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 作者:苏眠说   文案:   秦束于黄沙狱中选出了他,赐他姓名,赐他身份,送他读书习武,助他建功立业,为的是让入宫之后的自己能有条放心护主的狼狗。这世上如果有永不背叛的感情,那么她只相信他。   但他却僭越地抓住了她的手:“我不叛你,你也不可叛我,如此才叫公平。”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无爱的未来,而是在那无爱的未来之中,却不慎尝到了真正的爱。仿佛一杯白水之中,竟尝出了烧喉的苦涩。   1、成熟心机贵女皇后x她一手养出来的冷酷忠犬大将军。1V1,SC,HE。   2、大剂量宫斗+廷斗,人物众多关系混乱局面很不稳定,走心烧脑。架空正剧,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爽文   主角:秦束,秦赐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黄金为君门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某眠在这个美好的惊蛰日,开坑动土了~这次还是架空宫斗文,大概是一个心机女和一个忠犬男的故事~三月份爆肝忙碌,这篇文可以说是生于忧患了,咬手手哭求大家点个收藏~!   外边料必是下雨了吧。   污黑的砖缝中先是透出些微的湿气,而后便淅淅沥沥地往里渗水。偌大的监牢原只有三盏豆灯,此刻忽有风吹来,灭了两盏,只剩下最后一星孤光倚着土墙,飘飘荡荡。   他转头望向那风的来处,是通往狱门口的土石阶。阶上的门大敞开着,黄沙御史周兴按着门,点头哈腰地延请着后边的一个人。   隔了很远的距离,半躺在茅草堆上的他微微眯了眼,隐约瞧见一袭宽大的黑斗篷,头上罩着的黑色风帽披落了一半,露出一头长发。   竟是个女人。   那长发柔软,有三两绺落在颊边,于黑暗中隐约衬出那小巧而洁白的脸容。然而更多的他便看不清楚了。周兴擎一盏灯在前,那女人轻移小步在后,极缓又极轻,似是立意绝不惊动这死寂地下的任何一人。但他却听见在她身后风雨大作,在深深夜里呼啸来去,就如这世上的疾风骤雨全都是她引入来的一般。   周兴领着她在每一间囚室前走过。她一个个地打量囚室中的人,多数已经睡着了,少数醒来的,只是睁着眼茫然地回视着她。她没有表情。   她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本是躺着,看见地上的影子,便抬眉瞥了她一眼。   后来他反复地想过,自己为何要去瞥她这一眼?也许只是好奇,想看看她的容貌;也许只是被灯火照映下的本能反应;也许只是门外的风声雨声太吵了……   这是个年不过十四五的少女。她的肌肤极白,迎着灯火,几乎能照见那纤细薄膜之下颤动的血管;微尖的下颌稍稍抬起,是一个既端庄又不至于傲慢的绝佳的弧度。灯火影影绰绰地穿入她的发丝,在她那双窅黑的眸子里投下幽深的影。   他们的视线只相交了一瞬,他就立刻收回了目光。他已看出这是一位门第很高的千金,举手投足都透露出与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上乘教养,自己本来绝不该抬头看她的。   他复压低了头,只希望对方不要注意到自己。   少女却好像微微笑了一笑。俄而,他听见她问周兴:“他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却非常柔和。   周兴陪笑道:“这个叫刍,是从小生养此间的官奴。”   少女微微皱眉,又微微笑了,“这算什么名字。”   周兴不说话了。见少女仍停在此处不走,当即对牢门里的男人道:“你,快起来,连礼数都不省得么!”   他低着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少女看着墙面上的阴影,轻轻笑道:“他很高大。”   周兴忙道:“他是胡人嘛,徒有武力而已。”   少女笑道:“开门。”   周兴顿了声,摸索着钥匙打开了囚室的门,走进来,拉扯了他一下,又凑到他耳边道:“你小子命好!”   他尚没有明白过来,便听见少女道:“你,跟我走。”   她的声音仍然是那么轻柔婉转,其中却好像自带了不可抗拒的迫力。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周兴走出了囚室的门,少女却也没有多看他一眼,便走在了前头。三人一路沉默地上了台阶,出了牢门,风雨一下子就灌入了他的耳朵里,轰隆隆地作响。   一驾马车正等候在雨中。   少女跟周兴低声说了几句话,周兴便不住地行着礼退回了牢狱中去。一时间,风雨黑暗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少女回过头,对他笑了一笑,“刍,嗯?”   他点点头。   “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她柔声问。   他想了想,“过去的狱丞。”   少女笑了,“他是将你当牛羊来养。我不会这样养你,所以要给你换个名字。”   他不说话,她便点着下巴琢磨着,纤长的手指上一弯月亮似的指甲盖,映着雨水晶亮如玉。忽然她笑弯了眼:“你的名字就叫赐,怎么样?”   “赐?”他下意识地重复。   “赐,因为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东西。”少女认真地看着他。   他静了静,点头,“好。”   少女笑了,抬手披上风帽,往马车走去。他在她身后半步远处跟随,听见她又说了一句:“你的姓氏是秦,扶风秦氏。”   ***   那马车边的仆从这时忽然冒出了头,撑着伞蹚水过来,恭声道:“小娘子。”   不愧是秦府的下人,明明有他这样一个生人杵在面前,却还能做到视若无睹。   少女敛了笑容,微微颔首,上了马车。   车仆鞭马,“啪”地一声,在雨夜中听来,既含混又响亮。既而马车缓缓起行,而他站在车辕边,静了一刹,抬步跟上。   车帘摇摇晃晃,车中似有灯,将少女墨发披落的侧颜映在娇软的帘幕之上。雨水如针砭般密密麻麻刺在他身,但他一无所觉,只是跟着马车行走。   忽而车帘被一杆翠玉如意挑了起来,少女瞅着他扑哧一笑:“你方才怎不逃走?”   他道:“您没有吩咐我走。”   少女眨了眨眼,“逃走还须我吩咐吗?”   他道:“您赐我姓名,我听您吩咐。”   少女静住了。   夜色浓黑,车中的光亮不过能照见男人身侧方寸之地。风雨像在他们两人之间筑了一面墙,她看见他遍身披雨地沉默行走着,雨水从他的发丝间淋淋漓漓地流落下来,滑过那棱角分明如刀削的鼻梁与下颌,单薄的囚衣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膛腰腹的结实轮廓。少女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她感到这个男人和她身边所见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   他很英俊,但却不是中原人那种文弱优雅的英俊,而是一种冷漠的、钝重的、野蛮的英俊。他的身上看不到丝毫诗书矫饰的斯文气,在那双浅灰色的瞳仁里,只有一望无际、风沙翻飞的夜空。   他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挂念。   她的手一分分攥紧了如意,身子不由得往前凑近一些,却见他那双眼瞳若是看得久了、看得深了,隐隐竟泛出秋草般的苍绿色,就像……   就像狼的眼睛一样。   “秦赐。”她从口中缓缓念出这两个字。   男人的眼神好像震了一震。   她盯着他:“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秦赐道:“您是司徒秦家的小娘子。”   她道:“你知道司徒秦家有几位小娘子?”   秦赐道:“不知道。”   少女复慢慢地笑了,仿佛一朵优昙花慢慢地绽放开。这一回,她笑得好像很轻松,雨水在她的眸子里落下了漫天的星星。他稍一抬头,又如被灼烫般低下了头。   “你不用低头,往后都不用。”她笑道,“你认不认字的?”   “认得一点。”作为黄沙狱里的官奴,他有时要帮狱丞狱卒送信,乃至忙碌时帮他们整理文牍,是以不得不识几个字。   “那你伸手出来。”   “什么?”他没有听清。   “伸手。”   他虽然不解,但看向她时,她的眼中一片坦然。他也便坦然下来,将右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便递向那车帘下。   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然后另一只手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写了一个字。   车马声粼粼,风雨声凄凄,掌心的痒让他本能地蜷了蜷手,当即又意识到无礼而张开。她似是笑了,而后那手的温度便离开了他。   “记住了吗?”她问。   他慢慢地收回手,神情未变。   束。   她叫秦束。   “记住了。”他道。   ***   黄沙狱在皇城西边,而皇亲贵戚围绕着宫城,都居住在最南边。马车穿过了大半座城,终于遥遥地望见宫阙的轮廓,而在那宫阙之外,最夺人眼目的,便是大司徒秦止泽的府邸。   秦束在侧门内下了车,院中便有婢仆出来迎接。秦束转头,见秦赐仍直立不动,轻声道:“你随衡州去换身衣衫,然后好好睡一觉。过几日再来见我。”   有个小厮已站到了秦赐身边,料想便是衡州了。   秦束身边的女婢道:“怎不应声,哑巴了?”   “阿摇。”秦束微带斥责地道。   秦赐却开口:“小娘子。”   秦束好像也很惊讶他会开口,微微笑地“嗯”了一声。   “……遵小娘子吩咐。”秦赐后退一步,他的声音听来便遥远了几分。   秦束眸光微静,也不再多说,便往院中走去了。深而又深的宅院,一进的后面还有一进,那黑衣的纤瘦的影,很快就消融在了夜色雨声之中。   “哎,”是衡州探头探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赐低低地道:“我叫赐。”   “赐?”衡州的表情有些古怪,但立刻又放松了下来。他笑着比划了一下:“你怎么长这样高,显得我忒矮!”又凑近瞧了瞧,“哎哟,你是胡人?怪不得呢……”   秦赐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热情,只能道:“嗯。”   “这下可好。”衡州领着他往偏僻的宅院边墙下走,“你这样孔武,想必能护得小娘子周全。不过还须学些规矩,再学些本事,才能不被人笑话……你过去在何处做活?赐?”   他一怔回神,“在黄沙狱。我生在那里。”   “哦……生在那里,那一辈子都该是官奴的吧?竟叫你遇见我们家小娘子,可真是福分大了……”   衡州还在唠唠叨叨,可秦赐已不太留意了。他想的全是衡州方才那句话。   小娘子将他从黄沙狱中领出来,是为了让他保护自己吗?   ***   重重帘帷扑朔飞飘,似蝴蝶的翅膀扇动着幽咽的风雨声。   油衣早已解下,衣裳换过,秦束只着一身月白单衣,半倚着几案读书。阿摇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道:“娘子不担心他是个胡人?我听闻胡人狼子野心,养不熟的……”   “胡人好。”秦束懒懒地道,“胡人不姓萧,也不姓温,我让他姓秦,他就姓秦。”   “胡人也有父母……”   “他生在黄沙狱,从没见过生身父母。”秦束将书翻了一页,意思是这个话题该结束了。   阿摇果不再说了。但过半晌,理好了床铺将秦束往床边引,又低声道了句:“太子宫中今日递来一帖,道是想开宴请您去。”   “东宫?那是郑太傅的意思了。”秦束面无表情,“不去,我尚未出嫁,去太子的宴会作甚。”   “婢子也这样想。”阿摇道,“郑太傅大概也只是做个脸面,没指望您真答应。要宴请您,那还不得让官家出面才行?”   秦束坐在床沿,闭着眼,两手慢慢地揉过太阳穴。这一刻,当她不再笑了,她的神色中才终于显露出疲倦。   “快了。”   “什么?”   “官家的帖子,也快到了。” 第2章 认得春风意   半月之后,宫里果然下了手书,要请司徒秦府的人一同去华林园飨宴。   秦司徒的妻子本是梁太后的亲侄女,长女又嫁给了今上的幼弟广陵王,这一场筵席,几乎就是家宴了。   “不知今日太子会不会去华林园。”衡州大马金刀地坐在厨房后门口,拿巾子擦着汗,一边挤眉弄眼地道,“若是去了,那才好玩!我们家君侯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原本不图他什么,想当年,太子阿母那个银样镴枪头的,还给过侯夫人脸子呢!”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却没听见人回话,很是无聊,抬眼看去,秦赐已将十五桶水全扛了过来,在院墙根上整整齐齐地摞好,正开始劈柴了。柴刀入木,“哐”、“哐”地响,叫衡州几乎说不下去。   “你啊你。”衡州指着他,半天,却也没有下文。   这日傍晚,司徒夫妇回来了,但秦束没有回来,道是太后欢喜她,让她留在宫里歇息了。再过了半个月,才终于将秦束放回家。   送她回家的是梁太后弘训宫的马车,黑漆面上贴着金箔,剪作金凤祥云模样;马虽看似不起眼,但其实膘肥体壮,又异常温顺,在秦府门口落了蹄,停得稳稳当当。   春天已将要过去了,满城都是翩飞的柳絮。秦束由侍女阿援扶着从车上走下来,便见自家下人都在门口等着迎接她,不由得笑道:“这是做什么?多大的阵仗。”   迎上前来的阿摇掩口亦笑:“大家多日未见到小娘子的玉面了,想念得紧吧!”   众仆一时都陪笑起来,簇拥着秦束往门里走。秦束将将扫了一眼众人的脸,却没有看见秦赐。正欲问时,母亲却又迎了出来。   “乖儿,宫里过得可好?”侯夫人梁氏虽然年过半百,看去却只似三旬,一袭紫缎对襟长裙,衬着发髻间的一串紫珠步摇,飘逸而优雅。她捧起秦束的手来轻轻拍抚,慈爱的笑容尤为动人。   秦束笑道:“蒙太后她老人家照拂,这半个月阿束可是享了福了。”   “那就好,那就好。”梁氏笑着,感慨万千,“我阿束本就是享福的命。”   秦束听了这话,只是笑。母女俩的笑看起来一模一样,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   听闻秦束从宫中归来,常在省中值曹的长兄秦策、出嫁王府的长姊秦约、便连那终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地厮混的二兄秦羁也都赶来家中,同父母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秦策的妻子郭氏刚得了怀娠的喜讯,秦约又还带上了刚出生不久的小王孙,便连那总是严肃着一张脸的老君侯秦止泽都很高兴似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闹过了中夜,秦束才得以回房就寝。   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她将全身浸入池中,闭上眼,脑中还始终闹哄哄的,从宫中到府中,似有无数张人面杂乱从眼前飞过。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想起秦赐来。   当初说的是过几日就见他,但这一个月来太忙,竟全然忘记他了。   沐浴毕了,她一手披着衣裳,一手挽着湿漉漉的长发,淡淡对阿摇、阿援道了声:“我出去一趟。”   “这样晚了……”阿摇虽然嘟囔着,却还是走去给她加了一件浅碧纱罗的外袍。虽是春末了,夜中毕竟冷的。   阿援比阿摇要谨慎机警一些,并不多话,只帮秦束将湿发半挽了一个髻,又找来一片飞叶金箔轻轻压住。秦束回眸瞥她一眼,笑了:“这样郑重做什么?”   阿援笑道:“郑重些总是好的。”   秦束走出卧房,走过竹影摇漾的中庭,穿过皎白的月门,便见一池翠绿的莲叶,映着疏枝间筛下的月光,轻轻地拥挤地晃动着。   尚未开花呢,便先挤上了。   她独自地笑了笑,又沿着莲池往后边走去,还未走出这西苑,便见到了秦赐。   他站在西苑的侧门之外,右手上提一桶水,似正准备往回赶的,却因被秦束撞见而不得不停了步子。   秦束朝他走了几步。他如今已换上了秦府下人的青衣,衣袖与裤脚都绑得紧紧的,衣衽却敞开着,似是太热了,胸膛上还淌着几滴汗。头发经了梳理,脸上亦干干净净,那异族的轮廓便愈显得深邃,鼻梁高耸而瞳眸深陷,好像是要将那瞳眸里的光掩藏起来一般。   她着意要盯住他,他却低头。   她冷了声气:“我说过,你不用低头。”   秦赐只好抬起头来。   秦束满意了,复打量着他道:“一个月了,衡州便让你做这些事情?”   “他也教我读书。”秦赐平平地道。   秦束挑挑眉,“什么书?”   “《氏姓簿》。”   秦束笑了,“好书,这书学来颇有用。”   秦赐不言。   秦束的目光从他的肩膀滑下,看到他提着水的肌肉微张的手臂,道:“累不累?将东西放了,再来同我说话。”   “是。”   秦赐将水桶提去了他与衡州同住的偏房,衡州大呼小叫地迎上来:“什么事情挨了你这么久?”   秦赐道:“我还须出去一下。”   衡州古怪看他一眼,又懒懒收回目光,“去吧去吧,府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要注意着。”   衡州虽然口舌多,但心不坏,也不蠢;一个月相处下来,秦赐似乎能感受到秦束将他交付衡州的用意。   他再次回到西苑那扇侧门边,秦束已不在原地。他往里走了几步——过去一个月他从未进入过这里——便见秦束正坐在莲池边的石凳子上。   微凉的月夜,也无灯火,她便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庄地坐着,黑暗中的侧颜弧度清丽,如一尊菩萨,毫无心肝、不言不笑的菩萨。   见秦赐走到她身边,她便展开笑容:“一个月不见了。”   “是。”   “你知道我这个月去了哪里?”   “我听闻您去了太后宫里。”   “是啊。”秦束悠悠地道,“我要嫁人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嫁人一般,倒叫秦赐无法附和。   “因为要嫁人了,我总有几分惧怕,所以才去黄沙狱里挑人,挑中了你。”秦束微微抬眼,长长的睫毛扇了一扇,“你明白吗?”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孤月,将秦束未施脂粉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松松挽起的发髻上那一片金箔泛出暗沉的亮色,有水滴沿着垂落的发丝轻悄地流下她那皎白如月的颈项。她仍是在笑,那沉默的笑容里却并无分毫的惧怕意味,而只似威胁。   秦赐微微眯了眼。   “我不明白。”   秦束凝视着他,慢声:“我是说……从今往后,我只信任你了。”   她的眼神那么专注,她的语气那么诚恳,反而让一切都好像只是句假话——   “我只望你,最好也不要背叛我。”   夜重,风轻,莲叶底下窸窸窣窣,是春水洄流的声音。有花香袭来,却辨不清是什么花。   过了很久,秦赐哑声道:“我明白了。”   ***   秦束微微一怔,立刻又笑了。   她一笑起来,便如春冰开冻,春雨入土,一切紧张的,刹那间全都松软了下来。   她笑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什么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手到擒来。”   他似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谢谢娘子。”   她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扶着石桌,慢慢地站起来,逼迫他看着自己。   他没有后退,于是两人之间,只隔咫尺,她优雅站起,宛如一株妖异的碧藤在他的眼底生长攀援,而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冷而安静地站立。   她反反复复地端详着他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睛,像狼,即使在毫无意味的时候也透出疏离和抗拒——   她突然明白了。   他异常的乖顺并不是真的乖顺,狼是不可能乖顺的。   只是他在此处一个月,所做的职事也都和他在黄沙狱做的一模一样,他便沉默地接受了,或许还认为他的人生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在黄沙狱中做官奴,和在秦府里做下人,有什么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有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只要他足够听话,她可以送给他一切。   于是她轻轻一笑,“明日缪夫子过来,你随我一起读书。”   ***   缪夫子是太学里的博士,秦司徒特聘他来给女儿讲学,讲的都是四书五经之属。翌日秦赐到了书斋去才知道,阿摇和衡州也来了,坐在后排陪前边的秦束读经。   阿摇当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秦赐,竟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你换衣服了?”   秦束也循声望去。但见那春末夏初的纤润光影之中,安静地立着那个男人,宽袖长袍,绀衣素里,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眉目沉静如渊海,却听见阿摇说话的一瞬微微别过了脸,在那如削鬓边的耳根上透出一点微微的红。   缪夫子那颤巍巍的声音正在此时插入:“女诫也者,以卑弱为第一,谦让恭敬,忍辱含垢,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秦束回过头来,不再看他。   为秦赐换上新装的是秦束的另一位侍女阿援。她探头望了望,便将秦赐往前一推,低声道:“你也坐后边去。”   原来今日读的不是经书,而是《女诫》。   秦束捧着书简听讲,后边的阿摇和衡州两个却是坐不住的,早嘀嘀咕咕了许久,一转头,却发现秦赐也同小娘子一样地认真,手指还在衣袖上比比划划地抄写着。   衡州噗地笑出声,伸手拉他,“小娘子听《女诫》,你那么用功做什么?”   秦赐认真地道:“《女诫》不是书吗?”   衡州一愣,阿摇窜出头来,“你甭管他,他有些傻气的。”   “他?”衡州躬下身子,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道,“他哪里傻了?昨日小娘子刚从宫里回来,就和他撞了一面,就这么巧,你说他傻吗?”   阿摇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那边的秦赐,道:“小娘子留他有用。”   秦束在午前学完了书,午后便自在书斋中温习。阿摇留下来举书研墨,衡州告了退,秦赐也正欲走,却被秦束叫住:“你留下。”   她站起来,却将秦赐按在书案前,教他坐好,又将笔蘸了蘸墨递给他:“抄几个字我看看。”   阿摇凑头去瞧,笑道:“小娘子让他抄《女诫》么?”   秦束道:“你笑什么,上午你听讲了么?”   阿摇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秦赐接过了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是认字,却不会写字,更是从没拿过这样好的笔,还要写在这样好的帛纸上。他看向摆在一旁的书简,入目正是“夫妇第二”,没法子,只能照猫画虎。   “夫妇第二。”秦束却缓缓地念出了声,“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即使是对着秦赐那惨不忍睹的字迹,她竟也没有发笑,那幽静双眸的深渊底里,仿佛渗出无声的冷意。   不知何时,秦赐终于抄完一节,搁下了笔,却发现阿摇已退下。   秦束坐在他身边,一手支颐,他原以为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时才见到她双眼微闭,竟似是睡着了。   清风徐来,书斋的阶前竹影婆娑,玲珑的山石,古雅的博古架,淡笔的卷轴,精镂的砚台,而她假寐这一片风景之中,长长的睫毛宁静地披落,雪白的脸颊上点着淡淡的晕影,真如是画中的人物一般。   秦赐今日,虽然是穿了汉制长袍,仪表堂堂,但他心中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走进这幅画的。   因为明白,所以沉默,所以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地守在一个适当的距离里,这是他二十多年人生教给他的最重要的经验。   秦束醒来时,见秦赐早已抄完,正在读书,读的还是那一卷《女诫》。   她笑起来,伸手便去拿他胳膊肘下压着的纸帛,秦赐一惊:“您醒了?”   果然是横七竖八,不成体统。秦束将那纸帛折起,收入自己袖中,复抽走他手中书卷,扬了扬眉,“写字写不好,骑马总是会的吧?”   “会。”秦赐回答。   “去马厩里牵两匹马,我们出趟门。”秦束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氏姓簿》是我瞎编的。   《女诫》就是班昭的《女诫》。   上次忘记说了QAQ因为现在真的特别特别忙,所以暂且是隔日更新,时间在晚7点~以后有空了可能会恢复到正常的一周五更,大家不要嫌弃我想起来的时候还是要来坐坐的嘤嘤嘤 第3章 相逢狭路间   秦赐去了马厩,才晓得原来小娘子自己是有一匹马的。   马倌将那匹马牵了出来,是一匹枣红母马,四蹄健壮,毛发漆黑发亮。秦赐一眼看去,便知是匹万里挑一的好马。   然而秦束说了要两匹马。马倌让秦赐自己再挑一匹,他看来看去,最后选择了一匹老而瘦的黑马。   他牵马到秦府后门口,秦束已换了一身胡服,箭袖紧袴,腰悬佩剑,若不是发髻未改,旁人还要以为是位公子。她见了秦赐牵来的马便发笑,却不说话。   秦赐抿着唇,站到枣红马的马镫边,秦束便将手搭上他的手,一跃上了马。   少女的手柔软,甚至芳香,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罢了。   秦赐转身,也上马,黑马发出一声无力的低嘶。   秦束时而策马疾行,时而勒缰缓步,秦赐都安静地跟在她后头,配合着她的步伐。时近黄昏,铜驼街上行人已稀,斜阳下的长风将高阁上的铁马吹得呼啦啦作响。拐过铜驼街,通往榖水的一路上尽开着集市,伙计们多忙着收店,上街的郎君娘子们也都掩着巾帕坐上了回府的马车。饭店和茶楼里倒是人声渐沸,直到临河的十余所酒市、茶市、牛马市、乃至伎乐勾栏,欢腾的声音仿佛催动着河中的水波,连那夕阳的影子也迟迟留恋水中不肯去了。   秦束驻马水边,看水上转输的舟船来来往往,民夫民妇在岸边捣衣喧闹,几行燕子低掠着水面飞过,转眼便不见了。   “待入了宫,这些便都瞧不着了。”她轻轻地道。   秦赐没有回答。   秦束安然地叹了口气。她喜欢他的沉默。若换了旁人,即使是如阿摇那样的体己人,也一定会在这种时候回她的话,或者安慰她,或者笑话她。但秦赐,这个无父无母的最低贱的胡儿,却只会沉默。   “你懂得相马,是不是?”她复问。   秦赐道:“是。”   “能挑中最劣的劣马,也是件本事。”她笑了笑,“在我面前,没必要做那些遮遮掩掩的把戏。”   秦赐道:“是。”   所谓把戏被拆穿,他也无羞无恼,秦束看他一眼,他却道:“燕子低飞,日落有雨,请您小心。”   “好,”秦束笑道,“我带你去避雨。”   说是避雨,但秦束却沿着榖水往南直走了不近的距离,到一家花坊前,还走进去瞧了瞧,最后捧出来一函书。   她将那书函扔给秦赐,秦赐接了,却觉沉重得很,再低头一看,函上封套写明是一册花谱。   秦束没有说话,两人便继续沿河而行,直到天空真的阴了下来,也不知是太阳落山了,还是小雨将落了。   两人最后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宅第前。   雨落的时候,秦束叩响了门上的铜环。过不多时,一名老仆来应门,睁着眼睛看她许久认不出她,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唤道:“是秦家小娘子吧?快请进来坐。”   秦束带着秦赐走进来,但见一名未戴冠帽的白衣男子正在院中给花草浇水,微挑眉道:“都落雨了,少傅还浇水么?”   男子直起身来,笑道:“养花总要尽心养,全靠天时,如何能有所获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两人引入堂上,见到秦赐,犹疑道:“这位是……?”   “这是我远房的族兄,名赐。”秦束介绍道,“秦赐,这位是当朝的太子少傅,三府连辟的大儒,曲阳夏子固——你以后读书若有疑难,尽可以问他。”   夏少傅微笑摆手,“抬举,抬举,晚生而已。”又对秦赐道:“在下夏冰,年轻识浅,阁下如有疑难,太傅郑夫子才是真正的大儒。”   秦赐明明生就一副胡人相貌,但夏冰却偏如未见,反是满脸恭敬地请二人上座。秦赐并不肯坐,只站在秦束身后,夏冰也由他。   “不知官家近日,身上可好了些?”夏冰关切地问道,“听闻小娘子在宫里住了半月,大家都甚是关心啊。”   秦束笑道:“官家洪福齐天,自不需我们凡人操心。”   “不错,不错。”夏冰道,“天将热了,太子的寿辰也将到了,他也不在意操持,父子连心,便惦念着官家的龙体呢。”   “太子寿辰,是七月初九。”   “娘子记得清楚。”夏冰笑道。   秦束懒懒地抬了眼,“兹事体大,怎能不记清楚?我还听闻太子喜好骑射玩物……”   “是,太子当年抓周,便抓到一把小弓呢。”夏冰笑容熨帖。   两人又不着边际地闲聊了一会儿,秦束笑着拍拍衣襟站起,“今日叨扰了。其实此来,只是我在榖水边的花市上见到了一本书,料定夏少傅会喜欢的,便觍颜买了来,想请夏少傅赐教。”   秦赐便将那书函呈上前去。   夏冰睁大眼睛道:“小娘子这是说哪里话来!”他似乎这时候才看见秦赐怀中捧着的书函,“这,这也太……”   他激动至极,双手接过书函,稍稍将函套推开一些,便见到函中闪耀的金光,满函沉甸甸的竟全是黄金。他当即又将函套合上,笑道:“小娘子当真是雅人,也不知谁家公子能有这个福气,将小娘子娶回家呢?”   秦束行礼告辞,一边亦笑:“夏少傅这话说的,我若有福气,也是沾了天家的光。”   “我们谁不是呢。”夏冰哈哈大笑,一直将二人送出了门。   外间已入夜,且还真的下起了雨来。夏冰忙道:“我再去取两把伞来。”   “不用了,我们骑马来的,撑伞多有不便。”秦束侧首,幽丽一笑,“夏少傅快回去看护您的花儿吧。”   ***   离开夏府,秦束却似不愿骑马,便牵着马在雨中缓缓地走着。   她的笑容很快就褪去了,仿佛潮汐离开了海岸。秦赐从她手中接过枣红马的缰绳,她亦没有多言。   秦赐已经发现秦束那温柔优雅的笑容是极耗力气的,每回挂上了脸再卸下来,便好似抽去了半天的精神。他有时会想,不知秦小娘子,到底会不会真心笑一次的?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见过她真心的笑容,但他知道自己能见到她不笑的样子,大约已是极足珍惜的事。   “你知道,我来找夏冰,是何用意吗?”夜色下的水面,升腾起微微渺渺的雾气,将灯火都遮去了。秦束便望着那雾,缓缓开了口。   秦赐在她身后半步处,回答:“您要入宫嫁给太子,故特来提点夏少傅。”   秦束心中微微一震,转身,“你倒是颇聪明的。”   这一转身,才见秦赐脱了外袍搁在手臂上,另一手抓着两条缰绳,雨水细细地冲过他的衣袖,露出半截用力的小臂。秦束奇怪地问:“你做什么?”   “我……”秦赐不知如何作答,却索性搁置了缰绳,上前几步,抖开外袍披到了秦束的身上。   男子的外袍宽大,他扯出上头一截给她挡在头顶,她稍稍抬眼,便看见雨水流淌过他的下巴,丝丝缕缕,将他的脸庞脖颈洗得如石雕一般。   从来没有男人敢这样靠近她。在冠带簪缨、钟鸣鼎食的洛阳城中,任何男人都不会如此唐突不知礼数。   但她沉默了。   雨水顺着头顶的衣袍边沿坠落下来。夜色伴着雨声,但这又是与初遇他的那一夜所不同的夜色,不同的雨声。   她咬住唇,转过脸去,道:“太子有两位老师,一位是郑太傅,一位是夏少傅。郑太傅年已古稀,老糊涂了,这位夏少傅倒是年轻有为,很有前途的。”   他默默听着。   “我姐姐嫁了广陵王,按这辈分,我原不该嫁太子的。但太后和皇帝,看来都有这个意思。”秦束静了很久,又轻声道,“我爷娘他们,也是这个意思。”   也许是冷的缘故,她将身上的秦赐的外袍又揽得紧了几分,但听秦赐道:“您的意思呢?”   “嗯?”她一怔。   “您愿意嫁给太子吗?”秦赐的表情很平淡,毋宁说是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神里,好像仍透出一丝迷惘来。   秦束笑了。“今上龙体欠安,若有个万一,那便是太子的天下了。不论是为社稷计、为秦家计,我当然只有愿意的。”   秦赐皱了皱眉,没再追问。   两人正走到了河边的一座桥亭,桥上的遮蔽暂时可以躲雨,却也让雨落水中的声响更为清晰。秦束轻轻地呵了呵手,淡淡地道:“太子的母亲小杨贵人出身卑微,与皇后素来不睦,太子又是……外边那些年长他许多的藩王,或者都是他的叔伯辈,不会服的。我想圣上大约无时无刻不心忧着这些,是以一定要拖秦家也下水,不然的话,他怕秦家会向着广陵王……”   在秦赐的沉默中,她说出了从未对人说过的话。然而旋即又生忧心,转头看秦赐,秦赐却也正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坦然,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但她却终竟已经说出来了。   她慢慢地舒出一口气。长夜漫漫,在这河边的浮桥外拴着许多将要远行的船,正在夜雨中轻轻地摆荡。她望着那船,一颗心也好似在左右摆荡,全无着落。   忽而有两只手握住了她的手。猝然的温度让她一惊,几乎就要甩脱他去,却发现那温度是隔了衣料的。他将那外袍的一角贴在她冰凉的手上,又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握了握,低声道:“若冷,便回家吧。”   他很快便自己收回了手。她怔怔然凝着他,眸中晶亮闪动,“你带我回家?”   他没有接话。   他本就是个没有家的人,又如何能带她回家?   她低下头,过了很久,抬起头来,朝他粲然一笑,“嗯,回家吧。” 第4章 如何见君隔   这一日,秦赐回来得晚,他本不欲惊动早睡的衡州,谁料衡州却尚未吹灯,只坐在胡床上掰扯一根玉米,竟似是在等他。   秦赐怔住。衡州扬头,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小娘子刚刚回府,阿摇并两三婢仆去迎接,虽然声响很轻,但耳朵灵敏的人都能察觉到。衡州复转回头来,看着秦赐身上滴滴答答的水迹,耸肩笑笑:“陪小娘子出去散心了?”   秦赐顿了顿,“……是。”   衡州将玉米棒子一扔,拍拍手,“睡吧睡吧。”   他不多问,秦赐也不便多言,两人各去洗漱,再回来时,衡州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背对着他。   秦赐坐在床沿,过了很久,终于开口:“太子是何样人?”   衡州受惊似地耸了耸肩膀,旋即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太子便是太子。啊,”他想到什么,“你是问太子的出身?太子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小杨贵人生的——要说那小杨贵人,家里不过是个平昌国的佃户……啧,官家即位之前,曾经做过平昌王,你知道的吧?官家原先中意的是小杨贵人她姐姐,但她姐姐没福分,先去了,去之前,哭着求官家照顾她妹妹……不过这小杨贵人也不算没本事,肚子争气不说,还让尚书令去给太子做老师,就是那个,曲阳夏子固……那个人啊,以后怕是不得了……”   秦赐闭了闭眼。他原是问太子的事,但衡州唠唠叨叨,却说了一圈的小杨贵人。他隐约感觉有一些重要的关节他尚不知晓,却被秦束、夏冰和衡州他们,全都不甚在意地忽略过去了。   “我说你啊,同我们是不一样的。”末了,衡州叹口气,“小娘子若入了宫,我们最多只能在身边照顾她,但只有你,可以从外边保护她,你懂不懂?”   秦赐静了半晌,“小娘子聪颖绝伦,恐怕并不需人保护。”   衡州嘿嘿一笑,“上三品门第之中,哪一户的女儿不是聪颖绝伦?小娘子都没满十五岁,你若将她想得太高深,就是着了她的道儿啦。”   秦赐没有再说话。过不多时,他便听见衡州的鼾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他心中想起的是秦束面对那一川烟雨,淡漠的、认命一般的表情。   ***   皇太子萧霂即将迎娶秦相国家小女成婚的消息,原先还只是高门夫人之间遮遮掩掩的谈资,一夜过后竟在洛阳城中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到秦府上来走访探亲的人也多了许多。春末夏初,本是出游的好天气,家家户户的夫人小姐似都想来与秦束凑个姐妹。秦束但以自己身体不适,统统推拒了,便让母亲去同她们盘桓。   书斋之中,水晶盆里冰块浸着荔枝,风一吹,便有股清香飘来。秦束倚着斜榻,懒洋洋地督着秦赐读书写字,经过大半月的练习,秦赐总算已能写出几个像样的字来了。   秦束抖抖他的字纸,啧啧道:“让你做太学博士,恐怕是不行的了;会写几个字,好歹不要叫人欺负。”   秦赐为了写出那几个字,实在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额上都冒出了汗水。秦束瞧他有趣,拿出巾帕给他额头细细地擦汗,一边笑道:“往后我若入了宫,你要给我写信,可不能请人代笔呀?”   她的袖口仿佛透出兰花的香气。秦赐脱口而出:“那我也随您入宫去。”   秦束的笑容微微地静住。俄而,她收回巾帕,低声道:“你若进宫,那是大材小用了。”   “我听闻东宫五率,秩皆五品,未始不能建功立业。”秦赐看着她道。   秦束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空气都如僵住,连柳花亦不飞了。轻轻地“啪嗒”一声,是秦赐将笔搁在了砚上,站起身来。他身材高大,站起来时仿佛将秦束整个人都包裹在他的阴影里,他对着她,凝着她,专注而诚实的目光里一片灼灼然,像是春风在烧。   秦束慢慢地坐回榻上,平静地道:“你是在同我要官?”   秦赐不言。   秦束微微垂下眼睑,话音亦重了:“这件事,你想了多久了?”   秦赐索性转过了头去,又道:“我……我过去也入军中服过徭役,东宫的侍卫,料想不难。”   男人年纪原比她大些的,但此刻看来,却只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秦束盯着他,直将他的脖子根都盯得发红了,却突然扑哧笑出了声。   秦赐愕然回头,满以为她生气了,却见她笑得前仰后合,双眸弯弯,眸光澄澈如万里晴空,连一丁点的阴翳都没有。   他万没有料到她会笑得这么开心,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东宫五率,你想做这样的官?”她捧腹笑道,“那若是太子继位做了皇帝,我跟着做了皇后,你怎么办?”   看见秦赐愣住的表情,她便知道他全然没想到过这一层。   她却笑得更开心了。   “你是真的想跟着我啊。”她道。   好像是一句感慨,却被她用轻松的语气说了出来,在那坦荡荡的眼眸里,秦赐甚至看不见更多的情绪。   他低哑地道:“我自然想跟着您。”   秦束笑着,没有再说了。   他可能还分辨不清楚,但她已经明白了。   他是相信她的。   而在这世上,如果还有永不背叛的感情,那她也只能相信他,只肯相信他了。   “你啊,不能跟着我进宫。”秦束站起身来,“你要去军中,做一番事业,再来见我。”   ***   半月后,秦束带秦赐去了洛阳城西的军屯。   “你无门无品,本该从疆埸上得功名。”马车停在了军营辕门外,秦束拂开车帘,对秦赐微微一笑,“在这里历练历练,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想必便有拔擢的机会了。”   夏日的太阳已很盛了,秦束微微眯了眼,复笑,“在军中也不可忘了读书习字,有事便给我写信。”   秦赐没有答话。在日头底下,他穿了一身戎装,是秦束特去城中挑选了布匹,就着父亲的旧衣改作的。在闺房的灯下,她忙碌了三个晚上,才草草将这件衣裳做成,她望着他,劲装结束,倒也是挺拔英武;若是升了品秩,朝廷便自然要发下更好的衣装……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那么多。   “娘子。”秦赐忽然道。   “嗯?”秦束回过神来。   “……”   直到最后,秦赐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也许是什么都来不及想,也许是所想的已然太多,全数挤在喉咙口,到了尽四散了。   那双浅灰色的狼一般的瞳仁里,有些怨恨,有些留恋,有些迷惑,有些不甘,秦束都读出来了,可是秦束也不能径自作答。   她只能笑,“保重。”说完,那车帘便哗啦落了下来,再片刻,马车便起行了。   许是阳光太盛,车轮竟尔卷起了尘土。一声低低的嘶鸣,秦赐转过头,是那匹黑色瘦马,正低垂脖颈蹭了蹭他的甲衣。马鞍边挂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他不像那些高门大户送来从军的郎君们,没有那么多行李可带,便这一个包袱,也是秦束给他置办的。   他伸手摸了摸瘦马的耳朵,那马耳朵便抖了一抖。   ***   “娘子,”马车之中,阿摇一边给秦束打着扇,一边忧虑地道,“这京畿的屯军里,要么是骄横的世家子,要么是不讲理的胡虏,您就不怕他过不了这关么?”   秦束笑道:“那你也太小瞧他了。”   阿摇嘟着嘴。   秦束一手支着额头,似乎离别也让她有些累了,慢慢地道:“骁骑将军黎元猛是父侯的故吏,我已给他去过信了。”   阿摇眨了眨眼。   “那您还说,多则三年……”   “那是让他安心苦练的说辞。”秦束淡声道,“若他真的要过三年才出来,我可等不起。” 第5章 不见篱间雀   秦束回到家中时,正撞见堂上坐着客人,她想躲也躲不开。   “阿束,阿束快过来。”梁氏朝她慈爱地招手,“来见过你的表姨母,常乐长公主。”   常乐长公主萧鉴,是今上的同母妹,极受先帝宠爱,嫁给温皇后的同族淮南温衍,也是素有盛名的清流公子。长公主这回来,还带上了两个孩子,一子名玘,一女名玖,都出落得一表人才。   秦束朝长公主行了礼,便走到敬陪末座的嫂嫂郭氏身边,正欲给自己斟茶时,一只白皙细嫩的手接过了茶杯。她抬眼一看,却是个穿着小厮衣裳的少年人,本就俊秀的脸庞上涂脂抹粉,渗着阴柔的眉眼总是不住往堂上飞飘。他一边斟好了茶,一边妖妖娇娇地道了声:“小娘子慢用。”   秦束轻轻一笑,手指轻轻一推,茶杯应声倒地,碎成数片。   “收拾好了就下去。”她冷冷地道。   那少年刹那僵住,煞白的脸上此刻通红,又无措地往堂上望,却见梁氏只是同长公主聊天,并不多看这边一眼。他只好弯下腰去捡拾碎片,再默默地退下堂去。   秦束的神色终于缓和,看了一眼郭氏,后者抿了抿唇,不敢多话。她于是也笑笑,但听得坐在上首的长公主柔声道:“前些年我家君侯不在省中,同秦尚书疏了走动,今日一看,呵,时间过得真快!连阿束都这么大啦。”   郭氏怀着几个月的身子,一听这话,连忙艰难倾身道:“瞧您说的,我们家尚甄时常还说起温侯,道是朝野称赞的贤人,文采高华不说,胸中韬略也是不凡呢!”   尚甄便是秦家长子秦策的表字,现在尚书省中供职。长公主听了,只是抿唇微笑,又张望道:“不知怎么没见秦二郎君呢?”   突然“哐啷”一声,又一碗茶水泼翻在地,瓷盖碗打得粉碎。秦束循声抬头,见是长公主带来的那个女儿,名唤温玖的,正瑟瑟缩缩地道着歉;她的兄长温玘也连忙去收拾碎片,一旁向梁氏、郭氏赔礼。   温玖看上去比秦束还小一两岁,身量尚未长开,身穿一袭水红罗衣,抬手之际,可见大袖边沿绣着细细的金缕,倒是十分阔气。容色娇丽可爱,但此刻却显出怯怯的苍白,神色仓皇地巴巴望着她阿兄,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长公主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还真是小孩子,连一碗茶都端不稳,以后嫁了人可如何敬舅姑呀?”   这话风趣,叫梁氏、郭氏都笑起来。秦束心知她是嘲讽自己,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回头吩咐姑子赶紧收拾,自己上前去牵起了温玖的手,“玖妹妹还小呢,还想在表姨身前多孝敬几年,再去孝敬舅姑不是?”   长公主大笑,而秦束又带着温玖行礼道:“近日荷花都露了头啦,我带玖妹妹去园子里转转?”   “去吧去吧。”长公主挥挥袖,“玖儿可不要给阿束姐姐添麻烦。”   “嗯。”温玖低低地应了一声。   秦束便牵着温玖下堂去,但听得身后梁氏再次出了声:“表姐您有所不知,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二郎,近日总算是得了个小官,到著作省当值去啦!”   “著作省好呀!”长公主拍手道,“清贵,还闲散,真叫人羡慕。我这个小儿,也不图秦大郎君那般争气,能像秦二郎君这样,我就很满意啦!”   “瞧您说的,我们家这几个孩子,从小到大蒙您这么多照顾,本来就也该孝敬您的……”   牵着的小手又一抖,秦束侧眼望去,温玖已连嘴唇都发白了。   她将温玖带到了西苑的莲池边。莲花确是已开了,但不太多,只三两只白里透着嫣红的花苞攒聚着,宛如美人束髻的头颅,迎风款摆。秦束走到池上小亭中,便有仆妇送上来几盘瓜果。   秦束看着温玖,开了口,“你阿兄尚未娶妻,少不越长,你眼下还不必担忧。”   温玖咬住了唇,别过头去,望着那池上风莲,道:“你阿兄也未娶妻。”   秦束微笑,伸手拿一只樱桃吃了,“那你可得叫你阿兄端着了。只要他不娶,你不嫁,我也就可以不进宫了。”   温玖看她一眼,轻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天家娶妇,哪里还管那么多长幼规矩,便连秦束的姐姐当初,不都嫁了明明高一辈的广陵王。秦束也并不是想挤兑温玖,只是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好像很顺畅地就脱口而出了。   “我这个二兄,素性不良,长年在烟花巷子里转的。”秦束慢吞吞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阿母说过。”温玖道,“但她也说,往后秦家富贵,这门亲事无论如何要攀上。”   秦束笑了,“长公主可是官家的亲妹妹,怎么看也是我家攀你家呀。”   温玖不说话了。   再过片时,堂上来人,道是长公主要回驾了。   秦束将温玖送回去,与长公主又是一番客套,终于将那母子三人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梁氏一面笑盈盈地朝那远去的马车挥着帕子,一面对秦束道:“我听闻你给黎将军写了信。”   秦束欠身笑道:“阿母真是消息灵通。”   梁氏笑容不改,“不过是一个官奴,还用上你父侯的面子,没的丢秦家的人。”   秦束道:“有了父侯的面子,谁还能说他只是个官奴?”   梁氏顿住,回过头来盯住了她,“狼崽子是养不熟的,我盼你莫那般掏心掏肺。”   秦束笑得柔软如春风,“阿母真高看我了,我哪里还有心和肺呢?”   梁氏冷淡地哼了一声。   秦束却并不肯就此放过,笑容愈加地冷,“说来,您房内养着的那个冯子燕,都能到正堂上来倒茶了,那我养的男人就是封侯拜将,也不稀奇啊。”   梁氏脸色很不好看,但到底还是将牙咬住,大庭广众之下,只是转身往回走,“你又懂什么了?”   ***   此日过后,那温家小娘子倒是经常来秦府上找秦束玩耍了。秦束横竖也是无聊,夏日悠长,便与温玖一起,将那西苑的荷花从尚含羞涩的花蕾生生地看到了花瓣蔫软垂落将谢的模样。   秦家的下人见了,都道小娘子同温玖关系亲近,是好事,但只有秦束知道,温玖并不很爱说话,两人在西苑中,时常便只是相对沉默。   温玖大约不是来看她,而是来看秦家二郎的。然而秦二郎秦羁,也是出了名的浪荡不羁,加上现在补了著作省的缺,更是有了冠冕堂皇的名头不回家。温玖到秦府来往了两三个月,竟没有一次能见上他的面。   到夏末时,常乐长公主又带着温家兄妹两个正经上门了一次。这一回,许是凑巧,秦束的姐姐、广陵王妃秦约也正回家省亲来了。   一家子妇人凑了一席,天气要变了,菜色也愈发浓重。长公主任温玖去同秦束坐在一处,自己拉着温玘的手,同梁氏倾身道:“我有个好消息,刚一听见,便想着定要说与表妹你知道。”   梁氏瞥了一眼温玘,笑道:“什么好事,着您这样高兴?”   长公主眨了眨眼,又退回去,笑道:“不如让广陵王妃来说。”   “哦?”梁氏转头看向秦约,“有什么事情,约儿知道,我倒不知道了?”   秦约生下小王孙已逾半年,如今神色却仍然透着疲弱,闻言抬首,笑容秀气温雅如一丛墨兰花,“那自然是喜事。阿母您记得我家广陵王殿下的母家、济南宣氏族中,曾有个大名鼎鼎的宣崇山宣中正么?”   “啊,”梁氏想了想,“就是那个事后母至孝,三十年不出仕的宣崇山?倒是有所耳闻,据说他后母过世后,他还守丧三年,才终于出来做了中正官的。”   “就是他。”秦约淡淡笑道,“宣中正是感天动地的大孝子,朝野之中,谁不感佩?他有一个小女,生得玉雪可喜,品性更是贤良,前些日子,同温小郎君见了一面……”   坐在下首的秦束略略抬眼望向温玘,但见后者脸色通红,眼神也望向了别处。忽而,身边的温玖却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温玖素来如一只小兔子般柔柔怯怯,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倒叫秦束回看了她一眼。   “哎呀!”梁氏拍手笑道,“我懂啦!这可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大好事啊!”又问秦约,“广陵王太后可同意了?殿下又如何说?”   “殿下自然高兴,温家德望素著,比他宣家也是门当户对嘛。”秦约轻笑道。   梁氏听了这件喜讯,满心欢喜,还叫仆人特去加几个菜。长公主这才开始动筷,作陪的几人也才敢吃东西。   温玖挨着秦束坐,压低声音道:“我前些日子同阿母说了,要先考虑阿兄的事情。”   秦束笑了笑,“长公主早已想得周全,是你多虑了。”   “当”地一声,是温玖的筷子戳到了漆盘上。她转过头,盯着秦束,那目光几乎是恶狠狠的,“是你同我说的,少不越长,只要我阿兄……”   “同广陵王做姻戚,可也是了不得的,不比你这一桩婚来得差。谁知道长公主为了一双儿女,苦心孤诣了多久呢。”秦束笑道。   她的笑容密不透风,温玖盯了她许久,也盯不出一个破绽来。   ***   这一晚,阿摇、阿援两人难得地见到小娘子在回房时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本来,即使是在独处的时候,秦束也能平平静静、和和气气的;但阿摇已跟从她快十年了,当见她一个人坐在闺阁后门的门槛上,对着小庭中的一架木香花发呆,便知她今日是有些郁结了。   阿摇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声道:“婢子听闻,长公主给温小郎聘了宣家的女儿。”   秦束冷淡淡地道:“是这样。”   “那个温家妹妹,成日价往这边跑,竟也不吭一声。”阿摇觑着她脸色道,“亏得您特意同二郎君说好,让他莫撞过来讨人家的嫌,说不定还能将这婚事往后拖一拖……”   “我哪有那个好心。”秦束打断了她的话,“二兄与温玖,谁也不欢喜谁,跟我没有干系。”过半晌,秦束却又自己皱了眉,自言自语般道,“这长公主也真是厉害,倒打一耙,叫温玖竟还嫌弃我了?”   “眼见您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谁还敢嫌弃您呀。”阿摇轻声宽慰道。   “明知道我要做太子妃了,还巴巴儿去同广陵王结亲。”秦束冷冷地道。   阿摇愣了一愣,她从没想到过这层。“广陵王妃不就是大娘子么,都是一家人,长公主不管怎么着,不都是要同秦家结好?”   这话一出,旁边的阿援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可再说。   秦束侧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头去,没有接话。   阿摇反应过来,膝行上前,给她揉起肩膀,慢慢地道:“小娘子,您算得太仔细,那些人不知道内情,往往还会不知好歹的。”   秦束闭了闭眼,“你想说什么?”   阿摇顿住,片刻,“黎将军那边,还没消息过来。”   秦束笑了笑,“秦赐兴许是真不会写字。”   她这一笑,倒好像是心情舒畅了许多似的。   “太子的生辰快到了,黎将军也忙着秋射的事务呢。”秦束又悠悠然道,“过几日,我们自去城西瞧一瞧他。” 第6章 平生竟何托   到六月底,官家又病倒了。   梁太后与温皇后两宫连下数诏,大赦,减刑,免税,复租,复延请天下名医到京城为官家看治。   “前日我家来信,道是乡里减了田租,今年约莫好过一些。”排队禀粮的士卒交头接耳道。   “我家也是。不过这眼见着,今年又回不了家啦。”   “铁勒那个小儿,叫什么来着?听说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如今陈兵上郡,可了不得……”   “我们不过是京畿的守军,那个鲜于歧,在上郡如何厉害,也欺负不到洛阳城来呀!”   “嘘!小声点。”   有人的眼色飘向了后边。秦赐沉默着,一边排队一边低头读书,一切只装作没听见。   “我看他上回射箭时的臂力,肯定是铁勒人没错儿。”过不半晌,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起。   “铁勒人就是匈奴人吧?我却觉着他长相里还有几分汉人的样子,说不得是乌丸人呢。”   “不不不,像他这种我见得多了,一定是西域人,西域!”   “啧,他可是秦家送进来的,当初秦相国不是随圣上征战南北么?很可能就是在路上……”   话说得愈加难听,秦赐的脸色却没有变化。终于轮到他了,禀粮的仓吏叫了他的名字,按了他的手印,便让仓曹的隶臣给他发放了下月的粮米。   发粮的活计,过去在黄沙狱里,秦赐也曾做过。狱中有刑徒官奴,也须禀粮,他的任务便是守在仓吏身边,一个个地将称量好的粟米递过去,若有一个不慎,还要被仓吏拿藤鞭责骂。他望了一圈,在这军营的仓廪前,没有见着藤鞭,倒是见着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的目光滞住了。   秦束正站在粮仓边,一身素白的长衣一无装饰,只一条青色衣带将纤腰轻轻束起。头发亦由青色布帕裹着,半遮了脸,怀中抱着一个包裹,同其他的士卒眷属站在一处,只如一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子,连出嫁与否都看不出来。   禀粮的仓吏嘿嘿笑了笑,在秦赐的名字上勾了一笔,“找你的,快去吧!”   秦赐捧着米袋,迟疑地走了过去,却见秦束那布帕之上的眼睛微微地弯起,像是又在笑他了。   “来散散心。”她道,“顺便瞧瞧你。”   秦赐过了很久,才怔怔回答:“……谢谢。”   秦束将怀中包裹的青布略略掀开一个角,秦赐便立刻闻见酒香飘出,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经将青布又合上,笑得慧黠,“我来请你喝酒,可不要让旁人知道啦!”   秦赐看着她的笑容,心上的河流仿佛又再次地、缓缓地流动起来,渗到血脉,叫他发痒。一瞬之间他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一瞬之后他却又哑然了,只是默默地将那壶酒从她手中接过来。   “我方才已问候了黎将军。”她转身往外走,他便跟随,“他说你在营中,吃苦耐劳,又好读书,是块好料子。”   他生涩回答:“是将军谬赞了。”   她回头,见他一手捧着米袋,一手捧着裹青布的酒壶,看起来倒不吃力,但颇有些滑稽,从那胸口的衣袋里,还掉出来书的一角。她便一伸手将那书抽了过来,“方才在看什么书?”   这个动作,便如是在秦赐的胸前拂了一把,明明只是书页扫过,仍让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六韬》。”   看见扉页上的题名,秦束也怔了一怔,旋即淡笑,“看兵法?很好呀,我原也觉得这最适合你。古人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我每回隔了一两个月来见你,你都像是又变了几分似的。”   秦赐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眉心微皱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不愿回应。到末了,他却是看着别处,小声道:“那您便常来一些。”   她微微扬了眉,却见不到他更多的表情了。   不觉间,两人已走到了营门口。   秦赐停了脚步,又道:“小娘子此来,只是为了送我一壶酒喝吗?”   “虽然同黎将军也说过了,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她深吸一口气,“七月初九是太子寿辰,届时圣上同两宫、太子,都会来这里观射。你若能好好表现……”   “我明白了。”秦赐道。   他这样直接截断她的话,倒叫她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秦赐抬头,看见了营门外停着的马车。   “晚上来喝酒吧。”他忽然道。   “什么?”秦束愕然。   方才那句虽说得流畅无碍,此时被反问一下却又变得犹豫,秦赐的声音低低的,像怀揣着无法实现的期冀,小心翼翼,波澜不惊,“今晚亥时半,军营西门,是我朋友当值。”   秦束抓住了什么似的,“你朋友?”   秦赐轻轻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能有朋友么?”   秦束一怔。   她好像还从未见过他笑的。虽然此刻这笑,也不过是自嘲、甚至讽刺罢了,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里转动起来渺渺的空阔星河,倒真是极好看的。   啊,是了——她都忘了,他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也许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注定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她有时候甚至忘了这世上还有其他男人。   她看着这个仿佛很陌生的秦赐,冲口而出:“好。”   ***   秦束回到家,先是去上房向休沐在家的父亲请安,却恰巧撞见了二兄秦羁。   “那个温玖,纵是订下了婚约,也绝不能娶的。你阿母不晓事,还说什么亲上加亲。”司徒录尚书事、襄城郡侯秦止泽,头发已花白了,双眸却仍炯炯有神,即使正低头吹着杯中茶末,看去微风不惊一般,却仍令堂上仆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慢慢地又道,“常乐长公主想两面结缘,一头连上秦家、挨着太子,另一头连上宣家、挨着广陵王——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她也不想想,这皇帝,能是两个人做的吗?”   秦羁倚着榻,翘着腿,将茶碗盖在漆案边沿上哐哐地敲了敲,又从袖中抖出一只白色小包,往茶水中轻轻洒下细碎的粉末,仿佛根本没在听父亲说话。   秦束走过去,将那碗茶端走,一转身径自递给了下人,道:“二兄又在服散了?”   秦羁笑了笑,也不去抢,只扬着头道:“小妹这是见情郎回来了?”   秦束皱眉,不搭理他,拂袖坐在了对面。   秦止泽叹口气,“往后阿束进了宫,你们兄妹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你就不要挤兑她了。”   秦羁咋舌,“我哪敢挤兑她?她才是您府上最厉害的人物呢。”   秦止泽看了秦束一眼,半晌,又徐徐道:“其实宣夫人与广陵王当年虽受先帝宠爱,先帝去后,又还剩下什么呢?官家待他表面看来和和气气,但不是一母所出,到底是隔了心肠。当年梁太后与宣夫人两宫争宠,斗得死去活来,嘿嘿!你是没见着。”秦止泽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长公主是梁太后亲生的独女,官家的亲妹妹,如今却要将儿子往外送,这不是昏了头么?约儿当初嫁与广陵王,是先帝做主的,我也没有法子,但你却不同——”   秦羁淡淡地哼了一声,“原来您还为约儿操心着呢。”   秦止泽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听不出他的嘲讽,又好像只是冷冷地接续下去:“话怎好这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当然该为约儿操心着。”   “您若是为约儿操心,怎么会挖空了心思要将阿束送到东宫去?”秦羁的笑容愈来愈冷,“您明知道广陵王和官家不对付,往后与太子之间更不好过,更不要说广陵王和太子本是叔侄,您让自家姐妹嫁给叔侄,丢不丢人?!”   “放肆!”“砰”地一声,秦止泽一巴掌拍在案上,惊得茶盏都跳了一跳。   秦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侍立的仆从,后者会意,立刻都退下了。   “长公主的女儿,我本来也不稀罕,但您这样撇清关系,就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似的。”秦羁却好像全不惧怕,又接着道,“您也不想想,皇太子他才五岁!五岁啊,您让阿束嫁给一个五岁小儿,也不怕天下人笑话您急红了眼要卖女儿?!”   ***   秦束低下头,轻轻地揉起了太阳穴。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起这一桩的,但到底所有人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她自己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为什么大家都还要争个不休呢?   秦止泽怒到极处,脸色反而由红转白,胡须抖个不住。片刻之后,他只从那干瘪嘴唇间迸出一个字:“滚!”   秦羁冷笑:“我本就不爱回这个地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便大步往外走去。   一时间,偌大的上堂里,只有父女两人,相对沉默。   到最后,终于还是秦束站起身来,将沉默打破:“女儿只是来问问父侯安好,既无他事,便先告退了。”   秦止泽却突然道:“我听闻你到黄沙狱中,挑了一个胡人,送到了骁骑营?”   秦束静了静,“他叫秦赐。”   秦止泽点点头,复伸手去摸索茶盏,“你二兄看来又要好一阵不回家,你阿母又要同我闹了。”   说起自己的妻子时,他的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嫌恶。   秦束淡淡地道:“二兄在著作省待着,也挺好。”   秦止泽过了很久,叹口气,“阿束,你也记恨为父吗?”   “不记恨。”秦束回答得很平和。   “太子年岁虽幼,但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是有道之君。官家如今虽然龙体欠安,但毕竟春秋鼎盛,太子背后又有淮南温氏,轻易无人敢动摇的。”秦止泽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情绪似终于平定下来,神色间甚至有些怡悦了,“阿束,你要稳住,忍住,再过十年,或者不必十年,这天下便在你掌中了。”   秦束轻轻地笑了一笑。   “父侯所计深远,女儿心中感激。”   秦止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四个儿女之中,策儿与约儿虽然听话,却应变不足,羁儿虽然聪颖却顽劣不堪;只有你,阿束,”他伸手拉住了秦束的手,复拍了拍,认真地道,“你才是阿父最喜欢的孩子啊。”   ***   夜中,戌时半。   秦赐抱着酒壶,站在骁骑营西门外。那个守门的朋友名叫彭祖,正冲他挤眉弄眼:“说好了亥时半呢,你早来一个时辰,是西北风很好喝么?”   秦赐不言,只走到他身前去,将怀中包裹略略打开一角,彭祖鼻头一耸:“啊呀,这是好——”   “酒”字好歹被他吞咽了下去,但见秦赐又扬了扬眉,那神态明明冷淡淡,却不知为何让彭祖感觉仿佛在炫耀一般,他不由得悻悻地抹了抹鼻子:“有酒有女人,很了不起么!”   到亥时半时,便彭祖都有些困意了,秦赐仍旧站着。再过了一刻,他见到了秦束。   她站在营门对面的小丘上,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一身黑衣,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戴着风帽。她望见他,便在数丈远外停下了步子。   他迎上前去,她便又转身往丘下走。   他扫视四周,没有见到马车和仆从,不由得问:“您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秦束没有说话。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依稀感到,她今回没有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新!(不知是谁给我的勇气)从此后大概可以一周五更了!也就是除了周一周三之外的五天哦~~谢谢大家!鞠躬~ 第7章 流光暂徘徊   出了西门再往西,便离开了京城的沃土,渐渐可见到远方大片大片的荒地。二十年前乌丸南下,兵锋直逼洛阳,平昌王萧镜率亲兵在此地与乌丸人激战了三日,最后拖到外郡援兵赶来时,已是尸积如山,鲜血沿着地势一直流向了护城河。后来平昌王即位,便在此处设立骁骑营,长年备风尘之警,军营以西,绝无民人,只有风沙吹拂。   秦赐也不知秦束要走到多远的地方去。天上只挂着一钩残月,摇摇欲坠的尖棱几乎刺痛人眼,而她就在那残月清疏的光下走着,不急不徐。   然而他只需要看一眼她的背影,便可以探知她的心情。   “小娘子。”终于,他出了声,“就在此处喝吧。”   秦束一手揽着风帽,回过头。   银月盘沙,寒风吹过她的衣发,将那一双本就清冷的眼眸吹得更加深幽。   秦赐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包上,抬脚踏了踏地面。   秦束也不言,便默默回走几步,秦赐将包裹揭开,顿时酒香四溢,又将包裹的青布铺在地上,“请坐。”   秦束坐下,秦赐又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两只陶碗,举起酒壶倒出了两碗酒来。   “这数月以来,学习进益如何?”秦束忽而起了话头,对他笑了笑,端起酒碗,轻轻地呵着气。   秦赐不知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只得答道:“武艺每日训练,对我倒是轻松;至于读书,尚只读了几本武经兵书……”   “有什么问题,自可去请教黎将军。当年他在我父侯麾下已经成名,后来父侯留守洛阳,圣上便给黎将军拜了大将,南征北讨,经验丰富。”秦束淡淡地道,“而且他至今尚无妻室,算得上是个公忠体国、绝无私心的人。”   秦赐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想起黎将军年已五十,满面风霜,不由得问:“黎将军何以尚无妻室?”   秦束笑了笑,“他一介草莽出身,哪个好门品的女儿肯嫁他?当然,他毕竟是八大将军之一了,料想侍妾是不会少的。”   秦赐听了,不知为何,心上竟然宽了一些。再想起黎将军时,好像还同他有了一些理解。秦赐想,自己胡虏骨血,官奴出身,横竖也无人会嫁的,这样,也很好。   秦束望着月亮,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时间写信与我呢。”   她这话甚轻,然而秦赐却到底听见了,一惊抬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一颗心便沉沉地,像是被一根细绳坠着,摇晃不定,令人焦急。他还未及说话,她已笑着举起酒碗,“不给我写信,要罚你一碗酒。”   “是。”秦赐竟也应了,举碗向她一敬,仰头喝干。放下酒碗时,却见她也已喝干,正双眸笑盈盈地凝视着他。   酒是好酒,但不辣,只暖烘烘地上头。秦赐在黄沙狱时喝惯了劣酒,此刻只觉这酒温暾,挠得人心不足。他低头再倒酒,慢慢地道:“我不想让您难堪。”   “难堪?”秦束微微皱眉,好像很不解,“我难堪的事情可远不止此。”   “您是说……”秦赐看着她。   秦束却别过头去,“不过一封信,谁敢多说一句话?你莫要忘了是谁将你从黄沙狱中——”   话声陡顿止住。   秦束感到自己也很可笑,总是用那些在人前说惯了的话去要求秦赐。其实这话秦赐是不会吃的,要拴住他,只能用感情。   虽则秦束也不很能肯定,这人到底有没有感情。   他那双胡人的眼睛,灰色的,浅得好像能让人一眼望穿,又深得好像只是一面无差别的镜子,她从那面镜子中分辨不出什么色彩是属于他的,而只能看见她自己。   她向周兴打听过,秦赐的父母是许多年前曾犯上作乱的胡人,关进黄沙狱中不久生下了秦赐,自己则被处决了,秦赐对这一双父母,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他又另有一个养母,是他幼时狱丞指给他喂奶的,后来劳累而死,也没见秦赐掉几滴眼泪。他干活很认真,但不爱说话,不事钻营,其他官奴见他是个胡人,既不敢惹他,也不敢同他亲近。于是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就这样在一片空白之中过了许多年。   “我……我在黄沙狱中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能如此,读书习武,自奔前程。”秦赐却忽然出了声,“我原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的苦活,便像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官奴一样,死在那里面的。”   秦束笑睨他:“你感谢我?”   “我感谢您。”秦赐却答得很认真,双眸沉着而专注地回应着她的注视。   她渐渐恍惚。   “赐。”秦束将空碗抓在手中,指甲细细地磨着粗陶的边沿,静静地念着自己赐给他的那个名字,“赐。”   秦赐转头,见秦束颊上飞起了红云,便那双冷亮的眸子,好像也染了些云雾。此时的小娘子似乎不再那么尖锐而遥远了,她甚至让他有种……温柔的错觉。   他垂下眼睑,轻声应道:“是,我在这里,小娘子。”   秦束却道:“今日,父侯与二兄吵架了。”   秦赐静静地注视着她。   “二兄说父侯卖女儿。”秦束忽然笑了,“其实谁都清楚的事情,二兄又何必说出来呢?赐,这种事情,就连你都清楚的吧?所以二兄又何必对着父侯说出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点用处也没有。   “父侯他没有心的,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他已经卖了阿姊出去,但卖得不好,他不满意,所以他要再做一桩生意……”秦束笑着,喃喃着,又伸手去碰酒壶,被秦赐一把抓住了手。   她抬起眼,秦赐的眸光隐忍,像是在拼命按抑着什么,嗓音沙哑地道:“您喝不了酒的,不可再喝了。”   他的手掌很大,抓住她时,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覆住。又很温暖,也许是酒的缘故,她好像已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然而这温暖却让她仓皇失措,一下子抽回了手。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许多本不该说的话。这些话原应该烂在心里的,即使是让一颗心都被染污了,也是绝不该说的。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又想不明白他听到这些之后为何只是劝她不要再喝,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直叫头颅里都嗡嗡作响地痛了起来。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他自己默默地将酒饮尽了,才再次伸出手来,慢慢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一回,只似温柔的袭扰。   她于是也没有再挣脱他,只是稍带张皇地抬眼。   “不论您嫁给谁,”他倾身过来,凝注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都不会走。”   他那么认真,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眼神中的每一丝波动、每一点暗翳,都是那么那么地认真——可是她却早已经习惯了在一个谁都不说真话的世界里活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她低下头,身上似因夜风而冷得发颤。秦赐展开手臂,原想拥住她,手掌却最终不敢攀上她那纤细的腰,只是似有意似无意地放在她身后,一个保护的姿势。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在冷与热的缝隙之间沉默地忍受着,然后,一件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深了。”他的声音低哑,说的好像也是全无意义的话。   她只点了点头。头有些昏,几乎靠上他的胸膛,但两具身体之间仍有很宽的空隙,他给的温暖并不逾矩。她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里,如一团火焰,永恒地等候着她。这便让她很安心了。   也许这就足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几乎要在这种安心中睡去,她听见男人深沉的声音:“当初小娘子您,为何会挑中我?”   她揉了揉眼睛,却道:“我若回答你了,你也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赐笑了,“好。”   温和的笑,像是在包容小孩子的任性。她没有看见他的笑,只感到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令她脸色微微发红,“因为你是胡人。”   “汉人靠不住么?”   “汉人门第重重,牵扯不清。你是胡人,身家最干净。”   “原来如此。”秦赐道,似乎对这个回答满意了,他没有再追问,只道,“小娘子要问我什么问题?”   然而她却已不再回答,双眼紧闭,像是已睡着了。月华如水,苍冷而沉默,他低头看她半晌,抬起手,轻轻为她捋过一丝鬓发。   ***   到破晓时分,秦赐将秦束送回了秦府。   阿摇老早就候在侧门里,见了那两道被月光拖得歪歪斜斜的人影,连忙抢了上前,压低声音狠狠地对秦赐道:“你看你都对小娘子做了什么!”   秦赐一手环着似睡似醒的秦束,一手提着空空的酒壶,闻言也不反驳,只道:“我送她进去。”   阿摇一个小女子,也抱不动秦束,只得站在一旁干着急,但见小娘子又半眯着眼,轻飘飘地笑了:“阿摇你来啦?”   阿摇见她面色泛红,怕她发热,不由得抬手给她打着扇,一边低声道:“您还说呢,大半夜地要出门,总是不叫上我。”   “你?”秦束笑道,“你总是担惊受怕的,谁敢叫上你。”   阿摇气结,却还是要给两人在前开道,尽量不出声响地将两人引到了秦束独居的小院。   秦赐撑持着秦束到了闺房门口,秦束一手扶着门,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对他笑。   秦赐道:“那我便告辞了。”又对阿摇道:“劳你费心。”   他转过身,往院中走出几步,却忽然被叫住:“赐。”   他停下。   一庭月色竹声筛落在男人挺拔的背影上,四方风起,绵绵不绝,像是宣告着长夏的离去。   秦束便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开口:“我想好我的问题了,赐——你今夜,喝醉了没有?”   过了很久,她听见秦赐回答:“没有。” 第8章 飞锋无绝影   七月初九,是皇太子的寿辰。届时,天子要带上太子,并内外宫府、后妃公卿,都来骁骑营中观军礼,以为皇太子寿。于是就如秦束所言,骁骑将军黎元猛从年初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   秦赐本不爱凑这些热闹,营中士卒们说起宫廷内外五光十色的故事时,他都只在一旁读书。但有时候,他却仍然会听见耳边飘来熟悉的名字,让他不得不放下了书。   “我听闻,过了开春,太子便要定亲啦。”   “是是,官家好像为他聘了司徒秦府的女儿呢!”   “你是说秦大司徒、襄城郡侯?我怎记得他女儿嫁了广陵王的?”   “嗨那是大女儿,这是个小的……”   “有多小?”   “老六你那什么眼神,再小,也不会比太子小啦!”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秦赐心头微动,不由得朝那边望去。但见一个小兵一手扒拉着铁弓,一边老气横秋地道:“要我说这都是命,太子生得好,六岁就能娶亲了,我呢都二十六了,还是光棍一个!”   “啪”地一声响,是秦赐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他仓促低头,捡起那书,站起身来。   招展大旗之外,是他曾与秦束共饮过的地方,白日看去,只是毫无点缀的风沙旷野。身边士卒来来往往、追打笑闹,他看了许久、听了许久,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耳畔只有风声,呼啸的风声。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黄沙狱中曾经额外地多发了一个月的粮米,许多轻罪关押的囚犯都被释放了。   那是他对于遥远天家的那点事情,唯一所剩的记忆……   “小将军?小将军!”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秦赐回头,见是黎将军帐中的一个小厮,不知名字,只记得姓罗。他强自静住自己,道:“罗小郎,切莫称我将军。”   对方咧起嘴一笑,“那你也莫称我小郎,叫我罗满持就成。将军唤你有事,请你进帐去见他。”又挤眉弄眼道,“好像是要给你升官呢!”   ***   七月初九当日,自凌晨起,骁骑营外的旷野上便起了一排排的大帐。   久病在床的皇帝萧镜,为了爱子的生辰,到底是强撑病体地过来了。今日天气不错,自黄罗大伞底下望去,连沙尘也似平息,能见到最远处那一线脉脉的天际。   “此地可是陛下当年的立功之地,骁骑营中将士日日在此耳濡目染,一定向往陛下雄姿英发。”正得宠的苏贵嫔身软声娇,在下方笑靥如花。   萧镜看她一眼,淡淡笑道:“朕如今是老了,不中用了。”   苏贵嫔忙道:“陛下龙精虎猛,正当年岁,哪里老了?”   温皇后在萧镜身边低头剥着橘子,一边慢条斯理地道:“苏贵嫔未曾见过陛下当年勇,陛下就莫怪她了。”   苏贵嫔双眼微微眯起,看向温皇后,而温皇后神色平静,好像全无所觉。旋即苏贵嫔又换上一副笑面:“是呀,陛下,妾年纪小,自幼又被拘管得紧,连官兵演武都未见过呢!”   温皇后的手停顿了一下,心里清楚她是讽刺自己出身武将之家,但也只轻轻笑了一声:“苏家到底是幽燕盛族,虽然未见过演武,但胡人该见了不少吧?陛下当年在此地,率三千轻骑破乌丸大军,陛下的样子你虽想象不出,那乌丸人却该是最熟悉的不是?”   苏贵嫔脸色顿时白透,正欲说话,被萧镜冷冷地截了进来:“晓容。”   唤的是温皇后的闺名,用的却是冷冰冰的语气,也算是一碗水端平的做法了。温皇后也不急恼,只是淡淡一笑,而此时,黎元猛也正携各部军司马上前请安来了。   “今日秋射讲武,六名军司马各领十二精锐弓箭手,每人十二支箭,随部比试。”黎元猛拱手道,“请陛下示下。”   “嗯……”萧镜的目光一一扫过黎元猛身后的六名军司马,“中靶最多的兵士,赐半年俸米,中靶最多的队伍,赐军司马升秩一级。”他的目光稍稍停顿住,“你的部伍中,还有胡人?”   黎元猛转头对秦赐喝道:“出列!”   秦赐上前一步,屈膝行礼,“末将秦赐,胡虏出身,蒙恩入营,向陛下、太子请安。”   “姓秦?”萧镜不经意地道。   “是,”这回却是黎元猛接话,“司徒秦府于他有恩,送他来末将麾下,习武报国;他功绩优异,新近刚提了军司马。”   “报国?”萧镜又看向秦赐,好像这回一定要他自己说话。   秦赐低下头,“是,末将荷国重恩,矢志报国……”顿了顿,道,“今日是太子殿下寿诞,末将祝太子殿下,千岁长寿,长生无极!”   萧镜一听,笑了,“这胡人,倒挺聪明……”对着一旁的太子道,“霂儿,他给你祝寿呢!”   皇太子萧霂原本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温皇后手中的橘子,突然被点了名,愣愣地抬起头来,声音清脆脆的:“什么?”   秦赐看着他。   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在褶皱重叠的华服之中,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忽然看定在秦赐身上:“你为什么盯着孤瞧?”   秦赐低下头,再次行礼,“殿下长寿。”   萧霂笑了,乐呵呵地拍手道:“长寿长寿!”又转头对侍从道,“快,快拿东西来赏他!”   秦赐仿佛听见自己干涩的话音断裂在空气里:“谢殿下恩赏。”   ***   秦束与一众贵戚家眷簇拥着梁太后,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帐之下,一边听着世家贵女们的嬉笑玩闹,一边默默地端详着黄罗伞下的事态。   温皇后与苏贵嫔都是在官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但太子的生母小杨贵人,却只是坐在下方,一袭流丽的翠衫罗裙,轻轻地摇着纨扇,偶尔望向太子,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当初皇兄临幸她,也不过是为了她阿姊的情分。”秦束身边的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但她一个佃户女儿出身,就算怀了龙种,在那锦绣堆里,也到底是很寂寞的吧!”她顿了顿,又满脸是笑地对着梁太后道,“不过我看秦家小娘子,可是真真儿的名门大户出来的,这还没嫁人呢,气度就已不同了!”   秦束只是微微一笑。梁太后看她一眼,梁氏又连忙给自己的姑姑打着扇,一边道:“长公主可不要羞煞我家小女子了!”   秦束转过头,便见自家母亲在太后与长公主之间,笑得纯良无害、春风得意。她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听闻长公主要娶妇嫁女了,不知谁先谁后,日子定下来没有?晚辈也好趁着还未出嫁,去给贺个礼。”   长公主面色微微一变,但听得梁太后发了话:“温玘也要娶媳妇了吗?老身上回只听你说,要将温玖嫁给秦家……”   长公主连忙打哈哈:“小儿女的事情,也才刚刚说起,不着急,不着急!”   秦束笑了笑。背地里感受到一把眼刀子,想是来自温玖的,她也不甚在意。   因为演武要开始了。   这边是莺声燕语,花嫣柳媚,那边是长风呼啸,烈日连营。   每部军司马领十二人试射十二枝箭,秦赐是第六部军司马,排在最末;秦束便托着腮,认认真真地看过了前五个部、六十人的射艺,待秦赐上场之际,她却站了起来。   很远很远的距离,远到看不见他胸膛上的汗水和衣襟上的尘土。他骑着那匹黑色的瘦马,身姿挺拔如山岳,他扬手举起了弓,身边的十二名弓箭手便也都同时举起了弓,铁箭镞迎着日光,尖锐地发亮。   还未开射,四周观战的高门士女们见此阵势,已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本朝尚衣冠、重斯文,在他们的眼中,场上这些无名无辈、为了一点小彩头而竭尽全力的将士们,与圈栏中互搏的野兽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秦束转过身,往里走去,不再看了。   ***   原本柔若无骨地倚在官家膝边的苏贵嫔,这时微微地直起了身,凝神看向秦束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场上那个胡人男子。   萧镜一边鼓掌一边下场,由内侍和将军们簇拥着去给获胜的兵卒们颁赏。   “秦家那个小女子,倒像很怕我们似的。”温皇后慢条斯理地道。   苏贵嫔没有想到温皇后会同自己说话,过半晌开口,声音黏腻腻的,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暧昧,“那胡儿不仅长得俊,身手也这样好,秦小娘子的眼光不错嘛。”   温皇后竟尔清冷地笑了笑,“秦家的女人,哪一个眼光差了?”   苏贵嫔想起坊间传言,不由得也心照不宣地笑了,“但她们母女俩的口味,可真是天差地远。”   “冯子燕好歹还有五品门第,”温皇后毫不在意地直接点了姓名,“这个秦赐,可是奴籍的胡虏,也不知秦小娘子看上他哪里。”   苏贵嫔却笑得愈加欢畅了,直拿巾帕掩了嘴,脸上还泛出似有若无的绯红,“那他可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   一日的试射结束,次日起便是皇室的围猎游宴,骁骑营的兵卒们只需负责守卫即可。但对于莺莺燕燕的宫眷家人们而言,这些都是男人们的无聊游戏,远不如帐中三姑六婆的闲聊来得有趣。   秦束却也没有去掺和母亲她们。用过晚膳,夜幕甫降,她便已回到了自己的帐中,阿摇见她一脸疲倦,心疼得连把她往浴房里推。   “这里也有浴房么?”秦束回头问。   “您将就着些吧!”阿摇叹气道,“跟家里虽然比不上,但到底是和娘娘们一样的安置。”   秦束掀开里间的帷帘,便见到一方凿开的小池,内铺了鹅卵石,虽然尚未放水,看去倒是清凉可喜。但她仍不由得皱了皱眉,道:“娘娘们难道是这样安置的吗?”   阿摇在帐外道:“娘子,不瞒您说,宫里可也没有咱家里阔气的,您以后进了宫,可不要叫苦。”   小池旁有几张长凳,放了衣饰皂角等物,角落里还有几盆花草。秦束心中实在不愿在这野地里沐浴,转身便想回去,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   秦束一手抓住那人臂膀,另一手手肘立刻往后一击,却也被抓住了,旋即,一个沉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是我,小娘子。”   秦束睁大了眼睛。   一瞬之间,就仿佛一只野猫慢慢地、慢慢地,从攻击状态缩了回去,最后,只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赶榜单(划掉)明天继续有更新!~ 第9章 白鹿在上林   秦束平静下来,拍了拍秦赐捂住自己的手。   秦赐好像这才惊觉不妥,立刻收回手去,又后退两步,想低头行礼,又不愿惹她不悦,便是这样僵直地站着。   太久了,一个月,两个月,分别得太久了。他有时觉得自己早已忘记她,待见到她楚楚立在自己眼前时,又会将她的眼色身容分明记起。可是到底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已经知道了她要嫁给什么人。   秦束端详着秦赐的面色,半晌,轻轻地冷笑一声,“你来做什么的?”   秦赐张口,想说什么,却笨拙地说不出口,于是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在秦束面前一层层地打开,露出里面的一个小玩意儿来。   那是个小小的木偶,虽然圆乎乎的,但仍能看出是个女孩,双目温柔,嘴角带笑,身上只浅浅雕出一身素净的衫裙。   “我……”秦赐顿了顿,“许是木头选得不好,我打磨了很多遍,也不够亮……这是送给您的。”   秦束没有伸手去接,秦赐便只能捧着它,等待她发话。   “送我,做什么?”她问。   秦赐道:“送给您,是为了感谢您。”   秦束挑了挑眉,还未开口,便听秦赐又道:“也是希望您能高兴。”   秦束的神色莫名缓和下来,终于伸出手去拿过那木偶,看了半天,道:“这是我吗?一点儿也不像我。”   秦赐神色微黯,“是我技艺不精。”   “我怎么会这样笑。”秦束歪着头微微一笑,举起那木偶在自己脸旁,对着秦赐道,“你看看,我难道是这样笑的吗?”   秦赐看着她的笑靥,诚实地道:“我是想着您的脸,将它做出来的。”   秦束的笑容静了静,低头将木偶重新包裹起来,“谢谢你,我收下了。”   就在此时,帐外边响起衡州极低的唤声:“秦赐,好了没?该回走了!”   秦束的面色一变:“你跟他串通好的?”   秦赐却好像没听见般,“我升任军司马,也是沾小娘子的光。从今往后,可能军中繁忙,也可能小娘子……入宫了,但我的一切是小娘子给的,所以——”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秦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冷冽,而不复片刻前的温柔。   秦赐慢慢吐出一口气,“我只是知道了小娘子要入宫做太子妃,而太子……太子只有……”   木偶被摔回了他的身上,又“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秦束的浑身都在发抖,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为这种事情发抖。   