默。   商姒看着他,也没有再开口。   有些在脑中早已钉死了的想法,忽然就发生了偏移。   不知过了多久,商姒才轻轻道:“多谢你。”   沈熙忽然抬眼,双目灼亮,低声道:“此乃臣分内之事……”   “一是今日之事。”商姒打断他,偏过头没有看他,避开他的目光,“二是,上回若非你施以援手,姣月恐怕难以等到朕去救她。”   沈熙微微一怔,旋即轻笑出声,“那也是臣分内之事。”   是么?   商姒慢慢转回目光,看着他,慢慢重复道:“分内之事?”   “那朕倒是有些迷惑了,朕什么时候成了沈大人分内之事?”   她目光锋利,仿佛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重新竖起了一身尖刺保护自己,一如既往地声先夺人,之前的软弱仿佛是一场幻觉。   商姒想起了沈熙的其他种种。   他投靠了迟聿,他与薛翕来往甚密。   一边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在她面前十分正直磊落,一边又去结党营私,谄媚讨好,连薛翕这等卑劣小人,他居然也能与之为伍!   如此想着,她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难怪他为她着想,今日如此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对劲,是不是他一直备着这一手,好在她哪天旧疾发作之时借机接近,让她放松警惕?   如果真是这样,沈熙的心机可真是让她惊叹!   沈熙看她脸色越来越冷,神态越来越不善,心底苦笑,不用想便知,她又怀疑自己别有图谋。   他淡淡回道:“陛下是君,臣是臣下,臣自然要做忠君之事,天子之事自然也就成了臣的分内之事。”   这话冠冕堂皇,对于商姒来说,说了等同于没说。   商姒看着端正站着的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心烦。   她拂袖道:“你先退下罢。”   说完便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正要一口饮尽,沈熙却冷不丁道:“你刚服了药,别喝冷水。”   他站着不走,目光紧紧地锁住她,商姒递茶水到唇边的动作一滞,她把茶水重重放下,冷道:“沈爱卿还不走么?”   沈熙道:“臣今日来,除了送药,还有一事禀报。”   “说。”   “事关屯田之事,近来长安已重新整顿完毕,臣和宋大人,也分别指派了官吏前往军田……”   商姒打断他:“这种事情,朕不太懂,你为何不去找大将军汇报?”   迟聿如今摄政,把内外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但凡重要之事,决策都在他身上,而她不过只负责过目罢了,很多事情与她说了并没用。   沈熙静了一瞬,道:“陛下是天子,臣自然向天子禀报。”   其实还是有一丝私心……   她的隐疾要么不发作,一旦发作便是来势汹汹,她才服了药,这药能压得一时疼痛,却不知稍后是否还会复发,方才的药量也不知够不够,沈熙还想再拖延一会儿,若她无碍,他再离去。   到底还是不放心,方才少女隐忍痛苦的模样,如一团火,腾地燎上了他心。   烧得肉变焦发黑,却还在为她跳动。   自他知晓她是女子,如那日一遇她女装模样,身子如此香软,腰肢如此盈盈不堪一握,昔日的印象就全部崩塌得彻底。   尖锐的少年郎成了倔强的小姑娘……他就忍不住,频频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当年以为她还能撑过去的一些事情,如今想来,都觉得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来说,太过勉强了些。   寻常女子十六七岁,或天真浪漫,或相夫教子,不必忧心太多。   她适合被好好呵护。   沈熙知道自己这样不妥,可他又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一向理性如他,如今却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商姒似笑非笑道:“向天子禀报?”   “难得爱卿心里有朕。”商姒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沈熙的面前,她挨得他极尽,他甚至能闻到她发上清淡的香味,像雨夜过后的清晨,沾着晨露的湿润,商姒缓缓问道:“那爱卿从前为什么心里没朕?爱卿从前心里若有朕,朕唯一相信爱卿那一次,就不会害死了身边的亲信。”   她又翻旧账。   那回,商姒十五岁。   迟聿早已起兵,发布檄文细数王赟几大罪过,彼时商姒身边的一个纪大人,劝谏商姒趁机联合百官拉王赟下台,不料被沈熙发现了端倪。   若是当场揭发,倒也罢了。可沈熙没有,他非但不揭发,还认真参与起此事来,这是商姒唯一一次相信他,可在最后关头,他们失败了,沈熙却立即倒戈,供出了纪大人。   这件事,商姒与他翻了无数回旧账。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两人才彻底水火不容。   沈熙脾气再好,如今又被她抓着这件事不放,也微微有了一丝怒意,语气冷了下来,“陛下,那件事情臣已经解释过了,若臣不供出季大人,一旦王赟严查下来,查到更多端倪,陛下自己又该如何保命?”   “这么说,你是为了朕了?”商姒嗤笑,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沈卿云,你可别说,从前你与朕作对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朕?你觉得好笑不好笑?”   “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沈熙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商姒偏过头去,“虚伪。”   “臣有些地方,是明着虚伪;可有些地方,臣犯不着虚伪。”沈熙冷道:“譬如那个叫阿宝的少年,陛下还惦记着他。若没有臣,陛下以为,薛翕当时顺藤摸瓜回去,找不到康黎将军?陛下想保护的,为陛下效忠的,又该怎么得到保护?”   “你!”商姒陡然一惊,“你知道阿宝?”   沈熙冷然抿唇。   商姒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胸膛上的衣裳,急切道:“朕告诉你,不要动阿——”话说到此处,脑袋又是一阵钝痛,商姒身子微微一晃,陡然往后栽去。   “小心。”沈熙眸光一跳,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扶她慢慢坐下。   商姒直接坐在御阶上,捧着头不语,脸色又惨白起来。沈熙便是防着这一刻,连忙拿出药,又倒了水喂她喝下,柔声道:“怎么样?还疼不疼?”   商姒闭上眼,许久,才道:“我没事。”   “你先别动气。”沈熙神色缓和下来,慢慢将放在她后背的手收了回来,低声道:“这头疼病,一是因为受寒,二则是暴躁易怒、心力交瘁所致,这几日既然旧疾发作,便要多注意一些。”   商姒揉了揉太阳穴,低低“嗯”了一声,嗓音细若蚊吟。   之前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她这一痛,又荡然无存。   沈熙又问道:“他……可知道这件事?”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商姒摇头,淡淡道:“有些事情,没必要让他知道,显得朕欠了别人很多,这件事你给朕保密。”   她的倔强,不是针对于沈熙一人。   沈熙望着她,眼露怜惜之意,“你这般一个人撑着,又能讨到什么好处?”   “那劳烦你。”商姒阖眸,嗓音清淡得像一阵虚无缥缈的风,“朕日后再痛起来,若是撑不住了,就劳烦你给朕送药。”   “好。”沈熙应了。   要还是得他送,这药商姒自己无处可藏,身边的宫人收拾她的一切所用之物,一旦发觉这药,迟聿也会知道。   她不想让迟聿知道。   这个人,知道太多她过去的不堪了,他知道她是怎样苟且偷生的,也知道她是如何被父母抛弃的,可她当初无所谓,现在却是不想让迟聿了解更多。   商姒将头埋进了膝弯里,闷闷道:“你先退下罢。”   沈熙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蜷缩在御阶上,身量娇小,背脊单薄,一身玄金龙袍,广袖拖曳在地上,分明是无上的尊贵,却显得格外孤独。   这份孤独,不知在独自一人时,又有多强烈。   沈熙忽然很想抱抱她。   如此一想,身子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他弯腰,轻轻抱了她一下。   如他所想,她是香的、是软的,而不是坚硬的,冰冷的。   一触即放,商姒愕然抬头,“你……”   沈熙垂着眼,长睫密而卷,将他的俊容显出几分脆弱来,他唇色有些发白,一双漆黑的眼睛却像被雨水洗刷过的,带着湿漉漉的软意,他伸手碰了碰她的额角,手却立刻缩回,抿唇道:“陛下说得对,臣确实虚伪。”   虚伪到,两面三刀,一面被她所看不起,一面又被昭国那边的将军们排挤,到头来,其实活得如履薄冰,权势、地位都十分虚无缥缈。   他也很厌烦。   商姒望着他,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记,她现在有点懵。   沈熙也回视着她,脸上带着一丝厌烦至极的倦态,自顾自地说道;“可我又很高兴。”   ……因为这份虚伪,至少还能做最了解她的人。   至少还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保护她一下。   沈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快得仿佛落荒而逃。   商姒盯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的相处,写着写着三千字就满了qwq戏真多 第45章 无题   沈熙刚刚离开御书房,拐角时便撞见了商鸢郡主。   沈熙抬手见礼,“见过郡主。”   商鸢看了看沈熙,又瞧了一眼御书房的方向,笑道:“这位大人十分眼熟,上回宴会中,大人似乎格外能说会道。”   沈熙淡淡一笑,端得是端方隽秀,“下官名沈熙,不过区区小吏,劳郡主挂心。”   区区小吏?   方才商鸢来求见天子,门口侍卫说陛下严令不得打搅,谁知她还没走远,就看见沈熙匆匆来了。   沈熙喊了几句什么,便被放进去了,也不知这一对君臣说了什么,过了许久,沈熙才重新出来。   商鸢来长安之前调查过天子身边的亲信,这个沈熙,年少时本是天子伴读,后来被王赟亲自册封官职,在朝中混得还不错,不过早就得罪了天子,两人关系势如水火,天子至今没有处置他,也是稀罕。   今日更是稀罕,这俩人居然也会独处。   商鸢浅浅一笑,“沈大人客气了,只是方才我求见陛下,陛下不见,随后便看见沈大人进去了,可见沈大人可真得陛下器重,不知现在……陛下可否见人呢?”   沈熙垂目,清淡道:“下官有要事,陛下自然忙里偷闲见上一见。郡主想要求见陛下,自去通传便是,陛下见与不见,下官不敢妄自揣测。”   他抬脚便要走,商鸢微偏身子,稍稍挡住了他的去路,沈熙冷淡道:“郡主,劳烦借过。”   “沈大人仪表堂堂,一派君子,我觉得沈大人颇有眼缘,不知大人可否赏脸一叙?”   近来听说长安有一些动作,似乎下了什么政令,大批田地收为官有,征召年轻兵卒耕种,而沈熙正是负责此事的官员之一。   沈熙对此事极为警醒敏锐,稍有人接近,他便保持警惕道:“近来政事繁忙,郡主请恕下官不能答应,下官奉天子命令即刻前往尚书台办理公务,告辞。”   说完后退一步,与商鸢拉开了距离,转身绕过她,匆匆而去。   商鸢转身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头,问身后侍从道:“你当真确定,前几日沈熙和天子有过一次冲突?”   “是的。”那侍从恭敬答道:“小的听说,是他和薛翕抓了御前宫人,那日天子亲自过来救人,把薛翕打了好几板子,到今天还养着伤呢,不过天子却只是口头上教训了沈熙几句,倒是没怎么惩罚。”   “薛翕……”商鸢沉吟道:“薛翕还在养伤?”   “据说伤好了大半,走路还不利索,但是今日要重新上任了。”   商鸢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   商姒抱膝坐在御阶上,静静地发着呆,殿外阳光灿烂,有鸟鸣啾啾,花香树影,树叶摇曳的影子落在御阶上,将她的面容打得半明半昧,衣襟上淡淡的金丝纹路也显得暗淡无光了。   她不知坐了多久,才慢慢站起身来,扶着御案歇了片刻,才唤来姣月,问道:“近日可有阿宝的消息?”   姣月低声道:“后来将军来告知过一次,说阿宝和他婆婆一切都好,只是婆婆进来染了疾,将军已经安排了大夫,奴婢便没有打扰陛下。”   老人家年纪大了,生病也很正常,只是难为阿宝和婆婆相依为命,将来若有时间,她还需亲自去看看才行,毕竟阿宝只认得她。   阿宝那一身手艺,也千万不能浪费了。   商姒又饮了口茶,强自压下淡淡不适感,起身道:“摆驾,朕要去找大将军。”   迟聿不在,倒是昭国的将军们正在议事。   商姒进来时,满屋将军都看向她,她抿唇淡笑,寻了一处地方坐下,微笑道:“若事情还未说完,继续便是,朕就在一边听着。”   这是天子,是君王,她旁听本无可厚非,可那些来自昭国的将军们却神色各异,一个个别提多不自在。   一时竟无人说话。   秋懿低头咳了一声,司马绪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季允偏过头去。   迟陵道:“一个个愣着干什么?司马将军,你方才说了些什么,再说一遍,让陛下听听。”   迟陵率先开口打圆场,司马绪连忙开始说话,气氛渐渐放松下来。   商姒感激地看了迟陵一眼,迟陵神情微僵,把头撇了过去。   迟聿回来时,将军们纷纷起身行礼,迟聿淡淡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目光逡巡一周,见商姒破天荒地坐在一边,眼神微暖,直接走过去,低声问她道:“怎么亲自过来了?”   迟聿这般情状,分明是二人关系极好的样子,将军们面面相觑。   商姒抬头看着迟聿,没有说话。   迟聿抬手命众将退下,直到屋中只有他和她二人,她才淡淡开口,“商鸢来过了?”   她观察很敏锐,迟聿桌案上,正放着一个香囊。   是女子之物,试问如今,谁还会给迟聿送这等东西?   商姒本想过来与他商量是否与楚国合作之事,没想到却看见这香囊。   不得不说,商鸢的动作也真快。   看上了迟聿,这么快就示好,还能达成昭楚联盟,征服其他诸侯便如探囊取物,何乐而不为?   迟聿转头看了一眼那香囊,皱了皱眉。   他也才知道商鸢来过了,肯定是商鸢把这物给了侍卫,侍卫便直接放他桌上了。   他大步走过去,把那香囊掷在地上,又扶着商姒双肩,低声道:“上回你说不喜被人试探,我就不惹你误会。”他顿了顿,补充道:“只要你是我的。”   她淡淡一笑,垂眸道:“我过来找你,是想问你,你想不想和楚国合作?”   毕竟,楚国有足够的诚意。   迟聿沉声道:“昭国兵强马壮,我已命人去运送粮草,若不合作,也不是没有出路。”   他肯拒绝。   他真的对她很好。   商姒笑着,眸底浮上一层明丽的光,“就为了我?”   “为你,还不值得?”迟聿笑着,把她揽得紧了一点,“你瞧我,千里迢迢来了长安,到如今,却只得到了一个你,你就是我最想要的。”   商姒忽然伸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把脑袋埋进他的胸膛。   忽然就想起之前沈熙问她,为什么不把旧疾的事情告诉迟聿。   告诉他,他会为她访遍天下名医的吧?   旧疾与长期劳累过度有关,或许告诉之后,他也不会再让她继续女扮男装下去了。   迟聿低眼看着主动抱着他的少女,伸手抚上她的后脑,柔声问道:“今日是怎么了?”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无碍。”商姒说话的声音很轻,攀着他,慢慢地站起来,双臂挪到他的颈边,勾住他,又主动凑上去亲他的唇瓣。   迟聿眸底霎时起了一阵烫意。   他大掌下挪,在她腰间大力揉捏一阵,将她打横抱起,走进了内室,抬手落下珠帘,对外吩咐道:“把门关好,无令不许放任何进来。”   君乙遵了命令,将门紧紧阖上,敞亮光线被彻底隔绝在外,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迟聿漆黑的眸子看着她,黑眸幽深如渊,仿佛要将她彻底吸进去。   商姒沉溺在男人的臂弯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的轻柔爱抚如一场梦。   商姒彻底放松下来,身子一寸寸化为春水,在他身上亲昵地缠绕着。   ---   薛翕上任这天,官署里的同僚们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盯着众人或讥讽、或看笑话、或怜悯的目光,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正待拿出桌上的一则卷宗,便听人故意笑道:“诶,你说,这年头,怎么还会有人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呢?”   “陛下是九五之尊,岂会是蝼蚁可以麻烦的?更何况,而今陛下和大将军关系可好着呢,谁敢忤逆陛下?有些人不在乎脑袋,能保命算是陛下慈悲。”   “天子圣明。如今朝中总有小人作祟,这小人啊,就该敲打敲打。”   “不敲打,恐教他翻了天去。”   “……”   薛翕垂下眼睑,脸色愈冷,自顾自地翻开卷宗,一句话也不说。   心底却腾起了滔天怒火,袖中手捏得死紧,咯咯作响。   天子?女人如何能做天子?商姒凭什么做天子?   他薛翕当初是为自己谋划,如今却定要将她拉下来不可!   薛翕这样想着,便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这几日他虽卧病在床,却也时刻关注着外界动向,郡主对大将军有意的传言他已经听到了,可大将军那般护着商姒……   商姒是个女子,这个秘密怕是还无人知晓。   可若这个时候,郡主商鸢横插一脚呢?商姒不仅仅当了他的路,也挡了楚国的路。   薛翕陷入沉思,没有再说话,众同僚见他脸色阴沉,想起此人还巴结着迟小将军,并不好随意得罪,当下说话也不敢太过分,只随口出了几口恶气,便一哄而散,各自忙活去了。   薛翕独自坐到夕阳西下,才收拾东西离开官署,却不急着回府,而是径直去了迟府拜访迟陵,与迟陵一表忠心之后,又在回府的路上遇着了商鸢郡主的人。   郡主身边的侍从态度十分恭敬,“我家郡主请薛大人一叙。”   薛翕眸光微闪,“郡主?”   “楚国的商鸢郡主。”侍从微笑道:“郡主久闻薛大人之名,有些事情想请教大人,不知大人可否赏脸一叙?” 第46章 头疼   长安醉仙居的雅间,原就是给达官贵人用的,商鸢郡主财大气粗,将雅间包下,特意款待薛翕。   二人见面一叙,继而下棋对弈,才慢慢开始进入主题。   商鸢轻轻落下黑子,淡笑道:“薛大人对长安熟悉,旁的事情我都不多问,只是我才到长安,便对天子有些许疑惑。”   薛翕不动声色,“郡主有何疑惑?”   “我幼时与表兄一同玩耍过,我记得,陛下那时并不好相处,擅罚宫人,性情凉薄,我在他身边,都战战兢兢的呢。”商鸢回忆着,露出温柔笑意,摇头道:“没想到,这才几年功夫,表兄性子竟这般好了,我听说前些日子……表兄亲自去救了一个宫女,他竟连一个婢女的命都看得如此之重。”   此话一出口,薛翕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这话不就是在提醒他,天子连一个婢女的命都看得比他重,他因此事被打得半死不活,不就是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比不上么?   薛翕冷颜看着她,商鸢抬睫,浅笑道:“看来是说到大人的伤心之处了?大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陛下脾性虽比从前好了不少,却有些用人唯亲了,好好的肱股之臣不珍惜,却为一个婢女伤了良臣的心。”   她话中含义已经十分浅显,薛翕冷笑道:“看来郡主事先打听的很清楚,说这么一番话,想做什么,不若直截了当?”   看来她是想拉拢他。   商鸢当然想和昭国合作,甚至双方若能联姻,则是更好,可是商姒绝对会是一个阻碍。   商鸢想达成目的,必须寻找破绽,但她很谨慎,必须先确定他和她是不是同一个阵营的,否则有些话说出口,风险实在是太大了,这毕竟是在长安,不在她自己的地盘上。   薛翕好整以暇地等着,商鸢笑道:“薛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过与大人闲聊罢了。”   她在装傻。   分明是自己先提的,又遮遮掩掩,欲拒还迎。   薛翕道:“我若说,天子确实变了,郡主信还是不信?”   他率先表明诚意,商鸢总不至于再这么试探。   果然,商鸢眉梢微挑,“变了?”   “是哪里变了?”   商鸢抬起茶盏,轻抿一口热茶,一双妩媚双眼隐匿在烟波袅袅之后,淡淡审视着他。   “换,自然是从里到外,全部换了。”薛翕一笑。   商鸢眼皮一跳。   她挥手命身边侍从全部退下,骤然靠近了薛翕,嗓音压低,“人呢?”   薛翕微笑着,慢慢道:“郡主之前,可否听说过公主商姒?与天子一胎所出,长得极为相似?”   “所谓极其相似,不过是一桩笑话。”   “天子,就是公主。”   -----   许是旧疾发作的时候耗费体力,商姒在欢爱过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任迟聿如何动作,她都倦于掀开眼皮看上一眼。   醒来之时,她正蜷缩在迟聿的怀中,他紧紧抱着她,手臂放在她的腰肢上,双眸紧紧阖着,商姒动了动,就着昏暗光线看了看他的睡颜。   他睡着的时候,一对睫毛卷曲而长,衬得平素稍显威严的面容带了两份恬静安然,鼻梁俊挺,眼窝稍深,棱角分明,不笑时自然流露三分冷肃,可见此人平素,又是如何给人以威压,如何震慑三军。   她目光下移,落于他的唇上。   唇很薄,据说这是薄情的象征。   可他哪里薄情?   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第一次见她,就对她各种引诱威胁,还口口声声说喜欢她?   为什么这人对她这么好呢?   商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悄悄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腰上拿下来,撑手想坐起,却发现自己的衣裳被他压着了。   她伸手去拽,拽不动。   她皱眉,又猛地一使劲儿,却见迟聿皱了皱眉,快醒了的样子,忙又停手,隔了一小会儿,又悄悄地推他,把手伸到他身下,慢慢探手去抓。   手越探越深,不知不觉地就摸到了他的小腹侧面,他那处肌肉非常紧实,摸着手感不错。   还差一点点……   商姒憋着一口气,又继续拽,另一只手推着他的肚子,想要让他让开些,又不敢太过使劲儿。   手腕忽然一紧。   商姒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上头传来男人有些低沉喑哑的声音,“做什么?”   她此刻正趴在他的小腹前,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却大喇喇地摸着他的小腹……   像个如狼似虎的色胚。   商姒:“……”   迟聿的眼神慢慢聚焦,睡意全然褪去,因为刚刚睡醒,一对黑眸不若平时锋锐,被一圈密密的睫毛衬着,含有一丝湿润的软意,他这般不含情绪地看着她,偏生看的她心头一软。   她小声道:“……你压着我衣服了。”   迟聿低眸看了看,这才后知后觉地坐起身来,她立刻重获自由,腾地坐了起来,就要往床下跑,迟聿眼疾手快,把小姑娘拦腰往后一抱,贴着她颈侧道:“跑什么?才睡醒了就要跑?你若不把我闹醒,是不是我醒来之后,便瞧不着你人了?”   他温热的气息挠得她脖颈发痒。   偏生此人现在嗓子有点哑,这般贴着她耳廓说话,低沉的尾音震着她的耳膜,十分撩人。   商姒耳根渐红,身子在他怀中扭了扭,“放开我。”   他笑,“放开你?”他一蹭她的侧脸,“放开你,你不跑么?”   她无奈,“不跑了。”   说不跑就不跑,迟聿放开她,她果真乖乖坐在他怀里,低下了头去。   从他的角度看,她发丝乱蓬蓬的,是床笫之间蹭乱的。她生得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她的脸都格外让他心生怜意。   迟聿捏着她下巴,让她抬头,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现在看着你,我忽然在想,之前是不是做错了。”   她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什么?”   “不该扶你重新为帝的。”他眸带笑意,慢慢道。   商姒浑身一僵。   “这般美人,适合金屋藏娇,若只有我一人可以看见你,该有多好。”迟聿松开她的下巴,抬手替她理好头发,轻轻拍她发顶,看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失笑道:“乐儿,我随口说,你紧张什么?左右也扶你登位了,知道你不乐意被人藏着掖着。”   她垂下眼去,放松地依偎在他怀中。   他把玩着她的柔荑,沉吟道:“等扫除诸侯,一切障碍都清除,我便娶你为妻。”   她问道:“那时,你便会取代我吧?”   “你可愿意为帝?”   她沉默。   确实不愿,可他取代她,说的容易,实则意味着改朝换代,大晔亡国。   她不是真正的“商述”。   她那一对父母对她也毫无恩情可言,商氏皇族于她,更无一丝感情。   朝代变更是天下大势,大晔气数已尽。   ……   尽管有如此多的原因,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坦然把江山拱手让人。   商姒不知道。   迟聿缓缓道:“你若愿意,我便摄政助你,将来我们的孩子一样为帝。”   她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竟然肯让步。   “你若不愿。”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沉声道:“那便我为帝,你为后。天下无人胆敢置喙分毫。”   他每个字都万分稳笃,一字一句都分量十足。   把选择抛于她面前,让她来选。   商姒的仿佛听到了身体里的声音——   砰。   砰。   心潮刹那间疯狂奔涌,牵动长久不曾动摇那根弦,仿佛有一股热浪,直冲上脑仁。   商姒忽然又开始头痛。   她慌忙偏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忍着那轻微钝痛,轻轻道:“我一直疑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也许你是我上辈子求而不得的人,所以今生今世,我才放不开你。”迟聿语气戏谑,看她动作这般亲昵,以为她是被感动了,此刻正黏腻着自己,心情大好道:“怎么?感动成这样?”   她不说话,只勉强“嗯”了一声,心乱如麻。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她不想被他发现。   商姒狠狠咬唇,勉强提神,舌尖蔓延着一丝血腥味。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轻轻摇他,“我先回去一会儿,晚上子承再来元泰殿找我,好不好?”   迟聿心情极好,随她两句轻轻的撒娇,便放开了她,安安静静地侧躺在床榻上,看着她披衣起身。商姒的温暖馨香如同哄人的美梦,让他只愿看着她,慢慢欣赏着她的一切,却没有察觉她的动作做的极慢。   商姒把头发束好,又穿上衣裳,忍着头痛,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眼前一阵阵发黑,脚底也开始发软,她不知自己最近是怎么了,为何头痛地这般频繁,回去一定要传沈熙……正这般想着,双手已推开了门,清晨的太阳当空独照,将她的双眼刺得一闭,最后一根弦“嗡”地崩开了,商姒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往前倒去。   “乐儿!”   “陛下!”   “快传太医!”   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商姒颓然阖目。 第47章 追捕   乾康殿中,太医跪了一地。   商姒自被迟聿抱回殿中,姣月便吓得掉了眼泪,又是内外奔走,又是四处煎药的,因为太过心急,反倒做得手忙脚乱,商姒静静躺着,眼见脸色越来越苍白,许是因为哪处难受,手在不住地抽搐着,姣月哭着握住她的手,“陛下,陛下,陛下您是醒着的吗?”   负手站在屏风前的迟聿闻声转过了头,快步走来,拿过姣月手上的帕子,弯腰给商姒擦了擦额上冷汗,专注地看着她的脸色,见她眉心紧蹙,唇微微动着,仿佛在呓语着什么,却迟迟不睁眼。   她许是有意识的,可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迟聿薄唇抿得死紧,脸色愈发阴沉。   方才亲眼看见她晕倒,迟聿从未如今惊慌过,她本应好好的,一切都没有问题,可突如其来的晕倒却毫无征兆,迟聿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稍微出一点事,他都会担心会失去她。   因商姒女扮男装不可泄露,故而传来的太医都是亲信,但其中不乏医术高超之人,偏偏他们只说病症是在头部,却无一人拿得出医治良方。   就这么让她忍着么?迟聿不能接受。   “主公,太医既然说了没有性命之虞……”宋勖见他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不禁出声劝慰。   “噤声。”迟聿冷淡道。   宋勖低下头,为难地看了一眼身后急不可耐的秋懿,秋懿素来性子鲁莽,只觉得主公犯不着这般在意天子,看迟聿这副情状,便想上前说话,却见宋勖对他摇头,秋懿勉强沉住气,叹了一声,撇过头去。   太医跪在地上,以额头触着冰凉的地面,不敢抬头一下。   周围气氛紧张地宛若凌迟一般。   站在一边的蓝衣露出担忧之色,看姣月哭得不能自已,便过去拍了拍她的背,附耳小声道:“你先出去,别在殿下跟前哭,陛下一定会没事的,你在这哭着,反而打扰他们救治。”姣月连忙点头,抬袖擦了擦眼泪,退了出去。   蓝衣再对宋勖比了比手势,示意他带着大家都退出去——众人围在这处也没用,反而给殿下添堵。   宋勖立刻会意,领着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蓝衣也不欲久留,看着地上跪着的太医叹了口气,低头匆匆出去了。   殿中恢复安静,迟聿坐在床边,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你到底怎么了?”他自言自语,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冰凉冰凉的,这夏日炎炎,殿中也没放置冰鉴,他们都热得出了细汗,偏生她如此冰冷。   迟聿把她揽入怀中,用身体暖了暖她。   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他还是对她所知甚少。   从未听说她还有什么病,当初命蓝衣为她调理身子,他以为她已经无虞。   是不是中毒了?   可谁敢对她下手?她所吃膳食,所穿的衣裳,都有蓝衣提前检查,当初他将蓝衣训练多年,再在得到她之际命蓝衣贴身伺候,就是为了护她周全。   迟聿静静抱了商姒许久,久到他仿佛快化身为一尊木雕,才慢慢将她平放下来,起身出去。   蓝衣守在门口,见世子出来,连忙唤道:“殿下。”   “她近来可有单独接触什么人?”   蓝衣回忆片刻,道:“陛下一个人在殿中时,除了看书,便是逗着雪牙玩儿,只是近来不喜人贴身伺候,奴婢们都守在殿外。”蓝衣说到此处,又想起来什么,“对了,早朝之后,沈大人和郡主都来求见过陛下,但陛下说不许任何人打扰,沈大人喊了一句什么,陛下就见了他,随后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过了许久,沈大人才出来。”   沈熙,又是沈熙。   蓝衣悄悄看着迟聿,见他眼神越来越冷,阴霾重重的,忽然冷笑了一声,薄唇轻掠,笑意极为冷酷薄情,随即下令道:“即刻去把沈熙抓来见我。”   君乙领命,快步去抓人了。   迟聿回了元泰殿,静静等着君乙将人带来亲自审问,没过多久,君乙却空手折返,单膝跪地道:“主公,沈、沈熙他不见了!”   迟聿皱眉,“什么?”   “属下率人闯入沈府,没有看到沈熙,连他爹沈恪也不见了,属下怀疑他们是畏罪逃了,属下要不要把沈府奴仆全部抓起来,再即刻派兵,全城搜捕?”   迟聿脸色越发阴鸷,君乙直觉不妙,胆战心惊地跪着,过了许久,才听迟聿道:“不折手段,把人抓来。”   “是!”君乙领命,快速退下。   ----   沈熙早在听到消息时便悄悄入宫了。   他何其敏锐,早就料到迟聿会来抓他,便提前安置好了父母,再趁机溜进皇宫,不让任何人察觉。   迟聿守在商姒身边,那么无人可以靠近她,当初给商姒诊治头疼之症的太医早已告老还乡,所以此刻除他以外,无人可以救她性命,他此刻虽有解药,却不能直接去告诉迟聿,如此,他虽能救她,却违背她隐瞒下去的意愿,更重要的是——   迟聿会猜忌。   上回留他故意旁观,沈熙便知道迟聿已经看破了他的心思,为君者猜忌心极重,若让迟聿知晓他和商姒互相守着这个秘密,哪怕无足轻重,迟聿也会对他起杀心。   所以他必须悄悄地治好商姒。   沈熙轻车熟路地来到冷宫里,按动机关,跳下密道,沿着密道悄悄溜进了乾康殿。   乾康殿中十分寂静,只有姣月一边悄悄哭着,一边给商姒擦身子。   沈熙躲在柱后,悄悄靠近,抬手劈向姣月后颈,姣月低哼一声,立刻晕倒在了床边。   沈熙看向商姒。   她脸上毫无血色,冷汗不断地从额角渗出来,呼吸粗重,显然还在疼。   这回更为严重些了,沈熙皱紧了眉,低头从袖中拿出药,到处了三粒,又顿了顿,将一粒药丸倒了回去。   这种药,治标不治本,吃多了并没什么好处。   沈熙慢慢在床边坐下,轻轻捏开她下颌,把药送入她口中,再缓慢地往里面喂水。   她呛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沈熙大骇,连忙扶她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靠在他肩头,安安静静地沉眠。   沈熙探了一下她的脉搏,稍稍放下心来。   喂她吃了药,应该就没事了。   她不久就会醒来,而他,该走了。   沈熙半拥着她,却忽然撒不开手。   此刻只有他,他做什么都不会有别人知道。   他想把怀中的女子据为己有。   沈熙垂睫,看着她的睡颜,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她的额角。   从前那么多与她相伴的岁月,他看着那少年郎犯困在桌上打盹,爬树掏鸟窝,也时常发怒,顶撞王赟,也曾经偷偷地在殿中哭过,她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他很想保护她,但是她什么都不听他的,他只能用让她讨厌的方式。   第一次看见女装的她时,沈熙心里惊涛骇浪。   原来这一直都是一个小姑娘,难怪她会哭。   沈熙就算被活活打死,也断然不会流泪,可少年天子受委屈时,也曾经哭过闹过,那时他觉得她娇气,可原来她不是娇气,她能忍耐到今日,真的很坚强。   鬼使神差地,沈熙偏头,想要亲她一下。   刚刚碰上她的侧脸,他就顿住了。   商姒睁开了眼睛。   她漆黑的眼睛对上沈熙的眼睛,沈熙立刻松手,站了起来。   商姒还虚弱地很,猝不及防被他一放,身子往一边栽去,沈熙忙又伸手,把她扶稳了,关切道:“你怎么样了?”   她嗓子干哑地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摇头,沈熙手忙脚乱地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商姒才勉强道:“好多了……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她下意识地绕开方才那尴尬的一瞬,两个人都有意转移话题。   “你晕倒了。”沈熙说:“大将军因你晕倒,方才大发雷霆,我从密道潜入,喂你服了药。”   她点头,弯了弯苍白的唇,笑着道:“多谢你,没想到接连两次,都是你在帮我。”   “一日之内两回。”沈熙担忧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还是……多保重身子。”   商姒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似乎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沈熙微微一惊,连忙起身道:“有人来了,我要走了。”说完,也不等商姒回应,便急急往密道跑去。   与此同时,迟聿推开门来,一眼便望见了苏醒的商姒,还未来得及欣喜,又看见了一边昏迷过去的姣月,当即怒喝道:“阿陵!”   外面带着侍卫飞奔而入,迟陵当先追了过去,一跃进了密道。   很快,沈熙便被人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迟陵跃出密道,甩袖讥讽道:“想不到啊,这里居然还有个密道。沈大人藏得很真严实,我们带兵把长安城都搜了一遍,没想到你在陛下的寝殿里躲着呢。”说到此处,少年转头,冷冷地瞥了商姒一眼。   难为方才二哥还惦记着她,没想到她早就醒了,还在寝殿里与别的男人私会。   他才对她有的一点好感,此刻荡然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的 第48章 挑衅   商姒坐在床上,看见沈熙被抓时,心便彻底沉了下来。   她惶然抬头,对上迟聿半含杀意的眼神,像冰封千里的冰原,寒得让她胆战心惊。   “子承,你听我……”她“解释”二字还没出口,便听见唰的一声,迟聿猛地拔出迟陵腰侧佩剑。   商姒心口一跳,大呼一声:“别杀他!”什么也顾不得,赤着脚跳下床榻,飞快地挡在了沈熙跟前。   迟聿抓着剑柄的手隐隐泛出青筋,剑尖上挪,对准了她的颈。   商姒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解释。”迟聿冷淡道。   商姒咬唇道:“他是为了救我。”   “太医都束手无策,为何他能救你?”   商姒缄默不言。   她不想说出自己的隐疾,可沈熙她不得不护。   “陛下。”商姒还没说话,身后的沈熙却忽然开口,低声道:“陛下让开罢,臣不值得让陛下护着。”   “你住口!”商姒低声喝止他,“朕难道是恩将仇报之人么?”   沈熙却淡淡笑了,“不,可是陛下从来不欠臣的,臣若今日把这条命交出去了,不是遂了陛下从前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商姒咬牙道:“一码归一码,从前的恩怨,我也会找你算账的。”   沈熙还要再开口,商姒已急急道:“你住口!”她发现他们两个这样当着迟聿的面,多说一句话,迟聿的表情便冷上一寸,如今已处在暴怒的边缘,那把剑令她遍体生寒,她甚至毫不怀疑,他会不会气得把她也砍了。   商姒勉强定了定神,缓缓抬眼,直视着迟聿的眼睛,“他确实是来救我的,我与他没有别的瓜葛,大将军要杀人,也要拿出证据来。”   “证据?”迟聿淡淡讽笑,慢慢朝她走来,剑搭上她的右肩,冰冷的剑锋离她很近,商姒仿佛站立不稳,竭力对他对峙着,却被他狠狠抓住下颌,冷冷逼问道:“我动谁,可从未拿过什么证据。”   商姒咬牙道:“那朕要护呢?”   她为了保护沈熙,不惜拿出天子的身份。   下巴一疼,迟聿的手又重了几分。   商姒拨开他的手,毫不畏惧地与他对抗着,她心跳得极快,从未想过,她也会有与他这般剑拔弩张的时刻,分明几个时辰前还在温存嬉笑,现在却宛若仇敌一般。   “朕是天子,是君,大将军是臣,大将军拿剑指着朕,是不是不妥?”她一字一句道:“是你亲口说的,朕做回天子,就可以随心所欲,你不是王赟,这话不知现在还算不算数?”   迟聿眸底,刹那间腾起了滔天之火。   商姒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双臂始终张开,不许他动沈熙分毫。   迟聿的手攥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将她关起来,彻彻底底地不见任何人。   当初是她自己说的,说沈熙与她无关。   可若无关,为何她逃出宫时,会去沈府?为何她连商鸢都不见,却独独要见沈熙?为何全城抓不到沈熙,却在她的寝殿里发现他?   迟聿猛地收剑,半空中剑身却是一转,霎时剑身反射的一缕寒光刺入商姒眼中,她抬手遮挡,却忽然想起什么,慌忙去推迟聿,他手肘横向一推,轻而易举地将她横挡开来,商姒脚下不稳,唯恐他斩了沈熙,只好用手去抓剑身。   手心刺痛,迟聿剑身一转,避开了她的手。   蓝衣惊呼一声,“陛下,你的手……”   商姒忍痛皱眉,抬起那只被他划伤的手,任凭血沿着手臂流下,斩钉截铁道:“不许杀他。”   一码归一码,沈熙救了她,她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沈熙被杀。   她知道,迟聿根本就不是因今日之事想杀沈熙。   今日不过是彻底的□□,他介意沈熙,恐怕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迟聿看着她那只手,脸色变了变。   他猛地掷开手中剑,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   “二哥!”迟陵唤了一声,连忙追了过去。   商姒勾唇淡淡一笑,重新跌坐下来。   蓝衣赶紧命人去取药箱,捧着商姒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着,一边让其他宫人先把昏迷的姣月抬走。   沈熙慢慢坐直了,等蓝衣包扎好了出去,才低声道:“你何必……他若真的动怒,谁能幸免?”   商姒坐在地上,偏头看他一眼,笑道:“我到底还不是那么冷血,你若今日为了救我死在这里,我才真的过意不去。”   “你打算跟他解释么?大将军……误会了。”   “不知道。”商姒慢慢站起来,头还有些晕,她绕到沈熙身后,笨拙地为他松绑,轻声道:“你先别急着离开,我怕你一出去,他便又要对你动手。”   沈熙苦笑,他原本也不至于被发现,到底还是栽在了这颗心上面,若走得干脆,此刻便能功成身退。   可商姒对他来说,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   沈熙说不上来为何对她越来越在意,就好像冥冥之中,他和她有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   分明,她除了皮囊好看,性子远不及别人家的女子温婉,甚至连一丝身为女子的自觉都没有,不会琴棋书画,不会刺绣女红,谁家男子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呢?   道理他都懂,但是他改不了了。   沈熙揉了揉手腕,起身坐到屏风外面去。商姒重新回到榻上,她现在还虚弱的很,便依着软塌歇了一会儿,把眼睛闭上小憩。   闭上眼的那一刻,眼前总闪现着什么细碎的小片段。   仿佛此情此景,她经历过一样。   商姒睁开眼,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又听见外面传来细碎的声响,淅淅沥沥,像是雨点子打在青石阶上,便披衣走到窗边,推窗一看,果然是下雨了。   商姒看着雨景出神,忽然兜头一阵风刮来,吹得她青丝乱舞,商姒抬袖遮住脸,慌忙将窗子关了,又掩鼻打了个喷嚏,忽然听见有人嗤笑道:“你这样可不行,举止都娘们兮兮的,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女扮男装,是怎么不被人揭穿的。”   商姒转头一看,没想到是迟陵。   迟陵看她盯着自己,又轻哼道:“我就来看看,你和你这‘奸夫’怎么样了。”   他刚刚跟着二哥去了,发现二哥此刻心烦,实在见不得他在眼前晃来晃去,干脆又回来找商姒,他倒要看看,他二哥前脚刚走,商姒和沈熙还会做些什么,没想到这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倒是十分合乎礼节。   迟陵忽然就开始想:万一真是误会呢?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之前太医都对商姒的病束手无策,沈熙来了之后商姒就苏醒了,万一真是来救她的呢?   毕竟二哥下令抓捕,沈熙不鬼鬼祟祟一点,不早就被抓到了。   但,尽管心中怀疑,迟陵口头上也要刺激商姒一下。   商姒宛若被这两个字踩中了尾巴,立刻冷下脸来,“我与他没什么,迟将军专程过来,若是特意来诬陷人的,就不怪朕把你轰出去了。”   迟陵“哟”了一声,心道有句话说得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商姒这几日之后,似乎都不担心他再做什么了,也许就是二哥宠的,宠到她渐渐不再害怕他们,当初刚刚破城之时,这丫头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迟陵谑笑道:“陛下上回还说要跟我和解,这么快就要翻脸?”他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沈熙因为他的突然闯入,已经站在了不远处,似乎在担心他做些什么,迟陵对沈熙抬了抬下巴,“姓沈的,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她是你能靠近的?谁给你的胆子?”   沈熙垂下眼来,商姒怒道:“迟陵!”   迟陵笑意一敛,猛地欺近商姒,对她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清楚,你是我二哥的,不能跟别人牵扯不清。”他顿了一下,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还有第二次,就算我哥哥不追究,我也定会动手。”   商姒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抬手推开他,“来人!”   “谁敢进来?!”   迟陵紧接着的一声吼,喝止住了想要进来的蓝衣等人。   商姒忽然觉得无力。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她任人鱼肉的处境并没有改变,一旦惹怒这对昭国的兄弟,名义上再高贵的身份都没有用。   谁叫他们拥有大军,这个天下,谁的刀锋利,谁边是王。   商姒冷笑道:“怎么,你是要替你二哥动手不成?”   迟陵上前一步,“我还真想替他收拾收你。”   商姒嗤笑一声,“那小将军快来收拾。”   “你!”迟陵抬起手来,望见商姒那张无所畏惧的脸,又气恼地把手放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转过了身。   好久没有这种心头冒火的感觉了,商姒可真是好样的。   商姒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对沈熙道:“方才我让你留我这里,还是想着这里安全,但你我之间,这样更会惹某些人猜忌。”她故意把“某些人”咬得很重,迟陵气得又开始瞪她,似乎正要撸袖子揍人了,商姒宛若感觉不到一般,继续道:“你还是先回去,我让姣月送你,我料想,大将军既然没有当着我的面杀你,也不会背地里再对你动手,你尽管放心。”   话音一落,迟陵便阴阳怪气道:“啧,这么了解我哥?真这么了解,你还故意惹他?”   商姒宛若没听到迟陵的声音,又唤来了姣月,细细吩咐她一定要将沈熙送到宫门口,沈熙叹道:“不必了。”   商姒感觉很意外,“为什么?”   沈熙垂目道:“臣既在朝为官,便不可能一直遮遮掩掩,若当真得罪大将军,今日可以苟活,将来又如何立足呢?本来,臣方才若能全身而退,便也会主动去被人发现,继而向大将军解释……”   迟陵挑眉,意外道:“哟,沈熙还挺识时务。”他笑容恶劣,讥讽道:“不过不用白费劲了,你以为你解释就有用?”   商姒只看着沈熙,迟疑道:“可你若出事……”   沈熙温柔一笑,“那陛下就当臣是自己作孽,这条人命不算在陛下头上,陛下也不是‘恩将仇报’。”   商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她眸底的光渐渐熄灭了,艰难道:“若他不信,之前我让你保密之事,你就说出去罢。”   迟陵见这两人把自己无视了个彻底,又恼道:“别白费劲了,我说还不如苟且偷生呢,我哥哥此刻正在气头上,沈熙,你以为你有多大脸面?”他刚刚都被自己亲哥给撵出来了,二哥看见沈熙不杀了他才怪。   沈熙也懒得理会迟陵,只深深地看着商姒有些黯淡的脸色,唇角笑意越发深了,他微微俯身,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其实,今日我很高兴,所以无论什么结果,都没有关系……”   甘之如饴。   商姒抬头,无言地望着他。沈熙身姿修长,身影逆着光,清隽的容颜温和下来,他冲她眨了眨眼睛,后退一步,抬手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之礼,便转身出去了。   迟陵嘀咕:“还真去了?”他转头看向商姒,却见商姒理也不理他,直接做回了榻上,蓝衣入内,对迟陵劝道:“四公子,您别打扰陛下休息了,陛下中毒刚醒……”   迟陵腹诽道:还中毒刚醒?方才和姓沈的说话都没什么事,现在就非要休息不可了?他正想要出言讥讽,转头却瞧见商姒毫无血色的面容,黑暗殿中的一角,她显得娇小而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了,迟陵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淡淡“嗯”了一下,抬脚出去了。 第49章 投诚   元泰殿中,此刻气氛格外肃杀。   迟聿负手而立,身影拢在阴影里,连带那双漆黑的眸子,也显得深不可测。而他身后,沈熙正伏跪在地,慢慢地表达自己的忠诚——   “下官与陛下并无瓜葛,诚如陛下所言,下官只是为了去救陛下,陛下危在旦夕,下官若被人抓获,待到解释之后再去救人,陛下恐凶多吉少,下官只能事急从权,还望大将军息怒……”   “下官与陛下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当年下官年少气盛,在担任陛下伴读之时,便屡次与陛下冲突,是以陛下与下官,若非必要之时,定是不会扯上关系……”   “下官一心为社稷效劳,当初下官在此殿之中,也是如此与向大将军投诚。而今形势在此,下官并不蠢,更不敢有半分虚言,望大将军能够重新给下官一个机会。”   “……”   沈熙说完,许久都不曾听见迟聿说话,他便低头跪着,如此忍辱负重的姿态,他早就习惯了,只望迟聿能够网开一面。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自然会猜忌身边的所有人,他可以选择避开的,但是若是避开,不仅他再也不能接近迟聿,也对她没有好处。   不如铤而走险,打消他的疑虑。   迟聿负手站着,一边的侍卫君乙微微抬眼,一眼望去,只看见一站一跪的两人,站着那人气质清冷凛冽,跪着那人清淡温和,一冷一温,分明是一冷一清,一贵一贱,可仿佛无形之中,有一股看不见的气场在两人之间流转,融着淡淡的衣香,沉静而无声。   良久,迟聿缓缓转身,居高临下,眸底寒光微溅,“救她?你凭什么救她?”   伏跪着的沈熙道:“陛下有隐疾。”   “什么隐疾?”   “头疼之症。”   沈熙停顿了一下,才俯身将前因后果,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可他说的时候又带了一些私心,不曾将商姒在他面前的柔软一面说出来,却又着重强调了商姒不愿意告诉他之事,他说:“陛下不想让下官告诉大将军,怕大将军担心,还怕——”   迟聿方才听了前因后果,心头正软,看他迟疑,便问道:“还怕什么?”   “还怕,大将军又知晓她一桩难堪之事,陛下向来坚强,她在大将军面前已经足够软弱,不想再被轻视了。”   其实这句,只是沈熙胡诌的,他并不知道商姒是怎么想的。   但他终究,还是怕迟聿心胸狭隘,怕他对她做出什么来,他固然不希望商姒与迟聿在一起,但如今这种局势,又岂是他能决定的呢?既然她注定逃不掉了,那他便希望因为此语……迟聿能待她更好些。   果然,沈熙微微抬头,见迟聿的眼神暖了下来。   迟聿慢慢拂袖坐下,冷淡道:“所言属实?”   “下官不敢欺瞒。”   “为何偏要向我解释?”迟聿道:“以为我因此不杀你?”   其实,他倒未必真的杀沈熙。   前世,沈熙并未与商姒扯上什么关系,迟聿记得他很快就做了他的得力干将,后来一直在长安做文臣,迟聿麾下武将众多,治国之上,单单有一个宋勖却是不够的,后来沈熙做出政绩,一路平步青云,在迟聿登基第五年,就已经官至御史大夫。   后来,他放弃锦绣前程,自请去边远之地,一去就是多年,一直到宋勖病逝,他才回京升任尚书令。   算是一代能臣。   可现在,眼前的沈熙还年纪轻轻,并非他的心腹能臣。若非重生,迟聿都不会将他和商姒联想在一起。   对沈熙,若迟聿当真起了杀心,也绝非商姒拦得住的。   沈熙停顿一下,低声道:“因为下官知道,只有依附于大将军,下官才能一展鸿鹄之志,实现抱负。”   这话,聪明人都不该说,但是正是因为他和迟聿都太聪明,所以沈熙才肆无忌惮的开口。   他就是觉得巴结着迟聿比较有用,只有迟聿才能给他机会,所以他才一心投诚。   与其冠冕堂皇地溜须拍马,这样的理由,更能让迟聿消除猜忌。   果然,迟聿信了。   他淡淡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沈熙犹豫了一下,“大将军可还怀疑……”   “那件事不许再提。”迟聿的目光在沈熙的脸上逡巡而过,黑眸微深。   果真是仪表堂堂,迟聿虽对这等文臣不大瞧得上眼,却也确实不得不承认,比起沈熙一派真诚的做派,他到底还是让商姒的安全感少了些。   迟聿又道:“至于她的病,当年给她治病的老太医,你如今可还能联系得上?”   沈熙点头,“可以。”   “你将他所住之地告诉我,此外,她剩下的头疼药,你也不必帮她保管了。”   沈熙默默垂下眼。   “怎么,不愿意?”   “怎么可能?”沈熙淡哂,“能为陛下和大将军效劳,沈熙很愿意。”   只是,又要少了一个靠近她的借口。   他固然知道,有迟聿插手,她的病情应会好上许多,只是沈熙还是不甘心,非常不甘心,分明是他先来的,分明是他守护了她那么多,凭什么,就让迟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呢?就因为迟聿天生是昭国世子,手握千军万马吗?   沈熙自认,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商姒。   ----   后来,迟聿便派人去请来了已经告老还乡的易太医,为天子看病。   只是商姒靠在床上,喝了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身子渐渐好转,却始终不见迟聿前来。蓝衣和姣月在这里忙手忙脚,崔公公负责管理其他大小事宜,一切都很好。   早朝时,商姒还能见着迟聿一面,可他上朝时不苟言笑,只是旁听而已。下朝之后便头也不回,商姒坐在龙椅上,觉得有点空落落的,说不上来的失望烦躁。后来,迟聿连早朝都给她取消了,她更见不着他一面了,想要出去,却也拉不下脸面。   商姒觉得自己没有爱上他,可是这种失落感是怎么回事?她趴在床榻上,非常痛苦地用被子蒙住头,姣月以为她又是哪里不舒服,连忙问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我无碍。”商姒闷声闷气道。   姣月转过头,冲蓝衣眨了眨眼睛,从那日商姒对蓝衣发怒开始,蓝衣便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慢慢地向着商姒了,并非像一开始那般监视着,而是时常陪着姣月干活。姣月与蓝衣的关系也好上了许多,此刻,姣月蹭到蓝衣身边来,悄悄道:“蓝衣姐姐,陛下心情似乎不太好呢。”   蓝衣握着小金匙,往小貔貅里小心翼翼地添了香料,又盖上上面镂空的盖子,才转眸笑觑了姣月一眼,“你这丫头,陛下心情不好,你怎么瞧着这么兴奋?”   姣月悄悄凑过来,揽紧了蓝衣的手臂,悄悄道:“我觉得,陛下是因为大将军不高兴的,一定是大将军这几日不理陛下,陛下心里不顺畅了。”   蓝衣不动声色,“陛下许是憋闷久了。”   “哎呀。”姣月焦急地很,又扯了扯蓝衣的衣袖,“不是这样的!我知道的,喜欢一个人,那人若是老不理自己,一定就是陛下这样子的,陛下肯定是喜欢上大将军了!蓝衣姐姐,我从前还不觉得呢,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从前总觉得陛下被欺负……可现在,我才觉得陛下其实有点被宠坏啦。”   蓝衣似笑非笑,“你知道?还宠坏了?”   这丫头,以为自己跟她关系好了,便口无遮拦的,也不看看她是谁的人,小心她转头就给告诉了世子。   可姣月这般没心机的,蓝衣又怎么舍得呢?   蓝衣顺着姣月的话想了想,若有所思。   姣月八卦心上来,无论如何也不肯歇,又道:“我当然知道了!我曾经可喜欢陛下了,甚至、我甚至还想做她的人,就算是一个没名没分的,我都是甘愿的……”姣月咬了咬唇,可后来,才知道这少年郎竟是个姑娘,还是个如此好的公主,姣月说:“我说宠坏,不是说陛下坏,我是说……”   她话还没说完,蓝衣已打断她道:“好了,别说了,活儿干完了吗?待会儿崔公公问起,小心又罚你月俸。”   姣月立刻噤声了,悻悻地笑了笑,转身溜走了。   商姒在内殿的暖阁里午休,倒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听见姣月和蓝衣之间的窃窃私语,她枕着双臂,透过雕花窗子,阳光洒在她暖暖的脸上,让人昏昏欲睡。   确实是令人百无聊赖的生活,商姒心里空落落的,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想说。从前迟聿每日都要来,她那时觉得他烦,是真的觉得他烦,她总是想:这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三天两头地要来骚扰,还总是予取予求,这样的日子,怎么样才是个尽头?   可他突然又不来了,商姒横竖都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那件事,所以对她心灰意冷了么?他若对她完全失去耐心,为什么不直接把她从帝位上拉下来?从前他待她好全凭喜欢,现在冷落着,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商姒翻了个身,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尺玉霄飞练猫儿,十分懊恼。   她不会喜欢他的,顶多是感动于他从前待她的好,因为顾全大局、无法反抗,所以才做了他的人。商姒是这么认为的,可现在眼睛一闭,迟聿拿剑指着她的样子又历历在目,他恼怒又失望的眼神,让她有些如坐针毡。   商姒猛地坐起身来,唤人道:“朕要出去走走。” 第50章 膈应   御花园中,商鸢特地邀了迟聿谈话,她这几日,倒是看了一出不错的好戏,此刻兴致正浓,相反,迟聿坐在对面,唇角挂着凉薄的笑意,并不显山露水,倒让商鸢拿捏不好他此刻的心情。   商鸢屏退了伺候的宫女,仅仅留下了身后的秋炆。她起身,亲自为他甄满一杯酒,柔声笑道:“大将军请用,这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好酒。”   迟聿不动酒盅,含笑看着她,道:“郡主这是等不及了么?”   商鸢笑道:“国家大事,到底还是不要拖延。本来此事,我应直接去找陛下的,只是近来我听说……陛下身子似乎有恙?今日叨扰大将军,也想问问陛下如何了?”   迟聿道:“陛下无碍。”   商鸢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什么,又好奇道:“前几日,大将军似乎是在抓什么人?”   前几天可是一出好戏。   她上回与薛翕一叙,花了整整一夜,才勉强消化了“当今天子是公主商姒假扮的,此事是迟聿一手促成”的消息,这就意味着,她若想嫁给迟聿,那么商姒便是最直接的阻碍,这位公主女扮男装,勾住了世子的心,也是昭楚合作的最大障碍。   商鸢还在筹谋之中,却忽然听说了天子染疾的消息。   那夜薛翕的人悄悄递来了密信,说了一出好戏:薛翕在宫中安排的眼线亲眼见到,大将军是如何拔剑指着沈熙,商鸢觉得有趣——她还没动手呢,沈熙便和商姒闹得这般不清不楚,商姒若因此与迟聿离心,更是遂了她的意。   今日,商鸢的借口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想试探迟聿。   迟聿似笑非笑地看着商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笑意里有三分意味深长,笑容也不达眼底,他是什么道行?商鸢这点小心思,未免也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一些。迟聿渐渐失去了耐心,冷笑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商鸢却忽然起身,欣喜道:“陛下!”   迟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商姒站在不远的拐角处,看那个样子,似乎打算离开。   他眯了眯眼。   商姒本是想散散心,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遇见商鸢和迟聿,她还不知如何面对迟聿,便打算暂时避开,更没想到商鸢的视线这么好,一下子就叫住了她。商姒再也跑不掉,只好抬起了头,露出一丝微笑,拂袖走了过来。   商鸢立刻起身,欣喜道:“见过陛下。鸢儿方才还以为是看错了,没想到真是您。”   