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 作者:沉筱之 文案 男主心机狗套路帝,全文都是由他一个又一个套路贡献出来的,不喜误入。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贪财好色小心眼的女主,励志于炮灰了自己的经历。 故事的中心思想是要传达一种自我牺牲精神,嗯。 备注: 1.he 2.据说文案上的轻松两个字并不值得相信。 3.本文前半部分大约十余万字为2012-2013年所写,中途断更,后半部分为2018-2019续上。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主角:朱碧 ┃ 配角:于闲止,慕央 ┃ 其它: 第1章 楔子 这几日,我的头疼缓和了些。 清晨的时候,小三登扶我出宫走动。我看到皇城内外缟素一片,仿佛暮春落了雪。 小三登告诉我,这是国葬。离妃过世七日,父皇决定以皇后之礼将其厚葬。而我荣宠天下,却只能避嫌——因为是我,害死了她。 我尚记得那一日,父皇在金銮殿中的身影略显苍老。他对我说:“你搬去兰萃宫后,好自为之。若能等到大赦,朕便复你‘昌平公主’的称号。” 可兰萃宫是冷宫,我半生繁华,从未知后景凄凉。 父皇的叹息没有声音,他问我,还有甚心愿未了。 我想了想说,出宫走走。 我看过九重宫阙凌霄,我看过万千百姓朝臣,可我从未得见一瞬浮世的清欢。 我走在春日素白的杨柳道,听得周遭百姓议论纷纷。他们都说,如今的昌平公主,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我无力辩白。 其实若能择选,我宁肯代替离妃,一头撞在九龙柱上。这样一来,说不定慕央便会回心转意,便会接我去将军府,娶我做他的妻。 路过一间茶馆,说书先生将民间逸事说得离奇,我便坐下静听。我现在喜欢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外间红尘,因实在有些羡慕那样的潇洒。 故事一波三折,茶水见底,我摸索着去斟茶,手腕却被人拦住。 小三登说:“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我抬头望去。长街上,不知何时站了两排侍卫。慕央在远处的白马上,静静地看着我。有一个小兵走上前来,长声恭请:“公主,请移驾回宫。” 我慢慢地点了下头,随他们离去。 于巍峨广袤的城楼下,慕央遣开侍卫,勒马回身。 他朝我走来,挺拔的身姿像是这无垠深宫中一株顶天立地的劲松。多少年来,这株劲松,一直是我的希望。 我有些惊喜,问他:“慕央,你来送我吗?”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地点头。 “你不必为我难过。”我捏紧裙摆,高兴得连手心都在出汗,“便是在冷宫,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我听小三登说,那里其实……” “阿碧。”他突然打断我。 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唤我的名,而非“昌平”这个封号。 “四月初七,我成亲。”慕央低沉的声音很是好听,“皇上说你不相信,让我亲口告诉你。”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要娶离妃的妹妹,我早便知道。是我,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纵是浮生已死,多少年希望尽成空梦,我也宁愿在这梦境中长睡不醒。 我非常非常难过,连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只好抬头央他:“慕央,你陪我说一会儿话吧。” 他沉默许久,点了下头。 我说:“方才请我回宫的那个小兵,我认得他。从前你不理我的时候,我总劳烦他带些礼物与你讲和。宫里私相授受,是要重罚的,可我连一个谢字都没与他说过,我现在有点悔。” 慕央道:“我会,代你道谢。” 我又说:“我搬去兰萃宫,只带了一个小太监,宫里的人都笑我。可在这深宫之中,只有小三登一人对我忠心。以后我要是,我要是死在冷宫中,你要把他接出来,像亲人一样照顾他。” 慕央搁在身旁的手轻轻一颤。 “好。”过了半晌,他沙哑着说:“你也要保重。” 这两年来,他极少这样关切地与我说话。这一刻,我实在有些开心,甚至想要与他解释那日我并非故意害死离妃。可转念一想,解释又有什么用呢?我再不能改变分毫。 原来有些事的结局,最悲不是尘埃落定,而是木已成舟。 乌鸦划过昏黄的天穹,深宫楼阙浸在薄暮的长风中,显得深切而辽阔。我背转过身,目之所及是巍峨的老城根。 老城根斑驳有痕,就像老去的年华。 “阿碧。”我已走开十步,而他忽然喊我:“为何,要去冷宫?” 为何要去冷宫? 原来他都知道了。 离妃死后,父皇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嫁去远南之远,与于闲止做结发夫妻;二是留在皇城,老死在冷宫。 父皇说,时局已式微,若我昌平能嫁给远南王大世子,巩固山河,如此便能将功赎罪。 可我不愿。 归根究底还是我太过愚笨,以为留在宫中,便能离慕央近一些。宫墙外的每一个脚步声,我都可以自欺欺人地当作是他来看我,只是过门不入。 有时候,感情便是这样,没有道理可循。 而彼时年仅十七的我,尚还不知这世上最消磨人的,莫过于,这一念三千。 一念由生,三千世界尽成劫。 很久以后,长街春晓。 于闲止端了个茶盏,坐在茶楼上打听我第一次情动的感受。 我思考了很久,认认真真地答了他四个字。 虽败犹荣。 于闲止听了我的回答,忽然铁青着一张脸,拂袖而去。 我那时莫名,不知他为何动怒。然不久以后,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微虐,但此文是的的确确的轻松文。 唔,整体轻松,偶尔小虐的那种。 所以姑娘们不要被楔子吓到,调整一下坐姿,更换一下心情,再留言卖个萌,接着看正文 第一章吧~ ——爱你们并且决心要努力日更的之=v= 第2章 长相望 01 (三年后) 老丞相八十大寿那天闹出两桩喜事,太上皇幸甚至哉,要办一场春日宴,将这喜气延续下去。然而,春日宴当天,所有喜事毁于一旦。他们说,罪魁祸首是我,昌平。 我不服。 估摸着天色,大皇兄将将下朝。我搬了张板凳蹲守在金銮殿外,一边临阵磨枪地背诵陈情状,一边抬手跟路过的大臣招呼。 谁知他们看见我,纷纷退避三舍。 显见我的蹲守起了作用,不过多时,皇兄便一脸郁结地跨出金銮殿,沉声说:“跟朕来!” 我跟大皇兄来到后花园,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掌。 皇兄抑郁地看我一眼,将一本奏折砸在我手上。 奏折是由今年的登科状元呈上。此子名为刘世涛,前一阵儿不幸被我瞧上,成为我新一任驸马候选人。奏折的大致内容是刘状元上有重病老母,外欠银钱万贯,区区一任小草民,实在不值得本公主下嫁于他。 奏折的中心思想就比较简单——他死都不想从了我。 皇兄凉凉道:“好好一桩御赐金婚,又快被你搅黄了。” 我觉得他这个“又”字用得很巧妙,因这是半年来,我第四次瞧见这样的奏折,且前边儿三位,也是在朝廷供职的青年才俊。 可见我的眼光忒好了,那三位才俊,都不是攀龙附凤的人,因为他们一收到要与我成亲的风声,纷纷上书与我退婚。 他们说,不才虽仰慕我的风情,怎奈家乡已有一位相好。彼女虽平凡,乃是他们心之所系,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伊绝。 我惯来是个知理的,看到才俊们情比金坚,便央求在吏部供职的二皇兄,将他们停职半年,也好得空回一趟老家,跟其相好花好月圆。 手里的奏折被我摩挲发热,我抬起头,略有些兴奋:“这位刘才子,在家乡竟没有相好?” 皇兄嘴角一抽:“你待如何?” 我说:“我曾远远瞧过刘才子几眼,人是迂腐了点,倒没甚花花肠子,更没拿家有相好这一茬儿来搪塞我,可见他不是不愿娶我,是真有难处。” 皇兄嘴角又一抽。 下午,我回到天华宫拾掇一番,捎上小三登便要出宫。 小三登很苦闷,与我说:“便是大家小姐出门,也要跟几个丫鬟,公主您怎就非拽上我这太监呢?” 我扫他一眼,语重心长:“非是我要拽上你,而是那些宫女丫头,注定是本公主的天敌,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与你厮混。” 此话不虚。 按下拐走慕央的小妖孽暂且不表,我前面儿三桩姻亲,无一不是被贫苦丫头拆了台子。 我二人这厢前往的是状元刘府。 状元府建造在禁宫之外,皇城以内。说起来,本公主跟这座府邸颇有渊源—— 一年前,有个工部小郎中跟我套近乎,说想借用本公主的名头,在城里低价置几所宅子,用来收租子,做买卖。那一阵儿我刚被放出冷宫,穷得惨绝人寰,便默默地答应了他。 不成想,这工部小郎中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匪。因他置办的都是死过人闹过鬼的宅子,抬价卖给不知情的外乡人,敛财敛得日月无光。本公主虽也因此发家致富,但对他这种行为,也很是不耻。 后有一日,土匪君又找到我,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是老实胚子,他打算以三百两纹银的价钱,把城西那所百年废宅脱手给他。 这是上个月的事了。当时,我刚把家当输给二皇兄,实在一贫如洗,听了土匪君的主意,忍了许久忍不住狼心狗肺地道:“我听说,刘世涛高中之后,好像得了五百两赏银?唔,确切数字我记不大清了,不如你去查查?” 诚然,当土匪君将一张八百两的银票交到本公主手上时,我亦寝食难安了好几日。但时过不久,我也就释然了。我想,我虽榨干了刘世涛的家产,可我决定将自己赔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嗯,这笔买卖,他倒是赚大发了。 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刘府后院,小三登候在府外头。 院内一个老妇人正对着太阳穿针引线,瞧见我,慢悠悠地问:“丫头找谁?” 想必这位便是未来的婆婆大人。 我双袖一合,恭谨作揖:“敢问这位夫人,此处可是新科状元刘世涛刘才子的府邸?” 老妇人嘴巴往右一努:“里边儿愁着哩。” 刘世涛到底在愁什么,我不得而知。只那右厢前的景象,却很不吉利——两尺开外的一块方地,几朵白月季宛若吊丧般开着。 我谨慎地越过月季花,掀开屋帘。 此时申时刚至,春晖明澈澈地兜洒入户。桌前一个青衫公子正要端茶来饮。像是被这春光惊扰,他动作一顿,别过脸来。 我不由呆住,仿佛遭了雷劈。 不曾想,不曾想这刘世涛竟生了这么一张魅惑众生,堪比天人的脸孔。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淡淡地问:“姑娘是……” 连声音都如此好听。 我在心底将自己与刘才子略作比对,不由退后两步,凄凉地放下屋帘。 因害怕公主这身份惹人嫌弃,我今日一身布衣拙钗,老实乖巧得紧。可这厢目睹了刘世涛的美姿容,才惊觉这身装束老实过头,令人心中烦忧。 我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摘了朵月季插在鬓边,又绕去井边洗了把脸。 我容光焕发地再掀屋帘。 刘世涛似乎微微一愣,然后,笑了。 我走上前去招呼:“奴家公主府上小绿,久闻刘才子雅名。” 刘才子很高深,只喝茶,不说话。 这个时候,忽闻墙角传来一轻飘飘的男声:“小绿姑娘不必拘谨,随便坐。” 我傻了。这才发现屋内西角的躺椅上另卧着一位仁兄。仁兄一脸菜色,唯独那身儿孔雀补服甚为亮堂。 襟上云纹,孔雀开屏,当今状元袍是也。 我微感一丝异样。 仁兄又道:“刘某抱病在身,不便起身相迎,小绿姑娘可是替公主前来?” 我沉默一会儿,在躺椅前坐了,犹不死心地问:“你才是刘世涛?” 仁兄道:“正是在下。”看出我搞错了对象,他又指着桌前那人好心介绍:“这位是刘某的好友,木子李,单名一个闲字。” 我挣扎着再看李闲一眼,恨不能将他和刘世涛掉个包。 李闲递来一盏茶,似笑非笑:“小绿姑娘似乎有些抑郁?” 咬着牙,我哈哈干笑一声:“今儿个天气有点闷。”又回头去瞧刘世涛。除却满脸菜色不说,这厮五官还算周正。 我在心中掂量,自己一向是个福薄的命数,若桃花开艳了,怕是要折寿,故而比之李闲,还是找刘世涛这种样貌低调的夫君比较延年益寿。 想到此,我宽慰许多,遂体贴道:“不知刘才子患的是什么病痛?” 刘世涛像是有些紧张,别开脸去:“只是……略有微恙罢了。” 呃,他似乎有难言之隐? 见他不愿多说,我也不好多问,又叙了一会儿体己话,遂起身告辞。 不曾想那李闲也搁下茶盏,与刘世涛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与小绿姑娘一同走。” 二人出了刘府,四下望去,小三登却没了踪影。我乐得一人自在,也并不觉生气。李闲与我同路,他话不多,两人一左一右少言寡语地走着,不免有点尴尬。我颇为好心的寻了个话头与他搭腔:“不知李公子在何处高就?” 他看了我一眼,顿了顿道:“春闱刚过,等今年秋天的殿试。” 我惊艳道:“原来是才华横溢的才子?” 他噙起一笑,添了句:“平时靠行医为生。” 我又惊艳:“还是个妙手仁心的医者?” 李闲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却不再接腔了。我又苦恼地寻思起话头,他忽然续道:“称不上医者,只是为人开些方子,看点隐疾罢了。” 我眼皮一跳,想起刘世涛满脸菜色气血双亏的模样,不由捡了个重点:“隐疾?” 李闲顿住脚步,意味深长:“嗯,隐疾。” 我心神惨淡地回了天华宫,蹲在一株桃树下不愿动弹。 月上中天,二皇兄抱着一摞书卷打宫院中走过,顺手指了指这桃树,说:“当心被青桃子砸着脑袋。”小三登跟在他后头,委屈地看我一眼,对着二哥的背影直磨牙,想来他这一天也过得很悲痛。 二哥拍拍手中书卷,又招呼:“碧丫头,过来跟二哥抄书。” 我沉重地挪了过去,他将手头狼毫递给我,切声道:“你我今夜怕是不能睡了,这几份一卷五遍,大皇兄明儿清早就要。” 大皇兄即是当今圣上朱煊,我与二哥的同胞兄长。 我郁郁地看他一眼,伸手挑书。 二哥和蔼地摸了摸我的脑瓜子,耐心解释:“今下午,我在刘府门口撞到你宫里的小三登,顺道带他去青青楼溜达了一趟。我本已十分小心,回宫后仍不慎被大皇兄问出了实话。他看到小三登,便诬赖你是我的共犯,还罚我二人一起抄书,你可怨不得我。” 从小到大,这种混账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我埋头不语,继续挑书。因最近时运不济,我拣选出《楞严经》与《莲华经》,挪去一角积累功德。 二哥闷闷笑道:“你每回抄书都选佛经,并未见的你运气好了些。”说着,他忽又好奇地跟我打探:“你今日刘府一行如何了?” 我心尖儿微微一颤:“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二哥点头道:“想来便是如此了。” 我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但他对我的印象不错,还邀我再去他府上做客。” “哦?竟有这种事?”二哥吃惊道:“那你为何败了兴致?我奉劝你眼光切莫太高,须知你恶名在外,有个人肯要你实属难得。” 我停了笔,忍了许久还是管不住自己嘴巴,吐出四个字:“他有隐疾。” 二哥愣了一下,忽然“咝”地抽了口气,唏嘘不已:“这顽疾致命,忒致命了!” 我心中亦愁苦得很。 二哥凑过来:“前一阵儿老丞相八十大寿,她家如夫人不也被诊出有了身子。要不你去找老丞相,问问他是否有甚,呃,强身健体的秘方?” 我闷声不语。 二哥像是猜出我的心思,立即严肃地将我看着:“我劝你早日将这亲事定下来,以免刘世涛与你悔婚。再说丢人现眼的事儿你干得多了,少这一回也不少。” 这倒也是。 转而又想起今日刘府一行,我直觉刘世涛对我,甚至对昌平公主这个名号,都没甚反感的意思,按说他并不会不理智地退了这门亲事。 想到此,我像是吃下一枚定心丸,悬腕弄墨,笔走如飞。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第二日,打头一个噩耗便是刘才子跪在九乾城外,宁肯一头撞死也不愿娶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懒了这么久没发新文,你们走过路过,不对我做点什么就太纵容我了。 下更6号哦~ 第3章 长相望 02 刚出冷宫那阵儿,我曾生了一场大病。大皇兄为我寻了株桃树栽在天华宫。据说这株桃树乃天上的蟠桃大仙所化,很有点吉利。此后,二皇兄便每日拽我去那桃树下站站,说要将我这一身晦气化解一二。 我自此得出“桃花树下站,阳光也灿烂”的结论。 许是因为昨儿没在桃树下站够时辰,到了今日,我便倒了大霉。 躲在一方屏风后,我遥遥瞧见刘世涛乌漆麻黑的印堂。大清早的时候,他为了跟我退亲,很勤快地在九乾城外磕了百来个响头。得到见了大皇兄,又往地上猛砸数十下。 大皇兄唯恐我间接闹出人命,非但给刘世涛赐了坐,还找来二哥危言耸听。 此刻,刘才子略缓过神来,悲切地道:“事实便是如此了,臣要与昌平公主退婚,并非因为公主不好,而是臣、是臣已有了心上人。” 二哥兴致勃勃地凑上去:“是哪家姑娘如此高风亮节,竟不惧昌平的淫威?” “这个……”刘世涛脸色一白,“这个臣不能说。” 我悄无声息地将他望着,私以为刘世涛的这番言辞纯属扯淡。早在半月前,他的底细便被我摸查干净。据闻刘才子的情史一清二白,连根狗尾巴草都不曾招惹过。 想必我大哥也看出这是刘世涛设得一个骗局,沉默了一会儿,命人将他轰了出去。 我绕出屏风,大皇兄一边挽袖提笔,一边慢条斯理道:“听说你昨儿个出宫走动了走动?嗯,你这一趟走得甚好,给朕走省了一桩烦心事。” 我凑过去帮他研磨,竖起耳朵听他的烦心事。 大哥笑道:“你这门亲事八成被你搅黄了,赶巧朕也改了主意,不预备再将你嫁给刘世涛,黄得挺好。”一顿,又说,“你且去吧,姻缘强求不来,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 回了天华宫,我坐立难安。到了下午,二哥来找我唠嗑,循例将吏部礼部一干官员数落一番,又捡选出尚书董呆子重点谩骂。唾沫星子横飞了大半个时辰,他长叹一声:“先头我补了个回笼觉,梦到小时候,父皇带咱仨去游湖。后来船沉了,父皇独将大皇兄领走了,至于我们两个废物,便在水里泡着。” 他这个梦虽荒唐,却于我心有戚戚。我与两个皇兄同系母后所出,可我跟二哥半点没沾着大哥的真龙天子气,二十年也没混出人样。 我忍不住与他交心:“方才我在子归殿帮大皇兄研磨,无意扫了他面前的纸张两眼,更加无意地瞄到了‘昌平公主’几个大字,更更更无意地发现那纸张乃是一封密信。我斗胆猜想,大哥是瞧不惯我这般混日子,要开始整治我了。” 二哥听了这话,先一愣,再一乐:“你不知道?” 我呆然:“知道啥?” 二哥搓着手,很是兴奋:“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三生有幸,竟能亲口告知你这个噩耗。”他咽了口唾沫润喉咙,眼神亮得能点着,“于闲止,你可还记得?” 我傻了。 “三年前,父皇预备着将你嫁给于闲止不是?当时因你死活不愿,这事儿合该这么算了。可我前一阵儿听说,于闲止这三年来并未娶妻纳妾,赶巧这几日,他又来了京城。皇兄与我一合计,觉得这些年来你姻缘坎坷,如此多桩姻亲,唯有于闲止一人没说过不愿意三个字,故而大皇兄打算去信一封,问他还愿不愿意跟你凑合。”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可、可你们一直晓得,我不大愿意,不大愿意嫁给他。” 二哥亲厚地握住我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诚然我晓得你这个心思,但我始终觉得,那是因为你的脑袋被驴踢了。” 当日夜,我唏嘘了一宿,辗转了一宿,深以为天可诛,地可灭,但我切切不可嫁给于闲止。按下他与慕央的过节暂且不表,单说于家祖祖辈辈的营生便很不厚道——随国虽大,但最繁华处却不是京城,而是于闲止辖下的远南藩地。是以我若嫁去,山高皇帝远,一旦发生事端,便不能摆出架子威吓一二。 我生平历经坎坷无数,如今的局面还不算没有退路,尚有刘世涛这一人才可以回收利用。 第二日晨,我风驰电掣地出了宫。一路辗转摸到刘府,却碰了一个软钉子——刘才子不在,他又焕发着生命力,到九乾城外磕头去了。我心急如焚,又风驰电掣地赶往丞相府。 老丞相似乎又要办家宴,正门有官员出入。我唯恐这些官员认出我来,挪去不远处一颗大树下站着。大树旁边,两个乞丐正在抛骰子赌铜板。我蹲下身,掏出一锭银子,谨慎地下了一注,他二人立刻抬头将我看着。 我咧嘴冲他们一笑:“我压大。” 骰盅掀开,大。两乞丐不服,又与我豪赌几把,最终结果是我将他们的铜板挨个数完后装进自己的钱袋子。他二人痛不欲生,说愿以他们的小拇指下注。 我想了想,道:“虽然我十分渴望拥有你们的小拇指,但不幸的是,眼下竟有一桩比得到你们小拇指更加重要的事。”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又数了十个铜板交到他们手上,“倘若你们能混进丞相府,将这封信交给老丞相,那么余下的铜板我便尽数还给你们。” 我在大树下候了良久,丞相府先头还有吵嚷声,到了这会儿,已是一派清风雅静。 日正当中,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老远瞥见一个身影打相府里出来,那人在我面前一顿,走近几步,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眯缝着眼瞧了一会儿,认出他是李闲。 挪出一块儿阴凉地,我抬手招呼:“来来,李才子,树荫下站着。” 李闲唇边噙着一丝笑,走过来又问:“小绿姑娘可是出宫为公主办差?” 我越过他的肩头,朝他身后望了望:“将将在相府里头,李才子可曾瞧见两个鬼祟之徒?” 李闲摇头。 我于是愁苦道:“你说他们是卷财私逃了呢还是卷财私逃了呢还是卷财私逃了呢?” 李闲似笑非笑:“小绿姑娘有甚难处,不妨与在下说,指不定李某可以帮上忙。” 我略一思索,我的难处,还真就他能帮衬一二。 却说我此番可惜的,并非那十个铜板,而是被乞丐卷走的密信。此密信乃我昨晚绞尽脑汁所写,内容是问老丞相讨要壮阳的方子。 私以为,刘世涛不愿娶我,是因为他身患隐疾,且害怕成亲之后,被我发现他有隐疾要治他的罪。倘若我能找到壮阳方子,对症下药,那么刘才子重拾信心的日子将指日可待。到那时,他一定会感激我的恩情,非我昌平不娶。如此一来,我往后便不用嫁去远南,更不用看着于闲止的眼色过日子。 但,眼下的问题,是一个绞尽脑汁的我,如何再写一封耗尽脑汁的信? 我深思良久,略去事件的因果,总算道出我的难处。李闲甚有本事,一下子就听出重点,并表示这封密信可以由他代写。只是现下无纸无墨,要做这样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有随他回府,找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李闲的府邸不大,但曲槛回风,有江南别苑的逸趣。 他今日本是锦衣华服,回府后,另换一身月白长衫,发梢处用浅色帛带系了,温润清雅的气泽,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玉石。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矜持地赞赏:“你这条腰带真好看。” 李闲正在收拾纸墨,闻言,他似笑非笑地扫我一眼:“小绿姑娘的腰带也不错。” 所谓见不得人的地方,乃是池畔一个风雅的小亭子。李闲写罢信,礼数周全地带我在他府上转了转。我有些心不在焉,随他逛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李才子,将将的这封信……” 李闲是个明白人,随即接道:“今日小绿姑娘到府上来,不过是探望一个远方亲戚,至于信件什么的,嗯,李某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很感动,不由地与他交心:“今早小绿路过丞相府,绝没瞧见李才子打那府中出来。至于什么李贡士在殿试之前,高攀老丞相,行贿走后门儿的揣测,我也已然烂在了肚子里。” 李闲一愣,尔后笑了一笑:“小绿姑娘这边请。” 他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倒像是不受我的威胁。我向来是根墙头草,打心眼里比较佩服这种有气节的人,遂又与他攀谈了一会儿。 待到晚些时候,忽有一家丁行色匆匆地赶过来,凑到李闲耳边低语几句。片刻间,李闲一双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的笑意竟深了一些。他莫名奇妙地扫我一眼,答那家丁道:“这桩事,自然是要应承下来的。” 所谓生活处处有埋伏,我因不知道李闲究竟应承了何事,遂没有将这一幕放在心头。等到后些天,我回缓过神,才领略到这乃是一个风骚的埋伏。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非常渴望看到你们的爪印,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提醒你们。请姑娘们务必吃好睡好,要知道身体好,精神才好,精神好,心情才好,心情好,才能写出一条成功卖萌的留言。 来,给之哥卖个萌~ 下更是7号~ 第4章 长相望 03 回宫后,我循例蹲去桃树下萃取日月精华。没过一会儿,外头有人喊皇上。 大皇兄没让人通传,径自走到我跟前。想必我这身装束很合他的意,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抿起一笑:“小绿姑娘又出宫走动了?” 我本名朱碧,小绿乃是我的诨名,绿之一字取于碧意。 听出大哥的嘲讽之意,我并不与他计较,只站起身,又是惊,又是喜地问:“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他没搭理我,撩开衣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又续着方才那个话头道:“你成日在宫外捣鼓些什么,朕也懒得知道,倒是有桩事,需得亲自知会你一声。”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笑,“于闲止回信了,说是你们的亲事,他应承下来了。” 我呆了呆,凑近两步,疑惑不解地问:“将将风有点儿大,您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大皇兄笑道:“信不信随你。”说着,他拍拍衣摆,站起身来,从袖囊里取出一封信搁在石桌上。 我一路恭送他到天华宫外。是夜月朗星稀,皇兄走到东廊口,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回过头来:“纵然谈兵论武,于闲止跟慕央是死对头,但这许多年,你痴缠慕央也没个结果。须知良禽择木而栖,松柏虽好,却比不得红枫四季有时。” 我又呆了呆,拢拢襟口,抬头张望:“嗯,今夜的风确实有点儿大,难不成明天要下雨?” 大哥瞥我一眼,径自走了。 我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待夜风吹凉了脑瓜子,才摸了摸后脑勺走回宫去。 大哥搁在石桌上的信,正是于闲止的回信。我大致读了一遍,随手将它叠成褶,压在了石凳下。 有了讨要壮阳方子的密信,隔日的丞相府一行却并不很顺利。 大约是几回家宴下来,老丞相吃肥了油水,数日不见,他将面色将养得红润有光,为人依旧十分小气。得知我的来意,他将一双老眼黏在密信上,隔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甚好,甚好。” 我很是困惑。他又凑过来,指着信纸上“丞相大人亲启”六个大字,赞叹道:“甚好,甚有风骨。” 我始知他是在夸李闲字写得好。 依照二哥的说法,我这二十年来,除开先头一二年牙牙学语的日子,除开后头二三年禁闭冷宫的日子,其余的岁月,无不是在为我的骂名建功立业。因我的道行全用在了歧途上,品字论画这等风雅事,便与我扯不上干系。 老丞相熟知我的秉性,竟将李闲的字一个个拆分开来与我细品。我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活生生地折去三年寿数。 从丞相府出来,天色已晚。我揣好壮阳方子,换成普通人家的行头,小三登便来与我说,状元府不必去了。说是今儿清早,刘世涛又不死心地在九乾城外磕头。他本有隐疾,气血亏身子也很虚,没留神晕了过去,被人抬到了太医院,至今还没醒过来。 因刘才子体弱的根本,乃是肾上的毛病,听闻这个消息,我有点开心。太医院那帮大夫的医术我不敢恭维,但自古为了绵延子嗣,皇帝须得恩泽后宫,雨露均沾,身体耗损十分得大,故此太医们在补肾壮阳方面,都是一把好手。 老丞相喜热闹,丞相府建得离皇城稍远。从相府回宫的路上,途经景阳街。街上说书的,卖艺的,不一而足。我入冷宫之前,隔三差五便要来这街上转转。 已是薄溟时分,天边儿一抹浅浅的霞色从云端染开。隐隐可闻街口有人说书,我便凑过去听。这也是我从前的癖好。京城十里繁华街,出了名的说书先生,我都如数家珍。 眼下的这一位梦周先生,我也是晓得的,因他说书专说深宫轶事,且这些轶事里头,又专爱借古喻今,含沙射影地谩骂本公主。 他今日说的,正是我逼死离妃的典故。 据他说,本公主乃是一个花心的人,那二年相中了慕家的少年将军。因慕央已和离妃的妹妹楚合定亲,我妒火中烧,就施了毒计,让离妃背了个罪名。 璃妃含冤,为表清白,一头撞死在九龙柱上。慕央和楚合的亲事,也就此黄了。 可是后来啊,天网那个恢恢,疏而那个不漏。慕央假意接近我,叫我以为奸计得逞,得意得忘了形,露出狐狸尾巴。当时朝堂震怒,父皇将我发落去冷宫,终身**。谁知我死不悔改,饶是蹲在冷宫,还能够神乎其技地害死楚合,叫慕央变成了个鳏夫。 梦周先生的口才我很佩服,得知本公主至今逍遥法外,茶客们已是一阵骚动,恨不能立刻冲进九乾城,将我这个恶人绳之以法。 我也以为梦周这个典故讲得精彩,独独说我花心这一点,让人微觉恼怒。我绕去茶馆里侧,将两盘甚好吃的瓜子儿顺入袖囊子里。嗯,这也算是对他的小惩大诫了。 刚要离开,二楼上忽然走下一个身影。 我虽立刻认出那身影,却也定睛地看了好半晌,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移动不得。 那是慕央。 这一年来,除却在群臣大宴中远远瞧过一回,我没再见过他。 旁边蓦地有人问:“姑娘怕是认得这一位吧?”我回转头,是茶楼里小二。他打量我一眼,又道,“看姑娘的气度,应当是哪户官家小姐。” 茶楼外种了一排女贞子,慕央站在人来人往的街畔,任暮色携着飞花,披了满肩。 我本想说我不认得,可不知怎的,我就点了一下头:“他是慕央。” 那小二又多事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因慕将军是我们茶楼的常客,隔三差五便有喜欢他的姑娘上我们这来。”一顿,又凑近道:“小姐这等风姿样貌的,小的还是头一回见。但要我说,小姐还是放弃吧,这慕将军的心里,还记挂着过世的夫人呢。” 我老远望去,慕央站在街口不走,像是在听这一段故事的收尾。 隔了一会儿,我才又问:“你怎么晓得?” 小二朝茶楼深处看了一眼,小声地说:“要不是还记挂着,但凡有昌平公主的段子,慕将军必定来听。这百里京城,谁不知道是昌平公主害死了先夫人?” 他说到这里,像是惦记起什么事,飞快掐断了话头,往茶楼外侧挤去。 这时候,梦周先生将语峰一转,说道:“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说起来,那公主纵使作恶多端,倒也是个可怜人。据闻她出生后,便很不受先皇帝待见。皇宫里头,除了那将军,几乎无人与她亲近。直至后来,先皇帝像是悔悟,这才将她宠上了天。只是这一冷落,一荣宠,就让她骄纵起来,没享几年福,就关去冷宫了。” 又说我关去冷宫那天,曾一人跑来街头听说书段子。那是个霞色满天的黄昏,最后还是慕央领着侍卫,将我押了回去。 梦周说完这段话,小二恰恰挤到慕央身边。慕央眉间似有动容,可依然看不出悲喜。他沉默片刻,放了一锭赏银在小二的托盘里,转身离开。 我看着那背影,留在原地,将故事听完。 说书人说老桥段,桥段里头的年华也旧了。连喜怒哀乐,也没有了从前的色彩。 梦周先生结尾时,有句话说得好——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原来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翌日,太医院差了个人来,说刘世涛没甚大毛病,只是连日磕头有点过劳。我还欲细细盘问,奈何此人口风甚紧,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刘才子的病根透露给我。 我只好亲自往太医院走一趟。 因我与那帮太医有些龃龉,故而我一出现,他们皆是又惊又惧地望着我。少顷,才扑扑下跪,个个形同老山参似,恨不能钻入地里去。 过了半晌,满地的老山参中,有一枚迎上前来:“臣孙贵,恭迎公主大架。” 这枚山参我认得。早年我在冷宫,有一回病得死去活来,连等了七天七夜,太医院都没个动静。后来我将将要羽化成仙,这枚叫孙贵的山参便掐着时辰来了,施了几根银针,把我的魂魄钉了回去。我无福列位仙班,至今也是个遗憾。 我略问了问刘世涛的状况。 孙贵答道:“回公主的话,状元爷身子尚好,只睡着的时候,时不时讲些梦话。”又赞道:“状元爷文采风流,便是说梦话,亦会念些《国子策》,实乃我大随之良才。” 我深以为然,又问道:“刘才子人呢?” 孙贵让出一条道:“回公主的话,状元爷在里间歇着。” 满地山参见这动静,也争先恐后地挪出一条道来。我思及当年的病痛,不禁有些迁怒,绕过山参去推门,并不叫他们平身。 我的手刚好碰到门,那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 我看清门内站着的人,不由抽了口气。站着的人看清我,也不由抬起眉梢。 谦谦公子,眉眼如画。手里还端着个茶盏。 唯李闲一人是也。 李闲不言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露出一枚笑来。 我在心里揣摩李闲的身份,觉得很不一般。且不说京城低价极贵,他来赶个考,便能一人独居一所别苑。单说这认得老丞相,又能出入皇宫的本事,足以证明此人在朝廷很有门路。想必他定是个高官后代,与我一样,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主儿。 我心领神会地笑起来:“不成想李才子竟是个金贵主子。” 李闲似笑非笑:“论金贵,不比小绿姑娘。” 我愣了一下。 李闲气定神闲地往我身后指了指:“难不成这一帮太医跪得是我?”说着,他将茶盏搁在一旁的高几上,朝我略略施了个礼:“昌平公主金安。”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到,第一天发文的时候,我居然忘了例行的“求收藏求留言求撒花求合体”,只叫你们卖了个萌。 文写久了,感情也深了,让你们卖萌留个言,就舍不得再劳烦你们捧一把鲜花点一下收藏啊…… ——爱你们并且决心明天继续更新的之 第5章 长相望 04 当日,李闲向我施的礼并不很地道。我因忙着惊慌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便没往细处追究,以至于后来酿成大错,令我追悔不已。 仍说我来太医院探望刘世涛一事。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刘才子已然醒了,微张开眼,瞧见我,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为他掖了掖被角,诓他道:“是昌平公主让我来瞧你。” 刘世涛点点头:“是隐隐听得有人提及公主。” 见他这般好骗,我默了一默,忍不住回头看了李闲一眼。李闲端着一盏新沏的热茶站在我身后,看我瞧他,朝我笑了笑。 依刘世涛的说法,他的病症,乃是源于当今圣上给他指的一门亲事,且这门亲事的对象,正是不才在下。 刘世涛说,他初初晓得要娶我,原也痛不欲生,但因皇命难为,只能昧着良心领了旨。这事本该就此了结,谁知数日前,老天开了眼,竟让他碰见了那个他只瞧过一回的心上人。 又说他心上人长得极美极美,品行也极好极好。他是日夜思,夜也想,相思成了灾,只好来九乾城外磕头,渴盼皇上能恢复他的自由身,叫他去追求真爱。 刘才子愁苦道:“我是切切实实有了心上人,奈何皇上不信,日日命人将我轰走,并不给我答复。” 他到底是我的准驸马,在我面前夸别家姑娘长得好看,我便有些愤愤。这会儿看他如此抑郁,我心里非但生不出同情,反倒觉得皇兄轰得好,轰得妙。 窃喜片刻,我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你说你那心上人貌美,但你并未瞧过昌平公主,你可知公主的德行虽有待提高,但样貌还是不错的。” 说罢这话,我回过头,默默地望向李闲。 李闲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回了一个笑,点头道:“嗯,是还不错。” 我心境稍霁,遂宽慰刘世涛道:“不如你告诉我,你那心上人究竟是哪家姑娘,我也好从旁帮着比对,看你选哪一个更好。” 刘世涛听了这话,脸色先是一白,又是一红:“这却不行,倘若我说了她的身份,定会害苦了她。” 我惯来受不住读书人的迂腐。与他绕了大半个时辰,他却没说出一个重点。我有些耐不住性子,寻了个借口便溜了。走前,我将壮阳方子交到孙贵手中,叮嘱他一日三次为刘才子滋补。孙贵甚精明,连连应了,又说起太医院有几坛珍藏已久的鹿鞭酒云云。 一连好些日子,刘世涛都没甚动静。差人去打听,只说他吃药吃出了几回鼻血,身子骨倒也大好了。 逾春入夏,大皇兄在翰林院为刘世涛安排了个闲职,又叫二哥监管着翰林院,钦天监的大小事宜。二哥素来懒怠,平白无故多了份差事,少不得来找我发牢骚。 一时提及刘世涛,他道:“那状元倒也勤快,每日天不亮就来,擦黑了才走。翰林院的那帮夫子从前还做些面子活,如今多了个苦力,便放开了手脚打瞌睡。” 大约的确因为太勤快,这期间,刘世涛只让人来天华宫问候了几回小绿姑娘,其余的时日,全都耗在了公差上。 倒也未曾听说他会过什么心上人。 隔日,刘才子又差人来问候小绿。我念及与他的交情,便着了宫女装,打算往翰林院走一趟。 翰林院的几个老学究我不熟。我这厢一身宫女装,他们只抬起眼皮打量我一眼,又继续打起瞌睡。 刘世涛这个苦力倒是很称职,大热天埋首在一摞书卷子中。可见他近来生活十分枯燥,抬头瞧见我,诚如见了活神仙,一对眼珠子要放出光来。 我挪过去与他道:“劳刘才子近日牵挂着,昌平公主特特恩准我来瞧你。” 我这番话,意在表明自己乃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公主。不想刘世涛没能领会我的深意,只愁苦道:“我本欲亲自上天华宫瞧你,奈何碍于公主的关系,只好托人去问候。” 转而又说起其他,左不过一些闲言碎语,唯独他与李闲的结识,十分值得一表。 原来,刘世涛与李闲认识,竟源于那座那与本公主颇有渊源的状元府邸—— 彼时刘才子高中状元,打算在京城安家。因京城地价极贵,他便花了些银子,想要走点关系。这时,我朝工部一位叫张有为的郎中找到了他,说手头上有一现成的府邸,只要三百两。 三百两这个数目,刘世涛拿不出来。是以这事便被他憋在心里,成了个折磨人的苦闷。 后有一回,刘才子与一批新晋的贡士吃酒,酒力上头,不留神儿将这个苦闷说了出来。李闲亦是这批贡士中的一人。当时的光景,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刘世涛酒后多言,左不过吐个槽,谁想第二日,李闲便找上门来,说自己在工部有人,可以将房子的价钱压到二百两。 刘世涛如何感动不必赘言,单是我朝才子们守望相助的故事,便足以成就一段佳话。 我听了这段佳话,却觉得很不对劲。那个唤作张有为的工部郎中,可不正是在外头帮我讹银子的土匪君?且我分明记得状元府是以一千两纹银脱手的,其中八百两更是一个铜板不差地进了我的钱袋子,何以刘世涛只给了二百两? 本公主自出冷宫后,一直谨守本分,偶尔作案,也绝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刘世涛这一番言语,不由令我反思起自己的言行。 大约是瞧出我心里有事,刘才子宽慰我道:“你若遇了什么难处,大可以与我说。我若帮不了你,到底还能拜托李贡士。你如果不想欠他这个人情,日后我替你还了便是。”又说李闲乃是一个十分热心十分细心的人,便是天大的困难,他也有法子摆平。 我不动声色地将这番话听了。 回到天华宫,我随手抓了个太监,让他去李闲府上捎个拜帖。 李才子果然十分热心,当日黄昏便送来回帖,说明日午时请我去他府上吃茶。 约莫一月前,李闲也曾邀我吃茶。其时正值夏初,天气闷热。我到了他府上,少不得要多饮几盏来消暑。想必他家茶叶很有限,被我吃了许多,这一月来便不愿相邀于我了。 今日的李府比以往清静些。李闲坐在案头前,手里握了一份卷宗正在细看。见我来了,随手往窗前一指,笑道:“正好八分烫。” 窗前桌上搁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我挪过去坐了。端起茶盏往四周看了看,此处应当是李闲的书房。 我甚无语。李闲自识破我的身份,一直没拿出为人臣子的自觉。我虽不计较这个,但我好歹是个公主,几次三番来他府上,他却不肯将正厅腾出来为我接驾,委实小气了些。 茶水吃了一半,李闲这才放下卷宗,又添了句:“本想在上回的亭子招待你,奈何夏日酷热,倒不如书房温凉。” 我哈哈一笑,敷衍道:“没事,没事。” 转而又念及此行的目的,我将刘世涛昨日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遭,满怀敬仰地说:“其实我今日造访,乃是听闻了李才子的事迹,慕名而来的。” 李闲抬了眉,“嗯?”了一声。 我道:“说是城西的状元府,刘才子原是置不起的,是李才子托了工部的熟人,将价钱压到了二百两。”说着,我又神秘比出一根手指,“那宅子原先的价钱,听说是这个数。” 李闲敛眉想了想:“嗯,是有这么回事。”又端起手边的茶盏,一笑:“倒不是因为在工部有熟人。” 我很惊讶:“那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闲笑道:“手里有些闲钱,搁着也是搁着,便帮刘兄垫付了。” 他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提,我算是放下心来。一时想起土匪君孝敬我的八百两银票原是出自李闲的腰包,不由感叹世事太无常。 屋内有些安静。管事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瞧窗外一池芙蕖。余光瞄到那管事仿佛遇了什么困难,一脸无措地与李闲耳语几句。李闲微一思量,便把目光扫向我,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默了一默,回头警惕地将他望着。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而笑道:“你来之前,可曾用过午膳了?” 我摇了摇头,继续警惕地望着他。 他沉思了一下,说:“我也未曾。” 然后他将手里的书卷一合,起身笑道:“正好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姑娘经常把于闲止叫做于闲之,把慕央叫做慕沉,嗯,你们果然很爱我~\(≧▽≦)/~ 明天继续更=v= 第6章 长相望 05 李闲说:“近日有一个姑娘在我府上搭伙,听闻公主要来,便慕名想要见上一见。” 我听出他话里掖着话,了然道:“哦,这搭伙的姑娘,怕不是你惹得桃花吧?” 李闲斜斜扫我一眼,莫名笑道:“你倒希望她是。” 搭伙的姑娘是个美佳人。 她并着我和李才子在一张桌上用膳,先是苦巴巴地瞧着李闲,再是苦巴巴地瞧着我。 她这副样子,大约果然是李闲惹出的桃花。 如若换做从前的我,定会将这桃花的来由打听个清楚明白。可惜我在冷宫蹲了两年,早已洗心革面,做不出多么缺德的事。 是以我只好强忍着八卦之心,放下筷子,避嫌道:“你们慢些吃,我已吃撑了,要出去溜溜食。” 我前脚跨出门槛,佳人“腾”地一下站起身,尾随而至。 我茫然地看着她,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我的膝弯痛哭起来。 我的二哥朱焕是个浪荡子,早年也曾惹出不少桃花债。每每遇到摆不平的局面,便会拽我出宫为他挡桃花。打发桃花的伎俩,无非那么几种,我历练得久了,倒也很资深。 见这状况,我只好略略拿捏了一把当年的力道,忧愁道:“看到你,本公主不禁回想起一桩十分悲惨的往事——” 佳人果然抬起头,抽抽嗒嗒地将我望着。 “往事的因果不提也罢,因果里头的女子叫小翠,嫁与一个富商做小妾。她受尽了屈辱,好不容易怀上富商的种,却不幸被打发出门,流落街头讨吃喝。”我长叹一声,又满是欣慰地告诉她,“李才子虽招惹了你,好歹他愿意收留你,管你的吃,管你的住。比起那个小翠,你算是有福了。” 佳人呆了一呆,自泪眼朦胧中茫然地松开了我的膝盖弯,又茫然地回头看了李闲一眼。 我拍了拍她的肩,挪到桌前想喝一口茶还没来得及,佳人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十分困惑。一个人,哪怕他有一万个不如意,只要告诉他有人比他凄惨十倍,他便能立刻如意起来。这是我用二十年岁月,总结出的人生信仰。何故我的信仰放在佳人身上就不管用了? 我微一思索,只想到一个可能性,忍不住跟她打听:“你这么样,该不是与那小翠一般,肚里怀了李才子的种吧?” “嗬”一声,边儿上有人笑起来。李闲一双眼珠子乌溜溜地盯着我,里头全是叹服。 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憋出一句话:“回公主的话,奴家肚里这个,肚里这个,不是闲公子的……” 我一口茶水呛出来。 佳人的肚里的确有了种。不是李闲的,是老丞相的。 原来佳人就是老丞相的如夫人,前一阵儿刚被诊出有了身子的那位。 老丞相八十得子,本该是一桩大喜事。谁知当夜的春日宴上,如夫人竟阴错阳差地碰上了儿时的竹马。两人没说几句,她便自以为旧情复燃,情火熊熊地要将自己焚烬了。于是回头就和老丞相闹起来,说她已勘破红尘,要出家当尼姑。 “我自有了身子,便有些乍悲乍喜。那日我当真只是乍悲了一回,并不是故意胡闹。我在尼姑庵呆了几日,已经想明白了。奈何夫君还气我背着他与阿良幽会,不准许我回府。夫君是个衷心的人,最听皇上的话。劳烦公主请焕王爷,或是、或是当今圣上帮我劝他一劝。” 我深思了半日,诚恳道:“你这个法子,到底是治标不治本。我看你不如安心再等几日,待老丞相消气了,自会接你回府。” 说完,我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摸茶盏。李闲将茶盏推到我手里,冲我一笑。我埋下头去喝茶。 “我也晓得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可事到如今,我也别无他法。”佳人叹道,又悲切地补充说,“其实那夜有个婢女为阿良引路,只有她能证明我二人实属偶遇,并非幽会。我也暗中托人找过那婢女,可惜她仿佛不是丞相府的人,事发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手一抖,茶水全洒在了衣襟上。 佳人又哭诉了半日,见着天色已晚,便抽抽嗒嗒地走了。 李闲将我请到书房小坐。我却有些坐不住,没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李闲将我送到门口,吩咐管事的备车马。半边天被晚霞烧得红彤彤的,他偏过头来扫我一眼,忽而笑道:“看公主的神色,莫不是还在为兰夫人担心?” 我诚恳地望着他:“你误会了,本公主乃是在为你担心。” 李闲目色微动,“嗯?”了一声。 我压低声音:“那一位好歹是老丞相的夫人,你这么天天与她厮混在一处,怕是影响不好吧?” 李闲平静地看着我:“她嫌尼姑庵的饭菜太素,白日里便来我这搭个伙,夜里自会寻地方去睡。”一顿,他又笑了,“不过你说得对,我与她孤男寡女确实不妥。嗯,不如你也过来?” 我只当他在说笑,正好管事的将马车赶来,我攀住车辕要上车,他又在后头道:“之前你在书房呆着,我看书的兴致格外高一些。你若是得闲,便日日来我府上走一趟吧。” 我默了。 略微回想了一把大皇兄训人的口气,我回过头,严肃地质问:“是谁借了你这个胆,竟敢对本公主颐指气使?”可他听了这话,却没甚反应。我等了一会儿,耐不住又补充道:“再说了,你看书的兴致高不高,同我委实没甚干系。你若嫌那书房没人气儿,我回头糊几个纸人儿送你。” 我刚钻进马车,李闲又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春日宴当天,那个为赵良引路的婢女,貌似穿了一身翠绿衣裳?” 我没坐稳,从凳子上摔下来。 “喜穿碧衣的姑娘我倒认识一个。”他笑了一声,“公主府上的小绿。” 我掀开车帘探出头,干干陪了个笑:“我不喜欢热茶,明天过来能喝凉茶不?” 小三登蹲在院里为桃树松土。 见我回宫,他上来迎了一迎,说:“先头金銮殿的刘公公来过,替皇上打听公主的动静。” 我“哦”了一声,顿住步子:“春日宴那天,我去相府后院儿溜达,撞着了一个人。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不?” 小三登苦起一张脸:“公主忘了?那日皇上就请了朝臣,没请女眷。焕王爷想帮公主物色驸马,让公主扮成宫女随他一道。公主并着王爷一块儿吃喝,压根儿就没捎带上小的。” 我又“哦”了一声,道:“那你仔细帮我回忆回忆。” 小三登一张脸苦作一团。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事不对劲。 却不说本公主为赵良引路,乃是无心之失,引路的时候,我的的确确跟一个人撞了满怀。 倘若这个人是李闲,那么他今日识破我,便在情理之中。可是李闲长成那副样子,本公主看了,定然过目不忘,事后再相见,我却没认出他,又在情理之外了。 从前我年少轻狂,凡事都询根问底,后来历了些波折,方明白糊涂的妙处。我自然不会愚蠢到跟李闲打听究竟,是以这一晚,我徘徊在情理内外,夜不成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也是一个开动脑筋的环节啊…… 要怎么才能激起你们这群小妖精积极发言的欲望呢 第7章 长相望 06 因我从前造了天大的孽,从冷宫放出来,皇兄便给了我两个选择——或是被克扣用度,或是被禁足。 我那时天真,秉着“若为自由顾,两者皆可抛”的原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后有一阵子被现实击倒,实在穷疯了,我不是没有悔的。 那一段贫困的日子,一直深铭于我心中,是以我虽是个公主,日子却过得很省。提起这个,心中羞愤,实乃不足以对外人言。 此一时,李闲既然相邀,我便放开胆子去他府上蹭吃喝。他倒也很大方,变花样儿般地,每日都张罗出点珍馐。时而老丞相那位如夫人也来搭伙,闲扯一些尼姑庵的桃色八卦,说到兴头处,还会佐酒一杯。 我做客做出意趣,不免往来跑得更加勤快些。 膳后,李闲便要拽我去书房陪他温书了。我午过困顿,温了几日,被瞌睡扰得愁不胜愁,便与他提了这个苦恼。隔日去,书房里头便多了一张卧榻。我甚开怀,夸了李闲两句,又去景阳街淘了些话本传奇。 自此每至午后,小憩醒来,瞧上几折戏文,至意兴浓时,还可与李闲说上一出。 这日子,倒也不比我在天华宫的差。 许久没见二皇兄,将入秋的时节,他才来我宫里小坐。言语间,提起刘世涛因勤快过人,将要被擢升的事。 二哥顺手摘了个熟桃子,放在嘴里一边啃一边困惑道:“那状元瞧着是个老实人,喜怒不怎么形于色,这回晓得自个儿被皇上赏识,他简直乐昏头,欢喜了好几日,走路也带着风儿。” 言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莫不是你又做了什么,将他给刺激着了吧?” 这话实在冤枉。我近日跟着李闲混,委实没跟刘世涛打交道,虽然,也的确叮嘱过太医院顾看着刘才子的身子。 唔,也不知那帮庸医又给他喂了什么吃。肾好了,阳壮了,连性情也一并高调了。 我实在想不出刘世涛欢喜起来是个什么样,但他这股欢喜的劲头,似乎一直没能过去。 隔不久,欢喜着的刘世涛欢喜地给我捎来一张签文。说他日前去一座庙宇烧香,顺道为天华宫小绿问了一卦姻缘。 我展开签文一看,上面写着——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上吉。 彼时已入秋了,这迟来的“春风”,将我吹得甚迷惘。恍恍然,我才觉出近些日子,大皇兄已没有拿着我与于闲止的姻亲说事。早前听说于家那位大世子来了京城,却再未听说有甚动静,大抵他又回去了吧。 我在心里合计,倘若不用嫁给于闲止,那本公主委实没必要与刘世涛凑合。至于那千万树的桃花,同我也没甚干系了。 今秋的殿试定在八月初八。 初七这天,我循例去李闲府上陪读。 李才子有个成大事的性情。饶是殿试就在隔日,任我如何言语刺激,他依旧拿出一副不温不火的派头。我甚觉无趣,便寻了本戏文折子,倒在卧榻上翻看。 今日这折戏文颇趣味,讲得并不是才子佳人的俗气事儿,而是一名虎虎生风的将相之女,要从一众烂桃花里挑选一支好桃花的故事。 我看得兴浓,不留神手里的书便被人夺走。 李闲坦然地拿了我的书,坦然地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坐了。随手翻了几页,抬起头来冲我一笑:“我当是什么折子,你竟看得这般入神,原是这个。”言语间,倒像不屑得很。 我走过去,抽出他手里的书,端起边儿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瞧书的乐趣,除了故事本身,还为瞧出一个感同身受。”我复又躺回卧榻上,就着方才断开的地方续看下去,又道,“这个理儿,你这种王孙公子,一向不大明白。” 那头的语调抬高三分,盈盈笑着:“哦,你又晓得我是谁了。” “辽东沈家,远南于家,平西李家。我大随的世家就这么三个。”我从卧榻上爬起来,望着他,“平西王有十多个儿子,你姓李,八成也就是个平西世子。” 李闲脸上的笑意没了,一双眸子黑曜似,深不见底,语气倒是挺平静:“平西王有十六个儿子,你以为,我是哪一个?” 我打了个呵欠:“我怎知你是哪一个。”午后困意上头,我拉过薄衾,在卧榻上躺平,添了句,“你是谁都不打紧,只一点我得给你提个醒。纵然远南王一家子权势滔天,你莫跟他家大世子于闲止走得太近就是。” 屋内良久没了声响,我却越睡越不自在。朦朦胧胧张开眼,不慎骇了一跳。 李闲不知何时挪了过来,立在卧榻跟前,幽幽地盯着我。 见我睁眼,他顿了一下,忽而莫名其妙道:“你的成见倒是大得很。” 我“啊?”了一声。 他不咸不淡地扫我一眼,举步跨出书房,抛下一句:“陪我出去走走。” 我晓得人逢大事前,都有些反常。我大哥登基前,看了一晚的传奇小说;慕央 第一回出征前,拭了一宿的剑;二哥跟二嫂和离前,来我宫里哭了一夜。 明日就是殿试,李闲不在书房里温书,反倒要出去走走,大约也要反常了吧。 我尾随过去,打听道:“你打算上哪?” 李闲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勾又噙出笑来:“城西有座月老祠,听说那里的姻缘签甚准,你随我去摇一签。” 他果然是反常了。 月老祠外有几树老榆,靠里栽了几株胡枝子,淡紫的花串儿坠到红祠门上头,煞是好看。祠里香火尚好,往来的大都是一些愁嫁的女子和痴情的汉子,眉宇间自得三分红尘色。 李闲拽我在红笺上填了生辰八字,跪在月老像前摇出一签,掷了三个圣茭,再拿签条换签文,如此可作功德圆满。 午过起了凉风,天那头铺了薄薄一片云,不见晖色。李闲立在祠门口,展开签条一看,不由怔住。 我凑头过去,那上面写着——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是个下下签。我纳罕道:“你是惦记上了哪家姑娘,怎么这般坎坷?” 李闲淡淡看我一眼,若无其事道:“若是她,不坎坷反倒奇怪。”随手又拿了我的签文,展开来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也是个下签。 李闲漫不经心道:“莫说我,你也不大平顺。” 我恍了恍神,挤出一丝笑来,“这月老祠的签文,怕是不准吧?” 李闲悠悠地看着我,忽而也是一笑:“嗯,不准。” 将晚时分,我乘着李府的马车回了九乾城。李闲这个人,皮相极好,才学极好,却有一个破毛病——不分尊卑。 我下了马车,他在后头问道:“阿碧,你可仍住在天华宫?” 他一张脸衬在斜阳暮里,好看得不像话。 我默不作声了许久,正色道:“阿碧这个名讳,惯来也就我父皇和两个皇兄唤一唤,寻常的瞧见我,大都晓得称一声公主。” 李闲好笑地看我一眼,从车辕上卸了一匹马,御着暮色走了。 我又默不作声地盯着那简约别致,雕工精细的马车,俄顷,吩咐两旁的侍卫:“将这马车给本公主拖到天华宫后院子去。” 小三登大约早就候在咸池门口,站了一天,一脸欲语还休。 我问他:“想说什么?” 他支吾道:“还只是个揣测。” 他这副愁苦样,我从前见多了去,那揣测了无新意,不外乎三种——父皇要整治我了,皇上要整治我了,二皇兄要整我了。 是以我淡然道:“那就憋着。” 等回了天华宫,小三登依旧跃跃欲试地要将他的揣测讲给我听,我不耐地打断他,问:“今年殿试的辅臣,可有吏部董堂?” 他似乎没想到我提这个,愣了一下,才道:“回公主,有。” 我痛心道:“去将我压箱底的五百两的银票取出来。” 却不是我想舍财,但有俗语叫“破财消灾”。因我为赵良引路的把柄还在李闲手头,只好将自己做成一只蚂蚱,与他捆在同一根绳上。 我预备塞点银子给董堂,叫他将前三甲的位子留一空给李闲。倘若李才子不幸真中了三甲,也好落个行贿的把柄在我手里。倘若日后我被他揭发,好歹有点底气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嗯,明日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这么想着,我挠了挠头,洗洗便要睡了。 只在那半梦半醒间,恍然又想起一个关键——刘世涛并不知我的生辰八字,之前他为我求的签文,是如何来的? 转念又想起今日那条不吉利的姻缘签文,心里头又起了一个疙瘩。然而等两个疙瘩拧在一块儿,我也就睡死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T_T今天卖不出萌了,你们看着情况发言,明天再想个办法继续卖。 第8章 长相望 07 吏部的董堂,是个刚直不阿的人。他早年供职于远南于家,后被淮王相中,调来京城一路提拔,做到了吏部尚书。 因那位据说被本公主害死的离妃就出自淮王府,我与淮王的人一直有些龃龉。董堂性情黑白分明,早年又受过淮王提拔,是以他对本公主偏见颇深。 天未透亮,拂晓的风露灌进衣襟子里,微湿微凉。 董堂捏着我的五百两银票,振振有词:“科考殿试,微臣不过是个辅议,倘若李贡士真有才能,如何能蒙了皇上的圣眼?” 我颇以为然地点头,低声道:“董大人说得甚是,李才子能否得到皇上的青睐,凭的是自身造化。今日殿试,大人能放水则放水,倘若放不了,也在情理之中。李才子说了,日后大家同朝为官,不分你我,区区五百两银子,搁在大人这,亦或搁在他那,都是一样的。” 董堂凉凉瞟我一眼,冷笑道:“这李闲面子倒大,竟然请得动昌平公主。”说着,又抬高声调,“公主怕是不知道吧?圣上为广纳贤才,特命了一位深谙兵法的大将军在今秋贡士中挑选良将。待会儿殿试的辅臣,可不止微臣一人。” 我愣了。 大随精通兵马术的将军有许多,可是我,只能想到其中一人。 董堂又瞟我一眼,往左跨出一步,拱手道:“慕将军早。”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董大人。” 然后他顿了顿,又道:“昌平公主。”语气之间波澜不惊。 天穹还是方才的天穹,茫茫有风,可是霎时间,我却觉得斗转星移。 董堂将银票塞入袖囊子,大张旗鼓地道:“既然公主亲自交代,微臣定会对李贡士多加照拂。”说完,转身折入金銮殿中了。 巍峨的宫楼下,只留了两个人。 我回转身,勉力弯了弯嘴角:“慕将军。” 慕央似乎在想什么,听了这声唤,才恍然回神。 他安静地看着我,忽而问道:“董大人提的李贡士,可是指李闲?” 这是别后三年,我们第一次真正重逢。没有铺天盖地的愁绪,没有染就时光的喜悦,只提了一个不相干的名字。 我点了一下头:“将军认得他?” 慕央“嗯”了一声,良久才续道:“难得的贤才。” 我立在原地,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跟他施了个礼,转身离开。 宫墙十里,足下秋草静默无声,慕央又在后头唤我。 他说:“公主,未央宫东行十里,有一个偏堂,是供侍卫统领歇脚之所。今日几个统领出行不在,公主如需等消息,可以去那里歇着。” 经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自己因被克扣了用度,禁宫内不得乘辇。天华宫挨着西面的咸池门,离前宫路途迢迢,若来回奔波,便是一程跋山涉水。 其实也不必等殿试的消息,其实路途虽远,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去就好。 可我听到他这么说,就忍不住要跟他道谢。 当我回转身,慕央已经不在原地了,只余一片墨色衣角,折入金銮殿中。 卯时三刻,天已大亮,我顺着慕央指的路,来到撷晖堂。在椅凳上略坐一会儿,不觉就有点困顿,迷糊睡了过去。 前朝有一盛传的段子,说有一个书生,坐在槐树下喝醉了酒。酒后入眠,竟梦到自己娶了公主成了驸马,一时显赫无比。后来外族来犯,他领兵出征吃了败仗。公主薨殒,一世荣华惨淡收场。书生随后梦醒,发现梦中国度,竟是槐树下的一个蚁穴。 后人常借这个段子喻意人生如梦,我却觉得故事里的公主甚可悲,好端端成了他人富贵的垫脚石,事后又发觉自己无非是一场繁华大梦中的过客。大抵古来书者都以为富贵云烟,是以一生富贵的公主,比那些在凡尘中辗转的女子更平庸。 我在撷晖堂睡了饱足一觉,梦里也有一段山远水长。半丈红尘,杳然无痕。 醒来将好是正午,我随手抓了个宫女为我打水洗脸,还没收拾完备,小三登便跌跌绊绊地找来了。 他迎头和那打水宫女撞了满怀,湿了一身却浑然不觉,只慌张道:“公主,出事了!” 出的不是一桩小事,却是一桩我早已料到的事,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它竟能出得这般雷厉风行。 说是今早殿试前,吏部的董堂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往大皇兄跟前一送,将本公主与贡士李闲一块儿检举了。 小三登道:“当时圣上的脸色极难看,公主怕是又要遭殃了。” 我有点难以置信,“不能吧,李闲好歹是平西王之子,董堂虽正直,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怎会吃肥了胆去得罪平西王?” 小三登听了这话,支吾半日,说了他昨日的揣测:“公主猜测李贡士是平西世子的时候,奴才便觉得不对劲。日前想到,平西李家这一辈是‘有’字辈,可李闲的姓名里头并无‘有’字。”一顿,又说,“董堂纵然谨慎,毕竟是淮王的人,早年更供职于远南王府。平西王的势力,比之远南于家,可谓九牛一毛。” 我心中咯噔一跳。 倘若李闲并非平西王之子,天底下,还有那座庙宇能装得下这位金身菩萨? 我又问:“现今的状况是怎样了?” 小三登道:“皇上让董大人指认罪人,谁知董大人一瞧见李闲,竟矢口否认先前的检举,说自己可能弄错了。”又道,“殿试的考题是皇上出的,李贡士确实才华过人。皇上大约舍不得这个人才,不肯将他治罪,便叫来焕王爷镇场子,预备请公主去对个峙。” 小三登话刚说完,太监总管刘成宝就来请人了。 我一路随他去往永吉宫,心里又盘算起李闲的身份。 依照董堂看到李闲后的反应,必定是害怕了。董堂好歹是个吏部尚书,官拜正二品,天底下,还有哪几个让他怕的? 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飞快闪过,又飞快地掠了过去。 转而又想,连权势堪比皇家的世家都有几个,天下的王孙公子更是多如牛毛。唔,我识得的人少,猜不出李闲的来历却也情有可原。 永吉宫中别有一番好风光。 金漆宝案上,龙诞香淡淡地焚着。二哥与李闲坐在旁侧的紫檀椅上,中间搁了一张棋盘,黑白子杀得烽火连天。 少顷,二哥往我这头扫了一眼,随后往左一指,“碧丫头,去抓两把瓜子儿过来。” 我默了默,照做了。二哥顺势从我手里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嗑起来。 我无言地望着他,预备也寻个角落嗑瓜子儿。正当此时,又有一只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随意一捞,顺走几粒我刚好相中的肥大饱满。 我立刻转头将李闲望着。 他似乎觉察到我的目光,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我二哥好歹是个王爷,手里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闲这么怡然自得地跟他下棋,也忒有些胆肥了。 心里虽这么愤愤地想,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敢怒不敢言,只好憋着。 他二人厮杀半日,一局终了,棋局为和。 二哥夹了一卷圣旨在腋下,起身责备我:“昨儿个皇兄交予我一个宣读圣旨的重任,让我今日赶早,撤了赵良七品统领的赏封。谁知你又捅了篓子,害我半路跑回来为你收拾残局,白白起了个大早。” 我将新抓的瓜子儿往前一送,赔着笑:“二哥您吃。”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我一眼,接过瓜子儿嗑了嗑,续道:“你篓子虽捅得大,好在有人替你顶罪。我先走了,你好好跟闲止赔个不是,这事便这么算了。” 说罢这话,扬长而去。 永吉宫里,剩了我和李闲两个人。 我在原处默立了一阵,挪去李闲跟前,切声打听:“将将我二哥称呼你什么来着?” 李闲正将黑白子分收在棋篓子里。听了这话,他“嗯?”了一声别过脸来,“你没听清?” 我在他对面坐下,努力绽出一枚笑,“我能跟你打听几桩事儿不?” 李闲抬眸看我一眼,也淡淡回了个笑:“随你。” 我郑重道:“听说你并不是平西李家的世子?” 他分好黑白子,随意答了句,“不是。” 我咽了口唾沫,又说:“我猜你原本不姓李。” 他站起身,手里端着棋篓子,嗯道:“因要来京城考科举,故而用了个化名,李是我娘亲的姓氏。” 我跟在他后头,咳了咳:“那你家有钱不?” 他将棋篓子放在金漆宝案上,回头便笑了,“你要多少?”又上下打量我一眼,随口道,“养活你是绰绰有余了。” 书中尝言,人与人的距离,是很玄妙的。有人之间,隔了一道无涯的天堑;有人之间,只隔着一缕朦胧的纱;而我与李闲之间,隔的正是一层不薄不厚的窗户纸。 事已至此,心中郁闷,难以形容。 我无声息地退到门口,预备在窗户纸捅破以前逃之夭夭。 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李闲诧异地挑了眉,信步走来,将大门左右一敞。 外面站着的,正是今早检举我二人的罪魁祸首——吏部尚书,董堂。 哪知董堂瞧见李闲,竟露出一脸惊惧色,跪倒在地大呼:“小的不知远南大世子来朝,误中了圈套,辱没了大世子的名声,小的论罪当诛,论罪当诛——”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那段书生做梦的故事,引自《南柯太守传》 —关于世家的设定,其实仿唐朝,唐朝虽然是李家的天下,但世家族权势很大,制约皇家。另外一个例子,就是清朝时期的藩王吴三桂。所以于闲止可以这么拽。 —再有,关于我的用字和情节设定。 唔,有姑娘提到,有些情节和有些字眼是雷点,希望以后行文能避免。 其实我写文呢,不会刻意去避讳某些情节和用字,基本怎么顺手就怎么写=v= 换言之,你们的之哥,其实是一个来者不拒百无禁忌的之哥~ 唔,今天的作者有话要说这么正经,看来我最近卖萌卖到极限江郎才尽了T_T,打滚求安慰! ——依然在努力保持日更并且快要精尽人亡的之 第9章 长相望 08 一连数日,我都不曾踏出天华宫。 二哥去太医院提了孙贵为我瞧病。他说我是因受惊过度,故而得了忧思症。 他在扯淡。 李闲就是于闲止这个骗局并没有吓倒我,真的,我只是在痛心那无故糟蹋了的五百两银子。 孙贵为我把脉的时候,二哥就蹲在边上剥花生米,“藩王世子若想混个朝官,也得考科举,这是祖辈定下的规矩。于家权势太大,是以于闲止要考这个科举,只能先用个化名。这事儿我和皇兄本不想瞒你,可你也没特意问过我,我总不好巴巴地贴上来告诉你吧。”他将花生倒入嘴里,边嚼边又添了句,“前些日子,听说你和于闲止处得不错,你日日往他府上跑,他亦天天送你回宫,怎么你一晓得他是那个与你有婚约的大世子,你就这副熊样了呢?” 听了二哥的话,我并不生气。 我跟他讲:“你有一个贴身侍卫叫廖猛,长得五大三粗,神勇过人,我告诉你他是二嫂变的,你娶他么?” 自此,二哥除了时不时差人来我宫里索要花生米,许久不曾来瞧我。 秋分时分,阳气衰,阴气始盛,我逐步缓过来,开始盘算我在于闲止手里的把柄。嗯,宫外买卖私宅的事儿,他算做了个冤大头。除这以外,便是我在春日宴当天,为赵良引路的乌龙了。 因这个乌龙叫父皇与老丞相颜面扫地,是以这是一个含糊不得的大把柄。 我也曾细细回忆过我为赵良引路时,撞到的那人是否就是于闲止。大约于家那位大世子的样貌过好看了些,我实在无法将他与过目便忘的路人联系在一块儿。 此事遂成一个谜团。 倒是于闲止曾写来一封应承婚约的信,我将它从石凳下挖了出来。纸上字迹依稀可辨,甚是眼熟。 我不禁想起有一日,老丞相以品字为由,教我辨认李闲的字迹。我那时以为他在故意折腾我,现如今顿悟,原来老丞相是想跟我说,这一切都是个埋伏。 俗语有云,人一旦遭了难,性情便会淡泊下来。 我自勘破这个埋伏,从此便过上了清心寡欲的生活,甚少去宫外寻乐子。 其时九月,天地寒凉,内务府开始为各宫预备过冬的银炭。我自在冷宫大病一场后,便十分畏寒。可惜被克扣了用度,银炭有限,是以过冬很成问题。 比过冬更成问题的是院里几株垂丝海棠。 据说这海棠是我母后生前所植,南方的品种,与我一样都是个畏寒的。 母后过世后,父皇与大皇兄便将这海棠当做一个寄托,宝贝得紧。每逢秋事了,我便需将海棠请到宫檐下栽着,每日对它嘘寒问暖,等到开春,又将它恭送至宫院向阳处。 倘若来年哪一条花枝开得不利索,父皇与大皇兄势必要给我脸色看的。 这日晴好,我翻了下黄历,百无禁忌。于是招呼了几个太监,预备给海棠动土。铲子下去没几下,身后传来一个闲闲的声音:“海棠原就不娇贵,等小阳春再移栽不迟,倒是天寒打点霜雪,来年能开得更好些。” 这么一句,让我清寡已久的日子平添三分不淡定。 我把呼吸捋平,回过头将来人望着。 于闲止走过来,夺了我手里的铁铲,颇自然地拽了我的腕子。得到含元殿,他才松开我,顺势在椅子上坐下,“前阵子甚忙,今日才腾出空来瞧你。”又就着一旁的凉茶喝了口,噙出一笑,“早前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你看过了?” 想必他指的是那封应承我俩亲事的信。 我点了点头,亲切地告诉他:“院里石凳有点儿跛脚,我给你那信指派了一份差事,叫它给石凳当个拐。它乐意受了,现今与凳子处得甚好,你想传唤它不?” 于闲止笑意一僵。他定定地看着我,忽而又笑:“不必了,我本是遣它告诉你,我会用李闲这个名讳科考。想必它将这事儿搁在了末尾传达,叫你没能听清,理应受点惩处。” 我默了默,在他旁边坐了,诚恳道:“前一阵儿刘世涛差点当了我的驸马,还好你预先提点我他的隐疾。这事我得谢你。现今太医院将刘才子的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又听说他要被擢升。嗯,想必一桩喜上加喜的事就要发生了。” 于闲止抬起眉:“你倒有心思想这个?”又笑道,“刘世涛并着今秋三甲一块儿被赏封,届时我俩行贿的案子,也会被提审,这桩事若摆不平,你那桩喜上加喜,怕不会泡汤吧?” 说着,他扣指敲敲一旁的茶壶,温声道:“阿碧,叫人换壶热的来。我跟莫恒打了招呼,让他往后都将公文送来这里。” 我又默了。 听于闲止这架势,是铁了心要来我宫里当食客了。 我甚郁闷。我的俸钱本就很少,养活一院宫女太监已属难得,如今他还要来分一口粮,这日子,怕是要揭不开锅了。 我拎着茶壶来到前院,将小三登叫到身边:“吩咐下去,就说从今往后,天华宫改吃素。” 连着数日油荤不进,一干宫女太监饿得半死不活。 于闲止倒淡定,面对满桌素菜不挑不拣,一副立地成佛的姿态。 于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耗着。 未几,今秋科考前三甲的皇榜出来了。大约因为行贿,于闲止只中了个进士。我甚欢喜,吩咐小三登备了一个荤菜款待他。谁知他到我宫里只坐下喝了杯茶,便说要走。 他道:“皇上与王爷在未央宫等着,我需先过去。” 我一惊:“我大哥和二哥找你?” 他煞有介事:“嗯,说是辽东进贡了新茶,叫我过去品一品。” 我戒备地望着他:“我不信。” 他笑了:“对,不是为这事。”说罢这话,便施施然走了。 我大哥是个勤政的,我二哥却是一个无赖。他二人凑在一处,若说有甚共同话题,八成与我有关。 前一阵儿,于闲止曾提过,我二人行贿的案子会在赏封科考三甲的那一日提审。 今日张贴皇榜,明日就是赏封日。我两个皇兄在这种时候找于闲止,必定不是话家常,而是对行贿一案起疑,想要惩处我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我已在于家这位大世子身上栽过两个跟斗,这第三个跟斗,是万万不能栽下去的。 思及此,我迅速换好一身宫女装,风驰电掣地赶往未央宫。 作者有话要说: 敢不敢猜出来阿碧跑去未央宫会发生神马事=D T_T 真心精尽人亡了…… 但我虽然精尽,还是决定要顽强地更着。 ——爱你们并且决定明天叼根人参写文的之 p.s. 一刀惊春的番外明天放上来,先放在这边,成功通知到大家以后,我就换去又摘桃花那边搁着。 第10章 长相望 09 未央宫内,仿佛并不止于闲止与两位皇兄三人。 我在外头窃听半日,奈何那宫门严丝合缝,听不出个所以然。 为今之计,只好破门而入。 太监刘成宝捧着一壶辽东进贡的新茶过来。我将茶盘子接了,镇定地推开门,躬身道:“皇上,您钦点的茶水。” 宫中霎时鸦雀无声。 我默立了一阵,斗胆抬了抬眼皮。唔,两个皇兄脸色不大好;于闲止倒挂着一副坦然色;老丞相自眼风里看我一眼,又抖颤着瞧向别处了。 颇值得一表的是刘世涛,看见我,一对眼珠子灿亮灿亮。 想必他之前那股欢喜劲头还没过去。 气氛凉了片刻,大皇兄才漠然开口:“方才说到哪了?” 他这反应,大抵是默认了我的存在。 我甚欣慰,悄无声息地沏好茶,悄无声息地捧着茶盘子退到一旁。于闲止那盏茶,我搁在了他斜对面的紫檀几上。叫他诓我。 二哥咳了一声,提醒道:“说到碧丫头的亲事。” 我及时现身,实在英明。 大哥面无表情地扫我一眼,对刘世涛说:“当初给你指这门亲事,本也要看你的意思,你既不愿,那就作罢了。” 刘世涛立刻起身,往前一步跪下来:“臣谢主隆恩。”又折往于闲止的方向,再拜了一拜,“臣不知闲兄身份,劳烦世子大人良多,更险些坏了世子的姻缘。臣自认身份低微,只有世子与公主,才是天作之合。” 于闲止一脸受用地将这番话听了,笑意盈盈地看向我。 我漠然直视前方。 大皇兄又道:“此事归根究底是朕让你空欢喜了一场。听焕卿说,你自任翰林院编撰以来,克己勤勉。明日封赏时,便升你做个侍读学士罢。” 从编撰升做侍读学士,乃是连跳三个品阶。 嗯,刘世涛这回借了本公主的东风,算是发达了。 可是如何令他甘愿入宫当驸马,仍是一道难题。 听闻自己将要被擢升,刘才子并不见得欢喜。 他往前跨了一个大步,再次跪拜在龙椅下:“启禀圣上,臣宁肯放弃这次升迁的机会,只盼能圆一个心愿。”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求皇上将臣的心上人赐给臣。” 这话一出,大皇兄便默了。 二哥在一旁插话道:“你若瞧上了谁,自个儿置办些彩礼上门提亲便是,何必赔上一个从四品的品阶?” 刘世涛郑重道:“因臣这个心上人,并非一般的女子。”他一顿,砸了个响头,“她是禁宫里的人。” 大皇兄的语气凉下来,“你可知宫女与外臣私相会晤,是要治罪的?” 刘世涛赶紧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与那心上人,绝无半点逾矩之行。一切、一切皆是微臣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又朝老丞相磕了个头,“其实微臣与她,多亏了丞相大人牵线。” 此言出,二哥“哦?”了一声,不由将目光扫向我。 我心尖一颤,忽觉这事听来有点不妙。 刘世涛回味道:“春日宴上,微臣在相府后院散步,无意撞到了一位为人引路的宫女。那宫女貌美无双,心地纯良。微臣对她一见倾心,自此思慕不已。” 整个未央宫内落针可闻。 于闲止理了理袖口,好整以暇地将我望着。 我抬手捏了捏额际青筋,挪到大皇兄身边,切声道:“皇上,茶凉了,奴婢给您沏一壶热的来。” 哪知我的手刚碰到茶壶,却被皇兄一把拍开。他将音色抬高三分,语气却比先才更冰冷,“哦?你倒是说说,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到了这种时候,刘世涛依旧欢喜得不知所谓。 他又重重砸了个响头,喜悦道:“回皇上的话,她正是皇上身边儿这位,公主府上的小绿姑娘。” 我又栽了。 栽得心服口服,栽得甘拜下风。 我算是明白了于闲止为何会有我的把柄——八成是刘世涛酒后吐槽,不慎将与我相遇这个槽点吐了出来,叫于家那位大世子捡了个便宜。 大皇兄拟了一道圣旨——将我禁足天华宫一月,日日抄诵经文,修身修德。 这道圣旨,是二哥亲自来我宫里颁得。 他大约还记恨着我拿二嫂做话头堵他,自我接旨,他便日日来天华宫围观我的惨状。 我也只好在隔日呈交殿上的经文中,夹了一份状纸,告诉大皇兄自我抄经以来,二哥歆羡不已。每每提笔,他必在一旁挑灯达旦围观之,并感叹自己没这福分。 然而自我呈递了这份状纸,二哥便不曾来天华宫与我作伴了。 我闲来无事,差人去打听,说是皇上也给二皇兄赐了个福,叫他日日蹲在府里抄经文。 吾皇英明。 如此被关了半个月,关得我挠心抓肺。 诚然这半个月中,我也曾行行血字字泪地呈交了十余份悔过书,更曾托付刘成宝转赠一些我珍藏多年的趣味玩耍给大皇兄。然而这些东西,都被他无情地没收了。 半月后的一个大清早,我正蹲在桃树下,写我的第十七封悔过书。边上忽然盖过来一道阴影,将阳光遮了大半。 我顺着那道影子往上看,认出来人是于闲止。 我默不作声地将悔过书叠好放入袖囊里,打算往内宫里走。 于闲止却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刚去金銮殿为你求了个情,皇上算是准了。” 我立刻停住脚步,回头小心翼翼地将他望着。 他在石凳上坐下,笑起来:“你这么一副期待的样子,大概是给闷坏了吧?” 我板起脸,正色道:“先头我没出乱子,你日日来我宫里蹭吃蹭喝,如今我犯了事,半个月了你连人影都不见。”说着,我不禁扼腕长叹,“虽知人情冷暖,焉能冷暖至斯?” 于闲止脸上笑意更深,了然道:“哦,你原不是被闷着的,而是在气我半月不来瞧你?” 我无言地看着他。 他又道:“你被禁足宫内,皇上不许人探视。我也跟你皇兄提了好几回,才能来看你。” 我谨慎地问:“你跟大皇兄求得那个情,该不会就是准许你来看我吧?” 于闲止盈盈笑着:“你说呢?” 我摇头道:“我猜不是。” 他高深莫测道:“帮你求得这个情,不能被他人晓得。你附耳过来,我与你说。” 我依他所言,走近几步弯下身去。 然而我等了半晌,于闲止却没声响了。我别过脸去瞧他,只见他一张脸离我极近,黑曜似的眸子,如月下一汪静水,可里面的笑意却没了。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自我额发间掠过,微微碰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额际一烫,连忙退了几步,问:“你做什么?” 他似乎也尴尬,咳了一声摊开手指:“刚才你,沾到一片花叶。”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刀番外我移走啦~ 抱歉今天的更新让姑娘们等文等久了T_T ——叼人参未遂所以卡文卡出一脸血的之 第11章 长相望 10 于闲止帮我求得情,并不是一桩值得欢喜的事——说是寒冬腊月时,大皇兄要去鸦留山赏梅,他帮我请了个旨,说要捎上我一块儿。 