她明明已经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听不得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你……”她紧紧地咬着发白的嘴唇,直到咬出了血色,“你也是来可怜我的吗?”   她抬起头,男人比她高了许多,她看见阴影遮蔽了他冷峻的面容,也看见他的喉结滚了一滚。   他道:“我是好心……”   “好心人,”她轻轻地笑了,“你也是来可怜我的。用一个小小的木头人,就以为可以安慰我了吗?”   秦赐站得绷直了身子,声音也好似绷紧的弦:“不是的!您有任何吩咐,我都会赴汤蹈火!”   秦束摇了摇头,又笑,“你若真想安慰我……”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动到他的手,再往上,是有力的手臂,是宽阔的肩膀,是——她仿佛被烫着一般收回了目光,别过头去。   不知为何,秦赐偏偏先看见了她那微微泛红的耳根,让他脑中轰隆隆一片炸响,什么都想不明白了。也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鬼使神差一般,他伸出手去捉她的手——   “您的手……好冷。”他哑声,手握得更紧了些,她没有挣开,但身子却又后退了一步,被他拉住,慢慢地,他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甲上。   明明是铁制的胸甲,却让她感到那么地温暖,她蜷起了指尖,好像能透过这无情的金铁叩响他的心跳。   “秦赐!”衡州的声音突然间再次响起,已很焦急了,“黎将军要点兵了,你还不出来!”   秦束蓦然冷醒,一把推开了他,“你快回去。”   秦赐看着她,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遇上了不值得的事,我便可怜一下您也没有资格吗?”   秦束咬住唇,侧着身,不回答。   秦赐神色晦暗,微微躬身行了个礼,便快步离开了。   帐外响起衡州责备不停的声音,却没有听见秦赐的回答。料想两人将走远了,秦束才好像忽然丢失了所有的力气,慢慢地蹲下身来,将那只木偶重新捡起。   双目温柔,嘴角带笑。   这或许是她,却到底不是她。   她已再不可能回到这般纯净柔软的模样了。   ***   “娘子!”阿摇在内间急急地唤,“苏贵嫔来瞧您了,您若洗好了,便出来吧!”   方才这样大的动静,秦束也不信阿摇没有听见。她掀开帐帘,见到以苏贵嫔为首的几位宫里来的妇人正在品茶,脸上笑逐颜开:“娘娘们夜中光临,真是令臣女倍感光荣啊!阿摇!”转头严厉地道,“怎能将那普通的茶水奉给几位娘娘呢?”   苏贵嫔掩面轻笑:“瞧小娘子说的,您秦家的茶水,哪有一杯是普通的嘛!”   “娘娘您少待,臣女这就去重点一盏。”秦束笑着,匆匆敛起衣袖去取茶叶,忽而从衣袖中滚落一样物事——   苏贵嫔定睛看去,那东西骨碌碌在地中转了几圈后停住,却原来是个小小的木偶人,没有上色,也没有着衣,寒酸得很。   几位排行微末的已憋不住笑,但却又不得不看苏贵嫔的脸色。苏贵嫔睁大了眼睛,啧啧出声:“哎呀,这是什么?”   另一位夫人连忙接茬:“这是百姓家里常有的玩意儿,但高门大户是瞧不上的,也难怪苏贵嫔不知道呢。”   苏贵嫔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原来不过是个泥腿子下贱东西。”   秦束正低身去捡拾那木偶,听了这话,没有反驳,只是笑笑,便将木偶交给了身后的阿摇。   “平白的不要坏了心情。”她笑道,“吃茶,吃茶。”   ***   另一处大帐中,小杨贵人正在一件一件地卸下自己头上的首饰。   铜镜中映出桃花般的面容,即使不事盛装,也仍因年轻而充盈着清丽气息。自己十六岁时生下霂儿,到今年也不过廿二岁而已。   她清楚自己这张脸与姐姐长得太像,皇帝当年临幸她是为了这个缘故,皇帝如今再也不愿见她,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有霂儿。皇帝后宫虽众,但直到如今,也只有她真正生下了一个金贵的皇太子,那温皇后即使出身名门又怎样?那苏贵嫔即使宠冠六宫又怎样?她们都没有儿子,百年之后,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样想着,她又不由得笑了。身后侍婢窸窸窣窣地整理着她的衣饰,她略侧头,问道:“高常侍回来了吗?”   就在这时,帐帘被虎虎地掀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地炸响她耳边:“母妃,你找孤有什么事呀?”   小杨贵人的眼睛一亮,然后便见到了自己的亲儿子,小身子团团包在锦袍里,正仰着头质问她。她笑起来,伸手便将萧霂抱了起来,萧霂神色虽有些别扭,但到底没有抗拒。   “贵人。”侍奉太子的常侍高通弓着身子小心道:“太子出来不能太久……”   “我明白。”小杨贵人说着,将萧霂放下来,又牵起了他的手。   萧霂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   “霂儿你小声点,阿母带你去见一个人。”小杨贵人微微弯腰,低声道。   “什么人?”   小杨贵人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你的未来媳妇儿。”   “媳妇儿?”萧霂原还很精明的神色,一时又愣住了,“媳妇儿是什么?”   母子俩一问一答,由高通领着,很快就走到了秦家守卫森严的大帐外。虽是夜了,那帐外燃着篝火,方圆数丈却都是敞亮亮的。小杨贵人踱了踱步,最后决定从更暗些的偏门绕进去。   高通为难地道:“娘娘定要带着太子走偏门吗?太子毕竟是太子……”   “你懂什么。”小杨贵人低声呵斥,牵稳了萧霂找到一处侧门,便让高通先去通传,片刻便得回话:“苏贵嫔也在里边,您若一定要见秦小娘子……”   小杨贵人一愣,还未及发话,高通背心里突然刺出一道剑刃来!   长剑拔出、鲜血飞溅上天的一刹那,六岁的太子双目发直看得傻掉,而好几道箭矢正从左侧朝他飞速射来,伴着一道夺目的剑光!   小杨贵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取自汉乐府《乌生》,亦见袁山松《白鹿山诗》:“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脯腊之。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得烹煮之。” 第10章 宝剑值千金   秦赐原本已从帐后离去,却在半道上见到一名贵人和一名常侍左右牵着太子,往秦束所在的大帐走去。   太子何等尊贵,怎么会亲临外臣女眷的住所?身旁还只带了一名常侍……联想到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婚约之事,秦赐感到隐约的不安,便悄然跟随在他们身后数步远外。   也正因此,那黑衣人一剑击杀了高通之际,正与秦赐打了个照面。   秦赐想也没想便冲上前去,在小杨贵人的第二声尖叫之前奋力将她往外一推,自己徒手握住了那人的剑刃,另一手反手拔出佩剑往前刺去。那人当即抽剑,秦赐放手后抬起一脚踢在那人胸口,自己向后扑倒在地,正将惊慌失措的太子紧紧抱住,又就地打了个滚,几枝铁箭划破空气极重极响地“笃笃笃”落在他们身侧的地上!   “草丛,是那边草丛!”一个急急忙忙的斯文声音响了起来,随即众多侍卫也都杂沓赶到。   那黑衣人遭到四五侍卫围攻,即将抬剑自刎,秦赐弹指掷出一颗小石子正击打在他的手腕上,长剑哐啷落了地,那人也立刻被五花大绑起来。   秦束和苏贵嫔等人,不知何时已脸色发白地站在了这侧门口,看着这满地狼藉。   秦赐低下头,见太子已经吓昏过去,脸色惨白,但身上尚且完好无损。秦赐慢慢地舒出一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盯着太子的眼眸中光芒微妙地闪了闪。立刻有人上前从他怀中接过太子,他抬头,却是许久之前曾见过一面的太子少傅夏冰。   他想起,方才指向草丛的声音也来自夏冰。   这时,去草丛里搜寻埋伏的侍卫也已回来,禀报道:“回禀少傅,那边草丛确有扰动,但没能见到刺客,想是已经逃走。地上有几枝铁箭。”   叮铃哐啷,是铁箭被陆陆续续扔在地上,女眷们被这声响都吓得后退,只有秦束一动不动,面色冷静:“谁也不许走!”   一旁吓傻了的小杨贵人似乎被这一声喝得回了神,她匆忙张望四周,见到夏冰怀中的孩子,当即手脚并用地膝行过去,扯着夏冰的衣角嘶声道:“夏少傅!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他!”   夏冰却不让,“贵人私自将太子带出来,这笔账还未算呢。”说着,他反而冷淡地笑了笑。   秦束的目光扫视一圈众人,最后停留在秦赐的身上。   许是气力还未恢复,他就半坐在地中心,低着头,铁盔中的发髻略微散了,秦束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手掌还在流血。   “那是乌丸人的箭。”忽然,秦赐开了口。   “什么?”秦束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秦赐以剑拄地,缓缓地站了起来,有女子看见他身上血迹,便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又是什么人?”   “末将秦赐,”秦赐喘息着,目光灼灼,却是直视着秦束,“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见过各位娘娘、贵人。”   一张手帕被扔到了他怀里,秦束道:“将手上伤处包扎一下,不要污了娘娘们的眼。”   这一句话,让诸位娘娘、甚至小杨贵人,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苏贵嫔更是轻轻地、暧昧地掩嘴笑了。   “是。”秦赐温顺地道,将那手帕往手掌上裹了两圈,扎紧了。   “现在说清楚,乌丸人的箭是什么意思。”秦束又道。   “是……”秦赐顿了顿,“乌丸人好用重箭强弩,这些铁箭都是金钢制成,比中原要重许多倍。”他用剑尖挑了挑地上的铁箭,“这在军中,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苏贵嫔冷冷地哼了一声,“此地既有骁骑营的精锐,又有皇帝太子的大驾,照你这么说,那乌丸人可不是狗胆包天了?”   夏冰道:“将那刺客押上来。”   两名侍卫去拽那黑衣人,却发现这人身子甚沉,根本一动不动了。惊慌之下扯落他头上黑巾,便见到一副宽额长脸、与汉人截然不同的面容,那双眼睛早已紧紧地闭上,嘴角渗出了一行血迹来。   刺客自杀,线索亦断了,但那乌丸人的铁箭,却让每个人的心中都开始响起不同的盘算。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通报——   “皇帝——驾到——”   ***   “陛下!”   “陛下!”   见官家下了銮舆,苏贵嫔和一众妃子连忙花容失色地奔上前去哭惨,“方才可吓坏臣妾啦,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狗东西——”   萧镜面色却很冷,一抬手,苏贵嫔便不得不止住了话头。再一看,他的身边,原来还跟着温皇后。   苏贵嫔脸上阵红阵白,只能转头去骂那奉常官:“皇后的凤驾也到了,怎么不通传呢?”   “本宫是关心则乱。”温皇后轻声道,神容甚是忧心。她提着衣裾先走到夏冰身边,将皇太子抱了过来。   太子迷迷糊糊间醒了,看见皇后,嘟囔了一声“母后”,便抱紧了她的脖子。   那一声“母后”叫脑中尚且混沌的小杨贵人浑身一震。她抬起眼,愣愣地看了半晌太子,那分明是她的骨,她的血,她的一切,但却依偎在别人的怀里……   忽而,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贵人方才受惊了。”   小杨贵人匆促地收回目光,见秦束正抱歉地凝着自己,那眼中的关切也不似假的。想起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女或将成为自己的儿媳,小杨贵人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自己站了起来,又默不作声地拍拍身上的灰尘。   那边厢,官家已由卫尉郭敞和将军黎元猛两人领着,一一看过了黑衣刺客的尸体和七零八落的铁箭。他越是一言不发,众人就越是恐惧。   “真是有趣,”末了,他慢慢地道,“敢欺到朕的头上来了?——郭敞、夏冰!”   “臣在!”郭敞、夏冰立刻出列行礼。   “给朕彻查此案!”官家将那铁箭往地上狠狠一掷,“几个乌合之众的杂种胡,若没有内鬼,能深入女眷的营帐,还正好寻到了朕的太子?!别以为死一个就能一了百了!郭敞查两宫贵戚,夏冰查东宫百官,一定要将内鬼揪出来!”   “是!”   萧镜本是抱恙出行,经这一番折腾,枯瘦的脸上发红带喘,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终于,他看向了小杨贵人。   “还有你,”他道,“你凭什么带太子私自出来?”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冷得像冰,话语也冷得像冰。小杨贵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近官家跟前过了,但她也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能见他一次,却是在这样的境地。   她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妾……妾是鬼迷了心窍,太想念孩子了……”   “是臣女的错。”秦束忽然站了出来,“是臣女请贵人来吃茶,贵人大约正陪着太子,便想带太子也一同来了。请陛下责罚!”   说完,她便跪下叩头,毫不犹豫。   小杨贵人蓦地抬头看她,又立刻转回头去。   萧镜盯着她,盯了很久。   这个秦束,是他看中的太子妃,怕不正是仗着这层关系,才敢给小杨贵人做担保?众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家,这个顺水人情,倒是送得顺理成章。   但这一切,归根结底,为什么会在秦家的帐外发生呢?   闷热的夏夜,站在后头的苏贵嫔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   “哎呀,这可就麻烦大了。”温皇后忽然温和地出了声,“秦小娘子特意约贵人来吃茶,这样的事情,刺客是如何知道的呢?刺客又如何能笃定,贵人一定会将太子也抱出来?”   “回娘娘的话,”夏冰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这确实很难,不知刺客如何能窥探机先,也或者,刺客是在杨贵人出发之后,才决定跟上来的。”   众人一听,都觉后一种说法似更合理,一时纷纷议论起来。温皇后一边轻轻拍哄着小孩子,一边道:“不论如何,都是有内鬼了,还望郭卫尉、夏少傅千万留意。”   “娘娘放心,臣等一定彻查到底。”   萧镜环视一圈众人,也觉颇为头疼,不过都是些后宫里不晓事的莺莺燕燕,哪个还真能与北边的乌丸扯上关联?得庆幸这只是乌丸人,尚不是铁勒人……   不,想到北边,萧镜忽然沉思地侧首,看向正楚楚可怜地依在自己衣角边的苏贵嫔。   他还没想出来什么,温皇后又开了口:“你是何人,救驾大功,要让黎将军记下来。”   萧镜循声看去,正见到秦赐,后者一手包着浸血的白色布帕,便那样脱下铁盔,拱手行礼:“末将——”   “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秦赐。”萧镜截断了他的话。   他走过来,正对上对方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在那灰色的深处,却又泛出秋草般的苍绿,仿佛雪原上的野狼,沉稳而冷漠。萧镜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你今日试射也拿了头筹,可见功夫不错。”   “谢陛下夸奖。”   很简单的回应,似乎这人还没有学会太多弯弯绕绕的繁文缛节。   萧镜赞许地道:“难得你胡虏出身,却如此公忠体国,舍身为人,该赏。”他负手在后,踱了踱步,“你想要什么赏赐?珠玉,美人,还是功名?”   秦赐没有太多犹豫地回答:“末将从军入伍,本就是为了拼一个功名。”   萧镜反而笑了:“好,好!你救了太子,本就该破格拔擢。夏冰,拿纸笔来,拟诏!”   ***   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秦赐,翼赞东宫,舍身忘死,功赏罪罚,经国大义,特超迁赐长水校尉,领长水、宣曲胡兵。   秦束站在外边,看着秦赐行礼领旨,神情默默。   “小娘子,用心良苦。”是不知何时退到她身侧的夏冰,清清淡淡地对她笑了笑。 第11章 枯鱼就浊水   皇城西发生的这一切,不多时便传遍了京畿。   这一场刺杀虽然极短暂、又已失败,但其中可琢磨处还真不少。私自带出太子的杨贵人,一无所知被吓一大跳的秦家娘子,忽然冒出头来的胡人小将秦赐……   还有那个,不知为何当时正好也在秦家帐中的苏贵嫔。   苏贵嫔得宠多年,骄纵惯了,养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性子,但偏偏这一次,她感到身上窜出恶寒,甚至叫来了朝中为官的两位兄长,私自在内殿中忧心忡忡地商议对策。   “不过是几个乌丸人,我看妹妹也太过谨慎了。”在大鸿胪属下任职的大兄苏礼方非常不以为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呀。”   任散骑常侍的二兄苏义方见天家的机会较多,虑事更深沉一些,“实不放心,便不妨往坏处想。我们兄弟几个虽不争气,但阿父毕竟还在雁门郡镇守,直面铁勒,何等重要,就算真有什么火烧到我们身上,官家难道还能不顾虑着些?”   “快别提阿父了。”苏贵嫔恹恹地撑着脑袋半卧榻上,“世人都知道阿父养了一队乌丸人做精锐,当初还拿这事邀赏来着,现在竟成了祸根了。”   “我看二弟说得对。”苏礼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叹口气,“妹妹,你在宫里待久了,可莫要忘记外面的天地还广阔得很,我们还是有退路的!”   “退路?”苏贵嫔突兀地冷笑一声,“你们送我进宫的那年,可不是这样说的!”   苏礼方又叹口气,“你怕什么呢,眼下北边吃紧,那个铁勒小王肆无忌惮,别说不是你做的,就算真是你做的,太子又还全须全尾的没半点儿事,官家看在阿父的面子上,自然也会大事化小……”   “虽然如此,最好也不要给阿父拖后腿。”苏义方站起来,踱了几圈的步,慢慢地道,“现在官家委全权让郭敞和夏冰彻查此案,郭敞主内,夏冰主外。我看,不如先盯紧了这两人,尤其是郭敞……”   “这话在理。”苏礼方点点头,“还有,妹妹,你也想点辙儿,让官家别总盯着这边看呀?譬如说,那个小杨贵人,我看她的罪名也绝不小……”   苏贵嫔不知是无奈还是怨恨地咬了咬牙,“秦束当场就保了她,官家事后也不好追究。”   “秦家……”苏义方沉吟,“这招倒是很厉害,就要结亲的当口,还给小杨贵人卖了个恁大的恩惠。往后秦束若真的嫁入东宫,还不知道谁听谁的。”   “没法子,让秦束进东宫,这还是官家的意思。”苏贵嫔面无表情,偏嘴角又扯动了一下,很是不甘,“依我看,是官家怕温家太强,杨家镇不住,又或者是怕秦家偏向广陵王……”   “秦止泽那个老匹夫。”苏礼方冷声嘲笑,“两个女儿都卖得一身好价钱,也不知道最后若广陵王与太子火拼了,他心疼不心疼?”   这话明明是说别家的,却让苏贵嫔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别过了头去。要说卖女儿,谁家不是卖?   苏义方给大兄使了个眼色,后者醒悟过来,连忙转了个话茬:“说来说去,妹妹,你那天晚上,去找秦家小娘子是做什么呀?”   苏贵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提点她两句……总之我没有儿子,她若真进了东宫,那也是我的敌人。”   ***   夏日的尾巴,像是一扫就飞逝去了。   西苑池中荷花已凋残,大片大片荷叶投落翠色的影子,衬得远方天空都如碧色琉璃。秦束就坐在老树缠落的藤萝阴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时不时却会笑一笑。   阿摇在秦束身边伺候着,古怪地看着她那浅浅的笑容。阿摇只知道前几日,从秦赐那边来了信,说皇帝又赐他一区城中宅第,他领受了,但军中事杂,自己尚无暇住过去。那封信写得简单,只是一方木牍上的草草几行字,用木函封住了,缠着草绳,由长水营的邮吏送到了秦府来。   小娘子读完了信,收好,便只淡淡道了句:“让你们将军再练练字。”   那邮吏听了,摸不着头脑,也只好领命而去。   阿摇也是一样。不过阿援总说她,胆子粗,心思莽,无论如何是猜不透小娘子那九曲心肠的。此时此刻,阿摇也并不知道秦束那长袖底下还藏了一只小小的木偶人,秦束并不看它,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摩挲着它,就好像感受到了它心脏上的微弱波动。   秦束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清楚自己的用处。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名门中的女子一样,就像她的母亲、她的姐姐一样,她要嫁人,嫁给门当户对、利益相连的人。也许她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出生的,她本来也一直在为这一件事而准备着。   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在扶风老家,二兄带她去乐游原上放风筝。那是个晴好的春日,原野上绿意盎然,嫩蝶乱飞,她牵着风筝的线回头看,便见到广袤无垠的青空,那风筝的翅膀舒展开,便如一只真正的大鸟般,在温柔的天际无拘无束地滑翔。   四周鸟语花香,间杂着游人情侣的喁喁私语,时光仿佛被柔软地拉长,在春日中播下梦幻般的光点。然而小小的她却忽而停下了脚步来,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好像是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是与她没有关系的,又甚至根本是她偷来的,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风筝也在云层中一跌一跌,最终坠落在地。   那一日回到府中,她与二兄两个便被阿父阿母骂得很惨。她还小,只是被关在了屋子里勒令反省,而二兄则不得不跪在庭院中,阿父不开口,他就不能站起来。   于是她便明白了,那一切确然是与她没有关系的,除非用偷的,否则,永远也不会属于她。   “小娘子。”一名婢女站在数步开外,躬身道,“东宫有信来。”   秦束回过神,看见那婢女身后跟了两名东宫的内官,便摆了摆手。那两名内官上前,将一封信函递给她。   是夏冰写的,不从自己府上、却要从东宫发信,是有意避嫌。她草草扫过,无声地笑了笑,便又原样退了回去,“知道了。”   待那几人走后,秦束终于懒懒地站了起来,敛袖抬手拨了拨树上半已凋残的小花,笑道:“备车,我去瞧瞧秦赐的新房子。”   ***   秦赐升任长水校尉后,才真有了些当官的感觉,四个字,便是焦头烂额。   长水、宣曲两营都是胡人骑兵,虽很早便已归顺本朝,有的甚至祖祖辈辈都在中原居住,但毕竟与汉人脾气不同,野性难驯,最不喜欢被条条框框的军令拘管,更不要说不打仗的时候,军中烦不胜烦的其实全是文书活计,叫这些胡人非常不耐。秦赐无功无劳便做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初来乍到之际,副校尉便带头挑事,秦赐知道说是说不通的,便只凭武力镇压。   他在军中摆了三天的擂台,亲自上阵,道是谁能将他打趴下,他就让谁来替了自己的位子。   在此之后,便没有人敢做声了。   虽然在擂台上强撑了三天,但秦赐其实也受了不少的伤,只是面上不显。胡人敬佩一夫当关的英雄,见他如此勇而坚韧,便渐渐地服了气。秦赐也知道汉人治军的严谨方法与胡骑不甚调和,他上表从别处借调了多名文吏过来协助文书,并不勉强胡人要与汉人做完全一样的事情。   如此,直到大半月后,他才终于有了休沐的时间。   这还是他的侍卫兵罗满持告诉他的:“将军,明日回家么?”   “回家?”正盘腿擦拭佩剑的秦赐愣住。   “五日一休沐,您都错过三回了。”罗满持好心提醒,“官家赐您的那座宅子,尚未打理,还在那儿吃灰呢!”   秦赐闭了闭眼,想起那座宅子,也就自己上任之前曾去匆匆看了一眼,结果什么也没记住。   他没有想过将那座宅子当家,他没有想过这世上任何地方会有他的一个家。   “将军,”罗满持瞧着他的脸色,不由得又道,“您别怪小人多嘴,您是官家钦点的人才,那宅子也是官家亲自画给您的,您若就丢着它不管,官家脸上须不好看。”   似乎这样的解释,更能让秦赐理解。他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明日便回去看看。”   第二日,他带着罗满持并一小队亲兵回城休沐,下马走入铜驼街上那座原本冷冷清清的大宅,却见到几名眼熟的侍女守候在庭院中。   他心中微动,快步上了台阶,便见到一个娇瘦的天青色背影,伊正比比划划地指挥着衡州往墙上挂一幅画:“左边,不对,右边,太右了!”   秦赐轻轻咳嗽了一声,秦束回过头来,见到他,笑了:“你可算回来啦?”   “哐啷”一声,是李衡州的手力气松脱,那一卷檀香木画轴正正砸中了他的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停更一天!我,我昨天和今天都在搬宿舍,明天还要参加一整天的报告会(还要宣讲哭哭),谁也不知道我哪天才能把新房间收拾出来……我也好想有个阿束姐姐帮我收拾房间啊! 第12章 上客谁家子   秦束在秦赐大宅的堂上坐下来,喝了几口茶。   茶叶是她家的茶叶,下人是她家的下人,秦赐只是敬陪末座,不太说话。   “后厨已经在做饭了。”秦束笑得弯起了一双眼睛,“你这里从未开过伙,收拾了好一阵。”   秦赐道:“我往常都住在军营。”   秦束盯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那种突然飞黄腾达之人特有的疏离感,但却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对她的态度也一如既往。   不,也或者是,在升迁之前,他们之间的疏离感就已经存在了。从他送了那木偶人给她,她却终于将他推开的那一刻起。   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是他的恩主,他是她的奴仆,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亲近如一。   逾矩是危险的。   所以她笑道:“你是不是从未点检过?官家赐你的可不止这一座大宅。”   秦赐一怔,“什么?”   秦束拍了拍手,便有六名使女从侧门鱼贯而出,各个披戴着宫中发下的衣饰,步履轻灵身姿曼妙,秦赐立即滞住。   “若不是有她们在,你这宅子都要冷清得闹鬼了。”秦束抿了一口茶,将表情藏在微妙升腾的茶烟之中,“宫里来的,手脚灵便,该使唤就使唤,不要辜负官家一番好意。”   那六名使女便向秦赐亭亭行礼。虽是外遣的宫女,容貌却都比城中的普通妇人要秀丽许多,加上姿态端庄,恭顺有礼,一如大家闺秀,叫秦赐一时都不知如何对付。   阿摇扑哧笑了一声:“小将军看呆了?”   秦束将茶碗放回桌上,“不许叫人小将军,没礼貌。”   阿摇吐了吐舌头,“将军,将军。”   秦赐回过神来,也觉羞赧,先去看秦束,对方却面无表情。他也就定下心来,道:“娘子,借一步说话。”   秦束屏退众人,他在沉闷的空气中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道了一句:“多谢娘子。”   秦束笑了,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甚至还想逗逗他:“谢我作甚?”   不算远的距离内,她那带着笑的眼角眉梢都跳跃着柔暖的阳光,方才那六个宫里来的女子虽然美丽,但却没有一个似她这样生动新鲜。   这样的她,往往会让人——让男人——放松警惕,而忘记分析她的话语里藏了多少玄机,忘记她其实是个心肠很冷的人。   秦赐道:“末将能有今日,都是仰赖娘子栽培。”   秦束的笑容静住了。原来他说的并不是那六个使女,而是自己升迁为将的事。她慢慢将身子往后微靠,道:“我也没做什么,是你自己机警,抓住了时遇。至于一朝超迁,是福是祸,也不是我能决定。”   “太子遇刺,为何会……”秦赐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为何会正好发生在您的帐外?”   秦束没有直接回答,却道:“你认为那些乌丸人,最可能是谁指使?”   秦赐凝着她的眼眸,他不知道自己该说出真正的答案,还是她希望自己说的答案。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回答:“苏贵嫔。”   秦束笑起来,“那你还不算蠢。”   ***   到午膳做好时,秦束却站起,道是要回府了。   秦赐不明白,她让自己的下人到这里来做了一顿饭,为什么自己却不吃?   秦束还将衡州往他面前一推,道:“衡州是我多年的心腹,信得过的人,”——衡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送给你了。”   衡州顿时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圆了:“小、小娘子——”   秦束看了一眼秦赐身后的罗满持,道:“你军中伺候的人想必不少,衡州虽然比力气不行,但胜在做事细心,或许能帮衬上一些。”   “多谢娘子。”秦赐拱手道,“我与衡州本来没有上下之分,到了军中,我亦不会亏待他的。”   衡州悻悻地想:你谢什么谢,谢什么谢……   秦束笑着摆了摆手,便敛裾离去了。秦赐走到门边,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那马蹄扬起的灰尘亦渐渐散去,也始终一动不动。   衡州在他身后望了望,道:“那六个宫女,您如果不想要,也不能还回去。”   秦赐颇奇异地回看他一眼,似乎在问他:你怎知我不想要?   衡州朝天哼了一声。   “对将军恭敬些。”一直没发话的罗满持这时皱着眉头小声道了句。   衡州一扭头,不理他。   ***   秦束回到家,另一名贴身侍婢阿援便来报说,夏少傅处又来了消息。   秦束拆开那信函,阿援已经先瞧见了,道:“郭卫尉动作好快。”   “嗯。”秦束懒懒地道,将那信函随手往案上一扔,“苏贵嫔得宠多年,心虚的事做得还少了?往大了说,官家这么多年皇嗣单薄……”   阿摇立刻捂住了嘴,瞪大眼睛。阿援听了,却只是忧心忡忡地道:“那可要叫郭卫尉小心一些。”   这两名侍婢,都是秦束从小使唤的,也差不多是与秦束一同长大的体己人。但阿摇性情爽朗直接,心思粗枝大叶,阿援则聪明细心得多,是以真正关涉朝局家族的要事,秦束往往交给阿援去办。   秦束点了点头,“不错,有空时我要同嫂嫂说一声。”   嫂嫂郭氏,正是卫尉郭敞的堂妹,换句话说,查出苏贵嫔猫腻的人,正与秦家是姻亲。   就在这时,外边有侍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小娘子!小娘子,有事,有急事……”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阿摇掀帘出去骂道,却见那侍女十分眼生,想了想,“你是嫂夫人家的……”   那侍女正是郭氏的陪嫁侍婢,这时满面惊惶,隔着帘子便双膝跪了下去,拼命地叩头:“小娘子,我家夫人求小娘子,保住郭家!”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郭卫尉,郭卫尉他……我家夫人怀着身子呢,听到那个消息,就昏过去了!”   秦束一动不动,冷静地问:“什么消息?”   “郭卫尉……”那侍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怀着无限的恐惧,“郭卫尉今日,就在大街上……就在大街上,被人刺杀了!”   ***   大兄一家单独住在秦府东边的别院,对着琳琅书阁,有修竹千顷、假山数座,一弯曲曲折折的溪水淙淙流过其间,风景格外秀美些。   郭氏原本怀有七个月的身孕,早已不出门见客了,但此时此刻,她的卧房之外却围拢了许多人,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来去,有的手中端着大盆的血水,脸上满面惊慌。   秦束赶来之际,大夫已诊完了脉,说是胎儿保不住了。   郭氏脸色惨白地望着那盆中血水。就在刚才,医婆从她身下取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小东西,她甚至来不及细看就被人带出去了,现在,她只要看见血,就会以为那里面躺着自己的孩子。   秦束走到屏风边,只觉里边气味刺鼻,她不再往前走,只是低声道:“嫂嫂,您身体要紧,孩子……孩子可以再有。”   郭氏艰难地将眼光转向她,半晌,道:“我堂兄……是怎么回事?”   “阿父和大兄会查清楚的。”秦束温和地道,“嫂嫂放心,一定给郭卫尉一个公道。”   郭氏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口气,便是让侍女去求秦束,“保住郭家”。   她是觉得,自家堂兄是为了查刺太子案而暴露在敌人面前的,也就是为了保护太子而遇害的,而秦束早晚要做太子妃,这样忠心耿耿的郭家,她难道不该保?   “嫂嫂其实不必叫我。”秦束又笑了笑,神色似在安慰她,又好像带了一丝隐隐的威胁,“家中这么多长辈在。”   郭氏明白了。   这件事,秦束是绝不肯出头的。   也是,这样的局面,搁在谁身上,谁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郭氏虽然从小养在深闺、养就了温良恭俭让的性格,但到底不蠢。她只是有些失望,转过了头去,双目无神地凝着虚空,喃喃道:“光天化日,街头行凶……这哪里还有王法?我郭家……我平阳郭氏,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能……也不能这样,任人欺侮……”   “会报仇的。”秦束道。   郭氏愣住。   秦束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   她当然是希望独善其身的,郭卫尉的死,很明显与他刚刚查出的线索有关系,她若这时候站出来,不要说于理不合,简直就是树了个活靶子。自从官家看中了要她嫁给太子时起,苏贵嫔就已绝不可能与她和解了。   但看着嫂嫂的模样,她还是多说了这一句。   “我知道嫂嫂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她道,“但仇还是要报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冷而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   “韫儿!”一个清朗的声音焦急响起。   郭氏听见,眼中光芒突然微弱地亮了,“郎君?”   秦策刚从尚书省下值,便听闻了郭卫尉当街遇刺的惨事,心头不安地赶回家,又在门口听说妻子小产,心急如焚地便闯了进来。   郭韫挣扎着想起身,被他双手按住:“感觉怎么样,身上还好吗?”   郭韫苍白着脸,“对不住,尚甄……”似乎是丈夫一来,她眼中盈盈的泪便止不住了,低低地啜泣道,“我,我一时不慎,没能保住孩儿……”   “没关系。”秦策握紧了她的手,“没关系!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但是你,你绝对不能出事,你明白吗?”   秦束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曾经非常羡慕自己的长兄长嫂。不,应该说,直到现在,她仍然非常羡慕。   但也许这羡慕只是一种本能,因为她根本已不明白缘由了。 第13章 人心岂如水   卫尉郭敞当街遇刺,刺客逃之夭夭,看来是查不出什么线索的;但偏偏,太子少傅夏冰又向皇帝上了一道封事。   萧镜阅后,龙颜大怒,当即召集公卿集议,将那封事的内容公之于众——   原来是经过这大半个月的查索,郭卫尉已找到了乌丸人与宫中某位命妇里应外合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全,那一日上朝,本就是着急赶去宫里面圣详说此事的,却正巧遇刺,一同带去的人证——两名临春殿的宫女,和物证——几封来自雁门的书信,也全部被杀被毁。   临春殿,正是苏贵嫔所居的宫殿。苏贵嫔之父苏熹任雁门郡守,经营多年,麾下有一支以乌丸人为主力的精锐部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苏贵嫔多年来受宠却无子,视太子为眼中钉,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天家盛怒之下,还是大司徒秦止泽站了出来,说现在北边局势吃紧,苏家势力又盛,不宜打草惊蛇。   萧镜听了这话,不由得看了一眼秦止泽,后者那一张橘皮老脸上神色不动,好像确实是在为天家考虑的。萧镜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又笑了笑,“朕又不打算动苏家,朕只要她一条命。”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都感到心头涌上一股寒意。   数日后,圣旨下。   贵嫔苏氏,居心至恶,戕皇储于王帐,畏罪恐诛,刺大将于当衢,着褫夺封号,送金墉城幽禁。   只此一句,对那雁门的苏太守、或是朝中的苏氏兄弟,却没有半个字的批评。   苏贵嫔,不,苏庶人被送去金墉城的那一日,秦束正好在姨祖母梁太后的宫中吃茶。   弘训宫与临春殿隔得远,原本是不该听见什么消息的,但偏偏这时候宫女仆从们都不安分得很,好像很想往外去看热闹。   梁太后脾气温和,从不打骂拘管下人,要看热闹也随他们去,自己只管招呼着秦束吃茶。夏意已逝,秋意盛了,即使在雕梁画栋的宫殿之中,也仿佛能听见外边的草木萧萧之音。秦束低头双手捧着茶杯,杯中茶叶一根根金黄直立,煞是好看。她忽而轻声道:“上回我又跑了一趟医馆,将在那儿服散的二兄抓了回家。”   梁太后闻言,眉梢微微一动,“服散虽说能延年益寿,但在外边服散,终究不雅。”   秦束笑道:“服散的人自己倒觉得,寒衣、寒饮、寒食、寒卧,都是最最雅致的事呢!要像那谁说的,以天地为袴——”   梁太后又是皱眉,又是笑,“快别提了,那得是什么模样!尚衡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秦束微微敛了笑容,又柔声道:“我瞧着温家的那个阿玖妹妹,脾气是顶好的,只怕嫁给二兄要委屈了呢。”   梁太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软脾气最能治人,说不定待成了亲,尚衡就不会往外跑了。”   秦束听得明白,见好就收,换了话题,却恰在此时,有宫人瑟瑟缩缩在外面站着,似是想通报什么却又不敢。   “怎的了?”梁太后扬声。   “禀、禀太后,”那宫人扑通一声跪下来,颤声道,“临春殿那边的消息,说是苏贵——苏庶人,自缢了!”   梁太后的眼皮微微垂落,好像很倦怠似的,“知道了,交皇后处理便是,你退下吧。”   “是。”   秦束放下了茶盏,“太后不需去瞧一眼么?万一有什么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梁太后看向她,笑笑,平静的双眸中也似藏了经年无梦的深渊,“不过是不想去金墉城罢了。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   秦束走出弘训宫时,原本畅晴的天色忽而阴沉了下来,滚滚浓云积在青瓦顶上,那屋脊上的鎏金飞龙便顶着昏沉欲坠的太阳,仿佛即刻就要行云驾雨而去。   她立在白玉阶前,含着水汽的凉风自下吹动她的衣发,簌簌如落花声。   “金墉城,很可怕么?”她侧首问身边的阿援。   阿援却被骇了一跳,连连摆手,“婢子可没有去过!金墉城本来是本朝建国之初,高祖文皇帝建来避险的要害,是为了战乱之中躲避非常,绝不是给人住的地方。后来历代获罪的宫人嫔妃都被打发到那儿去,婢子听闻,只要进去了的人,就没有能出来的。”   秦束听了,却只是眼帘微垂。   “比死还可怕?”她望向东边,临春殿的方向,脑海中却浮起当初苏贵嫔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的模样,还有在官家膝下千娇百媚的模样。   苏贵嫔入宫很早,到如今也未满三十,如花似玉的性命,这样容易就能抛弃了吗?   不知为何,心思飘飘荡荡的,却又想到一个无关宏旨的问题:官家,会为了她伤心吗?   “娘子。”阿援忽而低声,“那边,那是不是秦赐?”   秦束一怔抬头,却见阴沉沉的天空底下,正有一列军士走过。为首的那人身材昂藏,胳膊间抱着红翎金盔,一身红衣黑甲外罩着宽大的披风,随风猎猎摆荡。那人的侧脸如刀砍斧削般冷酷而分明,一双眼睛深而定,却在这时候回头过来,远远地望见了她。   一瞬之间,他的神色似乎起了变化,连眼神都亮起。但是立刻,他又转过了头去。   “他不是在城外吗?怎么进宫来了。”阿援不解地道。   “大约是官家召他。”秦束淡淡,亦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回去了。   ***   苏庶人自缢的消息,是最后才传到皇帝的宫中的。到这时分,苏庶人的尸体都已被运出城去了。   皇帝正与皇太子对坐弈棋,夏冰陪侍一旁。听了宦官的话,皇帝似是手一抖,白子便落在了一个死角上。   太子萧霂盯着那一颗白子,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招数,夏先生却在这时俯下身来,揽着萧霂行礼道:“陛下,我先带太子下去休息。”   皇帝疲倦地挥了挥手。   一瞬之间,夏冰看见皇帝那张虽皱纹密布但始终不怒自威的脸庞就那样垮塌了下去,像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一股青春的气息全部散逸掉了,只剩下一副衰老的皮囊。   若真会伤心,当初又何必将人送到金墉城?夏冰在心中冷笑。他虽然有推波助澜,但做决定的到底还是皇帝自己。其实这些上位者心里都清楚得很,如果重来一次,根本不会有分毫的差别——但他们却还是会伤心。   夏冰牵着萧霂走出大殿,转过身,便望见黑云滚滚的天空,极遥远处响了几声闷雷。   秦赐已经解了剑,原在偏殿候着,此刻蒙召走了出来,正与夏冰打了个照面。   夏冰暂且松开萧霂的手,走上前去,笑容温煦可亲地道:“小秦将军。”   秦赐不太擅长与这人打交道,点了点头便看向大殿,夏冰明白他的意思,笑了:“官家眼下心情不佳,恐怕要先休息一阵,才会召将军入内。”   “嗯。”秦赐在来的路上也已听闻苏贵嫔自缢的事,但他也不知自己能发表什么意见,便一径地沉默。   夏冰走到长长的玉墀边沿,不过片刻,雨水便伴着隐隐的雷声从飞檐上“哗啦——”披挂下来,溅湿了他的衣角。   “将军此回蒙召,又要飞黄腾达了。”夏冰侧头,微微笑道。   秦赐道:“为何?”   “雁门太守苏熹是苏庶人之父,现在看起来虽然稳得住,但总归是要撤换的。”夏冰抬手,轻轻点了点下巴,一双狭长的眼眸中被雨水洗出微亮的光,仿佛压迫一般盯着秦赐,“然则北边的铁勒,西边的柔然,都不安分,官家必要想办法。召你进宫,便显然是这个意思。”   秦赐听了,却好像根本没听入耳,神色依旧冷冷淡淡,他比夏冰高出半个头,即便面无表情,也好像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夏冰一般,“末将寸功未立,不敢肖想那些。”   夏冰笑意更深,“救太子还不算功?你可知道,秦家小娘子为了让你立这个功,花费了多少心血?”   他抬起眼,满以为这句话能让秦赐大受震动,却见对方仍旧波澜不惊,只那双浅灰色的瞳仁里倏忽窜出狼一样的、仿佛要吞噬他的冷光,却又倏忽暗灭掉。   “我知道。”秦赐冷冰冰地道,转身便走。   萧霂始终在殿门口咬着手愣愣地望着他们交谈,此刻见秦赐走过来,眼神中现出本能的慌张,就要往一旁躲去。谁知秦赐却向他屈下了膝,低头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平、平身。”萧霂连忙抬了抬手。   正在这时,殿门开了。   一名恭眉顺眼的小黄门尖细着声音道:“官家请小秦将军入殿叙话。” 第14章 木末生风雨   殿中的龙涎香气愈来愈浓了。   皇帝已经躺卧在御榻上,明明已初秋,却在方才片刻之间出了满身的汗,老宦官王全在一旁不停给他打着扇。秦赐走进来行礼,帘帷后面的皇帝也仍然一动不动,秦赐便只好始终直挺挺跪在地心。   地上是冷的。黑漆漆发亮的砖,镌刻着秦赐不认识的花纹。他过去二十多年在黄沙狱中做官徒时,也曾到烧砖的官窑里干过活,在昏黑的窑洞里空间逼仄得喘不过气,每个人都盯着那红透的炉膛,虽然明知没什么用,但还是祈祷着这上贡皇家的砖瓦不要有一丁点的闪失,否则的话,又要扣掉至少半个月的口粮。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些砖瓦制成后的模样。   不知道跪了多久,上方的皇帝似乎终于颤巍巍地半坐了起来。王全连忙搀扶,又给秦赐打眼色,让他稍微上前来些。他刚挪了两步,便听见皇帝一把拂开了垂帘,俄而,便感受到两道冷厉的目光直视着他。   皇帝虽然已老了,但那双眼睛,仍好似能看穿一切。   “秦赐。”萧镜叫他的名字。   “末将在。”   “你与秦家有旧?”   秦赐没想到萧镜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好在秦束早已提点过他,便依样回答:“是,秦家对末将有恩。”   “原来如此……”萧镜饶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夏冰说,你与扶风秦氏同族,朕看不像。秦家往上三代,都不曾娶过胡族的女人。”   “秦家对末将恩同再造,不以血脉为异,末将……感激无尽。”   萧镜点了点头,“你在长水、宣曲两营的治绩,朕已都听闻了。”   秦赐抿唇不言。   萧镜看着他,又道:“胡骑骁勇难制,过去那两营,都是交给汉人将领来带。但你精忠可信,朕对你放心,你明白吗?”   那目光益盯得紧了,似乎立意要将秦赐的身子压弯下去,但他却只是挺直了背,道:“末将明白。”   “好。”萧镜扬了扬眉毛,“你回去后,做好准备,过几日,兴许便要出征了。”   “是,末将遵命。”   说着,秦赐慢慢膝行后退,萧镜却又颇有兴味地道:“你不问要去哪里?”   秦赐静了片刻,道:“陛下让末将去哪里,末将便去哪里,不问去处是末将的本分。”   萧镜听了,抚掌大笑,“好滑头的胡儿!”直笑得咳嗽不止,王全又来轻轻给他拍背,一边挥手让秦赐赶忙告退。   秦赐离开之后,萧镜又连喝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止住咳嗽。   “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气力就不支了。”他笑着摇摇头,仿佛想起自己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眼神一时陷入深深的怅惘。   王全一手持着铜匜,弓着身笑道:“陛下是太高兴啦,老奴恭喜陛下,收获一员忠心耿耿的虎将!”   “忠心耿耿?”萧镜笑着瞥他一眼,“他不过是会说话而已。朕看他心里,其实对去处清楚得很,才懒得问朕罢了!”   ***   秦束走出西阳门时,雨幕将将落了下来,阿援连忙给她撑起了伞。她回身接过伞,道:“你先去车边等着。”   阿援应声退下。秦束转头,看见宫门口的守卫正在交接,不远处走来巡视的队伍,领头的人她不认识,许是在郭卫尉死后临时调来的。再过片刻,天色亦沉沉将坠了,她才终于看见秦赐冒着风雨一步步走出宫门。   他仍是一手抱着金盔,但因风雨的关系,身上甲衣湿透了,脸色也略显晦暗。他抬眼,显然是望见了她,脚步稍顿了顿,便吩咐身后的罗满持先走。   秦束慢慢在脸上披挂起笑容,望着他走来,端稳了轻轻柔柔的声音道:“我们每回见面,好像总是在下雨。”   秦赐站在她面前,仿佛往她身上罩下来一片阴影,然而风雨声也静了很多。他没有回答,秦束垂眸,看见他纯黑甲衣上流下的水滴,忽想起来自己当初熬夜给他缝制出的那一身衣袍,如今他加官进爵了,也不知那衣袍去了哪里。   她终于又开了口:“官家召你有事?”   “是。”秦赐生硬地回答,“让我准备过几日领兵出征。”   “去何处?”   “官家没有说。”   秦束笑了,“那想必是去雁门了。”   秦赐沉默。秦束瞥眼看他,便知道他肯定也早已猜出了这一层,只是不说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是胡人,官家此时用你,也是没有法子,必须有人去雁门镇压住苏家。不过待你镇压归来,那雁门太守,也依然是汉人去做,官家舍不得给你的。”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秦赐却有些不耐似的,只道:“末将明白。”   “你明白?”她的话音微微上扬。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莫名的焦躁感,好像自己的手掌被用力地掰开,马上就要失去对掌中之物的控制了一般。   更奇特的是,她发现秦赐也不高兴。   那一双深冷的眼眸微微垂落,长长的睫毛下随风雨游移出淡淡的阴影,将眼中的神色掩藏住了。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倾盆的雨中,脸色透出异常的苍白。   秦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是她有哪一句话说错了吗?她咬咬牙,道:“官家对你再好,那也只是暂时的,一个初入仕途的外人,借来牵制各方势力最合适,且一旦出了事端,随时都可以舍弃掉……”她一边说着,复本能地往他靠近一步,想将手中的伞举过他头顶为他挡雨——但立刻又被这本能吓了一跳,动作便僵在了半空中。   秦赐看出来了,却反而后退一步,任自己立在雨中。他望着她,沙哑地道:“您对我的好,和官家不也是一样的吗?”   秦束怔住,心跳仿佛骤然停滞住,却只能干哑问出一句——“什么?”   也许是意识到方才的话太过唐突,甚至尖锐,秦赐静了片刻,才又道:“娘子不必忧虑,末将……末将虽蒙官家青眼,但终究是姓秦的。”他似乎是想了很久,才终于将这一句粗糙的话说了出来,声音低沉,那双灰色的眼底仿佛翻搅着风雨的漩涡,仿佛要将秦束也卷进那漩涡里去——   秦束蓦地扬声:“你说什么,我忧虑什么?!”   “不是这样吗?”秦赐凝视着她,身周风雨呼啸,那眼神里却波澜不惊,“您不是忧虑我会被官家收买,才在此处等我吗?”   “你——你不要不识好人心!”秦束脸上阵红阵白,既羞耻、又震惊的模样,落在秦赐眼中,令他的神色黯淡了一瞬。   被他说中了啊。   自己只是想让她放心而已。但原来,她不喜欢听他的保证吗?   她喜欢利益的捆绑,局势的忖度,心思的算计,她喜欢始终若有若无地将他控制在掌心,但如果有人告诉她,你可以不必做这些费心的事情,她却不愿意相信吗?   “您,只是想告诉我这句话吧?”他静静地道,“想告诉我,不要不识好人心。”   ——您是“好人”,我一直都知道。   ——您为我杀了人,我本应感激您。   他原想这样说,但又感到过于讽刺了,毕竟他不能知道秦束在设下骁骑营中的连环计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他不是一个擅长针锋相对的人,于是只有一径地沉默。   在这沉默之中,秦束的脸色便慢慢苍白下去,直到最后,她又笑了。   笑得温柔美丽,也笑得无情无义。   “不错,你终究是姓秦的。”她一字字地、几乎是咬牙地道,“我望你记住这一点。”   秦赐掩眸,躬下身,朝她行了一个浅浅的礼。秦束的手指攥紧了伞柄,直到骨节发白,片刻前的羞耻和震惊都渐渐褪去,剩下的只是无力。   是她将他一手推了出去,是她为他铺好这条路的。她无从埋怨,而只能相信。   因为如果不相信他的话,她将什么都没有。   秦束离去了。   秦赐站在原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秦府的马车,而后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天亦全然地黑了下来。   衡州撑着伞走到他身后,探头望了一眼,小声地道:“这是怎的了?”   秦赐回头看他。   衡州缩了缩脖子,“您心里怪娘子冷心薄情,但她到底……到底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淋着雨等了您这么久,不是?”   过了很久,秦赐摇了摇头。   “我没有怪她。”他道。   ***   连绵的雨,直到夜中始终不停歇,淋得人心头懊恼。   “哗啦”一声,夏冰抬手拉上了云锦床帏,隔开了被雨声浇得摇摇晃晃的灯烛光,身下的女人喘了一喘,又如一条渴水的鱼一般仰起了身子,眸光泫然地望着他。   夏冰回头,便见女人一张精巧的巴掌脸陷在海藻般的长发之中,凝着他的眼神绝望而痴迷。   他笑笑,却不愿再给她更多,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开始穿衣。   女人看着他动作,半晌,轻轻地道:“你已经很久没来了……”   夏冰面无表情地道:“官家病重,东宫事情就多起来,何况上回太子险些遇刺,连我少傅府的守备都增加了一倍。”   女人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上一回,是我中了秦束的套……”   “不妨事。”夏冰道,“你们是亲家,就当你给她帮忙了。”   女人皱起了眉,仍旧很不快,“可是,可是她险些就将霂儿害死了……霂儿若是没了,我看她还能嫁给谁。”   这话不过是女人的气话,夏冰很清楚,便只清冷地笑了笑,“苏贵嫔死了,你不开心么?”   女人沉默了。   夏冰的衣衫整齐穿好之后,便又是磊磊落落一书生的模样,回头朝她笑,清秀的眼神里明明不带任何感情,却也让她错觉有一丁点的温柔。   “你不要以为有了太子就万事无忧。”然而从那张薄唇中吐露出来的话语却仍然冷冰冰的,“太子同温氏,可是比同你亲多了。”   “可是他也听你的话不是吗?”女人似乎有些疲倦了,“他虽然不认我,但只要听你的话,就够了。”   夏冰好像听到很好笑的话,连那狭长的眼眸都愉悦地眯起,“您就这样信任我?”他摇摇头,一边往外走,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这可不行啊——杨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 良言一句三冬暖,反问句伤人六月寒。——小明师傅 第15章 独立苍苔深   秦赐这番淋了雨回到军营后,多少年不曾得过一点小病的身子,竟然发起了高热。   军中药材稀缺,罗满持奉了大夫的处方到洛阳城中来抓药,李衡州却自作主张地跑来了司徒秦府。   秦束正在陪刚下病床的嫂嫂绣花,阿摇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看小娘子的神色不似不快,便试探地道:“小娘子,长水营那边……衡州来了信儿。”   秦束将银针轻轻地刺破绣布,淡淡地道:“什么信儿。”   “说是……说是小秦将军生病了。”   秦束看向她。   “就是淋雨了,发高热。”阿摇只觉棘手,这算个什么消息?   秦束笑了,却是对郭韫道:“你说这些男人,这样的小病也要找女人吗?”   郭韫容色苍白犹透着虚弱,却也笑了,“高热倒也不可含糊,让衡州到家里的药房去抓药吧。”   阿摇再去觑秦束的脸色,后者却好像已经放下这件事,开始与嫂嫂言笑晏晏地谈起刺绣的图样来了。阿摇等了片刻,没有下文,只好退出来,对守在门外的衡州道:“小娘子约莫不想见他。”   衡州叹口气,“那也没法子,小娘子毕竟比将军尊贵了不止一截,不能轻易劳动的。”   阿摇一边带着他往外走,一边道:“小娘子本来为秦赐将什么都安排好了,秦赐照着爬就能一帆风顺,结果却忽然被官家拉了过去,小娘子心里当然不舒服,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那将军又能有什么法子?”衡州摊手道,“他总不能抗旨啊。小娘子也不能是这般不通情理的人。”   阿摇皱着眉想了想,“也对,那大概是秦赐说错话了吧。”   “我料想也是如此。”   两个人就这样擅自给秦赐定下了“说错话”的罪名,各自安心了。   房中的秦束,却忽而被银针刺破了手指尖。鲜血霎时涌出,她怕郭韫看见不适,连忙另手捂住了,站起身笑道:“今日就先这样吧,我不打扰嫂嫂休息了。”   “这就走了?”郭韫有些失望。小产之后,没什么人来探望她,只这个小姑还是殷勤贴心的。想了想,又道:“行,过些日子待我身上好了,我们一同去街上挑衣料吧?”   “好呀。”秦束挑眉笑道,“去挑几匹多子多福的绸布来,做几件小孩的衣衫。”   郭韫脸上微微地红了,轻声啐道:“没谱的事儿,又拿嫂子打趣。”   秦束却更笑了,“我看近日大兄常常回家,兴许就是念着没谱的事儿呢。”   郭韫臊得直将她往外推,秦束也就势告辞转身。待终于走出了这间小小的轩屋,秦束脸上的笑容刹那就褪去了。   迎着雨后初晴的太阳,她低头瞧了瞧自己那被刺破的手指尖。一丁点的血罢了,已经止住,却让她怔怔地瞧了很久。   ***   秦赐过去,都是很少做梦的。   过去的二十多年——也许是二十三年,也许是二十六年,他都不记得了——就如同一片渺无边际的黑暗,睁眼望进去,只有空虚,无尽的、模糊而无法触碰的空虚。   那二十多年,没有自由,没有休息,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他随着做活的处所茫茫然四处转徙,因为容貌异于常人,没有人敢招惹他,但也没有人敢亲近他。然则这又不能说是孤独——因为他其实连孤独的滋味都并不真正明白。   那二十多年,他只是活着而已,仰人鼻息、筋疲力尽地活着而已。   他便这样永不歇息地走啊,走啊,他有时想,也许会就这样,一直走到老死吧?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不能说是不好——不需与人周旋算计,也不会有忧虑愁苦,不被任何多余的心情打扰——   可是忽然之间,在这黑暗之中,却劈开了一道光亮的罅隙——   他不由得抬手挡了挡。习惯了黑暗太久,头脑犹在高热之中,昏沉沉不知所之,却先见到了那黎明般光亮里走进来的纤细的身影。   那是……小娘子?   他动了动唇,喉头却干哑地烧灼起来,叫他发不出声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了。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可是他抬起头仰望着她,却感到她宛如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纤细的脖颈,双眸仿佛无感情地凝视着他。   他知道她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日的直言惹怒了她,惹怒了这个将他从黑暗中带出来的人,可是内心深处,他又隐隐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认为自己也没有必要向她认错。   对她而言,他也许只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物件;可是对他而言,她却是黑暗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啊。   秦赐朝她伸出了手。   她的眼神似乎慌乱了一瞬,衣袖中的手指攥紧了又张开,终于,他听见她开口:“你若是无事,我便——”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身上。   ***   秦束只是来看看秦赐的——三日之后,衡州又自己闯进了她的闺房,说是将军烧了三日了,请小娘子一定要去看望一下——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来了能有什么用处。   秦赐看起来确实很虚弱,高大挺拔的身躯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偏那一双眼睛还很亮,见到她来,便挣扎着要起身。罗满持去阻止他,他却仿如未觉,只是朝她伸手——   他的嘴唇还动了动,她能分辨出来,他在唤——   小娘子。   她又有些想笑。挥手屏退了罗满持他们,再往前一步,秦赐的手已经近在眼前了。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指望能握住她的手吗?   ——不可能的呀。   她的手指在衣袖底攥紧了又张开,雨后明明四处都很冷,偏这间房里,偏这张床边,空气是如此地闷热而滞重,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也随他生了病。   自己为什么要来呢?   明明这个人,就在几日前的雨中,还对着自己说过那样狠心的话。   他说——   “您对我的好,和官家不也是一样的吗?”   她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如果这就是真相,她的心为何又会这样疼、这样疼,好像有尖钩利爪在撕扯着,几乎快要撕裂开了——   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勉强地开口:“你若是无事,我便——”   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个重心不稳,便往前跌在他身上。但听他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却不是疼痛,而是充满了欲望——但她根本来不及分辨,慌慌张张地要起身,却立刻被他另一只手扣住了腰——明明是生病的人,却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吗?   她的脑中漫漫然地想着,眼神对上了他的眸,灰暗、苍冷、却又仿佛有暗火在烧的眸。   他慢慢地、微微地喘息着,好像有话想对她说却说不出来,便只能任那火从他的眼底,烧到他的指尖,然后是她的指尖。她全身如麻痹般倒在他的怀中,他的怀中是如此温暖、甚至热烫的所在——   她之一生,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温度。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温度。   她迷恋这样的温度,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清楚,这温度是不会属于自己的。   永远不会。   秦束垂眸,看见稍稍下滑的被角边露出他汗水涟涟的胸膛,透出粗野的、毋宁说是下等的气息。可是这气息却令她有些着迷,她悄然地挪移过去,直到与他相距仅隔咫尺——   她将下巴轻轻搁在那□□的胸膛上,清楚听见了那底下传来的起伏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仿佛执意要叩开一扇门,又仿佛一次次往深渊里徒劳地下沉。   她别无选择地闭上了眼。   “小娘子……”他也许是清醒了,也许没有,他发出气流般的声音,宛如悠远的叹息。   因为秦束低着头,秦赐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她的下巴在他的胸前,发丝撩得他肌肤微微发痒。   这真是一场温柔的梦啊。   他想。   于是他揽着她微微倾身,在她的发顶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一个极轻、极浅的吻,一个已然逾矩、但也不是全无分寸的吻,一个不会有后续的吻。他希望她不要发现,却感到她似乎颤了一颤,宛如秋天里被风拂动的叶子。   然后他松开了手。   一切只是刹那间事。   秦束手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背对着他,长发如飞瀑流泉般柔软披落下来。他便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想,她的背影真好看,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有见过任一个女人,能够连背影都是这样地优雅美丽。   “小娘子。”他轻轻地出了声,“谢谢……谢谢您。请您,放心……”   她震了一震,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尚来不及确认她那眼神中的意味,她已经举足离去。   所有的光都随她而去,于是他,终于再次陷入那沉沉的、无梦的黑暗。   ***   秦赐病愈之后便再次回营,对秦束的事绝口不提。此时北边果然传来雁门太守苏熹串连乌丸人举兵谋反的消息。众臣尚惶惶然不知缘由,萧镜已经下令将朝中苏氏兄弟及其全族送东市枭首,并令长水校尉秦赐领精锐三万,即刻出征。   秦赐出征的那一日,只有夏冰来送他。   秦赐对这个人多少是有些膈应的,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心有七窍、满脸堆笑的汉人。然而夏冰特意提了两壶好酒来,他也不能拒绝。   “官家手腕高明,只是可惜身上不大康泰。”夏冰摇摇头道,这话像是一句感叹,“听闻他下旨之后,又病倒了,许是染了秋寒。”   秦赐抿唇不言。   夏冰饶有兴趣地看他,“官家族灭了雁门苏氏,天下滔滔物议,却都说是苏家自己狼心狗肺,将军可知道其中关窍?”   秦赐冷淡地道:“是官家先灭了苏氏一族,然后苏熹才谋反的。”   “不错。”夏冰笑盈盈地道,“在下也是如此作想。那苏熹谋反的消息,朝中诸位大将军都不知道,却是官家先抖出来的,难免蹊跷。官家先放出风声,又以此为由杀了苏氏兄弟,这样一来,那苏熹是不反也得反了。”   夏冰微微眯了眼睛,凝注着面无表情的秦赐:“果然将军是个聪明人,否则的话,也不会受秦小娘子如此器重。”   秦赐别过头去,“末将只管战场上的事,至于朝堂上的事,有少傅操心就够了。”   “这怎么行?”夏冰笑盈盈地举起杯,“战场上的事,归根结底,不都是朝堂上的事吗?将军日后是要为秦小娘子出生入死的人,可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啊。”   秦赐握紧了酒杯,“多谢少傅提点。”   “在下也不是无缘无故来提点你。”夏冰将酒杯往他手上不由分说地一碰,自己先饮尽了,“只是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在下还望将军分清敌友。” 第16章 行行即长道   麟庆十三年十月,雁门太守苏熹以郡兵反,并送质乌丸。十一月,长水校尉秦赐率兵三万讨苏熹于广武,大胜,掳其辎重,苏熹奔乌丸。十二月,秦赐与并州刺史皇甫辽并破乌丸援兵于楼烦,斩苏熹以下叛者十余人,班师回朝。   广陵王府,坐落在城西寿丘里,虽距离宫城较远,但临水围了颇大一处园囿,倒是个极赏心的地方,且是由先帝御赐、着广陵王家代代传袭的。寒意已深,洛阳城中的濛濛飞雪,落到此处时却好像格外温柔一些,皎洁点缀在花树池阁之间,宛如人间仙境。   广陵王萧铨,面容严峻冷漠,身材瘦削得仿佛风吹即倒,却最是爱读佛法,此刻正坐在临水小轩之中,对着一庭清幽雪景漫漫然读经,身旁两个侍女一个揉肩,一个捶腿,而王妃秦约就坐在他身侧,由侍女给自己涂着指甲。   “听闻官家又病了?”秦约仿佛不经意一般起了个话头。   “嗯。”萧铨漫不经心地应道,“皇兄这也不知怎么回事,过去明明是铁打的身板,就这两三年,突然不济事了。太医给开的药也是时灵时不灵,要孤看,他约莫还是老了。”   敢在众多下人面前说官家“不济事”,大约也只有这个天之骄子能做到了。   秦约听了,也无甚表情,好像已经习惯了丈夫这样的措辞,“宫里人都说,官家是自从苏庶人自戕,就不理事了。”   萧铨一听,睁着眼睛笑了,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定是、一定是宫里那些嘴碎女人们说的无聊故事吧!皇兄怎可能这样糊涂,没见他在苏庶人死后,还雷厉风行地一锅端了苏家?”   秦约淡淡一笑,“这个故事,可就不好听了。”她抬起新涂好的指甲,对着水波流动的日光照了照,闲闲地道,“但那苏庶人,当初不是最受宠的么?跋扈起来,连温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后宫三千,皇兄高兴宠谁就宠谁。”萧铨抬了抬眉,“他总不能去宠温皇后吧?”这话像是句玩笑话,可在场却无人笑,叫萧铨有些尴尬,“淮南温氏已是泼天的富贵,总该压一压的。”   秦约好像很好奇地歪了歪脑袋:“那官家难道,就没有当真喜欢过哪个女人?”   “喜欢是喜欢过的,死了。”萧铨拿笔杆子点了点额头,“当年他在平昌国,喜欢过一个佃户的女儿,为了娶她还闹上了朝廷,把梁太后气得……”他笑了笑,“那时候,母妃与梁太后也正斗得风生水起,皇兄这么干,不是让自家难堪么?”   “啊,是小杨贵人的姐姐吧。”秦约慢条斯理地道,“也不知是什么惊天的美人。”   “好在她那时候便死啦。”萧铨呼出一口气,“不然的话,今日坐在那太极殿上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这话很僭越了,秦约的眉心跳了一跳,再看向萧铨,后者却一片坦荡荡似地,振了振长袖,一手持起佛经的一端,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片刻,秦约轻轻地道:“不过眼看要元会了,皇帝总是要出来面见百官的。何况今年,北边还打了个大胜仗——”   “那个秦赐,”萧铨目不转睛地盯着经文,“是你们秦家的人吧?”   秦约淡淡一笑,“说什么秦家的人,他只是秦束的人而已。”   “孤听闻他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几乎是拼了命不要地冲入敌阵,将那苏熹径自一刀斩了,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萧铨想了想,却笑了,“确实是一员猛将,但到底嫩了些。”   秦约悠悠地道:“他是初出茅庐的小人物,自然要搏一搏。亲自斩下叛贼的人头,可是夺人眼目的大功。”   “这么厉害,他当真只是个黄沙狱的官奴?”萧铨的目光越过卷轴,对着秦约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妹妹可是好眼光。”   秦约那清丽的脸容上,一双含烟带雨的眼眸似有情似无情地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可不能随便说。”语气像是嗔怪,又并不重。   萧铨将佛经往案上一推,双眼渗出微微的光,“太子殿下才六岁,秦司徒就想将你妹妹嫁入东宫,难道他们没想过这一层?毕竟是青春年少,谁愿意守那个活寡……”   秦约端详片刻丈夫的表情,又仿若无意地移开目光,“她入宫的事情,也还不是十足十的。说到底,他们都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萧铨听了,心头微微一动,抬眼但见秦约螓首微垂,一绺发丝滑落在白皙的颈边,贝齿轻轻地咬着唇,好像有些不甘的神色。他推开身边侍女,倾身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腕,柔声唤:“约儿。”   秦约的身子轻轻地颤了一颤,俄而被他伸手揽住了肩膀。   “孤知道你心中难受,”萧铨放低了声音哄她道,“但是有孤在呢,谁都欺侮不了你。”   秦约嘤咛一声,依入他的怀中。萧铨轻轻拍了拍她那纤弱的肩,忽然想起:“今年元会,萧霆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秦约一怔,“河间王萧霆?”   “嗯,他过去常在军中,难得见上几回面。”萧铨的声音好像又离她很遥远了,“虽不受宠,但这次平叛他也立了功,说不定皇兄会大赏他的。”   秦约揣摩着他的语气,“河间王……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圣上会给他指婚?”   萧铨笑了,低头凝着她道:“你看我这个侄儿,若是配你的妹妹,可不比那六岁娃娃要强上许多?”   ***   秦赐回到洛阳时,元会刚刚过去,官家特为他再开大宴,令全国上下,公卿百僚、计贡秀孝,皆在会上瞻其风采。第一日上,官家难得地出了面,亲授秦赐镇北将军,一时风光无两。但到第二、三日,官家病卧深宫,秦赐只得独自与众多朝臣官僚们周旋。   满殿光辉,满堂华彩,觥筹交错,歌舞迷漫。秦赐终于撑持下来,待数日宴会结束,走出宫门之际,身边犹是熙熙攘攘向他道贺致礼的人群。   不过是一年而已,他竟已从那黑暗的地底,骤然攀到了光亮的顶端。家家户户团团圆圆的正月的夜,城中处处积雪反射着幽丽的月光,待众人全都散去之后,他抬起手挡在眼前望了望那月亮,刹那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回何处去。   许是因为喝了酒,脚下亦虚浮,像踩在云端,一无凭依。   “将军可辛苦了吧?身上的伤还好吗?”罗满持趋步上前,小声关切道。   秦赐蹙了蹙眉,“不碍事。”   “您别太累着了。”罗满持叹口气,“好在官家准了您十日的假,这一阵就好好休息吧。”   “话是这么说,”李衡州从另一旁搓着手迎上前,他那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喝多了酒,“将军您也别忘记,明日还有秦府上的接风宴呢。”   秦赐道:“我没有忘记。”说着,他便一个纵身跃上了马,姿势利落漂亮。   那匹黑色瘦马早已换了,现下的这一匹,是官家从御苑中特地为他挑出来的,通身黑亮,唯有四蹄如雪,比秦府马厩中的马还要好上数倍。   李衡州上前牵住马辔头,“明日秦家的亲朋全都会来,比今日只会更累。不过好在,总算可以见到小娘子了不是?听闻这回,还是小娘子自己操持的筵席呢……”   罗满持忽然想起什么,“啊,我们在并州皇甫刺史军中曾见过的那位小王爷,明日也会去吧?”   李衡州瞥他一眼,“什么小王爷,那是堂堂河间王!他无依无靠,从小就被送到军中历练,这回立了大功,就一同回来了。——我们秦家多大的面子呀,他当然会去了!”   罗满持挠了挠头,“我记得,这河间王,比广陵王要矮一辈儿吧?”   “嗯哼。河间王的父亲是先帝斛律夫人所生,有点胡人血统,所以不受宠的,早早就遣就国了。他与广陵王两个,年纪虽然差不多,但河间王还得叫广陵王一声叔。”一说起皇亲国戚那些弯弯绕绕的复杂关系,李衡州就兴奋得唾沫横飞。   罗满持皱着眉,“那你家小娘子,若是嫁给了太子,她该管广陵王叫姐夫呢,还是叫叔?”   衡州蓦地哑了。   这个问题好像困扰罗满持很久了,一直忍得他很憋屈。他还想追问,衡州拼命给他使眼色,让他去看马背上的将军。   罗满持抬起头,但见将军的甲衣上已积了一层薄雪,却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夜色之下,那张冷郁的脸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透着淡淡的疲倦。   罗满持不敢再说,乖乖地牵马前行。马蹄声嘚嘚地响起,空阒的铜驼大街上,仿佛惊碎了沟渠里泥泞的雪水。   明日,就会见到小娘子了。 第17章 堂上置樽酒   司徒秦府摆流水宴,名义上说是为了给秦赐接风,实际上洛阳城中所有皇亲国戚、公卿僚属无不到贺,乃至那些从郡国各地赴洛上计的地方官员也趋之若鹜,宛然就是另一场元会。   往年都是由秦府主母梁氏操持宴会里外事宜,今年似是有意,让秦家小娘子秦束也出来了。一大清早,先是长女秦约带着姑爷广陵王回门,这便已然给足了秦家面子,直到晌午,登门的宾客犹自络绎不绝。   偌大的西苑里摆开筵席,小池中的衰草经了清理,水波如镜,清寒刺骨,但在那池中的八角小亭上,也请了乐府的伶人来奏琴,合着琴声,在池边的假山前,有舞姬折腰款舞。山石之间架着文火,催融了淙淙雪水汩汩而下,蜿蜒自成一条溪流,又顺流放置酒食,正应了古人流觞曲水的雅意。   “这样巧妙的心思,可真是年轻人才想得出。”常乐长公主萧鉴袖中笼着小小的暖炉,站在游廊上望向西苑中熙熙攘攘,转头对梁氏柔柔笑道,“表妹有一个好女儿啊。”   这话隐隐然将秦约排除在外了。梁氏却仿佛没听出来,只笑道:“但我家二郎不争气,以后可要阿玖多多担待啦。”   “尚衡……”长公主望向苑中,温玖正一个人独自吃着点心,然而片刻后,便有个男子朝她走去,正是秦羁。长公主不由得笑了,“尚衡哪里是不争气的人了?”   ***   秦羁走到温玖面前,大咧咧地揽襟坐下,又随手从溪流上取下两盏清酒,推给她一盏。   温玖却并不接,甚至还将目光移开了去。   “长公主在看着呢。”秦羁淡淡地道。   温玖脸色白了一白,飞快地伸出手、几乎是抢过了那酒盏,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一瞬之间,她触碰到了秦羁的手指,滚烫,像指尖上烧着火焰。温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来之前,在服散?!”   秦羁却好像没听见。他望了望周遭,便见到温玖的哥哥温玘正带着新婚的妻子同人周旋。他不由得笑了,“那便是宣崇山的女儿?生得好一副道学样。”   “道学样?”温玖从没听过这样的形容,下意识重复,又立刻慌张地道,“那是我嫂嫂!你不可胡说。”   “你兄长成了亲,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做好准备,兴许就在这里……”秦羁的语气仿佛在调侃,温玖奇异地瞥他一眼:这人难道不晓得,自己也是这局中人吗?竟然……竟然还能用这么轻浮的口吻来调侃自己?   但她却只见秦羁的眼底一片漆黑,仿佛藏着一片幽冷的深渊。她还没来得及质问他,他已经起身离去了。温玖默默地坐着,心中一片茫茫然——   难道自己要嫁的,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了吗?轻佻,冷漠,说话难听,因为长年服散而身材枯瘦,眼中却射出沉定的冷光——难道这就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子了吗?   酒盏的棱角刹那刺痛了手心,她蓦然举杯一饮而尽,却又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忽而,身边递来一张素色的绢帕,一个温和的声音仿佛担忧地道:“温小娘子?”   她满脸通红地接过绢帕,先捂着嘴静了一会儿,才抬起眼来。原来是个陌生的男子,容色秀丽,狭长的双眸里荡漾着清浅的水波,正关切地凝注着她,见她无事,又放心地笑开:“小娘子何必勉强自己呢?”   他说的大约是喝酒的事。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恍惚触到了温玖心中最痛的地方,她咬紧了唇,低低地道:“帕子……我洗净后还给你。”   “不妨事。”男子摆摆手,笑道,“在下曲阳夏冰,能结识小娘子,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这个小小的园子里,似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着这样的客套话,可是当夏冰这样说的时候,却让温玖觉得好像是真心的。   “曲阳夏氏……”温玖犹疑地停顿了一下,夏冰便即笑道:“在下寒素出身,没有什么门品,小娘子可莫笑话我了。”   温玖尴尬地红了脸,细声道:“对不住,我、我不知道……但观公子吐属,不似一般人物。”   夏冰含笑不答,正在此时,斜刺里忽而响起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   “今日大家欢聚,我也有件好消息要宣布。”   温玖认得是表姨梁氏在说话,手中酒盏竟颤了一颤。   这声音虽然温和,但却居高临下,令那游廊附近的人都不自主地停了说话,张望过来。   梁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温玖身边来,牵起她的手,满脸慈爱地笑道:“温家的小娘子这就要嫁到我家来啦,三媒六聘都已备齐,我家君侯脸皮薄,我心中欢喜,忍不住先同众位说了。”   梁氏这短短几句话,看起来随意,却正免了明面上的官话,又不需秦司徒出场,便能将这消息传遍了洛阳城。众人闻言都惊愕了一瞬,有些反应快的,立刻就堆起笑容去向秦羁道喜。可怜秦羁还没来得及离开人群,就又被人群围了起来,都借着喜事灌他喝酒。女人这边倒是温吞得多,个个只是捧住温玖的手念叨。   温玖只觉无比尴尬,甚至羞耻,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夏冰,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温玖踮起脚望了望,没有找见他,又暗中庆幸他不会看见自己这副情状,不由得将那绢帕往袖中攥紧,藏住。   “镇北大将军秦赐到——”   礼官一声吆喝,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梁氏立即变了脸色。   “他还晓得来。”她仿佛是在冷笑,低低的一句,只有近在身旁的温玖听见。   旋即,温玖便看见了秦束。   秦束似是刚从后厨那边绕出来,身上却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袭水绿襦裙系着月波绸的衣带,外披着玄色大氅,修眉联娟,长发如瀑,步履轻移之际,便闻环佩叮咚悦耳。但见秦束一手揽着大氅,领着几名侍女趋前迎接,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那幽丽双眸中便淡淡地漾出了笑意。   温玖竟从没见过秦束这样的笑,仿佛是将世上所有的温柔等待,全都奉给了眼前的那一个人一般。   ***   秦赐看去是瘦了。   他手中的马缰被下人牵了去,那只手便不知往何处放一般,默默地背在了身后。他今日穿了一身武将的绀青长袍,腰间玉带银钩,佩着鎏金鞘的长刀,明明挺拔英武夺人眼目,却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有些不适似地移开了目光。   秦束端详他半晌,笑道:“大英雄,你可回来了。”   也许她心中想的并不是这样的问候,但她说话却总是这样的风格。秦赐也习惯了,他轻轻地道:“我来迟了,抱歉。”   身后的李衡州探头唤了声:“小娘子!”   秦束笑着回应:“衡州,你也回门啦?”   这话让秦府的仆从们都笑了起来。衡州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还是罗满持捧着一方小匣出来解救了僵局:“娘子,这是我们将军给您的一点心意。”   “我们将军”,这个小兵倒是忠心耿耿得很。秦束玩味地接过那小匣,掂了掂,便猜出其中大概是金银首饰之属,含笑道:“将军客气什么。”转手将它交给了阿摇。   罗满持又道:“将军在雁门受了点伤,今晨才——”秦赐扬手阻断了他的话头,而秦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已转身领着他往内走去。   今日难得没有飘雪,人声嘈杂的秦府之中,处处酒席上架着火炉,连积雪都催融了。秦赐便跟着秦束走过两进院落,穿过小桥和游廊,她始终在他身前一步远的距离,水绿色的衣袂如碧波般浮动在他眼底。   “受了伤,便该好好将养。”她目不斜视,轻声地道。   “是。”他竟也乖乖地应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瞟他一眼,“你也学会应付我了?”   他抿紧了唇。   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却都比不过此刻她就在眼前,活色生香触手可及,这般的惊心动魄。   “河间王早已到了。”秦束又道,“我看你们既然认识,不如凑作一桌。”   “是。”他答,又抬眼去瞧她的脸色,却只能看见她那绿松石的耳珰,雕琢成水滴形状,正轻轻地、平稳地晃荡,漾出幽幽然的碧影。   拐过游廊上一个无人的转角时,他突然不知何来的冲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脸色骤变,当即“啪”地一下拍开了他。只是瞬息间事,阿摇、阿援与众婢仆已跟了上来,秦束转身便走,这一次,她的脚步快了很多。   秦赐连忙快步跟上,一边道:“您……您还在生气?”   秦束不怒反笑:“我生什么气?”   “上回是我说错了话。”秦赐诚恳地道。   “你知道你错在何处?”秦束挑了挑眉。   “……”秦赐哑了。   秦束轻笑道:“若闹不清自己错在何处,就不要轻易道歉。”   秦赐不说话了。   过半晌,秦束却仿若无心地道了句:“我没有生气。”   秦赐一听,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抬眼,却见那耳珰映衬的小巧耳垂上忽然飞上一抹红云。不知为何,他却想起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梦来。   在那个梦里,他吻了她,虽然只是在她那柔软如云的长发上、一个轻如鸿毛的吻,但对他来说,却已是极奢求、极僭越的事情。   秦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他一眼,心上仿佛也有些干燥起来,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却不慎将指甲戳进了掌心。   河间王萧霆已在院中的正席上落座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宗王常服,但因长年在军中历练的缘故,身形不似一般宗室荏弱,而是腰杆挺拔,肤色也偏黑,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秦束将秦赐带到这一席上,萧霆便两三步走过来,很是亲密地拍拍秦赐的肩膀:“小秦将军!恭喜你凯旋归来,加官进爵!”   “殿下客气。若不是殿下那日从侧翼掩护,末将哪里还有命在,更不要说今日还能与殿下共飨盛宴了。”   秦束颇奇异地看了秦赐一眼。她不知道原来秦赐也会说这样圆滑的话,更没想到他的脸上也会有这样的淡淡笑影。   那不是真心的笑,但他却也已很熟练了。   秦束抿了抿唇,亦笑道:“多谢殿下对秦赐的照拂,你们好好聊,我且去看护一下别处。”   萧霆爽快地道:“小娘子说哪里话来,今日我一定要跟小秦将军好好喝上几盅!”   秦束告辞了。萧霆望着她的背影,一手抓着秦赐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她为什么要感谢我?”   秦赐道:“末将姓秦。”   萧霆笑了,放开了他,“你明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秦赐没有接话,只将桌上酒盅斟出满杯的酒,朝他示意了一下,便举杯一饮而尽。   “末将自罚一杯。”他话音淡淡,却不知是否因为酒的缘故,从耳根到脖颈,都泛起微微的红。 第18章 前日风雪中   一场大宴,歌吹不绝,酒肉娱人,宾主尽欢。有萧霆在不停地灌他的酒,秦赐可以不必与其他陌生人周旋,他这才明白小娘子作此安排的用意。   但两人是本次平叛令人瞩目的大功臣,新得了不少的封赏,又是宴会的主角儿,身边自然地围拢了不少贵人,尤其是未嫁的高门千金们,虽然都矜持地不肯上前,但都在暗中偷摸地打量着他们。秦赐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喝酒喝得愈发地拘谨。   “不必管她们。”萧霆对着秦赐举杯,笑得见眉不见眼,“她们呀,都比不上你主家的小娘子。”   秦赐抿唇。   “堂兄这是什么话?”一个娇娇俏俏的声音响起来,俄而,一名衣饰华贵的少女便挤了进来,手中捧着酒碗,搡着萧霆的肩膀笑道,“你说我来比秦家小娘子,是比得上比不上?”   萧霆一看,怔住,旋即大笑,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酒碗,“你来胡闹什么!你是金枝玉叶,能同下臣作比?”转头对秦赐道:“这便是平乐公主,你还未见过面吧?”   平乐公主萧雩,是温皇后的独女,皇太子嫡亲的长姊,秦赐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从未见过面。他闻言只得低头,“平乐公主安。”   萧雩容色明丽,双眸灵动,一看便是锦衣玉食堆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说话间自带了不凡的神气。此刻许是偷喝了酒,眼神里浮动着些醉意,看他两眼,便笑道:“今日是好日子,让我见到这样的人物,比外边那些娇气文弱的书生们不知好上多少倍。”   秦赐不知如何回应,萧霆打了个哈哈:“他脸皮薄,禁不起公主这样盛赞。”又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莫在这边打混,像什么样子。”   萧雩轻轻笑笑,便施施然走了。但经了堂堂公主殿下这一敬酒,周遭的世家女子们也都心思活络起来,一时间三三两两地凑上前与萧霆、秦赐攀谈。秦赐出身低微,萧霆又在皇族外缘,两人都绝非名门良配,但毕竟年轻英俊,也不乏惹得品第低些的小女子春心荡漾。   秦束在酒席间忙碌之际,偶尔瞥见那边风景,便是淡笑。