商姒点头,坐了下来,却道:“想不到大将军也在。”   商鸢笑道:“是鸢儿唤大将军来的,本以为陛下的病未好,不敢打扰,所以想请教大将军几桩事。”   商姒点头,目光刻意略过迟聿,背脊有些僵硬,而迟聿坐在这里,姿态一派从容闲适,淡淡打量着她,他越是打量,她越是不去看他。   ——也不知沈熙主动去向他解释投诚,他到底信了没有。   他不主动找她,她便始终拿捏不定他的态度,上回他的盛怒还历历在目,她一旦靠近他,无疑又是紧张的。   少年天子端坐在对面,玄金龙袍衬得她格外贵气隽秀,她垂下眼时,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在走神,那小巧的唇、挺拔的鼻梁、纤细的腰身,无一不让迟聿的眼神黯了黯。   这丫头沉得住气,他不如往常一般主动哄着她,她便也撑着不与他说话,可她此刻的神态坐姿,偏偏就暴露了一丝紧张。   商鸢似乎察觉不到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又笑吟吟地给商姒倒了一杯酒,“陛下,这是鸢儿从楚国带来的美酒,您尝尝。”   商姒的心思正放在迟聿身上,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也没细听商鸢说了什么,瞧见面前一杯酒,就想也不想地端起来要喝。   酒递到唇边时,迟聿冷不丁唤道:“陛下。”   商姒下意识动作一顿,心底一个激灵,杯中酒险些洒了出去。   她的手僵在空中,忽然掩饰般地扯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笑容来,把酒放下,笑道:“大将军何事?”   迟聿沉声道:“陛下难道忘了么?太医说了不能饮酒。”   商姒一怔。   她倒是真忘了。   迟聿瞧她这模样,眼神便冷了下来——这丫头又未将身子放在心上,一次头疼便能闹得这般惊天动地,她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易太医叮嘱过不能饮酒,她自己的事儿,还得靠他给她记着?   迟聿微有不悦,薄唇弧度冷然,又道:“陛下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上点心,您是一国之君,龙体尚不能安,又如何安天下?”说到这里,他眼神愈寒,又冷声叱责商姒身后的宫人,“你们怎么照顾陛下的?饮酒这样的事,我若不出言提醒,你们便任由着陛下胡来!”   迟聿亲自开口叱责,那些宫人本就怕大将军胜过敬畏陛下,闻声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奴婢该死!大将军恕罪!”   商姒稳稳当当坐着,皱了皱眉道:“是朕一时忘了,不干他们的事。”   一边说不干底下人的事,一边挥手,让他们赶紧退下去,别再呆这处触霉头了。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退下了。   商鸢没想到迟聿会这么护着商姒,倒是有些惊讶,笑道:“是臣妹不对,臣妹不知道陛下不能饮酒,陛下恕罪……”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笑吟吟道:“还好有大将军提醒了,若是危害陛下龙体,臣妹罪过也就大了。”她说着,把那酒杯推了开,虽口里说着“陛下恕罪”,实则连起身都不曾,姿态万分闲散,也不见得多尊敬天子。   整个长安城里,手握实权的人只有迟聿,商鸢本就不大瞧得上天子,而今知晓这是个女人之后,更为瞧不起了。   姣月远远站在凉亭外看着这一切,都没由来得觉得气闷。   商姒自然也察觉到了商鸢的无礼,微微一笑道:“你是罪过大了。”   商鸢笑容一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罪过大就大在,把酒捧到了朕的面前,偏生朕又喝不得,望着它又嘴馋,身子难受可治,心难受可怎么办呢?”商姒故作苦恼地看着那杯酒,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商鸢,奇怪道:“郡主妹妹怎么这般表情?难不成真以为朕要治你的罪?”   话里有话,迟聿最先听出来了此间深意,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商姒在他面前是软的,可她并非逆来顺受之人,旁人胆敢惹她一下,她都是要直接报复回来的。   怒打薛翕是,今日说这番话也是。   口里说着因为酒感到难受,其实就是在说,商鸢让她不感到痛快了。   商鸢反应很快,立刻起身道:“是鸢儿鲁莽……”   商姒笑,“朕都说了不怪你了,你还紧张什么?”眼神微微暗了一寸。   她不是来和商鸢斗嘴的,尤其是还在迟聿面前。商姒想起这些日子被他晾在一边,就没由来得感觉心烦。   后来商鸢便转移了话题,其实现在三人的情况,也不便于讨论朝政,商鸢的初衷只是单独与迟聿说话,后来叫住商姒,也不过是想看看这二人的关系如今如何。   商姒与迟聿甚少交流,倒是遂了商鸢的意。   于是后来,商鸢便开始主动闲聊,从楚国的山水人情,说到年幼时听过的民谣,又说起自己会唱什么曲儿,又曾学过什么舞蹈乐理,读过什么兵书,商姒虽年少被扶上天子位,却未曾接触过这些,越听越不是滋味儿。   “这荷包的绣法,是鸢儿从前跟着我乳娘学的,乳娘擅长刺绣,全楚国的绣娘里,都找不到几人能胜过她,鸢儿学了好些日子,才勉强绣会了一只鹰。”商鸢捏着荷包,抿唇看向迟聿,双靥的酒窝若隐若现,“想来这鹰,翱翔万里,振翅高飞,气度不凡,也像将军呢。”   “不如大将军收下如何?”   商鸢望着迟聿,美目盈盈,鬓边步摇闪烁,端得是无限端庄,无限温柔。   ……他若收下,那便与昭楚联姻,又近了一步。   何不收下呢?她商鸢自认丝毫不差,身为楚国郡主,能在政事上帮到迟聿;作为一个女人,她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性子,也绝能比商姒体贴入微。   若要真说输上一筹的,那便是容貌。   可迟聿又岂是单看皮囊之人?   商鸢唇边笑意更深,越发胸有成竹。   商姒的眼神已全然冷了下来,索性什么也不说,就看着这二人。   身子没由来得感觉到冷。   身为女子,合该如商鸢这般温柔细腻,又懂得如何讨好男人。从前迟聿头一回亲她,便谑笑过她不解风情,在男女情爱之上宛若白纸,是他告诉她应当如何,可她一直以来未曾说出口、也未曾主动去想的,就是今日的情景。   一个更好的女人在讨好他,将来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女人,他是天下霸主,将来还会更加权势滔天,肆意翻云覆雨,商姒就怕……自己成为这千千万万中的一个。   又或是,他厌弃了,她连这其中之一都算不上。   “郡主的东西,应该送给自己的良人,送给我,恐怕不妥。”迟聿丝毫不看那荷包,冷淡拒绝。   商鸢一怔,“可我如今……还没有……”   “那便将来再送。”迟聿淡淡一笑,“送我确实不妥,我已有将娶之人。”   将娶之人?   ——“将来如论如何,你都注定是我的妻。”   “时辰不早了,朕还有事,你们先聊。”商姒蓦地起身,就起身离开了。 第51章 动心   走到半途时下了雨,蓝衣慌慌张张回去取伞和披风,正打算折返,却见商姒淋着雨很快地返回了乾康殿,少年天子眉目拢着一股沉淡戾气,薄唇淡淡抿着,蓝衣上前服侍她脱下淋湿的衣物,一边碎碎念道:“陛下头疼之疾没有根治,怎么能淋雨呢,易太医说了,这药的配置也要一段时间,陛下可要好好注意着……”   商姒不想听她念叨,转移话题道:“你可会刺绣?”   蓝衣一怔,“奴婢自然是会的……奴婢年幼进宫,伺候昭王后,其中要考核的一项便是绣活儿。”   商姒若有所思,眸子微闪,“这么说……刺绣对女子很重要?”   蓝衣失笑道:“自然。身为女子,自然是女德为重,不会缝缝补补的怎么行?哪怕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少说也是会缝补衣裳的,更遑论是身为宫女。”   商姒眼色转暗,垂下眼来,望着脚上金丝龙纹的赤舄怔怔出神。   商鸢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不是针对她,却让商姒觉得莫名憋闷起来。   她从小到大孤苦伶仃,无人教她身为女子应当如何,自然也少了那三分柔婉端庄的气质,一不会刺绣,二不会琴棋书画,说起来可真是一无是处。   想比之下,商鸢堪为天下女子的典范了。   自幼高高在上,作为最受宠爱的王女长大,既不可一世,又满腹才华,虽长得不算倾国倾城,可那身端庄大方的气质,却不是谁能比拟的。   商姒越想越觉得酸,目光滑到自己袖子上纹的暗金龙纹之上,忽然指着它道:“这样的呢,这么复杂的龙,你也会绣?”   蓝衣细细瞧了瞧,笑道:“自是会的,只是龙象征天子,奴婢不敢贸然逾距。”   商姒:“……”   蓝衣看她脸色有些不对,试探着唤道:“陛下,陛下?”   商姒恨恨一咬牙,“拿针线来,蓝衣,朕要你今日教朕刺绣。”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绣这条龙!”   蓝衣:“……啊?”   事实证明,哪有初学者就要绣龙的道理,商姒连穿针引线都弄了许久,然后捧着绢帛,眼巴巴地瞅着蓝衣,蓝衣绣一下,她便绣一下,期间还多次扎到了手,疼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蓝衣瞧着怪不是滋味儿,劝道:“陛下还是算了,您贵为天子,何必学这个……”   商姒咬唇,不甘道:“我也是女人,凭什么我就学不会?”   蓝衣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更不想通,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出去一趟见了郡主和大将军,回来就这样了?难不成大将军说了他喜欢会绣花的女人?怎么可能!与其说喜欢会绣花的,倒不如说大将军更喜欢会舞剑的女人。   柔柔弱弱的女子,迟聿素来不多看上一眼的。   可眼下,商姒这一股倔劲儿,蓝衣也没了办法。   商姒一直绣到傍晚,身边的蜡烛都烧完了好几根,她仍旧凑着火光去看针脚纹路,眼睛酸痛得不像是自己的,商姒好几次将绢帛扔到一边,又忍不住重新拿起来,比照着自己的衣裳去绣那龙。蓝衣进来时,见殿中静悄悄的,商姒已伏在桌上睡了,手上仍握着那绣了一半的“金龙”,蓝衣细细瞧了瞧,歪歪扭扭,手法生疏,不像是龙,倒像是地上的蚯蚓,便叹了口气。   与世子冷战这么多日,终究不是办法,蓝衣便提着宫灯,打算亲自去找殿下过来,让他亲自瞧一瞧商姒那布满伤痕的手指,若是因此心软,冷战便可结束了。   蓝衣垂着头脚步匆匆,才跨出门槛,忽然闷头撞上了一个人,她往后踉跄好几步,一抬头便望见迟聿冷淡凛然的面容,在朦胧宫灯的映照下,更显得威仪自成。   迟聿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急匆匆地作甚?”   蓝衣扑通跪倒在地,“回禀殿下,奴婢本是要去找殿下的,不料殿下竟亲自来了。”   “找我作甚?”   蓝衣想了想,忽然抬头道:“殿下进去瞧瞧便知道了。”   他这么说,迟聿心底微动。   他本来恼于商姒那股倔劲儿,之前为了护着别人,甚至差点让他把她的手给砍下来,想着晾她几日,让她知道自己也不会一昧地顺着她、哄着她,谁知白日那偶然一见,他原本被军政事物压抑下来的情感,忽然就一刹那喷涌出来。   想见她,又拉不下脸子,便估摸着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了,就过来悄悄看一眼。   没想到这么巧,看蓝衣的语气,似乎她又再闹些什么?   迟聿一挑眉梢,负手跨进了大殿,绕过屏风后,便看见烛光边,少女伏在桌上沉睡着,乌黑的长发落了满桌。   他慢慢靠近,衣袂带起的风摇动烛光,少女精致的五官时明时暗,睫毛上都融化着一股暖意。   迟聿的眼神越发深邃,浓郁得像化不开的夜色。   他忽然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慢慢往御榻边走去。   以往抱她,她都睡得沉,谁知这回他刚刚碰到她,她便猛地惊醒,右手下意识攥紧了那绢帛,又痛得惨呼一声,脸色都惨白了三分。迟聿眉心一跳,被她这声叫得心惊胆战的,以为她旧疾复发,连忙把她放回床上,扑在她床边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头疼?”   她唇瓣抖个不停,惊魂未定地望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迟聿看她脸色不对,越发紧张,握着她的肩道:“说话!你到底怎么了?”   商姒伸出左手推他,身子往后挪了挪,也不说是哪里的问题,右手却使劲儿地往身后藏,迟聿这才发觉不对,攥着她的手腕,强硬地去拉她右手。   她大叫,“你走开!大晚上的你在朕这里做什么!”   外面的蓝衣听得胆战心惊,以为世子殿下一进去便开始动粗了,连忙贴着门偷听,唯恐出什么事。   殿中,迟聿冷笑一声,“整个长安,我爱去哪就去哪。”一边说着,一边把她钳制在怀中,举起了她的右手,见她右手成拳,紧紧握着一张布帛,一双美目沉浮着莫名的羞恼和悲愤之情,唇瓣咬得死紧,脸色越发苍白了,迟聿心底一寒,难不成这是她和沈熙的密信?迟聿沉声道:“放开!”   她顶嘴道:“不放!”   迟聿双目生寒,幽深湛亮,沉凝肃杀如野兽一般,盯着商姒,声音愈寒:“不放,那就别逼我动手了。”   他猛地将她翻了个身,商姒始料不及,吓得尖叫一声,身子很快便被他给压住了,如同案板上的鱼,只能无助地扭来扭去,右手臂被他用力扭到身后,因为上臂疼痛,整条手臂都使不上劲儿,商姒被迫松开了掌心,那绢帛便被他夺了去了。   绣个花还要在他面前丢人一把,还被这么动粗,商姒心如死灰,把脸埋进枕头里,又气又恼又委屈又悲愤。   迟聿捏着那绢帛,翻来覆去看了看,上面不知道绣着什么玩意儿,又难看又粗糙,应该也不是什么暗语,他愣了一下,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是时蓝衣听到第二声尖叫,直接冲了进来,跪地道:“殿下息怒!”   迟聿此刻满心迷茫,压根就没怒,拂袖道:“出去!”   蓝衣惴惴不安,抬头瞧了一眼,好像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便也出去了。   迟聿再细细看了一下那绢帛,才发现上面插着一根细针,上面还有着没干的血,刚刚他将她抱起来之时,想必她惊醒时被扎到了,才叫得那么吓人。   迟聿面色稍霁,俯身握住她的右手,柔声问道:“我看看,哪里扎疼了。”   商姒万念俱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随他摆动。   迟聿扳开她手指一看,被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惊得一怔。   “你……”   他沉默了许久,蓦地将她翻了个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在绣花?”   她绣花?他从来把“绣花”和“商姒”联系不到一处去,若这是她绣的,那今日太阳就是打西边出来了。   但这么拙劣的绣工,除了她还有谁绣得出来?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等等。   迟聿心念微动。   白日,商鸢送他香囊时,就曾提及自己多精通绣法。   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那未免也太荒谬了!   若真是因为这个……迟聿一时没忍住,望着她的黑眸蓦地一弯,眼底笑意闪烁。   “为什么突然绣花?因为商鸢?”   商姒一双眸子瞪得极大,含着怒火道:“不是!”   迟聿笑道:“那是因为什么?”   商姒蓦地语塞。   迟聿笑得眉眼弯弯,忽然间低头,薄唇碰了碰她的下唇,又亲她眼角、眉心,十分爱怜,她使劲挣扎着,仍被他亲了个够,迟聿坐起身来,把她紧紧抱入怀中,忽然喟叹道:“实在是我的不是。”   她忽然就没挣扎了。   迟聿贴着她的耳畔,摩挲道:“你知道吗,你动心了。”   你动心了。   四个字,如同一记闷棍,敲得商姒头晕目眩。   心跳陡然加快,商姒的脸色白了一寸。 第52章 十年   她这么瘦这么小,抱着都感觉不到满足,迟聿把她抱得更紧。   怀里的温香暖玉,一如他梦中所想象的那样,他的手臂箍着她的纤细的腰肢,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头里,手掌的温热透过衣襟传达进来,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你介意商鸢,说明你心底有我。沈熙说你不肯将病情告诉我,也是不想在我面前丧失更多颜面,对不对?”   她沉默,许久才道:“我没有。”   “我没有动心。”她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没有动心,她岂是别人对她好就轻易动心之人,从前那么多人对她好,最后都背叛了她!   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对人动心,她想要好好保护自己,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动心呢?尤其是把自己囚在龙座之上的人!   她若动心了,岂不是注定她要永远被困在他身边了?   她忽然又开始了猛烈挣扎,迟聿把她抱得死紧,不许她乱动,咬牙道:“你就是动心了!”   “你非但动心了,你还不喜欢别的女人靠近我,你还想着学刺绣。”他说话飞快,紧紧抱着她,阖目道:“这不好吗?喜欢一个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人。”   她重复道:“一定不会辜负我?”   “那劳烦大将军解释。”她心底蓦地腾起一股怒火来,“为什么怀疑我和沈熙?为什么不相信我?若我和沈熙都不解释,你是不是会把我们一起杀了?”   “就这样你还说不会辜负我?”商姒觉得好笑,猛地推开他,冷笑道:“我使不惯很多小伎俩,将来若有人离间陷害呢,你还会不会信我?商鸢比我温柔体贴,你今日不是还与她坐在一起说话吗?谁知道将来,大将军会不会厌烦我!”   迟聿觉得难以置信,“我岂会杀你!”   商姒抿紧唇,倔强地望着他。   “谁看见自己的女人和别人呆在一处,不会生气的?”迟聿沉声道:“我当时不欲对你下手,日后也不会!当初你初到我身边,我便允诺绝不动你,还要我多说几次?你若喜欢的人是他,我定会杀他,但对你——”   “——对你,我便是磨,也要磨到你从身到心,都是我的人。”   “我对你这般有耐心,又岂会主动厌烦?”   “至于商鸢,今早是她邀我谈论政事,岂有他意!我若是轻易移情别恋之人,以我之手腕,天下哪个女人得不到?与商鸢何干?与你何干?”   他越说越恼,眼神愈冷,死死盯着她道:“商姒!是我先对你动心,亏的是我!我若不是真心,今夜又何必悄悄过来看你!”   此话一出口,他便愣了。   商姒也愣了。   对了,明明是他故意晾着她,今日大半夜的,他偷偷溜过来算什么?   若不是她惦记着手中针线活,睡得极浅,按照往常惯例,便是被他悄无声息地抱到床上去。   然后……   然后他要干什么?   商姒干咳一声,之前的情绪荡然无存,尴尬道:“那你今晚……”   迟聿本来不想这么毫无保留的。   但话已出口,他便坦然承认,“白日我见你不太畅快,今晚便来看看,没想到你会因为商鸢去做刺绣,是我没考虑周全,让你不安了。”   话题又扯回到刺绣上,商姒觉得脸被火烧一般。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的绢帛上,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抓,把那绢帛抱在怀里,拼命地往后缩去,蜷缩起双腿,露出一双洁白小巧的脚。   迟聿觉得好笑,“我都已经看过了,陛下现在补救,为时已晚。”   她低头不语,抓着绢帛的手微微用力,迟聿不再去和她抢这东西,只坐在床边,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她瘦了很多。   非但瘦了,也病了,脸色十分难看,右手上还裹着纱布。   迟聿觉得那纱布刺眼,冷不丁伸手过来,她以为他又要干什么,连忙侧身去避,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迟聿问道:“疼不疼?”   他其实没想伤她,但是她实在太倔了,非要撞过来,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要连累别人。   她摇头,又缓缓点了点头。   迟聿道:“我看看。”他把她那只手抓到跟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上面的被针扎出来的伤口,又检查了一下绷带的结实程度,才起身去拿了药膏,借着烛火,将药小心翼翼地抹在她的伤口之上,语气中不乏不满之意,“以后有什么事,不要再瞒着我了。在我面前倔着有什么用?”   这回要不是她晕倒在他的面前,他还不知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前世就知道她身子不好,她刚刚被废时,还未被软禁在南宫,便生了一场大病,偏生又不肯让太医探望病情。后来她身子逐渐好转,又被关到了南宫,他没有再听闻她生过什么病,但是吃穿用度也从不克扣,又怕她身子出了问题,只是故意隐瞒着不肯给人看病,也曾送过一些大补的人参过去。   但仅此而已。   从未听说她还有头疼的隐疾。   头疼之疾,不可能十年都不曾发作过,如今她锦衣玉食尚能病发如此频繁,那当初她在南宫……是怎么熬过来的?   迟聿看着她的目光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侧脸,他忽然低头,商姒丝毫没有躲闪,被他亲到了唇。   唇瓣上柔软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温热,他的呼吸沉重起来,身影铺天盖地地下压,她身子霎时一软,摊到到软褥之上,十指被他轻柔地扣住,呼吸被他掌控着、诱导着,眼神都迷蒙起来。   他就这么抱着她,两人耳鬓厮磨着,温存许久,他才道:“头疼起来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   其实这个问题明知故问,商姒却认真答道:“当然疼,我常常想,要是能换个脑袋就好了。”   他低笑,疼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那些药不能根治,等天下一统,我为你遍寻名医,治好你的病。”   她笑,伸手抱住他的腰肢,侧脸贴上他的胸膛,“好。我想,普天之下,应该只有你能救我了。”   烛光跳动,迟聿的瞳孔显得幽暗,“一定治好你。”这个承诺在他的心理又慢慢被复述了一遍,他抬手轻拍着她的背脊,似爱抚,似安慰,她忽然感觉安心,之前纠结的一切都犹如过眼云烟,整个人都在他轻拍的节奏中慢慢安静下来,沉溺其中,永久地沉眠下去。   迟聿等她睡着了,才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小心地把她受伤的那只手放进被子里。   他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   他忽然又想起前世,她的猝然病故。   当年噩耗传来之时,他的震惊和心痛,到如今都记忆犹新。   那时她才二十六岁,刚过花信之年,本来不至于这么早亡故,或许是因为十年的寂寥生活让她日渐抑郁成疾,又或许,是因为她旧疾发作。   若真是后者,那么十年之内,他必须一统天下,为她寻到良医。   一统天下谈何容易,前世一统,便生生消耗了他的大半生光阴,这一世虽提前知道很多未来之事,可一个国家的军事发展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拔苗助长一定不行,他还得细细思量。   但愿不会有什么意外。   翌日,迟聿便重新接见了楚国使臣。   他答应了昭楚联盟之事,并让商鸢承诺,半月内楚国的粮草辎重必须送达长安,再暗令轻骑回昭国调兵,连夜召集大将们商讨如何西征。   昭国和长安将分别发兵,由楚国绕道包抄敌人后方,先攻孤立无援的魏国。   魏国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迟聿日夜与军师商议行军之策,只在每次用午膳之时,去乾康殿陪陪商姒。   一面暗暗筹备战事,迟聿又以大晔天子的名义,对诸侯分别下诏,各自加封,用以营造各自猜忌之势。   静待其变,从前迟聿肯耐心去磨,可如今时间紧迫,他只有十年的时间,不能单单只用武力征服。   一切都在以正常的轨迹进行,但偏偏没有让商鸢如意。   商鸢等待几日,却见迟聿和商姒又有和好的迹象,而两国联盟已经达成,迟聿已催促她尽早回国,商鸢自然不愿——她一旦离去,便与迟聿失之交臂,再也不能得到他。   商鸢看尽世间无数好儿郎,但唯有迟聿令她怦然心动。   一为自己,二为权势,将来这天下若要一统,帝王之位非他莫属,既然如此,商鸢更要好好把握住机会,若能成为将来的昭王妃,她便有机会一举成为皇后。   时间刻不容缓,是以商鸢让秋炆提前回楚国,一边等待粮草辎重运来,一边暗中与薛翕连夜商议了许久。   乾康殿内灯火通明,商姒披衣坐在御座之上,御案上烛火照出一片光亮,商姒垂眼看着书,下垂的一片睫毛落下淡淡阴影。   外面响起脚步声,随即殿门被大力推开,迟陵快步进来,更深露重,身上落得满身清寒。   听见声音,商姒抬头,果然看见是迟陵。   迟陵开门见山道:“商鸢和薛翕勾搭在一起了。” 第53章 女装   商姒怔了一下,重复道:“商鸢和薛翕?”   这两个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   “陛下在想,为什么他们会凑到一起吧?”迟陵寻了个地方坐下,打了个哈欠,才优哉游哉道:“我也觉得纳闷,不过后来我一想,薛翕上回被你打了一顿,如今肯定怀恨在心,至于商鸢,她肯定对我二哥有意思。”   商姒沉默须臾,忽然冷声道:“薛翕不是你的亲信么?”   迟陵勾着眉梢看向她,“他?就凭他,也配?一个叛徒,目无尊卑,鄙贱不堪,以前能背叛王赟,谁知将来能否背叛我?我早就看出,他就是想利用我巴结我二哥,顺便对付你,此人我如今不动,不过是在等待时机。”   迟陵根本不傻,若说第一次薛翕在一边煽风点火起了作用,第二回,他要是还没发觉薛翕有问题,他还配站在此处么?   迟陵固然从前怀疑商姒,但这不代表谁都能利用他。   人人都道四公子性情火爆,爱冲动行事,可他毕竟也是出身王室,若当真没脑子,如今也不会被迟聿重用,更不会活着从昭王宫里出来。   身为昭四公子,看似身份尊贵,可只有迟陵知道,他从小不被母亲喜爱,打小身边只有几个宫人,为了不被其他人迫害致死,他是过得多么如履薄冰,若非早早被二哥护在身边,他或许都没有机会长大。   迟陵想起从前之事,脸色算不上好看,又冷淡道:“反正我告诉你,薛翕做的事,别算在我头上。他这回不知在和商鸢密谋些什么,我倒是希望这人快点做些什么来,我好直接处置了他。”   这一观点,与商姒不谋而合。   商姒微微一笑,“那朕就等着小将军宝剑饮血了。”   自上回迟陵贸然闯入她的寝宫,商姒后来又见着了商鸢,便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个足够聪明的人,便知道楚国和昭国仅仅这一次的合作其实是大材小用,商鸢既然主动送迟聿荷包,肯定也有旁的心思。   所以商姒派蓝衣去向迟陵送了信,让迟陵代她去监视商鸢。   司隶校尉是迟陵的人,司隶校尉既然负责暗中督查各个官僚,长安城中眼线必然分布各个角落,让迟陵去监视商鸢,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迟陵前些日子冲撞商姒,这事儿还没翻篇,想到商姒如今与他哥的关系,没准当真是未来嫂嫂,更不能拒绝了。   于是迟陵一边冷哼着,摆出一副大爷样吩咐底下人,一边又忍不住暗暗替商姒把着关,免得她大病初愈,转眼又被人给害了。   没想到的是,商姒还真是料事如神,怀疑谁谁就有鬼。   姣月沏好了茶进来,把茶水端到御案上,商姒吩咐道:“给迟将军看茶。”姣月瞧了一眼迟陵,依言又去沏好一杯端来,她有些怕迟陵,便始终低垂着眼不敢抬头,却听迟陵笑吟吟道:“咦?陛下,你身边这小宫女倒是有些可爱。”   姣月猛地抖了一下,差点没直接跪下,商姒瞪他道:“你吓她做什么?”她对姣月挥了挥手,姣月抱紧拖盘,几乎是落荒而逃了,商姒起身走下御阶,忽然低声道:“有件事情,朕要问问你。”   迟陵敛了笑,“什么?”   “将军当初知道朕是女儿身,薛翕可知道?”   此话一出,迟陵的脸色忽然变了变。   他坐直了身子,猛然抬头,商姒一见他此刻神情,心底便是一沉。   “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也难怪如今这么急切地对付朕。”商姒冷笑一声,原地踱步几下,猛地转身看向迟陵,“以他的秉性,定然唯恐天下不乱,他撼动不了朕,但是天下臣民悠悠众口足以让朕万劫不复!”   她眼底寒意浓重,红唇抿起,脸色极为冷峻。   薛翕,薛翕。   这个人怎么还不死!   商姒当真是恼火至极,这件事情终究和迟陵脱不了关系,但她也知道,当时以迟陵那样的立场,调查她也是无可厚非的,也怪不了他什么。   她快步走到御座边,右手虚握着龙椅一侧的描金龙首,冷淡道:“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今夜既然与商鸢秘密商议,此事必然会泄露给她,他们既然在密谋,还未出事,便说明还有转机,说来说去,所针对者不过是朕,只是朕想不到,他们要用什么计策。”   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迟陵有些过意不去,便起身道:“我现在就去调兵,把他们都抓来。”   他转身就要走。“不行!”商姒断然喝止他,飞快道:“商鸢是楚国王女,你这是不仅仅要终止联盟,还要多添外敌?你若敢抓人,明日即便朕不能动你,你二哥又岂会轻易放过你?”   迟陵右手狠狠一攥,转过了身来,闷声道:“那……找二哥想办法可以吗?”   “你即刻去派人暗中注定这二人的动向,若有什么风声走漏出来,记得及时封锁消息。”商姒没有急着回答迟陵的话,反而冷静地思考片刻,又道:“与其坐以待毙,他暗我明,不如主动防范于未然,你过来,朕有一计。”   迟陵挑了挑眉,俯身凑了过去。   “……”   “不行,你应该……”   “……可以了吧?”   “唉,我看这样……”   “……”   乾康殿中灯火幢幢,两人从未如此关系亲近地说话,此番窃窃私语了许久,最终迟陵挂着满面笑容满意离去,商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唤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   歇了一夜,翌日早朝过后,商姒便借故说自己头疼之疾又犯了,缩在乾康殿内不出来。   沿密道从冷宫出来,商姒轻车熟路地进了“商姒公主”的寝殿,换了一身女装,又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   一路宫人纷纷侧目看她,或面露惊奇,或面露惊艳,商姒迎着众人目光一路招摇,便到了元泰殿外。   元泰殿的守门侍卫还认得她,见她来了,忙主动上前道:“公主好久不见了,小的这就为您通传。”   商姒笑容亲切,问道:“里面只有世子吗?”   那侍卫笑道:“还有楚国郡主呢。”说到这里,哪怕是侍卫,也察觉到了一丝微妙,这段时间,郡主三天两头就主动来找世子,可世子不是喜欢公主吗?细细一想,莫不是二女争一男的戏码?   那侍卫眼神透出一丝微妙的探究,见商姒笑意没变,又连忙打下心头疑虑,笑道:“小的这就去通报,公主稍等。”   商姒淡淡颔首:“劳烦。”   那侍卫推门进去,不一会儿,迟聿便允她入内。   商姒缓步跨进殿门,放柔了嗓音,抬头唤道:“子承。”   迟聿本坐着饮茶,听见这么软乎乎的一声,便抬头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他半是悠闲的神态,正要出口的话语,进行到一半的思量,便全部戛然而止。   迟聿的大脑头一次懵了一刻。   她今日甚美。   一身鹅黄色的罗裙,长发挽的简单的髻子,三千青丝散落雪肩之后,衬得肤色越发白得发亮。   眉心金钿明灭,与鬓边缀着红宝石的金步摇交相辉映。   这黄裙系带颇紧,腰间坠着暖玉流苏,勾勒出少女的纤细腰肢,盈盈不堪一握,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充满着无限诱人风情。   恰如古人诗书中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从前怎么没发觉,她除了皮囊精美,骨子里还透着一股极致的清艳媚意。   哪怕之前见过她无数次女装,哪怕事先已知道她是穿着女装来找他,迟聿也想不到,这一抬头就是如斯美景。   她穿上衣裳,远比不穿衣裳更勾得他心痒。   迟聿大掌一收,猛地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来,亲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过来做什么?”   本来听到她头疼之疾又犯的消息,迟聿便打算用完午膳再去探望她,后来侍卫通传,他才明白,她这借故去换了个身份来。   他记得,她是不喜欢公主这个身份的。   曾经当着百官的面,他将她拥在怀中,给她无限的宠爱,也给了她所接受不了的屈辱,公主这个身份就是在提醒着她,她有多身不由己。   没想到今日,她主动穿上女装来找他。   一边站着的商鸢没料到商姒会来这么一出,此刻也震惊在商姒的女装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迟聿心情极好,黑眸亮得摄人,商姒察觉到余光里商鸢再看她,便主动将小手塞入迟聿的掌心中,斜眸瞧他一眼,笑道:“我来不得么?”   “我这里,你自是想来就能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过去坐下,命身边宫人端上茶来,商姒捧着茶水喝了一口,拧起细眉道:“好烫。”   她似不高兴地把那茶一把搁下,瓷盏相撞,发出清脆响声。   商鸢瞧了她许久,这才笑道:“这宫人是怎么办事的,连个茶水都弄不好,居然烫着了表姐。”   她一开口,商姒这才“呀”了一声,似乎才发现她,困惑道:“你是?”   作者有话要说:  商·尼古拉斯·戏精·姒上线。 第54章 引诱   她在装,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说破。   迟聿微笑着介绍道:“这是楚国郡主,商鸢。”说完,他端过那茶,下唇毫不避讳地碰着方才她饮过的地方,慢慢喝了一口。   是有些热,但却不烫嘴。   他却耐着性子,又命人重新去弄一杯凉些的茶来,趁着等宫人上茶的当儿,商姒好奇地对商鸢道:“我病了些许时日,倒是不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你是我表妹,我从前却未见过你呢。”   她说得十分自然,神态有了一丝小女儿的娇俏,与冷淡的少年天子截然不同。   嗓音也变得清澈细软,少了两份低沉。   若非商鸢提前知晓这是同一个人,哪怕容貌完全一样,她也可能会觉得这是两个人。   商鸢在心底冷嘲,装的倒是不错,到底是真没见过还是假没见过?此人故意换女装在这里装模作样,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心里虽如此想着,商鸢面上却露出不失礼的微笑来,温柔道:“听说表姐近日只在养病,没见着鸢儿也是情有可原。”   商姒闻言,抬眼轻嗔迟聿一下,“就赖子承,觉得我身子不好,都不许我随意出门,唯恐被这风吹一下就病了。”她捏了一下迟聿的小手指,佯怒道:“我哪有这么娇贵!”   迟聿被她捏得心情大好,眼底俱是笑意,也任由这丫头撒娇。   分明是满口胡言,装出一副小女儿态,就是故意在对商鸢耀武扬威。   迟聿瞧着少女稳稳地窝在椅子里,一身被装点出来的雍容华贵,又捏着嗓音故作扭捏的样子,觉得今日的商姒格外可爱,反手握住她的小手,低笑道:“还不娇贵?用金屋子把你藏起来,衬你贵重可好?”   她轻瞪他一眼,缩了缩手臂,想把手从他掌心拽出来,拽不动。   商姒瘪了瘪嘴,抬脚悄悄踢他一下,正巧宫人端着茶水进来,他抬手去接那茶,不动声色地避开她那一踢,先用手碰了碰杯壁,笑道:“这回不烫了,你试试。”   商姒用食指碰了碰,这回却连喝也不喝,直接嫌弃道:“凉了。”   她抬了抬下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一边的商鸢瞧着她这刁蛮任性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之前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时,这两人分明气场不合,就算是和解,迟聿也不至于由着她这般放肆无礼吧?   迟聿是何等人?他是昭国战神,令天下兵马闻风丧胆,将天子拿捏于鼓掌之中,之前大肆肃清叛党,手腕之铁血令人战栗不止——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由着商姒这么不给面子?   商鸢觉得荒谬极了。   可旁观迟聿脸色,并无一丝不豫之色,眼底甚至带了三分笑意。   商鸢自以为自己有足够大的把握对付商姒,此刻却忽然觉得,之前自己所以为的一切,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譬如薛翕所说,迟聿对商姒只是普通地占有而已,商姒对迟聿,也不过只是依附利用。   这叫哪门子普通占有?哪门子依附利用?   商鸢不由得有些恼。   此刻就他们三个,商姒这不就是做给她看的么?她倒是敏锐,这么快就看出她对迟聿有心思,特地过来想让她知难而退吧?商鸢冷笑不已。   她不再有耐心坐在这处看商姒演戏,便起身道:“大将军,现在时辰不早了,我先告退了。”她略略一顿,话里有两分意有所指,“今日商议之事,改日再议。”   迟聿点头,“好。”   商鸢仰头对他一笑,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商鸢一走,商姒便腾地起身,开门见山道:“今日商议了什么事?”   迟聿按着她的肩头,把小姑娘重新摁回去,又伸手摸摸她的鬓发,揉揉她的脸蛋儿,捏捏她的耳垂,越摸越爱不释手,越瞧她越觉得女装可爱,他自顾自地呢喃道:“要不今后就穿女装,总归你做天子,用处也不大。”   她拉开他的右手,他左手又捏了上来,她又拉开他的左手,迟聿笑了一声,坚硬的手臂抄过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整个儿提溜起来,贴着她耳畔道:“要不要考虑一下?方才说的是认真的,我命人造个金屋,把你藏在里面,今后便只有……”   他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侧脸上,嗓子沉沉的,听得人心跳加速。   她挣不开他的手,便锤他道:“不要!你放开我!”   迟聿笑着松开手,她得了自由,提着裙摆一下子蹿到老远,含羞带恼地瞪着他,她哪里跑得过他的手掌心?迟聿耐着性子,与她在殿中围着柱子追赶打闹、猫捉老鼠好一会儿,才忽然敛了笑意,低声道:“你今日前来,就为了气她一下?”   商姒也不再闹了,蹭回到他身边来,摸了摸鼻子,“我哪有这么闲?只是公主消失多日,旁人难免生疑,我穿女装出来走走也好,气她只是顺道罢了。”   说到这里,她笑,“商鸢对你藏了什么心思,连我都看出来了,她如今变着法儿想讨好你,望你能与她共结连理,你真的没有考虑?楚王暗弱,你若与她结亲,楚国可是唾手可得,楚国地广物博,水师骁勇,粮草应有尽有,若你为你所用,你可是如虎添翼。”   迟聿沉声道:“我若不认得你,何必不与她合作?娶一个女人,日后丢在后院不理便是,但可节省昭国多少人力物力?可我既然已经有了你,何必再招惹其他女人?”说着,他狠狠捏了一下她的腰,暗含警告意味,“再在这些事情上试探我,改日让你好看。”   她惊叫一声,捂着腰瞪他,“信你便是了。”她扒开他的手,坐了下来,捧起之前被她嫌弃的冷茶喝了一口,还想喝第二口时,茶盏便被迟聿给夺了去,他吩咐宫人道:“再去沏一杯热茶来。”一边说一边把手举高了,不让她够得着那杯茶。   她皱眉道:“我就喝口茶而已。”   “太医都嘱咐过了,忌食凉冷辛辣,忌饮酒,你还不长记性?”迟聿敲了她脑门儿一下,商姒一时语塞,只好咽了咽口水,暗暗腹诽这人。   方才在商鸢跟前这么顺着她,敢情也是在配合她演戏,实际上私下里,就这么管着她压迫她。   等到宫人又重新端上热茶来,商姒才彻底润好了嗓子,迟聿坐在桌前认真地批阅起奏折来,虽然天子是她,但这些日子的朝政确实是迟聿一手包揽的,商姒看着桌上高高一叠奏折,想着他每日的事情也挺多的,比起她镇日清闲,他甚至只有晚上才有空去与她叙一叙,这样想着,她心头一软,绕到他身后,手臂轻轻环过他的颈。   迟聿身子一僵,手上朱笔微微一顿,又继续奋笔疾书起来,她贴在他耳畔,轻轻道:“今晚,你有空吗?”   迟聿手又是一顿,没有说话。   商姒再接再厉,轻轻在他耳边吹气,“过不了几日,便要打仗了罢?你这么累,我却有些过意不去。”   迟聿笑了一声,一把扯开她的手臂,握着她手腕轻轻一带,她便摔到他的身上来,迟聿撑着桌面,把这小美人困在他和桌案之前,低声道:“这么主动?”   他目光火烫灼人,她脸红起来,背脊硌着坚硬的桌角,这样的坐姿有些难受。   他却越靠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直到整个人都快躺到桌面上去,他才唇角噙了笑,放过了她,伸手捏了捏她红透的耳垂,评价道:“道行太浅。”   商姒:“……”   “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没有。”她断然否认,又问道:“所以你到底来不来……”   他笑道:“你都这么说了,我焉有不来之理?”   她这回满意了,从他身上跳下来,伸手理了理裙摆,便谄媚道:“子承继续忙吧,我先走了。”她弯腰亲他一下,转身跑了开。   迟聿一愣。   右颊仿佛残存着方才微微湿润的触感,他伸手摸了摸脸。   有些啼笑皆非。   商姒公主当日主动去找了大将军,随后,上至武将谋臣,下至守门侍卫,都发觉大将军今日的心情可谓是非同一般的好,几位将军正看着舆图滔滔不绝之时,一转头都能瞧见自家主公唇角勾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以为主公有什么良策,或是还有一些众人未曾看破的玄机,一个个都目光炯炯地盯着迟聿。   谁知迟聿却坐了下来,淡淡道:“继续说。”众将只好失望,憋着这疑问一直到走出殿门,才聚在一起小声八卦起来,迟聿走出来低喝道:“在说些什么?让我也听听。”众人纷纷扭头讪笑,作鸟兽散了。   迟聿御下严苛,换作平日,这等行为是肯定要罚的,不过他白日被商姒哄得高兴,也随了他们,只是先去沐浴更衣翻,到了傍晚,才吩咐宫人开道,慢慢往乾康殿走去。   远远就望见乾康殿灯火通明,迟聿想着这丫头必然已经洗好了等着他,心底更是愉悦非常,谁知刚刚靠近,蓝衣便急急道:“殿下您是来……”   迟聿皱眉道:“我来找陛下。”   他往前走了一步,蓝衣却还挡着不肯让开,迟聿冷声道:“怎么了?”   蓝衣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殿下恕罪!陛、陛下他不在殿中!” 第55章 失踪   不在殿中?   明明是她自己约的他,大晚上的,她跑出去做什么?现在内外事务都不用她管,她能有什么事情?   迟聿的第一反应是,会有什么人,值得她在夜里外出?   她既然约了他,若无大事,怎会突然外出?   迟聿略过蓝衣,大步推门入殿,果见里面空空荡荡,毫无一人,殿中陈设十分整洁,是宫人收拾过的样子,他忽然转身问道:“她午时过后,可有回来过?”   蓝衣缓缓抬头,看着迟聿,缓缓地摇了摇头。   迟聿心底一沉,登时大怒道:“陛下不回来,你们这些奴婢竟也不……”   “殿下!”蓝衣猛地高呼,头一次在迟聿话未讲完时开口打断,蓝衣切切地望着迟聿,只感觉胸腔内的那颗心随着自己大胆的举动,跳得极快,蓝衣身子微颤,哆哆嗦嗦道:“殿下,陛下她……她是旧疾发作,奴婢如何敢寻,只是派旁人暗中去找……”   迟聿原本铁青的脸色,在听见此话时稍微缓和下来。   他也记得,她早晨来时一身女装,为了转换身份不露馅儿,才谎称天子是旧疾发作,如今对旁人来说,天子是在殿中养病才对,乾康殿的宫人都是天子近侍,自然不能贸然去寻找公主,今日商姒来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小宫女。   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宫这般守卫森严的地方,谁敢对她不利?   从元泰殿到乾康殿,这条路就算是一个人走,又能有多大威胁?谁胆敢找死,去对公主下手?   迟聿眉头越皱越深。   “你派人暗中寻找,都未曾找到任何下落?”迟聿冷冷道:“何不速速通知我?”   蓝衣暗暗叫苦,陛下身边连个传信的都没有,她哪知道是出事了,以商姒和迟聿的这般关系,万一两人在殿中说上一整天的话呢?就算是派人去找,也是在不久之前,看时辰这般完了才察觉不对。   蓝衣跪着,额上渐渐溢出了冷汗,一边的姣月猛地跪下,磕着头解释了这一切,又连连道“大将军恕罪”,唯恐迟聿一怒之下,将他们全杀了。   迟聿知道,这也怪不了她们,没有人会提前察觉到任何不对劲,他垂袖站着,垂下眼帘,细细将之前所有的细节都全部思索了一遍……她的主动前来,她针对商鸢,她的女装,她的主动邀请,这一切都有些蹊跷,却让人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迟聿漆黑的眸子掠过这些宫人,寒声道:“来人!把她们拖下去,另行处置。”身边的君乙挥手命侍卫上前,将失魂落魄的蓝衣和姣月捆起来带走。其他宫人全部跪了一地,闻言越发胆战心惊。   若是在以前,整座宫殿的宫人,谁能不褪层皮?但天子“旧疾复发”,他不能打天子近侍这么明目张胆,反而落人口舌,对她不利,迟聿面无表情,薄唇忽然掀了掀,露出一个极为讥讽的淡笑来,对君乙道:“先封锁洛阳,暗中搜查整个皇宫,她经常去的地方,都要反复搜索。”   君乙道:“属下遵命!”   君乙脚步如飞,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中,迟聿负手站在御阶上,注视着君乙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女装,失踪。   故意刺激商鸢。   电光火石间,迟聿心念微动,瞳孔便是狠狠一缩。   ……   迟陵一身窄袖便袍,懒懒地斜卧在高高的树梢头上,手上把玩着一柄短刀,借着月色,刀刃泛着冰凉的冷光,寒光倒影入少年漆黑的眸子,他眼底有了两分笑意。   时辰刚刚好,他所找的这棵树地理位置极佳,将大半皇宫尽收眼底,各方的动作都一目了然。   乾康殿那边,迟聿已经派出了侍卫搜查,迟陵的亲信来传达了命令,说是要他也赶紧帮忙寻找公主,迟陵口头上应了,却久久不曾行动。   而商鸢的居所青华宫,此刻灯火通明,无一宫人走动。   商鸢很谨慎,他原本跟商姒商量着,是想用激将法让商鸢主动出手,再抓到她的把柄,但是商鸢今日,哪怕后来在御花园中偶遇了落单商姒,也不曾做出一些什么事来,她很清楚地知道利害关系,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那既然等不到商鸢贸然动手,就只好栽赃陷害了。   栽赃陷害并不难,迟陵在这方面算是轻车熟路了,从前在昭王宫,他借着二哥对他的关心,不知暗中铲除了多少敌人。   这些,迟聿或许早就发觉了,但是他从未问过,因为迟陵能这样也未必是坏事,成大事者若不能铲除障碍,将来也会死在别人手上,生在王室,谁不会一点算计?只要不做得太过,迟聿甚少罚他。   迟陵在树上张望着,此刻,他安排的人应该已经出动了,他看见青华宫里走出来三两宫人,随即商鸢似乎亲自走了出来。   少年不怀好意一笑,从树上跃下来,唤人道:“来人,方才二哥吩咐什么来着?哦,去找公主,走罢,我们去那边找找。”   他指了青华宫的方向,闲庭信步地往那边走去。   ……   商姒躺在草席上,脑子昏昏沉沉,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手腕被麻绳紧紧反缚在身后,粗糙的麻绳摩得她手腕剧痛,她想要坐起来,却无能为力。   商姒闭上眼,呼吸滚烫,能感觉到自己身子的细微变化。   意识在一片漆黑的巨浪中不断沉浮,整个人好像飘在云层中一样,软绵绵的。   黑衣男子站在一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又时不时转头,看向地上不能动弹的商姒。   只见公主的罗裙被蹭得有些乱了,钗子也落了一地,因为中了药,虽动不了,却越发显得我见犹怜,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恰好落在她的身上,雪颈香肩诱人无比,显出一丝玉质的触感来。   没有男人可以抗拒这么好看的美人,更何况美人躺在此处,一动不动。   黑衣人逼自己撇开目光,不敢再多冒犯公主分毫,快步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才越来越清晰,黑衣人从窗子那瞧瞧望去,见为首之人果然是商鸢。   他笑了笑,拿出袖中的香料,走向角落里昏迷不醒的侍卫。   香料在鼻尖微微一晃,那侍卫终于幽幽转醒。   商鸢此刻非常烦躁。   白日被商姒膈应狠了,她一整日都心情不佳,楚国近日又没有消息传来,秋炆前去押运粮草,至今未归,内忧外患不止,商鸢心事重重,越发有不祥的预感。   方才她打算沐浴,刚刚卸下满头金钗,便看见门口有黑影闪过。   她几乎是立刻追了出来,追到此处,才忽然感觉后悔。   她轻率了。   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黑影,是不是有人故意想把她引到此处来?   商鸢猛地转身,正要离去,身边的侍女青黛忽然唤她道:“郡主。”   商鸢脚步一顿,“什么?”   青黛蓦地跪了下来,惶恐道:“禀郡主,奴婢刚刚发现,今日午时之后,好像就一直没有看见李常。”   李常是青华宫的侍卫,也是商鸢从楚国带来的亲信。   商鸢眼皮猛地一跳,怒道:“你说什么?”   青黛紧张道:“郡主恕罪!之前奴婢都未曾发觉,可是刚刚郡主出来,奴婢唤人时,才发现李常居然不在,奴婢之前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说,可此刻总觉得有些蹊跷……”   此刻再反应不过来,商鸢便白活这么多年了。   她身子晃了晃,勉强定神,“快快回去!”说完便急切地按原路折返,谁知还没走几步,忽见远方火光亮起。   一群侍卫举着火把,正快步往这里赶来。   商鸢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这是出了什么事?侍卫是在抓人,还是在找人?   她之前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想必行事隐蔽,既是重要之事,也是不能宣扬之事,她现在站在这里,想必与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   绝不能被人利用了!   商鸢的脑子转得飞快,忽然扯出一丝微笑来,笑着迎了上去。   那些侍卫长剑出鞘,脚步如飞,见商鸢迎面过来,俱是一惊,为首的君乙快步上前道:“见过郡主。”   商鸢笑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君将军如此神色匆匆?”   君乙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并不回答,却问道:“敢问郡主,您为何深夜在此?”   商鸢的笑意有些不太自然,她偏过头去,看着被火把照亮的花丛,忽然掩唇笑道:“本郡主在哪,君将军好像没有权利过问。”   君乙看着她,商鸢再怎么笑,他的脸色都冷峻如冰,眼神越来越不善。   “还请郡主如实相告,实不相瞒,在下方才已搜查过过皇宫许多地方,但是您这里还没查,郡主如何今日不能洗清嫌疑,请恕在下无礼了。”   “你放肆!”商鸢还没开口,身边青黛大声呵斥出声:“君将军,我家郡主如今可是楚国使臣,昭国和我们楚国还有合作,您居然还敢如此态度对我们郡主说话,小心被大将军知晓,啊——”   青黛惨叫一声,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轰然倒地。   商鸢瞳孔一缩,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君乙缓缓拔出染了血的剑,冷漠地扫过地上的尸体,冷笑道:“有件事情,在下还是要提醒一下郡主。”   “如今是在长安,长安如今是我主公的地盘,不管是谁,是同盟,或是外敌,只要谁敢越过一丝雷池,在下蒙主公信任多年,也必然会拔剑杀之。”   “郡主还不老实交代么?” 第56章 愤怒   商鸢紧紧盯着君乙。   君乙是迟聿的亲信,在迟聿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那种,但是她如何没有听过君乙的大名?迟聿麾下几员猛将,先锋有季允、楼懿,司马绪熟读多年兵法,擅长排兵布阵,而这个君乙,为人谨慎内敛,攻守皆可,乃是一个全能之才。   但,君乙在迟聿身边,更多的是做很多杂事,旁人若是不知内情,恐怕会小瞧他。   迟聿将他的心性磨练得极好,很多人说,君乙的意思,常常就代表着迟聿的意思。   今夜,君乙拔剑相向。   商鸢这才忽然觉得,之前她以为自己筹码丰盛,胜券在握,却是错了。   在这群昭国人眼里,结盟忽然是好事,但并不是非结盟不可。   商鸢脸色发白,袖中的手都在轻微颤动。   她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君乙的双眼,毫不畏惧地上前一步,温声解释道:“君将军息怒,实不相瞒,我今夜是出来散心的。”   她不能说刺客的事,没有证据,反而会引人怀疑。   君乙缓缓收了剑,对身后的侍卫摆手,命其快速搜查四周,才重新回过头,皱眉道:“散心?”   大晚上散什么心,赏月?今夜月亮又不圆。   商鸢咬了咬唇,双靥微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其实……是白日,白日你家主公只顾着我表姐,所以我……”   君乙瞬间明白了。   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说来说去就那么回事,商鸢确实斗不过商姒,这样解释,君乙还信了几分。   但同时,又有些怀疑商鸢。   既然因此心情郁郁,那么陛下的失踪……是不是与商鸢有关?   君乙还没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大喊道:“将军!属下找到公主了!”   君乙和商鸢同时一惊,商鸢尚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时,君乙已快步走了过去。   ……   迟聿听到公主找到的消息时,正和迟陵在一块儿。   迟陵心有戚戚,没想到会被他二哥给逮着,他今日算是玩儿脱了,就算和商姒合谋这事没露馅儿,他在找人上打马虎眼儿,也够他喝上一壶了。   迟聿听侍卫禀报,脸色冷峻得冰封三尺,迟陵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迟聿一言不发地往那处走去,迟陵“诶”了一声,连忙跟上。   一路走到一个破败旧宫外,侍卫已将此处团团围住,迟聿一眼便看见了一边惴惴不安的商鸢,以及被押在地上衣衫不整的男子,那男子看见迟聿亲自过来,连忙呼喊道:“大将军!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大将军饶命。”   迟聿直接抽出君乙身边佩剑,一刀砍了下去。   血溅三尺!   人头骨碌碌落地,那人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商鸢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脚底发软,一把跌坐在地。   迟聿把剑一转,指着商鸢,“你的人。”   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神色非常的冷酷,眼神带着一股凛然杀意,浑身气势让人招架不住。   看惯他一身华贵、宛若王孙贵族一般的打扮,商鸢才猛地意识到,这到底是什么人!   是令诸侯无一不闻风丧胆,曾经以五千轻骑攻陷三万大军的迟聿。   是攻陷长安后,大肆屠杀旧臣,不惜被人辱骂的迟聿。   商鸢缓缓往后挪,拼命摇着头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做的。”   “带下去。”迟聿说道。   他此刻还算冷静,君乙抬手,命人将商鸢拖了下去。   迟聿巡视一周,才问道:“她人呢?”   君乙垂眼,恭敬道:“公主在里面,属下……实在不好进去。”   迟聿皱眉,“她有没有事?”   君乙艰难道:“属下不敢碰公主,但属下来得及时,那侍卫不曾真的冒犯到公主,但是公主如何……属下一时也说不清,主公何不亲自进去看看?”   迟聿眉头皱得越发紧,将那剑掷开,推门进去。   旧宫柴房里面十分乱,迟聿一眼便看到,草堆上躺着一个人。   她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姿势有些奇怪,身上罩着黑色披风,应是方才君乙为她披上的。   迟聿快步上前,一把扯下披风。   当即呼吸一窒。   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显然被人动过粗,雪肩手臂露了一半,里衣也有些乱,但所幸衣带没被人解开。   手脚都被麻绳紧紧捆着,皮肤已经被勒得红肿不堪。   看清这一切的瞬间,迟聿心底瞬间腾起滔天怒火。   他开始后悔,刚刚为何一刀结果了那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他之愤!   他都不敢这么对她动粗,得知她身子弱之后,更是千万地小心着,连饮食都自己亲自安排,唯恐她又哪里不适。   迟聿狠狠闭眼,复又睁开,快速解开了她身上绳索,又伸手去理她衣裳。   谁知手指刚刚碰到她的肩,她便忽然睁开了眼。   商姒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有人在身边,气息十分熟悉。   她下意识贴了上去,双臂缠过他的颈,冰冷的唇轻轻触碰着他的下巴。   又缓缓往上……   迟聿瞬间僵住,双目似要喷火,紧紧盯着怀里神志不清的少女。   她神情恍惚,美目半睁,只盯着虚空,一切动作仿佛全凭本能。   她在亲他,在抱他。   可迟聿心底喷薄而出的怒意,让他一时仿佛失去了理智一般,只冷冷地盯住她,并没有立刻回应。   “商姒。”他连名带姓地唤她。   商姒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只轻轻喘着气,整个人拼命往他怀里缩。   手拉开他的衣领,就想往他胸膛里滑,迟聿猛地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开,又压抑着怒意,薄唇轻启,“商姒。”   商姒这才有了几分神智,低低得“嗯”了一声。   她浑身发软,连坐都坐不住,全凭他的手臂把她揽着。   迟聿抬手,劈向她后颈,待到怀中少女彻底晕了过去之后,才将她裹紧了打横抱起,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迟陵就连忙去看商姒。   这是晕了?   迟陵暗忖,应该不至于啊,他就悄悄下了点药,应该不严重吧?   迟聿冷冷道:“去传太医过来。”   ……   太医连夜为公主诊治,但把脉过后,都说这是中了媚药,一般药实在治不好。   迟聿头疼得紧,只好等她醒来之后,亲自为她解了毒。   床榻上的少女缩在被子里,身子因为承受过一番摧残,在轻微地发抖,迟聿为她擦了擦汗,又给她手脚都涂了药,才温声问她道:“发生了什么?”   她不说话,把头埋进枕头里。   她真的没想到,迟陵会这么坑她!   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出栽赃陷害之计,她本身也想不出多高深的计策,但迟陵这小子……为了让事情更加逼真一点,居然对她下药!   还下得是媚药!   商姒在柴房里,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她简直恨不得砍了迟陵。   她是疯了才会与虎谋皮,迟陵是恨不得这回一箭双雕,把她和商鸢一起除掉吧!   但事已至此,索性她没有被如何,商姒缩成了一团,想起之前的场面,仍然有些瑟瑟发抖。   迟聿看她吓坏了,也没有再问,只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那今夜,你便安心休息,明日我再问你。”   她睫毛抖了抖,看向他,“子承……”   头一回带了一丝哭腔。   这个时候,男人最容易激发怜爱之心,到了明日,以迟聿的敏锐度,他再好好地盘问她一番,她肯定招架不住。   不如就趁现在。   她扯着他的袖子,迟聿配合地靠近她,把她揽紧,商姒抱着他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哆哆嗦嗦道:“是商鸢。”   迟聿没有说话。   商姒咬唇道:“她和薛翕勾结了,她知道我是女人。”   迟聿意外道:“你说什么?”   这倒是出乎意料,但是薛翕是什么人,大家心底都心知肚明,他会与商鸢勾搭在一起确实有可能。   可……   迟聿沉声道:“今日之事,还有薛翕的手笔?”   她轻轻摇头,下巴贴着他的颈窝,不说话了,只道:“子承,我之前真的吓坏了。”   “若我当真被人冒犯……你会厌弃我么?”   她松开手,离开他的怀抱,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少女身形消瘦,很小一只坐在他的跟前,紧张地问着他这个问题。   