赏梅很风雅,一窝骚客凑到一起咏梅更是风雅到极致。倘若我不幸扎堆在骚客之中,吟出几阙歪瓜裂枣的词句,便雅得过头了。 我捧着手炉,埋怨于闲止道:“我人缘一向不好,新近又得罪了老丞相与刘世涛。那些个大臣必定瞧我不惯。到时他们若拿我短处,逼我吟诗作对,我岂非又要遭殃了?” 于闲止不以为然:“你既得罪了丞相大人和刘世涛,左右都得赔礼道歉。他二人一向款待于你,想必不会为难。至于一块儿赏梅的,大都是皇上亲信,也大都晓得你没甚文采,你若真闹了笑话,也大都习以为常。” 他顿了一下,又看着我笑起来:“再者说,你这回是随我去的,有我在,想必没甚人会为难你。” 岁末寒凉,于闲止最后这句,说得我更是几哆嗦。我将手炉往他手里一塞,进内宫里去了。 因是入冬的时节,我畏寒的毛病隐隐有发作迹象。招呼几个太监将火炉子燃了,又将矮几拖到炉子旁边,开始抄经。 余光瞄到于闲止尾随进来,目光落到火炉子上,沉声问:“银炭呢?” 小三登在一旁答:“回大世子的话,公主畏寒,宫里的银炭又不多,只能省着点用。” 那头似乎默了一下,又问:“怎么不烧地暖?”小三登答:“地暖燥热,若是烧了,公主夜里不好睡……” 他二人又三言两语地说了几句,因声音压得低,我听不太清。 抄了一会儿经书,便有些困顿了,我抬手揉了揉眉心,脑门子顶上忽然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你畏寒的毛病是什么时候添的?” 我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道:“前几年。”又强撑着睡意打了个呵欠,努力将字迹写工整,“也不是甚大毛病,顶多嗜睡了些。” 只这嗜睡的程度,略微惊人。 因我一旦受寒,添衣或是烤火都无法御寒。唯一的法子,是裹起棉被睡大觉。尤其是在冷宫里的两个冬天,我近乎是蜷着睡过去的。 我将抄好的一张经文对着火光一瞧,上头字迹张牙舞爪,颇有作乱之势。我悲痛不已,将其揉成一团往火炉里扔了,又重新捋平一张。 再抄半日,那凉凉的声音又响起来,提醒我道:“眼皮子都要黏上了。” 我陡然将眼一睁,再次悲痛不已地将浸了一块墨团的纸张扔进火炉里。 于闲止慢条斯理道:“若觉困了,便去睡一会儿。你将经文抄成这么个鬼画桃符的模样,明日送到皇上跟前,也交不了差。” 这倒也是。 听了这话,我叮嘱小三登让他半个时辰后叫起我,挠挠后脑勺,一头栽在榻上睡过去了。 但小三登竟没来叫醒我。 一觉醒来,外头已是昏黑的夜。屋内火炉子静静地燃着,没有烟,用的是银炭。 小三登见我起身,迎上来问:“公主,您是先用晚膳还是再睡会儿?” 我想起整整十本未抄的经文,绝望道:“我还是先去未央宫跟大皇兄跪一会儿吧。” 说着就要更衣,小三登接着又道:“经文大世子都替公主抄好了,银炭也是他吩咐换的,说日后天华宫烧炉子的柴禾,奴才们不必省了。”又将一叠整整齐齐的经文递送到我面前,说,“公主您过目。” 我将经文接过,看了看,大吃一惊。 我一直晓得于闲止是个人才,却没想到他竟有本事将我的字迹仿到这种鬼斧神工的境界。 我不由地肃然起敬,问:“你们可留过大世子用膳?可又邀了他明日再来天华宫做客?” 小三登答说:“大世子似乎有远南急务要处理,没能留下来用膳。” 我立刻朝他投向严肃又责备的目光。 小三登急忙又道:“但世子走前,说往后还会常来瞧公主,叫公主每日管顿饭就行。” 我欣慰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往后的午膳,添个肉菜。” 民间流传着一个悲惨的故事,说有一农夫外出耕作,捡到一个田螺,将其养在水缸。之后他每日劳作回家,必见米已成炊。农夫很好奇,便躲在屋外想看个究竟。只见那田螺化作一个姑娘,为他劈材烧饭。农夫大喜,进屋抓住姑娘,说要跟她成亲。谁知田螺姑娘竟不愿,说农夫此举已窥破天机,她只能重返天庭了。从此,再也没人给农夫烧饭了。 此番,于闲止日日来我宫里帮我抄经,就好比那勤劳的田螺姑娘。 我吸取农夫的教训,晓得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断不会在于闲止抄经时,去逮他一个现形。是以每日他来之前,我便提早午睡歇下,等他走了,我才起床活动。 如此又过半月,直到他帮我将余下的经文抄完。 抄完经文后,我循例去未央宫挨了大皇兄一顿教训,禁足的命令便算解了。 一桩烦事罢了,又有两桩恼事上心头。 因我这回捅得是一个大篓子,且接连得罪了两位朝廷大员,皇兄命我挨家挨户道歉。 唔,我在春日宴闯的祸牵扯甚广,去老丞相府上请罪,需得先缓缓。刘世涛单枪匹马一人,不过是受了个心理创伤,倒是可以先将他拿下。 念及此,我忽然想到已良久没有刘世涛的消息,差人去打听近况,不由吓了一跳。 据说他晓得本公主就是小绿后,在府里闷了三日,随后找到我二皇兄,说自己不想在翰林院干了,要去军队里混。 我二哥看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自是回绝了。奈何刘世涛固执己见,宁肯从伙夫做起,也不愿在朝廷当官。二哥拿他没法子,只好询问大哥的意思。 大哥很为难,说:“刘世涛变成这副样子,到底是朕和阿碧的错。朕先搅黄了他的赐婚,阿碧又扮作小绿诓他,将他打击了一场。他如今不想在朝廷呆着也情有可原。你去问问哪个将军愿意收他的,遂了他的心愿吧。” 于是二哥便满心愁苦地问了。 问到的结果却出人意料——愿意收刘世涛的,正是我朝怀化大将军,慕央。 慕央给刘世涛安排了个仁勇校尉,又给他分编了百余个小兵叫他管着。刘世涛自此视慕央为恩人,每日去将军府晨昏定省。 我默默无言地将刘世涛的近况听了,又了解到他近日已学会光着膀子喝酒,还打算在河面凿个冰洞游水以强体质,深觉他再这么抽风下去,怕是不妙。 得闻刘壮士今日呆在府里未曾出门,我再次换好一身便裳,风驰电掣地赶往状元府。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卡文没更,拽着朋友陪我玩了一天的**游戏,顿时精气神全满啊。 于是我今天就更了~~ 昨天玩的是大家来找茬和英雄杀,改天去试试别的~ 我决定以后一周更六天,把星期六定为**游戏休息日,大家游戏上要碰上一个叫沉之之的屡战屡败的壮士,一定要手下留情啊。 p.s.上一章的那个前些日子,我是想说在公主说“我又栽了”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离她被抓包那天过去几天了。 但是自己又回去读了,果然跳跃有点大,于是我听姑娘们的话,把这句改了~~~ 唔,更好一章,去玩**游戏回点精气。 ——爱你们并且被**游戏丰富了生活所以决定明天也要更新的快乐之 第12章 长相望 11 刘世涛被封了个仁勇校尉,状元府也更名为校尉府。 因于闲止在天华宫做了半月抄书先生,临出宫前,我交代小三登备齐一桌酒菜招待他。小三登支支吾吾,说这不是一位好伺候的主。 凭借着二十年人生经验,我忍不住要责备他:“但凡跟本公主打交道的,不来找茬已是大吉,你竟还巴望着他好伺候?” 没想到一语成谶。 此刻,我立在朱红门前,望着匾额上气势雄浑的“校尉府”三字,深觉今日一行怕又将险象环生。 朱红门内,赫然是一窝耍刀弄枪的武夫。刘壮士光着一只臂膀,聚精会神地巡视其中。 我怕被误伤,小心翼翼地往墙根边上避了避,却撞到了一人。 正是刘世涛那年过八十的老母。 老母放下针线活,眯眼瞧我一阵,颤巍巍地喜呼:“涛子,你惦记的姑娘又来啦。” 我循声望去,刘壮士傻了片刻,三步并作两步跨来我跟前,单膝下跪:“末将刘世涛,参见昌平公主!”顿了顿,又回头怒喝,“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拜见公主!” 大约是我兴风作浪的事迹在民间早有流传,一干武夫瞧见我,皆皆傻了,隔了一会儿,才晓得跪地疾呼。 我仔细辨听一阵,真是,呼什么的都有,譬如“公主财源广进”,“公主貌美如花”,又譬如“公主万岁万万岁”。 刘世涛听得这句“万岁”,惊出一脑门子的汗,高声训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个月俸禄减半!”又将我请去上座,赔着笑:“公主您受惊了。” 我的确受了点惊吓。 倒不是因这一院儿跳大神的武夫。 我二哥说,人若心里受伤,必得抽风一回。有些人抽着抽着,便康复了;有些人抽着抽着,便萎顿了;不可救药的是第三种,这些人将抽风当做一种常态,从此一条道上走到黑。 看刘壮士这状况,正是第三种。 我甚无语地看着他,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世涛朝我拱手一拜,昂扬道:“这些个都是今秋招募落选的新兵,我问怀化大将军讨了他们来,编入我仁勇部下,日也操练夜也操练,势必要将他们练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 他一顿,给我递上一盏热茶,又喜悦道:“如今大功初成,我已请了怀化大将军前来验收。赶巧公主大驾,正好与慕将军一起做个见证。” 我正掀开茶盏要饮,听了这话,抬头呆然将他望着。 刘壮士问:“公主,待会儿是您先赐酒,还是慕将军先赐酒?按军衔,应当是他,可论品阶,公主是君,无人能及。” 我将茶盏搁在一旁,诚恳道:“本公主还是先回宫吧。” 刚站起身,朱红门“吱嘎”一声,折入一片墨色镶白的衣角。 慕央推门而入,刘壮士立刻跨步上前,单膝下跪:“末将刘世涛,参见大将军!”一顿,再次回头冲一院儿愣怔的武夫怒喝:“目无军纪,扣三月俸禄!” 慕央回了句“不必多礼”,抬头瞧见我,却不由愣了。 未至正午,天末就起了风。慕央的眸色很深,我隔得远,瞧不清他眼里有什么。 他走来我跟前,拱手道:“昌平公主。”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也施了个礼:“慕将军。” 却记得小时候, 第一回见他,我连名带姓地喊了声“慕央”。他一本正经地说:“微臣与公主君臣有别,公主莫要直呼臣的姓名。”我将这话当成耳旁风,并不理会。后来很多年,他便随了我去。 其实三年时间,并不足以让沧海化桑田,只是那声理直气壮的“慕央”,竟再喊不出口了。 约莫见我没反应,刘世涛又说了一次:“请公主和慕将军上座。” 我默了一下,在那八仙椅上重新落座。 刘世涛道,依循规矩,他得先敬三杯酒,一敬天地,二敬君上,三敬黎民百姓。因当今圣上不在这儿,是以这个君上,便由我和慕央两个凑数。 他斟酒敬了皇天后土,便要为我和慕央将空杯满上。 二哥和二嫂成亲的时候,我去凑过热闹。一向风姿飒爽的二嫂,那日难得凤冠霞帔,明艳里带了几分娇媚,与二哥一起向父皇与离妃敬酒。当时我想,有一天,我和慕央也会如那天的二哥二嫂一般,在高朋满座红烛若霞的将军府里行天地礼。 未曾想时隔多年,我二人却如携手岁月的高堂一般,并坐在八仙椅上吃一杯醇烈军酒。 这巧合,虽不圆满,也可作一个弥补。 只可惜我还没将这一杯弥补吃进嘴里,朱门那头,忽然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阿碧。” 于闲止的目光在慕央身上停留片刻,再移回我身上,慢吞吞道:“我半日不在,你连天地礼都行上了?” 我默了。 想必刘世涛这一辈子的福分都要在今日耗光。小小的一座校尉府,装了本公主与慕央两位大佛还不够,连于闲止这位金身菩萨也找来了。 大约被扣的三月俸禄让院内一干武夫吃到教训,他们见着于闲止,倒是立时跪了。 刘世涛那位高寿老母已跟着满院武夫颤巍巍地跪了两次,想必被叨扰过头。这一回,她抬起眼皮看了于家大世子一眼,拾掇拾掇针线,进屋了。 于闲止径自走来我跟前,垂眸看到我手里的酒,眉头一皱:“这是军酒,你可喝得?” 唔,大概又是小三登将我不能饮烈酒的毛病告诉你的吧?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 我讪讪道:“我就是随便尝个味儿,没事的,哈哈,没事的。”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夺过我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不明白。 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于闲止与慕央并排在我左右手坐着,一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十余个武夫跳大神。 从头至尾,他二人除了互相打了个似有还无的招呼,没说过一句话。 待这些个武夫跳完,刘世涛观察了一下我三人的神色,决定先问于家大世子的意见。 于闲止将茶碗盖一合,漫不经心道:“空有形式,没有力道,等同于绣花枕头。” 刘世涛还没来得及接话,慕央便开了口:“有进步便好,兵贵在勤。” “兵贵在勤?”于闲止的语气抬高三分,“我看是贵在精吧。北漠之争,大随与蛮敌兵力相当,倘若兵贵在勤,只要怀化大将军日夜操练,岂非就可制敌?” 慕央道:“精兵良将自是可贵,天时地利,练兵摆阵,也同样重要。” 我咳了一声,看向刘世涛。 刘世涛即刻会意,插嘴道:“大世子与大将军说得甚是,末将受益匪浅。”我舒了一口气。他又为慕央与于闲止满上酒,问道:“上回皇上说,要将公主许配给大世子,也不知日子定下来没有?” 我一个没坐稳,险些从椅凳上摔下来。 于闲止扫我一眼,若无其事地答:“还没,等开春。” 慕央默了片刻,端起酒杯:“末将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喜事,在此敬过了。” 可于闲止却不领这个情,他站起身,忽而一笑:“慕将军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倘若将军事事都能考虑周全,又何至于成今日这般?” 慕央动作一顿,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犀利,沉声道:“及不上大世子坐收渔翁之利。” 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甚。 这时候,刘世涛又打起圆场,问:“既是喜事,又何必等到开春?” 于闲止冷冷道:“阿碧畏寒。” “两年前她病了一场,从此就畏寒了。” 慕央愣了一下,不由转过头来看我。其实我为什么会病那一场,他大约是知道的。 良久,慕央的眸色黯下来,他搁下酒盏,仿佛不知说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其实有时候呢,我宁肯吃点闷亏,也不愿他人带着偿债的心思来面对我。 有的债可以偿,有的债却偿不了,偿不了的债,我讨来做什么? 一场枉然。 是以我道:“我确实畏寒。”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这两年吃好睡好,已好了许多。” 顿了顿,我又跟刘世涛说:“我和大世子的亲事,皇兄只是有这么个意思,还没正式定下来。方才大世子只是与你说笑。” 刘世涛愕然回头望向于闲止。 于闲止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少顷,忽然笑了:“是了,我是在说笑。” 作者有话要说: T_T真心不是故意拖更,被编辑逮住,勒令了周四交稿所以停了两天 有姑娘问上市书的事,我才发现我忘记说了.... 公子和龙凤的繁体已经上市了,简体由于我拖稿了,所以要晚点,但也快了。其他的估计比这两本还要再晚点,我有消息会通知大家的=v= 改天把龙凤和公子的繁体封面贴来给大家看,舒棠和小眉儿画得很传神的~ 唔,还有姑娘问一刀惊春番外在哪里……我才发现我把番外从这里撤走以后,忘记贴到番外集那边去了。 是不是写文写久了,记性就不好了呢T_T 第13章 长相望 12 于闲止仿佛在生闷气,送我回宫的路上,脸色一直不大好。我装作没瞧见,坐着打了个小盹儿,马车便驶到了九乾城。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我跳下马车,礼数周全地问了句:“你饿了没?要上我那儿吃饭不?” 于闲止已在校尉府耗了一天,我以为他急于回府处理公文,会说些面子话来婉拒我。谁知他淡淡瞥我一眼,下了马车道:“走吧。” 我甚愁苦,也不知本公主这个月的月俸还够不够用。 一时到了天华宫,小三登已吃饱喝足,见我回来,他又是惊讶又是羞愧地张大嘴巴:“原以为大世子去状元爷那儿寻公主,会顺便管了公主的晚膳,我几个累了一日,就先吃过了。” 我看着墙角几株被移栽好的垂丝海棠,心知他的确累了一日,只能板起脸,却不好动怒。 于闲止在一旁笑道:“这可是在怪我没照顾好阿碧了?” 小三登连连哈腰:“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便吩咐小厨房开伙了。 进了内宫,我知书达理地拿出一碟糕饼来招待于闲止。他却闲闲捧了一盏茶,嫌弃道:“我不吃甜。” 我了然地点头:“哦,你们这些王孙公子,没几个吃甜。” 他颇有兴味地扬起眉头:“怎么说?” 我道:“我大哥二哥都是这样,自小在蜜罐子里泡大,长大一些,就嫌味甜的东西太腻太娘气。”挑了一块鸳鸯糕,我又添了句,“你是没苦过,倘若饿你两天,莫说甜的,便是芜菁疙瘩,你也觉得是珍馐。” 他皱眉道:“什么芜菁疙瘩?” “就是菜根。”我道:“前几年,我和小三登没日没夜地巴望着过节,你晓得为啥不?”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咬了一口鸳鸯糕:“那时候,每逢过大节,内务府会送一小盒糕饼来。有一年端午,小三登染了热疾,我将桂花糕留给他,他却不肯吃,后来生生搁坏了。”我想了想,忍不住唏嘘,“小三登可惜得不行,便与我把没起霉的桂花糕芯子挑出来分着吃。现如今衣食无忧,可无论吃什么,都没有当年分吃的糕饼芯子美味了。” 我话刚说完,旁边探来一只手,夺了我的鸳鸯糕。 于闲止的眼神有些古怪,将那块我咬了一半的鸳鸯糕吃进嘴里,自顾自地说:“那日后我与你分着吃。” 我另拣了一块糕饼,堵了自己的嘴。 小厨房备了两菜一汤,于闲止与我分吃干净。用罢晚膳,他却没有要走的光景,而是叫小三登拿了他白日余下的公文批阅。 他这个做客的没动静,我这个做主人的也不好洗洗睡,捧了一个暖炉,坐在桌前栽瞌睡。 于闲止自公文里抬头扫我一眼,淡淡道:“这会儿却困了?还当你畏寒嗜睡,早先在校尉府,怎不见你犯困?” 我讪讪道:“都是近来调养得好。” 他执笔蘸了蘸墨,在公文上写了几笔,漫不经心道:“倒也是,足足睡了半月见不着人影。” 我没了言语。 原以为他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主儿,哪知他和经文打了半月交道,却没能超脱一些,肚里竟还有些许怨气无法化去。 我只好顺着他的毛摸,夸奖说:“若非大世子见义勇为,本公主怎能睡足半个月?” 于闲止搁了笔,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将你用来应付的我的那副心思省省吧,老丞相那头,你可过关了?” 他这么一提,我又愁恼起来。 刘世涛投笔从戎的劲头,我势必是掰不回来了,倘若老丞相那里也摆不平,大皇兄怕又要将我禁足一月。 其实春日宴那日,我当真只是酒足饭饱随便一逛。怪只怪赵良没眼色,瞧不出我的真身乃是一位公主,说自己幼时的青梅住在这院里,叫我为他引路。 我只当他的青梅是哪个不起眼的小婢女,便应了。后来打听到那青梅竟是刚被诊出身子的如夫人,我也十分悔恨,寻了个借口就溜了。 哪知赵良还是找着了如夫人,两人一起话旧时,被逮了个正着。 赵良七品统领的封赏自是泡汤了。他二人这一番私会,也叫如夫人肚里的娃变得来路不明。 老丞相气得七日没去早朝,大皇兄震怒,决定要彻查此事。 于是赵良便将本公主供了出来,说他那日当真是七八年来,头一回与如夫人重逢,先前他在相府后院绕弯子,连路都摸不着,有一个为他引路的婢女可以作证。 大皇兄便让他去指认这个婢女,然未果。 诚然,当时也有朝中大员猜测,说这婢女并非真的婢女,而是时常穿得一身绿油油招摇过市的本公主。但那些日子,因本公主一直娴静乖巧地呆在天华宫,这猜测便不了了之了。 直到刘壮士央求大皇兄将那个与他在相府邂逅的宫女小绿赐给他。 于闲止默不作声地瞧我一阵,闲闲地开了口:“这事难在没甚头绪,你若晓得从哪里下手,便好办许多。” 我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他又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我且惊且喜,将椅凳与他挪近了些。 他一笑,说:“赵良在北漠呆了七年,当时刚回京城,就算动作再快,兰夫人肚里那个,也绝不可能是他的。老丞相心里明白,却受不了兰夫人日夜闹腾,只好任她去尼姑庵呆一阵。” 我插嘴道:“你们男人是不喜欢女人闹腾。我二哥当年说,二嫂最大的好处就是从不闹腾。”虽然他后来又说,二嫂最大的毛病,也是从不闹腾。 于闲止扫我一眼:“你这可是在引以为戒?”又笑道:“你便是闹一些,我也不嫌弃。” 我将椅凳与他挪开了些。 他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续着方才的话头往下说:“兰夫人在尼姑庵一住就是半年。老丞相派人去请过几回,她都不肯回府。你被禁足的这一月,老丞相亲自去请了,兰夫人回府住了几日,又收拾了东西重新回了尼姑庵。她如今顶着七个月大的肚子一人住在尼姑庵,老丞相很不放心,你若有法子将她请回相府,丞相不但不会气你,还会感激你。” 那时我在于闲止府上蹭吃喝,与这兰夫人打过月余交道。她虽不是个固执的人,但做起事来,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一般人无法理解。 我愁苦地沉思半日,一时想起兰夫人曾亲切地称呼于闲止为闲公子,不由兴奋地问:“你和那位如夫人很熟吧?有法子将她请回来不?” 于闲止唇角的笑意忽然僵了一僵,道:“不算熟。”一顿,又说,“她与我表姑交好,所以认得。” 我疑惑道:“你表姑是?” 于闲止脸上的笑意全没了,过得半日,他才道:“淮王妃。” 我恍然大悟。 离妃与楚合两姊妹,正是淮王妃的义女。当年离妃在九龙柱上撞死以后,也是淮王妃请旨要治我的罪。我虽晓得淮王妃从前是远南于家的人,没想到她和于闲止竟还是个表亲。 一缕月色从半掩的轩窗流泻入户,于闲止抬了眼去看,一时竟有些失神。我喊了他一声,他只“嗯”着回我一下。 我想了一想,替他将空了的茶盏满上,自顾自道:“你也不必觉得什么,你是你,你表姑是你表姑,有些事,人人心里都有疙瘩,我这个人一贯是很懒的,既然过去了,便不会回头计较。” 于闲止似乎怔了一下,别过脸来看我。 他那张脸映着荧荧灯影,好看得不像话。 我却实在有些困了,忍不住又道:“不然你早些回去歇息,余下的公文,我明日叫小三登送你府上去?” 他始终没答话,只站起身来,将公文往案边堆了。 我送于闲止走到宫门口,他脚步一顿,忽然回头将我望着,过了会儿,噙起一笑:“头发。” 我“啊?”了一声。 他走近两步,帮我将一缕贴在面颊的发丝拂去耳后。 待我再次抬头看他,方才那抹笑已没了,一双眸子静静的,深深的,像流转着月色的黑曜。 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声音低哑:“对不起,那时我……”话没说完,又蓦地没了声。 唔,于闲止这举动虽然放肆,但他一副难过的模样,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我此番若将他推开,实在有点残忍。 是以我只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你要是心里不好受,就哭出来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话音刚落,于闲止身子一僵,默不作声地放开了我。 所幸这一时半会儿的伤情,并未能坏了于家那位大世子的兴致,他走前与我说,明日一大早,便会陪本公主去尼姑庵。 我连连应了,又很是礼尚往来地关怀他说,人生在世,当喜则喜,当悲则悲,不要总将眼泪往肚里流。 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兰夫人借宿的尼姑庵,去于闲止的府邸不远,却已在城郊荒僻处了。 隔日大清早,于闲止果然言出必行地将我送到尼姑庵。 是萧条的冬日,破败的泥墙上结了一层霜,庵门经年失修,漆色褪了大半。 我父皇曾说,一个人不管遭遇何事,心中都有一根秤杆,左旁的砝码都一些,他便站在左边,右旁的砝码分量重些,他便站在右边,是以凡事总有由头可寻。 此时此刻,我站在脱漆的庵门外,看着这满目疮痍危在旦夕的尼姑庵,心想兰夫人心里的那根秤杆,怕已坏了吧。 —*—*—*—*—*— <注>: *芜菁疙瘩是芥菜根 *但于闲止不是余弦值,慕央不是慕央,我取名才不是为了方便,哼╭(╯^╰)╮ *田螺姑娘的故事取自民间传说,有几个版本。原型《搜神记》后传里,田螺姑娘是个仙女最后其实嫁给了农夫。我用的是另外一个版本=v= *于闲止跟于桓之没关系。但一开始想出于闲止这个名字,的确是为一色春的后传想的。但《一 刀惊春》里面,于桓之的后人我改名成了于梓沉,就是那个华商,所以于闲止这名字就搁置了,于是写《一念三千》我就顺手拿来用啦~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姑娘建议我用分界线~你们觉得“<注>”上面的那个分界线好不好看=v=? p.s. 来伪更一把,有姑娘问兰夫人和如夫人的问题。 如夫人,就是妾的意思,不是正夫人。 朱碧之前不知道老丞相这个夫人的姓氏,只知道她不是老丞相的正妻,出于对她的尊称,就叫她如夫人。 于闲止跟这个夫人认识,知道她姓兰,所以就称兰夫人~ 第14章 泪满襟 01 老丞相的如夫人姓兰,原是中书省右仆射的千金。听说十余年前,千金也是一芳名远播的美人儿,上门提亲的才俊络绎不绝。无奈右仆射大人心高气傲,瞧不上那些公子哥,生生将女儿耽误了。是以兰千金及笄后,又在深闺养了五年,养得珠圆玉润。 却急煞了右仆射大人。 那年头,右仆射大人急嫁女的趣事,一度成为满朝文武的谈资。据说他在街头随意撞见一适龄公子,便恨不能将其捆走与自家闺女配八字。 后来老丞相为兰家这位千金说亲,图得不过一时热闹。谁知筵席上,千金并未瞧上世家公子,而是与丞相大人看对了眼。他二人私下幽会了几次,千金便眉飞色舞地拽着老丞相上右仆射府上给自个儿提亲了。 当时右仆射大人便傻了。 他以为,凭着自己显赫的地位,女儿哪怕混成个皇后都绰绰有余,怎可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做续弦? 另一边厢,老丞相与千金幽会,初初只为寻个刺激,待千金领着一干家丁上相府索要聘礼,他才意识道自己上了一艘贼船。 可惜当是时,贼船早已挂帆远航,一行数千里。老丞相悔之晚矣,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蹚了这汤浑水,背着骂名,将千金娶回了家。 从此兰小姐便成了兰夫人。 于闲止与我提及这段往事,只为在来路上添个趣味。 可我仔细听了,不禁悲从中来。 我沮丧道:“依你的说法,兰夫人一旦犟起来,老丞相与右仆射大人都摆不平,看来今日一行,我已注定完败,还不如早点打道回府。” 于闲止仿佛忆起什么事,悠悠地扫我一眼:“完败倒也未必,你若犟起来,当今圣上都奈何不了,可见比之兰夫人,你还是技高一筹。” 我愁苦不减。 他又笑着续道:“你若不想劝兰夫人回府,也不必勉强。就怕过几日,皇上追究起来,再罚你禁足一月。我虽能继续帮着抄经文,少不得在你宫里搭伙。我听小三登提过,你不止一回埋怨说为了管我的饭,你已贴了不少银子。嗯,我若再去天华宫蹭上一月吃喝,你的俸银可够用了?” 我哈哈干笑一声:“我还是先瞧瞧兰夫人。” 尼姑庵虽破败,厢房却是朝阳的。兰夫人一身素服,坐在炕上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她将眼帘子掀了一掀,了然地道:“公主是来劝我回府的吧,左右我是不回去的。”又伸手往方桌一指,“新煮的梅花茶。” 于闲止一脸受用地在桌前坐了,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一副看戏的样子。 我细想半日,愁苦道:“你既不愿回府,便也罢了,只是我又当怎么办呢?” 兰夫人颇是平静:“我与赵良幽会,原本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同公主引路与否并没甚干系,我与夫君也不曾怪责于你。” 我又想了想,也很平静:“虽然大皇兄叫我开解你与丞相大人的心结,可我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便是犯了大错,被关个一两月也就放出来了,你与丞相大人的感受,却不是我在意的。” 她悠悠张开眼将我看着。 我又道:“昨夜我琢磨了一宿,以为并不必强求一个破镜重圆的结果。归根究底也要看你与丞相大人的情分。你如今大着肚子,却一人在尼姑庵住着,想必是对老丞相没意思了。既然这样,本公主便去礼部请个旨,好叫你们和离了,如此你好他也好,皆大欢喜,你觉得呢?” 兰夫人瞪圆双眼,半晌,解释说:“我如今身子重了,喜欢尼姑庵的清淡口味。倘若回到府里,夫君则日夜命人为我滋补,我实在受不了,才在庵里住着。” 我学着于闲止的样子,悠悠然呷了一口茶,点头道:“哦,他竟如此不能体谅你,看来和离是势在必行了。” 她再坐不住了,迟疑半日,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闲止很知趣,放下茶盏,笑道:“我出去走走。” 他方一出门,兰夫人便觍着脸下了炕,挪到我身边:“公主英明,叫公主瞧明白了。” 我虽的确英明了一把,也是她的演技太拙劣。 她起初离开相府时,便很不适应外头的伙食,日日去于闲止府里蹭饭。如今她与老丞相心结已解,却强忍着口腹之欲赖在尼姑庵不走,摆明了是下了套子等我来钻。 我道:“你这么耐着性子等我,终归要有个由头,便是什么由头,你直说无妨。” 兰夫人咬着唇,仿佛难以启齿。 “听闻当今圣上,除了两个侍寝常在,后宫妃嫔高位虚悬?” 唔,这算是一桩宫闱异闻——我大皇兄二十有六,莫说册封皇后,连个位高的妃子都不曾纳过。 “我有一个小妹,略长公主一年。因她一直、一直思慕当今圣上,故此待字闺中,至今未嫁。” 我陡然一惊:“你想帮我大哥说媒?” 她的脸立刻变了颜色:“皇上九五之尊,他的姻缘,可是我寻常妇人能够论道的?”却又压低声音添了句,“只是容我多嘴,论起姻缘,皇上公主兄妹三人,没一个是走顺了的。” 她这多嘴的一句,说到了我心尖尖上,我们兄妹三人的姻缘,岂止是不顺,简直惨绝人寰。 大约瞧出本公主面色不好,兰夫人拢了我的手,劝慰说:“现下眼见着闲公子对公主关怀备至,公主嫁去远南,定是个享清福的命。至于公子养在别苑那位,虽也替于家添了后,但闲公子并未因此给她什么名分,公主不必担心。”又将话头拉回到正题上,“我那小妹,是真心实意记挂着当今圣上,并没存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想跟在公主身边当个宫女,偶尔能见见皇上,她便知足了……” 之后又提起什么“内廷空虚,关乎一国命脉”一类的官宦辞令,我却全没听进去,心眼竟被“于闲止养在别苑那位”塞满了。 我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几句,兰夫人似乎没意识到我不知情,透露说:“闲公子不给她名分,也情有可原。她年纪比公子长五岁,如今已是徐娘半老,丝毫比不得公主的风貌。” 从厢房里出来,外头竟在落雪。雪粒子纷扬,连带着日影也似一层薄薄的雾。 于闲止倚在一株白梅旁等我,细碎的雪花打在肩头,拂了一身还满。 见了我,他走过来,极自然地拢了我的手,又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笑道:“你果真受不得凉,就着火炉坐了半日,这手还不如我一个等在雪天里的暖和。” 他里头穿了一身青白长衫,波澜不兴的样子,仿佛置身于水墨山色,石桥尽头,自成一场风光。 可惜这风光只是表象,他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于闲止已在远南有了个娃,心情就十分复杂。并不是吃他的飞醋。这感觉,就好比一张雪白的帛纸上多了一块墨渍,一副缤纷的鸳鸯锦却绣偏了针脚,膈应得慌。 于闲止定定地看着我,忽而笑问:“怎么一副失落的样子?该不是从兰夫人那听了什么八卦,自个儿琢磨些有的没的吧?” 我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吐出两字诤言:“你猜。” 他不太在意,将我扶上马车,取出手炉让我捧着:“兰夫人有个小妹,一直思慕你大皇兄。她呆在尼姑庵等你,想必为的是这茬。”又倚着车壁,闭目养起神来,“你宫里人少,添个宫女说话不是坏事。再者说,皇上至今未曾纳妃,兰夫人的小妹身份样貌无一不好,若皇上肯要了她,于后宫,于朝廷,都算一桩喜事。” 说罢这话,他伸手捏了捏眉心,提了一句不相干的:“远南那边的卷宗千头万绪,连熬了几宿,竟有些乏了。”语气似乎和我话家常。 我却忍不住拿他先头的话揶揄他:“你们王孙公子到了一定年纪,成日想着娶妃纳妾。堂堂正正呢,是为了传宗接代,可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晓得明里暗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于闲止蓦地睁眼,牢牢看了我好一会儿,失笑道:“你这一套一套的理,是打哪儿学来的?” 我没理他。 他很自然地道:“说是为了一己私欲,也是摆明了的事,没什么可难堪的。”又眯起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你既这么想,该不会以为我打老远来跟你提亲,也是为了这个吧?” 我被他噎住,正要答话,于闲止却往车壁上一靠,懒洋洋地添了句:“自然你要这么想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泪满襟 02 我大哥虽未婚,却有两个侍寝的常在。我二哥娶二嫂前,没少在外头拈花惹草。父皇对母后情意甚笃,可惜母后去世后,他便纳了楚离为妃。 可见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是很寻常的,我并不能指望于闲止在这方面独树一帜。 虽然明白这个理儿,我一想到他一面故作真情实意地跟我提亲,一面又明目张胆地与另一个女人养小娃娃,便不由十分动气。 回到天华宫,我给大哥二哥各自去信一封。信上说,大世子既已有了家室,合该娶一名知情知趣的正妻。本公主不巧,正是那种不安分的刁妇。倘若嫁到远南,势必日日上房揭瓦,闹得鸡犬不宁。 然而大哥二哥仿佛打定主意要将我这个刁妇塞给于闲止,信去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冬意更弄些,宫墙内外都是积雪。小三登日日打扫出一条雪道,天华宫却门可罗雀,连于闲止这个食客也不曾造访了。倒是兰夫人搬回相符后,叫人传了个话,说等到开春,她便将她那小妹送过来。 我估算着日子,离开春还有月余,年来的繁琐事,只余下一桩腊月赏梅。 腊月前夕,天华宫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客是二哥,说他不速是有由头的,因他一踏入宫门,便高声嚷嚷:“碧丫头,你该不是瞧上于闲止了吧?” 我接过小三登的雪篓子,将扫好的雪倒在他脚下。 二哥从容避了,捻起我的手腕道:“你随我过来。” 阴雪天气,日光并不爽朗,得到了阁间,我才瞧见二哥脸上并无笑容。他也没坐,板着脸孔数落我:“你的信我瞧了几遍,满纸张的醋味。” 我纹丝不动地喝茶,不与他一般见识。 二哥盯着我瞧了一阵,忽然问:“于闲止有小夫人,这事你晓得多少?” 我垂着目,淡然道:“我也就是偶一听闻,并没有深究其中因果。” 二哥轻蔑地扫我一眼:“你扯淡吧,要不是心里藏了事,你能这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天华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镇定自若地为他将茶盏满上,又端正坐着。 大约是我滴水不漏的言行叫二哥抓不着把柄,他放弃与我周旋,说道:“于闲止养了个没名分的夫人,这流言我听过,没当成回事。你不是不明白,他这个年纪,有个女人是很寻常的,倘若没有,才真正叫人糟心。” 我不以为然。 这事得分人,搁在刘世涛身上,我便希望他多经历点人事,身强力壮一些;倘若换了于闲止,我又巴望着他连根狗尾巴草都不曾沾过了。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不过你对这个事上了心,我只好帮你查上一查,这才觉出里头有猫腻,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话说到末尾变了语气,我不由凝起神,问:“你查到什么了?” 他有点犹豫,负手踱了几步,吐出三个字来:“是凤姑。” 我手里的茶盏“啪”一声落在地上。 凤姑是从前伺候我的姑子,我落难那年,也是她离宫那年。 彼时我幽禁冷宫,乃是因陷害离妃与一名侍卫通奸。通奸在随国是大罪,违者或被斩首,或被施以绞刑,没有活路。是以陷害他人通奸,其心亦可诛。 可离妃与那侍卫颠鸾倒凤,我是亲眼瞧见的。那年我和她势如水火,自不可能帮她隐瞒。 说起来也是我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等我来捡呢?事后发现那侍卫是个阉人,我才惊觉这是个陷阱。 离妃含冤,撞在九龙柱上,清清白白地走了。可是她冤,我又何尝不冤?那侍卫受尽严刑,说指使他的人是我。我百口莫辩,在金銮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也没等来父皇一句谅解。 有些事当下经历不疑有他,等尘埃落定,才咂摸出些滋味——那个引我瞧见离妃与侍卫通奸的,可不正是凤姑? 竟是被身边人害了。 屋外深雪微明,折照在碎瓷片上,冷冷清清的光。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碎了的茶盏,听得自己声音干涩:“于闲止说他表姑是淮王妃,我原想着表亲走得不近,没有在意。现在看来,我可能弄错了。” 离妃是淮王府的人,而凤姑,亦是淮王妃为我点指的姑子。 二哥沉着道:“还有一事你可能不知,于闲止这回来京城,将凤姑一并带来了。”他话语一顿,调子忽然转冷,“碧丫头,你如果不甘心,我势必将人提到你面前来。” 我的手在椅背上握紧又松开,过得良久,应道:“好。” 二哥走前说,昨天吏部的董堂递上一份折子,告我在外头置办私宅,折子到了他那里,已被强压下来,叫我放心。 我却没了心思去算计这许多,满心眼里,都是于闲止与凤姑的瓜葛。 其实入冬时候,他在刘府与慕央的一场争执,我不是全无知觉。只是朝堂后宫,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年淮王殁,离妃薨,若说远南于家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可笑于闲止在这场变故中的羁绊,竟比我想象中的更深。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天华宫外跪了一双母子。经年不见,凤姑丰腴了些,眉梢眼角依然有昔日的媚气。 我记得当年淮王妃曾指着她说:“这双吊梢凤眼顾盼生辉,可惜年纪大了些,否则多少男人的魂儿都要被她勾去。” 我那时年小,没领会到言中深意,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凤姑见了我,朝我盈盈一拜:“罪妇凤娘,见过公主。” 她却自认当得起这个“罪”字。 我没答话,她将小儿往身边护了护,迟疑道:“雪地风冷,凤娘受得起冻,可幼子只有两岁,公主可否命人将他带去一处暖些的地方?” 我这才注意到跪在她边上的小子,鼻头通红,虎头虎脑地四处张望。 我点了下头:“你随我来。” 凤姑约莫猜到我找她来做什么,得入了暖阁,她便跪地道:“凤娘自幼在远南长大,与大世子尚算识得。那年一场变故后,公主被幽禁兰萃宫,凤娘在京城无依无靠,大世子这才念着昔日的交情,将我接回远南。” “凤娘一回远南便嫁了人,可惜夫君早亡,凤娘便带着幼子安居一所别苑之中。”她说着,抬眸轻轻看我一眼,“公主莫要误会,这孩子,并不是我与大世子的。” 我捧着手炉,没理会她这番话:“凤姑,你可知我最不喜欢你什么?” 她一怔,“公主指教。” “便是你这波澜不兴的温吞性子。” “好比你方才说得一段儿,什么叫‘尚算识得’,什么叫‘昔日的交情’,你以为凭你这身含糊其辞的好本事,本公主就听不出里头的门道吗?”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就恢复平静,“公主教训得是,是凤娘诚意不足。” 我道:“你不必自谦,三年多前,你那般轻描淡写地引我发现离妃的苟且之事,我不也没觉出你是故意的?” 凤姑浑身一颤,语调变得凄然:“那时凤姑不辞而别,的确欠公主一个说法。公主若想追究当年往事,凤姑必定知无不言。” 可我却没能听她说出那年的究竟。 就在这个时候,小三登忽然过来说:“公主,大世子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更新,都为自己的龟速感到不耻,但即使这样,我也强忍着这种羞愧感过来更给你们看,可见我是有多爱你们= =+ p.s. 为每一个大章节起了一个标题名。 第一大章叫“长相望”,第二大章叫“泪满襟”,剩下的有的还在想,有的已经想出来了,我个人很满意=v=你们呢~ 第16章 泪满襟 03 于闲止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暖阁。 他淡淡扫了凤姑母子一眼,将墨色大氅递给小三登,笑道:“你今日倒精神,这么晚了也不睡。” 我沉默地看着他,应道:“宫里来了稀客,自然睡不着。” 其实于闲止的来意,我怎会不明白。 虽说京城是朱家的地盘,可皇族式微,藩王坐大,要从远南大世子身旁提一个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还是他最着紧的那个。 于闲止这才看向地上一对母子,恰巧凤姑偏过头来,目光与他对上。那小儿最是机灵,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干爹——” 于闲止的眉峰微微一蹙,弯身将凤姑二人扶起,沉声道:“莫白。” 屋外进来一个扈从。 “将凤姑和汤儿送回别苑。” “慢着!”我喝道,“大世子瞧清楚了,这里是本公主的天华宫,可容得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于闲止背影一顿,回过头来:“倘若我没记错,昌平公主要提本王的人,也没经过我的同意。” 我看着面沉如水的于闲止,忽然想起一些不相干的道听途说——早听闻远南大世子为人冷峻,铁腕手段,难为他在我面前扮了这么久的笑脸。 我与他僵持着,沉默地站着,不知何时,屋外又开始落雪,稀疏几粒飘进屋里,沾地即化。 于闲止蓦地叹了一声,莫名道:“阿碧,别再任性。” 我却不知他这个“再”字从何而来,只是看到被他护在身后的凤姑母子,我竟觉得十分乏力。 莫白还是将这对母子带走了。于闲止立在窗前,看着外头愈下愈大的雪,忽然走过来拽紧我的手:“随我出去走走。” 从天华宫到咸池门,是漫漫长道,两旁的宫墙上积了很厚的雪,于闲止牵着我,漫无目的地走。 双腿陷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便有些发麻。我弯下身去揉腿,于闲止沉默半日,说:“那年凤娘是受我表姑指使,会发生何事,她也不知道。” 我直起身来,看入他的眼:“人人都说自己无辜,人人都将过错推到淮王妃身上,但你们都活得好好的不是么?而我差点死在冷宫,这个亏,我应当跟谁讨去?” 他的眼神云遮雾掩:“阿碧,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我忍不住笑了,“承蒙大世子看得起,可惜昌平绝非一个大度之人。他人存心害我,我虽不至于以牙还牙,但要我不追究我做不到。” 他的眉峰渐渐蹙起,语气也变得清冷:“木已成舟,追究一个结果又能如何?” 我心中一沉,没有答话。 于闲止又牵了我的手,拉着我往回走。我与他错开半步,只能依稀看见他崩紧的唇线。 良久,他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只是不甘心,或许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但从此往后,只要你要的,我都给你。”他一顿,忽然用力握紧我的手,说:“别再难过。” 夜是清凉的,大雪洋洋洒洒染得天地浩然,也将于闲止的发丝染得花白一片,我忽然想起一个句子来,朝如青丝暮成雪。 怎么会难过呢?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想我今日动气,更多的只是遗憾,遗憾那些再也没办法成全的心愿。 我说:“你说得对,我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一个人死生一场,到头来竟是一个笑话,不甘心曾有过的期待与美梦,如今全都成了泡影。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木已成舟。” 天华宫已近在咫尺,高耸的楼阁矗立在皇城西天一角,分外寥落。 我又想起之前的争执,不由地笑道:“你知道吗,方才看你竭力护住凤姑母子,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一个过客,忽然跌入别人的故事中。” 于闲止回过头来,眉头紧皱:“我与凤娘,并非你想的那般。” 我没理会他的解释,抬头看了眼夜空茫茫,问:“闲止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 “阿碧?”他错愕道,复又露出一丝欣慰的笑,“你竟是记得的。” 记得又怎样,连三年前的一段繁华都能化作前尘旧事,遑论儿时的一场相识。 我说:“今年,你千里迢迢地来京城跟我提亲,我其实是很感激的。你对我百般照顾,免我惊,免我冷,我并非全无知觉。你的每一分心意,我都记在心里。有时候,我甚至想就这么跟你去远南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错。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每回你来,我都尽心与你相处。我晓得你爱茶,闲来无事时,我除了翻下传奇话本子,也会瞧一瞧茶本,学些奉茶之道。我虽有些小气,有些大而化之,可自问并不曾薄待于你。” 我垂下眸子,“我晓得这些心意,及不上你待我的一分一毫,可是……”我慢慢从于闲止手里抽出手,“就这么,算了吧。” 大雪纷飞迷离,于闲止的眸光却格外沉静,悠悠的,如古井。 他的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更多的话,只是指了下天华宫,安静地说:“我看你进去。” 禁宫中,一直有些碎语,我自冷宫出来,也听得一些。说淮王在南面的那块封地,是块陆水交通四通八达的宝地,远南王一直想要。三年前,淮王殁,离妃薨,那块宝地,也成了蚌中之肉,人人争之。 争的过程我不得而知。结果是慕央虽为朝廷保住了那块地,可远南却将水陆交通的闸口握在手里。 其实朝堂是非,与我一个公主又有何干?可惜鹬蚌相争激起的千层浪,却将我这只水中鱼卷进风波。本来往事已矣,我也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可是今天,当我看到就连凤姑也过得花月静好,便不由得不甘心起来,便忽然不知道,应该怎样与于闲止相处下去。 他在这场是非当中的羁绊这样深。 我不知道那一晚,于闲止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他踏着深雪走路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大约因为远南没有雪。 很多年后,我每每至睡梦里惊醒,梦里都有一个踽踽而行的身影,他或是走在大雪纷飞的山麓,或是走在荒烟蔓草的广漠。 我一直后悔没能陪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他们两个去庙里求的签文,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啊,都是造化的错 =v= p.s. 最近文下一片怨念,之哥都看到了。每看一次,都欢乐之至。 有抱怨我更新慢的,也有抱怨我更新不规律的。 更多的,是倾诉对我的难分难舍之情,相爱相杀之恨,以及对我的更新速度绝望所以崩溃地来一句只要更了就好只要不坑就好的孩子们。 更有一些孩子,拿出某某文,和某某文举例,说当那篇文不更新你们是怎样残忍对待的,又说当我不更新你们对我是多么好多么宽容。 之哥不得不感叹一句,写了两年的文,我的文字功夫虽然没有太大长进,但文下的孩子们个个都长成萌物了呢=v= 十分感慨,所以来一把准时的隔日更。 ——爱你们的之=v= p.p.s 请坚信,小虐都是为了怡情,一念三千是一篇轻松文 第17章 泪满襟 04 泪满襟 04 那场大雪后,于闲止再没来过天华宫。我这才意识到,他自春末来京城,已陪了我大半年,这么凭空不见了,生活好似少了一块。 所幸这一块缺失,很快被人填补上了。 某日我一觉醒来,床头忽然多出一美人要伺候我梳洗。便是兰夫人那小妹兰嘉。 兰嘉是个千金小姐,日子却过得十分糊涂。据她说,她一听闻本公主愿意收她做婢女,便连夜翻墙,赶来投奔我了。 还与我推心置腹道:“本打算开春再来叨扰公主,但我爹娘日日捆我出门相亲,我是实在混不下去,才提前过来。”又说,“不瞒公主,与一对愁嫁女的双亲住在一块儿,时时刻刻都是活遭罪。” 我私心里虽十分赞同她这番话,面子上却要跟她客套:“兰二小姐既然来了,便将天华宫当自己府上,不必拘谨着。” 她嘿然一笑:“是,日后我做了皇上的宠妃,你还得唤我一声嫂嫂。” 兰嘉是个自来熟,不出几日,便与小三登几个宫人称兄道弟。因她是右仆射大人的二千金,丞相夫人的亲姊妹,给我做婢女实在不合适,内务府那头只挂了个名,旁人见了她,都尊称一声二小姐。 腊月伊始,二哥派人捎来口信,说吏部的董堂正着人盘查我在宫外买卖私宅的案子。他还说,这事虽被他暂且压了下来,我仍需出宫收拾罪证,以免日后落到大皇兄那里难以收场。 我想买卖私宅的琐碎,都是工部的张有为在打点,我至多出些底银,再收些回扣,委实没甚罪证可言。但二哥既提了这个醒,我只好将此土匪君请到景阳街的茶楼一叙。 张有为听明我的来意,有些为难:“别的宅子倒好说,只开春脱手的刘府,董堂董大人着实盘查得紧。”又抬着眼皮觑了我一眼,补充道:“就是刘世涛刘大人的府邸。” 他置办的不外乎是死过人闹过鬼的宅子,刘世涛的府邸也脱不开这个渊源,有什么值得做文章? 我正欲问,立在我身后的兰嘉便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张大人,哪怕前朝皇帝一大家子都吊死在刘世涛的府邸,也是你和董大人该头疼的事。你将昌平公主扯进来,是想叫公主替你担待?” 张有为惊惶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我将兰嘉的话放在心里细嚼一番,深以为是地点头:“张有为,本公主也不瞒你,届时若当真东窗事发,本公主只管赖个一干二净,宁死,不会认栽。” 张有为的脸霎时苦作一团:“昌平公主教训的是。” 再叙一阵,张有为约莫觉得再无转圜的余地,便说要恭送我回宫。说曹操曹操到,刚出茶楼,街那头走来的不正是刘世涛。 他与慕央约莫刚听完梦周先生说书,身上还挂着布搭子,望过来,也瞧见我了。 张有为看见刘世涛与慕央更是惊慌,招呼一声,便寻了个借口溜了。 或许因为前月我与于闲止慕央在刘府的不欢而散,刘才子面对我,也似有尴尬,寻了半天的话头,又绕回原处,“公主难得出宫散心,怎么不见大世子陪着?” 我不知怎么答,幸而兰嘉及时应道:“刘大人的意思是,由我陪着昌平公主,便是不应该的?” “兰二小姐哪里的话。”刘世涛干干笑道,却似乎更尴尬了。他又寻思起话头,好半天,忽道:“对了,公主与世子大人的婚期可定了?微臣、微臣想早些备礼。” 这回非但是我,连兰嘉亦不知怎么答了。 熙来攘往的街头,慕央听了这话,抬眸望向我。 我努力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脸皮子发僵:“你倒也真地信了,其实我与大世子天南海北的两个人,原就当不得真,只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慕央的眸子闪过一丝诧异,楞然看着我。刘世涛仿佛欲说什么,又默然不语。于是三个人君不君臣不臣地相顾无言,自己也晓得实在不像话。 良久,刘世涛低声道:“昌平公主,末将——” “刘大人。”不等他说,兰嘉便打断,“刘大人,家父钟情于字画,我一直想从景阳十里挑选一副珍品送他,无奈却是眼拙。刘大人到底是状元才子,不如替兰嘉选一副好的罢。” 刘世涛默然片刻,道:“能帮右仆射大人挑选字画,是末将之幸。” 兰嘉与刘世涛走了,我才注意到慕央今日着一身便衣,淡色长衫清雅得很,可饶是如此,他的发依然一丝不苟地束于脑后。 我寻思了半日,又将话头引到刘世涛身上,笑道:“月前去看刘校尉,他还有一颗要习武的雄心,没想到一个月下来,便安稳了性子,跟在将军身旁做文随了。” 慕央应道:“他那时也是经了点事,心中不好受,如今该过去的当已过去,人也就安稳了。” 我自晓得慕央指的是何事,但由他提起,却有说不出的困窘,我道:“兰嘉早提过要帮右仆射大人选字画,我倒好奇她要选个什么样子的。”说着便要去人群里寻她。 “公主。” 这一声“公主”微不可闻,但我还是听到了。 慕央的眸色依旧看不出喜悲,声音又低又沉:“公主畏寒,腊月的暮风寒气渗骨,公主若逛好了,便早些回宫罢。” 我又不知当应他什么了,想来于闲止将我畏寒的毛病告诉他后,他便这样记挂在心上,我想道声谢,却又觉得徒劳。 天边有黑色的鸦羽划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喧嚣又寂寥,日暮的风终于扑面来袭,而慕央的话语也被这寒风载着,分外落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主当珍之重之,而过往已矣,公主却不必再想。” 我不知他从我眼里看出了什么,才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忽然想起那个大雪漫天的夜,于闲止对我说,阿碧,过去的,不要再想了;他说,木已成舟,追究一个结果又如何;他还说,别再难过。 仿佛被掀起了心中疮疤,狰狞的一角忽然昭昭于世,我忍不住就道:“我在冷宫三年无人顾我死活,如今活下来活得好好的,却人人与我道珍重,我晓得世态炎凉当自知冷暖,未曾料慕将军也不可免俗。” 慕央平静的目色里终于有了一丝惊恸,苦意漫过他的唇角,说出来的,却还是循规蹈矩的几个字:“是末将失言了。” *—*—*—*—*—* 泪满襟 05 这个冬日,我身子骨转好,可那日与慕央一场遭逢,竟令我连出宫的心思都懒怠了,只成日在宫内溜达。 一日雪后初霁,我携了兰嘉在沁香园闲逛,撞见正批阅奏章的大哥。绿蚁新醅酒,红泥火炉,冷寂的雪地里,只留了个管事的宫人,清冷得很。 似觉察到我来了,他抬头扫我一眼,淡淡道:“过来坐。”我依言在石桌旁坐下,良久,大皇兄才搁了笔,瞧着我道:“看你这脸色,却是比前两年好些了。” 我整襟危坐,应道:“都是承蒙吾皇照拂。” 大哥笑了一声:“朕可没那么大本事。” 雪天里开着几株梅,花色清淡,花叶稍的一抹红,像是被新醅酒的醉意熏出来的。大皇兄步至梅前,颇是惋惜:“这梅色格外好,可惜开得少了。” 我赔笑道:“隔日去鸦留山赏梅,大哥挑些可心的,叫人移栽回宫便是。” “是了。”大皇兄道,一顿,又说,“当初去鸦留山赏梅,还是于闲止为你请得旨,说瞧不惯你那么禁足在宫里。谁料到再过几日,他却要回远南了。” 我嘴边的笑意一僵,大哥却续道:“你仍不肯跟他走。” 我没有应声。 大哥说:“于闲止看起来不动声色,却有个势在必得的脾气。他此番来京所为何事,朕一直晓得。前几日他说要走了,竟没说要带你一起。” 忽然间,心里就没了着落。我“啊”了一声,道:“小三登在宫里备了膳,我、我得回去了。”便携了兰嘉匆忙要走。 “碧丫头。”大哥沉声道。 我回过身来,只见他皱着眉,忽然叹了口气,“你是公主,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后宫中人。出生皇家,就有逃不开的责任。” 然后他沉默良久,又说:“但朕会尽力保你安乐。” 我不知当应他什么,只好弯膝施了个礼。 大哥却笑道:“一直想为你寻个夫婿。现如今看来,兴许还是刘世涛好。”又道,“那日他随慕央进宫见朕,提了一句,说想去天华宫探望你。朕准了。” 然而我等了几日,并未瞧见刘世涛的影子。 腊月十三是个大日子,因每年的这一天,我朝皇帝都会去鸦留山赏梅。这事其实有个由头——先祖皇帝在世时爱梅成痴,先祖皇后过世后,祖皇帝为表思念之意,将她葬在了以梅香闻名的鸦留山,且于每年腊月与梅花同祭。 此后,腊月赏梅的规矩就传承了下来。亦是承祖上的规矩,鸦留山也是随朝每一任国母的香冢。 腊月十三,我与随行大臣一道,在九乾城门口等候圣驾。 我到得偏早,雾茫茫的晨色里,除了我与小三登,还杵着两个人影,一是已经行过见礼的慕央,二是慕央身边文才最好的校尉,刘世涛。 刘世涛面带犹疑,远瞧见了我,小声道的一句却是:“公主莫怪。” 他约莫还为着前一阵儿说要来拜见却未曾前来的事耿耿于怀。 我没怎么理他,于是乎刘才子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因、因末将至今未能将公主与为人引路的小绿姑娘分清。” 他这话甫一脱口,我吓了一跳。却又想到那年二嫂离宫,二哥魂不守舍了好些时日,我问大哥二哥何时能好起来,大哥说,等有一天,你二哥能将他与你二嫂的往事当笑话讲给你听的时候。 推此及彼,现如今刘世涛能将他心中这个困惑说与我听,约莫也将从打击中爬起来了罢。思及此,我不禁温言道:“刘才子,有句话本公主一直想跟你讲。” “早先我扮宫女诓你,是本公主的错,如今误会已解开,你何必在原地兜圈子?” 刘世涛听了这番话,却慢慢苦起一张脸:“末将原是放开了,还想着与公主冰释前嫌,但近日回缓过神来,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大约又想起与我那桩黄了的姻亲,猛地一叹,转头看向慕央,请教道:“慕将军,倘若你心里头有这样的疙瘩,可能够找出一条明路来?” 慕央原是静立着,听了这话,竟怔了一下。 小三登在一旁低眉顺目地道:“刘校尉问错人了。在朝为官,君是君,臣便是臣。对怀化大将军而言,这样的疙瘩,不曾有,亦不会有。李校尉是做了武将,却还揣着一颗才子佳人的心。” 刘世涛愣了愣,应道:“是末将失言。” 可这时候,慕央忽然安静地开了口:“便是不能平复于心,亦要深藏于胸次。” 远处冬阳破晓,将晨雾照得支离破碎。可时光仿佛溯回,慕央的眸中有竟那日斜阳黄昏里化不开的暮色,凄清而茫茫。 他沉默片刻,与刘世涛道:“这些大不敬的话,日后不要再说了。” 言语间,随行的大臣都已到了。九乾城玄正门前,禁军列阵,我与众朝臣女眷一起行跪拜之礼迎候皇辇。刚起身,衣袖便被挤来身旁的人拽了一拽。 来人是二哥,他皱紧眉头,问说:“碧丫头,你怎没和大皇兄一起?” 我是公主,随帝王出行,理应跟在帝王身后的步辇中。其实一整个早上,不是没有觉察到周遭异样的目光,我道:“去鸦留山赏梅,是于闲止为我请得旨,我叫小三登去内务府问过,这回出行,我是以女眷的名义载在大世子名下的。” 二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于闲止今日晚到,他竟没有知会你?” 鸦留山是国母香冢,他是藩王世子可以晚到,我却不可以。 我忽然不知当怎么回答,我已许久未曾见过他了,所幸二哥亦没有再问。 鸦留山在京郊,虽不远,但帝王仪仗亦浩浩荡荡地走了几个时辰。 山上梅香沁人,枝头白梅好似冬雪。大皇兄对太监总管刘成宝交代几句,刘成宝便朗声道:“皇上圣言,先祖皇帝有云,梅者,圣贤秉性,岁寒生,傲骨铮铮,临初雪,破晓春,后被誉为‘梅骨辞’,诸位爱卿可有与之媲美的段子?” 除开家眷,随行大臣共二十余人,文采与品级皆是上上。可一句“与先祖皇帝媲美”却将众人难住,窃窃私语了半日,无人接腔。 过得须臾,忽有人道:“皇上,微臣有一首打打油诗。” 说话人是董堂,他自眼梢里看我一眼,道:“此诗声律与韵脚虽不工整,放在此时此刻,却十分应景。” 大皇兄挥了挥衣袖,算是准了,董堂便念道:“梅色犹在故人逝,徒留梅芳祭人魂。可怜香冢骨未寒,今朝又遭他人践!” 可怜香冢骨未寒,今朝又遭他人践。 鸦留山是大随每一任国母的香冢。二十年前,宫闱却出了一桩稀奇事——父皇爱笃的昭元太后,我的生母去世后,并未被葬在鸦留山。那一方香冢里,取而代之的,却是十余年后被追封的孝德太后。 那个传闻中,被我害死的离妃。 董堂一首绝句念完,山中静得连落雪声都听不到了,唯余飒飒山风,自空无处吹来,又朝着空无吹去。 有人将我往身后一带,厉声喝道:“董堂!你这是甚么意思?!” 我恍了恍神,才看清挡在身前的人事二哥。 董堂满目坦然:“微臣的意思,难道焕王爷不知道?莫非换王爷将微臣的奏折擅自拦下,只是图一时新鲜,并不曾看过?” 我一愣,是了,日前二哥提过的,董堂又上了一份折子告我在宫外买卖私宅,被他拦了下来。 大皇兄看了二哥一眼,面沉如水:“甚么折子?” 董堂撩开衣摆,径自跪于雪地上:“禀皇上,自昌平公主离开冷宫,皇上对公主未免太过纵容,乃至于公主在宫外恣意买卖私宅,谋利谋财!” “自然公主愿用自己的银钱买卖,也不可厚非,只是——”董堂一顿,忽地抬高语调,“只是公主今春卖出的刘府,并非普通宅院,而是怀化大将军的夫人,楚合小姐生前置办的嫁妆!” 怀化大将军的夫人,即是慕央的夫人。 我听了这话,不由怔在原地——我终于明白何以张有为提及董堂的盘查会欲言又止,原来那日令他惊慌失措的,并非刘世涛这个小小的校尉,而是立在街头的怀化大将军,慕央。 我慢慢地捏紧手心,上头全是冰冷的汗。我看了看慕央,又看了看大皇兄,笨拙地解释:“我、我只知那宅子废弃了十余年,其间并不曾有人住过,如何会是楚合所有?” “楚合小姐出嫁前,淮王妃曾私下曾以一匣嫁妆,其中便有那宅邸的地契。公主既要买卖,一问便可得知。”董堂道,又拱手面向大皇兄,“微臣亦是整理京城宅邸安录时,发现楚合小姐的府邸变作了刘校尉的校尉府,再一查,才发现是经由公主转手的。” 我百口莫辩,这时候,慕央道:“阿合生前确然提过他私下有份嫁妆,因那是她自己的物事,我便不曾问起。末将既不知那嫁妆为何物,昌平公主当时,大约亦被蒙在鼓里了罢。” 董堂冷笑一声:“公主是否被蒙在鼓里,不是将军一句话就可作数。”他转头向我打了一个揖:“公主,敢问在宫外帮你打点买卖的,是否是工部一个叫张有为的郎中?” 我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董堂朗声道:“来人,将张有为带上来!” 这是我头一回瞧见张有为穿朝服的模样。他从前帮我打点买卖,干瘦的身材裹在略大的长衫里,像个土匪,我也一直戏称他为土匪。而今他周武郑王地穿着朝服跟我跪下,实在滑稽好笑,可我笑不出来。 张有为跪地时已然落了泪,连连与我磕头:“公主,公主,微臣该认的罪能认的罪已全认了。可刘校尉的府邸牵扯到慕将军,牵扯到仙逝的孝德太后,微臣还有一家老小,实在担待不起啊……” 董堂自袖口取出一张折子呈给大皇兄,高声道:“这名叫张有为的郎中,微臣已提审过了,他对自己的罪状供认不讳,并言明公主是在知晓那宅邸是将军夫人的嫁妆后,仍将其据为己有,擅自买卖的!”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张有为。他的泪已流了满脸,抱住我的膝头,泣不成声地说:“公主,你原谅微臣,原谅微臣罢……” 可是我原谅他,谁又来宽恕我背过的债? 白梅深处有几树红梅,衬着这个素净的冬,殷红似血。 我望向那灼灼梅色,责问道:“董堂,自我离开冷宫,你一直对本公主言行不矩。本公主是君,你是臣子,你要与我算账,那本公主先来与你算一下不分尊卑这笔账。” 董堂一愣,顷刻又冷笑道:“微臣不过给公主指了一个错处,公主何故端出架子来恐吓微臣?再者说天字犯法与庶民——” “不要与我讲甚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手边扶着的梅枝一折即断,我喝道,“本公主便是有天大的错处,也容不得你放肆!” 董堂只是抬眼看我,良久,眼底的挑衅转为怒意:“公主可晓得,对楚合小姐的侮辱,便是对孝德太后不敬。公主已害死了孝德太后,难道在她死后,亦要犯下这大不敬的罪过?” 然后他忽然笑了:“哦,微臣明白了,公主这么做是有原因可循的,毕竟楚合小姐与公主曾经爱笃的慕将军成了亲,是以——” “董堂!” 山端一个清清冷冷地声音打断了董堂的话语。 我抬目望去,于闲止墨袄素衫立在梅畔,眼底已是滔天怒意,面上却依旧冷冽。 他静静道:“昌平公主今日是随本王来的,她的错处,便是本王的错处。” “那宅子并非稀罕事物,原也卖不出去,后来刘状元要买,亦是本王垫付的银子,你说公主辱没了孝德太后,这个罪名,本王理应帮她担待了。” “你曾是我远南王府的人,一直以礼侍上,公主是君,你是臣,而今你以下犯上,看来是我远南王府未曾把你教好,你先跟公主叩首赔罪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久没看给你们提个醒,离妃死后,被追封成皇后了,就是文中的孝德皇后,所以离妃=孝德皇后。 *董堂是淮王的人,离妃也是淮王的人,所以董堂讨厌公主。 *淮王妃是于闲止的姑姑,这个你们还记得吧=v= 脱光衣服任调戏是我最大的道歉方式了,当然还不足以弥补你们等更的痛,这个我懂T_T 现在赶着出门,说下更新时间=v= 日更是比较困难的,我还是努力隔日更,如果隔日没做到,一周匀速三更(其实这也和隔日更差不多对不对=v= 下更我赶在周四或周五? 爱你们的哟! ——非常爱你们的之哥哥 第18章 泪满襟 06 暮雪黄昏的天是朦胧的,于闲止朝我看来。他与我隔得不远,我看到纷飞的雪粒子,皎如新月的白梅,却忽然看不清他的脸。 自那个雪夜后,我们间的一切仿佛化作乌有,如此再相见,亦如隔着前尘洪荒。 董堂曾受过远南王的恩惠,被于闲止喝住,便不再说话了。可我与于闲止已是没有干系的人,他的恩情,我又怎么可以再承? 梅枝折落,很快便被风雪掩埋。我对着大皇兄施了一个跪礼,道:“擅自置办慕夫人生前之物,是皇妹对逝者不敬了。皇妹愿长跪先皇后祠堂请罪,求皇上首肯。” 大皇兄看了我良久,叹了口气:“你且去吧。” 祠堂不远,徒步走过去,一路梅香扑鼻,可我忽然觉得这漫漫雪道,仿似三年前的十里宫墙路,很静很远,唯有小三登一人伴我身边。 幸而三年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比之恣意妄为自食恶果,有时候,委曲求全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哪怕不甘心。 祠堂里青烟袅袅,离妃的牌位前,搁着一枝红梅。离妃生前爱梅,她过世后,父皇每年都会折一枝红梅祭她。 我不知父皇何时来过了,他自退位后,便僻居于西华宫,我已有好几年未曾见过这个曾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亲。 暮色四合,雪伴着夜风,天更冷了。依稀烛火点亮方寸天地,却照不暖古老的祠堂。 印象中,父皇并非一开始就视我为珍宝。很小的时候,我十分不得宠,独居在天华宫中,常常能看到的人,只有两位皇兄与慕央。 那时的慕央是大皇兄的护卫,因他与大哥一般严肃刻板,起初,我是不喜欢他的。 我当时被管得严,自以为生平最大喜事,便是随二哥偷溜出宫玩。有一回出宫,我与二哥走散了,一个人在人潮熙攘的京城逛到天暮。其实走失了不算大事,只要随便拽过一个巡街的侍卫,跟他表明身份,便可被带回宫。但我那年头浑得很,非但不愿回宫,还饿极抢了小摊贩的菜包子,被人追了三条街。 我跑不快,最后还是被人逮住,绑起来挨了一顿打。那些人看我是小书童的模样,出手并不重,可我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只觉疼得连腿都要折了,一个人流落在街头,活像个小乞丐。 我在街头睡了过去,朦胧中再醒来,却在一个人的背上。 他走得很慢很稳,仿佛生怕吵醒了我。 他是慕央。 …… 我醒来已不在祠堂了,屋内有淡淡药味。小三登支着胳膊在榻前打瞌睡,见我醒了,张了张嘴,才哽咽道:“公主,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屋外天光昏淡,我撑着坐起,问:“几时了?” 小三登道:“正午刚过。”顿了一顿,又迟疑地说,“祠堂太冷,公主晕了过去,是慕将军背公主下山的。” 我微一恍神,又听得他道:“公主刚一回宫,凤姑便找来了。兰二小姐已撵过她走,可她不依不饶,说有话要对公主言明,一定等公主醒来。” 屋外风雪依旧,凤姑跪在含元殿内,看到我,仍是那句话:“罪妇凤娘,见过昌平公主。” 她鬓边有风霜的痕迹,髻上斜簪一枝海棠红,开得正好。 我没有应声。 兰嘉着人将门窗掩上,笑道:“我是个新来的,以为自己已十分不懂规矩,今日见了凤娘,才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将手炉递给我,慢条斯理地说,“倘若公主不待见兰嘉,那兰嘉势必躲得远远的,不叫公主瞧见闹心。凤娘你倒好,明晓得天华宫上上下下都不喜欢你,偏要上门来寻晦气。” 凤姑听了这番话,眼底不起一丝波澜,只道:“凤娘并非来寻晦气,只因凤娘当年不辞而别,始终欠公主一个说法。” 风雪声更大了,我隔着窗隙,看到天边层云翻卷,雪落莽莽。 凤姑抬头望向我,目色盈盈有光:“凤娘家在远南,曾是淮王妃挑来京城伺候公主的,对淮王妃的话,自然要多听三分。出事那日,淮王妃叫凤娘请公主去折梅园一块赏梅,凤娘便应了。我当真没想到,公主到了折梅园,看到的竟是、竟是……” 竟是离妃与那假侍卫裸身纠缠于榻上。 “公主出事以后,凤娘本想认罪救公主的,可淮王妃却将凤娘拦下来,她说,凤娘便是承认为公主引路,充其量只是多赔上一颗人头。” “她还说,这是公主的命,是公主的死劫。便是没有出离妃的事,公主亦是逃不开的。” 这是公主的命,是公主的死劫。 可不是么?当年在兰萃宫中九死一生,我亦未曾想到自己还有命活下来,还有命站在这里,听人诉说当年的因果。 我搁下手炉,走过去,推开含元殿的殿门,风雪骤然如猛兽般呼啸而来,殿前墨黑的地一染即白。 我对凤姑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凤姑波澜不惊的眸光忽然变得凄清,良久,她点了点头,走至满园风雪中,忽然又回过头来,“公主,还有一事。” “那年公主蒙冤,被禁足于天华宫,常常跪于宫门前请求面圣。可是公主有所不知,在公主被禁足等候发落的那些时日里,慕将军亦在金銮殿外跪了七天七夜,求皇上不要废除他与公主的婚约。” “他说,无论公主是皇族还是罪人,无论公主是荣宠天下还是幽闭冷宫,他都想娶公主做他的妻。” 说到这里,凤姑垂下眸子,慢慢摇了摇头,“大约是晓得公主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太上皇当即下了圣旨,说任何人不得将慕将军的心意告诉公主,违者当斩。” 茫茫大雪化作暗白天光,扑入我的眼里。 我仿佛看到很多年以前,慕央在街头捡到小乞丐一般的我,背着我回宫。 我那时醒来,心中惶恐不已,从他背上挣脱下来,还将偷来的菜包子与他分吃一半,我说:“如今你就是我的共犯了,我偷溜出宫的事,不许告诉别人懂么?我刚挨了一顿揍,不想又挨一顿。” 那是我 第一回看到慕央笑,淡淡的,模糊的。 可他墨黑的眸子却深静似海,直到今天,我也看不清。 我问凤姑:“圣旨说违者当斩,你将这些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呢?” 凤姑笑了,唇角抿着苦意,“闲公子给了凤娘一些银子,叫凤娘寻个地方安家。他也对凤娘说,以后再也不见了。” 凤娘的眼角是干涩的,我却仿佛看到泪痕,大抵是雪化了冰水。 “凤娘对闲公子的心意,他一直知道。凤娘只想陪在他身边,侍女也好,知己也好,并没有非分之想。大约凤娘错了吧,当初不该为一己私欲,弃公主于不顾。” “公主以为什么最可悲?是长相望不得长相守,还是时过境迁木已成舟?可凤娘以为,只要喜欢的那个人,亦是这般喜欢自己的,哪怕不在一起,仍是圆满的。” “可这一切,都是凤娘的奢望了。” 直到凤姑离开,我才看清她鬓边的斑白不是风霜,而是走到生的涯涘,一夕白了头。 宫苑的树木枝干蜷曲,矗立在风雪中,叶子都掉光了。都说物极必反,凋零到了极致,那么它抽枝吐蕊,叶生花发的日子亦要到来了。 可我忽然能看到,在这座禁宫绿树银装年复一年的轮回中,我与时光一齐穿梭在静默的,了无生趣的宫墙长道,于是就这么老去。 而我的一生,也许就这么的,仅此而已。 兰嘉端着刚熬好的药,说:“公主,门口风大,进屋里来吧。” 我接过药碗,随她进屋。 兰嘉道:“董堂因冒犯公主,已被皇上革职了。公主睡着的时候,那个叫刘世涛的校尉来过一次,说他之前僭越了公主。”一顿,又抿起笑来,“还说他从前求的与公主的姻缘上上签怕是不准,因那八字不是公主的,他以后再不这样了。” 我点点头。 兰嘉又道:“焕王爷因擅自压了董堂的折子,被皇上罚了,没能过来瞧公主。另有,大世子明日要回远南了,他今早派人送来口信,说大约会于日暮前进宫,于公主和皇上私下道个别。” 我隔着窗隙看了看天,申时已过,日暮降至。 我想了想说:“于闲止挑这个时候进宫,大约又想来吃白食吧。” 兰嘉笑道:“小三登已吩咐膳房备膳了。”说着,她却又慢慢敛起笑意,“还有一桩事,是慕将军。” 我一怔。 “公主在祠堂晕倒,是慕将军背公主回来的。到了天华宫,他满身风雪也不曾打理,直到听太医说公主并无大碍,才放心离开。” 兰嘉说到这里,蓦地叹了口气,道:“我这个人不好学,但闲得慌时,亦翻过几本正史歪史,古赵永和公主,盛明韶华公主,永泰元年颜义公主……公主,你可晓得我读了这些古史后,最大的感受是甚么?” “古来公主,生于帝王家,贵为金枝玉叶,享尽天下之福泽,可是却没几个有好下场。” “这些公主,与我没甚干系,我看了她们的故事,不过欷歔几句。可那日我帮公主收拾旧经文,发现里头藏着一张手抄的禁军时录表,页迹已发黄了。” 我一愣,良久,听得自己干涩的声音:“那是慕央刚被擢升为怀化将军时,我私下抄的,已经好几年了。” 兰嘉道:“古史里公主,或是做了化解征战的牺牲品,或是与国亡,与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时骄纵,长大后,被君主指给一个不诚心却于王朝有用之人,只此一生。” 是啊,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她沉默许久,忽然说:“既已知晓彼此心意,公主,何不试试看?” 我猛地抬头望向她。 兰嘉却笑了,“有时觉得我的性情与公主相似,可仔细想想,有一点我们是不一样的。公主从小独居于宫中,而我在宫外,去过江南漓水河岸,见过西岭广漠风光,只因心里始终记挂一人,才回到京城,与公主在这宫里呆着。” “公主,遗憾放在心里,一辈子都是遗憾。若能尽力去成全,哪怕破灭,也是无悔。到那时,想想世间还有三千世界,还有天大地大,心底那个朝生暮死的梦,又算得了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文中几个公主的典故,我会写的←都是取自于真实的历史=v= 要算账的姑娘们呀~想想我今天又更新了,你们还忍心下手吗? 泪满襟还有一章,我明天放上来~然后这虐虐的大章节就告一段落啦=v= 第19章 泪满襟 07 我从不曾后悔这一刻的孤勇。 当我穿过重重宫墙,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执着于往事的因果。而时光仿佛就在身旁回溯,我努力拨开烟尘仆仆的前尘,却依旧看不清明明两厢情愿的这多年,自己是何以错失,何以不再挽回。 只有那些支离破碎的片刻过往,遗留在光阴的罅隙,等我去拾起。 那年我偷溜出宫挨了打,到底被父皇晓得了。父皇并未严惩于我,却褫了二哥的封号,命他随西伐军出征。 可二哥自幼在宫中长大,哪里受得了兵戎的苦? 我哭着去求父皇,父皇却只答我一句:“想想你自己干的好事!” 我辗转了一夜,自以为想通。隔日便等在臣子入宫必经的长生道上,瞧见慕央,狠狠推搡了一把,厉声问道:“是你将二哥带我出宫的事告诉父皇的吧?” 慕央自小习武身形极稳,但被我这么一推,却不能自持地撞向一旁的白玉栏。 我愣住,倒是他身旁的小童不要命地顶撞我道:“公主出宫挨了打,以为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瞎的么?倒是我家公子为了帮公主保守这不知所谓的秘密,平白无故挨了二十大板!” 我不由呆了。 彼时我虽骄纵,却不至于蛮不讲理,听到小童如是说,便想要道歉,可开了口,却是满腹委屈:“父皇叫二哥去西里蛮荒之地,不知要在那呆上几年,我是太担心,所以、所以……” 慕央点了点头,应道:“戎马生涯艰辛,但于一生都是极好的回忆。” 我似懂非懂地听了,这才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不禁问:“挨了二十大板,还疼么?” 慕央的目光闪过一丝讶然,却没有答我,只问:“公主为何要出宫?” 我垂头道:“皇宫虽大,却五人陪我,宫外好歹新奇热闹。” 那日长风猎猎,慕央的话很少,立在长生道的忘夕桥畔,听我一个人讲。 我便把我仅不多的见识说与他听——捏泥人的小贩,摆酒唱戏的青衣,还有说书的老先生,古往今来的桥段一则一则,说得最引人入胜的,还是专讲宫闱轶事的梦周先生,我每回出宫都去听…… 我从未曾想到,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慕央,会在二哥出征后的那个清晨出现在天华宫。他与我说:“公主,末将受二皇子所托,日后会陪你出宫。” …… 朱色宫墙雪意沧桑,慕央立在宫道尽头,挺拔的身姿像这无垠深宫中一株顶天立地的劲松。 多少年来,这株劲松,一直是我的希望。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听得自己单薄的声音。我说:“慕央,今天我瞧了一个故事,想来说与你听,你听么?” 慕央沉默地看着我,没有应我。 我道:“说是前朝有一对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于是女子的父亲承诺待他二人长大,要为他们完婚。谁知女子长大后,父亲却将她另许他人。男子伤心欲绝,离开那天,却在渡口见那女子追来。三五年后,这对青梅竹马已育有二子。一日,男子因女子思念双亲,陪她回乡。谁知双亲见了女子,竟骇然大惊。原来这些年,女子一直卧病在塌,而当初追随那男子而去的,不过是这女子的魂魄罢了。” 我看入慕央的双眸,问道:“慕央,这出故事叫《离魂引》,有名得很,你可记得那日在渡头,男子问那女子何故追来,女子应了他甚么?” 慕央的唇角微微一颤,怔怔地看着我。 我道:“那女子应他,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然后我听得自己一字一句地道:“慕央,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当年的婚约废了,现在也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阿碧这一生都等着你。” 慕央安静地看着我,须臾,他笑了,笑意淡淡地浮在嘴角。 他唤道:“阿碧。” 不知怎地,我突然就非常难过,我说:“慕央,我今日才晓得那年我被软禁,你并非无动于衷,并非要弃我于不顾。我不再去追究往事的因果,也不再执着于你的心意,如果我只想弥补这些年的错过与失去,到底会不会太迟?” 可他却没有应我。 雪又落下,纷飞迷离。我又想起那几年慕央带我游走在皇城街巷,那么木讷的一个人,看到新奇的趣味,总是一板一眼学得认真,回头再教我,也是一板一眼的。竹篓子都蛐蛐,纸风筝飞上天,也有街头杏花声叫破微雨堤沙,酒溅闹市点亮万家灯火点得京城繁华…… 积雪没了他的靴头,慕央忽然就开了口。 “末将心意,亦与公主一般无二。” 他抬头看向落雪苍莽,轻轻地道:“年少不知何以为乐,后来看到公主笑,心中便觉满足喜悦。今后纵要戎马一生,亦无法忘怀那几年与公主相伴。” 可他的眸光只一瞬便寂灭:“山河千里,惟愿公主日日珍重。” 我愣了,哪怕这些年来,许多人对我说往事已矣,不要耽于过去,我终究是不甘心。 