倒是阿摇很不甘心地一甩帕子:“他哪来那么大门面,招蜂引蝶的。”   秦束笑道:“扶风秦氏,这门面还不够大?”   阿摇很奇异地看她一眼,“小娘子您不生气?”   “生气?”秦束奇道,“我为何要生气?他是我家出去的人。”   出去的人……阿摇还在琢磨着这句话,阿援却先说了出口:“您不怕他有别的心思?他如今有了名望地位,事事都不同以往……”   “他若当真有别的心思,我也没有法子。”秦束的笑容敛了几许,轻轻地道,“说到底,我不过是许了他荣华富贵,更多的东西,我也给不了他。”   ***   酒过三巡,到夜深时,多数宾客已经离去,只剩下一些与秦家关系亲近的王侯宗室在了。萧霆已喝得说话舌头都大了,见秦赐竟仍然一派清醒,不由得很不甘心:“你是不是耍赖了?”   秦赐莫名地道:“耍什么赖?”   “殿下您就别同他较劲了。”忽而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阿束还在别处忙,您若是累了,我先带您去歇息?”   萧霆转头,见是广陵王妃,先作了个揖:“婶娘。”   秦约不好意思地抬袖掩面,“我也算是秦家的人,到晚了帮忙招呼一下而已。”又对秦赐微微责怪地道:“你倒是海量,若是将河间王殿下灌醉了,须不好看。”   秦赐是第一次见到秦束的阿姊,尚且不知如何称呼,先挨了一顿数落,只好低头道:“是。”又对萧霆道,“殿下,今晚且先歇息,明日我再陪您喝。”   秦约回头叫来几名仆人,吩咐几句,便让他们带着萧霆往客房去。秦赐微微眯了眼在旁端详,只觉有什么不妥,一时却又看不出来。   待萧霆消失在院落之外,秦约也就离开,并不再与秦赐多说一句话。   秦赐于是独自坐了下来。没有人再来叨扰他。夜风裹着雪片吹过席上的残羹冷炙,更透出刺骨的寒意,让他陡然冷醒——   不对。   那几名仆人,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们不是秦府里的下人。   他们要将萧霆带到何处去?!   ***   萧霆喝酒太多,实在已沉沉欲睡,那几名仆人架着他到了一处屋中,他看也不看,便往床上躺倒。但听得恭敬的告退声,那几人也离去了。   再过片时——不,也许不是片时,而是很久——他被人粗暴地推醒:“殿下!殿下,快醒醒,河间王殿下!”   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萧霆好不容易摇摇晃晃撑起身子,便对上秦赐那一双冷彻的灰眸。   “您不该在这里。”秦赐给他兜头扔下一套衣衫,冷冷地道,“快走,从后门走。”   萧霆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却看见数重软红床帐,再就是床帐外清幽雅致的陈设——他的醉意立即醒了一半。再定睛一看,秦赐扔给自己的是一套下人穿的青衣,和秦赐此刻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萧霆迟疑地道:“这里是……”   “是小娘子的闺房。”秦赐的话音冷得像冰。   萧霆眸光一冷。无需再多说什么,他当即换下了外衫,又将发冠和常服用大布一裹,“后门在哪边?”   秦赐给他打开了门,李衡州正等在外面,彼也是一脸焦急:“我带您去后门。”   萧霆捂着脑袋佝偻着腰便跟衡州走了,走到半途还开始呕吐,让衡州好不烦躁。秦赐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最后面无表情地阖上了门。   面对这盈盈一室少女的幽香,秦赐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沿着门滑了下来。   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在希望着什么?   ***   秦束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忽然觉出了一丝异样。   阿摇、阿援虽然被自己带在身边,但总也该有几个小婢先来叠被铺床,就算房中无人,也原不该是这样黑漆漆的。   黑漆漆,如一个噬人的洞口,森冷的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将廊檐上的灯笼吹得摇晃起来,映出门里一个静静等待的人影。   阿援“啊”了一声,“谁在里边?”   “小娘子。”是秦赐沉着的声音,俄而那门开了,秦赐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借一步说话。”   阿摇道:“你怎么敢——”   秦束挥了挥手,一日一夜的忙碌似乎让她的眉宇间透出些疲倦——也是奇怪,在见到秦赐之前,这疲倦尚还被她隐藏得好好的——“你们也休息去吧。”   阿摇还欲再说,被阿援拉住了,不到片刻,她们都已退下,微雪轻飘的廊下,只剩下秦束一人。   秦赐往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开了道。   秦束拢了拢披帛,慢慢地走进来。然后秦赐便关上了门,外间的寒冷一时被阻断,新降的黑暗却让秦束感到无措:“你要说什么?”   一声轻轻的咔嚓响,秦赐点亮了青瓷灯,灯火莹然照亮了他眼底深深的晦暗,“一个时辰前,广陵王妃让河间王到此处来休息。”   “此处?”秦束的眉心微微一动,再看向他,但见他神色认真,好像对她投以一万分的关切般,她身上紧绷的气力一时竟全都卸去,“如此,我明白了。”   她往里走了几步,习惯地将披帛同外袍脱下往外一递,却又尴尬地收回了手,自己先将它们挂上了衣桁。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于是她低下头,仔细地、甚至是紧张地数着空气里的呼吸,一下,两下……直到他那高大的阴影将她全部覆盖住,既安全,又温暖。 第19章 笑君年少意   秦赐站在秦束身后,只半步远的距离。灯火复从他身后投映过来,眼前人的背影也就影影绰绰,宛如虚幻。   那么娇弱、那么纤瘦的背影,却已经承受过太多的背叛了吗?   所以,即使听到自己的亲姐姐要陷害自己的消息,她也仍然能如此平静地接受吗?   “赐。”似乎是阴影给了秦束一点安定感,她一手扶着围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你处理了这件事?”   秦赐轻声道:“我让河间王穿下人的衣裳先走了。”   “好。”秦束点点头,却发现秦赐仍没有动,心头不由涌上莫名的焦躁,“你还要说什么?”   秦赐却语气阴沉地道:“广陵王不愿意您嫁给太子也就罢了,他还想毁了您的名节?”   秦束微微一震。手指甲嵌入了围屏雕镂精致的缝隙之中,她想转头,却因已然感受到四周的危险暗涌而无法动弹。   她勉强地一笑,“我知道了。”   这个云端上的世界有多险恶,她尚还不需要他来提醒。阿姊是嫁出去的女儿,若有一日广陵王与太子反目,她势必只能站在丈夫一边。若能先毁了自己的妹妹,至少可以让太子少一些胜算。   河间王夜宿在她的闺房之中,这样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父母再是不甘,也只能将秦束嫁给河间王了;保不齐还要连累河间王被谴就国,从此她便与京师再也无缘……   但也许是因为疲累,也许是因为一如既往的习惯,秦束并不想费口舌去同秦赐解释这么多。   “你……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行。”她稍稍挺直了背,用尽量冷静的口吻道,“我会留意的。”   这话像是令屋内本就寒冷的空气凝出了冰,一道一道,在破裂的沉默里渗着水渍。秦赐没有接话,秦束感到他似乎生气了——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   她总是不明白他的情绪,因为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于是她只是迷茫地看着地上的阴影,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直到她的背脊倚靠上了他的胸膛。他从身后环抱住她,一双有力的手臂渐渐地、渐渐地将她箍紧了——   她这一应的不明白,反过来总会惹得他更加生气,仿佛出不去牢笼的困兽,连嘶吼都不知该对着何处,只能抱住了她,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秦束有些惊愕,但却没有反抗,她的心飘飘然,甚至觉得他带来的这些危险都不算什么。   比起她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他于这个深夜带来的这些危险,至少还是真实的。她只要稍稍放松下来,就能听见他的呼吸,急促的、发烫的呼吸,带着暧昧的喘息和醺醺然的酒气。   他身上这所有简单的真实,即令一眼就能看穿,却还是令她心跳加速地迷恋。   “小娘子。”他的声音低哑,在她耳边宛如雪花拂动,“小娘子,您说,我分内的事情,是什么?”   秦束闭上了眼,不回答。   他像是得了默许,薄唇大胆地碰触她的发顶,熟悉的动作里却还是含着近情情怯的温柔,她想她应该推开他的,可是,可是这夜晚太长太冷,只要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   “小娘子。”他像是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今晚为何要这样做。就好像亲手将您推给了太子一样……”   “你当初在太子的生辰上,怎么没任那刺客将太子杀了呢?”秦束闭着眼,轻轻地、仿佛自我放弃一般笑道,“这时候,却来后悔这样的小事了。”   “我……”秦赐失语。他想说,我若真的那样做了,那您又会嫁给谁呢?   可他终竟说不出来,喉咙口像被一团湿黏的棉花堵住,连喘息亦艰难。   不论您嫁给谁……您都不会是我的。   我所有的努力挣扎,好像都只会将您往更远处推过去。   秦束终于敛了笑容,低低地、颤声地道:“不是你将我推给太子的,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样的回答,秦赐好像安心了一些,将怀抱更收紧了,还留恋地在她发丝间蹭了蹭。   “我今日,”他哑着声音,像个耍赖的小孩,“喝醉了。河间王灌了我许多酒。”   秦束宽纵地笑笑,“我听闻了你的英勇事迹,还以为你千杯不醉。”   “我醉了。”他不满地强调。   秦束的笑容微微地静了,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鼓起勇气问他的一句话——“你今夜,喝醉了没有?”   她想自己的脸上一定已通红了,于是仓促地张望四周,却看见乱了一角的床铺,心头更嘭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拍了拍秦赐的手臂,抱着她不肯撒手的高大男人便茫然地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灰眸:“怎么了,小娘子?”   秦束垂下眼帘,明明不知如何应对,却还是能做出一派从容模样,仿若关怀地问他:“你是不是在战场上受伤了?”   “啊……”秦赐明显不愿意谈这个,手臂松开了她,她却追问道:“伤在何处,重不重?让我瞧瞧,明日去给你配置些药。”   “无事的。”秦赐扶着晕沉沉的额头,好像终于清醒了一些,复后退了一步,“军中有大夫,早已瞧过了。”   “赐。”她端稳了声音,下巴指了指床头,“去那边坐下。”   秦赐一脸的不甘,却还是乖乖去床头坐下了。秦束将软红的帐帘轻巧挂上了帘钩,见他仍无动作,催促道:“伤在何处?”   秦赐穿着一身下人的短打,她打量着,若是伤在手臂或腿脚,那应该能看出来才是。然而却见他抬手扯了扯衣领,重重往下一拉,锁骨之下的一道深深箭伤便赫然映入眼帘。   他仰着头,自脖颈而下,一道野蛮的弧度,到那伤疤处便断裂掉。那伤口极深,还凝着血块,显然不曾好好包扎过,四周肌肤犹泛着青色。秦束一时挪不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却又不敢碰触,只轻轻地道:“今晨那个姓罗的小厮,说你来迟是因为……”   秦赐却伸出大掌握住了她那只手,慢慢地放在那伤口上,灼热的目光专注地凝着她,好像灰色的岩石底里流出的火焰。   他今夜,许是真的喝醉了。   若不是喝醉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让她来碰触自己这僭越的心跳?   她的手指在他的大掌中仓皇地蜷曲又张开,纤长的、玉管一般的手指,细嫩无比。秦赐的手掌中却生了厚厚的茧,摩擦之际,他竟也心惊胆战,他怕自己若不仔细用心,会将她揉碎了。   便连那深深的箭伤上,也传来陌生的战栗。   “这一箭是在楼烦,被苏熹手下的□□手射中的。”秦赐沉沉地道,“我当时便将它拔了出来,我是主将,不能让手下看见了泄气。”   秦束轻轻地道:“因为你单枪匹马闯入敌阵,所以才会被当胸射中吧?”   秦赐屏着气息,“有什么关系,我到底不还是斩了苏熹。”   “与你相比,苏熹算什么?”秦束不假思索地道。   秦赐一怔。   秦束却也顿了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中的不妥,转过头去,“我将你从黄沙狱中带出来,给你铺好封侯拜将的道路,不是为了让你在那北边的荒地上送死。”   秦赐的眸光微微地暗了,握着她的手也悄然地松开。   “是。”他低低地道,一边将衣领重新拉好,“官家给了我十日的假,将养将养也便好了。”   “秦赐。”她却道。   灯火的暗影里,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你怨我不怨?”   她的声音那样轻,轻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那颤动的声线里,竟好像有一丝慌张的意味。   但他并没有听出那一丝慌张。   他只是略微生硬地回答:“不怨。”   她望着他,神色渐渐地回复,直至淡淡地笑了:“旁人都说我是个幸运的人,父母宠爱,天家看重,还有你,能为我出生入死。”   “您在我面前,不必这样说。”秦赐说,语气虽然恭敬,却也清冷如冰。   那所谓的温柔的一会儿,终究还是过去了。   两人都从方才片刻的沉醉之中抽身出来,虽然狼狈,虽然疲倦,但到底还是全身而退了。   秦束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面上的红潮也已褪去,她幽然地一笑,“你今日喝得太多,我让人带你去客房里歇息吧。”   ***   这一夜,秦约与丈夫孩子一同住在自己出嫁前的旧院中,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直到凌晨时分,有仆人来敲门。   秦约当即披上外袍打开门,便见是之前带河间王去歇息的那几人,不由得压低眉宇,隐隐发怒地道:“你们过来做什么?不是让你们看着那间房吗?”   广陵王府的三位仆人俱都哭丧着脸,道:“我们将河间王送过去之后,原在暗中盯着的,结果不知是谁来将我们打昏了,直到方才才将将醒来。也不知秦小娘子进屋了没有,眼下已灭了灯……”   秦约的神色微微一暗,低斥:“滚!”   那几人连忙离去了。   秦约站在门口,兀自发了一阵呆。   是谁……是谁,看出来了?   “要孤看,”床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们女人的法子还是太窝囊。孤手下有三十剑客,何事不能为?”   秦约勉强地笑了笑。   天光亮时,梁氏、长公主带着温玖来造访。   梁氏笑道:“还是你这个阿姊贴心,想着阿束未嫁操劳,让我们来帮衬着些。”   秦约正抱着小王孙在妆台前摆弄一把小金锁,闻言将小王孙交给了一旁的傅母,款款地笑道:“阿母想必也心疼阿束的,却来说我。”   温玖道:“阿束姐姐还未起身么?我方才见有几位客人,已经先去用早膳了。”   秦约端庄地走来,“我们这就去瞧瞧阿束。”   秦束的院落与书斋相连,落雪之后,风竹摇影,声响空疏。秦约走到房门前,示意婢女去敲门,却见那门自里开了。   秦束已是穿戴整齐,一身软红小袄,仍披着昨日那件玄色大氅,只梳小髻的发上点缀着精致的金箔,又在耳旁垂下金丝串联的珍珠耳珰,映出那如月般美好又年轻的脸庞。她只低头含笑地走了两步,便已让一众女子看得呆了。   祸水。长公主心中冷冷地想着,脸上却仍端着笑。   “阿姊。”但见秦束对着秦约柔柔地一笑,“多谢阿姊好心来叫我,所幸妹妹今日早起了,不然的话,岂不要让长公主都看笑话了?” 第20章 耿耿雾中河   正月过后,许是严冬难捱,官家竟彻底病倒。   大司徒秦止泽往宫里去看望过几次,面色十分凝重,“想当年,官家带我们征战南北,戎马倥偬,那是何等英武雄壮!到如今……唉,到如今……”   到如今,却只有一副堪堪遮住骨架的皮囊,每日还在迅速地消瘦下去。   二月初,宫里又下旨意,召秦束入太极殿去面圣。   这一回,来的却是东宫的马车。   阿援给秦束重新梳头,长发拢作归云髻,上压着缠枝金步摇,又特意垂落两三缕发丝到鬓边,衬得明珠耳珰愈加明亮动人。秦束本来生就一双含烟带雾的眼眸,在脂粉的映衬下,看不出本来表情,反而更显得冷而清丽。   阿摇一边给阿援帮忙递东西,一边担忧地道:“娘子,官家召您,为何却用东宫的车马?”   秦束垂眸,淡淡地道,“说明太子也在宫中,等着我呢。”   阿摇张了张口,有句话几乎呼之欲出。阿援看了她一眼,接口道:“今日是不是要定下来了?”   定下来什么,也不须明讲。空气里漂浮着陈旧的、乃至朽坏一般的味道。   认命的味道。   秦束轻轻地“嗯”了一声。   阿援道:“会不会有危险?要不我去找……”   “找谁?”秦束微微重了话音。   阿援不敢再说了。   秦束闭上眼。   她想起上月大宴结束之后,秦赐来向她道别的场景。   他如今已贵为四镇大将之一,不再是她秦家的奴仆了。但是他站在廊下院中等待她出来见自己,明明甲衣挺括,身形高大,飞雪濛濛扑上他宽阔的双肩,那模样却依然如一个最卑微的下仆,在等待着主人或有或无的垂怜。   她有时希望他能更自信一些、更骄傲一些,但有时又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对着自己,永远都不要变。   “末将……末将告辞了。”他道。   她微微扬着下巴,点点头,一个充满戒备的姿态。   他们谁也没有谈起昨夜。也许心中还有眷恋的,但到底是被按抑住,于是在这微雪将歇的清晨,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上几句。   即使她一夜都没有睡成,即使他在门外等了她两个时辰。   但有些话,若终归不可说,便到底不必说了。   妆成之后,秦束扶着镜台站起,由着阿援给自己试穿新衣。到底还是阿摇憋不住,开了口:“您费心养着那人那么久,好容易他出息了,可不就得派上用场才行?今日官家不召君侯,不召其他秦家人,只召您一个,您就不害怕?”   秦束道:“往后我入了宫,难道还有其他秦家人陪着我?世上的路,原都是一个人走的。”   阿摇哑了。   小娘子平素虽不爱争吵,但其实口舌最是犀利,她根本辩不过,但心里又不是个滋味。待将秦束送上了马车,东宫的使女接了手,她和阿援两个只能站在春寒料峭的路边朝那远去的马车挥手。   “阿摇。”阿援忽然道。   “啊?”阿摇还正恼着,回头看她,又不管不顾地说起来,“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当初那胡儿在军营里,小娘子还天天盼着他写信来呢!”   “我看今日不妙。”阿援却好像没听见她的抱怨,“你快去镇北将军府上,让小秦将军想想办法。”   阿摇一怔,“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是明说了……”   “小娘子那是气话,不可当真的。”阿援的眼中透出些忧虑,“同样是下人,你看她何时对我们这样过?小秦将军这回若不帮忙,那就是狼心狗肺。”   ***   马车从正南门入,粼粼驶过平坦甬道,最后在太极殿前停下。老宦官王全已经等候在甬道旁,扶着秦束下了车,秦束抬起头,见百级白玉墀之上,太极殿巍峨耸立,背后是飞云翻卷之下的重楼飞阁,屋脊上一条金龙昂首挺胸,爪中紧握着金珠,被喷薄的日光一照,几乎令人眩晕。   夏冰也从殿中迎了出来,笑道:“秦小娘子到了,官家已候您多时了。”   官家躺在宽阔华丽的大床上,瘦弱得不成人形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丝缎之中,身边围拢着人,一侧是温皇后和皇太子,另一侧是小杨贵人。   太子在温皇后的怀抱中,一身锦缎华服,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珠仿佛被吸引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父亲瞧。   “来了来了。”王全笑着通报,“秦小娘子来了,陛下。”   萧镜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温皇后忙招手让秦束靠近来。   太子萧霂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好像不感兴趣一般回过头去。   这也是秦束第一次离太子这么近。她在御床边跪直了身子,手心在袖中攥紧了,低低地道:“臣女,向陛下、殿下、娘娘请安。陛下……”   她的问候尚未说完,萧镜已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天子的手,瘦骨嶙峋,但却似乎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挣不脱,抑或是不敢挣脱,便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萧霂肉乎乎的小手之上,慢慢地,包覆住了。   “太子年幼,”萧镜一个字、一个字,极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委屈你了。”   空气里像是裂开了一道噬人的口。   秦束没有料到官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这一切会更平静、更坦然、更冷漠,可是“委屈你了”,这四个字,却饱含着老人的同情,如海水般,柔软又广袤的同情,几乎要让她溺毙。   她用了最大力气来控制住自己的神色,铁石心肠的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只是九五之尊的策略,却竟然还是会被这个老人说出的四个字而逗引得想哭。   啊——哭,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低下头,一手仍牵着萧霂的手,一手撑着地,郑重地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   萧镜凝望着她,眼神里是一片渺茫无边际的空虚。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嘱咐秦束的,但却因气力不支说不出口,于是便只是定定地望着,目光像是穿过秦束,而看见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遥远时光暗香疏影的彼端,朝他毫无芥蒂地嫣然一笑。   因为她离开得太早,所以记忆反而留住了她最年轻最美丽的模样,相形之下,衰老枯弱的萧镜,几乎要抬袖遮住自己的脸容。   后悔吗?   如果当初娶了她,而放弃了这个万乘之尊的宝座……   温皇后看着病榻上的皇帝渐渐浑浊的双目,心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却很柔和,拉着萧霂的手按在被褥上:“陛下累了吧?”说着,便给他掖了掖被角。   萧镜看见了她,又转过头去。   “皇后,早日准备起来。”他慢慢地吩咐,话音里的同情刹那如潮水般退去,而只剩下不留情的指令,“在朕死之前,务必让他们完婚。”   “是。”温皇后应声,又哀哀道,“陛下,可不要说这样的话……”   萧镜并不理她,而是示意王全,将案上搁置的圣旨取来。   王全将明黄帛书抖搂开,殿中诸人全部面向他跪下伏首——   “司徒秦止泽小女秦束,温懿恭淑,明正徽柔,可以辅仁。着入东宫为太子妃,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尔其慎之!”   秦束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透体而过。清平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清晰如响:“臣女秦束,领旨。”   ***   “将军,小秦将军!我家娘子有事——”   阿摇一走入铜驼大街上的这座镇北将军府,便着急得提着裙角小跑起来,罗满持在她身后跟着叫道:“你等一等,将军正在待客,待会儿再——”   阿摇猛地刹住步子,罗满持险些撞在她身上。从那高堂广宇之中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个衣衫落拓,正朝站在阶上的另一人拱手道别,笑声豪犷。那人一直往外走去,经过阿摇身边时,后者连忙低头行礼:“河间王殿下安。”   萧霆并不看她,径自离去了。阿摇这才敢再度抬头,便见初春的疏枝影里,秦赐一身素淡的白衣独立阶前,方才送客时的笑容已经收起,此刻的神色清冷而遥远,眸光只淡淡地从阿摇身上掠过,便转身往里走了。   阿摇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去,“小秦将军,今日我家娘子蒙召入宫,我怕、我怕有什么万一……”   秦赐停下了脚步。   汉制的白衣不能遮挡他高大的身形,但却令他的背影,透出些微寡淡的孤独感。   阿摇咽了口唾沫,“来接她的是东宫的马车,让她去太极殿听旨。我估摸着,今日宫中若是有大事,那娘子她回来的路上……宫里不让我和阿援跟着去,我们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秦赐截断了她的话。   阿摇顿住。   他的声音很冷,冷得几乎让她以为秦赐对娘子有怨。   但她想起自己来的时候,阿援曾说:“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家娘子对小秦将军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他都得对娘子忠心耿耿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即使娘子对他做了过分的事、说了过分的话,他也还得对娘子忠心耿耿呢?   阿摇去看秦赐,后者如刀削般的侧脸却冷如寒冰,那双灰冷的眸子里透出的神色,竟与今晨小娘子出门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第21章 不辞逢露湿   秦束便在一片茫然之中,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入宫的事情,很快了,据温皇后说,大约下个月就可以行册立之礼,让太子接她进东宫去。也是好笑,当温皇后这样说的时候,太子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听得一愣一愣的,皇后问他听明白了没有,他却突然大哭出声:“父皇,父皇你不要死!”   王全连忙尴尬地道:“太子殿下真是感天动地地孝顺啊!”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将太子哄住。   马车摇摇晃晃地起行了。秦束扶着额头,原是件好笑的事情,她却笑不出来。她不知道是谁教了太子这样说话,或许不难猜的,但她现在已很疲倦了。   黄昏时分,晦暗的天色迢迢递入车中,几乎令人想要睡去。又到了一日的收梢,可是对她来说,这十五六年来的每一日,全都没有变化。   那些表面看去鲜亮明艳的东西,暗里其实全都发出腐坏的臭气,全都在日复一日往黑沉沉的深渊里堕落去。   秦束扶着额头,隐隐感到些头疼,伸手开了车窗,却见外边是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色——   凹凸不平的积水的地面,低矮的土坯房屋一座连着一座,甚至还有不时经过眼前的鸡犬——   “这是何处?”她厉声,一手已抓住了袖中藏着的短刀刀柄。   前方车帘掀开,驾车的人披着灰衣,戴着风帽,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一分分松开,“是你?怎么回事……”   秦赐复收回目光,却没有答话。车帘再次摇摇晃晃地掉落下来,隔断了她的视线。   心头突然涌上空前的不安,她不管不顾地起身掀帘,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在这里,你要带我去——”   秦赐蓦然转身,将她整个人往后扑倒在地!   车帘被她重重地压了下去,一道利箭划破空气的轻响,马儿骤然惊叫,失蹄前跌,带着车舆整个往树林中倾翻过去!   天旋地转的眩晕之中,秦赐一直牢牢地抱紧了秦束,直到最后将她护在倒塌的车轴与车轸的缝隙之间。   秦束呆住。   秦赐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灰色的眼眸底里翻腾起来的深沉情绪,此刻,全部一清二楚地裸裎在她眼前。   然而他却只是低眸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   蓦然间空气中划过“呲啦”一声响,粗糙得几乎震破她的耳膜——秦赐拔刀,“叮叮叮”数声连响,便挡下四五枝飞来的箭矢!   “不要动。”秦赐沉声道,翻身一跃落地,便挡在车舆之前,与抢上前来的刺客们近身搏斗起来。   秦束再是工于心计,也绝少遇上这样白刃见血的境地,一时将车帘裹紧了身子,只靠着车门发抖。   车边有两名刺客。这两人与上回躲在草丛中偷袭太子的乌丸人显然不同,虽然最初发了几箭,但似乎本就有意近战,两人的剑术密不透风,将秦赐围在中间步步紧逼,而秦赐则只能一点点地后退、后退,直到腰背撞上了车轴。   那两名刺客对视一眼,似是确定了秦赐已无威胁,一人向他要害刺去一剑,另一人则径自剑挑车帘,直刺秦束——   “哐啷”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响,秦赐长刀横砍下来,死死地架住了那把剑!   秦束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剑锋,就在自己眼底,不过三分之距。   秦赐的额头上流下大颗大颗的汗珠,那双灰色的眼眸死死地盯住对方。   而另一人的长剑,已经刺入他肩胛下的肌肉里。   鲜血汩汩地涌出,那人意欲拔剑,却被秦赐左手握住了剑锋,不容他动弹。   秦束只觉手心渗出的汗水几乎要让她握不稳袖中的刀柄,但她到底是抓紧了,抓紧了,然后抬手朝那剑刺秦赐的人飞掷出去!   “啊——”那人骤然一声惨叫,短刀竟狠狠地扎入了他的眼珠!   他的手脱力地放开剑柄,捂着眼睛踉跄几步,最后还是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血流披面,惨痛不绝。另一人见此惨状,心上大震,秦赐趁此机会,长刀翻转将他的长剑弹开,再一刀重重劈落——   那人的头颅径自飞上了天,又重重落下,鲜血淋漓如雨水洒了满地。   秦赐的肩胛上犹插着剑刃,他低头看了看,便一把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番,才慢慢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个半瞎的人。   “是谁指使你的?”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冷漠的血腥气味,刀尖指着地面,犹不断地往下流淌着血水。   “……”那人还在犹豫时,长刀的锋刃已逼至眼前,他连忙惊恐大叫:“我说,我说!是、是广陵王……”   连一声轻响都未发出,长刀如月亮般轻轻在他的咽喉上割过一弯血口,那人便砰然一声倒了地。   ***   残阳如血。   四下里不知何时起了风。此处是一片破落的树林,离洛阳城已有些距离了,萧萧的风穿林过叶,振振有声。   秦束的手紧抓着车轴,指甲嵌进了木刺,她不觉痛,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夕阳之下,秦赐的背影。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杀人。   他的背影森冷,灰色长袍被夕照染成深深的冥漠的褐色,如血锈一般的颜色。自他的衣角不断地流下鲜血,又同长刀上的血汇作一处,默默地渗透入土。   俄而,也许是在天光收束的那一瞬,秦赐动了一动,往前走了两步,将秦束的短刀从那刺客的眼中拔出,又拿自己的衣角擦了擦。他做这些的时候神色平静,并不回头看她一眼,只用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请您再等一等,衡州、阿摇他们会来的。”   秦束轻声道:“你的伤……”   她想帮秦赐看看伤,他却并不理她,只更加往树林深处走去。秦束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即将要把自己扔在这黑暗而冷冽的荒草之间似的,手撑着膝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跟在了他后头。   秦赐蹲下身子在草丛中翻寻着,俄而开始拔草——   “你在做什么?”秦束不由得问,“这是……药吗?”   “勉强吧。”秦赐冷淡淡地回答,一手攥着大把连根拔起的野草,另一手持刀挥砍着荆棘丛开道,直至找到了一条小小的溪流。   春日的溪水本是潺潺可喜,但因到了夜晚,只有一径地沉默,哑着声音从生满青苔的石头缝间冲刷而过,就好像每个人都会有两面的生命,一面是欢喜跳脱,另一面却是冷清晦涩。四方林木幽静,远的近的都笼着飞灰似的霏微的薄雾,与不知何处的蛩响一同,将这夜愈益地拉长。   秦赐随意地将兵刃丢在岸边,将那一把野草往溪水中冲洗了几过,便脱下外袍,将它按在了伤口上。   秦束注视着他的表情,而他却只是眼神更深了一些。   他仍然不看她。   秦束沉默地走过来,拾起泥土中那把短刀,也放入水中洗了洗,便收了起来。   她也已很累了。这万物倦怠的清夜,与这连飞鸟亦绝迹的死寂的树林,和片刻之前那金碧堂皇的太极殿可说是天壤之别,也可说是毫无区别。   她想休息,她知道今日发生了很多事情,她甚至也知道秦赐在等着她说一些什么,但她却说不出来。   她本来有许多种冠冕堂皇的措辞,在那一个积雪的夜晚过后,便全都失去效用了。   她应该好好地再想出一些法子拴住他的,可是不是现在。   她靠着树干坐下,看着他在溪水边擦拭长刀,衣袍脱下一半,一只袖子绑在腰间,露出伤痕累累的精壮胸膛。不知为何,她觉得安心,安心得几乎可以就在此地睡着——   “广陵王,”终于,是秦赐开了口,“为何要杀您?” 第22章 与我倾怀抱   “广陵王,为何要杀您?”   煞风景的话题。秦束撇了撇嘴,望向别处,“他有野心,不愿让太子平添羽翼。”   “杀您就有用么?”秦赐又问。   他问得好像很认真。   他好像在学习什么。   秦束远眺着溪流对岸黑黢黢的山林,淡淡地道:“广陵王是先帝宠姬宣夫人所生,当年宣夫人与梁太后争中宫嫡位虽然落败,但宣家拿到的补偿也不少,足够他做个太平宗室直到老死。但广陵王自幼骄横惯了,自然不会甘心,且不说那荏弱的小太子了,如今他在京城那大宅子里一住就是几十年,连官家都没法赶他就国……   “是以朝野上下,公卿百官,都在观望,广陵王和太子两个,谁的力量更强。”秦束笑了笑,“杀了我,兴许撼动不了什么,但却可以改变朝堂上的风向。何况那样一来,秦家的女婿便只剩广陵王一个,在外人看来,秦家便只能支持广陵王了。”   秦赐微微地皱了眉。   “所以官家一定要您嫁给太子。”他道。   “不错。”秦束笑道,“对官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争权夺位,而是平衡。若能将秦家挟入局中,至少可稳定人心,暂时不至于大乱。”   秦赐紧紧地盯着她,“那您能不能派人杀了广陵王?”他直接地道,“我去也可以。”   “不能。”秦束仍是笑,“且不说广陵王何等尊贵,他的母家宣氏已经与长公主结亲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且想不了其他,只求能让我安安稳稳地进宫就是上上吉了。”   秦赐不知道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这样的她,与一个天平上的筹码,或棋枰上的棋子,复有何异?   秦束歪着头,好像从他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什么,眨了眨眼道:“这世上,每一个布棋的人,都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棋子。你若可怜我,可不要忘了,你也不过是我手中的棋子。”   这样残忍的话,却被她用非常轻松、甚至怡悦的语气说了出来。   “末将没有忘记。”秦赐冷了声气,“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秦束倾身过来,凝视着他,追问。   他的表情真有趣。明明始终是冷冷的,但到底还是藏不住吧,从那眼神底里透出交杂的不忍与不甘,好像是令他很痛苦地皱起了眉,方才即使被一剑刺穿了肩胛也不见他这样的。秦束竟有些迷恋看他的表情了,就算是可怜她也好——   可怜她,也是一种感情啊。   她曾经因为被他可怜而发怒,但现在想来,那其实是她这为人棋子的惨淡一生里,所能得到的最珍贵的感情了,不是吗?   秦束微垂眼睑,声音里像有一道微微开裂的豁口,有些什么东西不经意地坠下去了,“今日入宫,官家下了旨,命我下月便嫁入东宫……”   秦赐的面色愈冷,在夜的阴影里,迎着水流的返照,那双狼一样的灰眸阴燃着星星点点的暗火,微弱而决绝地发亮。   这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表情——于是她感到慌张了,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撑持着笑道:“你不必讲,我也懂得……归根结底,我不过是——”   男人竟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欺身上来便吻住了她的唇。   像是恶狠狠地一吮,牙尖轻轻一合,竟往她娇嫩的唇瓣上咬了一口。她大惊失色地拼命挣扎,却被他那只手顺势而下反剪了双手——   他的吻更深了。带着摧枯拉朽的热度和进退狼狈的痛感,长驱直入,秦束的脸色惨白,眼中却似涌出了泪。   “闭眼。”男人道。声音发狠,像一道命令。   她不肯。张目盯着他瞧,极近的距离里,那双明眸中像含着一片弥漫荒原的雾,湿润,又荒凉。   男人笑了。   是微微发涩的苦笑,他伸出手指,轻柔地触碰她的脸颊,她的眼睫微微垂落,好像被他碰落了淅淅沥沥的冰屑子。   “我就是看不得您如此。”他稍稍放开了她,喘息着抵着她额头,像是有意要将她逼入死角,声音是强硬的执着,“您若不想嫁,谁也不能逼着您嫁。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您去,北方也好,西边也好,只要您高兴——”   “不要说了!”秦束嘶声。   秦赐不说了。但他终于已占据上风,凝注着她的眼眸里是一片坦坦荡荡,如大雨洗净的长空,如新火烧尽的原野,如厮杀过后没有尽头的夜。   秦束喃喃:“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   秦赐静静地道:“您怎样高兴,我便怎样做。”   ***   “您怎样高兴,我便怎样做。”   他说得如此自然,如此笃定,如掷金石,往而不返。   他是在诱引她吧——手指轻轻地勾上了她的衣带,生着厚茧的指腹一下下、耐心地摩挲着那上好的绸料,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一个眼神,就令她不得不用尽全力咬紧了牙。   他复笑了,伸手揽住她的腰,低眉之际,便如一幕夜空压落在她的身上,“我很可怕么,小娘子?”   她不答。   她在寻索,那个在积雪的台阶下卑微地仰望着她的男人,和这个在深夜的怀抱中故作冷酷地笑着的男人,到底是差别在何处。她必得要寻到那差别,才能有抵抗他的法子……   抵抗。   “我却觉得您更可怕呢。”他轻轻地道,像一个想不明白的孩子般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头发,俄而是脸颊,是脖颈……只是轻微地蹭,就好像如果她不下令,他就一定要忍耐住,而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可是她知道他绝不会安分的。   她闭上眼,“我……我下月便要进宫了。”   这是一句无意义的重复,但她的语气与前次已经不同。   他抬起了头。   “请您看着我。”他认真地道。   可是她不愿意。   他这么认真,不就是为了冲垮她的世界吗?   她在那么长的岁月里竖起来的藩篱、披挂上身的铠甲,在他面前已几乎要丢弃尽了,她觉得危险,而且恐惧,甚至羞耻——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请您看着我。”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咬住牙,颤抖着睁开眼。   他的背后是树枝交疏的夜空,他的眼中是流转的星辰。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最终,叹出了一口气。   他坐起身来,展开了双臂,将她温和地拥入怀中。   春夜的草丛中有细微的蛩鸣,映射着星光的露珠轻盈地从草尖坠落。萧萧风过,淙淙流动的小溪声色低哑,从低徊的雾气中迟迟递来。对岸的林木隐约在昏暗之间,新抽嫩叶的树枝沙沙地点头,像是在进行一场秘密而愉快的交谈。   秦束听着秦赐的心跳。现在,这心跳声已不再能扰乱她了。   她想这大约是一场和解了。   她不会放弃一切跟他走,但他也不会离开她,这就够了,不是吗?   秦束闭上了眼,静静地道:“谢谢你,赐。”   他的怀抱又颤了一颤,却到底将她不言不语地抱紧,像不能落地的承诺。   ***   夜半过后,李衡州驾着马车找来,将秦束接回了司徒秦府。   三月初五辛卯日,立太子妃秦氏。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級;鳏寡孤独者赐谷;诸侯封爵,各有次第,普天同庆。 第23章 未央新柳色   皇太子册妃之日,公卿百官都蒙受了赏赐,秦赐也不例外。   他如常地去了太极殿中的飨宴。他是朝中新贵,背后又靠着秦家,不少官员前来巴结,他来者不拒,一概地笑脸相迎,反让对方觉得他莫测高深,更着意来灌他,到最后他已不知饮下了多少盅酒。待回府时,李衡州与罗满持两人都架不住他,还是萧霆一路关照着将他硬拖了回来。   巨大而空旷的宅邸,秦赐不曾回来过几次,此刻见了也只觉陌生,像是见到一个与他无关的堂皇世界,根本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然而堂上挂着的那副画又好像让他想起来什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听闻秦家嫁女,嫁妆不仅有黄金珠玉十余箱,还有书画鼎彝,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玩物呢。”萧霆双手负后,潇潇然道,“相形之下,天家的彩礼反而寒碜许多,只给襄城郡侯送了一个县。”   秦赐回头看他。   萧霆拿下巴指了指堂上那画,“这是郑太傅的老师、龚老夫子的真迹,你可不要怠慢了。”   “多谢殿下提醒,请您先回府吧。”秦赐冷淡地道,“藩王与末将交接,多有不便……”   萧霆却并不肯走,“你今日也看见太子了?那个六岁的小娃娃。”   秦赐不答。他怎么可能没看见?   今日是普天同庆,铜驼大街上铺着长长的红绸,盛装靓服的宫婢鱼贯而列,朝中百官与外国使臣皆在道旁瞻仰——而秦束与太子两个,就坐在驷马拉的高轩车上,慢慢地,往那深深宫阙中驶去。   那深深宫阙,巍峨千重,将云色映得发青。他们的车驾,将自阊阖门入,经太极殿、式乾殿、嘉福殿,面见太后、皇帝,再出广阳门,到东宫去,接受百官朝贺,再赴太极殿大宴。   秦赐也在那人群之中,卑微安静地仰望着。   “秦家与太子联姻,官家的心病也就去了大半了。”萧霆笑着,笑容却是冷的,“如我所料不错,官家还会拖住秦司徒做顾命大臣,免得秦司徒又想起他的大女儿。”   秦赐低低地道:“太子不过六岁,官家已经病重,天下汹汹,成败未可知……”   萧霆转头看他,想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喝醉了,却只见秦赐坐在案前,低着头,粗糙的大手慢慢地抚过案上的书卷。   “不错。小杨贵人出身低微,朝中无援,温皇后却根底深厚,再加上太子对她更有感情,她迟早将小杨贵人排挤出去。”萧霆慢慢地道,“太子妃秦氏处在这两宫中间,不知她又该如何是好?”   罗满持给秦赐送上醒酒汤,秦赐抿了一口,声音发涩,“她背后尚有梁太后。”   萧霆笑道:“但梁太后已老啦。”   秦赐不言,萧霆复上前两步,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将案旁灯火轻轻挑了挑,“天下汹汹,成败未可知——而太子妃,正是这成败之间,平衡各方而不至于生乱,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秦赐震了一震。像是那一夜里秦束的眼神又扫到了他的身上,令他几近窒息——   小娘子,她早已明白了吧?   她早已明白她是重要的,棋子的重要。   “你该多出外面去看一看。”萧霆悠悠地道,“北边的铁勒,东北的乌丸,西北的柔然,无不是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可怜我们的皇室门阀,还以为最大的敌人只在这四九城中呢!孤看那什么温皇后、什么广陵王,识见都还不如太子妃一个小女子!”   萧霆摹画出来的世界太宏大,令秦赐一时恍了神。秦赐望向他,“殿下为何同我说这些?”   “你要保护太子妃,孤要保护这朝局,我们的所求是一致的。”萧霆的眸中泛出冷光,“你不要说孤没劝过你,这世上你若有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便该努力将它抢在手里。”   冷风穿堂而过,秦赐哑声道:“我讨厌那样。”   萧霆冷笑,“讨厌也没法子。这世上,凡是有真正想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   三月初六,秦束在陌生的床上醒了过来。   她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上重重叠叠、云遮雾绕的金博山。她从秦府搬进了东宫,却觉得一切仍然没有变,她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搬进了一个大笼子,而东宫甚至还不如秦府那般华丽精致,陈设简单许多,只是背靠着帝后所居的宫城,出入方便而已。   身边是小孩子均匀的呼吸声,秦束看了一眼,也许是昨日应酬累得狠了,萧霂睡得嘴边都流出了口水,她不由得想笑,又笑不出。萧霂的性情不算恶劣,若平常心观之,她甚至觉得能有个这样的弟弟也很好——但也许这样才更显得荒唐。   他自己能不能意识到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呢?   昨日,当他们一起,坐在轩车上缓慢行经铜驼大街——街上的一道道目光,于她而言,都仿佛烙在肌肤的羞耻;可萧霂却很高兴,扒着车栏朝百姓好奇地张望,还频频招手,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昨日,秦赐来了没有?秦束不知道,昨日人来人往,浩浩荡荡,在钟鼓喧阗之中,她没有法子去想他。但她希望他不要来。   这样一场滑稽戏,何必还请他来观瞻?她不想看他的眼神,那种杂糅着怜惜与爱慕、为了她纯粹地伤着心、却又还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暗揣着希冀的眼神。那种眼神说明,他根本不曾理解过她。   外间忽而响起了吵闹声。黎明中听去朦朦胧胧,但却越发尖细,到得后来,一个妇人猛然掀开了帘子,阿摇在后头又为难又着急:“阿姊,阿姊!殿下还在睡觉——”   “还睡什么觉,第一日请安都不省得?”妇人转头对阿摇骂道,又回过头来,堆上几分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冲着帘内道,“太子、太子妃殿下,该起身去嘉福殿请安了。”   “鲁、鲁阿姊?……”萧霂皱了皱眉,闭着眼睛呢喃了一声,又翻个身朝里睡了。   那妇人正是太子的乳母,一般人唤作鲁阿姊的。因受太子依赖,在东宫里长年骄纵惯了,昨日太子娶妇,这新妇却也没来与她道声好,她独自窝了不小的火气,一早上就来明敲暗打:“殿下已经有室有家,我便不好进去了,但还请太子妃一定要督着他进宫请安呀。婢子也晓得你们昨日累得惨了,但——”   “好。”帘内却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恍惚听去,竟还是带笑的,“阿姊辛苦了。”   鲁阿姊愣住。   俄而,她便看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帘帷,新晋的太子妃素衣披发,款款地走了出来,下掠的目光见到了鲁阿姊,便漾出柔软的笑意,“阿姊抚育太子,辛苦劬劳,是有功之人。”她抬了抬手,“阿援,将本宫那一对绿松石耳珰取来,赏给阿姊。”   阿摇一听,张口结舌,但阿援只乖乖地去取耳珰了。又将耳珰放在一方精巧小函之中,交给鲁阿姊,还浅笑道:“阿姊可得保管好了,这是我们太子妃殿下最喜欢的首饰,从小戴到大的呢。”   鲁阿姊呆了呆,但还算她机灵,立刻便跪下领赏谢恩,匆匆忙忙地走了。   阿摇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这都什么东西!小娘子,您也太由着她!”   “毕竟是太子乳母,不可轻易得罪。”秦束淡淡地道。   阿援道:“您是怕她背后有人?”   秦束笑笑不答。   又花了不少时间,秦束才终于将不情不愿的萧霂从被子里拖出来、打扮好,带着他往皇帝所居的嘉福殿去。   一路上,遇见的宫人都向他们请安行礼,但秦束也分明地听见了,在自己走过后,她们窃窃的笑声。   她面无表情。   皇帝仍然病卧在床,倒是温皇后,拉着她和萧霂两个,满面春风地笑着,絮絮地谈了很久不着边际的话。   “我们也不想将你拘着,你若想家时,尽可以风风光光地回门归宁。”温皇后淡淡笑道,“何况霂儿年纪小,从此以后,也要让你多操心了。”   秦束笑道:“皇后殿下说哪里话来,媳妇不懂的事情还很多,总生怕自己出错处呢。”   “你怕什么?你可是扶风秦氏养出的女儿,当初官家可是抢着也要聘你做媳妇的呢。”温皇后像在开玩笑,神色却又很诚恳,“总之为人妇道,最重要的,便是本分。”说着,她还轻轻地、若有所托地拍了拍秦束的手。   “是,媳妇谨记在心。”秦束笑盈盈地回应。   内室中似又传出宫婢惊慌的喊声,温皇后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勉强地笑道:“大约是官家,我这就去瞧瞧。”   “那媳妇就不打扰了。”秦束忙道,一边牵起了萧霂的手。   萧霂正在偷吃桌案上的点心,嘴边尽是碎屑,秦束见了,只好拿巾帕给他擦拭。温皇后见了,满意地笑笑,便提着裙角往内室而去。   俄而,秦束便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还有皇后焦急的辨不清内容的吩咐。   “我父皇,”萧霂紧张地抓住了她的衣袖,“他怎么了?他会不会死?”   秦束一怔,低声道:“殿下,不要总是说死字。”   萧霂愣愣地道:“为什么?这是我母妃教的。”   料也如此。秦束叹口气,不想与他争执,只牵着他快步离开了嘉福殿。   刚刚走出殿门,便见几名长衫长袍的白丁模样的人,正聚集在台阶下议论纷纷。秦束眸光微动,对阿援道:“去问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片刻后阿援回来禀报:“他们是当初太后下诏请来的外地名医,在议论官家的病情。”   “官家的病情?”秦束眸光微冷。   “他们说……”阿援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凑到秦束耳边道,“他们说官家的脉象蹊跷,像藏着什么……什么毒,而且藏了得有许多年了,现在才治,只怕……”   秦束听着,眼神微微深了。   ***   萧镜病得已分不清照顾他的人是谁。   模糊的视阈之中,只见到一团又一团清澈的梨花白的光晕,而在那光晕之中亭亭立着一个女子——是谁?他开口欲唤,却没有声音。   那女子的身形荏弱,衣角随风微飘,仿佛他只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她就会融化在那一团光晕之中,再也不见了……   “阿……阿芷?”他迟疑着,立刻又确凿地,“是你,阿芷,真的是你!”骨瘦如柴的九五之尊,蜷在病床上像个孩子般坚持地唤着什么,就好像只要他坚持,那个幻影就绝不会消失。   温皇后冷冷地看着病床上的皇帝。   王全在一旁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却有个不怕死的年幼宫婢小声地问出了口:“官家在叫谁吗?”   温皇后冷笑,“在叫一个死人。”   那宫婢见了皇后的神情,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娘娘。”有内侍在门外通传,“东宫的鲁阿姊求见。”   温皇后神色微微一动,“知道了,本宫即刻便来。” 第24章 飞絮落花中   据传,嘉福殿中的官家,已经病得开始反复说些疯话了。因为这一年半载求医问药始终不见好转,皇后发了怒,下旨问罪那些外地请来的名医,却发现他们竟已潜逃;中尉带兵两百,在京郊邸舍里追上了他们,混战之中,乃将他们径自格杀了。   中尉将个中情形禀报温皇后,温皇后也不怪罪,只道那些人是畏罪潜逃,死不足惜。但是官家的病总也要治,只能先让太医署想方设法给他吊着一口气了。   数日后秦束回门,梁氏就特意问起这一桩。是在秦府宽敞的厅堂上,对着吉祥砖雕须弥座的影壁,并一院垂柳扶疏,梁氏掩着纨扇,很忧心地道:“流年不利啊,官家这一回,也不知能不能扛过去?可怜太子还那么小……”   秦止泽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什么也不说。   秦束默默地观察着两人,道:“我正打算过些日子去吉祥寺给官家祈福。”   “这个好!”梁氏道,“我也抄些经书,你帮我一路捎去。”   秦束颔首,“阿母有这份心,想必能感天动地。”   “不过,阿束,有一桩事。”梁氏揉揉太阳穴,像是很犯难的样子,“那个小杨贵人,到家里来过几次……说是你入宫之后,便没有去见过她,她心里颇是寂寞……”   “去见她,那也要太子答应呀。”秦束笑得滴水不漏,“我看太子自上回遇刺有惊无险,已经是怕了她了,可不敢去华阳殿。”   华阳殿,便是小杨贵人所居。梁氏听了,点点头,“既然如此,也没法子,太子毕竟有嫡母在。每日也要受课业吧?”   “前些日子忙碌,课业便停了。”秦束道,“过几日我让郑太傅、夏少傅再开经筵,也免得太子总从不知什么地方学些市井浑话。”   梁氏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秦束礼貌地笑笑。   母女两个又状似亲密地聊了不少,秦束疑惑地道:“今次怎不见嫂嫂?”   这话却是秦止泽回答的,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你嫂嫂的身子不好,先歇着了。”   这么早?秦束将困惑压住,待到午后,便自己去了嫂嫂的小院。   还未走进那月洞门,却先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秦束心中一紧,快步往里走去,便见郭韫苍白着一张脸,正扶着床头不住地咳嗽,一名婢女往她面前捧着一盆清水,她咳出来的血迹便在那清水中不住地扩散开来。   见到秦束,她惨然一笑,却说不出什么话。   秦束屏退下人,自己给她捧着水盆,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郭韫凝视她半晌,像是在端详她这些天来的改变,末了,却只是清淡地笑笑:“真是抱歉,我没法出门去迎接你……”   “这是怎么回事?”秦束稍稍加重了语气,重复。   郭韫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拿巾帕捂着嘴,声音也闷闷的,“是我……没福气。”   “有什么病就治,不要乱说有的没的。”秦束道,“不管怎样,还有大兄在,你不需害怕。”   听见她说起秦策,郭韫却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连眼中亦泛起了晶莹而苦涩的笑意,“嗯……是啊,还有他在。”   秦束转头,看见绣架上的绣布上是鸳鸯戏水的纹样,针脚却还停留在她离开秦府之前的地方。可奇怪的是,郭氏已经病重如此了,房中却没有一丝药味,她不由得问:“你用了什么药?”   郭韫摇摇头,却不回答,身子向后慢慢地靠回枕上去,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脸色苍白如死,“阿束,你……你从宫中来,你告诉我,外间传言陛下的病已不治了,这……是真的假的?”   秦束猛然回头,“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郭韫惨然笑笑,“我只是有一回听见了……听见了君侯与侯夫人在说话……”   “说什么?”秦束逼问。   “说……”郭韫咬住唇,“说官家的病,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种下了,如今发作,倒是顺天应人,命数将尽……”   “种下?”秦束道,“种下了什么?”   郭韫轻轻地只道了一个字:“毒。”   一瞬之间,秦束的心中转过了一万种念头,脸色愈来愈白,眼神却愈来愈深。   郭韫转过脸朝内,也有些不适似的,又停顿很久,才轻轻地开口,泫然欲泣地道:“……我回来便很不安,告诉了尚甄。尚甄却从此留在了尚书省,说什么也不肯回家……”   “意思是,”秦束慢慢地道,“大兄他不愿意听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宁愿装聋作哑,想等着风波平息,再回家来?”   郭韫虚弱地一笑,“阿束,我……我真羡慕你。”   秦束几乎有些焦躁了,“羡慕我什么?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郭韫怔怔地道:“君侯他们,就算……就算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也是为了你啊……他们说,趁如今太子年幼好控制,温皇后对我们家也还算和气,要赶紧做好准备……且不能等到太子长大了再即位,那就……”   “够了。”秦束截断了她的话。   郭韫的双眼微微发红,“所以我真羡慕你……”   秦束冷笑。   为了她?   她父母弑君可以有一万种理由,但唯独不可能是为了她。   因为她,也只不过是父母手中的棋子而已。   五六年前——难道是从太子出生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已经想到了今日?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明明阿姊也方才出嫁!   秦束袖中手指紧握成拳,涂了蔻丹的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却刺不破,怎么都刺不破,眼中和掌心一样,也像是蒙了一层冰冷的壳,冷而重,几乎要将她的笑面都压得破碎掉。可是她到最后,终于还是挺直了腰,像一幅冷硬的红漆木屏风,对她的嫂嫂图画着温柔安详的故事,“他们大约只是未雨绸缪,没有别的意思……总而言之,你须好好养病,不可以思虑过重。”   郭韫已闭上了眼,似是沉沉睡去,已不再听得见她说话了。   秦束给她掖了掖被角,又看了她半晌。   郭韫的这个病,到底是怎么来的?是累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抑或也是……也是,被“种下”的?   也许无人会给她解答,因为这问题本身并没有意义。   躺在床上的,不过是个对秦家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小门户的媳妇而已。   秦束走出房门,对门边侍女道:“拿我的手书,去城中——不,”想起自己见到的那几名医者,秦束的眸光深了深,她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拿上这些钱,去太医署请个好大夫来,给夫人开药。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请最好的。”   侍女似也很为郭韫忧心,千恩万谢地连忙去了。秦束抬起头,却见到母亲梁氏正立在月洞门外沉默地望着自己,墙影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暗翳。   风动竹响,娑娑有声。母亲没有阻止她,但那目光里,分明写满了心安理得的不屑。   ***   因嫂嫂病重,秦束有意在秦府多留了几日。请来的大夫看诊之后,只道是太晚了,病人是从上一次小产之后便损了血气,却始终拖延治疗,而今心力交瘁,恐怕只能开一些温和的药让她多活几日罢了。   郭韫从那日之后,也没有再说过话,每日只是怔怔地凝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束派人去尚书省找大兄秦策,却不知怎的,总是找不见人影,又或者找见了,却总被他用各种借口遮掩过去,无论如何,就是不回来。   听了阿援回报,秦束冷笑:“他是看中了我入宫未久根基未稳,不能用东宫的名头来强逼他一个股肱大臣。”   她过去为何会羡慕大兄大嫂?她以为他们会拥有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却忘了他们其实也困在这百丈方圆的秦府之中,无论如何,逃不出去。   秦束是已嫁的女儿,总留在娘家并不合适,陪了郭韫三四日后,总是要回宫了。她最后来看了郭韫一次,后者仍只是躺在床上发呆。   秦束与这位嫂嫂,过去实在并不算亲密,但见她这副情状,心中也有些难受,只得轻声哄道:“您再等等,大兄很快就回来了。”   郭韫并不看她,甚至连笑都没有笑一下。   她一辈子安静温柔而软弱,而尚甄也是一样的人,她曾以为这样很好,她很喜欢——可她没有想到,软弱的极端是残忍。   只是为了装聋作哑,就可以绝不回家。   秦束望了她片刻,转身欲去,却忽然被郭韫抓住了手腕。   细瘦的五指,根根掐进了她的肉里,秦束仓促回头,却见郭韫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素来是温和平静的眼眸里此刻满是怨毒:“还不够吗……还不够吗!我们郭家,损人折寿地,为秦家赴汤蹈火……秦家呢!秦家为我们做过什么?!什么栽赃陷害,杀父弑君,郭家还以为能分一杯羹,真是傻子……”她的声音愈来愈惨厉,“都只是因为你……都只是为了你!凭什么你,你就可以占尽了天下的便宜?!”   春风将帘帷吹起,撩动之中发出簌簌的响声,轻柔幽谧。仿佛是庭院中停了一只翠鸟,鸣声清脆,在漫天飞飘的柳絮之中,一声声啁啾地唤着春色。更远处,日光透过丝丝缕缕的云絮,透过精雕细镂的纱窗,往房中地面投下优雅移动的光影,那光影在郭韫与秦束之间掠过,又像是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秦束怔怔,一时竟没有想到反抗。   凭什么我……凭什么我就可以,占尽了天下的便宜?!   嫂嫂眼中的黑暗的怨恨是那么清晰——也许是这世上最清晰的东西了。 第25章 柔软美人心   秦束去上房向父母告别, 却只有父亲一人。   “今次回门, 是官家恩典,往后便不知何日能再见了。”秦束向秦止泽奉上一盏茶,面色如常地道, “望父侯……保重。”   秦止泽笑着接过了茶, 道:“好, 好, 你也保重。”   见到父亲的笑,秦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展开了笑容,“阿母还在冯郎房中么?”   秦止泽顿住, 片刻, 眼神阴冷地扫过秦束的脸, 却还保持着得体的态度:“我也不知,你阿母的事情, 很少同我说的。”   秦束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阿父阿母,都是朝野称赞的好夫妻呢。”   秦止泽的笑容亦很平稳:“你又何须阴阳怪气,待太子长大成人,你们俩举案齐眉, 也该是万民仰止的好夫妻才是。”   “那便先谢阿父了。”秦束款款行礼,起身欲去,却被秦止泽叫住:“对了,阿束。有一件事, 往后你在宫中,留意留意。”   “何事?”   “你嫂嫂眼看……”秦止泽忧心忡忡地叹口气,“你且留意着,京中有没有什么适合策儿的世家女,不过也不着急,官家病重,不是办喜事的时候……”   秦束几乎要笑出声,然而实际上,却只有身子在春风中发抖。   “是,不着急。”她笑着,笑着,眼神底里像藏着冰渣子,“喜事之前,还有好多门大丧呢。”   ***   秦束走后,秦止泽捧着茶碗,站在阶下。风卷落花,其声潇潇然,让他一时听得怔了。   一件外袍披上了身,他转头,见是一名侍婢,彼羞羞怯怯地道:“君侯,当心春寒。”   秦止泽笑了,抬手抹过她的脸,脂粉甚薄,可以感知到那皮肤之下青春的血管。他复转头望向庭中,“曾经十余年征战四方,流离转徙,都不习惯如今这样安静的日子了。”   那侍婢柔声道:“君侯龙马精神,宝刀未老。”   秦止泽笑意更深,将手中茶碗递到她面前,“尝尝,新沏的毛尖。”   “婢子不敢!”那侍婢满脸羞红,眼神却期期艾艾,秦止泽看得有趣,伸手便去揽她的腰,侍婢嘤咛一身往后躲,却还是给他抓住了揉在怀里。   “——君侯。”   却在这时候,有管事在庭外扬声喊道。   秦止泽面色不悦地放开那侍婢,“何事?”   “官家请您入宫一趟。”管事道。   秦止泽面色微动,往前走了几步,却见院门外转出来一人,正是官家身边的老宦官王全。后者一身常服,躬了躬身,满脸的皱纹之中看不出表情:“还请司徒立即入宫去,且莫怪老奴没提醒您——一刻也晚不得。”   ***   镇北将军府。   许是听见了萧镜身体抱恙的种种传言,北边那个新上位的铁勒小王不断派兵袭扰北部边境,却每次都只是试探一般地小打小闹,让北地诸郡疲于应付。也正因此,开春以来军务增多,新晋的镇北将军秦赐没日没夜只在军营中处理北边送来的公文。   已是夜深了,将军却还没有回府,罗满持没有法子,只得到厨下去吩咐做几个热菜,回来的路上正碰见打着哈欠的李衡州。   罗满持很不满意,“你怎不好好守着将军?”他要不是识字太少,可不愿将那个位置让给李衡州的。   衡州懒懒散散地挠了挠后颈脖,“将军让我先回来歇息了。”   罗满持简直想削他,“将军让你歇息,你还真敢歇息?”   “凭什么呀他要熬夜我就得陪着他熬夜?”衡州却不高兴地叫起来,“当年他也不过是我们秦家的下人,跟我同睡过一间屋的,我奉小娘子的命来照料他,可不是来给他当牛做马。”   “你……”罗满持一咬牙,竟也无法反驳他这些歪理,脑筋一转,忽而软了声气,“是这样的,衡州你瞧,将军自从你家小娘子出嫁,便是不分昼夜地处理军务,也不回家好好睡一觉,整个人都瘦一圈了……这样一直下去,若他真的累出什么病来,你可怎么跟你家小娘子交代?”   李衡州愣住,好像还真没想过这一层。   罗满持循循善诱:“我是怕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到头来,可不是辜负了你家小娘子?”   李衡州一拍手,“好像是这个道理!”   罗满持笑了,揉揉他脑袋,将刚从厨下提出来的几屉打卤面并几碟小菜塞到他怀里,“乖,快给将军送去吧。”   李衡州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乖乖地又转身往外走,罗满持便悠悠然在后跟随。忽然,李衡州的脚步顿住,声音也因震惊而骤然抬高:“小娘子?这是——”   罗满持一惊抬头,却见大门外深深夜色的阴影下,停了一驾黑色的马车。车舆中的人此刻正打起了帘帷,一张秀丽的脸容上冷漠的眼,正扫过门前的两人,又扫过衡州手上的食盒。   “不在便算了。”她的神色极冷,像夜色下的冰层,说着,她便要拉下车帘。   衡州不知该说什么,却正在此时,又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嘚嘚响彻空旷而黑暗的街道。身边的罗满持抢了先:“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那只拉着车帘的手忽而顿住。苍白纤细的手,渐渐将车帘的绸布攥紧了。   ***   秦赐见到那马车,便迟疑地、徐徐地拉住了马缰。   是秦府的马车,驾车的人似是已回避了,夜风吹动帘帷,透出车舆之中星星点点的光亮,秦束的影子也便映衬在那幽光之中。秦赐下了马,罗满持连忙迎上前,将他的马缰和包袱都接过,秦赐看了他一眼,却是李衡州机灵,将那食盒双手捧了上去。   秦赐接过食盒掂了掂,便往那马车边去了。   李衡州搡了搡罗满持的肩膀,满脸看好戏的笑容。   秦赐走到了车窗前,低声:“小娘子?”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回答,是很疲倦的声音:“我……只是来瞧瞧你。”   秦赐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一手抓住了车窗,“您尚未瞧见我。”   一杆翠玉如意轻轻地、慢慢地将车帘挑了起来。   就如他们初见的那一夜,秦束凝望着他,眼中是车舆里跳跃的灯火,荧荧然,仿佛含着无情的水波。秦赐的目光逡巡过她微白的脸容,渐渐抿紧了唇。   “出什么事了?”他问。   秦束笑笑,摇摇头。“我瞧见你了,你……你很好。”说着,她便要放下车帘。   不知为何,秦赐竟有一种预感,好像自己若任那车帘滑落下去,便会再也抓不住她了一般。她的容色里有一种悲哀的拒绝。   她如今贵为东宫的太子妃,坐的是司徒秦府的车马,深夜来寻他,他知道这是一件大有违于礼制的事情——但也正是因此,心中竟涌起一腔孤勇,伸臂径自攀上了车舆的前端,一手拿起了车仆的马鞭,往马臀上“啪”地一击。   马儿吃痛立即往前奔,秦束只来得及堪堪扶稳,立刻又被颠簸得脸色煞白,嘴唇喃喃:“你——你做什么?”   秦赐回头,正见车中灯火摇摇晃晃,在秦束眼中惊惶无措地跳跃着,连那悲哀也遮盖住了。他一笑,“给您驾车呀。”   马儿带着车舆嘚嘚掠过空旷长街,秦束一时惊得没了章法,只道:“你也是出将入相的人了,给我驾车又是何必?”   秦赐看着前方,“比起出将入相,我更愿意为您驾车一辈子。”   秦束听见这话,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就好像听见一句假话一般毫无触动。她淡淡地笑了,“疯话。我有什么好?”   秦赐不答。也不知他驾车到了何处,忽而又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秦束尚未来得及看清四周,秦赐已躬身钻入了车舆中,复抬手,哗啦扯下了车帘。   车舆中的灯火一时亮得吓人,几乎将两人眼神中的每一丝褶皱都照得清清楚楚。秦束眸中的光在轻微地颤动,她在审视他。   秦赐视若未见,只将罗满持给他的食盒提了进来,打开了,一件件摆放在车中的小案上。秦束还未喝止他,已先闻见扑鼻的清香气味,忍不住怔怔地呼吸了几大口,复眨了眨眼,“这是什么?”   秦赐见她那显然是饿了的模样,就如一只明明馋嘴还偏要故作清高的小狐狸,忍不住笑了,“打卤面。”   “打卤面?”秦束愣愣地重复,就连眼中的水光好像也跟着愣住。   秦赐将面条搛起,轻轻吹了吹,对她笑道:“尝尝。”   他今日的笑容格外丰盛,像在诱引她一般。秦束怀疑地吃下一口,眼睛便微微地睁大了,秦赐见了,也不笑话她,只递给她一双筷子。秦束接过筷子,便即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   不算浓厚的汤头,但胜在刚出锅,热乎乎的,没有肉,只浇了一层酱,比起秦束自幼享用的山珍海味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可是这面条腾腾冒出的热气却催得她眼底发潮,令她觉得美味极了。   美味,或许是因为这样普通而真诚的一碗打卤面,却根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我小时候有个养母,在黄沙狱中管做饭。她做的打卤面,特别地香。”秦赐抱着膝盖坐在对面,温和地望着她,安安静静地道,“但是放了酱汁的面,只有狱吏能吃得上,我们自己吃的都是白水煮面。养母偶尔偷藏下来一点酱,便会偷偷地喂给我吃,我总是一下子便吃光了,接着又要等好几个月,才能吃上下一回。”   他好像从没说过这么长的话,说完之后,便连他自己也愣了神。秦束望着他,想起周兴曾说过,那个养母后来劳累死了,也没见秦赐掉过眼泪。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起,她或许也要以为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可是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推心置腹,实在是太难,又太危险了。   秦束笑了笑,清淡地道了一句:“不错了,我可从来没吃过打卤面。”   她将面条在筷子上卷了又卷,做不习惯,但是觉得有趣,像小孩子有了新奇玩意儿,就将伤心事都抛去脑后了。   但秦赐知道不是这样的。   秦束她吃完了面,将碗往前一推,秦赐自然而然地接过,捧起碗将面汤喝光了。秦束吃了一惊,随即尴尬地转过脸去,秦赐却不以为意,将碗盘重新收入了食盒,动作之间又停下,低着头,道:“如果一碗打卤面便能让您开心,那真是太简单了。”   秦束的眼神望着别处,“你又知道我开心了?”   秦赐轻轻地笑,“我只知道您方才不开心。”   秦束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像是要隐藏什么,却因为疲倦而到底让那些情绪都浮了上来。   到底她还是笨拙的。她不知如何措辞,愈是逃避,眸中的泪水便蓄积得愈多,她只能拼命咬着唇,死死地盯着车壁上微不足道的缝隙。在这深夜的野外,在一驾孤独的马车上,难道只是一碗简单的打卤面,就能逗引出她所有的脆弱与不甘了吗?   有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睫上,像是着意要吻去她的泪水,却惹得她泪水愈来愈多。于是便连她自己也品尝到了那既咸又苦的味道,伴着一下又一下、渐渐变得湿润而热烫的吻,她仓促睁眼,泪水朦胧之间,只见秦赐一手撑着小案倾身过来,专注地、闭着眼地吻她。   她于是也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当他的唇终于离开,她睁开眼,看见他目光灼灼,却压抑着自己低微的喘息,不由得带着泪笑道:“只有这么一点吗?”   他一怔,几乎连呼吸都为这一笑而停滞住。   秦束低垂眉眼,声音如发颤的弦,甚至还含着苦涩的笑意:“你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却只想要这么一点就够了吗?”   “哐啷”一声,是小案被撞倒,男人火热的身躯压了上来,又狠狠地抱住了她,好像要将她娇小的身形全部嵌入他的骨骼。   秦束觉出了痛,可是在这痛中,她又觉出了被全力呵护着的快乐——   啊,是,快乐。   自入宫以来,就一直封闭着自己不允许感受的快乐。   只是因为见到了他、被他拥抱、被他亲吻,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喷薄而出了。   她难免觉得自己轻浮——明明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从小就规行矩步,一颦一笑都把握在分寸之内,端着身份鄙视着世家大族里的肮脏事体——到了今日,自己也成了那肮脏底里的一团了,但正因为这一点认知,她却更加有种微妙的飘然,甚至好像还不够似地伸出了双臂,索求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那白玉一样的手腕上,还留着今日被郭韫掐出的红痕。   她见到那红痕,眼神微微地深了,复抬起身子,轻轻地、在他耳边喘息地唤了一声:“……赐。”   他眼神幽暗,低下了头轻轻舔她的脖颈。她又惊又笑,却不阻拦他,他抬起眼来,见到她湿润的眼底全是他自己重叠的影子。   “小娘子。”他如叹息一般地回应她,一手撑在车壁,另一手轻轻扶起她的腰,手指摸索到了她的衣带。   他稍稍停了动作,看她的反应。   她却笑。   挑衅的笑。   仿佛是放弃了一切,决心了要与他一同,随波逐流。   轻轻地一声几不可闻的响动,他终于将那衣带扯开,粗糙带茧的手掌侵入她高贵如白雪的世界,而她却只是抱紧了他。   “看着我。”他道。   他的眼中是火焰,他的手指尖也是火焰。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而她却只是用那双小兽一般湿漉漉的眼,凝望着他。   他的心底升腾起比欲望更危险的想法。他想破坏她,想撕裂她,想让她从此以后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再也不要为了其他的人和事悲伤——可是他却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于是他只能尽己所能地,将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她——   “赐。”在剧痛袭来的刹那,她却好像很快乐,一声声地唤着他,声音黏腻而柔软,像春夜里四处翩飞的柳絮,窜进人心里,挠得心发痒,“赐,原来……”   原来只要和他在一起,连疼痛都是快乐的。   黑暗中,野地里,逼仄的马车上,幽暗的灯火下,涔涔的汗水、紧贴的身体、热烈到羞耻的吻和困兽般的动作——   她在寂静的夜中不出声地数着两个人合在一处的心跳,那么焦急,焦急得令人发笑。   她也许是犯了一件错误罢。   可是这低贱的禁忌的错误,却是这样地快乐,仿佛她终于冲破了什么,有一种自由的错觉。   仿佛在危险的大海上,被涌动的浪潮抛向天际又重重地落回来,天空旋转成了一面虚幻的镜子,使另一个冷漠的自己渐渐地现了原形,既丑陋又尖刻,下望着在快乐之中忘形的她,端等着她何时明白过来这一切的虚无。   可是虚无的东西,总能带给人快乐啊。权力如是,情-欲亦如是。   秦赐伏在她胸口,她的心跳便仿佛被他的声音所濡湿:“小娘子……”   她笑着道:“你会不会说些别的?”   他道:“您想听什么?”   “我想听好听的。”   他好像笑了起来,笑声震动,连带她胸口都发痒,“我早已说过了,小娘子。”他顿了顿,抬起上半身,朝她扬眉,“您怎样高兴,我便怎样做。”   ***   秦束是被一根狗尾巴草的细细绒毛逗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便见秦赐口中叼着那根狗尾巴草,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她的眼前,晃得她眼晕。   “什么时辰了?”她忽然慌张坐起,却又感到一阵不适而差点跌了回去。   秦赐伸臂将她抱稳了,凝着她道:“刚过夜半。”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车中的灯火仍幽微地亮着,映出他灰色瞳孔中的自己。她低头,见自己衣裳都已穿得整齐,身上亦清清爽爽,她的脸上烧了起来,心却冷了下去。   像是经过了一场大火,青绿色的春天的生命已烧尽了,剩下的只是飞灰。   她曾接受过的所有的教养、读过的所有的书,她曾为自己铺垫下的所有的人生,在昨夜的欢愉之中,也都已灰飞烟灭了。   秦赐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表情,神色里甚至还有几分紧张。可是他越认真,她就越将自己藏得更紧了些,别过了脸,不让他瞧见。   “小娘子。”秦赐出了声,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好像不肯撒手似的。   秦束却感到他赤-裸的上身带给自己无形的压力,不由得抬手放在额头上,似想遮挡灯光,涩涩地回答:“嗯。”   “小娘子。”秦赐却在她身上蹭了蹭,声音低低的,“昨夜……”   “别说了。”秦束羞臊不堪,捂住了脸。   秦赐却道:“您明明很欢喜。”   秦束不想回答,却有轻柔的吻一下又一下地点在她的手腕上,像是在耐心地催促她。她不得不将手移开,却立刻被吻上了唇。   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灰色的天空里点了灯火,缥缈的温暖连成了片,“小娘子,可是我很欢喜。”   她疲倦地道:“这……这分明是……很荒唐的事情。”   他无感情地笑了笑,“比逼迫您嫁给六岁的小儿还要荒唐么?”   秦束怔住了。   他的眼中有无止境的星空,和一个沉默而心怀恐惧的她。   她喃喃:“不……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说。”   秦赐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又似嫌不够,不断地啄吻她的额头,“其实您入宫之后,我一直……不安。”   “不安?”   秦赐想了想,又轻轻笑了,“不过方才我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秦赐抿唇,像是不知怎么回答,却又像是不愿意回答,只在嘴角上勾着一个浅浅的笑。秦束感受到了他的雀跃心情,自己好像也被他抱着浮上了云端一般,轻飘飘、没有着落地荡啊荡的。看见他的耳朵根上微微泛着红,她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他却蓦然一惊,连身子都抖了一抖,秦束却更好奇了,连带方才的迷茫都被忘在脑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在害怕么?”   “怕?”秦赐低声,“自然害怕。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您有一日会抛下我的。”   秦束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竟忽然安心了。原来自己的安心是要建立在他的不安之上吗?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与自己有一样的恐惧和一样的向往,她似乎就能坦荡荡地回去原先那个险恶的世界。   明明不愿意与他分享未来,却还是要拖着他、搜刮他的真诚,这样的自己,真是既自私,又狡狯啊。   “赐。”秦束的声音仿佛夜中的丝缎,手一拂,便柔软地颤动出波纹,“你知道冯子燕么?”   秦赐摇了摇头。   秦束笑道:“冯家是五品门第,冯子燕是家中幺子,原在扶风县做了个小小的曹吏。他生得很漂亮,又善钻营会讨巧,就被我阿母看中了,一直藏在房内,后来阿父升迁,阿母还将他带到了洛阳来。”   秦赐听懂了。   他微微抬起半-裸的上身,直视着她。   秦束伸手轻轻为他梳理着长发,一边出神地道:“这件事,阿母并不避忌,便洛阳城中,很多人大约都已捕风捉影地听说过了,连阿父也很清楚。但阿父表面上,却好像不在意——当然,阿父在他司徒府中,也有三四个侍妾,也许他同阿母早已说明白了,两不相干……   “我曾经很瞧不起阿母那样做派。”秦束道,“我想世上夫妻,总不能都是如此,像我大兄大嫂,就是琴瑟和谐,令人艳羡。可是昨日我才知道,是我错了……不仅大兄大嫂,而且,便连我自己……”   她的手忽然被握紧了。秦赐盯着她,一双灰眸微微眯起,好像要将她钉在原地不容逃遁,“小娘子。”   她怔怔地看他。   “请您再等一等。”他隐忍地道,“我们不会永远如此……”   秦束轻轻地笑了,很纵容地回答道:“好啊。我会等着。”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耳根却更红了。   秦束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过夜后生出的胡茬让她的指尖敏感地发痒。继而是脖颈,是锁骨,是胸膛——她曾经暗中偷看过的,现在她光明正大地将手指抚摩过去,便见他似惊讶似忍耐地连肌肉都皱起。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声清澈,仿佛没有任何的机关算计,而只是温柔地回应着面前的男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贪恋她主动赐予的触感,只能强忍着任她作恶。她又抬起身来,往他的耳朵里轻轻吹了一口气,一瞬间惊得他几乎跳起来。   她笑得更欢了。   他看她半天,没有法子,便蛮横地将她抱紧。像是春夜仍令她感到寒冷,她在他的怀抱里又缩了缩身子,满足地蹭了蹭。   像是舍不得将她放开,秦赐抱着她,想说很多话,却因为笨嘴拙舌,半天也成不了几句,秦束便只是依依地笑着。然而就在这絮絮的寂静之中,两人却猛然听见——   钟声。   秦束的身子蓦地僵住了。   秦赐轻轻搂住她的肩,“怎么回事?”   秦束披着衣衫坐起,默默地数着。那钟声浑厚低沉,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余音不绝,前后一共九响——   秦束的脸色愈来愈白,声音也变了:“这是……这是吉祥寺……是官家,驾崩了!”   ***   秦束知道,她终究是必须回去那个世界的。   因为父母是为了她而弑君,因为嫂嫂是为了她而被害,因为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可是,可是这一夜,未免也过得太快了……   “小娘子!”秦赐抱紧了她,却发觉她身躯冰凉。   她无感情地掠了他一眼,手却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仿佛抓住海上唯一的浮木。“送我回宫吧……赐。”   秦赐凝视她半晌,终于回到了车舆前方去。   车帘拉下,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映在上面,寥寥落落的。之后便听“啪”地一声鞭响,马儿拉着车舆,摇摇晃晃地起行。   到东宫的侧门边,数十丈远处的阴影里,马车停了下来。秦赐掀开车帘,将秦束扶出。   秦束对他嫣然一笑。欲往前走时,秦赐却不放手。   她回过头。   “您后悔吗,小娘子?”秦赐的眼神像一只即将被遗弃的野犬,“因为……因为我们做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秦束轻轻地、但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的手。   “我不后悔。”她低声。   ***   秦束走到宫门外,守门的侍卫向她行礼,她点点头,却见阿援从一旁抢奔了上来:“小娘子!宫里出事了,婢子一直在此处等着您……”   “出什么事了?”秦束揽紧衣襟,镇静地问。   阿援压低了声音:“官家上半夜驾崩了!身边是君侯和小杨贵人……听说后来,长公主和温皇后也哭着抢进嘉福殿了,之后嘉福殿便不许任何人进出。大约到清晨,便会召太子过去听遗命——您还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太子呢?”秦束却问。   阿援为难地道:“婢子不知,但听见太子寝殿有些动静,可能是被钟声惊醒了……”   “我去瞧瞧他。”秦束道,“至于宫里,有父侯在,我们便静候其成吧。”   说这话时,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勾了一勾,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冷笑。   阿援只觉小娘子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一些,究竟变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   ***   东宫的寝殿中正是灯火通明,太子缩在锦被窝里哭得震天价响,三五个宫女内官都劝不住他。秦束匆匆走上前去,屏退众人,便在太子床边坐了下来,柔声道:“方才的钟声惊醒殿下了?”   太子与她实在还不算很熟,但又知道这是个可以撒娇耍赖的人,正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没力气说话,索性便哼哼着:“我听见他们在说,说这是父皇的丧钟!”   秦束微微笑着,取出手帕给他擦脸,一边道:“殿下想不想做皇帝呀?”   萧霂一怔,竟不自觉地换了自称:“孤……孤不能想这些。”   “那您今晚最好认真地想一想。”秦束温和地道,“明日就没有这个空闲了。”   萧霂静住了。秦束将手帕在银盆中洗了洗,便听见他的声音变得瑟缩缩的:“太子妃……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秦束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微笑道:“殿下叫妾阿束就好。”   “阿束……”萧霂的眼神里亮晶晶的,像是还转着泪水,“你是不是说,我明日就要当皇帝了?”   秦束轻轻地道:“殿下害怕么?”   萧霂诚实地点了点头,小手抓紧了被角,“母后为什么不来瞧我?”   “明日您就会见到她了,还有文武大臣,他们都会在嘉福殿等着您的。”秦束伸手拍着被子,轻声哄他道,“您只有好好地睡一觉,明日精神饱满去见他们,他们才会高兴。”   萧霂眨了眨眼,声音静静地,“他们为什么高兴?父皇都不在了。”   秦束怔了怔,旋即又道:“父皇看见殿下长大成人、临民治国,也会高兴的。”   萧霂似懂非懂,秦束又哄了他几句,最后,萧霂终于慢慢地睡去了。秦束便坐在孩子的床边,怔怔然,却也发了一夜的呆。   ***   是夜,嘉福殿中。   官家始终在咳嗽,眼神死死地盯着床顶,却不说话,好像在等人一般。   这一夜原是正好轮到小杨贵人侍寝的,当发现事情不妙,她当先命人去传唤夏冰,夏冰却迟迟不来,她正心急如焚之际,司徒秦止泽却到了。   秦止泽一入殿中,听见那断断续续如拉弦般的咳嗽声,便即仓皇跪下,一步一泣地挪到官家的御床边:“陛下!”   萧镜的目光终于动了一动,艰难地转过头来。小杨贵人欢天喜地地迎上去:“陛下!”   萧镜伸出干枯的手,喃喃:“是秦司徒吗?秦司徒来了?”   “陛下,是臣!”秦止泽一把握住那只手,流涕道,“臣来晚了!”   “你……你总算来了。”萧镜颤巍巍地道,“拟旨,给朕拟旨!”   “是!”宦官王全连忙捧来笔墨,秦止泽握笔伏首床边,便听见皇帝一字字道:“朕千秋之后,着司徒秦止泽与河间王萧霆,同辅幼主……”   秦止泽没有落笔。   河间王萧霆这五字一出,他便抬头掠了一眼萧镜,后者的脸色却无波无澜。   这是什么招数?   难道他秦家惨淡经营了数十年,却要突然将战果都拱手让给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萧氏远支?   小杨贵人还在哭,这个女人好像只知道哭,哭得秦止泽心头烦恶。而萧镜已继续说了下去:“……太子年幼,太后可便宜听政,世家大族,齐心辅佐,不可荒忽……朝中股肱如秦赐,年少英杰,可待时拔擢。铁勒、柔然,虎视环伺,望众卿捐弃前嫌,用心一致,若涉渊水,临事而惧……”   秦止泽手中笔终究是飞快地录了下去。说完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萧镜也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睁大的双眼里白多于黑,怔怔地也不知在看着什么。小杨贵人扑上去哭,而他则只是转了转眼珠,看见她,轻轻道了一声——   “陛下,您说什么?”小杨贵人愣住了。侧耳去听,却只听见一阵浑浊的气流从耳畔掠过:“阿芷……阿芷……”   阿芷,是她姐姐的名字。   “皇后、长公主到——”   突然之间,一道尖细的通报声刺破了永夜的寂静。小杨贵人一下子跌坐在地,秦止泽却皱眉道:“她们来做什么?还不将宫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出?!”   “秦司徒!”小杨贵人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脸色惨白地低声道,“夏冰,用夏冰!”   秦止泽心中微动,“您说什么?”   小杨贵人自大袖底下伸出拇指,在御床的阴影之下,轻轻地,将帛书上的“河间王萧霆”五字抹去。   “少傅夏冰。”她轻声道,眼神中闪着微光。   “本宫是官家的亲妹妹!凭什么不让本宫来看他?!”长公主飞扬跋扈的声音已经传到了殿上来,秦止泽目光闪动,笔下不停,径自写上了夏冰的名字。   “禀报司徒,司马温育良、驸马都尉温珩,正屯兵在宫门外!”王全听了外边内侍的禀报,魂飞魄散地奔回来,“皇后、长公主就在殿外等着,请您放她们进去,否则的话,否则的话,宫门外边……”   “让她们进来吧。”秦止泽摆了摆手。   他看向床上的萧镜,后者虽然睁着眼睛,好像什么都已听见,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   “下臣恭迎皇后、长公主殿下。”   秦止泽亲自出迎,温皇后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张光线晦暗的大床,平了平心气,甚而笑了笑道:“这深更半夜,司徒怎会出现在内宫之中?”   “禀皇后,是官家传召下臣到此,奉诏写旨。”秦止泽抖了抖衣袖,将墨迹犹新的帛书双手奉上。   温皇后接过那帛书,长公主萧鉴也凑头来看。她将帛书一目十行地掠过,最后微微地凝住,“太后听政?”   “是。”秦止泽低头。   “老太后已近七十了,还不让她好好休息么?”温皇后和和气气地道,一旁长公主也跟着笑起来:“别说,母后近日,还真是有些老糊涂了,连她弘训宫里的几个下人都治不了,还让她辅佐新主治天下么?”   温皇后抬手止住了长公主的话头,微微低下身,对秦止泽压低了眉眼,指着帛书上的文字诚恳地道:“司徒您看,官家的意思,是说弘训宫的太后么?还是说,之后新立的太后?”   之后新立的太后……   秦止泽垂眸看向帛书,看见的却仿佛是殿外陈列的兵马,招展着温氏的旗帜。半晌,他道:“下臣只是照录官家玉言,并不知具体所指。”   温皇后笑道:“也是。我们还是问官家吧。”说着,她便吩咐道,“来人,将官家这道遗诏,好生誊抄一遍,加盖大玺。”   也不知她从何处找来的文吏,很快将遗诏誊清,她先交给秦止泽读了一遍:“司徒您看,可有错处?”   “太后听政”四字,改成了“两宫太后听政”。   秦止泽望了一眼旁边哀哀切切地哭着的小杨贵人。这两个字添得妙,既免了外人口舌,又能顺理成章地大权在握……秦止泽躬身拱手道:“没有错处。”   温皇后便又捧着那诏旨,走到了那御床前。   轻纱帘幕将萧镜的表情笼在莫测的阴影之中,惨白无神的模样看去有些恐怖,但温皇后却并不害怕,反而还笑了,将那帛书挨近他身前,柔声道:“陛下,您看看,对不对?”   萧镜到底看了还是没有看,谁也不知道。   他张着口,却只有无力的喘息,伴着间断的嘶哑咳嗽。   温皇后优雅地将那帛书轻轻卷起,递给了身后人,道:“官家御准了。”   萧镜那涣散的目光终于合拢,看住了她。   温皇后伏下了身,轻轻地对着他的耳朵呼了一口气:“很快,你就能见到你的阿芷了。”她轻轻柔柔地笑了,“真是可惜啊,她死得太早,留你在人间等了这么多年。可她若是不死,你又哪里能有如今?”   萧镜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双目突然大张,几乎要裂出眼眶!   “为了让你当上皇帝,我什么都敢做。”温皇后的笑容柔软如春风,“明明我才是为你牺牲最多的人,你可不能只记得她,却忘了我呀——阿镜。”   “啊——”萧镜嘶声叫着,竟突然直起身子,像是用尽毕生力气往温皇后身上一扑!温皇后骇了一跳立即后退,萧镜伸出的五指便在她脸颊上抓下了五道血痕,俄而力竭气尽,身子整个软软地倒在了床上!   那么绝望的一击,看起来却不过是个垂死的笑话。   温皇后捂着脸,含着泪,转过身,对跪了一地的众人哀哀地道:“官家,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先缓一缓,某眠也需要缓一缓T T三次元特别忙,掉了万字以后需要赶紧存稿……下次更新在周二! 第26章 世间多暗室   麟庆十四年三月十七, 皇帝萧镜崩于嘉福殿, 谥号武。武皇帝旧为平昌王, 作战勇猛, 身先士卒, 多年征讨西陲、北境,后在淮南温氏、扶风秦氏辅佐下即位为帝, 十四年间,虽然外患不断,到底内乱不生, 王土乂安,有兴平之象。   三月十九, 中常侍王全、太子少傅夏冰到东宫来召皇太子入宫。   秦束没有跟去。按理,她应当陪同太子入宫承受遗诏, 但王全和夏冰却并无召她的意思, 她只能留守东宫等待宣命。   然而第二日、第三日, 也如流水般滑过了。   第三日晚,她开始感到不对劲。   身边只有阿摇陪着她, 入夜时分, 点起寝殿中的青玉九枝灯, 灯火重重叠叠将一室华丽陈设照映得宛如虚幻。白玉镇轻压着的软红氍毹上是冷掉的御膳,而秦束坐在紧闭的窗边,一边看书,手指一边轻轻地敲击着案几。   这是她内心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阿摇出去想吩咐人来收拾膳盘,却见外头并无一个可使唤的奴婢在, 只有铁甲银盔的侍卫。她低着头慢慢蹩回来,轻声道:“阿援已数日未回宫了。”   “她被外头拦住了。”秦束淡淡地道,“眼下这东宫,水泼不进。”   “那太子呢?”阿摇不明白,“太子该要即位了吧,这里的人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太子就算即位了,我们也不知道。”   阿摇恨恨地一咬牙,“那个小兔崽子,也太不懂事。”   “怪不到太子头上。”秦束放下了书,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数日未眠的眼神中透出疲惫之色,“我父侯也是同受顾命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能出这种事,说明对面来头不小,父侯也不得不先虚与委蛇一番。”   “来头不小……”阿摇难得地聪明了一回,“难道是温家?可是温家,不是马上要同咱们结亲了吗?”   秦束笑了,“二兄和温玖?你且看看这门亲事结得成结不成。”   阿摇道:“温皇后得罪我们君侯,能有什么好处?”   秦束闭了闭眼,“能杀了我就是好处。”   阿摇顿时懂了。秦束之所以能做太子妃,是先帝一力促成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抗衡淮南温氏在宫朝中的势力。之前或许还要借着秦家助太子上位,眼下先帝已死,太子即位无悬念了,温氏自然要卸磨杀驴。少了一个强势的太子妃,以后再给太子安排后宫,用谁不行?   虽然眼下温家尚不敢轻举妄动,但只要拿住一个拖字诀,秦束困在东宫的时日一长,什么事都可以发生。   能杀了秦束就是好处。   阿摇心中微痛,再看向小娘子,却只见后者脸上是淡而安静的笑容。   也不知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小娘子,真像个谜团一样。   ***   三月廿二,皇太子萧霂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大赦天下,增文武位二等,赐鳏寡孤老帛。尊梁太后为太皇太后,称弘训宫;温皇后为皇太后,称永宁宫;杨贵人为太后,称永华宫。两宫太后临朝称制,司徒秦止泽录尚书事,少傅夏冰迁中书令,参辅朝政。   百官朝觐。   秦赐站在武将的班列之中,看见太子萧霂在老宦官的牵引下行即位之礼。六岁的孩子穿上了一身明黄衮袍,十二旈冕,虽然压得他步履蹒跚,却无端端还是显出几分威严来。身边的臣僚偶尔发出赞叹之声,伴随着礼官的一声声唱喏,秦赐也不断地行礼、起身、再行礼、再起身……   没有看见秦束。   她眼下身份仍只是东宫太子妃,必要等待正式敕令,才能抬入后宫。但秦赐抬眼向左侧望去——   司徒秦止泽站在班列最前方,领百官朝贺,仪容端正,身姿典雅,好像根本不将他女儿的安危放在心上。   温太后与杨太后两人,隔着重帘,背靠深红雕金的围屏,漠然而坐。   为了遮住颊上的红印子,温太后脸上的脂粉涂得比寻常还厚几层,看去活像一具美丽的尸体。   “看见那人了么?”她轻轻地道,“那个身材高大的胡人。”   杨太后蓦地回神,“怎么?”   温太后笑笑,“那是太子妃的人。”   杨太后仓促望了望四周,“怎么不见太子妃?”   温太后抿唇而笑,不答话。   杨芸其实是有些害怕她的。温晓容的身上,有一股世家女浑然天成的傲慢,却又包裹以柔和宁静的伪装,柔滑得让人无从攻击。意识到秦束不在此处很可能是出了事,杨芸感到一无所依的不安,不由得又看向前方的小皇帝。   孩子正坐在御座上,大约是很无聊吧,踩不到地面的双腿晃荡着,也不知有没有在听王全宣读的诏书。他的背后,像是拴着千万条丝线,一举一动,都在这殿堂下众目睽睽的操纵之中。   未过片刻,百官领命,山呼万岁之后依序告退,杨太后这才看清了那个胡人。   确实很高大,在一众文弱的汉人中间,他身材挺拔宛如渊停岳峙,此时正向帘后冷冷地扫来一眼。   那双眼睛是灰色的,像无感情的天空。   温太后突然出了声:“拦住秦赐!”   身边侍卫立刻杂沓而出。   然而与此同时,殿外竟也有一列执刀兵士鱼贯而入,正挡在那些侍卫的面前!   温太后蓦地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她。已无旁人的大殿中,空气冷得像凝成了冰。   不过是瞬息间事,侍卫被拦,秦赐便走得远了,而那一列兵士也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随之往外行去。   温晓容脸色惨白,转头看向杨芸:“他这是带兵入宫?这是要逼宫?!”   帘帷被虎虎地掀开,露出萧霂一张愣神的脸:“母后,什么是逼宫?”   “这不是逼宫。”杨芸也被着实骇住,但却战战兢兢地道,“他带的只是自己的亲兵,按理,他也在大行皇帝遗诏之中,带一队亲兵入宫,不过分……”   “原来如此,是不过分。”温晓容银牙咬碎,反而带出了笑,说出的话,也像是一句冷酷的反诘。   ***   退朝之际,秦止泽也见到了秦赐带入的那一队亲兵。   想起萧镜在遗诏中特特提到了此人,秦止泽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两眼。本来秦赐既姓了秦,便该认自己为宗,但实际上却很少前来亲近,秦止泽对他的性情所知甚少,但料他必是聪明人。此刻,秦赐却朝他迎上前来。   秦赐神色虽透着冷酷的阴鸷,但因身材高大,到底是凛然屹然的样子,反压得秦止泽堂堂三公矮了一头。   “太子妃为何不在?”秦赐盯着他。   秦止泽望了望四周,招招手将他带到殿外的白玉阶下,石狮子旁边的阴影里,“温太后不许她出来,说是官家还未正式下诏,她的身份还不能定下。”说着说着,脸上透出忧虑的神色,“老夫虽是辅政大臣,若此刻为她出头,却难免为天下非议,说老夫以国为私……”   “官家何时下诏?”秦赐只道。   秦止泽低声道:“不好说。官家年幼,温太后定将他拘管得紧,旁人无从左右。”复深深叹口气,“秦将军是有心人,这话老夫也只同你说——当前有老夫坐镇,温太后虽不敢拿阿束怎样,但怕就怕,夜长梦多啊……老夫身不自由,否则早已闯入东宫去接人了!阿束毕竟是老夫的骨肉……”说着说着,以袖掩面,竟似要擦泪一般。   “我知道了。”秦赐却只是冷淡地回应了一句,便往旁处走去了。秦止泽无端有种受了气的感觉,扭头却见秦赐在不远处追上了新升官的夏冰。   如今这事体,自己不好出面,但让秦赐出面却是绝佳的。这个胡儿,果真不蠢……亦是阿束未雨绸缪,做得一手好局啊。   秦止泽捋了捋胡须,似乎很满意地露出一个衰老的微笑。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阿束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啊。   ***   这一夜平静如流水。   明明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山呼万岁的声响,甚至在那嘈杂之中,还可以分辨出置酒作乐、觥筹交错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却令这东宫的夜晚更加地冷寂了。   阿摇在反应过来后,便心急如焚,秦束却始终只是读书。   她知道父侯尚不会就此放弃她,因为自己对父侯还有用处。只要有用处,就有底气。   “阿摇,”她出声唤,“坐下来吧,我们谈会儿心。”   阿摇转身,颇奇异地看着她道:“谈心?”   秦束微笑,“是啊,谈心。”说着,她敛袖,将灯盏中的灯芯又拨得亮了一些,火光将她鬓发如云而脊背挺直的影子优雅地拓在墙上。   阿摇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她问:“你今年十三岁吧,阿摇?”   阿摇不由得在秦束对面坐下,“是。”   “家里有没有让你成亲的打算?”   阿摇呛了一下,“成、成亲?不,我爷娘……”   “你和阿援,不应该在这宫里陪我一辈子。”秦束轻轻笑道,并不给她反驳的余地,“如果遇见了可心的人,又或者只是想离开了,就同我说,我来安排。”   “为什么……”阿摇于困惑之中,觉出一些酸涩的伤感来,“小娘子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您要赶我走么?”   “我不想赶你走。”秦束笑道,“可是这宫里,并不是人呆的地方。”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阿摇急切地道,“宫闱险恶,我和阿援陪着您,不好么?”   秦束听了,只是宽容地笑,却也不再说什么了。阿摇端详着她的表情,那微妙的、仿佛很满足又仿佛很绝望的表情,突然福至心灵:“您……您是不是见到秦赐了?”   秦束那长长的眼睫微微颤了一颤,“你说什么时候?”   “入宫以后,您是不是又见过他了?”阿摇定定地看着她道,“他……您……外边有些传言,您知不知道?”   “我知道。”秦束道。   阿摇看着她,摇了摇头,“我看您是不知道。外边说得很难听,太子殿下只有六岁,您又还年轻,不论如何……”   “不论如何,他们都是要说的。”秦束忽然抬起头,朝阿摇粲然一笑,眼波之中,清光流转,“秦赐是我一手养出来的大将军,被人说几句闲话,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阿摇险些被小娘子的笑容惑了心神。然而旋即她就听懂了对方的话,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往后退,身子便撞翻了黄金的香炉,香灰蒙蒙地洒了满地。   阿摇的手绞紧了帕子,脸色发白地盯着秦束,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又不敢说,复杂的心情如潮水几乎将她淹没了。然而也就在此时,外边响起了异常的声音——   当,当,当,是带刀佩剑的兵士的铁靴,踏在堇青石地面上的声响。   他们无视东宫侍卫的阻拦,一路走过正堂,走过游廊,走过中庭,最后成两列停在了寝殿的门外。夜色之中,他们的甲胄闪着寒光。   秦赐一手抱着金盔,一手按在佩刀上,一身红衣黑甲,夜风猎猎吹起他的披风,将他眼底的波澜吹得冷而幽深。   阿摇抢先奔了出来,看见他的一刻,吃惊地捂住了嘴。   秦赐望着殿中那重重的垂帘,屈膝半跪在地,声音不高,但却冷定有力:“末将秦赐,奉皇帝诏旨,迎太子妃殿下入宫。”   重重的垂帘之后,秦束放下了书。   她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他,但似乎这又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为在那金紫交辉文章炳焕的太极殿上,在那君臣百官千秋万岁的唱诵声中,只有他,只有他会注意到,她不在。 第27章 不知何年少   三月廿七, 立太子妃秦氏为皇后, 入居显阳宫。   大赦天下。   这一夜夜色阴沉,星月隐没, 微凉的风吹过永宁宫萧旷的庭院,黑暗处浅浅的水流寂寂无声。   三月的天了, 温晓容手中还抱着一只暖炉, 站在阶前, 抬眼看了看夜空, 对身边的贴身侍婢幽瑟道:“这永宁宫, 到底不如显阳宫暖和。”   幽瑟轻声答:“是。”   “大行皇帝的棺柩还未下土, ”温晓容淡淡地道, “也不知那边是在着急些什么, 偏要这两日就搬进显阳宫去。”   幽瑟道:“大约人被关起来了,总还是会怕的。”   “怕?你说秦束?”温晓容笑了, 冷笑,“她若晓得什么是怕, 哪还有那么多麻烦事。就凭她串通大将,要挟王室,就足以治她的九族了。”   幽瑟迟疑地道:“可是那召她入宫、和立她为后的诏书, 都是官家亲笔题印,盖了大玺的……”   “官家才六岁,他懂什么?”温晓容轻轻地道,“都是他身边的那个老师,早已同秦束沆瀣一气……”她的话音微微一顿, 眼神深了一深,“这个夏冰是什么样人,可不可以拉拢利用?”   “婢子听闻,他是寒素出身,但因经明行修,破格拔擢上来的。”幽瑟道,“先前做尚书令,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或许是受人排挤,迁到了东宫,却又让官家对他言听计从……”   “寒素出身,却这么年轻就爬到了尚书令?”温晓容拢手望着无月的天空,“他背后有人。”   幽瑟又想了想,“可是,他老家在曲阳,也无显贵……”   温晓容笑了,“本宫是说,他背后有女人。”   ***   显阳宫。   入夜时分,秦赐将秦束护送到了显阳宫。   就在半月前,这里还是温太后的居处,院落中的花架上绕着紫藤萝,袅袅娜娜地一直盘旋到墙根。墙角又摆着几盆尚未移走的兰花,此时已满开了,香气袭人,即使没有月光,仿佛也能窥见那娴雅的洁白。   秦束在那些花儿面前站了片刻,道:“明日便让永宁宫来人收走它,我要种竹。”   阿摇一边答“是”,一边偷眼去瞧庭中直挺挺立着的秦赐。然而小娘子却似是立意不理他似的,又道:“阿援在何处?”   “在末将处。”秦赐开了口,“我已命人去叫她了。”   “她去找你了?”秦束终于看了他一眼,“是她告诉你,我被人关在了东宫?”   秦赐抿了抿唇,“她去找我时,我已在宫中朝觐。”   秦束复收回了目光,抬脚往殿中走。   阿摇只觉气氛说不出地尴尬,寻了个理由带一众婢仆都退下了。于是秦束的脚步便停在了殿门口。   她一手扶着门,慢慢回头。   也许是墙角兰花的香气让她眩晕了罢。无星无月的夜空之下,层层叠叠琼楼玉宇的背景之中,男人独立的身影萧萧飒飒,透着沉重的压迫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微微抬首凝望着阶上的她,眼神孤独地发亮,就好像如果她不发话,他就会一直一直,这样等待下去一般。   他们谁都不想提起那一夜在野外林中的事,可是此时此刻,两人的心中,反复回想的却都只是那件羞耻乃至脏污的事。   “皇后。”他望着她,开口,轻唤了一声。   这陌生的称呼里似含着她不敢问的内容,让她微微地一颤。   “你,”她终于发了话,“你回去吧。今次……是你救了我。”   “我守着您。”秦赐却往前一步,目光灼灼,“大行皇帝还未下葬,宫中局势不稳,我有亲兵在侧,可以护您无虞。”   “守着我?”秦束淡淡地笑了,“你要如何守着我?就这样,在这里,站一夜吗?”   秦赐不说话。秦束于是意识过来,他是真的这样打算的。   她的眸光深了一深。   更深露重,她揽着衣襟低头呵了呵手,又轻轻地跺了跺脚,转身往里走去。   她没有关上门。   他能清楚地听见她的脚步声。柔和,安定,穿过一重又一重深深的殿宇。   如鬼使神差一般,他抬足跟了进去。   ***   深而又深的大殿,异国进贡的红氍毹上燃着千万盏灯烛,将人的影子盈盈地映成千万个碎片。   她掀开一重又一重的纱帘,他就在后面跟随,脚步愈来愈快,仿佛是伴着心跳。直到她入了寝殿,秦赐终于拉住了她。   “——小娘子!”   她仓促回头,长发在烛光上飞飘起来,仿佛还染着花香。他伸手回拉,她便一个踉跄堕入他怀中,俄而便被吻住了唇。   先是试探的轻轻碰触,待发现她并不抗拒,就毫不留情地长驱直入。   也许这就是男人,无论原本是多么诚实而沉稳,在夜色的掩护下,都会变得狡猾如狼。   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急切地动作,一边却笑出来:“你慢一点,慢一点啊,小将军……”   夜还长着呢。   甲胄解下,衣袍褪落,露出男人伤痕累累的精壮身躯。她半卧在氍毹上,足尖轻轻碰触他肩胛下的伤疤,又轻轻地笑了。   那笑似没有颜色,却又似染了千种颜色,妖物一样,往他心口上攀爬。他的眼神愈深,一把抓住了她的足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激烈的吻如烙印般滚烫地落在她身上每一处,与氍毹的柔软绒毛一同撩动她的肌肤。   他俯下身,额头与她的相抵,双眸认真地盯着她,“舒服吗?”   她明明又疼、又痒,可她却还是要逞强般笑,贝齿轻轻咬着唇,不回答。   秦赐挑了挑眉,复对着她耳朵轻轻吹口气,“您喜欢慢一点吗?”   “啊呀!”她想捂住耳朵,却已经来不及,声音酥酥麻麻地仿佛直透心腔。她恼怒地瞪他一眼,他却好像很开心,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到了御床上去。   宽大的御床,三面是镌刻着圣人故事的围屏,有慈母,有列女,都如走马灯般往秦束眼前旋转着过来。床顶的承尘之上是丛丛的金博山,博山之下悬着琉璃璧,璧上镌刻龙凤呈祥的花纹,像生了臂膀往床的四周伸展开。已是此间主人的秦束还来不及看清其他,秦赐已抬起身子,“啪嗒”一声盖灭了床畔的宫灯,“哗啦”将大被遮了上来。   于是在这黑暗之中,便只能闻见迷乱的香气,和男人温柔而安定的气息。   ***   这一夜,秦束难得睡了个好觉。   没有梦的袭扰,只有温暖的、馨香的黑暗,就好像自己被牢牢地保护住了,在方寸之间,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睡到天昏地暗。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阳光大片大片地洒入轩窗,这寝殿便呈现出与昨夜全然不同的模样——华贵,雍容,熠熠生辉。   可是她却更喜欢昨夜那个在逼仄的黑暗中诱人堕落的空间,泥土里自有泥土里肮脏的欢喜。   男人早已经离去,与秦束并排的锦枕上落了一根长发,她伸两根手指将它拾起,又任它软绵绵地坠落下去,嘴边沁出一个笑来。   这一笑甜丝丝,却又轻飘飘,像阳光下的柳絮,像微雨后的白雾,虚虚实实,不着边际。   她又往枕头底下摸了摸,感触到熟悉的棱角——是那个小小的木头人。不经意间想到,这样的木头人若是给外人发现了,那就是不得了的巫蛊……可是她却更想笑了。   谁也不会知道这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个幽深、黏腻而温柔的秘密。   一个什么也不牵扯、只有快乐和疼痛的秘密。   “小娘子。”是阿摇的声音,比平常听来更低沉一些,“您醒了吗?婢子服侍您洗漱。”   秦束回过神来,笑着“嗯”了一声,阿摇便掀开帘帷,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慢慢地走了进来。   空气中立刻飘散出苦涩的药味。秦束的神色动了一动,笑容也敛了些许,“这是什么?”   阿摇低着头,咬着唇,低低地道:“这是……这是,防止您怀娠的药。”   秦束的眸光凝住。但是奇异的是,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阿摇却几乎要哭出来,压抑着声音道:“昨晚……昨晚婢子费了很大力气……才瞒过其他人……这是婢子到洛阳城中去抓的药,在自己房里偷偷熬好的,绝没有旁人知道!婢子求您,求求您了,喝下它吧,官家他才六岁,您若是、若是不小心……”   秦束心中在计算着,神色却是怔怔:“你一个人做的?”   阿摇抽泣着摇摇头,“还有阿援,她也知道……她从镇北将军府回来,听闻小秦将军还留在……留在您殿里,就很焦急……婢子同她合计了一夜,只想出来这一个法子。不过……”   “不过什么?”   阿摇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抬头道:“不过,若是您愿意同小秦将军断了……那这药,不喝也罢!”   “断了?”秦束道,“如何断?”   “您不愿意的话,谅他也不敢逼您的!”阿摇急道。   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话中有多少不妥,秦束却闭了闭眼。   “我,”秦束喃喃,“我愿意的。是我……”   她却不再说下去了。抬手朝阿摇招了招,莹白的脸容上甚至还轻轻地笑了一笑,“拿过来,我喝了它。”   她一手捧着碗饮尽了药,极苦,苦得让她喉头发干,但她却笑出来,好像喜欢这苦味儿似地抿了抿唇,向阿摇瞥去一眼,“哭什么哭,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过好几种偷情之后,我终于开始考虑帮他们避孕了(大雾) 第28章 是时春已老   四月朔日, 皇后见于太庙。   初四日, 皇帝召镇北将军秦赐于永宁宫。   甫入殿门时,秦赐先闻见一阵兰花的香气, 莫名地顿了顿脚步。那几盆原在显阳宫墙角的兰花已经移到了永宁宫来,温太后正立在殿旁, 敛袖轻轻地侍弄着, 见到他来, 便温和地笑笑, “将军请坐。”   秦赐一怔, 忙向太后行礼, 俄而问:“官家召末将……”   “官家在偏殿里习书呢。”温太后说到官家, 眉眼好像都和蔼地皱起, “夏先生眼下升了官,事务繁忙, 顾不上给官家讲课,哀家便又将郑太傅请出了山, 并前一阵举出的几位大儒。哀家想着,官家如今不同以往,不止经书, 政务也须得学,可怜这孩子,每日都睡不好觉……”   她说了这么多,就像个民间寻常的唠唠叨叨的老母亲般,秦赐却敏锐地抓住了什么:“官家这一向, 都睡在永宁宫吗?”   温太后看了他一眼,和和气气地笑道:“这可不是臣下该过问的,小秦将军。”   秦赐敛眉,“是。”   温太后打量着他,心想,这胡儿,看起来是真听话,心思却偏偏聪明得紧,也不知秦束是如何调-教出来。她慢慢往回走,明明也不过四十岁,却走得老态蹒跚,好像这样才符合一位太后的身份。   偏殿里入来一个窈窕女子扶住了她,她一看,笑起,“你不是在陪官家读书?”   “官家有那么多先生陪着,哪里还需要我。”那女子笑得很开心,飞扬的眼角瞥见秦赐,道,“这是哪位将军,母后不介绍介绍?”   温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这位便是当初在骁骑营救驾有功的秦赐,现任镇北将军。”转头又对秦赐道,“秦将军可见过平乐长公主?”   秦赐心中微动,站起身来,低头行礼:“末将秦赐,请长公主安。”   此刻萧雩朝他走了过来,好奇地歪着脑袋盯了他半晌,忽然想起来:“我见过你!曾经在秦家的过年筵席上,你喝了好多酒。”   秦赐道:“蒙公主记得末将……”   “你不敢看我?”萧雩打断了他的话。   秦赐不得不抬起头来。   萧雩拍手笑道:“这才对嘛!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要低头?”   秦赐的眼神暗了一暗,却不答话。她又绕着他转了一圈,像看一件新鲜玩意儿似的,她腕上的四五串金钏儿叮叮当当清脆作响,倒给这沉寂大殿上带来了一点活的气息。   “本宫听闻,你是秦皇后家的亲戚。”萧雩又想了想,“还是奴婢来着?”   温太后笑着呵斥:“没礼貌,小秦将军是秦皇后的家人。”   “家人……”萧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道:“你怎么不坐呢?”一边拉住温太后的胳膊,“都坐下吧,都坐下!”   秦赐只得再次坐下。温太后吩咐下人上茶,萧雩便盯着秦赐,七嘴八舌地提了许多问题,诸如北地的风土,战场的情状,天下四方的珍奇异闻。萧雩看上去十七八岁,比秦束还大些,且已从公主升格到了长公主,但却还是活泼得不得了,时而被秦赐的话逗得大笑,而秦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之处,只能尴尬地沉默,等着她笑完。   但是聊得多了,秦赐发现萧雩说话了无机心,最初那几句带刺言语仿佛也只是来自上位者的傲慢,并没有刻意讽刺他的意思。他的戒备与不快渐渐散去,到后来,萧雩的问话他已能应对自如。   温太后并不插入他们年轻人的谈话,只是在一旁抿着茶,清清淡淡地笑着。   ***   春日已到了收梢,秦府里传出消息,道是司徒长媳、尚书元妻郭氏病殁了。   然则这消息压在国丧的浓云之下,并未惊起多大的风浪。秦束听闻之后,便是给秦府递了正式的帖,邀父母兄长入宫一叙。   她坐在前殿,看着父母与大兄三人一同向自己下跪行礼。   秦止泽穿着襄城郡侯的朝服,梁氏也穿上了诰命夫人的盛装,相比之下,尚无爵位的大兄秦策倒显得寒碜了不少。   秦束笑盈盈地给他们赐座。到秦策时,她略带些惊讶地道:“大兄今日怎得空来了?”   秦策脸色疲倦苍白,却又不得不强撑着精神笑着应对:“小妹切莫折煞我了,中宫赐宴,我焉敢不来?”   秦束笑道:“本宫还记得,就在上月月初,大兄可是忙得脚不沾地,我连唤了几次,都唤不回家呢。”   秦策心中一震,已经知道她在含沙射影地讽刺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那时节……确实有些不方便,还望皇后宽宥。”   秦束笑着转头去吩咐布置筵席,秦策好容易松了口气,却听秦束又道:“哎呀,我多备了两副碗筷的。二兄不来也就算了,怎么连嫂嫂也不来呢?”   梁氏终于看不下去,出声道:“阿束,你……你嫂嫂几日前刚刚去了。”   秦束脸上仍是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她好像从没听过这件事一般,轻轻笑着道了声:“是吗。”   梁氏似乎十分不忍,几乎哀哀欲泣,“阿束,我们看你入宫之后,万事繁忙,而今又入主中宫,不同以往了,是以不敢随便同你说……你大兄也很伤心,望你不要再为难他了。”   秦束道:“我为难他?”她顿了顿,抬眉微笑,“不如我下一道懿旨,平阳郭氏有功于国,嫂嫂合该得个诰命,风风光光地下葬——如何?”   秦策道:“小妹,我看还是算了……”   “这事,又要怪你的二兄了。”秦止泽接过了话头,沉沉地叹口气,“也就在数日之前,门下上表,弹劾他国丧期间,酒醉不敬,为父也没能救得下来,好说歹说,尚书省定了停职归家。这当口上,你大嫂的丧事也不能大办特办了,不然不是叫人笑话尚衡国丧家丧两不挂心?”   秦束的神色微微一动,“二兄?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他与温家女郎的亲事,也只能一笔勾销了。”梁氏惨兮兮地道,“尚衡这个出息,不能总拖着人家小女子……”   “那个不肖子!”秦止泽吹胡子瞪眼,“今日本该让他也入宫来见你的,却不晓得他又跑到何处去厮混了,明明被敕令闭门反省!”   秦束扑哧一声笑了。   秦止泽夫妇约莫不能明白她为什么笑,愣了一愣。秦策则只是一脸愁苦、甚至带着怨恨地望了她一眼。   秦束只是觉得二兄有趣罢了。在那个人的身上,所有的礼法科条、人情世故,好像统统都不起作用,他总是有法子摆脱掉自己不想要的东西。   “有一个二兄在外头,能给咱们挡住多少明刀暗箭呀。”她的笑容妖妖娇娇的,眼里却似攒着针。   秦止泽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拍了拍大腿,语重心长地道:“如今是温家当道,就连为父也须得让着他们三分,但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们家就越该避嫌,不要乱出风头……依为父看,这一门亲事被你二兄折掉,也兴许不是坏事。”   梁氏听了,当即哼出一声,“你是轻松了,我看你当初就不热心这一桩婚!温家有什么不好,这么碍你的眼?”   “妇人之见。”秦止泽冷淡地拉下了脸,“我扶风秦氏与他温氏是同品,犯不上这样去讨好他。官家与温太后再亲,那也不是温太后的亲儿子,阿束既做了皇后,我们当然要事事多为官家着想,难道还为他温家着想不成?这也是体恤社稷、临民经国的意思。”   这话里话外,像是将秦束捧成了秦家、乃至这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宝贝一般。秦束只倚着凭几淡淡地笑着,像是赞同他,又好像根本没入耳。   秦止泽望着她,皱纹密布的眼底好像含着慈爱的关切,“阿束,你在宫中,可一定要谨慎从事。有些事为父不便出面,不过为父看那个镇北将军秦赐,倒真真是个有心人,上回就是他从夏中书处讨来诏旨,接你入宫的吧?这个年轻人也在先帝遗诏之中,你要好生关照着。”   最后一句放得慢了,像在等秦束的脸色。一时间席上默然,每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望向秦束,都好像自己就是最懂得秦束的那个人一般。   梁氏瞥了一眼秦束,轻笑:“不过,那人虽然姓秦,却到底是个异种的胡儿,阿束,取予之际,也该小心为上。”   秦束看见梁氏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神情,就好像听见她说:“看,你同我,到底是一样的人嘛。”   秦束压下胸中涌上的那一股恶心,端笑道:“女儿省得。” 第29章 利剑不在掌   将家人送出宫时, 天已黄昏。秦束单留住了秦策,对他道:“当时嫂嫂盼着大兄归家,其实是有话要同你说。”   秦策一听,立刻急了:“什么话?”   秦束却只是幽幽地笑:“本宫为何要告诉你?”   秦策怔住。   “大兄好好想一想,”秦束慢悠悠地道,“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嫂嫂的事情?她要说的话, 兴许就与那有关了。”   昏昧的天色里,中宫皇后的姿态端庄, 眼角眉梢却染着一抹狠厉,秦策一转头撞见了, 竟不由得往后趔趄两步。   他愈是想, 愈是害怕,转身便趋步登上了马车, 喝令车仆速速起行。   秦束站在殿前, 直到秦府的马车一驾一驾都离去了, 才终于感到将夜的寒冷, 转身往回走。   阿援迎上前来,给她披了一件外袍。她淡淡地问道:“官家今晚会来吗?”   自她入主中宫时起,萧霂便从未来过显阳宫。   阿援面露为难之色, “之前王全派了小黄门来报说, 官家去永宁宫瞧太后了, 可能便在永宁宫歇了。”   “永宁宫。”秦束冷冷地道,“温太后又不是他的亲娘,成日地锁着他, 外面纵不说她,杨太后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您的意思是……”阿援揣摩着她的神情,“我去提点提点永华宫?”   “用不着。”秦束道,“杨太后虽然蠢了点,夏冰却是个最精明的,不会让杨太后去做出头椽子。”   阿援心头一凛,“杨太后与夏中书……”   秦束并不接话。她走到御案边,看到那上面尚摆着秦止泽夫妇送来的时令小物,她连盒盖都不想揭开,便道:“这个,你代我送到弘训宫去,就说是本宫的一点小心意。”   她终于又笑了。   只有在胸有成竹的时候,她才会任自己笑出来。   她的手指轻轻抚摩过那金漆小盒,“温太后仗着自己是官家的嫡母,却忘了还有个太皇太后。”   ***   阿援领命,捧起那小盒走出了殿门,而秦束走回寝殿中,轻轻道了句:“人呢。”   秦赐便从那御床后边转了出来。今日他不披甲,也未佩剑,绛衣素里,锦袍玉带,好像只是误入宫中的清客,只那一双灰眸凝着秦束,还是很认真的模样。   “宫中耳目众多,你也胆子太大了。”秦束懒懒地说着,往几案前坐下,“从永宁宫出来却往显阳宫跑,万一被人瞧见可怎么办?”   秦赐也在她面前坐下,道:“您不想我来么?”   秦束抬了抬眼,“太危险了。虽然你每次都能寻着由头来,但若过晚不归——”   “您不想我来么?”秦赐膝行上前几分,一双眼睛里湿漉漉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秦束没了辙,又好气又好笑,偏脸上还红了,叫她不由得转过脸去,仓促地换了个话题:“今日温太后召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秦赐乖乖坐了回去,神情有些不自然,“官家也在永宁宫,就问了几句话。”   秦束的笑容微敛,下颌抬起,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   秦赐想了想,道:“先帝的遗诏里,似乎也提到了我……”   “是。”秦束盯着他道,“先帝对我父侯说,你是可塑之才,要待时拔擢。”   “所以温太后,大约是想拉拢我。”秦赐低头,将地上莞席的皱褶仔细理好,用白虎镇子压住,才抬起头来,仿佛有些委屈似地望着她,“我好容易进来一回,您便说些不相干的事情。”   秦束心上漏了一拍,面上却不为所动,“她怎么拉拢你的?”   秦赐别过了头。   秦束好笑,“你生气了?”   秦赐硬邦邦回答:“末将不敢。”   秦束顿了顿,端住声气:“过来。”   秦赐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终于还是挪了过来。秦束伸手抚摸他的脸,他像是被摸得很舒服似地眯起了眼睛,她却又忽而拿巴掌轻拍了拍他。   秦赐睁开眼,看见秦束的眼底沉着他看不懂的漩涡。   “小娘子?”他迷惑地唤。   过去他们尚未厮混到一起时,他觉得小娘子是那般地新鲜可爱,就连心术算计都是从容风流;现在他们已结合过,也算熟知了彼此,他却觉得小娘子愈发地像一个藏得很深的谜。   可是对着这个谜,他没有解开的法子,不安的黑暗之中,便只能一遍遍地靠亲吻与抚摸去确认——   即使是饮鸩止渴,那也聊胜于无,不是吗?   秦束轻轻地喘息着,可是到底还是推开了他的吻。他的眼神慌乱了一瞬又立刻掩饰住:“小娘子?”   她垂下眼帘,涩涩地道:“今晚……不行。官家可能会来。”   “我方才都听见了。”秦赐执拗地道,“官家今晚不会来。”   “太皇太后会将他拎过来的。”秦束笑了,“我不可能让温太后一直拘着官家。诏令都从永宁宫出,像什么话?”   秦赐听着,注视着她,方才片刻燃起来的情热一寸寸又灰灭下去。不惟如此,他还莫名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可若有羞辱,那也是他自找的,不是吗?   是他自己先不安于位,是他自己先打破了平衡。可是他每进一步,小娘子就会退一步,除非将她搅弄到全然意乱情迷的地步,否则她不会迎合他。   她那双柔软芳香的唇,从来没有吐露过一丝半毫的心声。   而他,出生入死地追随她到如今,并不是……并不只是,为了做那些事情。   到底是她太吝啬,还是他太贪心了?   秦赐终于还是将自己的神色掩住,他垂下头,淡淡地笑了笑,“是末将欠考虑了。”   秦束仍是坐在原处,并不看他。秦赐立了片刻,转身而去。   ***   是夜,太皇太后竟亲自驾临永宁宫。   萧霂原已在睡梦之中,乳母鲁阿姊就在寝殿的外殿守着。忽而有几位女官捧着太皇太后诏旨闯入,亦有内侍入内来,将宫灯次第点燃了,鲁阿姊连忙站直了身子,慌张阻拦道:“这是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官家正睡着呢!”   “太皇太后召官家有事。”那内侍并不拿正眼瞧她,眼皮耷拉着,尖细的声音拖得老长,“请官家即刻起身移驾显阳宫。”   “显阳宫?”鲁阿姊怔住,眼神暗了一暗,切齿道,“莫不是那个——”   “阿姊慎言。”那内侍平淡地道。   几名女官已经入内殿去,过不多时,便将揉着眼睛犯困的小萧霂给牵了出来。鲁阿姊一看,心疼得不得了,迎上前道:“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天明了再说?官家都睡了,还硬将人拉出来,她显阳宫再如何了不得,也不能干这种事呀!”   “这种事可不是显阳宫要干的。”那内侍纠正她道,“是弘训宫的意思。”   鲁阿姊心道,弘训宫,弘训宫不还是显阳宫的姨奶奶么!眼见着小官家被人提溜了出去,她连忙跟上前去,穿过庭院游廊,便见永宁宫前殿上灯火通明。   太皇太后亲到,数十盏膏烛燃起,宦侍婢仆黑压压跪了一片,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而温太后就跪在最前方,一身翟衣显然是匆忙穿上,沉甸甸的金枝冠压得她脸色竟是发青。   太皇太后梁氏站在丹墀上方,望着温太后那副荏弱模样,忍不住发笑,“先帝已不在了,您这样是做给谁瞧呢?”   声音是和和气气,话里却带刺。若说温晓容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性子,梁太后恐怕比她更懂得其中三昧。   温太后的身子颤了一颤,那满头饰物耀动的光辉也便随之颤了一颤,“妾……妾不敢。母后是不是……误会了?”   “老身误会?”梁太后笑道,“请您说说看,老身误会什么了?”   “眼下,眼下官家幼弱,遵先帝遗命,着两宫听政,妾若有什么做不好处,母后派人过来责罚便是。”温太后说着说着,竟敛袖擦泪,“这回半夜劳动母后的大驾,可叫妾如何担待呀?”   “多谢您体恤老身。”梁太后上前两步,抬手虚扶,温太后却并不领情,仍是哀哀地跪着,梁太后也由得她,“两宫听政,原是没我弘训宫什么事情,但老身毕竟是官家的祖母——莫不是以后老身想见官家,都得到永宁宫来寻他了?”   温太后脸色苍白,连声道:“母后这是说哪里话来,官家这几日学书学得累了,便在永宁宫暂且歇了,往后,往后还是——”   “往后还是怎样?”梁太后和蔼地压低眉眼,追问。   “往后,官家自该去嘉福殿的。”温太后轻轻地道。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梁太后笑道,“不过嘉福殿如今还没收拾好,今晚老身就先带官家去显阳宫吧。”   温太后咬了咬唇,还未发话,一个既清脆又迷糊的声音截了进来:“母后?——皇祖母?”   见到摇摇晃晃走进大殿的萧霂,温太后又几乎哭出来一般向他招手:“陛下!”   那牵着萧霂的内侍却并不理她,只将萧霂带到了梁太后面前。萧霂揉了揉眼睛,虽然困得不得了,到底还是双手持前先行了个礼:“孙儿请皇祖母安。”   梁太后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吵着陛下啦?真是抱歉,皇祖母这就带你去找个舒服的地方歇息。” 第30章 为欢得未曾   梁太后将官家带走后, 鲁阿姊便偷摸地上了前, 对着温太后的背影道:“娘娘您说,这是谁家的主意啊?”   温晓容犹自望着那宫门口, 好像还对官家依恋不舍似的, 半晌,幽幽地道:“太皇太后不服老,还想带着官家垂帘听政呢, 可惜先帝遗诏没给她这个名分。”   鲁阿姊挤了挤眼睛, “您是说,太皇太后她自己来的?”   温晓容道:“你什么意思?”   “奴婢是想, 这太皇太后与显阳宫那位是亲戚……”   “哀家倒觉得不是显阳宫的意思。”温晓容顿了顿, 转身往回走, 翟衣的裙裾在地上拖出迤逦的波纹, “越是这种时候,显阳宫越该避嫌,何况之后官家还会回到嘉福殿的, 不会陪着她, 她捞不到任何的好处。太皇太后今晚将官家带去显阳宫, 也不过是为了一碗水端平, 让那边不要有什么想法。”   鲁阿姊听得一愣一愣,“这么说来, 太皇太后——她还算是个讲公平的人了?”   “她在宫中四五十年,自身地位早已稳如磐石,怕是以为自己已经姓萧了。”温晓容冷笑, “在这宫里,偏是讲公平的人最要不得。”   鲁阿姊想了半天,摇头感叹:“娘娘深谋远虑,婢子佩服啊,佩服!——那秦皇后,便不会去巴着太皇太后吗?何况咱们当初,还对秦皇后——”   温晓容看她一眼,后者适时地止住了话头。温晓容笑了笑,“秦束这小妮子聪明得紧,待过几日,哀家再去探探她的口风,看她到底是向着哪边。”   ***   后半夜,弘训宫的马车将睡得沉沉的小官家送到了显阳宫。   秦束带一众婢仆在宫门外接驾,王全将萧霂从马车上拖下来,一个劲摆手让她们省却这些虚礼,先将官家抬到床上去是紧要的。   一阵忙乱之后,萧霂终于躺上了大床,翻了个身便继续呼呼大睡。秦束疲倦地倚着床栏看向萧霂,不由得又想笑。   她们这些宫里的大人,每日就为了这个小孩子算计来算计去,谁知道这个小孩子还能睡得这么香甜?   阿摇凑头望了望,低声道:“幸好找了太皇太后出马,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温太后要拘着官家到几时呢。”   阿援一边给秦束打水梳头,一边道:“婢子去找太皇太后的时候,她却也说,常乐大长公主是温家媳妇,这事让她来管,颇有些为难的。”   秦束笑了,“老太太话虽这么说,不还是去了吗?大长公主是外嫁的女儿,哪里有当皇帝的孙儿要紧?”   “可是您说,”阿摇难得插上了话,“经了这么一出,大长公主会不会不高兴?”   “她?她不高兴,与我何干。”秦束轻轻地抬了抬眼皮。   阿援见她面露不豫,接话对阿摇道:“当初大长公主与宣氏联姻,可是一招昏棋。宣氏那是什么人?是广陵王的母家,当初孝穆皇帝后宫里,曾同太皇太后斗得死去活来的。我听闻当年那宣夫人恃宠而骄,曾经向孝穆皇帝讨要京中的好地界,说是万一不高兴了,她就出宫外养老去——孝穆皇帝竟也当真给了她,后来便划给广陵王做王宅啦。”   阿摇听得张口结舌,半晌,道:“所以说,大长公主上了广陵王家的船,太皇太后怎么也没点儿声息?”   秦束的手指慢慢揉着太阳穴:“什么声息,难道还要大喊大叫不成?太皇太后主持后宫数十年了,最看重的就是一个稳字,只要局面不向着任何一边,宫中不是一家独大,那就是太平。”   阿摇吐了吐舌头,“这样说来,那如今可不是温氏一家独大?”   秦束淡淡笑道:“就看她懂不懂得适时收手了。”   阿摇嬉笑道:“我太笨啦,但总之恶人自有天收,永宁宫啊,啧啧。”她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秦束被她逗得乐了,“可别这样说,本宫也做过恶人的呢。”   “小娘子怎么是恶人!”阿摇睁大眼睛,“小娘子是天底下第一的好人。”   秦束道:“你且说说看,我怎么是好人了?”   “好人便是别人快活,自己吃苦;别人吃苦,自己更苦。”阿摇道。   秦束拍了她一下,“那不是好人,那是蠢人。”   阿摇笑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绕了半天,却把自己绕成了蠢人,秦束哭笑不得,阿援简直看不下去了,终于低身问秦束:“小娘子,歇吗?”   秦束道:“歇吧。”语罢起身,又转头望了望外边,重重帘幕之后是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   “婢子从弘训宫回来时,见到了小秦将军。”阿援轻声道。   秦束一震,脸上的笑影也转瞬即逝了。   “你们……今日是不是吵架了?”阿援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吵架?”秦束不怒反笑,“我同他,能有什么好吵。”   “我只是看他神色间不大痛快。”阿援呼出一口气,“小娘子,婢子斗胆进一句言。往后要如何,您须得好好做个筹谋,这样对您、对他,都好,不是?”   秦束顿了顿,起身往里走去,“好。”   她答应得如此轻易,令阿援和阿摇都有些惊讶。阿摇迟疑着开了口:“小娘子,您……您喜欢他么?”   “什么?”秦束下意识发问,回过头,却见两个贴身婢女都露出她不能理解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这是什么问题,我从未想过。”   ***   萧霂这一晚在显阳宫睡得香甜,翌日上朝,便有公卿上奏,道嘉福殿例行修葺已毕,官家当移驾于彼,正位临民。梁太皇太后下诏准奏,同时令温太后为官家请来的几位老师并乳母鲁氏都入嘉福殿陪护,这也算是两边安抚的折中法子。   夏日午后光阴悠长,秦束正坐在庭中的藤萝阴下品茗读书,前殿有人来报,道是永宁宫温太后驾到了。   秦束一身湖绿襦裙,裹着玉色腰带,款款地迎了出来,“什么风今日竟将母后吹来了?”   温晓容笑道:“想你了,便来瞧瞧你。”   秦束将她往里边请,又吩咐阿摇、阿援看茶。温太后坐下之后,脸色就变了,变得忧心忡忡似的,还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秦束眼帘微抬,眸光波澜不惊,“母后有心事?”   “是啊。”不过是几日光景,温太后看上去神容却已憔悴了不少,“自那日太皇太后将官家带走,我便茶不思饭不想,只是思念官家。”   “母后在朝堂上,还可以见到官家的面。”秦束盈盈地笑道,“可我出不去这个宫门,官家若不肯来时,我才是一面都见不着他呢。”   温太后抬袖洗茶,一边温和地道:“官家年纪小,让你受委屈了。”   这话避重就轻,秦束领受了,只在心上冷冷地瞧着她。果然,便听她起了又一个话头:“官家总会长大的——其实我最忧心的,还不是这个……我忧心的是,我母家那个小女子啊。”   “母后是说温家小娘子,温玖?”秦束笑道,“她的事情,自有大长公主来操心么。”   温太后叹气道:“原先给她许了秦家二郎,万全的姻缘,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岔子?上回大长公主来找过本宫,道是婚约取消之后,阿玖便闭门不出,成日价地哭,可见是伤透了心……”   秦束故作惊讶地道:“可是,可是这是好事呀!不是我说,我那个二兄,当真混不吝,大长公主原该给阿玖找个更好的人家……”   温太后低低地道:“你也是这么想?”   秦束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两圈,复笑开:“我明白,母后是在担心这样一来,秦家会疏远温家吧?无事的,无事的!”秦束伸袖拂了拂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秦家同温家,往后还要同舟相济,一力保住官家的皇位呢,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外人离间的。尚衡与阿玖的事情,母后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听了她这样的保证,温太后复抬眼度量她的神色,却见对方身子微微前倾,眉宇间一千个一万个地诚恳。温太后静了半晌,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也是怕弘训宫那边生气……”   “这就更不用担心了。”秦束笑道,“先帝的遗命是让您同杨太后两宫听政,可没提到弘训宫。老太太的性子又是最和缓的,您只要莫让她太生气了,她自然不会与您为难。”   温太后那提在半空的心终于是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秦束既笑得粲然,温太后也就只能不无尴尬地陪着她笑:“这样便好。”又轻轻地道:“本宫还有个主意……前些日子,小秦将军去永宁宫面圣,正巧撞见了我那不成器的小女雩儿——就是平乐长公主。”   秦束的笑容微微地滞住,却只应了一声:“嗯?”   “我看两个年轻人聊得很欢嘛,往后多聚聚也是可以的。”看清了上方秦束的表情,温太后终于感到扳回一城,从容的笑也终于回到了脸上,“不过本宫眼下是懂了,年轻人的事儿,强扭不来,还得看缘分……若实在有缘无分的,那便没法子强求,皇后你说是不是?”   秦束笼着袖子,先轻轻抿了一口茶,茶烟缭绕之中,她那双幽清的眼睛里仿佛也染着雾气。   她知道温晓容正在观察着自己,在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意与温家作对,还是不过与她晃着虚招。   好在这场面上的应对秦束早已熟稔,做起来几乎要让她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说辞。   “谁说不是呢。”   末了,她放下茶杯,轻轻地笑。   作者有话要说: 某眠家的幼儿园大班里。   顾泽:朕六岁的时候已经手刃奸臣。   徐肇:朕六岁的时候已经灭了齐国。   萧霂(咬手指,愣愣,突然大哭):朕,朕要转学啊呜呜呜哇——! 第31章 俱是梦中人   这一日傍晚秦赐入宫来时, 秦束特命厨下备了难得的丰盛膳食,叫秦赐一时不自在地愣住。   “你每回总是吃了饭过来。”秦束坐在对面, 一手撑着头懒懒地半卧着,看他对着满案珍馐手足无措的模样,颇感有趣,“那是叫人笑话我显阳宫寒碜, 供不起一顿饭呢。”   秦赐道:“末将并无此意……”   “尝尝这道金乳酥, 新鲜做好的。”秦束却好像没听见似的,执箸给他夹菜, 黄昏的殿内只燃着一盏荧荧的豆灯, 映得她鬓发如云,他回想起那发丝的触感,却仓促地低下了头。   他默默地吃,秦束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气氛微妙地尴尬, 但又谁都不想出声打破。待他终于吃完,她命人来收拾杯盏, 才轻轻地、若有若无地道了一句:“上回永宁宫的温太后来见我,想同我和好。”   秦赐看了她一眼,“当初将您关在东宫, 就是她的主张吧。”   “此一时,彼一时。”秦束漫漫然道,“你不见先帝临崩之际,温司马竟敢屯兵宫外?我虽然借太皇太后的面子从永宁宫要回了官家, 但淮南温氏的势力掌着兵马,到底不可小觑,如今之计,也只能处处给她陪着笑脸。”   “我也有兵马。”秦赐直接地道,“往后您若有难,我也敢兵临城下。”   “这种话也是你能说得?”秦束笑起来,像是宽容一个小孩的任性,但眼里却又亮着光,像是喜欢听见他这样说话,“你是胡人,更要小心才是。”   “你若有难,我为何还要小心?”秦赐的神色却很认真,像在跟她较劲似的。   秦束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额头,笑,“倒也是这个理儿……”   他的眸光略黯了一下,想同她争执什么,却又无凭无据一般。但听她续道:“温太后来,是因为我二兄与温玖的婚约没了,她怕秦家生变,要在我处求一个底。”   “什么底?”秦赐注视着她。   秦束抿了一口茶,“她提到了平乐长公主,说你们很聊得来。”   秦赐的面色微微变了,旋即抬起审视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却没有开口接话。   秦束瞥他一眼,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可什么都没说,不会随随便便就卖了你的,你且放心。”   秦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心。   眼前的少女笑得从容,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可能她知道,她只是太残忍了。   秦束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个平乐长公主,虽然容貌性情都算上佳,但她的母亲,却实在讨人嫌。”她歪着头想了想,“眼下是只能虚与委蛇,但早晚有一日,秦家和温家,是不能并存的。”   秦赐的喉咙动了一动,“你……你不在意?”   “在意?”秦束看向他,他的眼神很深,但又很清晰,写着什么她都一眼能懂,但却不能回答——   她这时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难缠的男人。给他一般的东西,他连一眼都不会多看,他只会始终无遮无拦地盯着她,等着她说出他爱听的话。   秦束伸手朝他轻轻招了招,声音也自低了:“你过来一些。”   秦赐方膝行了一步,她的双手已藤蔓般缠上他脖颈,他的心一惊,继而又猛烈跳动起来——   是她吻住了他。   像是在安抚他一般,如小猫一般轻舔他的唇,一遍又一遍描摹那冷薄的唇形,直到他终于张开了齿关。   她在他的呼吸之间轻幽地喘息:“我是在意呀,在意你当初在我这里装傻,见到了平乐都不告诉我。”   秦赐伸出手,轻轻抚过她那柔顺的长发,一下又一下,令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他的声音低沉:“若告诉了您,您待如何?”   “不如何。”秦束笑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怎么也不该便宜了她不是?”   ***   心上像是一块大石重重落了地,可是却砸出一个更大、更黑暗的空洞。   他将她往榻上推倒下去,顿时叮铃哐啷从案上掉落下无数杂物。她一边笑,一边却逗引着他,让他焦急,让他气恼,让他那双灰色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压抑的火。   “你可不要……可不要……”明明已软了气力,她却还变本加厉,声音如那油灯上的雾,既轻且腻,悠悠然地晃动,“可不要同平乐做这样的事情啊?”   这侮辱一般的调笑,令他心头无名火起,报复一般在她那雪白的颈子上咬了一口,她惊笑一声,身子却将他缠得更紧。   交缠的双足轻轻地摩挲着,将地上的氍毹都踩得发皱,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如两株青青草木,时而合拢,时而分开——   她默默地抱紧了他宽阔的肩背,灯火映出他的身体微汗的轮廓,那么沉着,那么有力量,是她所缺失的沉着,与她所从未见识过的力量。   在这幽暗的光阴中,在这新凉的尘梦里,只要有他的庇护,她仿佛就能自由地蔓延,自由地生长,自由地往渺无边际处飞去。那些宫闱底、朝堂前的血光剑影,也全都成了琐屑的事情,甚至抵不过他的一弹指,便纷纷散作尘埃了。   她知道这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梦。可这幻梦若是永不要醒,该多好啊。   ***   欢爱之后,两人便草草地躺在绒毯上,秦束枕着他赤裸的胸膛,手指在上面轻轻地画着圈,一边道:“见一面本就很艰难,往后你便不要再生气了。”   生气?他下意识想反驳,却立刻又明白过来。   她说的是上次,他被她拒绝而离开的那一次。   “阿援说,那夜你回去时,脸色拉得老——长。”秦束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又笑着凑上前望着他,“今日你可满足了吧?”   她的发丝垂落在他胸前,挠得他发痒。他凝着她那双幽丽的眸,喉结上下滚了一滚,“满足?”   他怎么可能满足,他只是尚且不敢多要罢了。   秦束好像读懂了他的意思,嫣然一笑,“其实你看,我入宫之后,官家也不曾来过显阳宫几次,我们还可以……这样过日子,岂不是很好?”   “您当真认为,这样就很好?”秦赐道。   秦束的眼神有些慌乱。她慢慢直起身,蹙起眉,“不好吗?你……你不喜欢?”   秦赐抬起手,轻轻抚摩她的脸颊,她今日没有梳妆,小巧的脸上容色透出苍白。他静了片刻,垂落眼帘,道:“我很喜欢。”   她抓住了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   “外边的人,早就议论开了……”她漫漫然地笑,眼中却没有笑意,“说我养了个胡儿做男宠呢。”   “我就是您的男宠。”秦赐静静地道。   秦束笑道:“那你可要听话,绝不能背叛我呀。”   秦赐反手抓住了她的手,五指轻轻地扣入,摸索着她的指节;他的目光却始终锁着她:“我不叛您,您也不可叛我,如此才叫公平。”   秦束的笑容渐渐地消失。   “我不会叛你。”她道。   他反反复复地端详着她的脸,她的秀丽的眼眸,眼角的线条微细而上挑,眼珠子是纯粹的深深的黑,不论在何种境地里,总不会改变那里面的一片清冷。他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想知道她这五个字到底是不是真心,可是这本身也是个无稽的问题,他是不可能寻得出答案的。   于是到最后也只能将更加激烈的吻覆上来,仿佛是对她这句话的回应,又仿佛只是想将她这句话深深埋入这夜里。   ***   夏至过后,朝廷下诏,遣河间王萧霆随军往北边驻防。临行之前,萧霆便到秦赐府上来道别。   天气颇热,他只穿一件轻薄长衫,负袖站在将军府偌大的厅堂上,堂外绿叶荫中传出蝉鸣阵阵,令人心头焦躁。李衡州先给他伺候了茶水,他望了望四周,但见数名侍婢窈窕侍立,转头问李衡州:“你们家将军,今年多大岁数了?”   李衡州笑,“正巧,上回官家还问起这个事儿。”   “官家?”萧霆眉头一皱。   “温太后抱着官家,在式乾殿觐见时问的。”李衡州捧着空盘子,笑得见眉不见眼,“说是要给将军办寿宴呢,但将军自己也记不清自己的生辰,太后就差人去黄沙狱里查访了。”   萧霆神色未动,“那可查到了?”   “查到了。”李衡州压低了声音,“将军原先没有姓氏,只叫做刍,光和十九年七月十四生的,到今年将满廿四岁了——比我家小娘子大了八岁。”   他自作主张地添了最后一句,还满得意地直起身子看萧霆。萧霆笑笑,还未发话,秦赐已从内室迎了出来。   秦赐拱手道歉:“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萧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讲这些虚礼。”   秦赐看起来气色不错,一身白衣,长发披落未梳,却更衬得身姿挺秀,一双灰眸中难得地有亮光,像是堂外正盛的日光返照进盈盈的水里。他延请萧霆坐下,自己屏退下人后亦敛袖品了品茶,明明看着是个胡人,做起这些汉人的风雅事情来却别有一番风姿,眉眼沉定而安宁。   萧霆端详着,“近日有什么好事?”   秦赐猛地呛了一下,端住了,将茶盏放下,“一切如常。”   萧霆在席上伸了个懒腰,复笑了笑,“永宁宫这是在问将军的生辰八字,给将军找婚配呢?” 第32章 容易即回肠   秦赐望了萧霆一眼, 淡淡道:“大约是吧。”   萧霆道:“你心中有数?”   秦赐不言语。   萧霆心中转了几个弯,也想到了:“永宁宫膝下只一个女儿,莫非就是……”   “也不见得如此简单。”秦赐手中执着茶盏,神色静默, “我虽是外种, 毕竟姓秦, 永宁宫总要先观望观望。”   “永宁宫的算盘,不就是要把你从秦家拉过来?”萧霆瞅着他, 又豪朗地笑了,“哈哈,不论如何说, 你小子艳福不浅嘛!长公主虽是个疯丫头,如今可得罪不起, 你须得小心着应付……”   “我省得。”秦赐略有些不耐了,仿佛是烦恼氤氲出来,将那双眉宇微微地压下了。   “你是在担心皇后?”萧霆直接地一语道破。   秦赐仿佛受惊一般抬了下眼, 又立刻收回目光,道:“她自有她的法子, 不必我担心的。”   这话像是赌气, 偏又含着一股宠溺意味在里面。   “过几日孤将北上, 京城的事情便很难顾得,有几句话,总要同你好好说清楚。”萧霆换了一副认真的语气,炯炯的眼神仿佛能直刺秦赐的心底, 看穿他的脆弱、犹豫和不甘愿,“官家虽然年幼不懂事,但官家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豺狼虎豹,专盯着人吃的。你是秦皇后亲自栽培上来,多少双嘴都在编排你们的话柄?只是秦司徒受了遗诏与夏冰一同辅政,威势犹在,城中飞短流长又无要紧证据,是以尚可不管不顾。但你也要想想,万一秦家一朝失势,又或者别有用心之人,专拿你们的话柄,来整治秦家呢?”   秦赐静住。   看他的表情,萧霆便明白,自己所说的一切,他早已全想过了。不由在心中叹口气,“难道是她放不下你?”   这话有些怪异,让秦赐立刻反应:“不是。”脸色颇为难堪。   萧霆挑了挑眉,到底放过了他,换了个话题,“如今长城以北,水草丰茂,正是铁勒、乌丸人放牧的好时节,本没有仗可打。朝廷在这时候将孤派出去驻防,你说是谁的用意?”   秦赐顿了顿,“夏冰?”   萧霆沉沉地道:“我料想也是他。过去他做尚书令时,孤曾捕风捉影听到过一点他与杨太后的传闻……不论如何,他毕竟是辅政大臣,一心向着官家,清理皇榻之侧,也是必然。”   秦赐道:“那他更应该清理清理广陵王。”   “广陵王羽翼虽广,到底没有兵权。”萧霆冷冷地一笑,“多年来困守京城坐井观天,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其实要除掉他,还不是一反掌的事情?”   秦赐沉默。萧霆望向他,“怎么,你同广陵王有怨?”   “是。”秦赐这回却答得很诚实。   “除掉广陵王虽然容易,但须得先做齐准备。譬如修木,先削掉旁的杂的枝桠,再去斫那主干,才能做得漂亮。”萧霆笑道,“广陵王的母家表妹嫁了温家公子,这便是那旁的杂的枝桠。司马温育良、骑都尉温珩掌有兵马,温育和管盐铁,温玘近日也授了郎官,更不要说尚书、中书两省之中,还有许多温家的门生故吏……”   秦赐摩挲着茶盏天青色润泽的边沿,“我明白了。”他慢慢地道,“我会同平乐长公主好好相处的。”   萧霆满意地眯起眼。秦赐很聪明,许多重重叠叠的话不需点明,他自可以领悟到三层之外。绕一大圈,萧霆总还是认为要先除温家为上,而时机未熟,只能先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萧霆站起身来,秦赐也随之站起。本是道别而来,萧霆却并没有什么伤感之色,只道:“这些人惯常是窝里斗厉害,真拎到北边去,一个个都会腿软。秦赐,孤看中你,是因为孤相信你,不是那格局偏狭、自私自利之人。”   萧霆的语气虽然温厚,却自含了压迫人的风霜之力,秦赐体会到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却只尝到微微的苦涩。   “末将明白。”   “再过一阵,兴许今年年末,孤会上表,请求调你去边关。”萧霆抬手,若有所托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要心中有数。”   “是。”秦赐低头应道。   萧霆离去了。方才还燥热的庭院,却在此刻吹来寂静的风,吹过秦赐的白衣,透体生凉。   ***   沙沙声响,夏日里的风总好像传递着许多张耳听不见的密语。   皇帝萧霂坐在宫城里藏书的天禄阁外,听郑太傅给自己讲经,听得昏昏欲睡。眼底瞥见随侍宫女绯红的裙角,便伸手去拽,那宫女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衣衫散乱地不停请罪,萧霂便只是吃吃地笑。   郑太傅很生气,但也拿他没奈何,回去便只会说:“当今官家,顽劣不堪,也不知是谁教导得!”   这话又不知是怎么传入了永宁宫的耳中,温太后不悦,便找由头免了郑太傅的官,又给萧霂换了经师。夏冰早已不做他的老师了,但偶尔还会来经筵上侍座听讲,萧霂见了他,便哇哇地叫冤,只道做皇帝太无聊太没趣了,玩都玩不尽兴,动辄被参谏,太也难受。   夏冰一边哄他,一边却问:“官家近日可有好好儿地去两宫晨昏定省?”   萧霂听了,一撇嘴,“去了去了。”   “永华宫也去了?”夏冰还不放心,又问一遍。   “去了。”萧霂说着,又低头道,“朕不喜欢她。”   永华宫杨太后虽年轻美丽,却既不温柔,又不宽容,与萧霂相处之时,总是絮絮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哪里像温太后那般从容大方,每回萧霂去永宁宫,总有数不完的馈赏给他。   夏冰眼神略暗了暗,抱着他在膝盖上,又道:“您纵不喜欢她,她也是您的亲生母亲;永宁宫不是您的亲生母亲,就算对您再好,也可能是假的。”   萧霂歪着脑袋,脚一踢一踢地,“对我好怎会是假的?不是亲生有什么关系,朕是皇帝,她还能不听朕的?”   小小年纪,学来如此骄气。夏冰有些头疼,萧霂从小在各宫之间辗转,受尽讨好,从没人敢对他说一句重话,教他的老师又屡次更换不定,以致误了教导的时机。秉性虽然不坏,但恐怕很难成为贤君。   这都是很久以后的后话了,但夏冰却一时想到了很远。这样的小皇帝,最易被左右操纵,他必得早做安排,将皇帝掌握在自己手心里才行……   有面熟的宫女低下身子,朝夏冰请安道:“永华宫太后请中书令过宫一叙。”   萧霂听见永华宫,又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从夏冰怀中一蹬腿下了地。   夏冰掸了掸袖,“臣遵旨,即刻便去。”   鲁阿姊上前来,萧霂眉开眼笑:“阿姊!”便跑了过去。   鲁阿姊牵起萧霂的手,又对夏冰行了一礼,见夏冰领旨而去了,忍不住冷笑一声。   永华宫那位,如今没有实权,理不了事,便全死皮赖脸地扒着夏中书了。   ***   对着菱花镜中那一张苍白的脸,渐渐地目光旁移,便见到自己身后站着的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杨芸清冷地笑了一下,“哀家若不这样召你,你便不会来瞧本宫的,是也不是?”   夏冰欠了欠身,“还请太后谅解,如今非常时期,须得避人耳目……”   “什么非常时期?”杨芸打断他的话,“哀家看与从前的日子,根本没有分毫的区别!本以为两宫听政,总该两宫相互商量着伺候官家,可到如今,一应的文书只是送到永宁宫去,没有哀家的份!你是中书令,掌管政令上传下达,你且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黄昏的阴影投在夏冰秀丽的鼻梁上,令他眼眸中阴影更深,“如今是淮南温氏一手遮天,不要说下官,便连三朝元老的秦司徒,也只能暂且袖手。但太后亦不必忧虑,所谓物极必反……”   “说得好像你也是事出无奈。”杨芸冷冷地抬高了声量,“你同官家明明那么要好,为何却不让官家多来瞧瞧哀家?!”   夏冰叹口气,好像真的很难过,“太后误解下官了,下官今日还问了官家这事情。但官家来时,请太后务必对他宽纵一些,他是小孩子,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   “哀家对他难道还不够好?”杨芸明明在发怒,眼中却蓄起了泪水,“哀家为了他,日日夜夜地吃不好睡不香,便是思量着怎生除去他身边的奸人!哀家只是同他说,要认真读书,不要总往永宁宫跑……”   “您越是拉扯他,他便越不向着您。”夏冰道,“如此简单的道理,太后怎么就不懂呢?”   杨芸怔怔地住了口,怔怔地道:“那你呢?”   夏冰一顿,“什么?”   “那你,你到底向着谁?”泪水簌簌地滑落下来,杨芸垂落了眼帘,拿巾帕默默地掩着泪水。   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夏冰望着她,确实是个美人,垂首哭泣之时,有楚楚可怜的风韵。但夏冰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波动。   所有这些,泪水也好欢笑也好,情爱也好仇恨也好,他全都不需要。   他是寒素出身,在门阀大族的虎视眈眈之中能攀爬到今日的地位,他付出了多少,眼前这个只靠生了个儿子就母仪天下的女人,根本不能体会。   自官家即位之后冷落这边,这个女人便愈益偏执,这样不堪的性情,加上那本就低微的家世,如何能与淮南温氏相抗衡?   他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昏了头,他知道自己有更辉煌的事业要赴。   杨芸哭着哭着,感到男人靠近了她,将她的头轻轻拥入自己的怀抱。   “下官自然向着太后。”夏冰柔声道。   她抓紧了他的衣襟,啜泣着道:“我在平昌尚有个堂兄,我想将他接来,让他做禁卫官……”   “好,好,都依您。”   夏冰说得很动人,但他的怀抱却是冷的,冷得让她在夏日里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要说: 夏冰,好厉害一男的 第33章 细雨湿流光   天气一连晴好数日, 偏到长公主萧雩来访之际却阴了天了。   萧雩一边提着裙角躲在侍女撑开的油伞下,一边不住回头吩咐着扛箱子的下人:“小心着些,拿油布罩好了,可别进了水汽!”   镇北将军府应门的仆人从未见过长公主, 愣了神, 还是后来窜出头的李衡州机警行了个礼:“长公主先进屋来吧, 小人这就去通报将军!”说着冒着雨一溜小跑往里而去。   萧雩先是看见了堂上挂着的那幅画,挑了挑眉毛。俄而她也不管别人, 自己踱了一圈,径自绕入第二进院子,抄手游廊之外是一方青翠的院落, 中央植了一株桃树,黑漆漆的枝丫虬曲着, 被斜风细雨打落了满地的残花,颜色都已辨不分明。   她只在游廊上站了片刻,正觉微凉, 秦赐已迎了上来,道着歉将她往堂上请。   萧雩道:“我看这边就很好, 不需去堂上了。”   长公主任性惯了, 秦赐也只好由她, 便打开了侧旁迎客厢房的门,着人在窗边收拾出两方小案。萧雩施施然坐下,拍了拍手,便有人将那箱子抬进来, 放在房中地上,压出一声重响。待仆人都退下,萧雩才吃吃一笑:“别看这动静,是箱子沉而已。”   她一手敛着衣袖,露出藕白的一截小臂,手指灵巧地在那箱子上的小搭扣轻轻一弹,箱盖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块半尺方圆的玉璧,精致雕琢着彩凤祥云模样,旁边垫着深红的软缎子,更衬得玉璧晶润莹白,仿佛那凤凰是真的在烂漫云间自由自在地遨游一般。   秦赐只看了一眼,便道:“长公主这是何意?”   萧雩摆摆手,“这不是本宫的意思,是永宁宫太后的意思。”她又笑起来,“本宫讨了这个差事,也就是为了能见将军一面。”   秦赐吩咐罗满持将箱子抬走,一边难得地笑了一下,“那便请殿下替末将谢过太后美意了。”   他那转瞬即逝的笑影却让萧雩怔了一怔,旋即道:“好说好说。”她又拍了拍手,两名窈窕小婢便捧着食盒进来,一一地打开了,香喷喷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婢将盒中餐肴一件件在案上摆开,萧雩便睇着秦赐的表情,一边笑着介绍:“这是邺中鹿尾,这是蜜渍鱁鮧,这一道大菜叫浑羊设,是置鹅于羊腹中,内实粳肉五味,烧至全熟……这可都是大内供给的御膳,便皇帝皇后吃的也不过如此了。”   明明都是大荤的菜,偏都做得精巧可喜,香气袭人。秦赐并不饥饿,但萧雩却已给他递来了象牙箸,只好接过。   他无端端想起自己在显阳宫吃过的那一顿饭。当时菜色都属寻常,是既不奢僭、也不寒碜,刚刚好的样子;而那个人……那个人在灯下劝自己吃这吃那,眉眼盈盈,一切也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他的眸光一时深了。廉纤的雨声飘进窗扉,萧雩借昏暗的暮色看着他,半晌,自己也动筷慢慢地吃下一口。   这个男人,让她想起古书上的一句话,是孔子说的:“刚毅木讷,近仁。”   一顿饭毕,谁也没有再多说话。   秦赐将萧雩送出来时,雨声已一分分地消歇了,夜色降临,庭院中弥漫着薄纱般的水雾,微风吹不动,人走入其中,便像走入了猜不透的迷梦里。将军府的廊檐下次第点起了灯笼,悄悄摇晃着,伴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将人脸容上都映出层层叠叠的波影。   李衡州凑到秦赐耳边低低地道:“将军,显阳宫来人,问您几时可过去。”   秦赐抿着唇,没有接话。另一边萧雩却欢天喜地地道:“雨停了雨停了!我们去河边瞧瞧,怎么样?”   ***   “小秦将军说,他今日大约来不了。”   阿摇走到内殿后头,小声禀报。   殿后小园的廊下,设了一方小案,案上摆着玲珑的瓜果,并几道时兴的点心。秦束不在此处,却在小园东侧的小厨房中,漫不经心地看护着蒸笼,听见了阿摇说话,便只道了声:“知道了。”   低头看了看那蒸笼,底下的文火细细地煎熬着,上头的雾气迷迷蒙蒙地熏着,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永远也蒸不出个底细。最后她到底是将那一笼金乳酥端了出来,阿摇一见,连忙大呼小叫地接过,替她放在了小案上。   “上回他来吃饭时,给他摆了满桌,他就这一道点心吃得多。”秦束坐下来,神色淡淡地道,“也是奇怪。”   阿摇轻声道:“他莫不是觉得不自在,不敢多吃?”   “不自在?”秦束看了她一眼,好像很迷茫似的。   潮湿的寂静之中,金乳酥孤独地冒着香气。阿摇不敢多说,只将厨下早已备好的饭食一一呈上来,将那一笼金乳酥掠到了旁边去。秦束看见了,道:“将这一笼装好,带去嘉福殿给官家吃吧。”   “是。”阿摇应声,一边招呼人来收拾。   秦束一边吃饭,一边抬眸望着庭中的雨,有气无力的雨,总像赶不上趟一般、呜咽着的雨。   不知为何,她总以为他们已经很熟稔了,像床笫间的老朋友,但其实她入主中宫之后,两月以来,他统共也就来过五次罢,有时情难自禁,有时不欢而散,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很清楚,也许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温太后主理庶务,秦束万事不出风头,离了权力,深宫的日子便极寡淡,滑不留手地飞逝去了。   但她知道秦赐是不同的。如今扶风秦氏,尚且留在明面上的人也只有他了,便连父侯都要暂避温家的锋芒。但他不需要。他是胡人,就算专横一些,也属寻常,汉家的贵人拉不下脸的事,让他来做,反而无人非议。所以她需要他,秦家需要他,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是被需要的。   所以她只能宽容着他。   秦束一手支颐望着那雨,无端又想起他每在床上,情动之际,都会出一头的汗。她有时伸袖子给他擦,一边擦一边笑,他就会不甘地张口咬她的脖颈,将自己的汗水混到她的肌肤之间,迎着灯火耀出幽幽的光来。   也许是那光,和此刻的雨光有些模糊的相似,才会令她总想起他来吧。   “小娘子。”阿摇已被她派了出去,此刻发话的是阿援,“中常侍王全求见。”   秦束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手撑着案几站了起来,“好。”   ***   榖水上雨雾弥漫,沿着河岸走上几步,脚底都被濡湿,像沾了甩不开的泥土。   夜色晦暗,天气亦寒凉,但萧雩却偏偏很有兴致,拢着衣襟在岸边踢着石子,偶尔又侧耳听听河上传来欸乃的船桨声,在夜中一圈圈地扩散开。秦赐无法,只能跟着她,但神容沉默,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事情。   萧雩凑到他眼前,盯着他瞧了瞧,复直起身。两府的下人都在数丈远外,又隔着雨,料必是听不见他们说话了,她才慢悠悠地道:“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好吗?”   秦赐猛然回神,“什么?”   “外边有些流言,但是流言嘛,作不得数,也伤不到人。”萧雩掩袖笑,好像还很不好意思似的,“本宫呢,是不在意流言的。”   “殿下的意思,末将听不懂。”秦赐后退一步,拱手。   萧雩觉得他有趣。众人都懂的道理,他偏要装作不懂。于是抬手虚虚打了他一下,笑道:“我母后喜欢你,想招揽你,我也看你不错——你胡虏出身,品第卑下,原本是绝找不到这样好的姻缘,此刻送到眼前了,也不考虑考虑?”   一番蔑视言语,却因为她直来直去的语气显出几分凛然来。秦赐听了,未觉出刺痛,先觉出了滑稽。他伫立原地,淡淡地道:“长公主不可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如此儿戏。”   萧雩睁大了眼睛:“儿戏?这可不是儿戏!”她上前一步,手指点在他的胸膛,少女的香气混着飞白的雾气,声音里带笑,“你知道什么是儿戏?你和皇后,那才叫儿戏,一辈子都做不得真的,儿戏!”   她的笑容是笃定的,因为她很清楚,就算自己方方面面都比不上秦束,但是自己是自由的——只凭这一点,她就可以如一个胜利者一般安然地笑。   秦赐又往后退了一步,神色黯败,但到底抿紧了唇,很桀骜的、不服气的样子。   这副样子让他看上去像个负隅顽抗的小孩,连骄纵天真的萧雩都比他成熟似的。   所以萧雩并不在意地笑道:“你好好想想看吧,我说的道理对不对。我可不想害你,我还指着你,将我从这鬼地方带出去呢。”   ***   阿摇在嘉福殿外,已经提着金乳酥候了大半晌。   鲁阿姊在里头陪着官家读书,得了这个机会,着意要压一压显阳宫,也不同官家说,便任阿摇在外候着。   萧霂却并不想读书,鼻尖嗅了嗅,偏好像能闻到一股香气:“是不是有好吃的?”   鲁阿姊心想,狗鼻子怎如此灵,想必是心有所念,想吃宵夜了。又不能饿着官家,于是只好道:“陛下您先读完这一节,奴婢着人给您做去。”   萧霂却将书一放,歪着脑袋道:“朕今日听见有人议论父皇的事。”   “先帝?”鲁阿姊的心一跳。   萧霂点点头,“他们说,父皇原本身子硬朗得很,不知怎么竟病成那样,是不是有人有意要害他……”   鲁阿姊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这话可说不得啊陛下!”   萧霂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你知道什么吗,阿姊?”   鲁阿姊放开了手,心念一转,道:“陛下可知道这宫里头,谁对您最好?”   萧霂笑了,“那自然是母后。”   鲁阿姊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是永宁宫的皇太后!其他人,您可一定都要当心提防着,她们已经害了先帝,可不能再害了您……” 第34章 日月不恒处   秦赐将萧雩送回了长公主府, 自己便沿着榖水慢慢地走回来。   罗满持跟在他身后数步远,不敢贸然上前搭话。他想若是李衡州在此,大约是会说上几句的,因为李衡州很熟悉秦皇后, 似乎就总显得与将军亲近一些。罗满持有些懊恼, 他其实觉得平乐长公主也是个不错的女子, 而秦皇后……秦皇后已毕竟是皇后了。   将军走到了榖水边的一座桥亭,又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抬头望着廊檐上淅淅沥沥披落的雨幕。他的面色很平静,平静得令罗满持看不出底细,但那灰色的眸光深处却有记忆的光, 暗淡地闪动着。   桥亭边拴着三两无主的小舟,里里外外都被风雨泼湿, 只能攀着脆弱的绳子哀哀地荡着。更远处是迷蒙的雾色,黛青的树影,行人与车马匆匆忙忙来来往往, 但全都是对岸的事情,这边听不见一点声息。   虽然将军每回从显阳宫归来都很坦然的模样, 但他的内心, 想必也知道这是件极危险、又已绝望的事吧。也是因此, 在这光沉响绝的落雨的黄昏,他才会露出这种无家可归的野犬一般的表情。   片刻之后,秦赐再度转身,回府。   将军府内室之中, 李衡州接过他那湿透的外袍,一边问:“长公主送来那块玉璧,怎么处分?”   “暂且收着罢。”秦赐淡淡地道。   李衡州觑着他脸色挑了挑眉:“将军不会真的对她有意思吧?”   秦赐掠了他一眼,李衡州闭了嘴。秦赐复问:“显阳宫那边,有回话么?”   李衡州模仿着秦束那端凝的语气:“‘知道了’。”   “知道了”,这仿佛无感情的三个字令秦赐皱了皱眉,“你去同那边说说,定一个她高兴的日子,我入宫去。”   “哎。”李衡州笑应了。   然则之后一连数日、十数日、数十日,李衡州从显阳宫探听来的消息,却只是“不方便”。眼下秦束不理事,秦赐也无法拿冠冕堂皇的政事去谒见她,于是只能默默地等着对方方便的日子;偏偏这时候萧雩又时常到访,显阳宫的“不方便”,倒也是给了秦赐不少的方便。   待过了个把月,秦赐才渐渐明白过来,秦束大约是不想见他。   “要我说么,小娘子肯定是吃醋啦。”李衡州摇头晃脑,头头是道,“女人嘛都是这样子的,平乐长公主的容貌地位比她都不差,最要紧的,长公主比她自由——她心里难免不痛快。”   李衡州的话让秦赐放心了一半,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秦束不是这样寻常的女人。   “过些日子,您再去看望看望她,送一点小礼,说几句好话,保准没事儿啦!”李衡州又宽慰他一般大气地拍拍他肩膀,秦赐也就应景地笑笑。   待忙过了这一阵……不论她如何说,也一定要闯入宫一回,见她一面。   ***   五月上,永宁宫温太后诏,镇北将军秦赐有功王室,加大将军号、开府仪同三司。   显阳宫里成日寂寞,倒也聚拢了一些娘娘命妇,时常来找秦束这个闲人聊天。她们瞅准了,秦皇后虽然眼下是没有实权,但后有太皇太后,前有襄城郡侯,前途光明得很。何况如今这冉冉升起的新星秦赐,可不也是秦家的人?   更有趣的是,永华宫杨太后因为左右无事,竟也时时登门,在她看来,秦束与她合该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她说的话处处都是为秦束着想的。   “永宁宫给小秦将军升这个官,可是有意思。”杨太后一边给自己揉着腿,一边拿手帕掩着声音道,“小秦将军分明什么也没干呀?”   “您怎么知道他什么也没干?”是先帝宫中的郑太妃,促狭地笑着,像只靠那眼神就传递了许多秘密。   水面上微风吹拂,送来袅袅娜娜的荷香。临水小轩的中央,秦束一身软碧绸衫,手中执一面纨扇懒懒地听着,面上没有表情。   “如今不是小秦将军啦。”梁家的一位千金开了口,眼中是明摆着的艳羡,“是镇北大将军啦,大将军!也不知谁有那个福气……”   她的话没说完,慢慢地拖长了,但这一室的女人早已听得明明白白。   “本宫听闻,平乐长公主近日时常去镇北府上,还有人见到他们一同出入市肆,嬉笑不禁呢。”杨太后终于是说出了口,又抬眼去觑秦束的反应。   秦束没有反应,像是看那荷花出了神,却又忽然转过目光来,笑了,“秦赐不过是个莽撞的胡儿,若真能攀上平乐长公主,那可是他八辈子都修不来的好姻缘啊!”   这话说得就好像秦赐家中的长辈一般。但论理,她虽年纪比秦赐小,地位上却始终是秦赐的主家,这话若不是她说,别人却也说不来。   郑太妃道:“我听闻永宁宫有意给秦将军办一场寿宴……”   “寿宴?”秦束一怔,“他要过生辰了?”   “在七月十四。”梁家千金抢道,又歪了歪头,“皇后不知道么?”   秦束笑了,“本宫哪有工夫去记这个。”   ——她不知道。   心里像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嗡嗡地叫着,没有根底地来回乱飞,冲撞着她的心的四壁。但因为始终冲撞不出来,所以她要维持住脸上的笑也始终很容易,几乎不花力气。   过午之后,众妇人一个个地离去了,独杨太后留在了最后。   她站起身,看了看秦束,仿佛有些犹豫,终究还是上前,低低地道:“我阿兄已经入京了。”   秦束抬眼,想了想,杨太后的堂兄杨识新近从平昌国来,听闻是个大老粗,由夏冰安排在了执金吾的位置上。她笑笑道:“那便恭喜太后了。”   杨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仓皇的红,明明没有人注意她,她却自顾自害羞了一般,“皇后您看,若不妨碍,能不能让……让秦赐多照拂照拂他?都是武人,我想有了秦将军在上头,他可以多为殿下出点力……”   秦束笑着,眼里却只是清冷的,“这都好说,您家里的人,本宫又何敢怠慢?”   杨太后放了心,却又促膝上前,似很想与秦束亲昵,却又到底有点怕她,隔着点距离道:“多谢皇后!您也晓得,我家里无门无品,我爷娘原本都只是平昌国的佃户,什么事体都不懂得。我一个人在宫里这些年……”说着她便要泫然,顿了一顿,才端起笑来,“我如今也没有别的想头,官家是我的亲儿子,我只盼他能念我点儿好,不要随着那些……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到头来将他亲娘给整治了!”   秦束抬了抬眉,举重若轻地道:“本宫看官家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人。”   “我也是这样想,怕就怕他年纪小,被左右之人诓害了……没一个好东西!”杨芸恨恨地绞着帕子,咬了咬牙——平常在温太后面前做小伏低惯了,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本不适合她,做起来也只像小孩子在赌气,“官家要做大事业,就不能由他们惯着!”   秦束笑道:“夏中书不也在官家身边么?有他在,旁的人就算再不济事,官家也不至于犯大错的,您大可放心。”   她骤然提到夏冰,令杨芸又惊又疑地掠她一眼,旋即喃喃:“夏中书……夏中书我是放心的。”   ——其实也不放心。但是这不放心的缘由,到底不能与人道,杨芸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已被困在一座孤岛上了。   