殿中宫灯投下的暖光打上她的侧脸,显得她雪白的脸颊,透出三分近乎透明的脆弱出来。   她说:“子承,你会不会介意今天之事?如果我真的被人冒犯,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厌弃我。”   “你告诉我啊。” 第57章 生疑   迟聿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烛火打在他的半边侧脸上,将他的面容分割成两半,一半清寒冷峻,一半竟有三分妖异,愈发显得他心思深藏,难以捉摸。   到了这个时候,若他足够怜惜,合该上前抱住她,温柔地哄她。   但他没有。   今日之事如同重重阴云压在心头,若说不介意,绝不可能。   前世身为帝王,习惯了猜忌,本就疑心重,忽然怀疑到身边人身上来,如何还能缓和得下脸色?   她迟迟得不到回应,脸上血色渐渐褪去,抓着被褥的手渐渐收紧。   双肩忽然一暖。   迟聿把她抱紧,薄唇碰了碰她的脸颊,温声道:“不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厌弃你。”   她一下子泄了力一般,软瘫在他怀里。   迟聿看着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   罢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值得怀疑,但今夜她这般在意他的看法,也成了今日唯一的安慰。   这么久以来,就怕她妥协得不甘不愿,心底暗藏着反骨,不肯交付真心。   今夜无论真假,先放一段落罢。   迟聿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睡吧,明日我让君乙送你回乾康殿,你再重新换回男装。”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软声道:“先不睡。”   “还想做什么?”   “你陪陪我。”   “好。”   迟聿脱下鞋,索性陪着她躺在床上,两人靠在一起,共卧一衾,气氛暖融融。商姒睁眼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眼,感受着他清浅的呼吸,胸膛传来的有力的心跳。   本来心乱如麻,此刻才安心下来。   这是她第一回利用他,利用他对她的那颗心,故意演上这么一出苦肉计,虽然她的遭遇有些超出自己的算计,但目的已经达到了。   商鸢被关押下来,薛翕贪生怕死,也不敢与她最后放手一搏。女扮男装的秘密,应该暂时不会泄露了。   商姒闭着眼,过了许久也未曾睡着,方才上过药的地方开始发痒,手脚都特别不舒服,她想挠,手指碰到那片红肿,又疼得抽气,只好拿手脚轻轻在床单上蹭着。   迟聿忽然开口:“还没睡着?”   他也没睡着。   商姒嘟囔道:“有些痒。”   那药很好,之前磨破的地方都开始结痂了,但这会儿是最痒的时候,好像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一样,商姒在被子里扭个不停。   黑暗中,身边人掀被起身,随即火光刺啦亮起,迟聿举着灯靠近,“我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她把手伸给他瞧,咬着下唇,道:“我想挠。”   “不行。”   迟聿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的伤口,红肿已经消去了大半,过不了几日就会恢复如初。   他说:“忍一忍,明日就好了。”说着,又拿了药膏过来,重新给她敷上一层药。   商姒抱着被子,感受到迟聿冰冷的手指在脚踝处游走,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感来,这件事,还是她自己自作自受……商姒埋着脑袋,一个字也不好多说。   迟聿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这般不省心?”   她支支吾吾,不说话。   迟聿按着她伤口的手略一用力,她倒抽一口气,要是以往,肯定转过身来瞪他了,可今日却像个活鹌鹑,动也不动。   迟聿将药膏放好,拉好被子,他又吹熄了灯,揽着她重新躺下。   两人在黑暗里心思各异,过了不久,商姒又开始扭动。   “又怎么了?”   迟聿今夜十分有耐心。   她委委屈屈道:“身上痒。”   迟聿又起身,点了灯,掀开她衣裳一瞧,却看见她后背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她伏上床上,咬着被子,欲哭无泪道:“子承,我后面怎么了?”   他抿唇道:“起了红疹,许是那柴房不干净,不必担心。”他大步推门出去,吩咐宫人去传唤太医。   值班太医连夜被叫起,一听说又是公主,吓得魂飞天外,以为自己之前的诊治出了差错,还是大将军未曾解好毒。谁知到了一看,才发现是长了红疹,心底松了一口气,又开了方子让御膳房连夜熬药,迟聿亲自喂商姒把药喝完,又敷上一层药,这事才告上一段落。   可商姒又觉得那药苦,哪怕喝了水,也觉得口中尽是苦味,更加睡不着了。迟聿又吩咐让去拿蜜饯,如此一直折腾到了天亮,才可算把这小祖宗给伺候舒服了。   商姒拖到天亮才沉沉睡去,迟聿本想一早盘问她昨夜之事,只好作罢。   ……   君乙彻查此事极为迅速,很快,商鸢身边的所有人都被审问了一遍,当日所有见过商姒的人也被查了一遍,并实时向迟聿禀报进度。   迟聿负手站在城楼上,听君乙汇报了一半,忽然道:“行了,不必查了。”   君乙一愣,“可这件事的疑窦还如此之多,四公子的嫌疑也……”   迟聿的脸色无比冷峻,蓦地偏过头,眼神尖锐地盯住了他,“我说了,不必再查。无论你查到什么,此事都烂到肚子里去,不许再提。”   君乙垂下头,惶恐道:“属下失礼。”   迟聿挥了下手,“你先退下,选几个能干的侍卫,今后贴身保护陛下,此事便对外宣称是刺客,其他消息不能走漏分毫。”   “是。”君乙领命,无声退了下去,留迟聿独自站在高台上。   迟聿的目光穿越城墙,掠过重重琉璃砖瓦,不知落在何处。   只有眼神越来越寒峻,袖中的手捏紧成拳,青筋凸起,昭示了他的盛怒。   可再怒又如何?   查到一半,他已大致猜到了全部来龙去脉,不愿再继续深挖,也不想再知道更多,他的心理,一半是怒意磅礴,一半是彻底的失望,明明可以直接求他去做的事情,她偏要和迟陵那小子乱来!   先是诱他晚上去乾康殿,然后算准了他会派人搜查,再用计陷害商鸢。   可他要是不搜查呢?她难道真的要将自己置于险境?简直胡闹!   他要下手惩罚她的任性妄为吗?他又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和商姒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她还是太过倔强,偏生自己又没有这个能力。   迟聿闭上眼,脑海中就能浮现昨夜那一幕。   他薄唇抿得死紧,一言不发,一路走下城楼,往关押商鸢的地方走去。   ……   商姒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来后,却发觉身边空无一人,外面的侍女听到声响,才进来服侍她更衣,随后君乙便进来,抬手行礼道:“属下送陛下回去。”   商姒咬了咬唇,问道:“大将军呢?”   “我家主公处理公事去了。”   “什么公事?”   “属下不知。”   君乙不可能不知。商姒看着君乙,无论怎么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君乙一概回答“不知道”,从前君乙也不见得对她如此隐瞒,商姒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只好先回乾康殿。   她进了乾康殿,环顾四周,却未曾见到姣月和蓝衣,便问道:“她们在哪?”   君乙道:“属下不知。”   商姒看着君乙的脸,他仿佛是一座雕塑,始终保持着那样的冷漠木然的神色,对她的一切询问避之不答,商姒只好作罢,让君乙退了下去,独自坐在殿中看书。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一行人沉沉的脚步声,商姒闻声抬头。   一行人身影高大,不像是太监,更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高大人影透过窗棂,隐约投射进来,透着一面墙,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股沉闷压抑的肃杀之气。   他们站在乾康殿外,没有再离开。   商姒起身,亲自出门,宫人见她出来,俱垂下了头。   商姒的目光扫过那群侍卫,皱了下眉,淡淡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侍卫单膝跪地,答道:“属下奉大将军之命,贴身保护陛下。”   “贴身保护?”   “今后,无论陛下去哪里,我等都会寸步不离,以保护陛下安全。”   商姒低着头,盯着那人的脸,久久不语。   与其说是保护她,可她更觉得像监视。   果真还是怀疑她了么?   商姒收回目光,淡淡笑了一声,抬脚绕过那侍卫,正要慢慢走下台阶,那人一惊,连忙拦住她道:“陛下!您不能出去。”   商姒笑意不变,“为何?”   那侍卫道:“公主遇刺,皇宫里在抓刺客,属下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全,只能让陛下呆在寝殿里,陛下恕罪。”   商姒盯着那人的脸,实则是在透过那人的脸,看着迟聿,琢磨着迟聿的意图。   她在他面前耍花招,是小巫见大巫,他昨日虽没当面对她如何,可现在,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她道了声“好”,转身回了寝殿。   侍卫们对视一眼,连忙上前把门关上,商姒背靠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玩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搪塞过去。   迟聿在调查吧?现在查得什么样了?他会不会为了持续两国合作,放了商鸢,让她功亏一篑?   但终究算她理亏。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第58章 忧虑   商鸢已经一整日没有进食了。   至今无人提审她,也没人进来与她说话,她不知外面如今如何了,只担心自身难保。   她又把昨夜之事从头至尾捋了一遍。   从早上在元泰殿与商姒说话,到晚上,自己失踪的侍卫却在冒犯公主,迟聿一刀杀了侍卫,那么是否被陷害,也死无对证了。   商鸢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商姒会先对她下手。   还是这样卑劣的栽赃陷害。   商鸢不由得冷笑。   可这样又如何?薛翕还在外头,她的人也在外头,她就算什么也做不了,也一定会让商姒女扮男装的身份大白于天下,把她彻彻底底地拉下帝位,结束这一段腐朽王朝的统治。   诸侯拥兵自重,天下早就不承认这个天子了,只有一群长安里的腐儒们,还在苦苦地维持着最后的统治,反抗迟聿,却又寻求迟聿的庇护,实在可笑。   商鸢想不通,若论政治远见,她明明会比商姒更适合迟聿,凭什么,迟聿就屡次不接受她的暗示?   她正想着,门发出吱呀一声,迟聿走了进来。   商鸢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迟聿,冷笑道:“怎么,世子是要毁约吗?我楚国的粮草辎重还在路上,世子这是不想要了?”   迟聿猛地伸手,紧紧捏住她的脖子。   商鸢呼吸受阻,拼命地挣扎着,脸色越来越红,力气越来越小。   迟聿猛地松开手,将她掼到一边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道:“事情如何且不论,我最厌别人以此等威胁口吻对我说话。”   商鸢捂着脖子,拼命地喘着气,猛地看向迟聿,双目猩红,“我是替你感到不值。”   迟聿眼神冷漠,睥睨着她。   “商姒,所谓的陛下和公主,其实都是商姒一个人吧?”商鸢笑出声来,嗓音嘶哑,声音听起来无比尖利刺耳,“就是她!一个亡国之君,一个低贱的替身,有什么配得上你的?她能给你带来什么?还是你们男人,永远都觉得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迟聿冷淡道:“我为何喜欢她,与你何干?”   “是与我没有关系!”商鸢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身来,抬手指着他,冷笑道:“那这件事呢?世子有去查过吗?你喜欢的女人布下的阴私诡计,你是要顺着她的意处置我吗?”   迟聿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寻了处地方坐下,忽然拍了拍手,侍卫押着一鲜血淋漓的人进来,将那人猛地推倒在地。   那人浑身被打的已经血肉模糊,乱发间隐约透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伸着满是血污的手,对商鸢道:“郡、郡主……救我……”   商鸢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这人正是她暗中派去联络薛翕和楚国的信使。   迟聿饶有兴趣,微笑道:“很意外?他已经全招了,郡主既然敢做,为什么还心虚?”   商鸢强自镇定下来,也缓缓地笑了,“所以呢?这又能代表什么?我想对付她,所以昨夜那件事就能扣在我头上?”   “扣在你头上,不是易如反掌吗?”   迟聿冷淡反问。   “我来见你,不是为了查清来龙去脉,只是想知道商姒是怎么想的。”迟聿理了理袖摆,缓缓起身,最后转头扫了商姒一眼,目光中不无冷漠,“现在我知道了,郡主,这世上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没有干系,望你好好保重才是。”   他消失在商鸢的视线中。   商鸢跌坐下来。   ……   迟聿在外面逗留许久,听了很多消息。   譬如商鸢捶着门,吵着说要见他;譬如迟陵做贼心虚,还借口说是自己没认真找公主,所以才心生内疚,殊不知自己早已暴露;又譬如商姒一整天都很安分守己,没有闹着要做什么。   迟聿冷嘲,薄唇笑意讥讽。   宋勖听了来龙去脉,便匆匆进宫求见迟聿,见迟聿独自站在城楼上看着月亮,便上前笑道:“主公是不是想着昭国?”   迟聿偏头,微笑道:“昭国?”   “属下不知主公是否想念,但属下却十分想念。”宋勖抚着胡须,叹道:“当年在昭国,主公何等英武不凡,杀伐决断,毫不牵扯儿女情长,亦不容忍任何阴谋诡计,举国上下的年轻才俊,无不以效忠主公为荣。”   迟聿微扯薄唇,淡淡一笑,“先生是想说,我如今变了?”   “属下曾经以为,主公的转变是好事,因为这么多年,主公可算有了一丝人情味。”宋勖摇头道:“可如今,那位天子……已经成了主公的拖累,主公还有大好的山河要去征服,将来还会有更多女人,不应该再为天子反复妥协忍让。”   “除了主公,还有四公子。四公子早年性子顽劣,后来经历沙场,才磨练的稍微沉稳了些。可如今四公子也跟着胡闹,主公一手将四公子养大,忍心看着他被旁的事勾去了心思吗?”   迟聿沉默。   宋勖忽然退后一步,面对着迟聿,抬手深深弯腰一礼,“主公,请恕属下无礼。属下恳求主公,不要因此与四公子生出嫌隙,也不要再牵挂着儿女情长,战事在即,属下宁可看到主公不再与楚国合作,如此,顶多我们打得困难些,可主公千万不要再护着天子了。”   “时局如此,万不可因小爱而误大计。天子终究不是昭国人,与主公不是同一类人。”   “主公慎重!”   宋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的眸子在月光下格外灼热,显示出他坚定的决心。   气氛僵滞下来。   “先生所言,我又岂会不知?”半晌,迟聿缓缓开口,他负手看着城楼下巡逻的侍卫,忽然道:“你去准备一番,过几日大军便出征,长安待的够久了,是时候给其他人一点厉害瞧瞧了。”   宋勖面露狂喜,“属下这就吩咐下去,让众将提前准备着!”   “下去罢。”   迟聿拂袖转身,信步下了城楼。   他径直去了乾康殿,却在殿门外驻足,不知为何,站在此处,却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因为知道了她的隐瞒,从前他眼里揉不得一丝沙子,那些胆敢隐瞒他的,全都没有好下场。前世所接触的女人中,也无人敢对他隐瞒,她们讨好他还来不及,唯恐浩荡恩宠如昨日黄花,只能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到了商姒这儿,他产生了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宋勖所言,他不以为然,但不得不承认,在她面前,他确实丧失了很多从前的原则,也不再如昔日一般赏罚分明、杀伐果断。   知道商鸢是无辜的,第一反应不是彻查真相,而是帮忙掩盖。   迟聿叹了口气。   殿中,商姒刚刚取下天子玉冠,忽然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几乎是立刻站起了身来,赤着脚跑到门口,双手抚上紧闭的殿门,却迟迟不拉开。   两人隔着一扇门,相对无言,竟站了许久。   吱呀——   商姒终是拉开了门。   她抬头,看到迟聿逆着光站立,月华染上衣袂,通身俱是寒意。   他一双黑瞳隐在暗处,正深深地盯着她。   “进来罢。”商姒让开了身子。   迟聿一言不发,抬脚跨入门槛,也不转身,只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轻响。   商姒关上门,看着男人俊挺的身姿,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装傻?转移话题?还是开门见山?   她忽然笑道:“今晚的夜色很美,我站在窗前看了半天的月亮。”   “嗯。”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是很美。”   她面露不自然之色,只好转过身去,假装去收拾桌上的书册,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道:“我今日没有看见姣月和蓝衣,你把她们怎么了?”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声。   商姒正要回头,后背忽然一暖,迟聿将她抱住了。   他低声道:“她们没伺候好你,我不能容忍你受一点伤,今后你再受伤,我就算到她们头上。”   她心底一沉。   “我三日后便要出征了。”迟聿又道。   她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意外,随后便有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点头道:“那你去,注意安全,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他低低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笑道:“但是去之前,我还是放心不下你,长安我会交给宋勖,你安分些,凡事要征求他的意见。”   宋勖是个好人。商姒稍稍安心,乖巧地点了点头。   迟聿微微一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商姒抬头冲他一笑,她还是有些心虚,不知道迟陵那处怎么样了,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迟聿道:“等战事平定,我便带你去游山玩水。但是做大事,总会有一些牺牲,你要暂且忍耐。”   商姒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莫名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迟聿却揽着她走了进去,亲自为她脱下龙袍,又吹熄了蜡烛,柔声道:“睡吧。”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她入眠。商姒越来越感觉不对,想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了?”迟聿微笑道。   “没、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我不是后妈~ 第59章 早朝   天色熹微之时,朝钟便被鸣响,天子终于有了走出乾康殿的机会。   文武百官入宫上朝,高呼万岁,商姒坐在上首,听他们各自汇报全国各地的琐碎事宜,所有人都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无人主动去提商鸢和楚国,也没有人说前天夜里的“刺客”之事。   迟聿坐在天子左侧,身居尊位,好整以暇地听着他们慢慢陈述,他不开口,昭国一派的文臣武将也没有开口,直到沈熙说完最近屯粮之事,重新退了下去,迟聿才淡淡道:“说两件事。”   他一开口,满朝文武都要抖三抖,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商姒垂下眼,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袖。   迟聿神情闲散,万分冷淡,也不继续解释是什么事,只对宋勖招了招手,宋勖这才微微一笑,扬声道:“带上来。”   侍卫拖着一血肉模糊的人,缓缓走上殿来。   那人披头散发,浑身上下不见一分好皮肉,脓血和深可见骨的鞭痕交错着,身上甚至散发着淡淡的恶臭。   一路拖来,所过之处都留下腥臭的血痕。   满殿大臣纷纷掩鼻后退,窃窃私语起来。   商姒紧紧盯着那人,越看越觉得身形熟悉,她抬眼,却与沈熙投注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沈熙以口型无声道:薛翕。   商姒霍然起身!   她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迟聿,迟聿却悠闲地支着下巴,漆黑的目光里看不出一丝波澜,只淡淡从她脸上扫过,又扫过那些心思各异的群臣,忽然开口道:“在场诸位,可知道这是谁?”   迟聿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慢慢道:“是薛翕啊。”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沈恪身为廷尉,专职司法,首先便忍不住出列道:“下官请问大将军,薛大人这是犯了何事?为何会受刑至此?”   迟聿淡淡道:“他的罪,有三条。一者,趋炎附势,结党营私,目无君主,对天子屡次无礼,昔日投靠王赟,后来卖主求荣,此乃品行有失,不忠不义之徒,不可留之;   二者,薛翕与楚国郡主商鸢勾结,通敌卖国,证据确凿,罪无可恕;   三者,薛翕对公主下毒,差点害得公主前日夜里险些被歹人所害,谋害公主,问罪当灭九族。   此三罪共计之,诸位觉得,该不该杀?”   三条罪过,无一不是死罪。   从前只是不曾追究而已,毕竟薛翕在他们攻入长安、彻查王赟党羽之初,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劳,但此人不识相,还想着对付不该对付的人,那么留他做什么?   本能让他多活几日,但他偏偏急着把自己送到迟聿面前来,引颈受戮。   实在好笑。   迟聿唇边勾起一抹冷淡的微笑,看着下面的众臣,越发觉得兴致盎然。   他蓦地俯身,对着这些百官道:“沈大人执掌司法刑狱,倒是恪尽职守,但是如今的大晔,法令要重新制定一番了,什么是准绳,诸位可以此为参考,将来谁若跨越雷池,便可当场斩杀。”   他话音一落,迟陵蓦地拔剑,一把刺进了薛翕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众臣眼皮子都跳了跳,有人见不得此等血腥,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商姒站在御座前,随着身子的轻微颤抖,面前的十二旒不住地轻晃,眼睛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死死地盯着薛翕。   为什么突然杀了薛翕?迟聿说第三条与薛翕有关?可她为什么不知道!   商姒脑子里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开始静止,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骨骼都硬的动不了了,她近乎麻木、冷酷地,看着薛翕的尸体。   许久,她的目光顺着薛翕身边的那双鞋缓缓上挪,停留在了迟陵的脸上。   “拖下去,别吓着了陛下。”   迟聿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商姒陡然惊醒,重重地跌坐回御座中。   “大将军惩处奸佞,为朕扫除如此一大祸害,朕实在万分惊喜。”   她听到自己的无比冷静的声音,慢慢在大殿中响起。   商姒抬眼,撞见了迟聿晦暗莫测的眸子。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紧紧扣在一边的手指泛起青白色,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风起云涌,迟聿收回目光,语气缓和了些许,对群臣继续道:“第二件事,便是三日后出征之事。”   “……”   商姒脑子乱成一片,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的宿敌就这样死了的事实,薛翕是谁啊,她这一生的一半屈辱都来源于这个人,她曾经遍体鳞伤地缩在被子里,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这个人,恨不得噬其肉喝其血,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薛翕死的是那么惨,临死前浑身血肉模糊,可见迟聿对他动用多么重的刑罚。   迟聿为什么会突然杀薛翕?是因为她吗?   后来早朝时所说的事情,商姒都没有仔细听了,她保持着这近乎神飞天外的状态,一直和木头人似的坐到了早朝结束,也没有注意到下方,沈熙和迟陵、甚至包括宋勖和几位对她熟悉一些的将军,投注过来的关切目光。   下了早朝,宫女们上前搀着她起身,又要将她重新送回乾康殿,商姒被宫女一碰,这才猛地回神,伸手推开身边的宫人,就这样跑了出去。   “陛下!”   “快快快,去把陛下追回来!”   商姒不顾身后宫人的呼喊,轻车熟路地穿越御花园,终于在亭子边追到了迟陵。   迟陵看她气喘吁吁的,伸手将她扶住,手刚刚碰到她,又想起什么一般,连忙松开了手,关切道:“我听说你受伤了,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商姒却不答此话,劈头便问道:“谁让你对我下药的!”   她的声音压抑着怒意,眼神极为不善地盯着他。   迟陵脸色变了变,看见商姒身后的宫人追了过来,连忙高喝道:“全都退下!”   那些宫人有些迟疑,商姒回身叱道:“朕与迟将军说说话,你们连这些都要干预?”那些宫人侍卫才面露畏惧之色,连忙退散了开来。   四下恢复安静,商姒稍微平复了怒意,冷淡道:“现在你可以解释了吧?”   “我与你相约,营造我被商鸢身边的侍卫绑走的假象,再引迟聿前来救我。”   “可为什么,我会中了迷药,迷药之后还有媚药?君乙若来迟分毫,我是不是就会被人……”她说到这处,自己都说不下去,猛地拽住了迟陵的衣领,压抑着怒意道:“迟陵,你是不是该好好对我解释解释?”   迟陵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因为生气,她原本素白的小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就连天生含着水汽的秋水剪眸,此刻也激荡着难以遏止的怒意。   从前一直没有察觉到,这么娇小的丫头,一旦生气也会这么有力气,把他拽得这么紧,他要是不解释,甚至不怀疑她会扑上来咬他。   迟陵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确实没有提醒你下药之事,我在你身边安排了人,他会好生照看着,不让那侍卫假戏真做,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在意。”   商姒不由得冷笑,“所以,你就放心地对我下药?”   “药不是我的下的。”迟陵眼睑低垂,低声道:“此事我有私心,薛翕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此番若是只动商鸢,还留下一个薛翕逍遥法外,难保他还会做些什么来,与其如此,不如一石二鸟,将他们都一网打尽。”   迟陵抬起头来,注视着商姒的眼睛,慢慢道:“所以,我事先找来了薛翕。”   ……   两日前。   薛翕通过侍卫通传,轻车熟路地进了迟陵的书房,对软榻上闲闲倚着的少年抬手行礼,“下官见过将军。”   迟陵笑道:“你近来怎么样?听说你伤好了。”   薛翕恭敬道:“下官无碍,还能继续为将军您效劳。”   迟陵闻言一笑,微微坐直了身子来,对着薛翕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薛翕受宠若惊,惶恐道:“下官不敢逾距……”迟陵却笑道:“我身边这么多人,都是些酒囊饭袋,还是你得我心意,让你坐就坐,何必废话?”   薛翕只好应了一声,坐了下来,迟陵又笑道:“近来有一件事,我还在迟疑要不要做,毕竟前几回没讨到好处,我二哥还在那儿,我也不好轻举妄动。”   薛翕便问道:“是何事?”   迟陵便笑道:“又是关于商姒。她半月前找我和解,你养伤这几日,我已取得她信任。只是近来那楚国郡主屡次对我二哥献殷勤,商姒便有了危机感,如今正找我合作。”   “哦?”薛翕好奇地坐直了身子。   迟陵便将他与商姒私底下商量的计策细致地说了出来,末了,少年摆出孤傲的脸色,冷哼道:“她与郡主自相残杀,倒也不错,届时我略施小计,便可让她自寻死路。只是此事到底有风险,万一败露,我二哥那处又不知如何交代……”   薛翕暗暗想了想,心道这不是天赐良机么?就算事情败露,也有迟陵顶着,查不到他头上来。便连忙劝迟陵一定要下手,迟陵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为防薛翕传信给商鸢,一整日便把薛翕困在自己府中,美其名曰共同商议对策。   迟陵拿准了薛翕的性子,又故意在后面放水,步步引诱,给了薛翕在茶水中下毒的机会,那茶水被端去给商姒喝了,迟陵本想提醒她,但一旦提醒,她未必还会答应合作,迟陵看着已经中药昏迷在地的商姒,还是忍了下来,命人将商姒绑起来,静等时机。 第60章 多谢   来龙去脉俱已交代详细,迟陵头一次这么底气不足,垂着脑袋等着商姒开口。   商姒沉默许久,才道:“所以,这就是迟聿杀薛翕的原因?”   可迟聿分明怀疑了她。   那件事情有纰漏,她不相信迟聿没有丝毫察觉,可若察觉了,为什么至今没有对她和迟陵动手?对她若仅仅只是严加看管,可迟陵呢?从前但凡犯错,迟陵都逃不了责罚,如今却不罚了?   迟陵想起后来的事便头疼,他垂头丧气道:“那日夜里,我本在外徘徊走个流程,谁知偏偏被我二哥给撞见了,二哥当时急着找你,倒是不曾怪我,但事后他显然已经怀疑我了,特意命我在殿外站着等他,他问了我几句,我姑且应付过了,随后就缩在府里,没有再出来。”   “但后来,二哥命君乙严加盘查,君乙又亲自来我府上一趟,君乙说你亲口告诉了二哥,说薛翕和商鸢私下里有所图谋。”他说到这里有些哀怨,“我本来想多扛一段时间,然后再把薛翕推出去,但君乙拿薛翕盘问我,我还真被他套出话来了。”   商姒也想起来了,是那一夜,媚药来势汹汹,她与迟聿欢爱一场,身心俱疲,又想得他心软放过,才主动说了薛翕。   当时她又怎会知道薛翕真的与此事有关?她本想着,能多牵扯一个就多说一个,没想到君乙真的拿薛翕去盘问迟陵。   她和迟陵心思各异,如今想来,简直一团乱麻。   迟陵看她面色稍霁,明白她稍微想通了,便又接着道:“下药之事确实是薛翕所为,我确实把薛翕推出去了,下药兹事体大,我二哥最不能容忍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更何况是你?此事之外,旁的事情我一概死不承认,本没有把握能硬赖过去,但君乙查了一半,却忽然没查了。”   迟陵叹了口气,“后来,薛翕便被带走了,再后来,事情便如你所见。到现在为止,二哥没有罚我,我也感觉十分不安,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指不定哪日就来个天降横祸。”   商姒表情复杂,“我也是……我能感觉到,他在怀疑我,但他至今除了将我看得严了,却什么也没做……”   这两人相对无言。   头一次做了亏心事没得到报应,一个是对着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对着枕边人,这感觉,颇有些……一言难尽。   迟陵沉思片刻,忽然凑近了,道:“你说,他会不会是怜惜你,所以打算装聋作哑,把这件事揭过去算了?”   他靠这么近,可商姒却没原谅他,往后退了一步,她冷笑道:“你比我更了解他,他会是这般隐忍的人吗?”   当然不是。   迟聿不是这等性子,更何况,他犯不着忍。   迟陵再次沉默下来。   两人正相对沉默间,远远却有宫人跑了过来,往商姒跟前一跪,急急道:“奴婢打扰陛下,陛下恕罪!敢问陛下可与将军说完了,大将军……大将军他……正在乾康殿等着陛下。”   商姒点头道:“朕这就回去。”她转头对迟陵道:“上次是最后一回,你记着,这事还没一笔勾销。”她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乾康殿中灯火通明,迟聿站在御案边,翻阅着商姒随手乱摆的书籍。   她也算下了一番功夫,勉强看了些关于治国的东西,又去看了一些兵法,但都是极为浅显的层面,他手底下的那些文臣武将都懂得比她多。   若要真正做个好皇帝,还差得远。   迟聿阖上书本,淡淡笑了笑,却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抵达门口,声音却忽然停了,他转身看着那门,透过那门,他仿佛能想象出来商姒是用一种怎样的姿态站在那儿,她的神情是多么紧张,心底是多么忐忑。   这丫头不见得有心计,懂权谋,但她心思却很敏感,总能察觉到他的一些细微的态度变化,她自以为掩饰得不错,实则他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   门发出吱呀一声,赤舄率先出现在视野中,随即是玄袍的一角,再是她那张素白小脸。   迟聿淡淡道:“去哪了?”   她神情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很快又镇定下来,抬眼直视着他,答道:“我出去随便走走。”   其实她是去见迟陵了,他了解这个弟弟,也大致了解她,他们在聊什么,他闭着眼都能猜出来。迟聿却没有再问,对她招了招手,商姒走到他身边来,他看了看她的脸色,温声道:“今日吓着没有?”   他在指薛翕的事情。商姒缓慢地摇了摇头,蓦地拉住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问道:“薛翕他……”   话要出口,又不知从何问起。这样一个仇敌就这么死了,商姒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迟聿微微笑道:“你不是想杀他很久了吗?今日我杀了他,也免得日后他害你,更不会再与商鸢联手。事先不曾告诉你,是不想你亲自动手。”   “你连人都没杀过,从前暴君之名不过是王赟强加上来的,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商姒不语。   迟聿把她抱了起来,往床榻处走去,边走边笑道:“我看看,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他脱下她的鞋,先看了看脚踝处的伤口,又去检查她后背上的疹子,商姒一动不动地趴在枕头上,忽然道:“我杀过人。”   迟聿动作一顿。   她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我小时候,杀过我的亲哥哥,我以为我已经不畏惧杀人了,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么多死人,可今日我在朝堂上看见薛翕,他死的那么惨,我还是有些害怕。”   “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很多年前,就在这里。”她伸手,指着宫殿的一个角落,“我不敢点灯,一个人躲在这里,是他提着一盏灯,悄悄进殿找我,他要我别害怕,还告诉我,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王,这天下只有别人会怕我,我不应该怕别人。”   “我真的以为,他就是来救我的。”   “今日,我看见他终于死了,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以为我应该会很高兴,但没有。”她慢慢缩起身子,嗓音轻得宛若梦呓,“什么都没有,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恨的人死了,可我爱的人却不会复活,这于我有什么用?”   她的眼角有些湿润,迟聿僵坐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他确实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但杀了他,起码能让你的那些苦没有白吃。”   她不置可否,迟聿也不再说话,只伸手帮她把衣服拉好,一边道:“疹子已经好了大半,每日都要记得搽药。”商姒低头理好衣裳,重新站了起来,又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蓝衣和姣月,你可以还给我吗?”   “可以。”他道:“本就只是关她们几日,给点教训。”   商姒低头道:“多谢。”   迟聿不置可否,转身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便坐到了御座上,抱起一边的一摞奏折,慢慢地看了起来,他出征在即,这些事情要尽快做完,免得她不会处理,政事囤积过多,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迟聿批奏折的速度很快,前世熟能生巧,今生更是一目十行,易如反掌,很快,他便批完了一摞,命侍从搬了下去,又开始批阅下一摞奏折,整个大晔的情况他已经烂熟于心,便着重在沈熙和宋勖的折子上停顿了一下,沈熙不愧是一代能臣,前世可堪名留青史,屯田之策交给他十分稳妥,连宋勖都屡次对他赞赏有加。   若非此人对商姒的心思难明,迟聿还当真留下他留守长安了,但他此次出征,却想将沈熙一并带出去,一来放在身边盯着,二来也可看看沈熙在军事上可有才能。   前世,沈熙一生都用在政事上,几乎没有涉足过军事,迟聿忽然有些感兴趣。   商姒站在屏风后,悄悄探头去看迟聿。他批奏折的时候很认真,对她的偷窥一无所知。   御案上的烛火越燃越短,很快就要烧尽了,商姒亲自走了过去,帮他换了一根蜡烛,借势悄悄瞟他手上的奏折,她还没看清上面写的什么,他很快就批了红字,换下一本。姒暗暗咋舌,眼看他这一摞已经快要结束了,便主动去帮他把奏折抱来,忍不住道:“你看的也太快了些……”   迟聿冷不丁听到她说话,抬眼扫了她一眼,笑道:“都是些琐碎小事。”   那也很快了……商姒暗自腹诽,看他批了几个时辰了,便出声道:“朕看剩下的不多了,子承要不歇歇。”   他笑,“怎么?怕我累着?”   她咬唇,他索性掷开了笔,摊开手臂对着她,“要是陛下真觉得我累了,那便过来,给我抱抱如何?”   他坦然地望着她,语气半是玩味儿,就这么敞开怀抱对着她。   商姒走过去,伸手轻轻地抱住他。   迟聿收拢手臂,把少女困在了怀中,满足地闭了闭眼。   商姒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她的避风港,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她欠了他,没有他,她根本就活不到今日。   她抱着他的力道忽然加重,再次道:“多谢。”   “嗯。”   “行军路上,好好保重。”   “嗯。”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   商姒和迟陵玩脱了,但是男主不打算追究,是因为知道女主心思重,不想把她推得更远,女主对自己干的事情心知肚明,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两个人都有问题,都还需要继续磨合。   现在都避开不提这事,也是互相避免尴尬。   迟聿本是自私的感情,一开始只想占有,但是他也在慢慢学着顾忌女主的感受,女主与其说是爱上,更多的其实还是在慢慢习惯他、适应他。   emmm都还有一段路要走。 第61章 点拨   迟聿那夜没有留下,连夜忙碌至天色熹微时,才出城去了军营,帐中士兵天未亮便开始操练,司马绪一身盔甲,跟在迟聿身后,低声道:“末将已经清点好了兵马,将士们这几日勤于训练,未曾懈怠,上回小战楚国没有过足瘾,现在都巴望着快些上战场呢。”   迟聿淡淡一笑,走到帅帐前,两侧侍卫连忙拉开帘子,账内光线昏暗,尘土漂浮在光影中,迟聿踱步进去,扫了一眼洁净的帅案,想到什么一般,忽然笑道:“这帅案还是我父王赐给我的,犹记那日我初任主帅,急需铲除陈氏一族势力,便杀了几个将领立威,父王赐下这帅案,就是告诉所有将士,天要变了。”   司马绪露出怀念之色,“那时主公年少,属下看主公小小年纪,已声威至此,便心生拜服。”   迟聿笑着瞥他一眼,“人人都这么说,陈夫人尤甚。”   陈夫人,是昭王身边颇受宠爱的妾室。   因其父兄皆为赫赫有名的武将,陈夫人非但得宠,背后的势力也直逼王后戚氏,王后姓贤淑温婉,不喜争斗,竟时常被陈夫人压了一头,后来王后诞下嫡长子迟聿后,人人都说迟聿生得像昭王,是以昭王也颇为宠爱这个长子。   迟聿出生即封世子,六岁时已初露锋芒,十分聪颖,十岁时已能在朝中高谈阔论,昭王有心将一统天下的野心寄托在迟聿身上,加之陈夫人所生的三公子迟睿天性鲁钝,陈夫人逐渐失势,竟主动巴结起迟聿来。   说尽世上溢美之词,并让迟睿好好地巴结这个哥哥,明面上是喜爱不已,实则是捧杀。   迟聿记得母亲所受的委屈,对陈夫人不冷不热,后来他率军出征,王后膝下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守着,偌大昭国竟无人再次克制陈氏一族,不知如今昭国之内又是什么情况。   迟聿想起陈氏,忽然问道:“昭国最近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司马绪摇了摇头,只道:“听说昭王病了,已罢朝多日,陈夫人和几位公子日日在身边侍奉着,似乎一切太平。”   迟聿冷笑一声,“父王病了,便是不太平的征兆。过几日派阿陵回去探望,让他探探底,对付陈氏,只用一个他就够了。”   司马绪微微一惊,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本来四公子跟在主公身边,是有贴身教导之意,也间接证明了四公子的备受重视,可如今要将四公子调离主公身边,这么多年以来……却是第一次。   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司马绪暗暗揣测,不敢多说一句,迟聿走到案边翻开卷宗,淡淡道:“你若无事,便先退下,把楼懿季允他们都叫过来,我有事要吩咐。”   司马绪拱手一礼,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迟陵这几日消息可灵通着,他人虽躲在府中,但遍布各地的眼线都传来了消息——二哥去了大营,二哥与司马绪密谈,二哥召见众将,诸如此类,全都与他迟陵无关,从前从未被如此冷落过,迟陵忽然有了一丝危机感,夜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进宫让商姒试探又太危险,只好大半夜的,一个人悄悄策马去了大营。   大军马上要出发,此刻军中防备正森严着,唯恐混入什么细作,迟陵鬼鬼祟祟的,竟叫巡逻将士给发现了,司马绪看着一身常服的迟陵,奇怪道:“四公子现在过来做什么?为何还穿成这样?”   为将者进大营需着盔甲,这是基本的规矩。   迟陵仗着自己与司马绪交情好,笑道:“司马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敢。”司马绪拱了拱手,命左右放开迟陵,跟迟陵一同走到无人处去。   迟陵开头便直接问道:“我二哥近来看着如何?他为何之召你们,却不召我?”   司马绪嘴角抽了抽,有些啼笑皆非。最近虽然没闹出什么事儿来,但那刚刚被杀的薛翕之前就跟迟陵走得近,私下里也有人传着迟陵是怎么惹到了主公,一个时辰前众将想在一块儿喝酒吃肉,就把迟陵四处打听消息这事儿当成笑话听了,没想到这笑话是真的,堂堂四公子,还真的跑过来鬼鬼祟祟地问他了。   司马绪笑道:“公子要是不放心,何不亲自去见主公?您毕竟才是主公的骨肉血亲,主公岂会将您如何呢?”   迟陵叹道:“司马兄此言差矣,上回五十军棍都能打,我怎敢去触他霉头?我现在所担心的,就是二哥此番出城,会命我留守长安。”   司马绪想起那事,眉心一拧,竟有些无话可说。   良久,他才低声道:“主公罚您,并非只是为了惩罚,而是希望惩罚过后,四公子能是另外一种模样。四公子要明白主公的良苦用心,公子试想,今昭国几位公子之中,大公子仁善,却性情懦弱,三公子疑心过重,乃阴刻之人,唯有公子您,敢作敢当,英勇无畏,主公将您带在身边,绝非只是为了护您安全。”   迟陵不语。   这少年接二连三受到的打击,把原本的嚣张气焰打消了不少,但毕竟他还年轻,前途无可限量,司马绪放缓了语气,摇头道:“四公子尽管放心,主公会带您一同出征的。”   “真的?”少年眸子蓦地一亮,迟疑地看着司马绪。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司马绪一笑,抬手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四公子,这是您兄长啊。”   “您可知道,这些日子,您避着主公不敢出现,主公心里又在想什么?”   迟陵疑惑道:“我二哥?他无非是在想行军策略。”   “错了。”司马绪语重心长道:“公子啊,主公是在想:‘四弟,你可千万别自己倒下喽’。”   迟陵心中微震。   千万不要自己倒下。   司马绪语气深晦,又继续道:“主公是什么人?公子可别忘记了。主公麾下,无论文臣武将,都是能者居之,无论此人来自何方阵营,性情如何,做过何事。公子,您是主公的弟弟,主公希望看到一个怎样的你,你可明白?”   迟陵一梗,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却是无话可驳。   这番话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前几日当真是傻了!无论有错无错,何必作此懦夫之态!难怪二哥待他越发冷淡,他若继续如此畏首畏尾下去,只怕就会葬送了自己的将来!   黑暗中,少年的眼睛重新焕发炽热的光彩,浑身的鲜血都在疯狂奔涌,迟陵猛地单膝跪地,对司马绪拜道:“听君一席话,当真是醍醐灌顶!多谢将军!”   司马绪连忙伸手搀他,“四公子快快请起,既然公子明白了,明日便千万不要再让主公失望,公子有勇有谋,将来主公对您必有大用。”   迟陵重重地点了点头,笑道:“有将军此话,我便放心了。今日唐突冒犯,还望司马将军替我遮掩一番,明日我便主动来大营。”   两人互相见过礼,迟陵便翻身上马,趁着夜色重新回了宅邸。   大军出发最后一日,城外大军已集结完毕,天子亲自入军帐,送别昭国将士。   帐内灯火如昼,铠甲悬于一方架子之上,商姒看了它许久,伸手轻轻摸了摸甲身。   触感坚硬冰凉,可以想象将它穿在身上之人,当有何种一夫当关之势,商姒又好奇地去拔墙上所悬佩剑,一双素白小手握着粗糙剑柄,显得格格不入。   商姒用双手奋力去拔,才勉强将这长剑取出,手心一滑,只听“哐当”一声,那柄重剑便摔落在地,险些砸着她的脚。   “剑都拿不稳?”   迟聿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未披甲胄,一身天青色长袍,广袖拂落,长发用紫玉簪子随意束着,俊容在光下显得温和淡静,鼻梁淡淡落下一片阴影,显得侧颜越发深邃。   他此刻正提笔写着什么,但听身后动静,不消回头,便知道商姒在悄悄做些什么。   商姒蹲了下来,伸手抚摸着冰冷锋利的剑身,不由得感慨道:“这么重的剑,握着都觉得硌手,你们却拿它杀敌?”   迟聿淡淡道:“你自然拿不动,我平日只用一只手臂便能将你抱起,拿剑算什么?”   她双手抱起剑,慢慢地直起身子,踮起脚尖费了好一番功夫,还没把剑重新插入鞘中,迟聿把书信写完折好,才起身走到她跟前,拿过剑随手一掷,长剑锵地一声,稳稳落入剑鞘之中,迟聿把右掌伸给她瞧,“用剑之人,还怕什么硌手?”   他的掌心满是厚茧,都是多年习武的结果,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手上的肌肤很白,是因为他天色白皙,但摸起来却有些粗糙。   看着这只温热手掌,商姒仿佛能回想到,这样一只手当初在她腰间摩挲之时,是何滋味。 第62章 出征   鬼使神差地,商姒伸手握住它,她的手十分光滑细腻,大掌轻轻一拢,便将她的小手尽数裹住。   迟聿垂眼看着她,低声唤道:“乐儿。”   “子承当初来得猝不及防,如今走得也十分匆忙。”她摩挲着他的掌心,轻声道:“短短几月,今时今日,却与往日心境截然不同。”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早晚都有一战。”   “我听说,你将商鸢也带走了?”   迟疑了许久,商姒终于有勇气提起这个话题。   迟聿点了点头,解释道:“楚国粮饷未到,此番既然要与楚国撕破脸,自然也要利用一番,商鸢是个不错的筹码,把她留在长安,反而会给其他诸侯趁我不在进攻长安的理由。”   商姒陡然一惊,“与楚国撕破脸?!”她越发担心,“可你如今是众矢之的,若孤立无援,被他们同时讨伐怎么办?你当真想好了?”   迟聿唇角含笑,“商鸢既然动你,我自然不会放过她。”他松开她的手,负手在帐中慢慢踱步,低声道:“我军固然粮饷匮乏,但也未必取不到粮,你不必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的。   商姒知道,和楚国合作,作战将轻松很多,何必舍近求远呢?迟聿当真因为她而惩处商鸢,商姒却也笑不出来了,这件事又算她欠了他,要不是她,也不至于让他们作战如此艰难。   她现在只能依靠迟聿的力量,没有他,还会有其他诸侯妄想一统天下,她在他身边还能自保,可若落在了旁人手上,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他们恨不得商氏皇族死绝了才好,这样江山便能早日易主,他们的所作所为,也算不上是谋逆了。   诸多心思从心底流过,此刻再说什么也无用,她取下一边悬挂的盔甲,走上前来道:“大将军,朕亲自服侍你更衣。”   迟聿转身,黑眸掠过一抹晦暗的情绪。   帐中烛火摇曳,外面起了风,帘子呼啦啦轻响,一丝风也从缝隙里溜了进来,吹得人有些冷。   迟聿长身玉立,展臂站着,商姒为他解下腰封,除去袖衫,每一件衣服都耐心折好放在桌上,再取了盔甲过来,想踮着脚帮他穿上,够了许久却够不着,迟聿似有所感,微微弯下了腰。   商姒扬唇一笑,帮他穿上甲胄后,又拉着他在一边坐下,非要亲自帮他束发,迟聿眯眼道:“你会束发?”   商姒得意道:“我从前也有不被伺候的时候,女子鬓发未必熟练,但束发却是小意思。”   她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玉质梳子,先是端详着迟聿披发时的脸,不得不说,他将头发披散时,长发半遮浓眉,将面容衬得柔和了一些,才多了一丝王孙贵族的风雅意味。   商姒理了理迟聿的长发,再慢慢收紧了扎好。   把头发束好之后,才取过沉重的铁胄,慢慢帮他戴上。   此刻再看,便与方才截然不同。   在冰冷甲胄的衬托下,迟聿通身敛着淡淡的杀意,一种在战场上浸泡多年、铁血刚硬的感觉无声透出,商姒这才意识到,身边这人平日再是对她如何,一旦穿上铠甲,拿上杀人的刀,他就是令诸侯闻风丧胆的战神。   她微微有些震撼。   “陛下!大将军!时辰已到!”   一声呼喊换回商姒的神智,商姒看向迟聿,目光复杂,迟聿微微一笑道:“出去罢。”   他让开身子,让天子走在前面,一路登上高台,面对着数万将士。   放眼都是黑压压一片,众将神采奕奕,气势非凡,在迟聿出现的那一刻,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厮杀的野心。   轰——   轰——   轰——   帅旗被人高高举起,两边将士擂响战鼓,将士呐喊声震得尘土扬起,商姒耳膜作痛,眯着眼看着下方望不到尽头的大军。   她不是第一次送大军出征,当初迟聿攻来,王赟下了血本,派四十万大军出征抵御,也是此地此景,但每个将士的脸上却无一丝兴奋之意,他们大多新征来的少年将士,没有上过多少次战场,大多身形孱弱,萎靡不振,想起远方还有来自昭国的铁甲黑骑等着他们,便感到恐惧。   还未出发,便已心生畏惧,这是败军之象。   商姒那时看着年轻的将士们,只有满腔悲愤不忍,但她无能为力,只能麻木地念完诏书,在心中暗暗期盼,他们都能凯旋归来。   但最后依旧战败。   哪怕王赟拿出了四十万大军,对阵迟聿的区区十万,仍旧不堪一击。战事到了后来,每日都有数千将士做了逃兵,或是投降,连续几月战事拖延下来,迟聿大军竟扩充至二十万,而王赟拿出的四十万大军有去无回。   战败传回长安时,王赟气得拔剑砍了传信将士,商姒连忙起身道:“摄政王息怒!事已至此,还需重新商量对策。”   王赟冷哼道:“一群没用的废物!孤白白养了这群人,事到头来,却无一人可堪大用!”   商姒默默地看着他,心底冷笑不已,本来是有几名老将的,和早就因为和他王赟政见不合被杀,如今自然缺乏优秀将领。   她一边担心着昭国世子攻入长安杀了她,一边却又有些盼望,如果迟聿能杀了王赟该有多好。   往事如烟,世事难料。   当初杀得整个朝廷战栗不止、甚至嚷嚷着要迁都的昭国大军,如今却站在她的面前,热切地注视着她和迟聿。   当初她日夜难寐,四处打听,以为必会杀了她的迟聿,却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庇护她的人。   商姒不由得弯了弯唇。   无人知道她在笑什么,崔公公拿起圣旨过来,双手呈上,商姒展开圣旨,淡淡道:“大将军接旨。”   迟聿单膝跪地,在她面前俯首。   谁知他一跪,下面却忽然响起铠甲相撞的声音,所有将士全部跪了下来,从上向下望着,那一片起伏的人潮,用奔涌的黑色潮水。   商姒看着下方,一时竟忘了说话。   知道他受众将爱戴,但没想到竟被爱戴至此!   他跪,他们也跪;他起,他们也起。   “陛下。”崔公公见她久久不语,便出言提醒。   商姒这才回神,扬声念起圣旨来,话音落下,迟聿接过圣旨起身,道:“臣遵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面响起排山倒海的呐喊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又一声,摧人耳膜,铺天盖地。   商姒竟不知该作何神情。   从前从未被人当成过天子尊重,哪怕有了天子的名号,也不会有人真正地敬畏她、尊重她,她不是什么明君,也未曾为百姓做过什么,有时只能感到深深地无力。   但今日,那些将士脸上的热切不会有假,哪怕这些热切是因为迟聿,她也很高兴。   “多谢。”   她听到自己真心实意道。   迟聿笑了笑。   ……   大军出发时,商姒站在城楼上看着,宋勖站在她身后。   城楼之下,迟聿勒紧缰绳站在帅旗身边,季允和司马绪分站两侧,大军迟迟未动。似乎在等什么。   商姒好奇道:“大将军是在等谁?”   宋勖抚须微笑道:“四公子。”   经他一提醒,商姒这才发现,迟陵竟没有出现。   迟陵兴许还是在怕,但错过此次出征,无疑错过许多立功的机会,商姒转身,正要吩咐人去叫迟陵,却听见马蹄声响起,远远便响起少年焦急的声音,“开门!快给我开门!”   守门侍卫连忙拉开城门,迟陵冲至迟聿跟前,翻身下马,连忙跪倒在地,“末将迟陵!请主公允末将出战!”   迟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眉峰沉凝,冷淡不言。   迟陵有些焦急,再次大喊道:“末将迟陵!请主公允末将出战!”   一边的司马绪微微一笑。   众将眼中都露出一丝笑意,不愧是主公的亲弟弟,果真还不赖。   城墙之上,商姒看清了众人脸色,立即了然,也不由得想笑,便转头对宋勖道:“朕之前以为大将军果真生气,没想到竟是考验。”   宋勖笑道:“不,大将军自然生气。但四公子若能通过考验,旧事便可一笔勾销,否则非但错失良机,四公子也会失去信任。”   如果迟陵足够优秀,优秀到足以让迟聿将旧事一笔勾销,迟聿便能放他一马,否则,无能无德之人,留之何用?   商姒这才了然。   她有些为迟陵高兴,但又想到了自己……迟陵是这样的,那她呢?他直到出征,都没有再与她主动提过那件事,是他真的不在意,不想追究,还是如鲠在喉,却没有发作?   城楼之下,迟陵跪着,哪里看得到众将略带笑意的神情?他差点以为自己是被司马绪给诓了,正要再开口,便听见迟聿道:“当真想出战?”   迟陵抬头望着自己的哥哥,急切道:“请主公带上末将,末将必为先锋!冲锋陷阵,杀得敌方片甲不留!”   迟聿点了点头,转过马头,对身后的将士们笑问道:“诸位觉得,本帅要不要带上他?”   司马绪咳了一声,“末将觉得可以带上。”   季允笑道:“带吧,带了也没事。”   楼懿瞪眼道:“我才是先锋!主公!四公子可不能抢了我的位置!”他摸了摸后脑,又道:“……还是带上吧。”   迟聿点头,睥了迟陵一眼,“还不上马?”   迟陵狂喜道:“末将遵命!”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拽缰绳便上了马背,笑容遮都遮不住。   这小子。迟聿无声掠了掠唇角,沉声道:“出发!” 第63章 玩耍   重明十五年春,昭世子发布檄文征讨大晔天子,次年四月十三,大破长安。   重明十六年五月二十,天子还朝,敕封昭世子聿为大将军,统领三军。   同年,八月十六日,昭世子受封大都督,率军出征,发兵魏国。   八月二十日,大军行军四天,用兵如神,已至关口。   此日天气晴朗,清晨大雾弥漫,将数万黑甲大军隐匿得看不见。   迟聿高踞马上,下令停军修整,等到大雾散了再继续行军。   将士们歇在一边,埋头整理甲胄兵器,军纪森严。   迟聿慢步从将士们面前走过,亲自鼓励军心,将士们与他笑道:“主公!我们走了一夜,您饿了没?属下这里有干粮!”   迟聿笑道:“诸位自便,不必理会我。”他踱步走到江边,眯眼望着烟波浩渺、望不到尽头的江水,眉头丝毫不展,司马绪上前道:“主公可是在忧虑,这大雾天气会影响行军?”   迟聿不置可否,正在此时,远远却传来马蹄之声,探路哨骑飞奔归来,翻身下马,朗声道:“禀主公!二十里外便是城关,守备将士十分松懈,属下探听到消息,守将刘骁以为主公您还要过十天才能抵赶到,所以日夜懈怠。”   司马绪大笑道:“这个刘骁,没想到是个庸才。我家主公素来用兵神速,哪里用得着十天半个月?”   迟聿也露出了一丝微笑,吩咐道:“等大雾散了,便继续行军,记得先佯攻,引他出城迎敌,再将其引到西南崇山处。”   司马绪沉声应了,再过三日,大军便抵达了敌军城下。   城墙上的士兵们个个严阵以待,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下面的昭国大军。   这……这就是令诸侯闻风丧胆的昭国大军?虽然人多,但前军大多是老弱,虽然士气十足,但这能成什么气候?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诱敌之计,他们死守城门,坚决不出。   但两军僵持几日之后,刘骁才感觉到守城越来越困难,所幸依赖地势,才能坚持这么多日,刘骁这才相信,说不定这些就是迟聿军中主力,所谓战无不胜,只是外界吹得太过而已,他一边暗中已急切求援,一边思量如何坚持过这些时日,敌军却立刻收起了猛烈攻势,改为在城下叫阵。   魏国被攻打,第一反应便是找楚国求援,此刻楚国正在押运粮草去长安的路上,半道消息不通,竟不知迟聿早已发兵。   楚王接见魏国使臣后,得知迟聿出尔反尔,若迟聿攻下魏国,他楚国地处魏昭之间,必不能独善其身,除非交出领地,俯首称臣,楚王是万万不能接受的。是以暗中派兵去追回押运粮草的将士,更有意与魏国达成盟约。   与此同时,刘骁援军已到,前后两军夹击迟聿,刘骁以为胜券在握,终于出兵,却不知迟聿真正的骁勇之骑埋伏在暗处,一路将刘骁驱赶至十里之外,玩弄于股掌之间,竟恰逢押运粮草的楚国士兵。   刘骁自以为此乃昭国大军的粮草,直接命人抢夺,得意而归,而楚国那处接到消息,说是半道粮草辎重被魏国所截,楚王当即震怒不已,与魏国生出嫌隙。   一招离间计打得漂亮,迟聿再让刘骁得意了五日,便重新攻城,一举拿下三座城池。   乾康殿内十分安静,商姒身着水色常服,坐在御座上,慢慢展开迟聿的信。   捷报传来之时,传信士兵也带来了两封信笺,一封给宋勖,一封给她。   商姒展开信,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勾撇横捺自有刚劲风骨,可见此字的主人是何杀伐决断的性子。   “乐儿亲启——   我军初得魏国城池,行军畅通无阻,待攻克魏国,招降楚国,如无意外,即刻率军返回长安。   如无意外,一年之内可归,若有突变,也不必忧心,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你留守长安,万事小心,谨防旧疾复发,万事需过问宋勖,不可轻率。   勿念。   子承亲笔。”   商姒把这封信来回看了好几遍,伸手将信折好,正要收入匣子里,手却忽然一顿。   此信若被别人拿到,可能败露她女子身份,还是谨慎些好。