我上前拽住慕央的袖口,像是要紧握最后一丝希望:“从前那些日子,以后,还会不会再有?” 慕央沉默许久,道:“不会了。” “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慕央离开的脚印很快被风雪覆盖。深宫古道上,终究留下我一人。 我想人世间过客万千,有人离开并不可悲,可悲的只是他随之带走的希望。 宫道两头的路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回过身,却看到长路那头隐隐立着一人,月色氅衣,身姿修长,不是慕央。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解下大氅裹在我的肩头,却不肯与我说话。 森森暮色中,巍峨宫楼魏然矗立,那朱色砖墙碧色琉璃,仿佛一座巨大的华美的牢笼,困住我的前半生。 我突然想起兰嘉说过的话。 ——古来公主,生于帝王家,贵为金枝玉叶,享尽天下之福泽,却没几个有好下场。 其实她看的那些古史,我闲来无事,也曾读过。 古赵亡国,永和公主连同其腹中子,被君王斩于剑下;盛明治世,韶华公主却远嫁蛮荒之地,一生不得返乡;永泰元年,成王为避战,将颜义公主嫁于南蛮,南蛮五国征伐不断,颜义公主一生历经南方四朝三嫁,红颜离乡,白发归来…… 这些公主,或是做了化解征战的牺牲品,或是与国亡,与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时骄纵,长大后,被君主指给一个不称心却于王朝有用之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天太冷,呵出的白气还在弥散,我蓦地抓住于闲止的臂膀,轻轻地道:“带我走。” 于闲止的瞳孔猛地收紧,他静静地看着我,却不应我半个字。 记得三年前,我曾不甘地问过大哥,为何非要将我许配给于闲止。大哥答我:“不是非要将你许配给他,而是这普天之下,只有他要你,亦只有他要得起你。” 喉间有涩意,发出的声音亦变得沙哑不堪,我又恳求道:“带我走。” 我不想一世都桎梏于宫墙深殿之中,我不愿终其一生都在悔与憾中渡过。哪怕要踩着昔日支离破碎的梦往前走,我亦要活在这凡世间的三千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本文架空,文中那三个古史公主我改了名字,真实历史上,分别是明朝乐安公主,唐朝文臣公主,和汉朝解忧公主。 泪满襟的最后一章~~~虐完~\(≧▽≦)/~啦啦啦,开心不=v= 下章就是新的大章节了,明天更不了,争取星期天哟或者星期一哟(话说这周三更已经做到了有木有= =+) 第20章 假欢畅 01 我与于闲止相识在小时候。 儿时那段记忆已十分模糊,是以我怎么也没料到,兜兜转转,我还是坐上了他的马车。 这个冬日我折腾得十分厉害,那一场大雪过后,我果然就病了。太医孙贵说我是寒疾,我便循惯例睡得云里雾里,连年夜饭都没能爬起来吃。却还记得在偶尔清明的刹那,拽着大哥的手切切交代:“皇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去瞧瞧宫外三千世界。倘若我去不了了,大皇兄可否下令将我的尸骨埋在漓水河岸,待来年春生花反,我在土里亦会觉得欣慰。” 大哥甚无言地看着我,二哥道:“我前一阵儿找人替你算过,说你离大去之日尚算遥远。你若实在想去土里,不如赏你个锄头,你去自个儿院里刨个坑边挖边埋吧。” 我默默地裹好被衾,闭眼入定。 就在我将睡未睡时,大哥的声音悠悠传来:“于闲止还在京城等你,你把身子养好了,想去哪,便随他去吧。” 我自睡梦里伸了个懒腰,翻身朝墙。 我是真地没想到于闲止还在京城。 即便在那个暮雪时分,我悲极求他带我离开时,他亦未曾答我一个字,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目光灼灼地像要把我燎了。我以为他恨我入骨,早就收拾包裹回远南了。 事实证明我不够了解于闲止。 等我身子大好,能四处走动的一日,于闲止忽然便像没事人似的,上天华宫吃白食来了。 那已是早春时节,万物萌发,他立在桃色清淡的花树下,与我道:“偌大的皇宫,也就你这一块地方清静些。” 我默了良久,道:“我大皇兄的未央宫也蛮清静,不然你叫他借你住几日?” 于闲止叫顺道路过的小三登沏壶茶。 我到底有求于他,没有立时将他撵走。谁知这以后,于闲止变本加厉,将我天华宫当作他远南王府,日日来此批阅公文。我一方面要筹齐出宫的银子,一方面还要供他的茶水吃食,实在一筹莫展,终于委婉地跟他提了一回伙食钱的问题。于闲止瞥我一眼,没有理我。 后有一日,我午过小憩醒来,打着呵欠挪到院里。于闲止正坐在石桌旁,瞥见我,搁下卷宗道:“走吧。” 那是春日迟迟,杏花满头的时节,我隔着风来洋洋洒洒的花叶絮子,“啊?”了一声。 我本以为于闲止会带我去远南,可是他没有。车马行了半个月,我掀开车帘,瞧见济州有名的迷津渡后,不由震惊地将他望着。 彼时于闲止正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碗盖,余光扫到我,问:“怎了?” 我道:“这、这并不是去远南的路。” 他又漫不经心地瞥我一眼,答说:“不是想离宫散心?” 我无言以对。 此番大皇兄能应允我随于闲止出宫已十分匪夷所思,凭着大世子唯利是图的个性,居然不趁着这个机会,将我拐带回他老窝? 于闲止看着我,悠然开口:“你是在琢磨我何以不将你带回远南,顺道要挟朝廷,将淮王的封地收入囊中。” 我心下一颤,吃惊道:“你又不是这种人!” 于闲止没应我,掀开车帘看向迷津渡,慢吞吞地说:“怎么不是?我就是这种人。” 济州是辽东沈家的封地,我们此番去往的,正是辽东王府所在的江淩城。 随国有三大世家,即平西李家,辽东沈家,远南于家,除此之外,我父皇的亲弟淮王也曾有一块封地。然那年边境争战不休,朝廷因战乱式微,淮王便将自己的封地并入皇家,只留了南面一块宝地。 三大世家中,以远南于家势力最大,而我们此番前去的辽东,却是随国上下真正人杰地灵的地方。 过了迷津渡,取道自漓水河岸上达江淩,于闲止选走水路。又坐了三天的船,总算看到江淩十里柳堤。莫白赏了船家一定银子,一行人便上了岸。 莫白与莫恒都是于闲止的扈从,一个是文随,一个是武卫。除他们而外,于闲止此次出行,身旁还跟着一个侍女,唤作小绿,也正是不才在下。 柳堤往东,有一条临河的杏花巷。于闲止一上岸,便熟门熟路地朝那巷子走去。我问他上哪,他回头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答:“见一个故人。” 巷子尽头是一间酒家,我揣着一百个不相信随于闲止进到酒家里间,里头竟果真有一位故人。故人一身锦衣,看了看于闲止,又看了看我,双眼笑开了花:“也不过年许不见,你身旁伺候的人,竟换了一个。” 于闲止没理他,叫莫白莫恒去屋外候着。 那锦衣人又道:“从前凤姑伺候你起居,我便有些瞧不惯。好好一个大世子,偏要用个嫁过人的姑子。而今你换的这个,虽也不算很年轻,好歹姿容国色。”说着,他上下打量我一眼,欷歔道:“丫头,你家世子可许你婚配了?” 我还没答,于闲止便凉凉地道:“三少府里侍女千千万,竟沦落到本王这来挑人?” 锦衣人再看我两眼,眉梢眼底都含着笑。 我此时已有些了悟了,这锦衣人我虽没见过,但“沈家三少”的名讳我却是听过的。不是因为沈三少才略冠天下的名声,而是因他与我二哥的私怨。 那年我二哥自西里出征回宫,每每与我提及沈家三少沈羽,便恨不能将其抽骨扒皮,放入油锅里炸七七四十九天。 碍于我二哥与他的私怨,我与沈三少也算半个仇家,我诚没想到于闲止会带我来见他。 这么思想着,于闲止与沈三少已叙起旧来,言语间提及当年在西里的往事,沈三少道:“我与朱焕虽不对付,有回喝醉酒,倒也说过交心话。朱焕平生最挂心的,便是他那妹妹,又说朱碧命里已十分坎坷,往后找夫婿,定要找个好的。我便问他心中有甚人选没有,你猜他怎么说?” 于闲止不说话,面上也没表情。 “朱焕说有两个,一个是怀化将军慕央,还有一个,就是你。还说慕央与你虽都是寡言的人,可你非但寡言,且还薄情。”沈琼说着,大笑起来,“别看朱焕面上不顶事,心里头比他那个当皇帝的大哥还明白。”一顿,忽然转头看向我,“小绿丫头,我说得可对?” 我心中一颤,埋头去看自己的手背。 于闲止的面皮抽了两抽,道:“薄情也好过有的人多情无心。” 沈羽哈哈大笑。 一场故人相逢落得不欢而散。从杏花巷子里出来,我一路都想着要安慰于闲止几句。熟料他扫我一眼,清清冷冷地问:“看我碰钉子,你很欢喜?” 我惊讶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可他悠悠地盯着我,我又只好道:“也没有特别欢喜。” 我以为于闲止要跟我置气,可他却微蹙了眉头,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我晓得他千里迢迢来辽东,不可能只为见一个故人,便试探着问:“这几日要在哪吃在哪睡,你心里有数没?” 于闲止为人是顶聪明的,我原以为他听得出我这话的愿意是“你接下来打算上哪位大人府里蹭吃蹭喝”,谁知我话音刚落,于闲止便顿住脚步,转头朝左边“同福客栈”四个大字一望,笑意盈盈道:“找来的不如撞上的,就在这睡。”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系统崩溃了,重装好机子立刻就更了…… 我知道答应姑娘们一周三更上周没有做到,我会找机会补上的~~~爱你们哟~~~~ 第21章 假欢畅 02 同福客栈的上房有许多,可掌柜的却道:“地字号房都被人订下了,只余一间天字号房还空着,公子来晚一步。” 于闲止气定神闲地答:“一间便够了。” 于是掌柜的目光徘徊在我与于闲止之间,了然地笑起来。 我将于闲止拽到一边,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你好歹是个大世子,与‘随行丫鬟’睡在一屋,也不怕旁的人讲你闲话?” 于闲止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去年春闱过后,小绿姑娘日日上我书房来瞧本子打瞌睡,倒不曾见你担心旁人的闲话。” 我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心想若非你拿了把柄来要挟我,本公主何至于天天往你府上蹭?于闲止却没再理我,转身朝掌柜地走去。 我忽又想起一事,问:“你从前带凤姑出行,怕不是跟她睡在一屋吧?” 于闲止脚步一顿,眉峰忽然蹙紧,冷冷地跟掌柜的道:“给你三倍银子,要两间上房。” 掌柜的欣然应了,又颇为惋惜地看我一眼,我亦颇为惋惜地回他一笑。 等到隔一日,沈羽的随从来寻我们,我才晓得于闲止所谓的“三倍银子”,并非普通房钱的三倍,而是沈三少所出银子的三倍。随从道:“因三少已提前将所有上房高价订下,昨夜大世子与小绿姑娘挤在一屋,必定睡得不好,属下这才刻意来得迟了些。”又说沈羽已在白家庄子等我们,他这就为我二人带路。 白家庄子是江淩城的水镇。路上,沈羽的随从与我闲话,说水镇的路不是路,而是水道,挨家隔户若想串门子,便摇浆过去。 乌篷船行于漓水之上,于闲止坐在船头,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近几日都是这幅样子,我不禁揣测道:“你几次三番去找沈羽,断不会因为他是你旧交这么简单吧?” 于闲止扫我一眼:“你晓得什么了?” 我正色道:“我猜你是欠了他一大笔银子,却又还不上,只好来江淩与他买个情面讨个好。” 于闲止笑起来,随口道:“你不必拿这话头来拿捏我,过几日是辽东王而立小寿,又恰逢他的新添的小世子满月之礼,我不过是来道个贺。” 我听了这话,却惊得张大嘴巴,半晌道:“辽东王要做寿,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提前备个贺礼。” 于闲止似笑非笑地说:“你竟想着要备贺礼?怕是等你将荷包里的银子一算,不去蹭吃蹭喝已是很好了。” 我默然不语,良久,哀叹了一声。 于闲止问:“又怎么了?” 我说:“要是早晓得昨天为住客栈,花了你那许多银子,便是摘了我的脑袋我也要与你挤一屋睡。” 于闲止诧异地“嗯?”了一声。 我惋惜道:“你将那些银子赏给我多好。” 他的脸色顿时僵了。 白家庄子挨家傍户的果然是水弄,庄子西边有座青石板桥,沈羽站在桥头与我们招手,问世子大人昨晚睡得好不好。 于闲止没理他。沈羽看了一眼于闲止的脸色,小声与我道:“你家世子好像不很满意我昨晚送他的大礼嘛。” 我亦没有理他。 桥边挨着一个叫“蓦回首”的酒家,沈羽将我们引至三楼。凭栏而望,远处烟波浩渺,春|色寂寂,于闲止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开门见山地问:“你应诺我的事,遇到甚么难处了?” 沈羽一惊,于闲止又慢悠悠地添了句,“否则沈三少也不会百花银子备这么一份‘大礼’。” 桌上的决明子是新沏好的,茶叶还在杯中辗转,沈羽盯着那浮浮沉沉的茶叶,面上也渐渐浮起难色,道:“聂家这一辈不是后继无人么?可半年前,那小丫头回了江淩,说想接手聂家军。聂家世代效忠,从前不是没有过女将,再说我只是个代将军,总不好霸着兵权不交还给她。而今你要借兵,我麾下四万倒可以借给你,可那丫头手下的三万聂家精兵,却不归我管了。” 于闲止听了这话皱起眉头,冷哼一声道:“妇人之仁。” 沈羽打着哈哈:“对,对,是有那么一点。” 我心中大怔,听到“借兵”二字,只当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于闲止看我一眼,顺手沏了一盏茶递给我,又道:“这是你和沈琼的事,不管沈琼将一半兵力分给了谁,记得你们当初应诺我的。” 沈羽又为难起来,半晌,他瞟了我一眼,支吾道:“不是我不想帮,那丫头我实在摆不平,能摆平她的……约莫只有你身边这个小绿姑娘。” 话音落,于闲止亦诧异地看向我,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沈羽嘴里的“聂家丫头”是谁,恍然大悟道:“聂璎?” 我一口茶水喷出来。 这个聂璎不是别人,是我二哥平生最憎恨的人,没有之一。 如果说我二哥每每提及沈羽,便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那聂璎便是我二哥心头一根拔不得的肉刺——这些年来,我二哥这个游手好闲的八卦王爷,从不曾开口提过“聂璎”二字。据说也曾有奴才不要命地在我二哥面前提及“聂家那个女将军”的闲话,我二哥一张脸登时黑成了锅底,此后焕王府的人一个月没瞧见王爷的身影。 聂璎此人,是我二哥生平的禁忌。 聂璎,我曾经的二嫂,聂璎。 回到客栈,我理都没理于闲止,径自回屋,于闲止尾随进来,坐在桌前没说话。 我此时看不惯他这幅沉默是金的样子,强压着心中火气,问他道:“你来辽东,是借兵来了?你捎上我来,是想让我帮你借兵?” 于闲止倒是直言不讳,“燕地那头恐有动乱,借兵也是为备不时之需。” 我“哼”了一声道:“收起你的狼子野心吧,你若是打我大随王土的主意,我势必要跟你拼命。” 于闲止听了这话,挑眉笑道:“你倒是有大随公主的自觉。”一顿,又提醒我道,“你那两个皇兄也不是吃素的,倒也不想想,你这回出宫,究竟是怎么出的?” 我这回出宫,究竟是怎么出的? 那时春回大地,我刚养好寒疾,大皇兄便下了一道圣旨,说昌平公主病重,如非必要,闲杂人等不得探视。接着,便叫我以于闲止侍女的身份随他出宫了。 所以,于闲止的意思是,我这回出宫,不单单是为散心这么简单? 是了,我离宫前,大皇兄曾不止一次地提醒我,身为公主,就有逃不开的责任。 一念及此,我小心翼翼地问于闲止:“你是说,我随你来辽东借兵,我大皇兄是晓得的,是默许的?” 于闲止倒是挺平静,一边喝茶一边回道:“聂家的三万精兵,本就是你们朱家要借的。” 作者有话要说: T_T 这是这周的第二更,加上这周的份,我一共欠你们四更。 ~总有姑娘讲之哥很渣,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渣之依然爱你们哟! 第22章 假欢畅 03 辽东王沈琼的寿辰在四月十五,也就是隔日,于闲止说,我与聂璎正好在寿宴上会一会。 我听了这话,十分忧心。当年二哥与二嫂和离的惨态还历历在目,也不知多年过去,二嫂心中的芥蒂又平复了几分。 临去辽东王府前,于闲止总算与我讲了一回亮话,说燕地那头动乱,故而我们这次来辽东,是问辽东王借兵来了,其中沈羽手下的四万,是他远南王府借的,我们朱家要借的是聂家三万精兵。 我跟于闲止表明立场:“我只管问我二嫂借三万聂家军,沈羽的那四万,我是不会帮你懆一丝丝心的。” 我巴不得他借不到才好。 于闲止扫我一眼,淡淡道:“你何曾替我懆过心,从来都是我替你懆心。” 印象中,我二嫂聂璎可率万万将士驻守边陲,可与三千统领醉饮达旦,却十分害怕这种群臣会宴你来我往的场合。 二嫂生平所赴宴席屈指可数,其中最大的一场,乃是她与我二哥的婚事。事后她还犹自胆寒地对我讲:“去他娘的成亲,险些要了本将军的老命!” 隔日的寿宴上,我果真没瞧见二嫂。 暮春时节,江淩一带是稀稀拉拉的雨天,沈琼将寿宴摆在别院,来客虽都金贵,但也是稀稀拉拉的。 寿宴结束后,沈琼将我与于闲止请到正厅小叙。他大约已晓得我的身份,嘴上还称着“小绿姑娘”,但茶水,椅凳,糕饼,于闲止有的,必有我的一份。 说话间,外头有人通传,说:“王上,聂将军带着贺礼来了。” 淅沥沥的雨水中,仿佛平白落下一束春晖,照在来人身上,一袭湖蓝衫子,墨缎子般的长发松松的束在背后。 我松了口气,还好,仔细瞧,尚能瞧出是个女的。 沈琼笑道:“就料定你会迟来,见过远南王大世子了?” 二嫂也讪讪笑着:“是晚了,是晚了,改日你罚我三盅,我好生跟你赔不是。”说着,又转向于闲止这边,想要跟他问声好还没来得及,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是欣喜,又是震惊:“小阿,小阿绿?怎么你也——怎么你是和大世子一起——难道你已经和他——” 在二嫂说出自己的揣测前,我默默地将一盏茶递到她手里,赔笑道:“二嫂好,叫二嫂失望了,我这回来,是奉了皇命来请二嫂回宫来了。” 她没接稳茶盏,“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半个时辰后,二嫂颓废地蹲在正厅一角,幽幽地说:“小阿绿,你一刀宰了我吧,真的,你宰了我,把我的尸首抬回去交差。” 我安抚她道:“一刀宰了你不难,难的是我大皇兄想要你的活口,不然你先随我回了宫,交了差,我再请一个手脚麻利的刽子手,遂了你的心愿?” 二嫂听了这话,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可你现在不宰了我,等我落到你二哥手里,就不止一个死字这么简单了。” 然后她想了想,眼中的血丝更多了:“当然最后的下场还是得死。” 我到底没能将二嫂劝回宫,且一整个下午,她因担惊受怕,甚至没能与我叙旧一句。 但我并不气馁,甚至有些钦佩自己,能将天不怕地不怕的镇东将军吓成这幅德行的,放眼朝野,也只有本公主了。 临走前,沈琼赠了于闲止一把折扇,又赠了我一支团扇,上头是他亲手画的江淩景,水悠悠,楚天碧。 出了王府,于闲止一边撑开折扇来瞧,一边道:“你是不客气,编了个幌子,将聂璎诓得云里雾里。” 我正色道:“我不将借兵一事告诉二嫂,也是为了她好,左右二嫂是要跟我回京城的,等见了大皇兄,再听他的调度不迟。” 我怎知二嫂一听回宫二字,便以为是二哥要收拾她了? 于闲止收起折扇,似笑非笑:“我看你是打算先将她吓傻了,再给她一点甜头尝。因她到那时已然傻了,你说什么,她便是什么了。” 我眼角一颤,痛心疾首:“相识一年,没想到你竟这么看我!” 回到客栈,已是暮色黄昏。大堂里坐着一个颇眼熟的身影,看到我与于闲止,急忙迎上来问:“怎么样,事情成了吗?” 我反应了半日,才想到他指的是借兵一事。 于闲止在一旁笑道:“奇怪得很,你大哥的寿宴,你不见人影,却要在客栈担心着与你不相干的事。” 沈羽生了一双桃花眼,乍看上去风流得很,这这会儿他一双眼里尽是尴尬不安,又朝我身后望了望,问:“小阿绿,阿璎没跟着你回来?” 我打了个哈哈:“她一时半会儿做不了决定,大约回府细想去了。” 沈羽听了这话,仿佛松了口气,这才“嗯”了一声,匆匆告辞。 其实沈三少何以这般心神不宁,我约莫能猜出一个大概。可惜于闲止并不是多话的人,哪怕有一桩惊天动地的八卦摆在他眼前,他亦懒得动嘴皮子问个一二。是以这一个大概憋在我心里,十分的难受。 我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跟于闲止透露:“你是不晓得吧,当年我二哥出征西里,我二嫂也在军营中。那时西里军还是沈羽麾下,我二嫂跟着沈羽学行军打仗,要叫他一声师父。” 于闲止听了这话,静了静道:“我晓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一顿又说:“从前我也曾在西里呆过两年。” 他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一事。 于闲止与慕央并非生来就是死对头,二哥与我提过,他二人的嫌隙,乃是在当年在军营里闹出来的。 思及此,我便问道:“你在西里的那两年,慕央也在吧?” 于闲止默了半晌,才“嗯”了一声。 外头暮霭沉沉,鸟雀归巢叫得依依呀呀。客栈零星几桌还有食客,话语清闲,酒亦淡然。 我晓得我问错话了。 那个冬日,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冬雪,仿佛已尘封在了隔世。他握紧我的手说别再难过,我在雪地中央求着他带我走,这一幕一幕,恍惚得仿佛从未发生。 离宫至今,隔阂至今。虽不复从前欢畅自如,虽只言片语都小心着不触碰前尘一角,到底也是安宁。 夜色初上,客栈小二点起烛灯。隔座有人借着幽幽烛光推杯换盏。于闲止斟了一盏茶给我,轻声问:“折腾了一天,累不累?” 茶杯握在手里,手心尚有余温。 我勉强一笑,道:“你也奇怪,行过军打过仗的人都爱喝酒,你却独喜饮茶。”又怕将气氛缓和得太生硬,我又添了句,“随国男儿崇文尚武,我二哥自出征回来,便时不时跟我比划两下,我大哥亦如此,你好歹也曾随军征,却不曾见你弄戟习武。” 可于闲止的目光却更加黯然。 好半晌,他才回我一笑,笑容亦是极为勉强,问我:“你二嫂这么怕你二哥,是为何?” 他不是多话的人,若是寻常,也不会打听这种不相干的事。 我不由看向他,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于闲止的眉峰微微一皱,倏尔又道:“算了,今日晚了,改次你再与我说。” 他放下茶盏朝楼上而去时,我看见他唇边的笑意早已没了,可眉头却依旧蹙着。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懆心的懆,我是故意打错的,你们知道,原本那个字由于特殊含义是会被和谐的=v= 唉不用提醒我了,本来欠你们四更,加上上周的三更,现在欠你们七更。。我的目标是把欠下的尽量保证在个位数,这样还债比较有希望~ ——每次不更,必然有姑娘催,每次更新,必然招来姑娘们泄愤,我都习惯了,之哥对你们的爱在风雨中更坚定哟~~~ 第23章 假欢畅 04 连着两日,于闲止都有点郁郁寡欢。我晓得是我说错话在先,处处都与他赔着小心。他倒也不刁难我,只自己闷着,话比平时更少了。 我闲来无事,便将二哥与二嫂的往事说与他听。 于闲止有个好处,听人说话时,总会耐着性子听完。时而我讲得兴起,恍惚还以为是去年仲夏,我在李府书斋与他说新近瞧的话本子,屋外似有蝉虫摩翼,一声一声扯得日子好长。 也是那年,我出宫挨打丢了皇家脸面,父皇震怒,罚二哥出征西里。西里并非皇土最西,而是辽东西南的一片高地,与邻土桓国接壤。 而二哥正是在那里遇到了二嫂。 我的二哥朱焕是个散漫惯了的人,到了军营后,他秉承一向的作风,成日成日地混日子。军营虽有大小统领,但碍于我二哥是皇子,都不敢治他。 二哥初到西里时,我二嫂还在平西。等二嫂回来,看到军营里添了我二哥这么一个异数,便十分瞧不下去。以二嫂后来的话说:“晨间出操时,他还睡着;上午拔营时,他在一旁闲手等着;下午习武对战,他当这是耍猴,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小阿绿,我聂家军有七百三十二把雄威刀,我他娘的真想一刀剁了他!” 我的二嫂聂璎是个敢想敢做的人,时过不久,她便将这个一刀剁了我二哥的想法禀报给了她的师父,当时的西里元帅,沈羽。 彼时沈羽正在习字,听我二嫂这么说,连眼皮子都没抬:“去吧,等完事后,刀都不用洗,顺便将你我二人的脑袋一块儿摘了。” 我二嫂自此郁结不解。 后有一次,西里拔营行军,二嫂老远见着我二哥被人从帐子里抬出来,上前问询,答曰:“这一位昨儿个宿醉,怎么唤也唤不醒,只好抬着走。” 我二嫂听了这话,终于忍无可忍。 当日夜里,她拿着一条麻绳冲进我二哥的帐子,三下五除二将他捆了,递给巡夜的守卫一人一根板子,喝令道:“你们两个给我往死里打!不看到骨头不停手!” 这时我二哥才慢慢转醒,发觉自己被捆了,目瞪口呆地将我二嫂望着。 那两个巡夜的守卫也同样目瞪口呆地将我二嫂望着,结巴道:“聂副将,这一位、这一位乃是——” 我二嫂“呔”了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一手夺过板子,抡起就向我二哥身上抽去。 我二哥被打得皮开肉绽,半死不活。 我二嫂积怨已泄,扔给我二哥一瓶金疮药,冷声道:“给你两日休养,两日后,其他将士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语罢,将帐帘一掀,神清气爽地走了。 其实二嫂原以为二哥不在榻上赖上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谁知两日后,黎明的角声刚起,我二哥便一瘸一拐地出操来了。 整个西里军都傻了。 然而几日过去,当真是其他的将士做什么,我二哥便一瘸一拐地也做什么。 于是我的二嫂也傻了。 其实二嫂是不够了解我二哥的为人,后来二哥与我提起这事,犹自咬牙切齿:“当时我那个恨啊,他娘的这娘们儿除了不带把,跟熊汉子有区别么!可是碧丫头,当时你二哥我寄人篱下苟且偷生,想要血恨,只有先委曲求全,令她放松戒备。” 彼时我二哥股伤未愈,白日里行军,夜里就要去河边洗染血的裹布。 有一回,我二嫂巡夜,撞到我二哥一人蹲在河边洗裹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帮他将裹布洗了。我二哥接过洗干净的裹布,沉默了许久,道了声谢。于是他二人自此止干戈。 那年虽是太平岁月,但沈羽治军,到了寒冬腊月也毫不懈怠。二哥到底从小习武,凭着扎实的功底,在西里军营渐渐也算出类拔萃。 除夕夜是难得的闲暇,边城将士艰辛,沈羽找来千坛烈酒与众将士分饮。酒过三巡,浊酒一杯便饮出了家乡万里。彼时我二哥与二嫂已做了兄弟,我二嫂这夜原本不想吃酒,可当下感怀,又受我二哥怂恿,便喝了个酩酊大醉。 二嫂之后是被冻醒的,开春的天,她置身于冰冷的河水中,岸上传来我二哥的大笑声。 二哥颇是志得意满,道:“这顿冷水澡,就当还你上回赏我的板子了。” 可我二嫂却愣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尽是失望。岁末的河水寒冷刺骨,她静了良久,才哑着嗓子道:“我当你是好兄弟。” 二哥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这时候,他身后却有一人疾步赶来。沈羽一把将二嫂从河里捞出来,解下军袍裹在她身上,想要带她离开,又顿住脚步,语气中有隐隐的怒气:“二皇子是不知道吧,阿璎原本染了风寒,饮不得酒。今晚若非念在二皇子离家万里,陪你多喝了几杯,何至于马虎大意被你扔进河里去。” 我的二哥彻底傻了。他这才注意到我二嫂的身量并不高大,被沈羽横抱在怀里,竟显得有些瘦小。 当时二嫂已冻得迷迷糊糊,一张脸通红发热,却依旧皱着眉头,低低唤了声:“师父。”声音也是极尽失望。 沈羽听得眉心一紧,轻轻“嗯”了一声,抱着她走了。 可我二嫂那时不知,她的这一声“师父”,非但令沈羽的眉心一紧,更令我二哥的心跟着紧了那么一紧。 窗外的杏花开得简静,于闲止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你这嘴皮子功夫,赶得上景阳街那些说书的。”又想了想,续道:“也好,你有这本事,日后将你一个人丢在宫外,也是饿不死的。” 他的笑意衬着外头的杏花,好似一泓春水。我被这笑容晃了眼,愣了一下才正色道:“这些往事都是我二哥二嫂后来分自说与我听的,我可没有敷衍杜撰。” 于闲止只一笑,又斟起茶来。 桌上是新烹的敬亭绿雪,水汽在他修长的指间弥散开来,我道:“老人家才嗜茶如命,你还正当年,却有这么一个老成的嗜好。” 于闲止一边喝茶,一边“唔”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听你那么说,你二嫂合该是你二哥的克星,怎么后来又对调了?” 我又欲跟他说下文,却听小轩窗外有人“哎呦”了一声。于闲止放下茶盏,与我一同朝轩窗外瞧去。那头便探出半个身子,且十分尴尬地笑道:“大世子金安,昌平公主金安,小的乃是路过,路过而已,这就要走了。” 还是个旧相识。 于闲止没理会他这番话,悠悠道:“进来罢,难为你在那窗下蹲了半个时辰。” 旧相识又尴尬地笑了笑,从小轩窗翻了进来。 这位旧相识名唤许亦,我二嫂聂璎的远亲,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他曾跟过不少主子,后因我二嫂被提成将军,便被聂家召回,常年帮二嫂打点琐事了。 许亦帮于闲止添上茶水,赔笑道:“将军说借兵的事她已想通了,小的便过来请二位,没想到世子大人与公主正在隔间闲叙,小的唯恐打扰了雅兴,这才蹲了半个时辰。” 于闲止道:“她既想通了,我们便过去。”说罢便拂衣起身。 许亦忙地跟上,又恼道:“这下却要迟了,先前小的没留意绕到世子从前的府上去了,后来一问,才小的世子大人这次没回府上,而是带了公主住在客栈。” 这话听得我一愣,不由问道:“你在江淩有府邸?” 于闲止看我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我忽然反应过来,是了,他在京城,不也住在自己的府邸?可竟是为何来了江淩,却偏要住在客栈? 于闲止似乎看出我的困惑,道:“我江淩的府邸里种着许多田七,你从前说你闻不惯田七的味道,便没带你回府。” 凭白被他卖了个情面,我只好回他一笑:“田七的味道是不好闻,但强在能止血定痛,裨益身心,算个大宝物。” 岂料于闲止听了这话,眸色蓦地一黯,不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要看的二哥和二嫂的故事,这是 第一部分~~ 很多姑娘们担心一念三千会坑,放心,这篇文之哥一定会写完它的=v= 加上上周的两更,一共欠你们九更了,也就是说从这周开始,我已经不能欠你们更新了(不然就超过个位数了T_T) 第24章 假欢畅 05 于闲止近日一直有些沉闷。我本以为是我招惹他的,去见二嫂的路上,便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问。 他却答我:“你招惹我还招惹得少了?我若事事都跟你计较,这日子便不用过了。” 我又猜他这幅沉闷样乃是他本性所致,后却想到去年今日,他扮李闲诓我的兴致,料定他是趁我不注意,默默地揽了一桩麻烦在心里装着。 于闲止是心思很深的人,相较之下,我二嫂便容易对付许多。 天是晴的,将军府里桂树葱茂,二嫂一脸颓唐地坐在桂树下,哀声叹道:“小阿绿,我已认命了,该来的躲不过,我随你回京。” 我在她跟前蹲下来,问她:“要是落在我二哥手里,你怎么办?” 二嫂别过脸,悲愤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又道:“要是二哥不想宰了你,只想与你成亲,娶你做他的王妃,你又怎么办?” 二嫂猛地一颤,顿时一脸苦楚地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你大皇兄呢?你大皇兄他不为我做主吗?” 嗯,看来她是真地认命了。我于是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沾上的尘,释然道:“既是这样,那我们择日便回京。” 然而二嫂听了这话,只抬起眼皮无限凄凉地看着我,隔了好半晌,才说:“可我在西里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呢?” 我一愣:“烂摊子?” 杵在一旁一直没动静的于闲止此时终于开了口:“是一个她本惹不起却已经惹上了的人。” 二嫂惹上的人是白朽,桓国廉亲王的嫡子。如果淮南王有儿子,身份便和这个白朽差不多。 大随与桓国邻土相接,关于白朽五花八门的流言,我也略有耳闻,唔,的确不太好惹。 二嫂说:“西里是两国交壤之地,平日练兵偶尔也误打误伤。那日明明就是他那骡子跑来我的营地,我顺手射了一箭又没害它性命,可那白朽非嚷嚷着说我伤了他的宝驹千里马,势必跟我没完。” “小阿绿,我聂璎自小在军营长大,是骡子是马我能分不清?之后我叫他再把那千里马牵来让我瞧瞧伤,他却不肯,还回了我一封血书。” “你猜那血书怎么写的?八个字,说他那骡子‘因伤折志,忧患而终’,我去他娘的!” 彼时二嫂虽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晓得两国交锋,当以和为贵,便在军营里头挑了一匹真宝驹送给白朽做赔。 宝驹白朽是收下了,可他却不卖二嫂这个人情。 之后的大半个月,聂家军便遭了几回突袭。 其实说突袭也不尽然,后来闹明白了真相,才知是桓军的几个小兵跑来聂军营外闹事,或鸣角吹号,或击鼓呐喊,搞得聂家军上下以为是敌国进犯,惶惶不可终日。 “我晓得那几个小兵是受白朽指使,派人去逮过几次,娘的,溜得比兔子还快!后来我实在气不过,便去信骂了白朽一通。谁知这以后,那王八羔子益发兴致高昂,非但闹事,还遣人来偷粮草,偷得也不多,每回至多一升。” “最无耻的一回,我忠勇营的几个兵去河边洗澡,穿着衣裳去,光着身子回来,为什么呢?衣裳被偷了。他娘的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过几日衣裳被送回来了,附上的还有那王八羔子的亲笔信。你猜他说什么?说这是他部下一不小心拾到的,他仔细辨认后,觉得样式十分眼熟,让我瞧瞧熟不熟。” “前几日他不知上哪打探到我要随你回京的消息,又来了一封信,问我说,如果我随你走了,那我大随的边疆谁来守呢?还说眼下西里这么乱,一旦起了战事,又该由谁来担待呢?小阿绿,近日我一直在琢磨,若不是你来得巧,兴许我已拿了雄威刀与那白朽拼命去了。” 二嫂最后这一句听得我心下一抖。 我警惕地瞧着她,问:“你与白朽拼命,与我来得巧不巧有甚么关系?” 二嫂哈哈一笑,面容有些尴尬:“说来也怪,昨日白朽亲自来了我军营一趟,问我大世子是不是来了。我想这事也没甚好隐瞒的,便说了实话。白朽就撂下话说,只要我能让昌平公主和大世子与他见一面,他以后便不折腾我了。” 我纳罕道:“白朽想见我,只要遣亲使来说一声便是,何必费这些周折。” 二嫂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 “你去问他,几时见?” 我正狐疑,一旁的于闲止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直没出声的许亦听到这里却似一愣,“世子大人?!”满面的不置信与诧异。 于闲止却没理他,反是看向我道:“白朽这个人褊心盛气,我去见他便可,你不必去。”又与二嫂说了几句,见天色渐晚,便告辞离去。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先不说于闲止自来了江淩便有些古怪,单就今日,白朽要见我二人却要通过二嫂搭线?反正我与白朽是没甚过节,那么白朽搭的这条线,牵扯的人必定是于闲止了。 于闲止是藩王世子,如今却要与邻国亲王牵线搭桥。 唔,他莫不是要瞒着我干一桩天理不容的坏事吧? 折过一条小巷,我顿住脚步,恍然道:“啊,我二哥从前说,若能见到二嫂,叫我带几句话给她,我却把这个事给忘了,我得再回将军府一趟。” 于闲止的目光扫过来,像是能把我瞧穿了:“你二嫂刚答应随你回京,你又要跟她提你二哥?”却也没留我,“说来你与你二嫂久别重逢,至今没能叙旧,你今日就在她府上歇下吧,我先回了。”话毕扬长而去。 我琢磨着于闲止提及要见白朽时,许亦的反应很是蹊跷。看样子这是个知情人。谁知回到将军府一问,二嫂却道:“许亦?你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出门了,说有些私事。” 溜得倒是挺快。 二嫂凑近瞧了瞧我:“小阿绿,怎么了?” 我又将于闲止连日来的古怪想了一遍,问道:“二嫂,于闲止在江淩有一座府邸,你可识路?” 二嫂不识,可于闲止在江淩有府邸竟不是个隐秘事,遣人一问便知。 日暮黄昏,云色艳得像是要烧起来。 我叩开府邸的门,来应门的是个老叟,发色斑白已是耄耋之年,我分明不认得他,可他愣愣地看着我,霎时间眼眶蓄满了泪,颤巍巍地叹:“公主,是公主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要卖什么萌才能缓解你们对我更文的恨啊~~~ 我说明天会继续更新你们信不信=v= 第25章 假欢畅 06 庭院草木深。 我抬目望去,于闲止这座府邸竟没个府邸的模样,里里外外都栽着药草,活像个药园子,而春三七已熟透了,倚着老旧的墙根,迎风摇曳。 仿佛有埋葬至深的记忆被唤起,我看着眼前的耄耋老叟,不确定地唤道:“越叔?” 他似愣了,下一刻眼眶却红得厉害,浑浊的泪快要落下来,连忙背过身去拭了拭,应道:“哎、哎。” 其实我本不该唤他越叔,这个称呼,是随我母后喊的。 天华宫是我母后的故居,我七岁时翻看母后的旧经文,曾看过一段母后生前写得小笺—— “而今入宫十载,却闻故居荒芜,草木凋蔽,心生悲怆,与越叔忆及过往,纵家道落魄,亦甘之如饴,感怀而辗转,不能寐矣。” 我那时困惑,便拿着这小笺去问二哥。 二哥与我说,我母后本名杨棠,原是江淩药商家的小姐,因父母早亡,与家中老仆越叔相依为命,待之如父。后来父皇南下江淩,于白水河岸邂逅母后,一时惊为天人,一见倾心,这才将她接入宫中。 母后与越叔亲如父女,越叔能认出我并不稀奇——都说我的眉眼像极了母后,故人若见了,必定认得。 倒是那一年,因知晓母后生前离索,年幼的我竟一时郁结在心。恰逢于闲止进宫,时而随大哥二哥来天华宫瞧我,也渐与我相熟起来。 我幼时很不得宠,遇上一个能说话的,便很难得了。有回于闲止独自来瞧我,我一时闲来无事,便将母后的听闻讲与他听,说江淩有府,府中药香满园,青蔓繁复攀爬老墙,墙上时光斑驳,历历有痕,若在此园终老,此生可安矣。 可于闲止听了这番话,静了良久,只应了我一个字:“嗯。” 越叔引我绕过药草园,朝内堂走去。 我问他:“越叔,这些年来,你都是一个人打理这园子吗?” 越叔说:“那年闲公子伤重,曾在府中养病,后虽不常住,但每年都来探望老仆。”他说着,不禁笑起来:“倒是老仆固执,一生跟随杨家,跟随小姐。小姐故去后,老仆早已将公主当做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老仆已是耄耋之年,自知时日无多,只好年年叨扰公子,请他带老仆上京与公主一见。公子耐心,年年日日照顾老仆,而今老仆见到公主,心愿已了,实在,实在……” 他说到这里,哽咽不已,只好顿在内堂门前,道:“公主,闲公子就在里面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我措手不及。 门是敞着的,我抬目望去,于闲止已看到了我,他定没料到我会找来这里,刚端起茶,手上的动作便僵住了。 暮霭沉沉,城外更鼓骤鸣。 我默坐数更,直到闻到淡淡酒味,才发现于闲止端着的是酒不是茶。 他与我道:“这园子本已荒弃多年,后来我将它盘下来,权当在江淩有个府邸。越叔年事已高,总不好看他一个人孤老无依。” 他没问我为何会来,又如何找到这里,即便他事先没料到,但我那些心思,他一猜便知。 我不知当说什么,也再装不出平日敷衍他时,打哈哈的样子。 我没想到他竟会将我儿时一句不算戏言的戏言当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江淩看到一处只存于幻梦中的故乡。 其实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于闲止又问:“你二嫂呢,没与你一起过来?” 我“啊”了一声,说:“没有,我想着这里离二嫂的将军府不远,就自己找来了。” 他安静地看着我,将酒盏搁在一旁,站起身说:“我带你走走。” 药圃虽无花,却有茂然之景,月色流转其上,无声无息的繁盛,繁盛得就好像儿时的梦实现。 我如今才知,当初我与于闲止讲述那个药香满园的府邸时,他那一声淡淡的“嗯”,原来是应诺我的誓言。 于闲止走在前头,我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兴许是趁了酒意,他今日的话比以往多些,还问我:“怎么了你,这般少言寡语的。” 我看着他挺阔的背影,时隔多年,已不复儿时的清瘦如骨,却还是当初的那个温和知礼的小哥哥。 我说:“闲止哥哥,谢谢你。” 可他听了这声谢,背影僵了一僵,语气就淡下来。 “不必。”他道,然后又说:“我是甘愿。” 我至今不明白他的“甘愿”二字意之所指。 去年冬漫天的雪粒子又在心头簌簌落下,一恍已半年,我却从没有问过。因为甘愿,所以驻足回首?因为甘愿,所以带我离开禁锢了我半生的深宫? 我时而贪心地想,若答案能这么简单,那该多好。 我说:“我只是觉得看不透。有时候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可往前一步,你又是另一幅样子。” 就好像去年春,他千里迢迢来京城与我提亲,本是好事一桩却因多年前的纠葛竹篮打水。就好像今日,我因他与白朽匪浅的关系辗转寻来,看到的,却是儿时一场摇摇欲坠的誓约。 于闲止回过身来。 他看着我,悠悠眸色如映了山水月色。 “你这么想?”他问我,然后却叹道:“可我以为,看不透,不了解,不过是因为从未真正地放在心上。” “时而我在想,倘若儿时一别,你我都未曾遇上后来那些该多好。你在深宫安心做你的公主,我在远南做好我的世子。等到你十七岁,就依儿时说好的那样,我去京城娶你。八十一抬大轿,一百三十六抬聘礼,还要有千人随行。这是大随娶公主的仪仗,我自幼便记着,便算着。” “可我到底无法阻止。无法阻止你遇上慕央,更无法阻止朝廷与远南的纠葛。你十七岁那年落难,我去宫中看你。我看到你一人跪在天华宫前,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只求皇上不要废除你与慕央的婚约。那时我便知道你心里已没有我,亦或者,从未有过。” “所以那时我就猜到,哪怕让你拿后半生的荣宠,自由,甚至性命做赌注,你也不肯嫁我为妻。即使嫁我为妻,是当时唯一救你的法子。” 天边云遮月,流转在于闲止肩头的月色渐次褪去,将他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他的声音慢慢沙哑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要强迫你嫁给我。哪怕那时候你假意答应我躲过一劫,也好过后来受得那些苦。可是你,何必要如此决绝?” 我想说其实没什么的。 也许因为隔得久了,回头看我在冷宫的两年,大概并没有多么糟糕。 可我到底骗不了自己。 平生 第一回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当初的决定,而是突然开始期盼自己不曾经历过后来的辛苦与遭逢。 我说:“是啊,如果后来那些,不曾发生过就好了。我安心做我的公主,你安心做你的世子。” 也不会,事到如今,连心中所有的欢畅与悲苦都像一出灯影戏,永远隔着一层模糊的白幕,触不到,也看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今天又更了。 那些惊讶我写的时候为什么会记得前文姑娘,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写之前,又把前面的文看了两遍TAT 明天继续不见不散呀~ 第26章 假欢畅 07 我想于闲止是真的醉了。 他从不曾多言,也甚少袒露自己的心迹。我一直以为他会将昨日种种葬于时光,然后就这么寡言且疏离地走下去。 这夜我睡得很浅,辗转多梦,醒来却不记得梦到什么。 卯时天将破晓,越叔在膳房里熬药,隔窗瞧见了我,责怪道:“你与公子都是不能吃酒的人,凑在了一处,却偏生要尝这酒味。” 我不由纳罕:“于闲止也饮不得酒?” 越叔大约没听到我这一问,见药已熬好,将盖子掀开,整个草药园子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苦味。 我连忙躲开几步,捂着鼻子道:“昨日沾酒的那个可不是我,我不吃这个。” 越叔看我一眼:“你当这是醒酒汤,任谁都能吃?” 我更纳罕了。这园子里统共就住了三人,这药不是熬给我的,看样子也不像是越叔的,难不成还是于闲止的? 辗转又想到昨日越叔说,有一年于闲止伤重,曾住在这园子里养伤。 我本以为他身为世子征战讨伐,有个小伤小痛是很寻常的,但眼下看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不经意就想到于闲止昨夜说过的话——不了解,看不透,不过因为从未放在心上。 我在远处茫然了半晌,又凑去越叔身旁,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哦,他是与我提过不能吃酒,我看他这一年来滴酒不沾,格外的自律,险些忘了。” 越叔叹了口气:“以后你却要帮他惦记着。我老了,总不能顾看你们一辈子。公子吃一回酒,就要犯一回病痛。” 我不知越叔是如何看待我与于闲止的关系,何以他吃酒不吃酒,却要我来惦记?但眼下,这个却不是要紧。 我凑得太近,刚沸过的药汤冒着水汽扑了我一脸。我被那苦味熏得头晕眼花,却还要强撑着精神胡说八道:“是,有回我瞧他病痛犯了,脸白得像纸片,还强忍着。” 越叔摇头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我拿了药碗帮忙盛药,附和道:“凡事都藏在心头,从不与我提这毛病是如何落下的。” “如何落下的?还不是当年在西里闹出来的。”越叔在那头叹,“我那时就劝过他,不要与那白朽去争,伤筋动骨可是一辈子的。他却没听,现如今不能沾酒也就罢了,再不能习武却要可惜了他一身抱负。” 我捧着药碗,惊得目瞪口呆。 越叔看我一眼,问我怎么了,我扯出一丝干笑,说:“没怎么,就是觉得他平日忒能装了,若不仔细瞧,如何都瞧不出来。” 我起初亦不过以为他是喜茶不喜酒而已。 我将药汤给于闲止送去,一路都在琢磨要如何跟他开这个口。是要怪他一直将我瞒着?还是要做出不知情的样子,权当这是一碗寻常的醒酒汤? 可,哪有这样的醒酒汤? 我到底是白琢磨了一番,于闲止的屋内清风雅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是了,于闲止若非不在,凭他缜密的性子,怎会任我在越叔那里套出这许多话? 转念又想到他不能沾酒不能习武的病根子,我的心里顿时像起了个结。担心还要少一些,听越叔的意思,这事已过去好些年,大约于闲止也早已看开。更多却是无措,仿佛窥探到了本不该晓得的隐秘,又多多少少的有几分内疚,毕竟我在他身边已年余,诚如他所说,终究是没放在心上。 我一个人坐在于闲止的屋里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忽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在这么做下去,当心变成望夫石头。” 二嫂一身赤色军衣,额带当中的花钿其实是聂家军的徽符。她抄着手,笑盈盈地瞧着我:“整个杂草园子找了个遍,竟在于闲止的屋里寻到你,这事我要与他讲。” 我说:“你怎么这副样子就来了。” 二嫂道:“别提了,本要吩咐许亦去跟白朽打声招呼,合计一下你们会面的事宜,可许亦昨晚不是溜了嘛。今早天不亮我亲自跑去军营,可巧白朽也不在,差人去问,竟说他已到江淩来了。也不知他一时又起了什么兴致。不过也好,他一日不闹腾,我也得闲,就过来瞧瞧你。怎么,你也闲着?” 她虽这么问,可话里话外分明不愿让我闲着。 许亦溜了,于闲止不见踪影,可巧这个时候,白朽却到江淩来了。 我无言地望着二嫂。 她又在那头自说自话:“我记得我们聂家召回许亦前,他跟的最后一个主子是于闲止。嗯,白朽我势必是不愿见的。等你们去会他时,不如就由许亦陪着?要知道白朽这个人十分奸诈,多个人陪着,也好对付。” 我凉凉地道:“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于闲止说,白朽这个人褊心盛气,他一人去见就好。” 二嫂道:“哦,这样不错,实在不错,白朽纵然狡猾,但于闲止也不是好对付的。” 我说:“别唱戏了,你额头的汗珠子我都瞧见了。” 凭于闲止的才智,由他去会白朽是叫人省心。可眼下燕地动荡,西里的安稳怎能随意交到于闲止这样一个藩王世子手上? 眼下许亦溜了,于闲止不在,而白朽恰在这个时候来了江淩,想必他们已私下见上了。 二嫂悔不堪言:“我早该将那臭小子的腿脚捆起来,叫他去给于闲止和白朽牵线搭桥。” 我说:“走吧。” 二嫂没问我去哪,因眼下的状况,我们能找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沈羽。 我二嫂在感情上虽有一笔糊涂账,但从军布阵她却十分精明。打听到白朽来了江淩,她第一个反应大约就是去找沈羽。辗转来寻我一起,不过是因为她二人再非昔日单纯的师徒。 我二哥与二嫂和离,或多或少就是因为沈羽。 五月初始,王府别院的一池芙蕖清清冷冷地开了。沈羽立在这池芙蕖旁,满眼诧异地瞧着我与二嫂。 “是为于闲止与白朽来的?”他愣了片刻,反应过来。 江淩到底是沈羽的地盘,于闲止与桓国亲王在此地碰面,他沈三少怎会不知? 可他却疑惑地瞧着我:“于闲止去会白朽,到底是替你省了心,阿璎倒也罢了,你何必再给自己添麻烦?” 他说得不错。 倘若大随与燕当真打了起来,远南的处在,便是一个腹背受敌之处。哪怕于闲止真地有心大随皇位,想要以燕国入侵借力打力,也不会将桓国这一只黄雀搁在自己身后。 是以由他去会白朽,表面上看是不妥,事实上却是险中求稳。 我并非没想到这一层。可不知怎么地,一想到越叔说于闲止的伤疾,是当年和白朽在兵营里闹出来的,我便如何也不能安心。 二嫂干巴巴地笑道:“白朽要见于闲止,这事终归是我惹出来的。我若不在一旁盯着,怕会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小阿绿是担心我被皇上问罪,故而陪我一起。” 我道:“是,我本不想来,但碍着我二哥当年伤心欲绝的份上,二嫂总不好独自来找你,我只好陪她来了。” 沈羽和二嫂的脸顿时僵了。 沈羽说,于闲止与白朽就在我们上回去过的白家庄子,要乘乌篷船走水路。路上,沈羽问二嫂是不是过几日要随我走了,二嫂说是,沈羽便不再说话了。他二人两厢默坐,极是尴尬,我本可以闲扯几句别的缓和气氛,可我却想起二嫂与二哥和离前的一夜,二哥坐在天华宫的老石头上哭得不成样子,心中便不由替二哥难过起来,也再懒得开口。 其实他们三人走到今日这样的局面,谁也怨不得谁。但更不能怨命。 我大哥说,倘若什么都怨命,那这一辈子,也再没什么盼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不舒服,今天就写了半章,明天我早点起来,把余下半章补齐,另外再给你们补个前情提要TAT ———— 其实这篇文的前情提要特别简单,就是小绿与慕央相恋未果被关冷宫三年出来后再度挣扎失败于是愤然决定跟于闲止出宫。 这一章已经补齐了,我看看今天还能不能再写一章补上来~爱你们=3= 第27章 假欢畅 08 于闲止是个念旧的,与白朽碰头,亦挑在上回那家叫“蓦回首”的酒家,且不偏不倚,还是三楼。 到了“蓦回首”,二嫂在一楼挑了个坐,与我干笑道:“我过来就是盯个场子,实在没必要去搅扰他们,在这打个尖儿便好。” 我瞧了瞧沈羽,他似乎还没从这一路的尴尬中缓过神来,正立在酒家门口发呆。 得到了三楼的雅阁门口,我才又想,其实自己也没必要凑这个热闹。于闲止终归是个叫人省心的,而今他的立场与我一样,我何必操这份闲心。 可我竟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一路将这份闲心操到了这来? 我在心中唏嘘大叹,正拿捏着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那门便从里被人拉开了。 于闲止手里端了个茶盏,满目诧然地看着我。 他身后的凭栏处立着一人,明明一身青衫丰姿威仪,一开口却花俏得很。折扇“嗒”地往手心里一敲,笑嘻嘻地道:“哦,是世子妃到了。”想必这就是白朽。 我打着哈哈:“我就是顺道路过。” 于闲止倒也没多问,再看了我一眼,侧身将我让进屋,翻了个空茶盏添上水,声音清清淡淡地:“过来坐。” 白朽又在那头自得其乐:“哈哈,我就说她会来,你却不信,怎么样,这下要输给我了。” 我听着纳闷,转头去瞧白朽,他目含笑意,乌溜溜地盯着我和于闲止。 我又偏头去看于闲止。 于闲止的面上倒挺平静,可眼底竟有丝难得一见的悦色。 不多时,外头落起了雨。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白家庄子衬着这烟雨水色,一派婉约风光。 于闲止和白朽的心底似乎已有了共识,旁枝末节上论个几句,听起来更像是玩笑话。 白朽说:“我大桓不出兵远南倒也罢了,如何就不能出兵随国了?” 于闲止道:“你就是出兵大随,也要从远南攻入,你还有第三条路?” 白朽说:“一举击溃聂家三万将士占据西里高地,迂回往东攻破东都江淩,以此为营一路北上直捣黄龙。” 于闲止道:“这么百转千回的用兵之术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和大桓有仇?” 白朽一副悠哉乐哉相:“当年害你落下伤疾是我不对,而今要卖你个情面,你却要狮子大开口,赔本买卖我从来不做。” 于闲止站起身,大约见天色已晚,不愿再跟他闲扯,施施然抛了一句:“桓国的太子白显究竟是何身份,你应当比我更明白。今日你白朽尚且自顾不暇,倒有心来管大随的闲事。” 白朽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又坦然地大笑起来。 我和于闲止离开前,他又叫了我一声,踱了几步来到跟前,眼虽看着我,余光却笼着我身旁的于闲止,满是玩味地道:“有这么个人,这辈子最大的长处就是活得明白,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活得太明白了,公主你说是不是?” 我晓得白朽这番论调意在揶揄于闲止,可话到了心头,我一时竟没辩驳的余地,却还觉得他说得对极了。 暮雨将歇,黄昏干净得像用水洗过一样。 渡江的乌篷船很窄,艄公占着甲板摇橹,船篷内只能容三两人,故而我们一行四人两两为伴,二嫂和沈羽乘另一只船。 坐在回江淩的船上,我问于闲止:“我才将刚到的时候,白朽在乐什么?” 于闲止听我这么问,默了一默,才说:“他和我打了个赌,嗯,赌的是你会不会过来。” 我十分惊讶,倒不是因为他们拿我来做赌。 大随的王孙公子大都优生优养,长大后,也大都只会寻欢作乐,但,于闲止却是一个异数。远南于家权势滔天,可这位大世子却有个沉稳务实的脾气。沉稳固然是好,但稳得过了,就显得老成。他今日能随白朽押这个宝,纵然是个十分无趣的宝,也终归有点公子哥的派头了。 我心中对他先是赞叹的一扬,转念再想,不由又是一抑。 于闲止到底不是个寻欢作乐的料,看样子,他八成押的是我不会过去,输给白朽了。 我愁且闷地望着他:“早知我就不追去找你了,如今却要可惜了你的赌资。” 于闲止听了这话,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垂眸去瞧暮色里一汪清清冷冷的江水。 他没有如往常一样笑我小家子气,唇角不经意的弧度,竟是有点高兴的样子。 到了江淩,天已黑透了。沈羽是东道主,说要管了我和二嫂于闲止的晚膳。二嫂自是推拖,于闲止亦说不必。 天又淅沥沥地落了雨,我跟于闲止走在青石板路,江畔渔火在朦胧的雨色中星星点点,远处的酒楼倒是繁华喧嚣,依稀可听到行酒声。 我问于闲止:“我们这是去哪?我不爱住客栈,我想回越叔那儿。” 于闲止说:“太晚了,越叔怕已歇了。”然后他在一处大门前停下,咳了一声:“进去吧。” 我略茫然,抬头看到那乌黑大门上“江淩于府”四个字,又茫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无限感慨地望着于闲止道:“你真是有钱啊。” 于闲止不自在地又咳了一声:“偶尔公务繁忙,睡晚了怕打扰了越叔,才在这另找了个院子,其实不大。” 我随他进府,四处望了望,统共就两进深的院子,是不大。 那头有个声音唤道:“世子大人您回来了。” 我循声望去,可不正是那个给于闲止通风报信的许亦。 我板着脸看他,许亦赔着笑:“公主您也来了。”又赔着笑解释:“那几日将军被白朽闹得心力交瘁,小的是担心将军太过操劳,这才托了世子大人去会一会那白朽。” 我道:“我二嫂的犟脾气你是知道的,你就是躲到这来,也迟早会被她逮回去。” 许亦一颤,连声称是,又跑去于闲止跟前讨好:“世子大人您可不能见死不救。” 于闲止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别拿那个话吓他,说到底他也是替你二嫂着想。” 许亦又称是,又道:“世子大人,公文已搁在书房里头了。” 于闲止是个务实的,听了这话,自然要去看公文,走前他吩咐许亦备晚膳,叮嘱我说:“你累了一天,吃好就早点歇罢。” 我没由来地问:“你昨晚就没怎么睡好,今晚又要熬一宿么?” 于闲止愣了一愣,片刻竟笑了。笑意淡淡的,安静的,像揉进了雨夜的月色。 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折身往书房去了,许亦在一旁讨好着问:“公主,您想尝点儿什么鲜?” 我默然片刻,道:“你去抓点药来。” “药?”许亦一怔。 我将收在香囊里的药方递给他。 夜凉风起,雨水清冷得下个没完,我隔了一扇门徘徊在书房外,昏黄的灯色将于闲止的剪影映在纸窗。 今早出门前,留心问越叔讨了治伤疾的药方。刚才看到于闲止面色疲惫,前夜又沾了酒,想也未想就吩咐许亦去抓药了。此处不比越叔的药园子,许亦跑了大半个江淩才凑齐这些稀奇的药材。待药汤熬好,已近子时了。 我推门而入,书房静得落针可闻。 于闲止以手支颌,已坐在桌案前睡着了。他的眉头还微微蹙着,大约今日的公文不好办理,叫人睡不踏实。 我将药汤搁在一旁,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公文,密密麻麻的竟全是于闲止的批注。 忽然想到一年前他来天华宫看卷宗吃白食的时候,也就是这么辛苦着了。唉,也不知一个人这么日也操劳,夜也操劳,会不会累出病来。 我本已退了出去,想到此,蓦地感觉深夜寒凉,便在书房里寻了件外衫为于闲止披上。再退出去,又觉得那烛火燃着颇为刺眼,恐会扰人清梦,便又寻了把剪子烛灯剪灭。 书房里霎时黑漆漆一片,我甚满意,正轻手轻脚地要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阿碧,你这么来来回回的,是要做甚么?” 我顿住,尴尬地道:“哦,你竟醒了。” 于闲止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这药味太浓,你端进来我就醒了。” 这回他的语气中没带笑意,然而安静且温柔。 屋内暗沉昏黑,唯有虚掩的门缝照进三分月色。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过身去,于闲止站在我跟前,清淡的月色流转在他的眼眸中,忽明忽暗。 他说:“我左手的伤疾并没有什么,只是往后不可习武,饮食上亦有些避讳。” 他的样子十分好看,仿佛自画中走下来的仙人,言辞不足以描绘。 我一时不敢看他的脸,垂眸道:“你怎么就以为我晓得你有伤疾呢,兴许我不晓得呢?” 于闲止笑道:“依你的脾气,怕是早跟越叔打听明白了。” 然后他叹了一声,忽然问:“阿碧,今日你为何要来?” 为何要去?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哪怕知道他有伤疾,哪怕知道这伤疾是因白朽落下的,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他和白朽都能一笑泯恩仇,我何必要追去看个因果究竟。 四周又黑又静,我抬起头,于闲止眼眸深处的月光明明灭灭,这么深的夜里,我仿佛只能看到这月光。 不知何故,我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地动山摇般的心跳。 仿若有一根弦绷紧在了心的深处,此刻它就要断了。 最终令人溃不成军的是于闲止的一声叹息。他合上双眸的一刹那,也将仿似救命稻草一般的月色敛尽。 唇上覆来一片柔软,我在暗无止境的黑夜中静候弦断。 作者有话要说: 来,我们一起定个规矩。 如果我要更新,我就在当天的11点更,如果11点还没更,那这一天就没有更新了。这样你们也不用一直刷更新。 是上午11点呀,不是晚上=v= 这两天日更可能性不大,隔日更是有可能的,如果间隔个两三天不算断更的话,那我以后都不会断更了~我写文有点慢,而且有自虐倾向,有时候还喜欢去一点一点地扣字眼扣情节,毕竟希望写出来你们满意我自己也满意。 ———————— 再有了这一个吻的亲密接触以后,你们再也不能说一念三千是清水文了,你们可以骄傲地当这是**了! 第28章 听断弦 01 我二哥带二嫂回京那年,曾有过一段好时光。 二哥虽游历花丛,但遇到二嫂,却是他 第一回真真切切地动心。 二嫂自幼在军营长大,不如寻常女子好对付。她进宫那天,二哥拜倒在我和大哥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将二嫂骗回京,已使尽了浑身解数,往后他一辈子的幸福,就要交到我和大哥手上了。 当时大哥的脸就青了,转头将父皇交予二哥的差事一并揽在了自己身上,倘若父皇问起话来,还要为我们兄妹三人周旋,一个月没见,已憔悴得不成人形。 我的担子更大,我要帮着二哥追二嫂。 那些日子,我当真过得诚惶诚恐,等闲怠慢了二嫂,二哥就要连人带命地栽在我手上。 有一回,平西的贡枣到了,我借花献佛地拿给二嫂吃,二嫂大约吃不惯枣子,随后便闹了几日的痢疾。我惊慌失措,生怕她一个过不惯要回江淩老家,连夜里入梦,都能瞧见二哥惨白着一张脸,伸长舌头吊死在天华宫门前。 后来难为情的却是二嫂,她说:“行军打仗的时候,三天两头也就啃几个白面馍馍。我是糙米糙肉的吃多了,一时没吃惯这精细果子,可惜了你的好东西。” 相处得久了,才发现二嫂其实极好伺候。 因她在军营长大,比我还没见过俗世的新鲜,我把在景阳街淘到的稀奇玩耍教给她,久而久之,我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却要苦了我二哥,堂堂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却混成了个跟班,无论我和二嫂做什么,他都巴巴地来凑一份。 更苦的是他追二嫂已追得整个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二嫂依旧浑然不觉。 于是二哥他就这么勤勤恳恳地追着,从秋风起追到了冬雪落,从冬雪落追到了春花开,从春花开追到了小荷才露尖尖角。 那年初夏,二嫂闲来无事,编了几个养蛐蛐儿的小竹笼子送给我,慕央和二哥。 彼时二哥已默默喜欢了二嫂年余,可那份患得患失的心境,却历久弥新。 收到竹笼子,他先欢喜了好几天。后有一日,他似不经意状,诓二嫂说他不慎将竹笼子弄丢了。谁知二嫂竟没半分介意,还说:“那你可以再去景阳街买一个新的。”二哥又为此郁结了一个月。 正巧江淩传来消息,说沈羽在西里中了流箭,虽没殃及性命,但伤势很重。 沈羽是二嫂的师父,是二嫂从小到大,心中最着紧的那个人。听闻沈羽受伤,二嫂心忧得连着几宿都睡不着,而二哥,大约就是在这时心灰意冷的。 二哥说,他可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对二嫂好,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为她摘下来。可他做得再多,也比不过“沈羽”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因为他,早已赶在他之前,在她的心中扎了根。 那时候,二嫂虽没提,但我和二哥都料定她要回江淩了。一年了,一年来的忐忑,一年来的喜悲,全要付之东流,别说二哥不甘心,连我也不甘心,我跟二哥说:“你到底将她挂在心尖上挂了这么久,往后可能还会挂下去,而今她要走了,总该让她晓得罢?” 二哥听了这话,张了张口,终究还是默不作声。 于是在一个夏晖极盛的下午,我和二嫂二哥三人坐在天华宫内,我问二嫂,兵营里头那么辛苦,可曾想过要换一种活法?二嫂很诧异,问我怎么换。 我想了很久,才说:“譬如活得养尊处优一些,譬如不再连年征伐四方,譬如嫁给一位皇子,做个皇子妃什么的。” 我话里的意思已十分明白,二嫂听后愣了许久,垂下眸子没有再说话。 宫外灼灼的夏光将整个天地晒得万籁俱静,可宫内却阴影纵横,二哥忽然站起身,哑声道:“忽、忽然想到,父皇还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他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其实努力在笑,虽然笑得非常难看。 我的心一沉再沉,终究无可奈何。大约这样流水有情落花无意的事,任谁都是奈若何。 等到整个天华宫都快要被夏阳晒得昏死过去的时候,二嫂终于讷讷地,迟疑地开了口:“你二哥他、他去哪里了?” 天华宫不远处,有个水塘子。水塘子旁边,有棵百年老槐,树干粗壮需三人合抱,枝叶亭亭如华盖。小时候,每逢夏暑,我们兄妹三人便在这槐树下嬉戏乘凉。 天阳炖耀,二哥倚坐在老树根下,闷不吭声地摆弄着他那个据说已弄丢了的竹笼子。 而二嫂站在十尺开外,喊了声:“喂!” 二哥一僵,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她。 二嫂说:“朱焕,你能帮我在你们禁军谋个差事么?” 二哥呆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说:“成,我去跟慕央招呼一声。”想了一想,又说,“你何必在禁军谋差事,往后聂家军终归要你来管,你也迟早会做将军的。” 二嫂说:“聂家军我已交给师父了,可我到底不是一个相夫教子的人,即便做了你的皇子妃,也想在这皇城里有个差事。” 二哥手里的竹笼子“啪”一声掉落在地。 这年盛夏的阳光灼得人睁不开眼,可二哥的双眼却睁得大大的,仿佛生怕这只是个梦,一眨眼就碎了。好半晌,二哥才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然后终于大笑起来。 他抬袖狠揩了一把眼眶满溢的泪,上前一把将二嫂横抱起来,语无伦次:“我、我们这就去找父皇赐婚!” 这是我 第一回看到二哥流泪,平生至今,我也就看二哥淌过两次泪。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倘若二嫂当初的决定不是留在皇宫,那么今时今日,她和二哥所面临的困局会否好一些。 就如同半年前的那个雪夜,倘若我没有央求于闲止带我离开,我们至今也不过是天涯两端相识不相知的人,哪怕在暗夜中两两相对,亦能发乎情止乎礼,又何至于如今日这般不知所以然。 大约人这一生中,都会有那样一个瞬间,让今后既定的路为之改变。 只是二嫂后来又与我说,本来是一刹那才有的决定,可是回头去想,也许从初见的第一面,一切便已不一样了,有的人出现,注定在你的生命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及笄那天,父皇带我去祭拜母后。 父皇曾爱笃母后,可母后离世后,父皇却甚少提及她,那天,父皇在母后的牌位前默立流泪,说:“少年轻狂,或有心结不解之时,难免驻足彷徨,茫然而不知方向。而今回想当初,答案不过五字,且行且珍惜。” 且行且珍惜。 隔日大早,我才刚睡着不久,就有人来扰人清梦。 二嫂在外头叩门,先唤了我几声,约莫见没反应,就推门进来道:“别装了,我晓得你已被我吵醒了。” 我翻了个身,不与她一般见识。 二嫂又往榻头坐了,问:“昨夜你和于闲止孤男寡女的,就没发生点什么?” 我心下抖了抖,仍将眼皮合着。 二嫂叹了口气,道:“罢了,问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去问他好了。” 我一惊,连忙爬起身,作刚睡醒状朦胧道:“二嫂?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她嘿嘿一笑:“许亦天不亮就来跟我磕头认错,顺道就把你们卖了。”又看我一眼,慢吞吞问:“怎么,脸色苍白成这样?” 我打了个呵欠:“哦,可能因为昨晚没睡好罢。” 二嫂听了这话,却讶异道:“怪了,才将于闲止来给我开门时,脸色也不大好,我问他何故,他也说是没睡好。你跟他、你跟他不是真发生了点什么罢?” 我默默无言地看着二嫂,良久,我问她:“我大皇兄将你召回京可不是小事,过两日就要启程了,你想好怎么应付他,跟我二哥了吗?” 二嫂哑然,半晌才干巴巴地笑道:“今早沈羽府里的小斯四处找你和于闲止,我看他似乎有要事,就带他来了这里。” 我纳罕道:“沈羽?他找我们做甚么?” 二嫂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过来的时候,于闲止约莫已等了你好一阵子了,我看他似乎不忍心吵醒你,这才来叫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饱满的一章呀~ 最近文下评论,说我给一念三千的定位是错的,说这是一篇清水虐文。 清水不清水暂且不论,毕竟来日方长,但是你们看,这真的是一篇轻松文=33= 第29章 听断弦 02 我将自己洗刷完毕,随二嫂去府门口,外头停着一辆马车,于闲止果然已等着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青衫子,十分修挺。沈羽府里的小斯立在一旁,拜首打揖:“小绿姑娘,将军大人,三少已等候多时了,这便走罢?” 二嫂对沈羽避之不及,听了这话,脚底便抹了油。 我狐疑地望着她逃之夭夭的身影,回过身来,于闲止正看着我。 昨夜的月色驻留在他眼底,仿佛并未褪去,华光流转,非常的好看。 我从前也觉得他长得好,可从未有一日会如今日这般,刹那惊心。 他掀开车帘,朝我伸出手,淡淡道:“来。” 有一瞬间我竟不晓得要做什么,回过神来,才知他只是要扶我上马车。 马车里有些暗,我问于闲止:“二嫂今早这么一来一去的,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他道:“她明日就要随你回京,来问我些上路的事宜。” 我一愣:“明日就走,这么快?” 于闲止默了片刻,道:“嗯,算起来,也有小半年了。” 我怔住,在心底细细一算,自初春离京,眼下已近残夏,我随他从北到南,兜兜转转,竟真的是小半年了。一念及此,我又抬眸去看他。 于闲止面色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忽而又想到昨日深夜,他与我唇齿厮磨后,也是这么安静地立在我跟前。 夜色流泻百转千回,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问:“我们从头来过,好吗?” 这一刻,我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悄无声息地断了。 我仰头看他,愣愣地问:“什么?” 他却摇了摇头,淡淡地笑道:“没什么,太晚了,快去睡吧。” 他总是这样,活得太明白,凡事都点到为止,有些话问过一次,便不愿再问第二次。 沈羽的府邸不远,刚下马车,就瞧见一个花花绿绿的矮胖墩子扑倒在于闲止腿边,扯长了嗓子唤:“世叔——” 沈羽跟在后头,一边摇扇一边笑:“可总算把你们盼来了。” 矮胖墩子又仰起头,一对黑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于闲止,奶声奶气地问:“世叔近来好不好?” 于闲止的唇角绽开一枚笑,一把将胖墩子抱起来,“阿青可曾听父王的话?” 这话出,我才算明白过来,眼下这个约莫只有三四岁的胖墩子,原来是辽东王沈琼的二小子,沈青。 辽东王教子严苛是出了名的,听于闲止这么问,胖墩子头一歪,倒在于闲止的肩头闷声不吭,好半晌才道:“父王不好,阿青想世叔。” 沈羽失笑地捏了一把胖墩子的脸,道:“阿青本来跟我嫂子去了平西娘家,昨日才回来,听说于大世子来了,就吵着要见,我已被他闹腾了一整夜。”又转过头来冲我眨眨眼:“昌平公主没料到吧,王孙公子里头,在小辈面前最得喜的,不在你京城皇家,也不在我辽东沈家,而是你身边这个远南大世子。” 我怔了一怔。 于闲止转过头来与我笑道:“我在家是大哥,小时候几个堂弟表妹又时常过来,我是照顾小的照顾惯了。” 沈羽不服气地嚷嚷:“我家阿青统共就粘过你三个月,如今竟想你想成这样,我一个做亲叔叔的也赶不上你这个世叔。” 于闲止稳重,得父辈们赏识我并不意外,可他那一副一丝不苟的性子,在小一辈面前竟也能这么得喜? 我忽然想到凤姑的小儿从前粘他的模样,不知怎地,心中微有些闷,却又觉得他能有这个好处,实在是很好。 矮胖墩子歪倒在于闲止肩头,目光落在我身上,竟像是好奇起来,咿咿呀呀地想往我身上蹭。 我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娃娃,虽觉得他呆头呆脑的十分可爱,又怕一个大意弄伤了他。 于闲止似乎看出我的无措,温声道:“阿碧,来。”然后慢慢将胖墩子放入我怀里。 沈羽在一旁有板有眼地教道:“阿青,这是你世婶,叫世婶。” 矮胖墩子明明应当是不谙世事的,听了这话,却偏过头去看了于闲止一眼,然后天真地唤我:“世婶——” 我愣了愣,也转头去看于闲止。 他也正看着我和小胖墩子,唇角噙着一枚浅笑,身后是高阔长空,还有洗净了整个江淩的清淡夏光。 沈羽军营里还有事,留我们用了午膳,便将胖墩子塞给我和于闲止,道:“你们借完兵一了百了,却给了留了个烂摊子。” 于闲止点了一下头:“有劳了。” 沈羽哈哈一笑:“当真觉得劳烦我,便帮我顾看几日阿青。” 小胖墩子似乎听明白了沈羽的话,当下就抱了于闲止的腿,欢呼道:“世叔带阿青去游船,阿青想要游船!” 于闲止俯身将他抱坐在臂弯,笑道:“嗯,这便带你去。” 沈羽见于闲止忙于应付胖墩子,把我拉到一旁,悄声道:“有桩事我要告诉你,阿青的姨母,也就是平西王的三郡主李嫣儿,可是自幼就瞧上了你家大世子,立誓非他不嫁的。” 我一愣,回头看了眼于闲止,道:“不能吧,这事他从没跟我提过。” 沈羽肃然看着我:“你是第一天认识他?这样的事,他能与你提么?”又道,“那李嫣儿本就跟于闲止沾了点亲故,从小追在他后头表哥表哥地唤,我们本以为她是年幼荒唐,没当回事,可我嫂子这回不是去了趟平西么,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李嫣儿对于闲止的思慕有增无减,你可要当心。” 我呆了一呆,道:“可、可从前于闲止身边不是有凤姑么,那个三郡主怎么……” 沈羽不耐地将我打断:“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他那张脸,招得桃花还能少了?你若肯仔细去打听打听,还怕吓不死你。也亏得他平日话少,又是个生人勿进的脾气,这才没惹来一身骚。凤姑说穿了,也就是个年纪大一些的侍婢,跟他是真的没什么,但李嫣儿真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厉害角儿,听说她自十五及笄以后,每年都亲自给于闲止写一封求亲的信,而今已连续写了四年,而且我还听说,远南王晓得这回事以后……” 沈羽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裙角忽然被人一拽,小胖墩子闪忽着双眼看着我,一本正经地道:“世婶,世叔催我们走了!” 我愕然回头望向于闲止,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羽。 小胖墩子竟是个识相的,抬眼小心翼翼地觑了觑于闲止的脸色,连拉带拽地将我拖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30章 听断弦 03 自来了江淩,虽乘了几回船,但每次涉水而过,都是来匆匆去匆匆的。这回沾了小胖墩子的福气,船是半大不小的画舫,两头甲板立着四角亭,船篷雕檐画壁。 胖墩子刚用过午膳不久,上了画舫,人便乏了,一边趴在于闲止的膝上栽瞌睡,一边烦着我跟他说故事。 我便在从前瞧过的戏文折子里头捻选了一段。 说有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书生,怕家中不允,便躲在那书生家后院七年,为他生儿育女。然而此事被书生的父亲撞破,辱骂女子不洁,淫奔毁誉。女子含恨,只好离去。后来书生高中状元,才得知那女子乃是官宦千金。书生与其父悔恨不已,又再备聘礼,上门提亲,谁知那女子不肯,破镜终不能圆。 故事说到一半,小胖墩子撑着睡意,含含糊糊地问:“书生与老父既已悔过,那女子为何不愿再嫁呢?” 我道:“当初那书生潦倒,女子怕家中不允,甘愿躲藏起来,为他生儿育女。可书生发达了,却嫌弃起女子,后来再提亲,不过因为晓得女子乃大家千金。有的人,你可以与他共贫贱,他却只能与你共富贵。想必女子是想到了这一层,才对书生失望了吧。” 小胖墩子“哦”了一声,努力揉了揉眼,想了半日大约也没想明白,一头栽倒在于闲止膝头睡过去了。 于闲止笑道:“这么小一个人,你跟他讲这些。好在他睡着了,否则沈琼要说你教坏他家小子。” 我讪讪道:“我惯来瞧的就是这些,其实也不是全无用处,那些书里的女子到底比常人有勇气,读起来叫人佩服。” 于闲止点头道:“嗯,遇到这样的事,多数人都裹足不前,少许几个有勇气的,的确值得人佩服。” 他这么一说,我却觉得有些刺耳,不知怎地,脱口便道:“平西王的三郡主每年都往远南去信一封,据说是跟大世子求亲,她这么勇气可嘉,你怎么不应允了?” 于闲止听了这话,怔了一下,唤来一旁伺候的婢女接过熟睡的胖墩子,便不言语了。 他不言语,我的心头却更闷了,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再坐不住,起身去甲板吹风。 甲板外风拂千里,碧波万顷,我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母妃与平西王是兄妹,嫣儿唤我一声表哥,她小时候曾在远南住过两年,我只当她是妹妹一样照顾,并不知她何以有了这样的心思。” 我回过身看他,忍了忍没忍住,道:“你们还是青梅竹马?” 于闲止愣了愣,失笑道:“你再这么样,我就要以为你是醋了。” 我心下一抖,一时竟想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是醋了,只好道:“我不过是觉得你什么都不与我说,三天两头,就要闹出一桩我不晓得的事。” 于闲止道:“不跟你说,是因为我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又笑道:“嫣儿是被宠大的,任性了一点,再闹个两年,自己也就觉得没趣了。” 我不知要怎么答,“嗯”着回了他一声。 于闲止看着我,慢慢地,却将嘴角的笑意敛尽了:“阿碧,还有一桩事,我确实瞒了你。” 他转身望向苍茫江水,缓缓道:“今晚我送你去将军府。” 我一愣:“为何?” 于闲止道:“你二哥已启程,会在淮安接你和你二嫂,聂家的三万精兵已交到沈羽手上,不日他也会回京复命。” 他说着,垂下眸子:“远南有要事,我不得不回去。” 我不由怔住。 也是了,去年冬天,他就应当赶回远南了,也是因为我,拖了再拖,又是一个半年。 我努力地笑道:“二、二哥也真是,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回京了,再说还有二嫂陪着,却要特地来接。” 于闲止默了默,温声道:“公主出行不是小事,你二哥不知你二嫂与你同行,等到了淮安,凡事还要由你诸多应付。若他二人当真闹得不可开交,你便去淮安以西的东塘镇找慕央。” 我一愣:“慕央也在淮安?” 于闲止“嗯”道:“淮王的陵墓在淮安东塘,他每年七月都会去东塘住上一月,为淮王守陵。” 画舫泊岸已是黄昏了,胖墩子刚睡醒,被于闲止抱在怀里,伸着胖乎乎的手,在他的脖颈处扒拉根一条红线。 红线那头系着一块玉菩萨。 这是大随的传统,凡家有男丁,都要在满月时求一块玉菩萨,如此可佑一生平安。