原本以为只要夏冰还在官家身边,自己就始终是有地位的——其实自己是太天真了,夏冰并不见得就愿意终身与自己绑在一起。   秦束端详着杨芸的表情,渐渐地笑容亦淡了。她看出来杨芸其实不蠢,毋宁说在人情上极懂事,但又好像是因为这懂事而更忧伤了,柔软的眼神好像一触即碎的。   秦束想了想,还是自作主张地添了一句:“其实夏中书这种人,寒素出身,十年经营,往往对自己的身家地位看得最重,没有什么公忠之心的。”   杨芸的眼睫颤了颤,复垂得更低,“其实……当初,在先皇帝临终之际,在嘉福殿中……”   风过浮香,莲衣如梦。水波底下有游鱼窜动,隐隐地搅碎了太阳的影子。   “——什么?”秦束脱口而出,刹那之间的震惊没能掩住,旋即压低声音道:“这样的事情,绝不可以乱说呀,太后!”   杨芸急道:“我省得,我从未对旁人说过,连夏冰都不知道!但想秦司徒是局中人,你也总该要知道的……”   秦束笑了笑,打断她的话:“私改遗诏,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太后您想清楚了。”   杨芸的脸色发白,前倾的身子也慢慢地坐了回去,“是……是,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提起了。”   秦束只矜持地抿唇笑着。   ***   这一日难得萧雩没有来找秦赐,秦赐得了空闲,又来同李衡州问:“中宫有消息么?”   李衡州朝天翻了个白眼,“没有消息,您再怎么问,也还是没有消息。”   秦赐知道他对自己与萧雩相接有诸多不快,受下了他的讽刺,“天热了,将南边进贡的珍果送几盘过去。”   这一回,显阳宫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面了,嗷呜——   大家假期快乐鸭,某眠昨天开始已经放假辣~接下来的一周,很可能会日更……(一个因为日更就愁眉苦脸的作者) 第35章 忍放花如雪   显阳宫里的红氍毹都换作了清凉的竹簟, 绸缎帘子换作了疏疏爽爽的竹帘,在千万重明暗交替的影子里萧萧飒飒地作响。秦赐午后入宫来, 便见秦束正一个人坐在后苑小亭临水的阑干旁, 一边懒散地吃着樱桃, 一边捧一册书在读。   那樱桃红润的果映着她的唇, 贝齿轻轻咬下又吐出,偶尔看书看得入神了,便将樱桃核捧在手里忘了扔,阿摇在一边悄没声儿地从她手中抠将出来, 秦束便又下意识地去拿新的樱桃来吃。   “将军来啦。”阿摇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将秦束从书中世界惊起。   阿摇将小亭上的竹帘子打起, 清凉的影子便窸窸窣窣地退了场, 露出秦束完整的面貌来。秦赐真是很久没见她了,辨不出她此刻眼中的慧黠意思, 只能行礼道:“请皇后娘娘安。”   阿摇扑哧笑了,秦束闲闲看她一眼, 她什么也不说便即告退。秦束对秦赐招了招手,“过来坐。”   秦赐上前, 后头的李衡州便将珍果篮子都捧了上来。秦束打开看了看, 笑道:“荔枝么,好久没吃了,你真好。”   一句轻轻巧巧的“你真好”,却让秦赐有些受不住似的,眼睛期期艾艾往她脸上巡视着。他这回来, 心里揣了些微妙,若是秦束问他与平乐长公主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辩白,自己对秦束是一心一意的,同长公主只是不得不然。但是秦束却好像没有发问的意思。   秦赐让李衡州等人退下,自己坐在了秦束的对面。秦束却又伸手往亭檐下虚虚地一抓,便抓住一根泥金绳子,她带笑轻轻一拉,那竹帘子便“哗啦”一声坠了下来。   盛夏的绚烂光影顿时被隔绝在外,四面临水的小亭仿佛变成了一个密封的方盒子,只有娇嫩的果香充盈其间。   秦赐不由得不安:“旁人会起疑……”   “这座显阳宫中,全是本宫的人,将军大可放心。”秦束眉目坦然地笑着,“这半年多,本宫可不是什么事都没做的。”   秦赐抿唇,“还是应该小心为上。”   秦束却不搭理,眸光从那篮子上方迢递来,“你今日来,可有事找我?”   秦赐望着她。慵懒幽丽的眉眼,清冽无情的眸光,身上只一件少女般的襦裙,披着流光的薄纱,微风不兴的样子。似是因为天气太热,那薄纱亦落下来一半,露出一弯玉白的香肩,清瘦的锁骨上是一块沉着的双螭鸡心佩,盈润剔透的玉质里两条螭龙各张着险恶的眼睛凛凛对峙,曲起的龙爪下踩着的却是女子皎白的肌肤。   只是一阵子不见,女人又似回到了遥远的地方,对着他端庄地笑了。然而那端庄落在他眼里,却反转成了诱惑。   他想将她拉扯回来,于是道:“无事便不能来找您吗?”   她笑笑,却又低头去看书。明明光线是暗的,她却好像看得很认真,让秦赐心中焦急,脱口而出:“您是不是气我……气我与长公主的事情?”   秦束一听,眼睛睁大,复笑起来,笑得乱香飞颤,“你们男人眼里,女人是不是只晓得吃醋?”   失败了。   好像自己用尽全力的一箭却没能射中靶心,秦赐的眼神暗淡下来,像做错了事的小犬。半天,他低声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求见您,您却推说不方便,为何今日却肯见我了?”   秦束笑道:“因为今日终于觉得方便了。”   ——可是您在这宫中,也无非是终日无所事事,我根本看不出方便不方便的分别。   秦赐到底没有这样去反驳她。太无礼了。然而情绪已经写明在脸上,秦束看得清清楚楚,又笑,笑声像羽毛拂过他胸膛。他有些不耐,便一手撑在地上按住了她那披肩的薄纱,一点一点,往自己的方向拉。   薄纱在簟子上极轻微地摩擦着,也在她的玉臂上极轻微地摩擦着。她另一只手轻轻地往回扯,与他做无声的角力。   两人愈挨愈近,直到两片唇吻到了一处。她微微地喘息,他品着,是樱桃的味道。   然则只是片刻,秦束便轻轻推开了他,笑道:“你无事,我却有事,要同你说。”   ***   “杨太后的兄弟?”秦赐听完之后,表情没有波澜。   秦束轻轻地道:“此事你来办,很简便的。那个杨识没什么本事,温家也不会起疑。”   秦赐低头看着她。两人相隔不过咫尺,衣襟相接,气息相濡,方才片刻情动的芬芳还萦绕在四周,可是他的心却已经冷了下去。   “我还道您怎么今日就同意见我……原来只是为了这一桩。”他笑了笑,“这样的事情,其实您遣阿摇同我说一声就行,不必亲自出马。”   秦束看向他。   刹那之间,她的脸色有些仓皇地发白,但是立刻又掩饰住了。   让她突觉不适的,不是他那嘲讽的话语,而是他那个假面一般的笑容。   她的嘴唇动了动,“也不全是如此……”   “那还有什么?”秦赐追问,眼里像还有几分希冀,紧追着她。   秦束却又说不出口了。她想见他的,可是他这一向被温太后盯得死紧,她如何敢轻举妄动?再者……再者,若是因为她而破坏了他与平乐的好事……   这样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的。太卑微,太羞耻,太痛了。   到底她没有资格。   夏风筛过竹帘,清幽地抖出细碎的影子。她最终转过头看向别处,口中的樱桃竟开始发苦。   秦赐眼中的希冀也就一点点暗灭下来。   “杨识的事情,末将会去安排的。”他掸掸衣袖,站了起来,“皇后若没有别的吩咐,末将便告辞了。”   秦束还想说什么,忽而“哗啦”轻响,是秦赐重新拉开了竹帘,刹那间明亮的辰光争先恐后地窜入来,叫她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睛。   他站在那光里,俯视她。   挺拔如树,清朗如竹,眩目如太阳。   这是她一手养出来的男人,当他不再用那种卑微乞求的神情看着她的时候,便是顶天立地的模样。   她曾以为自己很熟悉他的,他扶着她腰的有力的手臂,他滚烫的胸膛与微凉的手指,他从喉咙中滚动而出的喘息的声音——可是此刻她发现自己并不熟悉他在阳光下这英武锐利的一面。   他的这一面,是否终将属于别的女人?   他走了。   风和日丽,浮光缭乱。秦束侧首,望着那莲叶上晃动的水珠,晶莹地跳动着日光,她望着,望着,好像在等待一般,最后那水珠终于将身一跃,落入了池中,连一丝涟漪也未惊起。   ***   阿摇走出小园,便见到在外等候的罗满持和李衡州。   李衡州与她本来熟稔,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罗满持却因是军中出身,连女人都没见过几个的,一下子红了脸。阿摇看他有趣,偏去逗他:“罗小将军,何日高升呀?”   “什么高升……”罗满持喏喏,“我,我只要能伴着将军……”   李衡州适时地插嘴:“他如今已是将军麾下的军司马了!”   “就、就算是军司马,我也只是给将军办事的下人!”罗满持不自主地抬高了声音。   阿摇笑了,“可不能这样想。说不定日后,罗小将军独当一面了,更能帮上将军的忙呢。”   “是啊是啊,今时不同往日。”李衡州摇头晃脑地道,“你说我李衡州是什么运势,为什么跟我睡过一间屋的全成了贵人呢?”   三人正言笑晏晏着,秦赐自从月门那边出来了。   看到将军的脸色,三人立时都噎住了笑。   秦赐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镇北将军府,李衡州大气也不敢出,只不做声地赶紧屏退了众人,让秦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沐浴。终于到了夜间,秦赐似乎心情平顺了一些,独自回到寝房之中,方刚脱下外袍,却见到床下似有个人影。   他默不作声地从墙上拿起了佩剑,剑柄将那帘幕一挑直刺那人——“谁?!”   “将军、将军饶命!”那竟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纱衣,昏黄灯火将那一身毫无瑕疵的肌肤映得白皙如玉。经他这么一吓,女子花容失色,拢着衣衫拼命往床脚边瑟缩,口中惊惶地喊着:“将军,是我,是我啊!”   秦赐端详半晌,才认出这是自己府上的侍婢,当初先帝送来的六个宫女中的一个,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他没有将剑收回,只冷冷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女子原是宫里的人,容貌身材、连带智计心术都是上乘,此刻渐渐冷静下来,眉宇间便自带了一抹媚色,伸出一只柔软玉手轻轻地往那剑柄上一拂,又悄悄地往下压,抬眸偷觑秦赐的眼色,“婢子是先帝御赐来,服侍将军的人呀。听闻将军今日在外头不高兴,婢子就想……”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住。   秦赐却往外阔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喊:“李衡州!”   李衡州连忙应声:“哎哎,来了来了!”待见到床边那个脸色青白的侍婢,他也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儿?”   宫里下赐的女子不好惹,但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不知味的。李衡州暗自头疼,从架上扯下来一块长布,躬身低腰地去拉她,她却将手一甩,自己站起来,一边将那布料披在身上,盯着秦赐冷声道:“还以为秦将军是头狼,没想到改不了是条狗!”   秦赐背对着她,没有说话。李衡州急了,大声斥道:“你乱说什么乱说?不要以为是宫里来的就不敢整治你,先帝已经不在了,你不小心着些,还来搅和些什么事体?”   那女子斜他一眼,扬声道:“我入宫之前,也是七品的门第,干干净净的书宦之家;他算什么?不过是个带兵的胡虏,狗仗人势了不得了,其实谁不是看他有用才要他?还盼谁跟他真心么——”   “啪”地一声,是李衡州重重打了她一巴掌,将她打晕了过去。李衡州不敢看秦赐的脸色,只将那女子的身体拖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回来,见秦赐仍然站在原地,连飘摇的灯火都吹不动他的影子。   “将军,您不要往心里去。”李衡州赔着小心道,“我保证,绝不会让她再出现在您眼前了。”   秦赐却冷漠地道:“你将她送到骑都尉府上去,就说是我孝敬的。”   李衡州一愣:“骑都尉?温珩?”   秦赐点了点头。   李衡州还没明白过来,却听见秦赐轻声说:“小娘子想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   他的神色苍凉。   ***   暗夜之中,骑都尉温珩收到了大将军秦赐送来的一份“薄礼”。   温珩匆匆忙忙去后门迎接,在仆人擎着的烛台的光下往车舆里一瞧,吓了一跳。车中竟是个软玉温香的美人,约莫被迷晕了,身子软软地倚靠着车壁,更是楚楚动人。   温珩喉头不由得滚了一滚。   驾车的李衡州笑了笑,“都尉若喜欢,便拿去,绝没有旁人知道的。”   温珩伸出手去,却又犹豫:“可是大长公主……”   李衡州笑道:“都尉是堂堂的当家男人,难道怕老婆么?”复低声道,“我家将军是有求于您啊,您的面儿多大!”   温珩又看了一眼那女子,将心一横,挥手道:“抬进去,抬进去!”   李衡州压低了黑纱的笠帽,笑得灿烂极了,“多谢都尉!”说着,便驾车起行。   然则数日之后,常乐大长公主之夫、骑都尉温珩蓄养外室的传闻,已经传遍了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新! 第36章 心危白露下   “我对天发誓!”温珩大声道, “我是怕小秦将军当真有求于我,当面拒绝了不好, 所以才收下的。我对天发誓, 我同那女人没有分毫的……原本就算将她养在家里, 当做小秦将军的信物又有何妨?只是谁知道, 谁知道——”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男人安的都是什么心啊!”萧鉴尖叫着大哭起来。温玘温玖都不在家,屋内只夫妇两个,她却觉得这空气黏稠发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又有侍女进来小声报说:“那个女人醒了, 一边骂小秦将军,一边说自己家里是有门第的, 原先还是宫里人, 我们若敢这样拘着她,她就要……就要报官去……”   萧鉴抬起头, 眼中掠过一抹狠色,厉声:“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赶紧让她闭嘴!”侍女诺诺而去,她又看向温珩, 原先也是个俊逸公子、清流人物, 原先……原先也是与自己举案齐眉过的人——怎么会犯下这种错事,连带让自己都成了四九城中的笑话?!   “我去找太后。”她站起身来。   温珩尚且懵懵懂懂:“哪个太后?”   “你家的那个太后!”   ***   秦赐接到永宁宫的传召是又两日后的事情。   淮南温氏诗礼传家,一向以门风谨严著称于世,温珩也是出了名的清白耿介——然而当他收下自己的礼物时,据衡州说, 他担心的只是大长公主而已。   秦赐站在玉墀之下向温太后行礼,这堂堂皇皇的永宁宫中,彩饰的承尘,鎏金的香炉,庄重的赤黑的梁柱,在他眼里看去,都像是个笑话。   他好像是忽然间变得愤世嫉俗了。因为在这红墙四壁之间,困着他的小娘子,他甚至要怨怪她为什么不出来——   若果是这么肮脏的地方,为什么自己不出来?   萧雩坐在温太后膝下,一边给她捶着腿,一边代温太后道:“将军快免礼罢。”   秦赐直起了身。温太后招呼宫婢给他看茶,他也便施施然坐下,但听温太后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将军该知道,哀家为何叫您过来吧。”   “是。”秦赐亦压低了眉宇,很与她共情一般,“是末将思虑不周……有一回温都尉光临寒舍时,曾着意看了那女子两眼,末将便想成人之美。满以为不会有人知道,”他好像很惋惜地拍了拍腿,“末将已经将自家下人都全部审问训斥了一番。”   温太后秀气的眉目间此刻更笼着一层轻愁,好像寡妇的身份更让她美丽了许多,她道:“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恨就恨都尉他本人,原先名声在外,不是那拈花惹草之流,这会子自然满城震惊,还要道他过去全是虚伪。现在也已不少人在说,那女人正是将军您送的,把将军的名声也带累了……”   秦赐笑笑,善解人意地道:“末将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何来带累之说。”他又倾身往前,关切地道,“不过有一桩,太后可一定要考虑清楚。”   温太后一怔,“什么?”   “那个女人,原是先帝的宫人,御赐给末将的。”秦赐端起茶杯,重重地叹口气,“这一桩,现在虽还无人谈起,但那女人是个厉害的,若还能让她到处嘴碎……”   “哀家明白了。”温太后眼神一沉,终于看出了此事的危险之处。   她抬眸看向秦赐,秦赐正垂眸饮茶。温珩说那女人是秦赐强送的,秦赐说那女人是温珩强要的,男人嘛,逢上这种时候,说话便只知道撇清自己。但这些细枝末节此刻都已不重要了,偌大的高门世家,谁还没一点腌臜事,要紧的是不能沾上物议。   为了维持温氏的门面,这段日子,还是让温珩暂且避避风头吧。   ***   六月十六,骑都尉温珩上表,以门闼不修,自请革职。皇帝下诏,但准温珩降职一级,留府待用。   六月十八,以执金吾杨识为骑都尉,领羽林骑。   杨识上位,既安抚了永华宫的杨太后,又免了众人议论温家不公,横竖那是个没本事的人,温太后终于心安了一些。她同萧雩说:“这事情,小秦将军善后做得不错。”   萧雩扶持着她走过袅袅的长廊,杨柳毵毵,拂得水波上尽是茸茸的影子。萧雩一面咬着手指,很困惑似的,“您就这么信任小秦将军?”   “信任?”温太后好像听到一个笑话,“我只是看他这回,与我们一般是焦头烂额,所以认为他不至于害我们罢了。”   萧雩道:“温家是有头脸的世家,可他却不需要头脸的。”   “我就不信,他都混到大将军了,还不想要一副头脸。过去是秦家给他,以后让温家给他也无妨。”温太后笑道,“听鲁阿姊说,他同秦皇后似是生了气,你可要抓紧这机会啊。”   说着,她将手拍了拍萧雩的手,目光望向了远方。   “母后,”萧雩道,“您是不是害怕了?”   温太后一怔,“什么?”   “就算小舅舅免官在家,我们还有好多姓温的在朝中,外公还掌着兵呢!”萧雩满不在乎地道,“万事太平得很,不需总看他秦赐的脸色。”   温太后叹口气,“但眼下这日子,你不觉得太平太过?弘训宫、永华宫、显阳宫,全都对我退避三舍,我一个人撑持着这朝局,总是有种……”   总是有种,独自暴露在外的仓皇感。   “您那么难受,不如便早日将我嫁给秦赐。”萧雩笑起来,将脸凑到她母亲跟前去,“这样子,您就不是一个人了,还有个女婿帮您。”   温太后展颜微笑:“看来你是真喜欢他了?”   萧雩想了想,复直起身,放开温太后往前走了两步,带笑的声音递过来,“他好呀,他就像是这世上,最后剩下的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   到晌午,日头盛了,温太后回到殿中的清凉阁,却听人报说:“娘娘,王常侍已候您多时了。”   王全?温太后眼神深了深,连忙整理衣冠,快步往待客的殿上走去。   中常侍王全,伺候过三朝皇帝,见过无数的大世面,而自己兀自屹立不倒,始终是这宫中离天最近的人。如今他年纪已很大了,耳聋眼花背驼,但据说小官家也还是喜欢他,总要让他在自己身边。   温晓容认为这样的人,该是无门无派的,所以她没有想过去拉拢王全。   王全伛偻着身子,先朝温晓容行礼,骇得后者连忙伸手去扶。老宦官的身上似散发着一股衰老的臭味,但眼神里却透出审视的精光,叫温晓容很不自在。   她请王全坐,王全不坐,只弓着身道:“奴只是来传一句话。”   “什么话?”温晓容不由得身子前倾,专注问道。   “太子的那个乳母,姓鲁的那位,听闻当初是由太后您举荐入宫的。多年以来,抚育太子,功劳甚著,这也是有目共睹。”王全先是说了很多赞扬鲁阿姊的话,最后乃辞锋一转,“但她毕竟出身寒微,总让她陪着官家,难免给官家教出些市井习气……”   温晓容听着听着,琢磨出一点什么来:“她给官家教了什么了?”   “市井妇人,便喜欢乱嚼舌根。”王全眯着眼,慨然地道,“然则天家的人伦大序,哪里是可以轻言议论的呢!”   温晓容震了一震,脸色苍白,“哀家……哀家晓得了。”   “其实此事,也不需太后出面。”王全又回复了恭恭敬敬的神色,“老奴是怕您心里过不去,还要怪责官家,所以先来同您通个气。其实那鲁阿姊若能检点一些,因官家已熟悉了她,也不必对她做什么的。”   “不不,”温晓容忙道,“该罚还是要罚,要罚。”   王全满意地笑了,但怎么罚,他是不会自己决定的。温晓容知道这是逼她来做决定,但没有法子,王全去后,她便召来了鲁阿姊,一通好骂。   “哀家让你说,是让你小心翼翼、不出声气地说,让官家去恨该恨的人——不是让你漫天地张扬!”她怒道,“王全那老东西来永宁宫一顿声东击西,让哀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鲁阿姊跪在地心,瑟瑟发抖,“天可怜见……我真的是四下无人时才会同官家说,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晓得轻重的啊,太后!”说着说着,涕泗横流,“太后明鉴!奴婢对您是忠心耿耿的,忠心耿耿!”   温晓容再不想听,径自道:“滚!”   这一个“滚”字暧昧不明,叫鲁阿姊不知该“滚”往何处,不敢回嘉福殿,便只能揣着无限的恐慌在宫中游荡,六神无主间,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往日的东宫去。   是夜,皇帝乳母鲁氏失足坠于东宫莲花池。   ***   夜色已深了。   显阳宫中,秦束端坐妆镜之前,一一除去了簪珥,复凝望着镜中的自己,久久无言。   “七月十四将近了,”阿摇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搜刮着话题道,“小娘子可想好送什么礼了?”   “没有。”秦束低低地回答。   阿摇挤着眼睛道:“不如过几日我去打听打听,长公主那边要送什么礼——我们一定要压过她一头去!”   秦束失笑,“这又何必。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送他的了。”   安身立命,荣华富贵,他已全部拥有。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送他的了。   而她吩咐他去做的事情,他却一件件全都做得极好,做得尽善尽美,做得天衣无缝。她知道他正一点点地离开自己的手掌心。   “娘子。”阿援在帘外细声禀报,“东宫消息,道鲁阿姊落水死了。”   一句本来很是惊悚的话,偏偏说者平静,听者从容,夜色之中,幽幽的炉烟仍是盘旋着上升,一个仆妇的死,似连一丝风都不曾惊动。秦束摆弄着镜台上的琉璃片,半晌,淡淡地开口:“她去东宫做什么?”   “不知,据说她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好像是无意中走到东宫去的。”   “也是个可怜人。”秦束无感情地笑了笑。   乳养官家又如何,这世界,不是靠情分就能守住一切的。   秦束转头对阿援道:“她既死了,便让王全放手给官家身边安排人吧。再给他送一份礼。”   偏是对这些人送礼,她全然不会迷茫的。 第37章 丽席展芳辰   鲁阿姊死后的某个夏日傍晚, 秦赐打点精神,修饰衣裳, 到显阳宫来了一趟。   是了结了秦束所托的杨识升官一事, 特地来向她禀报的。本来是无甚可说, 但秦赐特留了个心眼, 一定要看看她的反应。便见秦束弯着眉眼表扬他:“此事做得聪明。”   烛烟袅袅,殿中四面到夜便下了帘子,隔得内里颇闷热,像有火在地底暗暗地烧着。秦赐一身穿得整饬, 此刻便觉得难受,新浆的衣领擦着脖颈, 让他怀疑起了红疹子。秦束却无视于他的困境, 只在他面前摆了满案的菜品,清爽可口的, 鲜香辛辣的,而后便盈盈地笑着捧着腮, 眼神里一览无余地是对他温柔的等待。   她的温柔是真的,她的等待也是真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秦赐只觉那金乳酥好像腻在了喉咙口, 让他不由有些后悔上回对她的无礼顶撞。   本来帮她做事就是应该的,他为什么会生出不情愿的心思呢?   这么一想,偏又有些委屈了,他轻声道:“您既高兴,往后便不要找着借口躲我了。”   秦束看看他, 转过脸,声音在飞烟中益发地轻了:“我何尝不想见你。”   他听见,竟是心中一痛,抬眼看去,那白玉一般的侧脸上,是霏微的幽冷的寂寞。   她的寂寞也是真的。   每一回见面的时光太促,他像是今日才终于看明白她的寂寞,一句话,七个字,简简单单地就令他心动了。   好像仍然是那个未嫁的少女,低着头,叙说自己不情愿的事,但因为到底没有对抗或逃避的法子,所以只能往前走,一意地、不停留地往前走。   他从食案边探身过去,伸臂抱住了她。安宁的拥抱,像是又一次和解。她宽容地笑笑,拍拍他,道:“今日竟穿了新衣裳见我?”   他放开她,有些不好意思,默默蹩回去拿起了筷子。她笑着打量他,一边请着他吃这吃那,一边道:“永宁宫给你办寿宴,我也该送一份礼过去。你想要什么?”   秦赐手中筷子顿了一顿。   秦束凝注着他,又问:“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便送给你。”   秦赐抬起头,见到她眼中微弱而宁静的光亮,他忽然就有了一份不知何来的勇气,哑声道:“我想要您。”   “什么?”秦束微微一怔,脸上却先红了。   秦赐默默地扒了几口饭,放下碗,静静地又重复一遍:“我想要您。”   秦束笑了。   “你不是早就有我了么?”   不……秦赐下意识地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他确然已经拥有过她,很多次了;但他想要的,却是更加不同的……   秦束的眼神里是脆弱的安宁,他看见了,他知道自己若再索求下去,很有可能,那安宁便会碎裂掉了——   “你不是早就有我了么?”   像是一道令人振奋的暗语,又像是一句更加扑朔的谜题。堂皇四壁间,两人像两个掩耳盗铃的贼,只偷觑着对方眉眼里的千山万水,但口中不会说,思念也好,梦想也罢,都只郁结到喉咙口为止,不会说。   秦束凝注他半晌,而后转身去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下,一一地去卸她鬓发上的首饰。薄纱帘帷上只映下来一个优雅的手腕轻抬的剪影。秦赐静了静,站起身,径自掀帘走入,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后,粗糙的手掌抚摩过她纤细的脖颈。   那么纤细,他几乎只需要将手指并拢,就可以杀了她了。   但她却温和地笑着闭上了眼,好像一只猫,被他摸得很舒服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与她,到底谁才是谁养的猫。   他在秦束膝边半跪下来,手掌仍是缓慢地摸索着,自那颈项,至于锁骨,然后轻轻地探入她的衣衽——   她忽而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个动作,却既不是鼓励,也不是阻止。他看她一眼便懂了:她只是想要掌握主动。   秦束笑了,这笑容却如染着魔力,令他振奋,令他疯狂。俄而接二连三的哐啷声响,是妆台上的匣奁用物被拂落一地,秦赐不由分说地将她压了上去。   ***   一场欢爱,筋疲力尽,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终于不那么僵持了。   “我猜,温太后会借着寿宴的机会,宣布一些事情。”秦束倚着床栏,斜眼笑着看他,声音拖得悠长。   秦赐并不急于穿衣,只拿眼光上下滑过她那光滑笔直的脊背,喉咙里发出一声仿佛胜券在握的笑,装傻般问:“什么事情?”   “那自然只有你和长公主知道啦。”秦束说。   话音未落,他已从后边抱住她腰肢,身子前倾过来又吻她,像是要堵住她的嘴。吻得她一阵上气不接下气之后,他才挑挑眉道:“不会的。”   秦束疑惑:“不会?”   秦赐却不说了。   他披衣起身之际,秦束若不经意地道:“父侯上回来说,在他那里积压了许多奏疏,都是弹劾大司马温育良横行不法的。”   秦赐一顿,“温司马是朝中宿臣,又是太后之父,若要动他……”   “没让你动他。”秦束笑道,“你只管保他就行,余下的事,我来安排。横竖鲁阿姊已死,现在的永宁宫,就如惊弓之鸟。”   秦赐道:“这会不会太着急了?”   “温珩是你自己处置的,却来说我太着急。”秦束柔声道。   秦赐想起那一晚上,此刻也要忘记了,那时候为何会有满腔的不甘不忿,以至于要将那个宫女当做诱饵摔将出去——很残忍,但他不后悔。   “我明白了。”他说着,终于起身慢吞吞地穿衣。   秦束侧首看他,那眼神竟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忽而,她笑了,柔声道:“我知道你自有主张,但是还望你,万事小心。”   这寥寥数语的温柔,却叫秦赐怔住了。再去看她,却只能看见她耳根底下的红晕,似是令她着了痒,还伸手去摸它。秦赐于是没能忍住,再度咬上了那个莹润的耳垂,秦束轻叫一声,又被他一把抱住。   秦束好笑地拍手打他:“做什么?”   秦赐穿衣穿到一半,裸着半个胸膛和结实的手臂,湿润的呼吸就震荡在秦束发红的耳边:“我今晚不走了。”   秦束没有说不行。她只是笑着,好像也沉浸在这一刻的幻梦里了。   他的声音更哑了几分:“这一辈子,我都不走了,好不好,小娘子?”   秦束笑着,笑着,以至于必须咬紧了唇。   夜这么长,本就是做梦的时候,就算是痴人说梦,也可以被原谅的吧?   ***   六月末,司徒秦止泽上表,弹劾皇太后之父、司马温育良行为不检,在淮南争田圈地,鱼肉百姓,当议大罪,褫夺官爵,押还乡里。   这一道弹劾过于严苛,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无人不为温育良喊冤的。最后是中书令夏冰和镇北大将军秦赐,顺应众情,暂且将温育良外调为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了结此案。   温珩、鲁阿姊、温育良,半月之间,死的死贬的贬,这三人的事情一环套着一环,温太后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是秦家有意与她作对。但暗昧多时的秦止泽此刻突然出头,却也十分蹊跷。她摸不清楚,最后只能认定,秦赐到底与秦家诸人是不同的。   如此,秦赐便在永宁宫的格外感激中,迎来了自己的廿四岁生辰。   温太后在华林园中摆大宴,自昼至夜,歌吹不绝。秦赐坐在主位,便始终尴尬地受着各家的礼,身边是平乐长公主萧雩,后者帮他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倒是不亦乐乎。   七月十四,天气已凉,华林园中碧波万顷,映着沉沉天色,更令一众穿戴轻薄的娘娘命妇都拢紧了衣衫,但萧雩却偏是一身绫罗小襦,胡制的箭袖比寻常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叮叮当当夺人眼目的金钏儿。杨太后与秦束坐在一处,望着那边,忍不住道:“这还没嫁人呢,就穿上胡服了。”   秦束今日穿得普通,只是顺应秋令的素衣黄里,缥青色罗带飘然垂在腰间,立意不要抹了长公主的风头一般。闻言,她只是笑笑:“秦赐平素也不穿胡服的。”   杨芸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笑得安然。   “官家来了!”忽而,众人间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听闻宦者的尖声:“皇帝驾到——”   将入夜了,萧霂终于在夏冰等人的陪伴下姗姗来迟,小小的身子由王全牵着,眼神往四周一扫,山石流水,楼阁苑囿,许多双眼睛也一时都遮遮掩掩地看着他。好在萧霂已经在这样的场面中历练了很久了,他分毫不惧,还颇是老气横秋地道:“朕来贺秦将军寿!”   秦赐连忙赶来,下跪伏首,重重地道:“末将愧不敢受,愧不敢受!”   萧霂看着他,好像背书一般道:“秦将军有功于国,合该受赏。朕想着,不如给将军指一桩婚,何如?”   ***   秦束手中茶盏不小心地一倾,泼了些水在案上。但没有声音,一旁除了杨太后外,也无人注意到。   她慢慢地将茶盏再放稳了。   但听秦赐声音朗朗,园中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多谢陛下盛意!但比起指婚,末将更有一桩恳求,想请陛下首允。”   萧霂显然没料到会被他反将一军,愣了一愣,才问:“你有什么恳求?”   “末将前日接到并州、幽州前线急报,道是铁勒猖獗,雁门河间王部尤需增援。”秦赐抱拳道,“末将恳求陛下,让末将带兵去支援河间王,安-邦定塞,守卫陛下!”   ***   萧霂呆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无助的眼神竟尔往温太后的坐席上飘去。   还是他身边的王全机警,咳嗽两声,“秦将军保国之心可嘉,但陛下指婚是常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您可想好了,要哪一个?”   秦赐叩下头去,面不改色:“末将接报,心急如焚,只请陛下恩准!”   后方忽而响起重重的一声“哼”,秦束抬眼望去,却是平乐长公主萧雩坐不下去,径自一甩袖起身离开了。温太后倒是仍旧端着怡然的脸色,只是那笑容也再摆不出来。   “年轻人,脸皮薄。”杨太后幽幽地道,“但秦将军往后,恐怕也不好过了。”   秦束微微一笑,“谁敢让他不好过?”   杨太后悄然一惊,看向秦束,后者却只是悠然地抿茶,不再言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在周四!~ 第38章 流萤出暗墙   这一场大宴, 直到半夜方休。秦赐克制着饮酒——如今他有了身份, 不再需要逢人必饮了——到登上回府马车之际, 他仍然清醒得很。   掀开车帘,他却怔住。片刻回头, 李衡州坐在前边挑了挑眉毛,“哗啦”一声,秦赐径自拉下了车帘, 阻断了他的视线。   车舆中亭亭地坐着当朝的皇后。伊人正微微仰头看他, 车壁上的明珠随着车马颠簸, 将她眼眸里的光亮也摇成了千片。   “您……您今日不回显阳宫?”他踌躇。   秦束笑道:“阿摇、阿援已护着中宫车马回宫了, 明日, 她们会再驾车来, 奉诏将你带入宫去。”她低眉, 抬手轻轻整理着腰间的罗带, “我是来给你送礼的, 秦将军。”   “什么礼?”秦赐下意识发问,当即反应过来, 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秦束便像看一个孩子一般笑着看他。   ***   是夜, 镇北将军府的下人全都见到将军带了个女人进来, 登堂入室直入寝阁,但却谁也没有看清那女人的面貌。   “待过几日, 你的风流名声,就要传扬出去了。”秦束一边调笑着,一边任由他火急火燎地给自己解着衣带。   秦赐喘息地道:“那还不是您的意思?”   “是啊, 是我的意思。”秦束笑道,“长公主横竖已经生气了,但约莫还打着算盘要在你出征前先议婚呢。你担点不好听的议论,便可以甩脱她了。”   秦赐着了恼,恼她为什么连这种旖旎时分都要算计,便狠狠用牙齿去撕扯她的衣带。她惊笑一声,道:“小秦将军金屋藏娇,眠花宿柳,别说长公主了,便连我也该生气,你说是不是?”   秦赐哭笑不得,“您生您自己的气么?”   秦束轻轻嗔他:“你笨。明日入宫,要与我好好演戏的,明不明白?你今日突兀说要出征,难保让人浮想联翩,不如再做个转圜,就装作是因为我受不了街头巷尾的飞短流长,非要把你赶出京城的女人堆,而且越早越好——这样,由我父侯安排,你可以很快就动身。”   秦赐静了静,想明白了:她还是在帮自己今日的莽撞圆场。其实出征雁门的事,虽然本是定局,但若不是温太后和萧雩逼迫太紧,他原也不至于这样毫无准备地提出来的。   “我赶你走,也是为了平息永宁宫被你拒绝的怒气。”秦束道,“是罚你。”   秦赐的心尖上颤了一颤,一句“罚你”,却偏被她说得很清丽可喜,竟让他笑了,“末将甘心领罚。”   “不过比起怒气,永宁宫只怕更多的是慌张。”秦束漫漫然道,“温家兵权已去,你不肯娶她女儿,摆明是瞧不上;朝中众人看出风向,很快,温家就会分崩离析了。”   她说得很是自信,秦赐却全然听不入耳,将手臂环过她腰身,竟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秦束吃了一惊,仓皇地道:“你做什么,你——啊!”又一下子抱紧了他的脖颈。   他笑道:“我都说了,我领罚。”   他将她放上床去,她正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吹熄了烛火,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娘子。”他的声音安定下来,沙哑而微颤,像是这世上唯一永远不会变的东西,“谢谢您的礼物,我很喜欢。”   ***   这一夜的欢爱是温柔的。灯火细细密密地铺在两人身上,像柔亮的缎子,从肌肤间的缝隙里滑落下去。像是终于有什么东西让秦赐安定下来,他的眼神里重新有了光,确信的光。   他就用那样的目光一一地描摹过她的眉眼,脸颊,颈项,但是因为他们间早已越过了那一条界限,所以此刻即使爱抚,也不再能冠以情深意重的名义了。   可是爱,仍永远会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之中,烛照着他们的孤独。纵然肮脏,纵然丑恶,纵然黏糊糊血淋淋,纵然无声无息——爱,也仍然是爱。   秦束眷恋地看着他。他的坚信不疑能给她一些力量,好像这世上的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过是玩笑般的试炼,不会当真伤筋动骨。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就可以继续在这深宫里一直忍耐、忍耐下去。   他就是她的光,就是她的希望。   ***   先帝御赐的宅第占地广大,但秦赐实际在用的却不过数间,房中陈设寡淡得一眼便能看穿。将军府中仆人亦少,秦赐不惯被人伺候,寝房四周都无人守夜。   于是这真正的夜便显得格外地幽静。帘幕落下,灯火飞飘,床上唯一只发硬的枕头,一床单薄的丝被,两人一同枕着盖着,身子密密地依偎在一起,叫秦束有一种新鲜的刺激感。   他的胸前背后有几道陈旧的伤疤,她一一地抚摸过去,他便不自主地绷紧了肌肉,夜色下看去,纵横起伏的线条如呼吸的山川,沉默地将她包围住了。   她的身体已很疲倦,精神头却还很足,好像一定要闹他一般,秦赐也全由得她,只是将手轻轻抚摩她的背脊。挺直的、秀丽的背脊,浓密的长发铺开在上面,像无尽蔓延的夜。   “那么过些日子,我便出征了。”他生硬地开口,像对这一夜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似的。   “嗯。”秦束漫不经心地道,“其实眼下还不是季节。”   “总要预作防备的。”秦赐淡淡地道,“铁勒人前两年之所以安分,是因为他们正忙着西征柔然;如今柔然已经七零八落,铁勒的马匹也已喂饱,约莫很快就要南下了。”   秦束不由得道:“很快——是有多快?”   秦赐道:“铁勒兵强马壮,人所共知;那个铁勒小王,还不止有治军之才……传闻他有所谋划,要在平定柔然之后,称帝北方,与我朝正式开战。”   秦束听着听着,心中生出危机感,撑起身子来看着他,目中隐含忧虑:“河间王已经在那边镇守了,是人马不足以抵抗吗?若是开战……”   若是开战,凭着洛阳城中这一帮子衣冠士族,谁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子?   秦赐凝注着她,声音放得温和了些:“不要怕,有我在的。”   秦束轻声道:“若是开战,你怎么办?”   秦赐却笑了:“您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萧家的天下?”   秦束莫名地有种被冒犯的感觉,横了他一眼:“自然是担心你。”   他的笑声清朗地响起,像在这柔软丝缎上落了一地的月光。她想了想,又诚实地补充一句:“也担心这天下。若没了天下,哪来你我呢?”   他抱紧了她。窗纱上映着两人的影,微风从窗棂缝隙里透入,不冷,但令人发燥。忽而窗外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一颗一颗闪烁如星星,摇摇晃晃地升起、盘旋、飘荡,她抬起身,讶异:“那是什么?”   秦赐看了看外边,“是流萤。”   又侧首看她,她的容颜在夜中愈显出娇嫩的白,一双眼睛里满是好奇地望着窗外,他忍不住伸出手,将那窗格推开了一些。   她“啊”地叫了一声,“不妨事么?”   窗外原来只是一座无人的院落,三面竖着高墙,墙下种着低矮的花木,一群一群闪闪发光的萤火虫便在那花木间流连忘返。他抱着她,低声道:“不妨事。此处,永远是您的。”   她回过头,怔怔地看他。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结实的胸膛上,交错的疤痕下,是一振一振的心跳。   “待北方平定,天下安辑,待您心上没了那些负累,我们便一齐离开这里,寻个好去处去。”   他的声音温柔地侵入她的世界,如流水。   她静静地笑着,静静地相信着。   “好。”   ***   翌日一早,显阳宫急召镇北大将军秦赐。   传闻秦皇后对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大将军发了好大的一通火,问他昨日做什么去了,找了什么女人回家;秦赐只是僵直着不说话。待赶走了他,秦皇后又慌张匆忙地赶往永宁宫,正巧平乐长公主也在永宁宫中,与她母亲是一样地愁眉苦脸、愤愤不平。   自温育良外贬,再是愚蠢的人也能看出温家失势,秦赐偏在这时候甩开萧雩,是一个极明确的信号。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开始走错了棋?温晓容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倚靠着软榻,让萧雩给她捶着背,好像真是一夜之间老了一般,连腰背都在发痛了。   “秦赐昨晚,是真的与其他女人同辇回府了?”萧雩倒还沉得住气,只是脸上没有笑影,便干巴巴地发问。   “我今日一早便召他来训话了。”秦束焦急地道,“是他不晓得轻重……太不晓得轻重!”   “本宫还道他是一心为国,学那什么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呢。”萧雩冷冷地道,“敢情他只是不想和本宫沾边儿罢了。”   秦束叹口气,“到底是个胡人,养不熟的……”眉宇之间,攒出几分似有若无的情愁来,“他做这些事情,也不曾顾忌过我的面子。”   见到秦束也同自己一样地伤心丢份儿,萧雩反而安下心来,相信了她没有骗人,更宽慰地笑道:“不过他到底是姓秦的,离了这个姓,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嘛!”   温太后在这时候适时地插了句嘴:“我看你这丫头片子,是不是也想姓秦啊?”   “娘!”萧雩不悦地撒娇,温太后便慈爱地笑起来,秦束一同陪着笑:“长公主是天上的人物,秦家就算门第再高,那也只是地上的门第啊。”   这话却像一句委婉的拒绝。萧雩心知秦束不会喜欢自己,倒也不以为忤,只道:“皇后也是在说笑了。”   秦束摆摆手:“秦赐这事情,已害得我焦头烂额,我琢磨着,马上就得让父侯将他派出去,不让他再在这城里乱惹风言风语。”   “这样也好。”温太后笑笑。   将秦赐调出京城,且还是由秦氏主动调的,温太后当然求之不得。她想了想,拖长了声音道:“秦司徒是曾与先帝一道出生入死的挚友,又蒙受遗诏辅政,哀家往后还要多多仰赖他呢。”   秦束抿着笑行了个礼:“太后这话,可说得见外了。”   ***   七月廿日,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五州军事、镇北大将军秦赐率军出征。永宁宫温太后推说身体不适,不能省文书理朝政,一应事务,交司徒秦止泽领尚书、中书两省协同处理。 第39章 佳人渺天末   显阳宫苑中的荷花, 怎么看都像是不会变的。   一整个夏天, 它都是那样悠悠然不紧不慢地开放;既无人催促, 也不作防备。但到了七月的收梢,便会突然褪了色、一片接着一片止不住地凋零入水, 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的摧残,但其实这苦痛已经连绵了很久,是从盛夏的灿烂里就埋伏下来的。   秦束望着那荷花, 耳边听着司徒府长史在十步远的垂帘之外所作的高声禀报——   “度支曹奏, 家有五女、贫不能给事之家, 复其租税。又, 先帝时起太仓于城东, 不应所求, 奏起常平仓于东西市, 周转郡国邸阁用度。”   “河间王萧霆、并州刺史皇甫辽奏, 北地边塞障壁乃前代所筑, 年深朽坏,不能应敌, 请款加葺。”   “尚书左仆射陈丰、散骑侍郎黄直劾, 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温育良不应征调, 罔视国纪,私蓄兵马甲楯, 有不臣心。”   ……   许多件文书终于一一报完,秦束终于稍稍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道:“父侯有心了。一切便按父侯的意思办。”   “是。”   那长史领命离去, 却又被秦束叫住:“且慢。”   她静了片刻,道:“温侯的事情,岂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臣随意议论得?那些弹劾不要给官家看了,省得让官家烦心。”   长史似也着意看了她两眼,但只能看见那碧色的裙角。他垂下眼帘,“是。”   ***   “什么陈丰、什么黄直,从前还不是我家里的一条狗!”温晓容终于忍耐不住,一入寝殿便破口大骂,“哀家已经一退再退,他们还想怎样?!”   幽瑟跟了上前,一边连忙屏退了其他仆婢,低声劝道:“娘娘息怒,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人不也被秦皇后骂了么?说他们乳臭未干,乱参国政。”   “秦束倒是能忍。”温晓容冷笑,“眼下她父亲秉政,什么事情都先报与她知道,俨然已经是垂帘听政了,她却还装出一副谦恭惶恐的模样来。”   “秦赐不在朝中,她就算垂帘听政,也没有什么倚仗。”幽瑟轻轻给她揉着肩,“其实上有太皇太后,中有两宫太后,按理是怎么也轮不到她的呀。”   温晓容抬手扶着额头,看见菱花镜中的自己,妆容妩媚多娇,四十余岁的年纪,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与八十岁的老妇无异了。寂寞是丑陋的。   “婢子还听闻一件事情。”幽瑟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那个夏中书,近日又时常往永华宫去走动了。似乎永华宫在朝的亲戚,多半也都是他给安置的。”   “噢?”温晓容轻轻抬了抬修长的眉毛,“这个夏冰,当真泥鳅也似。”   “但他可是先帝明点了的顾命大臣啊。”幽瑟劝诱地道,“当初遗诏里的人物,两宫、秦司徒、夏中书、再加上一个小秦将军,一半都是秦家的人了,杨太后料想也不会同我们一边;只剩下这个夏冰,倒是很松动的样子……”   温晓容的眸光渐渐地深了。   “你说得不错。”半晌,她道,“我会想个法子——”忽而她转过脸,“我们家阿玖不是已被秦家毁了约?你派人去温珩家里,探一探她的口风——上回温珩他自己不检点,给我捅了那么大的漏子,不容他不把女儿送我。”   “是。”幽瑟应声,“那夏冰那边……?”   温晓容冷冷一笑,“一个寒人,还有资格挑挑拣拣么?我让他娶,他敢不娶?”   ***   并州,雁门郡治广武。   河间王萧霆与并州刺史皇甫辽在军营中迎接秦赐。三人曾经在平定苏熹之时并肩作战,此时旧地重逢,各个欣然。萧霆打量着秦赐,不过数月不见,后者好像更笃定了一些,甚至会笑了。   秋节凛冽,三人登上烽堠,遥望远方,一览无余的天幕之下,是染着星星点点青碧的荒原,偶尔能望见河流、帐篷与牛羊。   “边关上也有一些百姓,说不清是胡人还是汉人的。”皇甫辽粗声道,“有时我们抓他们服役,他们便是汉人;有时铁勒抓他们服役,他们便是胡人。”   秦赐望着那些人。其实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但那一派安然的气氛,却透出弱者的无可奈何来。   “末将的父母,据说便是这样的人。”他忽然说。   萧霆心下吃了一惊,默默看他神色,却看不出什么异样。皇甫辽大咧咧地发话了:“什么?啊,你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胡汉的混种,说不定还真是这一带的。”   萧霆发问:“你想寻你父母的底细么?兴许黄沙狱中,还有存案。”   秦赐摇了摇头。   萧霆尴尬地笑笑,“也对,将军如今毕竟是姓秦了。”   皇甫辽亦配合地大笑起来,“圣朝宽厚,秦将军又是少年英才,前途广大,前途广大嘛!”   秦赐没有说话。他不擅长反驳别人,他只是在心里知道,不是这个缘由。因为他的父母,归根结底也就和那些边关上的老百姓一样,若不是被刻剥急了,谁会拿起榔锄犯上作乱?他清楚自己即使去寻,也只会寻到这样一个惨淡的结果而已。   在那平民营帐的更远处,隐隐压着黑云。萧霆在秦赐耳边道:“铁勒人的营垒,便建在那头。”   皇甫辽笑着拍拍秦赐的肩膀:“我也晓得将军的心情,明明看不见他们,但就是堵得慌,对不对?不过铁勒新破柔然,自己国内还有许多摊子要收拾,我看他们有点和谈的意思。”   秦赐皱了皱眉,“和谈?”   “不错。”萧霆道,“我已决定应下来。洛阳城内,主幼臣欺,”他无感情地笑了一声,“能和谈当然是好事,但也绝不能放松了戒备。”   到夜间时分,罗满持已睡下了,秦赐终于得以独处,便一个人骑着马,沿着障壁缓缓地巡行过去。   “将军。”守夜的将士见到他,一一躬身行礼,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   远方的点点灯火已渐熄灭了。天地广袤如穹庐,四野荒凉如大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雁门,那时候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一心要为了小娘子建功立业,是以事事争先,伤重不顾,只为了那一个人,搏击、扑杀、受伤、再战。   如今重到此地,心境却已不同。   他已明白小娘子在那四壁之间的寂寞,她心有七窍,她神机妙算,可是她终究无法逃出那寂寞。   所以一次次她攀着他,诱惑他,欢爱的潮水中挽留着他,都不过是一场场绝望的送别。   她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看见他所看见的这些景象——风过旷野,肃肃作金戈之声,藏着暗云的夜空往远处无限地延展开,一弯月亮慢慢地、冷漠地升起了。   他多想让她看见这一切啊。若能看见这一切,就会觉得那宫闱里的尔虞我诈,都不过是小儿间的游戏罢了。   ***   嘉福殿中。   夏冰抱着萧霂坐在御榻上,一边将文书一件件地呈给他过目。萧霂实际也不能识全文书上的字,但碰到有兴趣的就问一问,无兴趣的就径自盖印了。中书省的数名史佐抱着齐人高的书囊侍立其后,皇后宫中派来的使者亦等候在旁。   “很快了。”夏冰和颜悦色地对阿援道,“待官家看完这些,便去显阳宫陪皇后。”   阿援行礼道谢。萧霂歪了歪脑袋:“这些东西,皇后都看过吗?”   夏冰道:“皇后不曾看过,是皇后的父亲秦司徒看过,检呈陛下的。”   萧霂道:“秦司徒为什么能看?过去都是母后看的。”   “陛下此言差矣。”夏冰款款道,“司徒之职,副贰天子,协理万物,天下大事,无不该与司徒过目的。当然皇太后也很重要,不过她近日身体不适,陛下当秉承孝道,不要让这些文牍琐事扰了皇太后的清净才是。”   萧霂听得一愣一愣,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小嘴撅起来,半晌,又去看案上文字。转眼看到了边关上的表文,又道:“铁勒人,很厉害么?”   “铁勒人是近五十年来,本朝最大的边患。”夏冰持起那份表文看了看,道,“他们已经攻破了柔然,掳得车马辎重无算……那个铁勒小王据说是想休息一阵,故来与我们和谈。不过北地障塞年久失修,也当加强防备才是。”   萧霂听了,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腿,“北地是哪里,离洛阳有多远?”   小孩子的天真言语,却让殿中诸人一时都滞住了呼吸。   阿援仓促掠了一眼夏冰,但见后者面色沉沉,好像是有一瞬间将怒气按压了下去,掩之以微笑:“并、幽诸州,雁门、上党诸郡,是本朝北地锁钥,锁钥一失,则洛阳危殆。”   萧霂抓住了他的袖子:“那北地可不能丢!和谈,一定要和谈!”   夏冰道:“并州刺史皇甫辽、雁门太守楼刚等人出身将门,身经百战,又有河间王殿下和镇北大将军坐镇广武,还请陛下宽心。”   “那就好,那就好!”萧霂吐出一口气,立刻将此事抛到了脑后,笑着与夏冰撒娇,“还有这么多,今日不看了好不好?”说着便打了个哈欠,“朕困了,朕要睡觉!”   阿援适时跪下,“皇后请陛下回宫。”   夏冰叹口气,放开怀抱,萧霂两条小腿一蹬便落了地,摇摇晃晃跑到阿援跟前去了。   阿援带着萧霂告辞,夏冰亦走下来,礼貌地点点头,“皇后辛苦了。”   阿援笑笑,“中书也辛苦。”   夏冰看看犹自懵懂的萧霂,又看看阿援,心知自己的所有回答都会被一字不漏地转达给秦束,他拱手道:“教诲匡正,国之所重,子固绝不敢辞。”   “仰仗了。”   阿援带官家离去了。夏冰与中书省官吏一同出了宫,又同他们道别,而后便独自步行回家。   今夜的月色倒是很美,凄清地铺落在无人的街巷间。   老仆给他开了门,一边跟着他走进去,道:“今日有媒人上门。”   “媒人?”夏冰走到院落中,伸手轻轻侍弄着盆中花木。秋意渐深,花朵已自蔫儿了。   “是常乐大长公主派来的,说是想给自己的独生女儿结个亲。”老仆颤巍巍地道。   “温玖?”夏冰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女。   是个矜弱腼腆的女孩,羞涩如白花,又动辄脸红,一副毫无主张的样子。   “这想必是温太后的意思吧。”半晌,他复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盆中的花。   老仆没有作答,只道:“大长公主还在等着您的消息。”   “知道了。”夏冰掸掸袖子,“我这就给她修书过去,应承了她。”   婚姻大事,也就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定下了。夏冰往内室走去,忽又停步,指着院中的花道:“谢掉的花该换了,去换几盆应时令的。”   “是。” 第40章 顾步已相失   八月中, 洛阳城中四处都传扬着大长公主嫁女的消息。   先帝崩逝于今年三月, 虽然国丧以日为月、不扰民间嫁娶, 但大长公主是皇室宗亲,先帝亲妹, 总该有个避讳。如今却这样着急忙慌地置国丧于不顾,未免遭人讥笑。   众人也都想到,大长公主那个女儿, 原本是与秦家二郎定了亲的, 不知怎的却被甩了, 乃至如今竟自降身段, 要去嫁一个寒人。寒人到底是寒人, 再是经明行修、权势显赫, 那也不该乱了婚宦的规矩啊。   不过温小娘子自己, 听闻倒是很高兴的。若论人品, 比起放浪不羁的秦二郎, 这个规行矩步的彬彬君子夏子固当然要好上一万倍,温玖素来是不敢与人高声说话的性情, 现下似乎都直起腰来了, 既幸福、又得意的模样。   永华宫中, 杨芸坐在妆台前,默默地梳拢了发髻, 又将金步摇小心翼翼地插上发间。   “哗啦”一声,帘帷掀开,夏冰散着衣襟走出, 先径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而后便一手执杯,倚着博古架端详着她。   她看上去倒是平静得很。女人,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没意思的事情会嫉妒,该她嫉妒的时候却又冷下来了。   “温太后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夏冰终于开了口,“先是攀秦赐,再是找上我,她们温家的女人,就这么不值钱?”   杨芸笑道:“你是真寒门,秦赐是假士族——秦赐总还比你强一些。”   夏冰眼神里泛着冷,“那又如何?攀不上假士族,到底不还是来求我这个真寒门了。我不像秦赐,手握兵权,口含天宪,我拒绝不得她。”   杨芸道:“你想拒绝吗?”   她这话问得天真,眉宇微微压低了,神色里好像只有关切。夏冰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瞧了半晌,才道:“那个温玖,不过是个没长全的小丫头。”   杨芸又笑了。   好像是被他逗乐了,又好像只是宽容他的任性,她复道:“你若能同她好好过日子,也不失为一条顺遂的路。”   “您要我同她好好过日子?”夏冰很快地回应,“您真是这样想的?”   杨芸垂首,低声:“我知道你没有法子。”   清清淡淡、飘飘渺渺的一句,没有着落,却让夏冰的心狠狠地震了一震。   他抬眼,看见垂落的帘帷上映着对方细瘦窈窕的影子,高高的发髻上晃荡着金步摇,像一棵被施了咒的树,永远只能一动不动地守着那再也开不了花的躯干,直到老死。   可是她却对他温柔而宽悯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法子。   心里莫名就涌出一股怨气: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了?!不可能的,没有人能知道我……   然而直到最后,夏冰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在四九城中的高门之间还在闲言碎语之际,北方第一次接到了铁勒入侵的情报。   萧霆、秦赐镇守在雁门,但鲜于岐竟是直朝西边晋阳长驱而去。接报之后,镇北大将军秦赐当即带兵驰救晋阳。   “城外那些军垒,都不过是疑兵之计!”皇甫辽阔步走入大帐,将头盔往案上狠狠一掷,怒道,“鲜于岐小儿出尔反尔,扣了我的使节,还来个声东击西!”   萧霆坐在上首,手指不断地点着漆案,当当当的声音催人心烦。皇甫辽看他一眼,他才稍稍起身,手指点过案上的舆图,“晋阳与洛阳之间可不远啊,这个消息若传到京城,只怕会人心惶惶。”   “我看不见得。”皇甫辽冷笑一声,“京城里的人都在忙别的事情吧!”   萧霆叹口气,“秦赐已过去了,我们再着急,暂且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坐镇广武,中转车粮人马,为秦赐与官家之间传递消息而已。”   皇甫辽急切地道:“二万人马,会不会太少?”   “晋阳本来城坚兵锐,我们若派过多援军,只会增加粮草负担。”萧霆沉吟地道,“这二万兵马,只是为了给晋阳侯托个底,表示我们绝不会放弃晋阳。只要不主动迎击,守城应当不难。——这也是我为何派秦赐前往的缘由。他是个沉着的人,就算晋阳侯贪功冒进,他想必也能稳住。”   皇甫辽在地心转了两圈,叉腰道:“也是,为今之计,只有让晋阳侯据守,守到铁勒人自己退兵。只是铁勒人专擅强攻,不知晋阳侯能不能撑过最初最难的时候。”   “晋阳侯张慷么,不过是个不识世面的公子哥儿。”萧霆笑了一笑,“他那个国相叫华俨的,兴许还有些韬略,可以抵抗些时。但是呢……”   “但是什么?”他一连转了两次,让皇甫辽很不耐烦。   “但是那华俨原本是大司马温育良擢拔上来的人,不知会不会尽心竭力地抗敌啊。”萧霆的笑容收敛,目光中透出沉沉的忧虑。   皇甫辽明白了。如今朝廷将温育良外贬,温家失势,难保那个华俨不会心怀怨怼,与秦赐反其道而行。皇甫辽自己是个直脾气的粗人,很是瞧不上京城里这些世家大族的勾心斗角、拉帮结派之事,重重哼出一口气道:“铁勒人可不认什么温大司马、秦大司徒!”   ***   重阳过后,九月十五,宫苑中处处是盛放的金菊,伴着浓郁的桂香。官家这数月以来迷上了显阳宫曲径通幽的后花园,成日便在园中与近侍宫婢们玩些蹴鞠六博之类的游戏,不爱上朝。两省不得已,便往往将待批的文书送到显阳宫来。   秦束坐在廊下,手中捧着一杯茶,淡淡望着萧霂在山石池木间躲躲藏藏跑跑跳跳。小孩子有活力,但未免不懂事,现下他做了皇帝了,再让他读诗书习礼仪,他却也有一万种法子逃避开去。阿援在一旁给她读着下臣的奏报,声音格外地亮些,是为了让萧霂也能听见——如此,秦束便算不得干政。   “禀报陛下、娘娘,北边来的鸿翎急使——”   “陛下、娘娘,镇北大将军军报——”   内侍与侍卫的声音一前一后地响起,刹那间焦急地划破了园中一派融融的热闹。正拿一块红布蒙着眼睛四处摸索人的萧霂听见了,迟疑地停住了动作,站在假山旁边呆呆地问:“军报?”   秦束侧首,看见与宦官相偕的数名军士,彼显然是奔跑得急了,满头大汗地扑通跪下来,将手中一份插了鲜红翎羽的文书高高举起,高声道:“禀报陛下、娘娘,镇北大将军军报!”   秦束没有动。阿援接过那份文书,拆开封泥检视,对她轻声道:“是九月初一日自晋阳发出的。”   那领头的军士叩首道:“军情紧急,末将驰传而来,未敢耽搁!”   秦束淡淡地道:“念。”   阿援慢慢地展开了书册:“八月廿日,末将领晋阳国急报,铁勒王鲜于岐率步骑二十万,逼近晋阳城下。八月廿一,末将点精兵二万出征,驰援晋阳。八月廿六,次于阳曲,遇铁勒左王部,小捷。八月廿八,抵晋阳,入见晋阳侯张慷、国相华俨。八月晦日,晋阳侯出城抗击,力战不敌,退还城中据守。   “晋阳城中现有士卒二十万,战车、甲楯十余万,然多疲敝不堪用。粮草尚余两年之积。末将请调西北、东北守军,驰援晋阳,并以洛阳武库,周转车兵。末将惶恐,不知所言,请恕死罪!”   秦束伸出手,阿援便将书册交给了她。她的目光慢慢掠过字里行间,萧霂也扯开蒙眼的红布,愣愣地从花园里走了出来。   秦束最后将书册递给萧霂,道:“依妾看,陛下可召骁骑将军黎元猛带本营将士北上驰援。洛阳武库的事,还可与洛阳令商量商量。新近不是刚开了常平仓?让司农拟定一个用度计划,眼下时属非常,万事都须节俭了。”   她说得快了些,萧霂听得懵懵懂懂,但却将小嘴撅起,好像很不以为然,半晌,才道:“听皇后的。”又面对那几名军士,将小手放在秦束膝上,努力做出一副君临天下的神气道:“你们辛苦了。”   “陛下!”那军士身后的随从却似被引出了万分的悲伤,挪上两步道,“陛下、娘娘,我们一路奔驰而来,到底已耗了半月,眼下晋阳被围,情况如何,实在令人悬心啊!”   他仰起脸来,阿援轻轻“啊”了一声,原来竟是李衡州。   许是边塞风霜与甲胄戎装压得他长大了一些,脸上生出了胡茬,一双眼睛焦虑地在帝后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萧霂接话道:“秦将军信上不是说,晋阳的粮草还可以用两年?”   “是。但铁勒人不擅围城,很可能会径自抢攻的。”李衡州急道,“小人出来时,城外已发生过几次小战,我军都败却了,将军下令退守待援。但晋阳侯和晋阳国相……”他忽然又住了嘴。   “说。”秦束平静地道。   “晋阳侯和晋阳国相……屡次……出兵试探。”李衡州想了半天,最后想出一个较折衷的说法来,“如今号令不明,晋阳国与镇北将军的军队各听各的……”   秦束微微蹙眉,还未发话,一边的萧霂却抢了先:“镇北将军远到是客,晋阳侯对自己的封地是最熟悉的,援军自然应当听从晋阳侯的号令。”   李衡州听了,抿着唇不敢应,只拿眼风偷偷去瞟秦束。萧霂也闷声不吭地看向她。秦束静了片刻,拍了拍萧霂的手,温声道:“几位来使辛苦劳顿,可以休息几日,同黎将军一起出发。朝廷不会忘记北边的艰难。”   几名军士们齐声应是,由人送出宫去。萧霂早已失去了玩耍的兴趣,转头看这庭园,只觉秋意萧瑟。   “陛下——”秦束还想说什么,萧霂却道:“铁勒人有那么了不得吗?”   秦束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萧霂却不答,只重重哼了一声,一甩袖,径自离去了。   园中的内侍宫婢们一时也都跟着他离去,衣裙窸窣滑过地面草枝,半晌过后,便再没了声息。 第41章 悲欢两相克   到傍晚时, 阿援回到了显阳宫, 道是下午的诏旨已经一一发出。秦束用完了晚膳, 仍坐在廊下读书。   “官家似乎有些气着了,饭也不吃。”阿援轻声道, “婢子去请旨的时候,他盯着帛纸盯了半天才终于盖印的。”   阿摇一边收拾着碗盘,一边道:“难得见官家生一回气呢。这铁勒人, 也太过分。”   黄昏的颜色染上了园中草木, 全都成了褪色的旧影。廊下挂着数盏宫灯, 随风悠悠地摇晃着, 叫书简上的字迹也映不清晰。秦束已很疲倦了, 却淡淡地笑:“官家也不见得是生铁勒人的气。”   阿摇疑惑, “那是……”   秦束道:“他上回问夏冰, 为什么秦司徒可以看文书。”   阿摇捂住了嘴。   秦束闭了闭眼, 觉得很好笑似的, “连铁勒人在哪个方向都不晓得,就想要自己独揽大权。也不知道是哪位太后教得好。”   阿摇望着小娘子的模样, 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徒然的悲伤。一旁的阿援却道:“有一件事, 是李衡州出宫时交代婢子的, 婢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秦束睁开眼,“何事?”   阿援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函, 跪下身来,双手高举过顶,“这是秦将军写给您的。”   秦束的神色微微地动了一动, 好像那双眼里忽然有了些微弱的来自别处的亮光。她倾身拿过那小函,拆开了,一方小小的木牍便掉出来,其上的字更小,借着幽暗的灯光,一个个好像爬上心尖的蚂蚁,叫人骇然发痒——   “天地寥廓,风过旷野,肃肃作金戈声。军行所见,皆冻殍饥骸。古诗有云:‘我本邯郸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今我为路人之悲,不知来日何人悲我。惟若得君一哭,死亦无憾。   “若得不死,来日当与君并辔,驰马原上,览此山河。   “八月晦日夜,赐笔。”   轻轻地一声,是木牍掉落在秦束的膝上。她像是已没有力气将它再拾起来细读了,于是只将手抚摸着那木头上的纹路,干燥的,仿佛内里还磨砺着凛冽的风沙。   今日始终压抑住的情绪,忽然如洪流般往心上冲撞过来,她闭住了眼,手指却仍在颤抖。   八月晦日……距离如今,已经整整半个月了。   宫中的时光每一日都是一模一样,她从未想过,不过是这半个月的落差,却会让她再也看不清彼端的他。   阿援忧虑地望着她,低声道:“李衡州问,您若有什么话,他可以带回去给将军。”   秦束淡淡地笑了笑,“我在想,他走的时候……他走的时候,我都未曾去送他。”   暮色幽清,庭园中的秋风迟缓如迷雾,将远近草木都染成晦涩的颜色。偏在这昏暗之中,却又有几丛白菊开在墙角,那颜色过于鲜明了,花瓣的雪白的肌肤下仿佛可以看见纤细的脉络,明明脆弱得只要风一吹,就会片片掉落下去了,可还是踌躇地在风中摇曳着。   ***   两日后,受皇帝手诏,骁骑将军黎元猛带兵北上驰援晋阳。   永宁宫中,温太后倒是乐得袖手旁观,多日以来只顾着给侄女温玖准备嫁妆。宝妆靓服的宫女们捧着箱箱奁奁,俱是珠光宝气,她一一地审看过,要求一定要显出了公主嫁女的威严来。幽瑟在一旁劝道:“如今晋阳被围,朝廷用兵,四处都要花钱,官家已下诏节俭……”   温太后心情很好似地挑了挑眉毛,“这都是哀家自家的钱,又没有花朝廷的。”   幽瑟不言语了。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已将月底了,北边还没有军报传来,据说是道路都被铁勒人截断了。这次围城,恐怕不是小打小闹。”   温太后回身看了她一眼,笑笑,“你怕什么?铁勒人再是贪得无厌,难道他们还能吃下整个中原?”   “娘娘的意思,此战必胜?”   温太后雪白的手往那箱奁中抓了一抓,便是数串珍珠从她手指间滑落下来,“晋阳侯与我家是世交,国相华俨是我父亲门下故吏,此战胜与不胜,还不是哀家一句话的事情?”   幽瑟怔住。   “你代哀家,去给显阳宫传个话。”温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浸没成冷笑,“要想保住她那个漂亮的胡儿,就先把我父亲调回洛阳来。”   “温司马?”幽瑟踌躇,“可是官员迁调向来是尚书省吏曹主事……”   “这个好说嘛。”温太后谆谆道,“哀家都替她想好了。她自己写个家书,责骂秦司徒害才误国,秦司徒再上表请罪,尚书省不就可以把我父亲调回来了?”   ***   “这算什么,发国难财吗?!”   听了永宁宫内侍的传话之后,阿援还自沉吟,阿摇已切齿地大骂出声。   阿援连忙示意她噤声。两人站在内院的门口,面前是瑟瑟的几架凋残的蔷薇,身后是压低的冷铅似的暗云。阿援低声道:“永宁宫的确是……的确是在要挟小娘子。且不说这场大战如何,单说秦赐一个人,在那晋阳国的军帐中,身边全是永宁宫的亲信……这也是极危险的事情啊。”   “我就不信,难道她还敢授意晋阳侯暗杀国之大将?”阿摇愤愤地睁大了眼睛。   阿援忧愁地叹口气,“也不知晋阳的情形到底如何,听闻有流民已奔南边来了。”   阿摇伤心地道:“小娘子听了北边的消息,本就很不好过了;如今这北边竟又断了消息,她心中想必更加难受。”   “我真想不通,永宁宫难道一点也不着急?”阿援揉了揉太阳穴,“难道国亡城破,她也不在乎?”   “她肯定不会想那么远。”阿摇道,“我们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将此事禀报给小娘子吧。”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秦束听完之后,却只是无感情地笑笑,“好,我会寻个由头将温司马调回洛阳——她的那个法子,却不可用。”   “依我看,秦将军不也有精兵二万?何必怕他晋阳侯。”阿摇皱着眉道。   “秦赐在别人的帐中,到底处处要顾忌着些。”秦束轻声道,“何况官家已下令,让秦赐受晋阳侯节度。”   “那是官家昏了头!”阿摇道。   阿援拉了她一下,对秦束道:“可是您将温司马调回洛阳,谁知道他跟温太后凑在一处,又会做什么幺蛾子出来?”   秦束拿下发上的金簪,轻轻地拨了拨微暗的灯芯,一时堂上俱亮,“我不会给温育良兵权,但到底该低头些。如今秦赐只有二万兵马,守城的主力仍旧是晋阳国军,我不能不为秦赐考虑。”似乎是提到秦赐的名字又让她停顿了一刹,旋即道,“且如今既是非常之时,就应内外团结一致,铁勒凶悍,不同于一般边寇,不可以等闲视之。”   秦束将身子往榻上靠去。灯下是那一方小小书牍,她已看过许多遍了,此刻它就像一块寻常的枯死的木,记着一些琐碎无聊的话语,没有人会想到它曾经有着青绿色的、一往无前的生命。   秦束安静了很久,一时之间,室中无人敢言语。   “我不能给他拖后腿。”……很久之后,她喃喃,“我必须帮他,只有我……只有我能帮他了。”   “小娘子……”阿摇上前一步,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秦束轻轻地笑道:“不必担心。我同秦赐说过了——他不可以死。”   ***   麟庆十四年十月,诏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温育良回京,拜太保,进爵为宁国公。   太保极人臣之荣耀,国公极爵位之尊崇,外人看来,朝廷如此宽厚,温家是绝不该再有什么怨言的了。事实也是如此,温家人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迎来了温玖与夏冰的婚礼。   太皇太后诏,封温玖为乡君,进夏冰为亭侯,礼成之际,送黄金万斤,珠玉锦衣百两,其余赏赐不可胜计。两宫太后、皇帝皇后皆有馈赠,洛阳城中,一时风光无两。   榖水边的勾栏里,未去观礼的浪子狎客们都倚着阑干,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这一桩天赐的姻缘。   “那个夏子固,真真是运气好。”一位锦衣华袍的郎君一手揽着歌伎,一手端着酒杯,醉醺醺地拿手指胡乱指人,“寒素出身,正撞上先帝设寒人特科,一举中魁,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尚书令、太子少傅;也没见他自己做什么了不得的事,结果先帝找他托孤,公主找他嫁女……”   “是啊,听闻朝廷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可见是个圆滑老练之人。”另一位郎君则清醒得多了,但却不断地叹着气,好像整个人都笼在愁云惨雾里一般,“不过我还是不信,他一个人,能闯出这么多名堂?背后势必有人撑腰的。”   “莫非是……莫非就是温家?”又有人插进来一句。   那郎君摆摆手,“我看不像。中书省最近连发诏令,将这朝廷里里外外都植满了永华宫杨太后的人……我看这里头,定有猫腻。”   “杨太后?”踞坐在里边的另一人嘿嘿一笑,“跟着杨太后,能有什么前途?人老珠黄了……”   一众无聊的世家子弟们俱都猥琐地哄笑起来。在这哄笑之中,又有人起了话头:“所以说啊,男人都还是喜欢年轻女人的,有了温家小娘子,夏子固该要把杨太后扔到脑后去了?”   里间忽然有一个人长身立起,一手挽着系酒葫芦的绳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将几枚铜钱往门口的柜台上一扔,便径自离开了。   议论声短暂地停了片刻,立时又炸开:“方才那个,可不是秦家二郎?啧,一脸的晦气!”   “他也是这里的常客啦,据说是毁了婚约又丢了官,不愿意回家呢!”   “也是,秦家男人是司徒、尚书、大将军,女人是皇后、王妃、诰命夫人,就他一个,什么也没捞着!”   坐着的那人再次讳莫如深地开口:“说不得,兴许他只是看不惯呢?秦家上上下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老夫人养小郎,年轻皇后又耐不住寂寞……”   “六岁的官家,换我我也耐不住!”一人尖声笑着喊道,众人顿时大笑。   秦羁站在勾栏外的道路上,前方不远便是河岸了。秋风萧瑟,水波涌起,将寒意一层一层地递过来。但在更远处,还隐约传来钟鼓喧阗的热闹喜庆之声,他仿佛还能想象出温玖那幸福美满的神情。   朝局瞬息万变,秦家与温家之间时而剑拔弩张,时而握手言和,秦羁虽然看得分明,但却一步也不想靠近。就算为此要舍弃一些东西,譬如升官发财,譬如娇妻美眷——他都在所不惜。   他有时也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带阿束去放风筝的那一回故事。   也许就是那一回,在父母的门庭前跪了三日三夜的他,终于跪清醒了。面对一切的无可奈何,他选择了彻底的逃避。   ——但是阿束,却到底还是被裹挟走了,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亲妹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   数日后,温玖入宫觐见。   也许这样的喜事到底令人振奋,这一个严霜清冽的早晨,秦束还特意起了个大早,让阿摇、阿援给她洗沐梳妆。   阿摇知道这一向秦束心中不畅快,有意挑些趣话来说,“婢子听闻,温小娘子其实早就喜欢上夏中书了,很久以前,他们就曾以丝帕为信,私定终身了呢!”   阿援在一旁笑道:“这又是什么市井闲言,温小娘子何等的身份,会做这样的事情?”   阿摇挤眉弄眼地道:“据说他们俩成亲的第二日,夏中书去上朝了,温小娘子就捧着那一方丝帕发痴——这都是他们家下人亲眼看见的嘛!”   阿援有意地逗她道:“我不信。温小娘子就算少女情怀,夏中书可绝不会昏头的。”   “怎么不会?”阿摇将声音更压低了,便连脸都红了,“他们成亲的当天晚上,直闹到四更过了,还没睡呢!——温小娘子还拉开帘子,要人给她倒水喝!”   阿援再也接不了这话,只能又尴尬又羞臊地笑。秦束听到这里,终于也出了声:“这样的话,可不要在外头乱传。”   阿摇忙道:“婢子省得。”   秦束想了想,倒也确实想不出那个素来端谨的温玖在新婚之夜会是怎样的表情,她未觉得这有什么可羞耻的,只是笑道:“人家是正经八百、明媒正娶的夫妇,行夫妇之道,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话一出,阿援先觉出了异样,再看向秦束,后者却没什么表情,还正兴致盎然地拣选着妆奁中的首饰。   挑了半天,挑出来一支红宝石垂璎珞的金簪,秦束拿它往发髻上比了比,笑道:“这一支是不是太老气了?”   “——娘娘!皇后娘娘!晋阳城破了——”   殿外忽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特属于宦官的既尖锐又不着力的声调:“小人奉王常侍之命禀告娘娘,黎将军的军报已经传到,由尚书省上报嘉福殿了!黎将军说、说,他还未赶到晋阳,晋阳城就已破了!”   那个黄门宦官终于在清晨里显露了身形,却不清晰,像笼着雾,带来的也全是雾一样水淋淋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消息——   “晋阳侯张慷兵败战死,镇北将军秦赐下落不明,国相华俨带残兵仓皇向南逃出,半道上和黎将军相遇,一同退守上党!铁勒人攻占了晋阳城,屠戮全城吏民,僭称西帝,还、还立了国号!”   “——小娘子!”   阿摇蓦然一声尖叫,那宦官吓得一抬头,却见皇后面容苍白,手上攥着一支金簪,簪头刺破了手掌心,正悄无声息地滴下血珠,仿佛是那金簪上镶嵌的无情无义的红宝石流下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放风筝的故事在11章。两兄妹可能都在用自己的方法默默抵抗这世界吧~ 第42章 不得家人哭   李衡州心中挂念秦赐, 初时随黎元猛出洛之后,便一马当先地冲回了晋阳城。   那时候,晋阳城的情况还未至绝境, 妇孺老少备战城堞,数十万军士来回巡逻,倒也庄严有素。晋阳侯府边, 镇北将军的临时居所里,李衡州给秦赐带来了一句话。   “皇后同将军说,‘你不可以死’。”   秦赐正在检视舆图, 半晌,才抬起头来:“什么?”   “皇后同将军说, ‘你不可以死’。”   秦赐没有再说话。   又数日后, 晋阳国相华俨在侯府召见秦赐,说是自己与晋阳侯有一条声东击西的计策。   “铁勒人数不多, 最骁勇善战者不过万人。君侯的意思, 先遣一支先锋精锐队伍出城诱击, 将铁勒军人往西边的龙山里引过去,”华俨将沙盘上的铜车马移到龙山的位置,“我们再出动大军,攻破铁勒的本营!”   秦赐看着他,像是不相信对方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计策, 片刻,才静静开口:“铁勒的本营?”   “不错,他们如今不是就驻扎在城外?”华俨一身儒衫, 侃侃而谈,颇有几分清贵之气,连带他说的话好像也有了几分道理,“我们毁了他们的本营,看他们往哪里走。”   秦赐道:“那过万的铁勒军人怎么办?”   “龙山地势复杂,我们可于彼埋伏之。”华俨道,“最好是能生擒了鲜于岐,剩下的铁勒人群龙无首,又无营垒可回,自然要作鸟兽散。”   秦赐笑了一下,“国相也知龙山地势复杂,我军唯一的优势便是人多,到了龙山里头,可就连这唯一的优势都失去了。”   似乎是那了然的一笑刺激到了华俨,后者不由得抬高了声音:“将军的人马如何我不知道,我晋阳国的军人可都是万里挑一,身经百战的壮士!”   “那就更不应该让他们去送死了。”秦赐仍旧平静,他将手中长策指向沙盘上的铁勒营垒,“铁勒人根本不在意那几个营垒,他们没有辎重负累,没有妇孺牵挂,何况这些营垒本在城外,攻下它们,对我们有何用处?到底我们还是要回来守晋阳城的。”   “攻下它们,鲜于岐没了依凭,可不就只能退兵?”华俨冷笑道,“还是将军不相信我们可以攻下它们?”   秦赐道:“如能将铁勒大军引开,攻下这几座空空的营垒,易如反掌——”   “这就要看将军您的本事了!”华俨像是既往不咎地笑起来,“将军英名远播,卑臣早有耳闻,料必不是虚言!”   沉默。   简朴古雅的厅堂上,四处布着晋阳侯的亲兵,阶前殿下,甲兵闪耀着寒光。   朝廷已经下了明令,要秦赐大军听受晋阳侯节度。秦赐不知这一道敕命是谁的意思,但也从中猜出了洛阳城吹来的一点风声。   眼前华俨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的模样就是明证。   秦赐想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道:“将士征战不易,如今的晋阳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我们只要守住片时,待朝廷援军赶到,铁勒之围自解。惟其如此,不论铁勒人如何搦战,我们都必须置之不理,坚守为上;君侯乃有意出城迎击,末将愚钝,诚不知何以为据……”   “秦赐。”华俨听了,却似并没受到多大的触动,他往前一步,压低声音,直呼对方的名字,“你是不是害怕?君侯让你出城诱敌,你是不是害怕?”   秦赐道:“末将不是害怕——”   “不怕就好。”华俨笑道,“因为你就算怕,也还是必得上阵的。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守城太辛苦了,朝野局势瞬息万变,我们在这里守上半年,洛阳城里怕都没人认识我们了,你说是不是?”   秦赐认真地道:“此事关乎天下社稷,不只是你我一二人的功名所系……”   “你这个胡儿,怎么就说不通!”华俨翻了脸,“让你受君侯节度的诏旨是官家的亲笔手书,你懂不懂?官家早就看穿了秦家,所以有意要压制你的,你若还要拒不从命,那我就只好给官家及太后上书两封,到那时候,你可想想秦皇后能怎么救你吧!”   秦赐蓦然抬眼。   一瞬之间,华俨竟后退一步——他好像从那灰色的眼眸里看见了狼一样扑人而噬的狠光。   然而立即,那光芒就消退了。秦赐垂落眼帘,道:“末将——自然听从晋阳侯节度。”   华俨终于满意了,“这就好,这就好!”   ***   这是一条必败的计策,秦赐心中明白。   铁勒兵马轻捷剽悍,四处掳掠,从不随军携带辎重,攻下他们那空空的大营根本没有意义。但对于汉人而言,“攻营拔寨”的功劳,听上去倒是很厉害的。   李衡州为秦赐备置战马,一边忧心忡忡地道:“您为什么不多劝劝?城中用度充足,最好的法子便是死守,若是那华国相说不通,您便去跟晋阳侯说说?”   天边刮来大风阵阵,似是要将远方的沙尘都挟卷来了。秦赐拍了拍战马,眯起眼睛望过去,铁勒人的旌旗隐隐约约,像埋藏着无数兵士的怒吼。   “过去夏子固曾与我说过一句话。”秦赐慢慢地道,“他说,战场上的事,归根结底,也还是朝堂上的事。我当时没明白,如今才明白了。”   李衡州一怔,“什么?”   “官家让我听从晋阳侯节度,又调回了温育良,显然是为了安抚温家,唯恐晋阳出事。但小娘子——”秦赐顿了一顿,声音发涩,“小娘子还是留了后招,她派黎将军带兵来援,而黎将军是秦家的人。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在黎将军到来之前,我绝不可以与晋阳侯撕破脸。”   李衡州其实没能听懂,但他抓住了最重要的部分,“您是为了小娘子?”   秦赐一个翻身利落上马,马鞭往前方指了指,“若是我与晋阳侯和国相争吵,依他们那个骄懦的性情,举城投降都说不定。”他冷漠地笑了笑,“如今他们还有点争功邀赏的劲头,我应当高兴才是。”   李衡州愤然,“他们前几回擅自派兵出城,损的是他们自己的人;如今却让您去做诱饵,他们自己袭击个空营!”   “这条计策,也不是全不可行。”秦赐沉思着,“我已命罗满持带人在龙山布下埋伏,我们的人数毕竟比铁勒人多一些——但到底只能靠我们自己。”   轰隆声起,沙尘飞扬,是那内城门渐次地打开。秦赐回头,看见身后三千名整装待发的将士,每个年轻人的眼中都闪着不一样的光芒,好像那城门之后就是另一个崭新而宽敞的世界。   他心中忽然想起一首诗,是很久以前,在秦府的小院里,跟着秦束一起学的。   “我本邯郸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   “我会赢的。”末了,他低低地道,“我会将他们,都带回来的。”   ***   显阳宫前殿,那宦官引述着传信军士的话,但却又说不完全,每每在重要的地方卡住。   “原说是按照晋阳侯的计策,秦将军带三千人出城,引铁勒人往西边的龙山去——龙山里还埋伏了一万七千人。铁勒人最精锐的部伍就是由鲜于岐带领的万余人,秦将军出城后虚晃几招,当即就引得鲜于岐追了上去……营垒中只留下数千人看守。晋阳侯和国相立刻整军而发,将那营垒杀了个七零八落,俘虏三百有余。但晋阳侯恋战,即使踏破敌垒也不肯退兵,龙山那边,秦将军屡次派人传信,让晋阳侯赶紧回城,他们虽靠埋伏杀掉了半数铁勒人,那鲜于岐却是最机警的,已经嗅到风声要在入夜前回营了……   “晋阳侯却发了怒,说此间到底是谁听谁的?还、还提到了永宁宫的名讳……总之他一定要秦将军坚持到底。至于秦将军那边……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详,只听几个逃兵说起,是秦将军怕鲜于岐掉头回营,若见到晋阳城门户大开必定长驱直入,所以他拼死要拖住鲜于岐……   “到入夜时,晋阳侯又有了新想法,要奔龙山迎击上去,与秦将军来个首尾呼应……但是,但是天已经黑了……”   ***   残阳如血。荒凉林木间的大风好像将那残阳中的血腥气都抽了出来,狂躁地扑打到每个人的脸上。   秦赐已带兵深入龙山,鲜于岐的人马紧随其后。但似乎是觉出了什么异样,又或者只是害怕夜晚降临,铁勒人不再往前追了。   再往前走,便已没有己方的埋伏了。那夕阳即将要坠落了,四方山林都蒙着晦暗的晕,像是在等待着迎接最后那光芒万丈的一跃。   黑夜的威胁,对于汉人胡人,都是一样公平的。   罗满持已带兵聚拢过来,秦赐最后清点了一遍人数。两万人,还剩八千有余,但杀敌大半,并不算输得惨重。只是他不知道,此役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长剑上淋淋漓漓地垂下鲜血来,他浑身血污,也辨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但他的那双眼睛仍然很亮,他带领着将士往前披荆斩棘地走去,希望找到回城的道路。   因为小娘子同他说了——   “你不可以死。”   “将军、将军!”   马蹄嘚嘚狂躁地响起,是他方才派出的传令兵——“晋阳侯他往这边来了,说要同您首尾相应,请您做好准备!”   “什么?!”秦赐蓦然勒马回头,马匹长身立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他马鞭一扬,厉声道:“不行,快追,快将铁勒人再追回来!”   夕阳刹那间跌落,黑夜,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下来。   ***   “晋阳侯领着得胜之师,斗志昂扬,掉头去龙山迎击铁勒人……入夜时分,铁勒人从龙山山口杀将出来,晋阳侯一见,竟吓得马失前蹄……那山口狭窄,四方又暗不辨物,我方五万兵马恐慌之下相互踩踏奔突,都争相往回逃!”   那宦官说到激动之处,几乎破音,阿援给他打了个眼色,他缩了缩脖子,再小心看向皇后。   皇后的表情却是没有变。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时华国相正在城楼上据守,见我方军马逃归,便放下吊桥让他们进城。谁知道铁勒人就跟在后面!那时候,那时候秦将军,竟也从龙山中追了出来,朝铁勒人弓-弩连发,那鲜于岐似乎被射中,攻势却未稍阻——秦将军追上来与鲜于岐缠斗,一边示意华国相收起吊桥,但是来不及了,铁勒人马已经和我方军马一同飞奔入城!华国相见大势已去,当即号令残兵,往南退去,与黎将军会合……”   “大势已去?”   秦束轻轻地出了声。   她的眼神里带着笑,但却冷冽如冰,那宦官看了一眼,竟打了个寒颤:“是,晋阳侯已经战死,秦将军当时也只剩下数百人还在身边……”   “那他华俨,号令的‘残兵’,有多少人?”   宦官想了想,“最后他带去黎将军部的,有十八万左右……”   “十八万劲装男儿,就这样被他带走,留下一城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给铁勒人屠戮?”秦束笑了,“且莫忘了那些老弱妇孺之所以遭屠,还是因为自己的君侯和国相要出城杀敌呢。”   宦官赔着笑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秦束转身,慢慢走回御座前,优雅地坐下,低头理了理衣襟,才道:“你方才说,秦赐下落不明?”   “是,是。”宦官道,“铁勒人占领晋阳之后,便在城门上挂出了晋阳侯与其他许多将领的人头,但没有、没有秦将军……黎将军猜测,他可能是做了铁勒人的俘虏。”   “他投降了?”秦束直接地问。   “黎将军没有说。”那宦官又缩了缩脖子,好像想将自己全身都缩进地底下的阴影里,“但他确实,确实是死战到了最后一刻的……”   ***   “小娘子……”   “小娘子?”   “小娘子!”   阿援焦急的声音仿佛是回响在天外。过了很久,秦束那迷茫的眼神才慢慢拼凑起来,她转过头,看见阿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她反而很奇怪:“怎么了?他还没有死。”   是啊,他还没有死。就算他做了铁勒人的俘虏,就算他这辈子都可能不再能回来——但他到底是还没有死。   想到这一层,一颗心便自私地高兴起来。但这高兴却又是轻飘飘的,因为那个人虽然很可能是没有死,但其实却与死了没有两样。   那宦官已回去了。他是奉王全的命令来提前告知她军情,也不知官家那边接到晋阳陷落的消息会作何感想。大约到了明日,晋阳城的遭遇便会天下皆知了。   “娘娘。”   有宫婢在外报称:“夏夫人温氏到了,正在偏殿等候。”   夏夫人——这个陌生的称谓让秦束怔了怔,而后转头笑道:“本宫险些忘了,她今日会来。”   那笑容苍白而透明,像是一触即破的。阿援心疼地道:“要不,婢子去回绝了她,让她改日再来?”   “不。”秦束将手扶着御座站起,手心却又一阵剧痛,她低头,才发现掌心被刺破,血早已止住,惟留一个小而深的豁口。她扯着衣袖掩住了它,轻轻地道:“她是夏冰的妻子,温家的女儿,本宫绝不能让她看出一丝半毫的异常。”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写完这章之后看到权游803的临冬城之战,才知道晋阳侯和华俨这波操作居然不是史上唯一…… 第43章 君行殊不返   这一日,温玖穿了朝廷御赐的盛装, 做了妇人之后长发挽起, 描眉画眼,傅粉施朱, 一身上下, 珠玉玲珑, 矜贵地衬出她娇丽柔软的脸容身段来。秦束在显阳宫前殿接待她,她施施然地坐下, 神态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见到秦束,她便展颜笑开:“秦家姐姐,我此来, 是为了感谢您。”   