商姒将信递到烛火边,火舌顺着信笺腾起,将燎到手指之时,她蓦地松开手指,任凭这团火焰飘落在地。   她起身,跨过这团未烧尽的火,走到窗户边去,看了看明媚的天气,自言自语道:“早已立秋,这天渐渐凉了,想来御花园的凉亭应十分凉快。”   蓝衣笑道:“陛下是要出去透透气吗?”   自打迟聿离京,宋勖主管大小事宜,商姒便开始憋闷得慌。原因无他,她本想着脱离压迫当好好玩上一玩,谁知迟聿派来贴身保护她的那群侍卫,果真寸步不离,他人虽离开,却把她关在殿中好些时日。   她与那群侍卫斗智斗勇,三番四次妄想出去溜达,后来次数多了,惊动了宋勖,宋勖便笑着与她打商量道:“陛下身子娇弱,主公实在放心不下。不若臣与陛下做个约定如何?”   商姒歪了歪脑袋,好奇道:“什么约定?”   “一来,陛下要在日出后出去,日落前归来,身边所带侍卫不下两人。”   “那第二呢?”   “二来,陛下每日都跟着臣一起读书,静心养气,如何?只要陛下能做到这两点,臣便为陛下做担保,让陛下安心玩耍如何?”   商姒狐疑道:“当真?”   宋勖抚须笑道:“臣不敢欺瞒陛下。”一面笑着,一面又心想:主公这是把人给压迫成什么养了,这才走了多久,这丫头便坐不住了,这样下去,往后这俩人怕是还要好好折腾几回。   他上回早已劝谏过主公,不希望他看中儿女情长,虽后来几日,主公确实将情爱抛之脑后,但宋勖也看得出来,主公这回怕是走不出来了。   既然走不出来,那就好好诱导天子走入正途,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商姒垂下眼来,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利害关系。跟着宋勖也不错,此人堪为迟聿身边的智囊,从迟聿派他一介文臣镇守长安就能看出。她跟宋勖打好关系,也是将来为自己打算的必然之举,不就每日都要读书么?能出去已是极好,读书算什么?   宋勖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不得不说,此女生得极为漂亮,垂眼深思的时候,那两扇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其上是精致的螓首蛾眉,她在思考。再次抬眼之时,少女的眸子都亮了许多。   商姒站起身来,笑吟吟道:“那朕与先生一言为定。”   宋勖抬手一礼,“还望陛下信守承诺。”   两人至此约法三章,随后,商姒便时不时出去溜达一番,她对宋勖十分放心,先是拜访了大晔的几位旧臣,又是在御花园中饮酒作乐,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日子,那时王赟出征,她必须扮作昏君,风流乖张更甚如今,吃穿用度奢靡浪费,更不知调戏了多少小宫女。   商姒想到从前,忽然道:“你去把姣月叫出来,今日就在御花园里玩儿吧。”   姣月很快就来了,商姒招罗宫人们一块玩儿,小宫女们挤在一团儿,先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但禁不住少年天子这俊秀模样,有人终究还是走上了前来,福身道:“奴、奴婢想陪陛下。”   商姒闲闲依靠在假山上,笑道:“就你了,还有人吗?”   其他宫女见有人出头,也连忙上前道:“禀陛下,奴婢也想玩。”   “奴婢也想……”   “还有奴婢!”   “……”   一时间,许多小宫女都掺和了起来,崔公公在一边头疼不已,心道怎么大将军一走,陛下就开始胡闹,殊不知商姒从前畏惧着迟聿,不敢与旁人走得太近,唯恐拖累他人,如今得到解放,自然要好好放肆一番。   少年天子撑着身下巨石,翻身下来,对小宫女们笑道:“你们想玩什么?是踢毽子,还是捉迷藏?”   商姒一笑,小宫女们仿佛被晃花了眼,站在最前头的宫女久久答不上话来,反倒低下了头来,任凭红霞飞满双靥。   姣月在一边捂着嘴偷笑,她是知道陛下是女儿身的,瞧着这些春心荡漾的小宫女,她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初见少年便小鹿乱撞,甚至想要追随一生,哪怕后来得知了真相,也对这般好的陛下讨厌不起来。   几人商议过后,众人便决定玩捉迷藏。   商姒让崔公公打头阵,崔公公叫苦不迭,“陛下何不放过奴才这把老骨头,奴才当真是玩不起……”   商姒眸子微闪,不怀好意道:“区区捉迷藏,你若当真是玩不起,朕便特许你回去养老如何?”   崔公公这回不敢推脱了,只好亲自上场,他口里说着不行,捉起人来却是一抓一个准,一时御花园里欢声笑语不止,商姒坐在高处,笑着看崔公公到处跌跌撞撞,在姑娘堆里四处碰壁。   崔公公平日虽谄媚得紧,对下面的宫人却很少有好声色,此次被商姒赶鸭子上架,倒让那些那些小宫女反过来捉弄他了,崔公公兜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撑着树喘气道:“哎哟,哎哟,陛、陛下,奴才真的不行了,哎哟,可真累死奴才了。”   商姒憋着笑,笑道:“这样,你能捉到朕,朕便接替你的位置,如何?”   她此刻坐得可高了,崔公公就算听得出她在哪儿,也一定抓不着她。   商姒胸有成竹,崔公公却丝毫不知情,心道这还不简单?心底沉思片刻,冷不丁往声音响起那方向一扑,谁知恰好撞到了假山上,疼得他哎哟一声,众宫女哄笑出声。   商姒弯腰看他,憋着笑道:“别急呀,崔公公,朕就在这儿,还不快来抓?”   明眼人一看便知,陛下这心可黑着,故意爬那么高,明明是犯规了,崔公公怎么可能抓得到?   几个小宫女暗暗对视一眼。   这可是陛下啊,年轻俊雅,风流倜傥,与其让崔公公蒙眼,她们与崔公公玩儿,让陛下抓可不更好?   这般隽秀的少年郎,就算是被抓到,也是甘之如饴的。   姣月悄悄地绕到商姒后面去,对那几个宫人打了打手势,蓝衣看在眼里,眉梢微挑,却不出言提醒,等着看好戏。   又是新一轮捉迷藏。   “崔公公,来抓我们呀。”   “这里!这里!”   “我在这儿!”   小宫女们净往商姒身边蹭,崔公公猛地往前一扑,先前那群宫女却提前准备了似的,往边上一闪,只剩下唯一一个靠商姒最近的宫女,猝不及防往前一跌,伸手便将商姒从假山上给拽了下来。 第64章 优点   商姒跌落时,还在纳闷着,她看好戏看得正快活,这也能被拽下来?   宫人见她真的掉了下来,四周一时鸦雀无声。   所幸陛下不曾摔伤,姣月悄悄在商姒身后打手势,让大伙儿不必担心,陛下脾气素来好,不过拽了一下,不会生气的。   众人正神情各异,不知如何是好时,崔公公得意的声音忽然响起,“又抓到了一个?这回是哪个倒霉蛋?”他的手抓着商姒的袖子,一路探过来,摸到她腰间的玉带,又顺着抓到那龙纹玉佩,手指在那玉佩上摩挲了一个来回,越想越不对劲儿,猛地揭开蒙眼的系带,果真见到天子这张似笑非笑的脸,吓得眼前一黑。   崔公公跪下来,惶恐道:“奴才冒犯陛下!陛下恕罪!”   说要抓是一回事,抓到了又是一回事,抓到了还这么摸来摸去,更是罪加一等。   崔公公额上渗出冷汗,昔日迟聿惩处下人的种种从脑海里闪过去,吓得他哆嗦不已。   头顶上,商姒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冒犯什么?朕在与你玩游戏,还不快点起来?”   崔公公愕然。   商姒等他站起身来,才伸手扯过崔公公手上系带,淡淡道:“朕说话算话,绝不出尔反尔。你既然抓到了朕,朕就亲自抓人。”   “姣月!”   姣月应了一声,在一众宫女期待的目光下,轻轻帮商姒把眼睛蒙上。   倒数一二三,宫女们四散逃开,欢声笑语再次响起。   这一回却与之前不同,连崔公公都暗自咋舌。这群小宫女,一个个主动投怀送抱,连笑声都娇滴滴了不少,商姒不费吹灰之力抓到好几个,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这处在欢声笑语,不远处的拐角,前将军贺毅却一身盔甲,站在游廊之中,淡淡看着远处的嬉戏。   昭世子终于率军出征,但还是留下了宋勖,他本以为宋勖是文官,没有大用,但这几日,宋勖重新分配内外兵力,将长安内外看管得严严实实,贺毅这才知道,宋勖也不容小觑。   但迟聿不在,长安城中,昭国和大晔兵力各占一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可天子呢?还在这里与人寻欢作乐,丝毫不理朝政,令他心凉。   贺毅脸色越发冷凝,死死盯着人群中的那抹少年身影。   商姒玩得累了,才终于揭下来了蒙眼系带,笑道:“朕累了,下回再玩。”侍卫闻言,上前驱赶宫女们,商姒坐在一边歇了歇,姣月端上茶水来,笑道:“陛下喝口茶。”   商姒抬起茶盏一饮而尽,抬眼时却看见姣月满面笑意,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陛下好香。”姣月掩唇笑道:“全是女儿家的脂粉味儿,看来她们当真是喜欢陛下。”   商姒哑然失笑,伸手一敲这丫头脑门儿,“别以为朕看不出来,朕坐得这么高,你们不故意去拽,能把朕拽下来?”   姣月嬉笑道:“陛下恕罪!陛下您最好了,肯定不会与奴婢计较是不是?”   商姒正要说话,却总觉得有人在看她,顺着余光往那处一看,果然瞧见了贺毅。   贺毅执掌皇宫禁卫,来御花园做什么?   商姒敛了笑意,起身走了过去。   贺毅见天子走来,连忙跪下行礼,“臣参见陛下!”   “前将军在这处做什么?”   贺毅低头道:“臣偶然路过,不料陛下在此玩耍,臣被欢声笑语所引,不由得驻足观望。”   商姒一笑,“既然如此,贺将军便早些回去罢,擅离职守可不好。”她说完,便转身要走。   “陛下!”贺毅连忙出声,商姒脚步微顿,转身道:“还有何事?”   贺毅垂下眼道:“臣只是方才忽然想到,前尚书令陆大人如今病危,陆大人乃三朝元老,臣恐陛下不知,特地提醒一下。”   商姒眼色微深。   说来,陆含之自从被放出来后,缠绵病榻至今,已经有数月了。   怎么突然就病危了?   她低眸打量着贺毅,贺毅至始至终低着头,姿态十分谦恭。   贺毅是大晔旧臣,听说他颇有才干,上回他帮她收留了阿宝祖孙,她还记得。   听说他至今,也没有臣服于昭国势力。   商姒沉吟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贺毅抬手道:“臣告辞!”他倏然起身,目光划过商姒的眼睛,很快地撇了开去,转身离去。   商姒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陛下怎么了?”姣月看她脸色不对,连忙关切询问。   “朕无碍。”商姒蓦地回神,垂眼道:“朕只是想到,朕如今已经接受现实,可总有些人,还是念着旧时的一切,苦苦坚守着,其实这又何必呢?”   “大晔气数已尽,朕去民间问百姓,连百姓都不知是谁当权。”   “朕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群‘忠臣’。”   商姒叹了一声,转身回去。   日落之前,宋勖一身深红官袍,早早就在御书房等候,只听见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少帝推开殿门,漫不经心地笑道:“哟,原来是宋先生来这么早。”她极其自然地坐回了御座之上,支着下巴冲宋勖笑了笑,眼眸弯得跟月牙似的。   被她的情绪感染,宋勖也露出笑容来,“臣听说,今日的御花园热闹极了。”   “朕与宫人们玩捉迷藏,宋先生下回要不要也加入一个?”   商姒捧起姣月端上来的热茶,无比真诚地望着宋勖。   宋勖失笑道:“臣这把骨头禁不起折腾,陛下自己玩便好。只是,从前臣竟不知道,陛下也有这般活泼的一面。”   看来她在主公面前,还是被压抑了很多天性,宋勖在想,要不要把这几日的事情写信告诉主公呢?   自商姒重获自由,与身边的宫人们相处得极好,她斗蛐蛐捉迷藏,偶尔也会安静下来认真看书写字,没有人逼她之后,宋勖只当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本来,也不该对她强行要求太多,主公将来既然意欲将她留在身边,也要清楚,强硬的手段终究不会长久,如何消除隔阂,才是重中之重。   商姒听见宋勖这话,表情僵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笑容来,打马虎眼道:“我留在长安,镇日无聊,总得自得其乐,才不会闷得慌不是?”   宋勖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慢慢走到商姒身边来,翻开她面前的书,问道:“陛下还记得上回看到哪里吗?”   商姒把书本翻到上回读的那一页,笑道:“朕不曾偷懒,宋先生尽管放心。”   宋勖抚须微笑道:“既然如此,那臣来考考陛下?”   商姒:“……”   商姒想跑,奈何宋勖不放过,只好被他逮着考了几个问题,商姒都只能答出一半来,宋勖眉头越走越深,陷入沉默之中,商姒观察着他的脸色,讪笑道:“其实……朕昨日是真的好好看书了,只是睡了一觉忘了……”   宋勖看着面前一脸羞赧的少女,叹了口气,“陛下其实,不是不聪明,只是读书太晚,早年读书习惯尚未养成,如今又沉不住气,臣让陛下看书,也并非是让陛下在学识上有何造诣,只是想磨磨陛下这浮于表面的性子。”   商姒好奇道:“浮于表面?”   “陛下冲动易怒,当年陛下遇刺逃出宫,后来杖责薛翕,再后来几件事,臣不必多言。”宋勖淡淡问道:“陛下做事之前,当真有权衡过利弊吗?每一桩事,当真不是临时起意,逞一时意气吗?”   商姒抿了抿唇,垂眸不语。   诛心之言。   说起很多谋略,她真的不是这些摸爬打滚多年的老狐狸的对手,但有些意气又不得不逞,从前做的那些事情,她都不后悔。   被刺杀那次,她若不选择离开皇宫,她或许至今都还未曾解开心结,不知人性善良的一面;沈熙意欲送她出城,逃离这杀机四伏的长安,她却翻墙逃跑,是因为她清楚自己若逃了,会给别人带来什么灾祸;薛翕对付皎月那次,如果她选择隐忍,她更是懦弱之辈,不配被皎月叫一声“陛下”;后来对付商鸢,她也是为了自保,虽然是她自讨苦吃,但如今也确实解决了隐患。   她承认只是方法笨点,但是有些意气,还真的不得不逞。   商姒撑着脸颊,不看宋勖,闷闷地伏到桌上去。   宋勖解释道:“臣方才说话不留情面,陛下莫气,陛下其实还是有优点的。”   商姒偏过头,不理他。   宋勖沉吟道:“譬如说,陛下生得好看,性子活泼,臣见过这么多人,俱死气沉沉无趣至极,可陛下所到之处,却万分讨人喜欢。”   “又譬如说,臣的主公——大将军,本是万分冷漠霸道的性子,臣身为下属,平日都不可随意置喙其决定,可自打遇见了陛下,他越来越懂得退让。”   “陛下自己能力不好又如何?陛下能让人甘愿为您做事,岂不是好事?” 第65章 亡故   商姒把脸埋进臂弯里,迟迟不说话。   宋勖继续循序渐进,开始引经据典,“陛下您看,汉高祖本无名之辈,因其知人善用,察纳雅言,方能成就霸业。陛下再想,齐桓公有管仲,高祖有张良、韩信,秦皇有韩非、李斯,您如今有昭鼎力扶持,还怕什么?”   商姒身子微抖,宋勖面露诧异之色,心道这不应该啊,正要继续说,却见少女一下子站起身来,大笑出声道:“朕知道了,宋先生不必再说!”   她因为憋笑憋得久了,双靥有些泛红,但无论怎么看,脸上都无一丝伤心之色。   她哪有那么脆弱,倒是没料到,宋勖说上一句重话来,就直觉地补上十句马屁,当真让她想笑。   宋勖得知自己是被骗了,哭笑不得,终是甩袖道:“罢了,罢了!陛下既然高兴,那就拿臣寻开心罢!”   商姒笑着笑着,却敛了笑意,忽然对宋勖抬手一礼,“这几日有劳先生费心,朕还是要谢过先生。”   宋勖连忙去搀她,大惊道:“陛下万万不可行礼,礼法不可废。”   商姒轻笑道:“礼法?若非要这般计较,朕是商姒,不是商述,先生自然受得起这一礼。”   宋勖也不再阻拦,只能受下这真心诚意的一拜,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忽然发自内心地慨叹道:“臣对陛下又再一次改观了。”   商姒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宋勖却忽然反应过来,急急道:“差点就忘了,方才已经浪费了些许时间了,陛下快看书罢,臣就在这里守着陛下。”   “……”商姒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   算你狠。   ……   虽长安入秋了,入秋的第一场雨却下得迟,白日天气沉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到了晚间,瓢泼大雨却倾泻而下,暴雨拍打着屋檐,风声交杂着嘈杂的雨声、雷声,将商姒从梦中吵醒。   商姒坐起身来,摸黑喝了口茶润嗓子,总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守卫宫门的侍卫一进来,就立刻跪伏在地,大呼道:“陛下!宫外传来消息,说、说是……”那侍卫面露哀伤之色,“陆大人病逝了!”   商姒霍然起身,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陆大人在日落之前便有些不行了,陆广大人已经命人开始筹备后事,就在方才,陆府传出隐约哭声,陆大人是三朝元老,随后尚书台便连夜差人来了,小的不敢拖延消息,连忙过来通知陛下。”侍卫哀恸道:“陛下节哀!”   商姒闭了闭眼。   之前康黎就来跟她提过,说是陆老病危,但陆老身份特殊,她也不好直接出宫去探望,加之康黎突然那么说,显得别有居心,商姒更加不会去了。   没想到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陆含之是忠心老臣,当初也只有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挑衅迟聿,这世上人心都向着利益,大晔那一批旧臣都渐渐开始妥协,只有那些老臣勉强支撑着王朝最后的气数,陆含之一倒,这片天也塌了大半。   “传朕旨意,追封陆含之为怀乡候,以王侯之礼厚葬。”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明日一早,朕便亲自去陆府吊唁。”   其时正是九月末,三朝元老过世,满朝大臣都要前往,陆府一片缟素,陆家长子陆广站在灵前,对每一个前来祭奠先父的人弯腰行礼,以示感恩,双方见过礼,陆广便站在一边,默默垂泪,听着他们对陆老的说着最后的告别之语。   商姒换了素雅装束,乘车从宫门出来,径直到了陆府,陆家下人知道是天子亲临,诚惶诚恐进来送信,陆广闻言便出来迎接,领着百官就要对商姒下跪,商姒连忙伸手托住陆广,低声道:“你父陆老,光明磊落,一心为民,勤恳一生,朕心底亦是难受,不必行礼。”   “谢陛下。”陆广站起身来,不敢抬头看面前的少年,只让开了身子,商姒站在陆含之的灵柩前,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百官,每个人都心思暗藏。不得不说,若单论风骨品德,她是万分钦佩陆含之的,但是若论审时度势,这些朝前看的百官又能有多大错呢?   她不动声色,祭拜完陆含之,待到天色渐晚,百官都渐渐散去时,商姒正要离去,原本跪在地上的陆广却忽然唤道:“陛下!”   商姒转身,“何事?”   陆广抬头,人生第一次大胆地直视天颜,却发现眼前的天子,年纪竟比他小上许多,看着不过是个俊秀的少年郎,陆广更加有底气,低头朝天子拜道:“家君亡故,如今在家君灵前,恕臣无礼,陛下想知道,家君临终前说过什么吗?”   商姒不语,陆广又径直说道:“家君说,这个大晔的天要榻了,他呕了血,大喊三声‘亡也’‘亡也’‘亡也’,便再也没了气息。”   商姒冷淡道:“你与朕说这话是何意?”   “陛下!”陆广抬头,急切地看着她,“陛下!如今昭世子不在长安,陛下当真不想重新夺回自己的权力吗?重振这大晔王朝!”   商姒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正要转身,陆广却膝行数步,一把抱住了她双腿,大喊道:“陛下!如今在臣父亲的灵前,陛下身为天子,却还是打算不断地退让吗?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们定会以陛下为首,立刻起兵包围皇宫,拿下宋勖!”陆广从胸口掏出一封血书来,急切道:“陛下!这是百官的联名书!我们都想扫清逆贼啊陛下!”   那封血书摊在商姒的面前,上面写着许多大臣的名字。   大部分昔日的老臣。   商姒的心瞬间凉至冰点,缓缓道:“你们这是约好了,利用你父亲的丧礼,在此用这封血书绑架朕吗?”   简直天真至极!   乱世,谁有大军,谁便有资格称王!就凭这些臣子,为她谋个长安,估计还没等到十天半月,迟聿便率军打了回来,到时候谁又能保住长安?   一群腐儒,手上连兵马都没有多少,便嚷嚷着要一起送死!   若当真这般有骨气,当初陆含之被下狱之时,又为何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到底也是畏惧迟聿,才敢在他不在的时候,暗中捣鼓这些小动作。   商姒猛地将陆广踢开,拂袖怒道:“朕念着是在你父亲灵前,不问你罪,陆广,此事没有下次!”   她转身快步跨出门槛,脚步却忽然一顿。   贺毅迎面走了进来。   他一步一步,脚步沉重,来到商姒的面前,弯腰拿起这封血书,忽然低声质问道:“陛下,身为君主却甘愿向他人臣服,陛下自己难道一丝一毫都不觉得羞耻吗?”   商姒瞳孔微缩,“你放肆!”   “臣冒犯,但是臣只想为自己想要效忠的君王做事。”贺毅低头道:“此事成与不成,尚不能下定论,诸侯之中,未必只有他一个昭国骁勇善战,陛下是天子,号令诸侯护驾,又有何难?”   “宋勖,不过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擒之易如反掌。”   “只要陛下愿意与臣等合作,陛下在我们的眼里,就还是我们唯一尊崇的好君王。”贺毅一字一句道:“陛下,您愿意吗?”   商姒骤然闭目。   他们这是暗中商量好了,把她堵在这里,逼她妥协,逼她不得不成为这一场策划的主谋,逼她反过来对付迟聿。   这群人,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她当初又何曾没有想过要这样对付迟聿?   可某个深夜,她靠在迟聿的臂弯里小憩,他把玩着她的长发,似乎知道她没睡着,忽然低声道:“可还记得那次宴会上,迟陵杀的那些人?”   “记得。”商姒睁开眼,攀着他的手臂坐直了,侧脸贴在他的胸口,柔弱无骨。   一场欢爱过后,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懒散,她小脸泛着红潮,迟聿笑着捏了捏她的耳垂,“大晔诸侯众多,他们其实很聪明,引外敌入城,与我鹬蚌相争,他们再渔翁得利,计是好计,只是太天真了。”   他话中有深意,口中是在嘲笑那些大臣,实际上也是说给她听,不让她多动那些小心思,商姒动了动,坐直了身子,望着他好奇道:“为什么天真?子承当真这般自信,觉得其他人都对付不了你么”   他挑了挑眉梢,轻嗤道:“那他们又这般置信,其他诸侯会为他们所用?”   商姒哑然。   “都是一群肖想着皇位的人,只会一个比一个狡猾罢了。”男人的大掌从她腰间拂过,忽然俯身,注视着她道:“不会有人对你没有图谋,引他们与我相争,无论哪一个赢了,长安都必成一片废墟。”   “若引两路诸侯,互相牵制呢?”她试探着问道。   “两路诸侯,加上我,便成三足鼎立之势。”他笑着捏她脸颊,“那你这丫头,只会更加危险。”   “不过这也只是纸上谈兵。”迟聿放开她,淡淡道:“若当真打起来,无论对上谁,我都有八成把握胜。”   这无疑是狂妄之言,但他说这话,语气闲散,漫不经心,上挑的眼尾勾着惊心的弧度,商姒看着他,不禁握紧了身下软褥。不管事实如何,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她就会觉得这是真的。   无论对上哪路诸侯,迟聿都可与之匹敌。   他无故与她说起此事,肯定也是在提醒她,不要动歪脑筋,但迟聿一向骄傲,犯不着编谎言骗她。   她深信无疑。   所以,从那时起,商姒就彻底放弃了寻求外援的打算。 第66章 器具   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商姒都有些神情恍惚。   她被迫在血书上签了字,但她知道,一旦顺着他们反了,那便是万劫不复。   那时候,所有人签字之人一个也别想活,甚至长安都会保不住,万一她又落入敌手,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敢想。   商姒坐在马车中,脑子转得飞快,疯狂地思考着对策。   如何阻止他们?如何让两方都不受到伤害?   “陛下。”   “陛下?”   “陛下!”   宋勖的三声轻唤,终于让商姒回过神来,手上的笔啪地摔到御案之上,落下一团黑乎乎的墨汁。   宋勖悄无声息地皱了皱眉,关切道:“陛下想什么这么入神?不如与臣说说?”   此刻,商姒坐在御书房的御座上,一场暴雨过后,朝阳透过窗棂落在殿前的金阶上,殿外是花香鸟语,似乎一切太平。   再太平,都是掩藏在阴谋诡计之下的表象。   商姒拿过帕子,把面前的墨汁抹掉,低声道:“朕只是忽然想到,许久未曾出宫了,昨日去陆府一趟,朕瞧着集市颇为热闹,就想到那些流落在宫外的日子。”   宋勖微微一笑,“陛下这是想出宫玩耍?”   “朕可以么?”   “自然是可以。”宋勖抚着胡须,沉吟道:“只是要带上那些侍卫,外面鱼龙混杂,臣担心有人会对陛下不利。”   商姒点头,对一边的姣月使了眼色,姣月连忙去吩咐侍卫了。宋勖这才满意,但他今日也能察觉到商姒的不对劲,还想叮嘱什么,商姒又笑道:“眼下到午膳时间了,先生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宋勖连忙抬手道:“臣万万不敢逾距!”但再抬头时,商姒已经吩咐宫人搬来桌椅,宋勖只好勉强从命。   商姒面对着满桌美酒佳肴,忽然没了胃口,索性自己提壶甄满了酒,仰头喝了一杯又一杯,宋勖眸子微闪,“陛下可是心情不好?”商姒抬眼瞧他一眼,笑道:“朕可没说。”她夹了青菜,勉强吃了几口,又放下筷子,看宋勖久久不吃,催促道:“先生是要朕亲自为你布菜么?”宋勖这才开始动筷。   用完午膳,便到了午休时间,商姒却趁着这个时间出了宫,径直去了沈府。   沈恪刚刚从老友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儿子又不在身边尽孝,独居在府中,万分孤独,商姒与沈恪相对坐下,商姒开门见山道:“沈卿当真想好了,为了朕,真的要与他们一起胡闹么?”   沈恪重重叹道:“实不相瞒,臣觉得此计是铤而走险,更何况,臣的儿子已随大将军出征,臣又怎么狠得下心来。”   “那沈卿……”   沈恪陷入沉默。   连沈恪都没有办法,商姒忧虑更甚。与沈恪作别后,她便沿着游廊,匆匆离开,跨过拱门,途径一素雅小屋,鬼使神差的,商姒驻足道:“这是哪里?”   管家答道:“这是公子的书房。”   商姒点了点头,忽然抬脚往那书房走去。“陛下!”管家阻拦不及,又被商姒身后的侍卫以眼神警告了一遍,只好默默退到一边去。   商姒跨进书房,因书房太久没进过人,桌案上都蒙了一层灰。可见沈熙不喜下人擅自进来打扫,商姒的目光扫过书房内古朴典雅的陈设,不由得微微一笑。   沈熙从小就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更是一绝,他的书房珍藏了很多奇珍异宝,甚至有失传已久的孤本。商姒摩挲着桌台,看向桌上精致的笔架山,那几只较粗的狼毫上落的灰比较少,看来他作画更甚写字。   平时也看不出他有这样的雅致。她以为,沈熙镇日忙于巴结讨好迟聿,在朝中奔波不休,看来她对他所知甚少。   商姒抬头,目光便凝在了那挂满画卷的架子上。   想知道他平日都画些什么。商姒上前,踮脚去取最上面的画,身子却忽然不稳,撞得那架子一晃,上面好几幅画都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砸得商姒捧头痛呼。   她暗暗叫苦,正要弯腰去把画捡起来,动作越忽然顿住了。   这画上的人……   画上是个美人,云鬓金钗,明眸雪肌,正盈盈笑着,眸子弯如星月,亮如星辰,身着一身鹅黄衣裙,站在树下。   这……这不是她那日被他拐去沈府的样子的吗!   商姒惊呆在原地。   沈熙这是何意?!他无端画她做什么!   她手无端有些抖,把那画卷好,又去捡其他画。   这是她身着天子礼服的时候。   这是她十三岁在御花园玩捉迷藏的时候。   这是她在长安城破后,与他初见的样子。   他画她画得惟妙惟肖,细致到每一个不经意间的神态,画中的美人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为什么会这样?   她忽然想到,只有两人的殿中,旧疾复发时,他给她温柔关切的眼神,悄悄给她的那个拥抱。   “臣甘之如饴。”他在她耳边,如此宽慰她。   商姒蹲着捡画,捡着捡着,却忽然跪坐在地,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沈熙这个傻子。   从画看,他早就对她上心了,可她哪里值得别人如此?她能为了活命把自己送给别人,又怎么忍心拖累别人呢。   商姒走出书房时,脸色十分冷淡。侍卫看不出丝毫端倪,只问道:“陛下要回宫吗?”   “不。”商姒道:“朕要去一处别庄。”   ……   篱笆围成的小院里,阿宝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正低头专心地雕刻着木具。   婆婆做了饭,出来唤道:“阿宝,快来吃饭了。”   “就来!”阿宝扬声应道,放下木具正要进去,却忽然看到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   他连忙躲在树后,悄悄探头望着那辆马车。   马车在小院外停下,有个少年从上面走了下来,衣着华美,看起来大有来头。   少年屏退侍卫,扬声道:“有人吗?”   阿宝一看清少年的脸,立刻吓了一跳。   这不是乐儿姐姐吗?可乐儿姐姐什么时候成了男人。阿宝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着那少年不停地喊人,忽然那少年道:“阿宝,我来看你了!”   阿宝终于相信这是乐儿姐姐,连忙跑了出来,欢喜道:“乐儿姐姐!”   商姒忌惮着身后侍卫,于是笑道:“我不是乐儿,我是乐儿的哥哥。”   阿宝狐疑地看着她,歪了歪头,问道:“那乐儿呢?乐儿为什么不来?可是,你和乐儿长得一模一样。”   商姒笑道:“乐儿最近有别的事情,来不了。但是她记挂着阿宝,所以便让我过来代为探望,阿宝,你若是愿意,也可以随我去我的家,乐儿在那里。”   阿宝立刻雀跃道:“好啊!”他忽然想到还有婆婆,又一阵失落,婆婆此刻已闻声出来,阿宝不认得这身衣裳,婆婆却懂得审时度势,连忙拜道:“这位公子……”   商姒颔首道:“我是乐儿的哥哥,此番是来找阿宝的。”   婆婆立刻恍然,拜谢道:“想必上回,便是公子出手,让贺将军救了我这老婆子,还有阿宝,老朽在此谢过公子。”   商姒点头,与婆婆多客套了几句。阿宝站在一边,越听越不耐,便伸手去拉商姒的衣角,谁知身边的侍卫眼神凶恶,阿宝悻悻松手,委屈道:“我还是想见乐儿姐姐。”   婆婆轻轻瞪了阿宝一眼,讪笑道:“贵人勿怪,阿宝他不懂事。”商姒摇头道:“阿宝是个好儿郎,我也喜欢他。这回我前来,主要还是为了阿宝的那门手艺。”   她当初托人保护这对祖孙,一是报答恩情,二是始终惦念着阿宝这方面的天赋,若他设计的武器能用在战场之上,那么大军就可以拥有多大的威力?   阿宝却有些不情愿,嘟嘴道:“可乐儿没有做我的媳妇,她被一个很凶的人带走了,我的那些东西,是要送给我将来的夫人的。”商姒耐心道:“可是乐儿将你视作好弟弟,我也将你视作弟弟,你若能拿出那些东西,将来你和婆婆便能锦衣玉食,我还带你去见乐儿,如何?”   阿宝抓着衣角,万般为难,商姒作势要走,“我不强人所难,既然如此,那便算了。”才走两步,便感觉衣裳被人拉住了,阿宝咬着唇,期期艾艾道:“那……那你不要出尔反尔,你要带我去见乐儿。”   商姒展颜一笑,不由得伸手摸摸这少年的头,“这是自然。”   阿宝想着记忆中的乐儿,看着面前少年的这张脸,终于决定将自己这么多年制作的玩具都拿出来,满满一大箱打开,商姒哪怕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反应不过来,“这么多……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阿宝得意道:“那当然!都是我自己做的!”   商姒拿出其中一个小□□,轻轻试了试,果真威力非凡,连身后的侍卫都看呆了去。她垂眼一笑,忽然痛呼道:“哎哟!我的头好疼……”侍卫们都吓了一跳,慌忙上前询问,商姒却晃了晃,咬牙道:“快快去通知宋先生,让先生将药带来……”她身子往前一栽,便这样晕过去了。 第67章 武器   申时三刻,侍卫策马入宫,马蹄踏出一片尘嚣。   宋勖听到消息时,直冲入天子寝宫,拿了药便往宫外敢去,马车刚出宫门,宋勖却忽然发觉了不对。   若是旧疾发作,怎么不让人带她回宫,而是让侍卫叫他出宫?这一来二回的,岂不麻烦。   宋勖心怀疑窦,直到抵达阿宝的住处,见了床上的天子,才安心下来。小院周围俱被侍卫包围,原本留下来侍候这对祖孙的仆人闻风而逃,阿宝和婆婆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不敢轻举妄动。宋勖四处扫视一阵,再命人调查一番,便知这小院是前将军康黎名下的,而阿宝似乎认得商姒,倒是令他感到怀疑。   宋勖吩咐道:“你们都退下。”   身后侍卫如潮水般退下,大门被人轻轻带上,屋中只剩下宋勖和商姒。   宋勖淡淡一笑,“陛下还不醒么?”   只见床上的少年郎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四处瞧了瞧,才一把坐起,笑道:“不愧是宋先生,朕什么意图,先生一看便知。”   宋勖笑道:“陛下特地把臣引至此处,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陛下什么时候与康将军来往如此亲密?这个叫阿宝的小子,又是什么来头?”   商姒叹了一口气,便将与阿宝相识的所有前因后果,包括阿宝的天赋,她对康黎的嘱托,一一交代了出来。宋勖顺着琢磨,又联想到了前几日陆含之丧礼,商姒亲自前往祭拜,竟莫名滞留了许久,当下有了思量,但此刻也不便推心置腹,宋勖点头道:“臣知道了,陛下是想将阿宝带走,让阿宝为臣所用,却不想让那些旧臣暗中诟病,所以才演上这么一出。告诉他们:是陛下旧疾突发,臣偶然发现阿宝,并非陛下主动。”   商姒露出一丝笑容,“正是如此。康黎并不知晓阿宝之才,朕希望此事能保密,朕稍后继续装晕,先生就以罪名将他们逮捕入宫便可,之后再将他们偷偷换出。”   两人达成约定。宋勖在屋中静坐片刻,便出去问罪,命人将阿宝抓走,并查封小院,侍卫问及那装着奇怪木具的箱子如何处理,宋勖弯腰细细观察一番,暗暗心惊,终于知晓为何商姒一直将阿宝藏在此处。   这是一把极其锋利的杀器,只是需要重新锻造,便能铸成无敌之师。   而阿宝和婆婆被关入地牢之后,很快便被宋勖用偷龙转凤之计调离出来,关在一处无人的宫殿里,日日派人看管着、伺候着,商姒为了安慰他们,便换回女装,亲自去见他们。   “参见公主。”   外面侍卫的声音响起,阿宝蜷缩在角落里,闻言抬起头来,以为又是一个坏人,却看见一身华衣的商姒,不禁大叫出声,“乐儿姐姐!”   少年一把跳了起来,便作势要扑过去,婆婆却率先注意到了商姒的身份,连忙拉住阿宝,低叱道:“阿宝莫要无礼,还不拜见公主!”   “公主?”阿宝呆了一呆,并不能理解公主是什么,只是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望着她,“你,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少女笑颜明媚,亲切温柔道:“阿宝,我是乐儿呀,你怕我做什么?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她靠近一步,阿宝便往后退一步,少年一瞬间想起了诸多可怕的事情……暗无天日的地牢,婆婆紧紧抱着他,哭着求别人不要伤害他,虽然后来,他们被换到了这个地方,但阿宝仍旧怕极了,死死地盯着商姒,眼睛微微泛红。   商姒叹了一声,知道这回是把他吓坏了。   这群人行事实在粗鲁,把人抓回去时,不知道出言安抚一下吗?只怕这对祖孙会以为自己在鬼门关晃了一圈。商姒颇为不好意思,只好耐心对婆婆道:“婆婆,乐儿虽是公主,却也曾受婆婆救命之恩,对你们绝无恶意,之前地牢之行,实在是冒犯,还望婆婆不要介怀。”她说完,对婆婆盈盈行了一礼。   婆婆连忙上前,“老身不敢受公主大礼!”商姒连忙抓紧婆婆的手,殷殷望着她,轻声道:“婆婆,乐儿当真是有事相求,还不得不出此下策,阿宝之才至关重要。”   婆婆叹道:“我这孙儿啊,性子实在倔得很,但他喜欢公主,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身只能帮忙劝着他,但看让他主动肯为公主做事,还是要看公主的。”   商姒放开婆婆的手,转头去看角落里的少年,他悄悄地蜷缩成一团,大半张脸都隐在膝弯之中,只露出一双小鹿般清澈惶然的眸子。   后来几日,商姒便日日去找阿宝一块玩儿。   阿宝性子单纯,没过多久就放松下来,对商姒消除了芥蒂,商姒再将宋勖引荐给阿宝,诱导阿宝好好说说那些武器是如何锻造的,宋勖暗中找来全长安最好的工匠,将阿宝所言一一记录下来,再命人暗中打造武器。   乾康殿内,宋勖望着少女窈窕的背影,终于问出多日的疑窦,“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臣?”   商姒却不答,只伸手抚摸着桌上的铁制弓=弩,其上铁箭尖端锋锐无比,寒光在暗中幽幽闪烁,散发着阵阵凉意——这是铁匠用了三天三夜锻造出来的成品,试验过威力,能以一当十。商姒端起弓=弩,微笑道:“先生觉得,有了这等武器,若有诸侯趁机偷袭长安,以如今长安兵力,可否抵挡?”   宋勖答道:“长安兵力有限,可撑过一时,但要真正击退外敌,还需援兵。”   “援兵……”商姒若有所思,手指摩挲着桌面,长睫落下淡淡阴影。   宋勖上前道:“陛下还没回答臣的问题。”   商姒静默不言。   “陛下!”   商姒淡淡道:“方才朕不是说了吗?”她忽然困倦极了,放下了弓=弩,转身绕过屏风,进了暖阁歇息。   宋勖久立原地,微微撼然。   方才,她问,若其他诸侯趁机偷袭长安。   难不成……   宋勖猛然一惊,疾步推门出去。   ……   千里之外,魏国的落阴谷两侧山峰险峻,自成天堑,大军行至谷外,安营扎寨,唯恐其内有人埋伏。   中军帅帐之中,迟聿坐在案前,打开宋勖连续三日送来的信笺。   第一封,宋勖在信中提及长安,说长安一切如常,只是陆含之亡故,引得百官之心动荡不安,此乃意料之中,宋勖轻描淡写地带过,着重说了长安如今的兵力部署情况。   迟聿将长安交给宋勖,便是看中他的大局观,见信中条理清晰,思虑缜密,便安下心来。   第二封,宋勖在信中提及商姒。先说了这丫头初被软禁殿中,百般软磨硬泡,后来宋勖妥协,商姒又如何与旁人玩耍,宋勖将那画面描述得惟妙惟肖,迟聿能想象出,那是一副怎样的景象,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奈,没想到他的离开,非但没有让她反思自己做的错事,反倒得了个自在逍遥。   宋勖在信的末尾,耐心劝解道:“属下经过这些时日,与陛下的相处,属下渐渐发觉,陛下自有其闪光之处,主公对其上心,并非坏事。属下以为,只需好好引导,陛下将来,也不失为一能担当大局的主母。”   担当大局?就她?迟聿轻嗤,唇边却挑起了一抹笑容来,连自己都未曾发觉。   不过,商姒确实讨人喜欢,早在蓝衣身上,他便发觉了。   蓝衣本是他母亲身边的婢女,虽十分能干,却眼高于顶,加之母亲早年将她视作女儿养在身边,蓝衣与其说是奴婢,在其他宫人面前,却也像半个主子。   让她去伺候商姒,蓝衣从一开始的例行公事,到后面的主动相护,就可看出商姒的不同了。   迟聿垂下眼,掩饰眼底清晰可见的笑意,手指摩挲着信纸,却有些心猿意马了。   多日不见,不知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不知她想他没有,多日以来,也未见她主动写信过来。   迟聿放下第二封信,又去拆第三封。   第三封信上,详细地说了阿宝的事情。   阿宝,阿宝。   迟聿默念这个名字,脑内电光一闪,蓦地回想起来。   是那个宫外的少年。   那个痴呆愚钝,却能让那时的商姒放下戒心、重新展颜欢笑的少年。   原来竟也是个奇人。   宋勖在信中道:“陛下刻意防着前将军贺毅等人,属下之前略有试探,陛下问及‘倘使诸侯偷袭,长安可否抵御’,属下怀疑陛下已经知道什么,或受他们胁迫,或暗中偷听到什么,属下未曾多问,但此事兹事体大,若当真有人发兵长安,属下尚可抵御几日,若长安城中有内鬼里应外合,那属下……难保长安不沦为废墟,难保陛下安然无恙。”   “但属下已命铁匠加速锻造武器,若能声先夺人,抓出叛党,属下便能力挽狂澜。只是此计到底铤而走险,究竟如何,还看主公。”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稍微无聊了些……很快就继续走感情线。   今天只有一章,白天太累了,现在眼睛都睁不开,急需补觉续命QAQ 第68章 请命   十月十六,长安城中,大批武器已暗中铸造完成。   魏楚两国被打打得节节败退,迟聿兵峰所指之处,城内将领无不望风而降,战事到了后来便越发顺利,魏国军心不稳,人心惶惶,数名大将被斩于阵前,举国上下竟无人能抵御迟聿,攻打这个小国,一如当初攻打大晔将领一样,一路过关斩将,出入如过无人之境。   这一日,魏王终于亲自登上城楼,与城下的迟聿对峙。   隔着百米距离,魏王眯着眼,看着城下单枪匹马挺拔而立的昭国世子,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入长安朝拜老天子时,那时昭王便牵着年幼的世子,迎面走来,那时的迟聿才十岁,却已进退有度,端雅肃穆,魏王曾笑着对昭王道:“生儿当如此子。”   小小的世子闻言抬起头来,笑道:魏王伯伯谬赞,聿不过乳臭未干的小儿,不值一提。   魏王与昭王相视而笑。   当时虽在笑,可诸侯之间的明争暗斗时时未曾停歇,魏王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此难成大器,更没有想到,时隔十几年,迟聿却挥师夺下天子,并兵临城下,将魏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城下将士在喊“投降不杀”,气势震天,迟聿手握缰绳,一言未发。   魏王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扬声道:“聿儿,你如今是要对孤赶尽杀绝么?”   迟聿淡淡一笑,仰头看着魏王,“您若开城投降,聿保证,定不伤害城内一兵一卒,这魏国仍旧是您的,您依旧能做您的魏王,但是今后却要削减兵马,受朝廷调度,您以为如何?”   魏王眼色微动,“当真?”   “绝无虚言。”   魏王点头,转头去唤身边内侍,令其将降书拿出来,身后将领纷纷唤道:“王上!王上万万不可!”   魏王低声:“孤心意已决,如今昭国独大,与之为敌,必然整个魏国不保。”魏王进入屋内,换上最高规制的礼服,再挥袖命人大开城门,手捧王玺和降书,率百官跪在城外。   昭国将领对视一眼,迟聿翻身下马,慢慢走到魏王跟前,伸手将拖盘端起,递给一边的迟陵。   魏王忽然低声道:“世子志在天下否?”   迟聿垂眼看着他,冷淡不言。   魏王俯身,跪拜道:“罪臣还想用最后一个筹码,交换世子最后的信任。”   “什么?”   “世子附耳过来。”   迟陵连忙上前阻拦,“主公!小心有诈!”魏王却毫不畏惧地抬头,直视着迟聿的眼睛,迟聿淡淡一笑道:“他不会偷袭。”索性蹲了下来,靠近了魏王。   魏王一字一句道:“长安危险。”   迟聿猛地抬眼。   ……   天边一声响雷炸响,随即狂风席卷者帅旗,举起将领险些站立不稳,倾盆大雨临头浇下,将被鲜血浸染的天地洗刷干净。   风云既变,大军入城修整,众将在屋内便吃干粮,边烤着淋湿的衣裳,屋内四处漏风,却足以避开暴雨。   魏王安排了最好的地方作为帅帐,火光在烛台上摇摇曳曳,迟聿坐在上首,身影被火光照着,巨大的影子宛如猛兽,在身后的墙上张牙舞爪。   满满一屋子身穿铁甲的将士们,一个个都低垂着头不说话。   迟聿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一个个跟着我打了这么久的仗,到了今日,一个个却成了连话都不敢说的懦弱之辈?”   将士们脸色僵了僵,暗暗咬了咬牙,仍旧不说话。   几个时辰前,哨兵传来消息,说北方齐鲁各有异动。   与此同时,东边的吴国似乎也开始练兵了。   魏王说,长安危险,并非只是信口胡说。   与此同时,昭国信使赶来,说昭王病危。   昭王病危,迟聿必须回去继承王位,但眼下战事紧急,他身为主帅,根本脱不开身。   帐下如此之多的将领,面对三方诸侯发兵在即、长安危在旦夕、昭王性命垂危的局势,无一人站出来主动请命。   迟陵沉默许久,暗暗一咬牙,猛地出列上前,“主公!末将请命,亲自率兵去返回长安,保护天子!”   他刚刚开口,便立即被司马绪打断,司马绪道:“主公,末将以为,派四公子先回昭国最好。”   “不可!”迟陵想也不想,便惊慌地拒绝。   司马绪转身,紧紧盯着迟陵有些惊慌失措的脸,忽然一微笑,“为何不可?四公子也是王上的嫡子,王上病危,主公若难以立刻奔赴昭国,自然要四公子出马。”   迟陵恨恨磨牙道:“主公才是世子,我回去又有何用?”他急切地上前,对迟聿道:“主公,让末将去长安支援吧!”   迟聿低眼看他,淡淡道:“阿陵,父亲病危,你却连见也不想见么?”   迟陵一言不发,垂在两边双手不自觉地紧捏成拳。   众将其实都有些理解这位四公子。   他与世子不同,王后生他时难产,便不喜这个儿子,迟陵被奶娘带大,自幼缺少关怀,性子桀骜不驯,屡屡闯祸,险些被昭王杖毙与殿外,若非世子相救,四公子或许会早早夭折。   就连他们这些臣下,也很少见过这个四公子。   所以,从小到大受到了那么多冷嘲热讽,无人尊他为公子,父母不爱,迟聿很早便将他送入军营,让他和其他平民少年同吃同住,也让他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迟陵在内心上,是绝不承认除迟聿以外的亲人的。   现在让他独自回去,迟陵更是不愿,只要靠近那个压抑沉重的牢笼,迟陵就会气闷地想要杀人。   隔了许久,迟陵才艰难道:“我去。”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下——本以为还需要花大功夫劝动他,没想到迟陵忽然这么识大体。   “二哥护我这么久,我也不能再逃避了。”迟陵低垂着头,深吸一口气,闷声闷气地开口说道:“我代二哥想回去,如此,也能防止陈夫人一党暗中篡改遗诏,独占昭国,陷二哥于不仁不义之地。还请二哥送我几千兵马,我必不辱使命。”   这些日子在外,迟陵其实成长了许多。   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每一战都显得异常骁勇,砍下的人头也是最多的。一是因为自己当初那亏心事,他急于戴罪立功,二是,通过上回二哥对他的考验,他彻底想通了,他应对迅速成长起来,才能让二哥放心对他委以重任。   右肩一沉,迟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不让我失望。”   迟陵扬唇一笑,少年生来一双明眸,笑起来无比灿烂。   迟聿放开迟陵,转头巡视一圈众将面色,淡淡道:“此事交由迟陵负责,此外,谁亲自去长安支援?”   屋中一片寂静。   就连方才说话的司马绪,都沉默了下来。   这些在主公身边跟惯了,一心想要英勇杀敌的将领们,没一个人把奔赴长安的事情放在眼里,去救那什么天子,兵送到了之后,自己还要听宋勖调遣,还要白白错过主帅跟前立功的好时机,一听就憋屈地慌。   他们个个眼高于顶,无人愿意先回长安。   但迟聿必须在这些人面前选出一人来,若长安局势当真复杂,也只有这些大将才能镇得住场子。   “主公。”   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   所有的目光,霎时被角落里站立的男子吸引过去。   沈熙一身淡青色长袍,站在角落里,身影与四周这群身披铠甲的汉子格格不入,这么多日军情商议,他都很少主动开口,因为人微言轻,他又算不上是什么将领,只能默默地缩在角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没有人想得到,沈熙现在竟然会主动开口。   迟聿面色稍霁,“讲。”   沈熙垂下眼,“沈熙请命,率兵前往长安。”   “你?”一边的楼懿率先嗤笑了一声,“就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你率军,会骑马么?”   沈熙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楼将军若觉得在下不行,可以比试一番。”   楼懿仿佛听到了笑话,指着自己,难以置信道:“跟我比?”   “正是。”   “好啊!比什么?”楼懿来了兴致,撸起袖子上前,却被身边的季允一把扯住,季允低叱道:“主公跟前,你乱来什么?”   楼懿一个激灵,连忙去观察迟聿脸色,见迟聿若有所思地看着沈熙,忙不迭道:“主公,这小子要我比,要不我们比一比,只要他赢了,主公不如派他去?”   先不说赢不赢,赢了也讨不到一个好差事。   迟聿冷淡拂袖,这是应允了的意思,此刻外面大雨正渐渐停了,楼懿便和沈熙走到屋外去,沈熙抬手道:“既然方才,楼将军质疑在下可否骑马,那么便比骑术如何”   “比就比,谁怕谁!”   沈熙淡淡一笑,让人去牵两匹普通的马来,制定规则之后,两人便同时上马,扬鞭启程,一个来回之后,沈熙笑道:“将军承让。”楼懿不信自己竟输了,又要换马再比,谁知第二回仍旧输了,引得其他将军纷纷大声嘲笑,楼懿面赤通红,掷鞭离去。   沈熙敛了笑意,单膝跪在迟聿跟前,“沈熙请命率兵回长安,定不辱使命,求主公成全!”   长安,有他的父亲,也有他日思夜想之人。   沈熙虽不善习武,但他的马术极为精湛,他知道此行未必安全,但他若不能亲自回去,他便难以心安。   迟聿一掀薄唇,冷冷道:“你们都看着。”   这话是对身后的将士们说的,一个个都想着做大事,最后这件事,居然只有一个沈熙肯揽下来。   众将纷纷惭愧垂头。   迟聿道:“沈熙,你随我过来。” 第69章 援兵   紧闭门窗的屋中,最后一根蜡烛也染尽了,迟聿的身形隐在黑暗之中,沈熙垂头站着,只能通过窗外隐约的光,看清迟聿衣角上的针线纹路。   这些日子,沈熙也渐渐明白了迟聿是怎样的人。   大晔气数已尽,迟聿是不世出的一方明君,从他身上,沈熙能看到一统天下的希望。   沈熙还记得很早以前,父亲曾经对他说:“熙儿何必如此苦苦周旋,你这般做了,将来谁会理解你的苦心呢?”   沈熙那时答:“孩儿无所畏惧,父亲曾说,忠君爱国、勤政爱民,乃为官之本,孩儿只是想保护陛下。”   沈恪叹道:“谁又知道,这个大晔能支撑到几时呢?”   少年沈熙微微一笑,“父亲也在努力,不是吗?在没有其他明主出现之前,孩儿一定要保护好陛下。”   “沈熙。”迟聿忽然换他。   沈熙回神,微微抬眼,却见迟聿取出一铠甲丢给他,连忙接住。   “换上。”迟聿言简意赅。   沈熙伸手摩挲着冰凉的铠甲,慢慢除下伸手外袍,不太熟练地穿上铠甲。   “主公。”   “穿上这身衣服,这副模样倒看着令人顺眼些。”迟聿寻了个地方坐下来,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笑道:“这些日子,我看你从唤我‘大将军’,到改口为‘主公’,是真的决意效忠了?”   沈熙诚恳道:“良禽择木而栖。”   迟聿颔首,道:“我唤你进来单独说话,是有额外之事吩咐。”   “主公请讲。”   “若当真长安陷入战乱之中,我要你杀天子,将天子之死嫁祸到其他诸侯身上。”   沈熙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迟聿。   “主公!”沈熙咬牙,脸色瞬间大变,“请恕臣——”   话未说完,迟聿便冷然打断道:“不是让你真杀了她,只是天子这身份,对乐儿来说,已是无用,事情办完后,你便带着公主前往昭国,与我会和。”   迟聿说完,轻扫了一眼沈熙,“怎么?舍不得让大晔就此亡国?”   天子一旦宣告死亡,这个持续两百年的王朝,便彻底灭亡。   大晔,大晔。   沈熙骤然闭眼,拳头捏得死紧,骨头都咯咯作响。   这群诸侯,早就各起野心,自然不将这个王朝放在眼里,可沈熙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他能理解那些老臣辛苦坚持的道理。   不是没有做过心理准备,可沈熙没有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嫁祸给其他诸侯,迟聿便是正义之师,他将来还会娶了大晔公主,说生孩子也是正统血脉,不用多久,所有人都会承认他的地位,迟聿将会顺利地改朝换代。   沈熙心魂俱震,久久回不过神来。   良久,他慢慢道:“属下明白了,会将公主安全带回来。”   迟聿挑眉,语气不无警告之意,“既要保护好她,又不可与她关系过密。”   沈熙低头,“属下无论想与不想,但属下有自知之明,高攀不起,得不到的,属下向来不会强求,主公放心。”   “很好。”迟聿点头,拿出兵符,扔给他道:“事情紧急,你即刻出发,若事情办得好,自有重赏。”   沈熙握紧令牌,沉默起身,转身离去。   ……   沈熙率一万兵马连夜奔赴长安,长安距魏国足有千里,日夜兼程赶了将近半月,终于在长安城百里外停下。   哨兵侦查来报,“禀大人!长安城内一片宁静,属下探听不到任何风吹草动。”   沈熙皱了皱眉。   “再探。”   沈熙冷声下令。   ……   御书房中,此刻一片剑拔弩张。   商姒冷颜站在御座之前,双手撑着御案,冷声质问道:“你们这是要逼宫么?”   她的面前,以贺毅和陆广为首,那张联名血书上的所有官员都站在她的面前!只有沈恪称病不出,没有出现。   可眼前这群人,这群看似忠心耿耿的旧臣,此刻手持刀兵,公然站在御书房,简直是反了!   一个时辰前,贺毅手下全部兵马包围皇宫,并逐步缩小范围,势要将天子拿捏在手中。   商姒的脸色森然如冰,眼底寒意如有实质,狠狠地刺向贺毅。   贺毅微微一笑,“陛下,您太让臣等失望了,既然陛下迟迟做不下决定,那么就由臣等代劳吧。”   商姒沉着脸色道:“朕不让你们乱来,并非朕懦弱,尔等引外敌与昭相抗,无外乎再引一个迟聿入城!此举无外乎引狼入室!”   贺毅冷笑,猛地上前,他一步步逼近商姒,商姒撑着桌面,慢慢往后退,警惕地望着他。   贺毅沉声道:“那又如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三方同归于尽!”   商姒难以置信,“你疯了?流血的何止是你,你让长安的百姓怎么办?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你却要挑起更大的战事?!”   贺毅不答,猛地挥手,侍卫手持绳索进来,往商姒一步步逼近。   商姒猛地拿出袖中钗子,对着自己的脖颈。   “谁敢过来!”   她怒喝,眼神狂怒似要杀人,侍卫被她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商姒心跳得极快。   她怕死,可她若落在贺毅手中,被贺毅献给其他诸侯,她女扮男装的秘密一定保不住。   又要重新经历一番折辱么?这与死又有何益!   商姒把那钗子对准自己的脖子,钗头早已打磨锋利,将皮肤刺出血痕。   贺毅见她竟用性命威胁,难以置信道:“陛下宁可死了,都要做他迟聿的傀儡?”   “朕不是要做谁的傀儡,朕是想告诉你,你这样只会酿成大错!”商姒勉强冷静下来,露出挑衅一笑,“你执意要拿住朕,让朕猜猜,是不是只要将朕送出去,证明你的诚意,你请来的帮手才肯发兵攻城?朕此生从未对百姓做过什么,但此刻,朕一人之性命若能平息此乱,朕死又何妨!”   轰——   她话音刚落,外面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地面仿佛都在震动,商姒晃了晃,靠着柱子站稳,对包围着她的侍卫,怒喝道:“不许过来!”   “看看是你们能抓住朕,还是朕的手快!”   “报——”   外面一声高呼,一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将军!不好了!宋勖!宋勖不知道搬来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竟能投掷巨石,小的守不住,皇宫已经失守了!他们攻进来了!”   此话引起一阵哗然,殿中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老臣纷纷乱作一团。   他们是觉得此计必胜无疑,没想到宋勖一个文官,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打破包围圈,攻入皇宫。   商姒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她及时找到了阿宝,让宋先生早日赶制出了武器。   ……   长安城内,局势瞬间扭转。   可宋勖率兵破开御书房大门时,却未曾看到贺毅的身影,宋勖手下兵马搜寻整个皇宫,都未曾发现蛛丝马迹。   宋勖单膝跪在商姒跟前,“臣姗姗来迟,陛下恕罪。”   目光落在掉落在地的金钗上,宋勖暗暗一惊,连忙抬头,果然看见商姒颈上有血痕。   宋勖一时感念万分,“陛下临危竟以性命相威胁,臣、臣……”   商姒淡淡一笑,“朕无碍,先生,数里之外正有大军埋伏,先生应尽快做好防守,万万不可让长安失守。”   宋勖点头,连忙出去紧急召集将士。商姒独自坐在殿中,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抱起桌下蜷缩成一团的雪牙,手指捋了捋猫儿的毛发,柔声道:“不怕,不怕啦。”   可她的手,分明还在微微颤抖。   她差点就被贺毅抓走了。   鬼门关走过无数次,她至今还是怕死。   迟聿口口声声会好好保护她,可百密终有一疏,到头来,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商姒叹了一声,搂紧猫儿,软软的脸蛋在猫儿身上蹭了蹭,雪牙轻轻“喵”了一声,两只前爪扒拉着她的衣裳,轻轻舔了舔她的下巴。   有些痒。   商姒笑出声来。   有宋勖在城墙上指挥作战,哪怕贺毅成功逃出,吴国发兵攻城,也是久攻不下。   援军迟迟不到,宋勖迅速盘算城中粮草,命大军省吃俭用,再动用了许多新铸造的武器,哪怕兵力不及敌方五分之一,却也能抵御整整三日。   第四日时,长安便有些坚持不住了。   商姒亲自去过军中几回,亲自鼓励将士,士气上升不少,可在早有准备的吴国大军面前,仍显得不堪一击。   可在吴军攻城的最后关头,沈熙终于出兵了。   他在百里之外观望多日,命大军埋伏在长安附近,只要吴军成功攻破城门,沈熙便立即发兵,力挽狂澜。   让吴军攻破城门,只是为了方便栽赃嫁祸谋害天子之罪。   但沈熙万万没有料到,商姒那日,正站在城墙上。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写到小高潮啦~ 第70章 记忆   商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闪现着冰冷潮湿的大牢、众人狞笑着的脸、破败简陋的屋子、时不时闪现的嘲笑声,还有辉煌金殿之内,高处威严俯瞰着她的金神兽像。   “您现在是阶下囚,还是识相一点的好。”   “陛下?你算哪门子陛下?不识好歹!”   “做我身边的人,给你荣华富贵,更甚从前。”   “公子,你身子不好,还是别吹风了……”   “……”   一幕幕飞快闪现在眼前,商姒仿佛沉溺在看不见底的深渊,意识从身体里面剥离出去,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寸寸从手中流失。   直到最后,仿佛一瞬间天光乍现,烈阳裹着狂风席卷尘沙茫茫,烟尘过后,天地恢复了彻底的宁静。   商姒睁开眼来。   入目第一眼,便是沈熙的脸。   沈熙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往日的俊朗却丝毫不减,此刻剑眉微蹙,薄唇抿得死紧,平白透出一股子凛然气势,许是跟着往战场走了一遭,也沾上了些许尘土杀气。   见她醒了,沈熙眉梢微展,笑道:“你醒了。”   商姒盯着他,久久不语。   沈熙还要再说什么,皎月却一把扑倒了商姒跟前来,欣喜道:“太好了!公主醒了!”皎月眼眶红红的,看样子好像是哭过了一般,又拿手背碰了碰商姒的额头,又焦急道:“公主还没退烧呢,沈大人,您让开些,奴婢要喂公主喝药。”   沈熙无奈地起身,站到了一边去,由着宫人将商姒搀扶起来,他几日未眠,眼底有些发青,索性就这样靠着墙闭目小憩,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紧紧地盯着他,沈熙睁开眼来,正好对上了商姒的目光。   商姒大病刚醒,此刻脸色很是难看,长发流泻在肩背上,显得小脸越发尖削,整个人也好像比平日小了一圈。她此刻正低头喝着药,但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熙瞧的。   沈熙愣了一下,忽然一弯薄唇,朝商姒微微一笑。   商姒却丝毫不笑,只垂下了眼来。   沈熙皱了一下眉头。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商姒有些怪怪的,但是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许是因为她昏迷了这么多日,所以刚刚醒来,还有些迷糊吧。   待到宫女伺候完了全部退下,皎月给商姒披了件衣裳,柔声叮嘱道:“公主,您现在身子弱,记得不要受凉了。”   “公主?”   商姒冷不丁反问道:“为什么是公主?”   她淡淡看着皎月,皎月一愣之下,不知从何作答,只好求救似地望着沈熙。   沈熙拢了拢袖子,慢慢走到床边,道:“你先退下。”   皎月抿唇,盯着商姒尖锐的目光退了下去,沈熙从床边坐了下来,柔声问道:“感觉还疼吗?”   商姒却冷淡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沈熙无奈一笑,“吴国大军偷袭长安,吴王不仁不义,意图弑君称帝,此等大逆不道之徒,昭国援军已将其击退。而天子在城破之时站于城楼之上,被吴国将士射死,如今大晔皇室,只剩下公主一人。”   商姒霍然抬眼,死死盯着沈熙。   沈熙当然知她不愿,如此轻而易举地又被安排了命运,谁又能甘心呢?但事已至此,沈熙抬手握住她双肩,轻声劝道:“事已至此,大晔气数已尽,如此是最能保护你的举动,一个天子,只会引起各路诸侯去争去夺,只会迎来危险。”   