这样的玉菩萨,我大哥二哥都有。 胖墩子摆弄着于闲止的玉菩萨,一本正经地说:“世叔有一个,阿青也有一个,世叔这个比阿青的好看。” 于闲止笑了笑,将他放在地上:“走了,先送你世婶回家。” 胖墩子欢呼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来牵我的手。 二嫂的将军府似乎离渡头并不远,好像才走了几步,便走到了。 于闲止牵着小胖墩子站在府门外,与二嫂说:“沈羽那头我已帮你打点好,明日你只管带着阿碧回京。” 二嫂哈哈笑道:“你就放心把小阿绿交给本将军好了。” 于闲止点了下头,又看向我:“今晚早些睡,明天还要赶路。” 我默了半日,终忍不住问:“那你……” 他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温言道:“明早我来送你。” 一直等于闲止走远,二嫂调侃的声音才在身后悠悠响起:“省省吧,都要哭出来了。” 我本想要反驳她,可张了张口,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一夜我很早便歇下了,零零碎碎地做了些梦,梦到的尽是年来总总。 他来宫里跟我提亲,却要扮李闲诓我。我撞破凤姑是他的侍婢,于是在亲事就要定下来的时候跟他说算了吧。自鸦留山归来,凤姑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追去找慕央,他就站在不远不近处等着我。 他当真是个寡言的人,无论我是默可还是拒绝,从来不多说一句。 哪怕我在最没有办法的时候,求他带我走。 他便真地一言不发地带我走了。 数月时光就这么不经意地翻转而过,虽然有些快,可再回想起寒冬时节,在深宫的一场纠葛,已远得像前尘旧梦了,连回忆起来,都是恍恍惚惚的。 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大哥二哥纵是瞒着深宫内外,也要允我跟于闲止走这一遭。 大概他们从未盼着我对一段植根于心过去轻拿轻放,只希望我能,慢慢地,坚定地,往前走。 隔日清晨,长街水意泠泠。 宝盖马车停在将军府外,车头车尾各站了两排侍卫。 于闲止带着小胖墩子早已到了,胖墩子知道我要走,一手牵着于闲止,一手拽着我的裙角,泪汪汪地道:“世婶往后要常来看阿青,阿青会想世婶的!” 二嫂早已在马车上等我,于闲止揉了揉小胖墩子软绵绵的发,柔声道:“好了,世婶要走了,跟世婶道个别。” 我上了马车,车外号角长鸣。 我忽然记起初春离宫的时候,我也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上了于闲止的马车,然后不知不觉地被他拐来了江淩,可笑今日回宫,却有了公主的仪仗。 马车渐行渐远,小胖墩子最后扁着嘴,忍住不哭的样子不断浮现在眼前,可是于闲止的眉眼却已模糊了起来,我怎么想都想不清。 我蓦地掀开车帘,喊到:“等、等等——” 不顾二嫂戏谑的目光,我跳下马车,折返跑回去。 于闲止已牵着阿青往回走了,似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愕然地回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 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又要回来,此刻,我站在他眼前,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张了张口,只道:“我……” 胳膊忽然被人往前一拽,下一刻,我便跌入他的怀里。 于闲止拥着我,很久都没说话,街头巷尾的风声在身边呼啸来去,日影如月倾洒温柔。 好半晌,他才哑声道:“回宫后,要照顾好自己,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去年寒冬他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那时放不下,执意要追究一个结果。 虽然我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去年冬日里,自己的决绝,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只言片语里的用心良苦。 我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心中难过得说不出话。 于闲止笑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将他脖子上佑他一世平安的玉菩萨解下来为我系上,然后笑道:“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我垂眸抚摸着胸前的玉菩萨,喉咙中酸楚难耐,哑着嗓子道:“记得来看我,我们……从头来过。” 他愣了一瞬便又笑了,答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开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来滴 我是不是该加快一下更新速度呢=3= 第31章 听断弦 04 马车从江淩北门出城,沿官道而行。 二嫂久没离开过江淩,一路行来,兴致倒比我高些,时而我哀声叹气叫她听见,还会被奚落一两句:“你也太没出息了,马车都跳了,竟没能把人拐上来。” 其实她说得不对,我叹气,并不是因为没能把于闲止拐来同行,而是因为临走的前一天,于闲止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你二哥不知你二嫂与你同行,等到了淮安,凡事还要由你诸多应付。 我问二嫂:“等下到淮安,你有什么打算不?” 二嫂倚着车壁,头枕着手肘,懒洋洋地道:“淮安那头不是有使臣来接么,如何打算,是那使臣该操心的罢。” 她果然也不晓得那使臣便是我二哥。 二嫂想了想,忽又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问我:“你该不会想从淮安绕道去远南找于闲止罢?” 我无言地看着她。 我想,还是古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官道走上四天,淮安便到了。 淮安城南走水路接远南,东走官道起江淩,向西沿京唐河道,一路通往平西腹地,乃大随水陆交通四通八达的一块宝地。 二十多年前,我父皇刚即位不久,大随兵乱,淮王挂帅亲征,于北道峡口大败乱臣贼子,保住了大随江山,却也因此折了半条腿。 我父皇一来觉得自己愧对兄弟,二来念及淮王衷心,大笔一挥,将淮安城赐给了淮王当封地,大有共享天下之意。 可惜之后二十余年,淮王一直无所出,唯淮王妃收养了两个姊妹,大姊楚离嫁给父皇,被封为离妃,小妹楚合虽是淮王府的二小姐,但因她是女子,不能世袭淮安城。 四年多前,淮王病重,他唯恐自己去世以后,淮安城因失主变成相争之地,引来藩王祸乱,便为小女楚合招婿,说要将淮安城送给未来的女婿当聘礼。 楚合一直喜欢慕央,后来,淮王为她招来的夫婿,便真的是慕央。 马车自淮安城正南门入城,午过时分,日头正盛,二嫂已倚在一旁打起盹来了。 我坐在车里琢磨,依照往年的惯例,二嫂二哥见了面,倘若闹出了什么事,势必要由我来收拾烂摊子。因而就算不为他们,为我自己着想,我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碰面,得先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可话又说回来,我二哥大气,我二嫂洒脱,但他二人一遇到彼此的事,就会变得一个比一个怂。 此刻我若去告诉二嫂我二哥就在外头站着,她不是嘤嘤嘤地求我赐她一死,就是嘤嘤嘤地夺马跳车而逃。 所以还得先从我二哥下手。 马车还没停稳,二哥的声音已在外头响起:“天太热了,碧丫头,快让我进你车里凉快凉快。” 话音落,我差点从椅凳上栽下来,那头二哥已掀开了车帘,我心中一急,正要扑过去将他拦住,怎奈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扎进了二哥怀里。 二哥将我扶了扶,又是惊又是疑:“不是吧,也就几月没见,你思念哥哥竟思念成这样?” 语罢,他又探头探脑地往马车里看,“我刚刚好像瞧见你车里还有个人。” 我默了一默,闷不吭声地缩回马车,将车帘捂严实,只自己露了个头在外头,冲他咧嘴一笑:“二哥,有桩事我要单独跟你讲,你陪我去边儿上站站?” 二哥听了这话,却沉默了。 正此时,我缩在马车里的右肩忽然被人一拍。 二嫂她醒了,一边打呵欠,一边懒声问:“都到了,怎么还不下马车,我可闷坏了。” 二哥默完过后,严肃又责备地将我看着,问:“你才走了多久,竟学会在马车里头藏人了?你让开,我倒要瞧瞧你藏得是谁!”说完便伸手来拽我。 二嫂约莫等得不耐,也在身后扒拉着我:“让开让开,你不想下车,我先下还不成么?” 我甚崩溃。 我一心一意为他二人着想,却被他们一个车里一个车外拉扯得死去活来。 有句话说得好,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二人将我折腾成这样,已没什么道可言了,念及此,我平静地说了声:“都别动。”平静地理了理衣裙,平静地挪到一旁,从另一边下了马车。 马车外艳阳高照,我站在街道的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二哥手脚麻利地掀开车帘,从里头扒拉出我二嫂。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少顷,二嫂忽然双眼一闭,直挺挺地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当年二嫂与二哥和离之后,是随大军从西门出城离京的。大军行过,西门外的官道烟尘仆仆,而当烟尘散去,又有一人从西门狂奔出来。 这人便是我二哥。 二哥他手持我二嫂送他的雄威刀,将其怒砸在地,并还在杳无人烟地官道上嚷嚷:“好、好,聂璎,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你这辈子胆敢让老子再见到你一次,老子就用这把雄威刀一刀宰了你!” 从前我二哥当着二嫂的面,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这一日他虽说了一句重话,但从我二哥的踩点可以瞧出来,他选在没人烟的街道,压根就没想让我二嫂知道他要一刀宰了她。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那日恰好有几个落尾的小兵没走远,听到我二哥的怒嚎吓得魂飞魄散,跟上大队伍便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了我二嫂耳朵里。 于是我二嫂也吓得魂飞魄散,从此认定她再见我二哥之时,便是她归西之日。 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二嫂与二哥重逢的光景,哪怕没有刀光血影,也至少是针尖对麦芒,从无一回像今日这么风平浪静。 淮安太守缩在我二哥后头,看样子,他也是个知情人,瞧了瞧跌倒在地的二嫂,瞧了瞧僵在原地的二哥,然后别过脸来,一脸苦楚地将我望着。 就在我不知要如何收场的时候,二哥忽然咳了一声,僵着将二嫂扶起来,又咳了一声,问道:“没事吧?” 二嫂点了一下头,反应了半日,又跪了下去,道:“末将参见焕王爷。” 二哥再咳了一声,说:“免礼。” 淮安太守是个机灵的,见气氛略缓和,便命人迎的迎,送的送,就这么把我们请回了太守府。 我二哥本在太守府摆了宴为我接风,此刻午时刚过,我安顿完毕,却见偌大的宴堂内只有一人苦巴巴地在等我。 淮安太守瞧见我了,立时拜首道:“老臣刘寅参见昌平公主。” 我问:“二皇兄呢?” 刘寅道:“刚才派人去请了,王爷说他要写信给皇上复命,过一会才来。” 我无言,二哥平日里最烦撰书写信,眼下倒勤快起来了。 我又问:“那聂将军呢?” 刘寅道:“也派人请过了,聂将军说她一路舟车劳顿,不觉乏了,想先作歇息。” 我更无言,车马走了几天,我二嫂她便睡了几天,好容易到了淮安,竟又困了。 刘寅觑了觑满桌的佳肴,再觑了觑我的脸色,迟疑道:“公主,您看……” 我道:“那你陪我坐下吃罢。” 刘寅听了这话,诚惶诚恐:“这怕要乱了君臣之礼,公主您坐,老臣在一旁站着伺候就好。” 我默了一默,终是问:“刘大人,慕将军可仍在东塘镇?” 刘寅一愣,答道:“将军晓得焕王爷和昌平公主到了淮安,已往回赶了,差不多今日就到。” 我“嗯”了一声,道:“刘寅,我知你离开慕将军以后,便来此处当差。本公主今日虽是顺道来淮安,但私心里,却也一直想专程来拜会刘大人。”我一顿,又道,“当年落难,心中诸多困扰不明,还望刘大人能为本公主解惑。”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暂时做不到,先来几发隔日更吧。 虽然是隔日更,但是准点隔日更哟,上午11点左右,记住这个时间呀妹子们=33= 第32章 听断弦 05 刘寅是慕老将军的文随。 二十多年前,大随兵乱,慕老将军战死沙场,留下孤孙慕央。 淮王与慕老将军是忘年之交,此后便将慕央接到淮王府,一直抚养至九岁。 慕央九岁进宫那年,我大皇兄曾少年老成地感慨慕家一门忠烈,还问慕央有甚么心愿,他可帮忙了却。 慕央说,自己爹娘早亡,唯一的爷爷也战死沙场,若说还有心愿,唯盼此生能报答两人,其一是待自己亦父亦师的淮王,其二便是刘寅。 慕老将军战死后,昔日的部下散的散,走的走,唯刘寅一人回到了将军府,替去世的老将军看守宅院。 几年后,慕央出征西里回来,被升作少将军,便亲点了刘寅为文随。 刘寅听了我的话,双膝落地磕了一个响头:“未想昌平公主还记得老臣,臣感激涕零。” 他虽是慕央的文随,与我毕竟只有一面之缘。眼下他与我打这套官腔,摆明了是对我心存芥蒂,我若问得深了,他必定不答。 是以我也只好捻些轻的问:“刘大人何以不跟在慕将军身边了?” 刘寅道:“老臣年迈,跟在将军身边没多大用处了。淮安毕竟淮王临终所托,有老臣自愿请命守在此处,将军也不会觉得愧对淮王。” 我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听刘大人的意思,袭承封地淮安,倒并非慕央所愿?那淮王又何故为难他?若我没记错,淮王性情温雅,又与慕央亲如父子,断不会强他所难。” 刘寅躬身道:“当年淮王病重,临终将楚二小姐托付给将军,将军娶了楚二小姐,便是淮王的女婿,便该袭王侯之位,掌管淮安城。” 我疑道:“这就奇了,楚合并非淮王的养女,她与淮安城又不是绑在一起的,昔日若非淮王强行授意,慕央有何该不该的?” 刘寅道:“这……” 我站起身:“刘大人,你若不明白该答什么,本公主可以与你挑明——你告诉我,淮王何故在临终前,强行将淮安塞给慕央?” 刘寅垂着头,默然不语,我又道:“当年父皇把淮安封给淮王时,淮王便不想要,后也一直想将此地还给朝廷,既如此,他如何在临终前变卦了呢?况且淮安一地,乃藩王与朝廷的矛盾,慕央不过区区一名将军,无论如何都是不相干的罢? 刘寅再默片刻,双膝一曲,又跪倒在地。 宴堂门口,忽然有人咳了一声。 我移目望去,二哥和慕央并立着。 慕央一身藏青衫子,褪了戎装少了几许肃穆,却依旧沉默。他垂着眸,也不知我方才的话叫他听到多少。 二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寅,道:“你先出去。” 刘寅如蒙大赦,朝二哥磕了个头,退出去了。 二哥看了慕央一眼,板起脸,数落我道:“你是长出息了,我才走开一时半刻,你就治起刘寅来了。刘寅三朝老臣,当年也算待你不薄,你被幽禁兰萃宫前,他还曾上书为你请命。” 我沉吟片刻,绕到慕央跟前,施了一个礼:“慕将军。” 慕央仿佛才反应过来,抱手道:“昌平公主。” 我又思量半刻:“将军莫要误会,昌平并非存心治刘寅,只是经年过去,心中余有几许困惑,旁人不能解之,只能请教刘大人,这才吓他一吓,不是真地要拿他怎么样。” 慕央道:“公主言重了。”顿了一下,又道:“明日黎明便要启程,所走的北道峡口崎岖难行,还望公主与王爷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末将明晨自会来送公主王爷。” 语罢,他再行了一个礼,便返身去了。 我在原地发呆,二哥在后头道:“行了,他一贯克己大度,哪会因为你在背后跟旁人打听他几句就置气,想必是当真有事才离开。” 我绕去二哥身旁,坐下来,默然不语。 二哥捡了个空碗,在宴桌上挑挑选选夹了几个菜,“你也真是,竟想着跟刘寅打听这个。你去兰萃宫前,我就问过慕央封地袭侯的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问到死,也不会答你一句,刘寅虽是他身旁的人,想必也不晓得。我劝你还是省省这个心吧,难不成你还能去问父皇,问过世的淮王?” 我张了张口,听到最后,又闭了嘴。 二哥将盛满菜的碗放在我面前:“宫里出了乱子,大皇兄还等着你回去,你若休整好了,早点启程才是正经。” 我瞥了瞥眼前的碗,应道:“都不是我爱吃的。” 二哥咳了一声:“不是给你的。” 我抬起头,紧盯着他,他又咳一声:“阿璎还没吃,你给她送去。” 淮安是南北交接的重地,从此地回京城,走官道大约要三两个月,走水路约莫要一个半月,若抄捷径纵穿北道峡口,至多一月时日便到了。 二哥说宫内有要紧事,大哥急等我回去,我们只在淮安歇了一夜,隔日大早就启程了。 北道峡口其实是一条很长的山坳,两旁或青山依依,或壁立千仞,车马驰驱而过,时而动荡时而平缓。 我掀开车帘,二嫂一个人骑马走在兵队的最前头,二哥另骑了一匹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 马车后面,还跟了一队人,是慕央,刘寅和七八个淮安守兵。 二哥本不欲让他们来送,但刘寅说,这几年峡口地动频发,加之三伏天一阵骤雨一阵酷暑,若不幸遇到山石滑坡,二哥的兵便不如他手下几个淮安守兵有经验。 正午日头炎炎,众人在背山处稍作歇息。因大都是行过军打过仗的,在山野也不太讲究,席地而坐,啃几个馒头便作果腹。 我下了马车,正预备去找二哥二嫂,刘寅便提着一个食盒过来了。 食盒里头是几碟精致的小菜,周围搁着冰块。 刘寅道:“公主用膳罢。” 我看二哥二嫂慕央都吃得简单,本不愿做这个特殊,可这些小菜毕竟是刘寅细心准备,我若推脱,便浪费了。 刘寅见我不语,将食盒搁进马车内,说:“公主,里面凉快,您在马车上用膳,老臣在外头看着马。” 我再一想,谢过刘寅,便上了马车。 这日的天气却怪,上午还有山风送爽,到了午时,日头烈得吓人。 我匆匆吃过,看刘寅守在马车外头热得汗流浃背,正欲叫他去阴凉处歇息,谁知天地忽然轰隆一声,整个马车都荡了一荡,我没站稳,被甩去后车壁。 等动荡止息,车外马匹嘶鸣,人声杂杳,我掀开车帘,刘寅正从地上爬起来,额头磕了一个血口子,忙不迭地道:“公主,是、是地龙翻身,快下马车!” 话音落,慕央已赶来马车前,朝我伸出手。 我就着他的手正要下马车,天地又一个摇晃,将我甩回车内。 霎时间,半空雷鸣不止,轰隆之声仿若山柱崩塌。我无力稳住身形,跌晃之间,只见外头仿若有黑雨落下,密密匝匝。 正此时,忽有一人跳上马车。 慕央扶住车顶,又朝我伸出手,沉声道:“来!” 我心中已顾不得害怕,像抓救命稻草一般,连忙去扶他的手。 车外的马似乎被黑雨砸中,受了惊吓,扬蹄长嘶一声,忽然就如脱了缰一般狂奔起来。 突如其来的回力让我和慕央又跌回马车内。 疾风刮开车帘,外头的场景清晰可见。 原来那黑雨并不是雨,而是地动引来的山石滑坡。 慕央护住我,问:“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急声问:“二哥二嫂还有刘大人呢?” 他没有答我,而是转头看向前方的一处。 那一处山道极窄,两旁高处的山石已松动,砂石簌簌滑落。 慕央皱紧眉头,忽而护我坐稳,轻声道:“阿碧,等一下抓紧窗栏,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明白吗?” 我心中蓦地一空,拽住他:“你呢?” 他道:“地动刚过,前方不知是何情形,我去将马停下来。” 我急道:“你别去,那头山石倾塌,太危险了。” 他动作一顿,目光在我的脖颈处一扫而过,忽地牵起一枚淡笑,道:“公主放心,末将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语罢,一跃跳上马背。 前方山道极窄处越来越近,慕央一时勒不住马,便抽缰打马疾行。 我坐在马车上,隐约听见远处二哥哑着嗓子的急吼声。 高处的山石如洪水猛兽一般滚落下来,巨大的阴影让白日骤然成黑夜,马车疾行如风地穿过山道的瞬间,雷鸣般的轰响在我身后炸开。 我伸手抚上脖颈,那里系着一条红绳,绳子那头是于闲止送我的玉菩萨。 据说会佑人一生平安。 而方才慕央的目光扫过这红绳,也说我会平安无恙。 他还说,他也会无恙。 然后我看到一个染血的身影从马背上跌下,仿佛已无知无觉一般,滚落山崖。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这章本来早写好了,但是有点不满意,昨天把大纲修了一下,把慕央的出现提前了一点。 妹子们看到慕央出现可能会有点突兀,但是我在前面两章做了一些小改动,说明了慕央在淮安,所以通篇读下来应该不会。 另外还有一件事, 一念三千已经九万多字了,前前后后被我尽责的编辑催了一年多,现在实在该入v了。 所以是周五入v,当天会有三更。 入v后,更新会比较及时。实话实说,没法保证每天准时准点更,但是一周五更能有,就是偶尔会断一天琢磨剧情什么的~ 更新大家不用催,编辑非常激萌尽责,会催到之哥吐血写到死%>_<% 怎么买v姑娘们应该都懂~不会的留言说一下,我会回复的。留言我都看,虽然不是每条回,主要是晋江留言的小菊花转的太慢,有这个时间回,还不如去多码几个字。 另外免费看v的办法,从今天起,留言25个字以上,都有送分,长评一般可以免费看一两章? 更新时间,如果不出意外,还是定在上午11点吧,如果卡情节了,可能就会晚更~ 今天情节比较惨,我就不卖萌破坏气氛了=v= 爱你们哟=333= 下三更,礼拜五~ 第33章 听断弦 06 马车停了。 烟尘消散,天地仿佛静止了一般。 我跌跌撞撞地从车上跌下来,身后的巨石堆隔断了来路,马伏在山崖前,断断续续地嘶鸣,它身下有一滩血,腿肚子上扎着一把匕首。 慕央最后便是用这匕首截住了马车。 山风凛冽,我朝山崖下喊了一声慕央。 没有人答我。 山崖虽高,所幸不算太陡峭,盛夏时节的灌丛树木郁郁葱葱,草木掩映间,似乎有一个身影。 我又喊了一声慕央,但那身影一动未动。 我抓住崖边支出来的一条枝干,小心翼翼地顺着陡坡往下滑。天边方才还有烈日当头,此刻再看,太阳早不见了,云层翻卷厚重,乌沉沉得像要压下来。 我踉踉跄跄地往那身影移去,一边喊着慕央的名,每走一步,脚下便有松动,跌落千丈高的峭崖。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身影真的就是慕央。 他并非没了知觉,我喊他一声,他便低低地应我一声。 我又挪得近了些,慕央倒在一棵树边,双目紧闭,他浑身都是血,右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曲着,大概是骨头断了。 我试着将他扶起,可刚碰到左肩,他便抽了口气,似乎疼得厉害。 我仔细看,才发现他左肩有条血口子,血肉翻卷,砂草混在里头,黑红一片,依旧在外面渗血。 我方才只一心想要找到他,可此刻找到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无措地蹲在他身边,伸手去握他的手,半晌,才哑着又喊了一声:“慕央。” 慕央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 他朝我看来,似乎看出了我的无措,勉力笑了笑,轻声道:“我在。” 我的眼眶明明干涩得厉害,可听了他的话,一滴泪便不期然地跌落下来。 泪水打在慕央的唇边,他又淡淡笑了,反握了我的手,道:“别怕。” 远天一声闷雷,乌云滚滚袭卷而来,山风更劲了。 慕央皱了眉,强忍着痛坐了起来,倚着树干,喘息着与我道:“方才的砂石,不过是地动引起的滑坡,倘若骤雨落下,山顶土壤松动,便会有泥流崩倾,你……” 我摇了摇头,截住他的话:“巨石堵了来路,我没法回去找二哥二嫂,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慕央愣了一愣,片刻,点了下头,道:“也好。” 须臾便有大雨倾盆而下,穿林打叶,我将我的裙边撕下一大块,系在慕央的手臂与锁骨,为他止了血,又将外衫脱下,盖在他右腿的断骨处。 雨太大,天边惊雷阵阵,我宁神听着,忽而不禁一笑,道:“我记得小三登最怕打雷,在兰萃宫时,每逢雷雨天,他便要在我床榻跟前打地铺。后来回了天华宫,这个习惯他也一时没改过来,还是二哥训他不守规矩,这才改了。” 慕央本已闭了眼,像是要睡去,听我这么说,又睁开眼来应道:“小三登随你多年,这不怪他。” 我又道:“其实我二哥也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他若能克己一些,当年便不会与我二嫂闹成那样,如今更不会相逢不识。方才山石滑坡,我在马车里,一时没顾上他,也不知他和二嫂怎样了。” 慕央的伤像是很疼,他喘息着,然后才应道:“若避得急,应当没事。山石下落最严重的地方,是我们之前经过的窄道,你二哥二嫂并不在那里。” 我点了点头,笑道:“是了,二哥总说我是祸害遗千年,我看他也是。” 慕央愣了一下,也笑了。 笑容牵动他的伤处,但他再没让我看出他其实很痛。 雨水滂沱,我抹了一下满脸的水渍,手心竟觉湿热。 我说:“慕央,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我们还能这么说一回话。” 他别过脸来看我。 我垂下眸子,轻声道:“我还以为我们已成陌路人。” 他听了这话,似乎愣了,许久,才叹了一声:“阿碧,你是真的不一样了。” “方才刘寅拿午膳给你,我以为你不会要,我去拦失控的马,以为你会拼命拦住我,我摔下山崖,以为回失措地坐在崖边哭,可是你没有,你就这么找了过来,然后守在这里。” 我不知应他什么好。 我不能一直活在及笄那年,不能一直任性妄为,就如同父皇的恩宠也不会永世不变。 我勉力一笑,似半开玩笑地与他道:“那你以为我怎样好一些?” 慕央亦笑了,眸子深处映着淋漓的雨水。 “有件事我一直瞒了你。”他说,“我与于闲止,并非是你以为的死对头。我与他自幼相识,其实算作至交。” “你十六岁那年,我 第二回去西里,又遇上了他。” “那时于闲止已患了伤疾,得知你我一年后便要成亲,硬与我打了一架。但他没有怪我,他说,这样的事是争不来的,若要怪,只能怪那些年陪在你身边的不是他,他还说,若我此生能好生待你,便还认我这个兄弟。” 慕央说到这里,眸深处映着的雨水仿佛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洋洒洒的雪粒子,从我十七岁的暮春,一直下到我亡命寻他的冬。 他复又叹了一声:“阿碧,如今陪在你身边的,已不再是我了。他往后,定会对你好的。” 我抬头望向满天风雨,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慕央,如果泥流真地来了,我们就一起死在这吧。” 他看着我,低低地笑了。 我又道:“如果泥流没有来,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我会当过去的一切全都葬在了这场该来未来的泥流中。冷宫的三年,你我的婚约,我曾有过的一切美梦与覆灭。” 我伸手抚上红线下的玉菩萨,道:“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正确,只知道是时候要往前走了,去珍惜眼下我应该珍惜的人。” “今日若死,阿碧便与慕央至死相随。 “今日若生,从今往后,你我瓜葛尽断。昔日已葬,再见即是兄弟,当与君共醉,不诉离殇。”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天边夕阳流金,薄暮的风吹来,我竟觉得有些冷。 慕央抬手触了触我的额头,皱了眉头。 可恍惚间,我竟觉得他在笑,浅淡的笑容,仿若还是我及笄那年。 我及笄那年,二哥与二嫂大婚。 彼时刘寅已近花甲之龄,话却不少,席间多吃了几杯,借着酒胆与我道:“公主,有几句话,老臣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哪怕皇上要治臣的罪,臣也要说出来。” 他醉了酒,说话声便有点大,没留神叫周围的人听见,全都望了过来。 刘寅道:“而今二皇子已成婚,公主也到了及笄之年,是时候操办终身大事了。公主与少将军一起长大,可算是青梅竹马,老臣以为,皇上若要为公主招驸马,少将军无疑是当之无愧的人选。”说着,朝一旁的慕央招了招手,“少将军,你过来。” 慕央默了片刻,走了过来。 刘寅于是牵了我的手,放入慕央的掌心:“少将军虽寡言,但对公主却是一心一意,公主若能与少将军结成连理,定会是一生一世的福分。哪怕皇上不为你们做这个主,老臣我,也要为你们做这个主!” 这厢话毕,四周彻底静了。 少顷,我父皇的声音缓缓响起:“刘寅,朕看你是醉糊涂了。” 刘寅一呆,朝周围望去,辨清声音的来源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酒也全醒了:“老、老臣妄言,吾皇饶命、饶命啊……” 父皇看他一眼,没理会他的告饶,反是道:“谁说朕不为他们做这个主了?朕若是现在就将昌平赐给慕央,你待如何?” 四周仿佛更静了。 片刻须臾,忽有一人“哧”一声笑起来。 然后一声接着一声,君君臣臣便笑作一团,唯有刘寅傻了,一边磕头一边落泪,还念叨着:“谢主隆恩。” 那年当真有大好时光。 红烛高照,蜡影成双,父皇与淮王开怀畅饮,大哥二哥把酒言欢,二嫂想脱了吉服为我换上,唯慕央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唇边挂着浅淡笑容。 可我知道,他这么不动声色地陪在身边,便已是承诺。 而我真地以为自己会嫁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姑娘们有没有纠结时间顺序的,给姑娘们排一下(虽然个人觉得时间顺序也不太重要>3<), 朱碧6-7岁,遇上于闲止(私定终生?反正于闲止是单方面决定了……) 朱碧9-10岁,因为二哥被罚去西里,跟慕央吵架,然后慕央带朱碧出宫,然后互生好感 朱碧15岁(及笄),与慕央定亲,二哥二嫂成亲 朱碧16岁,慕央 第二回去西里,就是本章中,慕央和于闲止干架这一回 朱碧17岁,因离妃被冤枉,关进冷宫。 朱碧20岁,放出冷宫。 所以本文的楔子发生在朱碧17岁的时候, 第一章就是朱碧放出冷宫的一年后,21岁。 文章写到现在,基本又过了一年半,所以朱碧现在22-23岁。 这在古代真是大龄剩女了.... 于闲止跟慕央同龄,都比朱碧大3-4岁,所以现在是25-26这种年纪 慕央好歹还娶过一个老婆,虽然很快挂了,于闲止25岁在古代也算钻石王老五了吧.... 第34章 听断弦 07 我自小多梦,梦境零碎纷扰。 后来去了兰萃宫变本加厉,每至午夜梦回,总是冷汗淋漓。 两年前我离开兰萃宫,太医院的孙贵说,我患得乃是梦症,纵然可以吃些安神定心的药汤缓解症状,归根究底,还是心结未解。他还说,有朝一日,我若能将心结解开,那我的梦症便不药而愈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忽儿如置沸水,一忽儿又如堕冰窖。 但意识却清醒得很。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大皇兄领着我和二哥去见父皇。 我那时候不受宠,反受大哥照料得多。都说长兄如父,他在我眼里,当真跟严父一般。 我和二哥还太小,手拉着手,在雪地里走得跌跌绊绊,大哥刚扶起一个,另一个又摔倒了。 一旁的小太监们急得要命,大哥却不允许他们来背我和二哥。 大哥说,你们是皇子公主,长大后要扛起千斤重担,所以自己的路,哪怕跌倒无数次,也要独自爬起来往前走。 …… 我醒来后,满屋都是药味,二哥守在榻前,一双眼熬得通红,见我醒了,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退了两步,大声嚷道:“方大夫,方大夫——” 屋子里“噗通”几声跪了一地。 我别过脸望去,正中有一老一少正哆嗦得厉害,二哥愣了愣,又道:“你跪什么?快过来!” 前头那个老的跪来榻前,在我手腕搭了一条丝巾,摸了摸脉象,跟二哥磕了个头:“回禀王爷,公主的风寒已褪了许多,再将养半月,便可痊愈。” 二哥闻言吁了口气,将我扶起身,道:“这回算你命大,弄得一身是伤不说,风寒并着寒疾一并犯了,睡了三天三夜,我还以为你已在拜见阎王的路上了。”又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两个,道:“这两位方大夫,据说是淮安一带专治寒疾的好手,眼下就要入秋,我已让小方大夫跟我们上路,防着你又犯病了。” 我顺着二哥的话望去,那个年轻些的正双手伏地,抬起眼来觑我,目光与我对上,他一张脸倏然红了,急忙磕头道:“草民方、方清远,拜见昌平公主。” 他这幅诚惶诚恐的迂腐样子,我竟觉得似曾相识。 唔,怕又是一个刘世涛。 我问二哥:“二嫂与慕央怎样了?” 二哥听了这话,先一愣,再默了默,才道:“慕央是个将军,身子底子好,回来睡了一日便醒了,只是左腿骨折了,如今虽已接好,怎么着都要养个三两月。”然后他微微“哼”了一声,又说:“聂璎皮糙肉厚,不是千斤万斤重的山石头,怕还伤不了她。” 我二哥有个习惯,倘若他连名带姓地称呼我二嫂,那一定是出事了。 我道:“哦,二嫂既然没事,怎不过来瞧我?她也需要如我这般养着么?” 果不其然,二哥听了这话便坐不住了,四下张望一番,目光锁在刘寅身上,肃然问道:“刘大人,慕将军的药可煎好了么?” 刘寅呆了片刻,道:“慕将军的药不是已经……” 二哥“啧”了一声,截住刘寅的话头:“太守府的人是怎么办事的?慕将军的药已煎了三个时辰还未煎好?看来只有本王亲自去瞧一瞧了!” 言讫,立时转身出了屋。 屋子里的人被他这番阵仗镇住,又茫然地跪了一地。 我问道:“刘大人,二哥二嫂怎么了?” 刘寅听我这么问,一对眉毛顿时纠结成一团,拜首道:“还是昌平公主英明,实不敢瞒,公主未醒来的这几日,焕王爷与聂将军已大大小小地吵了十几回了。” 我一愣:“吵了十几回?” 刘寅连忙又道:“哦,老臣、老臣并非对王爷与将军有微词,只不过,他们这么吵下去,老臣府里的瓷碗瓷壶,怕就要撑不下去了。” 话音落,隔壁“啪嗒”一声,像是又有碗碟碎了。 我捏了捏额角蹦出的青筋,沉了口气,问:“他们如何闹成这样了?” 原来地动当日,二哥看着我的马车驶往巨石滑落的山道,以为我与慕央凶多吉少。情急之下,他疯了似想从巨石所在的山背上绕过来找我。后来还是二嫂将他拦下,一面命人将巨石挑开,一边面着二哥,带人绕山中小路寻我。 等众人找到我与慕央,已是夜暮时分了。二嫂见我与慕央还活着,松了口气,便立时昏了过去。我二哥这才发现二嫂身上有伤,只不过害怕耽误了救我,才一直瞒着。 “聂将军的伤并不算太重,兼着淋了雨,这才也染了风寒,近两日已好些了。那日大夫给聂将军抓药时,焕王爷也在一旁盯着,看起来是很上心的,可不知怎么地,后来将军醒了,两人便吵起来了。” “老臣斗胆在一旁听了听,吵的都是小事,约莫是聂将军嫌焕王爷冲动了些,焕王爷嫌聂将军凡事憋在心里不说,令人着急了些。唉,只是苦了老臣府里的瓷碗瓷壶,几日下来,已毁了许多。” 刘寅说到最后,已快委屈地哭了。 他到底没见识过我二哥二嫂的本事,当年他们闹得最厉害的一回,我二哥连我送他的瓷娃娃,我父皇赠他的玉佩,我大哥予他的燕玉匕首都砸了。 区区几个瓷碗,我二哥已是很客气了。 我正预备唤人来更衣。 刘寅又在我床榻跟前跪了下来,默然半日,磕了三个响头。 我疑惑道:“刘大人你这是何必?” 刘寅道:“老臣这三个响头,是答谢公主的救命之恩。当日若非公主在峭崖中寻到将军,且一直陪着将军说话,没让他睡过去,恐怕以将军这么重的伤势,并不足以撑到今时今日。公主既救了将军,老臣、老臣便欠公主一条命。” 我沉吟片刻,笑道:“刘大人言重了,先不说慕将军是为了救我才落于险境,当日昌平心中怕极,若不是慕将军强忍着伤痛跟我说话,昌平才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刘寅抬眼,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忽然垂首道:“上回公主问老臣,淮王临终,为何强行将淮安塞给慕将军,公主,其实当年慕将军他……” 话未必,隔壁忽又传来一声瓷碗碎裂的声音。 刘寅陡然一惊,一张脸又苦作一团,道:“算了,公主您好生歇息,老臣、老臣先去隔壁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章,晚一点放上来~ 具体时间,估计早有一点就是傍晚6,7点,晚一点就是9点左右,说好的三更一定会做到滴~~~~ 今天来科普一下人物关系, 其实目前已出场的人物,可以分成这么五家, 皇家:大哥朱煊(皇帝),二哥朱焕(焕王爷),三妹朱碧(昌平公主) 远南于家:于闲止,淮王妃(出嫁之前是于闲止的表姑) 辽东沈家:沈羽,沈琼(辽东王),沈青(小胖墩),聂璎(因为聂家军在西里,聂璎嫁人前是沈羽的徒弟,从小也跟着沈羽混) 平西王家:李嫣儿(平西王的第三个女儿,三郡主),另外不知道姑娘们记得不,于闲止的母亲是平西王的妹妹,所以李嫣儿是于闲止的表妹 淮王家:淮王,淮王妃,淮王妃的两个养女(楚离【离妃】,楚合【慕央的先夫人】),慕央(他是慕家忠烈之后,被淮王收养过,算淮王的半个养子,兼女婿,兼继承人,虽然后来他没有要封王) 另外几个打酱油打得略多的,或者相对重要的人物, 刘世涛,杨棠(朱煊朱焕朱碧的母亲),小三登,孙贵(太医院的太医),方清远(本章出场的), 越叔(杨棠的老仆人),刘寅(慕央从前的文随,现在的文随是刘世涛) 然后……就没了吧? 最后提醒一句,下一更今晚哟~ 第35章 听断弦 08 我静了半刻,跟一旁的翠裳婢女道:“过来帮我更衣吧。” 婢女应了声“是”,刚取了我的衣裳,却尴尬地顿在了原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方清远还留在屋内,见我看他,忙迎上前来,问:“公主有何吩咐?” 另一旁的湖裳小丫鬟忍俊不禁,在他面前施了个膝礼,道:“方大夫,公主要更衣了,劳您先去屋外站站。” 方清远一愣,霎时满脸通红,一边往外头退,一边念着:“草民该死。”退到门槛处,竟绊了一下,耳根已红得要滴出血了。 二嫂的屋就在我的隔壁,我推门进去,一个瓷碗正好砸在我的脚下。 二哥背着手,一脸愤愤,在二嫂的床榻前走来走去。 刘寅苦巴巴地望着我,道:“公主您来了。” 我点了下头,捡了个座坐下看戏。 须臾,二哥总算停下来了,吁了口气,抖着手腕指着二嫂,嚷道:“我怎么就小题大做了?这回是你命大,伤得不算重,下回再遇上这样的事,你若伤得重些,等找到碧丫头,你早已跟阎王报道去了!” 二嫂似乎在闭目养神,一脸平静地倚坐着,只动了动嘴皮子:“你咒我。” 二哥一怔,像是要呕出血来:“我咒你?对,我就是在咒你。这么多年我咒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我说,你当初不是跑了吗,不是要去找你的师父吗,你现在又伤又病娇楚可怜,姓沈的怎么连人影都没见啊?” 二嫂搁在床边的手已握紧成拳,青筋暴露,面上仍旧一派风轻云淡。 须臾,她张开眼,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二哥一眼,淡淡地应道:“哦,我去找过了,他没怎么理我,我就不怎么理他了。” 我二哥听了这话,被呛得喘不过气来。 少时,他连提了几口气,气急败坏道:“聂璎,你是存心与我过不去是吧?!”语毕便朝四下望去,像是又在找可砸的瓷碗瓷壶。 刘寅脑门发黑,似要愁闷成疾。 正巧有小丫鬟端着熬好的药推门而入,我接过药碗,递给二哥,道:“二哥,砸这个。” 二哥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手里热气腾腾的药碗,难以置信地道:“碧丫头,你竟要帮着她?你胳膊肘天生朝外长的?” 言讫,他又看了我与二嫂各一眼,气冲冲地夺门而去。 我往二嫂床榻跟前坐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二嫂这才露出满面窘色,嘿然一笑讨好道:“小阿绿,你好些了么?” 我没答她,只问:“你们这是怎么的,比谁说话更戳人心窝子么?” 二嫂为难道:“我本不欲跟他吵,可那日我醒来,不知说起什么,刘大人提了一句师父,我就觉得不对了,后来不知怎地,他就跟我吵起来,我也一时没压住,然后就这样了。” 刘寅在一旁欲哭无泪:“聂将军,老臣若早知道您和焕王爷能吵成这样,您就是一刀砍了老臣,我也再不敢提沈三少三个字啊。” 话音落,二哥又气冲冲地冲了进来,闷声不吭地将方才被他拿走的药碗往二嫂床榻头搁了,坐在桌前,吸吐了几口气,才道:“我、我真是懒得理你!先吃药!” 二嫂抬眼觑了觑我二哥,似乎见他已然服软,默不作声地将药碗端起,一饮而尽。 大约是方清远调理有度,我再养了十余天,已大好了。 近秋的天气,淮安一带已凉了下来,一霎风雨过,天高云阔。 因之前经历了一场地动,二哥决定不再走北道峡口抄捷径,而是命人备了船,走水路回京。 我不是没问过二哥,大哥到底有何要紧事急召我回京,二哥却支吾不答,只说若眼下就告诉我,恐怕会耽误我的病情。 我却觉得他又小题大做了。 大皇兄是个能人,除了后宫之事有些摆不平,天底下还没有能将他难住的。 故此他急召我回去,大约又是静嫔与颜贵人闹起来了罢。 我的病将将好一些的时候,便去看了慕央。他当真是习武的将才,我去瞧他的时候,他已好多了,左腿还上着夹板,一身戎装。 慕央说,他要回东塘给淮王守陵了。淮王无子,故而他每年要为他守一月的陵,一日都不能少。 他走那天,我与刘寅两人去送他。 刘大人本来备了酒,慕央却不让我喝,还嘱我往后也不要饮酒,除非是,成亲那天。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再没有如从前那般,去默数心中遗憾,而是应道:“好,阿碧成亲那日,定与慕将军同饮共醉。” 慕央也说好。 唯刘寅一人在一旁叹了又叹,动容伤怀。 八月初三,舟船在漓水中游的奈何渡扬了帆,我与二哥二嫂回京。 破晓时分,刘寅一人在渡口等我,拜倒在地,道:“那年公主落难,老臣曾上书为公主请命,怎奈臣势单力薄,无力救公主于水火,经年过去,臣一直心有愧疚,实在无颜再面对公主。” 我将他扶起,道:“刘大人,此事并不怪你。当年连我两位皇兄都莫可奈何,大人又能怎么办呢。” 我被幽禁冷宫前,大哥二哥曾跪于蟠龙宝座下为我求情,谁知父皇非但不愿轻惩,还下令谁若胆敢在我幽禁期间探望我,便立即将我与此人处死。 刘寅摇头叹道:“而今公主就要回宫,老臣年迈,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公主一面。有些话,老臣只能趁今日告诉公主。公主听后便忘了吧。” 我点了点头。 刘寅道:“公主您可知,您及笄那年,老臣何以要在焕王爷的成亲礼上,说让公主嫁给慕将军那些胡话?” “当年将军性情内敛,府内虽有老臣在,却从不开口劳烦老臣什么。唯一一回例外,便是公主及笄那年,将军说,大随的女子及笄后便可定亲成婚,他的爹娘已不在世上,只好托老臣跟皇上提亲,想娶公主为妻。” “将军自幼孤苦,又承了慕家的礼法,凡事都讲究合乎规矩。那年将军说要娶公主为妻,老臣只当他是发烧说的胡话,后知他是认真的,不觉喜极。将军本性隐忍,循规蹈矩,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大约此生是认定公主了。” “老臣一时高兴,这才在焕王爷与聂将军的成亲礼上多吃了几杯酒,不慎说出那些大不敬的话。” “或许这许多年,将军从未跟公主提过什么,但他对公主的心意,却是真真切切的。哪怕后来淮王要将楚二小姐嫁给将军,他对公主,也从未变过。” “离妃死后,将军为救公主,曾在金銮殿前跪了七天七夜。也是淮王见之不忍,才命人将将军强行带回了淮王府。” “淮王与将军谈了一夜,隔日将军才默许了他与楚二小姐的亲事。” “之前公主问老臣,淮王何以将淮安硬塞给将军。其实老臣也不知,不过老臣揣测,淮王曾抚养过将军,与将军感情十分深厚。当年淮王病重,临终将小女与淮安托付给将军,将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又如何能够推拖?” “将军做了淮王的女婿,淮安便成了将军的封地,淮王去世后,太上皇便将‘安国公’的称号授予将军,意欲封将军为王侯,可是将军没有接受。” “将军与楚二小姐成亲的第二日,便与老臣来了淮安。” “淮王殁了以后,淮安表面风平浪静,私下已成相争之地。万幸淮王昔日的部下衷心,加之将军治军有道,前后掉了五万将士,才保住淮安没有落入远南王与平西王的手中。” “将军保住淮安以后,便将淮安还给了朝廷,独自一人返京了。” “那时老臣不是没劝过将军,京城是非伤心地,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远离庙堂,做一个闲人。可将军听了老臣的话,却一笑置之。” 刘寅说到这里,已是泪眼婆娑:“公主,您可知将军为何执意回京?” “因为,公主还在京城。” “其实将军不说,老臣也晓得,那年太上皇虽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探望公主,可禁军巡逻九乾城,有一条路可从兰翠宫外经过,一日三回。而将军他,除了每年为淮王守陵的一个月,便是沿着这条路,来来回回地走了三年,无一日间断。” 作者有话要说: 听断弦这个大章节写完了,下次更新是星期天上午11点=v= 爱你们哟~ 第36章 醉妄言 01 一路逆水行船,自上虞换走官道,一段水一段路赶得零零碎碎,等回到京城,已近寒露时节了。 二哥没走正门入皇城,而是引我与二嫂一行人绕了西面的咸池门,免去了许多俗礼。 咸池门往东有条宫道,正抵天华宫,二哥却指着往北的小路与我道:“行了,我得先带她去兵部招呼一声,你带方大夫先回天华宫吧。”语罢,便叫上我二嫂走了。 我实在有些佩服他。 在外头倒也罢了,九乾城内,还没有哪个不认得我的脸,若叫人瞧见昌平公主为一个陌生的公子引路,只怕我还没在天华宫打足一个转,便要去子归殿跟大皇兄跪着了。 方清远似乎瞧出我的愁思,迎上来问:“公主,可是觉得身子不适?” 我摇了摇头,正想着如何答他,一旁有个路过的小宫女忽然“呀”了一声。 宫女有些眼熟,想来应在咸池门一带当值,见我瞧她,忙跪下身来拜道:“奴婢环翠,见过昌平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个环翠倒是个机灵的,平身后,跟方清远屈了屈膝,便心领神会地为我解围道:“日前听三登公公念叨着公主要回宫了,成日都在咸池门边候着,今日不知怎么,公公竟没来,可巧叫奴婢遇上了,不如帮公公代了这个劳,沾沾公主的福气。” 说着,便要为我与方清远引路。 我由她引了,没去计较她话里头诸多不合规矩。整个九乾城都当昌平晦气,她却说我有福气,嗯,是个有眼力的人。 小三登虽没在咸池门,却果真在天华宫外候着,伸长脖子瞧见我了,一路疾跑过来,双目盈着泪:“公主,您总算回来了,奴才盼了好久了。”又关切道,“公主在外头过得好么?” 我点了下头,道:“还好,你呢?” 小三登道:“奴才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公主回来,便是最好了。”说着,便要抬袖拭泪。 一旁的环翠哧一声笑起来,道:“三登公公真是,原先公主没回来,您日夜盼着她回来,如今公主回来了,您却半点没有个高兴的样子。” 小三登似乎被她这话噎住,半晌又将泪收了回去。 环翠嘻嘻笑着又跟我施了个礼:“公主万福,奴婢先告退了。” 小三登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回过神来,先与方清远道:“这位便是方大夫罢,焕王爷已派人来吩咐了,奴才待会就引方大夫去太医院。” 方清远应道:“有劳公公了。” 小三登又与我道:“早听说公主要回宫了,先头几日,奴才都在咸池门候着,哪知公主却在今日回来了。” 我道:“怎么,你是嫌我没挑对时候?” 小三登立时道:“哪里有的事,只不过今日辽东王的二世子并着远……” 他话未说完,身后头忽然窜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小人儿。 小胖墩一头扎在我腿边,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道:“世婶,阿青想死你了——” 我傻了。 小三登讪讪笑着,倒是兰嘉随小胖墩跟了过来,与我解释道:“二世子是随沈三少来的京城,反倒比公主早一些,大约因实在想念公主,今日一大早便来天华宫等着了。” 是了,沈羽带三万聂家精兵回京,约莫是走了北道峡口的捷径,竟比我与二嫂快些。 小胖墩应声仰起头,问:“世婶,你想念阿青不?” 我自然是想的。 可我惯来不会应付小娃娃,兼之于闲止不在,他这幅胖乎乎热情的小样子,反倒令我不知怎么答。 矮胖墩子似乎不介意,又问:“世婶,那你想念世叔不?” 我又愣了,然后听得他天真地再问:“阿青与世叔,世婶更想念哪一个?” 心中蓦地一动,我不由抬头往前看去。 秋光正好,一枝枯梅在宫墙外长出枝桠,于闲止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唇角虽噙着笑,却又微微蹙了眉,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我此刻见了他,说不上来是喜是悲。 仿佛数月以来胸口压着的一块闷石终于崩陷,化作一股热流,都说喜极而泣,喜极而泣,我却当真是欢喜得很,又难过得很。 我朝他走近几步,到底是忍住了没流下泪来,只问:“你……你怎么来了?” 他笑道:“你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然后柔声问:“好些了么?” 我晓得他在问北道峡口的地动和我又犯了的寒疾,这天底下,便没有他不晓得的事。 我点了点头,应道:“已好了。” 然后于闲止便不说话了。 我不知应与他讲些什么,抬眼看他,他正看着我的身后。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方清远亦愣着地瞧着他。 小三登见这情形,走到方清远身旁,提醒道:“方大夫,这一位乃是远南大世子。” 方清远连忙跪下身来道:“草民方清远,拜见世子大人。” 我与于闲止道:“方大夫祖上行医,专治寒疾,这一路来多劳他照顾。” 方清远抬眼觑了我一眼,耳根又红了,结巴道:“谢、谢公主抬爱,照顾公主,乃草民分内应当。” 于闲止听了这话,挑眉扫了我一眼,又看回方清远,面上一点表情也无,半日不言。 我实没想到于闲止竟要跟一个大夫摆这么大的谱,周围的人都有些发懵,小胖墩亦仰起头,怔怔地瞧着他世叔。 方清远跪得茫然,抬起眼来看于闲止。 于闲止忽而一笑,慢条斯理地道:“那么这些时日,有劳方大夫照顾阿碧了。” 方清远愣了一愣,又一本正经地拜首道:“世子大人哪里的话,草民能照顾公主,乃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此话出,于闲止又不言语了。 于是众人皆不语。 矮胖墩子张头左右望了望,见大家都没动静,拽了拽兰嘉的袖子,疑惑道:“他方才喊的世子大人,是叫我么?” 兰嘉瞟他一眼,低声道:“你这么小个人儿,做什么大人。” 小胖墩嘟了嘴,委屈地“哦”了一声。 小三登看了眼于闲止的脸色,过了一会儿,才道:“方大夫起吧。”又道:“焕王爷吩咐过了,太医院的孙太医专调理公主的身子,方大夫便先跟着孙太医打个下手,奴才这便引你过去。” 方清远作揖道:“便有劳公公了。” 走前,他又回头嘱咐我:“那公主多注意身子,切记寒凉,草民隔日就来瞧你。”再跟于闲止与小胖墩子拜道:“世子大人,小世子大人,草民先告退了。” 于闲止唇角浮起一笑,面上云淡风轻。 小胖墩倒摆起了官威,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手一挥,严谨道:“嗯,你且去吧。” 等方清远一走远,胖墩子立时散了架,仰起脑瓜子天真地问我:“世婶世婶,阿青这回怎样?” 我点了一下头:“嗯,有点派头。” 作者有话要说: 跟姑娘们确定一下以后的更文时间~ 一周五更,周一和周五不更,其余五天每天上午11点整,意外情况周一周五也会更,特殊情况没法更新或者没法准点更新的时候,我会提前请假。 因为明天周一,又因为这周没什么意外情况,所以下一更就是拜二了~ ——爱你们的之哥~ 第37章 醉妄言 02 天华宫的陈设还是与从前一样,半点都没变过。 于闲止端了个茶盏,坐在那里问我:“你二嫂是怎样了?” 秋光照进来,歇在他的指尖,我应道:“她跟我二哥吵了一路,先前还气得二哥将淮安刘大人的瓷器砸了,这两日回了京城,才安分了些。” 小胖墩一人独占了一张紫檀椅,学着于闲止的样子,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拿盖子去拨茶叶,茶盏叫他端得摇摇欲坠,于闲止扫了一眼,顺手帮他扶了扶,胖墩子宝相庄严地啜了口茶。 这个当儿,小三登回来了,身后跟着太监总管刘成宝。 刘成宝跟我与于闲止拜了一拜,道:“昌平公主,皇上请您去未央宫一叙。” 此刻已过申时,我纳罕道:“大皇兄有要紧事找我?竟不能等到明日么?” 刘成宝道:“皇上与焕王爷已在未央宫等着了,公主更好衣,便随奴才过去罢。” 我点了下头,正要去更衣,忽然听得刘成宝问:“世子大人一并过去吗?” 于闲止的声音清清淡淡:“不必了,我去不去,都是那个意思。” 我越想越疑,更好衣出来,我问于闲止:“你晓得大哥找我何事?” 于闲止端茶盏的动作顿了一顿,漫不经心道:“你回京的路上,你二哥不曾与你提过?” 他这么说,我便想了起来。 我道:“二哥确实说过大皇兄有急事召我回京,但他怕耽误我的寒疾,便一直没说究竟是何事。我看他不说,以为并不是什么大事。” 于闲止呷了口茶,轻飘飘道:“哦,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他这幅样子,我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随刘成宝走到天华宫门,兰嘉却候在辇轿前。 她换了一身衣裳,容光焕发的样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讪讪与我一笑:“公主,兰嘉陪您过去。” 未央宫内焚着龙涎香,二哥见我到了,咳了一声。 大皇兄正在批阅奏章,没抬头,只淡淡道:“走近些让朕瞧瞧。” 我依言走近了些,他这才抬起头来,“唔”了一声:“人瘦了些,看起来倒比以往娴静了,在外头像是经历了不少?” 我不明白他意之所指,大哥有一点与于闲止一样,心不动,人不动,足不出户,便可尽晓天下事。 不知他这回又逮住我什么把柄了。 我拢起袖子,正色道:“是经历了不少,但比起对大皇兄的思念,这些事都不值一提。” 大皇兄笑了一声,将手里刚批阅好的奏折搁在桌案上,往龙椅背上一靠:“你少跟朕打马虎眼,朕问你,你跟于闲止如今是怎样了?” 我眉梢一跳,别过脸去看二哥,二哥埋首喝茶。 我垂眸道:“大世子博学强记,为人贤雅,阿碧一直很敬重他。” 二哥嘴里的茶“哧”一声喷出来。 大皇兄挑起眉头,漫不经心地道:“哦,你是敬重他?” 我已晓得大哥要做什么了——倘若这天下有一桩事,能让当今皇上,焕王爷,以及远南大世子同时语焉不详,那一定是我昌平的婚事。 我如今虽已不太抗拒我与于闲止的亲事,但我好歹是个女子,姻亲这种事,合该由男方先提出来。眼下于闲止聘书未下,聘礼也没给,我总不好巴巴地告诉大皇兄“我喜欢他,我愿意与他处着试试”这种话罢。 是以我谦逊道:“是,阿碧一贯佩服有才情的人,远南于家的大世子,辽东沈家的沈三少,甚至丞相府里的老丞相,都十分令人心折。” 此话出,二哥震惊地将我看着,大哥他沉默了。 整个未央宫鸦雀无声。 良久,大皇兄笑了,他说:“既这样,那就没你什么事了,回吧。” 我应了一声,将将走到门口,大皇兄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平西王的三郡主来信求朕给她与于闲止赐婚,信到之时,她已在上京的路上了,你既对于闲止没意思,那朕这就准了。” 我在门槛上一绊,栽了下去。 兰嘉在未央宫外候着,见这情形,连忙过来扶我。 我还没爬起身,大皇兄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刀:“唔,你敬重的人有三个,眼下于闲止就要有家室了,丞相太过老了些,不如朕将你赐给沈羽,你意下如何?” 我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兰嘉扶我回未央宫坐下。 我顺了顺气,抬头眼巴巴地将大哥望着。 大皇兄将他的参茶递给我,道:“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我愁闷道:“那李嫣儿想嫁的人是于闲止,不去找远南王,来京城找大哥你做什么?” 大哥冷笑道:“李嫣儿想嫁于闲止,于闲止想娶你,你已拒了他两回,至今又没个准信,眼下三人都这么耗着,她不来找朕还能找谁?” 我呆了一呆,将大哥的参茶一口气喝完,平了一下心气:“也就是说,倘若要让李嫣儿死心,我只有眼下,立刻,马上嫁给于闲止了是吗?” 大哥缄口不言。 二哥耻笑一声道:“你倒是想。晚了。”话毕,他将一封信拍在我的手上:“这是李嫣儿写的,你自个儿瞧吧。” 李嫣儿的信有点长,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总算能从如泣如诉的字里行间咂摸出她的大意。 大意就是:本公主真不是个东西。 瞧完李嫣儿的信,我总算明白沈羽这个并不算碎嘴的人,为何要专拉着我,叫我提防李嫣儿这朵桃花,总算明白为何明明地动频发,二哥还是想带我从北道峡口这条捷径回京。 我抬头望向两位皇兄,愁苦道:“她像是对我积怨已深,这回莫不是要与我闹个你死我活吧?” 两位皇兄都不作声。 我心中一阵凄风苦雨,转念又想到我因走了水路,耽误了回京的行程,于是又问:“她如今到哪了?” 大哥依旧默着,二哥道:“人已到了,眼下在淮王妃府中住着,过两日便进宫觐见。” 我刚顺好的气又乱了。 四人一时都没说话,太监刘成宝送了一盏热腾腾的参茶过来,大哥接过就要喝,一旁的兰嘉忽然出声道:“皇上,当心烫。” 大皇兄看她一眼,“嗯”了一声,将茶盏原封不动地放回托盘里。 我愣了愣,也狐疑地看了兰嘉一眼,她冲我眨眼一笑。 暮色四合,皇宫到处已掌灯,我回天华宫前,大皇兄最后叮嘱了一句,叫我仔细想一夜,是不是要嫁于闲止,若想通了,他自有法子帮我将李嫣儿阻一阻。 我却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可想的。 不管我嫁不嫁于闲止,左右我是不愿于闲止娶旁人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令我上心的却是另一桩事。 回天华宫的路上,兰嘉走在我轿辇左侧,一张脸映着灯笼色,娇艳如春。 我记得丞相家的兰夫人将兰嘉塞给我时,便说她喜欢大皇兄,且还为了大皇兄待嫁闺中,我当时以为这是玩笑话,且兰嘉进宫后,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我,并没甚动静,便没将这事往心里去。 然今日所见,却很不一般。 我大皇兄一直不近女色,养在后宫的静嫔与兰贵人他十天半个月才去瞧一回,其他的宫女默默,他更是看都懒得看,有宫女在他身旁伺候了一年,他连样子都记不住。 今日兰嘉虽只与我大哥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我大哥听了,非但听了,还看了她一眼。 我心下一抖,叫停了轿辇,将兰嘉拽到一边道:“兰二小姐,本公主问你一桩事,你老实答我。” 她愣了一下,点头道:“公主请问。” 我压低声音:“你……当真对我大皇兄有意思?” 兰嘉听了这话,似乎有些惊讶:“臣女并非是对皇上有意思。” 我松了口气。 她续道:“臣女已思慕他许多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要在有话要说里面讲点什么你们才更爱我呢? 更新规律姑娘们记住了我就不提醒了哦~~ 第38章 醉妄言 03 兰嘉说,她瞧上大皇兄,是在离妃的册封宴上。 那年离妃执掌凤印,父皇大宴群臣,兰嘉随右仆射大人赴宴,席间溜去御花园。 春夜木香花开了,密密匝匝,花下有池,池中锦鲤穿泳。 兰嘉本已觉得眼前的景致美极,不期然竟看到一个少年。 少年坐在木香花畔的亭子中,一袭杏黄衣,眉宇清冷凌厉,正在翻阅书卷。 我大皇兄七岁便被册封为太子,整个九乾城,独他一人能着杏黄*色的衣裳。 兰嘉说,她虽早听闻我大皇兄为人严谨冷漠,少年老成,但她初见他时,还是忍不住好奇。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卷中的点睛之笔,令眼前的所闻所见都鲜活了起来。 正巧有宫女送糕饼来,兰嘉接过,送入亭中,搁我大皇兄的石桌上。 可大皇兄并不领情,半晌,只屈指敲了敲桌面。 兰嘉不解,疑惑道:“太子?” 大皇兄眉心一蹙,却未自书本中抬头,只道了一声:“茶。” “他那时竟将我当成了宫女,问我讨茶喝,我没茶,便不给,他也没有再要。我却平白捡来一个由头,理所当然呆在他的近旁。” 她呆在他身旁,就着月光看他手里的书本。 竟不是太子皇子该看的经史子集,而是一卷传奇话本,名曰古镜。 兰嘉当时觉得诧异好笑,堂堂当朝皇太子,竟也会看这种寻常公子喜爱的俗书。 可今时今日她回想起这一刻,与我说,若真要为她对大皇兄的思慕溯一个源,也许就是在窥见他瞧话本的时候吧。 我其实很能理解她的感受,一个人最动人心魄的时候,往往是当他表现出与平日不尽相同的一面,好比粗心的人忽然温柔,多话的人忽然沉默,好比一直以来严谨到一丝不苟的大皇兄忽然就有了一抹玩世不恭的姿态。 那本名曰古镜的传奇,兰嘉原本是看过的,可她陪着他再看一回,不知觉间,便陪到了夜深。 更鼓声鸣,宫中的宴席散了。 大皇兄闻声收书,转身却险些与兰嘉撞个满怀。 兰嘉知他要走了,一边在心头遗憾不能陪他将话本看完,一边又怕他太过克己,往后再无时间消磨在这些故事的因果,便与他道:“后来王度在庐山遇到一个隐士,隐士说,这古镜乃天上之物,必定不能在凡间久留。当夜王度入梦,梦到古镜对他说,你兄长曾待我不薄,我就要去世了,只想再见你兄长一面。王度便回长安,将古镜还给了兄长。几月后,镜匣悲鸣,开匣观之,古镜已再也不见了。” 这便是将故事的结果说给了他听。 说完后,兰嘉又是一叹,说这些话本子就是这样,瞧完后,让人觉得人生亦不过恍如一梦。 我大皇兄听了她的话,却是愣怔。 须臾,他像是回过神来,或许是瞧出兰嘉不是宫女,或许是介怀她窥见自己看话本子,一时脸上微红,眉目间却浮出怒意,挥袖道:“放肆!” 兰嘉看他这副样子,却不经意笑出声来,笑过又说:“太子若喜欢,兰嘉倒看过几卷让人瞧了心头欢喜的,不如帮太子将书名写下来。” 大皇兄眉间怒意不褪,耳根却更红了些,再不理她,转身离去。 “后来这些年,我也进宫过好几回,每回都刻意去寻皇上,刻意要跟他打照面,可他总是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已不再记得我了。” 兰嘉与我叙完当年,已是子时时分,小胖墩倚着我的膝头睡熟了,案头焚着的淡香,据说便是用木香花制成。 我道:“可今日看来,我大皇兄不见得不记得你。” 兰嘉噗嗤一笑道:“这还是托了公主的福。公主离宫这些日子,皇上时而便来天华宫坐坐,我奉茶时,便时而与他说几句。皇上当真极在乎公主,也只有与他说起公主时,他才肯应我两句。” 我道:“我们兄妹三个一齐长大,大皇兄待我如父。” 兰嘉点头,又说:“不过皇上能记得我,却是因为李嫣儿。” “三郡主恳请皇上为她与大世子赐婚,皇上一时愁恼,我便为他出了个主意。” 我不由愕然。 若大皇兄眼下为我和于闲止赐婚,便显得刻意为之,可这天下间还有哪桩大事能将大世子与平西三郡主的亲事阻上一阻? 兰嘉似乎看出我的困惑,说道:“公主,您可知这些年,臣子上书求皇上选妃立后的折子有多少?” 我闻言一惊。 是了,大皇兄至今没有子嗣,年来上书恳求皇上立后选妃的折子堆积如山,听说今年开春,连僻居西华宫再不过问朝政的父皇亦将大皇兄唤去,过问了此事。 我道:“可三年一回的选妃是在明年开春,你的主意,是让大皇兄将选妃提前?” 兰嘉摇了摇头:“不是选妃,是立后。” 我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 想得却不是大皇兄吩咐我的,是不是要嫁于闲止一事。 大哥虽不近女色,但他要立后选妃我并不惊讶,他到了这个年纪,如果再没有子嗣,已是对天地祖宗不敬了。 我只是介怀宗谱上的规矩——选妃立后,女子的年纪都不能过二十一。 而兰嘉已二十四了,等了许多年,最后却要白白错过。 我是兔死狐悲,她却比我看得开。 隔日我去跟大皇兄回话。 他道:“你既已定了心,余下的事便不必愁了,倘若李嫣儿私下找你,你却要自己担待着。” 我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皇兄你果真要立后?” 大皇兄正提了笔在批奏折,过了片刻,才抬起眼皮子看我一眼,笔尖沾了沾砚台,慢吞吞地道:“这有何真假,是该立了。” 我默了半日,虽晓得他立后并不只是为我,但心下依旧感念得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大皇兄又道:“后宫嫔妾凋蔽,母后早逝,父皇亦不过问政事,这回选后,朕请了淮王妃主持,你是长公主,理应从旁协助。” 淮王去世后,父皇将淮王妃封作“夫人”,是为当朝第一夫人。如今无论在后宫,亦或在朝臣家眷,无人比她品阶更高。 我应了一声,又问:“那皇后的人选,大皇兄可定了?” 大哥闻言,将笔往案头一搁,靠在龙椅背上,伸手捏着眉心:“朕一提选后,礼部的王启堂就列了一大串名录给朕,方才又送了几十余副画卷来给朕瞧,实在烦得很。” 我讶异道:“王大人的意思,怕不是要大哥皇后连并着嫔妃一块选了罢?” 大皇兄闭目养着神,半晌才应道:“随他闹去。”又捡起案头的笔,继续批阅奏折:“你且回吧,朕今日还请了淮王妃进宫。” 我将好走到子归殿前,大哥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碧丫头。”他唤我,“现如今李嫣儿,聂璎等人都在宫中,少不得去找你,且你已定下要嫁给于闲止,朕已下旨不再克扣你的用度,需要什么,便吩咐小三登去内务府领罢。” 作者有话要说: %>_<% 昨晚忘记把稿子放存稿箱里面了,更晚了,对不住大家。 本章中的古镜,引自唐传奇《古镜记》 之前听断弦的 第三章,小绿跟胖墩讲的那个故事,引自元曲《墙头马上》,我写的时候略微改动,原剧是大团圆结局。 这一章闲哥连个酱油都没打,下章一定要把他放出来=v= 明天因为榜单的缘故,我更新会晚一点,下午两点=v= 第39章 醉妄言 04 出了未央宫,小三登便是一副欢喜的样子。 他说:“奴才本来还愁今年过冬的银炭,不知要怎么跟大世子开口,这下好,皇上不再克扣公主的用度,公主便能养好身子了。” 我点了一下头,远远瞧着兰嘉牵着小胖墩过来。 走近了,她道:“世子大人本说今日一早就过来接小世子,眼下已辰时了,人却没到。” 昨夜我回宫太晚,于闲止已先走了,走前确实留下话说今日会早些过来接胖墩子。 小三登道:“大世子惯来十分守时,眼下还没来,怕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罢?” 他非但守时,且还十分务实,成日都有一大堆卷宗公文要瞧,加之李嫣儿近日闹到了京城,他那处想必也不怎么安宁,虽则以他惜字如金的性子,任何人都与他闹不起来。 思及此,我与小三登道:“你去备马车,我将阿青送过去。” 小三登应了,转过身却愣在原地,半晌,轻声唤我:“公主……” 我已瞧见了。 他身后不远处走来三人,当中那个身着紫棠色华服,双鬓虽已泛白,一双凤目依旧不怒自威,风姿与气势不减当年。 当朝第一夫人,淮王妃。 我思忖片刻,将胖墩子交给小三登,道:“你带阿青先走。” 小三登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急忙将胖墩子牵走了。 我自十七岁被幽禁兰萃宫,此后再没见过淮王妃,如今算来,已五载有余了。 可笑她身旁跟着的两个姑子我竟还记得。 其中一个姓尤,当年我跪在离妃住过的坤月宫中,恳请父皇明察时,便是她拿着淮王妃写好的状书,痛斥我的罪名。 莫须有的罪名,整整念了十三条! 淮王妃走近了,唇畔挂着一丝笑,没有出声。 倒是她身旁姓尤的姑子先开口道:“方才的小人儿是沈家的二世子罢?难得在宫里瞧见这么小的娃娃,还以为是哪位夫人将子女带进宫来,原来是昌平公主。” 我没有应她。 兰嘉笑了一声,道:“是我没弄懂宫里的规矩还是怎的?主子没开口,身旁的下人就敢碎嘴?姑子看起来也一把年纪了,行事却没个方圆,这样的下人要搁在我本家,怕是早撵出去了。” 尤姑听了这话,眼底怒意尽显,正要回嘴,淮王妃看她一眼,然后笑道:“原来是兰二小姐。” 兰嘉施了个礼:“见过淮王妃。” 淮王妃看向我,顿了顿,缓缓问道:“听说公主这几年落了病,如今可好了?” 我道:“劳王妃挂念,已好了。” 她似乎有些讶异,微微挑了眉,笑道:“看来兰萃宫并非什么不好的去处,公主在里头呆了几年,性子竟比以往娴静许多。” 我亦笑道:“可王妃看起来却老了许多,果真是一朝罪孽,十年普渡,听闻这些年您一直吃斋念佛修身养性,今日得见,竟是还没有渡够。” 淮王妃的瞳孔微微收缩。 我又道:“大皇兄立后之事,有劳王妃了。” 她冷冷拂袖:“皇上的吩咐,本夫人自会尽心尽力。” 语罢,便带着两个姑子往未央宫而去。 尤姑路过我身旁,埋着头嘟囔了一句。 她的声音已压得很小很低,仍是叫我听见了。 ——以为自己什么东西。 玉墀台外长风猎猎,我听得自己怒喝一声:“站住!” 周围的宫女太监全被我一声吓得跪倒在地,淮王妃一行三人顿住脚步。 我看着尤姑,平静道:“你过来。” 她走了过来,眼神带了一丝挑衅一丝胆怯,却依旧扬着下巴。 太监总管刘成宝打这头路过,疾步赶来我身旁,躬身问:“昌平公主,您这是?” 我没有理他,只慢慢吐出两个字:“掌嘴。” 尤姑瞪大双眼,又惊又怕地看着我,嘴皮子却没有半点屈服:“你竟——” 没等她说完,我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想必是很疼了,我的掌心亦火辣辣的。 尤姑捂着脸只呆了一瞬,吓跪在地的同时,泪水也掉了下来,一边自己掌着嘴,一边求饶道:“公主饶命,是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我道:“你是该死,可你知道你为什么该死吗?” 尤姑呜咽道:“奴婢顶撞了公主,求公主饶命……” 我说:“你若死,便是你自找的。”顿了顿,我问:“刘公公,目无礼法,公然对本公主出言不逊,且言辞污秽,是该怎么处置来着?” 刘成宝道:“回公主的话,当杖责八十大板,处以绞刑。” 尤姑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双目涣散无光。 我叹了一声:“收押吧。” 言罢,我再没有多留,转身往玄华门而去。 小三登已备好马车候在玄华门口,胖墩子一个人闷在车里,竟又睡着了。 驱车走前,兰嘉与我道:“公主,你若当真想处死尤姑,方才便不该离开。” 我明白她的意思,以淮王妃的本事,要留住一个伺候自己多年的姑子谈何容易。 可我真是懒得管,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但她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我又能怎样呢? 今日若非她百般招惹我,我只盼着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她才好。 我摇了摇头,兰嘉静了片刻,亦叹了一声。 于闲止仍住在上回来京的府邸,只将大门匾额上的“李府”二字改作了“于府”。 我甚无言地瞧着“于府”二字。 当初我识破他用李闲这个化名,他还说是无心诓我。 而今这么一看,他这个无心也无得忒过了,无得连自家匾额都拆换了。 管事的将我与胖墩子迎进府内,哈着腰道:“世子大人正在书房见客,公主不如先去厅堂等等?” 我只当是沈羽来了京城,于闲止在书房会他,便说:“不必了,我与阿青去书房找他。” 管事的听了这话,面露难色,支吾了一阵,却没说出个什么。 于府还是老样子,书房外开了几枝梅,映着寒天老树,清清冷冷。 书房的窗敞着,里头也是清清冷冷的。 于闲止纹丝不动地坐在桌案前,正在看卷宗,挨窗坐着一名女子,胭脂色的衣裙,抽抽嗒嗒地,像是在哭,又像在说着什么。 这女子的身份,我已猜到了七八分,但我一来没见过李嫣儿,二来她是背对着我坐的,我瞧不清她的模样,只好矮身问胖墩子:“窗前坐着的那个,是你三姨么?” 小胖墩的娘亲是平西王的大郡主,故而李嫣儿是他的三姨。 胖墩子刚睡醒不久,正在揉眼,听了我的话,伸长脖子使劲望了望,正儿八经地回了我一句:“阿青瞧不清,可二叔说过,这世上敢在世叔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只有三姨一个。” 我一愣,反应过来,又在心中赞叹。 沈羽真是长了一双慧眼啊。 按说她要跟于闲止缠情,于闲止理她也好,不理她也好,都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我本不该去打扰,可我如今跟于闲止的关系到底不一般了,日后倘若万一一个不小心他二人的情变作了我的自家事,我那时才来管,便已太晚了。 我在去留之间思忖良久,最终决定先听半刻墙角再做盘算。 我又往那窗下站了站,面着墙,隐隐约听得李嫣儿道:“我已劳烦淮王妃,去跟皇上求情了,她要做你的嫡王妃,我做妾还不成么……” 我大惊。 没成想啊没成想,李嫣儿家世煊赫,天底下要什么样的夫婿找不到?偏生甘愿在于闲止这棵无花树上吊死。 也不知于闲止有何天大的好,竟令平西三郡主自折身价。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竖起耳朵,听于闲止的回应。 可书房里头除了李嫣儿的啜泣声,再无动静。 我心中纳罕,正想着是不是伸头瞧一眼,一旁的矮胖墩子也不知怎么,忽然一个劲儿地拽我的裙角。 我回转身去,还没来得及应他一声便呆住了。 于闲止不知何时出屋了,手里端了个茶盏,正立在我不远跟前,微挑起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想好要在这里讲点什么的,突然就忘了%>_<% 今天先这样吧,我想起来了下更的时候讲= =+ 第40章 醉妄言 05 于闲止一路引我往府外走,沿途吩咐人备马车。 我试着与他解释说,方才我与小胖墩当真是打巧路过,并非有意听他墙角。 可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眉梢眼底俱是不信。 近冬的时节,阳光晒到的地方暖烘烘的,我站在府门前,一边瞧着下人将他的行装收入马车中,一边在心头琢磨他纳妾的事。 于闲止至今未娶,到底与我三番两次推拒与他的婚约有关。他倘若真要纳妾,我反倒不好说什么,毕竟像他这样的藩王世子,大都有几个侧妃。 大约因被闹了一通,于闲止的脸色仍有些森然,我一心想着要与他细究纳妾这回事,却又不好去触他的霉头。左右为难的当儿,余光扫到李嫣儿竟抽抽嗒嗒地跟过来了。 真是苍天有眼,竟来了一个替我触霉头的人。 我不由窃喜,牵着胖墩子往外站了站,将于闲止身旁的位置腾挪出来。 李嫣儿就着我给她腾出的这块地儿,扶着府门,凄恻恻地唤了一声:“表哥——” 我听得一哆嗦,于闲止皱眉看我一眼,我讪讪报以一笑。 他没说话,走过来抱起小胖墩子,拉着我上马车。 李嫣儿追出两步,泣声道:“表哥,只要能长长久久地陪在你身旁,我当真愿意做……” 没等她说完,于闲止便回转身,冷声打断:“我的意思你再清楚不过,这事已没什么好说的。” 李嫣儿呆了一呆,又落下泪来,声音也惨兮兮的,“可表哥从前对我那般好,我往后嫁你,跟在你身旁,也并不图什么,只求你还将我当成你表妹,如昔日一般对我,这也不成么?” 这竟是一招退而求其次的缓兵之计。 她长得甚美,声泪俱下梨花带雨,寻常男人见了,铁一般的心肠都要被化掉。 可于闲止的心肠竟比铁还硬一些,漠然道:“你既有了这样的心思,我们往后便不可能再有交情。” 言罢,便将一旁瞧热闹的我拽上了马车,命车夫驱车走了。 我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李嫣儿独自坐在于府的大门前,哭得十分伤心。 我以为她来京城,是要跟我拼命来着,本已严阵以待,没成想我二人 第一回见,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再往深处琢磨,又觉得李嫣儿与我其实没什么好争的,缘分这种东西,是你的便是你的,本就无所谓努力多少,更没有输赢这个说法。 只是想到她伤心成那个样子,我又忍不住跟于闲止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有些狠了。” 他正倚着车壁养神,听我这么说,眼皮都没抬一下,慢吞吞地道:“这样的事,倘若不干干净净地做个了断,才是真的心狠。” 我心知他说得有理,转念却想到一年前,他觉察到凤姑对他的心思,便说以后再也不见了。 凤姑跟着他多年,一直将心思藏得深,后来她的小儿更是认他做了干爹。 可于闲止的刀子当真下得利落果决,再多的羁绊,也能刹那斩断。 这种寻常人不能有的魄力,令我一时唏嘘一时感慨,百感交集到了嘴边,只化作了一句话:“你应付这些莺莺燕燕的桃花劫,还挺有经验的嘛。” 于闲止这才睁开眼来瞧我,眸深如月下湖水,水面微澜。 他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翩翩然问了句:“方清远这两日过来帮你看脉了?” 我没想到他竟问起这个,道:“才回宫两日,他怕是连太医院往天华宫的路都找不着罢。”又困惑道:“怎了?” 他轻飘飘地道:“没怎么。” 大约是被李嫣儿折腾烦了,于闲止早两日便请了旨搬来宫里住,大皇兄准了,将从前二哥住的无衣殿腾给了他。 近晚,纷纷扬落了些小雪粒子,小三登早烧了银碳,天华宫内倒是暖烘烘的。 于闲止与我搭伙用了晚膳,正要走,宫外便有一人冒雪而来。 我还没瞧出那人是谁,于闲止便施施然道:“去里头坐着等着被看脉罢,找不着路的找来了。” 来人是方清远。 他大约是急赶过来,面上一层薄汗,发烧沾了点风雪,微微有点湿。 得进天华宫,他与我拜了拜,将药匣子往檀木高几上搁了,忧心道:“今冬风雪来得这样早,公主可觉得寒凉?草民——” 话未说完,他余光一扫,这才瞧见我身旁立着远南大世子,又跪下身去参拜。 于闲止这回倒没摆谱,让他起了。 方清远在我手腕搭了一条丝绢,细细闻脉。 于闲止本是要走,见了这情形,竟一时留了下来,径自倒了杯冷茶,面无表情地在我对面坐下。 他这幅样子,俨然像个镇宅的菩萨,只是这个镇宅的,长得太过好看了些。 小三登与兰嘉引胖墩子瞧雪去了,宫内没人说话,一时十分尴尬。 我辗转沉思了半日,才想到一个好话头,立时道:“哦呀,其实世子大人也是懂些药理的,方大夫你若有甚心得,闲来没事,可与大世子细究一番。” 方清远刚巧帮我把完脉,听了这话,又与于闲止道:“原来世子大人也是行家。” 于闲止不作声,半晌呷了口冷茶,才淡淡道:“行家谈不上,我心思不在这上头,叫方大夫见笑了。” 他这一句虽没什么,可我好不容易起的话头,却被硬生生地掐断了。 方清远见我无恙,松了口气,从药匣里取出他配好的调理药材,这便离开了。 于闲止脸色不大好。 我伸手触了触他手里的茶,果真是凉透了,于是提了一旁的瓷壶,讨好道:“不如我给你沏壶热的?” 他看我一眼,将手里的茶盏往一旁搁了,起身道:“不必了,是时候回了。” 我一路将他送到天华宫外,他在宫门前顿住脚步,忽问道:“方清远,你是怎么看的?” 我十分纳罕。 于闲止是个寡言的人,平日更甚少提及旁人,今日不知怎么的,竟一反常态地两回问起方清远。 我细细思索一番,目光落在他的左手,关切地问:“你可是伤疾犯了,缺个贴身的大夫?不然我请大皇兄将方清远赐给你,往后叫他随你安扎去远南?” 于闲止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我看他未必愿意去远南。” 我诧异道:“不能吧,他到底是个上进的人,早先在淮安,听闻要来太医院便十分开心,可他到底一介平民,比不得太医院那些老太医,只要你在远南赐他一个高一些的品阶,他想必是愿意的。” 于闲止听了这话,眉间的郁色不见了,笑盈盈地道:“哦,你是这么看的。” 他这幅乍忧乍喜的样子,瞧得我十分担心,我伸手去扶他的左腕,道:“你若是伤疾犯了,千万不要瞒着我。” 