大约是温家这一阵确实趁着国难扬眉吐气了,只拿这种套近乎一般的轻慢态度来对待当朝皇后。   “谢本宫?”秦束笑道,“为何要谢本宫?”   “当初是您劝我,若不愿嫁给秦二郎, 便先拖着, 这不果然, 便拖到他自己放弃了么!”温玖身子微微前倾,眼角眉梢都跳跃着明澈的秋光,“同您说一句体己话, 夏中书, 实在比秦二郎好上许多倍呢!”   秦束挑眉,半开玩笑地道:“本宫那苦命的二兄,往后怕没有人肯嫁他了。”   温玖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 颇有感慨地道:“您也应该劝劝他,第一是戒了服散的毛病,第二是正经去谋个官位,不要成日地瞎混。”想了想,她又叹口气,“你们秦家的男人,不是太过拘谨,就是太过放浪,约莫只有秦赐将军一个是争气的,还偏偏是个胡儿。”   秦束脸上的笑意倏忽便隐没了,偏那嘴角的弧度还在,好像讽刺一般:“这话可是夏中书让您来说的?”   “什么?”温玖睁大了眼睛,“不,不是……”立刻又脸红了,这一刻,她好像突然回到了旧日那个腼腆寡淡的壳子里,方才咄咄逼人的亮色都褪去,“不是子固,是我……是我觉得他太好了。”她抬起眼,殷切地道,“姐姐,您不明白……啊,大约等官家成人,您便能明白了……”   秦束安静地道:“是啊,本宫等着那一日。”她站起来,见温玖一脸懵懂,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如果自己能顺遂地嫁给这世上任一个普通男子,或许也会如温玖这般,怀有一股天纵的傲慢吧?   可是到底已没有机会了。   秦束温柔地道:“本宫还有些事要处理,陪不了夫人太久,夫人是不是还要去永宁宫请安的?”   “啊,对了。”温玖连忙站起来,复笑道,“叨扰姐姐了。”   “阿摇,送客。”秦束道。   ***   阿摇领着温玖到显阳宫门外,躬身恭恭敬敬地道:“夫人慢走。”   温玖却并不走,而是端详着阿摇的脸色,“怎么眼睛红红的?哭过?”   阿摇更低下头,“婢子不敢。”   温玖静了静,“我知道,你家小娘子,始终瞧不起我。我是个懦弱没本事的人,可我如今不同了。”   “是,夫人如今不同了。”阿摇应道。   温玖看着她道:“是晋阳那边,有消息来了?”   阿摇连忙摇头,“婢子不清楚,那边已很久不曾有消息送到了。”   温玖挺直背脊,幽幽一笑,“晋阳侯国相华俨,是个正直的人,过去我还曾叫过他一声世叔呢。有他在,秦赐想必能好好儿的,让你们皇后莫要担心了。”   ***   阿摇回来时,秦束正由阿援扶着往内殿走。穿过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廊下的灯笼被秋风吹得振振飘动,好像要断了线飞走一般。秦束便停住了步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灯笼。   正是午间,却没有太阳,只有一阵又一阵泠泠的风。明明四面都是高墙,可是却挡不住那风,冷酷地,不分亲疏地,从南北东西,不辨方向地吹刮过来。夏日的草木早已枯萎,院中只有耐寒的松柏,和墙角那数丛凋零的白菊。   她想起夏日的时候——今年的夏日,似乎是很短促的——他总是寻着各种各样的由头进宫来瞧她。她嫌过他的不合时宜,但又抵挡不住,但凡被他思念着、索求着,她总是会晕头转向的。也许就是这廊下,他们曾经并肩走过许多次,在仆婢的簇拥下只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但那不安于室的心跳,那引人入彀的眼神,却都是藏不住的——   她为什么直到今日才想起来?   当他那么渴望着她的时候,她不肯给他一星半点的回应。   阿摇跟了上来。秦束转过头,却见她泪流了满脸,不由得一怔:“怎么了?”   阿援亦微微一惊,忍耐地问阿摇:“是夏夫人说什么了?”   阿摇摇了摇头,片刻,又摇了摇头,突然,大哭出声:“小娘子——!这今后、这今后可怎么办啊,小娘子!”   秦束的眸光动了一动,像涌上来悲恸的潮,又退下去。她抬起手,阿摇便扑入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秦束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着气,一边轻声哄着她道:“无事的,无事的。会有法子的,我会想出法子的。”   冷漠的天空压在廊檐角,飒飒的风吹起她的衣发。她望向这广阔优美的庭园,寒冬的冰霜已迫近,而她,尚且还没来得及得到他,就已经失去他了。   而即使失去了他,她也仍然,仍然不能,为他流一滴眼泪。   ***   麟庆十四年十月廿日,虏陷晋阳。晋阳侯张慷战死,镇北将军秦赐、裨将罗满持被俘,侯国相华俨率军南奔,与骁骑将军黎元猛会于上党。   铁勒屠城,杀晋阳吏民二十余万。三日之后,僭称国号郑,建伪元正兴,向洛阳发出国书,自称西帝,以萧霂为东帝。   据说官家得书,既怒且惧,大开式乾殿朝议,问公卿百官如何是好。众臣一边惴惴地安慰着小官家,一边也暗觑着三公三省几位要人的脸色。而司徒秦止泽上的第一条谏言,便是贬华俨为庶人,夺其兵权。   听到这个消息时,秦束正在后园小厨房中,仍是慢慢地蒸着一小笼的金乳酥。她半晌没有说话,阿援、阿摇也就半晌不敢出声。   天色已暗了,接到前线惨报的多日以来,时光好像也就这样无痕迹地滑走过去,外间大寒,只这小厨房里的小炉四周,还有柔柔的火焰予人温暖。从这火焰里望过去,好像能望见很多已逝去的东西。   待那一笼金乳酥终于蒸好,秦束才转过身,慢慢地道:“代我修书一封给黎元猛。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杀了华俨。”   “还有,”她顿了顿,渐而,唇边沁出一个冷笑,“永宁宫那位,自己的人已把天都捅破了,她还凭什么独善其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个短小的过渡嘤~四月忙到心碎,五月继续忙到心碎,虽然每天都有码字但是存稿仍然是越看越少……人生好艰难,抱住阿束一起哭 第44章 失路将如何   晋阳城中的侯府,已经改为铁勒人的行宫。   描金地砖上铺了毡毯, 窈窕宫灯里燃着油脂, 铁勒君臣在晋阳侯待客的大堂上生起篝火,火上架一只烤全羊, 淋漓的油水流了满地。   秦赐坐在下方, 仍旧穿着旧时的长衫长袍, 不知是因尘土肮脏还是本来如此,透出疲敝的灰色。浑身的伤已经清洗一过, 但仍然散发出血的腐臭味。他没有动自己面前的羊肉,只是端详着坐在上首的鲜于岐。   在汉人口中已被传成了三头六臂的妖怪的铁勒小王,其实也不过是个体格精瘦的年轻人, 眼窝边有一道刀疤,令整个人更丑陋了几分。但那双眼睛里射出的精光,却让秦赐恍惚地想起了萧霆。   “本王听闻,你们在上党的援军, 发生了内讧。”鲜于岐一边嚼着羊骨头, 一边慢悠悠地道, “黎元猛那老儿宝刀不老,把投奔他的晋阳侯国相华俨给杀了,接收了他的十八万人马。”   “这不是内讧。”秦赐淡淡地道, “这不过是清理门户。”   鲜于岐笑道:“要本王说, 那个华俨早该杀了。你不就是因为忍他太过,如今才会成为本王的阶下囚?”   秦赐瞟他一眼,不想与他解释个中复杂, 只是沉默。   “本王对你们这些人,真是看不懂。”鲜于岐道,“你说现在洛阳城中,管事的到底是谁?”   秦赐顿了顿,“自然是皇帝。”   “可那皇帝不过是六岁小儿。”鲜于岐摆摆手,“别的人尚且不说,就说你——”他上下打量秦赐一番,“你,难道会听一个六岁小儿的摆布?其实本王也知道,汉人心机深沉,成日里就是你斗我我斗你,譬如说,黎元猛杀了华俨,洛阳城里姓温的人,难道没有脾气?那个什么温育良,带兵不行,好像回洛阳养老去了——他是你们皇太后的父亲吧?”   三言两语,虽然措辞简单粗暴,但竟然能将洛阳城中的事态勾勒出一个大概。秦赐心中暗惊,面上却不显,只是端坐着,拿筷子去碰几样小菜。   鲜于岐瞅着他,冷冷发笑:“你看模样明明是个胡人,却吃汉人的食物,给汉人当牛做马,这是为何?不如回到你该当的地方来,帮我灭了汉人朝廷,如何?”   秦赐静静地道:“柔然与铁勒同为胡人,阁下不还是灭了柔然?阁下的父兄是阁下血脉所源,阁下不还是弑父杀兄?可见胡汉之分,在阁下心目中,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幌子罢了,与洛阳城里的人相比,也没什么高下之分。”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登时都震惊屏息。   鲜于岐静了半晌,危险的浪潮在他眼中涌上又退下,终于,他干干地笑了两声,“将军是明眼人。那本王不妨与你托个底——”他举起羊角酒杯,扬了扬眉毛,“你知道本王为何要定国号为郑?”   “不知道。”秦赐回答。   “因为本王的母亲姓郑。”鲜于岐豪放地大笑起来,“你大约想不到吧,本王的母亲,不过是个低贱的汉人女囚!不过本王如今既做到了西帝,就说明出身根本不重要。这一点,想必将军也深有体会。”他压低眉宇,蔑如地道,“洛阳那些所谓的衣冠士族,以为可以只靠姓氏就永享富贵,在我们铁勒人看来,真是毫无道理!”   铁勒人哄笑起来,秦赐一震抬眼,又立刻低下头去。   像是鲜于岐的话触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痛苦一般,他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甲刺进了掌心。   毫无道理……   可是他与他的小娘子,不就是生在这毫无道理的世界上,被这毫无道理的法则给分开的吗?   ***   为庆祝新元建立,国号初定,晋阳城中摆大宴三日,以示普天同庆之意。然则屠杀过后的晋阳城中,能够与铁勒人一起庆祝的百姓已经不剩多少。铁勒王族军士又从民舍中搜刮酒肉粮食,三日之中,无不喝得七零八落。   鲜于岐赏赐的黄金、女人与美酒也被源源不断地送到秦赐的居所。秦赐命罗满持将那些赏赐都分发给自己居所附近看守的铁勒兵士,每日里上上下下一同饮酒度日。秦赐本是胡人,此刻故作豪放,也许是血脉令人心生亲近,很快便与他们打成一片。   第三日,夜。   秦赐与罗满持走上了晋阳城的街道,身后是铁勒兵士跟随。街上宵禁,暗无行人,濛濛的风夹着雪粒子飞扑人面,清寒彻骨。地上积水混着恶臭,又被新雪盖住,月光照去,只如泥泞旷野。   “晋阳乃西北门户,过去也曾是帝王之都,如今竟残破至此。”秦赐叹息道。   罗满持在守城的战斗中伤了手臂,如今由白纱布吊在胳膊上,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道:“还好衡州跟着华俨的队伍逃出了城,如今大约是在黎将军帐下了……晋阳与上党,也不过数百里远……”   秦赐的目光微微闪动。数百里远,但是声息不通。这许多天来,从最初的重伤昏迷,到后来的阶下待罪,他总是睡不安稳,梦里缥缈的是小娘子的形影,他就算抓不住她,也知道自己终究是要活着回去见她的。   忽而,前方有影子晃动,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谁?”   罗满持定睛看去,却见是在街边的臭水沟旁,有一个人衣衫褴褛,正将四处散落的尸首挪往一处。那人似乎年纪很大了,身形格外瘦削,动作亦缓慢,他抱起尸首,拖行几步,然后放下——   “呲啦”——“呲啦”——与最后一声沉闷的“咚”。   看见秦赐他们,那人也不慌张,毋宁说是麻木,动了动口道:“老朽乃江口民家,奉皇命,趁夜为汉民收尸。”   那几个铁勒兵士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人便继续去搬尸体。当秦赐经过他身边时,他却迟疑地顿住了:“秦将军?”   秦赐转头,看清了他的样貌。果然已是个老人了,伛偻着腰,飘萧着白发,但一双眼睛却很亮,亮得几乎是湿润的:“秦将军,当真是秦将军!秦将军,您还在晋阳啊!”   秦赐心头一黯,“老伯……”刚唤出两个字,却又静住,看向那几个铁勒人。老人会意,将手在身上擦了擦,竟尔还挤出一个笑来,“新皇继位,普天同庆,老朽家里还有几坛子好酒,几位将军不如进屋去喝一杯?”   ***   飞雪的深夜里,没有比一杯温暖的陈酒更令人舒惬的了。   即使是以精悍闻名的铁勒士兵,此刻也脱了头盔,一人执一杯酒坐在墙角,眼神里显出了难得的优柔。老人还准备了几碟下酒菜,放在温酒的小炉边。   秦赐端过酒杯,但没有喝。   老人坐在柴堆前,看他半晌,道:“当初秦将军来援,城中不少流言,说您是胡人,绝不会跟我们一条心的。谁知道到最后,丢了晋阳城的却是晋阳侯。”   秦赐淡淡地道:“丢了晋阳城,是所有将帅的责任。”   老人转过身,在柴堆里摸索了半天,一边颤巍巍地道:“当时还有人说……说秦将军是拉着女人裙带才当上将军的,没什么本事……现在想来,那大约都是晋阳侯与国相有意放出的风声吧。”   一个山野老人,却能说出这样的话,让秦赐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却见那老人神色安定,手边乃从小炉底下给他递来了——   一把柴刀。   金属的尖锐又冷亮的光泽将杯中酒映得更加清澈了。   罗满持默默动了动身子,挡住了后边铁勒人的视线。   秦赐将柴刀接过,安静地收入了怀中,站起,喝干了杯中酒,“今晚多谢老伯了。”   老人笑道:“将军往后还会来么?”   秦赐转头,那几名铁勒兵士也随之站起,冷声:“该走了吧?”   有一人似注意到了,“他方才给了你什么东西?”   秦赐摊开两手,“什么东西?”   那人狐疑地唠唠叨叨着,上来就搜他的身。秦赐本来只穿着一件素袍,那人只靠近一点,便看出了柴刀的形状,“你——”   他还未及开口,柴刀已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飞溅上天,剩下三名铁勒人立刻拔出了刀。   多日以来被俘虏、被囚禁的困辱,连同更早以前欲战而不能战、欲胜而不能胜的苦痛,连同更多的、更早的怨气……   是啊,怨气!此刻,这所有的怨气,突然就从秦赐的心底燃烧出来了。   他怒吼一声,掂了掂柴刀,便毫无顾忌地扑上前去与三人拼杀起来。即使是铁勒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竟吓得后退数步,不过片刻,便都血溅屋中。   而秦赐还不断地往他们尸首上劈着,一下,两下,三下……   胡人的血点点溅在他的头脸,令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更如鬼魅般幽沉冷厉。   “将军……”罗满持颤声,一下子跪倒在地,“将军!”   那个老人静了静,上前去拉他,“秦将军,秦将军冷静!您还需要用上他们的衣服……”   秦赐举刀的手停在半空,他转过头,望着老人。   那眼神竟如一个迷途的孩子,清澈又无助。   ***   夜色掩着河水,一波一波,将月光欸乃地回荡出去。   秦赐与罗满持换上了铁勒兵士的衣装,佩上了他们的兵刃,那老人复从芦苇荡中牵出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来。   当秦赐坐上船时,老人便站在岸上,仍旧伛偻着,白发几乎被月光映成透明。   “老伯,”罗满持急道,“老伯您不上来么?同我们一起逃吧!”   那老人摇了摇头,“我的老伴、儿子、女儿、媳妇、孙儿……他们都死在晋阳城里,只留我一个,给他们收尸……我不能走。”他顿了顿,声音苍凉,“我也走不了。”   “老伯义勇可嘉,”秦赐寻找着措辞,却觉无论是怎样的话语都显得浅薄,“大恩不言谢,我若还能活着回到洛阳,一定想办法再来救您,再来收复晋阳……”   老人笑了。   “洛阳城里的人,大约不出三日,就会忘记晋阳了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悠长的哀戚,“将军,你是个太诚实的人了……”   小舟往河流上飘荡而去。罗满持划着船,看那老人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深夜拓下他一无所依的身影。罗满持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再转头去看将军,将军站在船头,望着前方,风雪萧萧,他的神容中隐着深不见底的悲哀。 第45章 平生不可保   华俨被杀的消息传回洛阳,永宁宫温太后再也坐不住, 人心惶惶之中, 她竟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娘娘,皇后娘娘, 救我啊!皇后娘娘, 求您救我——”   是郑太妃号哭的声音, 穿过数重院子直递进来。秦束蓦然惊起,匆匆披上衣裳, 一边问左右:“怎么回事?”   阿援惨然道:“温太后不知怎的,忽然要杀了郑太妃,说是为了祭祀压胜……”   “什么?”秦束骇然, 一面加快步子往外走,便见几名侍卫架着哭泣不止的郑太妃从宫门外经过。   郑太妃原本颐养得微微发胖的身形此刻抖个不停,披头散发,簪珥尽去, 一转脸看见了秦束, 立刻尖叫着扑腾起来:“皇后, 皇后救我,我是无辜的啊!——”   那几名侍卫连忙抓紧了她,旁边一名宦官趋步上阶, 向秦束躬身禀报道:“奴婢们奉皇太后命来请郑太妃, 未曾想惊扰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郑太妃犯了何过错?”秦束问。   那宦官顿了顿,有所神秘一般压低了声音:“皇太后诏旨, 那铁勒小王僭号为郑,乃是因其生母本姓郑氏。朝中姓郑之人,皆有通敌嫌疑……”   “我堂堂汝南郑氏,世居中原,与他铁勒胡虏能有什么关系?!”郑太妃嘶声哭叫,“他僭号为郑,郑氏一族莫不引以为耻,何来通敌之说?!皇后,皇后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秦束神色发暗,声音也冷了:“郑太妃源出汝颍名门,这是无妄之灾。你们先缓一缓,本宫这就去永宁宫请示皇太后。”   那宦官却轻轻地哼了一哼,道:“皇太后的意思,是要尽早处分,太史看了天象,黄昏之前,一定要——奴婢是永宁宫的奴婢,可不听显阳宫的差遣。”   “你这人——”阿摇焦急出声,被秦束拦住。   “本宫知道了。”她仓促地笑了笑,便往回走。那宦官得意非常,转身对侍卫道:“走!”   郑太妃仍旧是绝望地哭着。   秦束一直往里走、往里走,似乎是想摆脱那哭声,却摆脱不了。阿摇、阿援紧紧地跟上秦束,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这也太、太……”   突然之间,一声惨叫自不远处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阿摇一下子抓紧了秦束的臂膀,几乎要哭出声来:“这是什么,他们是不是、是不是行刑了?!”   “这算什么刑罚?!”秦束急促地道,声音里带上了怒气;然而片刻之后,她就冷静下来。   萧瑟而枯冷的风阵阵卷来,一样的庭院,却好像比片刻之前要恐怖了许多。   “温太后大约是嗅到了什么风声,自己先害怕了。”秦束的眼底仿佛结了一层冰霜,“将汝南郑氏拉出来,不过是胡乱找个替死鬼垫背。”   “那怎么办?”阿援问,“如今郑太妃已经……”   秦束冷笑:“以人命压胜,非圣诬法——阿摇,你立刻出宫一趟,让父侯带领文武百官,上表陈情。”   混沌幽沉的天色,黯败枯死的草木,只有她那一双眼睛,孤独地、残酷地发亮。   ***   永宁宫中。   “回禀太后,郑太妃已经赐死,按史官吩咐,尸首埋于东南边的宫墙下。”   温晓容摆了摆手,那宦官便领赏去了。温晓容又看看外边,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今夜似乎是没有月亮的。   坐在下方的温育良颇不以为然地道:“这都是只有你们妇人才会相信的把戏。汝南郑氏若真的通敌,就该下三司会审,严刑正法。杀一个郑太妃,若是郑家人跟我们闹起来,可如何收场?”   “父侯刚回洛阳,恐怕还没有习惯。”温晓容却一手支着后颈,一边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眼下国中四处流言纷纷,都说华俨是受了哀家的密令,有意将晋阳城送给铁勒人的呢。哀家若不吓他们一吓,他们还以为什么事都能议论!至于那个郑太妃——她就很干净么?”她冷冷地道,“郑家的几个子弟,听说早就投靠了广陵王……”   广陵王——   一个仿佛早已不在局中的名字蓦然被提起,令温育良十分烦扰地皱了皱眉。   “那为父问你一句,”他重重地道,“华俨到底是不是受了你的密令?”   温晓容的笑容滞住一瞬,立即道:“我是给了他密令,要他想法子害死秦赐!但谁知道他这么蠢——”   “他是想让秦赐死在城外,自己却能捞到功赏,谁知道晋阳侯比他更蠢。”温育良道,“这下我们同秦家结了仇怨了!”   温晓容冷声道:“这仇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不是秦家人授意,黎元猛敢杀了华俨?”   温育良捋了捋胡须,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但是华俨只是逃跑,可秦赐却是投降了!”他渐渐地抬高声音,“我此时入宫来,就是想与你商议此事。秦赐被俘,秦家不仅丢了兵权,还惹上了一身的脏水——我们何不利用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温晓容看向他。   温育良笑了笑,“你啊你,真是灯下黑。捕风捉影地说郑太妃通敌,还不如直说秦皇后通敌呢,对不对?”   温晓容一怔,顿时便想通了:“不错,秦赐他没有死……他自己还是个胡人……”   室中一时静谧无声,烛烟飘忽,温晓容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   不错,如今这时机,秦束一定比她更不好过……   “——太后。”   幽瑟在门外细声禀报。   “何事?”温晓容转头。   “有人看见,显阳宫的贴身宫婢,似是出宫去了一趟司徒府……刚刚才回来。”   温晓容站起身,与温育良对视了一眼。   “这个小丫头,便交给为父处理吧。”温育良笑了。   ***   阿摇趁夜回宫,却见永宁宫外守备的兵马似多了一倍。   今夜无星无月,四处都是深浓的黑暗,她不敢近前,只匆匆从永宁宫侧旁的宫道上绕过,隐约感觉这些守备并不是寻常宫中禁卫的装束。   阿摇虽然比不上阿援的聪敏谨慎,但到底跟着秦束历练多年,知道眼下是非常时机,最要紧的是立刻赶回显阳宫去回禀小娘子。她脚下加快了脚步,却在拐过某个转角时蓦然听见——   有人,跟在自己的身后。   阿摇心中大骇,沿着道路铺展开的荧荧的灯火撞上她脸,却叫她看不见身后人的影子。距离显阳宫已不远了,中间只隔着一片灵芝池,她抬起头,已可望见池对岸显阳宫的灯火——   后边的人似乎加快了脚步,她慌张起来,提起裙角不管不顾地往前飞奔,那人的脚步声也再不掩饰,咚咚咚地,竟似是军人的铁靴——   她在假山之间绕行,那人似乎是见她渐远,竟将一把短剑飞掷过来!   阿摇侧头,只见那短剑的影子在假山上飞掠一瞬——   便扎入了她的后背!   她往前颠仆,跟踪她的人迟疑地停住。她奋力往后扭头想看清他的模样,他却又后退了——   她心中也就猜到了。   这个时节,见到她从秦府回来便非杀她不可,但又不愿让她知晓身份的,除了永宁宫,还能有谁?   她到底不是个蠢人。   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总要想法子,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小娘子才行……   夜色那么深,前方的灵芝池也仿佛是一丛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阿摇的身下渐渐积出一滩血泊,但她仍往前艰难地挪动着,一步,两步……   她知道那个杀她的人仍然在暗中看着,等待着。   后背上一阵阵的剧痛几乎要令她麻痹,寒冷的地面上凝着霜,复被她的鲜血划出一道道晶亮的痕。她必须回去……小娘子和阿援,她们还在等着她的。   也许就在今晚了……一切的决胜之机,也许就在今晚了。   阿摇的手触到了灵芝池的水。   初冬,水冷如冰。   她用尽全身力气,仍然是往前挪,一步,两步……   直到“扑通”一声,自己整个地掉入了池中。   那个兵士立刻上前探头去看,却只见鲜血汩汩涌上水面,但因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晰了。   ***   “阿摇怎么还没有回来?”   外边暗不辨物,即使提着宫灯,也只能照见半尺方圆。风声簌簌,就连阿援也生出了几分恐惧,在台阶上冷得缩手跺脚,一边望向秦束。   秦束仍未就寝,她也在一旁等待阿摇带消息回来。   “小娘子……”   极轻、极微弱的声音,好像是混在了草木萧萧之中,秦束一下子站了起来:“阿摇?”   阿援连忙奔下台阶,提着灯四处寻望,突然“啊”地尖叫一声。   阿摇遍身湿淋淋的,水声不住地往青石地面上滴落,阿援拿灯一照,却见她惨白如纸的脸色之下,全身都是被水浇透的鲜血!   阿摇一把抓住了阿援的手臂,喃喃:“我,我已告知君侯,君侯明日就会上表……但我怕,我怕仍然来不及,永宁宫此刻已集聚了兵马,快,快告诉小娘子……快告诉小娘子!”   话到最后,声音撕裂,深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阿援,而那里面的生的气息已在一丝一丝不可挽回地流逝去了。   “是谁,是谁这样伤你?!”阿援好像也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伸出双手在阿摇身上慌张地摸索着,直到摸到后背上那个深深的创口,鲜血立刻涌出来渗透了她的指缝。但她仍然拼了命想捂住那伤口,“你坚持一会,我去叫大夫,”她转过头,对着秦束慌乱地哭喊,“小娘子,怎么办,大夫……”   阿摇抬起头,看见小娘子已走到了自己的面前。眼眸中盈盈的,像盛满了千万世的伤悲,温柔地对着她流注下来。她过去曾经想,小娘子,是不是从来都不会流泪的?可是她如今才明白了,她如今才明白了小娘子的这样一种绝望的眼神……   不要伤悲。她想对小娘子说。快去,快去想法子——啊,秦将军不在此处,那就只能……那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必须先发制人……   不要伤悲。要活下去,因为所有的爱与梦,原都要凭着活下去,才能渺茫地看见的啊。   阿摇的身子重重地倒在了阿援的身上。与池水相掺的鲜血在地上汇流,沾湿了秦束的锦鞋,秦束低着头,看了许久。   阿援大哭出声。但因为不远处还有仆婢在,她又捂住了自己的嘴,于是脸上染了错纵的血痕,一双被泪水冲洗着的眼睛无助地望向秦束。   “小娘子……”阿援恸哭道,“这是不是永宁宫……永宁宫害的?阿摇她,阿摇她已经……”   秦束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沙哑:“你去将阿摇……安置一下,然后去嘉福殿,找王全;我——我现在动身,去弘训宫请旨。” 第46章 一命何无定   永宁宫中。   温育良已经回府去筹备了, 他在城外还留驻了数千军马, 是以十分自信,只安慰温晓容不必紧张。温晓容一人在前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心头却是越来越不安。   幽瑟从外面奔回来, 温晓容连忙抢上前问:“怎么样?”   “说是、说是死了, 沉进灵芝池里了。”幽瑟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君侯给我们的两百人,也已经布置在永宁宫周围。接下来如何做, 还请娘娘发话。”   温晓容心急如焚,但偏又六神无主,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不住地绞着。半天, 她才道:“兹事体大, 我得去找官家商量……”   “娘娘!”幽瑟急道, “这事情如何能与六岁的孩子商量?”   “那也该有诏书啊!”温晓容大声道。   “您是听政的皇太后,您的诏书也是诏书啊!”幽瑟往四处望了望,看见一方书案,当即抢奔过去, 一边拿笔蘸墨, 一边压低声音道:“您再不发诏,就来不及了!”   “哀家的诏书, 也须有官家盖玺,否则不能作数的。”温晓容皱着眉,话音仓促, 又开始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那个小女子已经死了,显阳宫大约早就睡觉了……明日,明日再发诏,也完全来得及!”   她一边说着,一边匆忙走过来,接过幽瑟手中的笔往绢帛上落墨,因为心情焦虑,落在帛上的字迹也混乱不可识,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   “太皇太后诏旨到——”   一声长而又长、尖利冷酷的通报刹那间划破了暗夜的寂静,温晓容猛地一吓,手中的笔也落到了地上。   “什么?”她仓皇看向幽瑟,“怎么回事?”   幽瑟复望向门口,脸色发白,嘴唇却青紫,喃喃:“太皇太后……不是,是皇后,皇后来了。”   ***   永宁宫飘暗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了起来。阶下甲胄兵士仍是肃然站立,但那兵刃之上的寒光只能一动也不动地融在夜色之中,因为他们面前有更多的军队。   弘训宫的卫尉,调来了五百人,跟在秦束身后。   大殿的红漆金钉的门朝两边訇然而开,温太后怔怔地望过去,只见秦束一身华贵翟衣,头上飞凤金步摇被灯火投射出巨大而沉重的影子,仿佛那凤凰的翅膀张开了笼罩着温太后,而在那凤凰之下,是秦束沉静如渊的眼神:“本宫奉太皇太后命,来向皇太后传旨。”   温太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底的帛书,慢慢地将它揉皱了。身边的仆婢们包括幽瑟早已瑟瑟发抖地跪倒在秦束面前,而她却久久不动。   秦束看着她,冷冷地重复:“本宫奉太皇太后命,来向皇太后传旨。”   温太后突然冷笑出声:“你一个人来的?”   秦束道:“本宫身后,是中常侍、弘训宫卫尉,乃至太皇太后与官家。”   温太后这才看见王全。后者仍旧弓着身子,低眉顺眼,但他的手中却拿着一张黄缘帛书。   温太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亦灰败了,但她仍旧强笑道:“你凭什么代表官家?”   “因为官家就是天下,天下就是官家。”秦束面色不动,“皇太后贻误军机,通敌叛国,有罪于天下,自然不为官家所宥。”   温太后静了半晌。她的容色苍白,嘴唇却被拼命咬出了血色,说话时到底还端住了声气:“哀家不信!你让官家过来见我,你不要以为官家年纪小就可以任凭你的摆布!就算你有太皇太后撑腰又怎样,”她抬高了声音:“官家是我的,是我的!”   秦束浅浅地笑起来,连双眸都温煦地眯起。身后两名兵士齐步走出,扣住了温太后的肩膀将她往地上压,直逼得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秦束面前。然而她仍然伸直了脖颈,大怒道:“你要做什么,你这才是、才是逼宫造反,你凭什么——”   王全已经抖开了那帛书,一字一句、悠长而有节奏地读了起来,盖过了温太后的尖叫声:“永宁宫皇太后温氏,垂帘以来,不能自肃,阴渐奸谋,图危社稷,乃与太保温育良等,同恶相济,自绝于天。   “布树私党,断贤能于朝廷;通虏投敌,失金城于晋阳。阻兵负众,血刃宫省,名曰压胜,实戕先帝之御;恃于家门,欲逞大逆之谋。上背祖宗之灵,下绝亿兆之望。   “昔文姜与乱,《春秋》所贬,吕宗叛戾,高后降配,皇太后曾无文姜之德,更无高后之功,祸衅既彰,社稷何与。   “宜废皇太后为庶人,赐死。”   温太后哭叫着,挣扎着,甚至以头撞柱,而秦束自始至终,只是冷漠地看着。   王全给身后仆婢一个眼神,他们便上前来,一边按住温太后,一边解去她的服御首饰诸物。   “死……”温太后喃喃,“不,我不要死!我还有父侯,还有兄弟,大长公主是我的弟妹,中书令夏冰是我的亲家!”她抬起头,“秦束,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那华美的衣袍被脱下,只剩一件单衣,深夜寒风拂过她凌乱的、一无装饰的发髻,飘忽的灯火照亮她眼中的绝望。   那绝望死死地抓着秦束,好像一定要将秦束也拖下水一般。   秦束却好像没有看见。她往一旁走了几步,灯火将她的影子晃动在朱红金黄的四壁之间,她从那几案底下捡起被揉皱的绢帛,打开来,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便笑了:“废后?”   “你难道不当废?!”温太后怒道,“你、你纵权弄势,干预国政,好好的一个朝廷,就因为你,四分五裂——”   秦束不想再听下去,径转头对王全道:“辛苦常侍了。”   王全颔首,复命人端上来一只小金盘。   盘上是一杯碧莹莹的酒,微微地晃动着潋滟的色彩。   看到那酒,温太后的怒斥声断了,继之以哀哀的哭泣和徒劳的挣扎。秦束再也不想看她,转身便出了这大殿。   ***   殿外湿润的寒风扑上她的脸时,秦束才意识到,这后半夜竟然下雪了。   不过是薄薄的雪,往白玉的台阶上,往干枯的草丛间,往幽深的池水里,往而不返地旋落。殿外的兵士已控制住,弘训宫卫尉向她禀报,她点点头,对方便退下了。   她是带着杀人的觉悟来的,但最终却兵不血刃,就连温晓容临死的样子,她也没有看见。好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气,甚至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阿摇已不会醒来了,她就算杀光了温家人,也没有用。   “秦束!”有人从灵芝池的另一头披头散发地狂奔过来,还未到阶下就被兵士拦住,于是她便高声大哭起来,“秦束,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这样!”   秦束抬眼,看见萧雩那姣好的容颜上泪痕错纵,眼中含着怨毒,暗夜看去甚至有几分可怖。“你怎么敢这样”——为什么她们都以为她不敢这样?   萧雩看她没有反应,又紧张殿内情形,焦急地换了说辞:“秦束,秦皇后,我求求您了,我母后纵然有一万件不好,她对官家是好的,她不曾想过害了国家啊!何况,何况她对秦赐也是好的——”   “是吗?”秦束竟然回应了她,“华俨是怎么回事,长公主还不清楚吧?”   萧雩愣住了。   是真正的愣住了,在这一刻,秦束才看出来,原来萧雩根本就不知道秦赐是如何被人坑害的。   秦束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若不是得了温太后的授意,华俨怎么会让秦赐出城诱敌,自己去捞那攻营拔寨的头功?若不是知道温太后会给自己撑腰,华俨怎么敢兵刃不接、就径自弃城南逃,将秦赐扔在城门与铁勒人死战?我为了保住秦赐,不惜将温司马调回洛阳,低头与温太后言和——而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秦束笑了。   黑夜里,风雪中,她笑得畅快极了:   “长公主,您明明喜欢秦赐,却要阻拦我为他报仇?”   然而萧雩却在一瞬的震惊之后再度怒道:“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对我母后做什么?”   说了那么多,对方却好像听不懂。眼前这位长公主的天真,令秦束觉得如同一种冒犯。她笑着,朝弘训宫卫尉挥挥手,对方便下令将萧雩强行架走了。萧雩的怒声远去之后,殿内的声响也不知何时止息了,王全走了出来,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那一只金杯已空,以那干涸的眼神摇摇晃晃地映着月亮。   秦束点了点头,王全便暂且退下了。   每个人在这一场动荡之后,最终都要回到自己该回的位置上去的。   但秦束却不知道该回哪里去了。   她慢慢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微雪的台阶,很快就濡湿了她的衣摆,连带她的眼神里,好像也染了些微的润意,这让她整个人冷硬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抬头看那月亮,永远是那么孤清的、高高在上的月亮,好像无论俗世里发生了什么,它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阿援不敢劝阻,只是默默地守在一边。过了很久,她听见小娘子轻轻地开口:“阿援。过些日子,我会送你出宫去。”   阿援吃了一惊,“什么?小娘子……”她哀声道,“不,我不出去。”   “杀温太后,不过是第一步。”秦束慢慢地道,“我在这深宫里,往后,还会有十几年、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但是你……你不同。你是可以离开的。”   “小娘子,”阿援膝行上前,捧住她的手,“您也可以离开啊!”   秦束望向她。阿援立刻也明白自己不过是痴人说梦,但小娘子却没有戳破她,只是温柔地笑着:“嗯,是啊。或许有一日,我也可以离开吧。”   月华如练,风雪寥寥,一主一仆的影子拓在恢弘的白玉阶上,背后是巍峨的宫阙的重重黑影,与庄严沉默的万里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废温太后的诏书基本化用自《晋书·后妃传》有司议废杨太后(武悼杨皇后)的奏疏…… 第47章 白日忽西幽   翌日一早, 朔风呼啸, 大雪连绵。   太极殿大朝,公卿百官毕至。长长的白玉石的甬道两旁生着火, 经过的官吏只觉脸颊燥热, 衣襟却淋淋漓漓着雪水。登上雕龙的百重台阶, 从唱礼的内侍官身旁鱼贯而入, 便会见到早已等待在御座上的官家。官家的一左一右分别坐着永华宫杨太后与显阳宫秦皇后,而在官家的身后, 竟尔抬出了弘训宫的梁太皇太后。   大概因为到了冬天,太皇太后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是被人用乘舆抬上大殿来的。但她的手中紧紧握着鸠杖, 当朝堂上大臣们喧哗议论的时候, 她也许是不耐烦, 突然以鸠杖“咚咚”地敲了敲青石砖的地面。   殿上登时一肃。   朝议开始, 秦止泽当先走出,参永宁宫温太后戕害先帝郑太妃,非圣诬法,奏表上赫然联结了台省府寺数百官员的署名。   萧霂皱了眉, 还未想明白时, 后边的太皇太后却颤巍巍地开口了:“温庶人的事情,可以不必论了。”   温庶人——   此称呼一出, 众皆哗然。萧霂震惊地回头,却只看见垂落的帘帷,他又是愤怒又是慌张:“皇祖母这是什么意思?母后——母后去哪里了?”   太皇太后半卧在软榻上, 一边由侍女扶着喝了一口水,苍老的声音透过帘帷慢慢地递出来:“陛下,她从来都不是你的母后。你的母后,正坐在你身边呢。”   杨太后万没有料到太皇太后此时会点到自己,萧霂那复杂的眼神扫向她时,她只觉心头一阵发凉。   太皇太后复道:“秦司徒所议,老身也多有考虑。王全,念旨。”   王全欠了欠身,抖出诏旨,萧霂又道:“这是什么旨,朕却不知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杨太后看去,眼神里全是陌生的警惕。杨太后死咬着唇,抬眼去看萧霂侧旁的秦束,后者却只是端庄地微笑着。   王全清了清嗓子,道:“宣,太保、宁国公温育良听旨。”   温育良昨夜布置在永宁宫的兵马没有一个回到他身边,今早又没有见到温晓容上朝。他从队列中踟蹰走出,跪地伏首,手心里已全是冷汗,“老臣在。”   “太保、宁国公温育良,不能以身率下,躬自谦让,乃与永宁宫温庶人,贻误军机,通敌叛国,凶暴构逆,引兵宫省。皇天无亲,舅氏失德,人神殛之。温庶人已于昨日伏法阙下,今收温育良玺绶,免官爵为庶人,着待罪诏狱听审。”   萧霂好不容易听完了,听懂了,便一下子站了起来——杨太后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襟,低声急道:“陛下,陛下慎言!”   萧霂大怒地甩下杨太后的手:“这难道不是你安排的么?!”又扬声,几乎要哭出来一般,用那稚嫩的声音大喊着:“母后,朕的母后呢!诸公,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温育良突然直起身来,大声道,“陛下圣明!陛下左右,全是奸佞小人!她们已经害死了陛下的嫡母,还要来害陛下,她们居心叵测啊!”   秦束突然冷冷地出了声:“带下去!”   几名孔武有力的兵士上前押住温育良,拉扯之间,温育良的冠帽松了,身子伏地,那老辣的眼光却直直地射向秦束,“秦皇后,你说我通敌叛国?陛下明鉴,太皇太后明鉴,老臣三朝为国,绝无此心!若要说真正通敌叛国、丢了晋阳的人——那个胡儿秦赐,不是已投降了铁勒人?为什么晋阳侯死了,华俨逃了,但那秦赐,却偏偏被鲜于岐留住?!他本是异种,扶风秦氏,乃与异种为盟,其心可诛!”   朝堂之上,一瞬之间,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但萧霂却终于在一瞬之后哭了出来,泪水流了满脸,杨太后想去抱他,却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   秦止泽也没有料到温育良会提起此事,只觉秦赐好像已成了自家身上抹不去的污点一般,他抬头望向秦束,希望秦束能说几句转圜的话。   但秦束没有说。   她没有说,秦赐死战到底,被俘非出自愿,也没有说,秦赐是受了华俨陷害才至于此,更没有说,我家与秦赐本无关联。   她好像是一时之间怔住了。   这些指控是真的可以伤人的——因为秦赐毕竟不在此处,而官家又已对她充满怀疑,所以无论她如何辩白,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出怎样才能最佳地应对。   也许,只有最后一种法子——只有坚称自家与秦赐本无关联,才能将秦家真正地、干干净净地从这污水中撇出去。   可是,仿佛是秦赐那封信上的字迹又带着血浮浮沉沉在她眼前了,血色的雾气里,他在同她温柔地说着一些她听不清晰的话。她看见了丹墀下父亲的眼神,父亲显然在等待着她的声明。她动了动唇,脑是清醒的,心却还耽留在彼处,以至于发不出声音……   萧霂果然看向了她,声音犹带着哭腔,语气却是极冷:“皇后,温太保此言当真?通敌叛国,你们秦家也有一份?”   秦束终于干哑地开了口:“不,秦赐绝不是……”   “绝不是什么?”温育良高声。他显然看出了秦束的绝境,眼神中甚至有了孤注一掷的得意。   “他绝不是那种人!”秦束咬牙。   “凭什么?”萧霂望着她。   凭什么?   就凭他爱我,我知道。   可是秦束终于无法再说下去了。萧霂望着她的眼神瞬息万变,泪水的掩蔽下全是一览无余的怨毒。她无法想象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有这样逼人于死地的眼神。   不过是一年多,就连这个孩子都变了,可是她,她却永远是在这个囚笼之中,挣扎而不得出。   忽然有风拂来,是大殿的门开了。   内侍的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分外地高亢,甚至有几分滑稽:“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五州军事、镇北大将军秦赐到——”   ***   秦束的手痉挛地抓紧了红木漆案上髹金的角。那雕刻是一只猛兽的头颅,张着血盆大口,她用手指死死掰住了它的牙齿,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真实的痛楚,就不致被它吞噬。在清晨的梨花白的微光里,在迷蒙寒冷、无边无际的雾气中,在千万重隐没的宫阙楼台的背影底下,秦赐一身戎装,佩剑带履上殿,她能清晰地听见他那沉着的脚步声踩在砖石面上,冷酷而干练,仿佛踩碎了一冬的寒霜。   “你、你敢佩剑上殿?”萧霂坐不住了,几乎是躁狂地拍了拍御座的扶手。   秦赐在彼端停了下来,单膝跪地行礼:“末将奉骁骑将军黎元猛命,回京救驾,行军虽迟,但仰陛下圣明,已灭尽叛贼!末将不及通报,稍失仪节,死罪!”   温育良瞠目结舌,还欲再辩,秦赐一个眼神示意,押着温育良的侍卫便将手肘往温育良身上一撞,后者蓦然往后仰倒。萧霂的声音透出些迷惑:“救驾?叛贼?——谁是叛贼?”   秦赐冷冷地看了一眼温育良,“温太保昨晚带两百亲兵入宫,图谋大逆,所幸太皇太后明察秋毫,以弘训宫卫尉抗击之。但温太保此次从外地返京,实则所领不止两百人,还有三千兵马驻扎在洛阳城郊,待其号令,若大逆得逞,举兵应之,则天下不为陛下所有!”   萧霂一屁股坐在了御座上。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拿袖子拼命去擦,直擦得小脸都发红了,最后只是喃喃地问温育良:“是真的吗,阿公,是真的吗?你想废了朕……你想废了朕吗?!”   温育良却似已晕倒了,不论萧霂如何哀哀地望着他,他也没有再睁开眼。   萧霂又是疲惫,又是伤心,竟尔自己走下了御座,连退朝也不说,便离开了。   秦束的目光追着那孩子的背影。虽然虚张声势,却到底是很弱小,好像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可他却偏偏握着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要的权力。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便对上了秦赐的眼神。   一边的杨太后呼喝着:“杨识!”   “末将在!”   “将温太保——庶人温育良,押下去,送诏狱!”   “是!”   秦赐望着秦束,复上前一步。   这一步却让众人都心惊胆颤。然而他却跪下了,一手放在左胸上,低头道:“末将兵败被俘,侥幸逃出,原本死不足惜,今为救驾而来,嗣后但听处置。”   隔着太高、太远的距离,秦束凝望着他,许久。   杨太后看着她脸色,笑了笑道:“秦将军即使被俘,艰苦卓绝、九死一生之际,也还是忠于王室,是大有功之人,谁会处置你呢?”   秦赐好像没有听见,他抬起头,只是看着秦束。   秦束终于抬了抬手,笑容极淡,淡如灰色的云,声音也微微地发着颤,仿佛在这堂皇梁柱之间冲撞着,含着钝重的痛:“将军……辛苦了。”   ***   广陵王萧铨站在宗室班列之中,冷冷地看着殿上这一场闹剧,大约称之为宫变,亦不为过。   他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事不关己的笑。 第48章 片云堪度雨   夜间, 秦束从弘训宫看望了太皇太后回来, 便见到显阳宫的台阶下,石狮子的阴影旁, 孑然地立着一人。   许是因为今夜非常, 为加防备, 四周无一个下人, 更远处的灵芝池边,寂静地排布着数列新安置的兵士, 皆是他带来的亲兵。而他负手在后,却正仰首望着重楼之外的夜空。   夜色深沉, 星月皆消隐了, 比日间更盛大的雪连绵成片地飞落下来, 晶莹地旋转着, 仿佛将他笼在了一个一尘不染的世界里。他的神色里有一些秦束所不熟悉的忧伤。但当她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他听见了声息转身看见她的一瞬,灰色的眼眸里便亮了一亮。   “今晚,温家人俱下了诏狱。”秦赐解释道,“我怕您这边会有危险, 是以过来看顾。”   秦束终于朝他安心地笑了笑, “将军有心了。”一边往台阶上走去。   秦赐跟在她身后,默默地凝望她那皎白的颈项, 因寒冷而微微发红的肌肤,令人忍不住要抹去那上面的雪迹。   “我……”他动了动喉咙,哑声道, “我来晚了。”   “不,你来得正好。”秦束轻轻地道,“我还怕……”   她走入殿中,厚重的帘帷立时隔断了清寒的风雪,阴燃的地火伴着袅袅的炉香,令四壁间蒸腾出一片迷茫不知所以的温暖。她将沾着雪的大氅交给了身后的阿援,待后者离去之后,秦束转身,却见到秦赐仍穿着白日里那一身甲胄,五指紧张地握着佩剑又张开,不由得笑了。   秦赐看见那笑,便想,也许自己出生入死,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天下社稷,而只不过是为了这个女人的这样一笑而已。   他任她的手臂柔软揽过自己的腰,然后轻巧地解开了他的胸甲。甲胄颇沉,她每脱下来一件,他还要帮她放稳在地上。渐渐地她随着动作蹲下了身子,而他也半跪下来,慢慢地欺近了她。   很久、很久以来,总在梦寐里遇见的吻,此刻终于沾上了唇,竟尔是微凉的。他扶着她的头小心地让她仰倒在氍毹上,她的长发散落下来,深陷在柔软的绒毛里,她的目光也好像是从深渊里探出来,是带着痛苦的希冀,来迎接他的。   “赐。”她的手挽住了他结实的肩膀,好像挽住了这世上最牢固的依靠,“……赐。”   他咬紧了牙,生涩的爱抚却又惹她发笑,她一遍遍抚摸他脸的轮廓,像是要让手心也记住他一般,声音温柔如飘雪:“赐,你是怎么……怎么逃回来的?告诉我,我想知道。”   秦赐不由分说地吻住她:“做完了再告诉您。”   ***   两人从地上做到床上,从后殿做到内室,反反复复,踉踉跄跄。但好在这一夜整座洛阳宫城里都是混乱的,每个人都只关心着自己的安危,不会再来探查他们的虚实。秦束很狼狈,秦赐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体发着冷,吻却是滚烫,像烙印一般,随着呼吸而颤栗。   秦束想起这数月以来的绝望,其实都不敢想象他还会回来,可是他终竟是回来了,就像是必赴的约定,在这座未变的牢笼里,在这张未变的大床上,他仍然用尽力气在爱她。   她的手指抚过他那精壮的身躯,摸到了几道新添的伤痕,他嘶声,不服气地咬她的唇,那眼眸中好像也藏着战阵中的刀光剑影。   这样的他,略带着陌生的危险,却反而让她更迷恋了。   结束之后,秦束好像终于从那深渊里抽身而出,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躺在他的胸膛上,而秦赐便一下又一下,平静地为她捋着头发。   “我与罗满持两个,穿着铁勒人的衣衫坐船逃出晋阳城后,先去了上党。”秦赐的声音连带得胸腔震动,令秦束耳朵发痒,“我见到黎将军,他说他得了您的密令,已将华俨斩杀。我想我被俘的事情,一定给您在朝中带来了不少的难处……所以向黎将军求了军命,带了两千信得过的精兵回洛阳来。”   秦束道:“是,我听闻华俨……莽撞出击之后,竟弃城南逃。温太后原还想与晋阳失陷撇清关系,乃不惜将郑太妃做了替死鬼……”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颤抖起来,“昨晚,她杀死了阿摇。”   秦赐低头,看见她眸光里是湿润的火焰,心口好像也愀然地痛了一下,“是阿摇知道什么了?”   “阿摇赶回来告诉我,温育良在永宁宫布置兵马,也许会逼宫。”秦束的脸色灰败,“我便去找太皇太后请了旨,先发制人,废了温太后……但是,但是阿摇已不会回来了。”   秦赐抱紧了她,喃喃:“但是我回来了,小娘子。”   秦束摸索着他的脸,微冷而刚硬的轮廓,她一遍遍地抚摩过去,“如今我们,暂且只能忍耐……你是被俘归来,按律当削爵反省,与其让杨太后他们动手,不如你亲自提出。”   “我明白了,我过几日便请罪。”秦赐道。   他这样听话,却又让她心痛如绞,死死地咬着唇,仓皇地别过头去。秦赐柔声道:“无事的,小娘子,我……我到底回来了。”   勇敢的小娘子,怯懦的小娘子,残忍的小娘子,善良的小娘子。   他看不懂她,可是他仍然愿意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抱紧她,一遍一遍地同她保证,我回来了,我绝不会再离开您了。   帘帷上便是两个拥抱在一起的惶惶的影子,昏黄的,暗红的,随着誓言一起沉在了夜里。   ***   “将军,将军?”   极轻微的声音,在暗夜里轻轻地推着秦赐的肩膀。秦赐迷蒙地睁开眼睛,见是罗满持,后者却正穿着铁勒人残破的戎装,对他焦急地道:“将军,快逃啊!”   “……逃?”秦赐茫然地眨了眨眼,坐起身,转头去看秦束。秦束还在睡梦之中,长发温柔地披散在脸颊,手臂依赖地缠着他的腰腹。罗满持还在催促,秦赐终于是将她的手移开了。   他跟着罗满持走出宫殿,却见到了深夜的晋阳城。   夜色如铁幕兜头罩下,四方黑暗俱是冰冷铁壁,让人无处可逃。街道两边是黑洞洞的民居,城楼上是铁勒人的旗帜和数十名大将的人头,凄清的夹雪的夜风里浮泛着腥臭味,宛如冰冷的血扑在人面。而在那城楼下的阴影里,却还有一个人。   一个老人,在搬尸体。   他将尸体从城中拖来,拖到这城楼下,然后摞成一堆。   “呲啦”——“呲啦”——“咚”。   黑暗之中,那些尸体的模样都看不清晰了,连那老人自己也好像成了一具尸体,僵硬的身躯,死白的脸,空寂的眼神。   也许当他将这些尸体搬完之后,他也会自己躺上去,与这些尸体化在一处吧。   “呲啦”——“呲啦”——“咚”。   秦赐忍不住唤道:“老伯……”   那老人稍稍停住了动作,慢慢地挪动着干硬的脖颈,望见了他。   望见了他,老人竟然笑了。   笑得那么和蔼可亲,那么温厚淳朴,就像慈爱的老父亲一般,老人开了口,笑道:“将军往后还会来么?”   秦赐陡然睁开了眼睛。   帘外是长明的宫灯,幽暗地燃着,让这寒冬的寝殿显出几分温暖的色彩。秦赐低头,看见秦束正如他梦中一样,一无所知地熟睡着,手臂搁在他的腰腹上,一个占有的姿势。   这似乎是他头一回留在显阳宫过夜。   他默默地凝望着秦束,许久,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倾身去吻她的额头。她皱了皱眉,但却没有拒绝,反而抱得他更紧。他笑起来,笑容既温柔,又孤独。 第49章 零落几人收   翌日清晨, 御史来报, 温育良在狱中仰药自杀,奏请温氏族人如何处置。   秦束倚着凭几, 隔着垂帘, 懒懒地道:“常乐大长公主幽禁, 已嫁之女毋论, 其余人等,皆流放交州, 即使大赦亦不得归国。”   洛阳城中,淮南温氏偌大的门庭, 连亘几条街的宫庙、宅邸、庭园, 全是妇孺的哭声、兵士的呼喝声与拖箱子搬柜子的嘈杂声, 百姓们尽皆出来围观, 一时间铜驼大街竟水泄不通, 积雪的街道被踩踏得全是泥泞。   ——但到了城西边广陵王宅的园囿里,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净。   “让我进去!我要见广陵王殿下!”一名衣衫破损、妆容残乱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便抢到宅门前,对着阻挡的侍卫哭喊道, “我是宣家的女儿, 是广陵王的表妹!我要见他,你们不能拦着我!”   温玘也在她身后下了车, 看着妻子慌张失措的模样,沉默半晌,走上前去, 对匆忙赶来的管事递上一帖:“在下温玘,恳请面见广陵王殿下。”   那管事却根本不看他手中名帖,“殿下说了,今日禅修,拒不见客。”   “我是客人吗?”宣氏怒道,“都火烧眉毛了,殿下再不出来说几句话,难道不怕人家把宣家也连根拔起?!”   一名仆人从里间走出,对着管事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温玘夫妇的眼中当即燃起了希望之色。然而那管事却只是挥了挥手,接着,便有人抬出一只小小的錾银箱子来。   “这是殿下对您的一点心意。”管事欠了欠身,“听闻交州瘴疠盛行,还请一路小心,恕不远送。”   温玘走过去,打开那箱子,只见是满箱上好的丝绸衣衫、并一些金银器物。他的脸色惨然,苦笑道:“小民多谢殿下恩德,但流刑之身,恐怕是带不了这些东西的。”   那管事并不听他说话,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转身回府了。广陵王府的大门关上,拖出长长的“吱嘎”一声,好像将夕光也收束了进去,长街上只余凄冷的雪后的黑暗。   这寒冷刹时侵入骨髓,宣氏不由得拢了拢衣襟,温玘过来欲揽她的肩,却被她一把甩脱了。   “早知今日,我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你的。”她低声,语气里明明已绝望了,却还是一定要刺痛对方一般。   温玘的眼神黯淡下去,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是妹妹温玖因为嫁给了夏冰,到底幸免于难。   他转头望向长街彼端,黑暗一点点地侵蚀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见到洛阳城的黎明了。   ***   将要入夜了,广陵王府的小阁上摆满了珍馐。号称在禅修的广陵王萧铨,一边大口吃着新烧的鸡肉,一边拿鸡骨头去逗孩子。   小王孙萧霁方将三岁,眼巴巴地望着那鸡骨头,好不容易啃上了,却发现不对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萧铨便哈哈大笑。   秦约坐在几案另一边,轻轻地嗔道:“成日价地逗霁儿,当心他记恨你。”   萧铨笑道:“我是他爹,他敢记恨我?”说着拧了拧萧霁的鼻头,“你敢记恨我吗,嗯?”   萧霁再次大哭。   秦约一边给父子俩搛菜,一边道:“管事的说,宣家表妹已离开了,那一箱子东西丢在原地,没有带走。”   萧铨听了,脸色耷拉下来,冷淡地“嗯”了一声。   秦约续道:“他们原是关在牢里的,不知这两人怎么想来法子,找上我们家了。但不论如何,宫中有诏令,今晚他们都必得出发。”   “你妹妹也是挺狠的。”萧铨冷笑道,“连洛阳城的太阳都不让他们再多看一回。”   秦约叹口气,“她想必也是被温太后——温庶人逼太急了。”   “温家一群草包,那个华俨丢了晋阳城,孤都想杀他。敢情这些姓温的、姓秦的,都不曾心疼过我萧家的天下。”   秦约的眼神微微一动。萧铨看她一眼,补充道:“我可没有说你。”   秦约柔和地笑笑。   “但你妹妹,也是千虑一失。”萧铨的神态很是悠然,“推倒了温家这棵大树,树下乘凉的人千千万万,不都要恨她了么?那些人,早晚都可以为我所用,真是天助我也。”   “是啊。”秦约幽幽地道,“她这一回做得这么过,都是因为温家动了秦赐。”   “是吗?”萧铨道,“秦皇后看起来可不是那么意气用事的人。”   秦约笑道:“殿下可不要被她那副老谋深算的模样骗了。我自家的妹妹我清楚,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明明已身在深宫了,却还总想着拉住自己喜欢的男人,死也不放手呢。”   ***   “回禀皇后娘娘,官家已将自己闷在里头三四天了。”   嘉福殿的女官在殿门前恭声禀报。   天色清寒,秦束笼着轻暖的裘袍,衣衽上一圈雪白的貂绒衬得她肌肤如雪,眸色沉沉,“你叫奉华?”   那女官忙道:“是,婢子是王常侍调来伺候官家的。”   王全倒确实让人放心。秦束微微颔首,“官家这几日吃饭了吗?”   “吃是吃了,一点点……”奉华道,“奴婢们还听见里边总有砸东西的声响……”   秦束摆摆手,径自迈步往里走去,奉华连忙在前引领。到寝阁外边,果然听见阁中有些动静,秦束笑了:“这是官家在玩弓箭呢,不是砸东西。”   奉华诺诺。   秦束伸手推开了门,便听见一声厉喝:“谁准许你进来的?没有朕的答应,谁也不能进来!”   秦束一抬眼,便见萧霂手中拿着一把长弓,弓弦持满了,将他小小的右手都勒得通红。这寝阁四面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透不进日光,只点了一只膏烛,此刻那铁制的箭镞便在昏暗之中闪着冷酷的寒光。   萧霂缓缓地转动身躯,直到铁箭对准了秦束。   奉华大惊失色,想劝解又不能,秦束却很坦然,道:“陛下,妾听闻您数日困在房中不愿进食,心中担忧。”   “担忧?”萧霂抬高手臂,小脸亦绷得通红,眸中淬着色厉内荏的怨气,“你有什么好担忧的?秦将军回朝了,你照样可以做你的皇后。”   秦束抿了抿唇,“陛下若不保重自己,则天下人无所依归。”   “天下人?”萧霂冷笑,“他们与朕有什么关系。”   如此说着,他终于是放下了弓箭往地上一扔,“哐啷”,沉重地一响。他径自往寝阁更深处走去,帘帷一重重地被他掀起又落下。   秦束上前几步,看见那弓箭确是军中用物,是可以杀人的。然而再环顾四周,又见到许多泥偶、摇车、面具一类的小玩意儿,不伦不类地散落四处,她从中间穿行而过,奉华便在后边小心地道:“这些都是官家命人从民间搜来的……偶尔他也玩一玩,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弓箭。”   这些朴素的玩物,很多就连秦束都没有见过。秦家是举止端重的高门,她又是个女孩,从小就被教导要规行矩步,谨言慎行。她拿起一只小小的拨浪鼓——这几乎是婴儿才会玩的东西,却被萧霂放在书案上,木质的柄已很旧了,皮面上的红漆却如新——轻轻地晃了一晃,小丸落在鼓面上,发出点点寂寥的声响。她这才忽然发现,虽然自己已嫁给萧霂一年有余,但其实却从来没有了解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这个小小的丈夫。   她忽然发现原来他也在慢慢地、自顾自地长大。   她掀开最后的一重纱帘,便见萧霂正坐在地上,手头摆弄着一只小弹弓,但因为没有弹子,所以便只听见绷紧的虚响。   隐在弹弓之后的萧霂,眼神里怀着孤独的怨愤。秦束默默上前,半跪下来,道:“温太后是陛下嫡母,但她却心怀不轨,妾知道陛下心中难受……”   “你知道?”萧霂反问。   秦束静住。   萧霂又道:“你有什么事情?”   他好像竭尽全力张开了全身的刺,只为了护住自己湿漉漉的眼神。秦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不喜欢秦家,但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到底显示出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听见丧钟便哭得浑身发抖的小孩了。   秦束只好站起身来,行礼道:“太皇太后这些天来凤体抱恙,妾只是想说……陛下如有闲暇,还请过弘训宫去探望探望她老人家。”   萧霂笑了笑,不作答。秦束忧虑地看他一眼,终于是转身离开了。   萧霂呆坐原地,小小的身子,团在厚重的华服之中,像个可爱的瓷娃娃一般。可是他的眼神却已经很绝望了。   嘉福殿中,雕梁画栋,鼎彝炉瓦,帘影重重,撩动出奢靡华贵的暗香。过去,母后——温太后总是对他说,等霂儿当上了皇帝,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到那时候,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可是,那原来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坐上了这个位置萧霂才知道,他根本动弹不得,身子好像永远被一块大石头压住,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   萧霂狠狠地想,手指用力去拉弹弓上的皮筋,然而崩地一声那皮筋弹回,却弹伤了他的手。眼泪立刻就要流出来,他拼命去捂那发红的手指尖,却越捂越痛。   终于他还是哭出了声,喊的却是:“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都是骗子 第50章 千门开未央   温氏倒后, 小皇帝便再也不肯上朝, 成日只在花园、苑囿里与宦官宫女们游戏,有时还会去郊外的鹿苑骑马打猎。大权旁落, 以永华宫杨太后主政。镇北将军秦赐上表谢罪, 请求辞去开府、大将军号, 杨太后宽慰几番后, 也便允了,另将秦赐所领部伍交予杨识的城北屯军。杨太后还算谦逊, 许多世务委任司徒秦止泽、中书令夏冰等人,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但晋阳城里的铁勒人似乎是休息够了, 自晋阳至雁门、至上党的两条道路, 皆有铁勒袭扰的探报, 昼夜驰送至京。   永华宫中, 杨芸听着兵曹尚书的汇报, 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铁勒人这样一小股一小股地扰人,就连本宫都已听得烦厌了,更不要提镇守雁门的皇甫将军与河间王、镇守上党的黎将军他们了。”她叹口气道。   坐在下首的夏冰一边敛袖磨着墨锭,一边对那兵曹尚书道:“你去一趟嘉福殿, 给官家也宣讲一遍战况。”   “是。”那尚书领命, 夏冰又补充一句:“若官家不在嘉福殿,那就在御花园。”   前来禀事的官员一一离去后, 夏冰方才淡淡地道:“我将秦尚甄调离尚书省了。”   “秦家大郎?”杨芸一怔,“如此,秦司徒会不会……”   “司徒姓秦, 尚书也姓秦,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夏冰冷笑一声,旋即恢复平静,“日前我拟了一个用人的方案,还请太后过目。”   说着,他向杨芸呈上一函文书。杨芸拆开它,读了半晌,微微凝眉,“这些事情……哀家也不甚懂,便请中书令尽心去办吧。”   夏冰欠身应是,欲将文书接过,杨芸忽然又道:“广陵王授开府?”   “臣是想,如今内忧外患,主幼臣弱,宗室当藩屏之任,应当有所拜授。”夏冰道,“广陵王不同于其他藩王,他是官家的亲叔叔,又长年留在京城,这样的人,若不好生拉拢,难保不会生变。”   杨芸静了静,点点头,“便依你的。”   夏冰颔首。一瞬之间,两人相对无言,微寒的空气里,好像眼神曾交错了一霎,又好像并不曾。   “太后若无事,臣便先告退了。”夏冰慢慢地说着,但身子却没有动。   杨芸笑了笑,“好。也请中书令万事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你毕竟是温家的夫婿了。”   这句话却出乎夏冰意料,他一惊抬眸,却只见杨芸笑得温柔。   电光火石之间,夏冰忽然明白过来,这一份温柔,他此生都已不能再企及了。然而不知为何,心却被一种不甘的可耻情绪抓住了,这令他不愿意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抬头仰望杨芸:“我虽娶了温家的小娘子,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说,但他看见了杨芸眼中的动摇,便安定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她表面上装的那么坚强。到底是女人。   夏冰心中冷笑着,声音却放得愈加柔和、乃至含着几分忧虑:“太后,如今是您秉政,天下万方都盯着您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却不知道,秦家人占据朝中要津,才是真正说话算数的人。”   杨芸道:“那有什么法子?秦司徒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又掌司徒,是国之枢机;秦赐也是一员不可折损的大将,眼下北方多事……”   “虽则如此,”夏冰循循善诱地道,“但秦赐本是胡人,又曾被俘——当初温司马在朝堂上说的那一番话,我看,很多人都信服了呢。”   杨芸惶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夏冰道:“杨识杨将军在平定温家逆乱之际,也是立了功的人。”   杨芸摇摇头,“他不行的,当时我只是情急,想让他出个头……”   “杨家家大业大,也不止杨将军一人。”夏冰柔声,“秦皇后曾经授意王全,将官家身边的下人全部换成了她的人……”   一提起官家,杨芸神色中焦急立显:“这怎么行?这怎么像话?”   “不要急,不要急,太后。”夏冰安抚地道,“如今已不同了,如今是您说了算。秦家势大压人,秦赐狼子野心,早晚会威胁到官家的御座,我们还是早做绸缪为妙啊。”   杨芸微微顿住,看向他:“‘我们’?”   “‘我们’。”夏冰坚定地重复,“我总是与您站在一边的,一切,都是为了官家好啊。”   夏冰走了。   杨芸沉默着,一旁无人敢来打扰她。   她的思绪很乱。时而想起近十年前,在平昌国的乡下遇见先帝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心里清楚自己只是姐姐的替代;时而又想起五六年前,在自己的宫殿里接见夏冰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心里同样清楚这个人对自己绝不会有真心。   而她的人生,就在这反反复复的虚伪、来来回回的试探之中,渐渐要耗尽了。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几十年的颜色,全都是绝望的。   “太后——太后!”忽而,有宦官跌跌撞撞地奔进殿来,“弘训宫的消息,弘训宫太皇太后,快不行了!太后,您赶紧去瞧一瞧吧!”   杨芸突然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往阶下走了几步,又停住。   太皇太后……不行了。   这就是说,接下来,她将真正是天下的第一人了?   ***   时入腊月,天大寒,榖水冰封,北风惨啸。年逾七十的太皇太后自上回上了一趟朝堂,便始终卧病在床,弘训宫里处处燃着暖炉、熬着汤药,自昼至夜烟雾缭绕。   如今杨太后主政,秦束知道她没有主张,最多是听夏冰的话;而父侯在位,对他们到底是个掣肘,尚可以相安无事。于是秦束乐得清闲,每日便去弘训宫为太皇太后侍疾,太皇太后喜欢黄老之书,秦束每日清晨便趁着老人精神头好,来给她读上一卷。   然而这一日来时,太皇太后却已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秦束一边给她理着床榻,一边轻声道:“太皇太后,今日感觉可好些?”   梁太后本已形容枯槁,一向只靠那一双冷而镇静的眼神慑人,如今既睁不开眼了,便只像一个最寻常的垂垂老矣的妇人,干燥的嘴唇动了动,颤巍巍地道:“今日……今日不要读书了。”   秦束笑着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好。您想说什么?”   梁太后却一把将她的五指都抓紧了。也不知这老妇人哪来这样大的力气,一下子几乎令秦束骨节作痛,“你……你多次来找我,利用我为你除难,我都帮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秦束的眸光仓皇地扫过梁太后的脸,复低下头喃喃:“孙儿……孙儿不知。”   “因为老身知道……你是个好女子。虽然你家里……但你是个好女子。”梁太后莫名地笑了笑,那笑影却又立刻消散了,“同样是女主秉政,那个温晓容也好、那个杨芸也好……她们都不如你。老身宁愿将你扶上去……”   秦束盯着梁太后那鸡皮鹤发的面容,半晌,低声:“孙儿惶恐。”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好像是真的惶恐,连声音亦发颤。梁太后静了静,道:“老身原不该担心你,杨芸她,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人之将死……也总想多说几句话……”   “太皇太后……”秦束忙道,“太皇太后长命百岁,可不能说这种话!”   梁太后摇摇头,却不管她,径自说了下去:“老身侍奉过穆皇帝,那时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到武皇帝时,虽然还镇得住,到底已不如他父亲……更不要说如今,国家不慧,政在大夫……”   这言语坦坦荡荡,秦束听来,却好像在直斥己非,脸上火辣辣的。梁太后复抓紧了她,缓慢地道:“其实老身,最担心的,并不是杨芸、夏冰他们,也不是小官家……老身最担心的是……广陵王……”她惨淡地笑了笑,“老身与他母亲斗了一辈子,只好在他母亲先死了;广陵王其实怨恨已极,对那御座从来也没有一刻放下过觊觎之心!你……你……你若有心,要匡正这天下,屏退外敌,拱卫王室……便一定、一定要提防他啊——!”   话到末尾,突然高亢,老太后整个身子竟都直挺挺坐了起来,好像要往空中追喊什么似的。“扑通”一声,她又倒回了枕上,双目大睁,好像还有千千万万的不甘心,全溶解在了那眼神里。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后边的婢仆听见秦束呼喊,也都一拥而上,刹那之间,已有人忍不住哭了出声。秦束心中怛然,伸手去抚过这位姑外祖母的双目。老人闭目之后,唇角竟尔显露出些微的笑意,好像是终于轻松了下来,面色也透出了几分寿终正寝的慈和。   “太后驾到——”   宦官在宫门外通报,杨芸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奔过来,还未到帘外,便已看清了帘内景象,顿时以手捂嘴,半晌,干嚎了一声。   她没有流泪。俄而她看见秦束从里间走出——秦束也没有流泪。   ***   麟庆十四年腊月初三日,太皇太后梁氏崩,谥穆献,与先穆皇帝合葬于北邙崇陵。   原就被大雪覆盖的宫闱之中,如今处处缟素,连一点鲜艳的颜色也无。这一年王室多难,屡遭大丧,所有人都期待着,到明年正月改元,会有不同的气象。   秦赐赋闲无事,一身白衣到显阳宫来时,见秦束正踩着一只矮杌凳,描画着墙上的九九寒梅图。一边描,还一边数着数,计算着离春天还有多少时候。   秦赐不由失笑,走过去抱住她的腰,秦束“啊”了一声惊慌回头,却不小心将朱笔点在了秦赐的额头上。   秦束一看,默默地笑起来。秦赐皱了皱眉,却让那一颗墨点显得更滑稽了。   他手上一使力,便将秦束从凳子上抱下来,一边道:“宫中大丧,可不能多笑。”   秦束抿唇道:“我想姑外祖母不会怪罪我的。”   阿援将湿毛巾取了来,秦束接过,便小心地给秦赐擦去额上墨点。秦赐闭了眼,好像很舒服似的,又被秦束手指戳了戳脸。然后她走到案边,案上正放着几枚铜钱,是多日之前别宫嫔妃曾来与她玩掷钱之戏,到太皇太后崩后,这几枚铜钱也仍未收拾。她便将铜钱按在手指尖上,轻轻地弹了弹它,若不经意地道:“我好像从没见过太皇太后笑的样子,偏是在她临终之际,却笑了,好像很大的担子卸下来了似的。”   “太皇太后是以公心处世的。”秦赐简短地说着,再看秦束,却只能看见她寂寞的侧脸。   “她说她信任我。”秦束慢慢地道,“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愿意……并不愿意变成她那样。哪怕是为了天下社稷,也不愿意……”   秦赐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第51章 红尘应更深   傍晚时分, 秦赐回到了自己府中。   罗满持上前迎接他, 令他不由得失笑:“你如今也是位将军了,不必总来这边盘桓。”   另边厢李衡州也走了出来, 大咧咧地道:“我早就同他说过了, 他不听。”   李衡州原是跟随华俨残军去了黎元猛部, 秦赐与罗满持逃回上党后, 主仆三人得以重见,感慨之余, 这没大没小的气氛还是没变。李衡州一边接过了秦赐脱下的外袍,一边朝罗满持努努嘴, 罗满持却将眼神望向了别处。   “怎么了?”秦赐察觉到什么。   李衡州朝堂上指了指, “有客人来了, 我想将她晾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 就先请进堂了。”   秦赐望过去, 皑皑白雪的暮景下,堂前立着的那人也正回身来看他。   她一身缟素,鬓边别着白花,脸上一无妆容, 连那从不离身的金钏儿也不知哪里去了。这让秦赐一时间都没能认出她来。   温家虽败, 公主毕竟还是萧家的公主。比起被幽禁府中的大长公主萧鉴,萧雩受到的处分实在已算温和的了。   李衡州盯着秦赐的反应, 秦赐只好淡淡笑了笑:“请进来是对的。”他走上前,对萧雩躬了躬身:“殿下有何贵干?”   萧雩盯着他,苍白的脸上森森的眼, 好像能将秦赐看个对穿。半晌,她才低声道:“你对秦皇后,是真的?”   秦赐没有料到她会抛来这样的问题,然而回答于他是简单的:“是。”   萧雩好像无法理解般干笑了笑,“洛阳城里,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原以为你们两人不过是……但她为了你,竟敢弑杀皇太后!”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但他不想同她解释,只往里走去,一边道:“殿下此来,只是为了问我这一句话吗?”   萧雩回望着他的背影,低低地道:“我母后,她纵有一千件、一万件不好,但有一点,她比你们都要强……她一辈子,只爱父皇一人!”   秦赐顿了顿,转头,萧雩的目光凄凉如染着雪,一时间他像是很想分辨一番,一时间又只是沉默了。   “是。”最终,他只是囫囵地承认。   萧雩却并不愿意听见他这样的承认。因为她心中实际也很清楚,母后的一辈子过得绝不快活。就算她为父皇机关算尽,父皇也并不爱她。   萧雩后退了两步,脸色惨淡,“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过去来过那么多次的将军府,此刻看来,却都是陌生的模样。廊檐下结着冰凌,晶莹剔透,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那光已不会再属于她了。   当她盛年璀璨之时,所有人都围拢在她的身边,向她献着殷勤、求着恩典,她不曾有过分毫的体贴怜惜;如今她一无所有,才明白上天的予取予夺,都是有缘由的。   然而秦赐却跟上两步,认真地看着她,好像确实很挂念她一般,诚恳地道:“末将希望殿下日后能找到自己的路。”   萧雩初时并没有好好听这句话,她只是自暴自弃般望着他,“自己的路?你会陪着我走吗?”   “不会。”秦赐说得很简单,“但末将希望您能找到陪您一起走下去的人。”   萧雩无法理解地看着他,很久,突然一转身,便奔了出去。李衡州尚且来不及送客,她已经奔下了府门口的台阶,脚下却又一踉跄跌倒在了雪地里。   哭声传来,像是大彻大悟之后却只看见一片空无,撕心裂肺的哭声。秦赐立在原地听了半晌,亦转身入内去了。   李衡州连忙吩咐门房将大门关上,不出一会,那哭声便隔绝在了门外。   ***   这一日,榖水边的夏冰府邸里也迎来了一位稀客。   夏冰近年来飞黄腾达,原该换一座更好的宅宇;别的不说,便他的妻子温玖,陪嫁也有一座铜驼大街上的新房。但他却不肯搬,说是院子里养了太多的花,习惯了榖水边的风水,不能挪动。温玖也只好由他,但房中诸般陈设全都换过了新的——温太后与温司马死后,温家人流放南裔,但圣朝开恩,已嫁之女毋论,是以温玖与她的陪嫁倒是保全了下来。   温玖在外边沏好了茶,端着茶盘走到内室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里的话声止息,然后是夏冰开了门,温和地一笑,“有劳夫人了。”   温玖经此巨变,实在还不太笑得出来,只在嘴角上浅浅弯了一弯。原先嫁给夏冰时的风光带给她的底气,好像又从她身上被剥夺净尽了,她又缩回了那个怯懦优柔的壳子里。她走进来,布置好茶盏,对着客人恭敬行礼:“广陵王殿下。”   萧铨眯起眼睛看着她,干瘪的下巴上留了一撇小胡子,此刻他便用手轻轻地捋着,一边道:“孤与夏中书本是至交好友,夫人不必如此多礼。”   温玖无力地笑了笑,便欠身告退。夏冰合上了门,再回来时,却见萧铨仍然望着温玖离去的方向。   半晌,萧铨对夏冰一笑,“这便是温珩家的小娘子?还真是风韵楚楚,我见犹怜啊!”   夏冰只配合地笑笑。   萧铨又道:“你说当初秦二郎不肯要她,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今日?”   夏冰道:“虽然温庶人擅权祸国,但拙荆总是无辜的。”   “你还真是护短。”萧铨笑道,“依孤看,这滔滔浊世,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殿下妙语。”夏冰静了静,将话锋巧妙地一转,“譬如那小官家,看起来天真无邪,其实这种天真无邪,最是有害国政。国家多难,最需要一位德高才茂的长君,安定天下……”   ***   广陵王稍稍抬眼,“夏中书秉枢机之任,教导官家多年了,怎么如今却生出这样的想法?”   夏冰叹口气,“教导不力,确实是在下的责任。但如今官家也已不再听劝了,北边军情如火,他却只顾游嬉宴乐,六宫不谐,臣下灰心……”   广陵王嘿嘿笑了一声,“本王专心参禅,还不知道官家竟成这副德行了。”   夏冰面容俊秀,笑容亦是可亲,话声谆谆,苦口婆心似的:“在下也知殿下一心向禅,但苍生正当倒悬之时,普度众生,不也是浮屠家的道理?”   萧铨摆摆手,神色放得极冷淡:“这话倒也不必提了,孤毕竟是姓萧的。眼下最让孤悬心的,还是北边的战事。皇甫辽、黎元猛虽然都久经沙场,但萧霆却是初出茅庐,他以藩王之身从军,其他将领又难免受他掣肘……”   “尚书省方收到消息,”夏冰的眉头凝住了,“道是铁勒正往东攻城略地,一路陷乐平、井陉,将雁门活生生逼成了一座孤岛。”   “哦?”萧铨的眉心跳了一跳,语气不自觉加重,“乐平侯、井陉令,这都怎么回事?!”   夏冰叹口气,“在下只怕雁门也守不住……惟今之计,河间王部也只能从雁门主动向南出击,才有一丝生机。”   “若被胡虏自西向东拦腰截断,那就算守住了雁门也毫无意义。”萧铨冷声道,“必须让萧霆南下,无论如何要保住一条南北通达的道路来!”   夏冰没有答话,却是微微笑着看着他。   萧铨被他看得不自在,终于也明白过来,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让孤去说?”   “如今也只有殿下,有这样一呼百应的权威。”夏冰悠悠道,“萧霆又是殿下的亲侄儿,理所应当要听殿下的话。”   “他也是官家的亲侄儿。”萧铨说出这句,自己却又觉得好笑,笑声之中,不免得意之情,“好,孤过几日就上表,与官家切磋切磋军事。”   夏冰站起身来,掸掸袖子,肃颜正声道:“殿下心怀天下,敢于作为,臣为苍生百姓谢殿下盛德!”   他说得声势盛大,萧铨却不为所动,只始终拿那双冷漠的细长的眼睛盯着他,半晌,沉沉地道:“原来中书令在尚书省也有人,连军报都能截得下来。”   夏冰笑道:“两省本为一体,才好为官家分忧啊。”   ***   两日后,乐平、井陉陷落的军报传至永华宫案前,杨太后正惶惶不知所以之际,广陵王萧铨上表,建议让雁门守军主动出击,夺回南北通路。   杨太后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认为此议绝佳,当即向雁门快马发出。她想了想,又令骑都尉杨识统领北营,屯兵洛阳城北,以为京师防御。   “这于每一个稍通军事的人而言,都是应有之义;广陵王这一上表,倒好像他才是天下唯一的明眼人。”雁门关塞上,皇甫辽得到洛阳的指令,很是不快。   “这是掠官家之美。”萧霆说道。未到三十的年纪,他的额上却已生出了几道刚硬的横纹,衬得一双眉眼更显凛然,“但若无此令,我们还不能擅自出击——还得感谢广陵王。”   皇甫辽冷笑,“出击,当然要出击!守住了雁门,却丢了洛阳,那算什么?我只是不高兴他广陵王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梁太皇太后与温太后都倒了,杨太后与夏中书沆瀣一气,如今广陵王出了头,众人还都道他是公忠体国。”萧霆说着说着,终于也从那眼眸里露出了冷酷的火焰,“这世道,全是一群瞎子。”   ***   正月初一,皇帝即正位,行大典,改元光德。   光德元年正月初五,并州刺史皇甫辽、河间王萧霆自雁门南下出击铁勒,大胜,杀敌三万有余,俘虏无算,收复井陉口。 第52章 避世金马门   上元节庆, 又逢井陉口大捷, 普天同庆,家家户户都沉浸在胜利的气氛中。时至傍晚, 宫中亦处处张灯结彩, 华光流动, 人语欢腾。   官家在嘉福殿开大宴, 却没有请皇后同去。秦束并不在意,便与阿援两个在显阳宫外灵芝池边的石桌子上, 摆开了小小的筵席。   开席之前,阿援先倒了一碗酒, 放在池边的岩石上, 低低地道:“阿摇, 来喝酒。”   秦束默默地看着。   阿援走回来时, 忽而眼前一亮, “将军来了。”   秦束转头,才见秦赐立在山石台阶之下,正仰首望她。他身着白衣,肩头积了一层晶莹的薄雪, 目光里好像也有雪花在飘。秦束轻声道:“将军不是在家么?”   “今日过节。”他望着她, 回答。   秦束笑了,“过节了才来看本宫?”   秦赐抿着唇不接话。阿援看了看他们俩, 只觉有趣,皇后明明是逗将军,只有将军这样的性情, 才会每次都准准地咬上钩。阿援自己走下阶去,将一碗酒放在秦赐手心,笑道:“皇后赐将军酒食。”   秦束抬了抬眉毛,便自己先坐下了。秦赐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她身边,松柏掩映之下,秦束的眸光似笑非笑地朝他睇来,“赐你,你怎不喝?”   秦赐喉咙滚了一滚,当即举碗一饮而尽,有酒水不慎淋漓下来,秦束失笑,拿巾帕轻轻地给他擦过了,又道:“这一向委屈你了。”   她这一句说得很轻,好像一掠而过,但却被秦赐抓住了。他惶然垂落眼帘,“末将身败受辱……是您为末将受委屈了。”   秦束叹口气,“杨太后虽这么说,你可不能这么信。她不过是想让杨识立点战功罢了。”   说话间,阿援已经给秦赐备上了一副碗筷,将秦赐推到食案边坐下,自己屏退了下人,到阶下去守着。秦赐有些尴尬,拿起了筷子又不知怎么办,便看着秦束道:“井陉口虽然大捷,但铁勒人其实并未遭受什么损失……”   秦束将一根手指放在唇间,朝他眨了眨眼,脸容上浮起微微的红云,“今晚不谈国事,好不好?”   秦赐顿住了。   秦束的背后是碧波千顷的灵芝池,池上飘着落落的残雪,雪上映着盈盈的满月。远处有宫女宦官往池中放灯,渐渐地随水波漂荡过来了,便似是水上张开了寥寥数只温柔的星星的眼睛。   “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秦束便在这幕景下,轻轻地对他道。   秦赐望着她,眸光千幻,最终“嗯”了一声。   吃过了晚饭,又难得地喝了点酒,秦束有些迷茫了一般,起身往阶下走,却趔趄了一步,秦赐连忙抢上扶住了她的腰。她朝他笑,笑容里满是信任和温柔,却让他怔住。   于是接下来,阿援便看见皇后拽着将军的衣襟,亦步亦趋地跟着将军走回了显阳宫。   两人走入卧内,秦赐去点灯,秦束便坐在床榻边,歪着头看他。秦赐好笑地道:“为何一直看我?”   “你今日与往日不同。”她道,“你今日看起来,似乎……轻松了许多。”   秦赐静了静,继续准备着熏香与暖炉,“大约我不适合带兵的。”   “又谈国事。”秦束笑,却很纵容,“你当然适合带兵,我从未见过有谁比你更适合带兵。”   秦赐淡淡地道:“就像现在这样,我觉得……也很好。”   秦束看他很熟练地做着宫人们分内的活计,心里一时倒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半晌,只道:“但你不能总在我宫里。大丈夫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何况若真到了艰难的时刻……”   “不谈国事。”秦赐抬头,朝她笑笑。秦束不再说了。   一室之中,香气萦纡盘旋。他走过来,轻轻抱住了她:“今晚喝多了,嗯?”   “你才喝多了。”秦束微笑着嗔他。   秦赐笑着又抱紧她几分。她从他的怀抱里感受到异样,再望进他的眼眸,许久,好像能从那双灰色的眸子里看出些不安来。   她想秦赐到底是属于战场的,就算现在赋闲,也早晚是要上战场与敌厮杀、为了黎民百姓而出生入死的。   心里明明清楚的,可是,她却还是想要将他永远地锁在这里——这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是,至少现在……至少现在,自己是快乐的。只要有他在身边,就算是偷来的、抢来的时光,也都是如此地快乐啊。   ***   数日之后,尚书左仆射杨知古上表,温庶人既废,太后当进尊号为皇太后。杨太后下群臣朝议,咸无异议。   杨太后还特意派人去问秦束的意思,得到的回报是,“太后圣明睿德,早应进号为皇太后,臣妾惶恐再拜”。杨芸拿着这一封文书,微微皱了眉地问夏冰:“她这话,是真心的吗?”   夏冰坐在下首,面前摆了一摞文书,正是去寻官家寻不见,便来找太后盖印的。他喝了口茶,道:“真心不真心,有什么关系?”   杨芸看他几眼,像是有话要说,又最终吞了回去。待夏冰将那些文书都一一呈她过目盖印了,要告退时,她却又留住了他。   “等等。”杨芸说着,屏退了一旁的下人,又自己走下殿来,将四面帘帷全部拉上,一时将外间日光都隔绝开了,室内犹如黄昏。   夏冰失笑,胸膛中竟然还有些蠢蠢欲动,“什么事情,要如此谨慎?”   杨芸走到他面前,深呼吸一口气,才压低声音、缓缓地道:“你可知道先帝的遗诏中,为何会提到你,与秦司徒一同辅政?”   ***   夏冰听完之后,脸上的笑容已消失,但看上去,却仍然是十分平静的样子。   杨芸端详着他的表情,渐渐地愈来愈不安,她仓促地低下头,喃喃:“我……我当时也是情急……我看秦司徒,他也绝不愿意让外边那个萧霆突然冒出头来的。我让他改了你的名字,他没有犹豫。千钧一发之际……”   夏冰轻轻截断了她的话:“不,您做得很对,下官当感谢您。”   杨芸看了他一眼,却根本看不懂他。   夏冰又道:“但是您说,秦皇后也知道了此事?”   杨芸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告诉她后,才发现她像是从未听说过,原来秦司徒并不曾告诉她——”   “那是自然。矫诏大事,就算亲如骨肉,也不能随便讲的。”夏冰微微冷笑。   杨芸从那冷笑中看出了对自己的讽刺,“——是我失策!那时候温太后临朝,我当然同秦束走得近些。但如今不同了,如今……”她焦虑地在殿中走了几步,“如今我日日夜夜,都为此事寝食不安……秦家如今表面上一副谦退的模样,谁知道背地里……”   如今自己成了天下第一人,便要开始防备别人的算计了。夏冰冷冷地看着她,心想,世上事看起来纷纭复杂,其实说到底,道理都只有那么几个。   他悠悠地道:“此事嘛,其实很好办。”   杨芸蓦然转头,“你说怎么办?”   “秦司徒与秦赐再厉害,也都是倚仗着秦皇后的;若是秦皇后没了,他们没有兵权,也没有人给他们兵权,收拾起来,易如反掌。”   杨芸的眼神深了,她上前一步,“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夏冰却荡开话题,叹息般道:“其实早在秦皇后入宫之前,就应该做的啊!”   杨芸看他一眼,忽然想起坊间一个传闻——说是在秦束入宫之前,曾经遇到过一次刺杀。要害死一个人,当然有很多种法子,可是她偏偏又踟蹰了:“但眼下秦家蛰伏,秦束对我也恭恭敬敬,我没有理由……”   “秦皇后心计极深,不在她蛰伏之时除了她,难道还要等到她得势吗?”夏冰循循善诱,“太后,您想一想官家……秦皇后掌握着这么大的秘密,就仿佛在官家的身边放了一条毒蛇,谁也不知道她何时就会奋起咬人。何况若是秦家人得势,那杨家人,又该去哪里呢?” 第53章 危心亦自惊   秦赐左右在家无事, 便时常入宫, 从早到晚地陪伴秦束。他们是名义上的亲戚,白日里闲聊作陪是稀松平常, 加上官家已基本不再踏入显阳宫, 宫中纵有无数双眼睛, 成日看二秦无所事事, 也看得麻木了。   于秦束而言,这样的经历也算新鲜——惯常是在黑暗里摸索着相爱的人, 忽然到了日光下,好像从眉眼到身体都要重新认识一般。她再次担起在秦府里荒废了的责任——教他读书。   这回是读史书。   