商姒抬手,拂开沈熙的手,垂下眼,声音轻地宛若一阵风,“我知道了,你先出去,让我一人呆会儿。”   沈熙无奈地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又道:“外面有太医正候着,让他进来瞧瞧如何?”   商姒点了点头,沈熙淡淡一笑,默不作声地起身出去。   屋内只剩下商姒一人。   没有多久,那太医便进来了,朝商姒恭谨地弯了弯腰,太医道:“臣为公主把脉。”   商姒伸出了手腕。   太医为她小心翼翼地把了脉,眉头越皱越紧,商姒静静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医的脸,忽然伸手摸向心口。   这里,缠着厚厚的绷带,隐约有血渗了出来,稍微动一下,便牵扯每一根筋骨,痛的她冷汗淋漓。   “公主不可!”太医看她伸手触碰伤口,连忙喝止,“此伤不可乱动,公主要让伤口自己长合,若是重新撕裂口子,便会流血不止。”   商姒放下手。   太医言辞恳切,“公主这几日一定要好好养伤,此箭射得虽不算深,却靠近心脏,若稍微偏了一点——”   “便会危及性命。”商姒淡淡打断他。   太医一愣,又道:“此外,公主本有旧疾,这伤往后哪怕痊愈,或许也会……”   “也会落下严重病根。”   太医彻底愣住了。   这、这这,为什么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公主都知道?难不成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可负责为公主疗伤的太医只有他一人啊,他也没有提前对谁说过这些话,公主难不成还会自己看病?   商姒看他表情呆滞,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倒是微掠唇角,淡淡一笑,“方才不过是我猜的罢了。”   太医只好讪笑:“……公主猜得极对,所以往后,公主只要好好休养,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商姒淡淡颔首,“有劳。”   太医又开了几个方子,耐心叮嘱之后,才起身出去。商姒独自坐在屋里,隐约能听到外面的说话声,许是沈熙在询问她的病情。   商姒垂下眸子,掩住眸底冷意。   她为什么知道?   这伤,分明与前世如出一辙。   一样的受伤地点,一样是被贺毅所害,一样是被流箭所伤。不一样的是,一个是她在十六七岁,身为天子的时候,一个却是在多年之后,她身为罪人,站在城墙之上,面对城内追来的千万铁骑。   他们在喊“捉拿废帝,剿灭叛党”。   明明她才是被推翻的旧朝天子,却成了他们口中“叛党”的一员,叛的是如今的新帝迟聿,他们布下无数天罗地网,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抓住,重新关回了那个冰冷的南宫。   商姒伸出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五指白皙纤细,皮肤细腻,指甲泛着淡淡的粉。   十年后的她,分明拥有一双自食其力的手,掌心有淡淡的茧,皮肤经过打磨,也不再如此光滑莹亮,而是变得粗糙暗沉。   真是讽刺,一场大病,竟让她回想起前世的一切。   如此荒诞,可若非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丝毫不怀疑那是梦,她真的会被一直瞒在鼓里。   这一世为何与前世那么不一样?   商姒开始重新梳理这一切——   长安城破那日,迟聿攻入长安,于此同时,她进入冷宫换上女子衣裙,正要脱下之时,却被人抓住。   可前世,那人分明来得没有那么早,她被发现之时,早已重新换回了男子衣裳。   后来,迟聿饿了她几日。   他反复试探,毫无理由地待她好,后来也是他亲自将天子衣冠给她,他早就知道她是女人了。   也正是因为早就知道,所以起初的行径才如此令她不解,他反复承诺不会杀她,甚至向她表露心意,还派蓝衣控制她……   前世的一切,此刻历历在目。   他眼眸带着笑意,一步又一步靠近,直到她的脸快贴上他的胸口,他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头笑道:“若朕让你留在朕身边呢?”   下巴上那只手力道稳健,所触之处皆有些发烫。   “朕决定做什么,不需要你同不同意。”   “朕不是没见过不错的女人,却第一次对你一个男子感兴趣,你觉得可笑不可笑?留在朕身边,朕无须你做什么,给你锦衣华服,衣食无忧,绝对让你长命百岁。”   “香软得像个女子似的,若真是个姑娘,朕便也要做亡国之君了。”   他那时的话,让她后来记了整整十年,那是她离暴露身份最近的一次,也丝毫不怀疑,这个新登基的帝王,会不顾一切地将她收入后宫。   他说想要她,还假设她是女子。   商姒此刻,终于恍然大悟。   迟聿,也一定拥有前世记忆。   他就是在针对她。   ……   后来好几日,商姒都呆在屋子里,任由宫女们伺候她喝茶。   她似乎忽然对外界的一切丧失了兴趣,对那日之后的事情问也不问,沈熙多次过来探望,也不曾主动提起。   他总是在她睡着时,坐在她不远处,担忧地望着她。   是他算漏了,才害她受伤。   他心有愧疚。   后来某日,沈熙端着一杯茶,推开门走了进来,弯腰把茶放在床头,他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商姒,笑道:“皎月说,你每次喝了药都不太舒服,那药确实苦。我特地泡了一杯茶,公主要不要试试?”   商姒坐起身来,怏怏地瞥了一眼那茶,眸子忽然一动,“这什么茶?”   瞧着金灿灿的,闻起来也香。   看起来还不错?   沈熙微微一笑,“这是我用蜂蜜、桂花,再添了点旁的药材,特地熬的茶,是甜的,正好压一压苦味。”   商姒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茶。   沈熙将茶盏端起,用小银匙搅了两下,弯眸笑道:“尝尝?”   商姒轻哼道:“尝尝就尝尝。” 第71章 泼茶   商姒想要自己端茶,沈熙却微微一让,避开了她的手。   他望着她,眼睛带笑,“公主是病患,怎么能亲自动手。”   沈熙这张素来平淡漠然的脸,因为一丝促狭笑意,竟无端显得有些风流。   商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这人……脑子突然坏了?   又是盯着人看,沈熙发现,自从商姒醒来后,就喜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好像他脸上有什么似的。   又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这种骤然对一切无法预测的感觉,令沈熙微微有些不满,他今日就想试探一下,她到底在盯着他瞧些什么?   不是看他的脸吗?   沈熙微微俯身,越发靠近了商姒,身影挡住了大半的光线,那双幽黑的眸子隐在暗中,显得越发意味深长。   他越靠越近,微微一笑,“公主怎么不说话了?”   他一下子靠得这么近,近到他能看到她脸上淡淡的绒毛,属于女子的香甜气息仿佛萦绕在鼻尖,沈熙还没看到商姒有何反应,自己的心却跳动起来。   咚、咚。   他心跳愈快,呼吸放得有些轻,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她,他日思夜想、遥不可及之人就在眼前,此刻只有他与她,没有君臣天堑,没有那么多误会,也没有迟聿。   沈熙的手指,莫名开始发烫。   就在他呆怔之际,商姒的眸子却忽然弯了弯。   她的眼睛很漂亮,漆黑得如宝石一般,此刻却藏着浓浓的狡黠。   她猛地往前,沈熙不料她不退反进,竟吓得往后一个踉跄,撞得一边桌椅哐哐乱响,沈熙勉强扶墙站住,从脖子到耳根,却唰得一下红得彻底。   那茶水随着他的动作,早就泼了他一身,在他身上留下了暗色的水渍。   他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湿哒哒地站在那儿,哪有方才的半分得意?   从未见过沈熙如此窘态,商姒笑出声来,故意调侃道:“沈大人,你把我的茶泼了,我喝什么呢?”   沈熙从未如此狼狈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怪他方才又失神,每次一靠近她,他就跟着了魔似的,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呆傻傻起来,正常的女子被人这般靠近,应当是娇怯害羞的,谁知道商姒根本就不正常,她忽然往前一探,她的鼻尖轻轻蹭上他的脸颊,他当然被吓了一跳。   沈熙被商姒嘲笑声环绕着,脸色越来越红,恨不得抽死自己。   色迷心窍!色迷心窍!   长这么大从未如此丢人过,这比上回迟聿拿剑指着他都还要令他难堪,沈熙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   沈熙抬眼,扫了一眼商姒的笑颜。   忽然又平静了下来。   罢了。   她这么多日闷闷不乐,似乎藏着什么心事,好歹现在能让逗她开心,也不枉他如此丢人了。   沈熙的语气有些瓮声瓮气,“那……那我再去重新做杯茶来?”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商姒答应,自己便自动默认了,转身便要逃之夭夭,商姒却忽然叫住了他,“沈熙!”   沈熙身子一僵,保持着开门的姿势,一动不动。   商姒道:“沈卿云,你转过身来。”   卿云,是沈熙的字。   沈熙垂下眼睑,只觉得方才被她不小心碰到的脸颊,都开始泛起滚烫的温度,那股温度顺着蔓延到五脏六腑,浑身都仿佛烧了起来。   其实他不该的。   上回在生死边缘擦身而过,沈熙便告诫过自己,离开她,成全她和迟聿,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   但此时此刻。   沈熙转过身来。   床上的苍白少女坐得笔直,注视着他的双眼。   商姒道:“谢谢你。”   这句道谢,既是对现在待她好的他,也是对前世的他。   谢谢你沈熙,守了我整整十年。   ……   沈熙出来时,门口的皎月先是叫了起来,“沈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干干净净地进去,一身狼狈地出来?   脸色还有点不正常。   沈熙咳了咳,摆手道:“我没事。”   皎月却无比关心,拿出帕子上前道:“沈大人,奴婢给您擦擦吧,您这样可不行,这外边这么多人,人多眼杂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家公主欺负了您。”   可不是欺负嘛。   商姒本在男女之事上格外单纯,如今却越来越狡猾,方才把他欺负了个彻底,他此生都没这样狼狈过。   沈熙心底腹诽,面上却无比淡定地摆了摆手,“我没事,此处离宫门也近,方便回去换衣裳。”   皎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只好让开了,沈熙抬手挡住面前的水渍,跨出门槛,走出了大门。   怎么看怎么奇怪,皎月歪了歪头,忽然想起方才在沈大人身上闻到的淡淡香味。   这股香味,怎么这么像那茶的味道?   难不成是公主心情不好,直接泼了沈大人一身?!   ……   又过几日,商姒身子好了大半,已能正常下地行走,迟聿攻下魏国后,直接率兵绕道反攻,拦截意欲从长安返回吴国的大军,伏兵埋伏在峡谷两侧,宛若天降神兵,杀得吴国大军全军覆没。   吴王气得在朝会痛斥百官,又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外面传言罪魁祸首就是他,好几个诸侯已经发布檄文,声讨吴国,并在檄文中痛斥吴国不忠不义,亡了大晔。   这群人表面上在痛斥,实则心底都在骂窃喜,顺道笑话吴王,他们正觉得天子是个妨碍,但谁敢下手?没想到吴王就替他们办成了。   没有攻下长安不说,白白葬送大军,赔上乱臣贼子之名,吴王这一气之下,竟一病不起,吴国世子摄政,吴国开始养精蓄锐,调养生息。   而在昭国,昭王薨逝当日,陈夫人便暗中调换了昭王殿中宫人,强行封锁消息,又秘密传她父兄入宫。   陈泰陈忌父子入宫之后,当即篡改遗诏,并召集百官,谁知百官还未聚集,迟陵直接骑马闯入王宫,手下将士将王宫内外牢牢控制住,迟陵夺下遗诏,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焚毁诏书。   百官一片哗然!   跪在下面的哭泣的迟睿率先变了脸色,怒而起身道:“迟陵!你反了不成!父王才刚刚仙逝,你就要在此行大逆不道之事?”   “你才大逆不道!”迟陵嗤笑一声,直接回骂过去,“三哥,我们昭国有世子,我烧不烧这遗诏,世子都是我二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迟陵上前一步,慢慢靠近迟睿,不怀好意道:“还是,你觉得诏书上写的不是二哥的名字?难道写的是你不成?”   “你!”迟睿脸色大变,忍着怒气道:“你少在这里与我狡辩。父王下诏书,无论内容是什么,我们身为父王的儿子,便没有资格烧毁遗诏!”   “哦。”迟陵掏了掏耳朵,懒洋洋道:“那我烧了,又怎么样?”   迟睿眼神阴狠,咬牙道:“那自然是交出兵符,跪下认罪!诏书虽已焚毁,可父王立诏时,身边还有两位陈将军,诏书上是和内容,一问便知!”   此话一出,迟陵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道:“陈将军?你的舅舅和表兄?谁人不知,你们是一伙的?”   “四哥!”迟妗也站了起来,有些焦急地劝道:“四哥你别闹了,父王才刚刚仙逝,你怎么能在殿外与三哥这般争执!”   迟妗如今也才十五岁,心思单纯,年纪尚小,她一站起来,一边的大公子迟斐连忙斥道:“阿妗!别胡闹!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迟妗不甘心地咬了咬唇,瞪了迟陵一眼,又被迟斐拽回到身边去。   迟聿在外出征的这些时日,其他官员虽知道,若无如此勇猛的世子,昭国必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强盛,可眼前人毕竟只有三公子迟睿。迟睿勤政爱民,这些年来不知拉拢多少人心,相反,一直在外打仗的迟聿,与这些大臣来往甚微。   一时之间,百官纷纷发声,竟大半都是支持迟睿的。   “好、好。”迟陵环视一周,气极反笑,鼓掌道:“当真是一群狼心狗肺之徒,五年前,楚国犯境,昭国连丢五座城池!是谁率兵收复的失地?三年前,王赟挑起昭吴之乱,又是谁以铁血手腕镇压叛乱,令吴国望而却步?”   “这些年,你们都瞎了不成?”   迟陵双目猩红,几乎是怒吼着问出了这一句。   他不喜欢昭国,从出生起,就不喜欢。   昭国给他的印象,只有无穷无尽的隐私算计,这里的王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这里的王后懦弱不堪,这里的百官结党营私,只图利益,若非他有二哥,又那么多一起奋战的兄弟,谁他娘的稀罕昭国?   “我二哥,迟聿,是天子亲封的大将军,是昭国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世子,未来的昭王!”迟陵猛地拔出剑,狠狠插在地上,冷笑道:“谁敢不服,我便用这把剑,斩了谁!”   “迟陵!”有人愤而站起,“你这是胁迫!你就不怕后世口诛笔伐,骂迟聿王位来历不明么!”   迟陵微微一笑,抬了抬下巴,不屑道:“我就是胁迫,我有兵马,不服的打赢我再说。至于后世……”   “你看后人,是认尔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还是认将来的明主!” 第72章 伏兵   重明十六年十一月十日,吴国发兵长安。   十一月二十日,长安被破,天子中流剑驾崩,沈熙率兵救援长安。   逾两日,昭世子迟聿率兵拦截吴国大军,大军全军覆没,吴王怒急攻心,大病不起。   十二月十三,昭王薨,四公子迟陵迅速发兵控制陈夫人及其兄长侄儿,控制昭国内外。   重明十七年元月初三,天降大雪,楚国奄奄一息,请和停战,并献上上万绢帛,粮食万石,辎重武器若干。迟聿率军返回昭国,继任昭王之位。   与此同时,沈熙带着公主商姒,从长安千里迢迢启程。   风雪呼啸,天地皆白,万物无声无息。   放眼白茫茫一片,商姒坐在马车内,感觉到车身猛地震了一下,便掀开车帘,扬声问道:“怎么了?”   外面士兵连忙顶着风雪来到车窗前,低头答道:“回公主,马车陷入坑里了,公主不必担心。”   商姒看着这士兵,他看起来也只是个少年模样,因为连夜赶路,脸上被风雪刮得通红,也于心不忍道:“这位将军,劳烦帮我传话给沈大人,便跟他说:风雪甚大,不若暂且停留下来,等路好走一些了,再出发如何?”   那士兵迟疑了半晌,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传话了。   商姒放下帘子。   便听见马车外传来沈熙的声音,“传令下去,停下修整!”   商姒微微一笑。   她道:“姣月,扶我下去。”   姣月一愣,“公主!外面风这么大,您可别着凉了。”商姒却已眼神制止了她的话,姣月悻悻闭嘴,总觉得自从上回公主苏醒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沉稳威严了许多。   姣月搓了搓手心,又轻轻哈了口热气,才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勉强迎着风雪撑开了伞,商姒慢慢走下马车,抬眼忘了一下四周。   这些士兵日夜兼程,都太过劳累了,商姒特地走下来,然后对身边的将士道:“马车这会儿应该好推多了,你们现在把它推出来罢,免得之后雪下得多了,车轮彻底陷进去了。”   那几个将士面露惊讶之色,为首之人连忙感激道:“公主竟亲自下车,末将们实在是受宠若惊!”他们对视一眼,便一齐用力去推车。   “一、二、三!用力!”   商姒站在一边,拢了拢披风,沈熙看见了这里的动静,连忙跑过来,皱眉道:“公主下来做什么?小心着凉了,你伤口未曾痊愈,又旧疾,怎么还能亲自站在风雪里?”   商姒笑道:“沈大人未免把我看得也太过娇弱了。”   沈熙叹了一声,此刻,那边的将士们已将马车推了出来,纷纷松了一口气,走到一边歇息去了,沈熙瞧了一会儿,黑眸闪了闪,垂下眼道:“你倒是总是为别人着想,什么时候想想你自己?”   商姒笑着摇头道:“正是因为自己吃过苦,明白其中苦楚,才不忍让其他人也受此痛楚。”   当年在南宫,一到冬日,日子便变得难捱起来,一日又一日,都不知是怎么活过了十年。   她几乎是一受风寒就头疼的毛病,尤其是后来受了箭伤,没有好好治愈,以至于病情越发严重,一到冬日,姣月就在床头哭成了个泪人儿。   商姒畏寒,哪怕到了今生,她都对风雪都半点喜爱不来。   沈熙却以为她说的是从前,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将来不会让你受苦,何必又执着于过去?”   商姒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道:“既然车推出来了,姣月,我们坐回去吧。”   她转身,沈熙伫立在风雪中,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却听见风雪中十分不清晰的一句话——   “但是有些过去,我非计较不可。”   后来,大军重新出发,跨过了岐山,抵达了璋山脚下。   大雪初停,天地只余下风的呼啸声,放眼望去,群山延绵起伏,宛若一条雪白的天然屏障,将大军和昭国分割开来。   只要越过这座山,便抵达昭国境内。   马上的沈熙不由得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马车。   只要越过这座山,他与她……亦再无可能。   临到末了,沈熙蓦地有一股带着她私奔的荒唐念头,但现实如此,普天之下都不会有他和她的容身之处,与其纠结于情爱,不如将来好好建功立业。   这是他父亲一直期盼的,他从战场千里迢迢赶回长安,父亲心知大晔亡国在即,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为父一生为大晔之臣,但你不是,儿啊,将来无论在哪位君主的跟前,都要好好待百姓。”   “为父深陷泥沼,救不得这天下,但你,还有无限的机会。”   “你若能看到这天下一统之日,也不失为达成为父心愿。”   言犹在耳,沈熙跪倒在父亲跟前,沈恪却忽然吐出血来,一病不起。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沈熙便遣散了所有的家丁,夜以继日地安置长安的百姓。   沈熙收回思绪,放眼望去,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策马走到另一辆马车边,低声唤道:“宋大人。”   宋勖掀开车帘,掩唇咳了咳,问道:“怎么了?”   沈熙低声道:“抵达璋山脚下了,此处地势,却有些奇怪,您看……会不会有伏兵?”   虽然此刻,按理说应不敢再有哪路诸侯在此设下埋伏,可凡事总有万一,此地凶险,一旦中了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宋勖闻言走下马车,四处观望一番,终于露出了凝重了脸色。   ……   宋勖与沈熙原地商议片刻,沈熙便下令,命一队人马在前探路,再令大军分散,在后跟随,以便及时对埋伏做出反应。   但战事远比预期来得猝不及防。   大军前进不过数十里,便听见一声战鼓猛地擂响,号角随之响起,破天怒吼之下,巨石滚滚而下,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生生逼得前面探路士兵人仰马翻,彻底乱了阵脚。   随后又是一波巨石,士兵被撞得肝胆俱碎,口吐鲜血,惨叫声不绝于耳,战马乱蹄,也彻底失了控制,竟一连踩死了许多人。   “撤军!撤军!”沈熙挥剑劈开流箭,急急下令,环顾四野,却发现身后也有敌军冲来。   前面仍有埋伏,后有伏兵,哪怕沈熙提前料到埋伏,也不曾想,对方竟会设下这么严密的埋伏!   这接二连三的杀机,是铁了心要将他们这些人尽数埋葬至此!   “杀宋勖,夺大晔公主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杀啊——”   血雾弥漫,风雪只只灌入口鼻,沈熙持刀在手,哪怕从未亲自杀过人,此刻也策马冲入敌阵,护卫在商姒马车周围,一刀将一人砍下马来,怒道:“公主在里面坐好!千万别出来!”   商姒坐在马车里,有敌军冲入马车,抓着她便往外拖,却被沈熙一刀砍下头颅,一边的姣月看着面前的人头,吓得尖叫出声,死死地抱住商姒,任凭眼泪流了满脸。商姒看着车幔上骤然喷溅上的一滩鲜血,只觉头晕目眩,闭上了眼。   袖中手攥得死紧,脑中反复闪烁着一片血红的画面。   又是那个画面。   她捂着胸口的箭,勉强站在城墙上,四顾惶然,站在她身边的人都被射死,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她,鲜血从脖颈上汩汩流出,仿佛在对她说,就是你害了我们。   可她什么也没做。   而城墙下,那个骑在马上的男子,却拉满弓弦,笑意冰冷地看着她,嘲弄道:“你还以为你是天子?乱贼,还不束手就擒!”   男子手一挥,身后的士兵悉数涌上城墙,将她反手压起来,紧紧捆起。   脸贴着冰凉的城垛,商姒心底一片冰冷。   天旋地转,黑暗瞬间将她吞噬。   “呜——”   一声震天号角,在不远处骤然吹响。   敌军猝然回头,仓皇四顾,却看见远方带有“迟”字帅旗飘摇,战马踩踏得雪沫飞溅,随即更为铺天盖地的怒吼声响起——   “冲啊!杀了敌军!”   “救公主!”   最为骁勇的迟聿麾下铁骑凭空出现,敌军不料还有黄雀在后,也吓得乱了阵脚,却见冲来的黑骑大军之前,一人手持长刀,一骑驰出,身下战马眉心一点红,正是迟聿坐骑标志。   迟聿单桥匹马,直冲敌围,刚一近身,便将数人挑落马下,刷刷刷连续三下,便斩落一片人头,战马飞踏,冷甲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更衬得迟聿面容冷肃如修罗,吓得敌军闻风丧胆。   “快快快,撤退!快撤退!”   迟聿薄唇冷勾,丝毫不给他们任何活命的机会,一扯缰绳,战马一跃而起,竟直接跃到敌军身后,手上长刀一转,挑得敌军手上长戟飞起,再唰得击落一群人,刀锋所指之处,无一不丧命。   大军瞬间扭转战局。   敌军士气瞬间低落,到后面被团团包围,竟吓得屁滚尿流,浑身哆嗦,迟聿勒马回身,冷冷道:“吴王倒是贼心不死。”   吴国帅旗被无情斩断,踩踏于迟聿马下。   迟聿立马横枪,睥睨着这群人,听他们语无伦次地求饶,忽然道:“放了他们。”   “主公?”一边的司马绪不解地问道。   迟聿冷淡道:“懦弱匹夫,不足为我军将士,便放他们回去,告诉吴王今日遭遇,他日后若再敢来犯,吴国必亡。” 第73章 重逢   四野下,帅旗烈烈飘扬,大军整肃凛然,迟聿高踞马上,铁甲散发着冰冷的光。   他的面容也十分的冷,深邃眉眼之下,鼻梁高峭,薄唇冷寡,浑身都宛如一把锋利的兵器,无人敢直视其锋芒。   他此刻目光望着一处,众将见他不语,便都不敢出声。   也不知是何意。   再过须臾,沈熙和宋勖慢慢走到马前,单膝跪地,抬手道:“属下拜见主公!”   迟聿淡淡颔首,问道:“公主呢?”   “属下已将公主安全带到。”沈熙将目光投向一处马车。   马车上溅了血,但是却安安稳稳地立在那处,没有受到任何损毁。   士兵立刻意会,上前掀开车帘,请车上受惊的主仆二人下来。   千军万马之前,姣月惊魂未定地走下马车,身子都还打着颤,她在车前,探头唤道:“公主?公主?”   商姒脸色苍白,眼前不住地闪烁着前世的那一幕。   一时竟分不清梦与现实。   被姣月唤了许多声,她才狠狠一咬唇瓣,直到口腔里鲜血弥漫,才刺得自己冷静了下来。   商姒起身,把手放在姣月手心,跳下了马车。   朱红色的貂皮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帽子挡住大半容颜,些许碎发落下,挡住她的脸。   但那些士兵无比屏息凝目。   哪怕不看脸,便看这娇软身段,看那露出来的一只小手,也能想象公主是有多美。   天子驾崩,这是商氏皇族剩下的唯一直系血脉。   他们凝望着公主,见她一步步走到马前,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   气氛便得极为诡异。   迟聿看着马前日思夜想的人。   早就说过,她还是女装最美,此刻这模样,便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拥入怀中。   迟聿低声道:“乐儿,再走近些。”   他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边响起,商姒只觉脑内轰然一响,关于前世对着人的心悸之感又浮上心头。   她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便缓缓上前一步。   手腕猛地一紧,天旋地转间,她已落入他的怀中。   他冰冷的铠甲隔着衣服都能令她感到冷,商姒瑟缩了一下,在他怀中更像是小小的一团。   迟聿低笑一声,掉转马头,一扬马鞭,单骑冲了出去。   ……   身下马儿不断地起伏,腰间手臂坚硬如铁,上面是他的气息。   风雪侵面,商姒整个人都被裹紧在披风里,长发被风吹得乱舞。   她的心,跳动得极为厉害,前世今生反复交叠,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既然也拥有前世记忆,那么前世的事情,也不能这样一笔勾销。   这辈子,他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一步步侵略她的心,让她对他妥协,让她习惯他的存在,让她不自觉地就沦为了他的傀儡而不自知,他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感觉到怀中女子在微微颤抖,迟聿忽然低头,贴着她耳边,十分亲昵自然道:“怎么了?方才被吓着了?”   商姒的指甲陷入掌心,缓缓地点了下头。   迟聿笑道:“你就这么点胆子?”他伸手,想要轻轻捏捏这丫头的脸蛋,却看到手上沾上的血迹,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去,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紧到他将她贴得紧紧的,终于能重新感受到这久违的温暖,又十分温柔地问道:“那骑马怕不怕?”   她摇头。   他大笑,猛地一甩马鞭,身下战马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商姒差点没坐稳,慌忙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整个人更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   其实她骑过马,马术虽然很差,但也不至于这样就从马上摔下来。但迟聿骑马,与她往日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她坐得胆战心惊,唯恐自己被他甩了下去。   是以,被迫这样抱了他一路,知道进入昭国。   昭国百姓得知昭王归来,纷纷夹道欢迎,却见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都开始议论纷纷,百姓踮着脚好奇地观望,也难以窥见那女子半分面容,只道定然是个美人。   迟聿却忽然勒缰,让马慢行,扬声对百姓道:“这是大晔公主,也是将来的昭王后。”   商姒猛地一僵。   百姓一片哗然,纷纷叩拜起来——   “草民拜见王后!王后千岁!”   “王后一定是个美人儿,配我们王上!”   “王后是金枝玉叶,你们别吓着王后了!”   “……”   昭国民风彪悍,王室素来亲民,商姒仿佛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不加掩饰的目光,越发贴紧了迟聿,微微偏头,将脑袋埋下去,不让他们看见。她并没有承认自己就要嫁迟聿为妻,本能地排斥这样的场面。   殊不知,她这样的反应,更加让迟聿满意。他并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女子被人这样看个够,现在告诉这些人,便是要让整个昭国都知道,他怀中的这个女人,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冒犯分毫,哪怕大晔公主的身份已经失效,他依旧会尊她为公主。   一路到了王宫外,迟陵带着百官站在宫门前翘首等待。   见目光中出现两人,迟陵率先拜道:“臣弟拜见王上!拜见公主!”   身后百官纷纷行礼,迎接这个公主。   迟聿淡淡道:“都起来。”他翻身下马,对商姒伸出手,将她抱了下来,商姒不自在地在迟聿怀中直扭,迟聿浑然不在意地笑笑。   迟陵站起了身来,连忙跑到商姒跟前来,“多日不见,公主过得怎么样?”   迟陵刚一靠近,商姒便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迟陵的笑容便僵在脸上,皱了皱眉。   这是……怕他?   商姒往后一退,方才察觉自己刚刚的举动过于奇怪,只好掀开帽子,冲迟陵一笑,“我一切都好。”   眼前的少年,眉眼飞扬跋扈,灿烂得宛若骄阳。   这样一个少年,多年之后,便是那城头下拿箭指着她的男子。   这对兄弟,没有一个善茬。   迟陵奇怪地看着商姒,勉强压下心头疑问,只道她的被吓坏了才如此,又从善如流地介绍起身后的人来,“这是我大哥,迟斐;五妹,迟妗。”   二人对商姒行礼,“见过公主。”   商姒微微点头,迟聿笑道:“往后,昭王宫这里便是你的家,你在这里,只管与从前一样。说到这些,听宋勖说,我在外打仗时,你倒是颇为淘气?”   商姒内心腹诽,果真又在监视她的动作,哪怕他行军打仗,也不能放过她分毫。   何必呢,前世既然能将她关一辈子,今生又何必非她不可?   商姒静立不语,容颜冷淡。一边的迟妗频频侧目,好奇地看着这位“公主”,原来这就是二哥的心上人,没想到这位“柳下惠”居然也会有喜欢的人,还长得这样好看,还敢不理迟聿这个活阎王。迟妗看得挪不开眼,直到被身边的兄长轻轻拍了一下,才连忙低下头来。   迟斐干笑一声,打圆场道:“那便进宫罢。王上,臣已命人将宫殿整理出来,您看西欢宫如何?”   西欢宫离昭王的寝宫倒是非常近,迟斐极懂讨好这位新王。   迟聿不置可否,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商姒的手,她手指冰凉,肌肤光滑细腻,手指刚被他握住,就不住地往后溜,迟聿手再一探,牢牢地将她整只手都拢入掌心,力道不容她抗拒分毫,他的掌心温热,捂得她也暖和了几分。   商姒不再挣扎,只好被他半拽半拖着,往王宫里走去。   ……   先是看过西欢殿,再熟悉过王宫几处主要的地方,迟聿便拉着她往自己的寝殿里走去,商姒全程不情不愿,但又不敢表露太过,只是欢声笑语比平日少了不知多少。   迟陵便摸着下巴猜道:“你该不会是怕生吧?不至于啊,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商姒瞪他一眼,迟陵又凑到她面前道:“我这几日,在王宫里无聊得很,本来指望你来了能高兴点儿,你可别胆小得出都不出来?”   “又去御膳房偷吃如何?”   迟陵背着自己的亲哥哥,悄悄地向她提议,却遭到了商姒的冷然拒绝,“四公子身为将军,当以日夜操练为主。”   迟陵腹诽,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正经了。之前在殿中和他一块儿算计商鸢时,可没有显得这么正气凛然。迟聿方才去倒了热茶,此刻折返回来,问道:“在说什么?”   迟陵连忙跳到一边去,嬉笑道:“臣弟可什么也不敢说。”   迟聿扫了这小子一眼,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虚,倒也不戳破,只将手中热茶递到商姒跟前,“记得你不能受凉,之前被风雪吹了那么久,喝杯茶暖暖身子。”   他还记得自己不能受凉。   商姒看着面前的茶,却久久不接。   她不接,迟聿便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他垂着眼睑看着她,眼中的欣喜忽然被淡淡审视取代,握着茶杯的手也不觉用力。   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声的气场弥漫开来。   过了许久,迟陵率先打圆场道:“二哥,我也冷,不如你这杯茶先给我吧。”他说着便要去抢迟聿手上的茶,迟聿却微微一让,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眼睛仍旧是盯着商姒,缓缓道:“乐儿,你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商姒:我怎么了,你心里没数吗? 第74章 较劲   商姒抬眼与迟聿对视。   置身于此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回到了过去,她一身男装,站在大殿之中,迟聿就站在她的面前,高高在上,低头俯视着她。   她那时,是不敢看他的。   可今日,她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固然运筹帷幄,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可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有弱点,不是吗?   这个弱点,就是她吧。   商姒忽然低眼一笑,伸手去接那茶,低声道:“方才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所以才有些控制不住。”   迟聿将茶杯递给她,皱眉问道:“什么事?”   她将热茶递到唇边,喝了一口暖暖身子,抬眼道:“子承就这样让结束了大晔,你可从未提前与我说过。”   他还以为是何事,闻言漫不经心一笑,“吴国来攻,也拜你那些愚忠的旧臣所赐,我本不欲如此匆忙,但他们既然将时机送到我面前,我又何必不好好回赠一下?”他说到此,也想起商姒受伤的事,便过去把她抱起,往内殿走去,她挣了两下,没挣脱,握着白瓷杯的手微微用力,恨不得将这热茶泼到他脸上去,身下却一软,她被他放了下来,手中的茶杯也被夺走。   迟陵看着这走向,连忙道:“二哥,臣、臣弟先走出去了,不打扰你和嫂嫂了。”   少年溜之大吉,商姒只瞪了他背影一眼,谁是他嫂嫂?这对兄弟真真是强横得很。   “从前我还以为,你与阿陵相处的不错,看来只是他一厢情愿。”迟聿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倒是毫不介意地一笑,伸手将她往后轻轻一推,她便栽倒在了一片锦绣软褥之中,长发散落开来,像一片漂浮着的海藻。   本是想看看她的伤口,但美人玉体横陈,无限妩媚,无限勾人,倒让他越发心猿意马,觉得此情此景此氛围完美之至,不由得撑手在她身边,低声戏谑道:“有美如此,夫复何求?”   商姒却惦记着方才他的回答,咬唇道:“是我找来阿宝,帮你护下了长安,并未选择与他们合作。你只想着对付他们,逞你昭国大军的之威,彰显你自己的无可匹敌,可你想过我吗?当初将我重新带上帝位,是哄我玩的罢?”   “你勾勾手指头,便能送我一个天子之位,让我高兴地放下戒备,你不高兴了,便能将一切收回,到头来,谁人在你眼里,不更像一个小物件?”   他皱眉,猛地翻身将她压住,黑眸遽然变冷,她低哼一声,被他抓着手腕按在一边,他冷声道:“一个物件,犯不着我费尽心思去哄她高兴,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大晔灭亡是定数,无人能救,更不必去救!你何必纠结于此,怪我没对你百依百顺?”   商姒也微微起了火气,咬牙道:“世子,不,是昭王,王上如今称霸一方,当然不必对我百依百顺!你不必对我做任何事,我问你这些,不过是对我自己有个交代,又怪过你什么?何止是过去,便是将来,我也没有任何立场怪你!你尽管随意安排我罢!”   她从未如此尖锐地反驳过他,每一个字都如此刻薄,宛若刀子一样扎入他的心底。   迟聿黑眸越发深沉,面色宛若结了冰。   商姒只感觉手腕剧痛,她强忍着痛意,冷冷地盯着他。   她现在,和从前最大的区别是,死过一次的人,从不畏惧任何死亡;经历过最为凄凉的阶下囚生活,她也不再畏惧任何冷落。   她不是那个即将满十七岁,对这个世界还稍有试探和畏惧的少女,被蒙在鼓里的商姒已经学会了妥协和顺从,可和前世那个帝王较劲了十年的商姒,却不知道什么叫妥协。   她若妥协,中箭之后的第一个寒冬,她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就会去求他。   但她没有。   她若妥协,在后来复发越发频繁的旧疾中,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她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迅速凋零。   她也没有求他。   无所畏惧的人,才显得如此强大,敢当面质问他这样的问题。   她宛若变了一个人,迟聿攥着她的手腕,察觉到她额上慢慢渗出了冷汗,才猛地反应过来,松开手站起身来。   商姒痛得捂住手腕,蜷缩起身子,一言不发。   迟聿居高临下看着她,右手骨节作响,心底腾起疯狂的怒意,又被他冷静地压下来。   前世今生,凡事敢当面给他脸色看的人,如今都成为了冢中枯骨。   尤其是前世,自他为帝,这天下谁敢对他忤逆分毫?他们连谄媚都来不及,他总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内心,冷眼看着他们互相争权夺利,在他面前阿谀奉承。   唯一令他受挫之人,只有她!   第一次,她拒绝了他的示好,甚至扇了他一耳光!   第二次,便是今日,他以为他们已经两情相悦,可她居然还会如此言辞激烈地反驳他?   今日的她,像一把打磨铮亮的寒刀,每一个出于她口中的话,都戳得他心底发痛。   殿中烛火噼啪一响,烛光下他眉目漆黑,身姿英伟不凡,这样一个不可一世之人,却站在床榻前,面对着她的这些指责,竟是不知从何反驳的好。   不舍得把她怎么样,不做什么却又憋闷,迟聿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满腔怒意在心头激荡,却无处可宣泄,憋得心口发疼。   他猛地上前一步。   商姒余光瞟到他靠近,忙又往后缩,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讥讽,张口便冷笑道:“怎么?昭王觉得我触怒了你的威严——”   “闭嘴!”他低叱,打断了她,商姒话被截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警惕地望着他。   “你这张嘴,今日着实聒噪。”他慢慢靠近,把她扯了过来,手臂把她紧紧箍住,她惊叫一声,伸手不住地拍打他,可怎么挣扎都没用,反倒感觉他身子微微起了变化,她不由得骂道:“你个禽兽!下流!登徒子!”   他冷笑不已,“一连半年不曾碰你,我可想你得很,公主张嘴,与其伶牙俐齿令人头痛,不如发出些令人愉快的声音。”   他伸手便去扯她衣物,动作极为蛮横,她露出雪白的肩头、纤细的手臂,到了这个时候,她在认真地与他计较,他却不与她计较,商姒想要躲闪,却被他一把掐住下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他轻轻覆上她的身子,低头去亲她的唇,另一只手松开她的下巴,却被她张开了嘴咬住了手臂,他被咬得直皱眉,索性放任手臂给她咬着,另一只手仍从善如流地去扯开剩下的布料,冰凉的手指随意按了一下,她惊喘一声,牙齿终于松开了些。   迟聿看着手臂上一排牙印,嗤笑道:“想跟我斗,不若我改日教教你舞刀弄枪,万一哪日与别人起了争执,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不住地说这些话戏谑她,商姒被他死死地按着,剧烈地喘息着,她今日铁了心不想给他碰,慌乱之中抓住床边那喝了一半热茶的茶杯,不顾一切地往他身上一淋。   滚烫的茶水凉了许多,洒在身上却仍是一片湿热,她还想拿此物砸他,迟聿眯起双眸,也发了狠,扯过那白瓷杯掷了开,上好的瓷器摔碎的声音令她心惊,她睁大眼瞪视着他,一向令他着迷的眼睛是一股无所畏惧的怒意。   她在气什么?如今便能碰都碰不得了么?从前不知道她狠起来,居然这般让人吃不消。迟聿被她激起了彻彻底底的征服之心,眼神逐渐变得阴鸷无比,将她手脚压住,再也不犹豫,不一会儿,她的眸子便漾起了一层迷蒙水意,水光撩人心弦,肌肤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不知置身于何地。   殿中最后一支烛火燃尽了,商姒躺在一片温暖中,颊上一滴泪却冰凉,一如她此刻之心。   迟聿站在她身边,伸出手指擦去她颊上泪,转身离去。   殿外宫人早就听到里面的动静,没想到竟会是如此激烈……不,说是惨烈才更贴切些,宫人面面相觑,见王上出来,又纷纷低下了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迟聿吩咐道:“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去。”   他走下了白玉阶,大步离去。   ……   殿中的女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身子还在微微的颤抖,仿佛那场噩梦还未过去。   许久,她才笑了一声。   说这么多,还是白说。   商姒慢慢地坐起,浑身却疼得厉害,又重新摔了回去,她喘着气缓了许久,伸手抚着胸口那道淡淡的伤疤——天意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可是上天却没有告诉她,她重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商姒独自在床上休息了半日,直到天黑时,迟聿才回来。   他甫一进来,便看见她披着他的衣裳,站在窗前,正抬头看着天边月亮。   那是昭王外袍,玄金为底,是无数绣娘绣了七天七夜、已世上最好的丝线缝制上日月图腾的王袍,这一片土地上象征着至高无上,无人可以僭越分毫,更从未有人擅自披上它。   可商姒里面未坐一物,外面只单单披着它,勉强遮掩了身子,见他看来,她没有一丝不自然之色,只淡淡道:“你把我的衣服都撕坏了。”   那些都不能穿了。   但不得不说,这个做过天子的女子,哪怕这样披着他的衣裳,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   她无论做什么,都让迟聿挪不开眼。   他走到她身边去,朝她伸手,本意是想帮她把衣裳拉紧一点,她却警觉地后退一步。   迟聿放下手,问道:“身子如何?”   她冷笑,“不劳挂心。”   多说无益,他干脆不再同她说话,还是直接动手比较好。迟聿把她扛回了床上,拿过药膏帮她上药,商姒也没力气挣扎了,便冷眼看着他的动作,过了许久,她忽然道:“倘若有一日,你一统天下,登基为帝,遇见一个如我一般,敢给你冷脸的女子,你会不会,也是如此非要征服不可?”   他皱眉,“我就如此之口味独特,非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嗤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你对我不依不饶呢?”   迟聿不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世他还年少时,就对这个素未蒙面的天子起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兵临城下,他望着城楼上眉目精致如画的少年,长久只对权势动心的他,忽然尝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再到后来,他沦为阶下囚,身为废帝,却举止淡漠,不卑不亢,迟聿在暗中看过她安静独处的样子,她没有一丝痛苦、难受、绝望,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这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同,在这个人人为了往上爬不折手段的乱世,为什么这个从高处跌落、本应最为不甘心的少年天子,却如此安之若素?   迟聿便时常去找她。   被软禁的少年许久不见人,他的来临打破了她的宁静,她头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却命人搬来棋盘,笑道:“朕今日,想找你好好下一盘棋。”   “罪人不敢。”   “朕赐你无罪,坐下来与朕下一盘棋。”   “草民不敢。”   “你只会说‘不敢’么?”   她终于改了口,“草民不会下棋。”   “那你会什么?”   “草民什么也不会。”   一边的内侍疯狂地朝她打着手势,少年眉目沉静,不为所动。他说的是实话,不会的东西,就算谎称会,也瞒不过去。   迟聿觉得好笑,手指曲起,轻扣桌面,“什么都不会,那就是个废人了,朕这里不留废人。”   她从他的口中听出了威胁之意,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终于紧张害怕起来,过了许久,她憋出一句话来,“其实……也可以学……”   因为紧张,她的耳根变得通红,睫毛不住地抖着,暴露了她的不安。   素来不苟言笑的迟聿,便被她这一句话逗笑了。   再后来,他频频过来找她,次数多得身边的内侍都忍不住开始提醒,迟聿素来理性,便也开始思考自己对着少年是何感情,自古以来不是没有断袖的帝王,他也不介意身边多一个人,但是这等要求迟迟不忍说出口来,怕他与她的表面上和谐,就此彻底毁灭。   但终于那一夜,他说出了口,也与她彻底地撕破脸。   问他为何喜欢她?迟聿也不知道,只沉吟道:“喜欢你,没有理由,若将你的一切加注到旁人身上,我却对旁人半点兴趣都没有。”   “与你在一起,就忍不住想与你更亲密些。”   他这一句无心的话,好像突然踩到了商姒的尾巴,她一下子炸毛,整个人挣脱了他,从床上跳了下来,赤脚站在地上,猛地拔下发间的钗子。   钗尾尖锐,她握紧钗头,指着他的眉心,道:“日后不许随意动我。”   他眉梢微挑,扫了一眼那钗子,丝毫不曾放在眼里。   千军万马在跟前都未伤他分毫,一把钗子?   她也察觉了,立刻将手腕一转,将钗尾对准自己的脖颈,冷冷道:“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迟聿终于变了脸色,怒气冲冲道:“我动你,与死相比,你宁可去死?”   商姒说:“我再说一遍,不许动我。”   她威胁道:“你现在就答应我,不然我就刺进去。”   她说:“让你这么长久以来的心血,付之东流。”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迟聿:“……”   ……   女人不要命起来有多可怕,迟聿是真的领教了。   还好殿中没有第三个人,他瞅着她那股狠劲儿,头一次被逼着许下诺言,许下诺言还不够,她考虑到他或许不会要什么颜面,还逼着他往颁布政令的诏书上写下诺言,画押指印。   商姒抱着诏书不住地后退,终于丢开钗子,她刚刚丢下钗子,迟聿便猛地把她抱住,唤人进来把所有可能成为凶器的东西都搬出去,才咬牙切齿对她道:“好、好!你真是好得很!”   他抱着她,她抱着那诏书,明晃晃的东西无比刺眼,迟聿看一眼拿东西就觉得脑仁疼。   他的手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将怀中的少女撕碎了才好,他想,他必须去好好调查一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变得这般有底气,是不是沈熙又偷偷地蛊惑了她什么,才让她这么有恃无恐?   迟聿目光无意间一扫,便看见她胸口狰狞的伤疤。   那是箭伤。   于是愈发气闷,松开她,只冷着脸说了一句“我会命人将衣物送来”,就大步出去了。   大晔公主来王宫的第一日就与王上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事不到三天,便传得王都人人皆知。   迟陵首先坐不住了,没想到他无聊这么多日,商姒一开就给他看了一出好戏,但他明明记得那日他离开时,两人瞧着分明还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究竟要怎么闹,才能又是尖叫又是搬出所有尖锐物的……迟陵真的感到费解。   宫人给公主特地安置了西欢殿,但那件事之后,商姒歇在了昭王寝宫,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大家都心照不宣。   迟陵主动去求见几次,说是要与迟聿有事商议,实则是想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景,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迟陵终于靠着自己死皮赖脸的功夫,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寝殿,却发现寝殿里多出了一张软塌来,软塌上摊着被子,显然也有人睡。   迟陵目瞪口呆……这这这、这是分床睡了?   夫纲不振啊二哥!   迟陵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迟聿,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二哥,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敢和他提出分床睡,从前那无比□□、说一不二的战神迟聿哪去了?   迟陵还处在震惊之中,殿中俩人却都不欢迎他。   迟聿皱眉道:“无事就滚,不要等人把你扔出去。”   迟陵摸了摸脑袋,差点忘词儿,“臣弟过来,是因为宋先生说,公主长期住在此处,于礼不合。”   商姒冷冷扫他一眼,“与我无关,你问你二哥。”   迟陵苦着脸,被迟聿拽着领子,丢了出去。   迟陵委屈极了,灰溜溜地跑去找了宋先生,宋勖也没办法,扶着胡须对迟陵道:“四公子,臣若有办法,当初在长安便能劝回主公了。主公平日冷静,可一到公主身上,就总、总……有些,一言难尽。”   宋勖想,商姒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他留守长安时,早就对她彻底改观,那时也不见得商姒如何受了刺激,怎么最近就这样了?   宋勖沉吟道:“论关系,沈熙与公主更熟悉些,四公子不妨去问问沈熙如何?或许他会知道什么?”   迟陵一听沈熙的名讳,连忙摆手道:“上回商鸢那事儿都还没彻底揭过去,沈熙自己也未必干干净净,我也不好去招惹他,省得哪日又惹了一身麻烦,那便是百口莫辩了。”   也是,两人相对陷入沉默。   可没过多久,昭王寝宫便传来了消息。   公主晕倒了。   昭王当即震怒,命王宫所有太医诊治公主,得知是旧疾发作后,迟聿又亲自喂了商姒吃药,可无论怎样服药,商姒都没有醒来。   他坐在床边,脸彻底失了血色,“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瑟瑟发抖,无人可以解答,他们并非庸医,只是遇到这等疑难杂症就彻底没了办法,就在殿中气压低迷时,侍卫来报道:“禀王上,沈熙沈大人求见。”   迟聿皱眉道:“宣。”   没过多久,沈熙就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商姒,语气沉重道:“王上可还记得,上次在长安,公主受了剑伤?”   迟聿不置可否,沈熙复又道:“问题就出在这箭伤上。”   “何意?”   “当日箭上萃了毒。”沈熙语气微沉,垂下眼道:“后来虽然清了余毒,但箭伤差点伤及心脏,往后即便痊愈,也会留下病根。”   “此病根与旧疾叠加,当初的药,便也不再管用了。” 第75章 让步   迟聿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这样。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自己有几分干涩的声音,“可有找那易太医再看过?”   沈熙点了点头,“易太医说,配置新的药还需一段时日,药材难寻,臣和宋大人已派人四处去搜寻,只是还有一句话,臣不知当不当说。”   “说。”   沈熙道:“其实,当初那要也只有镇静止痛之功效,于公主而言,除了减轻痛楚外,并未有何实际上的帮助。王上与其催人研制药,不如早日找到药到病除之法,否则长此以往……”   长此以往,她会吃不消的。   沈熙方才跨进屋里时的第一眼,便已确定她又瘦了。   眼睁睁地看着她日渐消瘦下去,若她留在迟聿身边便是如此结果,那他何必还反复退让?   沈熙想到这些,不由得有些生气。   照顾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已,商姒又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之人,迟聿为什么连这些最基本的都照顾不好?   照顾不好也就罢了,外面还有一些不好听的流言蜚语,人人都道公主与昭王起了争执,商姒初来王宫,若因为传言步步维艰,那又该怪在谁的身上?   “恕臣僭越,臣想再提醒王上一句,臣与公主自幼相识,熟知公主性子,公主不喜对人示弱,她若有何不适,绝不会主动对人提及,只会默默忍耐下来,除非是让她肯放下防备之人,她才会坦诚相待。”沈熙憋着一股火气,说话也故意往难听处说,“此病到底也还是需要公主主动配合,公主长于冷宫,本就体弱,还请王上体恤一二,万事迁就些。若与一个女人这般计较,王上又还有何度量可言?”   一边的侍从闻言大骇,连忙对沈熙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   夭寿哟!当着王上的面这么说,是不是非要这活阎王发怒不可!   沈熙无声冷笑,不再说话,男子一声淡青色长袍,垂袖站在此处,姿态不卑不亢,像凛凛的青竹。   沈熙的眉冷而淡,那内侍看他如此,也是冷了一下,复又重新打量起他来。   这才忽然发现,这位从长安来的大人,也颇为气度不凡。   迟聿坐在床边,将沈熙的话反复想了两遍,头一次,他没有一丝一毫地怒意,却因为那一句“公主不会轻易对人卸下防备”而微微黯然。   他不由得抓紧了商姒的手。   若说之前是怀疑,如今却已经笃定了,为何前世她去世得那么早,才十年,花信之年的她却已饱受病痛的折磨,可他对这一切却浑然不知。   若前世没有中箭伤都只能活十年,可如今病情恶化,她又能坚持多久?   迟聿不敢再想下去。   他低头看着床上少女紧闭双眸的睡颜,轻轻为她拢了拢发丝,过了许久,才道:“从即刻起,昭告天下,寻名医为公主治病,若有人能为公主治病,孤必封侯赏千金,若名医来自其他诸侯国,孤可五年不对其宣战。”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   商姒醒来时,夜色已深,窗边只有一盏油灯迎着风,灯芯不住地飘摇着,她借着月色,隐约看到身上放着的一条手臂,压得她有些难受,她微微动了动,那只手臂的主人立刻惊醒,腾地站了起来。   他动作之大,反将她吓了一跳。   商姒仰头看着迟聿,一对秀丽的眉微微拧起,月光洒上少女精致的侧脸,将肌肤照得近乎透明。   她一身细蚕丝织就的柔软寝衣,在月光下反射着莹亮的光泽,那微微露出的锁骨,显得整个人又瘦又小,长发落在肩头,发梢被窗外的风吹得微微晃动。   “你干什么?”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迟聿这才回神,复又坐了下来,想碰她,却还是忍住了,只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头还有晕。”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掀开被子,就要赤着脚下地,才走了两步,整个人又被迟聿拎回了床上,“你又要干什么!”她有些生气,瞪着他。   每次都把她拎来拎去,抱来抱去的,她去倒杯茶喝也不行吗?   她不知自己的眼神此刻显得有多不耐,迟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又直接动手了,没有事先问过她愿不愿意,心底有些后悔,又试图解释道:“你既然头晕,便不要下地了,想做什么,我替你做。”   他顿了顿,又补上三个字,“好不好?”   商姒:“……”   这是……吃错药了?居然还会问她肯不肯?   她低下头沉吟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可头顶那束目光宛若火燎一般,哪怕不抬头,她都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只好勉强道:“我渴了……”   迟聿连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来,端到她的面前。   商姒将茶一饮而尽,见他又盯着她看,不自在道:“我、我还有点饿……”   迟聿又命御膳房立刻开始准备夜宵,宫人先端来了糕点,迟聿将糕点递到她面前来,柔声道:“御膳房正在热菜,你先吃糕点压压肚子。”   她还没开口,他又立刻道:“要不要我喂你?”   商姒立刻拒绝道:“不必了。”   迟聿只好罢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咬着糕点。   商姒心不在焉地吃着糕点,身边的男子无声无息的,身影坐在一片黑暗中,也不出声打扰她。   他今日待她,未免也太过顺从了。   都有一些不像他了。   可谁又知道是为何如此转变,或许是因为她大病刚醒,他良心发现,今夜才勉强依着她了些。   商姒不是那么好哄之人,她看似好相处,实际上心硬起来,比什么都冥顽不灵。   她这样想着,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放下,淡淡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迟聿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去,“来人,再去换几盘糕点来……”   “不必了。”商姒打断他,淡淡道:“我虽然饿,却没有食欲。”   迟聿蓦地噤了声,转过身来,黑眸深深地看着她。   黑暗中,他的眸子也亮得如宝石一般,莫名闪烁着一些意味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果然,床上的商姒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想住在这里。”   “多住在这里一日,我便一日没有食欲。”   仿佛是在报复,商姒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带着一股近乎刻意的笑意淡淡看着他,她想看到他脸上会有什么不同的表情,是失落,还是浑不在意,还是对她再次挑衅的愤怒,她在报复他那夜对她的再次侵占,那是她恢复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被强迫,他始终理解不了她的痛楚。   迟聿眼中倒映着她眼中的冷淡,仿佛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极力盖住的伤口到底渗出了血来,他偏过头,只道:“明日,我让人送你去西欢殿。”   这回换成商姒默然了,他这样的态度让她不适应,就好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对他没有什么用,反而将她自己也弄得闷闷的。   商姒索性不再和他周旋了,兀自扯过被子躺了下来,闭上眼,一副又要睡了模样。   迟聿想叫她起来用夜宵,但说了是依着她,现在也不好叫她起来,只好又作罢。