他却顺势将我往他怀里带了一带,笑道:“我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兴奋,古剑二明天就上市了!!古剑脑残粉表示要激动得睡不着了%>_<% 第41章 醉妄言 06 我大皇兄是两年多前的初春即位的。 即位之后,大赦天下,也将我从兰萃宫放了出来。 三年一回的选妃自一年前便开始筹办,由礼部在随国上下挑选三千人,层层甄选,至今日,只余下百人。 依照规矩,这一百个佳人中,大皇兄可挑选二十人晋为妃嫔,或有姿色才品俱佳的,可赐给亲王,余下众人,便分于后宫各处为宫女。 大皇兄于选妃立后一事真是懒得管,且后宫无人,便苦了我这个公主。 刘成宝成日成日地将礼部的文书,佳人的名录兼之身家详载往天华宫里送。 我不敢怠慢,时时坐在案前看得天昏地暗,偶尔伏在案头睡去,醒来即见灯火悠悠,于闲止坐在桌案对面,手里握着书卷,淡淡道一声:“醒了?” 他面容沉静,好像月上仙人,叫人觉得犹在梦里。 天华宫与无衣殿隔得近,于闲止自住进了宫里,便常常过来,时而我得闲,亦会携了文书去寻他。 我与他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惊心动魄,许多时候,两个人各自在案头坐了,对着公文卷宗便是一天,偶或心有所感,便当做趣味,说与彼此听。 如斯安宁,恍恍然会错觉多年弹指而过,我与他已是白头夫妻。 回宫后,我没怎么瞧见二嫂,却与沈羽见了一面,也是在于闲止的无衣殿。 那日沈羽得空,过来找于闲止唠嗑,因他说的都是兵部的事,我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言语中得知慕央已从淮安回京,燕地有乱,朝廷要派将军往西镇守,二嫂请命离去,二哥却死活不准,两人便闹了个天翻地覆。 我却奇怪二嫂要离京,自可向大皇兄请命,何必在意二哥准不准。 于闲止便告诉我,说二皇兄已不再过问礼部的事,而是监管了兵部,是大权在握了。 沈羽打趣道:“皇上识人善用,将兵部与刑部交给朱焕看着,任小阿绿挑了礼部选妃的担子,余下三部又有丞相,右仆射这样的老臣子管着,倘若再由昌平公主掌权后宫,他这个皇帝,当真做得游刃有余。” 彼时我已被选妃立后的重责压得喘不过气,沈羽这么一说,我只听便觉得惶恐不已。 可他仿佛真长了一张乌鸦嘴,不日,刘成宝便携着一道圣旨和一块黄金玉印拜访天华宫来了。 玉印是凤印。 圣旨正式册封我为昌平长公主,且暂时保管凤印,执掌后宫,等选妃结束,才将凤印交予新任皇后。 我大皇兄即位后,因后宫没几个妃嫔,只授了颜贵人协理六宫之权,管得大都是宫女太监的琐事,而凤印自离妃去世后,已尘封多年。 圣旨一出,六宫哗然。 我当年害死离妃的流言又不胫而走,身处死地尚能绝处逢生重攀枝头,故而流言中的昌平长公主,在蛇蝎心肠四字后,又多了一个心机深重。 一时之间,六宫人人自危。 然而,紧随蜚短流长而来的,却是盛极的荣宠,更因我如今执掌六宫,这荣宠比之我还是父皇的掌上明珠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华宫从一个无人问津之处变作六宫重地,掌事的宫女,太监,臣子的夫人,后宫中但凡有一点名头的,甚至从来不问世事的静嫔都时来与我问安。 我身旁除了小三登与兰嘉,本只有两个不算贴身的宫女。而今人手不够使唤,便让小三登去内务府要人。内务府隔日便送来十来个,且据说还有人抢破头的往天华宫里挤,送银钱的有之,攀关系的有之,不敢找兰嘉,便在小三登面前说尽好话。 而当我的轿辇行过宫道,众人齐身跪地参拜,公主千岁千千岁,再不会视若无睹。 这就是深宫,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深宫。 我在冷宫里命悬一线时无人顾我死活,而今我晨起的枕上落了几丝发,都有人帮我数清楚。 大随明宗皇帝在世时,随国富强至极,万国来朝。 今日的天华宫亦堪比当时。 我下了禁令,除了每日清晨例行的问安,除了每月初一与十五,其余的时候,闭门谢客。 禁令设下的第二日,一直未曾来拜访的颜贵人便于清晨的问安时分来了。 这日静嫔身子不舒服没过来,天华宫中,便只有颜贵人与她身旁的一个太监。 大皇兄吩咐我执掌六宫以后,或多或少便架空了颜贵人协理之权。 她若因此不来拜访我,我倒不觉得什么,只她今日身旁的太监,我却是认得的。 太监姓佘名英,曾是内务府的总管。 我刚从冷宫出来,曾生了一场大病,小三登依照孙贵开的方子去拿药材,却被这个佘英拦下。他说,我被克扣了用度,药方上的药材内务府批不得。 小三登人好好地去,却鼻青脸肿地回来,浑身上下都是伤。 后来我病好了,听二哥说起这回事,才知当日小三登为了帮我拿到药材,曾跪下身求佘英,哪知佘英非但不允,还命旁的太监将他拳打脚踢地撵了出去。 万幸二哥从旁路过,这才将小三登救了出来。 二哥已是王爷,本不该管后宫之事,但他当时气急,强行革了佘英的职,且还命人将他处死。 这事后来被大哥晓得,盛怒之下,禁足二哥一月,而内务府总管一职便任其撤了,佘英苟活一命,后不知又在哪当值,如今看来,竟是攀上了颜贵人的高枝。 颜贵人与我叙了几句话,便道:“日前听内务府说,皇妹这里缺人手,可巧姐姐这有一个机灵的,当年还是内务府的总管,皇妹若不介意,便拿去使唤着。” 这竟是怕我彻底夺了她的权,要往我宫里安插人。 佘英应声便跟我跪下,拜福道:“奴才见过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拜完又抬起头,谄媚笑得讨好:“说来奴才还跟公主身旁的三登公公自幼玩得拢,这么多年,没少听公公提及公主的好。” 他一把年纪已是不惑之龄,小三登才与我同岁,他倒好意思提“自幼”。 我扫了小三登一眼,他垂眸不语。 佘英又与他道:“也就近两年没怎么见三登公公,公公的气色益发好了。” 小三登仍是没有应他。 宫内落针可闻,我捧了一盏茶在手中慢慢拨着,颜贵人干笑道:“皇妹您看,佘公公与三登公公认得,与您也认得,本就是……” 我不由笑起来,截住她的话:“这谁来着?”又问小三登:“你认得他?” 小三登仍垂着眸子,语气亦是轻的:“回公主,奴才不记得了。” 佘英傻了。 颜贵人的脸色亦变得十分难看。 我对一旁新来的宫女道:“回头去跟内务府打声招呼,不要将甚么猫猫狗狗的都往本公主宫里送,成甚么体统?纵是天华宫容得下这么多人,本公主气量甚小,多一个也容不下。”再与颜贵人笑道:“昌平就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当着贵人的面训斥下人,倒叫贵人见笑了。” 颜贵人面色发白,起身道:“皇妹哪里的话,皇妹宫务缠身,是姐姐来得不是时候。” 语罢,就要带着佘英告退。 她走至门口,我又唤了一声:“慢着。” 颜贵人回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道:“皇妹不敢当,算起来,昌平不才,还略长颜贵人一岁,贵人从此便依着规矩,唤我一声长公主罢。” 作者有话要说: 刷JJ后台刷了半个小时才打开让我更新上,古剑二还在等我,真是好事多磨啊 >_< 姑娘们近期留言的很多问题,比如老皇帝为什么对公主那么狠,都会在后文中有解答的,姑娘们往下看就知道=33= 第42章 醉妄言 07 天色转暗,颜贵人走了以后,我唤小三登将选妃的名录拿来。 他面上似有难色,依言做了,又立在我身旁发呆。 这年参选的秀女中,颇有几个令人满意的,可大皇兄言明不愿立身家太好的女子为后,故而挑挑拣拣下来,只余雁关老太守之女宁思,与翰林侍讲之女盛妍。 我一边拿朱笔在这二人的名上打了个圈,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了?” 那头半日没有声响。 我别过脸看他,小三登面色有些白,难以启齿的模样。 我道:“你若有话,便直说。” 他听了这话,似又犹疑一番,竟来我身前跪下,微微咬着下唇道:“公主,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这是五年来,他 第一回与我施这样的大礼。 我搁下手里的名录,怔道:“是佘英之故?” 小三登摇头道:“佘英这样的人,奴才并不放在心上。”他一顿,又说,“公主,奴才晓得您素爱清净,如今的天华宫,却是宫人繁杂,可奴才仍想收一个人进来。” 我一愣,小三登竟在宫里有交情? 可我天华宫从来冷僻,并不见得他与谁走得近。 我道:“那便让他来。” 小三登愣道:“可、可公主不问问她是谁?” 我想了想,道:“我信你,便不必问了。” 隔一日,天华宫果真添了个新人。 新人是环翠,我回宫那天,为我引路的宫女。 兰嘉说,前一阵环翠被调去芳辞宫伺候今年的秀女,不知因什么事,得罪了芳辞宫主事的姑子,被打了十五大板,又被辇去了浣衣坊。 小三登约莫怜她孤苦,这才央我将她收进天华宫。 我倒记得她那张嘴,虽则机灵,但却太过直来直去了些,兰嘉说,环翠已在宫里呆了三两个年头了,不知怎么,竟没将规矩学好。 这日恰逢十五,依规矩,秀女妃嫔应来天华宫向我请安。 我大早起身,秀女还没来,二哥便到了。 他是授了大皇兄的命,叫他来瞧一瞧秀女,帮我把个关,可大哥私下却与我说了,倘若二哥能瞧上谁,便将那人赐给他。 二哥今日倒收拾得齐整,一身绀青大袖朝服,眉宇轩昂,却隐隐有愠色。 大约是我二嫂又做了什么不合他意的事,他抿了口茶,便与我数落起二嫂的不是,林林总总的,从日常的琐碎,一直说到兵部的大事。 未几,颜贵人与静嫔便带着新来的秀女到了。 天华宫本是我父皇为母后所建,宫深而辽广,如今百来个秀女于宫内向我问安,竟丝毫不见拥挤。 我依品级先与颜贵人与静嫔叙了话,再与三两个秀女说过。 与我说话的秀女,无一不受宠若惊,眼中的喜色,大约是瞧见了有朝一日飞升成凰的无上荣光。 可惜我手畔的名录上,两个圈了朱色的名字中,并没有她们。 盛妍垂着眸,一身湖纱素衣立在人群左后,裙摆巧夺天工地绣了三朵紫薇,温静娴雅。 宁思是雁关老太守之女,雁关战乱之地,老太守从前也是一名虎将,可生出的女儿却文静娇弱了些,她的衣裳与妆容比盛妍更素几分,人大约是病了,神色恍惚,脸色亦有点苍白。 眼前尽是国色天香,可二哥终究没想再挑一回王妃,公事公办的样子,就着我的选妃名录翻了翻,再酌情多看了盛妍与宁思两眼,待秀女走了,他抛下一句:“我瞧这两个不错,话不多,懂得收敛性情,大皇兄应当就喜欢这样的。”便也离开了。 今日天华宫当真稀客尽至。 秀女与二哥走后不久,于闲止便来了。 他已有几日没有过来,我因忙于选妃一事,亦抽不开身去寻他。 于闲止自宫外走来,顺手接过环翠奉上的热茶。 我正整理着选妃的名录,抬头看他一眼,道:“等等,我就来。” 他似乎愣了愣,才淡淡应了声:“好。” 我将今早的事宜一一记了,这才将名录收起,道:“我好了。” 于闲止“嗯”了一声,半晌才又问:“怎样了?” 我知他问的是选妃一事,便道:“遥遥百人,各自的身家与脾性都不同,我已尽力从中挑选好的,可人心隔肚皮,我终究没有十足把握。” 他似有思虑,没有应我。 我又道:“你再等等,我去换身衣裳,就随你过去。” 于闲止道:“随我过去?” 我道:“你上回不是说想要与我去沈羽处看阿青?” 我看他今日没带卷宗过来,还以为他打算今日就去。 于闲止皱了皱眉,片刻道:“不必了,沈羽住在宫外,去看阿青,又是一日舟车劳顿。”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你尽心就好,深宫之中,无论波云诡谲,抑或泰然安宁,终究是适者留存,你现如今操心太过,反而累了自己。” 我应道:“我明白,可这毕竟是大皇兄的终身大事。” 他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初冬时节,正午的艳阳并不刺眼,淡淡的杏色将整个宫楼染得古朴无华。 宫人们见于闲止来了,都径自退了出去。 他身上有初冬淡淡的雾气,将我带进他怀里时,我又听得他一叹:“从前我一直盼着你能长些心,如今你渐渐开始长心了,我又盼着你还是如从前一般没心没肺就好。” 这日小三登去礼部送文书了,兰嘉去了内务府,于闲止留下用膳,我只留了环翠一人在身旁伺候。 膳间,我零零碎碎与于闲止说起选秀一事,提及宁思与盛妍,便道:“这两人我觉得不错,也已问过大皇兄与淮王妃的意思,若不再出甚差错,三日后的大选,皇后便从这二人里挑罢。” 于闲止道:“你大皇兄倒是思虑周详,非但叫你来选后,还言明不要身家太好的。” 我知他意之所指。 大皇兄不要身家好的,不过是怕哪个人臣之女做了皇后,一时势力遮天。 我道:“大哥他就是这样,从无一回不思虑周全,我却从小盼着她能不周全一回。” 提及这个,我忽又觉得好笑,不由道:“就连这回选妃,他亦想着从这些秀女中,为二哥挑一个王妃出来。可惜我二哥的心思不在这,更何况在那些秀女之中,王妃远不及皇后,我大哥是处处都想到了,独不解这些秀女的心思。” 于闲止听了亦笑。 谁知这时,一旁的环翠忽然插嘴道:“长公主此言差矣了,皇后固然是顶好的,但王妃亦令人心向往之,奴婢在芳辞宫伺候小主们时,宁小主便巴不得做王妃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更,这是第一更=3= 留言等我更完就回复你们哟~~~ 第43章 醉妄言 08 我愣了。 好半晌,我听得自己问:“你说的宁小主,可是指宁思?” 环翠点了一下头,似乎不解我为何震惊,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从前伺候的是盛妍小主,宁小主与她关系甚好,这话是奴婢亲耳听宁小主说的。” 我面上虽还努力保持着镇定,背后只觉冷汗涔涔而下。 古来帝王,最忌不忠二字,这些秀女既入了后宫,只要一日没被逐出宫去,只要我大皇兄一日没将她们赐给旁的亲王,她们从身到心,便不可背叛当今圣上。 如若背叛,此为重罪,当处以凌迟极刑。 一念及此,我不由拂袖而起,袖口扫过桌面,带落碗碟,顷刻碎裂一地。 环翠呆了,下一刻便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长公主,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不禁笑了,竟不知如何答她才好。 凌迟极刑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为何恰好在选后的三日前,听得宁思爱慕我二皇兄的流言? 我在深宫二十余年,明白这不可能是巧合。 可倘若这是被算计好的,那告诉我这消息的环翠又是怎样一个人?而将环翠带进天华宫的小三登呢? 环翠见我不语,已怕得落下泪来。 其余众人听闻动静赶来,亦立时在我用膳的亭外跪下。 我不曾怀疑过小三登,直至今日,直至此时此刻,我也没有。 可环翠呢?环翠的用心,又是怎样的? 我与小三登说,他收进天华宫的人,我便相信。可我从前同样相信凤姑,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正是日暮时分,兰嘉与小三登一齐回来了,见宫人跪得满地都是,又见环翠在我跟前啜泣,皆震惊地瞧着我。 半日,小三登仍呆立在原地,兰嘉走来亭中,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于闲止。 于闲止的声音淡淡的,“找个清静的地方。” 天华宫西侧有个登临阁,是我父皇曾为我母后杨棠所建。 我母后是江淩人,自入宫中,十分思念故乡,我父皇后来为她建此阁楼,凭栏远眺,或可慰藉思乡之情。 可惜江淩不是我的故乡,这座深宫才是。 母后凭栏望不见的故乡,我却触目可及。 环翠跪在登临阁内,已泣不成声,斜阳落于西天,宫人游走于九乾城各处掌灯,点点灯火如星子,流光璨然。 我却听得自己道:“你明日便走吧,我天华宫已容不下你了。” 环翠抹着泪,道:“奴婢能到天华宫伺候长公主,本就是长公主赐给奴婢的福分,如今长公主要将福分收回,奴婢绝不奢求。可奴婢想知道,长公主为何只因奴婢说错一句话,便要奴婢走?” 我没有应她。 她径自又道:“后妃不忠,乃后宫大忌,可宁小主并非不忠,奴婢只是看长公主苦于为焕王爷寻一个王妃,想起宁小主有一回醉酒后的戏言,这才、这才随口与公主一提。” 我道:“环翠,你一口一个宁小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故意陷害她。” 环翠猛然自泪眼朦胧中看向我。 “可本公主知道,你确实是无心之失,并非刻意陷害。” 其实要辨这桩事的真伪再简单不过,兰嘉去内务府调了宫人的名册,环翠原先是司制坊一名浣衣女,前一阵儿忽然被盛妍看中,要去芳辞宫伺候她。环翠一个小小奴婢,司制坊的人便由她去了,谁知她在芳辞宫中没伺候盛妍几日,便因偷了主事姑子的镯子被撵了出来。 我道:“环翠,你当时忽然被盛妍要去,就没想过你何德何能?” “不瞒你说,皇后的人选,本公主心中早已有数,是为宁思与盛妍其中一人,到时若当今圣上无法做抉择,问起本公主的意见,那么本公主以为,盛妍确实更胜一筹。” “盛妍念你与小三登走得近,便将你要去在身边伺候,又借宁思醉酒,将她思慕我二皇兄一事透露给你,再借故将你撵出去。” “深宫之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定有不少人晓得本公主意属让盛妍来做这个皇后,试问你被盛妍撵出去,除了我天华宫,还有谁赶收你?是故她将你送来我身边,不过是怕万一被宁思拨了头筹,不过是为自己的皇后之位,再落一个锁。” 环翠听着,渐渐连泪亦流不出来,双目空洞且无神,半晌只喃喃道:“当日盛小主邀宁小主喝桂花酿,宁小主醉后,只是说她家在雁关,当年燕地之乱,焕王爷曾在雁关带兵退敌,她远远瞧了焕王爷一眼,只觉英姿飒爽如天神临世,皇上是焕王爷的长兄,想必亦是如此。可是盛小主听她这么说,便打趣说她何必做皇后,不如去给焕王爷当王妃。因宁小主没有反驳,奴婢才将这戏言当真。” 我道:“你以为的戏言,落到旁人耳里,便会要人性命。你走吧,往后切记要谨言慎行,在宫中,说错一句话,做错一桩事,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也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诚如我当年,不过自以为是地同父皇诽言了离妃一句,便在一夜间失去了一切。 环翠听罢,含泪趴于地上与我磕了三个响头,便离开了。 夜风渐大,恍惚间又落起雪,登临阁中没有烧炭火,奇怪我却并不觉得冷,大约因为心里更冷。 小三登不知何时进来了,立在我身后,轻轻唤了声:“公主。” 我沉默许久,道:“她若不是你要庇护的人,我会处死她。” 小三登轻声道:“谢公主。” 我又道:“你去找司制坊的人,就说是本公主的吩咐,让她留在那边再做回浣衣女罢,总好过没有去处。” 外头夜雪茫茫,小三登良久没有应声,我以为他已走了,却蓦地又听见他的声音:“公主,那日奴才想将翠环收进天华宫来,您可知奴才为何犹疑?” “不是因为她有一张会闯祸的嘴,而是奴才在等公主问奴才一句为什么。” “公主您其实误会了,奴才对翠环,并非是男女间的心思,奴才只是觉得,翠环有些时候,很像过去的公主。” “一样的说话直来直去,做事前从不细细想过,身处逆境却异常坚韧,只要有一点希望,便能苦中作乐地活下去。公主,直至您在冷宫中病得九死一生,直至奴才随背着您从兰萃宫走出来,您都没有变过。可是回到天华宫的这两年,您却变了。” “变得心细如尘,变得思虑周全,沉默寡言。” “当年奴才多希望公主能变成这样,说不定就能少受一些罪。可如今公主当真变成了这样,奴才却觉得难过,说不出的难过。并非因为这样不好,只觉得公主如今每往前一步,百转千回,所受得罪,竟比以往更多了。” 我不知是茫茫雪夜令人太容易思怀,抑或是小三登的一番话太过动人肺腑,脸颊竟有滚烫的泪滑落下来。 我没有回身,亦没有抬袖拭泪,我道:“你想太多了,这么多年,我不过是弄明白了一桩事,既心有所求,便不该恣意妄为。” 默了一下,我又道:“于闲止还在吗,你帮我把他找来好吗?” 小三登应了,刚要走,我又回身唤住他。 我说:“小三登,也许我如今做事,说话,是有些不一样了,可我觉得,我心中所求,所愿,所想,还跟当初的一样,所以朱碧,还是当初的那个朱碧。” 登临阁中没有掌灯,黑暗中,我看见小三登在原处愣了许久,然后他蓦地抬袖揩了一把双眼,哑声道:“嗯,奴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文章从开头到现在,已经历时快两年了(故事历时!好吧,虽然我一开始断更得比较厉害,到现在也是两年,但是我已经不断更了╭(╯^╰)╮)一直想把这两年中,小绿的变化自然而然写出来,但因为是第一人称的文,这种变化我自己不太好把握着墨。 今天算是彻底把变化点出来了,不知道姑娘们会不会觉得女主的性格变化比较突兀还是怎么的( ⊙o⊙ )? 有什么想法提一提呀~我修文的时候可以改~以后写新文也可以注意=33= 今天还有一更=33= 第44章 何夕兮 01 “阿碧?”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有人唤了我一声。 夜风吹乱发,于闲止走近了些,抬手帮我将发丝拂去耳后,柔声问:“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应他。 他便没有再问,轻轻一笑,又说:“没事了。” 夜雪声簌簌,好像古人拨弦一般,零零落落的,我兀自听了半日,问:“你方才去哪了?” 于闲止道:“回无衣殿取了这个。”他摊开掌心,是一个朱绿色的药囊,绣工精巧,只可惜杜鹃花的最后一瓣没有绣完。 “你离开江淩后,越叔听闻你浅眠易悸,便配了个宁神的药芯子托我予你。我此来京城,杂杂杳杳的事物没个完,竟将这事忘了。”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摩挲着囊子上的杜鹃花瓣,针脚式样竟有些眼熟。 也不知是哪家绣女的绣工如此精巧,八股绢丝分走得游刃有余,明明姿妍色艳的杜鹃,却叫她绣得冷清。 我垂眸看着囊子上的杜鹃花,忽然问:“闲止哥哥,你想家么?” 他的声音有一丝迟疑:“怎么?” 我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头抵着他的胸膛,闷闷道:“等明年开春立后结束,我随你回远南罢。” 登临阁内良久没了声响,片刻,他好像笑了一下,环臂而来的温暖气息将我裹住,笑着叹:“有那么多方法表明心迹,你却偏要说得这么迂回。” 越叔的药囊似有奇效,夜深时分,我虽仍昏昏沉沉的时醒时眠,但心思确然能静下来了。 我想,其实有的事,你想得简单,它便简单,同理有的事,你若不再去想,它也许就跟从未发生一般,故此我就这么随于闲止嫁去远南,从今往后,尝试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再深究,就这么的,跟他白头偕老,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寅时时分,兰嘉在纱帘外唤道:“公主,您已醒了?” 我应道:“是。” 她道:“内务府那头回话了,说宁思的确跟人打听过入选的秀女该如何才能去王府伺候。” 我盯着床梁时深时浅的纱影,道:“这么说盛妍确实没有冤她,她果真对二哥有意。” 兰嘉道:“她现已在天华宫外候着了,公主见是不见?” 我想了想道:“叫人过来伺候梳洗罢。” 寅时三刻,夜色浓到化不开,宁思一身素衣跪在天华宫内,映着烛光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我原以为她不施粉黛只因将门之女不喜这些,如今看来,她当真无心相争。 我道:“你当初既种下了因,便该料到今日的结果,故而无论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这深宫,你是呆不得了。” 她垂眸轻声道:“长公主误会了,宁思此来并非为自己求情,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她说着,朝我磕了个头,“不知长公主在逐宁思出宫前,可否应允宁思与那人见上一面?” 她将话挑得这样明了,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斥她何以喜欢我二哥? 可情之所衷,哪有半分由人? 心中顿生三分没奈何,我不由地道:“见或不见,你不应来问本公主,而是问你自己。你如今走到这一步,应当晓得你与他之间既没有缘,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分。你纵要为他拼尽一生执着飞蛾扑火,那也是你的事,他不会也不可能知晓。” 更何况我二哥早已有了心尖上的人,她就是再见他千遍万遍,也无法在他心上留下半点痕迹。 我借着烛火瞧得分明,宁思紧抿的下唇已无血色,到底是不甘心,却应得顺从:“长公主教训得是,是宁思痴心妄想了。” 我道:“你既对焕王爷有了心思,被逐出宫后,往后再不要来京城了。” 她身形晃了晃,须臾,伏在地上又磕了个头:“谢长公主。” 她本已退至宫门口,忽然又顿住脚步,抬起头来目色盈盈地望着我:“长公主,聂将军她,是怎样一个人?” 我没有作声。 宁思道:“当年燕地之乱,二皇子率兵驻守雁关,宁思身为雁关太守之女,曾奉命照顾二皇子的起居。那日军中有乱,恰中了燕兵之计,宁思与聂将军一骑孤军陷入本已九死一生,后来却是二皇子冒着性命之险带兵来救。长公主今日教训得是,宁思对焕王爷确有几分妄念,可宁思的妄念,早在看见当年的二皇子于千军万马中背着重伤的聂将军硬杀出一条血路时就没了。而如今所余,不过几分执念罢了。” 我想说,既知是执念,又何必妄为。 可思量复思量,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这样说,我与她一般只有十七岁的时候,也曾为了一个执念,将自己三载年光尽数消磨。 离选妃只有两日,后宫却出了这样的事,天将熹微,我便换了一身公主朝服,去子归殿觐见。 轿辇刚出天华宫,遥遥却见一袭单薄的身影跪在深长的宫道上。 竟是盛妍。 我不由蹙了眉头,兰嘉跟在轿辇一旁低声道:“昨夜宁思来见公主时,她便跪在这了,小三登恐扰了公主歇息,便没让人通传。” 我点了点头,亦吩咐宫人不必理会,可轿辇从盛妍身旁驶过,我却清清楚楚听得她往地上砸了个响头,声音泫然欲泣:“长公主,长公主可否停下轿辇,听盛妍一言?” 事到如今,宁思已被杖责二十大板逐出宫去,皇后之位再无人与她相争,我倒好奇她这个时候还想要做什么。 我道:“你说罢。” 初冬的晨,宫道上的夜雪已被扫过,盛妍穿得单薄,唇色冻得发紫,一双盈满泪水的秋水剪瞳却明媚娇艳,她道:“盛妍晓得长公主因宁思不忠,心底一时难平,可盛妍与宁思情同姐妹,深知她绝不是一个对皇上有二心的人。那日宁思酒后失言,所道不过一桩陈年旧事,而今数年过去,想必她早已忘怀。其实说起来,倒是盛妍疏忽,一时竟借着往事打趣,非但冲撞了焕王爷,且还冲撞了当今圣上。盛妍恳请长公主看在宁思无心之失的份上,从轻责罚。” 我想了想,道:“这事本没什么过失可言,本公主如何责罚,亦遵循祖上的规矩,对事不对人,倒是你……”我别过脸看向她,平静道:“你这么大张旗鼓地跪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是怕旁的人不晓得宁思是犯了什么过错被逐出宫去?还是怕她往后还能有翻身的机会?” 盛妍的脸色不由一白,片刻便垂下眸子从容道:“长公主教训得是,盛妍一时心忧姐妹安危,竟未能为其思虑周全,还望长公主莫怪。” 我不禁笑道:“我却没什么好怪责你的,或者你不堂而皇之地来这么一出‘姐妹情深’,本公主倒还有些佩服你的心机,但是画蛇添足,本公主只觉得恶心。”再想了想,我又道:“或者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这些伎俩,本公主尚能一眼看穿,当今圣上清明自持洞若观火,你以为你有翻天的本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卒。” 饶是我的天华宫在一夕之间被折腾得天翻地覆,大皇兄的子归殿却依旧安宁。 案几上摞着的一二十秀女画卷,大哥依旧没有瞧过,倒是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寻来的传奇折子,他倒看得仔细。 我将宁思一事禀明后,他只淡淡“嗯”了一声,合上手里的书卷,却问了个不相干的:“这一折你看过?” 我愣了一愣,才知他问的竟是手里的传奇话本。 这一折倒是出名得很,叫做“枕中记”,无非讲的是古时一书生于瓷枕上一梦,梦到一生繁华,高官厚禄,后自梦中惊醒,却发现客栈中的黄粱米还未蒸熟。 我道:“是看过,可这一折有名,我从前在景阳街听人说书,曾说枕中记每复看之,都有新的所得。” 大皇兄点了点头,忽然移目看向兰嘉,问道:“你呢,这一折你可曾看过?” 兰嘉一愣,应道:“回皇上的话,臣女读过几遍。” 大皇兄一笑:“说来听听。” 兰嘉略一思索,道:“正如公主所言,枕中记每复看之,心中所感都不尽相同。臣女儿时初看,曾也感慨人生不过黄粱一梦,而繁华更如云烟。后来再看,却又觉得梦中人生,历历数十载,才耗了一锅黄粱米熟的时间,那真正的人生,又该何其漫漫?然如今细思,只觉书生这个梦做得甚好,毕竟他心中所想所愿,都曾在梦中一一实现。臣女以为富贵云烟也罢,人生漫漫也罢,只要回忆中有一刹那的恢弘与圆满,便足够一生受用了。” 大皇兄亦思量了片刻,复浮起一枚淡笑:“你这个见地倒新鲜,只是听而任之,静而待之,更像是道家清静无为了。” 兰嘉亦笑道:“皇上却错了,臣女是个俗人,哪里有什么‘无为’的境地,其实臣女所言,不过‘不悔’二字。” 不过“不悔”二字。 大皇兄听了这话,许久也没有作声,却慢慢蹙起眉头。 我看了兰嘉一眼,携了她告退,可方走到子归殿门口,却又听大皇兄唤了一声:“兰二小姐。” 我回过身才发现他已拾起朱笔点选秀女画卷,语气平静而笃定:“你是臣子之女,昌平年后便要出嫁,你久留宫中终归不好,等立后一过,你便离宫罢。日后若无事,莫要再出入宫闱,终究不成体统。” 兰嘉似乎愣了愣,半晌,垂眸应道:“臣女明白。”她想了想,又说,“皇上立后,乃天下人的福泽,臣女却有一句私心话,想要说与皇上听。” 大皇兄的笔锋一顿,却没有停:“你说。” 兰嘉道:“皇上克己勤勉,却时常太过操劳,臣女只望皇上日后能善待自己,如此,才是天下人真正的福泽。” 大皇兄搁下朱笔,抬起头来,英挺的眉下,一双眸子冷静又漠然:“朕是否操劳,自有该上心的人上心,兰二小姐却是费心了。” 回天华宫的路上,我没再与兰嘉多说什么。 她与我大哥都是极聪明的人,我大哥既已瞧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又何尝不能明白大哥他的言下之意。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于闲止曾对凤姑说的那句“此生不必再见了”,今时今日,当我听到大皇兄用或者委婉的话语说出同一个意思,才知这句话是何其残忍。 我在轿辇上沉吟再沉吟,远远却瞧见小三登急匆匆朝我赶来,待走近了,他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气喘吁吁地道了句:“公主,出事了。”顿了顿,“宁思小主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地摸上来更一章,然后抱头逃窜%>_<% 第45章 何夕兮 02 宁思死了。 极冷的冬日,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透心彻骨的寒。 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又沉又哑:“她人呢?” 小三登愣了愣:“公主?” 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人呢?” 小三登道:“奴才已吩咐去查,眼下是仍在芳辞宫,公主不如……” 我不耐地打断:“那便去芳辞宫。” 小三登又愣了愣,回过神来忙道:“眼下芳辞宫乱作一团,加之宁思小主自缢,公主莫要去寻了晦气。” 我却不知该悲天悯人还是笑这事出荒唐:“自缢?她刚被打了二十大板,倒还有力气自缢?本公主若现下不去,难道还等他们掩尸埋骨将一切收拾好了,再来禀报一声完毕?” 芳辞宫内确实一团混乱,宁思的尸首就搁在正宫中。 可叹几个时辰前还清丽的容颜现已凋蔽,股上的伤未曾结痂但早已凝固,脖子上有深重的淤痕。 太医院的孙贵,方清远,早赶在我先头一步到芳辞宫验明死因,是毒杀。 宁思被杖责二十大板后,芳辞宫的一个姑子曾给她送了一碗止血镇痛的药汤,她便是喝了这碗药才暴毙。而脖子上的淤痕,不过是有心人做给我看的一出戏。 我坐在芳辞宫的正宫上方,看着下头跪着的,给宁思送去最后一碗药的姑子。 不巧,竟是一个熟识的。 我道:“宁思虽已被本公主逐出宫去,但她只要一日还在宫内,便是皇上的人,尤姑,你可知毒害后宫嫔妾,该当何罪么?” 尤姑自上回在未央宫前被我斥责以后,倒收起了以往借着淮王妃作威作福的势头,听了我的话,便不住地磕头道:“求长公主开恩,奴婢、奴婢当真不知那碗药汤是有毒的。” 我端起手旁的茶盏,不禁笑了:“哦,你竟是不知情的,可本公主听闻,宁思过世前,只有你一人去见过她,那么她脖子上的淤痕,亦是她喝了你送去的药汤后自己掐上的?” 尤姑的身形晃了一晃,声音已颤得结结巴巴,却仍是那句话:“奴婢、奴婢不知。” 我拂袖而起,手里的茶盏“啪”一声摔落在地:“你不知?事到如今你反倒什么都不知了?那本公主倒要问一问,那日在未央宫前你言语冲撞本公主,本该挨八十大板本处以极刑,时至今日你何故还好好地活着,且还在芳辞宫谋个差事?” 尤姑吓得面无血色,双唇抖了抖,吐出几个字:“是……是淮王妃念在……” 我道:“淮王妃?好,本公主念在淮王妃德高望重,且你又伺候她多年,上回的事,暂且不与你计较。但是今日呢?你区区一个姑子,本公主谅你也没有胆子毒害后宫嫔妾,你说,宁思之死,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尤姑还未说话,宫外便传来一个尖利冷斥的声音。 “好一个究竟受何人指使!昌平长公主口口声声地责问尤姑,言下之意却无不意指本夫人!” 棠紫华服,额发高束,淮王妃自芳辞宫外排众而来。盛妍跟在她的身后,见我看她,连忙避开目光。 我笑道:“淮王府离九乾城甚远,王妃却能掐着时辰过来,怕是一听得宁思过世便往宫里赶了罢?”顿了顿,我又看向盛妍,“怎么盛妍小主跪了一夜不曾歇息,倒还有这个精神头去探望淮王妃?” 淮王妃冷哼一声:“长公主不必拐弯抹角地说这许多来拿捏本夫人。”她看了地上的尤姑一眼,眼角似乎跳了跳,又道,“后宫的人犯了事,处死便是,长公主却要将脏水往本夫人身上泼,这是甚么道理?” 我道:“王妃也晓得后宫中人犯了事应当处死?那么当初本公主处尤姑极刑,倒不知是谁救了她,且还大费周章地将她安置在芳辞宫。” 淮王妃眼眸微微收缩:“昌平,你这是要跟本夫人翻旧账?” 我没理她,折返身在正宫上方坐下,这才道:“要论起本公主与王妃的旧账,又何止这九牛一毛的微末?”停了一下,我又道:“本公主不过想为王妃分忧罢了。王妃年纪大了,连王府中人都不曾管束好,选妃立后一事,便不必再操持了,往后若无事,亦不必再来往后宫之中。” “放肆!”淮王妃厉斥道,又拱手朝天作了个揖,“本夫人操持立后一事,是当今圣上给的旨意,岂能容你区区一个公主置喙?!” 我平静道:“淮王妃既有皇上旨意,要如何行事本公主的确干涉不得。但本公主执掌凤印,今日在此肃清后宫,王妃区区一个外人,又何故参和其中?” 淮王妃冷笑一声,再不看我,而是背过身去高声道:“来人!尤姑毒害后宫嫔妾,罪大恶极,即刻将她拖下去杖毙!” “谁敢!”我厉声而起,看着宫中冲进来却又被我一声喝住的侍卫,再看向淮王妃,继而道:“王妃莫急,该杀的人,本公主自然会杀,但该问清的事实,本公主一样会问清,尤姑背后何人她还没交代清楚,本公主自要酌情留她一命。” 说罢这话,我左右看了一眼。 宫中的人会意,即刻矮身退下了。 芳辞宫中,只余了我与淮王妃两人,我安静地看着她,她却笑了:“不成想时隔几年,昌平公主出落的好心机,竟晓得利用宁思之死反将本夫人一军。” 我道:“你要扶持盛妍做皇后,我无话可说,但你竟为此要对宁思赶尽杀绝,故而今日的困局,都是你自找的。” “我自找的?”淮王妃挑起眉头,她的唇畔依然有笑,声音却变得尖利起来:“你敢说今日宁思之死跟你昌平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明知盛妍是我要扶持的人,却惺惺作态好像你也看中她一般!你明知我救了尤姑将她安置在芳辞宫帮辅盛妍,却将计就计地反擒我的把柄!宁思不忠之罪该诛九族,你却故意轻罚引尤姑入瓮!” “是,本夫人确实疏忽了。我以为你昌平即将出嫁远南已无心后宫之事,竟没有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本夫人棋差一招,落入你的手里,无话可说!” 我道:“你不必因为自己不堪,就将他人想得与你一样不堪。今日并非你棋差一招,而是你忘了一个道理,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的确晓得盛妍是淮王妃要扶持之人。否则她区区一个秀女,怎会有胆子拦本公主的轿辇;否则她区区一个侍读学士之女,除非有人告知,怎会晓得宁思心属我二哥,且还刻意灌醉叫她将这事说与了环翠听? 而宁思早知自己罪孽深重,昨夜她来见我,更为了央我放过她的家人,不要诛她九族。 她性情温婉,不争不抢,如此陪在大皇兄身边,才该是皇后的最好人选。 只可惜知人知面,却不知她心有所属。 我与她说,便是可以放过她的家人,她的不忠之罪,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但我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我晓得淮王妃凡事做绝的性子,也晓得现如今的状况,宁思是唯一能与盛妍一争皇后之位的人,淮王妃不可能放过。但我还是从轻责罚了宁思,毕竟她被逐出宫后,再不是盛妍的对手,没想到最后还是…… “……多行不义必自毙?”淮王妃笑得凄厉,忽然尖声道:“本夫人便是有再多的不义之举,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母后!” 我不由蹙起眉头:“你怨本公主也就罢了,与我母后何干?” 她却兀自喃喃道:“你说我多行不义,那么你呢?昌平公主你呢?你以为,你往后就有好报了吗?”她说着,竟又笑了,往前走近一步,看入我的眼,“你可知,你母后因何而死?你可知,离妃因何而死?你又可知,淮王因何而死?你自出生便是一个罪孽,你以为你在冷宫被禁锢三年便能赎罪?不会,你这一生不配,也不可能有善终!” 她再走近了一步,“你又知不知道,当年慕央本是宁肯一死都要娶你,可究竟是因为什么,令他一夕之间就改了主意呢?”她一顿,忽然轻笑出声来,“哦对了,本夫人听闻公主与我表侄好事将近了?” “是了,闲止是个死心眼的,多年过去从未变过,昌平公主是不是以为有他守着你,是你这些年最大的福分呢?” “可远南王的性情我太清楚,便是闲止与他父王相比都差了一筹,公主你以为等水落石出,你还能平安无恙地嫁去远南么?或者再容本夫人提醒你一句,我那表侄于闲止,冷漠寡情,原就不是什么做夫婿的好人选。只可惜,当初最好的那个,公主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那个,早已与你蹉跎一生了。” 淮王妃离开后,我一人在芳辞宫内坐了许久。 她最后与我说,她已是枯败之年,可我还有大好韶光,我与她这一仗两败俱伤,可论起得失,却是我更惨痛。 我却没有心力去计较那许多,这些年每每相争都是伤人伤己,但最重要的是结果不是么? 只要时至今日,我都能活得好好的,其他都无关紧要。 淮王妃言辞激厉的那番话,终于令我或可猜到了往事不可探知的一角真相,但我却不敢往深处想。 这种感觉,仿佛生怕苦心经营的美好幻境突然崩塌。 但我又想,幻境,终究只是幻境罢了。 我隔着窗隙看向宫外,外头天光变幻,莽莽日晖褪成红霞,直到夜雪落下。 忽然间,耳畔似有人在与我说话,我仔细去听,才听清是于闲止在说,是慕央在说,还有我大皇兄。他们都劝我,木已成舟,真的不必再去追究往事的因果。 可我又听见淮王妃说,公主倒是能放下,只怕那些往事饶不了公主。 我有些心慌,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不经意间却摸索到了腰间的药囊。 于闲止说,这是越叔给我做得药囊。 我却终于想起了这药囊上杜鹃花的绣工何以如此眼熟。 芳辞宫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兰嘉端着烛台走来我跟前,笑道:“原还以为公主一个人在这宫里头做什么,竟是在瞧这个药囊。” 她当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一眼便能瞧出他人的心思,从不说不该说的话。 我垂眸摩挲着杜鹃花样,安静道:“我原先觉得这绣工眼熟,仿佛在哪里瞧过,今日终于想起来,原是在我大皇兄那里。” “皇上?”兰嘉一愣。 我点了点头:“我大皇兄有一个药囊,一直珍之重之,是我母后生前为他做的,那药囊的绣工,与这眼下这一个如出一辙。” 兰嘉道:“公主所言的母后,可是指先皇后?” 是了,先皇后。 我母后过世以后,连个谥号也没有,还不如离妃。 可他们都说,母后生前,父皇明明爱笃了她。 我道:“兰嘉,你可知我母后是因何过世么?” 兰嘉又愣了愣,道:“臣女听闻,先皇后是生公主时因难产才仙逝的。” 我道:“或许是吧。”再想了一想,我又道,“好些年前,我大皇兄还是太子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何时娶个太子妃。可他却与我说,后宫的女人皆是苦命的,如果可能,他必定不让自己心中之人一生被禁于后宫。我当初不解他言中之意,如今想来,他定是因我母后故去,所以深有所感。” 我将药囊递给兰嘉:“送给你了。” “公主?” 我道:“这样的药囊,我大哥有,二哥却没有,想来我母后做这一对药囊,并非为我们三兄妹,而是为大哥与他未来的太子妃,你拿着,比我拿着更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再偷偷溜上来更一章>_< 今天的两章这么肥就不要揍我了>_< 留言我明天来回哟,爱你们=33= 第46章 何夕兮 03 十月十八,黄道吉日,大皇兄于子归殿上坐,五十名秀女分次入殿,是为选妃。 其实今日之前,我本该从这五十人中挑出资质最佳的两人作为皇后之选,可宁思之死令我心生怠惰,左右我精挑细选出的未必能真的如意,不如就由了大皇兄去挑。 兴许他随心选来的,比我千挑万选出的更好。 依照祖上的规矩,秀女中若有被我大皇兄看中留了牌子的,三日后就会被册封,其余被赐花的便被分去六宫各处,从宫女做起。 自然也可有特例,时有秀女才姿俱佳,被皇上当场封妃,就好比当年的楚离。 子归殿外,待选秀女各色姿容,五人一组排头入殿,等候被大皇兄问话。 淮王妃与我一般坐于龙椅的一侧,却一直缄默不言。座椅下方立着太监总管刘成宝,以及负责选妃的礼部侍郎王启堂。 大皇兄依规矩选着,与每一个都说上一二言,话不多,问的都是诗书礼仪上的东西,英挺的眉时而深锁时而微蹙,却甚少有过展颜。 自然也不是没有秀女讨得他欢心,詹事府左中允之女襄茹,一袭浅碧小袄在姹紫嫣红的华服中格外醒目,一颦一笑如出水芙蓉。 大皇兄看了她一眼,问:“喜欢碧色?” 她浅浅一笑,眉目已含情,却答:“回皇上,不喜碧色。” 大皇兄眉头一蹙,仿佛明知她话藏玄机,却不欲与她周旋,已步至下一人身前,又听得她道:“皇上若因妾身的衣色便揣度妾身喜欢碧色,未免太不解女子心意。” 大皇兄脚步一顿,回过身淡淡道:“那么朕就给你一个机会,且将你的心意告知于朕。” 襄茹应了声“是”,道:“回皇上,妾身不喜碧色,是因绿叶衬朱花,妾身不甘做衬托他人的绿叶,要做,便做当中众星拱月的朱花。”她说着,抬目看向大皇兄,接着道,“可妾身今日着碧色衣装,是因一众姐妹皆穿粉着艳,是以妾身所着的碧色并非真的碧色,而是能让皇上一眼便瞧见的红朱。” 大皇兄冷笑一声,道:“第一眼瞧你,未必第二眼还会瞧你。” 但襄茹听了这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皇兄道:“可有了第一眼,才可能有第二眼。”她一顿,忽又垂下头去,轻声道:“皇上莫怪妾身唐突,然妾身所言所为,不过是因斗胆揣度圣意,想要做皇上的心中的女子罢了。” 大皇兄漠然道:“心中的女子?你且说一说,朕心目中的女子,该是什么样的?” 襄茹道:“皇上天纵英明,但身处帝王之位,未免曲高和寡,是以心中所求,并非才德姿容兼备,怕不过是一名知心人罢了。” 听得“知心人”三字,大皇兄似乎愣了一愣,良久不言。 襄茹咬了咬下唇,认真道:“臣妾心知自己差之甚远,如若皇上肯赐臣妾一个机会,假以时日,臣妾定会做皇上的知心人。” 已经过去了十二名秀女,却无一人被留下来。 襄茹此言一出,子归殿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似乎都在等大皇兄的答案。 我叹了一声,与立在一旁的兰嘉道:“身子有些凉,你去给本公主备个手炉罢。” 她静静应了声“是”,从侧门离开了子归殿。 兰嘉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那一刻,大皇兄忽笑道:“好一个知心人!左中允竟将朕当年与他的闲话说与了你听。” 襄茹一惊,连忙跪伏在地上:“爹爹无心之口,望皇上恕罪。” 大皇兄道:“罢了,难为左中允谨小慎微的性子,竟生了你这么个大胆的女儿,留牌子等册封罢。” 或许因襄茹开了先河,之后的秀女或有姿色或有才德的都被留了牌子。 眼前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有一瞬间我竟觉得大皇兄的心中必定是颓唐的,他走马观花地为自己充盈着后宫,唇畔的笑容虽多了些,但那份喜色还未至眼底便已消散。 我想也许只有襄茹“知心人”三字无意说中了大皇兄的心思,可惜她并不是他的知心人。 而大皇兄的心思从来可探知而不可触及,他的克己与自持,让他一直都站在最冷漠的一端,不会妄为,亦不会随心所欲。 盛妍进子归殿时,天色已有些暗了,因宁思故去,她这一排只有四人。 大皇兄已有些许疲惫,问的话倒别有深意:“‘无衣’二字,何解?” 其中一名秀女答:“岂曰无衣?与其同袍。回皇上的话,此句出自《诗经秦风》,歌咏的是兄弟情深。” 大皇兄问:“念过书?” 那秀女谦逊道:“回皇上,念过,但念得不精。” 大皇兄略点了一下头,吩咐刘成宝留了她的牌子,又问余下三人:“你们呢?可有不同的见地?” 另两名秀女面面相觑,这时候,盛妍却道:“回皇上,妾身以为无衣所歌咏的兄弟情深不过是就前朝而言,如若放在本朝,无衣二字更是指君臣之礼。” 大皇兄笑了一声:“说下去。” 盛妍道:“昔有淮王率兵出征,为大随保住江山,后淮王归来,太上皇便命人将淮王幼时所居更名为无衣殿。太上皇与淮王虽为兄弟,但更是君臣,臣子为君王出征,但君王更念臣子恩德,便赐殿名无衣,是为即便身为人君亦会以兄弟之礼待之,这是仁君的典范。” 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直到最末,我才听明白她竟是借我父皇的事迹,赞大皇兄亦是个仁君。 因那无衣殿后来为我二哥所居,而二哥也曾领兵出征,于雁关大败敌军,与数十年前淮王的经历一般无二。 可大皇兄听了盛妍所言,只摆了摆手,吩咐刘成宝赐花。 盛妍愣了一愣,似乎难以置信,问道:“皇上可否告诉妾身,妾身竟是哪里说错了么?” 大皇兄回过身来看她,出乎意料地做了句解释:“无衣殿名的来由,与君臣无干,而是感念袍泽之谊。” 的确如此。 当年父皇将淮王所居更名为无衣殿,是因听闻将士在外,大敌当前亦能同进同退,历尽千险仍可生死与共,虽为异姓,但更胜于血亲兄弟。 刘成宝将一枝白茶赐给了盛妍。 盛妍垂眸木然看着手里的茶花,慢慢直起身来,本是要随另外两名落选的秀女一起从偏门退出去,怎奈脚下一个趔趄,忽又跌倒在地,喃喃道:“皇上,皇上只因妾身不知无衣殿的因果,便不要妾身了?” 原来她真地没听明白我大皇兄的言下之意。 “无衣”二字究竟何解并非重要,可笑她竟以为在后宫的种种作为,竟能瞒过当今圣上。 其实大皇兄的那句“袍泽之谊”已是在喻醒她沙场将士尚可互托生死,她安泰无恙又何必苦心算计他人。 新的无名秀女已按次入殿,盛妍爬起身,讷讷退到偏门口,忽然双膝落地直挺挺地跪下,厉声道:“皇上,妾身不服!” 整个子归殿静了下来。 此举无疑与顶撞圣上,众人皆是一惊。 “大胆!”须臾,倒是礼部的王启堂高声喝道,正要上前斥责,却被大皇兄拦了一拦。 盛妍已是满面泪痕,声音亦变得凄婉:“妾身不明白皇上何以因为无衣二字见解不同便要赐妾身花,昔日太上皇与淮王种种妾身不过道听途说,以为更名无衣殿是太上皇念及兄弟情份,是太上皇仁厚,这又有什么错?” “就好比皇上您正看着一个故事,忽然有人不管不顾地将这故事的结果说与您听,您一头雾水不知因果难免揣度再三,但对这个故事的体会,便与先前全然不同了。妾身于无衣殿,正如一个被告知结局而不知故事因果的人!” 盛妍这一番话分明是强词夺理,可大皇兄听后却愣住了。 好半晌,他忽然抬眼朝我看来。 不,并非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本该站在我身侧却帮去我备手炉的兰嘉。 子归殿的气氛因大皇兄的一刻怔怔而变得凝重,盛妍的眼里却似有光,仿佛又瞧见了希望。 可那光只亮了一瞬便灭了,因我大皇兄道:“多年以前,确实有一个人趁朕不防,不管不顾地将朕未瞧完的故事因果说与朕听,朕之后所为,是又将这故事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才知同样一个故事,深陷其中与端看因果的滋味不尽相同,而每复看之,都有新的所得。你只知其因果而不究内里,看来朕与你并非同道中人。” 此言刚落,偏门外忽然“啪”地响了一声。 刘成宝疾步走去掀开偏门的帘子,我才瞧清地上碎着的是我的手炉,而兰嘉垂眸跪下,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起伏:“臣女唐突,皇上恕罪。” 大皇兄眉头深锁,良久才缓缓道:“平身。” 兰嘉又抬眸看我一眼,我摇了摇头,示意已不需手炉,她便往我身边而来。 可她才走了几步,仓惶离殿的盛妍却不慎与她撞了个满怀,脚下一个蹒跚,一个物事便从她袖囊里落出来。 而大皇兄瞧见地上的物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那是我赠予兰嘉的药囊。 我母后生前所制的药囊。 囊子上那朵分明清丽婉转的杜鹃花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嫣红夺目,随着大皇兄震怒的一声“站住!”,子归殿的气氛一下子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都齐身跪倒在地,包括我与淮王妃。 大皇兄弯下身子,拾了几次才拾起那枚药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嘉,问道:“这药囊,你是从何得来的?” 兰嘉似乎不知该怎么答,只垂眸不语。 我想了想,道:“回皇上的话,这枚药囊是昌平在江淩偶然得之,见其精巧动人,便赠予兰嘉做礼。” “偶然……得之?”大皇兄愣了,片刻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这笑意却冷寒至极:“偶然得之你便随意赠予他人为礼?你知不知道这枚药囊是何人所制?!究竟为何物?!” 我默了一默,轻声道:“昌平知道。” 大皇兄又笑了,咬牙道:“呵,你知道,你竟然知道。好得很,朕有你这么一个皇妹,真是好得很!” 我抬头看向大皇兄,一字一句道:“正是因为知道,皇妹才要将这药囊赠予兰嘉。” “自幼时起,大皇兄便将皇妹护于翼下,皇妹十七岁被禁于冷宫,后也是因为大皇兄登基以后力排众议大赦天下才将皇妹救出来。皇妹纵然无能,却一直将这些许点滴感念在心,这些年大皇兄汲汲营营无一日不辛苦操劳,皇妹心中别无他求,只盼有朝一日大皇兄能随心随性一回,盼着日后陪在皇兄身边的,不是他人,而是皇兄的……知心人。” 大皇兄的脸色白了一白,看了刘成宝一眼。 刘成宝会意,带着众人退出了殿外,只余了我和大皇兄。 忽然一下子归殿变得深广又寂静,宫外时有萧疏的风声。 大皇兄沉默了许久,才问:“碧丫头,你都知道了?” 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了一些。” 他叹了一声:“你既猜到,便也因猜到朕有所为,亦有所不得不为,何必如此。” 我垂下眸子,不知怎地竟想起一桩往事,不由笑了起来:“阿碧还记得小时候每每与二哥一起被父皇责骂,父皇便会将大皇兄端出来做我二人的榜样。皇兄勤勉自持,一直被父皇捧在手心,可唯一一回顶撞父皇,确是在一桩大事上。” 离妃入宫那年,大皇兄曾因母后的谥号多年未封,便在母后的祭日冲撞了父皇,且被父皇禁足了整整三月。 “皇兄被禁足时,阿碧曾偷溜去东宫探望皇兄,还劝皇兄何必要与父皇硬碰硬,父皇这么疼您,赔个不是不就好了么。可彼时大皇兄只应了阿碧一句话,说没什么,只是因思念母后了。” “那时阿碧年幼,加之未曾有幸见母后一面,不解皇兄言中之情。如今想来,母后在皇兄心中,必定是谁也不可替代的,是以母后生前若吩咐了什么事,大皇兄纵是拼了性命亦会照办的。” 当年我问大皇兄何时娶太子妃时,他便给我看了他的药囊。 他说母后是江南药商之女,这个药囊是她亲手所制,原是一对。 母后将药囊给他的时候,曾说等有一天大皇兄长大,到了该娶王妃的年纪,她会将另一只药囊赠予她看中的媳妇。 那时我问过大皇兄,另一只药囊呢? 可大皇兄摇头却说不知。 而今日我将这药囊赠予兰嘉,又算不算帮母后了了心愿? 我道:“阿碧此去江淩,见到了越叔。越叔与阿碧说,母后毕生所愿,无非是我们三兄妹能平安喜乐,而阿碧亦然。”说着,我又抬头看向他:“所以皇兄不必因担心阿碧受委屈,便执意将凤印交予阿碧,不必选一个无能无才的女子做皇后,好叫后宫之权一直握在阿碧手中,叫阿碧不再因身世之故落入当年九死一生的境地。皇兄更不必因亲眼得见母后被父皇赐死,宁肯与兰嘉此生不见也不愿她入后宫为后,其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份,母后一生憾恨,兰嘉未必如她。阿碧知道大皇兄的心中有她,儿时皇兄捧着一卷古镜,与阿碧说起在后宫遇到一个别有见解的女子时,是阿碧 第一回在皇兄的眉梢看到那样的喜色。” “所以,皇兄更不必因担心阿碧没了您的庇护在远南遭遇种种不堪,而迟迟不肯真正应允阿碧与于闲止的亲事。皇兄放心,往事如何不可追矣,但阿碧是个惜命的性子,只此一生无论走到哪里,也绝不会自轻自贱。” 当我安静地说完这番话,我 第一回在大皇兄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悲凉的情绪。 可这丝悲凉,又恍若溶入了他素有的沉着与自持,叫人不易察觉。 良久,我听得他轻轻叹了一声,唤道:“刘成宝,宣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最好的盆友飞过来看我,但是由于我想更文,今天把她撵出去让她自己闲逛,这才有了这肥肥厚厚的一章啊=33= 这一章的字数相当于以前的两章有没有被感动一下-333- 先回留言去,爱你们哟! 第47章 何夕兮 04 子归殿寂然无声,我听得刘成宝在宫外宣旨。 圣旨册封兰嘉为后,有言曰:“今兰式二女,祥钟华胄,秀毓名门,久昭淑德,允合母仪于天下,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钦此。” 可惜明明是两厢和美,我在大皇兄的眉间,却找不出一丝悦色。 或许因为这一场成全,令他忆起太多往事,那些被他深匿于心底,不堪的,零落的往事。 而皇兄的默认,也证明我的揣测属实。 原来母后当真不是难产而死,而是被我父皇赐死的。 我虽没有亲眼目睹当年的种种因果,但深宫之中赐死自己的皇后,还能因为什么? 但我告诉自己,到此为止。 不要再往下想,到此为止就好。 那时于闲止告诉我木已成舟不必回头,我并不明白,如今看来,才发现字字诤言。 皇上大婚订在除夕,只得月余时间准备,合宫内外忙得四脚朝天,皇兄与我说,他会在大婚上将我赐给于闲止为王妃,也好叫我嫁得风风光光。 我却觉得风风光光已不是我如今所在意的,我只求平平安安。 又是几场落雪,宫人不及清扫便已积起厚厚一层,于墀台眺望,整个九乾城已换了银装,昔日的朱墙碧瓦不见,天地的始与尽皆是茫茫。 盛妍被逐出宫后,淮王妃再无心后宫,我去淮王府探过她一回,她并没有与我多说,只闭目在佛龛前念诵经文,鬓边又添了几缕白。 她是真地老了。 尤姑毒害宁思的事已水落石出,确然是受淮王妃指使。 大皇兄说,此事既出在后宫,便全权交由我处置。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主宰,这个曾令我韶华陷于困苦,希望化作泡影的妇人,她最后的归途,却握在了我的手中。 然而去淮王府宣旨的这个清晨,我竟不由踌躇了。 我想纵然淮王妃从前千般万般地算计过我,害过我,但她这一回想扶持盛妍为后,不过是因自己老无所依,想要过得好些罢了。 而真正的她,不过是一个带着怨与憾一直活到了年色衰败的可怜妇人。 小三登过来与我道:“公主,去淮王府的教辇已备好了。” 我“嗯”了一声,想了一下道:“晚些再去,我先去倚晖堂看阿青。” 小三登道:“公主要去沈三少那里看二世子,不如等世子大人过来再一并去。”他一顿,抬目看了眼我的脸色,又继续道:“这些时日世子大人曾来看过几回公主,公主都因身子困乏推说不见,前几日本已与他说好要一起去看二世子,奴才想左右世子大人午膳时会过来,公主不如等他一起。” 选妃一事耗尽我的心神,却不至于困乏到连见一个人的精神头都没有。 于闲止必定明白我何故不见他,故此这些日子他来天华宫,再未如从前一般久留不走,顶多等上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 我道:“不必了,我独自去倚晖堂便好。” 沈羽住的椅晖堂在九乾城东,与我的天华宫是两头,乘辇过去,亦要耗一个时辰。 椅晖堂中十分安静,沈羽坐在桌案前,持笔似乎正在标注一张军阵图,小胖墩子伏在桌案一旁的矮几上习字,抬头瞧见我了,哭丧着脸唤了声:“世婶——” 沈羽应声抬头,愣了一下,又往我身后看了看,这才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我笑道:“怎么,本公主一个人就来不得?” 沈羽哈哈一笑,将笔往砚台上搁了,起身道:“你跟我摆什么公主的架子。”又看了小胖墩子一眼,笑说:“去吧。” 胖墩子学着他二叔的样子,仔细将笔在砚台上搁好,后才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委屈道:“世婶,二叔欺负阿青!还罚阿青抄十遍礼诫!” 我愣了愣,讶然地看向沈羽:“我本以为辽东王教子严苛是有名的,没想到你们沈家一家都有这毛病。” 沈羽一副懒得与胖墩子计较的样子,转身去收桌上的军阵图,一边道:“燕地动乱将起军务本就繁忙,加之你皇兄又要大婚,我自己都忙不过来,却还劳什子地去守他写什么礼诫,你且让他自己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胖墩子扁着嘴,嘟囔了半日,才道:“前几日三姨来瞧阿青,叫阿青陪她说话,还问阿青世叔对世婶是怎样的。阿青本已十分小心,只略微提了一下世叔曾把脖子上的玉菩萨送给了世婶,不知怎么竟将三姨、竟将三姨惹得落了泪。” 沈羽挑着眉梢,在一旁添补:“我早已提醒过你,少在你三姨面前提你世叔怎么世婶怎么,你却不长心眼,眼下惹了祸,却叫我帮你收拾。” 胖墩子听了这话,皱紧眉头,嘟着嘴道:“阿青人小,心眼便小,三姨本就爱哭闹,阿青已很让着她了。”说着,又摊开他的手给我看,“二叔还叫阿青抄十遍礼诫给三姨看,好叫她消气,世婶你看,阿青才抄了三遍,指头已肿了。” 沈羽瞟了他胖乎乎白嫩嫩的手一眼,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你闯了祸,要将自己的玉菩萨赔给三姨便罢了,李嫣儿不收,你又要来讨我的玉菩萨送她,你世叔想要与你世婶过一辈子,故此才将自己的贴身之物送她,你却要将我的玉菩萨送给你三姨,你是害我呢还是害我呢?” 小胖墩子被沈羽噎得说不出话来,堵着嘴,一张脸涨得通红,须臾气呼呼又道:“世婶你看,二叔欺负我!” 我却觉得这叔侄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羽哄胖墩子抄礼诫显然是故意的,胖墩子人小鬼大,要讨沈羽的玉菩萨送李嫣儿,大约也是没安好心。 我想了想,甚明智地转了个话头问:“怎么李嫣儿还在京城?” 沈羽一笑,道:“你以为呢?当今圣上要大婚,我们这些世子郡主哪里敢在这个当头走人。听说大婚的圣旨一下,平西王连夜便启了程,带着年前新纳的宠妃来与皇上道贺。” 我愣然道:“平西王也要来?” 沈羽“嗯”了一声,似乎看出我的困扰,道:“远南王不会来,左右有他家大世子在宫里,他倒不必跑这大老远。”说着,往我手里塞了盏茶,又打起哈哈:“瞧你额头都起了汗珠子,放心罢,有于闲止给你镇着场子,就算是远南王也要让你三分情面,更何况你还是长公主。” 我没有作声。 小胖墩子却在一旁拽了拽我的衣角,小声道:“世婶,世叔正跟世叔爹爹怄气呢。” 我愣了一下:“怄气?” 胖墩子神秘兮兮地晃着脑袋,好半晌才说:“世叔好像收到世叔爹爹的来信了。”又看了沈羽一眼,仿佛生怕自己又多嘴,“三姨说,好多年前,三姨还很小的时候,世叔爹爹原本是让世叔娶三姨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没娶,三姨为这个伤心了许久。世叔爹爹这回的来信,约莫提的是这回事。” 听了这话,我又愣了。 难怪李嫣儿有勇气每年与远南去信一封,求远南王成全她与于闲止的亲事,原来他二人竟是有婚约在先的。 沈羽看了我一眼,笑道:“容我多说一句你且莫怪,于闲止与李嫣儿,跟你与那个谁一样,都是有缘无分,何况他心里除了你,从未有过旁人,所以你倒不必急。” 我摇了摇头,道:“这个并没有什么,我只是……” 话未说完,却见沈羽抬眸便是一愣,忽笑道:“当真是说不得,一说人便到了。” 我呆了一呆,顺着沈羽的目光朝身后望去。 于闲止一身墨色氅衣,正立在椅晖堂门口,目色淡淡地看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我又更了=3= 古代圣旨实在不会写,百度了一把清朝的册封圣旨,摘抄了几个四字词(捂脸跑>_< 第48章 何夕兮 05 印象中,好几回见到于闲止,都觉恍如隔世,今日亦然。 我想让人恍惚的,并非是他那双令山河失色的眉眼,而是这幅从容淡漠的气度,仿佛从来置身于俗世纷扰之外。 沈羽调笑道:“你这个人实在小气,只要在背后说你一句不是,你就要找上门来。” 于闲止的神色清淡,半晌才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平静一笑,“哦,说我甚么不是了?” 沈羽没应声,胖墩子甚聪慧地仰起头,道:“二叔说世叔不要三姨,只娶世婶一个!” 于闲止闻言静了一瞬,点头含笑:“嗯,是这么回事。”又顺着话头,自然而然地朝我看来,“操劳了数日,可能够歇好了?” 他大约问的是立后选妃的繁琐。 我道:“兰嘉已回府上住了,只是皇兄大婚在即,仍脱不开身。” 于闲止淡淡道:“大婚不是选妃,到底是礼部与内务府该操持的,你是长公主,只需做好自己的份内便是。”说着,从沈羽的手里接过茶,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叶。 不知怎么,我忽然有些看不惯他这幅置身事外的样子,仿佛什么都跟他没关系一般。 我笑着应道:“说来竟是个巧合,大皇兄能立兰嘉为后,还是亏本公主无意得了个药囊,且借着这药囊,做了些分外之事,否则,也没有今日的圆满。” 于闲止动作一顿,抬眸看向我,忽地也笑了。 他的笑很浅,却不似我的笑容一般勉强,“这么说,当今圣上立兰二小姐为后,你倒是可为自己记一桩大功德了。” 我不由皱了眉,垂眸道:“怎敢抢了世子大人的功劳?”说着,仿佛是在赌气,我抬眸看向于闲止,又笑道:“淮王妃指使尤姑毒害后宫嫔妾,皇上听闻十分震怒,昌平还要往淮王府宣旨,不便久留。” 他“嗯”了一声,将茶盏往手旁一放,道:“早去早回。” 我讶然愣住,终于忍不住道:“淮王妃到底是你的表姑,你竟不为她说一句话?” 于闲止定定地看着我,忽地挑眉而笑:“听昌平公主的意思,竟是要碍着本王的情面,轻罚淮王妃?”一顿,又拿出素来从容的派头,温声道:“圣旨是如何写的,你便如何处置,不必介怀于我。” 我并没有介怀于他,我只是……只是听说淮王妃自小便被养在远南王府,与远南王很亲,故此她虽是于闲止的表姑,却如同亲姑母一般。 我蹙眉道:“你可知这道圣旨也许会要了淮王妃的命?” 于闲止又端起茶,平静道:“这却没什么,她做错了事,你秉公处理就好。” 这却没什么。 淮王妃是生是死,对于闲止这个表侄来说,原是没什么的。 我不禁在心头唏嘘,狠心拒绝用情至深的李嫣儿,一手促成大皇兄与兰嘉的亲事,到如今丝毫不念淮王妃的生死。 远南世子大人何止冷漠寡情?能步步为营做到这一步,且还从容得像个看客,就好像、就好像没有心的人一般。 沈羽的目光在我和于闲止身上微一徘徊,起身理了理衣袖,“兵部的人是越发不会办事了,说好来取军阵图,眼下已过了时辰。”又招呼了小胖墩子,歉意一笑,“我赶着往兵部一趟,你二人若无事,便在这等上一等。” 随着沈羽与胖墩子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倚晖堂的一干宫人也撤得干干净净。 椅晖堂外立着一株寒梅,枝干蜷曲纠结,似有心事惆怅难言。 我亦觉得无话可言,起身施了个礼,“那便劳烦世子大人在此等一等三少,昌平要去淮王府宣旨了。” 方走到宫门口,便听茶盏“嗒”一声被放在案几上,于闲止的声音清清冷冷传来:“你心中有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不妨说出来。” 我脚步一停,回过头看他。 他背光立在倚晖堂外,先前的笑容早已敛了,换上了他独有的,与生俱来的淡漠神色。 我想这样也好,他这幅样子,我才好将这些日子心头的困惑坦然地问出来,才不至于小心忐忑步步惊心。 我道:“你小时候,与淮王妃亲是不亲?” 于闲止似乎没想到我会先问这个,愣了一瞬便笑了:“皇室宗亲,相处皆以仪礼待之,何来亲疏之说?” 我道:“几日前我去探望淮王妃,她于佛龛前念经,唯与我提及你小时候曾养在她身边三年,淮王妃无所出,便是有楚离楚合为养女,也只视你一人如亲子可是——”我朝他走近一步,直直看入他的眼:“可是这一次,却是你害她!” “淮王妃不傻,即使要命尤姑毒害宁思,也可等到立后之后,何必要赶在事发隔天这个风头浪尖上?可倘若不是淮王妃命尤姑毒死宁思的,这座深宫,还有哪个人如此神通广大,只要搬出他的名讳,淮王府的尤姑便会悉听吩咐?” “你晓得我早在芳辞宫安插了人手看着尤姑,将计就计令尤姑中了圈套,平白将淮王妃的把柄送到了我的手中,你是想害这个曾将你视如己出的表姑?” 于闲止垂下眸子,唇畔牵出一丝凄清的笑,淡淡道:“你既已猜到,何必问我?” 我忍不住笑了:“是,你不为害她,只因事情走到这一步,你不得不害她。” “你想让我大皇兄娶兰嘉不是么?当时离立后只有三日,倘若宁思不死,盛妍不失德,淮王妃没有倒台,我昌平公主不因此事而心灰意冷,没有确立皇后的备选人,哪怕有我母后的药囊,兰嘉又如何能做得皇后?” “诚然让兰嘉做皇后,亦是我心之所愿。可是你呢?你又为了什么?母后生前所制的药囊你从何而得?若是越叔给你的,那么越叔多年前便被你接去江淩,你又是从多久前,便算到了今日的局?” 其实,若非大皇兄的一句话,我如何有这样的心智猜出这一切竟是于闲止所布的一个局。 那日刘成宝宣旨以后,我与大皇兄两个人在子归殿内。 大皇兄与我说:“母后生前之物尽被焚毁,碧丫头,这个药囊你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可说罢这话,他似乎又想到什么,没有再问,只叹了一声道:“罢了,就当是天意吧。” 于闲止给我药囊的时候说,这药囊是越叔所制,他一时忙得忘了,才拖到眼下交给我。 可这药囊分明是我母后生前的禁物,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怎会无心忘记? 一念及此,我忽觉无力,摇头道:“我既答应要随你回远南,等皇兄大婚一过,我自会将凤印交予皇后,随你离宫,你何必算至如此地步?” 于闲止平静地看着我,良久,开口应道:“自你离开兰萃宫我便来信跟皇上提亲,他表面应下,却从不肯真正应允。我知他是怕你跟我回远南以后,因身世之故遭遇种种不堪甚至不测,也知他根本不会立后,如此便可由你一直保管凤印,护你安危,但他这种担心未免小题大做,只要有本王在一日,这天下,便没人敢碰你。” 我道:“所以,你便想法设法让兰嘉做皇后?凤印只可交予一人之手,我皇兄曾亲眼目睹我母后被父皇赐死,倘若心爱的女子进宫,他必会想尽一切法子保她周全。如此,他或可退而求其次,立后且将凤印交予兰嘉,允我随你回远南?” 那么兰嘉呢? 兰嘉与我大皇兄两情相悦这一步棋,他又是何时算好的? 是一年前兰夫人请求我将兰嘉带在身边做一个婢女的时候,还是近两年前,我在春日宴上闹得老丞相与夫人夫妻不睦,却无意结识化名李闲深知内情的他的时候? 我晓得事发当下他未必料到今日种种,可以他的城府,在晓得兰嘉思慕我大皇兄之后,必定是留了心思。 我只觉心中苍白得很,却不由又笑了:“所以,你这么铁石心肠步步为营,竟只为了娶我?好,真是好,我朱碧何德何能,竟得世子大人为我苦心经营数年。” 于闲止的瞳孔猛地收紧,牢牢地看着我,忽地也笑了:“随便你怎么想,我与你已错过多年,这一回,我再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我道:“那日淮王妃与我提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说你如何好如何睿智,待她甚似亲姑母,可始终没有说破最后害她的人是你,你说她这么做,是念在你与她最后一丝姑侄情分呢,还是希望我亲身去体会你究竟是如何寡情的一个人?” 于闲止冷声道:“你后悔了?” 我道:“谈不上后悔,只是觉得……兔死狐悲。” 甚至直到今天,我仍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我初结识他的时候,还以为跟慕央是很像的人,同样的寡言,同样的沉默。 可如今看来,他们是截然相反的,慕央只是将心事藏得深,而他却是将心思藏得深。 深不可测,令人细思恐极。 我苦笑道:“我从前以为自己已很了解你了,你的脾气,你的性情,你的习惯,可我眼下却觉得,还是传闻中的那个世子大人与你本人更贴切一些。” 于闲止淡淡笑问:“传闻中的世子大人是怎么样的?” 我道:“杀伐果断,势在必得,薄情寡义。” 可他听了这话,并没有为自己分辨,只负手背过身去。 良久,他的声音轻轻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碧,那你还肯嫁我吗?” 忽然一下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他是这样的人,我还要嫁给他吗? 可是这一切又如何由得我去选?我若执意留在宫中,我的身份势必会让大皇兄与兰嘉为难,可我若离开皇宫,我又能到哪里去? 淮王妃说,只可惜,当初最好的那个,公主心心念念的那个,早已与你蹉跎一生了。 我从前以为我与慕央蹉跎的只是年岁,哪怕不能厮守,那么长相守望也可了此一生。 却不知今夕何夕兮,我此刻站在这里,我的身心,已只为眼前这个人所牵动。 我没有应声,却听于闲止有些迟疑有些艰难的开了口。 我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带着一丝担心一丝恳求,说:“阿碧,我是真地想照顾你,真地……真地不想再失去你。” 但我到底是没机会回答他了。 小三登带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进倚晖堂的时候,我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父皇的贴身太监薛颂因离妃之死来天华宫宣旨。 薛颂跪下身,时光在一半光一半影雪地上渐次褪却:“敢问公主今日可是要往淮王府宣旨?” 我道:“是。” 薛颂道:“太上皇病中思念公主,特命老奴来请长公主先往西华宫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从来没写过这么黑的男主,以前的男主只是腹黑总体意义上还是个好人%>_<% 这两天开同学会没更新让姑娘们等久了,其实我总觉得自己如果早点起可以更一章,结果每天起床出门回来就半夜了>_< 今天虽然是周一,但是还是更上一章,毕竟又断了三天 先出门吃个饭,回来回留言哟=33= 第49章 何夕兮 06 西华宫是行宫,位于鸦留山下,父皇自退位后一直僻居于此,我已近六年没有见过他。 去西华宫的路上,我心里装着的,却是于闲止最后问我的问题。 我还肯嫁他吗? 我想说我肯,哪怕我深知他是冷漠而薄情的,但我相信他一直真心待我。 虽然我如今唯一能信的,也只有他是真心待我了。 西华宫有个背山的小阁,阁外峭壁陡崖,有飞瀑自山顶倾泻而下,白龙喷雪一般。 阁中光影晦暗,父皇面朝瀑布背身而立,也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道:“碧丫头,你来了。” 我跪下身去:“儿臣参见父皇。” 他似乎叹了一声,道:“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拘于礼数,起来罢。” 父皇的声音苍老了些,发色已花白,但背影依旧挺拔。 挺拔得好像一株寒天碧树,永远高处不胜寒。 我不知当说什么,静了半刻,垂眸道:“昌平不孝,多年未曾跟父皇请安,父皇近来安好?” 他却没有答我,而是道:“日前煊儿来看朕,说他除夕便会与兰式二女大婚,届时亦会将你赐给于闲止。” 我应道:“是。” “你肯嫁他了?” 我道:“世子大人博学高才,人中龙凤,是昌平从前太过任性,才误了他,误了自己。” 此话出,父皇默然良久才道:“煊儿说得没错,多年过去,你已长大了,许多事已学会自己看开。”阁外水风拂来,他顿了一下,又道,“若为父没有记错,兰式二女灵慧温雅,煊儿一直喜欢,此番肯立她为后,或可解了他多年来的心结,却是好事一桩。” 我垂眸道:“父皇圣明。” 他又问:“焕儿呢?” 我道:“二皇兄一直很好,如今燕地有乱,他成日于兵部议政,已不再是从前潦草度日的样子。” 父皇听了这话,像是想起什么,笑叹道:“焕儿自小便十分疼你,你……自入兰萃宫后,他便有些记恨为父,这些年虽也常来看朕,但已许久没与朕说过知心话了。”话止于此,回转身来,颓然一叹:“是啊,朕老了,朕的儿女也都长大了。” 我这才发现父皇锐利的双眸变得昏花浑浊,双肩单薄,早已不堪重荷,或许挺拔的背脊是他身为一朝帝君,始终不肯放弃的骄傲。 心中微微一疼,我不由道:“父皇不必忧心,时日还长。” 他却道:“昔日身边的人都故去了,朕时来常见离儿入梦,大约大去之日将近,她在等朕去陪她。倒是你母后和淮王一直不肯原谅朕,这些年来,朕从未梦见过他们。又或许,是朕从未原谅他们。”说罢,扶着阁内的椅凳坐下,缓缓道:“碧丫头,过来。” 我依言走近了些,他忽然苦笑道:“你如今的样子,与你母后二十三岁那年如出一辙,只这眉间的三分坚韧,不知肖似了谁。” 我心下一抖,双膝落地,跪伏道:“昌平带罪之身,罪该万死。” 父皇却摆了摆手:“你何罪之有,说来还是为父偏执,觉察你是淮王之女,竟一时罔顾你我多年的父女情分,险些要了你的性命。” 我一惊:“父皇?” 他叹道:“人老了,许多事便已想开了。朕不甘心,淮王又如何能甘心。那年他本已要娶阿棠为妃,却是为父一直倾心于阿棠,假借战事支开他,将阿棠接进宫来。数年后他们再相逢,煊儿焕儿早已出世了。可朕如何能料到,哪怕朕与她已育有二子,她对淮王仍念念不忘,仍旧……”他说到这里,哀然感怀,不再作声。 我道:“这些年来,曾有人数次劝阿碧,说木已成舟,不必追寻往事因果,但阿碧始终不甘,汲汲营营,走走停停,可等到因果揭示,才发现原来无论我怎么做,怎么委屈求全,如今的一切,早在许多年前就已注定了。” “父皇,阿碧如今明白,有些事的结局,最悲不是尘埃落定,而是木已成舟。” “可是,如有机会从头来过,阿碧亦会做跟从前一样的选择,宁去冷宫亦不嫁去远南,宁抱守残念画地为牢,亦不肯违心违愿。只因阿碧记得父皇曾在母后的牌位前说过一句话,且行且珍惜。” 年少未能料到今日种种,回首顾盼,年岁已蹉跎,如今想来,当初迷茫均是枉然,其解不过五字,且行且珍惜。 父皇听了我的话,不由笑了:“是,朕今日虽有悔有憾,如若从头来过,亦会如从前一般。”他一顿,忽道:“只一件事,朕憾恨不已,若能悔改,朕会允你嫁给慕央。” “当年朕执意将你处死,淮王不惜以淮安宝地换你安危,可惜当时他已病重,临终只好将你与淮安托付给一个可信之人。” 我记得刘寅说过,慕央为救我,曾在金銮殿外跪了七天七夜,最后被淮王强行带回府中,漏液长谈,隔日,慕央便应允了自己与楚合的亲事。 我听得自己讷讷道:“这个可信之人……就是慕央?” 父皇叹声道:“淮王借义女楚合之名,纳慕央为婿,可叹慕央克己守律,最后为救你,袭承‘安国公’后,竟挟淮安与朕僵持。” “彼时远南王势大,早有与平西联手之意,若得淮安,远南与平西之间再无阻碍,朕岂容淮安落入他人之手?” “无奈之下,朕只好应允留你性命,慕央当真良将之才,短短三月时日,便守住淮安,只可惜……” “只可惜儿臣再想要嫁与慕央,却是不能了。他既已晓得儿臣身世,便晓得这天底下,若有一处能远离庙堂是非,又强大到无论如何都可保得儿臣性命的地方,便是于闲止身边,不是他。”我抬起头,定定地看向父皇,“所以那时候,父皇才以永守冷宫相逼,让儿臣嫁去远南吗?” 谁知父皇竟摇头苦笑道:“朕当时若有心为你思量这许多,便不会让你嫁去远南了。” “淮安争乱未平,于闲止来朝,请朕将你赐予他为王妃,如此他定可保远南数年安稳,不起纷争。彼时你与慕央的婚约作废,留在宫中更是不妥,朕便索性应允了他。” “倒是如今想来,远南大世子心思太深,所言所行步步皆有思量,他或可佑你一世平安,到底不如慕央倾尽一生的守护。” 从西华宫出来,已是近晚时分,千重霞光最终化为淡泊的暮色,将远处的朱墙碧瓦笼罩成深深浅浅的暗影。 父皇最后问我,可知母后为我起名朱碧是何意。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在我很小的时候与我说过,朱碧意指丹青,母后是希望我长大后才思敏捷,姿颜灼丽。 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错了。 许多年前,有个久居深宫的妇人写过这样一句诗——看朱成碧思纷纷。 大意是说垂垂老矣,泪眼婆娑,竟将朱墙误看作了碧瓦。 西华宫外,轿辇起行,又有一宫人追出宫来。 薛颂跪在轿辇跟前与我行了个大礼,道:“公主,太上皇叫老奴带几句话给公主。” “太上皇年迈,心中记挂的,已不再是江山社稷,而是一些寻常琐事。今召见公主,也不过如寻常人家的老父与长女,话些家常罢了,公主大可听过就忘。” 我道:“昌平记住了。” 薛颂又道:“太上皇还道,他如今身体已十分不适,行不得远路,既然公主除夕过后就要嫁去远南,今次一见亦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大约是天人永隔了。” 我不由愣住。 小阁中沙沙的水风声恍若又在耳畔响起,眼前浮现的,竟是方才父皇久站不支,扶着椅凳坐下的那一步蹒跚。 但还好,更令我铭记的是他始终挺拔的背脊。 我想他是拿他的一生的告诉我,一个人无论走到何种境地,遭遇何种不堪,都不可自轻自贱,都要这么骄傲地活着。 我道:“请薛先生帮我转告父皇,就说无论阿碧在哪里,阿碧心中,都始终如一地记挂着父皇。” 夜色已浓,快入皇城时,小三登问我:“公主,眼下实在有些晚了,是否明日再去淮王府宣旨?” 我这才记起今日原该去淮王府宣旨的。 我不知要怎么应他,多年来的困苦与不甘都在见到父皇的这一刻尽数化去,如今的淮王妃,亦不过是一个老无所依的可怜人罢了。 我道:“再说罢。” 小三登便令辇夫往九乾城走,又叹了一声道:“说来心酸,原先淮王府也是荣华门第,如今淮王妃落罪,却变得门可罗雀,听闻也只有平西三郡主念及旧情,时常去探望淮王妃。” 我应道:“淮王妃是远南家的人,李嫣儿原该嫁给于闲止为妃,她与淮王妃亲厚一些也是——” 我忽然呆坐在轿辇上,话音嘎然止住。 “公主?”小三登在一旁唤了我一声,但我却没功夫应他。 早先听沈羽说远南王本来想让于闲止娶李嫣儿为妻时,我便觉得哪里不对,而今听了父皇一席话,前因后果总算可以联接连起来。 心底渐渐生出了一个模糊的,令我惶恐不已的念头,我曲指抓紧纱帘,听得自己哑声道:“小三登,去焕王府,立刻去焕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要回个留言,真是要跟后台搏斗好久 最近写到关键剧情了,求码字之神赐予我稳定的更新! 有妹子问这个所谓的轻松文到底轻松在哪里,姑娘们相信我,不久之后又会轻松一下了=33= 第50章 何夕兮 07 得到焕王府,已近子时时分了。 