从春秋大义乖读到秦王统六合, 从陈涉攘臂读到汉室鼎革, 秦赐深思的时候越来越多, 几乎让秦束都要看不懂他了。   她有时故意惊扰他, 他便会笑, 然后放下书卷来抱她。可是她知道他的心中还在想着书里的事情。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纵然已无比熟悉他在深宫幽暗中的身体,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他那曾经打过仗、杀过人的灵魂。   偶尔,秦赐会与秦止泽一同过来, 还有一回, 甚至带来了秦羁。   据说如今就连父侯要见秦羁一面也比登天还难,秦束拿这话打趣他, 秦羁也就是哈哈笑。兄妹之间没有谈什么要紧的事,反而只是回忆儿时游乐,到傍晚时, 秦束将他送出宫门,秦羁回头,看了一眼秦束身后站立的秦赐,了然地一笑。   “也许二兄不是那个帮上你的人,”他道,“但是你要记住,在这世上,二兄也绝对不会是害你的那个人。”   秦束没有深思,只含笑应了。   秦羁走后,秦束复吩咐上菜。阿援又明知故问一句:“将军今日也在此处吃吗?”   秦赐红了脸,不敢答,只看秦束。秦束对阿援打趣道:“你是不是嫉妒?去叫罗小将军和李衡州也进来,今日摆一个团圆宴。”   于是五人围着小桌,桌下燃着暖炉,桌上温着小酒,幽幽地融着一室的烛光。后厨这一顿晚膳做了许久,待真正上菜时夜幕已降,李衡州颇是坐立难安:“这若是过了宫禁的时辰……”   “你是皇后御赐了碗筷的人,还怕什么。”阿援笑他。   罗满持却道:“说是团圆宴,但阿摇小娘子却不在……”他想起当初与阿摇的匆匆一面,心头甚是黯然。   席上一时沉默。李衡州咬了咬牙,拿起筷子道:“今日好不容易开开心心的,小人失礼,先为皇后、将军尝一尝味道。”   说着便搛了一片肉囫囵嚼了一嚼,双目圆睁夸张地道:“好肉!”   秦束不由得被他逗笑了,正要动筷时,李衡州却向后仰倒,砰通一声,椅背向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死命地抠着自己的喉咙不住地干呕着,满脸通红,眼中渗出了血丝,惨声道:“肉里、肉里有毒——!”   ***   秦束一下子站立起来,浑身发抖。罗满持、阿援俱扑到李衡州身边,但听得数声嘶哑的咳嗽之后,那一片肉终于被李衡州抠了出来,但他整张脸已是青紫,只稍稍抬起身一瞬,便又晕倒过去。   秦赐道:“我这就去后厨。”   “不必了。”秦束嘶声,“不要声张。”   秦赐停住,回头,看见她的脸容一半隐在阴影里,眼眸孤清地发亮。他顿了顿,“可这显然是冲您来的,若不是衡州……”   “既是冲我来的,对方总会自己找上门来。”秦束冷冷地道。   她往里走了几步,忽然又大步走回来,衣袂飘飘之间难掩怒气:“阿援,去城中找大夫,将那盘肉也带过去——这几日,衡州就安置在我宫里,对外就说他死了。”   “死了?”罗满持一愣。   阿援拉了拉他的衣袖,“婢子明白了,这就去办。”   罗满持摸了摸后脑勺,和阿援一起将昏迷不醒的李衡州拖入内室,藏进书架之间;而后两人便各自告退。   秦赐静了片刻,道:“我留下来陪着您。”   秦束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片刻之后,她却又微带倦色地开了口:“我原以为灭了温家,可以太平一些日子;但总有人,不让我太平……”   “也许只因为您坐在如今的位置吧。”秦赐道。   “后厨……”秦束喃喃,“这也不一定是后厨的错。毒药是宫中禁物,只有太医署……但是不能打草惊蛇。”   满桌的珍馐佳肴,可是终究不敢再动了。忽然间,从两人腹中同时传出一声饥饿的叫唤,秦束莫名地看向秦赐,秦赐却也正莫名地看过来。   秦束想笑却笑不出,眼中盈盈地盛着灯火的暖光,又像是凄然要堕泪。   一个时辰之后,阿援带着城中大夫、罗满持带着简单的吃食回来了。说是简单的吃食,其实只是几个油饼,罗满持不好意思地道:“已是夜了,外边卖吃的不多,我又怕您饿着,不敢等候太久……”   秦赐接过油饼递给秦束,后者咬下一口,笑道:“很好吃,多谢小将军。”   书房里,经过大夫的一番推宫过血,李衡州悠悠醒转,但神智迷糊,尚且说不出话来。大夫捋着胡须走出来,感慨地道:“幸亏发现得及时,那毒药并未消解便吐了出来,还能捡回一条命。不过还得休养些时……”   秦赐问:“是什么毒?”   大夫摇摇手,“这老朽可说不清。宫里的药材比宫外多出太多了,都在太医署中。何况这药,看起来初无害处……”   说了半天,反正是不知道。秦束淡淡地道了谢,便让罗满持将他送走,留下阿援来问道:“这位大夫,可靠吗?”   阿援道:“过去婢子给您……”她看了一眼秦赐,压低声音,“给您开那个药,便是找他的,但没有提过您的名讳。这么些日子,看他很安分,医术也不错……”   秦束的手指在手心里反复地摩擦着,“好。”半晌,又道,“是什么毒都不重要。宫里想害死一个人,就不愁没有法子。”   秦赐望着她,想去握她的手,她却好像全无所觉,手指冰凉。   “你能否向河间王萧霆修书一封?”她道。   秦赐一怔,“什么?”   秦束笑了笑。这一笑,冷而沉,好像积冰底下藏着刀锋。   “本宫要召他回京。”   ***   两日后,永华宫杨太后听闻皇后宫中死了一个贴心的下人,虽然消息影影绰绰,她却也关心得亲自驾临显阳宫来慰问。   “年纪轻轻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些蹊跷?”杨芸一边捧着秦束的手温和地拍抚着,一边紧张地端详着秦束的表情。   秦束笑道:“有劳母后费心了,一个下人而已——不过他不是本宫的下人,而是秦将军的下人。”   杨芸一怔,“什么?”   “当时,秦将军也正在后殿,与本宫一同用膳。”秦束娓娓道来,“那个下人忠心耿耿,凡有菜肴,必要先尝,这才以身试毒,救了秦将军一命。所以本宫想着,这样忠贞的人物,应该褒赏才是,改日要请官家给他赐个名号……”   她越说越离谱,后边书房里躲着的李衡州听了,简直满头大汗。但杨芸却也越听越是惊疑,她原没想过此事会牵扯到秦赐,乃至于不得不咬紧了牙绷住表情,恶狠狠地道:“这真是太过分了!要彻查,一定要彻查!”   秦束抿唇,微笑不言。   杨芸看她一眼,又忧心地道:“其实哀家此来,还有一桩事,没有主张,想同皇后商议……”   秦束问:“什么事?”   杨芸软声道:“就是那太医署里,新近发现了一些熬制的药物……也不知会不会与此次的毒药有关。”   秦束心头猛然一跳,“什么药物?”   “是禁人怀娠的药物——已熬成的,说明有人正在服用。”杨芸盯着她,那柔软的眼神里好像渐渐探出了刀锋,“此药本就天理不容,更不要提是在后宫之中,谁敢这样对待天家胤嗣?又或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做些苟且之事……”   秦束想将自己的手从杨芸的掌握中抽出来,却使尽力气也抽不出,五指都挤得发疼,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她仓促转过头,道:“宫中竟有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让母后劳心了,该查该办,都不必心慈手软!”   杨芸满意地笑了,“好,好。有你这句话,母后就放心了。”   杨芸走后,秦束起身,像是在原地迷茫了一阵,俄而走入内室。晨间的清光射入窗扉,却好像照不到她的身上。她就这样在黑暗中摸索地走了几步,蓦然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用手扶住了桌案的一角,勉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阿援!”她突然叫出了声。   阿援奔进来,见到她的脸色,骇一大跳,“怎么了,小娘子?”   “你那……那个药,是在何处熬制的?”秦束低低地、急促地道,“今月的份呢?”   阿援道:“是婢子在自己屋里熬的……啊,今月还没来得及去取。”   “不是太医署……”秦束低声喃喃,“她骗我,太医署不可能发现……她只是知道了!”   “谁?知道了什么?”阿援看了看门外,当即脸色一白,“是杨太后?”   “你去找那个大夫过来!”秦束立即道。   “是,婢子、婢子这就去!”   ***   然而黄昏时分,阿援终于慌张失措地奔回来,同秦束说,那位大夫的医馆已经人去屋空,连药材都全部清走了。   秦束正坐在案前,李衡州虚弱地半躺在她的对面,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出冷酷的药味。   秦束的面前摆着几册文书。阿援走过去近瞧,见是尚书省吏部关于官员铨选的文书,都是已经制可、留宫存档的副本。   大殿一侧,瑟瑟地立着一名宫婢,阿援不太认识,多看了几眼,才发现她是永华宫的女官。   那女冠身后冷冷地立着秦赐,这时,他拿剑柄敲了一下她的胳膊肘,那女冠吃不得吓,竟一下子跪倒在地,披头散发地哭喊:“皇后饶命,将军饶命!”   “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秦束冷静地道。   “婢子、婢子几天前,曾奉太后之命,到显阳宫外守候……”   “守候什么?”秦束逼问。   “守候那个毒药……守候显阳宫中,会不会有什么动静……”那女冠涕泗横流地道,“然后,然后就看见了一位老大夫,婢子觉得可疑,就请他去永华宫见一见太后……其他的事情,婢子一概都不知道了!”她拼命磕下头去,“皇后饶命,将军饶命!”   阿援明白了。还是那位大夫为了保命,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杨太后,杨太后才会胡编什么太医署中发现了避子药来威胁小娘子。至于那位大夫到底是逃是死,那就无人能知晓了。   “滚。”秦束淡淡地道,“敢往外说一个字,本宫要你的命。”   “是,是!婢子绝对不敢,绝对不敢!”那女冠手脚并用地往外逃,片刻不见踪影。   秦赐上前两步,“您放她回去,万一……”   “那位大夫既被杨太后带走,那她便是什么都知道了,这一个无名小卒,放与不放,都无大差别。”秦束似乎有些倦了,日前杨太后那一番话,好像终于令她感到了恐惧——   真是奇怪,明明当初温太后要废她,她都不曾这样恐惧过的。   就像是……就像是自己埋藏最深的羞耻的秘密,突然被昭告出来,自己曾经为了这秘密而窘迫、而仓皇、而无计可施的模样,也全都被曝露在外了。   她于是更加不想去看秦赐的脸,只是看着案上的文书,仓促地换了话题:“夏冰将我大兄调离尚书省,眼下尚书省说话的人是左仆射杨知古和一些不相干的寒人。兵事上,杨识已经统领了内外禁军,掌控着整个洛阳城的防卫。——我若不将这些东西调出来,还不知道杨太后野心这样大。”   阿援忧心地道:“杨太后这是为什么、突然之间……”   “突然?”秦束淡淡地道,“我却不觉得突然。她想要独自掌控她儿子,又怕我知道她的秘密……”   “什么秘密?”阿援问。   秦束不言,阿援也就不再问了。   然而片刻,秦束又冷笑,“是一个我父侯也参与其中的秘密——父侯谋身不谋国,永远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好处,怎么能不被人抓住把柄!”   她越说越急,好像十多年来对父亲的所有的怨气全都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交迸了出来,加之以因不可得而生的一切迁怒,星星点点的火花在冷夜中暗自作响。   然而这句话又到底不算狠。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河间王,还需多久?”   秦赐望着她,静静回答:“至少半月。”   秦束笑了笑,“我知道了。你今晚便将衡州带回府吧。这半月之内,杨太后会有大折腾,你暂且不要来显阳宫。”   秦赐没有动,也没有答应。   然而秦束没有空闲去琢磨他的心思。现在她的心乱成了一团,又因山雨欲来而紧张地鼓动,她根本没有看见他那略带悲伤的表情。她站起身,径自往里走去了。   于是秦赐终究也不能再问出一句:您,为何要喝那样的药?   也许答案是过于显豁了。然而在这寂静冷清的夜里,在这幽暗的深宫之中,这答案毕竟令他很痛,好像那灯烛的火星子飘进了他的眼睛里,灼烧的一刹那,所有的希冀都被黑暗所击碎,这般地痛。 第54章 寒□□生风   翌日一早, 极难得地, 镇北将军秦赐求见永华宫杨太后。   宫人不敢怠慢,连忙去内殿传话。秦赐便在殿中四处看了看, 然后从另一条游廊穿行了进去。   有宫婢想拦住他, 却又被拉了回去。那宫婢回头, 见是那位颇受太后信任的女官, 后者竟瑟瑟发抖,望向秦赐的眼中充满恐惧。   秦赐没有理会她们。他走过春寒料峭的游廊, 一间一间厢房地探了过去,最后, 他在一间简陋的柴房外闻到了药香。   他推开那扇门, 便见到了数日前的那位大夫。彼正在熬药, 身边堆满了药材, 灰尘与药末一同弥漫。   “哐啷”一声, 那大夫手中的药勺掉落在地。他拼命往后瑟缩着,“秦、秦将军?!”   秦赐的面色倒很和善,“这是什么药?”   那大夫心念如电转,“不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秦赐突然出手, 自下扣住了他的喉咙, 将他整个衰老的身躯都提了起来!   “这是什么药?”他再度问。   那老大夫脸色愈来愈红、乃至于紫,他哑着声音、拼命地道:“是、是避子药, 是避子药!杨太后让老夫做出来,之后会、会放到显阳宫——”   “是太后让你留在宫中的?”秦赐冷声。   老大夫欲点头而不能,“是、是……”   秦赐将他放了下来, 老大夫正不住地喘着气时,罗满持从外头走了进来,给他劈头扔下一套衣服。   “赶紧穿上,我带你出去!”罗满持压低声音急急地道,“这是看在你救了衡州一命的份儿上——不然的话,早将你杀了灭口了!”   老大夫吓得哆嗦,连忙拿过那套衣服,却是一套苍头的青衣。   秦赐转头看向那炉上的药壶,约莫是水烧开了,正呲呲地往上顶着壶盖。他的眼神凝着那壶盖上的水汽,微微地发暗。旋而,他径自走出这间小小的柴房,将房门妥善地合上了,再回到殿前去。   ***   大概是刚刚起身,梳洗打扮花费了不少时间,杨芸姗姗来迟。见到秦赐,不由得喜笑颜开,“是什么风竟把秦将军给吹来了?”   秦赐拱手道:“末将兵败逃归,本无颜再见太后,但蒙太后恩赦,得以保全性命,故来感谢太后恩德。”   “将军客气了,客气了。”杨芸笑着抿了口茶,一边端详着他的神情。秦赐不是一般人,这时候来找她,与认输无异。她想了想,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嘛。不过哀家还是想同秦将军提个醒,您是高门大户,可一定要洁身自好,不然的话,连累的可不止您一个啊。”   秦赐应了。杨芸颇为得意,又絮絮地谈了一阵,秦赐便告辞了。   宫外的马车上,罗满持正持鞭等着他。他掀开车帘,那位老大夫正瑟缩在车厢一角,不住地发着抖。   秦赐坐下来,马车摇摇晃晃地起行。   “今后你便留在我的将军府,不许出外一步。”秦赐淡淡地道,“其余的事情,你都不必管。”   “是……是。”老人回答。   “你的医馆已被杨太后端了。”秦赐道,“待此间事了,我会命人送你出城,你便不要再回洛阳来。”   “是……”   秦赐看向他,“你给秦皇后的药方,已用了多久?”   老人想了想,“将近一年……约莫十个月吧。”   十个月。也就是说,从去年三月初,或三月末,他们最初……的时候,她就开始服药了。   秦赐的目光黯灭地转向了别处。老大夫亦不敢多话,只有车声粼粼,渐渐地从心上碾压过去。   ***   午后时分,终于有宫婢发现,柴房中的人不见了。   杨太后闻而大怒,鞭笞宫婢,下令杨识带兵士在全城搜寻。但这搜寻又没有名目,只闹得洛阳城里鸡飞狗跳。好在柴房中的药物都还留着,杨太后决定铤而走险。   正月末,永华宫下诏,宫中有人服用禁药,行止污秽,命中常侍王全带领宦官们从位分最低的宫殿一直往上排查,查到为止。   二月初三,王全便查到了显阳宫。   秦束立在檐下,看着内侍们里里外外地翻捣东西,自己尚还未说什么,王全已先尴尬地开了口:“皇后,真是对不住,太后让老奴来做这种事……这些人,也全是永华宫里的,一个个都盯着老奴呢。”   秦束听见显阳宫的宫女在里边不忿地与内侍争辩起来,俄而阿援又去劝解了。她微微一笑道:“本宫明白你尽力了。”   王全简直有数不尽的苦水要倒,见到皇后那副神色却又只好咽了下去:“老奴,老奴好不容易,拖了□□日才拖到今日,大概是看看样子就将他们带走,一定不烦扰皇后……”   “王常侍!”突然有两三人从内殿奔了出来,手中是几只青色布袋,“这、这里有药末!”   阿援追了过来,伸手便要去抢,却抢不过,大声道:“这不是我们宫里的东西,我从未见过!”   王全接过那药囊,摸了摸里边的药末,道:“带回去验一验再说。”说着,复杂地看了秦束一眼。   秦束只是安然地笑着。   突然,内里又传出一声尖叫——   “怎么回事?”王全颇不耐了。   一名内侍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物事走出,旁边的宫婢们见了,无不骇然失色;那人渐走近了,秦束看得分明,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   王全吓了一跳,“巫蛊?!”   但见那内侍手中是一只小小的木偶人,眉目绰约,神似皇后本人,但并未题名。王全自己对这种神鬼之事也颇恐惧,小心翼翼地接下来,秦束忽然发了话:“这是本宫平素的玩物而已。”   无数双眼睛盯着,好像将王全那伛偻的腰压得更弯了些。他看看那木偶,又看看秦束,心头沉沉叹口气,道:“请皇后莫怪,此事……此事老奴也必得禀报皇太后。”   ***   皇后宫中藏有巫蛊与禁药的事情,很快就如一阵风传遍了四九城。   杨太后下诏,在查明真相之前,先将秦束幽禁显阳宫中,不许与外人交接消息。司徒秦止泽想了许多办法、托了许多关系,也仍旧见不到女儿一面。   他预感到此次恐怕比上回温家作妖更加不妙,在府中急得团团转,梁氏就在一旁怡然自得地饮茶嗑瓜子。   “要怪就怪那个秦赐,没事请什么罪!”秦止泽烦躁地扯着胡子,“手头无兵,做什么都没底气!不论如何,我要向官家上奏,这全是无妄之灾……”   “你要出头?”梁氏的神情凝住了。   “阿束的皇后之位若保不住,我们全家都保不住。”秦止泽转头道。   “你若出头了,那才真的保不住!”梁氏放下了茶盅,颇不快地道,“这是多大的罪名,你上一道奏疏,能请得下来吗?且莫跟我提那个秦赐,要不是他兵败被俘,让我们家蒙羞,事情还不至到如此地步!他还不如就死在战场上——”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放弃阿束?”秦止泽的话音沉了一沉。   梁氏顿了顿,叹口气,语气软了几许,“她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我也心疼她。但如今那巫蛊也好,禁药也罢,其实都是捕风捉影,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事情,我想着,只要阿束撑上一会儿,我们跟杨家做小伏低,他们抓不到更多的把柄,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这时候你若去找官家,杨太后会怎么想?她一定想,自己是临朝听政的皇太后,秦司徒不找她却找她的儿子,这是摆明了要跟她作对嘛!”   “杨家早已要与秦家作对了。”秦止泽冷声道,“秦家下不去,她杨家就上不来。”   “不会的,”梁氏眯眼笑道,“你和她不是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么?”   秦止泽忽然静住。   “所以才要做小伏低嘛。”梁氏宽慰他道,“你怕什么,我们还有一个女婿不是?就算阿束的皇后之位折了,只要让广陵王以宗亲身份去求个情,杨太后就不会处罚我们家。”   秦止泽盯着她,半晌,哼出一口气,“你倒是想得很妙,左右逢源。”   梁氏娇娇柔柔地一笑,“可不么,有两个女儿,便是这点好。”   “二郎、二郎君!”忽然,家中老仆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与之伴随的还有咚咚咚的脚步声,只是片刻,秦羁便径自走入了厅堂,见到父母也不问候,直接地道:“这次的事情,你们管不管?”   “二郎……”梁氏许久未见到这个儿子,一时还有些情动胸臆,“二郎你回来了?”   秦止泽则冷酷地道:“你还知道回家?”   “若没有小妹,你们哪里还能活得到今日?”秦羁似是难得地没有服散,神志清明,一身华服穿得整齐爽朗,目光冷漠而孤高,“你们若不管,我去管。”   梁氏皱眉,“你要怎么管?”   秦羁冷笑一声,再次转身离去。   梁氏还未回过神来,秦止泽乃恼羞成怒:“你这个逆子!回来面见父母,连一句好话都没有——逆子,你这个逆子!”   然而秦羁已走得远了。梁氏拉了拉丈夫,片刻,低声道:“看他那个装束,该不会……该不会要进宫陈事吧?” 第55章 坠叶还相覆   镇北将军府。   “我已打点了太医署的人, 但他们……他们当初既能给皇后下毒, 就说明他们早已是杨太后的人了。”李衡州神容看来已无恙了,正对着秦赐禀报道, “我给了些银钱, 他们只能保证暂且不放出消息, 将那药物就是避子药的事情先憋上几天。”   半天, 没有人接他的话。   衡州偷偷抬眼,只见秦赐一身白衣, 负袖背对着自己,正仰首看堂上的那幅山水。衡州想了想, 又道:“他们还说, 秦皇后虽然被关着, 但到底还没有废, 吃穿用度都不会短少, 请……请将军放心。”   沉默。   许久的沉默之后,秦赐终于动了一动。却是转身问一旁的罗满持:“河间王行军到何处了?”   罗满持回答:“河间王领两千精兵,昼伏夜出地赶路,前日传信说已到凤岭。”   “凤岭。”秦赐低低地计算着, “那么最多也就三日了。两千人……两千人, 足够了,我这府上, 还有数百。”   清冷的春日里,渐渐染绿的草木的掩映下,这一座堂皇华丽的厅堂一片死寂, 只有他那深冷的声音,像在宣告着什么。   “只要能控制住杨太后本人,她的那些亲戚,殊不足惧。”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内室走去,微凉的风将他的衣发吹起,泠泠有声。   卧房中央的地面上,正铺开了一张地图。   图上是洛阳宫城。   ***   “那个秦二郎,也是有趣。”永华宫中,镇东大将军杨识翘着二郎腿,与自家堂妹说笑道,“他一道封事直接上呈给了官家,吓得哥哥我啊,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赶紧给半道截下了——结果他说,显阳宫中搜出的药粉,全部是他自己服用的,还把他服散的药方一一都列上了,一看居然是对上的——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男人服散用的是女人的避子药啊,哈哈哈!”   杨太后听着,却笑不出来,眉头越锁越紧,“他是有意要搅浑水,让城中人同情秦束!这事已有多少人知道了?”   杨识一怔,“除了官家不知道……两省官员大概都听说了。”又道,“他们都觉得好笑,没有人相信的!”   杨太后瞪他一眼,“真是废物!”   杨识颇不甘地道:“你怕什么呀?如今你是母仪天下的临朝皇太后,又有哥哥我的守城驻军给你做后盾,想废一个皇后,还不跟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我就不懂你为什么一副投鼠忌器……”   “我知道,我不会拖延太久。”杨太后冷冷地道,“温晓容的前车之鉴还在呢。”她站起身,裙裾迤逦地拖过青砖地面,“起驾显阳宫,哀家要去看看皇后。”   ***   外边大约已是春天了。   原本从未留意过的景色,待得被幽禁在这小小的一隅斗室之中,却反而格外清晰地呈在眼前。窗户被木条钉实了,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明明是在她自己的宫里,却四周都是陌生的模样。而在窗棂下还有蚂蚁,排成队列从外边走进来,小小的身躯上有的背着糙米粒,有的驮着圆叶子——就是那一点点微末的绿色,让秦束心想,原来已是春天了。   阿援在她身边睡着了。   永华宫并没有饿着她们两人,一日三餐仍是照常地送来。但是伴随着拷问,往往吃了的东西又会吐出来,到最后没了半点胃口。   外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人声。   “禀太后,这几日一直逼问她,她什么也不说。”   “上刑了吗?”   “用……用过水,也用了鞭子。其他的,尚且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她用巫蛊咒人,心肠如此狠毒,你们是为民除害。”   “是……”   “开门。”   那新堵上的房门一点点地打开了。阿援动了动,似是外间的光线让她不适,片刻就睁开了眼睛,看清来人,连忙起身:“皇太后。”   杨芸抬高下巴“嗯”了一声,却不看她,径自走向了秦束。后边跟着的宦官端来一盆水放在了架子上,秦束看到那水,牙关便开始颤抖。   杨芸很满意她如今的表情,轻笑道:“皇后娘娘,你只要认罪,你的家人朋友,尚且都能保全,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啊,不过日前你那个二兄又在说胡话了,他可能是想跟你绑在一起呢。”   “我二兄,”秦束抬起眼,“说了什么?”   “无非是想给你挡罪。”杨芸撇撇嘴。她弯下腰,伸手扣住秦束的下颌,逼迫她看着自己,“我问一句,你回答一句,我绝不多为难你,你说好不好?”   秦束冷漠地看着她,杨芸从那表情中看不出是好与不好,便冷笑着开了口:“那个巫蛊,你是用来诅咒谁的?”   秦束不答。   “你在宫中使用禁药,是为了什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谁与你做过苟且之事吗?”   一连串的问题,虽然秦束咬紧牙关不回答,但脸色却越来越白。   杨芸冷冷地道:“你该知道,你此时不答,我还有更羞耻的法子来逼你承认。身为一国皇后,帷薄不修,简直无耻之尤!”   秦束清冷地笑笑,嘴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杨芸将她提起来一些侧耳去听,却听见她带笑地说:“夏冰伺候皇太后,多少年了?”   杨芸猛地将她甩脱在地,浑身发抖地盯了她片刻,转身,怒道:“上刑!”   两名宦官当即上前押住秦束,将她的头往那水盆里压去。阿援见状立即奔向杨芸脚边哭喊着求饶,秦束却已经放弃了挣扎,当那清水盖过她鬓发时,她尽力闭气,却到底还是抵挡不住,痛楚渐渐从五官侵入,她却想起这多年的梦寐里,那个男人一襟清雪默默等候她的模样。   然则这爱情竟是耻辱。   “太后。”有一名侍卫满头大汗地奔了过来,在门外停住了,“太后,城门紧急!”   杨芸皱了皱眉,一脚踢开拉扯她的阿援,急急走出门去。那侍卫在她耳边说道:“河间王带军回城了!”   “什么?!”杨芸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立即又道,“让城门校尉关紧城门,不要放他进来!镇东将军也在,全权授他处理!”   “镇东将军原本、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但是……”那侍卫说着,看她的眼神也颇复杂,“但是河间王往城上飞箭射来一封书状,历数太后您……您的罪状,还说您……篡改先帝遗诏……眼下城门已经开了……”   杨芸径自走回,见秦束已近乎虚脱,却仍然不吐一字,不由一咬牙,“哀家还留她有用,带到嘉福殿去!”   ***   从显阳宫到嘉福殿的一路上,隔着柳絮与半开的花影,隔着曲曲折折的宫墙,隐隐已能听见宫城外金铁交击的浑浊声响,嗡嗡然,令人耳边发痛。杨芸不想去听,却仍不断有卫兵奔来报讯:“河间王已攻入城门,但是未有太多杀伤,径自奔去镇东将军府了!”   杨芸的脚步只顿了一顿便再度往前,“官家呢?快把官家叫到嘉福殿去!”   “太后,”有宫婢小心上言,“官家不好找,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辰……”   “快去!”杨芸大怒打断了她的话,她吓得一抖,连忙头也不回地奔去了。   秦束看着这一切,神色始终淡淡的。   她的一身衣裳已很久未换过了,脸色倒还算清爽,因为屡次被人压入清水的缘故。长发垂落下来,令她的那双眼睛愈加幽明发亮,杨芸只看了一眼,便恨不得把那双眼珠子都挖出来。   忽而前方花草之间奔突过来许多宫女宦官,各个惊惶失措,看到杨太后都不行礼,只仓皇道:“太后!河间王他、他进宫门了!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什么?”杨芸手脚发凉,声音颤抖,“他不是去了镇东将军府吗?”   没有人回应她。   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身边,也已几乎无人了。   身后只有两名侍卫分别押着秦束和阿援,而在她身前引路的宦官已不知去了哪里。   “河间王殿下已奉诏诛杀镇东将军杨识。”   一阵风过,秦束忽然抬起了头。   沉稳的声音,像是永远都不会堕落、不会弯折、不会消失,秦赐一身红衣黑甲,从红墙的转角处走了出来,猎猎翻飞的披风后面,是一队数百人的兵士。   又听身后铁靴齐响,杨芸猝然转头,是身后也被数百兵士包围了。   宫道狭窄,太阳在甲胄间跳跃反射出金光,杨芸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连腿脚亦发软,好不容易撑持住了,问的却是:“奉诏?诏书当从哀家出,你们奉什么诏?”   秦赐淡淡地笑了笑,“奉先帝遗诏。”   杨芸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得干干净净。原先那宦官说的话,她还没来得及深思的,此刻都如电光火石般扑闪在脑海中——   她突然一把抓过秦束,双手扣住秦束的喉咙:“是你?!你包藏祸心,你串通外藩,亏我当初还待你那么亲——你、你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声嘶力竭,却已是强弩之末。秦赐几步上前将她推开,她竟然便如一张纸一般跌落下去,而后,便瘫坐在地,细细地哭了起来。   秦赐对赶上前的罗满持道:“交给河间王处理。”   罗满持领命,将杨芸拖走了。杨芸没有力气再多说出什么,她只是哭,一直、一直不停地哭,哭声仿佛游鱼之下的苔痕,杨柳之上的絮影,一圈一圈,缠着人,好像要拉着人一同窒息。   秦束一手捂着自己的脖颈,一边听着那哭声,突然猛烈地咳嗽出来。   秦赐却将手按佩剑,朝她凛然半跪下来。   “皇后万安。”   一众兵士,全都放下武器,下跪行礼。   “皇后万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某眠要外出一天,所以暂停一下> 第56章 相见朱门内   光德元年二月初七, 永华宫杨太后谋害皇后于密室。河间王萧霆奉先帝遗诏自间道还洛,箭书城门, 历数杨氏十大罪,其首曰悖逆皇极,篡改遗诏。今当归正,废杨太后为庶人,迁金墉城,镇东将军杨识、尚书左仆射杨知古等皆弃市, 中书令夏冰免官归家待罪。诸杨首恶既诛, 从者弗论。   皇后秦氏重颁先帝遗诏于天下, 以河间王萧霆与司徒秦止泽共辅幼帝, 重赐镇北将军秦赐以大将军号, 领京畿屯兵。   又下令,以太医署从杨氏为恶, 煽动祸乱,下狱问罪。   灵芝池边杨柳轻窣,显阳宫里碧竹飒飒, 正是一派和煦的春景。秦束坐在后苑的花廊上看书, 檐头的紫藤萝垂落下来, 影影绰绰地拂动在她眼前。   “皇后, 廷尉来人请示, 道是太医署的人已一一拷问过了,对罪行都供认不讳,问皇后如何处置?”   秦束冷淡地道:“按律处置。廷尉还要本宫来教么?”   “是。”   “太医署的人, 不过是被杨太后逼迫。”忽而有人从她身后出声,“这样一概杀了,恐怕人心不服。”   秦束没有回头,反而笑了,“秦将军提醒的是,本宫差点忘了杨太后也没死呢。”   “不杀杨太后,是因为‘两宫太后听政’,毕竟在遗诏之中。因此,夏中书也只是停职。”秦赐望着她那花叶扶疏之间的背影,温声道,“河间王得位不易,最初难免谨慎一些。”   “太医署的人,”秦束将书卷往旁边一扔,“他们知道我服药的事情,不杀不行。”   男人的手臂从后方环上了她的腰,下巴轻轻地磕在她的颈窝,声音也愈加地柔软,柔软得令人心颤:“对不起,阿束。”   秦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咬紧了唇,抬眼看向一庭的杨柳桃花。   秦赐其实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这些话却都形状扭曲,让他开不了口。譬如,他如何能同她说,我希望您不要再服用那伤身的禁药?   如果他不能以那种羞耻的方式来接近她,那么他害怕,他将根本就无法接近她。   这一夜他仍然留在显阳宫中用膳。李衡州虽然对显阳宫的饭菜心有余悸,但还是很勇敢地当先尝食,罗满持浑身拘谨,阿援笑意盈盈,大家都是劫后余生、一副开心的模样。   “小人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李衡州夸张地道,“很久没见到官家了?”   “官家近日又迷上了狩猎,总是一连好几日地留在鹿苑不回来。”阿援道。   “上回颁布先帝遗诏,官家还是来上朝了的。”罗满持想了想,“从那之后,就不见人影儿了。”   阿援叹了口气,“官家过去,也算是个可爱的小人儿,怎么如今就……”   “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秦束淡淡地开了口,然而她这一句,谁也接不下去了。   秦赐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   近深夜了。   食膳早已撤去,仆婢也已屏退,秦赐一个人守着帘内的小娘子读书,一读便是两个时辰。   自杨太后被废,秦束似乎是过于冷静了一些。   然而这两个时辰,那书页,她却只翻了三次。   终于她放下了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地上的阴影,低低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应该走么?”他却问。   秦束笑了笑,“你不走,难道还想留下来?”   也许是她那一笑刺激了他,这许多天以来既羞耻又苦恨的心情一时翻搅不得宁息,他的薄唇紧抿,声音也像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我不能留下来么?”   秦束好像已很疲倦了。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但她却连争吵都不想,只道:“我们……归根结底不应该……”   他突然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帘帷骤然飘起又坠落,“哗啦”——他的目光里像是燃着火,灰烬中的火:“时至今日,您却来说不应该?小娘子,我原没想到您是个胆小的人。”   “你……你什么意思?”手腕上的疼痛令她微微皱眉,眼神惶然地看向他,好像是真的不明白。   “杨太后已经倒了,太医署也已端掉,不要说已无外人知晓我们的秘密,”秦赐顿了一顿,“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又有什么好怕?”   “有什么好怕?”秦束想笑,“这毕竟是个噬人的把柄,牵一发可动全身,我在宫中日日夜夜……”   “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值得您将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里?”秦赐突然道。   她的脸色苍白,声音亦发了颤:“这……这并不是我能选的!”   “您能的!”秦赐声音抬高,甚至在略微地发颤,“您只要……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在前方接您。”   他的声音那么笃定,却又那么绝望。她望着他,却好像望着一个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小孩。   原来,一切还是一样的。   当很久以前,她还未入宫,在那危机四伏的树林里,他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   他说,您若不想嫁,谁也不能逼着您嫁。   他说,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您去,北方也好,西方也好,只要您高兴……   到底是他太幼稚,还是她太顽固?   秦赐感到了她的不相信,于是更加地悲哀。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以为他们已经并肩前行了很远,其实却不过是在原地,追着对方的背影转圈子罢了。   他突然将她拥入怀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不能克制自己。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压抑地道:“对不起,小娘子,我……我原本立意不让您受半点委屈,可是您的委屈,却到底都是为我受下的。”   她在他怀中摇了摇头。他捧起她的脸,皎白的脸,有一双看似冷酷、却毕竟柔软的眼眸。他轻轻地吻下来,她那蝶翼般的睫毛便轻微地发着颤。她没有言语,可她的动作却是飞蛾扑火般的迎合,双臂缠上他的脖颈,身躯紧贴向他的胸膛,他的手掌滑过那纤瘦的盈盈一握的腰肢,仿佛能握断那纤细脆硬的脊椎。   两人跌跌撞撞往床上去。然而还没到床边,衣衫已半褪,他虔诚地跪下来亲吻她的肌肤,又抬起湿漉漉的眼,仿佛还是在道歉,在恳求她的垂怜。   秦束笑着呢喃:“若没有你,我早就……我早就……”   她的话声又被吞咽在亲吻之中。男人大约是打定主意要让她舒服,舒服到忘我,舒服到把什么都抛却,可是她却做不到。浮浮沉沉的红纱帐里,她温柔地应承着他,可是心中却总是想起那一碗药,那一碗药……   她知道耻辱究竟是耻辱,不论是天下皆知,还是无人知晓,它都是耻辱。   可是耻辱却让人沉迷。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   男人的誓言是那么甜美,可是她到底要如何才能走出这一步?他又如何能向她保证,这一步之后,不会是粉身碎骨?   ***   鹿苑。   夏冰一身布衣,骑马而来,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官家暂停了围猎,与侍卫们在林间草地上休息的时候。   夏冰牵着马上前,“小民夏冰,向陛下请安。”   萧霂斜了他一眼。“老师有什么事?”   太久不见,夏冰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也或许当初他那副精神振奋、彬彬有礼的模样不过是靠衣冠支撑起来的罢了。他静了静,上前两步,轻声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小民当初曾教授陛下的《左传》第一篇?”   萧霂顿了顿,“郑伯克段于鄢?”   “是。”夏冰垂手低眉道,“郑伯克段之后,将他的生母姜氏安置在城颍,并发誓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颍考叔求见郑伯,把郑伯赏赐的食物都带走,说要带回去给母亲尝一尝。郑伯此时已后悔了自己那样对待母亲,对颍考叔说……”   “对颍考叔说,你有母亲可以送,寡人却已没有母亲了!”萧霂截断了他的话,转头,对夏冰歪了歪嘴角,“老师说这些,是想劝朕什么吗?”   夏冰的头愈发地低了:“小民闻治国者,以家为本,为君者,以孝为本……如今杨太后虽铸大错,但他到底是陛下生母,陛下将她关在金墉城,难免——”   “是朕关的吗?”萧霂笑了,“是河间王关的吧?”   “但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们,都会因此非议陛下,事母不孝。”   “非议?朕成日在鹿苑里打猎,难道还怕非议?”萧霂冷冷地道,“朕早就没有母亲了!天下人,爱怎样就怎样,朕不管他们,他们也别来管朕!”   他站起身来,弯弓搭箭,虽然身躯矮小,背脊却挺得笔直,声音也冷漠异常:“这倒是朕第一次听见老师为人说情。”   “唰”——   铁箭飞出,直直钉入数丈外树林中的靶心。   夏冰心头一凛,春日的温暖中,好像陡然有寒风刮过。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小民……小民不敢!”   ***   夏冰匆匆回府,竟是汗透重衫。   他一边由着温玖给自己更衣,一边喃喃道:“这个小官家……过去我还道他是个昏君,如今看来……他恐怕会是个暴君啊!”   温玖亦吃了一惊,“您今日去请求他的事情……”   “快别提了。”夏冰摆摆手,“他对杨太后已无半点人伦之情,我看他对秦家、乃至对萧姓宗室,早晚也都是铁石心肠。”   温玖轻轻地道:“本来我看,君侯您也不必去趟这趟浑水。杨太后当初篡改遗诏,将您的名字写上去,这本就是……大逆不道,河间王没有怪罪下来,已是万幸,您再去为杨太后说情,若是传到河间王耳朵里,他怎么想?”   夏冰没有答话。   他坐回案边,低下头,好像被一种焦躁又痛苦的心情所攫取,拼命地用手挠着自己的头发。他知道温玖说的在理,可是……可是这种心情,又到底是什么?他不曾体会过,因此慌张地想将它按抑下去,甚至希望将它彻底消灭掉——   温玖将外袍放好,倾身过去想安抚一下他,却不料被他一把推开,身子摔在了地上。   温玖眼中登时闪出泪花,但却不敢发作,因为她发现此刻夏冰的神情沉默得恐怖。   “来人!”他忽然扬声。   那名老仆走到了门外,躬身,“郎主?”   夏冰静了很久,最后道:“去,给金墉城里的杨太后,送一顿饭。”   那老仆抬头看了他一眼,无表情的一眼,而后便应:“是。”   ***   在那老仆领命而去的数个时辰内,夏冰便是沉默地坐在案边,脸若寒霜,一动不动。   温玖看着他,愈是看,就愈是不能理解,但却又隐隐然感到了天崩地裂前夕的恐惧。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侍女来请,温玖走到门边,示意将膳盘端入这内室中来。片刻之后,两名侍女便带着晚膳过来,在室中的几案上一一铺摆开。   饭菜的香味渐渐地飘散出来,令夏冰终于皱了皱眉。温玖连忙小心道:“君侯,用膳么?”   就在这时,门外那老仆却匆匆趋步而归了。夏冰并不理温玖,而是抬头对那老仆道:“如何?”   老仆躬身道:“遵郎主的吩咐,给金墉城的杨太后送了一碗莼菜羹,一碗菰米饭。”   夏冰的眼神动了动,“她吃完了?”   “她吃完了。”   夏冰沉默。不知为何,温玖似乎感到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许久,他复问:“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老仆却不答,只略略抬起身子看了旁边的温玖一眼。温玖心头一凛,却并不肯就此离去。   老仆于是只好道:“她说,多谢郎主款待,与您相识近七年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吃上您家的饭菜。”   温玖越听越是惊疑,看向夏冰时,后者的神色却只如一片漆黑的夜。明明房内日光敞亮,春色怡人,但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般,冷冷地又问:“然后呢?”   “然后……”老仆压弯了腰,低声,“然后,便如郎主所愿。”   夏冰伸出手,慢慢地,挥了两挥。老仆便离去了,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温玖扑到夏冰的案前,一迭声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杨太后认识你……近七年了?你给她送的是什么饭?”   夏冰低头看见满案珍馐,忽然觉得说不出地恶心,连带面前的女人,连带自己,全都说不出地恶心。他将手一推,便将那食案带倒,叮铃哐啷地饭菜倾落,汤水流了满地,温玖吓了一跳,旋即道:“你这是做什么?!”   夏冰不理她,抬脚便往外走。门外是灿烂春阳,院子里新养的花又开了,一丛丛一簇簇在春风中绚丽地招展着。他不得不抬袖挡了挡阳光。   就算在这样孤独的时刻,被无私的阳光所照耀,自己也毕竟不能摆脱这肮脏的自己。   他想起很久以前,约在十年以前,自己是甫中特科初到洛阳的寒门小子,而她则是因为姐姐的缘故被纳入后宫的不受宠的妃嫔。那时候只能遥远地望上一眼,心中明白那是自己所不能染指的女人,但是忽然有一日,也许就是在她生下了小皇子之后的某一日,两人就不知不觉地厮混到了一起。一切大概只是因为觉得对方刚刚好——不会惹来麻烦,又可以作进身之阶,一个有意讨好,一个本属寂寞,于是在无数个夜,也便这样在刚刚好的盘算中平静地度过……   什么情啊爱啊,都是不需要的东西。他们不过是两个没有家世可以倚仗的庸人,在这光华璀璨、缤纷绚烂的世界里,只能彼此攀引、彼此慰藉、彼此保护、彼此依存。两具身躯贴合在一处的真实的温度,就仿佛是对这个世界的抵抗。   是啊,曾经,他也以为自己是个一意抵抗这世界的勇者呢。真是可笑啊,一个寄生在女人的裙带下、总是在见风使舵、毫无原则的下品寒人,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梦想和期待呢。   温玖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夏冰的背影,好像能看见无数往事的阴云盘桓在他身周,她无法靠近,更无法驱散,便只能站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看着他被吞噬在那幽暗的光阴里。半晌,她捂住了嘴,便感到泪水滑过脸颊坠入口中,全是咸涩的滋味。   ***   光德元年三月,故中书令夏冰鸩杀杨庶人于金墉城。 第57章 香断霜灰冷   “小娘子——小娘子!”   阿援匆匆忙忙地奔入后殿, 秦束正在教秦赐读书, 抬头道:“出什么事了?”   阿援咽了一口唾沫, 才道:“金墉城、金墉城的杨太后——杨庶人, 死了!”   秦束微微一惊, 秦赐亦放下了书卷,“怎么回事?”   “说是有人看见夏冰——前中书令的府上去了人给她送了一顿饭,也没有遮掩什么, 杨庶人吃过饭后,休息了一会儿, 便说自己头晕,要晒太阳——结果还没走到庭院里,便断了气了, 七窍都流出血来……”   “夏冰……”这个答案真是出乎秦束的意料。她与秦赐对视了一眼,心中俱感到了寒意,“夏冰这是为了自保?”   “应是如此。”秦赐凝声道,“杨太后篡改遗诏扶他上位, 眼下杨太后倒了,他必得要昭示自己与她绝不两立, 才能死中求生。”   “这么说, 杨太后费尽心机, 反而是养了一头狼。”秦束淡淡地说, 又看了秦赐一眼,“夏冰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的?”   秦赐笑了, “您为何要看我?”   秦束挑了挑眉。   虽则如此,气氛毕竟黯淡了些,午膳草草用过,金墉城的消息便昭告了天下。杨家人从此,再无翻身之日了。   ***   次日,官家难得地上了朝。宫中已无长者,由秦束在官家身旁听政。   官家下旨,授河间王萧霆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北五州军事。对于金墉城杨庶人的事情,官家只是略略表示了一下悲哀之情,却又特意问礼官:“不知按照礼制,朕是不是还要服丧?是不是可以与太皇太后的丧事并在一处,省却麻烦了?”   他话说得轻佻,摆明了对生母的不屑,朝堂上曾经依附杨氏的诸官都瑟瑟然。礼官只能看着他的脸色道:“依制,已出之母,与父恩义已绝,其子不应服丧……”   萧霂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便好。还有谁要上奏吗?”   此时,秦赐却走出了班列,“末将有奏。关于北方战局,末将有所构想,还请陛下考虑。”   秦束不由得小小地吃了一惊——这所谓的战事构想,秦赐却从未与他说过。一旁萧霂将那文书囫囵看过,又往外一扔:“战场上的事,朕不懂,秦将军与河间王去商议吧。”   ***   秦赐对北方战事的构想,其实是他很早就曾与萧霆、皇甫辽等人讨论过的,只是遇上晋阳失陷,又不得不修改了许多。   首先是保住漕运要道,各城坚守拒敌,稳中求胜;其次是要伺机反扑,不要被铁勒兵锋牵制,最好是重新夺还晋阳;最后是打蛇打七寸,鲜于岐当前已是孤军深入我境,只要消灭其最强悍的骑兵,甚至抓住鲜于岐本人,铁勒人本就组织松散,自然会土崩瓦解。   下朝之后,秦束特意从尚书省要来了秦赐的奏本,津津有味地读完了,又拿给阿援看。阿援看半天,笑道:“这是什么呀,婢子可看不太懂。”   “他出师了。”秦束亦笑起来,似乎今日心情不错,“也不知他跟谁学的。”   “敢情秦将军,还真是秦将军。”阿援笑道,“恭喜小娘子,为国家找到了一位上将军。”   秦束淡淡地道:“眼下是本宫听政,他想做什么,本宫都可以帮他。即使击退铁勒——从他这上书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嘛。”   也许是春天到了,游廊上的盎然绿意之中,小娘子的眼角眉梢跳跃着温柔的清光。阿援也为小娘子而高兴,却又想到了别的事情:“可是这样一来,将军又要出征去了?……他明明好不容易才回京来的。”   秦束的神色微微一动,笑容亦敛了些许。“若不是他,也是河间王,我们的主力总不能都留在洛阳。”她的声音低了低,“自从他回洛阳后,我总是感觉……感觉他变了。不,也可能他从没有变,是我终于接近了他一些,却更加看不懂他了。”   阿援没能明白,却隐约有些忧虑地望着秦束。   秦束望向红墙四合的庭园,华枝春满,葳蕤动人,可是秦赐却同她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值得您将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里?   “我一直在宫里,可是他……他是自由的。他想去何处,我都愿意让他去。”   ***   杨芸既死,河间王、秦赐拥兵在朝,秦家终于能松了一口气,秦止泽也再次施施然地上显阳宫来拜访亲女儿了。   “这是今年江南新贡的明前茶。”秦束在暖阁中接待父亲,一边示意阿援上茶,一边柔和地笑道,“父侯若是喜欢,就提一些家去,给阿母阿兄也尝尝。”   秦止泽品了品,茶是好茶,清纯幽逸,他正想表扬几句,抬头却见秦束身后的秦赐正冷漠地俯视着他,显然是充满了敌意,心头便咯噔一下。   秦止泽放下茶盏,对秦赐笑道:“将军如今是朝之股肱了,怎么还站着说话呢?”又对秦束道,“阿束你看你,也不让秦将军坐下。”   秦赐没有回答,也没有动。秦束回头看他一眼,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又递给他一杯茶。他这才接过了,默默地坐在了旁席上。   秦止泽看着他们这一连串默契自然、旁若无人的动作,想起自杨芸死后,京城中便甚嚣尘上的传言,偏偏他如今依赖着眼前两人,总不能当面指责他们私行不修。他想了想,道:“为父此来,是有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大兄前些日子不是被夏冰移了官?如今为父将他调回来了,在尚书省吏曹。”   “好啊。”秦束淡笑着,也不知是真心觉得好还是仅仅附和,“吏曹有人,什么事都好办。”   “你大兄啊,是个老实人。”秦止泽叹口气,又倾身道,“我最近总在朝中给他物色着续弦,原本没什么希望了,结果孟司空家的人忽然找上门来——眼下已经在同你阿母谈了。道是司空有个最疼的孙女儿……”   “孙女儿?”秦束挑挑眉,“本宫记得,孟司空的独子才三十五六吧?”   “是,就是那个叫孟龄的侍中,他的大女儿,今年将及笄了。”秦止泽拍拍腿,笑道,“河东孟氏毕竟是诗书高门,养出来的女儿也是温秀可喜,何况她母亲姓郭,也算是你亡嫂的远亲,尚甄会喜欢她的。”   秦束笑笑。“成礼之日定下来再同我说,我要贺阿兄的。”   “好说,好说!”秦止泽笑得见眉不见眼,又似乎很深沉似地道,“其实为父也没有什么别的指望,只要儿女们都好好的,将我们秦家一直传续下去……”   ***   秦止泽原是为了道歉而来,但却聊得十分开心,他再次确认了秦束确实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就算他根本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只要她还与自己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且又始终能在宫中主政,他就不用担心自己和秦家的地位。   如今已不再是秦束依赖秦家的日子,而是秦家依赖于秦束了。   这样,就算是看着送自己出宫门的这个胡儿,秦止泽也觉得顺眼了许多。两人一路无话,秦止泽沉闷之余,想同秦赐套些近乎,便问:“之前阿束被杨芸困在宫内,尚衡曾经上书为她担罪,你可知晓?”   秦赐道:“听过。”   秦止泽叹道:“阿束她啊,从小便是与她二兄关系最好,兄妹俩心连心……当时事出凶急,我五内如焚,正想抗表上奏、逼杨芸放出阿束,尚衡却自己先去了。我们都是关心阿束的,她一个人在宫中寂寞,为父也始终不忍于心……”   “是吗?”秦赐冷淡地反问,“五内如焚、抗表上奏?表在何处?”   秦止泽一怔,站住了。   春日的夕阳温暾,但到底透出些夏天的闷热的影,将每个人的影子照成地上融化的一团。宫人来来往往,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短暂的对峙,一瞬之间,秦止泽看见秦赐寸步不让的眼神,淬着许多年前在战场上曾见过的金铁之色,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秦止泽失笑道:“将军,您也是姓秦的人,总该相信老夫吧?”   秦赐将手按在佩剑上,一字字地道:“我姓秦,是秦皇后的秦。”   秦止泽的笑容微微地静了。“阿束可是我的亲生女儿。”   秦赐道:“那便希望您能记住这一点。”他欠了欠身,“也希望夫人能记住这一点。”   说完,他径自转身往回走。秦止泽看着那个方向,便知他仍是要回显阳宫去。   秦止泽站了很久,直到感觉黄昏的风吹凉了他的背脊,才突然甩袖离开。 第58章 此地如携手   秦赐回到显阳宫中时, 阿援报说皇后正在沐浴。   秦赐屏退了下人, 走入寝阁, 便听见阁后传来轻微的水声。他默默地在书案边坐下, 手边碰到几册卷轴, 他看了看简册上的标签,都是两省官吏的文牍。   在这些文牍之中,有的用朱笔涂红了木签牌的顶端, 那是军报。秦赐自己对军情已很熟悉,无需再读了, 但那血一样的红色到底令人在意,不由得又将它推开了些。也许是浴房里的水汽逐渐蔓延了过来,也许是黄昏的天色令房中一切都过于暗淡, 他找来火石点起了灯,明明灭灭的灯火扑到墙上却又幻出了几重影子。他惶惑转头,便见女子的半身在那木质的墙缝中,隐隐约约地笼在薄雾里——他忽然意识到她已洗了很久了, 此时此刻,竟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他心头蓦然一凛, 两三步抢过去掀开了帘, “小娘子!”   湿润的水雾刹那扑上他的脸。雾色迷蒙, 他眨了眨眼, 看见秦束半身泡在水中,神色平静,正望向他, 道:“你进来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如一个误闯了别人家的小孩,又羞赧,又迷惑,“我……我见您始终不出来,便担心……”   秦束的身子往水中沉了沉,脸上微红,却笑了笑,那笑容是透明的,好像立刻就蒸发在了腾腾的热气中。她轻轻地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这句话原该是一种拒绝,但他却似乎没听出来,反而更往前一步,“您在想什么事情?”   她垂下眼帘,半晌,疲倦地开口:“在想我的父侯,我的阿兄,我的家族。”   秦赐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了。秦束好像仍然深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其实我知道,那时候我被关在显阳宫严刑拷打,他们大概是想放弃我的……毕竟还有阿姊在。”   她双臂抱着膝盖坐在浴桶中,盈盈的清水映着她的眸,仿佛微微地荡漾出波纹。   秦赐的手握成了拳头,也不知是在抵抗着什么,“这样的人,还能算是家人吗?”   “算啊。”秦束自然而然地回答。转过头,却见他面如冰霜,灰色的眼里是纯粹的不解的愤怒,她又笑了,“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她静了静,略略凝了声气,“你——你还不出去吗?”   秦赐却往前倾身,低下头来,凝视着她。她终于觉得窘迫了,身子蜷成一团抱紧,却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吐在自己的耳边,而他干燥的手掌正摩挲着自己水淋淋的颈项,他说:“那我呢,我是不是您的家人?”   秦束不自在地动了一动,耳根亦红了,“你……”   “没关系,我本来也不必要做您的家人。”秦赐的薄唇抿紧了,他不再强迫她回答,而是压低了声音道,“与其想那些人的事情,我希望您多想一想我。”   秦束惶惑一抬头,就被他吻住了。   他的吻长驱直入,如一种无情的掠夺,她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却被他一手握住了腰,从浴桶里径自抱了起来,抓下宽大的毛巾往她身上一盖便将她抱到了床上去。她揽紧了毛巾,浑身冷得发抖,一回头,却见他正在一件件地解下自己的甲衣,那模样又是烦躁,又是焦急。   她笑了。身上虽冷,心却燃着火一般,刚才在浴房中想了大半天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此刻却似釜底抽薪地迎刃而解了。就在此时他已经脱得只剩里衣,往前来抱住了她,再次印下铺天盖地的吻。   她便不能再想其他了。   ***   纱帘不住地摇漾着,精致的银帘钩映着烛光轻轻地晃动,像一弯停泊在水中的月亮。   秦束的目光越过秦赐的身躯,望向那一弯假的月亮,秦赐不满地抱着她一翻身,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只能看着自己。秦束看出他这点小心思,笑得俯下身来。   秦赐略略偏头,却觉脖颈下硌着了什么,伸手去摸索,却摸出那一只小小的木偶人。   秦束看见了它,神色也略微暗了一下。   “所谓的巫蛊,就是它吧?”秦赐的拇指摩挲着偶人粗糙的木质衣裙,“我……我当年不省事,竟然送给您这样的东西……”   秦束从他手中将那木偶人一把抢下来,放在心窝上,又冲着他笑,眼眉都笑得弯弯地,“我好不容易才从王全那里将它要回来的,我喜欢它,可不许你说它的不好。”   他的手扶住她的腰,仿佛虔诚地仰望着她,“小娘子。”   她却又沉默了。低下头,凝望着那个木偶人,伊永远是温柔宁静地笑着,这是不是秦赐心目中的她呢?   她起身,将木偶人收入了匣中,上了锁,秦赐看着她的动作,道:“您若喜欢,我还可以做上许多个送您——但我可不愿意再让您受这样的危险。”   秦束回到床边坐下来,低声开口,却换了个话题:“也不知父侯是怎么想的,那个孟氏,不过十四岁。”   秦赐听了,似乎不悦地挑挑眉,一手将她拉了下来拥入自己的怀中,好像要把她牢牢护在自己胸前的方寸之地一般。复压低了眉宇:“如我所记不差,您入宫为太子妃时,也不过十五岁。”   而且,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很多人都会忘记这一点,譬如温氏、杨氏,又譬如秦家那些她所谓的“家人”。   秦束依偎着他的胸膛,淡淡地笑了笑,“我只是可怜她,可怜大兄,也可怜……可怜我亡去的阿嫂。”   他道:“这些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秦束摇摇头。   他又道:“您是不是觉得,他们同您是一样的人?可是分明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秦束好像感兴趣似地嘴角上扬。   “……”秦赐答不上来,最后只能道:“您有我,您只要想着我就足够了。”   他一边说,手指又一边孩子气地往她的背脊上游移。她笑得去打他的手,他却钳紧了她又低头去寻她的唇,轻轻地舔舐过她的脖颈。她好笑地抱住他乱动的头任他作恶,心情倒确实是好了,秦赐虽然单纯莽撞不解风情,但在讨好她这一方面倒是独得异禀。   她感喟一般地道:“是啊,我有你。若是日日都如今日,永远都能与你在一处,就好了。”   他微微地静了。半晌,他直起身子,双手撑在她两边,定定地看着她。   男人的眸光如永不沦灭的星辰,令她着迷,令她眩晕,令她坠落。   “我绝不会再离开您了。”他说。   ***   夜深之后,秦束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枕边是男人匀停的呼吸声。   他近日愈发地大胆,屡屡留在显阳宫中过夜;而她,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自私,全都由着他来。顶多是事后打点左右费点功夫……她不无懈怠地想。   横竖是没有未来的事情,就算被戳破了又怎样?她曾经那么恐惧被人知道这耻辱,可是当杨太后真的将此事揭了出来,她却发现也不过如此。她原来的人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可喜的东西。   她睡不着,无声地走下床,踩着一地月霜走了几步,便看见案上尚未处理完的文书。索性无事,她便就着月光检视那数册文书的签牌,动作之间,涂得朱红的木签掉落了出来。   一声轻轻的脆响,惊了她一下,又连忙转头去看秦赐。床上的男人睡得倒香,她复看向那木签:“并州刺史皇甫辽报西河郡战守疏”。   她平素都将文书收拾得整整齐齐,若不是有人动过,这一枚签牌不会这样一下子跌出来的。   她的眸光微微地黯了。慢慢地将签牌插回去,月光之下,那朱砂的红色仿佛在流动。另几枚红木签也映入了她的眼帘:“骁骑将军黎元猛、上党太守高珪议边情紧急疏”。   “司州都督冯澄请调兵守关护卫京师疏”。   ……   秦束一一看过之后,再度望向那张床。   那是她的床,床上躺着她的男人。   真是个不讲公平的男人啊。明明自己心中一直在挂念着北境的兵祸,却还要求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想着他呢。   如此想着,她却又笑了,苦涩的笑,夜色之下,却尤为风姿动人。 第59章 曾逢旧日春   “铁勒人以晋阳为据点, 进可攻退可守, 也难怪上党的黎将军、司州的冯都督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了。”   镇北将军府的书室中铺开一张舆地图, 罗满持擎着烛台趴在上面一一地看过, 萧霆昂藏地站在一旁, 而秦赐则只坐在案边,略微疲倦地揉着太阳穴。   罗满持看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同意秦赐的话:“不错, 晋阳之南,西河太守已南逃平阳, 晋阳之北,雁门、新兴亦防务空虚,当初杨太后的思路, 想必是要集全国之力,死保洛阳一地吧。”   萧霆忍不住嘲讽:“若是北方全线失陷,洛阳难道还能保住?”   “她只是想给杨识兵权,又不敢将他外放到战场上, 只好让他统领禁军。”秦赐淡淡地道,“就和如今的我一样。”   萧霆与罗满持一时都哑了声。   秦赐若上了战场, 洛阳城内秦皇后会不会再遭到威胁, 确实也难以预料。只是……   半晌, 罗满持才诺诺开口:“皇后如今是什么打算?”   秦赐却没有回答, “我们守住了乐平、井陉,东边尚不足忧,关键是西河、平阳一线。”   萧霆点头, “西河太守虽然跑了,但孤听闻皇甫刺史正带兵赶过去,离石、汾阳几县县令也正在坚守,当然,老百姓是源源不断地南逃……”   秦赐想起昨晚在宫中看见的那一份“并州刺史皇甫辽报西河郡战守疏”,眼神微微地深了。萧霆大步走回来,一掀衣摆坐在他对面,声音粗豪地道:“方才那句,孤也想问你:皇后如今,到底是什么打算?”   秦赐不答。   “孤之所以回兵救她,是因为杨家确实扶不起,洛阳城需要一个聪明安定的主子。但如今既然无事了,孤便也该回去上阵杀敌了!”萧霆重重地道。   “殿下,”秦赐慢慢地道,“真是先人后己,大公无私。”   萧霆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皇后召殿下回京,殿下的心中,难道就没有燃起过一点别的希望?”   萧霆静住了。   秦赐的神色很平静,灰色的瞳眸像噬人之前格外沉默的狼。   许久,萧霆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孤就算有别的希望,那也要先击退了外敌,再回来算账。”   “末将问的就是击退外敌之后的事情。”秦赐微微地笑了,“殿下是聪明人。这个天下,本就该让聪明人来坐的,殿下您说是不是?”   罗满持的手差点抓不住烛台,室中的光影便倏忽地一晃。   秦赐复笑道:“殿下,您可不要说您从来没想过。当初末将还只是个无名小卒,您便屈身与末将结交,在您羽翼之下如末将这样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吧?可那个七岁小儿呢,他有什么?他拿什么与您相抗?”   他很少说出这么长的话,但此时他却说得很平稳,好像已经在胸臆里反反复复练习过无数遍了,流利的语声仿佛在烛火中轻轻地相互交击着,发出干脆利落的响动。   萧霆的声音几乎是从牙关里迸出来的:“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秦赐认真地道:“末将想要秦皇后。”   ***   萧霆走后,秦赐站在舆图面前,低头看了许久。   罗满持胆战心惊地上前,低声唤:“将军……”   秦赐却道:“那都是后话。”   “什么?”   秦赐叹口气,在萧霆面前那么地斩钉截铁的神容,此时却显出了一丝迷茫,“总要先竭心尽力,对付铁勒……”他将剑柄指向舆图中央,“如今这样小打小闹,到处救火,总不是个办法。只有收复晋阳,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罗满持挠了挠头:“这倒是个不错的招儿,可是,将军您自己去吗?”   秦赐看他一眼,沉默半晌,好像这句话说出口十分艰难,“我去问问皇后,再做定夺。”   “将军?”李衡州在门外拉长了嗓子,“二位将军,事情可谈完了?”   罗满持一听便臊了,走过去打开门,“什么二位将军,你别这样寒碜我——”   李衡州状似好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复对里边的秦赐道:“将军,小人今日听见宫里出来的人在议论着,说是皇后好像病了呢。”   “病了?”秦赐微微蹙眉。   “可能是着了凉。”衡州悠悠然道,“说中书省的文书送到显阳宫迟迟未批,等得焦急了去探问,才知道是躺了俩整日了。”   着凉……   秦赐想起前日他去显阳宫做的事情,当即咳嗽两声,背过身去。   李衡州见了,便朝罗满持拼命地挤眉弄眼,可怜罗满持完全无法领会他的意思,兀自懵懵懂懂地立在地心。   ***   “皇后,秦将军来看您了。”   秦束在床上躺了两日,身上虚热,头脑昏昏,听见阿援的禀报也好像没听见一般,只伸手去摸水喝。然而立刻被一只大掌握住了手,黄昏迷蒙的光亮里,她模模糊糊望过去,便望见秦赐隐忍的轮廓。   她笑笑,道:“抱歉。”   秦赐不语,只将一只手放在她背后,扶着她稍稍坐起来些,然后接过阿援递来的水杯,小心地送往她的唇边。她大口大口地喝完了,他又伸出手指去揩了揩她唇边的水渍。   她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喃喃:“阿援还在呢。”   阿援又盛一杯水来,听见这话,便掩嘴笑着退下了。   秦赐坐在床边,看秦束一副虚弱的模样。据说高热已稍退了,但他摸她的手,那温度依然烫人。平素冷静自持的神容没有了余裕,便显露出十七岁少女的柔弱来,发丝一缕缕贴着苍白微汗的脸颊。她望着他,轻轻开口:“今日不是要同河间王议事么?”   她却将他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秦赐别开眼,“听闻您病了,便来瞧一瞧。”   秦束淡淡地笑道:“风寒小病,躺躺也就好了。”   他道:“都是因为我……在您沐浴的时候……”   她抬眼觑他神色,半明半暗的帘影间,又羞又急的模样,倒逗得她笑。“有什么关系,我很开心啊。”   秦赐抿住唇,不说了。   秦束顿了顿,又道:“北边的战事,可议出什么法子没有?今日尚书省来催了……”   秦赐转头望向她。她那平静的眼神底下,不知为何,好似总探出一点脆弱的希冀,不敢触碰他,而只是遥遥地等待着他的回答。面对着这样的希冀,原先准备了一肚子请命出征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皇甫刺史、黎将军都是老将,想必不足忧的。”半晌,他道。   秦束点点头,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一边揣摩地道:“如此是好,但入夏之后,胡骑马肥,想必兵锋更盛。我这几日想着,或许要派兵增援……”   “河间王可以出征。”秦赐道。   秦束不言。她望着他的目光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以至于转过脸去,才能说出发誓一般的话:“让河间王去救西河,我在洛阳陪着您居中调度。”   秦束看他许久,最后,温温软软地道了句:“好。”   ***   秦赐走后,秦束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虚汗,反倒清爽不少似的。但她仍只是呆呆地望着床帐顶,脑海中空空的一片,什么都想不清楚。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秦赐会离开她的。   就算不是今日,不是明日,但总有一日……他不可能永远滞留在洛阳的。   “阿援。”她扬声唤。   阿援掀帘而入,却见秦束正一手撑着身子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吃了一惊忙去搀扶,秦束却摆摆手,“你帮我换身衣裳……我要去书房。”   “去书房?”阿援忍不住道,“您这身子还没好呢。”   秦束道:“军情紧急,可顾不得我身子好没好。”   阿援道:“不是还有河间王、还有秦将军么?让他们去操心去。”   秦束笑了,伸手捏捏阿援的脸,“你怎么也不懂事?”   平白落了个“不懂事”的罪名,阿援很是不甘,但小娘子看起来却像是不愿再多说了。   这一夜,小娘子便拢着衣襟、团着暖炉,在书斋里批了一夜的文书。   阿援在一旁伺候着,看着她的脸色,只觉她似乎是想在这累累文牍之中寻找一个什么办法——却最终找不到。   ***   光德元年五月初七,河间王萧霆领兵五万出征西河郡前线。   初十日,几乎是河间王刚走,尚书省、御史台就接连收到朝官劾状,劾镇北大将军秦赐带兵在京不法,又奏其胡虏异种,俘虏后身,不可委以京畿重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类的言辞,秦赐初上位时曾有一些,但自从秦束入主中宫,便无人敢再说了。然则此时,那些言官不知又是被谁壮了胆。   秦束收到这些奏劾,便径自留中不发。渐渐地奏劾变少,她却发现并不是这些人不再说了,而是——尚书省不再将这一类文书送到显阳宫来了。 第60章 犹怜未圆月   夏日炎炎, 宫门外的柳梢上蝉鸣阵阵, 催得人心头的阴影好像也一阵一阵地拉长。   “是我让尚甄将那些奏议拦下来的。”秦止泽抿一口茶, 看着秦束并不愉快的神色, 苦口婆心地道, “那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也是不想让你看了烦心。”   梁氏坐在一旁,不说话。   秦束低声:“现在是什么局面?”   秦止泽一顿。秦束很少用这种温和、乃至低声下气的神态同他说话, 大概是秦赐的事情的确让她焦心,秦止泽咳嗽两声, 端起架子,“尚书省虽然尚甄可以打点,但御史台却是我们管不着的地界儿——”   “那是谁的地界儿?”秦束打断了他。   秦止泽耸耸肩, “广陵王。”   秦束不说话了。   秦止泽又续道:“当初你不该让河间王走的。他若在京中,局面不会如此。”   秦束冷淡地笑了笑,“北方总要有人绥定,父侯说派谁去好?”   “派谁不行?”秦止泽想当然地道, “河间王是我们的人,他走了我们怎么办?”   “河间王何时是我们的人了?”   “你当初一道诏旨让他入京勤王, 他还不感恩戴德?”   “那只是各取所需!”秦束的语速加快了, “他是萧姓宗室, 不是我们可以呼来喝去的棋子, 父侯您这样看待他,迟早要惹祸的!”   秦止泽静了静,放下了茶盏, 皮笑肉不笑地道:“好,那么,秦赐又如何呢?秦赐,总是我们可以呼来喝去的棋子了吧?”   秦束的心好像突然被一只粗鲁的大手抓住了。她想起秦赐上回来探病时的神情,不由得冲口而出:“他不是。”   秦止泽稍稍顿了一下,“嗯?”   秦束顿觉不妥,低头饮茶掩饰,父亲却又开口:“其实御史台也没什么大不了,为父只是怕,这些风声若是传到官家耳朵里……如今这小官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官家没有兵,没有钱,他能做什么?”秦束反驳。   “可是官家毕竟是官家。”秦止泽重重地道,“多少人上赶着给他送兵、送钱?为父听闻,那个庶人夏冰,近日又总在官家身边转悠了。”   秦束咬了咬牙。   “现在这几句言语上的谮毁,只是广陵王在试探风向。”秦止泽道,“他的主意,大概是想激秦赐出京打仗,又或者是将他排挤外调,这样的话,我们家孤立无援,他就能撺掇官家为所欲为——秦赐留在洛阳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能放他走了!”   秦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明白了。”   说是明白,可看起来却只有疲倦的接受。梁氏终于放下了茶盏,秦止泽与她递了个眼色,便道:“你阿母还有话要同你说,为父还有公事,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离席行礼,秦束没有动,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之下,而后才转脸看向梁氏。   “阿母方才,怎的一句话也不说?”她淡淡地道。   不知为何,对着这个母亲,她好像比对着父亲更加地没有耐心——也许是同为女人,对母亲的隐秘阴暗之处的过分了解,让她觉得母亲比父亲更加……   更加怎样,她也说不清楚。   然而梁氏却看得很清楚。她一边把玩着自己新涂的指甲,一边轻轻浅浅地笑着,“打仗什么的,阿母听不懂,索性不听了。”   秦束笑道:“阿母心倒放得宽,难怪越活越年轻了。”   梁氏轻轻地哼着,“倒是你,越活越累了。”   秦束道:“这也是没法子,谁让阿父阿母当年对女儿寄予厚望,女儿也不能辜负了呀。”   梁氏抬眼,笑道:“这是什么,反咬我们来了?可不兴这样说的。若不是你一定要护着那头狼,又怎么会累成这样呢?灭了温家是杨家,灭了杨家是广陵王,你知道为什么?因为狼总是狼,任是谁看见一头狼在身边都不会安心的,所以他们前仆后继,只想除掉秦赐——本来,洛阳城里这些上百年的高门贵族,平日里勾心斗角多了去了,又何尝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过?大家都是血脉姻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不敢当真对付谁。但是秦赐进来了,一切就不一样——”   “阿母今日却奇怪。”秦束微微地笑,“说了这么多,是要劝我些什么?”   “我哪敢劝你什么呀,只是发几句牢骚罢了。”梁氏笑着,将那嫣红的指甲往秦束面前伸,“你瞧这个颜色,好不好看?冯郎新采了五更天上沾着露水的凤仙花,仔仔细细给我涂上的。”   一瞬之间,秦束没能掩抑住自己脸上的嫌恶。她的手抓紧了案上的书册,简端的粗糙木刺扎进她手心,顿时又让她放下了。   梁氏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只是笑。   “你大约瞧不起我,但是我呢,可从来没有为了冯郎惹出过什么乱子。”她笑道,“当初你同秦赐混到一处,我想你能开心一点也好,就没有去拦你——但谁知道你会这样认真的?这可不是一国皇后该有的风度啊,阿束。”   “当初?”秦束咬牙,“你什么意思?”   “哟。”梁氏微微睁大眼睛,“当初你去找秦赐,坐的可是我们自家的马车呀!”   ***   深夜的春风,摇晃的灯火,打卤面。   穿林过叶的温柔,星星点点燃烧起来的快乐,虚幻缥缈但令人迷恋的汗沉沉的身体与目光。   此时此刻,全部变成了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秦束的脸上。   她觉得痛,痛极了,但她发不出声音,于是竟捂着脸,在莞席间躬下了身,没有泪水,只有苍白的脸,眼神也不知该望向何处,只是仓皇地垂落着。   梁氏看着她的痛苦,许久、许久,终于也颓了神情。她膝行上前几步,好像想抱住秦束,却因为这动作太过生疏而终于迟疑地停在了半空。   母女俩相距咫尺,却没有合适的拥抱来连接彼此。   “很羞人,是不是?”梁氏望着虚空,慢慢地道,“母亲也知道很羞人。但是没有法子,若是不留住他,就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白活了。所以当初,听闻……我没有阻拦你,也没有告诉你父亲。”   秦束看着她,张了张口,半晌,才干涩地道:“阿母,我不想在宫里,我愿意放弃这些——”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求援。   可梁氏却伸出一根手指拦住了她的嘴,柔声道:“这话,可绝不能再说了,阿束。放弃了这些,那你还剩什么?你什么都不剩了。”   秦束没有出声,只一道似有若无的气流从梁氏指间涌动过去:“我还有他。”   梁氏笑了,笑得又像哭,“我的傻孩子。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了,你若什么都不剩,他还要你什么呢?”   秦束摇摇头,“不,我相信他。”   梁氏道:“相信一个人,太累了。”   她掸掸衣衫,站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叹出一口气。   “你若一意孤行,母亲也救不了你。”梁氏道,“但我到底盼着你好,盼着秦赐……毕竟与冯郎是不同的人。这个地方兴许令人生厌,但有他在,你大约能活下去——这样就足够了罢。”   ***   秦赐晚间来显阳宫时,阿援报说皇后正在凉风阁上。说是看文牍看得烦了心了,就去上边吹吹风,然而秦赐一步步走上凉风阁的台阶时,却发现那顶上根本没有点灯。   檐头挂着一轮半圆的月,秦束就站在那月下,凉风吹动她的衣襟,猎猎有声地摆动着,仿佛凛然不可近的仙人。   要说看文牍,其实秦赐也是一样。连日以来屡遭弹劾,他惦记着不能给秦束添麻烦,一句争辩不敢说,一声大气不敢出,便是成日价在府中条理公务。此刻他也有些倦了,立在秦束身后,低声道:“皇后。”   秦束似在微微地笑,“将军吃过了?”   和蔼温柔的家常话,让秦赐有些迷茫,“吃过了。”   秦束笑道:“近日身上有些乏力,就想来吹吹风。”   秦赐静了静,终于是说出来:“是不是朝堂上的弹劾,让您费心力了?”   秦束摆摆手,“那些都没有关系。”她转过身,笑容眷眷,“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他们就都伤不了我。”   秦赐心头涌动起柔软的浪潮。他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狭窄的阁楼上,能望见远远近近的巍峨宫阙,复道连绵,一叠压着一叠,直延伸到远方的北邙山去。   北邙山上是本朝帝陵,王公贵族也都以归葬北邙为荣。或许百年之后,秦束也会葬在那里,遥遥地望着这一头曾羁押她一生的万重深宫。   秦赐忽然冲动地脱口而出:“我若出征去平了铁勒,那些七嘴八舌的文官,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秦束平静地笑道:“你想走么?”   秦赐滞住,旋即转过了头,强硬地、却是换了一种说法:“我早已说过,若能平定国难,我定要带您离开这个地方。”   秦束看着他,眼神中是转瞬即逝的留恋的清光,但他却没有察觉。她庆幸于他没有察觉,微微倾上身去,唇舌轻轻吻他的脖颈,又踮起脚,印上他的唇。   他不自在地接住了这个吻。她的嘴唇柔软而芬芳,像在深夜里新开的花朵,渐渐让他忘记了其他的事。   于是他到最后也没能明白这个吻的意义,没能明白她颤抖的眼睫之下那一双哀哀恳求的目光。 第61章 谁知怀抱深   送走秦赐之时, 尚未夜半。   秦束立在后殿的台阶上, 看廊下的草丛中有星星点点萤火的光, 却令园中花色更暗了。阿援走出来, 给她添了一件外袍, 忧心道:“虽是夏了,夜晚到底冷的,小娘子要多加注意才是。”   秦束低下头, 以手抵唇咳嗽了几声,“也许是上回病了一场……之后便总是很乏。”   阿援扶着她往里走, 她复问:“金墉城那边,是谁主事?”   “金墉城的监司,上属中常侍。”阿援答道, “大约是王常侍管的。”   秦束笑笑,“王全是个了不得的人。”   阿援看她一眼,“王常侍侍奉三朝皇帝了。”   秦束还未走到内室,便闻见一阵幽异的花香, 挑了挑眉,阿援在一旁笑道:“这是今日秦将军送来的优昙花。”   “他带了花来, 却不邀功么?”秦束亦笑, 心中知道秦赐是这样沉默的人, 花香之中, 心情似乎也舒惬了不少。然而那花香又似过于浓郁了,她皱了皱眉,心头一阵翻腾, 突然竟至于扶着墙干呕起来。   阿援吓了一跳,慌张地跪下来给她顺气,然而却越顺越糟,秦束呕过之后便又是咳,咳得几乎要将心脏都从喉咙里挖出来了,最后浑身失了力气疲乏地坐在了地上,却还对阿援笑了笑:“这些日子……我总有些预感。”   阿援捂住了嘴,又是震惊,又是慌乱,“难道是……难道是……”   “那位大夫消失之后,不是停了许久的药?”秦束淡淡地道,“我也说不清楚是哪一次……”   很羞耻的话语,但也许是因为没了力气,所以就这样淡淡地、像河流一样循着最简单的路线流出来了。阿援不自主地握紧了秦束的手,就好像到了这个时候,她却要秦束来给予她力量似的。   “那……那婢子去找秦将军来。”阿援急道,“找他来商量……”   “宫门都已下钥,再找他来不是平添麻烦么?”秦束笑道,“何况……”   她以手撑着身子往书案边挪了一挪,从那一堆文书底下找出来一册,扔给了阿援。   阿援两手接住,一眼便见到朱红如血的签牌插在那简册上。   “河间王萧霆报西河失守疏。”   “说是当他赶到平阳的时候,西河就已经丢了。”秦束虚弱地笑道,“但朝廷没有命令他撤兵,他便还在汾阳县守着那最后一座孤城。”   阿援一目十行地掠过,惊惶地抬眼,“那、那朝廷打算如何做?”   秦束沉默了。   她手肘撑着书案,手指揉着太阳穴,目光也好像落在案上的烛台里,烧成了灰烬。   “下次朝议,我问问秦赐。”末了,她道。   “朝议?”阿援咬咬唇,“可是小娘子……眼下是广陵王开府监国,此事若拿去朝议,他一定会派秦将军出京去的。”   秦束顺从地道:“那就下次见面,我便问他。宫中也需要人手警戒,或许可以派罗满持去前线帮助河间王。”   “如此便最好了。”阿援松了口气。   ***   阿援扶秦束躺下,便吹了灯告退。   黑暗渐渐地侵袭上来,秦束的眼皮几乎要沉沉地合上。可是她的手却还在下意识地抚摸着腹部。   虽然自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她不愿意让他也同自己一样,活在永远的屈辱的桎梏之中。   她该怎样告诉秦赐?秦赐又会作何反应?   西河的战事紧急,秦赐会不会挂心?他会……他会如何选择?   自己……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她想不清楚,冥冥之中,却又记起母亲对她说的话,记起母亲那一日冷漠而略带忧伤的面容。   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样与母亲面对面过了,母亲虽然精明市侩得让她恶心,但母亲毕竟对自己给出了几句忠告。   “这个地方兴许令人生厌,但有他在,你大约能活下去——这样就足够了罢。”   不……   若是有了孩子,这一切,就全都不够了啊……   ***   过了几日,西河发生的战事便天下皆知了。   道是河间王萧霆援军甫到平阳,西河郡治便已陷落,而西河太守正瑟瑟地躲藏在平阳太守的府上。河间王斩杀了两个太守,在朝廷派来新任之前,暂代两郡大政。又带兵继续前行,到汾阳县郊外遇到铁勒伏兵,被鲜于岐一箭射伤了手臂,情急之下退入汾阳城中死守。   “萧霆不是华俨,该战该守,他倒是不含糊。”天气大热,广陵王萧铨散着衣襟摇着扇子,一手握着军报,笑道。   一身布衣的夏冰坐在一旁,分析道:“铁勒虽然剽悍,但兵力不过本朝一郡,只要保住汾阳与平阳之间的补给要道,铁勒就不可能攻下汾阳。”   “不错,孤这个侄儿可比小官家聪明多了。”萧铨道,“但可惜的就是太过拼命,把自己折腾得受了伤,这就划不来了。”   夏冰倾身微笑,“不错,河间王毕竟是河间王,不是一般的战将,若他一直被铁勒人拖在汾阳城中……”   萧铨看他一眼,嘿嘿一笑,十分满意似地捋了捋胡须,“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秦赐手中的兵马。”   “所以才说,这是殿下的千载良机。”夏冰道,“如今秦家孤立无援,不过是内倚皇后,外仗秦赐,才能保住地位。但如今河间王危急,秦赐一定会去将河间王替下来的……”   “你怎么知道?”萧铨反问,“他不是该守着秦皇后么?”   夏冰一笑,“守着秦皇后,虽然性命无虞,但时日一长,官家长大,他们到底是耗不下去的。依在下看,他们自己也正在想法子甩掉殿下的管制,以秦赐的智谋,应能想到出兵西河,是一步奇招。”   广陵王微微沉吟,“你是说,秦赐走后……”   夏冰压低了眉宇,“朝中对秦家不满的大有人在,但其中还有一个人是最最紧要,殿下可知是谁?”   萧铨静下来,思索半晌,忽然抚掌,“小官家。”   夏冰举起茶杯,“殿下英明。”   萧铨哈哈大笑,亦举杯相祝,“阁下是官家的恩师,孤对你一万个放心,你便放手去做吧!”   ***   六月晦日,式乾殿朝议西河军事。   一场朝议之后,秦束疲倦地归来,而秦赐一脸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阿援见此情景才知道,小娘子根本没有事先与秦赐谈过。   李衡州将阿援拉到一边,道:“今日朝会上,我家将军说要出征。”   阿援震惊,“什么?那广陵王——”   “广陵王还没开口呢。”李衡州耸耸肩,“先是罗满持说,他可以去援救河间王;然则兵曹李尚书说,罗小将军资历不够,难以令人心服。接着朝堂上就吵了起来,几位老将军也说要去,但他们手头兵少,要从禁军补充;我家将军就索性站了出来,说他可以出征……”   不是被广陵王逼迫的,而是他自己要去。   阿援揣摩着这个事实,心头渐渐地灰了。又听李衡州道:“小娘子怎么了,脸色似乎很差?”   ***   秦束走入书阁,先是扶着案几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而后囫囵喝下。   秦赐心情焦灼,脚步声压上来,开口也很冲动:“我知道广陵王在打什么算盘。但是与其将禁军让出去,不如我自己带兵出征。”   秦束捧着空空的茶盏不言。   秦赐见到书阁中悬了一幅舆地图,便大踏步地走上前,指着上头平阳以北画了个圈:“这一带,已尽入铁勒控制,我们不论是派谁过去,都很难撬开铁勒人的包围救出河间王。唯一的办法,只有围魏救赵。”他将两指并拢在晋阳城上点了点,“趁现在鲜于岐被拖在汾阳城外,我带兵突袭晋阳,一定可以成事!”   “成事……”秦束喃喃,抬头望着那舆地图上的千里山川。她原以为只是一次被动的救援,没想到秦赐心胸中其实是有大谋划的——他要夺回晋阳,彻底地击退鲜于岐。   也不对,其实她早就已经发现了的——早就已经发现,他不是个仰赖她附庸她的下人,而是个临战阵而不惧的大将军。   她很开心,甚至很满意,这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对自己来说,时机略微差了一点点,罢了。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摸上自己的腹部。眼下尚且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在自己的掌底,仿佛有一颗心脏在轻微地、令人感动地跃动着。   “赐。”她低声道,“你过来。”   秦赐微微一怔,回过头,便见烛火的清晕笼在她的脸容,温柔而宁定。他朝她走过去几步,她便笑着拉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感觉到了吗?好像有心跳声。”   他惊得几乎要甩脱她,下一刻,就扑通跪倒在了她的膝前,“您是说,您是说……”   秦束微笑,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发,此时此刻,他终于变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笑泪不禁,时而探头过去依偎着她,时而又抓紧了她的肩膀认真地凝视着她,大概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   “小娘子。”他只是一遍遍道,如感慨,如叹息,“小娘子。”   秦束轻声道:“我……我不想杀了他。”   秦赐浑身一震。   “你是上天赐给我的,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和你一样,是上天赐给我的。”秦束的眼中露出了仓皇之色,“我不想杀了他,赐……”   可是,可是我害怕。   秦赐读出了她眼中的恐惧。他咬了咬牙,将她拥入怀中,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他会好好地降生在这世上。”   秦束的身躯在他的怀中发抖。