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感觉她的旧疾仿佛要传染到他身上来了似的,最终,他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来。   商姒第二日一早,就住进了西欢殿。   西欢殿迎来了新的主子,姣月和蓝衣也终于能重新在身边伺候着,姣月来到昭国,跟着本地的姑娘们学了一手,每日便热衷于给商姒梳昭国女子惯用的发髻,再装饰以金钗玉环,华美衣裙,任外面传得如何,看到她家公主,也定会被美貌所慑。可商姒却无心给别人看,只问道:“姣月,我那日昏迷之后,你可知又发生了何事?”   姣月道:“奴婢只知道从前的药无用,所以世子大怒了一番,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沈大人进去说了什么。”   商姒皱着眉,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上回太医就跟她说过,箭伤会落下病根,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果然这回和前世一样。   其实前世还要更严重些。   当初并没有这么好的环境,南宫多年杳无人烟,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罪人的生死,哪怕她身边的姣月跪着去求宫中的其他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人愿意对她伸出援手。   与其说是不愿意,还不如说是不敢。一个罪人,一旦有人贸然帮她,就会洗不脱嫌疑去。而迟聿继位之初,朝野上下都在搜寻意图复国的叛党,蛰伏多年的康黎日渐升官,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也在后来选择了宫变了,如此局势之下,人人避她如蛇蝎。   除了沈熙。   她一直最为不待见的沈熙,却成了扶持她余生的唯一一人。   商姒还记得,在那个无边黑暗的风雨夜里,是谁冒着大雨悄悄潜入,将温暖的手掌递了过来,并告诉她,他会保护她。 第76章 过去   端明五年,深秋。   虎贲将军康黎,联合朝中数名大臣,在帝王下江南巡游之际,发动宫变。   宫变那日,皇宫烧起了熊熊大火,无边黑烟遮蔽了湛蓝的天空,殃及花草鸟雀,将士包围皇宫,一路出其不意地进攻,并将软禁南宫的废帝救出。   宁王迟陵奉帝令率兵入长安,镇压叛乱,宁王手下精锐无数,以司马绪为首老将,斩落无数将士,一时竟镇住了局势。   宁王正欲屠戮叛党之时,却收到帝王加急谕令,令宁王活捉废帝及叛党众人,至于其余将士,若能招降,一律不杀,以示皇恩浩荡。   但,乱象之下,废帝身中流箭,岌岌可危。   彼时宁王高踞马上,听将士如此禀报,倒是浑然不在意道:“区区罪人,何足挂齿,不杀他已是皇兄仁慈,随便找个大夫止了血,就抬回南宫罢。”   那将士却迟疑道:“商述此刻已昏迷不醒,王爷,若这人当真撑不过今夜,王爷又该如何对陛下交代?”   宁王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之色,“那与本王何干?”   那将士连忙噤声。   宁王扫了一眼天边,天边已经没有浓烟,可见大火已经被扑灭,今夜之后,他必然会重新受皇兄嘉奖,他身为藩王,功高并不是好事,若能弄死这个废帝,得几句口头上的训斥,也未必不是坏事。这样想着,宁王越发不在意了。   而帝王返回长安后,便大肆彻查朝中乱党,手段之雷霆,令满朝文武胆战心惊,为避免结党营私之嫌,无人敢游走串门,甚至早朝过后,大臣们都是各自沉默着,匆匆回了府邸,唯恐惹了半分忌讳。   帝王回寝宫后,接见了宁王,兄弟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到了临走之时,帝王却忽然叫住了宁王,漫不经心地问道:“南宫那人……应该安置好了罢?”   宁王皱了皱眉,他没有听到下人来禀,也不知道商述是死是活,只好答道:“臣弟已命人将他重新关了回去。”   “朕听说,似乎是受伤了?请了太医了没?”   宁王垂下眼,只好如实答道:“臣弟只命人给他包扎了,并未让人请太医探望,皇兄是要派人过去看看么?”   帝王点头,“这件事就由你去安排。”   宁王应下了,出去之后,也随口对太监提及找个太医为南宫那位看病,可无人真正把这事放在心上,此事于宁王和帝王,也算告一段落了。而那传口信的太监到了太医院,却发现今日值班的太医被太后叫去诊脉了,那太监素来喜欢偷懒,便也没有再继续找人。   于是,南宫的废帝,渐渐被人遗忘了。   可废帝被人抬回南宫的那一夜,确实是流了许多血,痛苦不堪。商姒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掺杂姣月细微的呜咽声,商姒的眼睛转了转,忽然艰难道:“姣月……”   姣月连忙扑了过来,“公子!姣月在这里,你有没有事?”   商姒看着姣月哭花了的脸,勉力笑了笑,哑着嗓子道:“别哭了,镇日为我哭来哭去,看起来好像我活不过今日似的。”   姣月哭得越发大声,拼命摇头道:“公子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的,你若死了,姣月也不独活了。”   “你这样好的年华,还有大把的日子够你度过,为什么要陪着我呢?”商姒低头咳了咳,喘息得重了些,唇边鲜血淅沥,姣月连忙拿帕子过来,抽抽搭搭道:“奴婢永远是公子的奴婢,从公子将奴婢从王赟手上救下的时候,奴婢就想跟着公子一辈子。”   一辈子啊。   别人的一辈子太长了,商姒觉得自己,恐怕活不到那个时候。   她在黑暗中深深地注视着姣月——这个跟了她五年的姑娘,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都跟随在身边的姑娘。商姒坐了一会儿,终于又晕了过去,这一回,她晕得不是很久,耳边还能听到那些雷鸣声,直到手腕上感受到了一抹温暖,随即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别怕,我会救她的。”   商姒吃力地睁开眼,便看见床头坐着的男子,他有一双风流的眼睛,来自士族家风的熏陶。可商姒看到这张脸,脸色却猛地一变,怒喝道:“你来做什么?”   沈熙面对她如此不加掩饰的怒意,却十分自然地解释道:“我来救你。”   “救我?”她冷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了血。   沈熙脸色微变,连忙将她搂了起来,商姒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伸出双手抵着他道:“你干什么?”   “你的伤口没包扎好,不想死,就乖乖的别动。”沈熙沉声吩咐姣月道:“快去打一盆热水来,还要剪子,包扎用的布条。”   姣月忙不迭点头,连忙去准备了,很快就拿着那些东西折返回来。   沈熙又冷静地吩咐道:“姣月去外面守着,我在此处的消息不可走漏。”   他一身绛红官袍,腰悬玉带,衣袂上带着淡淡的熏香,可见身居高位,高不可攀。   商姒不由得讽刺地笑了,他如此是新朝炙手可热的大臣,当然不能与她平白扯上关系。如今这世上,除了姣月,谁又待她真心呢?   沈熙一转头,便看见商姒这幅神情,不由得顿了顿,但时间紧急,他来不及犹豫,便不由分说地把商姒按住,伸手去扯她的衣裳。商姒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衣裳不住地挣扎,怒道:“你做什么!为什么要脱我衣裳!”   沈熙也不由得有些生气,他冒险过来救她,她居然还磨磨唧唧的,连个衣服也不给他脱?沈熙压抑着怒气,冷声讽刺道:“怎么,你还以为自己是陛下,如今是被冒犯?你我都是男人,脱个衣服怎么了,是脱衣服重要,还是丢掉性命重要?”   商姒脸涨得通红,无论如何也不给他脱掉衣裳,因为挣扎,胸口的血越发汹涌,将沈熙的红色官袍染得暗红,她疼得直哆嗦,断断续续道:“你、你出去!我自己……包扎……”   沈熙懒得与她啰嗦,直接爬上了床,压着她去扒她的衣裳,很快,商姒便露出了光滑的肩头,那般瘦削的锁骨,滑腻的肌肤,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男子所有……沈熙的动作不由得放缓了,目光微微下滑,在触及那隐约一片隆起时,遽然烫手般地松开了商姒。   他吓得跳了起来,脚步踉跄着直往后退,撞得桌子哐哐作响,用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商姒   “你!”他隔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女子?”   商姒捂紧身子,无力地伏在床上,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心如死灰,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连姣月都不曾发现,却被沈熙发现了。   沈熙根本不算好人,若他将此事告诉迟聿……   她不敢想。   外面电闪雷鸣,雨声淅沥,只有两人的屋子里,气氛却显得格外压抑。   沈熙手指动了动,方才碰到了她的身子,仿佛还隐约残留着那淡淡的细腻触感。   她居然是女子。   能独自坚持到现在,身为男子,沈熙都万分佩服,可此刻他却发现,这是一个柔弱无比的小姑娘,独自瞒过了所有人,活到了今天。   借着闪电的光,沈熙对她瞥了一眼。   从前为何没有发现,披散着长发的她,分明如此柔婉迷人,如此美丽动人。   心仿佛被什么都东西击打了一下,有些闷闷的,有些酸涩,他心软下来,低声道:“方才,是我冒犯……”   她仿佛受惊了,睁大眼睛盯着他,久久不语。   他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会帮你保密。”他走到她身边来,蹲下了身子,耐心地同她道:“但是,你今日的伤一定要包扎好,不如我教你,你自己来做如何?”   商姒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迟疑道:“你……真的是来帮我的?”   这可是沈熙,处处与她作对的沈熙啊。   沈熙不应该恨不得她死了才好吗?   过去的事太复杂,沈熙也不好在此刻解释给她听,只注视着她的眼前,坚定道:“我会保护你。”   “无论是今日,还是将来,我都会保护好你。”   那夜,沈熙真的救下了商姒。   他看着床上累得晕了过去的女子,重新为她盖好了被子,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后来,商姒又很久没有见过沈熙。   但是,只要她有病痛发作,会从天而降的总是他。就算她身子安康,也能频频感受到他在暗处的照顾,他教人在南宫外放风筝,无人知道风筝是放给她看的;春天到时,她能在小院里捡到许多樱花,深秋之时,她又能捡到许多果子。   她靠着门板,抿着唇笑,忽然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门那边也响起两下敲门声。   “谢谢你。”她隔着门,轻轻说。   沈熙微微一笑。   南宫里煎熬的岁月固然很令人难受,但商姒向来冰冷的那颗心,终于受到了些许安慰。   时日一久,她也不知道她与沈熙是什么关系,沈熙或许有家室,或许还有无限的前途,他在那群她不喜的人之间周旋,但那些她统统未想,这世上还有人肯对她好,于她已是极大的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回忆。   商姒也不一定是爱上啦,虽然孤男寡女这样很容易产生暧昧,但是商姒不是很容易就爱上一个人的性格。   她也真心实意地对迟聿说过谢谢,但是要说爱,她很难有这种勇气。   甚至前世对她来说,“爱”这个字根本不沾边,她想都没有想过。 第77章 求援   商姒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抬眼望着镜中美人,抬手拔下发间的钗子,手指摩挲着钗尾。   迟聿真真是用心良苦,上回她用自杀威胁过他一次,他居然命人把她所有的首饰都磨钝了。   其实不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她哪里会这么简单就寻死。   能活着,对她来说就很好了。   其实她想过,如果她一直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这么懵懂地过着,也未必不好。至少这一生已经比前世好太多了,但她偏偏想起来了,那些事情如鲠在喉,实在没有办法忽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间接害死她的迟聿。   他就是前世那个人,她和他都是重生的,那么应该摊牌吗?她不知道。中箭前的商姒曾经有那么一丝动心,甚至会思念在外打仗的他,可是中箭之后,她觉得如今还是与他分开为好。   可迟聿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商姒搬入西欢殿后的三日,迟聿每日都会过来,侍卫通传过后,她若说不见,他就会在外面站着,问蓝衣她的状况如何,再匆匆离去。一连三日下来,商姒身边的人都对他们的昭王产生了同情的眼神,好像是她欺负了他似的,商姒不由得有些生气。   装什么可怜?一个大男人,居然这么死缠烂打?   “你让他别再来了。”商姒听到外面的动静,终于有些恼怒地姣月说。   姣月呆了一下,随即道:“公主,这不是王上,是……”   “是我!”少年挤开众人,笑着对商姒打招呼,“多日不见,公主过得如何?”   商姒看见迟陵便变了脸色,她腾地起身,有些恼怒道:“你来做什么?”   迟陵叹了口气,无比无辜道:“你能不能别每次见了我,都一副瞧见仇人的样子,我没招惹你啊……上回商鸢那时,你莫不是还惦记着?要不我再重新给你赔礼道歉?”   他越靠近,商姒的脸色越差,她最终抬起手臂了,指着门外道:“不用,你出去。”   迟陵一脸兴奋地进去,没想到马上又一脸委屈地出来,想他和二哥平时多威风,结果两个人都立刻不受待见了,迟陵坐在御花园的假山上,朝湖心丢着石子,丢一颗,叹一口气,正巧路过的迟妗见了,也爬上假山坐到了他的身边,笑嘻嘻道:“四哥!”   迟陵偏头瞧了一眼这丫头,笑道:“你过来做什么?”   迟妗凑过来,小声道:“我知道,四哥哥和二哥哥,如今都吃了公主的闭门羹。所以我过来安慰你啊。”   “你与其安慰我,不若去想办法帮我们弄清真相。”迟陵随口怏怏地说了一句,忽然被这句话提醒了,他猛地看向迟妗,“你这丫头,平日那么讨人喜欢,要不代我去接近接近她?”   迟妗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我啊?可是我……我听说公主有点凶……”   外面流言传了无数个版本,无外乎能与二哥较劲之人,是有多凶悍。   是啊,二哥那种活阎王都不怕,这公主肯定很吓人。   可迟妗也记得宫门外第一次看到商姒的情景,又觉得,传言也不可信。   迟妗纠结极了。   迟陵道:“她哪里是凶?她只是最近不待见我和二哥,你去对她示好,她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对你甩脸色?五妹妹,你听四哥的,她是你未来嫂嫂,你要是能讨好她,顺便解决现在的问题,将来二哥是不是会更宠你呢?你想想,何乐而不为?”   迟妗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她母亲出身卑贱,如今大哥在朝中有些艰难,若能讨好二哥,自然再好不过了。迟妗笑出一对小酒窝来,提着裙摆一把跳下了假山,便匆匆忙忙跑回了自己的寝殿,把最好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又浩浩荡荡地往商姒的宫殿里去了。   再说迟聿这边,昭王陛下日理万机,每日都在与大臣商议如何进军,只要歇息下来,便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犯了难。想他当初,无论何时都能随意拥美人入怀,可如今,她将自己避如蛇蝎,还开始翻与他的旧账,迟聿想到这些就觉得头痛。   是以今日,沈熙站在下面禀报军务,正面无表情地说着,却总能感受到上方投注下来的尖锐目光,沈熙顿了一下,抬眼望过去,便和迟聿四目相对。   沈熙:“……”   ……他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吗?还是今日的仪容有问题?为什么迟聿看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沈熙被盯得莫名其妙,忽然间忘了词,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身后的宋勖咳了一声,继续帮他把话接上了,沈熙又重新低下了头,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谈论政事。   等到政事讨论完毕,众臣退下,迟聿忽然道:“沈熙留下。”   沈熙脚步一顿,身边众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自从那回救了长安之后,主公就日渐对他器重起来,平日只是一些打杂的文官做的事情安排给他,后来甚至还让他参知军务,如今居然还要单独留下来说话?   他们看着沈熙的眼神不由得带了一丝凝重。   此人看来手段不可小觑啊。   沈熙却低着头,至始至终没有说话,等到殿中恢复安静,才抬头不卑不亢道:“敢问王上找臣何事?”   面前响起脚步声,随即一双金丝黑底的长靴落在了面前。   迟聿缓缓问道:“你最近可有和乐儿见过面?”   沈熙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迟聿道:“她不理孤。”   沈熙:“……”   虽然有些没面子,但迟聿确实是没辙了,不得不找上这唯一一个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迟聿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过身道:“她说,孤凡事不过问她的想法,只将她视作玩物,孤哪里会这么看她?但与她再怎么说,都实在说不清,如今她连见孤一面都不愿意,你可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沈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迟聿,也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不理你,你心里没点数么?   沈熙叹了口气,“臣上回就说了,王上平日行事太过强横,此事的关键在于您,不在于臣。”   迟聿皱眉道:“她有事情瞒着孤。”   虽然商姒没有亲口说,但迟聿能很敏锐地感觉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所以才让原本已经很听话的她突然不待见他了,这样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若说他让她恢复公主的身份这件事,能刺激到她的话,那未免也太奇怪了。   大晔亡国这件事在迟聿看来实在不值一提,不管别人多看重那个王朝。他相信商姒既然会反过来帮宋勖守住长安,也是看得清这一切的,她会因这件事而性情大变,实在显得荒谬。   从前她不敢忤逆他,是怕他厌烦生气之后,对她下手。那么会是什么事情,让她再也不忌惮这些,甚至有点有恃无恐?是不再畏惧生死,还是笃定了他不会动她,已经反过来抓住了他的弱点?   迟聿实在想不出,任他再如何运筹帷幄,如今的事情也脱离了掌控。   迟聿道:“孤要你去找她,问出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然后事无巨细,全部禀报。”   虽然很无奈,但沈熙只好答应,“臣遵命。”   “不许与她过于亲近,点到即止。”   “……臣明白。”   后来,沈熙和迟妗兵分两路,分别来找了商姒。   沈熙到时,迟妗正亲昵地挽着商姒的手臂,嘴儿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公主是妗儿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妗儿上头可没有亲姐姐,一直以来啊,哥哥们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儿,平日里只会嫌弃妗儿什么也不懂,还好公主来啦,妗儿往后,就把公主当作亲姐姐看待。”   身边的宫人纷纷掩唇而笑,忍俊不禁。迟妗一来,商姒总算开始笑了,连带着这里的氛围也轻松多了。   商姒夹了一道菜放进嘴里,抬头笑道:“你有什么可嫌弃的?这一手好菜,可比厨子做的好吃多了。”   迟妗做菜是真的好吃,商姒之前故意在迟聿面前不吃东西,实则是把自己憋坏了,如今一遇到好吃的,嘴就一直没停下来。   迟妗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唇瓣两边露出两道浅浅的酒窝,越发显得小姑娘娇憨无比。   商姒暗暗咋舌,想不到人精似的迟家俩兄弟,居然也会有这么可爱的妹妹。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只有爷爷与她相依为命,上无父母,更无兄妹亲情,只觉撼然。   就在此时,姣月进来,悄悄附在商姒耳边,低声道:“公主,沈大人求见。”   沈熙来了?   商姒不动声色,又与迟妗说笑了一会儿,才推脱说自己身体不适,让迟妗离开了,迟妗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笑着告退了,才走到院子里,便能依稀看见一个站立的红色人影,像是穿着官袍的陌生男子,迟妗更觉得奇怪,佯装脚崴了一下,蹲下来揉着脚踝,边揉边往那处瞟。   约莫看清了那人的样子,迟妗又飞快地跑了出去,只留下身后众人面面相觑……郡主不是脚崴了吗?怎么又好了?   迟妗提着裙摆,飞快地穿过游廊,冲到迟陵跟前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四、四哥!完了完了!”   迟陵:“什么完了?”   迟妗气得直跺脚,“公主她、她居然与别的男子有来往!我本来与公主相处得好好的,她忽然说自己不舒服,把我支开了!没想到啊,她把我支开只是为了见别的男子!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若让二哥知道,岂不会气得直接杀了她?”   迟妗都觉得匪夷所思,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人敢给她二哥带绿帽子?   迟陵问道:“你可知道那人长得什么样?”   迟妗想了想,也描述不出来,只道:“就……长得有几分俊朗文雅,是一个年轻男子,还穿得官袍呢!”   迟陵大概知道是谁了。   他当即翻身跳下假山,抓起佩剑,便飞快地往西欢殿的方向走去。 第78章 偷听   话说迟陵怀着满腔怒意,提着剑冲过去,势要为他哥伸张正义,没想到才走到西欢殿门口,便迎面撞见了自己的二哥。   他向来有些英明神武的哥哥,正靠着墙偷听里面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迟聿抬眼,却与气势汹汹的迟陵对上。   迟陵:“……好巧啊二哥。”   他不由自主地把剑往身后藏,踩着小碎步往后挪。   迟聿面无表情道:“拿剑干什么?你要砍谁?”   迟陵望天望地,就是不敢看他二哥,他想说他是来捉奸的,可如今这情景一看,就知道事情不是迟妗那个死丫头说的那回事。   迟陵咳了一声,“误会,误会。”他把剑收了回去,又在二哥迫人的目光下挪到他身边去,小声道:“我听说,那个……沈熙好像在里面?”   迟聿:“嗯。”   迟陵:“那……二哥打算怎么做?”   迟聿:“我让他来的。”   迟陵睁大了眼睛。   后来,这俩兄弟便一同蹲在墙外鬼鬼祟祟地偷听,君乙已在不远处屏退了所有人,保证不会让人发现堂堂的昭王和四公子正在做这种事。   商姒那厢听说沈熙来了,便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才亲自出来迎接沈熙,沈熙正站在院中对着一簇花枝发呆,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公主身子如何?”   商姒也露出了笑容,“我近来都好,你呢?”   沈熙低笑,“臣每日都差不多,多谢挂念。”   两人相视一笑。   商姒的目光扫过沈熙,慢慢走到花枝边来,看着满院的花,忽然道:“我当初就是随口提了一句,喜欢满院的花,没想到宫人上了心,再搬来西欢殿时,便能看到这些花,深秋时节,竟也不那么快凋谢。”   墙角樟树的花还未谢,满树花飘着香甜的味道,商姒置身于花香之中,却道:“曾经,我在一个像这样的院子里,满院只有破败萧条,却能频频从墙角捡到各种各样的花儿来,还能透过高墙,看到外面的风筝,那时我就想象着,在外面是有多幸福。”   沈熙以为她是在说过去在冷宫里的日子,殊不知她是在回忆前世。沈熙静默须臾,忽然道:“公主说想要满院的话,不是宫人上心,而是王上想讨你欢心。”   商姒唇边的笑容,便慢慢敛了去。   “是他让你来当说客的?”   面对她的质问,沈熙显得丝毫不乱,只轻笑道:“这是什么话?王上遣臣来做说客,公主觉得可能吗?”   也是,那种骄傲自负的人,怎么可能会请沈熙。   商姒打消了疑虑,转瞬又一勾红唇,笑道:“那倒是。”   沈熙又道:“其实,这些日子外面都在传流言,公主与他这般较劲,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   “还是别说这些了。”商姒不想与人多说这些事情,但沈熙既然来了……她抬眼望着沈熙,忽然轻笑一声,凑近了道:“要不,趁你今日有空,陪我喝酒?”   沈熙:“这不太妥当吧?”   “没事,你既然来了,不过与我喝一杯,又能怎么样。”商姒命一边的姣月去抱几坛酒来,淡淡道:“我也许久没喝酒了,今日就想一醉方休。”   ……   墙外。   迟陵捂着嘴,眼睛瞪得极大,就算不回头,他仿佛能感觉到身边来自二哥的熊熊怒火。   这俩人简直是疯了!这是不要命了吗?商姒还有旧疾,怎么能喝酒呢!怎么还能与沈熙这家伙一起?   迟聿眼神幽暗,薄唇抿得死紧,他哪怕低垂着眉眼,眉宇间也染上一层淡淡的霜雪。   没想到她竟是这么排斥自己了。   他真的做错了吗?可他至今所做的事情,有哪一桩是真的想伤害她呢?难道他一直以来自以为是为她好的一切,在她眼里,真的就不好吗?   迟聿沉默不语。   ……   姣月搬了酒来,商姒索性让人搬来梯子,爬到了屋顶去喝酒,沈熙许久不见她这么有性子,心头也一软,只好由着她胡闹。天边繁星点点,夕阳落下之后,一轮皎皎明月悬在天上,照亮了周围流动的乌云。   商姒抱着酒坛,仰头骨碌碌灌下酒来,大笑道:“真舒服啊!”   沈熙笑道:“你是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后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商姒索性放松了身子,迎风躺在房瓦上,“我也没想到,会有一天,能和你这般和睦相处,还一同躺在房顶喝酒。”   “和算一算这一生接触过的那些人,虽然我曾经不太待见你,但你后来对我的好,我也是看得到的。”   沈熙默然,捧着酒杯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从前之事,你放下了吗?”   “嗯?”商姒偏头看他。   置身于此地,哪怕知道暗处可能有人监视,沈熙也忽然有一个冲动,他想要解释清楚从前的误会。   他喉结滚了滚,垂下了双睫。他天生睫毛又长又卷,在月下竟有几分脆弱的感觉,配上原本俊朗的五官,显得他格外……可怜兮兮。   沈熙又抬起了眼睛,漆黑的眸子望向面前姿态懒散的商姒。   “其实从前……”他张口吐出这几个字来,还未继续说下去,却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巨响来自下面,震得人耳膜作痛,商姒眯了眯眼,立即坐起身来,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扬声问道:“姣月,怎么了?”   院中的姣月连忙摆手,焦急道:“没、没事!是下人毛手毛脚的,摔了铜器。”   姣月一边说,眼神不住地往一边瞟,急得汗往外直冒——黑暗中,迟陵正坐在那处,面露威胁之色。   方才明明是迟将军在偷听屋顶上两人的说话,忽然就开始砸东西打扰这俩人,可活阎王在一边盯着,姣月有苦说不出,只好拼命地用眼神暗示商姒。   可惜商姒什么也没注意道,又重新躺了下去,看向沈熙,“其实什么?”   沈熙即将从吐露出的心底话,就这样被半道堵在了喉咙里。   沈熙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从前,从前不知你是女子,不经意也害你受过苦头,是我的不是。”   商姒笑道:“沈卿云,你莫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才突然对我转变态度的吧?若真是如此,不知是你看不起我,还是我应该看不起你呢?”   沈熙苦笑。其实也不是,他从一开始,便觉得这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很可怜,也将她视作了弟弟,所以凡事都会想要保护他,可为了取得王赟的信任,保护家族,他又不得不选择那些最极端的做法,才让她对他恨之入骨。   不是没有后悔过,但人终究还是自私的,沈熙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很多了。   一直是那样的以为,直到看见女装的商姒时,他才瞬间心软下来,发觉自己从前自以为的保护,其实对于一个姑娘而言,她所承受的远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很多。   再后来的一切,便不再由自己控制。   沈熙定定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看了多久,久到商姒便要开口询问之时,他才忽然低低道:“与他在一起时……你高兴吗?”   问出这一句话,完全屈从内心。   商姒一愣,抬眼看着沈熙,似乎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沈熙面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他认真地看着她,想听她给出自己的答案。   到底开不开心。   他犹犹豫豫那么久,在放手与抓紧之间反复纠结,到底对不对呢?   商姒垂下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忽然摇头的动作却停住了。   不高兴吗?也算不上,她也有过很多心甘情愿的时候,但终究这一切,都被他藏在掠夺之中,让她看不清她到底算什么。   她不喜欢委屈自己做取悦别人之物,若一开始她和迟聿都只是普通的侵略者和俘虏的关系,她便不会考虑这么多。   可她开始在意了。   既然有过要一生如此的想法,那么她更加马虎不得,她不能容忍,一朝发现身边人是当初间接害死自己之人,而一开始与他的相遇,都是在他的设计之中。   沈熙看见商姒摇头的一刹那,眼底便闪现出又明亮又黯然的神色。   分明是两种互相矛盾的神情,他说不上自己的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他还有机会,难过的却是从前竟一直错了,沈熙猛地伸手,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的手。   他热切地注视着她,忽然倾下了身子,虽然没有挨着她,动作却极为暧昧。   自下而上看过去,无人能看清他的动作。   明明知道在这里,会有很多人在暗中窥视,明明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或许那日在乾康殿的一幕将会再次上演。   暗处,还有迟聿在窥视。   可他此刻偏偏觉得,此情此景,夜色无比之美,她与他终于有了机会,既然她过得并不高兴,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破釜沉舟,把一切埋藏的心思都告诉她呢?   这一切都还来得及,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波推文~   《公主她恃靓行凶》by绿旧衫   卿淮公主被父兄宠在掌心十七载,打马看尽长安花,京中贵族无不称赞。只一点——   公主生来娇纵,无恶不作。   听闻戍边将军荣嘉生的风流倜傥,芝兰玉树。   卿淮公主……流下了哈喇子。   荣嘉归朝后的第一件事,在天子脚下打了恶霸。转身间听见头顶一声巨响,就看见一个小姑娘滚下了楼梯。她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星眸,傻不愣登的对着他流口水。   本以为这是个甩不掉的麻烦,直到后来他被父亲嫡母罚跪,她飞奔而来钗环落满地狼狈不堪,却轻柔得将他扶起,哭着要杀人。   那日祠堂黑暗冰冷,他却看见一片白日昭昭。   卿淮公主每日一问:   #一段由哈喇子引发的爱情故事#   #用心上人衣袖擦口水还有得救吗#   #掉下去的口水还能舔起来吗#   #不要脸就能让如意郎君束手就擒吗#   ——阳光普照若隐若现,你笑魇如花如痴如醉。   1、公主&庶子   2、1&1双处,甜向感情流   3、绿茶白莲说打就打毫不手软   4、专注谈恋爱,不喜勿喷 第79章 醉酒   就着月色,沈熙能清晰可见地看到,商姒那双天生妩媚的双眸。   似天生带着雾气,遮云避月,水光潺潺,那一圈卷翘的睫毛中,水眸煞是迷人。   沈熙俯身看着她。   商姒也淡淡回视着身上的人,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怎么喝酒喝着喝着就开始发酒疯了?沈大人头一次行为这么大胆。   “沈熙。”她连名带姓地唤他,“你要干什么?”   ……   下面,沈熙的身影当着他们的面就这样消失了,因着角度问题,他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迟聿脸色越发冰寒,迟陵也没想到连忙又去砸东西,意图惊动房顶上的两人。   可巨响惊动飞鸟,却难以撼动沈熙的心志。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俯视着商姒,沈熙道:“我这样跟你说话,是不想被别人看见。”   商姒面露讶色,皱眉道:“别人是谁?”   还有谁在监视着他们?   沈熙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却俯身贴在了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微微吹动她的耳朵,“商姒。”   “我沈熙,字卿云,心有所属。”他的嗓音低沉缱绻,缓缓道:“我喜欢你。”   他很喜欢她。   无论是她身上的哪一点,缺点也好,优点也好,都让他十分喜欢,他觉得他自己是非她不可,每次面对迟聿时,想到这个人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他都很难彻底甘心。   沈熙微微起身,想借着月光,去看商姒的脸色。   他可才坐起一半,动作却忽然一顿,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凉意透骨。   商姒的脸上,没有一丝激动、感动、羞怯,或是挣扎犹豫的神情。   她几乎是没有表情,只淡淡看着他,那对天生上翘的眼尾,竟带了三分冷峭冰凉。   她忽然伸手推开了他。   沈熙跌坐下来,眼神竟有几分脆弱地望着商姒。   “你……”他张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头一次这般无措,茫然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们没有可能的。”商姒打断他,看着沈熙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沈熙,你值得更好的一切,你和我不一样。”   我一开始就被困于方寸之地,可你沈熙,一开始就拥有无限的广袤的天地。   你是沈家大郎,你是翩翩佳公子,你从小熟读诗书礼法,将来是要做一代能臣的人。   沈熙看着商姒无比冷静的眸子,却伸手抓紧她,摇头道:“不,放弃你……”   “放弃我很好。”再次无情地打断,商姒苦笑一声,摇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这么久都不说,我以为你足够理性,足够冷静。”   “你从小到大,努力到了今日,你可还记得,你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是……要出人头地,振兴家族。   沈熙闭了闭眼。   “你一直在为此努力,为什么要中途放弃呢?若我说得难听些,我说不定明日便会疾病发作死了,你值得吗?”   不值得……   可那就怎样?眼前这个人,不值得他去珍惜吗?   “我从前一直不说,是因为我以为,你也明白。”   他当然明白,可看到今时今日的她,他觉得从前错了。   沈熙猛地抓紧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手腕吃痛,他手背上泛起隐隐的青筋,额上浸出稍许冷汗来,“你若是为了我,那么我今日告诉你,那一切我可以不要,如此,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   他的眼神变得非常幽暗,直视着她,逼视着她。   沈熙松开她的手腕,再次扑了下来,商姒想推却推不动,她的心跳得极快,不敢喊出声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从没看见沈熙这般强硬的一面,沈熙死死按着她,低声道:“商姒,你不是一个只为别人作想的人,我如今只想让你为自己想一想,到底是选我,还是选迟聿?”   “不要顾忌旁的一切,你说,和谁在一起,才能让你感到幸福?”   沈熙怕吓着她,勉强放缓声音,却又急于问出这个答案。   他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脸,语气似安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我喜欢你,哪怕往后我不要那一切,能有你,我也甘之如饴。你不要害怕,一切都有我。”   “哪怕我不是迟聿的对手,但我总能找到机会带走你。”   所以,我不想因为那些权势地位而被你拒绝。   他的语气温柔地如水一般,从未带着这样小心翼翼的感觉与人说话,仿佛身下的女子是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商姒推不动他,索性不再挣扎,她面无表情地淡淡看着沈熙,忽然摇了摇头。   “沈卿云,你清醒一点。”   “你能带我逃到哪里?哪怕逃出皇宫,能逃出王都吗?又能逃出昭国吗?若迟聿举国通缉你我,那么全天下又有哪里是容身之所?”   “你要走,可你可曾想过你沈家世代祖宗基业?可曾想过九族的安危?”   “一旦被抓到,你会遭遇什么,你能想象吗?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的幸福,幸福便是过逃亡的生活吗?还是看着你为我受苦?”   “我孑然一身,可你不是。”   “你和我不是一类人。”   商姒越说,沈熙的脸色便越灰败,最后他用着一股茫然无措的目光看着她,商姒一狠心,再次将他推了开,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唤姣月道:“沈大人喝醉晕倒了,派人上来将他扶下去。”   她转身最后看了沈熙一眼,那道眼神意味深长,藏着深深的无奈,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沉默地离开。   裙摆一紧,沈熙最后抓住了她。   他抬眼望着她,终于还是为了她,做出最后的妥协,“是迟聿让我来的。”   “他想知道,为何近来你对他如此态度。”他松开她的裙摆,把脑袋放到瓦片上,重重地闭上双眸,似感到疲惫,他说:“我会帮你。”   ……   后来,商姒便回了屋,早早沐浴更衣,熄了灯。   在黑暗的屋子里,姣月站在床榻边,悄声对她说他们在屋顶喝酒之时,下面那几声巨响究竟是什么原因。商姒听了,面上没什么表情,这群大男人当真是幼稚得很,整日围着她不胜其烦,她不想理会一个人,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简直多此一举。   而沈熙那夜,心知下面有人监视,故而屡次趴下与她说话,借着盲点倒是躲过了许多人的眼睛。在下面众人看来,倒是与醉酒无异,加之沈熙后来确实被人扶着下去的,众人不疑有他,只是不知道迟聿那里是否瞒得过去了,后来几日商姒都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沈熙怎么样了。   “王、王上!公主已经就寝了……”   外面传来男子低沉的呵斥声,“放肆!还不让开?”   这日,姣月慌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商姒刚刚躺上了床,闻言走到门口,门被猛地被男人大力推开,商姒还没看清来人,只觉腰肢一紧,便被飞快地拉入男人的怀里。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地把她往怀里按揉,她娇小的身子根本禁不起他这般急切地拥抱,腰间手臂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慌忙去推,却被他狠狠攥紧了手腕,按到她身后的墙上,再也不让她动弹分毫。   一片黑暗中,他居高临下,呼吸沉沉,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商姒靠着墙壁,只能奋力地睁大眼,去看黑暗中的那人。   他为什么又突然闯进来了?他又要干什么?   迟聿薄唇微掀,冷冷地笑了一声,眼底煞气甚浓,“怎么?身子僵得一动不动,又在怕我?”   他刚一开口,便有一股浓重酒气扑面而来。   他喝酒了?   商姒微微抿唇,显然是有些惊讶。   迟聿多年行军打仗,作风优良,甚少饮酒,可一向这般清醒的他,怎么今夜喝了这么多酒?   商姒抬眼直视着他。   他凝视着她,不说话。   漆黑的眸子带着微微的湿润,借着门外悬挂的宫灯散发的微光,她才发现他今日衣冠不太整洁,头发也没有以往一丝不苟,反而有点乱,鬓前垂落两缕碎发,像只半睡半醒的狮子,看着攻击力十足,又不像会伤人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商姒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依旧看着她,黑黝黝的眸子看不出别的情绪。   商姒伸手,帮他拢了拢鬓边散发,露出被遮挡的凌厉五官。   “迟聿。”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没有敬称,也没有亲昵,她慢慢道:“你说了不会动我,你如今是昭王,堂堂一方诸侯,竟是要食言吗?”   她话音落下不久,手腕和腰肢上的力道轻了些许。   迟聿慢慢地放开了她。   商姒松了一口气,身子放松地靠在墙上。   还能讲道理,就说明没事。看来他今晚是酒喝多了,脑子有点不太清醒,她要好好想办法把他赶走了。   可还未再次开口,他又再次扑了上来。   宛若猛兽蛰伏已久,猛地咬住挣扎的猎物,迟聿几乎是立刻捏紧了她的下颌,他俯身,深深地亲吻上来。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   商姒瞳孔猛缩。   作者有话要说:  相继发酒疯。   商姒:我头疼。 第80章 依恋   墙被撞得一声闷响,外面的姣月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想进来又不敢,只好大声问道:“公主、王上,可需要奴婢伺候?”   无人理会姣月。   像是一场猛兽的盛宴,他将商姒死死地摁住,撬开她的唇齿,疯狂地掠夺着,不带有一丝的克制隐忍,令她心惊肉跳,却只能感受这场来自侵略者的吞噬。   他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发亮,亮得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仿佛是亲吻,可又像是在较量;像是发泄,又像是在表达不甘。   口腔中酒和血腥味交杂着,她喘息微重,手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领,眼角微湿。   出于身体本能的流泪,却让他看见时身子一僵,随即,他离开了她的唇瓣,带着几分温柔地轻轻碰她。   像是最原始的动物之间的触碰,仅仅只是鬓发相磨,像是在流恋着什么,他吻去她的眼泪,又紧紧地抱住了她。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   商姒的心颤了颤。   原本被他再次强硬的举动弄得有些生气,却在他后来的动作中,完全没了脾气。   甚至有些不认识这样的迟聿了。   这还是之前那个从不过问她意见、予取予求的迟聿吗?   商姒惊疑不定地盯着他,迟聿却垂下眼来,他看着下面的时候,眉峰微微下塌,一双卷翘的睫毛低低垂着,毫无平日的凌厉凛然。   他忽然又微微放开她,低下头,去舔舐她唇上浅浅的血迹。   被他咬破的唇,显得有些红肿,他伸手轻轻摩挲着,舌尖也还弥留着属于她的血腥味。   “迟聿。”她再次叫他。   迟聿的动作一顿。   “你喝酒了。”她道。   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低沉,“我想你了。”   很想,但是又不想一来就闹得那么难看。   倘若无酒,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来见她。   他抱紧她,在她耳边道:“乐儿,我今后不强迫你了,别与我闹别扭了好不好?”   他的话甚至带了两份祈求的意味,商姒到底还是禁不住他这样,偏过头去,只道:“姣月,快去准备醒酒汤来。”   迟聿紧紧盯着她,只想要她给出一个回答。   “你喝了酒,先坐下吧。”商姒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坐到桌前,又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迟聿伸手撑着脑袋,眸子半阖,显然是强撑着过来的,商姒也不知道他酒量到底如何,心下着急,只好亲自推门出去,果然看见外面守着的君乙。   “君将军。”她扬声唤来君乙,皱着眉头问道:“你家主公平日酒量如何?”   君乙皱眉道:“主公平日酒量甚好,只是……”   他有些迟疑,不知当不当说,但商姒的地位,君乙是知道的,只好如实回答:“只是主公来之前,自个儿坐在屋顶,灌了整整三坛烈酒。”   三坛?!   难怪醉成这样!   商姒细眉微蹙,姣好的面容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忧虑,红唇也不自觉地抿起。   君乙悄悄地观察商姒脸色,稍稍沉思了一下,又补充道:“主公那回见沈熙与公主坐在屋顶喝酒,后来终究是意难平,但主公又知道公主在乎沈熙,也不想拿沈熙怎样。只好一个人跑到屋顶上坐着。”君乙语气凝重,“臣伺候主公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主公如此难过。”   商姒眸色微暗,淡淡道:“我知道了。”她转过身,亲自打了一盆水过来,抬脚跨进了屋里。   商姒把水盆放到桌上,又多去添了几盏烛灯,将屋里照得明亮如昼,才坐到迟聿身边来,拿帕子绞了水,冷淡道:“把手拿开。”   他听话地拿开撑着脸的手,默默地瞅着她。   商姒撇开眼神,不去看他热切的目光,直接拿帕子往他额头上一盖,又慢慢帮他擦了擦脸和脖子,动作干脆利落,全然像在照顾一个不服管教的孩子。   一个大男人,堂堂一国之主,昭国战神,居然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商姒把水盆拿出去倒了,又重新坐到他面前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迟聿低唤道:“乐儿……”   她又沉默了一刻,迟聿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她面无表情地把手挪开,他又把手放到她膝头,她又推开他的手,迟聿去拉她裙摆,商姒终于忍无可忍,腾地起身道:“别在我跟前装可怜,你会可怜吗?可怜人是我才对。”   她不由得有些恼怒,转身掀帘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果然看见迟聿才是方才那样子坐着,正瞅着她的方向,一见她回来,又盯着她看。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喜欢在她跟前耍酒疯?   商姒简直头疼,又快步走到了迟聿跟前,终于选择了缴械投降。   “你要是实在不想走,也可以住在我这里。”她垂下眼,小脸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不许做别的事,明日一早,还请昭王回自己的住所。”   她困了,也懒得周旋了,这人甩也甩不掉,她转过身,就要自己回去歇息。   “我明日又要出征。”身后传来迟聿低沉冷峻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背后温暖来袭,他紧紧地环住了她。   低头摩挲着她的额角,他挑动薄唇,眸色深深,“这回,我会给你带大夫回来。”   给你治病。   她眉心一抖。   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在他温暖的拥抱中,刚强的一面渐渐有些瓦解。   她咬紧了下唇,转过身来,捏拳狠狠一锤他,蓦地偏过头去,长发散在鬓边,遮住大半小脸。   迟聿静了静,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硬地把她的头扳回来。   她眼睫低垂,睫毛上沾着一滴晶莹,眼眶泛红,下唇咬得快渗了血。   不由得心头一软。   迟聿呼吸瞬间重了起来,抬手轻抚她侧脸,道:“从前是我的不对。”   是他一开始只顾着占有,哪怕那时对她的感情并算不得深爱,却也不该那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从前凡将她玩弄于掌心的一桩桩一件件,他此刻都道歉。   商姒闭上了眼睛。   “待会用了醒酒汤之后,便上床歇息吧。明日出征,早去早回。”   她转过身去,不再陪他。身后,迟聿却因为这一句话,重新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   商姒静静地平躺在床上,闭眼假寐,没有多久,便感觉身边的床往下一沉,有个庞然大物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手臂紧紧将她缠住,把头枕在她颈窝处,不动了。   他呼出的气息交缠着她的呼吸,商姒在黑暗中睁开眼,才动了一下,耳边,迟聿的声音有些低哑,“别动。”   “让我抱着睡一夜。”他在黑暗中摩挲着,摸到了她的头发,便帮她拢到一边去,才侧躺下来,面朝着她闭上眼,手臂缠在她的细腰上,她的腰这么细,他又怕把她压着,又老老实实收了回去,只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感受着她身子的温热,才感觉到这几日都没有的安然。   手指上传来细腻的触感,迟聿忽然就想到前世,在棺木中触摸她的最后的感觉,她是坚硬的,冰冷的,摸起来甚至很不舒服,过去的回忆和现实交缠着,迟聿感到万分满足,又挨得她更近了些。   迟聿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梦里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少年坐在他的面前,支着下巴苦恼地盯着面前的棋盘。   她伸手,指着其中一颗棋子,问他道:“我下这里对不对?”   她眸子清澈,带着一种悉心求教的真诚,望着他。   迟聿低头扫了一眼棋盘,薄唇微掠,点了点头。   还算有几分聪明。   面前的少年郎立刻露出笑容来,她抓起一颗棋子,飞快地落在那处,等到迟聿再次落子,她又盯着瞧了许久,又指着一处问他,“这里吗?”   迟聿忍俊不禁,“你与人下棋,每下一步都要问一遍对手,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却理所当然道:“是你亲口说的,我练了这么久,若仍旧输了,你就要了我的脑袋。”   迟聿还未说话,身后的内侍立刻训斥道:“放肆!对陛下说话,什么你啊你的。”   少年立刻噤了声,咬着下唇瞧着那内侍,一双精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迟聿倒是不介意,淡淡道:“你退下,不要打扰朕和他下棋。”   内侍无声退了下去,商姒等他一走,连忙跑到迟聿身边来,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裳,“我哪是你的对手,你即便是让着我,我也赢不了,若是当真想要我的脑袋,你何必在此陪我浪费时间呢?”   迟聿不动声色,微笑道:“有道理。”   她再接再厉,“要不,我们换个赌注?”   “嗯……”他沉吟道:“要不谁输了,谁就喝酒三杯。”   她表情僵硬一秒,不过想想,再怎样也好过拿着命与这位新帝周旋,只好答应。只是后来,她一边输一边喝酒,最终整个人都倒在棋盘上,睡得不省人事。迟聿坐在她对面,笑意彻底敛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睡颜。   她伏在桌上,睡得香甜,脸颊带着微微的红,瞧着娇憨可爱。   明明是个阶下囚,却这般讨他喜爱。   迟聿无声叹了口气,亲自起身,拦腰将少年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这个人,他又如何舍得杀呢。   ……   黑暗中,迟聿被场梦惊扰,再次睁开了眼睛。   怀中人已经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翻了身,原本是背对着他的姿势,此刻却整个人窝找他的怀里,手臂紧紧抱着他,用的一个万分依恋的姿势,大概她自己的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个人的气息,只要睡着了,就开始不老实起来。   迟聿低眼亲了亲她的眉心,看着她,仿佛能看到前世那少年蹲在他的面前,在满院春意盎然之中,狡黠地冲他打着商量。   商姒。   他迷茫了起来,心想这一世还是错了,他很想回到过去,亡国的少年每日都陪他下棋的静谧日子,只要他不说出自己的那点心思,美好就能一直维持下去,说不定她那日就能接受他了,不需要任何的欺骗和强占,一切顺理成章。   迟聿醉了。   闭上眼睛,他抱紧怀中的女子,只愿今夜永远都不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出征不需要等那么多章,很快就回来! 第81章 落崖   自迟聿颁布诏书起,全天下便开始征兆各种郎中,昭国辖制范围内,凡有医者自认医术不凡者,皆可参与当地医术考核选拔,层层递进,再由各州献上郎中,在王都一同商议公主病情,所开药方皆由内侍率先品尝,观察数日,若没有不良症状,再进宫给太医查验,最后安排大夫为公主诊脉。   至于到了其他诸侯国,如今对他们来说,与迟聿停战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故而这些诸侯,也在不留余力地去寻找最好的大夫,再送到昭国来,一时之间,全天下都将目光放在了公主的病上。   迟聿新继任王位,国内百废待兴,事情千丝万缕,加之天下大势在时刻变化着,迟聿不能掉以轻心,是以那些被商姒晾在一边的日子里,他也经常是彻夜不眠,忙碌于大小事宜,能让沈熙出面试探商姒,也只是下下策。   可沈熙终于打破了迟聿心底的宁静,他再也压抑不住了,才猛灌了许多酒,醉醺醺地去找商姒,待看见这张朝思暮想的娇美容颜时,所谓的忍耐矜持全都不要了,迟聿如愿以偿地抱着心爱之人,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场梦无比美好,久违的宁静包裹了迟聿,再次醒来时,身边的女子还在睡梦中,外面响起属于侍卫的沉沉脚步声,他们来催促他早日出征。迟聿拿开腰上缠绕的商姒的手臂,轻手轻脚地起身,挥退了上前伺候的宫人。   衣料摩挲的声响惊醒了商姒,商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床正中间的,姿势不太雅观,身边一片温热显示迟聿才起身不久,她抬眼看去,正好看到男人精壮的背脊。   她很少仔细观察,今日才发觉,他的背脊不算光滑,上面密密交错着狰狞的伤疤,根本不像一个王室贵胄的背,她出神地看了会儿,直到迟聿转过身来,笑道:“乐儿在瞧什么?”   她撑手坐起,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他面前去,轻声道:“我来吧。”   迟聿黑眸湛亮,望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炙热,他薄唇微微一掠,展开了手臂。   商姒取过一边的衣裳,掂着脚慢慢帮他穿上,低头系着衣带,忽然道:“那些伤是什么时候弄的?”   “行军打仗,少不得受些伤,没什么大碍。”他心情颇好,因她终于主动关心他了。   商姒系好衣带,又去取盔甲,面上淡淡的,“没想到战神迟聿,也会受这么多伤。”   “我十三岁进入战场,随军打仗,一开始也不是统帅。后来若不靠这些战功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哪能成就我的今日?”他笑意深深,眼眸也弯了起来,在她打算往后退一步时,猛地把她抱紧了,商姒也不反抗,任由他这么抱着。   心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其实昨夜,她失眠了。   感受着后背传来他温热的呼吸声,她在虚空里睁着眼睛,一直睡不着,她能感受到他也没有睡着,头一次,她产生了一丝迷茫。真的该这样过下去吗?做这一世的商姒,将前世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商姒想着这些问题,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中途醒来过一次,发觉自己是抱着迟聿的。   她在黑暗中悄悄地看他的脸,发现他睡得沉,唇角犹带一抹淡笑,才放下了心来。商姒抱着迟聿,终究还是没有收回手,假装自己在梦中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闭上眼继续睡,心道:“如果这一次,他能治好我的病,那么从前的一切就一笔勾销,我就彻彻底底地原谅他。”   她承认自己也喜欢上了他。所以拒绝沈熙的表白,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心里有了别人之后,她是无法彻底接受沈熙的,哪怕知道沈熙的好,可他再好,也不是她的良人。   商姒静静站在迟聿的怀抱中,过了许久,她问道:“这回要多久回来?”   “我去为你抓一个大夫回来。”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快则十日,慢则半月。”   倒是很快。   她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最后的奖励。”   迟聿大笑,大掌狠狠将她按在怀里揉了一把,才低头也亲了她眉心一下,“这是最后的告别。”他眼角眉梢都带笑,深深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终于转身离去。   商姒站在屋里,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才叹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   ……   后来几日,迟妗便频频过来陪商姒解闷。   对于这个小丫头,商姒不动声色。这丫头的心思都摆在明面处,商姒少说也比她多活十年,一眼就能看出迟妗的心思,但看破不说破,毕竟这丫头也没有什么坏心,顶多是和迟陵一样多管闲事了一些,倒也不让人感到讨厌。   可终于有一日,一道消息打破了平静。   彼时,迟妗正亲昵地挽着商姒,笑着说迟聿幼时的趣闻,商姒一边吃着糕点,一边露出些微的笑容。皎月却慌乱地冲了进来,急急道:“公主!方才传来消息,沈、沈大人他……”   商姒笑容一收,霍然起身道:“沈熙怎么了?”   一边的迟妗皱了皱眉,没想到区区一个沈熙,竟然能让公主如此挂心。   这么说来,这个沈熙更不能留了。   不过是一个芝麻官而已。   皎月道:“沈大人出城办事,却在回程途中遇刺失踪了!奴婢听说,沈大人身边的下人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沈大人,这才实在没有办法,将消息传入了宫里。”   商姒心底颤动了一下,几乎是没有丝毫迟疑,便飞快地往外冲去。   谁知迟妗却猛地起身,飞快地拦在了她的面前,“沈熙终究是外臣,公主这样,就不怕被人道是非吗?”   商姒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沈大人就是沈熙?”   她那一双眼此刻十分尖锐而冰凉,仿佛瞬间看穿了什么,迟妗心底惊了一下,连忙撇开头去,不自然地解释道:“之前我略有耳闻,是沈熙护送公主……”   “让开。”