府里的小厮提着灯笼迎出来,又是吃惊又是不解地张大嘴巴:“公主,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我扶着小三登的手下了轿辇:“二皇兄已睡了?” 小厮一边将我往府里迎,一边道:“回公主的话,焕王爷正在内厅与慕将军议事,眼下还未曾歇息。”说着,略一迟疑又道:“王爷已连着几晚没好生睡过了,奴才斗胆,还请公主能劝王爷少操劳一些。” 厅堂灯影幢幢,言语间,我已来到内厅门前。 慕央自灯色中抬头,似乎愣了一下,点头道:“昌平公主。” 我屈膝回了个礼:“慕将军。” 二哥亦瞧见我了,举步绕过厅堂中央丈长的沙盘,愕然道:“碧丫头,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又扫了小三登一眼,皱起眉头:“是出什么事了?” 他大约果然是没歇好,已近子时,身上的天青蟠龙朝服还未换下,眼底的黑晕很重。 我不知从何说起,摇了摇头只道:“想起一些要紧的事,一时却理不清头绪,只好过来问一问二哥。” 二皇兄听我这么说,愣了一愣,朝四周看了一眼,才拽了我的手道:“你过来。”便不由分说将我拉到椅凳上坐下,探手触了触我的额头,直起身吩咐:“卫旻,拿碗参汤来。” 我刚想说什么,他又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你是越发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了,寒疾才好了一点,就漏液奔走,便是真有什么事,也等喘口气再说。” 我便将要问的话咽了下去。 焕王府是亲王府邸,但就内厅来看,却布置得像个将军府,四角烛座燃得影影绰绰,正中搁着丈余长的沙盘,上作大随兵图。二哥方才大约是在与慕央商议分兵布阵,此刻慕央的手里还端着一个用来照亮沙盘的青瓷烛台。 卫旻很快便将参汤送来,我不喜参汤的味,只饮了一半便递给二哥。 二哥怪责地看了我一眼,一边将参汤送到嘴边,一边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我问:“二哥,二嫂呢?” 二哥嘴里的参汤“哧”一声喷出来,呛了半晌才道:“她自然在该她呆着的地方呆着,这么晚了,难不成还能在我府里么?”顿了一下,又忍不住问:“怎么了,碧丫头,竟是阿璎惹什么事了么?” 慕央看了我与二哥一眼,将烛台搁在一边,抱手道:“王爷既要与公主叙话,末将在此多有不便,先告辞了。” 我见他抬步要走,起身道:“慕将军留步。” 慕央回过身来诧然地望着我。 我垂眸道:“今日之事,有慕将军在场也好。” 二哥的眉头微微一锁,嘴上虽嫌弃地道:“神秘兮兮的,也不知究竟要作甚。”举手之间,却已摈退了众人。 夜深人静,厅堂内灯色昏黄,我的目光凝结在正中的沙盘上,上头的大随兵图将随国分成四块,却又不尽然是本土与三块藩地,南面远南与西里江淩相接,西面荒凉,平西与北漠雁关唇齿相依。 我道:“二哥,今年开春,大皇兄命我随于闲止南下江淩,召回二嫂与聂家三万精兵,是为何?” 二哥怔了一怔,看了慕央一眼,才道:“驻守雁关。” “怕不是驻守雁关这么简单罢?我道,“雁关早有大将萧勇驻守,倘若燕国当真率兵从北漠雁关入侵大随,有平西王与萧勇联手抗敌,聂家三万精兵,当派不上用场才是。” 二哥皱眉道:“碧丫头,你这是怎么了,你从前对这些兵务政务从不上心。” 我道:“燕国人骁勇善战,其百姓更以游牧为生,自小便长在马上,这一点倒是和平西很像,所以平西与北漠这些与燕国相接的地方,都一并称为燕地。二哥,大哥召二嫂去驻守雁关,是否怕届时燕兵入侵,平西王有二心,不肯助大随退敌?” 二哥抿紧唇,没有答我,这时,慕央却道:“公主所言不虚,平西一直有心与远南联手,故此燕兵若入侵大随,平西很可能会作壁上观。” 我垂眸道:“若平西真的只是作壁上观,却要好些。” 二哥闻言,怔然看向我:“碧丫头,你这话是何意?” 我转头望向沙盘,黄沙作图,辽广的北漠与平西之外盘踞着西国大燕,但远南以南,越过西里越过靳河,亦有强国大桓。 我抬眸看着慕央:“昌平有几个困惑,烦请慕将军为我解惑。” 慕央抱手道:“公主请讲。” 我道:“敢问将军,当年将军为何要一力为朝廷保住淮安,而如今,淮安为何又要以重兵驻守?” 慕央略一思索,言辞也不再有丝毫避讳:“淮安南有水路接远南,向西沿京唐河道,一直通往平西腹地。一旦淮安落入远南亦或平西之手,远南与平西之间将再无阻隔。而远南王,一直有与平西联手,倾覆大随江山之意。” 我又道:“那么将军,当年淮安的争乱是如何平息的?” 慕央道:“淮王殁了以后,淮安便成相争之地,朝廷,远南,平西,三方各持一地。末将不才,足足调了五万精兵才稳住局势,后……”他说着一顿,不由皱起眉头,“后不知为何,远南突然撤兵,平西随之撤兵,这才保住了局面,只可惜淮安南面水路要道,却落入了远南王的手中。” 我道:“将军有没有想过,远南撤兵,也许并非因为他们争不过,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 慕央顿时愣住。 二哥沉声问:“碧丫头,你何以这么说?” 我背过身去,厅堂左侧有一扇窗开着,这个冬夜没有落雪,可刮进来的寒风,却刺骨的冷。 我道:“因为我了解于闲止,他是一个势在必得的人。无论是一件事物,一个人,一片皇土,只要是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二哥与慕央都没有说话。 良久,我又道:“阿碧不懂兵法,但也知有句话叫伺机而动,远南与平西联手,未必是当下最好的抉择。” 二哥沉了口气,应道:“是,平西的兵力远不比远南,倘若当真与远南联手攻入大随,最后的结果亦不过是弱肉强食。而如今燕地动乱,燕国更对大随虎视眈眈,倘若平西转而向燕国投诚,岂非令远南落入进退维谷之地?” 我道:“我们几个空有揣测就可看出的局势,远南王这个布局者岂会不知?时至今日,他再不可能与平西联手。” “可是……”慕央道,“哪怕远南落入进退维谷之地,亦不过是退守西里,如此并不算是一个坏的谋略。”他说着,抬眸看我,“公主又是如何断定远南不会于平西结盟?” 我道:“于闲止有个势在必得的性子,远南王更甚之。平西与远南一直有合盟之意,远南王当年为表诚意,更是取了平西王之妹为妻,昌平听说,其实于闲止与平西三郡主早有婚约,当年于闲止若肯娶李嫣儿,恐怕双方的合盟早已促成了。” 二哥道:“可是,于闲止最后却要娶你,而远南王也默许他这么做。依他们的性子,必定另有谋划。” 慕央道:“王爷的意思是,既然远南另有谋划,那么平西也早就找好别的出路,这个出路,就是我们方才所揣测的——向燕国投诚。” 二哥点头:“所以,一旦燕兵入侵大随,作壁上观的不是平西,而是远南。”说到这里,他又锁紧眉头,道:“但是远南到底是藩地,以它的实力,倘若在燕国与随国战事焦灼之计孤军深入企图翻盘,未免太过铤而走险。” 我道:“的确铤而走险,可是,如果添上辽东的四万精兵呢,如果,加上大桓的助力呢?” 今年春,我随于闲止去江淩借兵的时候,我只召回了二嫂手下的三万聂家军,而于闲止却要了沈羽手下的四万精兵。 当时于闲止的说法是,怕一旦战事起,南面腹地不保,这四万精兵,是用来抵挡叛军的。 但眼下看来,战事自西起,平西如若不投诚燕国,何来叛军之说?平西倘若投诚燕国,自会随燕兵自西入侵,又何来叛军绕去远南之说? 原来他借的这四万精兵,不是用作防,而是攻。 我移目看向沙盘,恍然间,竟似看到了黄沙满眼,烽火连天,铁蹄溅血踏着我的故土而过。 我道:“我随于闲止去江淩时,他曾去见了桓国的廉亲王的嫡子白朽一面,我当时未曾听清他说的是甚,只记得他以大桓太子的把柄胁迫白朽不可对远南用兵。我本以为他是帮我去与白朽协商的,如今看来,竟是合盟。” 我想了一想,又道:“雁关险要,燕兵一旦入侵,战事必定陷入焦灼,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远南若在这个时候攻入,我们该,怎么办?” 此话出,二哥亦端起烛台,将目光移向沙盘上的大随兵图,良久不语。 这时候,慕央忽道:“王爷公主尽管放心,雁关有聂将军与大奖萧勇,京城更有焕王在,到那时,臣会自请前往淮安,誓死守住王土。” 我不由蹙紧眉头:“将军不可,昌平晓得将军天纵英才,敌军若只是远南兵将倒也罢了,可如今于闲止却有大桓与辽东为助力,将军孤身一人,如何能敌?” 慕央听了这话,不由笑道:“公主不必忧心,末将既为将士,守护王土,乃此生职责所在。” 我垂下眸子道:“阿碧或可有一个法子,不废一兵一卒,暂不让远南动兵。”停了一下,我抬眸看向慕央,“我曾听闻,沈家三少的元帅之号,是父皇给他封的,他虽与于闲止交好,到底也是朝廷的人,我或可有办法,令他将借与于闲止的四万精兵收回。” 慕央愣了一愣,蓦地怔住。 二哥已然面带愠色,沉声道:“碧丫头,你不许胡来!” 我平静道:“我不是胡来,阿碧不懂用兵之术,今日能揣测出这一切的布局,全凭……全凭我对于闲止的不信任。” 是的,彻底的不信任。 或者从一开始,我就从未真正地信过他。 而他,自始至终也辜负了我所有期许与信任。 所以,当我做出今日的决定,竟觉得是心安理得的,他既让我一再失望,我让他失望一次又何妨? 我抬眸看向二哥与慕央,道:“不管阿碧在哪里,往后又要嫁去哪里,只要我一日还是大随的公主,我就有责任保护我子民免受战祸。不管我要与谁为妻,也不管我与那人有多亲近,我都不会允他夺我家园。而且……”我顿了一下,心底忽生的释然之感令我不觉笑了,“而且淮安这座城,曾救了阿碧的性命,我听说,淮王的陵墓也在此,淮王过世后,阿碧不孝,一直未曾去拜祭,如今又怎能让它沦为战乱之地?” “阿碧!”随着二哥的一声怒喝,他手里的烛台轰然坠地。 是了,二哥是王爷,是重臣,是当今皇上最亲的兄弟。 我如今什么都知道了,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他虽已知道,却一如往常一般待我,丝毫不变。 我当真庆幸我有这样两个皇兄。 所以我怎能在两个皇兄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之时独善其身? 只是有一个瞬间,我突然有点难过。 我似乎又听见于闲止在对我说,他已等了许许多多次,已等了许许多多年,这一回,他是真地不想再错过了。 我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背转了身去,但我却知道他当时的神情,目色惘然无助,声音黯哑,每一个字节都是无奈与叹息。 我记得他许许多多幅样子,挑眉而笑的,沉默寡言的,冷漠凌厉的,但只有他这幅样子,我只要一想起,就难过不已。 王府的下人推门进来收拾被打碎的青瓷烛台,又很快退了出去。 但是被他们带进来的冷风却滞留在屋内,盘桓不去。 我这才意识到,其时已腊月了。平西王与宠妃不日便要到了,而除夕将近,在大皇兄与兰嘉的婚宴上,我会被指给于闲止为妻。 二哥的声音很轻,他问:“碧丫头,你要怎么做?” 我移目看向慕央,矮身施礼:“烦请慕将军,陪阿碧演一出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姑娘没看懂吗? 其实通篇的意思大致就是远南早就不想跟平西合作了,反而勾结了桓国,又借了辽东的四万兵。 那些要看兰嘉跟大哥洞房的是要我怎么搞,他们洞房难道要带上女主全程围观吗? (只能以后写番外的时候写到了=3=) 第51章 看朱成碧 01 曾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若将随国境内,与平西王沾点亲故的世家连作一块儿,平西李家可算作随国世家族的祖宗。 此言不虚。 单就这两辈的情形来瞧,于闲止的母妃是平西王之妹,平西大郡主是辽东王的王妃,更听说前一年,平西王的小女儿瞧上一名自桓国来的商人,留字与其父道明心意后,便远嫁桓地了。 平西王对此并不恼怒,因他有一个嗜好——他与他的宠妃爱妾们,都极喜欢为自己说亲家。 有人曾云,每每平西王这么携妻带子地一走,必定能走出一桩喜事。 而在这诸多喜事中,唯一搅黄的一桩,大约就是于闲止与李嫣儿的婚约了。 这一年冬,一直到平西王与宠妃的车马队走到济州了,我与大皇兄才得知平西王此一行竟也是携妻带子的,而他带的这个儿子,正是七世子。 倒也不怪礼部没办好事,平西王的来信中,对他这个儿子,连只言片语都没提及。而平西王的众多儿女中,七世子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哉,因他天生是个傻子。 平西王之子都是“有”字辈的,七世子的原名是李有贤,但因他太过愚钝,平西王便拿了他名字里的“有”字,只将他唤作李贤。 我初听闻李贤二字,无言良久。 虽则此贤非彼闲,但印象中的李贤,理应是一个温文尔雅为表,雄才韬略在心的能人。 一日,于闲止来瞧我,我便将我这个想法与他随口一提,他对这个李贤的赞誉倒不低,一边解下墨色大氅递给小三登,一边笑道:“我去平西时,与这个七表弟见过几面,人是痴钝了一些,但比起平西王其他几个儿子,他为人通融大度,心地十分纯良。” 彼时平西王的车马队已过济州了,大皇兄将我召去,道:“大婚之日将近,藩王臣子多有来贺,该收拾的事,该处置的人,你尽早看着办罢。” 我知他是在过问我迟迟未宣处置淮王妃的旨意。 自上回在西华宫见过父皇以后,我便不明因由地,不知当怎么处置淮王妃才好。 我踌躇再三,终是将皇兄给我的空白圣旨收起,重拟了凤喻,去往淮王府。 昔日的荣华门第变得门可罗雀,淮王妃仍在佛龛前念经。 她比我上回见她是更老了些,嘴角与眼角均已塌陷,再不复当初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想,当一个人以肉眼可观的速度衰老的时候,大约已与年纪无关,而是因为心死了。 我与她道:“王妃日前命人送来天华宫的信笺昌平瞧过了,但本公主以为,淮安离京城路途遥远,王妃若去为淮王守陵,必是一路风霜,于身体无益。再则王妃已与淮王纠缠一生,王妃的种种作为,淮王未必不知。淮王仁善,断不会怨怪王妃,但他既已故去,王妃又何必作茧自缚。” 淮王妃闭目诵经,没有应我。 我将凤喻搁在一旁的香案上,又道:“此处没有旁人,王妃到底长昌平一辈,便不必下跪领喻了。王妃若当真想为淮王守陵,不如就留守在淮王府,为故去的人诵经超度罢。” 淮王妃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你是因本夫人从前害你入冷宫,才要将本夫人的残生困在这座府邸之中。” 我看着她,平静地问:“你还有别的去处么?” 淮王妃眼角一颤。 我道:“本公主已吩咐过了,你的吃穿用度还与从前一般,不会少了什么。” 语罢我兀自叹了一声,正要走,却听淮王妃道:“你以为,当年害你的人只有我?” 她的语气带着三分讽刺七分苍凉,我听得清楚明白。 我不由皱眉,折返身问:“你说什么?” 她仍闭着双目,脸上神思寂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及笄那年便与淮王有了婚约,他南下江淩却邂逅了杨棠。区区药商之女,竟妄图与我一争王妃之位。后来怎么样,还不是红颜祸水,被皇上看上接进了宫去。数十年来,淮王心中虽从不曾有我,好歹与我朝夕相顾。可是杨棠呢?年纪轻轻便被自己的夫君亲手赐死,说到底,她又哪里有我活得长,活得好?” 我道:“各人总有各人的命数,你又何必与我母后相较?” 淮王妃陡然睁眼,牢牢地盯着我,厉声道:“你母后生性软弱,成日只会伤春悲秋赋诗说愁,这样一个人却居于深宫本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淮王心中偏偏只有她!当年我初嫁于淮王,也曾告诉自己要以己度人善待于她,那时候皇上的后宫嫔妃岂止她一人?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竟不知招了多少妒恨?多少回若不是我救她于危难,她怕早就死上千回万回了,怎可能还有福气生下朱煊与朱焕,还有福气问鼎后位?可是她呢?那年淮王出征归来我不知有多高兴,她却在酒宴过后,引淮王做出那等秽乱宫闱之事,还诞下你这个孽种!这样一个人我如何不恨?我非但这一世要恨她,我便是轮回转世,亦要恨上她千世万世!” 我想了想,垂眸道:“如若事实如你所说,我母后当真亏欠于你,你要恨便恨吧。心有不甘,说放下都是徒然。” 淮王妃怔了一怔,恍然又笑得凄凉:“原来竟是我错了,当初瞧你亦步亦趋地追着慕家那小子,还以为你与你母后同属一类人,如今来看,你与你母后相似的只有这张脸而已,若不是你骨子里头流着淮王的血,你这个孽种,如何能活到今日?” 此言出,我微一恍神,仿若听到父皇叹息着问,我眉宇间的三分坚韧不知肖似了谁? 我道:“我自小被养在深宫,甚少与淮王接触,印象中,只记得他跛了一只脚,面容清隽温和,接人待物都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而今想来,倒是有些遗憾,恨当初没能多记住一些。” 淮王妃闻言,目色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她的神情忽然平静下来,声音也格外温和:“他的左腿是当年出征北漠时受的战伤,你只看过他待人时的温和有度,却没见过他于兵前,于朝堂的傲骨铮铮,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从容风雅,对身边每一个人都很好,这么多年来,他心里虽没有我,但我作为他的正妻,他从未有一日薄待于我。也许正因为此,我才更恨,恨这么好的淮王,怎会被你母后那样一个人夺了心。” 我听到这里,只觉唏嘘无力,唤了小三登,扶着他的手便要离开。 我方走到门口,只听淮王妃又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身,只见她已扶着香案站起来。 屋内晦暗无光,隔着缭绕的烟尘,我看到淮王妃的双眼。 苍老的眼中已没有恨与叹,只有点滴怅惘,像是从心底漫上来的没奈何。 她说:“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定有人如我一般这么恨你。你这条命是淮王给的,且珍惜罢。” 我愣了许久,屈膝向她施了个礼。 平西王到京城的那天,风雪刚止,晴空万里无云。 我随大皇兄还有一并亲王朝臣去九乾城玄正门外迎候,远远瞧见一众人马朝我们走来,排头的一个锦衣华服,虽是鹤发,但神采奕奕,正是平西王李栟。 他的左后方跟着一名女子,衣衫单薄,身姿婀娜,但照着一副头纱,瞧不清面容,想来便是李栟的侧妃。 平西王依规矩率着众人向皇兄行大礼,然后携了侧妃的手,解释道:“平西距京城千里之遥,拙荆水土不服,一路行来竟起了湿疹,以面纱遮容是怕唐突了皇上,还望皇上莫怪。” 我听得“拙荆”二字,却绝稀奇。 平西王正妃虽已仙逝,但她生前与平西王十分恩爱,也因为此,她故去后,平西王虽纳了侧妃与侍妾,却再未晋封正妃之位。 可平西王如今却唤一位侧妃为拙荆,大有结发夫妻之意,想必是要扶正了。 思及此,我又将目光移向这位侧妃。 她的容貌虽被面纱遮住了,但身姿轻盈,芊芊细腰不足一握,想来才与我差不多年纪。 也不知是有何本事,竟将平西王迷得神魂颠倒。 侧妃已见过大皇兄与众位亲王世子,折身向我,盈盈一拜道:“贱妾顾璃,参见昌平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顿了一顿,续道,“一直听闻长公主容色倾国,心慈才慧,顾璃心向往之,今日一见,得偿如愿……公主?” 我怔了半日,才垂眸道:“昌平才姿不过泛泛,王妃过誉了。” 顾璃以手掩唇,似是一笑:“是公主过谦了。”才又屈膝拜见静嫔与颜贵人。 二哥似乎觉察我的一样,弯起手肘碰了碰我,低声问:“碧丫头?” 我不觉又将目光移向顾璃。 我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在她方才看我的那一瞬,即使隔着面纱,我亦能觉察出她不喜欢我,十分地不喜欢,甚至可算憎恶。 不知怎地,淮王妃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 她说,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定有人如我一般恨你。 我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我没事。” 言语间礼已毕,一众人等正要往九乾城内走,人群后方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哭声。 我回过头,只见李嫣儿满面通红,怒气冲冲地将手一甩,挣开身旁一名啜泣的男子,嚷道:“是,他是不要我了!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没有嫁他,现在不嫁,以后也不会嫁,他是远南的世子大人,是你表哥,不是三姐夫!你怎么这么笨,怎么总是记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承认这篇文不是什么轻松文,是轻虐文,一点点点虐的那种文。但是后面真的会有轻松内容~ 至于什么大哥大嫂二哥二嫂的番外,我以后都会写的~现在还是先走正文吧。 最近有人说最近闲哥戏份少,想想也是,他中间这块戏份确实少,虽然之前和之后都会有很多,但我还是默默地把文案上的主角名字换成朱碧一个了,闲哥与慕哥都被我挪去配角了=v= 第52章 看朱成碧 02 一行人顿住脚步,平西王眉头一锁,叱道:“嫣儿,成何体统!” 李嫣儿身旁啜泣的男子像被骇住,竟往一旁的侍卫身后藏了藏。 他身着华服,看上去已是弱冠之龄,可目色中却含带三分稚气,大约就是平西李家那位天生痴钝的七世子了。 李嫣儿面上虽羞愧,眸中愤恨不褪,半晌,矮身致了个歉:“嫣儿知错了,嫣儿跟陛下与表哥赔不是。” 我大皇兄没说话。 于闲止一脸平静,好似事不关己。 我步上前,屈膝行了个礼:“子归殿的宴席已备好了,还请皇上,二皇兄,平西王与世子大人先行,昌平自会引三郡主与李贤世子去揽华阁暂歇。” 平西王的接风宴摆在明日夜里,今日午间这一席,是我皇兄单独为平西王设的,只邀了于闲止与沈羽,但沈羽因军务耽搁了。 大皇兄这才点了一下头。 于闲止的目光向我扫来,清清浅浅的映着冬阳的晖,说不清也道不明。 等帝王的仪仗过去,李嫣儿才似冷静下来,她自觉失仪,不情不愿地与我行了个礼:“方才多谢昌平公主解围。”又看李贤一眼。 李贤学着她,喊:“昌平姐姐。” 他天生愚钝,长得却是眉清目秀,叫人看着顺眼。 我一时记起于闲止说他这个七表弟心地纯良,觉得很是,到底相由心生。 揽华阁的午膳也摆好了,李贤的随身侍婢说,七世子用膳前,当先吃一回药,不能耽搁,我令她去备了,但李嫣儿仿佛没有要留下一起用膳的意思,想想也是,她在京中住了许多时日,该有自己的去处。 我道:“三郡主若有要事,可将七世子暂且交给昌平。” 李嫣儿犹疑了一下:“我七弟怕生。” 李贤正吃着药,听了这话将碗放下,有些兴奋道:“昌平姐姐,带阿贤去瞧小阿青!” 李嫣儿取了布帕,恶狠狠地替他揩去沾在嘴边的药渍,嘟哝了一句:“也不看看是好人恶人,你就与她自来熟。” 说完,将布帕一扔,十分粗略地与我行了礼,折身走了。 李贤虽能自己用膳,耐不住手笨,总将汤水洒在身上,身旁少不了人伺候。但他乖觉,每回洒了汤,落了菜,便与我和他身边的婢女赔一个笑,礼数到了,人也就不怪了。 明日是平西王的接风宴,不日后的除夕,是我大皇兄与兰嘉的婚宴,我连着奔忙数日,疲乏得紧,今日趁李贤午过睡去,溜回天华宫,预备着也去见半日周公,闭上眼还没一会儿,宫门便开了。 小三登的声音传来:“公主,您怎么回来了?” 他若见我睡着,大都不会唤醒我,若唤了,大概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果然,小三登走近了些:“子归殿出事了。” 我翻了个身,不欲理会。 今日在子归殿用膳的,有我大皇兄,有我二皇兄,还有远南世子于闲止。 因此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能摆平,倘摆不平,那我纵是过去也无济于事,至多为两位皇兄与世子大人解个闷罢了。 小三登接着道:“平西的三郡主赶去子归殿并着平西王一起用膳了,席间像是又提了一回她与世子大人的亲事,说是,说是……” 他似乎不知当怎么说接下来的发生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话头续上:“说是世子大人当着皇上、焕王爷与平西王的面回绝了三郡主,且回绝得过于薄情了些,三郡主当下就泣不成声。” 我心下一抖,翻过身坐起:“于闲止怎么说的?” “世子大人说,三郡主徒生妄念,早该断了,还让平西王莫要纵着三郡主性子行事,这么下去,等闲伤了远南与平西的交情。” 我愣住。 不是于家与李家。 是远南与平西。 于闲止的母妃就是平西王的妹妹,他纵是拿着于李两家的私交来胁迫平西王已是很过,岂知他连私交都不屑于提,径自提了远南与平西两地的藩交。 还是当着我大皇兄,这个大随天子的面。 这话说得何止薄情,薄情好歹有情可余,他是切切实实的无情。 我问:“那平西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小三登道,“只能斥三郡主任性妄为,与世子大人赔不是了。” 远南的势力较之平西强上太多,平西王做小伏低该在情理之中。 但我心中却没有因此松快多少,今日的宴席上,若于闲止这话不是对平西王说的,而是任何一个稍有能力与远南相争的藩王,只怕今日过后,两边不开战也该断了交情。 可怜李嫣儿原还抱有一线希望,于闲止这一番话,是将他们表兄妹的情谊,她寄予希望的于李联姻通通斩断了,一点退路都无。 子归殿出了这样大的事,说到底与我有些干系,然而一直到夜里,也没个紧要的人过来与我现身说法,我大哥没有,于闲止没有,二哥他也没有。 倒是二嫂来了一回,一脸愁闷地与我吐苦水,问明日的群臣会宴,她能不能迟些去或者干脆不去。 她惯来烦这种你来我往的场合,何况明日给平西王接风,我二哥来,沈羽也来。 我说:“你早已与我二哥和离了,如今也不归我后宫管,你明日去不去吃宴,该跟兵部请示,问我做什么?” 这话说出口,我又反应过来,二哥他辖着兵部呢。 二嫂更愁了:“你二哥他三日前亲自下了一道咨文,说该去接风宴的一个也不能少,一个也不许迟,我觉得他针对我。” 我觉得也是。 二嫂又说:“小阿绿,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你想想,倘使有人叫你吃宴,让于闲止坐你左边,慕央坐你右边,你是什么感受,这个宴你能赴吗,你敢赴吗?” 我推说困了,命小三登把她哄了出去。 平西王虽住宫中,但并不与李贤一起落榻于揽华阁,而是携了宠妃顾璃宿去了兰照宫,翌日又遣了婢女来天华宫,说:“今夜的宴席,平西王会携王妃同往,七世子那里,就有劳长公主多多看顾了。” 竟是连管都懒得管。 看来这个李贤因为天生痴症,不受宠得很。 时至午过,我想起昨日李贤说想见小胖墩子,提早一个时辰去沈羽的倚晖堂接阿青,可轿辇刚过小廊径,于闲止已牵着小胖墩子等在石径头了。 冬日的光是静的,雪也是静的。 他仍着一身墨色大氅,眉目比光与雪更静。 小胖墩子见了我,欢呼一声:“世叔说在这里可以等到世婶,果然等到了!” 我下了辇,默立一会儿,才与于闲止见礼。 其实自此前我与他在倚晖堂一番争执后,已许久没说过话了。 我记得那日,他最后问我,阿碧,那你还肯嫁我吗? 彼时我没有答他,一如他今日沉默寡言,见我见礼,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我觉得局促,想起他昨日对平西一家的无情,心中更是惘然,笑了笑说:“昌平还要去揽华阁寻平西七世子,便不多陪世子大人了。” 至于李贤想见的阿青,只有另择日子带小胖墩子过去了。 谁知小胖墩子一把拽住我的裙摆,兴奋地道:“世婶不与阿青一起么?世叔也正是要带阿青去瞧七舅呢。” 我愣了愣。 是了,我险些忘了,这世上,能有什么事是远南大世子算不到的呢? 我不由看向于闲止,他亦朝我看来,他的眸子里像盛了半碗冬日雪,被日晖一照,要片片化开。 他亦低声道:“一起去吧。” 我这才发现他方才的寡言原来是难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几年终于更辣,相信小可爱们都和几年前一样年轻貌美~ 明天见! 第53章 看朱成碧 03 我与于闲止刚到揽华阁,便听到瓷器脆裂的声音。 院子里的宫女跪了一地,宫门敞着,李贤独一人坐在门槛上,呜呜咽咽地抬袖拭泪。 一旁立着一名常跟在他身旁伺候的侍婢,眉目间三分焦急三分无奈,劝说:“七世子,您若不吃这药,奴婢等如何与王爷与王妃交代。” 我走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那名婢女这才发现我与于闲止到了,忙不迭见礼,然后道:“回昌平公主,回世子大人,奴婢是循惯例伺候七世子吃药,今晚有夜晚,因此奉药奉得早了些,可是七世子怎么都不愿吃。” 我目光落在宫前的台阶上,瓷碗碎得到处都是,药汁四溅,看来李贤砸了不止一碗。 可李贤听了这话,却气呼呼的:“这药味儿怪!”又切切看向于闲止,近乎恳求:“世子表哥,阿贤不想吃药。” 他眼底盈着泪,里头还掺着一丝畏惧。 昨日陪他用膳时,侍婢盛了药汤来,他分明乖觉饮了,怎么今日抵触成这样? 正好下头有人端了碗新的来,我顺手接过,闻了一闻,苦得很:“这药味不对,不是他惯吃的吧?” 那婢女目中露出骇然之色,看了我一眼,又看于闲止一眼,却没有回答。 我唤来一名内侍:“去太医院请方清远。” “不必了。”这时,于闲止道,他的语气淡淡的,“这碗药里添了夜交藤,茯神,与黄连,原该有定心宁神的功效,只是添得多了些,吃过不久,人就昏昏欲睡。” 那婢女磕头道:“昌平公主恕罪,世子大人恕罪,这是王爷的意思,王爷怕七世子接风宴上吵闹,唐突了皇上,因此,因此……” 我一愣,平西王李栟有十多个儿子,难免会有偏宠有冷落,未想他对这个李贤,竟凉薄成这个样子。 可既是凉薄,为何不凉薄到底,何苦带上他来京城走这一遭呢? 我原想问问于闲止是怎么瞧出那药的端倪的,可转而一想,医术高明如方清远,未必能一眼看出一碗药汤里搁了什么,搁了多少,于闲止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是源于他的一步千算心思神通罢了。 我道:“把这药倒了。” 婢女愣然:“可是长公主,王爷说——” “他只是痴钝了些,又没疯,是什么药?”我打断婢女的话,再吩咐,“倒了,如若不然,倒叫人以为是我朱家怠慢了贵客。” 李贤原是换好了朝服的,可惜沾上的药渍,又该重新穿戴。 耽搁了这许多时候,天已有些暗了,暮风四起,凉瑟瑟地吹进宫来,李贤一面任宫婢帮他理冠帽,一面对我咧嘴笑:“昌平姐姐真好。” 我点了一下头,交代:“那你今日便听我的,你父王的接风宴上,切忌不可吵闹。” 李贤的冠帽已整好了,他对着铜镜看了看:“公主姐姐说什么,阿贤便是什么。”说着,便要捉了我的手来牵。 我还没来得及收手,忽然便被于闲止带得退了一步。 他看了一眼宫门,说了句:“门前风凉。”然后褪下墨色大氅,罩在我身上。 在一旁椅子上宝相庄严地坐了良久的小胖墩子似是终于参破什么玄机,下了地,来到李贤身边,分外严谨地叮嘱:“七舅舅,世婶已是世叔的了,她的手只有世叔能牵,但阿青可以牵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明两天家里过中秋,没什么时间写,今天比较短小,明天估计也不长,之后加油多写点 明天见~ 第54章 看朱成碧 04 今晚的接风宴开在寻月台。 寻月台建得别致,拾级而上,只见一片广袤平整的楼台,薄薄一层汉白玉铺于其上,中间挖了数条蜿蜒曲道,又设栈桥,又引活水,犬牙交错。 因此古人是登高望月,到了寻月台,是登上高处,却要埋头去找月影落在了哪一方水中。若逢中秋明月夜,便是月华,星晖,汉白玉光交织的好景了。 我因李贤的事耽搁许久,到了寻月台已有些晚了。 莫白迎上来,与我和于闲止行了礼,说:“皇上与焕王爷还没到,其余人已来了大半,沈三少在栈桥头摆桌设了个彩头,与平西王正耍得投契,世子大人与昌平公主既来了,不如先去凑个趣。” 话说着,寻月台上传来一阵笑闹声。 于闲止“嗯”了一声,一手抱起小胖墩子,往台阶上走。 李贤十分兴奋,拍手说:“凑趣凑趣,世子表哥,阿贤要去凑趣!” 小胖墩子趴在于闲止肩头,颇持重地点点头:“这就去了。”白捡李贤一个嘴上便宜。 栈桥头果然围了许多人,沈羽老远看见我二人,招呼:“闲止,小阿碧,你们快过来猜谜。” 今晚赴宴的人其实不多,除了世家藩王,便是一些与天家有瓜葛的臣子宗室,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免去许多俗礼,反而更像家宴。 桌上的谜面很简洁,一张红纸上画了一朵白春杏。 沈羽说:“打一句诗,想好了便用案头的青笔直接写在纸上。” 桌上还另放了一方玉镇尺,下头压着一叠旁人猜的谜底,我翻了翻,写什么的都有,挨边儿的写杏,写春,譬如“梅花已谢杏花新”,又譬如“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不挨边儿的连“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都写出来了,也不知是怎么猜的。 沈羽又道:“每个人都得猜,猜错了罚酒,倘猜对了,”他回身,指着内侍手上的手炉,“平西王备的彩头。” 手炉做得别出心裁,红铜为瓤,外皮裹着金,金上镂空雕了繁花春宴,最后密密实实地罩上一层品质极佳的暖玉,玉是明透,穿玉望去,金上繁花似要开满人眼,若在炉内搁碳,那温热宜人,长久不褪。 我在深宫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别致的手炉,也不知是哪家匠人巧夺天工。 平西王李栟笑道:“别看这手炉精巧,谜可不好猜,每人猜一句,已猜了二十来句,没一个猜对的。” 李贤挠着头,十分苦恼地盯了谜面一会儿,说:“阿贤猜不出,阿贤吃酒。” 说着,接过宫婢递来的酒,一口饮了。 小胖墩子说:“阿青人小,也猜不出,跟七舅舅一起吃酒。”伸手就去拿另一名宫婢手里的酒。 沈羽先他一步夺过酒盏:“你是嫌抄经抄得不够,手指头又痒了?” 小胖墩子转头往于闲止肩头一趴,告黑状:“世叔你看,二叔又欺负阿青了!” 那头宫女又斟好两盏酒,预备给我与于闲止。 我有寒疾,向来是能不饮便不饮,但若略微吃一盏,想来也无妨,何况眼下这么多人在,若推迟,凭的堕了旁人兴致。 但于闲止的伤疾才是半点酒水都沾不得。 我盯着谜面思量许久,想着帮他猜一猜也好。 可谜面的线索太少,红纸上一朵白杏,眼下是寒冬腊月,杏是初春的花,我能想到最佳的,便是一句“梅花已谢杏花新”,方才已有人猜过,却是不对。 我摇了摇头,刚要去接宫婢手上的酒,于闲止抬手将我一拦:“等等。” 沈羽眉梢一挑:“怎么,世子大人心里像是有谜底了?”又对李栟道,“看来平西王的宝贝手炉要收不住了。” 李栟大笑:“倘是闲止猜出来,本王便是舍了这手炉又何妨?” 于闲止将小胖墩子交给一旁的莫白,提了案头青笔,忽地一顿,别过脸莫名看了我一眼。 我纳罕,还没辨出他这一眼是何意,便见他收回目光,下笔成诗,一句已落于纸上。 红尘有幸识丹青。 怎么是这句? 周遭已有耐不住性子地问:“对了么?答对了么?” 沈羽与李栟啧啧称奇:“不愧是远南大世子,心思奇巧,连这也能猜对。” 见众人还是不解,沈羽又提点道:“你们且看看这红笺纸,想想让你们猜谜时,我说过什么?” 让我们猜谜时,沈羽曾说,打一句诗,想好了便用案头的青笔直接写在纸上。 红笺纸上,一行“红尘有幸识丹青”风骨飒然。 我盯着这一句青笔写成的诗看了半晌,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原来如此,沈羽竟是在谜面上取了巧,这张红纸上的白杏,只是一半谜面,而另一半谜面,则是沈羽这句“青笔写在纸上”,纸为红朱,墨为青雘,提青笔写在红纸,而“杏”字与“幸”字同音,提青笔写在红笺纸上的过程,可不正是红尘有幸识丹青么? 我蓦地又想起于闲止在写下这句话时,看我的那一眼。 丹青二字,丹作朱,青作碧。 竟然是我的名。 耳根子倏尔一烫,我一时有些无措,只得接了宫女手上的酒,讪讪地道:“我没猜出来,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酒盏刚到了手上便被于闲止夺过,他顺势拿了平西王的宝贝手炉塞到我手里,清清淡淡地道:“这个你收着。”然后一口将我的酒饮了。 周围人见谜底已猜出,便都散了。 莫白喊了一声:“世子大人。” 于闲止摇了摇头,看向我,刚要开口,只听下头的内侍忽然通禀:“皇上到——焕王爷到——” 大皇兄免了我等的礼,往龙座上坐了,二哥往左侧臣子席上扫了一眼,大约是瞧见我二嫂竟还没到,脸一黑,沉声吩咐:“来人,把这一桌给本王撤了!” 一名内侍上前来:“禀焕王爷,这一桌的贵客是,是……”大约是不敢在我二哥面前提二嫂的名,支支吾吾地又道,“倘贵客来了,没座儿吃宴可如何是好?” 二哥冷笑:“有本事来迟,有本事不吃宴啊?”一拂袖,“没座儿就饿着!” 作者有话要说: 特地在文里想了个灯谜,建了个寻月台,给大家赏月猜灯玩儿,祝小可爱们中秋节快乐! 明天见~ 第55章 看朱成碧 05 李嫣儿过来心不甘情不愿地与我行了个礼:“昌平公主。” 我“嗯”了声,任她将李贤领走了。 沈羽在一旁磨磨蹭蹭地收了半日谜面摊子,终于寻着机会,凑头过来:“小阿碧,你可得谢我。” 我只当是没听明白他这话,捧着手炉打哈哈:“是得谢,是得谢,手炉这么好,非但要谢沈三少,还该谢平西王。” 那头宾客已陆续落座了,大皇兄也没管我与二哥尚未入席,任人开了宴。 沈羽说:“你是揣着装糊涂?于闲止‘有幸识丹青’也写了,一杯赔礼酒也吃了,你竟还不肯原谅他?” 阶台下上来几个舞娘子,伴着琵琶曲,广袖一展抛来一蓬浓香。 两名内侍在这蓬浓香中,把我二嫂的座儿撤了。 沈羽没有适可而止,追问:“于闲止是因什么事将你惹着了?你二人那日在我的倚晖堂吵过后,他竟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许久,我从没见过她这样。” 我愣了愣,刚想开口,只听沈羽又说:“不过他这样,也挺有意思。” 我始知沈羽今日摆这个谜面摊子不单单是为帮于闲止解围,大约还藏了点看笑话的意思,谜面出得这样机巧,或许我与于闲止都猜不出,一同饮了酒,才最合他的意。 内侍将二嫂的座儿撤走后,二哥似乎仍不顺意,四下望了一阵,终于找到我,大步走来。 唔,他大约是以为我做了二嫂的伥鬼,任她来迟,要找由头与我发一通邪火了。 沈羽乐子上来了,便说:“于闲止怎么只写了一句‘红尘有幸识丹青’?既要致歉,不如写得直白些,提一句‘十里红尘,幸甚识卿’岂不更妙?” 我看沈羽一眼,抬起手,冲正向我走来的二哥打招呼:“二哥,二嫂呢?” 沈羽脸色一僵,一瞬间似失了滋味,折身走了,临走前,将一个事物塞到我手里。 二哥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抬手指了指我,大意是骂我浑得很,亟亟也走了。 他就是这样,那些心思虽已昭昭然,却不能被人点破,倘一点破,便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的那些心思,说白了,就是我二嫂。 我一箭双雕,心中十分得意,落了座,舒心惬意地赏起歌舞,闲来将沈羽塞给我的事物翻来看,竟是于闲止方才猜谜时写的红笺纸。 那字迹真是好看极了,竹作姿,霜为意。 我不由朝他望去,他正与我大皇兄和平西王说着话,也不知是否因为先前吃过酒,眼底含着微醺的光,时隐时现的,像刚着了色的画,提起笔墨未干。 他垂眸去看他手里的茶,平西王似是说了什么,惹得他一笑,有月华在他唇边荡开。 可他再抬头,却径自朝我望来,目光坦然,像知道我在看他。 我心下一抖,险些碰洒了宫婢刚盛的汤,匆忙间将红笺纸收了。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细致对折,重新收好。 宴席过了一半,小三登终于来了。 他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胳膊肘还搭了身绒氅,我将身上于闲止的氅衣褪了,批上他为我带的,问:“不是让你去寻二嫂么?她是出了什么事,没与你一块儿来?” “聂将军午过吃坏了肚子,腹痛了小半日。” 我一愣:“要紧吗?可曾传太医了?” 小三登道:“传过了,太医说大约是将军府的冬枣放坏了,聂将军吃了几颗,因此腹痛,眼下已服过药,没什么大碍,聂将军没让通禀皇上与焕王爷,是怕惹人担心,奴才守着她好了,才回天华宫为公主取氅衣。” 眼下已近腊月末,宫中到了这个时节,早已不备冬枣了。 我问:“冬枣是哪里来的?” 小三登哑然:“这个……奴才没问。” 正说着,二嫂终于也到了,她是来得迟,先过去与我大皇兄和平西王赔了个不是,径自到我跟前,讪讪地说:“小阿绿,我跟你拼个桌?” 她竟也能猜到我二哥早八百年前就撤了她的座儿。 我问了问二嫂冬枣的事,她说:“是慕央拿来给我的,我看着品相好,还道是你也喜欢吃这个,想拿些来给你,如今看来,幸好我替你先尝了两个。” 我又问:“慕央的冬枣是哪里来的?” 二嫂道:“听说是平西王送的,我也不大清楚,你问问他。” 但慕央今夜没来,我没处可问。 我觉得这事不对,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却说不上来,正自心头思量,忽有一名宫婢急匆匆过来,说:“昌平长公主,不好了,李贤世子不见了。” 我心下一凝,移目望去,只见李贤那一桌果然空空如也。 四下望去,也不见李贤身影。 我问:“怎么不见的?什么时候不见的?” 宫婢答:“回长公主的话,是王妃方才发现的,三郡主已去寻了,王妃遣奴婢过来,看是要即刻通禀陛下与平西王,还是先去找找?” 今夜的筵席人来人往的,原就不怎么讲规矩,一个人没打招呼离席了,实属小事,这就通禀我大皇兄,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但平西王来京后,毕竟将李贤托付给了我照顾,他有痴症,趁着没人注意贪玩去了旁处也是正常,就怕遇到什么危险。 我一时想到今晚来赴宴前,他的侍婢硬是要给他喂催睡的药,隐隐觉得自己不该仅凭一念之仁就让人将药倒了。 “带上人,随本公主去找。”李贤不见是我失责,我该去找。 二嫂搁下筷子:“我与你一起去。” 可她刚站起身,便“嘶”地抽了一口凉气,捂住小腹,像是又疼了。 我将她一扶,吩咐小三登:“传人去请太医,你留在这儿照顾二嫂。” 我领着一行宫婢一行内侍下了寻月台,台下已有一列侍卫候着了,见了我,纷纷拜见:“长公主。” 我点了一下头,说:“四处去找,切记不要闹出太大动静,省得扰了皇兄与几位王爷的今夜兴致,七世子只是贪玩,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侍卫们领了命,两人跟了我,其余的四散找人去了。 我又问方才的宫婢:“李嫣儿往哪个方向去了?” 宫婢道:“禀公主,三郡主去了御花园。” 我往御花园去的时候,又朝寻月台看了一眼,隔得远,瞧不太清,只能看见楼台尽头,有几名舞娘子沿着阶沿舒展身姿,轻纱曼舞,楚楚动人。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似闪过什么,可倏然就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56章 看朱成碧 06 御花园很大,有夏春冬秋四殿,曲径回廊,湖石流水,眼下又是寒夜,一旦有人误入,难寻得很。 李嫣儿细心,令一名婢子在桃花桥头等我。 婢子说:“昌平公主,三郡主人在春殿,奴婢引您过去。” 李嫣儿带的侍卫竟比我还多,都是这回随平西王进宫的,她十分焦急,对我说:“这花园太大,我带人找了许久还没搜完春殿,并不见七弟弟。” 我点头道:“本公主已命侍卫去别处找了,李贤虽痴钝,并不算傻,想来只是贪乐子,会自己留心不往危险的地方去,你不必担心。” 可李嫣儿听了我的话,眉间忧思不褪。 她身后一名侍卫说:“禀公主殿下,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是御花园太大,但搜寻的人手不够。微臣是平西灵霄将军麾下的一名总兵,最擅勘地寻人,公主殿下若信得过微臣,不如暂将这里的内侍、宫婢与侍卫交给微臣调遣,微臣允诺公主,一个时辰之内,一定找到七世子的踪迹。” 寒夜风飒飒,我看着这侍卫,没有答话。 找李贤的确是当务之急,若是以往,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将我的人交给他,但现在,我不愿。 原因很简单,我信不过他。 或者不单单是他,吃一堑长一智,不认识的,不熟识的,熟识但不深交的,深交却看不透的,我通通不信。 李嫣儿也看着我,她的目光中焦虑更甚,且那抹焦虑中,还隐隐藏着一丝恐慌。 我已然觉出事情不对了。 开宴前,为何有人给李贤喂催睡的药?二嫂府里的冬枣究竟从何而来?她怎么会这么赶巧在接风宴上犯了腹痛?还有,是人都知道趋利避害,李贤纵是愚钝,却没失了心智,一碗药味苦了些他就知道不吃,这会子溜出来也就小半个时辰,李嫣儿何至于担心成这样?她这样,就好像知道李贤已经遇到危险了一般。 我本该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的,我该回到筵席上,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李贤说到底只是一个外人,他的死活连他亲姐姐都不管,与我有什么相干? 可在我转身的一瞬,我又顿住了。 当年我被人算计,被人陷害,沦落冷宫九死一生,而今岁月流转,这些人凭什么以为还能再害我一次?当我傻以为我好欺负是么?! 今日眼前不过一个李嫣儿,一个远道而来的平西总兵,我若连他们都对付不了,日后又如何在群雄并起的纷争中立身?如何与于闲止、沈羽这样的人周旋? 我笑了笑:“那便有劳总兵大人了。” 总兵纳了我的人过去,分成六队,四队去春夏秋冬四殿,一队在外围找,一队负责传递消息。 总兵道:“公主殿下与三郡主不如先去桃花桥外的桃花阁歇息,微臣一旦找到七世子的踪迹,即刻派人过来通禀。” 话音落,一名宫婢越众而出:“奴婢服侍公主殿下与三郡主过去。” 这名宫婢是方才随我过来的,我见过她,却不认得她。 不知道她是谁的人。 我道:“你看起来像个办事妥当的,跟着去找人吧。”顺手一指,“让她跟着本公主。” 被我指着的宫女大约是刚进宫,十四五岁的样子,看起来十分青涩。 方才那名宫婢目中闪过一丝犹豫,并未忤逆我的意思,应了声“是”。 桃花阁是春殿一隅,要跨过桃花桥,穿过一片桃花林才到。若逢春日,桃花灼灼如云如霞,可惜眼下是寒冬,若不是树梢积雪化去了些许萧条,满园的枯枝败叶只怕是死气沉沉了。 桃花林很大,走过去要些时候。 小宫女提着灯在前面引路,刚跨入院门,便与自里头的出来的一名内侍撞了个满怀。 内侍面有急色,见了我,慌忙拜见:“公主殿下,不、不好了,平西的七世子方才在附近的桃花池嬉戏,不慎落了水,刚救起来。” 我并不惊讶。 他们布此一局,一步一步请君入瓮,若李贤不在这里,我反倒要奇怪。 我问:“传太医了吗?” 李嫣儿倒比我更着急些:“七弟他怎么样?这么冷的天落了水,身子可有大碍?” “回公主殿下的话,回三郡主的话,已传太医了,太医也已到了,七世子现下的状况不太好,溺水溺得久,又受了寒,烧得糊里糊涂,人一直不清醒,所幸太医已开了药方命人煎药了,说是性命无尤。” 这里地处偏僻,御花园几十上百人找李贤遍寻不着,这是哪里来的太医,竟能一下绕到桃花阁来? 我没答话,“嗯”了一声径自往阁内走去。 阁内点了地龙,烧了好几盆碳火,温暖如春。 内侍甚乖觉地为我褪了氅衣,说:“这是江太医吩咐的,好叫七世子快些好起来。” 我看着跪在地上向我拜见的江太医,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在御花园当值?” “回公主的话,今日早些时候,聂将军吃坏了肚子,微臣为她看诊,回宫回得晚了,是以从东边的小角门进宫,想走桃花桥的捷径,正好撞上七世子落水。” 理由得当无可挑剔。 我在桌旁坐下,隔着屏风,隐隐看见有一名宫婢守在榻前伺候,不时还有一名内侍进进出出地端水,大约是在为李贤擦洗身子。 江太医道:“公主殿下,七世子惹了风寒,烧得厉害,微臣要赶着去太医院取药材煎药,便告退了。” 那名引我进来的内侍说:“江太医,咱们桃花阁的库房里就有药材,不如您先去库房看看,若能在这儿将药备好,便不必往太医院跑这一趟了。” 说着,吩咐端水的内侍:“你引江太医去库房。” 李嫣儿似想起什么,“啊”了一声,说:“既然找到了七弟,我这就去与顾娘娘与父亲说一声,省得他们担心。”又问那名为李贤擦拭身子的宫婢:“你已为七弟擦过身子了吗?” “上身已擦干净了,只是,只是……”她似赧然,后半截话不知当怎么说出口,索性跳过,“且尚未来得及去找干净衣裳为七世子换上。” 引路的内侍打断她:“天黑路滑,三郡主叫你陪着是你的福分,还不赶紧去,至于干净衣裳,我自会去找。” 待李嫣儿与宫婢一走,他与我道:“公主殿下,那小的去去就来?” 走到门口,却回过身,斥责这一路跟着我的小宫女:“膳房有备好的热汤,公主殿下寒夜奔波,你去为公主盛一碗过来。” 小宫女诺诺应了,刚要走,我道:“不必了。” 我笑了笑:“让她陪着我。” 内侍嘴角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可他看了我身边宫女一眼,大约是觉得她年幼稚嫩,掀不起多大风浪,将嘴边的话咽下,然后退出去,将门掩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 第57章 看朱成碧 07 屋内一下子只余我与这名小宫女。 她是当真青涩,拘谨地站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当为我斟茶,茶盖子险些落在地上。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道:“回长公主的话,奴婢姓林,叫含烟。” 我点了一下头,又问:“你是何时进宫的?” “回长公主的话,奴婢正是今秋入选,冬天进宫的。” 我愣了愣,礼部择宫女都在开春,她今秋入选,这么说,就是秀女出身,只是没被我大皇兄看上,赐了花。 “那你的父辈该有官职在身。”我道,“他在哪个衙门当值?” 林含烟答:“回长公主,奴婢父亲的官职低微,现如今只不过是——” 话未说完,阁内似有人呻|吟了一声。 林含烟道:“公主殿下,七世子像是醒了。” 又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隔了屏风传来,似在呜咽,又不尽然,含糊不清的,更像是沉在水底的叫嚷,但这声音的确是李贤的。 我细想了想,没有动,对林含烟道:“本公主受了寒,有些不适,你先过去看看。” 她应了,折身走了几步,步子有些虚晃,只好撑着墙柱甩了甩头。 我见她这副模样,定睛往四周一看,这才惊觉所视之物已开始模糊了。 接风宴上的肴馔不会有问题,我到御花园后,再没用过旁的什么,既然吃食上出不了岔子,那就是闻到了什么不干净的。这一路过来都是开阔之地,问题只有可能出现在桃花阁内! 一念及此,我迅速往四周看去,目光落在四下焚着的几盆碳火上,当即提了桌上茶水,一盆一盆浇过去。 灭了炭盆,我又去推阁门。 不出所料,门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锁上了。 我心下凝然,自发间拔下一根簪子握于掌中,然后移去屏风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林含烟与李贤。 卧榻的帘子是放下来的,内室烛火幽幽,照在帘子上,隐约可见李贤一边挣扎着掀被衾,一边呻|吟着,像难受得厉害。 林含烟站在帘外唤了他几声,见他没应,只好伸手打帘。 谁知帘子刚撩起,卧榻上的李贤陡然坐起。 他的前襟是敞开的,面颊,脖颈,还有胸前赤红一片,眼中布满血丝,看到眼前有人,嘴里呢喃了句什么,一个猛扑上去,当即将林含烟压在了榻上,撕扯她的衣衫。 我被这一幕震得反应不及,直到听到林含烟的哭喊声,才忙不迭抓了一旁的花瓶,疾步到榻前,自心里提了一口气,一下砸在李贤的后脑。 花瓶哐当一身碎裂,李贤的后脑勺开了个口子,一股鲜血沿着脖颈,一滴一滴淌下来。 但我没用全力,他这样一看就是被人下了催|情的药,实际无辜得很。 因此他也没昏晕过去,痛感似乎令他清醒了些,转过头来看我,喊着:“公主姐姐,公主姐姐……” 他似乎认出我了,眼神里竟有三分恐惧,三分悲凉。 我试着唤了声:“阿贤。”然后小心翼翼道,“阿贤,你将她放开好吗?” 鲜血顺着李贤的脖颈,一半淌在他前胸,一半滴落在榻上,落在林含烟的身上,林含烟害怕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 她的衣衫已褪了大半,露出肩头一片如雪的肌肤,李贤一手挟住她的双腕,正要去扯她的肚兜带。 听了我的话,李贤的脸上出现片刻茫然。 他讷讷回转头,看向林含烟,一滴鲜红的血忽然顺着他的下颌滑过,落在她肩头的雪肌上,像他在她身上开出的血花,他盯着这雪中血,浑身颤抖起来,张嘴嘟哝了一句:“不,阿贤,不能……” 然后一挥手搡开了我,回手扯住她的襟领一用力,只听一阵裂帛之音。 他的力气极大,我退了几步,直到撞上屏风才站稳。 我看着几乎发狂发疯的李贤,心中越来越凉。 他后脑的伤不轻,可他竟丝毫不在意。这是什么样的催|情|药,竟能令人不死不休? 我也不敢上前拦阻,李贤是一个年近弱冠的男子,我与林含烟合力都未必敌得过她,何况我二人不知闻了什么致昏晕的药,毫无还手之力。我若拦得狠了,焉知不是我与林含烟一起遭殃。 我将金簪牢牢握在手里,连手心都出了汗,拼命让自己冷静。 呼救是不能了,门上了锁,那太医与内侍都不是什么好人,何况林含烟的叫喊声这么大,也不见半个人破门。 之前我离开筵席的时候,二嫂腹痛又发,她虽不愿让旁人晓得,但我二哥的眼是离不了二嫂的,一定能第一时间知情。二哥最擅将二嫂的事小题大做,他若晓得二嫂不适,我大哥与于闲止一定也能知晓,二嫂是与我拼桌吃宴的,凭大皇兄与于闲止洞若观火的本事,见二嫂腹痛,我却没守着,一定会觉出蹊跷,一定会派人搜御花园,派人来找我。 只要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李贤褪了林含烟的衣衫还不够,又探下手,要去脱她的裙。 我在心里默数,看林含烟还能撑多久。 我觉得自己自私,自私得面目可憎,可我没有办法,若今日不兵行险着,不将那些想害我的人连根拔起,日后被这样折辱的,迟早都是我。 “撕拉”又是一声。 李贤用腿箍住林含烟,直起身要脱自己的亵裤。 不能再等了。 我想,我不能看着林含烟这一辈子毁在我手上。 我握紧金簪,几步上前,举起来就往李贤的后颈扎去。 我们三人都无辜,若一定要有一个人为此付出代价,只能怪你的家人薄待于你,将你视为一枚棋,不顾你的安危了。 然而我的金簪还没扎下去,只听一声破门之音,桃花阁的门轰然被推开。 我转头望去,却不妨那头李贤已发现了我正立在榻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腕,要将我往他身下带去。 下一刻,于闲止跨门而入,大步走来握住我另一边手腕,一个回扯将我带入他的怀中,冷声怒喝:“给本王把这御花园中所有可疑的人通通带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几天一共更了两章,这是第二更,前面还有一更,大家不要看漏了。 那么咱们明天见~ 第58章 看朱成碧 08 李贤被于闲止的力道带得跪立不住,跌倒在床榻上,可他被那药催得发狂,迅速爬起身,不管不顾地要对林含烟用强。他的亵裤已褪到膝盖,眼见就要得逞,于闲止拽住他的胳膊肘狠狠将他往床下一带,李贤脱力,倾身栽倒在地,额头磕在床前脚踏,呛出一口鲜血,径自昏晕过去。 “传太医!”于闲止当即吩咐。 莫恒得令,迅速退了下去,莫白守在屏风旁,唤了一声:“世子大人。” 于闲止顺着他的目光往卧榻上一看,林含烟的衣裳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该遮住的地方全然曝露在外,可她竟似无所察觉,脸色惨白发青,双目空洞地盯着床梁,不停地发抖,一身雪肤与李贤的血斑驳混在一处,叫人触目惊心。 外间又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于闲止眉心一蹙,一手拉过帘子,将卧榻遮得严严实实。 是方才的引路内侍带着江太医几人回来了。 见了于闲止,他跪地拜见:“奴才是这桃花阁的管事,叫徐抚,这位是江太医,这二人是跟奴才一起在桃花阁伺候的。” 于闲止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徐抚抬起眼皮往四周一看,目光落在浑身是血神志不清的李贤身上,惊诧万分:“这、这——怎么会这样,奴才不过走开了一会儿,昌平公主——”他移目来看我,似乎想要问我。 他还好意思来问我?! “莫白。”于闲止打断徐抚的话,吩咐了一句。 “是。”莫白会意,先将李贤扶起,令他卧在一旁的小竹榻上,再拱手,“属下这就去通报陛下与焕王爷。” 我大哥与二哥来得很快,随他们一道来的还有李嫣儿、平西王与宠妃顾璃,沈羽,二嫂、以及今夜赴宴的几位后宫嫔妾。 颜贵人看了看我,看了看竹榻上的李贤,“嘶”地倒抽一口凉气,竟跌退一步。 小三登自一旁拾了我的氅衣,几步上前要为我披上,我推开他的手,说:“不用。” 其实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眼下的样子一定狼狈得很。 袖口在与李贤的拉扯间撕裂开了,衣襟上脱了一颗扣子,鬓边的金簪落在地上,发髻大约也乱了。 只是,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就是有些人希望看到的样子? 是不是还盼着我能更狼狈些,衣衫不整,流泪不止,生而无望? 若今夜没有林含烟帮我挡了一劫,那么他们确能如愿。 大皇兄终于开口:“阿碧,你先坐。”然后道,“太医。” 莫恒请的太医还没来,眼下桃花阁内只有一位今日帮二嫂看腹痛,又帮李贤看风寒的江太医。 我在桌旁坐下,看着江太医为李贤闻脉。 他把住李贤的手腕沉吟良久,继而掀开他的眼皮,忽然浑身一抖跪倒在地:“皇、皇上,七世子这副样子,是被人下了催|情致幻的药啊!” 此言一出,简直要坐实这一室人的揣测。 屋内半晌无人出声,颜贵人走上前来,在桌前翻了个茶盏为我斟上水:“公主……” 她的语气轻柔,带着三分轻柔,三分安慰。 我抬眼看她,只见她一双眼里已有泪意,张了张口,居然说了一句:“事已至此,公主您……” 什么事已至此?倘真地关心我,一定会盼着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没发生才好,她这么惺惺作态,可是在盼着“事已至此”? 我在心里搜寻着我与这位颜贵人的恩怨,除了我初掌凤印时,不允她再唤我“皇妹”,让她尊称我一句“长公主殿下”外,再没有了。 我接过水,说:“你也替七世子斟一盏。” 颜贵人一愣,点了一下头,端水去竹榻前,似是不慎,竟碰落搭在李贤身上的被衾。被衾委地,李贤身上不着一衣,饶是已昏迷不醒,身下一物依旧傲然挺立。 颜贵人惊得退后一步,手中茶盏碎裂在地,忙不迭跪地恳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二嫂终于忍不住,扶上腰间刀柄,“噌”的一声拔刀而出:“我这就一刀剁了**熏心的王八蛋!” “阿璎。”不等她出手,沈羽沉声一唤,“莫冲动。” 两名内侍上前,捡起地上的被衾,又为李贤盖上。 我朝四周望去,想仔细辨一辨,这些人当中,哪些是心怀鬼胎的,哪些是落井下石的,哪些是真正想要置我于死地的。 直到心中有数,我才站起身,看着地上跪着的颜贵人,问:“你方才说事已至此,什么事已至此?” 她仰起头,似是不解我为何有此一问:“就是、就是七世子对公主,对公主……” 她后半截话仿佛说不下去,正当时,顾璃轻声唤:“王爷。” 李栟终于如梦初醒,跪地向大皇兄请罪:“皇上,今夜出了这样的事,是臣教子无方,李贤他作下如此大孽,更是罪无可恕!皇上要罚要惩,要杀要剐,臣绝无半字怨言,只是,公主……”他回身看我一眼,“总之,我平西王府,一定会对昌平公主负责——” “阿碧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平西王府来负责?”于闲止打断他的话,“舅父若有功夫,不如仔细将身边人一个一个料理过去,若没这个功夫,”他一拂袖,声音很淡,“本王可以为舅父代劳。” 我道:“平西王大约是误会了,七世子并没有对本公主怎样。” 我步去卧榻前,不理会颜贵人李嫣儿精彩纷呈的脸色,将帘子一掀,说道:“他吃了催|情|药,要对我身边的小宫女用强,我便阻了阻。”捡起地上的金簪,搁在桌上,“他后脑勺的伤是我砸的,后来看似阻不了了,原想用这金簪刺伤他,还好世子大人来得及时。” 二嫂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问:“小阿碧,那你可有伤着?” 我摇了摇头:“没有,二嫂放心。” 二哥看着仍跪在地上的李栟与顾璃,凉声道:“平西王与王妃还跪着做什么,起身罢,再这么跪下去,反叫人觉得你们心中有鬼了。” 他的语气里嘲弄之意尽显,李栟只当是没听出来,在顾璃的掺扶下站起,赔笑道:“多谢皇上,多谢焕王爷。” 这时,莫恒请的太医到了,重新替李贤闻了脉,说:“七世子身子原就发热,屋内有点着地龙,地火燥热,两两相冲,不宜将养,最好挪去另一间阁室。” 李贤要被挪走,平西王与宠妃自也要跟着走。 李嫣儿看我一眼,垂下眸子,埋首疾步跟上,我唤了一声:“三郡主留步。”然后对大哥二哥欠了欠身,“今夜之事,说到底是后宫之事,阿碧既执掌凤印,此事交由阿碧一人处理即可,二位皇兄与沈三少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又对于闲止说,“世子大人来得早,劳烦多留一会儿,为昌平作个证。” 于闲止看着我,点头:“好。” 大哥与二哥对视一眼,二哥说:“我把卫旻留给你,他就等在桃花阁外,倘有事,你随时差遣。”言罢,叫上二嫂与沈羽,一并离开了。 我又对阁中一干后宫嫔妾道:“除了颜贵人,其余的也都走吧。” 桃花阁内,除了于闲止、李嫣儿与颜贵人,便只余了阁内总管徐抚,江太医,以及今夜问我讨人寻李贤的总兵,其余的都跪在外头。 我对小三登说:“你出去告诉卫旻,让他带兵封锁整个春殿,今夜但凡在桃花阁内外出现过的,见过本公主的,一个也不准走!” 小三登领命,推门出去了。 隙开的门角吹进寒风,将李嫣儿的发丝拂乱。 我步到她面前,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要害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明天见! 第59章 看朱成碧 09 李嫣儿一听这话,瞬时张惶起来。 她朱唇微张,半晌才吐出一句:“你……你凭什么说是我害你?” 我说:“你自己听听你现在的语气,再拿面镜子照照你现在的样子,穷途末路了,连辩解都这么拙劣?既这样,不如实话实说更痛快些。” 莫恒与莫白守住阁门,阁内无一人敢出声。 于闲止在桌前坐了,小三登为他斟了盏上好的茶,他却没有端来饮,寥寥茶雾在他面前弥散开,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李嫣儿的目光落在于闲止身上,眸中慌乱简直无处藏匿,浓到极时竟化作一股恶意,转头怒视我:“我说错了吗?你好端端地站在这,不过是衣襟上脱了一颗扣子,这就叫我害了你?是,你是大随昌平公主,身份尊崇无人敢不敬,但我堂堂平西郡主,也不是任人泼脏水的!” “再者说,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归根究底是我平西王府遭灾遇难,七弟弟的催|情|药究竟是谁下的尚未可知,于他身子可有损伤可有遗症亦有带验明,你身为长公主执掌凤印,理应料理好后宫诸事,今日出了这样的岔子,我平西王府尚未向你讨说法,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她愈说愈义愤填膺,仿佛连自己都信了她这套说辞,转而冷笑一声:“也是,彼时桃花阁内无人,只有昌平公主与我七弟弟,焉知那催|情|药不是昌平公主下的,倒要在这贼喊捉贼。” 她把黑白颠倒成这个样子,连颊边都浮起一团红霞,若不是眼底的惊惶难以掩饰,连我都要觉得她无辜。 我说:“你怎么知道彼时阁内无人?” 李嫣儿一愣,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来。 我又道:“你与我一同到这桃花阁,你说要去知会平西王的时候,桃花阁的管事徐抚仍在,你怎么知道他后来离开了?本公主记得,徐抚先你一步回来,回来的时候,李贤已经出事,连世子大人也到了,而你,是之后跟随我两位皇兄一起到的,他便是要假作临时撞上你知会你一声,怕也没这个闲功夫。” 我回身,亦在桌前坐了,看了看李嫣儿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徐抚:“还是本公主现下给你们点时间,你们先串个供?” 徐抚脸色一白,人倒镇定,跪着纹丝不动,竟还稳得住。 李嫣儿慌忙道:“我方才只是口误,桃花阁内人本就少,我后来得知你出事,猜测你独自在阁中罢了,你却要抓着这一点不放,焉知不是做贼心——” “是不是口误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本公主说了算!”我径自打断她的话,“你以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天衣无缝?莫说这桃花阁内跪着的百余人本公主今夜就可让人一一审过,李贤究竟是怎么离席的?怎么失踪的?你以为这随宫上下无人知晓?李贤失踪后,你李嫣儿不是慌张得紧么?你既这么慌张,怎么只知道带人在御花园的春殿找,旁的地方呢?御花园以外呢?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下这等恶事,本公主只要有心查,处处都是端倪!” “今夜本公主之所以将你留下,没有当着我两位皇兄,当着你父王的面与你撕破脸,是因为本公主知道——”我看着她,将语气放缓,“你是为情所困。” 红霞迅速自李嫣儿颊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惨白。 她惊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于闲止,跌退两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知道她为何要害我,不过是想借着给李贤下催|情|药,毁我名声,败我贞洁,从而破坏我与于闲止的亲事罢了。 但我也知道李嫣儿并不是罪魁祸首,她只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借着她对于闲止的情谊,一步一步引我到桃花阁。 我甚至可以算到这个陷阱究竟是谁布下的,平西王那位宠妃定然脱不开干系,纵容旁人对李贤下手,平西王大约也知情,在偌大的宫中,费力布下此局,甚至……可能还有旁人,我所料不到的人。 但这些人我凭我现在之力,暂且追究不到,我眼下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屋中跪着的,江太医、颜贵人、徐抚,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他们或被人允了些好处,拿了短处,便做出下药,锁门,以及欲盖弥彰的事,并不知事情的首尾与因果。 但李嫣儿不一样,她是平西的三郡主,身份尊崇,且李贤又是她的亲弟弟,教唆她陷害本公主容易,但教唆她以伤害李贤为代价陷害本公主,便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一定有什么原因,叫她觉得今夜一定会成功。 这个原因,才是这桩事由的关键,这个原因,才能为我揭开真相的一角。 其实我执掌凤印,是这后宫之主,今夜之事,何须于闲止为我作证,我任我二位皇兄与平西王离开,却独独留下于闲止,就是要当着于闲止的面质问李嫣儿,我要将她这可憎的姿态,恶毒的心思曝露在她痴恋半生的表哥面前,要让她无颜求存无地自容,从而斩绝她的情路。 我就是要逼她,逼到她不得不说出害我的内情。 我道:“若今晚不是林含烟伴本公主等在桃花阁,如今躺在卧榻上的人,就该是本公主了。” 我看着李嫣儿:“你一心想嫁给你表哥,今夜之所以害我,是不是觉得是我挡了你的路,只要将我除掉,你便能如愿以偿?” 茶水已凉,不再有寥寥茶雾,于闲止的眉目复又清晰可见。 我话音一落,他的眉心便微微蹙了一下,我知他是觉得我方才那些话不着边际。 但他倒底没说什么,依旧一副从容的样子,屈指扣了扣桌,小三登上来捧了茶壶:“奴才这就去换壶热的。” 小三登开门的一瞬,又一阵冷风透过门隙传来,李嫣儿彻底失了分寸,扑到于闲止膝头,眼泪一下就淌了下来:“表哥,您听我解释,我不是……不是要故意这么做的,我这么做,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啊。” 她抬手揩了一把眼泪,张惶四顾,似想竭力证明她所言不假,一咬牙道:“表哥,您不能娶她,不能娶昌平公主,因为她原不该是公主,她的身份,会为您招来祸患,她其实是——” 不等李嫣儿说完,于闲止手中的冷茶“嗒”的一声往桌上一放,站起身,看着李嫣儿:“说够了吗?” 他眸中似有泠泠霜雪,叫人看得心底冰凉。 李嫣儿跌坐在地,一双泪眼怔怔地看着于闲止:“表哥?” 于闲止冷冷道:“我远南王府的事,实与你平西王府无关,本王早已说过了,你与本王日后不可能再有交情,你便趁着今日,自在心里做个了断罢。”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柿子终于把这朵烂桃花踹了,但这事儿还没完~ 要是手机上发现章节被锁了,就换个设备或者换电脑看,应该是晋江抽了。 咱们明天见! 第60章 看朱成碧 10 李嫣儿一时间泣不成声。 小三登换了茶水,回来的时候,顺道将李嫣儿的贴身侍婢带了过来。 侍婢对李嫣儿道:“三郡主,王妃身子不适,王爷陪她回去歇息了,眼下七世子跟前无人守着,您还是过去看看罢。” 这也算是给李嫣儿一个台阶下了。 李嫣儿倒也没再纠缠,大约是觉得纠缠无望,低低“嗯”了一声,任侍婢将她扶着走了。 我没出声。 方才李嫣儿的话我岂有听不明白之理?她是洞悉了我的秘密,知道了我实为淮王之女,因此才不惜一切代价地要破坏我与于闲止的亲事。 毕竟我的身份不能深究,花团锦簇下藏着一道狰狞的疤,只要揭开,便万劫不复。 可是李嫣儿不过一方藩地郡主,天家的秘事,她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谁告诉她的?那个人手里握着这样的秘密,一步一步布此一局,总不该只是为了成全李嫣儿一番儿女情长,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原来这桩事竟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 我看着这一屋子跪着的人,有个瞬间觉得十分乏力,随宫深深不得一隅安宁,天下之大却走不出画地为牢,他们争江山争得尔虞我诈兵不血刃,而我活该捡了个公主的身份,就该在这里螳臂当车吗? 可是,古来公主,不正是只有螳臂当车这一条路可走么? 左右不过是这皇权下的附庸。 我让小三登把卫旻请进屋,指着徐抚道:“他既然敢将本公主锁在这桃花阁内,想必早已不要命了,你们将他带下去,先查查他的底细,远亲近邻,朋党至交,摸清楚他落了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中,拿同样的要挟他,等他招了,杖毙吧。” 徐抚一听这话,脸色一白,跌跪在地:“公主……” 卫旻应了声“是”,招来两名侍卫,将徐抚拖走了。 我又看向江太医:“他今日为我二嫂看诊,只说是平常腹痛,可若是平常,服过药后,我二嫂为何在接风宴上又犯了疾?今日李贤落水后便是有他看诊,那催|情|药必也与他脱不开干系,你们将他带去给我二皇兄,就说,二嫂的腹痛之症是这位江太医害的,二皇兄自有一百种法子让他将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老实招了。” 又有两名侍卫进屋,将江太医押走了。 “还有这个平西总兵。”我道。 这个其实不用审,他授命于平西王府,今夜不过听令行事。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先是我大随的臣,后才属平西王隶下,今夜竟敢在随宫中堂而皇之的害我,就是本末倒置,单这一点,我便不能容他。 “拖下去,立刻处死。” 站在屋后的一名侍卫上前一步道:“敢问长公主,处死之前,可要先将公主之令知会平西王一声?” 我还未答,卫旻便沉声道:“长公主已对三郡主网开一面,平西王若连一名总兵的命都想保,是不将大随天家的颜面放在眼里了么?” 屋中的人一下撤去大半,我站起身,步到最后余下的颜贵人面前。 外间传来挥刀之声,伴着一声凄厉的哭嚎,似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落。 该是那名总兵的人头。 颜贵人再跪不住,一下子瘫坐在地:“昌、昌平长公主。” 我道:“当年孝昭皇后薨逝,本公主被幽禁冷宫,论位分,原该由静嫔协理六宫,但你心有不甘,利用你身边太监佘英牵线搭桥,攀上淮王妃这株高枝,在后宫作威作福了几年,而今淮王妃倒台了,凤印到了本公主手里,你可是害怕本公主因你与淮王妃的关系迁怒于你,因此才要伙同平西王府来陷害本公主?” 颜贵人道:“昌平公主明鉴,贱妾与淮王妃,与平西王府只是——” “你也不必急着回答。”我打断道,“你方才那番惺惺作态为的是什么,本公主看得十分明白,本公主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这些年我虽无心后宫诸事,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你在这阁内跪了这许久,心里想必已编出一套真假掺半说辞,我不想听,我只想听实话。” 说着,我别过脸,问卫旻:“方才那名平西总兵的尸身还在吗?” 卫旻道:“回公主,尸身已抬走了,但头颅还在院中。” 我点了一下头:“捡回来,让她出去对着总兵的头颅跪一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场,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公主的话。” 夜已很深了,外间不知何时又落起雪。 雪细细的,寂静无声。 卫旻将颜贵人带出去后,我独自在门前默立良久,才回身道:“今夜劳烦世子大人。” 于闲止仍坐在桌前,他手里的茶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仍没能吃上一口。 他自是听明白了我言语中的送客之意,只“嗯”了一声,站起身便要离开。 莫白在廊下为他批上氅衣,他下了台沿,身形微顿,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他的目光很静,仿佛比这雪还要寂然,只嘱咐了一句:“你若要多留些时候,便等到天明雪停了再走。” 我心中微微一沉。 他说这样无关痛痒的话,便是懒得为自己多做一句解释了么? 远南的世子大人真是见微知著,晓得解释无用。 我忽然有些看不惯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着于闲止的背影,问:“接风宴前,那一碗端给李贤的催睡汤药,可是出自世子大人的手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要写点对手戏,略卡,今天就更这么多,明天要出去吃饭,更新可能要10点多啦~ 明天见! 第61章 看朱成碧 11 于闲止眸色未动,半晌,只淡淡道:“李栟有十多个儿子,其中不乏出色之辈,李贤虽是嫡出,李栟并没有让他袭爵的意思,所谓的‘世子’之称,不过是个尊敬之意。而今皇上即将大婚,平西王不带旁人,却要令这个七世子进京,其中必有蹊跷。汤药是我命人给的,多防范一些,总不会出错。” 他这话说得十分坦然,仿佛只是在提一桩无关紧要的事。 可仔细一想,却叫人心中生怖。 这里不是远南府,而是随宫;李贤不是远南王府的世子,而是平西王的。 隔着重重关阂,于闲止是怎么安排人将那碗汤药送到李贤手上的? 他缜密非常,既安排了人送汤药,想必对平西王府接下来的举动有所预料,既如此,为何我命人将汤药倒掉时,他却无动于衷? 只有一个解释—— 即便李贤不吃那碗催睡汤药,来了接风宴,促成了今夜的局,对于闲止来说也无伤大雅,毕竟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于闲止没有瞒我,他确实只是多防范一些,但他的“多防范”,是在事态了然于胸的情况下顺水推舟,是四两拨千斤的运筹帷幄。 反正大随天家与平西王府倘因此事生了嫌隙,远南于家是乐见其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是吗?如若不然,他怎么可能先我两位皇兄一步找到桃花阁来呢? 夜雪太细了,还未来得及为这天地染上一抹白,只余泠泠湿意。 我步下台阶,心中觉得无力极了,我费尽周折心思百转,只堪堪参破他坐中一念。 我探进袖囊,取出那方红笺纸,轻声道:“沈羽塞给我的。” 红笺纸上折痕工整,我叠的时候很仔细,于闲止垂眸去看,目光掠过他亲笔写的“红尘有幸”,淡淡笑了,笑容很浅几不可见,眼底却糅进了月色。 我问:“今夜沈羽摆的猜谜摊子,也是你事先布下的?” 月色仍驻留在于闲止眼底,但唇边的那抹笑意消失了。 他移目看我:“你这么想?” 其实我知道,胸怀大略如远南的世子大人,心思都周转于天下山河之间,如何会为了一点儿女情长就摆个谜面摊子来博我一瞬欢心?不过是沈羽起了兴致,管了闲事,于闲止便遂了他的雅兴。 但我就是要这么问,我真是烦透了他这一身百算千虑未卜先知的本事,宁肯他做尽做绝,连“情”之一字也步步为营。 我又说:“今夜在桃花阁中,如果我没有将林含烟带在身边,如果你晚来一步,叫李贤与平西王府得逞,我们的婚约,会不会就此作废?” “阿碧,”于闲止眼底的月色也淡了,“你是存心说这些话来气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有本王在,没有如果。” 他真是生的一副好模样,置身于月下微雪,桃花枯枝的萧条中,亦能自成一副雅然生意的画。 我说:“世子大人高处不胜寒,平生自然没有‘如果’,可昌平这二十余年来,身边处处皆是‘如果’,好在平生站得不高,又经得起摔打,至今苟活了一条命。但经今夜一事,实在胆寒,倘大皇兄赐了婚,日后叫昌平与世子大人站在同高处,跌下来岂不是粉身碎骨?” 我顿了一下,缓缓地道:“心有远山,只是望而生畏,便不登攀了。” 于闲止神色未动,淡漠异常。 可仔细望去,却能辨出他眼中月色早已化霜。 我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再周旋下去必败无疑,唯一得胜的方法,见好就收。 我施了个礼,说:“天有些凉,来人,替本公主送送世子大人。”说着,折转回桃花阁。 阁内,林含烟已恢复了些许神志,一名宫女打起帘,扶她坐起,要喂她吃些安神的汤药。 她一见我,眼泪又淌了下来,一手扶住被衾遮在胸前,跌跌撞撞地要下地来与我磕头,说:“若不是公主殿下相救及时,奴婢只怕、只怕是……” 她不知她今夜实是替我挡了一劫,竟要反过来谢我。 我心中愧疚,却知事已至此,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命人将她扶到榻上卧好,问:“先前你说令尊在朝中当差,他是哪个衙门的,叫什么名字?” 林含烟目色一慌,连忙道:“令尊不敢,奴婢的父亲是礼部下的一名录事,官微人轻,公主千金之尊,父亲的名讳入不了公主的耳。” 我点头,又问:“你在这宫里,还住得惯么?可曾想家了?” 林含烟看了我一眼,答:“进宫伺候公主与皇上,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不敢想家。”但一提到“家”字,喉间哽咽,眼泪也淌得更厉害了。 我道:“那本公主允你出宫好不好?” 林含烟一下抬头望着我,错愕的目色中浮起片许微光,她又很快咬唇,似觉察自己不该在我面前表现出离宫的愿景,说道:“奴婢进宫还不足半载,这便离宫,会……会坏了规矩。” 我对阁中一名内侍道:“传本公主之令,便说礼部录事林氏之女,侍奉本公主有功,而今大皇兄大婚在即,特此恩典,允她离宫回府,日后待她婚嫁之日,本公主亦会为她添一份嫁妆。” 内侍应是,退下去知会内务府了。 我又对卫旻道:“你去告诉二哥,就说礼部录事林氏之女,救护本公主有功,让二哥酌情提一提他的职衔罢。” 卫旻应:“是。” 一夜时间疏忽过去,云端泛了白,雪却更大了,厚重的云团子遮住朝阳,天地间一片雪茫茫。 我正欲请人将颜贵人带进屋审,一名侍卫便来通禀:“昌平公主,颜贵人对着平西总兵的头颅跪了一夜,也不知是魇着了还是惹了寒气,昏晕过去了。” 我想了想,道:“罢了,将她带回天华宫,令方清远过来为她诊脉,等她醒了本公主再审。” 