少女的身躯,很柔弱,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将她揉碎了,柔弱得令他心痛。   “我一定会在十个月内平定铁勒,回来接您。”秦赐一边抚摸着秦束的长发,一边定定地望着那宫灯上幽幽的火焰。   秦束狠狠地颤了一下,而后便推开了他。   她压低了眉宇,忧伤——只有忧伤,没有愤怒——她忧伤地问他:“你还是要走?即使,即使如今我有了……”   简简单单但没有说完的话,如利刃穿过他心。   他却在此时想起了晋阳城里的那个老人。   如果他不走,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如那样的老人,要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如果他不走,如果他留在腥风血雨的洛阳城,即使能保护秦束,也不一定能保护这个孩子——因为他永远只是个耻辱的标记。   他要掀翻这无端加于她身的耻辱,他发誓。   他还是要走,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如今有了这样的希望,他才更加要走。   她的目光来来回回地逡巡过他的脸。灰色的眼眸,镇静而愈来愈坚毅的神情,他大概已经做出了决定。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说过要带她离开这里,她从未真正地相信过他。可是今时今日,她多么希望他对她许诺过的一切都能成真。   离开华丽的枷锁,离开繁荣的困辱,离开一切无情的笑和快活的泪水。   这是一场豪赌,她知道广陵王也正紧紧地盯着半空中飞旋的骰子。   ——就算她自己不能离开,她也希望这个孩子能离开啊。   “好。”最后,她没有再等待他的回答,“你走,我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入幕之兵》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大概还有两万字就要结束啦~虽然我因为三次元太忙一直顾不太过来嘤嘤嘤……今天也跟编辑说了解约的事情,总之这一部完结之后,就不会再写长篇啦。希望接下来的两万字还能让大家满意吧~谢谢大家嗷~! 第62章 此地分襟处   六月十五, 镇北将军秦赐领命出征, 两宫帝后、宗室贵戚、公卿百僚, 俱上洛阳南城楼相送。   正是夏日的收梢, 谷风翻动着热浪, 官家身后的黄旗大纛猎猎翻飞。城楼外的高树上传来蝉鸣阵阵,拖得干枯而悠长。   秦赐勒马城下,看见小官家正从城堞之间俯视着他。   萧霂今日穿着一丝不苟的衮冕, 他清楚此役关系重大,但却仍然提不起精神似的, 只是冷冷地望着秦赐的千军万马。   “前线危急,社稷攸关,一切都仰赖将军了。”他稚嫩的声音清脆地传了出来。   秦赐下马, 再次拜受官家的敕谕。   “也要请将军,务必救出朕的侄儿,河间王。”萧霂又道。   秦赐抱拳称是。   “平身吧。”   秦赐站起身来,抬手挡了挡愈来愈烈的阳光, 便悄然地望向萧霂身后静默站立的秦束。   与秦赐视线相交的一瞬,秦束的表情很宁定, 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秦赐的手攥紧了缰绳, 翻身上马, 对身后的大军抬起了手臂。   “效忠王命, 死不敢忽!”他高声而沉着地道。   ***   送走了秦赐,萧霂当先从城墙上下来,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马车上却已经坐了一人。萧霂吃了一惊, 正欲呼喊,那人却已下拜行礼:“草民叩见陛下。”   萧霂顿了顿,“夏先生?”   原来那人正是布衣夏冰。如此,他打点车仆宦婢当先上车,也不奇怪了。   萧霂反而平静下来,坐了进去,夏冰便倾身坐在下首。车仆挥鞭,乘舆缓缓起行。   “草民有几句话,想同陛下剖白。”   萧霂拿过座席边的小弓,颇无聊地把玩着,“说吧。”   “陛下可知秦将军此次出征,是去何方?”夏冰道。   萧霂皱了皱眉,“是去西河郡汾阳县,救河间王。”   “救河间王,固然是此战的目的。”夏冰微笑,“但要救河间王,却不能去汾阳县。”   萧霂抬起头:“什么意思?”   “秦将军之前曾经上表,议平虏方略,其中明说,晋阳才是本朝与铁勒对峙的关键。晋阳失陷之后,我朝便步步龟缩、四处救火,总是无法腾出手来奋力一搏,才会导致如今局面。”夏冰眯着眼睛道,“所以,要真正救得河间王、救得这天下社稷,只有先收复晋阳。”   萧霂道:“你是说,秦赐他此役,是要去攻打晋阳?”   “不错。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他能救回河间王,用什么样的法子,都只是临阵的策略问题……”夏冰的话音转了个圈似的,“但晋阳如今已不是一般的城池,而是铁勒伪朝的都城——草民要劝陛下,做好两手准备。”   萧霂望着他。   在这炎炎夏末,阳光灿烂、万物生长的天气,这个七八岁的孩子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生机,望着夏冰的眼神是一片空洞。   夏冰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好像自己已经被对方看穿,可对方却仍旧不感兴趣似的。他只能接着道:“这一手准备,是以防秦将军无法攻克晋阳,甚至兵败身死——则河间王处,很可能也难以支撑。到那时候,必须委任新的将领,同时收缩战线,死保中原。这另一手准备,则是万一秦将军收复了晋阳,但却——”他复看了萧霂一眼,“但却以晋阳为根据,反叛了朝廷——”   萧霂的目光终于动了一动,“反叛?”他的声音抬高了,“他敢反叛?”   “秦将军毕竟是胡儿。”夏冰语重心长地道,“前些日子朝中已有不少弹劾他的奏议,只是被秦皇后压了下去……”   “皇后?”   夏冰叹口气,伸出手去握住了萧霂肉乎乎的手,又抚慰地按了按,“陛下身边,恶人环伺,我虽已是一介草民,到底放心不下……”   这样说着,他几乎要流下泪来。萧霂沉默片刻,却道:“当初连外公也想废朕,朕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小孩子的语气,恶狠狠地,但没有力度。说着不相信任何人,眼神里却流露出脆弱的渴求来,被夏冰看得一清二楚。   夏冰轻轻地道:“其实,您的外公并没有谋逆……”   ***   秦赐出征之后,秦束以身体不适为由,渐渐地不再亲自面见官吏了。虽然文书急件仍会送到显阳宫来,但多数已交给了司徒秦止泽。   当初决定让秦赐出征,秦止泽便到显阳宫来气愤地“劝谏”过一次;如今秦赐离开洛阳已两个月,这个阴天的午后,他却再次闯入宫来。   阿援拦在帘外,“禀君侯,皇后还在休息……”   “她是我女儿!”秦止泽吹胡子瞪眼,“她若真的身体不适,也不能不让我来探望吧!”   阿援为难地道:“君侯,小娘子是真的不方便……”   帘内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父侯,您有什么话,就隔着帘幕说吧。女儿今日没有上妆,神容憔悴,不愿父侯见了担心。”   秦止泽抬眼,见帘上是一个悠悠的影子,端坐案旁,似乎正在读书。他稍稍消了气,道:“如今你是后宫主政之人,这样不管事,难免被人钻了空子。”   “被谁?”   “就拿两省文书来说,你全部丢给为父和尚甄……”他道,“如此一来,广陵王也能分去一半的要务了。”   “就让他分去,有什么要紧?”秦束懒懒地道,“谁还高兴看那些东西?”   “你——”秦止泽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不动的帘幕,“你这是什么话?本朝以文书御天下,两省文牍关系至重,就拿军事来说,他们若敢扣下前线秦赐的消息,你还能这样说话吗?”   秦束似乎觉察到什么,并不动怒,却问:“七日前本宫收到秦赐的消息,说他已到了井陉。——自那之后,还有奏报吗?”   秦止泽冷冷地哼了一声,“没了!井陉以北便是烽火之地,传消息可不是那么容易。”   秦束静了片刻,道:“父侯,秦赐是当前我们家最要紧的人,我望您,就算其他文书全都不看,也一定要留下他的消息。”   她的声音轻而温和,仿佛只是印在那帘幕上的波纹,而秦止泽却无端听出些威胁的意味。   他恨恨一甩袖,“你也知道他要紧,当初就不该放他出去!为父劝过你一千遍一万遍,你就是不听!”   “我想他的法子是可以试试的,若能夺回晋阳——”   “若能夺回晋阳,那也是官家的光,我们秦家又能落什么好?还不如让这仗一直打下去,官家就不得不让着我们!”   秦束沉默了。许久,秦止泽听见里面传来杯盏放在案上的轻轻一声响,伴随冷冷的一句:“阿援,送客。”   他知道她生气了。但是那又如何,他才更生气呢!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回头对着里头的人喊道:“为父最后奉劝你一句,秦皇后,若是秦赐在外头有什么闪失耽误了你,为父是不会再救你的了!”   ***   帘幕之内,秦束抓紧了案上的卷册,又将它往外狠狠地扔了出去。   好像这样就能砸到她父亲了一般。   然而这一扔已经花了她极大极狠的力气,她扶着桌案咳嗽起来,那帘帷却只是晃动了一下便又归于静止。自幼及长,她总是想这样对着父亲发泄一回自己的愤怒。但是时至如今,却竟然从来没有当真地做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一直这样困着自己?她竟然也对自己发出了如秦赐一般的疑问。   阿援奔了进来,焦急地道:“小娘子……”   只有她一个人看护还是太为难了。阿援苦恼地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去乡下请几位老婆婆来……   秦束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抓得死紧,却没有看她,声音里是咬牙切齿的忿恨:“什么秦家,若丢了这天下,哪里还有秦家!”   阿援听了,目光黯淡,低声道:“小娘子,不要为这些事气坏了身子……秦将军会夺回晋阳,守住这天下的。”   “秦赐啊。”秦束怔怔地,又笑了笑,摇摇头,“可是,我已经七日不曾收到秦赐的消息了……”   她说的是秦赐,脑海中却不时交错着父母两人的影子。秦家,秦家,他们心中只有所谓的秦家……没有女儿,也没有天下。   她突然站了起来。   阿援吓了一跳,“小娘子?”   秦束怔怔地看向她,“父侯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他不会再救我——他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阿援愣住,“秦将军刚走两个月,还能有什么……”顿时又捂住了嘴,“若是有什么风声,那君侯是为了……”   “为了与我撇清关系。”秦束冷冷地、一字一字地道。   轰隆一声,竟是大殿之外响了一道重重的雷。一刹那外间狂风大作,似乎要将这屋顶都掀翻一般,可是这昏暗的室内,一切却仍然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秦束的脸色灰了,她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自己在尚未遇敌之际,已经被家人所抛弃了。   到底为什么?   因为——因为秦赐已离去,到底是指望不上了吗?   尽管这看上去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   也许她只是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会和温晓容、杨芸乃至梁太后她们一样,她不甘心自己也不过是四九城中勾心斗角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时至今日,自己终于要被秦家放弃了,她才终于明白——   她斗了这么久、斗得这么拼命,可是其实这红墙四合之中的胜败生死,与天下社稷的存亡相比,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意义。   “——皇后!皇后!”   突然,宫门外响起喧嚣声,一个宫婢慌慌张张地奔到帘外扑通跪下,“皇后,官家正朝这边过来!”   秦束微微凝眉,“官家来便来,慌张什么?”   那宫婢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官家、官家他带了羽林军……和广陵王、和广陵王一起过来的!” 第63章 当风扬其灰   终于按计划与秦束撕破了脸, 秦止泽在气愤之余, 也难免感到了一丝轻松。   阿束虽然聪明伶俐, 但实在难以控制, 还不如尚甄与约儿, 那样听话的孩子更适合托以大任。他的妻子,虽然几十年来与他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 到底还是没有看错。   两个女儿,左右逢源, 有什么不好?   黑云滚滚,疾风瑟瑟,似含着秋节将至的凛冽肃穆。秦止泽在出宫门的一路上, 仆婢侍从们一个都没见到,却在临近北宫门的前方有一位宦者拦了他的去路。   “秦司徒,请留步。”   这宦者穿的不是宫里的服饰——秦止泽定睛看去,又思索半晌, 才想起来,“这位贵人, 是广陵王府上的?”   那宦者笑了, “不错, 奴正是广陵王的家仆。广陵王想请司徒往嘉福殿一叙。”   秦止泽一怔, “广陵王正在嘉福殿吗?”   “是,正和官家一起呢。”   如此,则广陵王来宣他, 是与官家诏令无异了。秦止泽不疑有他,掸掸袖子便道:“还劳贵人带路。”   ***   暗沉的雷声之中,夹杂着官家与羽林军杂沓的脚步声。   “你去找罗满持。”秦束平静地对阿援道。   阿援没了主张,往外就跑,俄而又停下,急道:“可是,可是小娘子,我若走了……”   我若走了,你就是一个人了啊!   冷风萧萧,秦束的衣摆飘起又落下。明明有孕在身,可她的身形却还是那么清瘦,只是用手护住了腹部,一个坚定又苍凉的手势。   “显阳宫还有两百人。”秦束微笑道,“无事的,你去告诉罗满持,他会有办法的。”   阿援见到她的微笑,就好像吃下一颗定心丸,咬了咬牙,转身便逃。   秦束慢慢地走到窗边,看见架上的蔷薇已落,几株金菊正悄然探出了花蕾。小园中的淙淙溪流上漂浮着残花败叶,但在晦暗幽沉的风雷之下,却显出几分新鲜的颜色。   浓重的阴云压在那雕龙画凤的重重檐瓦上,却压不垮,只听见求而不得的雷声越来越近,直到有挟着雨珠的风扑打在秦束的脸颊,好像是她自己落的泪。   说是还有两百人,但其实显阳宫的侍卫,怎么可能与羽林军相抗?何况若真的动起干戈,那她就是叛逆谋反——   她若举兵于内,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带兵在外的秦赐,会遭遇到什么?   “皇帝驾到——”   萧霂站在大殿前方,看着那个女人自帘内款款步出,显阳宫一众宦婢尽皆仆地跪倒,而她最终也不得不向他行礼:“陛下。”   他忍了两个月,才终于忍到了此时,便他自己也不由得对自己的毅力十分感佩,以至于志得意满地扬起了头颅。   羽林卫已经将显阳宫团团包围,又有官家在一旁,广陵王萧铨反而不那么着急了。他清咳两声,道:“秦皇后可知晓,秦将军当前行军已到了何处?”   秦束微笑道:“陛下与广陵王殿下的枢机大臣若不知晓,妾又何从而得知呢?”   萧铨嘿嘿一笑,“七日前,他说他已到了井陉口;但从那之后,就不再有消息传来了。就连河间王所在的汾阳县,也突然不再有声息——皇后您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   “战事紧急,七日之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秦束温和地道,好像在建议他一般,“殿下若是着急,不妨亲上战场去瞧一瞧。”   萧铨高高挑起了眉,这个神情使他那张瘦削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可是孤却听北边逃来的难民说,河间王与秦将军,一同谋反了!”   ***   夏秋之交的大雨,淋淋漓漓、不分轻重地砸了下来,在大殿上空砸出一片空濛的回响。   在这样的秋雨黄昏的幕景下,萧铨这句话原该有着万马奔腾的气势,可是却因为四周过于寂静了,反而显得像一句单薄的笑话。   可是他一点也不胆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秦束早已经孤立无援,即使是一句笑话,也足以置她于死地。   秦束果然笑了,“北边逃来的哪一位难民,本宫要与他对质。”   “你如今已不是皇后了,不能自称本宫。”萧霂却发了话。   一宫之中,众人听闻此言,无不震惊抬头。秦束却只是扫了萧霂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再次朝他跪下,这一次行的是大礼。   她的手按在腹部,好像感受到什么一般,连指尖亦在颤抖。这躬身的动作于她有些困难,只好在衣裳宽大,尚不至于窘迫——   她慢慢地、一点点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直到重重地叩在冰凉的地面上。   中常侍王全往前走了一步,她的手默默攥紧了衣袖。   王全抖开手中的明黄圣旨,尖声——   “皇后秦氏,逼宫弑主于内,联兵谋乱于外,危社稷,害宗庙,不可以承天命,宜废为庶人,即日诣金墉城。”   秦束叩头在地,哑声道:“妾不曾谋反,秦赐也不曾谋反。”   萧霂甩了甩袖子,却道:“广陵王有证据,可你却没有证据。”   “陛下!”秦束抬起身膝行两步,拉住了萧霂的衣角,厉声,“陛下就算不顾惜妾,难道也不顾惜这个天下了吗?陛下这样对待秦家、这样对待妾,秦赐统兵在外,直面铁勒,陛下就不怕他真的反了——”   萧霂却一动不动,嘴角沁出一个冷笑,“你是要威胁朕?那你还记不记得,苏贵嫔?”   秦束全身一震,刹那间,全都明白了过来。   当初先帝杀雁门太守苏家……用的也是这一招!   秦赐根本就没有谋反!毋宁说,他们明明知道秦赐没有谋反,却就是有意要将他逼反——   兜兜转转,曾经借来的刀反手杀了自己,如是宿命。   秦束的眼中流露出灰败的哀求,“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曾伤害过你……”   “你不曾伤害过朕?”萧霂的冷笑更盛,好像是对这一整个世界的嘲讽,“你嫁给朕,就是对朕最大的伤害了!秦家为什么一定要把你塞给朕?结果你害死了两个太后,还要祸乱整个天下!如今你却来恳求朕,无耻!”   是先帝,是秦家,一定要让我嫁给您的。不是我……   可是,若这样辩白,又未免太无力了。   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小官家的心情,总把他当成三岁小儿玩弄股掌之间,但事实上……事实上,自己只是个乱政的祸水。   秦束咬住了牙,想为何兜兜转转,自己却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耻?她躬下身去,却又下意识地护着腹部,心中想着,不行,我……我毕竟……还有这个孩子。   我不再是过去那个一无所有的人了。   我有孩子,有秦赐,有很多很多的爱和一个期待的未来。   我不能在此处与他们斗至鱼死网破,我不能死。   就算无耻,我也要……活下去。   暴风雨侵袭的昏暗的大殿上,冥冥之中她好像又看见了阿摇的脸。阿摇曾那么紧、那么紧地攥着她的衣襟,那绝望而不甘的眼神,好像就是在对她说,不能死啊,要活下去,小娘子……   秦束终于再次,叩首下去。   “妾领罪,谢陛下隆恩。”   ***   洛阳发生的变乱,是半月之后,才传到了晋阳城外的秦赐军中。   其时他们已经围困晋阳多月,朝廷却未传来任何指示,这一封消息,还是有赖于王全从宫中递出的密信。秦赐与王全素无交集,但见来使一脸十万火急、却欲言又止的样子,接过木函后转过身去,拆开。   一方木牍,字迹凌乱,末尾却端端正正地盖着中常侍的印。   近夜的天色微茫,乌云底下刮出几分秋雨将至的寒凉。李衡州觑着秦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又转头去问那来使,“快细细说清楚!”   那人跪下来,开了口,才显出宦官的颤抖的声线来:“王常侍求秦将军……立刻回师!”   “回师?”李衡州惊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皇后、皇后被废了……”那宦官道,“王常侍担心,广陵王会用皇后来要挟将军,请将军立刻回师,夺回……”   “本将过去这几个月,传去洛阳的消息,他们全都没有收到吗?”秦赐却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沉凝下来,如风雨前夕的秋色。   那宦官抖了抖身子,“是,至少,皇后与王常侍都不曾看见……很可能是被广陵王,或者被官家压下来了……皇后不知怎的,没法子理事,才导致……”   皇后为什么无法理事?便连李衡州也朝秦赐投来了疑惑的目光。秦赐却只是将那木牍放在手心里反复地摩挲着,最后,竟无意识间将它折成了两半。   一声轻而痛的脆响。   夜色已降临了,灯火煌煌燃起,照亮寒秋的大帐。   “衡州,带中贵人去休息。”秦赐道,“今晚的计划,照常进行。”   那宦官忙道:“将军有什么计划?洛阳局势瞬息万变,奴是奉了王常侍的死命令的,一定要请将军回师救援——”   “本将会将皇后救出来的。”秦赐平静地道,“但是今晚,我必须先救晋阳。”   ***   光德元年八月十六,皇帝、广陵王带兵逼显阳宫,废皇后为庶人,处金墉城。司徒秦止泽幽禁。广陵王行监国事,起用夏冰为尚书令。传檄天下,镇北大将军秦赐谋反,人人得而诛之。   九月初八,镇北大将军秦赐攻克晋阳,直通西河,救河间王于汾阳。道上遇鲜于岐军,对阵,两伤。鲜于岐带残兵败退雁门以北。   九月十三,镇北大将军拥河间王大军收复晋阳。 第64章 去与子同尘   金墉城, 是洛阳城西北角上凸出的一座小城。   这里可以瞭望西北的山原荒野, 过去原是守城的堡垒, 墙下的土门之外还隔离了数道镔铁的大门。城中道路交错, 荒草萋萋, 却只有十数间小小的厢房,处处砖瓦森严,仿佛透出旧日里兵戈的寒光。   秦束过去总喜欢想象金墉城里到底是何景况。她想能让经历过无穷腥风血雨的女人们闻之变色、甚至不惜自杀也不愿进来的地方, 该是非常可怖的吧?可是不,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也许当年守城将士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寡淡的一张床, 一张书案,但不开窗,即使白昼也必须点着烛火才能视物。可是蜡烛在此也是稀缺之物, 秦束点了几次之后,发现即使有光也没什么可看的东西,索性便不点了。   一日三餐倒是照常不缺地送到那小门处。旁边的厢房里似乎也住了几名前朝被废的宫妃,但秦束从未见过她们的脸, 只感觉每次自己去领食物时,剩下的都只有品相最坏的了。不过到底还可以填饱肚子, 这对秦束来说是当前最重要的事。   她的腹部已日渐隆起。做母亲的虽然惨淡痛苦, 做孩子的却好像丝毫不觉, 仍然每一日都茁壮地成长着, 总时不时要在她肚子里踢上几脚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她觉得有趣,也或许只是无聊之中的有趣,便学着跟孩子说话:起初只是简单的:“饿了么?那我们吃饭去?”“该睡觉啦, 天都黑啦。”“不对,天一直都是黑的……”   到后来给他讲故事:“等你的阿父收复了晋阳,班师回朝……也许他会与官家好好谈的。就算不好好谈,官家与广陵王也必须避忌你阿父的军队,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官家会怎样,秦赐会怎样,而她自己,又会怎样?她沉默了。但是立刻,她又对着孩子笑开:“对呀,你还有阿父的。你是一个有父亲的孩子……”   这样的说法总是能逗她笑。秦赐那样的人,居然要做父亲了,但无论如何,她总相信秦赐能比秦止泽做得好。   这样的肚子若是给外人瞧见就是死罪,所以她除了领食物的时间都绝不出门,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黑暗,在这个几乎四壁空空的地方,她闭着眼睛都可以随意行走。   直到有一日的夜里,她刚刚吃完了晚饭,正要将膳盘送出去时,却感到门边的台阶之下,藏着一个毛茸茸的阴影。   大概是与黑暗共处太久培养出来的直觉,她立刻缩回房间关上了门,冷声:“谁?!”   那阴影却从门框糊的纸面上慢慢生长起来,“你又是谁?本宫在此处已四十年了。”   四十年?   四十年前,连先帝都还只是平昌王,那还是孝穆皇帝的时候……   秦束一念千转,“我是本朝的皇后。”   “本朝?听说是个小皇帝——原来他也有皇后的么。”那人似是倚着门框坐下了,干笑了几声,过于苍老的声音甚至已不像个女人,“前一阵进来过一个太后,据说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你呢,你今年多大?”   也许是那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威胁,秦束渐渐地放松了,回答:“十七岁。”   “真是年轻啊。”那个女人沙哑地笑了,依稀地带了几分怜悯的意思,“本宫被关进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和你同岁。”   秦束想问她究竟是谁,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若是两人都将对方盘根究底地问清楚了,兴许便成了仇家。姓氏归根结底,只能带给自己不祥的东西。   她静了很久,最后,鼓起勇气道:“夫人,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女人动了动,“什么事?”   “我,”隔着薄薄的门扉,秦束的声音愈加低了,“我有一个孩子……”   ***   晋阳收复,纵是一片废墟之上,那残破的家家户户也都竭力地透出了喜悦的气氛来。   萧霆大宴诸将,自己坐在鲜于岐曾坐过的晋阳侯府的玉温席上,不住地劝酒。看着众人脸上的一片喜气,他的心却愈来愈往下沉。   大宴过后,只有秦赐与皇甫辽留了下来,三两亲兵在一旁收拾着残羹冷炙的酒席。   萧霆跽坐席前,想起方才觥筹交错的喜庆盛况,不由得叹气:“他们都还不知道,在朝廷眼中,他们已是乱军叛将。”   秦赐手握酒杯,杯中碧清的酒水映得他的灰眸冷如妖异,说出的话却仍然平静而理智:“若是让他们事先知道了,晋阳城恐怕便攻不下来。”   萧霆揉了揉太阳穴,“朝廷的文告很快就要到了。到那个时候……”   “末将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秦赐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冷而灼然,“晋阳已复,待兵员补齐,末将便要挥师南下。”   “挥师南下,总该师出有名——”   “在洛阳人的眼中,我们早已经谋反,朝廷的文告来与不来,都没有区别了。”秦赐很冷静,毋宁说是太冷静了,就好像眼中的火焰已将生命全部烧得净尽,“末将曾经向皇后承诺过,她若有难,末将必要兵临城下去救她。”   萧霆以手拢拳,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仿佛很为难似的。   其实早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的——可是当真走到这一步时,却没有预想中的沉重的欣喜,反而轻飘飘的,好像还踩在不着边际的云端,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倒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那些情绪——愤怒、冷酷、关怀、挣扎——却都那么地真实。   忽然,身边的皇甫辽笑着朝萧霆的臂膀打来一拳:“怎么了,河间王,不敢做皇帝么?”   萧霆回头,见皇甫辽虽然笑着,目光里却无笑意,反而低沉如黑夜。萧霆静了静,亦笑:“这有什么不敢。”   ***   秦赐回到自己的居所时,李衡州已经从外边回来,正一身疲惫地立在堂上候着他,“将军,我已带小队在城中四处搜索过了,不曾找到您说的那位老人……”   秦赐微微一震,“大约是晚了……”   “将军您说什么呢。”李衡州上前两步,认真地盯着他道,“您救下了晋阳,就是救下了全晋阳、乃至全天下的百姓,怎么能说是晚了!”   秦赐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一些纷乱的东西赶出脑海,却到底不能。他抬起头,看见这地方与他曾被俘虏之时还是一模一样,连堂上的字画都没有换。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洛阳城中的那座大宅,想起在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里,小娘子曾经去他的宅上,指手画脚地为他安排这安排那的,脸上都是温柔的快乐——   是了,快乐。   他过去怎么就从没有发现,小娘子那脆弱稀薄的快乐?   “将军,将军!”李衡州在他身前焦急地唤,好像一定要逼他清醒地去面对,“请您下达军令!我们是不是该回洛阳去救小娘子了?有了晋阳为根据,我想广陵王他们不敢再对小娘子轻举妄动的,我们只要行军快一些,就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何况还有罗满持在城中,可以与我们遥相呼应——”   秦赐回过神来,“罗满持手中有多少人?”   李衡州得意地笑了,“小娘子神机妙算,官家发难之前就让阿援去找罗满持,罗满持手上的三千精锐,已经集结完毕!官家仗着自己有羽林军,罗满持又装得乖,所以尚且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秦赐点点头,往里走去,“传令三军,今夜开拔。”   “是!”李衡州的应答极其洪亮,几乎令这夜色都晃了一晃。   秦赐想,若能救出小娘子,他便要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宅中——日日夜夜,永永远远,再也不与她分离。   不论是多么荒唐、多么无稽、多么遗臭万年——他总之要与她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拦他,神也不能,鬼也不能,皇帝也不能。 第65章 相顾失归途   “王妃。”   “王妃。”   守城的侍卫陆续行礼, 金墉城外的铁门次第打开, 直到最后那一扇土门。秦约闻见那土坯之中传来的腐朽的腥气, 不由得掩着衣袖皱了皱眉。   那土门缓缓朝里而开, 便露出里边的荒草路, 秋风从地面压低了吹拂过去,四面皆是低矮的瓦房,漆皮脱落的廊柱后有几双衰老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正了正仪容, 由侍卫和使女在前引路,自己则一步步端庄地跟随。   “广陵王妃来了, 还不出来行礼?”   秦约摆摆手,制止了使女的呵斥,自己提着裙角走入了房间。   就仿佛刹那坠入一片黑暗, 令她不适地抬了抬手,半晌,才看清床边坐着一个人。   许是天气冷了,那人身上盖着一条厚而粗糙的毛毯, 身体略微臃肿,即使看到她也不想站起来似的, 只在嘴角上歪了一歪。秦约到此刻却偏偏很有耐心了, 并不计较对方的无礼, 而是让使女点燃了两盏膏烛放在桌上, 荧荧的灯火立刻便照映出秦束那张久未梳洗而憔悴的脸。   她的憔悴让秦约愈来愈安然,是一种因为得胜了、所以可以故作清高宽容的安然。   秦约拍了拍手,复有宫官鱼贯而入, 端来四五盘精致的膳食,一一摆开在桌上,鱼肉的浓厚伴着小菜的清香,顿时令逼仄室中充满了恍如温暖的感觉。   秦约在桌对面坐下,将象牙箸递给秦束,柔声道:“先好好吃一顿吧。”   秦束接过,却并不动,只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秦约笑道:“秦赐的叛军正往洛阳疾行而来,如此关节上,我不会给你下毒的。”   秦束听了,便立刻动筷,近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秦约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看着她这副几乎没有任何风度的吃相,又是怜悯、又是嘲讽地道:“小妹,你这又是何苦呢?”   秦束不言。她太饿了,这里没有油水的一日三餐根本不能养活两个人的胃口,她必须要让自己的孩子吃饱。然而这样想着,她却又害怕地将双腿蜷了起来,将自己的身体裹在那毛毯之下——姐姐会看出来吗?   秦约却很满意秦束现在的样子,笑道:“过去阿父总是说他更喜欢你,如今他才知道,谁才是秦家的希望所在。”   秦束一边大口咀嚼着,一边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阿父怎样了?”   “他位高权重,对官家是个威胁,所以早早就关进嘉福殿了。”秦约漫不经心地道,“但是只要他听话,有我在,秦家就不会出事——哪怕秦赐在外面把天下都掀翻了,广陵王也可以保秦家无事。”   秦束不由得笑了,“天下若掀翻了,还有秦家在吗?”   “洛阳屯军是重中之重,如今已在广陵王手中。”秦约冷然一挑眉,“再加上官家的羽林军——秦赐他有什么?不过是晋阳一战之后的数万残兵,能与京畿锐旅相抗吗?”   秦束道:“他们可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队伍——”   “吃着我给的东西,就不要嘴硬了。”秦约冷漠地打断了她,“归根结底,秦赐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来救你,所有人、连带官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与他的奸情,总要大白于天下。”   奸情……秦束将自己的双腿蜷得更紧了。她抬起头,看见姐姐精致的妆容与秀丽的眉眼,眼中是一览无余的幽幽的、缓缓的怨恨,像是渗透人心的毒水。   她惘然,“阿姊……阿姊,你恨我吗?”   秦约觉得好笑,“你说呢?我到底已是被秦家放弃的棋子了,我对你、对秦家,无论做什么,都算不得忘恩负义吧!”   是啊——   秦束望着秦约怨恨的眼神,觉得姐姐其实是个很好理解的人——   被放弃的人。   被放弃的人,无论有什么怨恨,都是理所应当的吧。   秦束低下头,默默地吃着,竟好像很同情她似地点了点头。   秦约望着她,目光渐渐深了,“其实,若是当初……若是当初你能听我的话,外嫁河间王……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甚至河间王自己,或许都不会谋反……”   秦束想起来了。   那个晚上,秦赐将河间王赶走,却自己抱住了她。   她淡淡地笑了笑,“对阿姊来说或许有大差别,对我来说,却没有什么差别。”   总之,他们都不是秦赐。   终于,她仰起头,对着盛装靓服的姐姐温和地笑了笑,“阿姊,广陵王爱你么?”   秦约一怔,“什么?”   这是一个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她的眼神里,秦束读出了不明所以的迷茫。   这迷茫却是秦束很熟悉的——很久以前,她也曾是个这样的人,根本不知爱为何物,她明白这种心情。   就像在虚幻的迷雾之中缓缓窒息地死去,却不会体验到任何痛苦的心情。   很久以前,她曾满以为摆在自己面前的也不过就是一场无爱的未来罢了——可谁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不是那无爱的未来,而是在那无爱的未来之中,却不慎尝到了真正的爱。仿佛一杯白水之中,竟尝出了烧喉的苦涩。   秦约看着她的笑容,不知为何心头火起,“待秦赐兵临城下,你就是广陵王手中的活筹码。什么情情爱爱的,根本不能带给你分毫的好处!”   秦束笑道:“是,阿姊说得对。”   她吃完了。初时是狼吞虎咽,但渐渐也慢下来,最后将膳盘一推,简单的动作中却含着优雅的韵味。秦约不能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一家之中长大的,这个妹妹看起来却比她从容那么多。   “下次见面,兴许便在兵戎之间。”使女们入内来收拾碗筷,秦约也慢慢站了起来,清冷地笑道,“希望秦赐能快一些到,不然,可不知父侯他撑得住撑不住。”   ***   洛阳城西郊的骁骑营中。   黎元猛已带兵在外,留在此地驻守的是校尉罗满持统率的三千兵马。罗满持庶人出身,在城内本无私产,显阳宫变之后,更是留在城郊绝不肯入城了。   暮色之下,飒飒寒风刮过色泽陈旧的大旗。罗满持一身甲胄立在旗下望向远方,地平线处只有一片衰草荒烟。   前日收到消息,说是秦将军已过了平阳,大军潜行,不惊百姓,若自河内、河东两郡交界处疾驰而来,则赶到洛阳,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这真的是……真的是叛乱了。   罗满持从没想过,平平无奇、乃至居人卑下的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么重要的角色。他不由得握紧了汗湿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旗杆上。   身后却有声音响起:“罗将军,该用晚膳了。”   他怔怔回头,见是阿援,立在草莽的军营中,却仍是风姿绰约地朝他款款笑着。她身后的帐中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还能闻见饭菜的香气。   方才还豪情万丈似的,这会儿他却立刻就脸红了,讷讷地跟着阿援往回走。   阿援一边给他搛菜,一边道:“将军有什么烦心事么?”   罗满持盯着她道:“大事在即,你不会觉得……烦心?”   阿援笑了笑,“我相信小娘子。”   罗满持静了片刻,转过头去,“如今秦司徒被幽禁宫中,总有一日,广陵王会将秦家都连根拔起——兴许就是秦将军入城的那一日。”   阿援微微迷惑,“我看不至于,我们家还有王妃在呢。”   “你还把秦家当做自己家?”罗满持道,“那个家,连秦皇后都容不下,没有一个好人。王妃已经嫁出去了,肯定听广陵王的。”   阿援沉默了。可是她终究是从秦府出来的人,就算忠心于小娘子,也总还想为秦府辩白一二,半晌,才道:“二郎是好人。”   罗满持看向她。   烛火荧荧,映着伊人的眸光鬓影,浅恨轻愁。罗满持望过去,心中微微一动,却又不得不想起了阿摇。   若是阿摇在此,气氛大约会不一样吧——她是一个那么活泼、那么有力量的女孩子。   他的一颗卑微的心又在渐渐地下沉。吃了半晌,味同嚼蜡,最后搁下了筷,道:“你想不想与金墉城通个消息?”   阿援惶然抬头,“什么?金墉城重门深锁,如何——”   “当初夏冰能给杨太后送饭进去,就说明总是有法子的。”罗满持道,“但是你不能去,你可是广陵王他们的眼中钉。——让秦二郎去。”   “二郎?”   罗满持点点头,“他无官无爵,不引人注目,而且毕竟是王妃的阿兄。就让他以探视为名,去瞧一瞧皇后。”   “如此甚好。”阿援的眼中亮了,可是旋即又踌躇,“但是不知道二郎如今在何处……”   “这个好办,我派出二十兵士乔装入城,沿着榖水的勾栏瓦肆一路搜寻过去就行。”   阿援激动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袖,“那,那可拜托将军了!小娘子她一个人在金墉城里……不,她与她的孩子,两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好说好说,”罗满持笑了,“所以,事情总会有办法的,你也不要总苦着脸,好不好?”   他的笑容开朗,好像真的连一丝阴翳都没有似的。阿援怔了一刹,立刻又甩开他的衣袖,脸上红透,目光亦望向了别处。   罗满持并无所觉,只掸掸衣襟欲收拾起身,外间忽然传起杂沓的声响:“将军!罗将军!叛军,叛军已到十里外!”   罗满持脸色一沉,大步掀帘而出,风声呼啸的黑夜里,营火一把接着一把次第地点燃了,兵士们全都被唤起,正在匆忙地披甲执剑,来回奔跑地传递着消息。   “不要慌张!”罗满持手按佩剑走了出来,高声道,“是秦将军勤王的部伍,大家不必慌张!”   兵士们俱是一愣,“勤王?那分明是叛军……”   地底隐隐传来雷声一般的震动,十里,已是很近的距离了,按说之前就应该有军报,但罗将军却没让他们做任何的准备,就这样将他们曝露在叛军前了——   不对,如果是勤王——   “秦将军不会动你们的,他会径自去洛阳城中攻杀奸贼。”罗满持大马金刀地站在了营垒门前,昂首,冷声,“洛阳城中,主弱臣欺,奸佞误国,秦将军与河间王死守北方,平定晋阳,击退胡虏,却被诬为叛贼,天下岂有是理?!”   偌大的营盘中,奇异地静了一瞬。   罗满持仿佛能听见自己额头的汗水滑下下颌的紧张声音。他从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说出来后,却又觉得很畅快,前所未有地畅快。   即使紧张得快要死掉了,他却还是觉得很值得。   “没有!”突然,有兵士将兵器往空中一抛,大声应和,“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一时间,所有人都如炸开了锅:   “秦将军是忠臣!当初晋阳失陷,连国相都跑了,只有他还在抵抗!”   “河间王一直在前线抗敌,官家只知道在鹿苑里打猎!”   “一群王公老儿,连杀人都没见过,成日里算计着河间王和秦将军!”   “我们要迎接秦将军!”   “迎接秦将军!”   “迎接秦将军!”   山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几乎让罗满持站不稳。他一手抓住了营门边的木栅,另一手拔出了佩剑,剑光凛凛闪耀:“秦将军威武!河间王万岁!”   “秦将军威武!河间王万岁!”   “秦将军威武!河间王万岁!”   ***   数里之外的山冈上,秦赐勒马而立,似乎能听见彼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喝声。   李衡州凝神听了半晌,笑了,“将军,罗满持在迎接您呢。”   秦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看见洛阳城的万千灯火,已经近在眼前。   而金墉城是没有灯火的。   “此处,”秦赐以剑尖指地,“我曾与小娘子一起在此处喝过酒。”   当年,只有一轮残月,而她的背影寂寞清疏。   李衡州的眸光动了动。   秦赐突然举起长剑,指向前方,扬声:“将士们!今晚就在骁骑营中休息了!”   呼声雷动之下,两万精骑将士,纵马奔腾而下! 第66章 枝叶自相捐   秦赐兵临城下, 洛阳城中的平民百姓最先警觉, 在朝廷发话之前当先地往外逃窜。   执金吾每日里抽调人手巡行城内、看管流民,忙得不可开交,文武百官议战和的奏章雪片儿一般飞往尚书台和广陵王府,但官家自己却好像还高枕无忧似的。   因为夏冰同他说了, 只要有秦皇后在手中, 秦赐投鼠忌器, 就不敢前进一步。   事实也是,秦赐夺骁骑营后,便在城西安安稳稳地驻扎了下来。夏冰协助广陵王征调南方各郡兵, 眼看也已都在路上, 待他们抵达洛阳, 该有一场恶战要打。   秦羁得以入金墉城来看望秦束,便将这些动向都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秦束打量着这位素来放浪的二兄,不知为何,好像就连他也终于有了愁事一般,不再笑了, 只低着头给她布菜。   秦束温声道:“家里都还好么?”   秦羁的身子颤了一颤,抬起头, 脸色苍白,“你还有闲心管他们?”   “毕竟是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怕是早就去找约儿说情了。”秦羁打断了她的话,眸色中一片冰冷,“如今只有放弃了你, 奔向广陵王,还能保住秦家。”   秦束抿住唇,不说话了。   秦羁望着她,半晌,目光下掠,便见到她那毛毯遮掩下的腹部。他那冰冷的神情松动了,倾身往前一些,伸出手去碰了碰——   虽然只是碰了碰那毛毯的边角,但秦束却还是紧张得不行,额头甚至渗出了汗水。秦羁对着那腹中孩子笑道:“可不要再折磨你娘了。”   秦束低下了头,“我想,总在这几个月了。”   秦羁退了回去,颇是有趣地打量妹妹的模样,感觉她似乎变了很多。那些坚硬的棱角渐渐地隐去,却并非消失了,只是潜入了水底,被流水日日冲洗出深沉的颜色。   秦羁道:“我想秦赐按兵不动,一定不是坐以待毙吧?”   秦束笑了笑,“河间王行军到何处了,你可知晓?”   秦羁愣住了。   “你是说……他在,等河间王?”   秦束掠了他一眼,“我想这么简单的道理,广陵王大约也懂得,所以他才会催促各郡兵马上洛勤王。”   “河间王……”秦羁似是被震住了。   秦赐此来,所率仅二万精锐,洛阳城池坚固,城内大族都不将他放在心上;但若河间王带北方所有曾抗击铁勒的精兵全部南下……   “朝廷、朝廷会颠覆吗?”他不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想从秦束处求一个答案一般,紧紧地盯住了她,“若是如此,那我们家……”   秦束转头。她以为二兄是不在乎这些的,可是巢覆卵危,即使二兄的眼里,也露出了破碎的罅隙来。她膝行上前两步,握住了秦羁的手:“二兄。”   秦羁看着她。   “二兄,听我说。”秦束道,“你可以逃。阿父已被幽禁,不会再出来了——”秦羁的手痉挛了一下,“阿母和大兄可能已找上了阿姊。若是如此,那你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你可以逃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逃……”   秦羁蓦地甩脱了她的手。秦束不以为忤,眼神中只有认真的关切,“我们小时候,不是已经约好了吗?要逃出去的,总有一日,要逃出这里的……”   “那,”秦羁哑声,“那你怎么办?若是河间王与广陵王火并了,那你就必然……”   “我还要等等秦赐。”秦束温柔地道,“我同他,也已约好了的。”   那温柔如深深黑暗之中的一点微渺的光,竟令秦羁眼眶湿润了。   他从袖中掏出来数只封了口的小布囊,放入秦束掌中,轻轻地压住了,“这是我从医馆拿来的一些……安胎的药物,药方也在里面。你想想办法,在此处给自己熬点药吃……”   秦束笑了,“这你可是难住我了。”   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任何为难的意思,她坦然地收下,便放在了一旁。   虽然腹部隆起,但她整个人却瘦了,秦羁看她许久,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   秦羁回到秦府,发现府上仍是一派祥和,老仆来报说夫人和大郎去拜访广陵王了。   阿束所料,果然不错。   他坐在自己久未归来的房间里,口鼻中闻见陌生的檀木味道,眼前庭园中将近盛夏的花草争妍斗艳,也都是他不认识的颜色。   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扶风,他曾经带小妹去乐游原上放风筝。那一日他们是那么地快乐,风筝飞入云端,便好像连那细细的牵引的丝线都能视如不见。见过了那样的风景,就算回家之后他被罚在寒冷的院子里跪了三日三夜,他也觉得值得。   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女孩的秦束被关在房间里勒令反省。但到了深夜里,她却赤着脚偷偷地走了出来,拿自己偷藏下的点心给哥哥吃,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见她道:“以后,我们一定还能逃出去的。”   他愣住,抬眼,小小的女孩却像个大人似的,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他不知道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仅仅在宽慰他,他的身体已经疲累得无法思索,但心却随着她这句话而重新振奋。   逃出去……总能逃出去的。   秦羁突然站了起来,在这房间里转了几圈,便打开了衣箱收拾东西。   只要不多几件衣物、书,和所有的钱……他的动作很快,他只要决定下来,就可以很快地离开——为什么他过去宁愿喝酒服药地逃避,也从没想到过这样做?   门口却有一个纤瘦的阴影移了过来,犹疑地出了声:“您是……秦二郎?……二弟?”   秦羁停下,转头,见是一位不认识的千金小姐,身材极是瘦小,长发却已盘作妇人的发髻,他心念电转,“你是……我的,新嫂嫂?”   那少女抿住唇,双手揽臂,很局促地点了点头。   秦羁只隐约听说大兄要娶续弦,却没想到竟娶得无声无息。他问:“你们何时成的礼?”   少女静了静,“我是孟家的庶女,大郎先前不知道……后来他知道了,就只肯娶我作妾,暂且先进门了。”   秦羁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但看那孟氏少女,柔弱而苍白的脸容上,却已是一双深深绝望的眼眸。   她低声又问:“你……你在做什么?我来府上许多日了,却从没见过大郎,夫人也常常不在……秦司徒一直在宫中不归,他们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秦羁将衣物往包袱中一扔,长出了一口气,“父侯不会回来了。大兄若不管你,你就要自己想法子。”   孟氏颤了一颤,“自己……想法子?”   秦羁给包袱打好了结,站起身来,道:“你可以离开这里。”   孟氏显然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震惊的同时,更有一些悲伤流露出来:“你是说,大郎不会再管我……可是孟家也不管我……若是秦府出了事,那我就……”   秦羁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走吧。”   一迈出门槛,阳光便炽烈地照在他们身上。孟氏惶惑地看着他,却没有甩开他,道:“我可以走?”   “你可以走。”秦羁道,“这个鬼地方,难道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   广陵王府,堂上。   因是夏日了,大堂四角都安置着冰盆,冒出丝丝凉气,却仍旧驱不散此处的闷热。秦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梁氏一边饮茶,一边道:“快坐下来,晃得我眼晕。”   秦策忧虑地道:“我……我还是担心父侯。”   梁氏慢条斯理,“所以我们来这里求恳广陵王了呀。”   秦策道:“若不是那个秦赐……官家又何以逼迫我们至此!我们早该放弃了阿束……”   梁氏听了,轻轻地冷笑了一下,“我过去只知道狼是养不熟的,还不知道狼会把主人也拐跑。你暂且不必想阿束了,安心对付这一头。”   两人又等了许久,秦约才终于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身流光轻纱襦裙,长发笼得一丝不苟,金步摇映着日光照耀人眼。梁氏见了她,立刻换了一副神色,温柔又体贴地迎上前去笑道:“约儿,阿母来瞧你了。”   秦约的笑容却只如一副不变的假面,她不动声色地甩开了母亲的手,清冷地笑道:“阿母,阿兄,真是稀客啊。不知有何贵干?”   秦策焦急地道:“约儿!我们是想求您,去同广陵王说一说,放过父侯,放过秦家,好不好?”   他说得太快,遭梁氏剜了一眼,但他也已什么都顾不得了:“约儿!那个秦赐,他根本不能算是我们家的人啊!官家就算想惩戒秦赐,也不至于拿我们家来杀鸡儆猴——”   “那阿束呢?”秦约反问,“阿束算不算我们家的人?”   秦策愣住了。   妹妹的眼神里,竟是一片枯萎而冰冷的沙漠。   “自然不算。”梁氏却悠悠接过了话头,“她已被废为庶人,例属卑品,与扶风秦氏毫不相干了。”她望向秦约,语重心长地道,“约儿,我们家,如今可全都靠你了!”   秦约冷笑。   盛夏的天气里,她的冷笑却令梁氏与秦策都寒入骨髓。   “是吗?当初你们执意将阿束送进宫的时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一字一顿,柔和又冷酷,“自我嫁给广陵王以来,你们来看过我几次?只是因为广陵王与先帝夺嫡落败,你们就恨不得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女儿!你们为了阿束,将一切都安排布置得好好的,你们让她做太子妃、做皇后,一步步,直到临朝称制……但你们却忘了,还有一个我,我在广陵王府!”   梁氏苍白着脸,无力地笑笑,“你说什么傻话,我们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呢?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我也曾经怀疑过,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秦约打断了她的话,嘴角上扬,眼神却已破碎了,“我甚至还想过,若不是就好了——我若不是您的亲生女儿,那您即使偏向秦束一些,我也都能接受了……”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但却站了起来。一身金玉摇动,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响。   “可是不,其实,您也并不是偏向秦束——您只不过是,从来只想着您自己,而已。——您与父侯,总是把秦家、秦家挂在嘴边,可是到底什么是秦家呢,阿母?”   梁氏摇了摇头,“不论如何,你不可能与秦家撇干净关系的。你今日不救我们,来日你若有难,就没有人再救你了。”   秦约怒极反笑:跟自己的母亲,竟是永远都讲不通道理的。她一甩袖,冷冷地道:“秦赐虽然只两万人马,但却已经截断了榖水的漕运,惹了官家的盛怒。父侯还没被杀,都已经是万幸了。”   秦策猛地抬起头来,“约儿!可一定要保住父侯——”   “凭什么?”秦约冷笑道,“你们从来没有保护过我,凭什么要我保护你们?”   “说这么多,”梁氏喃喃,“你只是在嫉妒阿束吧,约儿?”   秦约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她几乎要笑出声,“不,我想阿束,她也会同意我说的每一个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记说了,今天,明天,后天,3天会连续更新4章~后天更新2章,就完结啦~ 第67章 回头问残照   官家难得从鹿苑回了一趟嘉福殿, 一回来便是盛怒。   “砰通”一声, 他将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全部推倒下去,竹木简牍从丹墀上方一级一级地掉落下来,有的编绳都被摔散开了,便露出里面红的黑的张牙舞爪的字迹。   广陵王与夏冰垂手站在下方, 沉默。   “这种事情, 不需要你们写这么多, 朕自己长了眼睛!”萧霂大声道,“从鹿苑回来的一路上,不少贵族公卿来劝朕想法子——朕有什么法子可想?叫他们等着!不就是榖水的漕运断了?洛阳立都数百年, 连这点粮食都拿不出来?”   “不止……如此。”夏冰躬身, 语气里似含忧虑, “河间王也正收拢兵马,自北而来,各郡云集响应……因为听说了河间王的动作,臣派往南方各郡调兵的使者……进行得不太顺利。”   萧霂轻轻哼了一声,拍拍手, “来人啊。”   半晌,数名侍卫押上来一个身形伛偻的老人——   不, 明明就在数月之前,他还精神抖擞, 在朝堂上慷慨激昂、毫无惧色的。但此刻,不过是在嘉福殿后头的囚室中幽禁了数月,他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颓丧的老人了。   宫卫踢了他一脚, 他便往前颠仆,跪倒下来,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   “秦司徒。”萧霂冷冷地道,“你家养的那个秦赐,他到底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广陵王微妙地望了官家一眼。   这个小孩,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萧霆已经是叛乱了,若说他的目的……   秦止泽低声道:“我家、我家与秦赐没有关系!求陛下明察,”他往前爬了几步,仓皇地抬起头,“求陛下明察!我家与秦赐没有关系,秦赐、秦赐他只听小女的话,如今小女已在金墉城,陛下您不用担心……”   广陵王冷笑了一下,“秦司徒真是厉害,风光的时候左右逢源,潦倒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秦止泽惶惶然看向他,突然又去抓他的衣角,萧铨吃惊后退。“殿下!殿下求求您了,求您看在约儿的份上——”   “你不要提约儿!”萧铨满脸嫌恶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却拉不动,秦止泽那衰老的眼神如一个黑漆漆的深渊,攀着他,拽着他,好像在同他说,你和我分明是一样的,一样的……   就在这时,萧霂冷冷地出了声:“既然你们与秦赐没有关系,那朕就可以杀了你们了。”   ***   夏冰猛然抬头,“陛下!陛下三思!扶风秦氏是世家望族——”   “朕就是受不了这些世家望族!”萧霂怒声道,“秦家可以灭了温家、灭了杨家,朕为什么不能灭了秦家?什么世家望族,若没有朕,他们还算什么?!”   夏冰往后退了两步,就在此时,萧铨也终于甩脱了秦止泽,甚至又踹了对方一脚。   秦止泽的头颅重重地砸在地上,晕了过去,地面上渐渐渗出血来。   不知他本人是生是死,大约此处也没有人在乎的。   萧霂道:“广陵王,此事就拜托你了。”   萧铨笑了,“好,陛下圣明。”   夏冰看向这两人,只觉这世界好像已经疯了。在这个战乱的节骨眼上拉倒秦家,正给了秦赐一个活靶子!   必败,若拉倒秦家,朝廷必败!   若是萧霂去杀秦家,他还可以扶立萧铨,但若是萧铨去杀秦家……那他还能找谁?   他已经试过了那么多的法子……他已经换过了那么多的主子……   难道,难道他真的只能去找河间王了?   ***   三日后,皇帝下诏,秦司徒通敌叛国,全家下狱论罪。   铜驼大街上再次响起一片连绵起伏的妇孺哭喊之声,像是应和着遥远时光里那些温家人的哭声一般。一模一样的罪名,却是比流放边裔更严重的处治,一个个戴着枷锁、拖着铁链,全被驱赶进了诏狱里去。   夏冰站在大街的一角,默默地看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一转身就往城外走去。   可是铜驼大街到城外的距离太远了,一路上,他看到许多百姓饥肠辘辘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带,官文也好、印绶也好,他只是穿了一身整洁的白衣,但却能让人感受到他是不同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   或许他终此一生,也只不过是在追求这样的眼神。可是时至今日,在这盛夏之后微冷的风里,他却只觉得惶恐。   不行……也许连家都不能回,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只要能够活着……只要我能够活着,我一个人去见河间王,他一定仍会重用我的——为什么?因为我聪明,冷静,我还掌握了官家与广陵王那么多的腌臜事,我一定能辅佐河间王成为一代明君——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温玖的脸。   她还在家中等着自己吧?也许她想不到,温家的仇,被官家以这样不顾后果的方式报了。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就立刻头也不回再往前走。   “夏先生。”   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他。   夏冰停住。   他的身子僵硬地往一旁转去。   在街道的一角,萧霂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数十个剑拔弩张的羽林卫。   萧霂手中的弓弦已经拉满,正对着他。萧霂脸上的笑容残酷得不像个孩子。   “幸好朕今日突发奇想,要微服出来看看秦家哭天抢地的惨状……”他笑道,“就遇上先生了。先生这是要去哪里啊?”   ***   八月,河间王终于抵达洛阳城下,带兵三十万,与秦赐会合,将洛阳城四面团团包围。   榖水漕运已断,洛阳城中不断地有饥民逃出来,公卿贵族们仗着自己家的私田屯粮,还在苦苦地撑持着。   微凉的秋意中,外边兵戈交击、炮火轰隆的声音愈发地近了,直到最后,秦束再也不能无视它。   每一日……每一日都有交战吧?   秦赐如何了?二兄如何了?河间王如何了?她都没法再思考,因为腹部的小生命好像已经急着要出来了——她已是连着两三日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不要着急。”那位老妇人却在安慰着她。对方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秦束怎么都认不出她到底是谁,但也因此而感到幸运。秦束抓住了对方的手,好像在这个被所有人放弃的金墉城中,只有她们两人相依为命了一般:“我……我的孩子……”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那老妇人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啊……温柔,母亲一般的温柔。   她好像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温柔,以至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   秦束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不是扶风秦氏的千金,秦赐也不是黄沙狱里的刑徒,他们只是两个寻常人家里自小相识的好伙伴。她梦见秦赐带她去乐游原上放风筝,一直到那风筝的线都断在了云里,他还乐呵呵地抓着线轴不放手。   他回过头,乐游原上的夕阳暧昧又无辜,就像他那双深幽的灰色的眼眸。他对她说:“阿束,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在前方接你。”   往前一步?她根本没有听明白,但还是懵懵懂懂地,往前迈出了一步——   刹那间,脚下的原野裂出了一道深而巨大的裂缝,山风呼啸着奔腾了出来,将她整个人都裹进了那条深渊里!   “赐——”她尖叫,“赐!赐!救我啊,救我,赐——”   夕阳的倒影在流血,痛,剧痛,从四面八方袭来,让她无处可逃。可是秦赐却还没有离开,他就跪倒在那裂缝的边缘,徒劳地朝她伸着手:“小娘子——小娘子!”   “呜哇哇哇——”   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打破了她那混乱的梦境,秦束茫然地睁开了眼。   夜色深沉,外间的兵戈声似乎是越来越近了。   从来没有点过蜡烛的房间,此刻却有了一盏微渺的灯火,正摇摇晃晃地照耀着她,也照耀着那个老妇人温柔的神容,和老妇人怀中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她撑着手想坐起来,却一下子又失了力气,跌回床上。   “瞧,折腾了两天,却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老妇人笑着,将那孩子递给她瞧。只用一张破毛毯包裹起来的身躯,但却是真实的、活着的、小小的身躯啊……   从未哭过的她,竟然有泪水涌上了眼眶。   “快……”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   老妇人倾身上前,“什么?”   “快……带她……藏起来。”秦束的声音只是一阵气流拂过,但老妇人的脸色却变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秦束的手在床上艰难地摸索着。身上虽似是简单地清洗了一过,但床上却还是一滩又一滩的血迹,最后,似乎是在黑暗与血泊的尽头,她终于摸到了一只小匣子,放进了老妇人的手中。   “你先带她藏起来……若有机会,便逃出去。”她一字一停顿地喃喃着,“这是……这是我全部的钱和首饰,你带去……找秦将军。秦赐,秦将军……趁着洛阳城战乱,你难道……不想……逃出去?”   老妇人愣住了。   逃出去。   她在此处已四十年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逃出去。   “快走。”秦束的话语越来越急促,她几乎是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全都压在了这声嘶力竭的两个字上,“快走!他们、他们要来找我了——”   她的话音刚刚落地,金墉城的城门,便一扇接着一扇地打开了!   老妇人再也不敢犹豫,抱着女婴便往外跑去。   秦束看了一眼床头的烛火。   那唯一的光,在风中颤动的光啊。   她艰难地抬起头,将那光轻轻地,吹灭了。   ***   很快,无数明亮的火把便照耀了秦束这简陋的房间。   萧霂系着玄黑的披风,穿着小一号的铠甲戎装,大踏步地从羽林卫之间走了出来。   秦束看着他,一瞬之间,竟然还有心情去怜悯他——   这个孩子,是她的丈夫。如果没有这么荒唐的联结,那么他与她的结局,是不是不至于如此?   萧霂看见了这满床的血泊,也看见了女人苍白的脸容。他只是皱了皱眉,“将她带到城楼上去,让秦赐看着!” 第68章 莫遣两分离   骁骑营中, 风沙席卷着旌旗猎猎作响。   太久的等待已让秦赐颏下生出了淡青的胡茬。他的神色虽然平静, 眼神却掀涌着骇人的波涛。萧霆倒是好整以暇地端详着舆图, 皇位近在咫尺,他却反而安然了。   先遣部队正在洛阳城西,昼夜不断地攻城。隆隆的炮火声时断时续地传来, 大风将帐帘吹得掀起又落下。   罗满持禀报道:“如殿下、将军所料,城内的主力都在洛阳城西拒敌。”   萧霆转过身,“好。”又看向秦赐, “你还没有决定吗?”   秦赐还未发话,一位传令兵疾驰而来——   “报——城内广陵王射来一封文书!”   那传令兵将简册双手奉给萧霆,萧霆拆开,看了看, 便扔给秦赐, “不过又是想引诱我们轻兵深入。攻城照旧!”   “是!”   那传令兵离去后,秦赐又将这文书读了许多遍——   “欲保庶人秦束,不妨入城和谈。”   简单的、甚至不伦不类的用语,显示出对方拿住了自己弱点的狂妄自大。   萧霆看着秦赐的表情,“你不会真的想要……”   “不。”秦赐道,“计划可以照旧, 罗满持, 你从城南径自攻入宫省,活捉小皇帝。不过, 我还要增加一次佯攻。”   “佯攻?”罗满持问。   秦赐拿那简册晃了晃,目光在幽深中透着残忍, “广陵王不是用阿束来威胁我么?我便佯装自己愿意与他和谈,单骑入城,杀了广陵王!”   罗满持吓了一跳,“这可、这可使不得啊!单骑——广陵王一定早已设下了天罗地网——”   萧霆也上前一步,低压眉宇劝说道:“不错,惟今之计,我们必须一致行动,才能救出秦皇后——”   “她已不是皇后了!”秦赐突然厉声截断了他的话。   萧霆与罗满持俱是一怔。   “她从始至终、从始至终,都是——”秦赐激动到极处,却突然哑了声。   黯败的秋色里,他的神色是孤注一掷的绝望。   她从始至终,都是我的啊——我的!   没有人珍惜她,没有人保护她,没有人爱她。即使如此,你们却还要说,她是你们的皇后么?   我来珍惜她,我来保护她,我来爱她。   我来,为她赴死。   ***   秦赐跨一匹高头大马,着一身红衣黑甲,在洛阳城西炮火掩映的夜色之下,显得格外地暗沉一些。   城上城下的对垒微妙地停顿了一瞬。是城楼上督战的广陵王见到了他,嘴角沁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抬手止住了弓箭手,沉声道:“放秦赐进来。”   秦赐身边的“叛军”也都一个个地让开了。“轰隆隆”地沉重声响,是吊桥正在缓慢地放下,无数双灼灼发亮的眼睛正盯着那迟缓的机械的动作。在吊桥将将搭上壕沟的一刹那,秦赐便勒马抢奔了上去——   萧铨微微眯起了眼。   果然如他所说,秦赐是只身入城,一个人都没有带。   秦约在丈夫身后轻轻地笑着:“真是个痴情人。”   “请君入瓮,这也太简单了。”萧铨也得意地笑了起来。   城楼两边已埋伏了最为精锐的屯军,在秦赐打马入城的那一刻,银亮的箭镞与刀刃便全都对准了他!   乱箭一时齐发!   ***   秦赐左格右挡,却是宁愿自己身上中箭,也要拼命地护着□□的战马。   夜色深沉,从萧铨、秦约所在的高处,只能看见他那左支右绌的狼狈模样,然而那马儿却风驰电掣一般,直往城西北奔去了!   萧铨对着弓箭手近乎狂乱地喊:“射马!都给我射死他的马!”   秦约皱起了眉,“他不是来和谈的吗?为什么根本不看我们一眼?”   西北边,不是宫城,也无武库,那里是……   秦约突然明白过来,想开口时,萧铨已经头也不回地抢奔下了城楼。   秦约扑到城堞上去,只见萧铨带着数十亲兵正直追秦赐而去,她不由得大喊出声:“金墉城!他要去金墉城!”   ***   萧铨已经听不见秦约的喊声了。   秦赐不知是走了一条什么道路——偏僻的,连一点灯火都没有,狭窄的青石板两边是高高的石砌的阁楼,几乎遮挡了月光。   “点火!”萧铨怒吼。   几名亲兵手忙脚乱地点起火把,然而在那火光耀起的一瞬间,他们却都看见了死亡的模样——   不,那只是秦赐,眼眸浴血的秦赐,不知何时下马步行到了他们的身周,锋锐的利刃一下子就砍断了他们的马腿——   火把掉落下来,他们尚未意识过来的刹那间,喉咙已被长剑割破!   这逼仄的街巷再次堕入了黑暗。   “怎么回事?”萧铨握紧了剑柄,勒马慢慢回身,声音在发颤——   而后,他便感到冰冷的刃尖贴上自己喉咙的触感,一个冷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让他们放下武器。”   咚咚、咚咚、咚咚。   一瞬之间,萧铨好像听见了谁的心跳声——难道是自己的?   不,那个人就贴在自己的背后,没有握剑的另一只手钳住了他的双手,将他往前压倒,像一个屈服的姿势。   马儿不堪重负地长嘶一声,萧铨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意,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便往前狂奔了出去,从十数名亲兵慌张戒备的刀丛中间!   秦赐几乎要坐不稳,但立刻用剑锋割断了萧铨紧紧抓着的马缰,另一只手用力将萧铨的双手往上拐——   “啊——”萧铨惨叫着,跌下了马背!   秦赐也同样滚落下来,但那剑锋,却再次搁上了萧铨的脖颈。   双手是不是废了?萧铨痛得几乎失去意识,他仓皇恐惧地四顾,却见到自己的亲兵们带着同样仓皇恐惧的神情不住地后退。脖子上的剑锋似乎已割开了一道血口,有血沫汩汩地渗出来,令萧铨的声音都变得混沌了:“你……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也不能救到皇后……”   秦赐的全身都在颤抖,唯独握剑的手却冷静得仿佛死人的手。   就是这个人。   当初设计要害小娘子、要杀小娘子,多少次阴谋对付小娘子,全都是这个人。   如果没有这个人……   也许,如果没有这个人,一切仍然不会有什么改变——   可是此时此刻,秦赐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了。   只要杀了他!   只要杀了广陵王,他就能见到小娘子了!   剑锋缓慢地碾磨下来,萧铨双目凸出,连断断续续的惨叫都不能发出了。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自己颈上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一整片的夜。   ***   秦赐面前,广陵王府的亲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丢下了手中的兵刃。   “哐啷”、“哐啷”。   就在此时,罗满持派来的兵士也终于在这条暗巷里找到了他,大声禀报:“罗将军已经占领宫省,官家不在宫省之中,罗将军请秦将军作下一步指示!”   兵士手中的火把照了照四周,尸体、鲜血和兵刃的彼端,是一个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全身都是血,数根断了的箭矢还插在背上腿上,额头上渗着细细的血丝,与汗水一起流下轮廓坚硬的脸庞。   秦赐一手将剑插入了石板缝隙里,拄着剑撑着自己,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官家在何处?”他嘶哑着声音问。   他可以听见罗满持的部伍从南边宫省处一路杀来的声音,兵刃交击,好像能将烈烈的夜风也变成冷铁,全往那无声的夜幕上飞掷过去。又不知是何处烧起了火,冷冽的光吞噬着夜,不时地令人有白昼的错觉。   他好像还看见了广陵王妃——她正披头散发地朝此处奔来,身后保护她的亲兵却不超过十人,正被罗满持的手下所追击。   可是……可是,官家在何处?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向这熊熊的夜色之下,唯独无动于衷的那个地方。   金墉城的上方,也亮起了两个、三个火点。   官家的脸自城堞间露了出来,与此同时,他身后的秦束,也渐渐被火光所照亮。   秦赐抓紧了剑柄。   小娘子的脸色是非人的苍白,衣衫上全是血迹,口中塞了布条,双手绑缚身后,但她终于望见他的一刻,却好像放下了心来一般,安心地笑了。   “反虏秦赐!”萧霂举起了剑,尖声道,“放下你的剑,让他们都停下来,向朕投降!否则,否则朕就杀了她!”   ***   金墉城的城楼上,可以望见战火之中的整座洛阳城。宫城已被攻破,诸宫贵人在军队的利刃前瑟瑟发抖,贵族与庶民慌张逃窜于街巷之间,不时有流矢飞石,带着火光点燃一个又一个黑暗的角落。   秦束也看见了秦赐。   他就在这城楼之下了,身后是渐渐聚拢来的他的队伍。更远处,广陵王妃秦约和广陵王府亲兵都被制住,罗满持与李衡州似乎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该是必胜的局了。虽然羽林卫还围拢在萧霂的身周,但这个小皇帝,其实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他握剑的手在颤抖,连带着那金属也发出嗡嗡的扰人的响。天际是浓黑的夜,他举着剑,也劈不开那夜。   萧霂想哭,可是自从失去了母亲的臂弯,他就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夏先生曾经对他说,只要杀了秦家人、废了秦皇后,他就可以自由了——可是现在,他却只看见漆黑的、无尽头的夜。   所谓自由,难道是黑色的?   他知道秦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盯着自己可能露出的破绽。所以他反而站得更直,扬声道:“反虏秦赐,拥兵自重,天人所不容!现在投降,朕还可考虑——”   秦赐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已让萧霂吓破了胆,他一把抓过秦束挡在自己身前,“你,你别动!”   秦赐仰着头,望向秦束。   她似乎已很疲倦了,但仍强撑着精神,即使说不出话,也仍然认真地凝视着他。他的右手一时握紧剑柄又松开,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真的想过,扔下这把剑。   他的一生,他的庸常而乏味的一生,本来都是为了小娘子而存在的。从她推开黄沙狱的那扇门起——   是啊,从她推开那扇门起。   那之前的记忆,全都是琐碎的沙屑,在卑微的泥土里,在肮脏的囚牢中,他不曾怀疑过自己的位置,不曾思考过为什么自己活该在黄沙狱做一辈子的苦刑。是小娘子,推开了那扇门,让门外刺眼的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做想做的事情,甚至可以去救人、可以去保国。原来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是有用的。   小娘子的眼神,他看不懂,但是没关系,他知道自己是为她而活的,这就足够了。   他慢慢地、又后退了两步。他抬起手,示意身后的兵士们暂且不要紧张。   萧霂的脸上显出了得意之色。   秦束望着他,那神色近乎是悲哀的。火光照亮她眼底温柔的痛色,微微是湿润的。   她想起秦赐曾经说过——   “您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就会在前方接您。”   是吗,你真的会接我吗?   那么,这心头的一切难堪的不自由,会不会稍稍减轻一些?   虽然我,一身肮脏,但我的爱情,还一直是干干净净的。   若是,若是我能有这个勇气,从这困我一生的牢笼里冲出来,离开这连环不绝的耻辱,离开所有的结束与开始,离开……你。   ***   萧霂满意地命令秦赐:“现在,把你的剑,扔下来!”   秦赐望着秦束,刹那之间,秦束明白了他的犹豫。   不。秦束想。我永远不想见你扔下战斗的剑。   你是上天赐予我的自由的珍宝。   她突然往后踩了萧霂一脚,萧霂下意识缩了一下,她便拼命往前冲去!萧霂立刻抓住了她的衣衫,她却已身子前倾地扑到了城堞上!   “快,快拉她下来!”萧霂一个孩子抓不住她,当即指挥身边的羽林卫上前,但那城堞过窄,秦束又一直在不停地挣扎,羽林卫难以近身,最后乃拔出了剑。   城楼之下,众人扰攘喧哗,但秦赐却只是皱着眉,好像压着无数的哀愁和痛苦,难以忍耐地望向她。   他也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   秦束笑了。   你看啊,赐。   我终于是如你所说,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的。   她闭上眼睛,将身子往前倾去,立刻,便感觉到呼啸的风声——   “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您去,北边也好,西边也好,只要您高兴……”   呐,赐。   带我去吧。如果我不能去,那至少,你也要,代我看一眼啊——   外面的世界。   ***   见到那染血的白衣飞举空中的刹那,秦赐心胆俱丧。   他往前一步、又一步,然后飞奔起来——   却最终来不及,金墉城的城楼之下是为当年战守所备的沙土壕沟,在秦束跌落的一瞬,秦赐先是看见了满眼的血。   血、血——她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血?!他扑上壕沟边沿,只见到秦束的白衣上满布着鲜血,而那张脸,那张苍白的脸——   “快,上去,活捉,务必活捉!”是罗满持在他身后指挥着兵士。城楼之上,萧霂失去了最后的依恃,慌乱地大哭大叫起来:“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   罗满持冷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您若厉害,您也跳下来啊!”   萧霂转身望了一眼那城楼之下,几乎就要晕了过去,捂着脸大哭:“朕是皇帝!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朕!”   “你已经不是皇帝了。”罗满持举起长剑,大声道,“河间王秉公执义,合当为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长街之上,灯火耀天,兵士们将手中戈矛往冷硬的地面一下又一下地砸去。   “万岁!万岁!万岁!”   声音如洪流,席卷着夜色,席卷这整座城池。   金墉城上,羽林卫们一个接一个地丢下了兵刃,就像是被那声音给震落的。   萧霂那小小的身躯慢慢地沿着城堞滑下来,直到瘫坐在地。他将全身都蜷紧了,号啕大哭起来。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失败的时候,该怎么办。   ***   四面的胜利的喧嚣,如潮水般将秦赐整个人裹住了。   他以手攀着那废弃壕沟的边沿,轻轻滑了下去,然后一步步地走到了秦束的身边。   她紧闭着双眼,发丝之间流淌出细细的鲜血,又渗进那沙土中去。他想抱她,却又害怕震碎了她,毕竟她的身躯是那么地脆弱啊——   那么脆弱的身躯,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视死如归的决断?   为的是什么?   他过去总觉得看不懂她,时至今日,他才感到,自己似乎终于,靠近她了一点点……   他轻轻地拂开她的发丝,手指摩挲过她的脸颊,好像还感受到呼吸的微弱温度。   “小娘子!”阿援在壕沟上方尖声哭叫,又翻身滚落下来,扑到她身边,泣不成声,“小娘子!小娘子!大夫呢,有没有大夫!”   李衡州带着几名军中的大夫也下来这壕沟,又抬来担架,小心翼翼地将秦束放上去,又让壕沟上方的兵士缓慢地拉动绳索,将担架运到上方。   李衡州哭着说:“小娘子她、她为什么要跳下来?”   秦赐动了动干涩的唇,“因为她……她希望……”   他最终发现,这是很难用言语表达的一种希望。所以他最终,沉默了。   ***   光德元年九月晦日,河间王萧霆攻洛阳。秦赐杀广陵王,帝挟秦庶人奔金墉城,秦庶人坠楼死。大军左袒,帝就擒,废为宗室。   十月朔日,萧霆即皇帝位于洛阳。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1小时后更新!8点! 第69章 照我襟怀雪   像是又一个漫长的梦。   芳草萋萋, 又是一年春景, 他们的孩子也长大了一些。   那是个晶莹剔透的女孩, 眼睛里是对世界的温柔渴望。他们有时候带女儿去原野上,看风筝飞入云端,天边铺着瓦蓝的色块, 像一片片分割碎落的大海。他们舒服地枕肱躺在草地,听着彼此胸膛里的心跳,一边任女儿不停地折腾着他们的头发。没有什么可以想的, 世事都不过那天空里变幻不断的白云,既遥远、又虚无,根本不值得他们挂心。于是一整日一整日,他们就这样耐心而安宁地渡过了。   啊……真是, 不愿意醒来的美梦呢。   ***   新帝登基, 赦免了诏狱之中的秦氏族人,包括广陵王妃与世子——但同时也将他们流放南陲,永生不得回京。   新帝还在搜寻一个人——前尚书令夏冰。他原该是被萧霂关在了宫里的,但大乱之后,却不见人影,也不知在不在尸体之中。在搜寻到他之前, 他的妻子温玖, 只能禁闭府中,日复一日地徒劳等待。   四十余日后, 一身褴褛的夏冰终于出现在了自家门口,立刻被守在当地的兵士所抓捕。   “我回来了, 你们,放了她。”他道。   也不知他到底在外边经历了什么,才会有那样的眼神。他救了她的性命,温玖本应感激,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他眼中一片无情的旷野。他也许不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来救她的。他也许……也许只是因为,太厌弃他自己了。   又五日后,夏冰与其徒党受刑于东市。   温玖穿着一身素服,在茫茫的人群中,望着那铡刀落下。她想自己虽然自以为是喜欢他的,却到底也从来没有懂过他。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有过怎样的挣扎与不舍,他在这世上最留恋什么东西,他和什么样的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故事……   她转过身,拿头巾掩着脸,匆匆地离去,脚步越来越快,直到将整个洛阳城、与她的整个过去,全都抛在了身后。   ***   新帝最信任的,是他的一批从龙将臣,如前任并州刺史、现任大司马的皇甫辽,和前任镇北大将军、现任禁军统领的秦赐。   铜驼大街第一区,有禁军统领秦赐的官邸。官邸的陈设十分朴素,甚至简陋,就好像将军是个没有任何欲求的人一般,就好像只要站在那厅堂上,看着堂上那一幅画,就能够看穿这整座大宅、甚至将军的一生了。   但是这样的将军,却有一个女儿。   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女孩,生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头发是微微卷曲的,柔软地贴在玉雪一般的脸颊上。将军对这个女儿说是溺爱也不为过,他为她置办了一整屋的小玩意儿,在刚满两岁时就为她请来了最好的教书先生,还时常会带她去后院里,那个其他人都不允许涉足的房间。   在那个房间里,躺着一个总不肯醒来的女人。   ***   “嘎”地一声,门推开了,一线清光漏进来,男人一身英挺的甲衣,腰间一柄镔铁的长剑,怀里却偏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那女孩抓着他的头发,咿咿呀呀地叫着含糊不清的词句,倒是令这房间中的窒闷空气松动了不少。他一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一边坐在了床边的莞席上,看着床上的女人,笑了笑,“我回来了,小娘子。”   他伸出手去给女人掖了掖被角,小女孩有样学样,也挣脱他的怀抱,爬到床上去揉那被角,他见了,眉眼便温和地弯起。“前些日子,阿援来找过我一次。”他温声道,“她要成亲了,在洛阳城外的乡下。我已派人给她送了礼,不过我想,她最希望的,还是能见你一面……”   已过两年了吧。   金墉城上的纵身一跃,使秦束这个人从历史上彻底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还在他的房中,日日夜夜地沉睡着。   两年来,他带着她遍求名医,名医们却都束手无策,明知道她还活着,但却不知道如何唤醒她。因为摔落在沙土之中,身体奇迹般地没有损伤,但也许头颅、抑或脏腑,总是受到了波及,便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她总还是很美的。他看着她,有时会想起自己曾为她而心动神摇的日日夜夜,想起显阳宫中那温暖又绝望的陪伴。她曾经是他的光,那么以后,便让他来做她的光吧。   外边天色晴好,房内却有些黑暗,他抬起头看了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扇。俄而微风拂入,吹动他那双灰色眼眸中的泠泠烟波。   “阿母!阿母!”两岁的女儿在床上叫着,令秦赐听得笑了起来。那还是他教她说的呢——比“阿父”学得更早,当那位老妇人抱着女婴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便告诉了她——   这,就是你的阿母。   孩子的眼睛里,好像能装下一整个世界的幻梦。有了这个孩子,秦赐就觉得即使小娘子不醒来,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   这是不是小娘子您,特意赐我的温柔呢?   “阿父,阿母!”孩子的口中还在说着无意义的话。秦赐笑了:“不要吵你阿母。”说着,他便往回走去,却又突然止住了脚步。   床上轻纱撩动,宛如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但偏在那梦境之中,却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正拼命地拍打着床褥子,激动万分地好像要与他分享什么秘密。在她的手边,静静躺着的女人,此刻正睁开了那双宁静的眼睛。   像是从混沌的深海中浮了上岸,眼中犹染着迷茫的湿润。她尚且动弹不得,已听见女儿在枕边聒噪:“阿母,阿母,阿母!”   她微微移动目光,便看见秦赐正呆呆地站在地心,不由得笑了,“怎么了?我昏迷了多久?”   两年……秦赐想回答,却答不出,只是试探似地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秦束只觉浑身乏力,又朝他笑道:“我有些饿了。”   “小娘子。”他低声,“小娘子!”   对她来说或许只如梦一场,对他来说,却是两年,七百个日日夜夜的不甘的守候。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女儿好奇地看着他,突然叫道:“阿父,我也饿!”   秦束扑哧一声笑了,“原来是你啊,小东西。”   女儿学着她的话:“小东西!”   秦赐伸出手臂,沉默地抱住了妻女二人,秦束的笑容亦渐渐地消隐,柔声道:“对不起,辛苦你了,赐。”   秦赐摇摇头,像个小孩一样将脸埋在她的心窝。   秦束的声音像晴空下的云:“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试一次啊……试一次,往前走一步,看你会不会真的在前方接我。”   她低下头,道:“呐,从今以后,我想去哪里,你都会带我去吗?”   完。   2019年5月30日。   作者有话要说: 那么《入幕之兵》就要在这里完结啦!   感谢大家这三个月的陪伴!也感谢大家从某眠加入晋江到现在,五年的陪伴!要向小天使们交代的是,我的合同快要到期了,因为三次元的考虑,我大概不会续约,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写长篇了。   《入幕之兵》原本的构思其实要黑暗很多,但是写着写着还是被自己的理想主义打败了(笑)。所以秦束成了一个温柔又心软的小娘子,秦赐成了一个温柔又沉稳的大将军。温柔的人真好啊~五年前的我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最后一篇文会是这样,主题竟然是自由。听起来都不像古言了。不过我的文,从理想主义这一点来说,一直都不像正经的古言吧~还是要谢谢大家,陪伴着我,鼓励着我,与我一起分享在书中世界的心情。   愿每一个人都能拥有自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