商姒冷冷打断她,迟妗一颤,终于弱弱地让开了身子。   商姒道:“我的事情,素来不喜欢别人随意插手,郡主好自为之。”她不再看迟妗一眼,快步出去了。   皎月见公主出去了,也连忙跟了上去,招呼人去准备马车。   商姒坐上马车,亲自去了沈熙住处,接见了沈熙的仆从,再按着仆从说的话,亲自在周围寻找。   王都外的山上一片寂静,到了夜晚,林间火光闪烁,俱是在搜寻沈熙的官兵。   商姒提着裙摆,小心地在路上走着,四周都是参天古树,再走便是陡峭的山崖,抬头可见被树木掩映的星空。   商姒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连身边的丫鬟都没了体力,她好像还不知疲倦一般,继续喊着沈熙的名字。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沈熙不能死在这里,他前世都好好的,这一世若出事了,肯定是因为她。   他前世是她的恩人,是她唯一的慰藉,如今怎么能被她害死呢?他怎么可以死呢!   商姒一直喊着沈熙名字,直到来到山崖边,她从高处看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下面仿佛是可以将人吞噬进去的深渊,她转过身来,问身后的侍卫道:“这下面可有搜查过。”   那侍卫答道:“小的派人进去找过,可下面地势险峻复杂,我们也只能搜寻部分地方,而其他地方,终使有沈大人,也必然不能生还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商姒淡淡道:“给我几个人,随我亲自下去寻人,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   那侍卫一惊,正要阻拦,可商姒冷冷的一眼,却将侍卫即将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公主这般冷冽的眼神,不像一个弱女子,倒像是一个久居上位的君王,甚至与他们的王上有几分相似。   那侍卫终于让开了身子,商姒换了身方便的衣裳,才带着一些人下去寻找。下面藤蔓密布,小路崎岖不平,分布着许许多多尖锐的石子,连植株也带了倒刺。商姒三番四次崴了脚,衣裳被倒刺刮开了口子,脚踝也流了血,但依旧忍着痛继续寻找着,直到天上开始下了雨,侍卫上前道:“公主,已经开始下雨了,您身子娇贵,还是先回宫吧。”   商姒抿紧唇,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艰难地寻找,那侍卫只好亲自为她撑伞。   四下只有淅沥的雨声,侍卫举的火把都快要烧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沈熙——”   “沈卿云——”   商姒一声声喊着,喊着嗓子都快哑了,才终于听到一处传开同样的呼喊声,“我在这里。”   众人一喜,连忙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商姒在后面艰难地走着,听到他们呼喊着“沈大人找到了”,这才露出了微笑。   沈熙躺在石洞里,因为从山崖上摔下来,所以脚瘸了,这几日都被困在这里,走不出去。   可他昏迷了许多日,如今苏醒之后终于拨云见日,他忽然,就知道了很多很多。   记忆中那个人像他,又不像他。   他勤勤恳恳,一心为了百姓,成为了开国第二任尚书令。   他曾经暗中照顾一个姑娘多年,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之后,他才毅然选择了离开长安,做了地方小官。   沈熙听到脚步声,忽然抬起了头。   侍卫身后,慢慢走近一个女子。   她华裙玉钗,华贵妍丽,美丽不可方物,身上的狼狈掩不住那骨子通透的气质,她抬眼望来之时,黑眸明亮,像细心打磨后的美玉。   她的眼睛,比他见过的所有东西都要美。 第82章 相认   一场大梦,翻天覆地。   通晓一切之后,始知面前这个人,能安安稳稳地出现在这里,是一桩多么好的幸事。   沈熙紧紧盯着商姒,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唯恐这人突然消失在眼前。   可她不曾消失,而是走到他面前,十分自然地蹲了下来,关切地问道:“你有没有事?”   少女嗓子柔柔软软的,不像前世那般刻意压得低沉的男子嗓音,更撩动他的心弦。   沈熙垂下眼,低声道:“只是腿脚不方便,公主不必担心。”   商姒皱眉,转身吩咐侍卫道:“你们去抬担架来,把沈大人抬上马车,再找几个好郎中在沈大人宅邸里候着。”   侍卫领了命,飞速前去准备了。商姒又转过头来,瞧了瞧他渗了血的脚踝,那里被石子划开了一道口子,深可见骨,加之这里又脏又乱,伤口里进了沙子,此刻肿得厉害,还有些化脓了……难怪沈熙自己走不出去,商姒担忧道:“这里伤得不轻,希望今后不会妨碍行走,往后几日,你便休假在家如何?”   沈熙微微一笑,“我不碍事,你不必为我担心。”   “你一共说了两遍‘不必担心’。”商姒寻了个光滑的大石头,慢慢坐了下来,道:“沈大人到底是不碍事,还是不想让我担心呢?”   沈熙哑然,随即微微失笑。   “你还笑,都从上面摔下来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你走运了。”她轻瞪他一眼,语带苛责,却并没有不悦之色,沈熙看着也有些狼狈的商姒,笑着笑着,笑容却彻底沉了下来,“公主也受伤了。”   “小伤,不必担心。”   说完这一句话,商姒便看见沈熙促狭的神情,倒是呆了一呆,很久就反应过来自己也犯了和他一样的毛病,不禁笑出声来。   虽然两人都狼狈,但坐在这荒郊野外的山洞里,倒别有一番滋味。   沈熙唇角含笑,借着火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商姒,这下面荆棘密布,一不留神就可能有去无回,她能亲自走到这里,实在是不容易。   此刻,商姒的鬓发乱了,衣裳也被刮破了不少,一双精致的绣鞋有些脏兮兮的,手背上布满了红痕。   看着让他心疼。   可她到了现在,都浑然不在意自己的狼狈,而是一直紧着他。   沈熙望着商姒的眼中,便多了几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向来如此,很多事情都放在心里,只会用行动表达,却不喜欢多说。当初深陷囹圄,哪怕渴望自由,也不曾主动去求过任何人,而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心疼她,她本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姑娘,可就是这样贪生怕死之人,却比很多人都更有勇气。   沈熙垂下眼,又看着自己受了伤的脚。   这只脚,在提醒着他,他如此是多么弱小,哪怕在别人眼中正在逐渐往上爬,可这些仍旧不够,他所拥有的不值一提,尤其是面对着想要守护的她。   ……   雨越下越大,洞口形成了一股水流,原本干燥的地面变得泥泞难走,在这样的天气下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洞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侍卫们都退散在洞口,洞中点了火,商姒和沈熙坐在火堆边,俩人都默默烤着火,如今还未完全入春,天气颇寒,商姒紧挨着火堆,将身子蜷得紧了些。   沈熙看在眼里,索性解下外袍,递给她。   商姒看着沈熙,不明所以。   沈熙干咳一声,道:“我看你冷,还是披上吧,若被风吹凉了,少不得又要头疼。”   商姒低头没说话,默默拿过衣裳,披在了身上。   他的衣裳虽不太干净,却干燥温暖,披在身上时,一股清冽气息笼罩在周围,这是他身上一贯携带的熏香。   沈熙出自名门,世家贵族之流,自然有熏香的习惯。但沈熙喜欢的香味道极淡极清冽,像是凛凛的青竹,一如他自身的风采。   商姒披上了沈熙的衣裳,斜眼偷偷瞄着沈熙,看他穿得这么单薄,也有些不太好意思,她眼神四处乱瞟,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便把身子缩得更紧了,活像个鹌鹑似的。   甚少看见她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沈熙失笑道:“公主是在怕吗?”   商姒:“啊?”   沈熙道:“公主怎么不敢看臣?”   商姒无语凝塞,“我为什么要看你?”   沈熙又兀自笑出声来。   商姒听到笑声,转头看了过来,眼神有几分诧异,上上下下打量着沈熙……沈大人这是从上面摔下来摔傻了?有什么好笑的么?命都差点没了,这还笑得出来?   商姒不由得问道:“你在笑什么?”   沈熙道:“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   沈熙故作神秘道:“公主不如靠近一些,臣再告诉公主。”   商姒转头看了看那些侍卫们,见他们都站的远,没有往这里看,才悄悄地往沈熙身边挪,直到她和他挨得很近,沈熙才低声道:“因为臣看见公主亲自来寻找臣,臣高兴。”   商姒沉默,有些赧然,也有些无奈。沈大人可真是个傻子,她都这样拒绝过他了,他还锲而不舍。   沈熙又道:“我这一摔,好像有点摔坏脑子了。”   商姒:“……是有点。”   沈熙笑着叹了口气,“因为摔坏了脑子,所以就总觉得,臣前世和公主有过一段往事,那时没有其他人打搅,只有一个小院,一个孤零零的少年,还有一个臣。”   他将心理话说出来了。   他恢复记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想见到商姒,恨不得将自己所有能说却未曾说出口的感情,都一并告诉她。   ……那些属于前世沈熙的感情。   可身处这样的绝地,长期的被困让沈熙冷静下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想了想前世今生的所有不同,才惊骇地发现,拥有前世记忆的,不仅仅是他。   他能肯定迟聿一定是重生之人,可他更加关心的,是商姒。   他现在,终于如愿见到了她,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求证心中的想法。   她会如何呢?   是笑着说他摔糊涂了,还是当真听得懂他话中深意,与他相认?   沈熙的目光比那堆火更为明亮,热切地注视着商姒。   一个小院,一个孤零零的少年,还有一个沈熙。   一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得商姒晃了晃,一双眼睛不由得睁得极大。   她猛地站起了身来,红唇微抖,“你……”   你到底是谁!   她眼底的惊骇触及他眼中的急切,忽然就化为了恍然大悟,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成冰,整个人都死死地被钉在原定。   心底猛颤不已。   她低眼望着沈熙,眼睫一落,竟是撇过了头去,微微咬紧了下唇。   沈熙微微探过身子,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手指触及她腕上的肌肤,霎时冻得她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呆呆地看着他。   沈熙一用力,商姒跌坐在了他身旁。   大雨滂沱,雨声掩盖了一切声音,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沈熙贴在她耳边,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果然,你也拥有了曾经的记忆。”   他何其高兴。   就好像是前世只能隔着一堵高墙的两个人,本以为是生离死别,本以为是一生的遗憾,美人化为了冢中枯骨,而他还要努力地活下去,过完漫长的一生。   万万想不到,他们还能再相遇,还能在那个小小的南宫之外,在这样幽暗的山洞里,面对面说着话。   商姒没有说话,只看着地上微微晃动的影子,莫名就安静了下来。   她也像是在做梦似的。   本以为过去的记忆,只能由她一个人承担着,过去的种种,永远都要停留在过去。   可沈熙也想起来了。   她低头一笑,“沈卿云,别来无恙。”   沈熙攥着她的手腕的手慢慢松开,柔声道:“别来无恙。”   两人都没有说话。   可此时此刻,这两人都有一个相同的愿望——   希望这一场雨,不要那么快停。   ……   商姒二十六岁生辰那日,沈熙在墙外教小公主放风筝,希望依照约定,她能看到他对她的祝福。   可那日,商姒却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昏迷了整整三日,不住地咳血,皎月一盆一盆地换了水来,不住地拍着商姒的背,忍着满腔酸涩之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商姒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眸子盯着桌上的烛火一动不动,眸光渐渐变得浑浊,她又很快地反应过来,竭力保持清醒。   她不想睡着,就怕这一次,她再也醒不来了。   她有好多不甘,若老天给她做寻常人的机会,她一定会好好的活着,快乐地过下去。   而不是如今躺在床上,宛若一个废人,孤苦伶仃,可怜至极。   商姒张了张嘴,努力发出粗哑不堪的声音:“皎月,我、我死后……你便去请一道恩旨……出宫去,找个好人家……嫁……嫁了……”   皎月拼命摇头,“公子,皎月哪里也不去,公子去哪里,皎月都会跟过去的。”   “何必做傻事……”商姒浑身的力气都被用尽,颓然地闭了闭眼睛,又开始一顿撕心裂肺地猛咳,皎月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去擦她唇角的血。   “公子,你千万别睡,沈大人会救你的。”   “沈大人去找陛下去了,只要陛下出面,您一定可以获救的!”   商姒紧闭的眸子,在听到“陛下”二字时,猛地睁大了。 第83章 香消   对商姒来说,“迟聿”这个名字太过遥远,唤醒了她许多许多的回忆。   他是将她从至高处拉下泥潭之人,也是唯一一个肆无忌惮地靠近她,让她唯一不敢面对之人。   人到油尽灯枯之时,从前的点点滴滴便都会想起来了,她其实不恨迟聿,成王败寇本就是常理,但她至始至终做不到向他妥协,就是这个人,害她被病痛折磨至此,如今已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商姒闭上眼,此刻忽然很平静,也一点也不伤心,只想早些去了算了。   姣月看她闭上眼不动了,吓得浑身打颤,悄悄走到跟前,朝她伸出手来,手指还未碰到商姒时,商姒又忽然睁开眼,有气无力道:“去把……沈熙,叫回来。”   姣月哭着点头,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抽泣声来,飞快地往外跑去。小院一如既往地萧瑟凄凉,只有凛凛秋风不住地拍打着树枝,卷着一地的落叶,天色渐黯,人影渐长,眼看最后的天光便要彻底隐没了,姣月第一次死紧拍打着紧闭的门,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开门!你们快点开门啊!”   守卫南宫的侍卫头一次遇见这情况,便解了锁打开门来,问道:“姣月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姣月哭道:“我家公子不好了。两位大哥素来与沈大人有交情,去帮我找找沈大人好不好?”那两个侍卫吓了一跳,一听性命关天,废帝身份又特殊,丝毫含糊不得,于是飞快地去寻沈熙了。   沈熙本在紧急求见帝王,但当夜帝王正在太后宫中参与家宴,后妃及皇亲国戚济济一堂,歌舞升平,其乐融融,沈熙身为外臣,实在不能擅闯后宫,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很快就听说了商姒已经不行了的消息,沈熙直接冲去了太医院,可太医无陛下诏令,也不敢随意出诊。   沈熙茫然地站在长长的宫巷里,竟不知应该怎样才能救她,他失魂落魄地进了南宫,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忽然就不敢进去,他怕一进去,只能看到已经冰冷的尸体。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四下里只有风的呜咽声,卷得他衣袖翻飞。   沈熙在院中站了许久,才终于跨了进去,看见床上躺着的商姒,她唇边还带着一丝血迹,脸色灰败,十指指甲泛着青灰色,油尽灯枯之时,连头发都是乱的,沈熙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忽然伸手触了触她的鼻息,发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时,忽然含着泪笑了。   还来得及。   他将她搂起,紧紧地把她抱紧怀中,不顾一边姣月惊异的目光,也不顾商姒到底有没有接受他,他只知道,这一抱之后,可能再也没有了。沈熙心底如被刀子割一般的疼,胸口鲜血淋漓,五脏六腑都如被翻搅一般。   沈熙闭了闭眼,轻轻蹭着她的侧脸,忽然感觉怀中人动了动,商姒的声音又哑又干,压抑着一丝哭腔,她说:“沈熙,我好疼啊……”   沈熙不动声色地拭去眼角的湿痕,柔声道:“不碍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她微微一笑,“可我不敢睡。”   “那我在一边陪着你好不好?等你醒了,最好的大夫便来了,一切都会过去。”沈熙怜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她那一头柔软的黑发,曾经的光泽柔亮的,如今发梢却在慢慢枯萎,一如它的主人。   沈熙撇开头去,过了一会儿,他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上天一定眷顾你的。”   “你只是小病,从前那么多次,不也是挺过来了吗?”   她低垂着眼睫,小脸白得几近透明,呼吸渐渐急促了,又是一阵猛咳,沈熙手忙脚乱抚着她的背脊,商姒靠在沈熙的肩头,安安心心地闭上眼。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如何不清楚呢?她知道,沈熙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安慰她,一个人当死的,谁都救不了。   其实如果能摆脱这一切,想来也不错。   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今日一回想,竟只有冷宫里那短短的八年。   “我好累。”短短三个字,她越说越吃力,只勉强睁着眼皮,盯着虚空,胸口起伏得越发缓了,姣月连哭声都止住了,只死死地盯着商姒的脸看,商姒轻骂道:“傻丫头。”姣月再也忍不住,放生大哭起来,商姒勉强一笑,又对沈熙道:“你说的……等我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完这话,便闭上了眼睛。   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但她面容安详,没有一丝的痛苦之意,沈熙紧紧地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她一直没有动了,再碰鼻息时,才知道怀中女子已经香消玉殒。   沈熙放下商姒,茫然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奇怪的是,他此刻一点泪都没有,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十年的守望终于从今日结束了,沈熙忽然笑了一声,宛若疯癫,他忽然转过头来,对姣月厉声道:“不许哭,让她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   沈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抚着墙往门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满是乌云的天,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一种无力感,来源于这造化的无常。沈熙大笑三声,甩袖走了出去。   后来,废帝亡故的消息就这样传了出去,南宫一片缟素,沈熙站在漆黑的角落里,看着那个身为天下至尊的男人来到南宫外,他似乎也很伤心,三番四次在门口徘徊,却迟迟不肯进去。   “朕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就这样死了,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得这么容易?”   沈熙听到他对身边的内侍这样说。   沈熙想冷笑,为什么就这样死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少次从鬼门关里挣扎回来,若不是他暗中相助,她早就会死了!   最后,帝王终于跨进了南宫的门。   犹犹豫豫地进去,却一身怒气地出来,沈熙进去,看见颓然跌坐在地上的姣月,他推开棺木,看见商姒喉结处的伪装终于消失了,沈熙忽然快意地笑出声来,真是太好了,让这样一个帝王亲自尝到被欺骗的滋味儿,她的死终于也能伤害到这个人了。   她在用死告诉迟聿,她宁可死,也不想告诉他她是女人,这一辈子都不想做迟聿的妃嫔!   这个秘密,从前只是属于她和他。   ……   山洞外的大雨渐渐停了,侍卫抬着担架进来,商姒看着沈熙被他们抬出去,才彻底地放心下来。   姣月在外面翘首等着,看见商姒出来,连忙将大氅拿过去给她披上,又把暖好的汤婆子塞进她的怀里,飞快地吩咐道:“还不把马车架过来,公主劳累了几日,此刻要回宫歇息了。”   商姒笑着没说话,目光却与担架上的沈熙撞上,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同时撇开了头。   商姒坐上马车,先行回了宫。   先是沐浴更衣,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商姒躺在干净温暖的被褥里,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是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好像漂泊在外那么久,终于找到了亲人一样的温暖。她一直睡到第二天,姣月告诉她,迟妗来求见过多次,这小丫头心知自己逃不掉,只好交代了自己是想命人刺杀沈熙,只是没想到沈熙会坠落山崖,侥幸活命。   商姒当即冷了脸,让人叫来了迟陵。   迟陵这一回没有随迟聿出征,早就听说了沈熙坠崖的事,很快就来了。商姒冷声道:“迟妗郡主是你的妹妹,我没有权利处置她,但是这件事,总得有个了结。”   迟陵也没想到会这样,连他二哥现在忌讳着商姒,都不曾怎样动过沈熙,没想到这丫头这么不知轻重,直接就派人刺杀去了。迟陵当即将迟妗关押了起来,等迟聿回来再行发落,王太后常年礼佛,如今听闻迟妗竟如此手段残忍,气得直接将迟妗关到了佛堂,让她整日抄写佛经思过。   再过了几日,商姒换了身素淡的衣裳,便亲自去了沈熙府邸。   沈熙的脚伤好了大半,但下地走路还有些不便,商姒用沈府的小厨房亲自熬了药,看着他忍着苦味喝了下去,看着沈熙因为苦涩而扭曲成一团的脸,商姒忍不住笑出声来,调侃道:“没想到沈大人空有一腔孤胆,为了逃命连跳崖都敢,如今却怕苦?”   沈熙被这话一呛,似笑非笑道:“你不怕么?当年姣月喂你喝药,是谁非要我悄悄带蜜饯来,不然死活不肯喝药?”   她瞪他道:“陈年旧事了,后来我不是也习惯了那药,再说,我让你带蜜饯,你却连宫门都过不去。”   “你还好意思说此事?”沈熙把碗猛地放下,佯怒道:“那时我身上藏了无数蜜饯,被人搜查出来,翌日早朝倒被满朝笑话,旁人以为是我嘴馋,连进宫议事也要带吃的。”   他人前公正廉洁,素来说一不二,后来因她毁了一世英名。   那时,太医院的太医围着一堆蜜饯,反复查验毒性,悄悄藏着吃的进宫的人,自古以来唯有沈大人。后来别人都笑谈,没想到独来独往的沈大人,最喜欢吃甜食。   两人说起往事,笑得不能自已。商姒拿他的枕头砸他,笑道:“你还怪我,你从前扔桃花桂花便也罢了,连梨花也丢到我的院子里来,害得我起了一夜的疹子。”   说起窘事来,也实在说不完了,两人一直说说笑笑了一下午,连守门的丫鬟都不知公主和沈大人谈到了什么开心事,直到夕阳西下,商姒眼见时辰不早了,才起身道:“我该回宫了,你好生休养着。”   沈熙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姣月却忽然隔着门唤道:“公主,外面来了辆马车,说是要接您回宫。”   “马车?”商姒推开门,皱眉道:“我自己不是备了马车么?”   姣月担忧地看了一眼商姒身后的沈熙,悄悄附在商姒耳边,道:“是王上回来了。” 第84章 藏娇   迟聿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亲自来了沈府。   商姒皱了皱眉,有几分忧虑,毕竟她近来与沈熙来往太过密切了,此事若让迟聿心底藏了疙瘩,就怕解释不清,又影响了沈熙日后前程。   无论如何,迟聿都是君,沈熙都是他的臣民。   商姒低声道:“我随后就来。”她转过身,对沈熙挥了挥手,才推门出去。   她在管家的带领下走出了沈府的大门,果然看见门口一辆奢华的马车,檀木为辕,金漆涂梁,其上缀饰昭王室的图腾,轻纱遮住了里面光景。   见商姒出来,侍卫纷纷让开,姣月扶着商姒走上马车,商姒刚一进去,什么都还没看清,就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迟聿在她耳边低笑道:“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你,没想到你跑到这里来了。”   他的话语中并无责怪之意,甚至透着一丝心安,商姒放松身子,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她今日的温顺好像是回到了在长安的时候,那时,她虽心底藏着事,却从不拒绝他的索取。迟聿黑眸湛亮,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把她拦腰抱到腿上坐着。   马车一晃,开始往王宫驶去。商姒靠在他的怀中,一言不发,迟聿问道:“乐儿去见沈熙做什么?”   她微微抬头,想要坐直了说话,迟聿手臂却一紧,不许她动,又连忙解释道:“我并无因此责怪沈熙的意思,你别想多了。”   商姒沉默。   迟聿倒是有点草木皆兵了,她也没有这个意思。   她轻声道:“我去看看他的腿,顺便说起了从前的往事。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只有他是故人。”   迟聿也陷入了沉默。   没有参与她的过去,对她相知甚少,迟聿在这一点上有些意难平,非常嫉妒沈熙。   若他是沈熙,能从小见证她的成长,想想就很美好。   亲眼看着他的小姑娘慢慢长大,懂得她所有的骄傲和委屈,知道她的喜怒所求,将她的性子摸得透彻,这才是完完全全地拥有她。   迟聿垂下眼,忽然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一下,“他虽然知道你的过去,但你现在是我的。”   这是什么话?   商姒觉得好笑,但也没有辩驳,先不说她自愿与否,他这辈子根本就是抓牢了她,她什么时候不是他的?   迟聿见她没有回答,眸子黯了黯,有些失落。   他的眼线前来回禀,说是公主与沈大人说说笑笑的,十分健谈。   可,怎么到了他面前,话就这样少呢?   他也能陪她说话啊,最不济,好歹也能让她有求必应。   抵达王宫之后,迟聿陪商姒去了西欢殿,传召他千里迢迢抓回来了大夫。   那大夫姓江名辽,本住在两国边境荒芜之地,常年在外采集草药,乃是世外高人,传言他可救人亦可杀人,但要得到他所救,全凭他心情,此人素来孤傲,曾立下规矩,绝不救治手上染血之人,不救治王孙贵族,不救治态度不够恭敬之人。   可这三者,迟聿偏偏全占,迟聿无奈之下,让人去绑他回来,谁知这人圆滑得很,依靠诸侯国的边境,就是不许迟聿逮到他,还扬言:就算迟聿抓到他,他也一定会下毒,而不是治病。   迟聿从不是让人随意威胁的性子,这世上胆敢威胁他的人,还没有出……不对,除了商姒,这世上没有第二个敢威胁他的人。迟聿当即点兵出征,直接席卷了他所在城池,大军兵临城下,数万百姓命在旦夕,迟聿便好整以暇地等着,看看这位江辽大夫,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江辽被迟聿这等无耻行径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被乖乖地带回了昭国,一路上就碎碎念不止,又被迟聿堵上了嘴,直接五花大绑抬了回来。   商姒看到的,便是五花大绑的江辽。   她当即笑出了声来,一头扎进迟聿怀中,花枝乱颤,“你便是这样请人家大夫的?果然是个霸王,当初这样对我,也能这样对别人。”   强买强卖,真是迟聿的风格。   迟聿:“……”   他有些郁闷,他想让她忘记曾经他干的那些事,偏偏她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得还这么开心。   罢了,她开心就好。   迟聿挥了挥手,让人给江辽松绑。江辽终于重获自由,先是臭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行礼,直到迟聿没了耐心,寒声道:“还要我请你是不是?”江辽这才犹犹豫豫地上前,对商姒拱了拱手,“劳烦公主躺下,草民为公主诊脉。”   商姒轻轻拍了一下迟聿,示意他别这么凶。迟聿只好收敛了脾气,伸手落下床边遮挡的帘子,扶着商姒躺下,再卷起她的袖子,用帕子盖住了递出来。江辽将手搭在商姒的脉搏上,细细地观察许久,神情越来越凝重,看的身边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良久,江辽叹了口气。   迟聿立即沉声道:“可是很难治愈?”   江辽抚着胡须道:“此病本极为常见,但长年累月下来,已经逐渐恶化,加之公主又服下过别的药物,也曾受过重伤,诸如此类,一并加起来,病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这病,就有些棘手了。”   迟聿握着商姒的手猛地一紧。   他脸色唰得苍白下来,薄唇冷冷一抿,眼底有了三分阴寒。   没想到,就连他千里迢迢抓来的神医也束手无策。   那么他又应该怎么救她?难不成这样等死了么!   商姒感觉到了他的紧绷,可这样的结果,她几乎是意料之中,此刻倒也心情平静,便率先开口道:“多谢江大夫。”   江辽话锋却一转,“诶,公主先别急着道谢。草民还没说完呢,虽然病很棘手,但也不是无药可救,只是麻烦些。”   他话音刚落,迟聿却急遽开口,“为何麻烦?究竟要如何?”   江辽斜着眼神瞟了迟聿一眼,就是不开口,谁叫他一路对他这么不客气。   商姒不由得掠了掠唇角,甚少看见有人给迟聿不痛快,倒有些有趣。   眼见迟聿又要发作,商姒按了按他的手背,坐起身来,掀开帘子道:“江大夫若能治好我,改日我一定加倍报答您的大恩,昭王久居沙场,行事雷厉风行,若给江大夫带来什么不快,我便代他道歉。”   见商姒居然亲自道歉,迟聿眼神愈冷,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江辽险些跳了起来。   迟聿面无表情地拿开手掌,只见桌面上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纹。   江辽咽了咽口水。   迟聿眼底寒光微溅,目光冷冽如有实质,“再犹豫丝毫,便拖出去抽三十鞭,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你死不了,还怕审问不出来?”   “我说说说!”江辽抹了把冷汗,终于将那些药方说出了口。   其中有些药材遍布天下南北奇关险隘之处,有的甚至是千年一遇的宝物,藏于诸侯宝库之中,还有的甚至存在于传说之中,能不能寻到,只能听天由命。   江辽道:“我可都说了,找不找得到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公主性子良善,我自然也希望公主能痊愈,可没有故意刁难着。”   确实没有故意刁难,但这些药方……简直是普天之下闻所未闻。   “若一直没有寻到药,她能坚持多久?”   迟聿紧紧盯着那药材,眼神急遽翻腾,许久,他听见自己艰难地问了出来。   江辽沉吟片刻,语气沉重道:“大概五年。”   前世,商姒受箭伤之后,也仅仅活了五年。   迟聿狠狠一闭眼。   这一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分毫。   再难又如何?   他迟聿既能一统天下,既能抵御千军万马,那么保护她,亦是他此生必得之事。   只可成,不许败。   ……   那日江辽诊脉之后,迟聿便开始连夜召集武官商议战事,意欲抓紧时机攻破各个关隘,早日实现一统。   但大军常年征战,哪怕昭国身为强国,也禁不起连年战乱的耗损,是以对外既要发展军事,对内也要实行策略,宋勖和沈熙曾在长安实行屯粮之策,略有成效,迟聿便将此事又交给他二人。   但沈熙腿脚不便,迟聿随后又加派帮手,削去了沈熙部分权利。   而迟聿下达此令后,又连夜驾幸西欢殿,日夜陪着商姒。   与以往不同,他急于给她最好的一切,西欢殿内外便重新修整了一番,一切制度按王后规制吩咐下去,又添置了十二名宫人,八名侍卫,早晚巡逻,悉心照料。西欢殿内外遍布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瓷器古玩,殿前也栽上了许多乔木,用以夏日避暑,所呈上的熏香,更是历代君王御用,凝神静气,乃是稀世珍宝。   宫灯将王宫深巷照得明亮,迟聿乘辇到了西欢殿,刚刚跨进殿门,便见小美人披着他刚刚赏赐的雪领貂皮大氅,头带着毛茸茸的小暖耳,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抱着猫儿。   满院弥漫着梅花淡淡的香味,与美人相映,形成极美的一幅画来。   他用尽一切,几乎是为她造了一间金屋,再用最华美的衣裳将她装饰起来,让她享受至高无上的礼遇。   作为王后的礼遇。   将来,他还会将整个天下捧到她的面前,让她做他的皇后。   迟聿微微一笑。   商姒身边的宫人已注意到了迟聿的靠近,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迟聿走到商姒身后,忽然一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乐儿可是在这里等我?”   她闻声扭头,抬眼瞅他。   迟聿微微靠近,在她唇上小啄一下,“果然我的乐儿,用最华美的东西装饰起来,是如此的令人心动。”   从未见过女人如此之美。   这是人间至宝,更是他的掌上明珠。   商姒闻言,却低眸浅浅一笑,“身外之物罢了。”   他失笑,“是身外之物,但无论身外还是身内,我都要给你最好的,这是我的心意。”他想要再进一步,如从前一般将她打横抱起,她却警觉地往后一退,迟聿只好作罢,改为一捏她的鼻尖,笑道:“你倔成这样,身内我有心无力,还望乐儿怜悯。”   “怜悯”二字被他特意拉长了,尾音有些戏谑,又有些意味深长,顺着夜风滑溜进她的耳中,竟挠得人有些痒。   她斜眼觑他一眼,却忽然站起了身,毫不客气道:“就不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  私以为,沈熙和商姒,更多的还是日积月累互相守护的感情,对商姒来说,他更像避风港,也像她的朋友和家人。   但缺乏一点男女□□上的悸动。   男主虽然心大了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造成了女主前世的悲剧,但他对女主的意义很复杂,又想怨他,又会心软,又喜欢他,又总是不想轻易认输,又想逞强,又无可奈何。 第85章 品酒   她斜眼觑他一眼,却忽然站起了身,毫不客气道:“就不怜悯。”   才走两步,又被他重新拉回了秋千上,她想动,却被他按住肩头,迟聿低声道:“你原先是怎样的,就继续怎样,我不打扰你了。”   她眉梢微挑,倒没有再说话,眼神追随着迟聿,见他做在了一边,持杯甄满一杯美酒,慢悠悠地自酌自饮着。   这美酒乃是窖藏多年的佳酿,还是别国进贡之物,是他今日自己带来的,特意防止自己抱不到小美人,又没了别的消遣。   酒香扑鼻,清风卷着花香酒香送入商姒鼻尖。   她坐在秋千上,是全然没有之前的兴致了,只顾瞅着月下饮酒的迟聿,他看起来倒是十分悠闲自在,把她和身后的花花草草当作了一副可以观赏的美景,广袖拂落,意态悠然,端得是快活自在。   商姒的下巴拢在一片毛茸茸的雪白里,一双晶亮如美玉的眸子越发得亮,眸光在他和那酒之间逡巡。   迟聿能感受到商姒在盯着他瞧,遂低下眼睫,斟酒的动作越发慢了,佯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面前出现了一双白底绣鞋。   商姒走到他跟前,弯下了腰,低头闻了闻那酒,“好香啊,这是用什么酿的?”   曾经的大晔天子爱美酒,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商姒语气里浑然是一股漫不经心,就好像在跟他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迟聿便也漫不经心地回道:“据说是用将一年四季的花都采集起来,用冷窖保存,到了夏季再取出酿出酒来,密封多年,才得出如此一坛。”   商姒的眸子亮了亮,“那岂不是很好喝?”   迟聿心底发笑,面上倒是淡淡的,在她的手快碰上酒杯之时,蓦地把手移开,不给她碰,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赞同道:“你身子这么差,怎么能喝酒?要是馋了,便让御膳房熬粥给你吃。”   她登时不愿意了,挥开了他的手,闷闷地坐在他的对面,看他一个人喝酒喝得这么陶醉,又忍不住往这边看,忽然撑着桌面往他跟前一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他的酒壶,转身便要跑。   迟聿眉梢微挑,一拍身边佩剑,剑身霍然出鞘,从她跟前擦了过去,稳稳地插入她身边的树干,剑身嗡鸣不止,彻彻底底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商姒脚步一僵,还未转过身来,迟聿拍案起身,身子一翻,衣袂翻飞间,瞬息便来到了她的身后。   他俯身在她颈侧,微微探头道:“乐儿还是小孩儿么?做事这么没有分寸,拿自己身子当儿戏。”   商姒转过头瞪他,把酒壶摔回他怀里,“你明知我不能喝酒,还偏要在我跟前馋着我,你又是何居心?”   “若是寻常美酒,尚能让你喝一小口解解酒瘾,但今日这酒,就怕你连一小口都受不住。”他接过酒壶递给身后侍从,负手低睥着她,淡淡笑着,又蓦地伸手勾住她的下巴,低声道:“但是我还有一个办法。”   她昂着下巴躲他的好色之手,身子一步步往后退,背脊却撞上了树干。   迟聿更进一步,伸手撑在她身边,挡住她最后逃脱的路线。   前有迟聿后有乔木,左边是那剑,右边是他的手臂。   桌上酒在温过之后下肚,迟聿凝视着她,只觉那烈酒顺着肠道腾将上来,烧得他双目一阵阵发热,而她在皎洁月色下,更像是一块冰冰凉凉的美玉,摸着有玉质般冰清玉洁的触感,更消下这满腹火气。   商姒抬眼谨慎地望着他,发觉迟聿的眼神,渐渐地变了。   这些日子的他,是克制的,隐忍的,可如今眼神,更像是变回了最开始的他,霸道、蛮横,势在必得。   她心口一跳,急忙道:“我不想喝了,你让开。”   迟聿蓦地一勾唇瓣,笑得竟有三分邪气。他说:“我心疼乐儿,这么久肯定憋坏了,还是尝尝吧,这等美酒不可浪费,如此日后你也不必念着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注视着这一双秋水潋滟的美眸,蓦地倾身,深深地亲了下去。   这一吻,温柔而怜爱,不同于以往的霸道直接。   这是他在主动,没有征得她同意的主动。他步步逼近地试探,一点点摸索着她的底线,不顾一切地往前……一旦靠近她,原本只想稍稍碰一下的想法便被全部推翻,他想得到更多。   迟聿凝视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放缓了动作,让她喘匀了气,又低头继续。   “你……你走开!”   她红着脸骂他,囫囵了一句,像小猫懒洋洋的呜咽声,被他亲得都要站不稳了,只能不住地拍打着他的肩头,叫他停下。他似有所感,抓住她的手腕,往上慢慢引导,她下意识便攀住了他的脖子。   迟聿满意极了。   他的眸子亮得宛若星辰,他眼神望入她的眸中,倒映着他自己的模样,好像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一般,迟聿深深地凝望着身前的小姑娘,享受着属于她的香甜娇软,在她快要站立不住时,蓦地扣紧她的细腰,微微离开了她的唇,嗓音低哑,“酒也尝过了,我看你快要醉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便直接在院子里这般待她,商姒被他亲得用力,此刻刚恢复呼吸,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脸颊也泛着微微的酡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捏着拳头用力捶他一下。   这一捶于迟聿不过是挠痒痒,却更像是打情骂俏,一边的姣月已经捂住了脸,不敢再看。   本以为这俩人还要闹腾一段时间,没想到居然当着宫人的面,就亲热成了这样。   说来也是,这世上哪有隔夜仇的夫妻,只要多这样亲一亲,说不定什么事儿都没了。   姣月掩唇咳了咳,朝其他宫人挥手,让他们统统退下去,别杵在这里让公主尴尬。   天边满月皎皎,繁星璀璨,夜风送着梅花香,将两人的发缠绕到了一起。   迟聿含笑看着她,笑着笑着,便忽然沉声道:“我们和好,好不好?”   她微微蹙眉,摇头道:“你与我何时又不算和好?”   她在暗讽他老是腆着脸靠近。   迟聿一掠唇角,倒是坦坦荡荡地承认,“我做不到完全放手,于我来说,你便是唯一能治愈我的药,若是看不到你,我会不知,这辈子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该得到的,前世都已经得到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和她硬生生地错过。   上天让他重生,他想,大概就是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吧。   他口中的“这辈子”,若听在别人耳中,也并不会在意其中深意,可商姒瞬间便听懂了,她乍然抬眼,眼神有些复杂,又落睫低声道:“一个我而已,怎会让你的一生都失去意义?你若没有我,也能做天下霸主,依旧能快活一生。”   他微笑道:“天下霸主,于曾经的我来说,或许有致命的吸引力。但是如今的我,视其为必要,却不是必不可缺。”   她听懂了他言下之意。   也对,对于得到过的人来说,那个皇座早就坐腻歪了。   这么说,他重生的意义,在他看来,却只是单单为了得到她么?   商姒觉得荒谬,前世他分明那般高高在上,和跌入泥泞的她宛若云泥之别,这样不可一世的他,眼中当是看不起任何人的,却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她而活?   可他的语气,却十分坦诚。   迟聿不等她回话,又放开了她,负手在院中踱步几下,淡淡道:“我也仔细想过,你至今待我不够坦诚,或许是因为我一开始行事过激,让你始终不能放下防备。但我还是想要你,不单单是想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   他含笑回首,黑眸里光华流转,竟有三分温柔之色,“所以我能等,你病弱至此,我也不忍心再逼,但我既然给出这样的态度,你又是否能给我一个态度呢?”   “我想要你给我一个承诺。”   他慢慢说出自己的企图,看见她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他又猛地靠近,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这辈子,我治好的你的病,交付我这一颗真心,以此为交换,你的人和心,永远都只属于我。”   商姒心中陡然一颤,看着他不语。过了许久,她才点了点头,道:“好。”   ……   后来,商姒便老老实实呆在西欢殿,每日早朝过后,迟聿都会来陪着她,他其实也没有把握能寻到所有的药材,故而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万分珍惜。   至于在他出征期间,沈熙所发生的事情,迟聿只问了一句:“你喜欢他么?”   商姒答道:“他不止一次地救了我的性命,他对我的恩情,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这样一个人,但凡重情重义一点,都很难轻易放下。   迟聿明白了,却道:“可他喜欢你。”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她道:“往后我会尽量避讳着他,你不要为难他。”   他等的便是这一句话,闻言亲了亲她的眉心,“将来如何用他,全看你。”   当日傍晚,迟聿便召见了沈熙。   沈熙站在他的面前,分明还是那副模样,可通身气质却沉静了许多,他淡淡看着迟聿,打量着眼前这个皮囊与他一样年轻的人,心知这个皮囊之下,也是与他相熟的灵魂。   君臣数载,沈熙一步步爬上去,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对这位帝王甚为了解。   他年轻有鸿鹄大志,勤政爱民,待江山稳固,便日渐精于权谋之述,满朝大臣都不敌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疑心颇重,他不许任何臣子挑衅手中的权力,也对所求之物势在必得。   这样一个人,重生后会那样对商姒,沈熙万分理解。   二十几岁的沈熙不是这位手段老辣的帝王的对手,本应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但此刻这个皮囊里的沈熙,却是数十年之后的尚书令。 第86章 摊牌   御书房里,沈熙对峙着这个君王。   君王负手而立,冷淡道:“孤已罚了郡主,她顽劣骄纵,并非有意害你,往后孤自会命人管教,沈卿也不必太过在意此事,今后无人再敢害你。”   沈熙微微一笑,“臣不敢与郡主计较。说来,若非臣那日去见公主,被郡主撞见,或许今后也不会出那么多岔子。”   迟聿微微一眯眼,“上次之事,也不必再提。”   以往到了这个,沈熙会低声称是,然后继续说着其他的事情。可这一回,沈熙却忽然抬头直视着迟聿,反问道:“王上看见臣与公主一同饮酒,是不是也心生不快了?”   迟聿骤然生怒,“你放肆!”   沈熙极其清楚地知道这个君王的克制力,他明白,自己其实还是安全的,便又往前进了一步,仰视着御阶上的迟聿,继续道:“王上手段高明,不曾因此怪罪臣,可王上还是气的,您在气为何公主独独能与臣喝酒聊天,为何臣落下山崖,她还会亲自来寻,还会亲自探望,可王上却得不到这些待遇。”   “王上在嫉妒臣,但却无能为力,您在隐忍,忍到最后,您会是最后的赢家。”   “沈熙!”迟聿怒喝出声,满殿宫人吓得跪下战栗不止,总管太监不住地朝沈熙挥着手,唯恐沈熙再次惹怒了昭王。   简直是疯了!居然敢当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沈熙这是不要命了!   总管太监额头上不住地冒冷汗。   迟聿一步步走到沈熙面前,眼神极冰极寒,“孤做什么,都是为了她,你若仗着她的势有恃无恐,孤便立刻杀了你。”   沈熙与迟聿对视。   沈熙的眼神向来是温和的,今日却如一块冰一样,又硬又冷,令人遍体生寒。他对上迟聿,本来气势输上一截,可背脊始终没有弯曲。   须臾,沈熙淡淡一笑,退后一步,抬手弯腰,朝迟聿行大礼,“臣僭越了。”   说了这四个字之后,却陡然话锋一转,“可臣说的,是实话。”   “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自己。”   “是你给了我靠近的机会,是你一次次地令她受苦,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我的主动,而在于你自己,是你欠了她的。”   迟聿死死盯着他,袖中手狠狠一捏,咯咯作响。   他哪里欠了她?他承认最开始不太厚道,可他后面所做之事,自认坦坦荡荡,绝无半分害她之心!   可一个个都这么说!   迟聿猛地攥紧了沈熙的衣襟,往后狠狠一推,沈熙的背脊砰地撞上坚硬的柱子,五脏六腑翻涌般得痛。   在武力上,沈熙根本不是迟聿对手。   沈熙倒抽着冷气,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碎了。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多说一句,可能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挺直着背脊,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看,你还是不知道。”   “自己做错过什么,自己却不知道。所以凭什么以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来索取她的喜欢?你没有付出过,凭什么要索取?”   迟聿的手背上青筋崩出,死死地抵着沈熙的喉头,沈熙呼吸受阻,一时说不出话来。   眼前之人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沈熙挣扎的力气微微弱了下去……   迟聿猛地收手,沈熙瘫软在地,不住地喘息着。   红烛噼啪一闪,迟聿的影子投在沈熙的跟前,更如沉沉乌云罩顶,弥漫着无声的杀气。   可沈熙不怕了。   他捂着喉咙,撑着柱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臣言以至此,王上不信,尽管拭目以待。”他嗓音嘶哑,却很快活地看着迟聿,挑衅道:“您就拭目以待,看看到了最后,她是不是真的把心给了您。”   迟聿的面容已经恢复平静,冷冷瞥了沈熙一眼,他寒声道:“带下去。”   “关进大牢,随后再行处置。”   身为一个君王,哪怕就算答应了心爱的人,他也不能允许任何人,挑衅他的威严。   为君之本,便是威之当头。   沈熙勾了勾唇,露出讥诮的笑容来,侍卫上前押他,他却主动转身,往殿外走去。   迟聿右手一紧,指节沉沉一响。   ……   沈熙连夜被关押的消息没有走漏出去,迟聿来到西欢殿时,里面正传来姑娘们说笑的声音。   “错了错了,奴婢不该下这里。”姣月急急忙忙地去捡棋盘上的黑子,却被身边的小宫女推攘一下,“姣月姐姐,您和公主下棋呢,怎么还能悔棋?”   商姒却浑不在意,微笑道:“你便由着她悔棋,就算悔棋无数次,姣月也不是本公主的对手。”   姣月气得跺脚,“公主当真欺负奴婢,奴婢何曾学过下棋,怎么会是公主的对手!”   商姒笑道:“我也不大会,我们半斤八两,我一人与你们三个下,你倒还埋怨起我来了?”   三个小宫女笑闹成一团。   欢声笑语顺着风传来,迟聿站在门外,广袖低垂,寒意顺着衣角漫上眉眼,眼中透寒。   盛怒之后的凌厉眉眼宛若寒刀,却在听到她的笑声之时,赫然冷静下来。   迟聿低下头。   有些记忆被唤醒了。   曾经在偏僻的小院里,他也是这般与她下棋。   他笑着让她请帮手来,她把御前的宫人都拉到了自己这边,却还是频频输掉,他笑道:“俗话说的好,人多势众,你找了这么多人,却还是赢不了,是不是有些丢人了?”   她挥乱棋盘,耍赖道:“我从前从未下过棋,就连这其间规则,也是你教我的,哪有这么欺负一个新手的道理?”   迟聿却饶有兴致,细细端详着少年因为生气而有些泛红的脸庞,他微笑道:“那我退一步,由着你悔棋,直到你能赢为止,如何?”   少年的眼珠子转了转,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她试探道:“当真?”   “当真。”   后来他便反复耍着那少年玩儿,从前总觉得一日难捱,可和她在一起,总是很快就到了散场的时候。   后来过了那么多年,迟聿一个人下棋,总是能想到,若对面之人是那少年,又当是如何的气急败坏。   时到今日,这一副在眼前重现。   商姒戏谑地耍着这群小宫女,手段与他当初如出一辙,迟聿忽然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为什么会下棋?   这辈子,他根本没有教她下棋!也不曾听说过,有谁曾与她一同对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笑靥如花的那张脸,手脚俱僵,心在狂跳。   之前所怀疑的一幕幕飞快地闪现出来。   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她与沈熙说不完的话题,沈熙质问他的那些话。   什么叫,“自己做错过什么,自己却不知道”?   他所有记忆中,唯有一事最令他内疚,便是整整关了她十年。   可这辈子不是一切可以重来吗?   迟聿霍然转身,飞快地朝监牢走去。   “王上!王上您慢点!”身后的总管太监不住地叫唤,声音惊动了院中的人。   商姒原本笑着的脸,骤然收敛了笑意。   她转头看去,只见宫门大开,门口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她淡淡道:“沈大人送来的棋盘倒是珍品,把它收起来吧,今日我困了。”   姣月等人也不再嬉闹,开始收拾残局。   商姒站在院中吹着冷风,心底一片冰冷。   时间回溯到几日前。   她本去沈府探望沈熙,与沈熙正在说笑,两人笑着笑着,也相对沉默下来,沈熙忽然道:“你不该来的。”   商姒不置可否,但她却道:“不来的话,我会一直惦记着,你若因我再也不能行走,我本就欠了你这么多……往后该怎么报答呢?”   沈熙笑着摇头,“你不必对我一直带着感激之情,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商姒垂下眼,放在膝头的双手却微微握紧。   “但我已经彻底释然了。”沈熙话锋一转。   商姒赫然抬眼,眸子犹带几分茫然,定定地看着他。   “我一直以来对你的照顾,也并非是以得到你为目的。”沈熙温柔地看着她,想着这般充满活力和朝气的她能出现在眼前,已是一大幸事,身为前世的“沈熙”,他已经如愿以偿了,沈熙道:“往后,我只希望你跟着他,能过得很好。”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他便不虚此行。   那日在屋顶,他醉了酒躺在房瓦上,承诺过他会帮她。   大概从那一次被拒绝开始,沈熙彻彻底底地醒悟了。   不是他的,真的就强求不来。   “可他心性极高,他身为君王,哪怕妥协一时,又怎会妥协一世?”   这也是商姒一直在犹豫的原因之一。   其实她在和迟聿之间,终究还是弱势那一方,她很想和迟聿平等相处,她不愿做依附他的那个人。   甚至,想到将来他还有可能三妻四妾,她就难受得紧。   她很想相信迟聿的承诺,可帝王的承诺,却又那么微不足道。   “那我就教教他,让他妥协。”沈熙眸中冷光微闪,“不如将一切彻底摊牌。” 第87章 跳湖   地牢里阴暗潮湿,长道两侧火把将路照得幽暗,迟聿快步冲入地牢,身后狱卒吓得冒了冷汗,诚惶诚恐地追在王上后头。   迟聿在关押沈熙的牢房前驻足。   沈熙听到动静,抬起头来,隔着铁栅栏,笑意淡淡地看着迟聿。   迟聿道:“开门。”   狱卒上前,将牢门打开,低头后退,让开了路。   迟聿慢慢走了进去,来到沈熙的面前。   这一切仿佛在沈熙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从容地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手上戴着的镣铐哗啦啦作响,沈熙依旧淡然平静地抬了抬手,低声道:“罪臣参见王上。”   迟聿挥动衣袖,身后所有人全部退了下去。   “你究竟是谁?”寂静的牢房里,迟聿紧紧盯着沈熙,眸子里溢满了杀意。   他反应极快,从商姒会下棋,一直联想到了所有的事情,好像自从他们来到昭国时,这一切都失去了他的掌控。   迟聿心机深沉如此,很快就能想明白,沈熙是故意激怒他的。   沈熙肯定还有话说。   “臣就是沈熙,臣不敢欺瞒陛下,陛下,别来无恙。”沈熙微微一笑。   他唤的是“陛下”,是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迟聿眸光陡暗,面上透出三分寒冽。   长期隐藏起来的气势此刻不再掩盖,他原本是不动声色的,但沈熙这一声“陛下”,仿佛唤醒了曾经那个不容丝毫侵犯威严的君王。   须臾,迟聿微一颔首,“看来朕的沈爱卿,也回来了。”   沈熙淡笑道:“臣若不回来,实在会错过很多遗憾。陛下和公主都恢复了记忆,臣身为陛下的心腹之臣,公主的老友,怎么能不回来?”   迟聿眼神微变,“她……是什么时候?”   沈熙道:“是在长安中箭的时候。”   迟聿沉默。   沈熙直视着面前的帝王,忽然勾起一抹冷笑来,“公主刚刚醒来时,便能猜到您早就恢复记忆了,打从最开始,就只是在费尽心机地调教征服她,您说她为什么不想让您碰她?面对一个前世强占不成,今生威逼利诱、趁虚而入的人,她自然不会轻易妥协。”   迟聿拢在袖中的手,无声颤了颤。   宛若五雷轰顶,他呆怔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从前那十年……”   “她还没有放下。”沈熙冷然打断他,毫不畏惧地,几乎是有几分尖锐地说道:“从前之事,您做错什么,容臣与您细细算算账。”   ……   夜里开始下了雪,倒春寒来势汹汹,白雪堆满了门口台阶,商姒裹着棉被躺在床上,想着迟聿,又想着沈熙,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外面响起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平白吓得她一个激灵,商姒撑手坐起,扬声唤道:“怎么了?”   姣月隔着门道:“是花盆被吹到了,公主别起来了,今晚忽然就冷得很。”   商姒躺了回去,姣月收拾好了一切,才端着热腾腾的汤药推门进来,坐到了床边,哈着热气道:“这几日熬过就好了,然后就真真正正地到了春天,公主的病也会好上许多。”   商姒微微一笑,捧过那药碗,忍着苦味一饮而尽,再拿帕子擦了擦嘴角,“你近日去御花园的时候,便避开湖边走,那里路上恐结了冰,若是滑到冰湖里去,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这么冷的天掉进湖里,想想就让人浑身发寒,姣月眨了眨眼,笑道:“奴婢省得。我们公主是越来越温柔了,越来越像姑娘家了。”   商姒微微一怔,“我像个姑娘家?”   “是啊。”姣月回忆从前,慨然道:“当年,公主一身男装,当真的潇洒活泼,奴婢从来不觉得您是姑娘,后来哪怕您换了女装,奴婢也觉得怪怪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奴婢就总感觉,公主您也越来越文静温柔了,从不为难旁人,也甚为关心奴婢们。”   商姒失笑。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姣月眉心,“死丫头,我哪里是文静温柔了?不过是最近病得厉害,没有力气四处折腾罢了。”   “不是有昭王嘛。”姣月浑然不在意地咕哝道:“昭王这么厉害,一定会治好公主的。”   两人正在说话间,外面却有人顶着风雪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不住地敲着门。姣月唬了一跳,连忙去看开门,却见御前总管一骨碌跪倒在了商姒的跟前,整张脸都苍白得如同厉鬼一般,吓得姣月连忙护着商姒道:“你你你、你这是怎么了!”   “公主!”原本神气的总管此刻膝行着跑到商姒面前,猛地抱住商姒的脚,慌张道:“公主快去救救王上吧!他跳进冰湖了!”   商姒倏然起身,难以置信道:“他怎么会到冰湖里去?”   一边的姣月惊骇地捂住了唇。   天哪,这么冷的天跳进湖里,这是要出人命的啊!   那总管急得哭腔都有了,“王上不听奴才的劝,执意往里跳,奴才也不知道这是突然怎么了,公主您快去救人吧!大概只有您劝得动王上了!”   他话音刚落,商姒便直接穿了鞋,连衣裳都来不及披,直接飞奔了出去。   “公主!公主您别着凉了!”身后的姣月抱起披风,也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商姒迎着风雪,一路在宫道上狂奔,浑身的血液都仿佛降至了冰点,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道路湿滑,商姒一路上跌跤了许多次,最终被姣月追了上来,姣月把披风裹到她身上来,慌张道:“公主您千万不能再生病了,您注意着身子。”   商姒点了点头,推开了一边的姣月,又往御花园跑去。   大雪纷飞,皇宫里银装素裹,乌云蔽月,只有姣月手中的宫灯照亮了路。   商姒跑到湖边,脚底打滑,一下子摔到地上,她却撑着地面,怒喊道:“迟聿!你疯了吗!你快给我出来!”   广阔的湖面静悄悄的,商姒根本看不到迟聿在哪里。   她眨了眨干涩得发痛的眼睛,继续喊道:“迟聿!”“迟子承!”   “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也跳下去!”   话音一落,商姒听到了隐约的水声。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循着声音找过去,夺过姣月手中的宫灯一照,果然看见湖边湿漉漉的迟聿。   他的脸色十分灰败,唇瓣发白,长发狼狈地搭在肩头,连眉毛睫毛都在滴着冰水,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   唯有那张极为惨白的脸上,一双深渊般看不见底的眸子,还在静默地望着她。   