小三登替我罩上绒氅,在廊下撑开伞,说:“辇轿已等在春殿外了,但阁外雪深,桃林路窄,乘辇反倒行得慢,公主多走几步。” 雪纷纷扬扬,为这深宫曲径铺上素白。 桃花阁地处偏僻,宫人来不及清扫,踩在雪上,簌簌碎雪声在这枯桃林中格外空旷。 桃林尽头是桃花桥。 桥头立着一人,身似修竹,容颜如画,擎伞而立,恍惚还以为他身边桃花枯枝是为他开败。 我在原地顿了半晌才步上前去,问:“世子大人还未回么?” 于闲止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小三登身上。 小三登施了个礼,将伞递给我,先一步往春殿去了。 于闲止这才道:“本王想不明白什么叫‘心有远山,望而生畏,不肯攀登’,是以等在这里,想求一个解。” 我沉默片刻,道:“世子大人心智无双,竟也有想不明白的事么?” 于闲止看着我,良久,轻声道:“可能是我自欺欺人,这句话明明分三段,我只肯将‘心有远山’四字拆来细品深铭。”然后他问我,“阿碧,你心中真的有吗?” 我与他持伞对立,雪纷纷扰扰的,我没有回答,垂眸去看足下雪,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没了我足尖大半。 于闲止亦没有作声,只一步一步朝我走近,直到很近。 然后他轻叹一声,伸手推落我手中纸伞,俯下脸来。 唇上覆上一片温柔,辗转厮磨,吐息缠绵。 但他没有闭眼,我也没有,眼睁睁看着透云洒下的光落在枯枝像要点开一枝花。 淹没了足尖半片雪却冰冷刺骨,叫我在原地生了根。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的猫找到啦,也破案了,前天楼上结婚,飘下来气球,小猫追气球,从三楼摔下去了,落在灌木从里面,估计当时晕了,一直没找到,晚上它蹲在楼下守着,我回家叫它,它就答应了。但是腿摔瘸了,家里又多了一只小奶狗,昨天忙着照顾了一天,拖了两天没更新,很抱歉,也谢谢大家理解,接下来无意外情况会好好更的。 明天见! 第62章 看朱成碧 12 颜贵人被带到天华宫后,方清远过来为她诊脉,说她是惊乱中受了寒,睡足一日夜才醒。 便是这一日夜间,她的容颜迅速枯萎下来,脸色蜡黄,目光空茫,跪在含元殿中,瑟缩得像一根无根枯草。 大约她已想明白了自己的下场。 我说:“你是受何人指使的,本公主心中有数,本公主只想知道,为什么?” 淮王妃已经失势,我又即将远嫁,便是她昔日依附于淮王妃,我哪里腾的出功夫来料理她?单凭我与淮王妃的龃龉,尚不足以令她陷害本公主。 颜贵人听了我的话,目色闪烁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才怯怯地道:“回长公主的话,年初公主离京,兰二小姐领了个掌事宫女的身份留在天华宫,彼时贱妾领着协理六宫的权,听内务府的公公说,那阵子皇上因思念公主,几乎每日都去天华宫小坐半刻。贱妾觉得奇怪,皇上政务繁忙,公主尚在宫中时,与皇上也不是日日都见的,怎的而今离了宫,皇上去天华宫竟反倒去得勤了。” “后来有一回,贱妾趁着各宫分发锦缎,亲自来了天华宫一趟,瞧见……”颜贵人说到这里,轻咬下唇,目中竟有歆羡之意,“瞧见兰二小姐陪着皇上说话。” 我道:“兰嘉自入宫后便与本公主投契,我不在,她陪皇兄闲谈几句,有何大惊小怪的。” 颜贵人苦笑一下:“公主从小跟在皇上身边长大,几曾见过他与一个宫中女子多言?”又道,“若仅是多言倒罢了,当时兰二小姐为皇上烹了壶新茶,皇上说茶凉了,兰二小姐便将茶壶搁在小炉上烹煮。便是她背身的一瞬,皇上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那时贱妾就猜到,皇上哪里是为了公主日日来天华宫,分明是为了兰二小姐。” 我愣了愣,当年我被幽禁在冷宫时,大哥亦常来天华宫小坐,但终归不是日复一日,天华宫离他的未央宫相距甚远,便是乘辇,来回也要一个多时辰,大皇兄是个勤政的,竟肯日日来,还拿我做幌子,怕是真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我知道大皇兄喜欢兰嘉,却不知他喜欢成这个样子。 父皇说,皇兄自小便将兰氏二女放在心上,我却见皇兄每每对兰嘉视若无睹,不以为然,而今听了颜贵人的话,才觉出所谓的放在心上原来是在日复一日的年月中将心思沉底扎根,所以才能藏得好,藏得深,但那根茎却蔓延猖狂。 也不知像我大皇兄于闲止一般沉默内敛的人,是否都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疏狂。 “贱妾及笄那年就充入东宫做选侍,那时皇上还是太子殿下,七年过去,皇上每一年来探望贱妾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可皇上丰神俊朗,风姿威仪,叫人如何不心生倾慕之情?贱妾本因依附于淮王妃,与天华宫不睦,见皇上对兰儿小姐如此喜欢,更是嫉恨极了,今年春深后,便克扣了几回天华宫的用度,兰二小姐因此来与贱妾相争过几回,有一回贱妾气极,还命人收回一支皇上赏给公主的镯子。那镯子不贵重,上面镂空雕了兰二小姐喜欢的寒梅,大约皇上是想借公主之手相赠。” 我问:“这事皇兄知道吗?” “后来像是知道了。”颜贵人道,“但皇上亦没说什么,更没有责罚贱妾。” 是了,我皇兄便是知道此事又能如何呢? 他亲眼看着母后被父皇赐死,原是一辈子都不想将兰嘉纳入后宫的,借赏我之物相赠兰嘉,已是他能做到的极致,至多在我回宫后,提一句“爱梅之人多风雅”,然后盼着我有颗玲珑心,能记得兰嘉爱梅。 以至于镯子被颜贵人跋扈收回,皇兄亦只会在心里叹一句:缘分浅,浅了也好。 “公主回宫后,因贱妾重用内侍佘英,猜到贱妾为淮王妃所用,那时贱妾便很不安了,哪知随后的选妃意外频频,到末了,皇上竟立了兰二小姐为后,公主,您若执掌凤印,顶多对贱妾置之不理罢了,可兰二小姐不是个好相与的,她若当了皇后,贱妾日后可有半点活路?便是有,想必这一生都见不到皇上了罢。” “贱妾因此才想着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正好我身边的内侍佘英说,远南的三郡主可以帮助贱妾,只要……贱妾在事发后,引着后宫人猜度公主殿下与平西的七世子有私,毁了公主与远南大世子的婚约即可。” 我问:“这些话是李嫣儿亲口告诉你的吗?” “不是。”颜贵人摇头,“是佘英带话的,但贱妾在后宫多年,也不是这么轻易就信了,叫佘英将传话人带来见过,的确是常跟在三郡主身边的一名婢女,她身上还有平西王府的玉印。” “她说,只要能毁了公主殿下与远南世子大人的婚约,三郡主便能令兰二小姐不对贱妾动手,且还能让陛下专宠贱妾一人。” 我蹙眉:“李嫣儿倘真有这样的本事,时至今日又何须让你一个嫔妾出手相助? 想左右我大皇兄,便是加上她身后的平西王府也做不到。 颜贵人道:“是,贱妾也这么问了,但那婢女说,信不信全由着贱妾,帮不帮也由着贱妾,贱妾早已没得选了。”她一顿,忽问,“公主可还记得,皇上立后,原本是要立盛妍与宁思其中一人的?可后来淮王妃身边的尤姑在芳辞宫给宁思下毒,宁思薨了,盛妍是淮王妃的人,皇上不喜,见兰二小姐意外得了一枚药囊,像是先皇后遗物,这才立了兰二小姐。” 我心中一凝,颜贵人知道宁思是怎么死的不奇怪,可她怎么会知道那枚药囊是我母后的遗物?这枚药囊当年被越叔带去了江南,越叔给了于闲止,于闲止给了我,我才转赠给兰嘉,可无论是我、于闲止、兰嘉,或者这天华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一名小小的贵人提起此事。 “淮王妃是因为害死宁思,意图在皇上身边安插人,这才失了势,但平西王府的那名婢女告诉贱妾,其实下指使尤姑毒害宁思的人,不是淮王妃,这一切的事端,不过是远南那位世子大人顺手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让皇上娶兰嘉为后,让公主顺利嫁去远南。” “那婢女还给贱妾看了一份信,是世子大人幼时写给淮王妃的,里面还有一句‘问尤姑安’,可见的当年尤姑与淮王妃一起照顾过世子大人,尤姑而今要听信于世子大人,为他办事,也未必不可。” “贱妾虽不谙前朝事,但也深知世子大人是个厉害到极致的人物,三郡主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能参破世子大人的手段,叫贱妾如何不信?何况皇上大婚在即,贱妾已无路可选了,若真能叫皇上专宠贱妾一人,贱妾便是折寿十年,二十年也甘愿。” 我听了颜贵人的话,心中只觉畏然生寒。 一个于闲止已然叫人参不破,这四海之内竟还藏了个能参破于闲止手段的人物,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又想起昨日晨,于闲止立在桃花枯枝下等我。 他擎着伞,缠绵厮磨不浅也不深,清冷的气息里掺杂着一丝微微的苍凉,从唇齿渗入,在心中弥散。 直到他松开我,一言不发地踏雪离开,那滋味亦不散。 于闲止知道李嫣儿背后,甚至平西王府背后,还藏了一只翻云手吗?若知道,他的每一步进退又当作何解? 我问颜贵人:“你就没有问过那名婢女,平西的三郡主,为何要害本公主?” “贱妾问了,但她只说,这是公主的果报。公主若不信,可以传我身边的公公佘英来审。” 我道:“不必了,佘英早已受了刑,与你说的一般无二。” 颜贵人目露骇然:“佘、佘英已受刑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他还活着么?” 我没作声,一旁的小三登道:“没熬下来,已让人扔去乱葬岗了。” 颜贵人脸色惨白,摊跪在地,道:“求、求公主,饶贱妾一命……” 我道:“那你便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没说,否则留你一条命对本公主来说实在没什么好处,本公主何必开恩。” 颜贵人努力回想一番,道:“有、有,贱妾后来问过那名婢女,什么叫果报,她说,果报就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贱妾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以为不重要,绝非故意不说。”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我道:“将她拖下去,褫了她的位分与封号,杖责三十,充入掖庭宫为奴罢。” 作者有话要说: 无颜上来更新,刚说了要好好更,又断了两天。因为前晚没睡,熬了一宿,昨天怕生活习惯乱了,白天也没睡,脑子没转,两天都没写出来一章。 看朱成碧这一卷写完了,明天开启新卷,欠的两更,8号和9号补,人还是有点累,明天还要多休息一下,明天见,真的明天见! 第63章 他山之石 01 过了几日,静嫔来向我请安。 她大约是听说了颜贵人的事,有点兔死狐悲,连话都比平日多些,言语间提起新进宫的侍妾,她道:“这些侍妾被赐了位分后,已由内务府的人带去各宫安置了,两名采女,两名美人,还有一名贵人,长公主近日繁忙,妾身已替公主去看过,除了襄贵人与黎美人间发生过一次口角,其余的都还安分。” 大皇兄继位五年,未曾封妃,静嫔已是位分最高的了。 我道:“后宫中数你的资历最老,皇兄与兰氏二女大婚后,宫中的琐事,还需你帮着新任皇后打点些时日。” 静嫔道:“皇后掌理后宫,若用得上妾身,妾身自不敢推诿,但皇后才是中宫,无论何事,妾身都会以她马首是瞻。” 她原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这话却说得过于小心,以至于带了些谄媚之意,但也不怪她,在深宫拘得久了,难免自危。 静嫔又道:“妾身原还想去探望聂将军,但将军近日不在宫中,也不知她的腹痛症可还好些了。” 我道:“已无事了。” 二嫂当日的腹痛,确实是慕央给她的冬枣引起的,那些冬枣也没什么,只不过放得久了些,吃坏了肚子。但二嫂在筵席上再次腹痛,却是被人下毒所致。毒很浅,伤不了根本,后来在二嫂当日用过的药渣里找到,而药汤正是江太医亲自熬的。 二哥本打算亲自审江太医,可惜还没见着人,江太医就自尽了,他在衣襟里缝了无色无味的毒末,扯开吃了。 想来我二哥便是真的审,也审不出个什么,而江太医给二嫂下毒的原因更是显而易见——我与二嫂很亲,若二嫂当日没有腹痛,陪我去了桃花阁,哪里还有后头那些事端? 静嫔像是想到什么,忽地一笑:“方才妾身过来天华宫,撞见世子大人,他是刚探望了公主,要回无衣殿去么?” 我愣了愣,道:“不是。” 我的天华宫与于闲止的无衣殿很近,但这些日子他不仅没来看过我,我与他连照面都不曾打过。 静嫔又道:“等开春,长公主便该随世子大人去远南了罢?妾身身份低微,终归算公主半个娘家人,公主出嫁在即,妾身也该为公主添一份嫁妆,贵重谈不上,总是一份心意,世子大人实是良人,公主嫁与他,定能花好月圆。” 我没答这话,转而提起其他,静嫔应了几句,便告退了。 今秋回宫后,选妃,立后,接风宴,筹备大婚,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忙得连轴转,而今除夕将至,诸事已定,反倒清闲下来。 冬雪还是一样纷纷洒落,白日光阴在这雪中变得很漫长,我闲来无事将年来琐碎仔细回想了一遍,从初春的江淩,于闲止在“蓦回首”的茶楼见桓国廉亲王白朽,到北道峡口的地动山摇,从淮王妃的一句“必有人如我一般恨你”,到颜贵人供词当中的“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那日我面见父皇过后,绕去二哥的王府,指着沙盘图对二哥与慕央说,远南借了辽东的四万军,名义上是守边,但远南若与大桓结盟呢? 我从前对前朝事,后宫事,从不细思细想,以为太复杂了学不会,且也与我无关,到了今日才知人这一辈子,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走过一程,有些事便会顺其自然地明白了,理解了,无师自通了。 大皇兄那时说,身为公主,便该有身为公主的责任。 我如今深以为然。 我对小三登说:“你去告诉二哥与慕央,就说我已想好了,这几日便请慕将军称病罢。” 不日,宫外传来消息,慕央的伤病犯了。 来天华宫禀报的小太监道:“听说是腿疾,先前将军护送公主回宫时不是遇上地动么,右腿骨折了,但京中军务紧急,将军没养够时日便赶着回宫,结果腿上受了寒,听说初冬就开始疼了,将军本是里外瞒着,前几日熬不住,这才请了太医。” 我问:“要紧么?” 小太监道:“想必是十分要紧了,慕将军能征善战,而今伤了腿,听说枢密院的大臣们都急坏了。” 我点头,令小三登取来斗篷,当即便往大皇兄的子归殿而去。 太监总管刘成宝守在殿外,见了我迎下阶沿:“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说:“本公主听说慕将军犯了腿疾,想去探望,烦请刘公公进去通禀一声,往皇兄准允昌平今日出宫。” 刘成宝面有难色,好半晌才应:“成吧。”端着拂尘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压低声音,“公主,杂家多嘴两句,世子大人眼下正在殿里与皇上议事呢,您要去慕将军府是好心,可当着世子大人的面儿与皇上提这事,可得悠着点。” 然而殿内除了皇兄外,并无旁人。 我的目光落在皇兄身后的屏风上,从前我与二哥在子归殿与大皇兄叙家常,倘有旁人求见,大哥便让我二人去屏风后避上一避。想来刘成宝进来通禀时,语风里透露了点端倪,那位见微知著的世子大人听了,端着茶盏避去了屏风后罢。 大皇兄正批阅奏折,连眼都不抬:“你是从哪里听说慕央犯了腿疾?” 我道:“二哥差了一名内侍来天华宫与我说的。” 大皇兄笑了一声:“他自己的事都料理不过来,倒是有这份闲心,差人过来说这些不相干的与你听。” 我问:“大哥,慕央的腿伤可还要紧?” 大皇兄笔头一顿,过了一会儿,复又落笔:“太医已去看过了,伤是没养好,但并非不治顽疾,待春暖好生将养一季,还是能恢复七八成。” “能恢复七八成便是不能恢复如初了?”我问,“慕央是将才,他的腿疾说到底是因我而犯的,皇兄,您可否准阿碧出宫去探望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64章 他山之石 02 子归殿静了一瞬。 大皇兄将笔搁在笔山上,抬目来看我。 “允你去探望,他的腿疾便能好些么?还要费功夫接待你,又是一番辛苦。” 他的语气不置可否,大概是碍于于闲止也在殿中,拒绝得狠了,反倒欲盖弥彰。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阿碧是帮不上他什么,此去探望,实是为求自己心安,皇兄只当是全了阿碧这番心意罢。” 大皇兄的目色沉下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地道:“你要去慕将军府也可以,但慕央腿疾初犯,枢密院、中书省,多的是去问候探望的大臣,你终归是公主,一人过去不妥,你二哥这阵子忙于军务,腾不出空闲,旁的人朕不放心,你若有功夫,去问问于闲止,看他可愿与你一并去探望慕央。” 我心中咯噔一声。 我到底不是大哥的对手,不过只言片语,他便将难题推还给我。 我想了想道:“这恐怕不合适吧,于闲止与慕央之间甚少往来,平白去探望,反倒落的个相顾无言,再者说,二哥军务繁忙,远南的世子大人不也一样日理万机,大约是腾不出这个功夫。” “昌平公主怎知本王腾不出这个功夫?”于闲止从屏风后绕出来。 他今日面圣,一身绀青朝服平添三分威仪,冠上玉簪溢着淡淡的光。 他平静地看着我,笑了一下:“本王刚与陛下议完事,正好有半日闲暇,择日不如撞日,现下便可与公主一齐去探望慕将军。” 他身旁的屏风画着水墨松柏,远天有风,将山端吹成一片云茫茫。 我有点诧异:“原来皇兄正与世子大人议事,竟是昌平打扰了。” 于闲止没应声,与我一并立着等候大皇兄发话。 大哥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早去早回。” 刘成宝为我二人打起帘,于闲止先一步下了阶沿,莫白为他披上绒氅,他回过头来看我。 便是这么一会儿,他脸上的笑意已全然没了,眼神冷清得像那日他立在桃花枯枝下。 我步去他身边,他亦只说了一句:“走吧。” 前宫不得乘辇,欲雪的天,四下是苍白的天光,于闲止一路无言,身上清冽的气息隔着绒氅传来,像霜雪。 他只顾着看前路,一直到宫门,才别过脸来,十分淡漠地问了句:“你可用得着我陪你?” 他的眼底浮浮沉沉的尽是些不可名状的情绪,我刚要答,忽见莫恒急匆匆赶来,拱手一拜:“世子大人,王爷忽然来了急函,请世子立刻回函。” 于闲止眉心一蹙:“急函呢?” 莫恒将一封信从袖囊里取出呈上,又道:“马车已等在宫外了,世子大人可要立刻回府?” 于闲止看着信,目色越来越沉,片刻,他将手中信一收,当机立断道:“回府。”折身便往马车走去。 走了两步又顿住,似是下意识要回头来与我说一声,但他没有,他很快又重新抬步,头也不回地步到马车前。 车前立了名面容十分姣好的侍婢,大约是他府里新添的人,那侍婢为他递上手炉,于闲止顺手接过,似说了句什么,侍婢脸一红,随他上了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莫恒这才折回来,与我带话:“长公主殿下,世子大人方才交代说,公主此去探望慕将军,由他陪着实在不便,公主可自己前往,至于皇上那里,他自会帮公主遮掩,世子大人还说,若他晚些时候得闲,便来慕将军府接公主。” 我“嗯”了一声,令小三登去牵了马车,自行往慕央府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了,后面的情节写了几次不满意,都删了,今天先更这么多,晚上琢磨下怎么写,明天双更。 明天见! 第65章 他山之石 03 慕央腿疾初犯,朝中多的是人探望,好在二哥先一步到他府上,将闲杂人等打发走了。 我到的时候已是未时,二哥难掩一脸责备之色:“你还能来得再晚些,凭白叫慕央多吃一回汤药。” 慕央腿上本无疾,都是为了陪我作戏,朝中大臣过来探望,到了用药的时候,自是要吃的。 是药三分毒,吃了伤身,不吃又惹人疑。 我讪讪道:“宫里有事耽搁了,反倒辛苦了将军。” 慕央道:“无妨。”顿了片刻,又说,“公主畏寒,实不该在雪天里舟车劳顿,至于接下来当怎么做,公主让焕王爷知会末将一声即可。” 他是习武之人,室内从不烧炭,今日难得点了两盆银霜,整个厅堂温暖如春。 时候已有些晚了,我不便耽搁,开门见山道:“阿碧之所以亲自前来,除了与将军商量如何让沈羽收回借给远南的四万军,还有一桩私事想要问过将军。” “公主但说无妨。” 我道:“敢问将军,先夫人楚合,究竟是怎么离世的?” 此言出,慕央一愣,二哥当即斥道:“碧丫头!” 我说:“阿碧知道自己这一问十分唐突,但阿碧近日遇到些事,总觉得与楚合有瓜葛,因此特来向将军求证,还望将军能够如实相告。” 早在颜贵人招供说“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时,我便想到楚合这个人了。 我自问不曾做过什么恶事,平生最大的坎坷,皆因离妃而起。当年离妃被诬蔑通|奸,曾一头撞死在九龙柱上,前几日我险些被人诬害与李贤有私,岂不正与彼时发生在离妃身上的事如出一辙? 所谓的果报,是不是想让我也遭受一回当年楚离受过的罪。 能这么恨我的人,除了楚离与楚合外,我想不出第三个人。 慕央道:“说来惭愧,当年淮王薨逝,朝廷、远南、平西,对淮安宝地相争不下,末将与楚合成亲后的第二日便带兵去了淮安,等回到京师,已是大半年之后的事了,彼时楚合已身染顽疾,宫里的太医说是血症,治不好,只能拖些寿数。” “那时恰逢燕地三皇子带使节来访,早年大随与燕地多有交战,末将与这位三皇子尚算熟识,筵席中,淮王妃提起楚合的血症,三皇子说,燕地有一种异方,取百兽之血熬成汤药,可治血症,翌日更是亲自将汤药送来府上。” “楚合服过后,病情日渐好转,直到隔一年,末将再度领兵去淮安,她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末将收到急函,日夜兼程急赶回京,仍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在入殓时看了最后一眼。” 我问:“将军当年可曾追查过楚合的死因?” 慕央道:“寻太医院的人问过,但血症本是不治之症,患病之初,院判便断言她只余半岁寿数,后来用过燕地的药,反倒多活了一年半载,已是不易。太医说,百兽之血熬成的药是大补大凶的续命汤,续的命没了,人便凋零了。” 我又道:“所以,当年楚合无论是染上血症,还是病重离世,都发生在将军不在京师的时候,而将军在京师时,楚合若非无病痛,就是病情好转?” 我细想了片刻,问:“楚合的棺木下葬后,将军可曾常去祭拜?” 慕央默然道:“不曾,只她每年祭日,我会去看她。” 楚合是淮王收养的义女,后来楚离、淮王相继离世,淮王妃与她不睦,这世上能去她坟前上一炷香的,除了慕央,恐怕再无旁人了。 我道:“也就是说,楚合下葬后,便是有人对她的墓地做手脚,将军也不会察觉。” “碧丫头,你这话是何意?”二哥道,“你是想说,楚合也许没有死?” 当年淮王爱笃我母后,以至于淮王妃恨了她半生。 楚合自小与慕央一起在淮王府长大,一生心心念念的皆是他。 淮王妃后来对我说,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有人如我一般恨你。 她说的这个人,便是楚合么? 若是楚合,便不难解释李嫣儿为何知道我是淮王之女了。 若是楚合,便不难解释什么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了。 可楚合,到底是一个早已过世的人。 我没有将淮王妃的话、颜贵人的供词告诉二哥与慕央,朝廷式微,藩王坐大,关外更有强敌虎视眈眈,他们在朝野沙场,心中所虑之深胜我百倍千倍,我何必拿这些后宫的琐碎去惹他们烦忧。 我说:“只是无端生出的想头,问问罢了。” 天又落起雪,除夕将至,这大概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 外间进来一个添碳火的老仆,他退出去后,慕央亲自去将门窗掩了。 风雪被隔在屋外,在窗上映出一片苍茫。 我道:“至于过几日,如何从沈羽手上夺回他借与远南的四万军,阿碧已想好了。皇兄婚宴当日,会为我与于闲止赐婚,到时我会问大皇兄讨个彩头,引开皇兄注意,还望二哥帮我做个手脚,把沈羽的名字,搁在皇兄为我赐婚的灯笼里。” “碧丫头!”二哥一听这话,勃然怒道,“你简直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二更比较晚,估计12点1点这样,大家早点睡,不要等,明早来看二更,明天见! 第66章 他山之石 04 我道:“我没有胡闹,沈羽是辽东王的三弟,也是大随的守边大将,他的身份一直介于朝廷与辽东之间,以至于大皇兄不敢重用。而无论我究竟是何人所出,名义上终归是大随的嫡长公主,沈羽没有袭爵,我嫁给他,就是下嫁。” “既是下嫁,我就不必远赴辽东,只需在宫外建公主府,沈羽为驸马。这样一来,非但沈羽可以彻彻底底地归顺朝廷,他名下的四万精兵,亦当并入我大随的正统军,得名将,得精兵,此为好处之一。” “更重要的是,如今平西与远南蠢蠢欲动,燕桓两国虎视眈眈,辽东在大随腹地之内,万不可再出岔子,我嫁给沈羽,其一,分去辽东兵力,削弱辽东势力;其二,便是大皇兄不派沈羽出征,留他在京中,亦可为人质,令辽东王沈琼不敢妄动。” 我看向二哥与慕央:“阿碧没有拿自己这一辈子的福泽当笑话,更不想虚掷这一世光阴,做出嫁给沈羽的决定,我亦在心中反复衡量不下百回,但四海之内,唯有嫁给他,才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如今平西与燕地勾结,远南手握沈羽的四万军,又与桓国廉亲王暗中结盟,倘燕人入侵北漠雁关,远南坐山观虎斗,等两败俱伤了,举兵来犯,那时的阿碧当如何自处?” “我始终是大随的公主,无论嫁与何人,无论去往何方,倘我依照大皇兄的意思,做了于闲止的王妃,有朝一日看他挥兵北上进犯我家国,看千里江山沦为焦土,那时的阿碧,除了殉国,可还有别的路可走?” 我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还不如嫁给沈羽,反倒能活得长些,坦然一些。” 二哥的面色郁结得能拧出水来,语气里的怒意丝毫不减:“那也不行,你与沈羽天远地远的两个人,你心中无他,他心中无你,便是嫁了,日日相对,久而久之亦会离心离德,何况以沈羽之智,何尝算不到你嫁他是困他作质,他往后几十年可会真心待你?不过做成一对怨侣。” 我道:“古来公主,有几个敢奢求真心?” 或是做化解征战的牺牲品,或是随国亡,与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时骄纵,长大后,被君主指给一个不称心却于王朝有用的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我从前不甘心,但我现在认命,我是公主,婚嫁二字,才是我能为家国担起的责任。 慕央沉默许久,道:“公主若嫁给于闲止,至少他会真心待你。” 我看向慕央:“将军当年为何不娶阿碧?为何要一夜之间改变主意?” “是因为得知我实为淮王之女,怕将来江山乱起,凭你之力再护不住我,因此将我推开,推去远南,推到那个你们说普天之下,唯一一个既能保得住我,又能真心待我的人身边?” “可五年前,你们要把我推到于闲止身边时,可曾问过我一句,心中可有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既然那时没有问,时至今日,亦不必再问。” 我笑了一下:“其实我说嫁给沈羽,已是很不肯委屈自己了,如若不然,我最该嫁给沈琼。” 外间风雪变大,天已有些暗了,从将军府回九乾城,驱车要行一个多时辰。 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二哥没有来送我,他仍是气极,没有应我一个字,但他能有这样的反应,便说明我的话他终究是听进去了。 慕央提着灯,一路将我送至府门外,等小三登赶马车来。 临上马车前,慕央又唤住我。 他问:“阿碧,你方才说,当初先皇下旨让你嫁给于闲止,你心中不曾有他,但时至今日,你心中可是已有了?” 我愣了愣,蓦地想起那日于闲止说,或许是我自欺欺人,只愿将心有远山四个字拆开细品深铭。 阿碧……你心中真的有吗? 我看向慕央:“我不知道。” 我不敢有。 慕央的眉眼在风雪里显得很静,手中风灯也幢幢,片刻,他沉默地笑了一下,说:“这样便好。” 回到宫里已过宵禁,小三登在宫门递了牌子,架着车要从角门入,刚走了几步便停住,隔着车帘与我说:“公主,世子大人似在角门等您。” 我迟疑了许久,才下了马车,于闲止已擎伞向我走来了。 离得近了,他说:“我离开府天已暮了,怕去慕央府上平白与你错过,因此在这里等。” 我这才想起此前他让莫恒带话说,若他得闲,便来慕央府上接我回宫。 我那时并没有将这话当真。 一旁的内侍递来风灯,我顺手接过。 于闲止沉默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淡淡笑了一下道:“阿碧,我送你回宫。” 他的眉目在霜雪中浸得久了,带了三分清寒,但这一笑,白日里的淡漠已尽数化没了。 我方觉在我与他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他容我,忍我,在他仅余不多的方寸天地里,做出最大的让步。 可也仅仅是这一寸的让步了。 儿女情长或许可以坐下说清道明,可大随,燕地,平西,远南,在坐皆是英雄,疆土割据,江山天下又当如何言表,倘坐下都是鸿门宴,还妄图杯酒释兵权么? 我有些难过,真心难得,可是真心无用啊。 也罢,大皇兄大婚在即,到那时,我要嫁的人便不是他了。 这一场浮梦清欢,快到该醒的时候,便是多一刻沉溺,又何妨呢? 我上前两步,将手放入他的手中。 他举着伞,我提着灯,带我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ok,第二更,大家明天见! 第67章 他山之石 05 大皇兄与兰嘉的婚宴是除夕夜,腊月二十九,我去兰府探望兰嘉。 凤袍十日前就送到了,云纹金凤,镶玉缀珠,搁在闺阁里,整间屋子都熠熠生辉。 兰嘉说:“这几日宫里来了几个嬷嬷教规矩,大到祭祖叩拜礼,小到斟茶更衣,逼着我一个一个地学,我从前住在你宫里,觉得十分拘谨,现在才发现,你的天华宫,竟是九乾城里最自在的地方。” 我说:“规矩多还不是最要命的,等你成了中宫皇后,再想出宫便不容易了。” 她的性子不受约束,早些年跟着右仆射大人去过天南海北的地方,皇宫再华美,久住也是囚笼。 一旁的侍女为我斟了茶水,兰嘉接过,帮我将茶盖上的柿蒂纹摆正,然后回了我一句:“我知道,所以我就想,前半生去过的地方已够多了,以后的日子留住在宫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埋怨宫里的规矩多,自己却学得认真。 人好像总是这么矛盾,心思昭然的时候,想把心思藏起来,身处寂无人的长夜,又盼着惊雷破空。 嬷嬷过来说:“兰二小姐,该试吉服了。” 那身凤袍穿在兰嘉身上当真好看,好像自朝霞里流淌出的一抹彤色,威仪万千,明媚生光。 换上凤袍,嬷嬷又帮兰嘉戴凤冠,兰嘉对镜扶着发髻,一面对我说:“当年太上皇娶孝昭皇后,我进宫观礼,觉得很隆重。而今发现,帝后成亲虽然隆重,一道一道的礼制,都是做给天下臣民看的,可能是这一日盼得太久,等真的来了,心里竟觉得平平无奇,眼下叫我挂心的,反倒是明日夜里的婚宴。” 一旁的嬷嬷接话道:“听说明日的婚宴上,皇上会以大随开朝之初,襄阳公主的赐婚礼为昌平公主赐婚。” 兰嘉从镜中看我一眼:“我始终盼着你能顺心遂意,但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我不知你怎么想的,但到了这个当口,你即便放不下也该放下了。” 她话里有话,我不是听不出来。 三日前,慕央的腿疾好了些,进宫面圣,我将方清远新调配好的药膏拿去给他,走到子归殿外,与慕央、二哥、于闲止与沈羽撞了个正着。 于闲止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药瓶子上,一时没有作声。 我没将药膏给慕央,让小三登仔细收了,让开道让他们先行。 这事原是一桩小事,谁知我在大皇兄的子归殿里避了半刻出来,二哥还在外头等我,将我拽到宫墙边问:“你明知于闲止,沈羽和慕央都在子归殿,你是故意来的?” 我没有答话。 他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又斥道:“碧丫头,这回过分了啊,你还不如把那药瓶子给慕央。” 给了反倒坦然,不给才是欲盖弥彰。 可三日后大皇兄就要赐婚了,于闲止与沈羽的心思深不可测,我若不借此机会,利用慕央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沈家的四万精兵,我怎么替大皇兄讨回来。 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拖泥带水,于人于己百害而无一利。 腊月三十,京师迎来了我大皇兄登基后最热闹的一日,红绸如云如雾,一直从城东的兰府,铺到了九乾城金銮殿前。 墀台两旁的雪被扫尽,冬阳朗照,倾洒在丹墀旁早开的迎春上。 十万禁军身着银蓝铠甲,在墀台下排开列阵,阵势绵延,一望无际。 墀台上,文武百官候在外围,亲王宗室立在金銮殿左侧,右侧是妃嫔女眷。 于闲止身着藩王独有的绀青朝服,就站在我对面,辰时一到,只听九乾城门轰然开启,号角长鸣于禁宫之内,伴着宫外百姓隐隐的喧闹声,迎亲的队伍进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赛看完了,恢复更新,比赛期间一共欠了23更,久了不写有点卡文,我先找下感觉,9号开始尽量双更补,明晚九点见。 第68章 他山之石 06 接亲的人就是我二哥。 走到永安门,二哥一抬手,令禁军精锐分列两侧,两名宫嬷嬷上前,将兰嘉从皇辇上扶下。 我举目望去,兰嘉凤袍的袍摆在宫道上铺了三丈长,从永安门到金銮殿,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又端然。 她昨日说帝后的成亲礼都是做给天下臣民看的,我还不以为然,今日看来,的确是少了几分人情味。 民间成亲是有红盖头与合卺酒的,要拜天地,拜高堂,要夫妻交拜,可大皇兄与兰嘉的三杯酒却要用来敬鬼神,敬臣子与万民。 成亲该是两厢情愿使然,该是为厮守一生立诺,与神鬼臣民有什么相干。 我又移目去看大皇兄,兰嘉已走到他身边了,他只看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可饮罢第一杯酒,唇边却浮起一枚似有若无的笑。 我有点意外,倏尔间觉得是自己狭隘,以己度人的时候,偏偏忘了子非鱼。 大皇兄在高处站得太久,克己成了习惯,人生中难得有一桩大事尘埃落定,繁文缛节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遂心。 人在如意的时候,难免贪心一些,盼着能好事成双。 午过祭完祖回宫,得一个时辰闲暇,我刚回到天华宫,刘成宝便来了。 “凌穹阁外的灯笼已系好了,一共一百零八盏,陛下说,今晚婚宴上的头一桩大事便是为公主赐婚,杂家过来请示公主,到时是以竹竿摘灯,还是效仿襄阳公主,解开绸带,等在竹台上拾灯笼?” 大随开朝之初,高|祖皇帝为稳固社稷,有意想将襄阳公主远嫁大桓。 彼时襄阳公主与朝中一名七品御史两情相悦,为了与御史相守,她想出一个法子,在太|祖皇帝的寿辰上高悬九十九盏天灯作为贺礼,寿宴当夜,她解开绸带,放飞天灯,可九十九盏天灯中,却有一盏飘飘然委地,灯盏中藏有一封古笺,赫然写着襄阳公主若嫁御史,国祚可昌。 太|祖皇帝明知这一切乃襄阳所为,可当着群臣与使者的面,他若驳斥襄阳,便是斥了大随的颜面,只好当成天意,成全了襄阳。 这事若放在前朝,襄阳公主定要被世人嗤说不守妇道,但大随开朝后,数代帝王治下,民风开化,尤其那名御史实为能臣,娶了襄阳公主后,于政务勤勉不怠,最终成为一代名相,襄阳公主昔日之举,便被赞颂成坚贞果敢,而以天灯赐亲的习俗,便传承下来。 我问:“怎么是一百零八盏,不是九十九盏?” 刘成宝道:“九十九终归缺一,皇上盼着公主能圆圆满满,一百零八才最吉利。”又道,“焕王爷还提议说这新添的九盏,也要做出点花头,是以今日真正的天灯仍是九十九,其余九盏落在地上,每一盏里都搁着信笺,信笺上若写着‘吉’,就是为公主攒的福气,里头藏着一句箴言,若写着‘喜’,赐婚的旨意便在里头了。一共有八个‘吉’,一个‘喜’。” 我“嗯”了一声道:“一百零八盏灯笼,拿竹竿一个一个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今夜是皇兄的婚宴,本公主就不喧宾夺主了,用绸布放灯罢。” 刘成宝应了,看了眼天色,提醒了我句早些赴宴,便退下了。 我将朝服褪下,换好宫装,携着小三登赶到集芳苑,臣子已到了大半,王孙公卿里,除了我二嫂,竟还一个没来。 二嫂有些讪讪地:“这宫里的女眷,除了你,我只与兰嘉说过两句话,今夜是你的赐婚礼,倘来得晚了,你二哥把我的座儿撤了,我总不好跟皇后娘娘凑桌吃席罢?” 她的话虽有道理,但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二哥虽荒唐,但荒唐有度,犯不上赶着今日与我二嫂闹别扭。 我看二嫂一眼,没有应她。 果不其然,不过稍许片刻她就有些忍不住,凑过来问:“小阿绿,你二哥今日怎么有点不对劲?” 我仍没应她,她又道:“皇上成亲,你嫁于闲止,好事成双不是,一整日了,他一直板着张脸,便是舍不得你,他也不会……” “世婶——” 二嫂话未说完,便听苑外传来一声脆喊。 我移目望去,小胖墩子竟是跟着沈羽与慕央一起来的,走得近了,他抬手正了正发冠,嘟着嘴与我抱怨道:“回宫以后,三叔说有军务要议,直接将阿青带去了将军府,今日这么大的日子,却害得阿青都不曾好好着装一番,这便罢了,阿青原想换一身将军袍聊胜于无,哪知三叔也不允!” 沈羽看他一眼,冷笑道:“日子再大也不是你的日子,凡事都想掺和一脚,还问慕央讨将军袍穿?将军袍是战功赫赫的将士穿的,你且看看自己的个头,是提得起刀还是挥得动矛,挡个箭矢都嫌四面漏风。”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69章 他山之石 07 叔侄二人又吵起来。 二嫂立在我身旁,本想问二哥的事,大抵碍于沈羽在,方才问到一半的话便咽了回去。 就好比沈羽要借着与小胖墩子拌嘴来化解此时此刻相对无言的尴尬。 他们三人之间真是一笔烂账。 慕央看向我,沉默片刻,拱手行了个礼:“昌平公主。” 我正欲回礼,人群中传来一阵私语声,我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集芳苑东门口,于闲止已到了。 他未着白日里的朝服,一身云色长衫外罩玄青绒氅,腰间系了一条月白衔环丝绦,只是站在那,便像一抹玉色入了画。 他尚未入院,侧耳听莫恒说着什么,听着听着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转头看了一眼紧跟在他身后,容色姣好的侍女。 这名侍女我见过,正是我去慕央府上那日,为他递手炉,随他上马车的那位。 小胖墩子的嘴皮子功夫承自沈羽,尚未达到青出于蓝的境界,一时输人输阵,有些怏怏的,见于闲止到了,甩开沈羽的手想去告黑状,刚走了两步又顿住,嘟哝一句:“她怎么来了?” 二嫂看我一眼,问小胖墩子:“那侍婢你认识?” 小胖墩子找回场子,没理会沈羽告诫的目光,点了一下头:“她不是什么侍婢,是世叔爹爹手下一名官爷家的小姐,姓秦,当年世叔爹爹想为世叔纳妾,择了她与另两名貌美姑娘,但世叔不收,此事本可作罢,她却甘愿自降身段,入远南王府做世叔身边的侍婢,去年阿青去远南,她还塞枣花糖给阿青吃。” 他说到这里,颇持重地摆了摆手:“不过阿青没收。” 沈羽早就提醒过我,说于闲止很招桃花,彼时他只点名了一个平西三郡主,我实没想到还有旁的女子不远万里地追着他来京城。 小胖墩子喊了声:“世叔——” 于闲止移目过来,走得近了,他身后的侍女伶俐,辨出我等身份,先行礼:“云画参见昌平公主,沈三少,慕将军,聂将军。” 原来她叫秦云画。 平西王一家子也到了,沈羽寻着机会,借着与李栟招呼,避开我二嫂,二嫂唯恐我二哥心境不佳,邪火上来又撤她的座,提前入了席。 于是原地只余了我、于闲止与慕央。 小胖墩子牵着我的手,颇羡慕地看了看慕央,又仰头看于闲止,仍不死心:“世叔,阿青也想要一身将军袍,像慕将军这样的,以后逢大日子穿。” 于闲止没应声,问慕央:“慕将军的腿疾可好些了?” 慕央道:“已好多了,多谢世子大人挂心。” 小胖墩子见无人搭理他,便自顾自接话:“听闻慕将军的腿疾是护送世婶回京的路上,为保护世婶所患?世婶的事,便是世叔的事,世叔的事,便是阿青的事,阿青三叔府上尚有一些珍贵的治疗伤疾的药膏,这样,阿青今日一回府,便着人为慕将军送去。” 他这一番话下来,也不知是讨好了谁,却将话头剥皮露骨地卡在这里,进退不能。 于闲止静了片刻,声色浅淡地开了口:“前些日子原要与阿碧一起去探望慕将军,临时有事耽搁了,将军莫怪。” “世子大人客气。”慕央亦沉默,顿了顿道,“阿碧一人过来也是一样的。” 此言出,于闲止的眸光蓦地覆上三分冷色,他向我看来,刚要开口说什么,立在不远处的秦云画步上来道:“世子大人,快要开宴了,云画侍奉您入席。” 言罢,对我与慕央屈膝行了个礼。 大皇兄与兰嘉很快便到了,礼官唱过礼,二哥领着百官敬过酒,便正式开宴。 宴中有烟火礼,凌穹阁上炸开一片满堂彩,将夜空映得斑斓多姿。 烟火礼一毕,便有一列身着朱衣的宫女手持长竿,步到水竹台上,将凌穹阁外悬着的一百零八盏灯点亮。 大皇兄搁下杯盏,朗声道:“朕今借除夕佳夜,欲为朕的皇妹昌平赐婚,还望诸位爱卿做个见证。” 语毕,将一柄尺长的玉杆递给刘成宝,刘成宝下了龙台,来到我席前,躬身将玉杆呈上。 我接过玉杆,步到龙台下,对大皇兄行了个大拜之礼,然后道:“今日昌平幸盛,承蒙陛下在婚宴上赐亲,又逢除夕佳节,与诸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共度年关,常言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百零八盏灯齐齐放飞,仔细飞不动的跌进水里,不如请几位贵客与昌平一齐拾灯。” 大皇兄点头应道:“便依你。” 水竹台建在垂纶湖上,四角与中间均有长杆做支撑,以一条长百丈的红绸在顶上系灯一百零八盏,而红绸的结,就系在中间的长杆上。 我道:“待会昌平站在中间解开绸带,四角中,请远南世子大人站东,辽东沈三少站西,镇东将军聂将军站北,怀化将军慕将军站南,倘有灯笼飘于东西南北角,便请诸位大人与将军帮昌平拾起。若拾对了灯盏,便请平西王做个见证,为昌平宣读旨意。” 平西王李栟听了这话,哈哈一笑:“他们四个中若有人拾对了灯笼,可有什么彩头没有?” 我点头:“自然有的,只要昌平给得起。” 大皇兄听了我的话,一应应允,我步上水竹台,待于闲止、慕央,沈羽和二嫂在四角站好,将手里的玉杆穿进红绸结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70章 他山之石 08 红绸上的绳结一个衔着一个,玉杆一挑,绸带如水,自中间往四方绵延波荡,绳结渐次松开,脱离束缚的明灯盏盏升空,举目望去,像满天星辰坠到了伸手可探的地方。 片刻后,一百零八盏天灯里,果有九盏不再上升,反是借着风势缓缓飘落。 不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一声轻呼:“拾灯了,拾灯了!” 落得快的灯盏大都飘到西北角,二嫂捡了两个,里头的信笺上都写着“吉”字,但她还是颇得意趣,取出信里的祝辞交给李栟。 李栟一一念来,大意都是国祚绵长,盛世可昌云云。 水竹台外的臣工也都乘兴,李栟每念一句,便有人跟着举杯祝颂。 我没理会外间的笑闹声,目光自始至终盯着一盏坠着明黄流苏的灯笼。这灯笼坠得慢,却没有随风势飘向别处,自中间升起,又自中间下落。 灯笼飘到几步开外的地方,我疾走上前,正弯身拾灯,目光可及处忽然出现一双靴头,与此同时,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于闲止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阿碧。” 我默然片刻,没有应他,伸手探入灯笼,想取里头的信笺,于闲止又先我一步握牢灯笼口,声音更沉三分:“阿碧!” 我抬眼看他:“世子大人这是何意?” 于闲止的目光已染三分霜色,却没有答我,只说:“把信笺给我。” “为何要给你?”我道,灯笼以竹枝作骨,我本就占得先机,此刻更不退让,并指在灯笼里找到信笺,取出半片。 不远处的小太监见此情形,连忙捧着玉盘过来呈信,刚走近,却被于闲止一个泠然的眼风慑住,顿在原地进退不能。 我再道:“我大皇兄是当今圣上,难不成他的旨意还要先给世子大人过目不成?” 于闲止声色清寒:“这信上究竟是你大皇兄的旨意还是你昌平公主自己的旨意犹未可知,本王不过借来一观,在公主眼里竟是犯上?” 他反手握住我的持信的手,要夺我手里的信笺,我挣脱不能,只得将信笺送回灯笼中。 水竹台外的人大约是瞧不真切,见我与于闲止因一盏灯僵持不下,还道是要互争彩头,一时间打趣起哄。 于闲止注视着我,一直未将目光移开,半晌,却叹了一声:“阿碧,不要任性。” 我听得“任性”二字,心头不知何故竟烧起一团无名火,脱口便道:“世子大人常有红袖添香在侧,春日烹茶,冬来慰寒,自在潇洒够了却要来与阿碧争一寸长短,是人逢喜事更想锦上添花,还是嫌远南王府百花看厌,想要一睹京城风光?” 于闲止听得这话,愣了一下。 不远处又传来喧闹声,原来是我二嫂与慕央又相继拾得灯笼,由内侍呈给平西王念祝词。 只剩两盏灯笼了。 于闲止的目光自李栟身上收回,片刻,他低声道,“如果你问的是秦云画,我……可以与你解释。”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把信笺给我,好吗?” 我从未听过他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夹杂着三分无奈,三分空茫,还有一分生怕希望落空的荒凉。 这样的荒凉令我心中燃着的那团火蓦地灭了,化作片片飞灰,却不知焚了什么。 我轻声道:“世子大人以为这盏灯笼里的旨意该是什么?是阿碧为自己与慕央求取的圣意么?” 于闲止看着我,他的目光未动,里头却有潮起潮落,渐渐地,如一泓湖水在寂夜归于平静,月光收去云后,湖水化成深墨色,于是也失了神采。 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紧握着我的手也缓缓松开。 我终于伸手探入灯笼中,取出里头的信笺。 心有远山又如何呢,不敢攀登才是固步自封的枷锁。 信笺翻过来,上头写着一个“吉”字。 与此同时,水竹台另一头传来一声轻笑,沈羽道:“这个贴‘喜’的信笺竟叫我拾到了。”说着,几步走去竹台旁,亲自将信笺呈给李栟。 李栟接过,取出信中的旨意,拿目光一扫,脸上的笑意顷刻收了,但也只是收了一瞬,又重新笑起来。 他目光异样地扫了沈羽一样,清了清嗓子宣读:“……今赐婚长公主昌平与辽东沈氏三公子,征西大将军,沈羽,愿你二人结为连理,永世同好。” 原本喧嚣的,嬉笑的人群一刹寂然,有一瞬间,我竟能听见悬在半空的天灯里,烈火灼烧的哔啵声。 于闲止手里还拿着那个与我挣的四分五裂的灯。 他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灯笼里,火色映照半面纸壁,将红彤照成浅朱。 这样的浅朱色,就好像他当年赠我玉菩萨的红绳,饱经岁月的磨损,所以旧成这个样子。 我想我应该把玉菩萨还给他了。 烈火烧断灯笼的竹枝,大半截笼身自于闲止手里滑落,一下坠地,里头的油瓶子打翻,倾倒在水竹台上,油上落了火,轰然之间便在他足下烧开,眼看就要燎到他的袍摆。 四周传来惊呼之声,莫白莫恒几步冲上水竹台,于闲止几乎是被他二人带着跌退两步,可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我,黯然,不解,迷惘,又冷漠。 正是这时,忽有人握住我的手肘,将我往后方一带,耳畔传来慕央的声音:“当心。” 二嫂也赶了过来,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裙摆,起身问:“小阿绿,你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原来我方才只看到他离火近,忘了我离这团火其实也很近。 火势不大,内侍们取了水很快扑灭。 李栟带着笑意的声音又很快响起:“昌平公主,沈三少,还不赶紧叩谢圣意。” 平西王打了圆场,方才一瞬的意外仿佛只是平添生趣,那些道行高深的臣子们惯会粉饰太平,也都找回雅兴。 秦云画步上水竹台,对于闲止道:“公子,奴婢扶您去歇息。” 漫天灯盏坠入于闲止的眼眸,星光疏忽不见,他看了我一眼,慢慢垂下眸,然后笑了一下,像是从心肺里震出的一枚笑,一下便消散在这灯火阑珊的夜里。 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两年前他初来京师,我与他一起去月老祠求签。 那时他诓我说他叫李闲,我亦诓他说我是公主府上的小绿,于是便求了个下下签。 我至今记得那条签文——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的那条是什么来着? 是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彼时我说:“这月老祠的签文,怕是不准吧。” 他目光悠悠,声音也悠悠,应我:“嗯,不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71章 他山之石 09 水竹台口有一道栈桥,与龙台相接,我穿过栈桥去接旨,沈羽已等在龙台下了。 他接旨的时候很平静,只是敛起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姿态,但我分明记得,就在方才,平西王从喜笺上念出他的名号时,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错愕与怫怒。 纵然性情不尽相同,沈羽有一点与我大皇兄和于闲止很像,在事态无法挽回的时候,迅速冷静下来,纵是遭逢天大的变故,也能按兵不动,以窥良机。 我不知道这样的隐忍是不是争天下的人与生俱来的神通。 大皇兄甚至没多看我一眼,一脸镇定地宣读完旨意,我与沈羽正要磕头领旨,这时,人群一侧忽有一名女子高声道:“等等——” 我侧目看去,正是平西王那位宠妃,顾璃。 她进京已一月,脸上的湿疹仍没好,还是以纱覆面。打断了我与沈羽接旨,她提裙步到龙台下,跪地道:“陛下当真要把昌平公主嫁给征西大将军?” 大皇兄冷声道:“怎么?” 顾璃道:“征西大将军乃辽东王府的三公子,当今辽东王的三弟,手握数万大军,威名赫赫,贱妾以为,倘将昌平公主嫁给沈三少,根本不配!” 此言出,无疑于驳斥大随天家颜面,下头顷刻便有臣子愤然道:“不过一名妇孺,今上的圣意,岂容你揣测?昌平公主乃我大随嫡长公主,今上的亲妹妹,身份乃天下至尊,你说她配不上沈三少,无疑于诋毁今上!依臣看,莫不是平西王老糊涂了,收了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入王府,平日里治内不严倒罢了,到了九乾城还不知收敛,怕不要牵连得平西上上下下受她所累!” 顾璃听了这话,却不恼不怒,她平静地向大皇兄磕了个头:“禀皇上,贱妾说昌平公主配不上沈三少是有理由的。”直起身,稍稍一顿,忽然抬臂指向我,高声道:“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 “大胆顾璃!”兰嘉怫然怒道,“长公主的身份,岂容你一个区区府妾就可以随意诋毁的?今夜是除夕佳夜,是陛下与本宫的婚宴,你不分场合胡乱行事,是不将陛下与本宫放在眼里?” 她说到这里,朝我皇兄略一福身:“陛下,臣妾今既为皇后,执掌凤印,无论臣眷,府妾,宗亲,都分属后宫管辖。平西王府侧妃顾氏大胆妄为,辱没天颜,臣妾这便请肃清后宫!” 言罢,待我大皇兄微一颔首,她顷刻转身,凛声道:“来人——” “皇后娘娘要治贱妾的罪,贱妾无话可说,但如你们所说,昌平公主倘真是皇女嫡长天下至尊,事关她的清白,难道天家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查都不愿一查?”顾璃抢在侍卫制住她前,从袖囊里取出一封信呈上,“若非手握实证,贱妾怎敢轻易诋毁昌平公主?此乃昔淮王的一封亲笔信,信上亲称‘朱碧吾女’,淮王生前好文墨,一手好字风骨极佳,旁人难以模仿,要查此事其实很简单,只需找淮王身前的笔墨比对一番即可。” 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一声:“其实贱妾手上的信还不止这一封,陛下若当真要查,贱妾还有旁的证据,甚至朝廷还可着人亲去淮王陵墓,看看他的陪葬品中,昔故皇后杨氏的陪葬品中,有什么蹊跷!” 此言出,下头一干臣子全跪了。 两名侍卫挟住顾璃,却不敢将她拖下去——事出突然,杀顾璃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倘这时候再将她处死,反而显得天家心中有鬼,在所有人心中蒙上一层疑色。 我抬目望去,大皇兄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二哥看他一眼,顷刻会意,目光中闪过一丝冷色,手扶上腰间刀柄,迈步而来——竟是要亲自动手。 我知道,其实凭当今圣上与焕王爷的本事,这九乾城里,又有什么事压不下去? 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从小在两位兄长的庇护下长大,如何能令他们自始至终为我所累?今日的事态闹成这个样子,二哥若亲自斩了楚离,满朝文武今后会怎么看我两位兄长,怎么看天子朱家? 立国之道总是以臣民为本的。 我唤了声:“二哥。”将他拦下,回身对挟住顾璃的两名侍卫道:“把她松开。” 两名侍卫迟疑了一下,看了眼大皇兄的脸色,应诺退下。 我看着顾璃,道:“你既敢在当今圣上的婚宴上状告本公主,想来是不要命了,既然连命都不要了,脸上这层面纱,怎么还不揭下来?” 顾璃的声音透过那层纱低低传来:“贱妾状告昌平公主,证据俱在,昌平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反而要计较贱妾因病覆面的纱,是不敢与贱妾对峙,不愿承认自己的罪孽么?” 我道:“本公主为何要与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对峙?”从一旁的内侍手里接过风灯,举到顾璃近前,在明晖不定的灯色中,透过纱,看向她的眼,“或者说,本公主为何要理会一个已死之人的构陷,你说是吗,楚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事儿还没完,但是接下来就差不多能串起来揭秘了,本来想继续写一段,赶着去整理购物车,所以,大家明天见! 第72章 他山之石 09 此言出,四下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楚合是楚离的亲妹妹,五年前楚离撞死在九龙柱上,便是她搂着楚离的尸身,拂着泪,悉数我七大罪状。那些空穴来风的话语我至今想来犹自心惊,缜密得找不出一丝漏洞,仿佛我本就是那样一个蛇蝎心肠的人。 后来我被幽禁兰萃宫,楚合得偿所愿嫁给了慕央。淮王过世,朝廷、平西、远南,对淮安宝地相争不下,慕央带兵守住了淮安,父皇念他有功,欲令他袭淮王爵位,慕央不受,这天大的皇恩于是便落到了他的结发妻,楚合身上。楚合被封郡主,又赐诰命,成为京城臣眷中,淮王妃之下的第一人。 不过那时候,她已得了不治之症,寿数无几了。 这些琐事都是我住在兰萃宫时,从那些偶来为我看诊的医官口中支离破碎听来的。彼时人世的繁丽已与我无关,旁人的造化与缘法亦不萦于怀,唯独楚合这一桩入了心。 我尚记得儿时第一次与楚合相见,她跪在含元殿中唯唯诺诺的样子。她的眼神很奇怪,一分臣服,三分歆羡,余下的尽是说不清道不明。与她说话,她无时无刻不在赔着小心,宫人或多或少都会讨好奉承,但楚合不一样,她的每一字每一语都是怯懦的,踌躇再三的,总要引得人去猜这是否出自她本心。我少时骄纵,凡事随心而为,喜欢坦坦荡荡的人,和她相处只觉十分疲惫,便渐渐疏远了。 楚合与慕央同养在淮王膝下,后来有一回,宫中摆宴,她跟着慕央来含元殿看我,之后二哥宫中有人来请,我与慕央已走到天华宫门口了,回过头,她仍立在院中那株垂丝海棠下,绞着手帕道:“过一会儿阿姐就要进宫了,若此时去二殿下宫里,再去九乾门相迎,来不来得及。” 彼时楚离尚不是后宫之主,她进宫,何须臣眷贵女摆道相迎。 其实我知道楚合在犹豫什么,她怕以她的身份,配不上入我二哥的无衣殿,她怕慕央被我二哥拖住,宿在宫中,到时过了宵禁,我二哥又要将她塞来我的天华宫,她不喜欢留宿在天华宫。 她是淮王义女,身份贵重,我纵是公主,也不会拿她怎么样。随宫这么大,多的是去处,她不喜欢天华宫尽可以与我说,但她从来不说,只会端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与我道,天华宫比淮王府还好。 我走到楚合面前,与她同立在那株垂丝海棠下,道:“其实你生得很美,大可不必这么自卑。” 谁知她听了我的话,忽然抬目看我,眸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又慌乱着去看我身后的慕央。 我愣了许久,才意识到我的话虽是出自好意,但“自卑”二字却将她心中的狼狈不加掩饰地袒露在慕央眼前。 也是自那时起,我才发现楚合对慕央的情,从来不是兄妹之谊。 我只是没想到,当年楚合眼中的一丝怨毒会在年复一年的岁月里酿成滔天彻骨的恨,最后成了我与她之间再也不可能度化的仇劫。 楚合跪在龙台下,脸上的面纱无风自动,她低低笑了两声:“昌平公主这是要恶人先告状?” 我道:“你究竟是顾璃还是楚合,揭开面纱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说着,立在一旁的侍卫再次制住楚合,伸手就要掀她的面纱,正这时,解剑之声忽然自另一侧传来,李栟的贴身护卫不知何时来到了楚合身旁,拿剑柄抵住了侍卫的手,说了句:“公主开恩。” 与此同时,四名跟着平西王一同赴宴的府兵也将手放在了腰间刀柄上。 李栟跪地,惨然道:“皇上,拙荆言辞固然有辱昌平公主,但她甘冒性命上表,也是为了天家清白,可谓一片赤诚报国之心。且楚合郡主乃慕将军亡妻,孝昭皇后之妹,是早已仙逝的人,臣虽未有幸与之晤面,却久仰其名,若拙荆就是楚合,臣又怎敢纳她入王府呢?还望皇上明鉴,也请昌平公主明鉴。” 这个老狐狸,一番话非但将自己撇了个干净,还泼我一身脏水。 我没理他,盯着楚合脸上的面纱,吩咐:“揭!” “蹭”的一声,一道寒光自我眼前闪过,李栟的贴身护卫将剑柄往上一撬,露出半截剑身,瞬间割伤了两名侍卫的手。 二哥爆喝一声:“李栟!你手下的人竟敢当着皇上的面动兵,可是反了不成?!” 与此同时,卫旻几步上前,将我护住。但他也仅仅只能护住我,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与李栟的护卫动手,因为他是天子朱家的人,眼下于闲止在,沈羽与李栟也在,他们中,谁不是野心勃勃,任何一点天家与平西的冲突,都会被有心之人做文章,动辄成为燎原江山的火种。 好在我二嫂像是堪破困局,同时出刀,自下往上抵住李栟护卫的剑身。 她虽归顺朝廷,聂家军仍记在沈羽的西里军之下,两藩之间交手,便是另一回事了。 二嫂与李栟护卫正僵持,卫旻借此时机,将我往身后一带,轻道一声:“顾娘娘,得罪了。”一把掀开楚合的面纱。 意料之中的一张脸,双目里有一如往昔的怨毒,但整个人仍是娇美的,像一株常开不败的水仙,弱质芊芊,楚楚动人。 她忽地轻笑一声,高声道:“这下陛下不奇怪贱妾为何知道昌平公主的身世之谜,为何手握这些证据了吧?贱妾自小在淮王膝下长大,自比旁人多几分堪破秘辛的机缘。” 她竟是要与我鱼死网破。 到了此时,来集芳苑赴宴的臣子们已鸦雀无声,楚合淮王义女的身份太有说服力,他们终于对本公主起了疑。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的疑心不是空穴来风,我自出生起,就是欺君。 我早已想好了,我可以输,可以败,甚至可以死,但不是输在今日,不是败在这里,绝不是死在楚合手上。 我道:“本公主记得郡主当年得了不治血症,早已下了墓,今日出现在此却成了平西王府的妃妾,难道不该给陛下与慕将军一个解释?还是说郡主今日就打算以这样不明不白的身份参奏本公主,只怕你说的话,他人也不能信吧。” 楚合道:“我当年患上血症,幸得燕地三皇子良方,取百兽之血根治,岂不知那百兽之血凶险,又诡异多端,到了最后,人竟呈假死之状。我自墓中醒来,因浑身之血被百兽之血清洗过,不记前事,身体极弱,走出墓地后,幸得一家京郊农户收留,后来那家农户北迁,我亦随他们到了平西,机缘巧合下,入了平西王府为妾。但自今年伊始,贱妾渐渐想起旧事,迟疑再三,觉得若帮公主隐瞒身份,实属欺君,贱妾是大随子民,自小受大随天家恩养,岂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忘恩负义之事?这才随王爷回京,将贱妾所知如实禀明圣上。” 她说到这里,又道:“贱妾之言,句句属实,当年收留贱妾的农户,在京郊为贱妾看过病的大夫,北去路上见过贱妾的商户,都随贱妾来了京师,可为贱妾作证。贱妾离开平西前,燕国的三皇子也来了一封亲笔信,证明贱妾当年所服百兽之血确有假死之状,绝非怪力乱神之说,皇上若不信,可传问证人与证物。” “不必了。”我道,“当初收留你的那户人家,是不是姓曲?五年前为你看诊燕国巫医,是不是为后宫的颜贵人也诊过脉?你随农户北去遇到的那位商户,可是做油布生意的?你想起往事后,燕国三皇子为何要给你去信,是不是你承诺了他什么?” 楚合听着我的话,眸色未动,却仍是从容应道:“昌平公主既已派人查了,便不该再对贱妾身份有疑。” 我道:“本公主是派人查了,但本公主查到的还不止这些!”我说着,看入楚合的眼,将声音一缓,一字一句道:“当年孝昭皇后撞九龙柱身死,你跪在金銮殿搂着她的尸身悉数本公主七大罪状,本公主那时被人陷害,措手不及,无从可辨,且觉得孝昭皇后是因为被本公主揭发,为求清白而死,心中的确有愧。后来却发现这一出缜密的戏码中,有一点怎么都解释不通。本公主揭发孝昭皇后,到孝昭皇后撞九龙柱而死,其间有整整三日。而那名被误以为与孝昭皇后有苟且的侍卫,他的太监身份,早该在第一日就被查到。孝昭皇后虽坚烈,但她与本公主本无仇怨,既知道自己清白仍在,为何还会以死鸣冤。但后来,本公主忽然想明白了。” “楚合,你不打算给你姐姐的死一个交代吗?” 楚合脸色终于变了,脱口便道:“昌平公主这话是何意?彼时阿姐冤死,贱妾伤心欲绝,几欲随阿姐而去,公主的意思,难不成阿姐是贱妾害死的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没写完睡着了,现在更上,晚上要带猫狗出门一趟,今天就不补更新了,不出意外明天还是上午更,虽然没补更新,但是这一章字数比较多,相当于其他时候的两更啦~ 第73章 他山之石 10 我道:“当年本公主告发孝昭皇后,父皇将我与她分别幽禁在天华宫与仁明殿,等闲不允人探视,整整三日,出入过仁明殿的只有你一人。三日后,本公主与孝昭皇后入金銮殿听审,她到的时候已精神恍惚,父皇尚未来得及问话,她便泣不成声,一头撞在了九龙柱上。” 我盯着楚合:“孝昭皇后临终前,说过这么一句话,‘阿离死后,想常伴皇上身边’,帝后情深,这话甫一听来再寻常不过,但如今想想,却蹊跷至极。她当时是贵妃,除非犯下不赦之罪,薨逝后,自当葬入皇陵,何来不能相伴我父皇身边之说?再思及她彼时恍惚,伤心欲绝,只有一个解释,孝昭皇后直到薨殒,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 “本公主寻人问过,早在金銮殿大审的一日前,父皇便解了仁明殿的禁,还派人前去安抚孝昭皇后,但你却告诉宫人,说你姐姐伤心欲绝,无颜见人,将所有人谢绝殿外,到连她是否清白都不肯相告。” “楚合,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连从小与你相依为命的亲姐姐都要算计!” 楚离楚合姐妹情深,楚离冤死后,又有谁会去怀疑楚合?到头来,所有的嫌疑便落在了我一人身上。 楚合凄然一笑,目光中却闪过一丝狠色:“阿姐虽是被冤枉的,但她被人发现与那假侍卫纠缠是事实,阿姐贞烈,纵然知道自己清白,被人诬陷至斯,如何还有颜面面对世人?昌平公主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一切不过是你的臆测,空口无凭!” “本公主空口无凭?”我只觉得她的辩解十分可笑,“楚合,你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找来这么多证人,把自己为何还活着的理由编排得天衣无缝,却忘了自己究竟是患什么病症‘死’的?” 我将声音一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血症乃不治之症,凭我大随医术之精,尚束手无策,那燕国巫医不过会些招摇撞骗的除祟之术,连颜贵人腿上的湿痛之症都无法根治,怎么可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楚合,你仔细回想回想,当年我状告孝昭皇后之后,凭你姐姐的贵妃之尊,想要将我父皇解禁的旨意瞒她一日,令她困守在仁明殿谈何容易?你忘了当初是谁与你合盟,你的同党又是谁了吗?” 引我瞧见离妃与侍卫通奸的人是凤姑,而凤姑则是受淮王妃指使。我一直以为那个设局害我的人就是淮王妃,直到今年入冬时节,淮王妃对我说,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有人如我一般恨你。 她虽与我不睦,但此生爱笃淮王,临到心灰意冷时,不会平白无故与我说这么一句话。 也正因为此,我才想到楚合这个已“死”之人身上。 随后平西王进京,接风宴上,李嫣儿以李贤作饵,诱我入桃花阁,设局破坏我与于闲止的婚约,我将计就计,非但从颜贵人那里审出了那害我之人为的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还从李嫣儿口中套出了她要毁我婚约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已得知我非父皇所出。 我的身世乃天家秘辛,鲜有人知道,而当年楚离之死更不光彩,这些年极少有人提及,能拿着这两桩事做文章,除了淮王妃与楚合,我想不出第三个人。 有些事之所以迷雾丛丛,是因为找不到那个破局的点,一旦方向对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二哥把卫旻送来天华宫,命他暂为我所用,我便令他竭一切所能追查楚合的“死因”。 原来楚合当初根本没患血症,所谓的血症,不过是她的金蝉脱壳之计。 “其实你最开始,只是染了点轻微的风寒,但令你没想到的是,即便本公主被幽禁兰萃宫,本公主的二皇兄依然不依不饶地追查孝昭皇后的死因,俨然就要查到你身上。你怕到时候水落石出,死无葬身之地,只好一不做二不休,谎称思念孝昭皇后,以至身染血症,借用假死,金蝉脱壳。” 至于我二哥当年为何没查明真相,原因其实很简单,与我一样,算到了淮王妃,算漏了一个“已死”的楚合,更重要的是,他查到了我非父皇亲生,而我的身世,才是这一切最根本的因果。 我道:“我不知道你许了燕国的三皇子什么,竟肯请动他出手帮你,带你从墓地出来,送你前往平西,但百年来燕随两国战乱不断,异邦狼子野心,燕地的皇子,所图还能是什么?!” “可惜啊,燕三皇子纵有通天本事,能让一个人生而死,死而生,但他到底非我随宫中人,如何顾全得了细枝末节?楚合,当初你初染风寒,是谁为你请的太医,谁派自己的贴身侍婢去你府上照顾你,你都忘了吗?” 楚合的瞳孔渐渐变大,嘴角一颤,嗫嚅出几个字。 我没有听清,但我知道,她已想到那个人了。 楚合的义母,淮王妃。 “当初父皇本欲从轻处置本公主,但你不甘心,与淮王妃合盟,瞒下孝昭皇后她的清白之实,最终令她冤死,也令本公主幽禁冷宫。可惜,历来与虎谋皮,无疑于自寻死路,你决定谎称血症后,曾央求淮王妃,请她为你解决掉那些知道实情的人,但人都是求生不求死的,谁不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你说本公主诬陷你,说本公主空口无凭,最初为你看风寒的太医宫中不少人都认识,本公主这便将他请上来,与你对峙如何?” 楚合涣散的双瞳里,浮上些许迷惘色,夜风拂来,吹落仍垂在她耳侧的面纱,面纱坠地的一刻,她朝四周看去,像在找寻着什么,然后目光渐渐定住,不动。 那是慕央的方向。 看着看着,她的双眸便找回神采,一抹决绝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欢愉在她目光中闪过,她失笑出声:“我纵是瞒下了阿姐她的清白之实,亦不过瞒了一日,如何会料到她会撞上九龙柱,至于血症,更好解释了,当年你即便被幽禁兰萃宫,慕央他心里亦只有你一人,我不愿守在他身边了,因此走了,很过分吗?可是你朱碧呢?你把我的所作所为辨得如此分明,你这一身罪孽又该怎么洗?我是淮王义女,手里握着的,全都是关于你罪孽的实证!” “本公主如何,前尘旧事如何,自有皇上圣断,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但今日,此时此地,该死的是你。” 我看着楚合,一字一句道:“污言秽语,有辱天家,当诛;欺上瞒下,谋害孝昭皇后,当诛;布局设计,构陷本公主,当诛;以死脱罪,欺君罔上,当诛;通敌叛国,勾结异邦,当诛!” 言罢,我不再理她,朝大皇兄大拜而下:“皇兄,世人都想活得清白,皇妹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亦盼着能陈冤昭雪。今日是您的大日子,既然允了皇妹一个赐亲的恩典,想必一定肯再施舍一个。” 我直起身,指向楚合,“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第74章 他山之石 12 整个集芳苑如死寂一般。 片刻,忽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声音越来越大,变成啼哭,是李贤发出来的。 他天生痴钝,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是被这番阵仗骇住,双眸里写满茫然与惊惧。 李贤一哭,李栟亦流下来泪来,他颓然跪在地上,恳求道:“皇上,臣老矣,已经不起生死离乱,璃儿……不,楚合郡主她好歹是臣从平西带来的人,还望皇上开恩,留她一条性命。” 大皇兄没有理会他,但也没有应我之请,不置可否地唤了声:“宗人府。”然后一抬手,两名宗正会意,顷刻着人将楚合拖下去了。 先前楚合跪着的地方余下几封淮王生前的书信。 纵然今日赴宴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最知道在这四方宫禁里,什么该说,什么该忘,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楚合当着臣子宗亲的面揭开这么一段难堪的,甚至丑态毕露的过往,哪怕仅仅为了天家的颜面,不能不给一个说法。 大皇兄沉默许久,道:“御史台。” 两名御使大夫越众而出:“臣在。” “把这些书信收好,拿去查,若查到线索,立刻来回禀朕。” “臣遵旨。” 不远处传来楚合凄厉的声音,乍一听像哭,仔细分辨,其实是痛快的笑,我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是庆幸自己攀上平西这根高枝,所以命不该绝么?可她活成这副残尸败蜕的模样,连最后一点可怜的价值都被碾尽,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李栟听着楚合的声音,慢慢地咳起来,越咳越剧烈,忙乱之中,伸手探入怀里取出布帕,刚刚掩住口鼻,就呛出一大口血来。 “父王——”李嫣儿失声唤道,她掺住李栟,抬目泪盈盈地看向大皇兄。 人群中,已有醒事的太医提了药箱来为李栟看诊,大皇兄大约已被今夜之事搅得十分疲惫,没理会李栟这一番惺惺作态,看了二哥与慕央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席。 刘成宝愣了一下,才高唱道:“摆驾,回宫——” 二哥与慕央于是跟着大皇兄走了。 天子走了,婚宴自也没有摆下去的道理,众臣望着大皇兄与兰嘉远去的背影,竟仍能循规蹈矩地高祝一声:“愿皇上皇后良缘白首,愿大随万世永昌——” 我站在龙台外,看着这些大臣们跟着引路的内侍,沿着垂纶湖,慢慢散尽,须臾,有宫女拿了长竿来,开始一盏一盏挑落高悬了一夜的灯火。龙台下,宗亲与嫔妃们也开始离席,他们走得无声,自始至终,没人来与我说过什么,哪怕只是招呼一声。静嫔看了我一眼,在原地踌躇许久,可当我回望,她很快躲闪开目光,匆匆远去。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又要做回那个为人所厌憎,避之不及的昌平公主了。 小三登步来我身旁,轻声道:“公主,咱们也回宫吧。” 我慢慢点了一下头,应他一声“好”,刚走几步,又不由顿住。 垂纶湖边,人一个一个散尽的夜里,还有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里。 于闲止的双眸里已没有赐婚时的茫惘与不解了,他沉默地看着我,直到满园灯盏尽被摘下熄灭,月色悄悄笼上他的身,我辨不分明他的目光,只觉得他腰间环扣的玉色十分温柔。 “公主。”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刘成宝不知何时折了回来,躬身呈上一道明黄圣旨,赔着笑道:“方才陛下走得急,杂家竟也大意,险些忘了将这赐亲的旨意交给公主,公主莫要怪罪。” 他说着一顿,抬目看我一眼,又补一句,“杂家折回来的半道上遇到沈三少,他已领旨谢恩了。” 圣旨的边缘描着朱色双燕,这是大随赐亲礼上特有的御福。 我伸手将圣旨接过,刘成宝向我一拜,躬身退开。 我再看向垂纶湖边的时候,于闲止已不在那里了。 时隔五年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我本以为我会彻夜难眠,没想到一沾上枕便睡了过去。 梦里再不是年少种种,零零碎碎罅隙里,始终有一个身影。 月下远山,苍山覆雪,那个人就走在这苍茫山间,天即将破晓,满天星子化作一盏盏阑珊的灯火,他提着灯,回过头。 我一下睁开眼,天还没亮,我在黑暗中努力去分辨床梁的纹路,心中蓦地觉得十分难过。 这样的难过,就像是当年我跪在天华宫前,求父皇不要收回我与慕央的婚约时的惊乱失措;就像我追去雪中宫道,慕央对我说今生今世再无可能的空茫无着。 我看清那个站在灯火阑珊地方的人是谁了。 他是于闲止。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说的是尽量双更啊,但是你之哥看比赛那阵子耽误太多事儿了,雨连天的稿还没交齐全,番外也欠着,最近要抓紧把稿子交了先,大家理解下,明儿见~ 第75章 他山之石 13 外间传来叩门声,小三登道:“公主,陛下身边的刘公公来了,请您去子归殿觐见。” 天色微亮,刘成宝端着拂尘在天华宫外迎候:“杂家给公主请安,公主新春大吉。” 我这才忆起今日竟是正月初一。 春来的头一日,或许是因为时辰尚早,九乾城里仍是冷清的,好在有些宫女爱颜色,提早换上了春服,襟上绣着的桃李开得十分热闹。 去子归殿的路上,刘成宝道:“昨夜焕王爷与慕将军跟陛下回宫,也不知是说了什么,惹得龙颜大怒,连平日里用的釉里红都砸了,刚才陛下命杂家去天华宫传公主,杂家进子归殿看了一眼,王爷与将军竟还跪在里边儿,看样子陛下是还没消气,公主,待会儿您回话的时候,可得悠着点。” 我点了一下头:“多谢刘公公。” 其实我知道大皇兄为何动怒。 昨日婚宴前,若不是二哥支开礼部的人,在赐婚的灯笼里搁了沈羽的名,凭我一个人的本事,如何能做到偷天换日。 至于慕央,若不是他假称腿疾,引得于闲止误以为我仍对慕央有情,凭他的明睿,怎么可能在拾灯笼的时候失了方寸,没有堪破真正该拦的灯笼,其实在沈羽手中。 那一刻的声东击西,才是成败的关键。 刘成宝又道:“天不亮的时候,远南的世子大人来见过陛下。” 我没应声。 “当时杂家没在殿里伺候,不过,想来世子大人应该是过来辞行的,内务府管事的说,再过几日,等世子大人走了,皇上命焕王爷搬回宫里住,到时要把无衣殿重新拾掇一番。”刘成宝说着,看我一眼,犹豫着又添了句,“公主,世子大人身边莫护卫,今日请了太医。” 莫恒是于闲止的贴身武卫,他请太医,只能是为于闲止一人看诊了。 子归殿近在眼前,一名小太监从阶沿上跑下来,要接我的手炉,炉子烫手,我将它握了一会儿,与刘成宝再道一声谢,便进殿里去了。 二哥与慕央果然仍跪在殿中,我步去二哥身旁,朝大皇兄拜下,但他没应我,只屏退了一旁立着的御史大夫,翻开一封奏疏又看起来。 子归殿里今日焚的不是龙涎,而是沉水,一直到刘成宝数着时辰,进殿换过三回香,大皇兄的声音才悠悠传来:“你是什么时候看破了李栟的计策?他们设计把你骗去桃花阁当日吗?” 我摇了摇头:“李栟来京前,远南的世子大人曾与阿碧提起李贤,说他虽是平西王唯一的嫡子,但因为天生痴钝,十分不得宠。依大随祖制,王爵之位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平西王既然无意让李贤袭爵,今次进京,大可以带一个他最得意的儿子,求皇兄封赏,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带李贤来,还令人称呼他为七世子?阿碧当时听了世子大人这番话,就对李栟起疑了。” 加之后来李嫣儿不惜以伤害李贤为代价,设局在桃花阁害我,我才知道平西王的真正目的——牺牲一个嫡子,为他之后的起兵谋一个最合理的理由。 我道:“平西与燕地接壤,大随立朝数百年,燕国亡我之心不死,平西虽是抵御燕敌的第一道屏障,倘他们一旦与燕人合谋,燕兵便会轻易深入大随腹地。阿碧其实知道大皇兄为何招二嫂与聂家军回京,也知道二哥与慕将军近日为何军务繁忙,正是因为燕国已然开始整兵。而这个当口,李栟却带着楚合与李贤来了京城,为什么?因为他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与燕敌一起起兵谋反。” 大皇兄幽幽地看着我:“说下去。” “李栟起兵的理由,可以是李贤,可以是楚合,还可以是他自己。其中,李贤是最简单的,只要他死在京城,死在朱家人手上,李栟便可以对外称是我朱家杀了他们平西的世子,杀了平西今后的王,便能以复仇的名义起兵了。因此他们在桃花阁设局,一来破坏我与远南世子大人的亲事,二来,我姓朱,倘能把我‘嫁’给李贤,只待李贤一死,不愁赖不到朱家人身上。 “但桃花阁的计策,太容易被人堪破,所以李栟还预备了第二步,就是楚合。李栟是平西的王,平西之地,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眼。楚合的身份他早就知道,甚至早在几年前,燕国的三皇子帮楚合‘起死回生’的时候,李栟便与燕人勾结了。燕国的三皇子从楚合口中得知了我身世的秘密,认为可以加以利用,便将楚合送去平西,令她成为平西王的宠妃。今次进京,李栟利用楚合对我的不忿,故意让她当众揭开我的身世。李栟知道两位皇兄一直以来极宠阿碧,而我的身世,偏偏又是一个死劫,他算准一旦楚合当着众臣的面揭开我的秘密,大哥与二哥一定会对她动杀心,一定会赶在她曝露自己究竟是谁前杀了她,因为淮王义女这个身份,太有说服力了。因此只要楚合死了,死在众臣面前,尤其还是大哥或二哥亲自动的手,他们平西李家便与我们朱家有了杀妻之仇。李栟进京后,对楚合一个一个‘内人’,一口一个‘拙荆’,不正是想让旁人知道,他平西王有将楚合扶正之意,为之后杀妻的仇,再添一笔浓墨重彩么。 “燕国已然开始整兵,李栟与燕人合谋,是无论如何也要起兵了,因此他今次进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起兵的理由,也一定要万无一失,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地打一仗,最后不得四方归心,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因此李栟最后一个起兵的理由,便是他自己。倘阿碧没有猜错,李栟已将平西一切政务交给了他的长子,他年迈老朽,恐怕早就身染顽疾,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病症暂且压住了,昨夜他在宴席上,咳出的那口血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怕这位平西王,不日后就会死在京师了。” 