商姒的呼吸都似乎被卡住了。   她惊骇地盯着面前的迟聿,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得敲了一下,几乎站不稳身子。   她慢慢走过去,不顾他身上冰冷的可怕,反而伸手捂了捂他的脸颊,怒骂道:“你疯了吗!”   迟聿却看着她,没有说话。   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前世亏欠的人。   是他无意间造成她的早早离世,是他给她带来了数年的折磨,让她日日活在孤独和病痛之中。   他没有说话,任由商姒拍打着他,过了许久,他才张了张唇。   他的声音极低极哑,商姒听不清,慢慢靠近了他。   她听见他说:“我也想试试,头疼是什么滋味。”   商姒乍闻这一声,身子便狠狠抖了一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以为和她当初一样掉进冰湖就能得这种病吗?他跳进去,会死的!就算是对她心有愧疚,又何必用这怎么自残的方式?   迟聿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   商姒抱着湿漉漉的他,狠狠一闭眼。   ……   迟聿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一日,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寝殿的床上,满室药香,床榻前放着暖盆,将这个屋子里熏得暖融融如同夏日。   迟聿坐起身,便看见一边打着盹儿的商姒。   她撑着头,身子微微晃着,哪怕打盹,眉心也下意识蹙着,那一双睫毛卷翘纤长,像两把小刷子。   迟聿看着她,目露暖色。   商姒猛地一点头,整个人便醒了过来,看见迟聿也醒了,连忙要起身去叫太医。   “乐儿。”他嗓子干哑,低低地唤着她。   商姒脚步一滞,回头道:“怎么?”   “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   “一直是你……在照顾我?”他小心试探着。   “……”她微微沉默,又讽刺地回道:“你要是死了,以后谁帮我搜寻药材?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死。”   迟聿也沉默了,甚至埋下了头,有些黯然。   商姒定定地看着他,心底忽然软了软,她说:“你别再做傻事了,头疼的滋味不好受,我不稀罕别人陪着我疼。”   良久,迟聿才低低得“嗯”了一声,还带了点鼻音。   商姒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干脆去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你昨夜发热不止,险些烧死了,现在虽然醒了,但太医说,这几日你都要休养着。”   “越是行军打仗之人,越是甚少生病,一旦病了,便比常人要严重许多。”   迟聿低着头接过茶杯,手指无意间触到她的手背,指尖触感光滑细腻。   ——沈熙说:“她被关的那些年,许多事都由自己亲手做的,手早已不如当初那般光滑,甚至她死去时,曾经最好看的一头乌发,都是干枯稀少的。”   迟聿抬头,看了看商姒的头发。这些日子的锦衣玉食,让她一头青丝又黑又亮,连肌肤都泛着微微光泽,端得是明艳动人。   迟聿捏着杯的手微微握紧,骨节泛白。   好一会儿,他才有些沙哑地说道:“我知道一切了。”   意料之中,商姒以为自己会很平静,但此刻心底十分堵塞难受,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第88章 偿还   迟聿既然已经苏醒,商姒便退了出去,让太医进去诊脉,过了一会儿,太医出来道:“王上身子骨比常人要好许多,如今已经好了很多,而今只需静静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无恙。”   商姒点了点头,眉头始终不展,太医以为她仍旧是在担心迟聿,又道:“王上毕竟在冰湖里泡了那么久,若是常人,可能早就被冻死了,但王上能坚持那么久,可见他身子恢复极快,公主不必担心。”   商姒淡淡道:“姣月,送太医回去。”   姣月应了一声,太医朝商姒拱了拱手,弯腰退下。   独留商姒一人静静伫立在殿外。   迟聿说,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沈熙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沈熙那时对她说:“他性子桀骜,哪怕在意你,也并非能完全放下身段,唯有让他彻彻底底地长了记性,知道欠你什么,让他总是对你抱有歉疚之情,才能彻底地让他珍惜你。”   迟聿哪怕对商姒再小心翼翼,但沈熙知道,这个人的骨子里就是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这样的人,若真的能待她好,将会比沈熙更值得,可沈熙放心不下。   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商姒,他放心不下将她完全托付给迟聿。   所以这最后一关,是沈熙给他的考验。   见商姒有些犹豫,沈熙又说:“为了你自己,你要狠得下心来。”   商姒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   商姒后来没有再进殿探望迟聿,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居所,沐浴更衣后直接就寝,翌日一早,便听御前总管委委屈屈地说:“王上昨夜一直没睡,就是想等着公主过来。”   商姒端起茶喝了一口,冷淡道:“他既然都已经醒了,还会有什么问题?许是昏迷的时候睡得太久了,所以没有瞌睡,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总管委委屈屈地去了,隔了一会儿,又折返道:“王上不想吃东西,说是见了您才有胃口。”   商姒淡淡“哦”了一声,没有多说。   总管悄悄观察着商姒的脸色,见她神态冷淡,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施舍分毫,只好心底暗暗为王上默哀,心爱的女人到底还是不在意自己,这女人啊,铁石心肠起来比男人还狠,任王上怎么折腾,眉头都不皱一下。   多少千金闺秀整日巴望着嫁给王上,可眼前这一位,真真是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总管铩羽而归,后来便偃旗息鼓,商姒到了晚上,本想着迟聿这回应该是彻底识相了,可没想到御前的太监又匆匆过来,禀报道:“公主,王上又高烧不退了,此刻已经晕过去了。”   商姒对镜取下钗子,冷淡不言。那太监僵立许久,又紧张道:“公主,您看……”   “他不是好了么?还晕什么?”   商姒冷笑,仿佛认清了迟聿的小把戏,又在用苦肉计博得她的同情?她也不是回回都会心软的。   一个大男人,私底下总是用可怜来博取怜悯,是不是太过于可笑了?   那太监叹息道:“王上本来是好了,但今夜又突然开始浑身发冷,方才太医们都去瞧过了,说是寒气入体,还要多日的静养。”   商姒挥袖,那太监无声地退了下去,她静静地在镜前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起身往迟聿的寝殿里走去。   沿途大雪方霁,寒意沿着衣袖渐渐漫上来,商姒踩着厚厚的积雪,慢慢走到昭王寝殿外,也不需侍卫的通传,便直接推门进去。   迟聿确实是昏迷了。   商姒站在迟聿面前,敛眸不语,隔了许久,才伸手在他额头上贴了贴,触手确实滚烫无比,她忽然转身问一边的宫人,“他当真什么也没做,就忽然这样晕了?”   那宫人战战兢兢答道:“王上一直在床上修养,汤药也不曾耽误,王上说,他想早日好起来,便能出去找公主您了。”   确定了迟聿这回不是苦肉计之后,商姒终于陷入沉默,以前总觉得这个人刚强无比,无坚不摧,可也说倒下就倒下了,可见他也并非如她想象的那般的强大,这个人还是有弱点的。   见商姒站在床边不语,总管连忙挥手,将宫人们悉数唤了下去,仅仅留下商姒与迟聿独处。商姒慢慢坐到床边,拿过帕子帮他擦了擦滚烫的额头,又捏着他的嘴,亲自把汤药灌了下去,手在他脸颊上乱捏着,忽然就觉得好玩,又去捏捏他的鼻梁,揉揉他的脸颊,把他那张俊容揉圆搓扁,一泄其愤——以往都是他喜欢捏她,就好像她抱着雪牙捉弄一样,今日她可算报仇了。   她捏着捏着,忽然又停下了手,恨不得把这个人打一顿,他确实不曾在平日里委屈她分毫,但他凭什么就觉得,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她就理所当然是他的了?他老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手,若他有沈熙的半分细心,她也不会如今就这样纠结了。   商姒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忽然愤怒地拔下钗子,就比上了他的喉头,假装要刺下去的动作,以此泄愤。   可那钗子对着他时,迟聿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眸子里含着雾气,整个人都意识不清,只呆呆地望着她,商姒也呆呆地回视着他,握着钗子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迟聿渐渐回神过来,看到了那锋利的钗尾,便苦笑一声,低声道:“你若是怨我,便刺吧。”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商姒默默地收回钗子,只道:“怨你有什么用。”   事情已经发生了。   迟聿脸色苍白了几分,撑手慢慢坐起,他动作极缓极艰难,像是花了大力气才坐起来,满头不束的青丝披散下来,越发衬得病容惨白,他微微靠近了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低声道:“其实那十年,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来找我。”   不知有多少次,筵席散场后,他喝醉了酒,便借着那股子酒劲,摆脱了宫人,孤零零地去翻南宫的墙,他趴在墙头,可以看到院中清瘦的美少年,月色下的她美丽动人,她喜欢看月亮,他喜欢看她。   但是,他根本就不想再靠近。   一是那一夜,她亲手掌掴了他,那一次是真正地撕破脸面,他此生从未低头过,也不想这么快就向她妥协。二是身为帝王,哪怕想要她,那又能如何呢?她不肯留在他的身边,她宁可冒死掌掴他,也不想那么屈辱。   迟聿不想再重复那一夜,他只想着:这样寂寞的日子,她一定会忍不住的罢?迟早有一日,她会主动来找他的。   “我不知道你有旧疾,更不知你那日中箭性命垂危,我以为阿陵会派太医救你。”他嗓音低低的,“可这些,全是因为我自己不闻不问,才酿成了后来的错……我本来可以知道的,只要我多问一句。”   烛火下,他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两簇火焰。   迟聿伸手,试探着握住她的手,他凝视着她,继续道:“我从前的错,罄竹难书。错了便是错了,我只想今后,能将欠你的,全部弥补回来。”   她忽然勾了一下唇角,“如何弥补?”   他道:“你幼时曾落入冰湖,我便跳冰湖;你中箭,我便能自残,你日日饱受病痛,我便日日为你征战,你被软禁十年,受尽寂寞煎熬,我便从今日起,不再主动动你分毫,直到你主动接受我。”   她一时怔住,当真没有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   迟聿低头咳了咳,脸色更苍白了几分,身子有些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但他还是艰难道:“这样,你可满意?”   “你若还不满意……”他低头还要继续说,却被商姒打断道:“看见别人受我曾受过的苦,未必能感到畅快。”   他淡淡一笑,“不过是我的态度。”   “我自知比不过沈熙,他照顾了你那么多年。”他垂下眼,手无声地攥紧身下的被褥,“可,不为你做事,我又如何甘心。”   想到那么多年,都是沈熙在偷偷地照顾她,再想到之前,他是如何自以为自己能远远比得过沈熙,便觉得讽刺。   真是好笑,沈熙能忍辱负重至此,可他自诩心智出类拔萃,却唯独输在了这“用心”二字上。   在监牢之中,迟聿最后问了沈熙一个问题,“你就没有半分不甘么?”   “臣当然不甘。”沈熙转过身来,淡淡一笑,低声道:“可臣再不甘,又能如何?不是臣的,强求也不来。臣最后告诉陛下一句话——陛下,喜欢一个人,真的不是仅仅得到就好了。”   “你若真的爱她,你在看见她难受时,你就会心疼;你看见她笑了,便会觉得甘之如饴;若她感到失落,便想着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拱手献上,只要她能开心。我的爱很廉价,但是看着她过得越来越好,便已经足够了,因为之前的那么多付出,便是在等着这样一日。”   “这样的感觉,陛下有过吗?” 第89章 自残   迟聿承认自己不曾有过。   他从小到大,喜欢什么便去争去夺,从别国进贡的汗血宝马,到父王的宠爱、昭国世子之位、手中的兵权,无一不是他用尽手段夺的。   不去争不去夺,那便只有死路一条,这是迟聿所秉承的一贯原则。   从来没有人教他去付出。   可沈熙那一番话,却引起了迟聿的反思。   在从监牢到寝殿的路上,迟聿什么都没想,只是有几分迷茫,可回到了宫殿里,坐在那张他常坐的椅子上,望着面前才完成一半的商姒的画像,美人一颦一笑都甚为好看,可是他唯独画不出那张脸。   那张脸应该是怎样的神情,是愤怒地望着他,还是凄婉的、忧愁的、失望的,甚至是心灰意冷的。迟聿的指腹在画像上微微摩挲,一如每次抚弄她的脸颊,小心翼翼。   他发了很久的呆。   他想,若商姒生病了、不高兴了、失落了,他到底会如何。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也会难受。   所以,他也爱她。   迟聿几乎是梦游一般地跳了湖。   泡在冰冷的湖水里,他冷得直抽气,神智都开始恍惚起来,可他在想:她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她甚至曾经疼得晕了过去。于是迟聿咬着牙忍着,可身体越冷,脑袋越是清醒,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多关心她一下呢?为什么就,这般刚愎自用,以为她就要求他?   她是商姒,哪怕为了活命妥协,但她的心岂能任人拿捏,情愿自己不见任何人一辈子,也不想让屈辱成为她的结局。   他知道,作为迟聿,其实他不欠她;作为爱人,他欠了她。   他离开时,沈熙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其实早就喜欢上你了。”   就这样一句话,让迟聿心揪一般地疼。   ……   商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只记得迟聿说了一半的话,便重新倒下去人事不省。商姒站在一边,看着太医宫人忙作一团,也只是默默地看着。   昏迷之中的迟聿,看起来比一个三岁小孩儿还要弱小,这样一个人,因为她变成这样,她有些于心不忍,因为他不仅仅是她的,他还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臣子,还有一个四面环敌的昭国,他怎么就可以,放下责任,而为她拼命?   她也陷入纠结之中了。   三日后,商姒被迟聿中箭的消息吓了一跳。   内侍说是“狩猎之时被刺客袭击”,可他病成那样,又狩的是哪门子猎?商姒想起他之前的话,她觉得一个但凡有点理智的人,就不会真的因为她受过箭伤,而亲自去品尝中箭的滋味,可他偏偏被射了一箭,不偏不倚,正擦着心脏过去,差点就没保住性命。   隔着一扇屏风,里面的人在手忙脚乱,鲜红的血水一盆又一盆端了出来,商姒看着那一堆染血的衣物,身子抖个不停,最终只是沉默而去。   再过三日,迟聿保住性命,又逾半月,方能下地行走。   她在屋里午休,他便隔着屏风伫立在外面,问过她近日身体如何之后,他几乎对自己的病只字不提,又独自回去,连夜去处理堆积成山的政务。   一连操劳多日,直到累得直接趴在桌上睡了,迟聿才被宫人扶回了床榻上,总管气急不已,对商姒道:“公主哪怕只要多说一句,王上也会顾忌您的感受。”   商姒却冷淡回道:“不是我在强迫他如何,这是他自己的身子。”   总管缄默,又去对迟聿道:“王上执掌偌大昭国,若不能好好治国,满朝文武又当如何作想?又将如何看待公主?”   迟聿只说了一句:“与她无关。”   总管不得办法,只好求助宋勖,但宋勖和迟陵都先后来过,没有一个人知晓他们三人之间的心事,沈熙自从从监牢里放出来之后,便称病不再上朝,迟聿没有为难他,甚至让人好好待他。   其间,迟聿亲自去见过沈熙一次。   他开门见山道:“从前那些年,多谢你对她的照顾,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些话,后来我都仔细想过了。”   沈熙抬眼看着他,不动声色。   迟聿垂下眼,“我会尝试如你那般珍爱她,除金钱珠宝之外,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讨一个人真正的欢心……但是,我会去学,从此以后的那几年,还是请你放手。”   迟聿摒弃了自己的自称,也别扭地用上了“请”字,他想要挽回,那么其中一桩事,便是尊重待她好的每一个人,善待她所在意的每一个人,她在意的人能过得好好的,那么她也会很高兴。   但迟聿还是很失落。   被人拒之千里,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让她回心转意,可能一年,可能五年,十年,甚至是永远。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我能一直等下去。   至少做这些事情,他也不再有歉疚。   ……   春天来得无声无息,到桃花盛开时节,城外漫山遍野便是花红柳绿,树上鸟鸣啾啾,天边流云涌动。   商姒可以自由地出去,也时常带着姣月出去散心。迟聿往往会派侍从远远地跟在身后,以保护她的安全。可这日商姒刚刚回宫,便听宫人来报:“王上今日亲至军营,与司马将军比试了一场,之前的伤口忽然裂开了。”   天气逐渐热起来,伤口也更容易恶化。   商姒来时,迟聿又包着绷带坐在了床头。   她来得匆忙,连宫人都被她的凌厉气势吓了一跳,纷纷退散开了,商姒冷冷垂袖站在那处,眼睫一抬,便与迟聿对视上了,他看着她,她看着他,良久,他却露出一抹笑容来。   有些傻乎乎的,商姒骂道:“你脑子坏了么?折腾的是你自己的身子,于我可是无关痛痒。”   公主直接当着众人的面骂昭王,宫人们大惊失色,纷纷噤了声,大气也不敢出。   迟聿带笑看着她,却只说了三个字:“你来了。”   商姒一拳宛若打在了棉花上,她又急又气,这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对着她笑,她一时哑口无言,看他胸口又渗出血来,只觉眼睛如同针扎一般地疼,便撇过头去,抿唇道:“你要是把自己折腾得没命了,还谈何照顾我。”   迟聿笑容一收,认真地问道:“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   “对不起。”   “什么?”   他凝视着她,“我想惩罚自己,但是也不想让你担心。”   商姒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疯子!”   “我没疯,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醒,我觉得很高兴。”他微微一笑,深深地看着她,认真道:“我不会轻易死,你的药材还没有集齐。”   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商姒闭了闭眼,认输了一般,蓦地走上前去,抬手狠狠将他一捶,他闷哼一声,唇色微微发白,额上渐渐渗出了冷汗,大掌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却触及她冷意逼人的目光,又慢慢松开。   商姒又狠狠地锤了一下。   没有正对伤口,鲜血却越发汹涌,彻彻底底地染红了身前的衣裳。   迟聿忍着疼低下头,唇瓣抿唇了血。   她水眸带泪,含恨道:“我看你不妨伤得更重一些,我当初可是连下床都困难。”   他低低地喘息着,微微平复了气息。   这种伤口疼起来非常人能忍,他却一声不吭,直到胸口那股尖锐的痛感慢慢褪去,才虚弱道:“你用力捶,只要你觉得痛快。”   她咬紧下唇,许久都没有说话。   迟聿低头等了许久,见身边人许久都没有动静,才抬眼看去,这才发觉,背对着所有人、唯独面对着他的商姒,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   她哭了。   迟聿这才慌了,连忙伸手将她揽近怀里,又想起自己身上有血,只好放开,拿过帕子为她擦泪,商姒心里委屈,眼泪越发汹涌,怎样也止不住,一双美丽的眼眸红肿地宛若兔子一般,就这样望着他哭,仿佛在控诉他。   迟聿手忙脚乱,连自己的伤口也顾不上了,只顾着靠近了哄她,一边的总管急得直跺脚,眼看着伤口控制不住了,王上还这般糟蹋自己。   迟聿柔声道:“对不起,你要是不喜欢,我便不这样了。”   她气得直骂他,“你这个疯子!神经病!我几时说了喜欢你这样?你自大,傲慢,一意孤行,你他娘的怎么不病死算了!你下回要是再不死,我就捅死你!”   他却低笑出声,不是冷笑,亦不算苦笑,而是当真心情愉快地笑。   他说:“好好好,下回我给你捅。”   商姒更生气了。   她哪里是要真的捅死他?她说了半天,这人好像还是不懂,她气得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直接起身要走,手腕却一紧,他抓住了她的手。   他艰难下地,伸手紧紧地抱住她,眷恋地蹭了蹭她的颈窝,柔声道:“我和沈熙不一样,他总是能洞察你的想法,总能将你照顾的很好。可我……第一次这么想讨一个人开心,我没有他细致入微,但是我会尽力,你多等一等我。”   “他是你的过去,但是我想做你的将来。” 第90章 和解   商姒那天晚上,一回去就头疼发作。   她痛得咬着枕头,浑身都在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小脸白得如墙纸,吓得伺候她的宫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商姒很能忍疼,至始至终都没有吭一声,直到迟聿亲自过来了。   他长发还披散着,衣襟拢得也不太整齐,阴沉着一张脸,一过来便坐在了她的床榻边,他还没有挨着她,她却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寒夜的气息,她忍着疼痛,想要说话,张口吐出的却是呻吟,迟聿脸色铁青,将她拦腰抱进自己的怀里,冰凉的手隔着衣裳抚摸她的后颈,像是在安慰她。   可他自己就还是个病患,胸口的绷带还缠着呢,商姒忍着疼,攀着他的脖子,往旁边蹭了蹭,避开他的伤口,这才稍稍缓了一口气。   又有些哭笑不得,白日她跑去探望他,到了晚上就换他过来探望她。   真是多灾多难。   “看见了没。”她靠在迟聿的肩头,闭着眼睛微微抽气,咬牙道:“你要是……垮了,我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去……”   迟聿抿紧了唇,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商姒晕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只知道自己正躺在软塌上,身边坐着一个人,长发一直顺着背脊滑到了她的脸颊边,发梢挠得她有些痒痒的,她想也没想,便伸手一拽,拽不动,那头发的主人已转过了头来,低头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很久。   大眼瞪小眼。   商姒睡得有些意识混沌,此刻才回过神来,便有些尴尬地坐起身来,怕他被她拽疼了,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迟疑道:“你……还好吧?”   迟聿眼露无辜之色,身上还缠着绷带,他手上正捧着药,才喝了一半。   显然方才他正在喝药,就突然被她拽了一下头发。   两个伤患。   商姒看着这场景,莫名就觉得好笑,摸着他脑袋顶的手一直没停,觉得手感还不错,又顺手多摸了几把,这样看来,他有点像猫,平日里骄傲得很,可装可怜起来,也让她有些于心不忍,给他三分好脸色,他还能主动凑过来。   商姒想着,便微微露出了笑容。   她伸手环住了迟聿的腰,把脸蛋贴在他的身上,低声道:“等你的病好起来,就去为我出征吧。”   他的一切动作如今都以她为出发点,她说话也学会了几分技巧,要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不能说“我想让你好好的”,而要说“你好了才能为我做什么”,极端没有安全感的迟聿,现在需要她来慢慢诱导。   宫人端上两碗汤药来,一碗是商姒的,一碗是迟聿的,俩人便挨在一起,耳鬓厮磨地躺着,迟聿接过属于商姒那碗汤药,商姒伸手要去抢,“这是我的。”   迟聿躲开了她的手,兀自舀了一勺药,递到她的嘴边来,显然是要喂她,商姒纠结地凑过去含住汤匙,喝了一口,却惊讶道:“是甜的。”   “为什么会是甜的?”   迟聿道:“现在药方变了,就变甜了。”   他才不会说,他让人悄悄往里面加了不少的糖,还逼着太医想办法,让那些药不那么苦。   他要为商姒着想,苦药不好喝,得改。   商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端过迟聿的药,也学着他舀了一勺喂他,迟聿低头乖乖地喝了一口,一双眼睛不由得笑得弯了起来,商姒问道:“甜吗?”   迟聿道:“甜。”   商姒轻轻闻了闻那碗药,闻起来都是苦的,怎么可能尝起来是甜的?她毫不客气地批评他道:“你说谎。”   迟聿:“你喂我,自然是甜的。”   商姒忍不住笑了起来,眸光潋滟,宛若一泓秋水,她笑起来甚为美丽,迟聿看着她,好像懂了一些什么,又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她嘴边,喂她小口小口喝下。   俩人互相喂着对方,你一口我一口,明明平日里完全可以一饮而尽的药,竟被他们喝了许久,喝完了药,商姒又凑过去在迟聿的唇上轻轻一吻,说道:“我分你一点甜的。”   迟聿舔了舔唇瓣,好甜。   比药更甜的,是她。   迟聿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唇角,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好想回亲过去。   可是不行,他答应了她,说不再强迫她,只要不是她提出的要求,他就不会主动进犯。   迟聿垂下眼,一对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刷子,他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忽然抬眼,试探道:“还是有点苦。”   “要不……你再分我一点?”   商姒:“……”   商姒觉得,自己明明是在主动对他怎样,可为什么感觉自己才是被调戏的那一个?   眼前迟聿露骨的眼神,不加掩饰的欲望,明明他还在克制自己,她却率先脸红了他。   商姒撑着身下的软塌,慢慢向迟聿挪了挪。   他含笑看着她,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衣衫大开,墨发披散,如玉雕琢的隽秀容颜,没有半分凌厉的气息,眼角眉梢都满溢着温柔和期待。   商姒轻轻地吻了上去。   他也很甜。   ……   转眼又是半月,迟聿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在连续去军营操练多日之后,体格也大体恢复如初,便整顿军队,重新出征了。   迟陵在迟聿养伤其间,率兵出征过几回,没有兄长在身边的单打独斗,格外磨砺这少年郎的心性,迟陵日益稳重,哪怕奉命在王都照顾商姒,也不再轻易逾距,商姒看着面前眉眼熟悉的男子,眼前的感觉终于取代那一次次的噩梦,城墙下拿箭射她的男子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与她非亲非故,可眼前的少年却视她为嫂嫂。   迟陵没有错。商姒终于放下了抗拒的情绪,从前因立场不同而造成的伤害,她都不想再计较。   她也从来没有想到,她曾经那般畏惧的两个男子,如今都是待她极好的人。   他们守护在她的身边,竭尽全力想要治好她的病,还想要……做她的家人。   家人。   在冷宫的时候,李爷爷曾对乐儿说,希望她将来能安乐一生,还能遇到比李爷爷更能照顾她的人,他会成为她的家人,握紧她的手走完一生。   商姒满意了。   ……   入秋之时,迟聿班师回朝,沈熙上奏了第一封折子,他自请去昭国边境,为昭王统一天下的大业效犬马之劳。   沈熙记得,边境的那座城至关重要,他要去建功立业,年轻的沈熙只能在迟聿身边鞍前马后,可如今这年轻的躯壳里,住着的是位极人臣的尚书令沈熙。   他有足够的手腕,重新去开拓一番自己的天地,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旧朝已经覆灭,那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沈熙踌躇满志,丝毫不见颓废,商姒试图挽留过,但他去意已决。   十月初六,商姒亲自乘车到城外相送,迟聿陪同前行。   沈熙向迟聿行礼,迟聿却道:“我是陪乐儿前来,今日,你我不是君臣。”   沈熙便笑道:“那烦请王上照顾好她,让臣的退出更加值得。”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他小心翼翼地照顾了这么多年,如今看着商姒,向面对往昔的爱人,也向面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好像日复一日浇灌了一颗树苗,如今那乔木已遮天蔽日,可以自己更好地生长。   那么,也不再需要他了。   沈熙想起,自己的父亲临终时,握着他的手殷殷地嘱咐,希望他万事以家族荣辱为重,重新振兴沈家,更要照顾好沈氏一族上下百余口人,前世他专注于感情,为了留在她的身边,主动失去了许多一展宏图的机会。   今后,他要重新来过,为了别人,更为了自己。   商姒将自己准备好的冬衣送给沈熙,不舍道:“此去遥远,还望你……早日归来。”   沈熙微微一笑,想通之后,通身气质便洒脱了不少,“我会过得很好,只愿我归来之时,还能见你还如此活蹦乱跳。”   他接过冬衣,这冬衣裁剪得妥帖,里面是一层温暖的貂皮,内衬用细密的针脚压出纹路来,看着朴素却不简陋,可见情谊珍重。这是商姒亲自做了好几日的衣裳,她说:“从前总是你为我做事,这衣裳便是我的心意。”   沈熙摩挲着上面的针脚,垂下眼道:“我记得你不会刺绣。”   她说:“我近来学会的。”   沈熙微微撼然。   商姒凝望着他,浅浅一笑,“我要好好做回自己了,今后只做商姒,作为女子,不会刺绣怎么行呢?”   沈熙由衷道:“你改变了很多。”   商姒说:“你也变了。”   两人相视而笑。   从前一起长大,却被环境所迫,一直争锋相对。商姒有时候会想,若没有王赟,没有那么多算计,那么她或许永远也不认识沈熙,也不认识后来的迟聿,她会在冷宫安安稳稳地长大,远离一切的阴谋诡计,将来若能逃出宫去,就会寻个好人家嫁了。   但也偏偏是王赟,让她憎恨了沈熙那么多年。   往事如烟。   沈熙最后和商姒和迟聿作别,转身进了马车,商姒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宛若带走了长安最后的一点记忆,从前的一切挣扎与痛苦都烟消云散了,在她身后,是巍峨的昭国的王宫,里面住的是昭国的王后商姒,没有商述,没有王赟,没有大晔。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番外预备:   1.婚后生活之暴躁商姒VS负情商老婆奴迟聿。   2.前世商姒和迟聿的事情。   3.年少时的商姒和沈熙。   4.儿女番外。 第91章 终章   卯时一刻,天色未亮,商姒还在熟睡的时候,迟聿便踏上了征程。   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昭国大军,是令诸侯闻风丧胆的骁勇之师,养精蓄锐多日,迟聿终于再次亲征,这一日,他报着势在必得的野心,连攻数座城池,百战百胜。   面对如此强大的昭国,其余几国便结成了联盟,一同抵御前来侵略的迟聿。战事便渐渐拖延下来,但迟聿向来不急,他记得前世是如何一统天下的,如今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一年时,吴国久攻不下,迟聿屡出奇兵,大挫吴国锐气,可吴王薨逝之后,其子继位为王,手腕更甚其父,竟也守住了吴国。   第二年,魏楚相继归顺昭国。   第三年,商姒大病一场,昏迷整整五日,迟聿被迫班师回朝,日夜照顾商姒,齐鲁趁机共伐昭国,沈熙率兵抵御,齐鲁无功而返。   商姒醒来后,迟聿重整大军,势要拿下齐鲁吴三国。   次年,吴国降。   再过一年,齐国城破,齐王自缢而死。   唯独只剩下了负隅顽抗的鲁国。   这五年来,迟聿一直默默为商姒做事,他并没有和她成为夫妻,却给她王后的礼遇,他在等商姒什么时候能主动接纳他,他再也不会主动安排所有的一切,直到她心甘情愿地开口为止。   这样一陪伴,便是整整五年。转眼五年已逝,眼看时间越来越少,商姒的病也越来越严重,甚至常常昏迷十天半个月,迟聿本想攻下鲁国,一举实现霸业,但那年冬天,商姒的病又来势汹汹。   屋檐上堆积了皑皑白雪,风雪拍打着窗子,隔着一堵墙,屋内却烧着火盆,商姒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仍然觉得冷,不住地发着抖,迟聿将帕子浸在滚烫的热水里,再拿出来绞干,轻轻擦着商姒的额头。   商姒很虚弱,伏在他的膝上一动不动,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迟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马上就到最后一步了,马上就能集齐所有的药材了。   可是他怕她撑不住。   迟聿垂下眼,眼底的落寞清晰可见,抱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每次看到她疼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能做些什么,除了陪在她身边,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商姒忽然动了动,拨开他放在她身边的手,伸手摸到了床头的蜜饯,一口咬进了嘴里。   丝丝甜味在嘴里化开,她安安静静地闭上眼,握紧他的手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她说话的声音嘶哑难听,眼帘重重一阖。   仿佛能感觉到他悲伤的情绪,她这是在努力安慰他。   迟聿黑眸火星微溅,大掌挪至她的后颈,微微捏了捏她的颈部,让她放松下来,复又低下头来,凉薄的唇碰上她干枯的下唇,将她的身子护着往旁边翻转了些,更深入地吻了下去,动作怜惜至极,深情的眸底仿佛溢满了星辰。   商姒睁开眼,看着面前放大的一双眸子,眼底星彩熠熠,蓦地便被勾起一股似高兴似酸涩的感觉来,骤然一阖眸,任凭眼角的眼泪滑落下来。   他们的感觉是不互通的,他在心疼她的疼,她又何尝不心疼他的心疼。   他骤然见她哭,眸底便如雾气遮蔽,也心痛地无以复加,吻着她的唇都在轻轻颤抖。   他低喘了一声,撑手在她头边,低声道:“是老天不公平。”   她心潮翻涌,其实被他珍爱至此,多疼已是不重要,她含笑闭眼,手握紧他的手,眉心因疼痛抽搐了几下,又轻声道:“至少今日……我还未晕过去。”   她在他身边五年了,这几年越发难捱,几乎次次病痛发作,她都会丢了半条命。   至少今日,她没有晕。   说明这些年的耐心调养,也并非无用。   可迟聿要的又怎会仅仅是这些?   商姒闭上眼平复了一会儿,捏着他的手几乎将他的手都掐出血来,可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吭一声,知道商姒缓过来了些许,才睁开眼,一看见迟聿的神情,乍然心又软成了水。   疼的是她啊,他为什么一副疼得受不了的表情呢?   算了,还是别让他心疼了。商姒攀着他勉强坐起来,靠在他的颈窝上,有气无力道:“我好多了。”   迟聿却看起来更难受了,他抱着她没有说话,唇紧紧地抿着。   商姒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晕了吗?”   他微微偏头,凝视着她,“为什么?”   她翘了翘唇角,低声道:“那夜你喝醉,我让你碰了我。”   那是三个月前的一日,敌军请和,迟聿设宴庆功,在酒宴上与文武百官喝得尽兴。   他答应她不会随意饮酒,但他总有必要饮酒的场合,而迟聿酒品不算好,每每一醉,都会跑到西欢殿来对商姒撒泼。   又是抱她,又是亲她,还会动手动脚。   商姒那夜被他撩拨得起了兴致,便也不再抗拒,将自己给了他。   本是你情我愿,事后迟聿却自责不已。   神医江辽知晓此事后,激动地指着迟聿的鼻子跳脚道:“你你你!你到底是要救她还是害她!你怕不是色迷心窍,从前公主还能给你碰几回,可现在她身子骨这么弱,你还跟她行房?到时候出了问题又来找我,他娘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你趁早点害死她吧!”   “……”商姒坐在一边咳了咳。是她自愿的啊,别老骂迟聿!骂得她怪心虚的。   迟聿身后的君乙都听不下去,一把抽出了佩剑,江辽吓得躲到了柱子后面,迟聿却被骂得担忧起来,看向一边乖乖坐着的商姒。   商姒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他张了张口,迟疑地问道:“那……还有什么挽救之法?”   江辽冷着脸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呗!以后切记不能再如此了。”   迟聿沉默,过了一会儿,宛若受了刺激一般冲了出去,急召文臣武将,又要出征。   他出征的那三月,宛若吃了兴奋剂一样不战不休,手下将士杀得红了眼,敌军被这阵仗吓得尿了裤子,后来纷纷不战而降,谁都不知昭国大军是受了什么刺激,原本还在循序渐进,如今却突然疯了一样的攻打城池。   其实他离开不久,商姒就发觉不对劲了。   江辽诊了脉,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病情有好转的迹象,纳闷了许久,又过了一个月,才诊出虚弱的喜脉来,江辽这回心虚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阴差阳错的,怀孕居然也是这疾病的破解之法。   虽然见效不大,但商姒确实疼痛轻了许多。   ……   商姒想着从前,忽然微微探过身子,凑到迟聿的耳边,悄悄道:“我怀孕了。”   迟聿闻声,心底遽然一震。   他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眼底涌现巨大的狂喜,猛地握紧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心底滚滚鲜血沸腾起来,直冲上喉头,竟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商姒安静地看着他。   他望入她的温柔眼眸,心底霎时淌过一股汩汩清流,一刹那涤荡了全部的惊讶与狂喜。   迟聿隔了半晌,才哑着声音道:“我……的?”   她噗嗤一笑,捶他道:“不是你的。”   他却大笑出声,蓦地将她整个人给举了起来,又紧紧地抱进怀中,深眸凝视着她,“所以,是我们的孩子……救了你?”   她含笑一点头。   前世重伤后撑了整整五年,今生已满五年,本以为又是悲剧收场。   身边人都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无人展露笑颜,沈熙的信来了一封又一封,迟聿打起仗来越发拼命不计后果。   这现在……上天送了她一个礼物。   他们的孩子。   商姒低头,掌心贴上腹部,柔声道:“本想多等一段时日再告诉你,未曾想今日又病发。”   她温柔地抚摸着小腹,隔着肚皮,仿佛能感觉到里面有幼小的生命在孕育。   这么多年,她孤苦伶仃,如今却有了骨肉相连的至亲。   她由不得心又微恸,眸底溢出了些许泪,是高兴所致。   风雪渐停,天光乍然照入屋内,将软榻前一片金砖照得熠熠发亮。   也照得她侧脸温婉至极,眸含水光,红唇勾着浅浅笑意,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   商姒抬头,正看着迟聿正垂袖静坐,玄金广袖落在一边,金冠之下,那对如黑夜般的眸子里,是化不开深深的眷恋。   这是她的心上人。   商姒探身过去,忽然问他道:“我怀孕了,你有没有什么表示呢?”   他微微皱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静静等着下文。   她轻嗔道:“我在你身边,已经整整五年了。”   五年了,她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   女子最好的青春年华都送给了他,他就没有一点表示?   迟聿几乎是在瞬间,脑海中便浮现了四个字。   “一统天下?”   商姒面上笑容一敛,脸色黑了黑,又重重捶他一下,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摩挲着掌心光滑的肌肤,又柔声道:“我把天下送给你,让全天下所有人,都见证着我们孩子的诞生如何?”   “我要登山祈福,昭告上天,要给你皇后之位。”   “将来你若愿意,孩子跟你姓都行。”   商姒被他逗笑了。   她笑骂他道:“傻子。”商姒挽住他的脖子,一把坐到了他的身上来,悄悄道:“我要你娶我。”   “立刻,马上,娶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迟聿以为自己还要苟个几年,才能娶到老婆,所以猜来猜去,就是没想到要娶她。   商姒自己先等不及了。   到这里,本文就完结啦。   接下来是番外,依旧老规矩日更,此外,下本《千岁欢》十月开,依旧是公主X世子,俩大佬和离后披着真马甲狭路相逢的故事,女主工于心计实则深情,男主翩翩贵公子,实则毒舌难缠。正经的文风偶尔轻松,喜欢请收藏 第92章 养娃记(一)   迟聿一统天下那一年,商姒刚刚诞下了长子。   迟聿娶名为“玧”,封此子为太子,将其视为至宝,每日都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意欲将其培育成一代明主。   迟玧天资聪颖,每日跟着他爹,两三岁时,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极为漂亮,像极了商姒,也正因如此,迟聿也颇为喜爱这个长子,就希望长子将来,能学到他的精髓,继承他的天下。   两岁的迟玧刚刚学会走路,头戴虎头帽,扶着墙壁一走一摔,可爱得让商姒爱不释手,常常晚上抱着他睡,连迟聿都不要了,迟聿自然不肯,每天到了晚上,等到商姒和亲儿子都睡着了之后,就悄悄地把儿子抱到偏殿里,自个儿钻进了被子里,抱着商姒睡。   于是商姒每每睡着时,都记得自己是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睡的,第二天却很懵地看着面前这个迟聿。   商姒:“我说要陪你睡吗?你把玧儿丢到哪里去了?”   迟聿裹着被子默默瞅着她,就是不吭声,商姒又一把翻到他的身上来,双腿跨坐在他身边,伸手捏着他的脸,不住地闹他:“你快说!这是我们的儿子啊!你把儿子丢哪去了!”   俩人每天都要这么闹一会,直到迟玧渐渐长大了,迟聿便悄悄地鼓动满朝老臣,暗示宋勖上折子劝太子早日读书,再以教导儿子为由,成功地将迟玧从母亲的怀抱中剥离。   可迟玧早就被亲娘溺爱惯了,哪里肯被迟聿这般逼着读书?他隔三差五就往皇后宫殿里跑,却碍于亲爹威严,只好暂时妥协。   到了五岁时,迟玧已经将亲爹的习惯摸得一清二楚。   那年,商姒又怀了第二胎,镇日被迟聿关在清凉殿中避暑,让一堆宫人前呼后拥地好生照料着,但商姒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被迟聿养得越发懒惰,越发不爱动,倒也心安理得地窝在殿中避暑。   她让人在软塌四周摆满了冰鉴,再打开窗子,让夏日的清风透进来,软塌四周都垂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微风拂过,缥缈如仙境,商姒便睡在榻上,一躺便是一整天,睡醒了还能吃,别提有多惬意。   这日,皇后殿下商姒正四仰八叉地在床榻上翻滚,便感觉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脸上还有点痒,她闭着眼皱了皱眉,以为又是迟聿凑上来烦她,便伸手把上方的脑袋扒拉过去,咕哝道:“走开!”   那颗脑袋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凑了上来,两只小手扒拉着商姒的脸蛋。   商姒不耐烦地挥手,只听见“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滚下去了,随即便响起男孩儿大声嚎哭的声音。   “呜哇——”   商姒彻底被闹醒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便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正摔在了地上,脸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不委屈。商姒连忙弯腰把他抱起来,柔声哄道:“玧儿,玧儿不哭,是娘亲不小心……”   商姒一边哄,一边对身后的姣月使眼色,让姣月连忙过来哄着——迟玧自打出生起,就是被迟聿带大的,她不会哄小孩儿,迟聿也不想让儿子被母亲溺爱过度,常常不许迟玧过来找娘亲。   看这大白天的,骄阳高照,多适合学习!商姒想都不想都能猜到,肯定是迟聿教儿子教了一半,又被某个大臣打了茬,让玧儿自己先学着,然后这小子自己就溜出来了。只要没有迟聿亲自看着,没有人能管得住这个年仅四岁的小霸王。   小霸王迟玧正坐在亲娘怀中,咬着小手指头瞧着美貌的娘亲,因为才哭过,鼻涕眼泪都糊了一脸。   别看这小子现在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实际上不知道多得他爹真传呢。   商姒心底冷笑,拿过帕子把小霸王的脸搽干净,肃然问道:“迟玧太子殿下,你怎么又来了?”   迟玧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委委屈屈道:“是……是爹爹,爹爹他又不管我,我又想娘亲了。”   商姒心道:你爹不是不管你,你爹是管不住你。   但是……她也管不了啊。   商姒有点头疼。   肚子还揣着一个呢,怀孕可累了,她生过一个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生一个了。反正生了也不想养,万一又是迟玧这样的小子,那还生什么生?白天小的过来闹,晚上大的过来闹,商姒已经觉得自己很不容易了。   但迟聿把她折腾得了个够呛,这么多年下来,她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又怀了。   商姒叹了口气。   她看着怀中小小的一团,柔声道:“你是跑出来的吧?”   迟玧咬着手指,怯怯道:“好吧,我对娘亲说实话,我是想娘亲了。”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环住商姒的脖子,浅浅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商姒道:“……你知道你跑出来是什么后果吗?”   上回,迟玧在御书房乖乖看书,迟聿不过出去一趟,迟玧便骗那群进来伺候的小宫女,说他肚子疼。   小宫女们自然是被吓坏了,连忙出去叫太医,迟玧又悄悄躲在桌子底下,宫人以为他不见了,满皇宫地找,殊不知这小子就躲在殿内,等到他们都走了,才拍拍屁股走了出来。   那天,年仅四岁的太子殿下迟玧,戏耍了包括他亲爹在内的所有人。   直到第二天早上,迟聿才抓到了这个小子,当即将他摁在御案上狠狠爆打了一顿屁股,迟玧哭天喊地,让一干宫人纷纷不忍,第二天又故意在商姒跟前摔跤,哭得好不可怜,商姒当时不知这小子心机,把他抱起来一看,当即冷了脸。   迟聿来时,便见商姒端坐在上首,神情冷淡,唇角勾着一抹略带讽刺的笑容,一边,迟玧委委屈屈地缩在榻上,拿被子裹住自己,只露出一个头来。   商姒冷笑着一拍桌案,道:“子承就是这么对我们的儿子的么?玧儿还小,跑出去了是宫人失职,他还这么小,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迟聿皱眉道:“就是你镇日这般宠着他,才让他总惦记着你这处,不肯好好用功,只想在这里偷懒。”   商姒道:“若不是你管教严苛,岂会让他生下逃避的心理?”   迟聿冷淡道:“我幼时可比他严多了,不严何以成器?就是不够严苛,才导致他如今小小年纪,净会欺软怕硬。”   商姒反驳道:“他现在如此,你居然怪我?”   迟聿叹了口气,觉得这话说不通了:“你是他娘,平日若足够严厉,又岂会给他有恃无恐的机会?”   商姒气不打一处来,“一直都是你在带孩子,难不成这是我的没教好?”   迟聿按了按眉心,觉得女人闹起来实在不可理喻,便冷淡道:“既然归我带,那你便别插手了,把他给我处置。”   迟聿转过,冷冷扫了那小子一眼,迟玧往后面缩了缩,连忙求救似的看向商姒。   她冷笑,“这是我儿子。”   现在又知道这是你儿子了?   皇后和陛下吵得不可开交,连那些伺候多年的宫人都开始瑟瑟发抖,而迟玧躲在一边,悄悄地观察着爹爹和娘亲的神色,见他们越吵越歪了话题,甚至开始翻起陈年旧账来,心里悄悄暗喜。   商姒委屈道:“都成婚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这么欺负我,早知道,我何必又要嫁给你?”   迟聿难以置信,“……我欺负你?我哪里欺负你了?”   当日,迟玧平安地跑了,他的爹娘却闹得没有同床就寝。   傍晚,商姒和迟聿分别躺在两张床上,越琢磨这事越觉得不对劲儿,本来是在谈迟玧被揍的事情,怎么越吵越歪了?   忽然回过神来的商姒、迟聿:“……”   第二日一大清早,迟聿还是把迟玧从被子里拎出来又揍了一顿,这一回,商姒也没有阻拦,反而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儿子比丈夫还黑,千万别轻易心软了。   现在,商姒看着怀里软软的一团,说什么也不打算信这小子满口浑话,甚至还想快点把这烫手山芋丢开,别碍着她养胎,这一胎有点不安稳,孕吐腿软全来了,商姒不想浪费丝毫睡觉的时间。   迟玧抱着母亲的脖颈,把软软的脸蛋儿贴在母亲的颈窝里,却能感觉到自己有点失宠了,不由得有些失落。   这小殿下咬咬唇,软软喊道:“娘亲。”   “娘亲,玧儿想你了,娘亲最疼玧儿,娘亲抱起来也香香软软的,比抱着爹爹舒服。”迟玧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慢慢抚上商姒的肚子,又小声道:“玧儿还想妹妹了。”   商姒:“……”   她好像,又有一点心软了。   后来,迟聿一直议事到了正午时分,正想叫人将小殿下送过来一同用膳,却听见宫人来报,迟玧又不见了。   迟聿一路黑着脸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商姒所在的宫殿,刚一进来,便看见商姒躺在软榻上,口里正叼着一颗葡萄,端得是惬意无比的模样,而他养的熊孩子,正坐在商姒身边,小手笨拙地剥葡萄,自己吃一颗,再喂给商姒吃一颗。   迟玧:“娘亲,啊——”   商姒听话地张嘴,伸手摸了摸乖儿子的脑袋,眯着眼笑道:“玧儿真乖。”   迟玧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玧儿想天天给娘亲剥葡萄,玧儿从前不懂事,让娘亲费心了,现在想好好报答娘亲生育之恩。”   商姒被他逗得一乐,抿唇微微一笑,心道自己是生了个怎样的小宝贝啊,一把搂过迟玧的小脑袋,吧唧亲了一口。   “你比你爹会哄人多了。”商姒由衷道。   迟聿:“……” 第93章 养娃记(二)   迟聿心道:我还比不上这臭小子?   他面色淡淡的,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互相依偎的母子二人,压着嗓子低低咳了一声。   里面的迟玧听到声音,连忙缩到商姒怀里去,抱着母亲喊道:“娘!”   商姒伸手捏了捏迟玧肉乎乎的小脸蛋,微微坐直了,看向迟聿,笑道:“你来了。”   迟聿走过去,一把拎起迟玧的后衣领,把他拽离商姒的怀抱,在儿子不满的眼神中把商姒抱到腿上来,伸手扶了扶她的肚子,柔声道:“最近怎么样?”   商姒顺势躺在迟聿怀中,哼哼唧唧道:“晚上睡不好,孩子老是踢我。”   迟聿低头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女人怀孕不容易,迟聿每日都喂她吃各种补品,如今养得胖了些,摸起来手感也好了不少,商姒扒开迟聿的手,不满道:“你又把我喂胖了。”迟聿大笑,身子往后一靠,上上下下打量着怀中的女子,那双眸子越发亮得摄人,渐渐灼热起来。   他伸手比了比她的体态,沉吟道:“这回肚子似乎上回要大,上回怀那小兔崽子,也没有如此辛苦。”   孤零零站在角落的小太子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你才是小兔崽子!你个大兔崽子!   商姒伸手捶迟聿,“所以我这么不容易,你别折腾我啦。”   迟聿轻笑,偏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道:“好,不折腾你,用过午膳了吗?”   商姒摇头,迟聿让宫人传膳,然后推开了一边的冰镇葡萄,皱眉道:“怀孕怎么能吃这种东西?”他冲角落里站着的迟玧道:“臭小子,滚过来。”   迟玧苦着脸,磨磨蹭蹭地挪过去,他其实什么也不怕,就是有点怕他爹。   因为他身为太子殿下,只有亲爹能揍他。   迟玧挪到迟聿身边,仰着小脸,怯怯地唤了一声“爹爹”。   迟聿沉声道:“你就是这么照顾你娘的?”   迟玧绞着手指,委屈道:“娘亲要吃葡萄。”   迟聿:“你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商姒:“……”这话是在骂儿子还是在骂她呢?   年仅五岁的迟玧还在竭力辩解:“儿臣不能忤逆娘亲。”   “愚孝,借口。”迟聿唤来君乙,吩咐道:“把太子带回去。”   君乙入殿,把迟玧抱了起来,迟玧一双小腿不住地在空中乱蹬,喊着“娘亲救我”,商姒微微汗颜,心道:你爹这是故意在找你茬呢,儿子,乖乖回去吧。   等到迟玧被带出去了之后,商姒才忍不住道:“明明他小的时候,你特别重视他,现在却开始针对了?”   “他缠着你。”迟聿理所当然。   商姒:“我是他娘啊。”   “他不小了。”   “……”五岁不小吗?商姒无语凝塞,认真道:“你这样会教坏他的。”   迟聿:“已经教坏了。”   “……”商姒一顿无言,迟聿又道:“所以,你肚子里这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教坏了。”   商姒道:“……我不想生了。”   迟聿笑着亲了亲她的脸蛋,“说什么傻话呢。”   没有啊,她认真的。   商姒伸手推开迟聿,一本正经道:“玧儿是太子,我觉得,我们对他的教育方式存在很大的问题。”   不能这么不负责!   迟聿道:“我不想和你讨论他的教育问题。”因为一讨论就要吵架。   其实最无辜的是迟玧,迟玧从小就很聪明,他早就从宋勖那里听说了,他爹迟聿小的时候,可比他放肆多了,可迟聿没有一个管得住他的爹娘,是以从小肆无忌惮地长大,到了十三岁,甚至自己跑去了战场。   迟玧在自己的东宫里撑着脑袋直叹气,父母太双标怎么办,亲爹针对自己怎么办,他也很难过啊。   后来,商姒的肚子一日比一日的大了,常常到了晚上,便因为双腿抽筋而难受地睡不着,迟聿整日陪在商姒身边,到了快要生产的时候,甚至推掉了早朝,迟玧越发感到郁闷,他连自己的亲娘都见不到,直到商姒生产那日。   迟聿负手站在殿外,皱着眉头听着惨叫声,商姒疼痛的声音宛若刀子一般扎在他的心头,这么多年了,她当初的旧疾早就得以痊愈,可如今的叫声,却让他想起最担惊受怕的那一段岁月,迟聿垂下眼,直到殿中响起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才蓦地转过身来。   他张了张嘴,正要问,便听见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娘亲怎么样了?”   迟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严肃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站在迟聿面前,个头还没有迟聿的腿长。   宫人答道:“回殿下,皇后娘娘正在生第二胎。”   “什么?”   “什么!”   父子俩同时喊出声来。   迟玧仰起小脑袋,与低头看过来的迟聿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眼神都有些沉重。   ……   谁都没有想到,商姒这回怀的竟是龙凤胎。   次子生得像迟聿,取名为迟景,幺女得像商姒,取名为迟盈。   迟玧晃着小脚,坐在商姒的床边,看着亲爹抱着弟弟妹妹爱不释手的模样,心里冷笑。   呵,喜新厌旧的家伙。   迟玧看穿了亲爹的德行,转过头拿帕子擦了擦商姒的额头的汗,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心疼,那肉乎乎的小手捏了捏母亲的手指,“娘亲辛苦了。”   商姒立刻就被感动到了,伸手抱住长子。   迟玧认真地想了想,又伸手推开了母亲,慢慢爬下床,走到迟聿身边道:“爹爹,玧儿从前不懂事,给爹爹和娘亲惹了不少麻烦。现在弟弟和妹妹都出生了,玧儿不想让你们辛苦,日后一定不会再给爹娘添麻烦。”   迟聿倒是意外地一挑眉,伸手摸了摸这男孩儿的脑袋,笑道:“你懂事就好。”   迟玧卖乖的本事是一流的,他先这样取得了父母的信任,然后不再黏着商姒,而是主动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景儿比起迟玧,性子要安静许多,也乖巧许多,格外好教养。而盈儿生性黏人爱撒娇,迟玧起了坏心,便教盈儿如何在母亲跟前装可怜,盈儿学着哥哥的样子,抱着商姒不撒手,她又是个可爱的女孩儿,迟聿也不忍心驱赶。   迟聿憋了整整一个月,看着非要商姒哄完才肯睡觉的迟盈,忍不住道:“我觉得可以把她交给乳娘。”   迟盈小嘴一张,开始大声嚎哭,商姒连忙轻轻拍着女儿的背,顺便瞪了迟聿一眼。   迟聿:“……”   迟玧见妹妹的杀伤力不错,又开始摸着下巴思考怎样带坏弟弟。   是以迟景三岁的时候,养成了一个特别不好的习惯——他一旦遇见喜欢的东西,就会抱着不肯撒手,比如见到了喜欢的铃铛,迟景会紧紧地抱着,说:“走开,我的。”看见了漂亮的衣裳,也会抱着说:“走开。”后来,他看见了正在和娘亲亲热的父皇,他脚步蹒跚地走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商姒的小腿,毫不客气地对迟聿道:“走开!”   迟聿方才正亲了一半,正到动情之时,满腔爱意尚未发泄出来,就活生生地被儿子搅了兴致。怀中的商姒还在低低喘着气,似乎也没回过神来,就这样一脸懵地看着面前霸道的次子。   迟景整个人挂在商姒的腿上,见迟聿还没走开,又重复道:“走开!”   响亮又清晰的两个字,端得是比他老子都有气势。   迟聿的脸黑了一半,商姒唯恐这个儿子也和长子一般被排斥了,连忙抱起儿子,哄道:“景儿乖,景儿出去玩好不好?”   迟景却一把搂住商姒的脖子,不肯撒手,重复道:“我的,走开。”   商姒余光瞟着身边人脸色越来越差,忙不迭扒拉起身上的孩子,柔声道:“乖,听娘的话,景儿去找妹妹玩好不好?”   迟景生气道:“不好!”   “呜哇——”   他话音刚落,便被迟聿拽着领子提了起来,迟聿单手拎着儿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外面,把迟景往殿外的姣月怀里一塞,再“碰”得一声关上了门。   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生了三个,全是不肖子孙。   迟聿黑着脸坐到了商姒的身边,冷笑道:“没想到三个孩子都是些不讲道理的。”   商姒:“……遗传吧?”   迟聿皱着眉道:“你我都无这等毛病,他们这是像谁?”   商姒:“……”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没有自知之明?   身边这家伙,当初瞧上了她,也是抱着不撒手,一副势在必得无人可左右的样子,你俩儿子一女儿,全得你的真传。   毫无自觉的迟聿又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从明日开始,我便为他们寻个太傅。”   商姒“啊”了一声,“景儿和盈儿才三岁啊。”   迟聿“呵呵”了一声,冷笑道:“三岁?正常的三岁孩子,会做出这等不孝的事来么?”居然让自己的爹走开。   早知道就不生了。   生了这么多,每一个省心的。   迟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商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