大皇兄面沉如水:“你既知道大随与平西、燕国的战事避无可避,为何还要命人当众揭开楚合的面纱,命人将赐婚灯笼里的名字换成沈羽?你可知一旦你的身世曝露,将再无可能留住京师,不日战事一起,天下苍苍皆是乱流,朕又该将你送往何处?” “大哥为何一直想将阿碧嫁给于闲止?”我抬目,看着大皇兄,“不正是为了护我无尤么?可阿碧纵然非父皇亲生,到底做了两位皇兄这么多年的妹妹,怎么可能只顾着自己安危,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兄长陷入危局之中而无动于衷?” “古来王朝与藩地难以兼容,到了最后往往二者只存其一,藩王的结局几乎都是非死即反,远南、平西、辽东的势力早已根深蒂固,谈归顺更不可能。如今燕地与平西即将起兵,远南与辽东必不可能坐以待毙,远南势大,等的就是鹬蚌相争,倘阿碧嫁给于闲止,难道远南王就会鸣金收兵?他们也要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啊。” “当年父皇以老死冷宫为代价,逼阿碧嫁去远南,阿碧还曾怨怪过他。而今想来,原来竟是阿碧不解父皇的用心良苦。远南,平西,辽东,甚至燕桓两国早在那时就已知道阿碧的死罪之身,若有朝一日加以利用,非但于大随不利,阿碧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从前阿碧只想着自己,希望余生能够安乐,能够与心爱之人厮守。甚至当年淮安之乱,阿碧还曾不解,觉得朝堂是非,为何要将我牵扯其中?但我现在明白了,诚如当年慕央宁愿与阿碧此生长诀都不愿带阿碧远走,因为他是将军,危局之下,守家守国才是他的第一要责。阿碧是公主,也该承担古来公主应尽的责任。” “我知道对于皇兄而言,把阿碧嫁去远南并不是一个好选择,甚至如果远南王反过来利用阿碧牵制皇兄,甚至可算得上是一步死棋,因为远南势力太强,且他们与桓国接壤。可如果我嫁给沈羽,非但可以为皇兄夺得兵马,最重要的是,可以在战起的时候,牵制住辽东王。退一步说,即便到那时,沈琼实在要用沈羽,不惜鱼死网破,以阿碧的身世为理由,请旨休妻,他们辽东也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起码沈羽手上的一半兵是留不住的。甚至……”我顿了顿,“甚至在此之后,皇兄还可以将阿碧远嫁,和亲也好,联姻也罢,燕或者桓,甚至更远,兵书上不是说要远交近攻吗。” “我不愿看他人的铁骑踏过我的家国,我只愿大随能够百世永昌,愿两位皇兄与将军能平安。” 我俯身,朝大皇兄拜下:“阿碧,甘为天下棋。”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说一下,其实公主这个称呼听着华丽,根本意义上就是个政治物品,盛世还好点,如果生逢乱世,基本上就是政治牺牲品,牺牲的方式就是联姻和亲,基本没有例外。有的还三嫁四嫁,嫁给杀父仇人杀兄仇人杀前夫仇人的多的是。 如果可以,谁还不愿意跟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厮守一辈子是吧。 我理解大家心疼慕央,心疼于闲止,他俩有自己的责任,但女主也有自己的责任,没有义务先来成全他们俩的幸福。 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女主吧,真的不容易,能放弃慕央,喜欢于闲止,我觉得是她的福气,因为人最悲哀的事情之一,就是守着一段不可能的过去过一辈子了(虽然现在于闲止这里也困难重重,但他总比慕央有希望是吧),反正我作为她的亲妈,还是挺心疼她的,可能我就是偏心女孩纸吧。 明儿见~ 第76章 他山之石 14 “天下棋。”大皇兄将这三个字缓缓地重复了一遍,离开御案,踱步到我的跟前,“你知道天下棋中一个‘棋’字的含义吗?它意味着从今以后,你将不会再作为一个人而活,而是一个交换品,一个以物换物以保江山的筹码。你说‘远交近攻’,你又知道‘远交’二字的含义吗?对你来说,它意味着颠沛流离,返乡无期,甚至客死异邦。” 大皇兄说到这里,忽地将声音一沉:“朱焕!阿碧不知轻重,难道你也算不到此事的后果?你既知道她早存了嫁与沈羽的念头,为何不相阻反相帮?” 二哥跪在我身旁,沉默许久,才安静地道:“我自小没什么出息,念书念成个半吊子,学武也是杂而不精,一直到当年去了西里,才好好地领过几回兵罢了。那时候我想,反正大哥是太子,什么都出色,我回京后领个闲差,做个富贵王爷,吃喝玩乐一辈子就很好。” “当年碧丫头出事,我与皇兄闹过,与父皇闹过,甚至在金銮殿的廷议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脱过皇子袍,被父皇拖出去杖打,因为我不理解为什么从小到大与我一起疼着碧丫头的大哥为什么就不管她了。” “后来,大哥登基前的一夜,父皇把我唤到西华宫,告诉了我碧丫头的真正身世,他还问我……问我记不记得母后是怎么过世的。我说不记得了,父皇说,母后犯了秽乱宫闱的死罪,生下碧丫头的当日,是他亲自命人处死的。父皇还说,其实母后被处死当日,我是在场的,只是大哥您用手遮了我的眼,才没让血溅到我脸上。” “母后死的时候,我与碧丫头都啼哭不止,大哥您一手抱着刚出生的碧丫头,一手把我搂在怀里,父皇不忍,想要安慰,还没出声,您便将我与碧丫头藏去了身后,整整十日,您将碧丫头与留在您的宫里亲自照顾,不敢假任何人之手。父皇说,也是自那时起,您忽然变得异常沉默克己,大约是在知道自己应该担起这个江山前,就将两个弟弟妹妹的一辈子担在了肩上,而那年您才七岁。” “我少时胡作非为,碧丫头也十分骄纵,我们兄妹二人从小到大堪称无忧无虑,可回过头来想想,王朝式微,沉疴难去,我与碧丫头身为天家子,却能自在逍遥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大哥在前为我二人遮风挡雨。” “我是心疼碧丫头,甚至从小到大,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心疼这个妹妹,但也正因为此,我才理解她想为大哥分忧的心。” “我与她不可能这一辈子都躲在大哥身后,倘若国亡了,家不在了,大哥倒了,我们兄妹该何去何从?” “今次燕地整兵,平西王带着李贤与楚合来京,起兵谋反之意昭然,战事在即,早朝上不知已议过多少回了。枢密院掌院不止一次上书,一旦战起,最令人顾虑的不是平西,不是远南,甚至不是燕与桓,而是辽东。因为辽东的封地有一部分在大随中腹,囊括最繁华的江陵,一旦辽东有乱,等同于直接将我大随从中切割为二,大随以南抵挡不住远南与桓,大随以北又将与平西燕敌陷入苦战,南北不能呼应,疆土自此分崩离析。因此在平西起兵前,最重要的不是派兵北上,不是摸清远南与桓的密谋,而是稳住辽东,只有稳住辽东,大随才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接下来的战事。” “辽东王沈琼雄才大略,沈羽在领兵上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手下有兵数万不说,即便是辽东其他将领,也对他极为敬重,因此只要能牵制住沈羽,就能牵制住辽东,起码拖个一年两载绝不成问题。如今沈羽在京师,正是大好时机,这些日子议了许多次军务,枢密院与御史台多少回欲言又止,大哥您都没让他们把话说下去,为什么?因为您知道,一旦战起,沈羽必须回辽东,朝廷无论用什么样的借口把他留下都不合适,甚至逼急了,还会适得其反,除了一个——联姻。” “且与沈羽联姻的这名女子,地位还不能低了,因为沈羽是辽东王的胞弟,倘只是高门贵女或是宗亲家的郡主,便是嫁了沈羽,也只能随他去辽东。放眼大随,只有一个人嫁给沈羽是下嫁,阿碧。” “大哥我知您因碧丫头的身世,一心想让她避去远南,更知道这么些年,您已习惯将我与阿碧的安危担在己身,甚至连御史台与枢密院的谏言都压了下去,我纵是知道碧丫头的计划,又怎么敢与您相商?” “我知道大哥会因此怨我怪我,但我心疼碧丫头,从来不比您少一分,她成了这个危局下唯一的解,我也曾数度悲愤难眠,甚至不停自责自己当年为何没有多用功一分,倘若当年能为大哥多分担一些,会不会今日的局面就好一些?可是,我想着为大哥分担,碧丫头难道没有吗?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受天家恩养长大,都是皇嗣,不能因为大哥是君主,就把所有的重担全推到您一人身上。” 二哥说到这里,朝大哥磕了一个头:“皇兄,臣弟二十余年来,从未好好为您分忧,今次兵乱,臣弟自请挂帅,亲自驱逐外敌,待战事平息,无论阿碧在哪里,臣弟都会亲自带兵将她接回九乾城,令她此生不受流离之苦。” 子归殿里寂然无声。 良久,大皇兄问慕央:“你呢?也作如斯想吗?” 慕央道:“臣是武将,只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国亡了,何以有家,公主不愿做亡国公主,臣是以助她。” 大皇兄听慕央说完,悠悠叹了一声:“罢了,你们三个都起身吧。” 他背身面向龙案,沉吟片刻问:“那么接下来,依你三人之见,应当怎么做?” 二哥道:“臣弟以为,昨夜婚宴上,大哥将碧丫头赐给沈羽,朝廷中辽东的人一定措手不及,他们一定会连夜传信给沈琼,请他上一本急表,想办法让沈羽回辽东。因此当务之急,是大哥立刻给沈琼去一封亲笔信,亲自告诉赐亲一事,绝了他让沈羽回辽东的念头。” 大皇兄沉默一下,道:“此事不必提了,昨日婚宴后,朕便写了亲笔函,命亲使八百里加急传去辽东了。” 二哥似愣了一下,“嗯”着应了一声。 这便是我的大皇兄,哪怕满心盛怒,也能冷静下来做最该做的事。 大皇兄吩咐道:“慕央,聂璎带回来的三万聂家精锐,不日后就会派上用场,但这些年她跟着沈羽,里头不知安插了多少辽东的人,朕限你半月之内查清,该撤换的将领,一个都不能留。” 慕央道:“臣遵旨。” “朱焕,而今兵部有你执掌,阿碧如今与沈羽有了婚约,你借机查一查沈羽手下的兵有多少,尤其是他们借给远南的,另外,平西的驻守将领朕不放心,你整合好西北的兵马,过几日跟枢密院一起来见朕,派一个可靠的先过去调度。” “臣弟遵命。” 大皇兄最后道:“阿碧,纵然你如今和沈羽有了婚约,但他借给于家的四万军,不是那么好讨要的,据朕所知,沈羽与于闲止有私约,但具体是什么,探子没有探出来。昨夜朕召见沈羽,他说过几日会去天华宫探望你,你借机打听。还有——”他一顿,“于闲止病了。” 我犹豫了一下,问:“大哥知道于闲止因何而病吗?” 大皇兄道:“旧疾。” 我行了个礼:“臣妹知道该怎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辛苦了,过两天给大家发一颗糖! 第77章 他山之石 15 我原以为沈羽要等沈琼给大皇兄回函了才来见我,没想到仅仅过了几日,他就到天华宫来了。 正月一到,日子一日暖似一日,小三登提了新沏的茶水为他斟上,沈羽吃了一口,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我险些忘了,沈三少不嗜茶,天华宫的许多茶,原都是为于闲止备的。 小三登道:“是奴才大意了,这茶公主爱吃,奴才早上便煮了一壶,奴才这就去为三少换清水来。” 沈羽却道:“不必。”他一笑,“既是公主爱吃的,尝一下也不错。” 他今日一身绀紫深衣,外罩云纹罗衫,手上的浅绿扳指与茶盏的翠色相映成趣,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将茶饮尽,倒是一副闲雅姿态。 小三登又添了一道茶水,退去殿外了,沈羽这才道:“其实沈某今日过来,是有些家常琐事不方便跟陛下与焕王爷开口,因此想先和公主商量。” 我道:“三少但说无妨。” 沈羽道:“是这样,我虽一直没娶正妻,但在辽东的府邸里,还是养着几房妾室与通房丫鬟的。公主知道,我大哥的王妃是平西大郡主,像我这样的宗亲,日后一定是要跟旁的世家族联姻的,本来想着等正夫人过门,再给府里的那几房名分,没想到沈某好福气,竟有幸能与公主共结连理。既然要娶公主,那么沈某日后就当长住京城了。至于辽东府里的那几位,公主若容得下,我便命人将她们接来,公主若容不下,我便将能打发的打发了,实在打发不了的,便送去我大哥在江陵郊外的一处别院,好歹都是有情分在的,给一寸容身之所。只有一位……” 沈羽说到这里,语气稍稍一顿:“她身子不好,当年原是为我怀了位小公子,可惜没等生下来就胎死腹中,她自此以后成日以泪洗面,加上家中已无亲人,无人诉苦排遣,直到近一年,才稍微能瞧见些许笑颜,还望公主大肚能容,允沈某将她接来京城。” 我问:“沈三少很喜欢她?” 沈听了我的话,稍稍讶异地一抬眉,然后笑了:“我这样世家公子,从小见过太多如花一般的好颜色,早就腻了,动心太难,喜欢更谈不上,只是怜惜罢了。” 他说着,语气微微一沉,多了三分认真:“她是将门出生,父兄都是为了救我父王的命而死的,说到底,是我沈家亏欠她。” 我点头:“既如此,三少自然该把她接来京城。” 一时想到大皇兄让我打听辽东借给于家四万军的虚实,我又道:“本公主惯来不大会照顾人,三少既要将那将门女接来京师,不如再从府里几房妾室里挑两名体己的,一并接来。” 我又想了想:“此事宜早不宜迟,这样,三少手底下不是有很多亲兵吗?就由三少传信,让三位侍妾跟随亲兵一并来京,可好?” 沈羽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三分。 他又拿起手旁的茶,慢慢饮尽,然后将茶盏一放,不置可否地道:“那我再想想罢。”说着,站起身,“今日还要去兵部议事,便不在公主这里多留了,我如今仍住在倚晖堂,公主若有什么事,尽管派人知会一声,自然公主若肯亲自过来,沈某一定倒履相迎。” 我将沈羽一路送到天华宫外,道旁有两株打了花苞的早杏。 他在杏树旁略顿了一下,回过身来,风吹过,他在这风里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伸出手,似要为我理鬓边被风拂乱的发,我眉头一皱,下意识就往一旁退开一步,而沈羽的手也在我额前一寸处从容停下——原来他竟只是在试探。 沈羽悠悠地看着我,那双自带三分春意的桃花眼里忽地荡开一笑,他收回手,不慌不忙地道:“至于公主方才想问的,我辽东借给于闲止的四万军能否收回。按常理是可以的,我如今与公主有婚约,日后是驸马,即朝廷的人,手下的兵自也该归顺朝廷。但公主若还记得,一年前于闲止来江陵跟我借兵时,是与公主一起来的,且还是跟聂家的那三万一起借的。” 他一顿,“换个说法,于闲止这四万军,用的是朝廷的名义,不是远南的名义。公主一定认为,既然他是用朝廷的名义借兵,那么这四万军就更好收回了对不对?” “本来是,但于闲止当时与我拟了一个死约,一旦远南边境有异动,即大随以南边境有乱,这四万军当以抵御南面外敌为首责,三年内不得变更。而所谓南境的外敌,也就是桓。” 我心下一沉,只觉事态不妙。 沈羽看我一眼:“公主想必已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南境以外,桓国坐镇的将军正是廉亲王白朽,白朽当时与于闲止在江陵见过一面,两人私底下合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听说相谈投契。既然这么投契,白朽在西里边疆闹出点异动只是举手之劳,毕竟‘边境有异动’,‘异动’二字的界定太模糊了,基本上死了兵将就算。因此只要远南上了急报,说大桓有入侵意向,按照我与于闲止的死约,这四万军我辽东就不能收回,而且朝廷也不好反对,毕竟藩镇的意义,是王朝的臣属,就是为王朝镇守边疆的。” 沈羽说到这里,将语气微微一缓:“所以这四万兵将,我这里是没办法了,公主若实在想帮你两位皇兄,可以去寻于闲止,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他这么坦诚,我亦不好再与他绕弯子,点了一下头:“多谢。” 沈羽却笑了:“公主客气,其实公主若当真要谢,只需牢记沈某并非不爱茶,只是吃不惯公主这宫里常备的碧螺春与普洱,公主若有心,便将这些茶一并换作君山银针罢。”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卷名已经该换了,还没想好换什么,等想好了统一调整一下,明天见! 第78章 他山之石 16 沈羽走后,我唤来一名侍卫,将沈羽的话一字不漏地给二哥带了过去。 过了两日,二哥便到我宫里来了。他大约是百忙之中腾出的闲暇,一身盘龙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到了含元殿,连饮了三碗茶水,尔后愣了一下:“你怎么把宫里的碧螺春都换成银针了?” 我不知当怎么答,所幸二哥没有追问,径自道:“沈羽辽东府里养的那个将门女,卫旻已经派人去查了。” 我道:“二哥也觉得她可疑?” “难说。”二哥拿起茶碗,示意让小三登再给他添一道水,“沈羽这样的世家子弟,家里养再多姬妾,都是作消遣用的,即便有过身子,只要没生下来,他便不会往心里去,这么堂而皇之来跟你提名分的事,若非这个将门女本身有蹊跷,就是他对她动过真心,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该仔细查。” 我点头,有蹊跷便查蹊跷,动过心则更好,因为可以利用。 我又问:“那辽东借给远南的四万军呢?” 二哥说:“这个大哥命人查过了,于闲止和沈羽之间确实有死约,且还不是口头协议,白纸黑字,一份在辽东王那里,一份在于闲止的爹,远南王那里,连虎符都给了。沈羽没有骗你,三年之内,这四万军的归属,确实由于闲止说了算。” 他说着拧起眉,抬手捏了捏眉心,“但有一点说不通,寻常借兵,打个比方,譬如我借兵给辽东,第一,不会借这么久,因为久则生变;第二,绝不会拟死约,绝不可能给虎符,因为兵力是卫国卫家的根本,只要虎符在我手里,主动权便仍握在我的手里,我甚至会派遣最信得过的将军去帮忙领兵,这样一旦我想收兵了,任谁都没法兴风作浪。可是辽东究竟是为什么,竟肯以死约的方式将四万精兵转给远南?” 我一时想起那日沈羽来看我时,对我的试探,说道:“其实沈羽原本对我是存了些疑虑的,他不知道我对这桩联姻的真正态度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否逆来顺受,他甚至怀疑这一年来我与于闲止的种种不过是虚与委蛇。我本来不该让他看出虚实,但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只一试探,他就看出了我与他联姻,不过是在得知平西要谋反后,不得不走的一步棋,此前并没有太多预谋。” 二哥道:“他要试探朱家的根底,便任他试探去,左右人都被困在九乾城,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想必沈羽也是想通这一点,才肯把辽东与远南的死约如实相告,意思就是能交代的交代,不能交代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不过你也不必管了,你与沈羽定亲,战前能牵制住辽东,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四万军,能从远南手里讨回来最好,讨不回来也没什么,远南本就势大,四万辽东军对他们来说锦上添花罢了,只不过……” 二哥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像是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语锋一转道:“这几日我真是累得很,今日来你这儿,正好躲会子懒。” 他说着,将茶碗一放,步去含元殿的隔间,往卧榻上阖目一躺。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传来低低的鼾声,我有点讶异,看了二哥一眼,他虽睡熟了,一双英挺的眉仍紧拧着,眼下有十分浓重的乌青,这几日何止是累,大概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 我十分心疼,我从小跟在二哥身边长大,几曾见过他操劳成这样。 我为二哥脱了靴,轻手轻脚地拿了被衾为他盖上,在房里点了安神的香,然后倚着卧榻坐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盼着战乱能早一天过去,大随能早一天国泰民安。 就在我撑着榻头,也要睡过去的当口,外间忽然想起一阵急乱的拍门声。 “焕王爷,不好了,西北边疆传来急报,燕兵已从平西与北漠的交界处入侵,平西非但未加阻拦,而是上了一封急函,质问平西王为何一来九乾城就性命垂危,想必平西与燕已然准备联兵了!” 二哥陡然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翻身坐起,迅速穿好靴子,推开门,问了卫旻一句:“急报呢?”随后疾步如飞地离开了。 我看着二哥的背影,又看了眼我为他斟好,但他尚未来得及饮的那盏茶,心中浮浮沉沉。 其实二哥没说完的那句话,我大概能猜到。 远南势大,四万辽东军对他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但随不一样,随身处强敌环视的中腹,四方都是狼子野心,每一分兵力对大随来说都十分珍贵。 纵使二哥说,以联姻牵制住辽东已然足够,但今后呢,南北边疆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要用兵去守。 一念及此,我唤来小三登,问:“我昨日让你去太医院打听于闲止的病情,你问得怎么样了?” 小三登道:“说是仍病着,世子大人身边的云画姑娘日日去太医院取新鲜药材。” 我点了一下头,换了身衣裙,随后便往于闲止的无衣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第79章 他山之石 17 莫白就守在无衣殿外,见了我,愣了一下迎上来:“昌平公主是来探望世子大人的?”又解释,“世子大人的伤疾犯了,太医说不能见风,是以无法出来相迎,公主勿怪。” 说着,便将我引去书房。 虽是初春,天气依旧寒凉,屋内焚着一盆红罗炭,于闲止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他浑身只着月白深衣,肩头披了一件淡墨色外衫,秦云画立在一旁为他磨墨,见我进屋,轻声提醒:“世子大人,昌平公主过来了。” 于闲止的笔头顿了顿,但他没有抬目,很淡地“嗯”了一声,续着写了下去。 秦云画搁下墨锭,过来对我施了个万福,将我请到左手旁落了座,提起茶壶斟茶。 对面的博古架下搁着一张竹榻。 无衣殿从前是二哥的寝殿,二哥习武,书房不常用,因此那时这里是没有竹榻的。 我想起两年前,于闲止初来京师,我曾日日去他府上蹭闲饭瞧话本子,午过十分困,没处打盹儿,过了两日,他就为我在博古架下添了一张小榻。 茶水是冬日里余下的极品普洱,秦云画搁下茶壶,对于闲止行礼:“世子大人,药汤熬好了,云画为您取药来。” 于闲止不疾不徐地又写几行字,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才答了声:“好。” 书案头的小盆炉点着两支檀香,于闲止收了笔,移目来看我。他的确是病了,脸色十分苍白,隔着袅袅轻烟,眼底也是云遮雾绕的。 我握着茶盏,想起此行的目的,道:“听说世子大人病了。”然后问,“世子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于闲止一时没答,过了会儿,才清清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觉得呢?” 我道:“昌平自然盼着世子大人能安泰无恙。”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我。 书房内寂然无声,好在没过多久,秦云画就回来了。她手里的药汤极苦,这苦味我闻过,去年我随于闲止去江陵,有回他吃了酒,伤疾犯了,越叔便为他熬了这么一碗药,后来我离开江陵,还将药方子收了一份。 秦云画将药汤呈上,于闲止接过搁在一旁,并没有吃。 秦云画道:“世子大人,太医嘱咐过了,您服药的时辰是不能耽搁的。” 于闲止没理会她的话,只说:“你先出去。” 掩门的一声轻响让整个书房又重归寂静,于闲止在书案前坐了片刻,对我道:“你有什么话直说。” 我想了一下:“三言两语说不清,世子大人还是先服药再——” “你难道不是过来打听沈羽借给我远南的四万军吗?”他打断我的话,“你想帮你两位皇兄收回这四万军,本王说得可对?” 我抿了抿下唇,只作默认:“什么事都瞒不过世子大人。” 于闲止又道:“是不是本王不生病,昌平公主还找不着借口过来?” 我道:“世子大人说笑了,年关一过百事繁忙,世子大人更有诸多要务要料理,总不至于在病中等着昌平。” 于闲止淡漠地看了我一会儿,离开书案,步来我身前:“本王就是在等你。” 他一走近,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我愕然抬头:“你饮酒了?” 于闲止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没有作答。 我又看向书案,堆砌如山的卷宗旁搁着一个白瓷瓶,我走过去掀开瓷盖一闻,确实是酒。难怪他要在案头的小盆炉里点两支檀香,原来是为了遮酒气。 于闲止的伤疾最忌饮酒,一饮则犯。 可他这么一边吃着治病的药一边饮着害病的酒,愈而伤,伤而愈,是什么道理? 我回身看他,想问,但话未出口,我就明白过来。 他早就料到我会为了辽东的四万军来寻他,所以故意饮酒犯疾,给我一个来无衣殿最好的借口。 于闲止淡淡道:“饮得不多,每日一杯,等昌平公主过来了,这酒便可以停了。” 屋内焚着的红罗炭一截化灰,露出里头彤云一般的火色,于闲止的语气叫我觉得不安,我定了定心神,道:“世子大人既是等着昌平,想必一定有事相商,世子尽管直说,昌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昌平公主这话是何意?意思是本王的问,你如实作答,待会儿你的问,本王也当如实回答?”于闲止的声音仍是清冷的,“童叟无欺,买卖公平,如今昌平公主的每一句话,本王都要三思了。” 我道:“其实昌平要问什么,世子大人都知道,世子大人的问,昌平也一定坦白。” 于闲止看着我,目色悠悠:“实话实说?” 我点头:“实话实说。” 我原以为他会问我为何要将赐亲灯笼里的名字换成沈羽,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蓦地开口:“你这些年……可曾有那么一刻,心中有过我?不是远南的大世子,只是于闲止这个人,你可曾有那么一刻,想过做我的妻?” 我一下愣住,抬目去看他的眼,眸深千丈,一眼望不尽,看久了便泥足深陷。 我避开目光,又去看窗外一株梨,梨花开得晚,尚未来得及打花苞,枝干光秃秃的,像是这个春还没来就过去了。 “如果你不是远南的世子,我不是大随的公主,我们天远地远的两个人,何来相识?世子大人与昌平说笑了。” “若本王执意要问呢?”于闲止却道。 身旁就是书案,我抬手撑住案头,指尖却不经意一凉,原来是碰到了那壶装着酒的白瓷瓶。 淡淡的酒气传来,也不知是否是被这酒气迷了心窍,我应道:“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第80章 他山之石 18 于闲止幽深的眼底忽然涌起潮水。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忽地失笑:“早知本王便不与你做这个买卖了,你今日来,是为你两位皇兄讨辽东的四万军的,倘不先给本王一个称心如意的答案,本王一旦心情不好,不愿把兵让出来了怎么办。” 我微咬了咬下唇:“昌平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全由世子大人。” 于闲止朝我走近,冷声问:“实话?”以近乎揶揄的语气,“你心中有我?” 他离得太近了,襟口几乎就要碰上我的鼻尖,吐息间,清冽的气息混杂着酒气扑袭而来,那滋味像把霜雪化陈酿。 我紧紧扣住身后的书案,点了点头,又答了一次:“有。” 于闲止刚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莫恒立在窗前:“世子大人,军中急报。” “说。” 莫恒犹豫了一下:“可是……” 于闲止看了我一眼:“无碍,直说便是。” “是。”莫恒答,言简意赅:“大随月凉山守将梁亥反了。” 我心中猛地一沉。 月凉山位于大随与平西的交汇处。 慕央跟我提过,大随凡重镇边疆都有守兵,而在北漠戍边的,是镇北大将军萧勇与七万随兵。 而今燕兵由北漠入侵,平西起兵,萧勇正率兵抗敌,可他的后方,月凉山守将在这时候反了,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想,张了张口,只嗫嚅着道:“我、我要去找大哥二哥。” 于闲止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淡淡道:“你去找朱煊朱焕有何用处?这是在九乾城,我能接到的消息,他们二人必然能接到。” 他盯着我:“你知道现在大随应该怎么做吗?” 我努力压住心中惊乱,问:“怎么做?” “迅速召集兵马突围。”于闲止道,“眼下燕兵、平西军、月凉山守军形成合围之势,将萧勇和七万随军困在北漠,萧勇虽能抵抗一阵,但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为何只有三月?” “因为他们没有粮草供给,平西谋反,自不可能再给随军粮草,大随境内的运粮之路被月凉山梁亥切断,鞭长莫及。加之燕兵、平西、月凉山守军轮番进攻,萧勇的兵一定应付不暇,一群断粮的疲兵能撑三月已堪称尽忠职守,三月后,他们必成溃败之势。” 我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人去救,大随损失的,除了平西的几个城池与月凉山,还有大将军萧勇与这七万条性命是吗?” “是。”于闲止斩钉截铁,“除非萧勇也反,但这必然不是你两位皇兄想看到的。” 外头又传来莫恒的声音:“世子大人,眼下正是好时机,我们可要去信给王上,采取行动?” 什么好时机?是趁着大随自顾不暇,来分一杯羹吗? 我抬目看向于闲止:“你们想做什么?” 于闲止道:“你还有心思管远南?”他看了窗外一眼,吩咐:“容本王想想,你先退下。” “是。”莫恒应了一声,渐渐走远了。 于闲止问我:“突围需要什么?”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兵。” 于闲止又问:“这个带兵突围的人,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心中闪过几个将军的名字,想要开口,一时间又觉得不对。 于闲止替我答:“朱焕。”他解释,“因为带兵突围是深入险境,除了面对燕敌、平西军,与月凉山反军接连不断的攻势,更要担负起众将士的信任。他必须是一个一生绝无可能背叛大随的人,必须让陷入困境的萧勇看到希望,所以他必须姓朱。” “这时候。”于闲止微沉一口气,“每一分兵力对大随来说都十分重要。” 每一分兵力。 “你是说……沈羽借给你的四万军?”我道。 于闲止的脸上仍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更靠近了些:“将你赐给沈羽,的确是朱煊走的一步巧之又巧的棋,起码稳住了辽东,让大随不至于在当下就分崩离析,但这之后呢?内忧暂且抚平了,外患呢?三个月,从南面调兵肯定来不及了,大随境内如今能凑出多少兵来?倘朱焕仅带着五万随兵就去月凉山突围,只怕是九死一生。” 我想我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你能不能……”我有些艰涩地开了口,“把你手上的四万辽东军……” “你方才的话,是真的吗?”他打断我。 我有些茫然,愣了一下:“什么?”尔后反应过来,轻声道:“是真的。” 他伸手覆上我扣着书案的手,微倾下身,鼻尖几乎要碰上我的鼻尖。 “可是我无法相信。”他说,“这两年来,朱煊让你跟在我身边,是不是骗我?是不是你们兄妹三人的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好让你在战起时,顺利牵制住辽东?” 我心中只觉苍白:“我说什么,世子大人都不愿信了。” 于闲止眼底复又涌起涨落不定的潮水,他俯下脸,唇上柔软沿着我的嘴角轻擦,声音低沉得令人心惊:“你可以证明给我看。” 我怔了许久,才大概明白了他的证明二字是何意。 慢慢从他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顺着他的衣襟,扶上他的肩头。 披在于闲止肩头的外衫突然滑落。 清冽微醺的吐息一下从唇齿深入,伴着越来越缠绵的醉意,酿成一团足以让人丧神丧智的汪洋大海。 他的手抚上我腰间的绸结,略顿了一下,忽然用力。绸结断落,身上束着的衣物也松散开,于闲止弯身,将我拦腰抱去一旁的竹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儿就是这么狗血,大家忍忍当糖磕了吧 明天见! 第81章 他山之石 19 肩头的衣衫褪去,裸|露在外的肌肤沾上一点又一点清冷的、柔软的湿意,像是春日里,顺着廊檐滑落的一滴滴雨。 于闲止的手抚上裙带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害怕。 不是怕疼,也不是怕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我拿着公主的名号,与沈羽定下婚约,牵制住辽东,保得大随腹地一时安稳,再拿着自己的身心,与于闲止交换他手上的四万军以后,我自己还剩下什么。 我这个人,还剩下什么? 可是我没有办法。 于闲止说了,童叟无欺,买卖公平。 大随陷在北漠的有七万将士,三个月的时间,从南面调兵已来不及,二哥如果只带着五万随兵去突围,是真正凶多吉少。 平西的城池,十二万条性命,还有我的二哥,从小到大,待我最好的二皇兄,如果我因为一时的坚持,没有换来这四万兵,二哥没了,我又该怎么办? 我赌不起。 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深湖,四面都是攫人呼吸的水。 我伸手抚上一旁的博古架,想要努力抓住什么,哪怕一根浮木也好,只要能让我不再这深湖里下沉。 指尖触到一个很冰凉的事物,原来是一个玉瓷瓶。 两层裙裳都被褪下,只余最里面的薄缎,于闲止倾身上前,在我耳畔轻唤一声:“阿碧……”然后伸手扶住我的腰。 他微凉的指尖带起一股莫名的灼意。 我忍不住一颤,连带着手里握住的玉瓷瓶也从博古架上翻倒下来。 瓷瓶碎裂的砰然声像一道惊雷,于闲止动作一顿。 他撑在我上方,好半晌一动不动,眸中的迷离变作茫然,变作清明,然后慢慢溶进眼底深潭里,瞧不见了。 像是沉睡的人终于苏醒。 与此同时,书房的门一下被推开,进屋的正是莫白莫恒与秦云画三人。 他们一看屋里的场景,齐齐埋首跪下,莫白道:“世子大人三思,随君已将昌平公主赐给辽东沈三少,您若这时候与昌平公主……倘随君知道,对远南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秦云画也道:“世子大人,而今时机成熟,远南需要您回去主持大局,王上已催促过多回,万不可再横生枝节!” 于闲止看着我,片刻,淡淡应道:“本王知道了。” 他从地上拾起薄衾为我盖上,坐在竹榻边,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衣衫扣好,吩咐道:“你们先退下。” 莫白莫恒与秦云画互看一眼,埋首退出屋外,掩上了门。 于闲止背对着我,在竹榻边坐了许久,才轻声道:“你……穿衣吧。” 我点了点头,扶着被衾坐起,从地上一件一件地拾起我的衣裳,穿上内衫,围上裙,罩上外裳,把被他扯断的绸带小心绑好,系回腰间。 我穿衣的时候,于闲止就在一旁沉默寡言地看着我,我很想问他我们之间的买卖还算不算数,他没有得逞,是不是就不肯把那四万军让给我了。 可是我不敢问,我怕他觉得我目的太强,他不喜欢我这样。 一旦惹他不快,我就没有任何争取的希望了。 我想起陷在北漠的七万随兵,想起即将带着五万东拼西凑的将士赶赴修罗场的二哥,心中只觉荒凉一片。 这股凉意从心口渗出,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于闲止看着我,蓦地开口,但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很快再次陷入沉默,又坐了须臾,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张布帕,递给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解其意。 他迟疑了片刻,微俯身,一手揽过我的肩,另一只手拿着布帕在我颊边轻轻拭过。 布帕上顷刻湿了一块,原来竟是我的泪。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流泪了。 于闲止涩然道:“是我一时迷了心神,我……” “没事的。”不等他说完,我便道,接过布帕将泪擦净,站起身,不敢看他,“我、我想要回去了。” 良久,于闲止轻声应道:“好。” 我走到门前,刚要推门,他又唤一声:“阿碧。” “阿碧。”他说,“我并非想要乘人之危,我从来不想……伤害你。” 门上的镂花木纹在掌心烙出深印,人从来不是作为自己一个人而活,他还有家,还有国,还有牵绊与立场,骨血与至亲。 而所谓伤害与否,哪能仅凭自身意愿? 我忍不住回过头:“乱象之下,阿碧一人何足挂齿?平西兵起,燕敌入侵,牵一发而动全身,藩也好,国也罢,不争则亡。闲止哥哥能保证在今后的战乱里,绝不图谋我家国,绝不伤害我的至亲兄长,不杀随兵,远南的铁骑永不踏入大随的疆土,不趁乱分我大随的一杯羹吗?” 于闲止与我对面站着,淡泊的春光倾洒入户,明亮得能让人数清飘浮在半空的万千尘埃。 许久以后,他答我:“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跟沈羽联姻的目的不是四万军啊,联姻是为了牵制辽东,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觉得二哥那章说得很明白呀~ 明天见! 第82章 他山之石 20 我从无衣殿出来,原想去见大哥,登上揽华楼往下望,只见墀台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文武百官,他们或是刚从金銮殿出来,或是守在殿外等候觐见,每一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写满焦急,忧虑,还有前途未卜的愁悲。 王朝式微,战火已燃,守将投敌,我的国要乱了。 我从揽华楼下来,慢慢走回天华宫。天未暮,我早早熄了灯,躺在榻上合上眼。其实未能真正睡去,因为心里没有着落,有几回触碰到梦的边缘,便陡然惊醒。但就这么周而复始地合眼睁眼,时间也渐渐过去,等我起身推开窗,外头已是深夜了。 小三登引着卫旻从廊外走来,一见我,讶然道:“公主您已醒了。” 我问:“什么时辰了?” “快四更天了。”卫旻答,他有些着急,“公主既醒了,便去子归殿一趟罢。陛下昨晚议完事,留下焕王爷、慕将军,还有几位大人在子归殿商讨军情,后来聂将军过来了,与焕王爷没说两句便吵了起来,连陛下喝止都不顶用,属下想着焕王爷与聂将军一向能将公主的话听进去,还请公主过去一劝。” 我问:“他们可是为月凉山梁亥投敌的事吵起来的?” “公主已知道了?”卫旻愣了一下,随后重重叹一声,“确实是为这个。” 后宫的夜极静极沉,到了前宫,却是另一幅景象。 子归殿外灯火通明,朝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御书房前议事,刘成宝端着拂尘在廊下走来走去,一见我,迎上来道:“昌平公主您可算来了。” 我问:“二哥二嫂仍在殿里吗?” “仍在呢。”刘成宝应道,叹一声,“吵个不停,圣上也没法子。” 他退开一步,要引我上石阶,自己却没留神磕绊了一下,直到摸到一旁的廊柱才站稳。 我见他脸色苍白,不由道:“刘公公年纪大了,成日在皇兄身边伺候,自己也当多歇息才是。” 刘成宝苦笑一下:“昌平公主关心老奴,是老奴的福气,可眼下这个当口,谁能歇得好呢?杂家不能安心呐。杂家就是个奴才,只要能把圣上伺候好了,累一些也不妨事。圣上为国事操劳,已连着几日没合过眼了,昨日头疼得厉害,传太医来看,说是……说是太辛苦,犯了头疾。”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抬手在眼角揩了一把,“叫公主见笑了,杂家给公主打帘。” 子归殿里除了慕央、二哥二嫂,还有枢密使大人与兵部尚书,大皇兄以手支额,面上疲态尽显,见了我,道:“阿碧,你先坐。” 我依言在他的右下首坐下。 二嫂看我一眼,朝大皇兄拱手:“陛下,那就这么定了,末将把手上的三万聂家军交给焕王爷,明日一早启程去西里,将守在那里的聂氏余部为陛下召回来。” 二哥道:“聂氏余部与你聂家军早已分道扬镳,大都归了远南与辽东,你现在要去把这些人召回来?你当姓于的姓沈的都是吃闲饭的?不知道先下手为强把你除之而后快?” 二嫂道:“聂氏与沈氏世代交好,辽东的兵谁不认我聂璎,我既敢去,就不怕不能活着回来!” “你是驴生的脑子?!”二哥怫然大怒,“这种时候了还提交情?交情值几个钱?燕三皇子此前几乎年年出使大随,平西李栟十天前还在除夕夜恭贺吾皇大婚,现在呢?起兵的,入侵的又是谁?!” “焕王爷带着五万随兵去月凉山突围就堪称明智之举了吗?”二嫂道,“此次突围生死一线,一旦败了就是十二万条性命!王爷不顾及自己的命,难道不顾及深陷北漠苦苦作战的萧将军与万千将士们吗?!” 二哥道:“存亡关头本就是生死豪赌,本王既有胆子去月凉山,就是赔了这条命,也会为陷在北漠的七万将士撕开一条血路。从南调兵已来不及,为凑集本王的五万,已然抽空了大随中都数座城池的兵力,你的聂家军合该在这个时候担任起守卫大随中都的责任,拆东墙补西墙,倘本王在月凉山胜了,大随中都失守,才是真正得不偿失!” 枢密使听到这里,道:“王爷与聂将军所言都不无道理。其实就大随眼下的状况来说,昌平公主与沈三少定下婚约,辽东暂不敢轻举妄动,所谓中都失守,其实就是怕远南也举兵……”他说到这里,狠狠一叹,“左右现在远南的世子大人在九乾城,我们不如胁他作质,如此一来,远南不敢动作,聂将军便可将守卫中都的三万聂家军给焕王爷了。” “枢密使大人真是糊涂了!”兵部尚书一听这话,即刻反对,“眼下大随外患不断,应付燕敌与平西已然分|身无暇,何故再去招惹远南?远南的世子大人威望极高,大随一旦挟了他,远南当地一定民怨沸腾,极有可能当下就逼反远南,到时腹背受敌,才是真正自寻死路!” 枢密使道:“远南王与那位于世子本来就没存好心,眼下作壁上观,不过是想等随与燕战到不可开交时,坐收渔翁之利罢了。反正他们早也是反,晚也是反,现在逼反了又怎么样?依老臣看,放于闲止回远南等同于放虎归山,不如杀了!” 慕央道:“若杀了他,大随以北要对付燕敌与平西反军,以南更要应付远南,这种时候,桓会不会动手?且远南未反,我们却先杀世子,民冤四起又当如何?外患本已深重,再失了民心,等同于自毁根基。” “那慕将军的意思,就是不管那位世子了?” “末将的意思是,如今唯一可行的一条路,是月凉山突围成功,救出陷在北漠的七万将士,随后迅速反扑,稳住北面的战事。与此同时,聂家军守住中腹,南面调遣兵将,守住淮安,其余的布去西里,以防桓与远南有动作。至于再以后,辽东会不会有异动,远南究竟存了多大的野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慕央说到这里,眉心也笼上一层愁雾:“不过归根究底,还是要回到最棘手的问题——焕王爷带去月凉山的兵力不够,而三万聂家军,不能弃守中都。” 二哥道:“算了,这么争下去也不是办法,萧勇那里等不了,若耽搁了日子,人都被困死了,我纵是带着十万人、二十万人去月凉山也救不回来。这样吧,我今日整兵,后天一早先带着手上的五万人启程,你们若想的出办法,这些日子就再凑几个兵,每凑齐一千,便给我送过来。” 他这一番话说完,枢密使与兵部尚书同时一叹。 二嫂的面色沉凝异常,她紧了紧拳头:“既如此,那阿璎愿随王爷一起去月凉——” “陛下——”二嫂话未说完,刘成宝忽然掀帘入殿,通禀道,“陛下,远南世子大人在殿外请求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83章 他山之石 21 天已大亮了,于闲止步入殿中,他身着绀青朝服,朝殿上行礼。 大皇兄问:“世子的伤疾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于闲止道,“今日一早接到父王来信,远南催促得紧,臣不得不立刻动身。” 大皇兄道:“世子大人是来辞行的。” 于闲止点头:“是,今日暮里便启程。”又说,“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大随以北战事焦灼,陛下与众位大人政务辛劳,便不必前来相送了。” 大皇兄应道:“好,世子若有所需,与礼部、内务府招呼一声即可。” 殿中静了片刻,过了会儿,于闲止道:“还有一事。” 他眼底含着一团清寒的雾:“陛下为昌平公主赐亲,臣尚未来得及恭贺,实在失礼,只是臣轻装来京,遍寻周身,唯有一物拿的出手。”他顿了一下,唤道,“莫白。” 守在殿门口的莫白轻声应是,从怀里取出一物跪地呈上。 子归殿寂然无声。 莫白手里奉着的,赫然是一枚虎符。 于闲止淡淡道:“其实也称不上是礼,但臣知道,比起珠玉金银,环佩明珰,无论是陛下、昌平公主,还是整个大随,都更需要此物。” 大皇兄没有作声。 枢密使按捺不住,问:“这……是沈羽手下,辽东借给远南的四万精兵?” 于闲止微颔首。 枢密使又道:“可是据老臣所知,沈三少借兵给世子大人时,是拟了死约的。” 于闲止道:“拟死约不过是为防借来的兵军心涣散。其实臣当时借兵,是担心桓在西里生乱,本就是以大随的名义借的。而今月凉山梁亥投敌,北漠告急,西里之危不足挂齿,这些兵自然该去更需要他们的地方。” 远南与桓早有勾结,何故担心桓会生乱? 于闲止这番言辞分明只是场面话,说得却是十分妥当漂亮。 子归殿又静下来。 过了片刻,大皇兄道:“昌平,这枚虎符既是远南世子赠与你的贺礼,你该谢过他。” 我应了声“是”,步到于闲止面前,欠身对他行了个礼。 于闲止看着我,半晌,才回了一句:“昌平公主有礼。” 他又看向殿上,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而今平西王李栟身患不治顽疾,寿数无几,平西大公子李有洛借此机会,举兵称王,而七世子李贤与三郡主李嫣儿仍在京城,陛下若将他二人送回平西,李有洛大权在握,恐容不下他们,若留他们在京城,李有洛又会称大随挟人不放。李贤与李嫣儿到底是臣的表弟妹,不知陛下可否将这二人交与臣,由臣带回远南?” 李贤是嫡出世子,按道理该由他袭王位,如果把他送回平西,他已称王的兄长李有洛岂能容他,于闲止的话不无道理。 大皇兄沉吟须臾,应道:“好,便依世子所言。” 于闲止谢过,随后便带着莫白退出了子归殿。 他一走,兵部尚书立刻道:“陛下,您怎么首肯让那于世子把李嫣儿与李贤带回远南了?” “让他带走有何不好?”枢密使道,“李栟一死,这两个人就是累赘,留下吧,平西要说我们拿李家的人,送回去吧,信不信一入平西的封地,李有洛立刻就会派人暗杀,杀了以后还倒打一耙,说是七世子和三郡主是咱们害死的。这不刚巧,远南的大世子愿接这烫手的山芋,陛下把人给他,一来算是咱们回报他四万兵的恩情,二来也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不是?” 兵部尚书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就是……唉!”他狠狠一叹,“臣说不上来,远南的这位世子大人,心思太深,简直叫人生怖,臣总觉得他每走的一步都不简单。不过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让平西的七世子和三郡主去远南,的确比留在九乾城好,何况他还给了咱们四万兵……”说着又摇了摇头,看向二哥,“焕王爷,依您看,于世子为何突然肯将这四万兵让给咱们了?” 二哥没答这话,一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大哥看他一眼,道:“枢密院,兵部,你们先下去,八百里加急让这四万兵即刻赶赴月凉山,静候朱焕大军。” 两人被这么一点醒,当即领命退下了。 他们走后,大哥又看我一眼,吩咐刘成宝:“把天华宫里的小三登传进来。” 不过须臾,小三登便入殿拜下。 大皇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跟朕说一说阿碧昨日的行程。” 小三登俯脸贴地,微默了一下道:“回圣上的话,昨日……昨日一早,焕王爷来瞧过公主后,公主说身子乏,用过午膳便歇下了,一直在天华宫,哪儿也没去。” “说实话!”二哥喝道,然后吩咐刘成宝,“拿鞭子来!” 小三登是刘成宝看着长大的,刘成宝不忍,劝着骂道:“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着圣上与焕王爷的面还说胡话?还不赶紧老实交代,当心挨鞭子!” 小三登仍旧抿唇不语。 二哥径自从刘成宝手里夺过拂尘,要往小三登身上打去,我忍不住在他身前一拦,“昨日我去了无衣殿。” 二哥愣了愣,手里的动作一下顿住:“你去了无衣殿?”他的眼眶一下红了,“所以,我手里的四万辽东兵是这么来的?” 他蓦地转身,几步登上龙台,从大哥的御案上夺了虎符,几乎咬牙切齿:“本王不要这四万兵了,本王要去宰了姓于的混账东西!” “于闲止没有对我做什么。”我拦住他道,“我只是……过去问了问可否讨回沈羽的四万兵,他说,他要想想。” “你以为我会信?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何况于闲止这个人向来是个势在必得的脾气,他如何会轻易让出这四万兵?” 我说:“他的确凡事势在必得,但此事他或许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二哥的语气略有缓和。 我点头,掠去昨日许许多多纠缠与厮磨不提,只道:“昨日我去无衣殿,想问于闲止讨回这四万兵时,他本欲与我提条件,但他手下的莫白与侍女秦云画说,眼下仿佛是什么良机,要尽快赶回远南,且不益再与大随生出过多纠葛。” 二哥听了我的话,眸中因怒而生的血色褪去稍许:“当真?” 我道:“当真,而且于闲止并不是平白归还这四万兵的,他讨走了李嫣儿与李贤。以他的心思,此举必有深意,或许这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84章 他山之石 22 二哥沉默下来,过了会儿,他将手里的虎符重新放回大皇兄的御案上。 二嫂道:“于闲止在这个时候讨走李贤,会不会是想借着李贤的身份,挑起平西宗室内乱?毕竟李贤才是李氏嫡出,若李栟身陨,平西王的爵位还轮不到李有洛继承。” 慕央摇头道:“李贤虽是嫡出,但天生痴钝,平西的宗室臣属里,大都拥立李有洛,又有谁会为了李贤与李有洛作对?” 二嫂想了想,又道:“或者于闲止志在平西?他想借由西里,挥兵北上,先将平西拿下,所以讨走了两名平西王室……”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大概连自己都觉察出不对。 平西已经与燕联手,正与随战得不可开交,远南何必要在这个时候横插一脚?再者说,远南与桓虽缔有盟约,但天下乱象,诸国诸藩唯利是图,没有盟约是牢不可破的。倘远南将手伸到大随以北,战线拉得太长,桓生了异心,后方如何兼顾? 殿中一时无人出声,于闲止带走李贤与李嫣儿的意图,竟没人能堪破。 方才兵部尚书的话又浮响耳畔——远南的这位世子大人,心思太深,简直叫人生怖。 大皇兄疲惫地揉着眉心,倒也没在此事上多费心思,唤来刘成宝,问:“殿外可还有人候着?” 刘成宝道:“回皇上,老丞相和礼部的尚书大人已等了近两个时辰,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也来了,说是刚为平西王看过诊,平西王病入膏肓,大约……也就这一两日了。” 大皇兄没怎么讶异,说了句:“这一两日便这一两日吧。”吩咐我与二哥,“你们先退下。”又对刘成宝道,“传丞相与礼部。” 刘成宝愣了一下,声音便有些哽咽:“圣上已连着好几日没歇了,纵是铁打的身子……”然而说到一半,仿佛意识到这样的关头,大皇兄哪肯听他的劝,于是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续道,“奴才再去为皇上端碗参汤。” 我刚退出子归殿,刑部便派人来了。 “昌平公主,怀化将军,牢里的那位顾娘娘说,除非见到二位,否则绝不招供。眼见着平西王只余一两日光景了,她不招,咱们就没法子结案,公主与将军看……是不是能够移步刑部一趟?” 我没应声,楚合毕竟曾是慕央的结发妻,她此刻最想见的人,大约并不是我。 谁知慕央亦沉默不言。 刑部的主事叹了一口气:“叨扰公主与将军了,臣还是待会儿禀明圣上罢。”说着,便要退到一旁等候。 慕央将他一拦:“这几日皇上十分辛苦,这样的事便不必打扰他了。”沉默一下,“我随你过去。” 他又回过头来看我,我点头:“昌平与将军同往。” 这日的天气并不晴朗,云头低低的,刑部的大牢幽深晦暗,更是不辨昼夜。 主事将我与慕央引到一间牢房前,低声道:“刚用过刑,眼下像是歇下了。”唤来一名吏目开锁,又解释,“听说身子弱,牢里的狱卒下手有分寸,顾娘娘受的刑都不重。” 楚合原是背对着牢门卧着,似乎听到锁链响动,爬起身来。 她还是那副样子,身姿娇弱,楚楚动人,看到慕央,眸子里似有光华乍现,但这光华仅一瞬便灭了。 她赤足下了地,讥诮道:“怎么,昌平公主与慕将军蹉跎经年,到底还是意难平,想来与我讨个究竟?” 我没作声,慕央问刑部主事:“还有什么没审清楚?” “孝昭皇后的死因。”刑部主事答,仿佛有些难堪,“顾娘娘一直不肯言明,当年为何要瞒着孝昭皇后她的清白之实。” 慕央看楚合一眼:“你说吧。” 楚合失笑道:“我说什么?说我阿姐是怎么死的吗?” 慕央没答。 楚合看着他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却没有动怒,反是颇有兴味地道:“慕央,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我阿姐究竟因何而死?” 她道:“当年朱碧发现阿姐与那假侍卫裸|身纠缠于榻上,朱碧告发阿姐后,太上皇将她二人分别囚禁于天华宫与仁明殿,随后第二日,宗人府便审出阿姐其实是被冤枉的了。这九乾城终归是姓朱的,堂堂贵妃被冤枉,只要太上皇想让她知道,纵是有淮王妃相帮,凭我一人之力,又如何瞒得住阿姐她的清白之实?” “只有一个解释,太上皇并不想让阿姐知道她是被冤枉的。”楚合笑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阿姐她纵是对太上皇倾心相付,但太上皇心中自始至终只有杨皇后一个,因此这位九五之尊饶是知道朱碧不是自己亲生,在那个时候,他想的不是如何为阿姐洗脱冤屈,而是如何在乱局之下,保住这个孽种的性命。” 楚合说到这里,盯着慕央,语气变得悠长:“有的事,我也是到很后来才想明白。淮王在南面的那块叫淮安的封地,远南一直想要,那年淮王病重,有意待朱碧嫁给你后,便将王爵之位给你,让你去守淮安。淮王自是如意算盘打得好,你是将帅之才,将淮安交给你,既保住了这块宝地,又能让朱碧这个孽种跟着你远离深宫是非。可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桩事——淮王妃,她是远南于家的人。” “阿姐被冤的前一日,淮王妃找到我,说有法子能让太上皇取消朱碧与你的婚约,只是要用阿姐做局。她还说,朱碧身边的凤姑,正是他们远南的人。我那时真是疯魔,喜欢你喜欢得失了心,便应了淮王妃。” “之后,凤姑如约将朱碧引到梅园,朱碧看到阿姐与那假侍卫苟且,果然告到了太上皇面前。我便依淮王妃之言,整整三日,守在仁明殿,假借阿姐伤心为由,谢绝了任何前来探望的人。你们都说,是我瞒着阿姐,不让她知道她的清白之实。我是有心相瞒,可阿姐不是傻子,她究竟是不是冤枉的,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吗?纵是不知,她离开仁明殿后,为何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便一头撞死?” “她是寒了心,她爱笃太上皇,可太上皇竟为了朱碧,为了杨棠之女,让她背负这样的冤屈。”楚合道,“当时朱碧淮王之女的秘密已泄露,平西、远南、甚至辽东均有人知道,她这样的身份,本不该活在这世上,太上皇怕诸藩借此做文章,朱碧因此丧命,便借由我阿姐的案子,取消婚约,将她贬为庶民——实际上,是为了将她送去远南。” 楚合说到这里,看向我:“朱碧,远南那位世子大人,是怎么跟你提当年事的?” “是说他当年被俗务绊住了,没来得及进京救你于水火,还是告诉你,木已成舟,往事已矣,不必再想?” “可是你知道,那日阿姐撞死在九龙柱上,我失魂落魄回到淮王府后,在府里见到了谁吗?”楚合粲然一笑,齿间流转出三个字:“于闲止。” “阿姐身死,府里上下乱作一团,我站在花厅外,看到淮王妃指着跪在厅中的凤姑说,‘照你的意思,让她跟在朱碧身边伺候,眼下事情办成了,她留在宫中已无活路,便由你带回远南吧’,然后那位世子大人只应了一个字,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去医院挂水啦,一开文档就犯晕,这一章写了好多天,让大家等久了,在微博请了假,可能有的小可爱没看到。 下一章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揭秘章,争取明天更,明天没有就后天,身体已经好多了,谢谢大家关心! 第85章 他山之石 23 一星烛火如豆,映在楚合眼里,流转出讥诮之色。 她笑道:“所以朱碧,你听明白了吗?这么多年,你一直执着于当年一场是非的因果,其实算到头来,哪有什么因果,不过是远南那位世子大人狼子野心,既想要你,又想要淮安那片封地,因此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步步为营,与你的父皇做了一笔买卖。” “皇族式微,藩王坐大,你淮王之女的身份泄露,朱家血统不纯,皇脉不洁,必成为日后诸藩起兵之由。当时大随天家已保不住你,于是那位世子大人便请淮王妃利用我的阿姐布了这么一个局,引你犯下重罪。他许诺你的父皇,会护你去远南,娶你做世子妃,佑你一生平安。你的父皇爱女心切,便应了他这个请求。” “但既然是买卖,有买才有卖,你猜,你的父皇拿了什么跟于闲止买你的平安?” 我张了张口,齿间溢出两个字:“淮安……” 当年淮王殁,离妃薨,淮安成了蚌中之珠,人人争之,争到最后,慕央虽替朝廷守住了淮安,远南却将水陆交通的要道握在手中。 朝中一直有人质疑远南一个藩地,为何能堂而皇之地夺我大随要道,原来竟是我父皇暗中许诺。 楚合摇头叹道:“怎奈当年我心思太浅,即便在淮王府撞见了那位于世子,又哪能堪破他的城府?还道也许凤姑是他的人,他来领她回远南。于是满以为阿姐是被我所害,担惊受怕了许多日子,生怕被太上皇知道真相,被你那位锲而不舍的二哥朱焕查到端倪。直到后来燕三皇子来京,助我借‘血症’假死,辗转去了平西,才渐渐从李栟口中悟出这许多真相,才知道我也是被利用了。” “慕央,你方才让我说什么?阿姐为何而死?”楚合道,“其实回过头来想想,阿姐的死,又与我何干呢?早在她被幽禁仁明殿的第二日,太上皇已然下了旨,要将朱碧贬为庶民,逐出九乾城。却是你,跪在金銮殿外,求太上皇不要收回你与她的婚约,是你说无论她是庶人还是公主,无论她是荣宠天下还是幽闭冷宫,你都想娶她为妻。太上皇正是看了你这幅样子,才多犹豫了两天,想着能否有一个两全之法。否则的话,朱碧当日就会被送去远南,我的阿姐,也不会被幽禁三日心灰意冷到最后一头撞死!” 楚合说到这里,看着沉默而坐,一言不发的慕央,眸中的凄厉色渐渐化无。 她又望向我,笑了:“可惜啊,那位世子大人饶是雄才大略,千算万算却算不到我阿姐过世后,你宁肯枯守冷宫也不愿远嫁远南。你父皇大约是怕你生性太烈,若强逼于你,只怕会令你走上绝路,只好允你留在冷宫,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想通,能顺了他的意,嫁去远南。谁知你在冷宫一住就是三年,有一回险些病重身死,也没有要退一步。” “后来我去了平西,李栟与我说,也许是当年一局令我阿姐憾恨而死,你父皇心中有愧,才追封他为孝昭皇后,随后日渐怠政,早早便传位给了当今圣上。” “不过李栟还说,江山乱象,你大皇兄虽是治世英主,但天下枭雄并起,只有一人的心机手腕令他畏然惧之。” 楚合似是玩味:“朱碧,你猜,李栟说的这个人是谁?” 她像是累了,伸手打了个呵欠,环目四顾,有些漫不经心:“那个写状子的吏目呢,怎么没在?” 慕央沉默片刻,走到牢门前,唤了声:“刘主事。” 须臾便有狱卒端着小几进来,刘主事将笔墨状纸铺好,等着楚合招供。 楚合道:“我要招什么来着?” “通敌之罪,孝昭皇后的死因。”刘主事低声提点。 “这有什么好说的。”楚合失笑,“我当年想嫁慕央想嫁的疯了魔,看他日日跪在金銮殿外,便狠心瞒了阿姐几日,不过是盼着太上皇能早日治朱碧一个重罪,让慕央死了娶她的心。” “至于和燕三皇子的事。”楚合将笑意一敛,看向慕央,“你即便娶我过门,你心心念念不过朱碧一人,守淮安,去西里,一走就是大半年。你可知道我在京里过的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朱焕为了朱碧拼命查当年事的因果,就要查到我身上,淮王妃不愿保我,且还想推我出去替他们于家挡一分兵戈。我那时还想,只要你能回心转意,能真心待我,我哪怕因此被处死了,我也要留在京师与你厮守。我在府里等着你,可是你呢?我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连家都不回,便去了宫里。我追到宫里,你在干什么,你守在兰萃宫的宫墙外,一站便是一个日夜。慕央你扪心自问,自你娶我过门,可曾有一日在心底里将我当作结发妻对待?” 慕央道:“确实是我……对不住你。” “你是对不住我!”楚合道,“所以我恨透了你,恨透朱碧,还有你们大随天家的所有人!我一生都被毁在这里,我唯一的亲姐姐离我远去,我凭什么不能血恨?我请燕三皇子助我平西,他告诉我平西与燕早有起兵之意,我便帮他,我就是要看燕国铁蹄踏破大随疆土,就是要看天子朱家沦为阶下囚——朱碧生来便是祸根,我偏要当着所有人揭开她的秘密,我要让任何人都护不住她,娶不了她,你慕央不能,于闲止不能,沈羽也不能!” 她说到这里,脸上尽浮现出痛快的笑意,目光落到状纸前的朱砂,移步过去,指腹轻轻一摁,落下一个指印。 风从高窗吹来,冷瑟刺骨,她又步来我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轻声道:“都是因为你,我唯一的亲人才死在这乱局之中。连李栟都畏然惧之的那个人,他会放过你?” 她的眼底波澜乍现,除却恨,大约还有一点想到楚离追悔莫及的悲。 我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何一直与楚离不睦吗?” 楚合轻哼一声:“你当年娇纵异常,谁会与你合得来?” 我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楚离一直知道你喜欢慕央,父皇要为我与他赐婚,几次提出,都被她找借口拦阻。你说得对,我那时娇纵,自是不满她这么做,数回不分场合与她相争。后来有一回,我终于堪破你的心思,便去问她阻挠我的婚约是否是为了你。她说,她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是自己过得怎样,而是从小到大与她相依为命的妹妹能得偿所愿。” 楚合愣了一下,片刻,她状似轻松地笑了一下,近乎揶揄地看着我:“不可能,那些年我几乎日日与阿姐一起,这些事我怎会不知?” “她与我父皇在一起时你也在吗?”我道,“你生来纤细敏感,更因自卑而极度自负,哪怕一点言语不善都会令你介怀许久,楚离怎么敢让你晓得她为了你竟去阻我父皇的圣命,你若知道了,日后如何自处?” “你说当年她爱笃我父皇,撞九龙柱是寒了心。她的确是寒了心,可是,她这颗心,究竟是因谁而寒,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楚合跌退一步,撞上一旁的方桌,口中还喃喃道:“你胡说……” “她既能为你阻挠皇命,可见在她心里,圣宠哪里比得上与她相依为命的妹妹?她被幽禁在仁明殿时,你陪着她整整三日,连她的清白之实都不愿相告,铁了心要利用她要害她时,可曾为她考虑过一分一毫?她究竟是因我父皇寒心,还是因你寒心?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更有甚者,想通以后,于是拿自己的命全你的心愿?” “毕竟楚离死后,你如愿嫁给了慕央不是吗?” “你胡说!”楚合惊惶地瞪大眼,双手扣住方桌,“你颠倒是非颠倒黑白!你、你——存心说这些来骗我,好叫我——” “我是否骗你难道你心里不知道吗?”我打断她的话,“有的事昭然若揭,不过是你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罢了!当年楚离是怎么待你的?你与她在仁明殿相处的那三日,你失心疯魔,想要借她落难陷害我借机嫁给慕央之时,她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临到弃绝生念,可有问过你什么?!” 楚合怔住,好半晌一动不动,惊惶的双眼中渐渐蓄起水光,陡然间泪落,像一场无声却倾盆的雨:“她问过……她最后问我,是不是当真喜欢慕央……”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段这一卷就结束了,实在写不动了,明天写成一个新章吧。 明天的章节比较短,正好抽时间想想下一卷具体怎么写~ 第86章 他山之石 24 我与慕央离开大牢,刘主事拿着写好的状子,将我二人送到监门,揖道:“多谢公主,多谢将军。依照供词,顾娘娘所犯确系通敌叛国的大罪,大随律令有言,唯谋逆不可赦尔,顾娘娘虽曾是将军的发妻,刑部不得不照章办事,只怕……” 他似是为难,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语锋一转,又道:“且圣上早有交代,从前的楚合郡主已仙逝,而今牢里的顾娘娘,只是平西王的妃妾,便是她的后事,怕也只能交给平西三郡主与李贤世子操持,不得再入慕氏陵寝。” 慕央没作声。 我道:“刘主事有所不知,平西王病入膏肓,大约只余一两日光景,今日一早,远南的世子大人请旨,要将李嫣儿与李贤带回远南,大皇兄已经准了。” 刘主事愣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楚合的呜咽声隔着深长的甬道传来,她张口喃喃,我听了半晌,才分辨出那是一声声:“阿姐……” 也是,辛苦遭逢,辗转飘零,到末了才发现深恩负尽,连个尸身都无处安放。 于是也只有带着满心凄惶,追悔莫及地唤一声这世上曾唯一待她好的人了。 分明是初春回暖的天,外间却落了雪。雪势不大,廊外还有几株桃杏开得娇艳,叫人不辨冬春。 慕央步出回廊,看了桃杏一眼,沉默不言。 楚合喜杏,听说她“身死”那年,慕央从西里回来,曾亲手在她坟头栽了几株杏树。 他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我唤了声:“慕央。” 他顿住脚步,安静“嗯”了一声。 我说:“既然大皇兄有言在先,你不好插手楚合的后事,待她过身后,我会命人寻个地方,将她好生安葬了。” 慕央似是愣住,回过头来看我。 “总不能叫她没个魂归处。”我笑了一下,“她到底做了你多年义妹,将军待阿碧恩深义重,阿碧无以为报,只有尽己所能,让将军心安。” 慕央的眉眼在微雪里异常沉默,他没答我的话,只仰目看雪:“焕王爷出征后,我不日也要离开。” 我点头:“将军要去淮安。” 燕随战事一起,淮安南接远南,东临江陵,西通往平西腹地,必将成为兵家相争之地。 慕央道:“家国危矣,末将势单力薄,在这乱象洪流之下,纵护不了公主……” 他转头看我,须臾笑了,笑意淡淡浮在嘴角,“但末将会守好公主的国。” 天已有些晚了,日暮时分,宫禁里忽然响起号角声,那是号令整军备战的声音。 慕央早也去了兵部,我慢慢往天华宫走。 天华宫离前宫太远了,许久才走了半程,雪细细的,沿途有宫人送伞来,我没有接,不知是否是号角声为宫禁添了几分烈火兵戈气,我竟觉得不冷。 路过长留阁,遥遥见得西华门外有一行车马,不少宫人正往马车上搬东西,门楼下,还有个白衣墨氅,长身玉立的身影。 我这才想起于闲止该是今日暮里起行。 他似是有所觉察,移目望来,片刻,与一旁的莫白莫恒交代了句什么,踩着浅雪一步一步走过来。 但他并不走近,在三步外停下。身后是苍苍暮色,眉目浸着春雪,像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风光,他是画里点睛人。 不知怎么,我就想起楚合的话。 ——朱碧,远南那位世子大人是怎么跟你提当年事的?是说他被俗务绊住了,没来得及进京救你于水火,还是告诉你,木已成舟,往事已矣,不必再想? ——可是你知道,那日阿姐撞死在九龙柱上,我失魂落魄回到淮王府后,见到了谁吗? 时隔经年得知当年是非的真相,我的心里竟没有波澜。 大约真的往事已矣,追悔无用,回望当年的自己,竟像一个看客,那份心境定了,从旁瞧得更清,反倒要为故事里的他人感怀唏嘘。 我说:“前些日子我去淮王府探望淮王妃,她病了,亦老了许多。” 我又问,“她是世子大人的姑母,曾相帮世子大人良多,世子大人此番回远南,只请旨带上李贤与李嫣儿,不将淮王妃一并接回吗?” 还是说,胸怀天下大局,何必顾惜弃子,纵是至亲,亦当舍则舍? 于闲止看着我:“你今日见过楚合了?” 我一愣,笑了一下:“难为世子大人还记得这个人。” 他一下就听出我话中玄机,便懒得掩饰,语气十分清淡:“嗯,数年前来京,在淮王府见过她一次。” 我隔着雪回望他:“世子大人说的数年前,可是你如愿拿回淮安水陆要道的那一年?” 也是淮王殁,离妃薨,我被幽禁的冷宫的那一年。 于闲止静了片刻,却道:“可惜那一年,本王尚不算如愿。” 远处的骏马嘶鸣一声,我移目望去,回远南车行队已整点好,只待于闲止便该启程了。 我探向脖间,取下他曾赠我的玉菩萨,递还给他:“平白收世子大人大礼,受之有愧,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再见,还盼从今往后各自安好。” 暮色在于闲止眼底荡起微澜,映着雪,泛出不可名状的情绪。 他将玉菩萨接过,却没有收起:“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磨旧的红绳自他修长的指间滑落,“昌平公主不喜欢,扔了吧。” 玉菩萨落在雪里,发出“嚓”的一声,像一瞬火起,又像一瞬火灭。 于闲止蓦然转身,自暮雪里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睡着了,这会儿才更上。明天还要去一趟医院,又是新卷,不一定能写多少,所以更新不能保证,明天没有后天会有的。大家不用担心,我身体很健康,生病主要是因为十多年没过过冬天,以前一直住在新加坡,今年夏天才回国,适应一下就好了 情节方面更不用担心,今天分开了,下一卷柿子和公主就又见面了~ 第87章 雁山兵气 01 初春,二哥整军出征,前往月凉山。两个月后,西南骆子关守将薛楚谋反,拥兵自立,朝廷令慕央为上将军,率兵五万,夺回骆子关。慕央不负众望,以快攻术,不出一月便斩薛楚首级。 然而自燕随战事一起,天底下多的是趁乱起势的,尤其是淮安以西,京唐河道一带,听说上至州官,下至小小县丞,都开始招兵买马。 江山到处都是战火,朝廷三不五时就有将帅出征。 慕央自雁子关得胜后,没有回京,而是折往南方,整军十五万驻守淮安,总算稳住了南面局势。 江山乱象,朝政危局,前朝忙得人仰马翻,后宫却是冷清清的。 我在天华宫待得聊赖,便跟皇上皇后请旨,说想去宫外转转。 大皇兄没理我,兰嘉准了。 入夏时节,我去景阳街听梦周先生说书,他这一年来倒是不怎么讲深宫轶事了,醒木拍案之间,一则一则都是铁马冰河,沙场金戈。一说怀化将军大战骆子关,以一敌百于乱战中取敌将首级;一说月凉山战事艰险,焕王爷雨夜突袭,折损兵将三万,浴血死战,救出陷在北漠的大将军萧勇。 座下宾客听得心惊,急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梦周先生说:“眼下战况虽不分明,但长此以往,定是那燕兵大败在我大随铁蹄之下,焕王爷亲取平西李有洛首级!” 于是满座皆是叫好声。 但北漠的战事并不如梦周先生说得这般轻松,二哥救出萧勇后,燕整军五万,趁大随不备,攻取西北重镇邛楼。平西李有洛亲率大军十万,吞并了月凉山以西的明月关。西北一带的城池大都被战火殃及,不少百姓沦为流民。若不是二哥与萧勇铤而走险,攻占了平西中腹的裕城,只怕中州一带也会失守。 北方的战事陷入胶着,我不能安心,每日都去长留阁等兵部的消息。 直到八月入秋,二哥才写了一封家书回来,说他一切都好,就是天冷了,想剥花生就酒吃。 我与兰嘉在今秋的贡品里挑了一个下午最好的花生,隔日一早,大哥便命人八百里加急给二哥送去。 入冬时节,兰嘉病了一场,随后大皇兄传旨,允她迁入未央宫长住。 各宫妃嫔都有自己的居所,皇后也不例外,大皇兄这道旨意实有独宠之意,礼部因此上了几回折子,但石沉大海。 其实前朝政务繁忙,大皇兄常周转于金銮殿与子归殿之间,兰嘉便是迁入未央宫,与大皇兄一个月仍仅能见上几回。 每回我去看她,她都倚窗坐着。我闲来无事去翻她引枕旁的圆匣,竟找出一个刚绣完的香囊,上头木槿花亭亭清雅。 一名胆大的宫女笑道:“禀公主,这是娘娘亲手为皇上绣的,这一只香囊前,娘娘已绣废了百十只不止。” 兰嘉的女红与我一直半斤八两,如今竟能巧夺天工,可见有心做一件事,怎么都能做好。 及至腊月,内务府开始筹办年关事宜,小三登去领赏赐,回来后觉得不对,与我说:“公主,咱们宫里分的物件儿,看着像比别的宫里多出几倍不止。” 我令人去传内务府总管,那总管讪笑着道:“昌平公主有所不知,北面儿战事吃紧,今秋伊始,皇后娘娘令各宫削减一半用度,公主这不即将大婚么,因此天华宫的份例是照旧的。” 距大皇兄为我和沈羽赐亲已近一年,原本成亲的日子该在今年三月,二月末,沈琼来信,说想亲自到京观礼,请旨将成亲礼往后推一推,大皇兄允了。 然而之后战火四起,沈琼分|身无暇,迟迟未至京城,成亲的日子只好一挪再挪。 拖得久了,前朝后宫便传出些碎语,说什么的都有,大意只一个,辽东沈家瞧不上本公主。 至于流言的细枝末节就更精彩了,我偶从墙根路过,听来几耳朵,说:“远南那位世子大人与平西的嫣儿郡主自小青梅竹马相互爱慕,早就不想娶昌平公主为妻了。世子大人去年在九乾城逗留数月,为的就是将嫣儿郡主接回远南。圣上没法子,这才将公主赐给沈三少。可沈三少堂堂征西大将军,辽东王的胞弟,自然不愿捡远南世子大人挑剩下的,因此公主的亲事便这么被撂着了。” 若换作从前,我定要着人将这几个碎嘴的宫女拿下,好好惩治一番,可现在听着她们这样说,反而觉得很好。我与于闲止一番纠葛连自己都看不清,何须与外人分辨,便是能堵住宫里人的嘴,焉能堵住他们的心。许多人睁眼观世界也只是看自己想看的,好比盲人摸象,察得片面便自圆其说。左右我不是真的想嫁给沈羽,当初拟下婚约,是为牵制辽东不得不走出的一步棋。眼下这么僵着挺好,沈羽仍被困在九乾城作质,我却乐得自在。至于他人口中的真假曲直,终归伤不了我分毫。 翌日,我请旨一同削减天华宫用度,兰嘉允了。 这年的除夕过得冷清,远乡战事未平,后宫连歌舞都省了。嫔妃们凑在一起用团圆宴,有几个新来的我连名字都叫不出。大皇兄也没来,说是仍在子归殿议事,只打发刘成宝过来,赏了赴宴的嫔妃每人一只翠玉镯子。 宴席伊始,兰嘉的脸色就不大好,席间有个美人来敬酒,她吃了一口便冷汗涔涔,硬撑不住,还是昏晕过去。 妃妾们乱作一团,我令侍卫把守住宫门,一面着人去请太医,一面命小三登去请大皇兄。 子时时分,大皇兄披着一身风雪赶来暖阁,眉眼间萧肃沉默,看了一眼倚榻而坐的兰嘉,冷声问:“怎么回事?” 太医跪在地上磕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是喜脉,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大皇兄愣住,看着盈盈笑着的兰嘉,刚走近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又一言不发地折去外间。他褪了绒氅,就着火盆烤了火,直到将一身寒意熔尽,才坐去兰嘉身边,将她的手拢在手里,却没与她说话,也没笑,只是问地上跪着的美人:“方才就是你敬皇后的酒?” 那美人浑身打颤:“回皇上,是……是妾身,但妾身当真不知皇后娘娘已有了身孕。” 大皇兄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内务府的公公代答:“皇上,这是汀芷宫的袁美人,已进宫年余了。” 大皇兄“嗯”了一声,过了会儿,道:“封妃吧。” 暖阁一众人等全都傻了眼,莫说这袁美人连彤册都没上过不能晋位分,便是破例要晋,断没有直接封妃的道理。 我原以为大皇兄一脸不苟言笑是忧心战事难以展颜,原来竟是欢喜得难以言表因此无声无息。 这年开春后,我每日里都往未央宫去,恨不能伴着兰嘉住下,请了宫里最好的嬷嬷来教我做小衣裳,到三月暮春,已能做出几身很像样子的了。 彼时兰嘉已显怀,偶尔她说肚子里的小人儿会踢她,握着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手心微微一震,我夜里做梦都是一个小人儿追着我喊“姑姑”。 做小衣裳的时候,我也给小胖墩子精心缝了几身。 去年我被赐婚给沈羽,他很是别扭了一阵,后来似是想通,不再唤我世婶,而是改称婶婶了。 他自小跟在沈琼身边的时间少,小小年纪大江南北跑了个遍,在平西住过,在远南住过,甚至跟着沈羽也在军中住过,而今久居宫中,倒也随遇而安。 逾春入夏,沈琼来信说,拖了一年,不日便进京赔礼。但他说是赔礼,却没在信上提我与沈羽的亲事。 大皇兄回信上亦不提,大约是等着见招拆招。 隔一日,我去倚晖堂给小胖墩子送新裁好的夏衣,他试过后,说:“凌娘子手也不巧,但她就没有婶婶这份心。” 我问:“凌娘子是谁?” 小胖墩子正往嘴里塞糕饼,含糊着答:“就是三叔养在辽东王府里的一房妾室,听说是将门之后,从前还有过三叔的——” 他说到这里,一下梗住,大约觉得不该与我提这个。 我明白过来,这个凌娘子大约就是沈羽提过的,曾怀过他骨肉的将门女,彼时沈羽还说等成亲后,想将她接来公主府安住。 思及此,我忽然想到沈琼再过几日就该到京城,照沈羽的本意,这个凌娘子也该随行来京了吧。 我正欲问小胖墩子,忽有一个文随模样的人拿着份信函匆匆进得堂中,一见我和小胖墩子,愣着赔了个礼:“敢问小世子大人,三公子今日没在倚晖堂么?” 他称沈羽为三公子,想必是辽东的人了。 小胖墩子听得这一声“小世子大人”,很是自得,胡乱将嘴里的糕饼咽下,一挥手,肃然道:“三叔去兵部了,你有何事,可禀与本小王。” “这……”这文随看了我一眼,竟是犹豫。 我纳罕,而今沈羽被困在京中,他能接到的消息,必是我大皇兄允他知道的,我大皇兄如今在政事上不瞒我,这文随手里的信究竟写了什么,竟像不好叫我知道似的。 小胖墩子有模有样地斥道:“怎么,何事禀得三叔,禀不得本小王?看你这样子,竟是不将本小王放在眼里?” 文随答:“不敢。” 他一脸急色未消,听了这话,只好迈前一步将信呈上:“今日晨时传来消息,远南忽然在西里整军,有进犯大随之意。远南王与桓帝结盟,令远南世子大人于五月初迎娶桓国昭永公主为妃,成亲当日,远南世子大人将继王位,授封下一任远南王。” 第88章 雁山兵气 02 去年战事一起,几乎所有人都猜到远南打的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 可是,即便所有人都想到了,却无计可施,这一年来,大随内乱不断,与燕敌的战事更是胶着,如何顾得上其他? 以至于昨日远南整军的消息一传来,整个九乾城都人心惶惶。远南虽是藩地,但它之强,四海之内谁人不知。今早我去子归殿见皇兄,路过一条甬道,听到有宫女躲在墙根小声啜泣,她说她的故乡在南方,而今远南举兵,大约再也回不去了。 子归殿外立着许多等候面圣的臣子,有一名御史愤懑难当,怒指青天,一斥于闲止身为大随人臣,继任王位却不向随君请命,此为不忠;二斥远南作为大随藩地,擅自与异邦结盟,此为叛国。而叛国者,当斩尽诛绝。 子归殿内除了大皇兄外,卫旻也在。 我道:“我听说,远南整军了。” 卫旻道:“昌平公主有所不知,方才接到急报,远南举兵翌日,便整军十万发往京唐河道,不过半日光景,就攻下重镇阙平。阙平以北的守城大将见识了远南兵马之威,敞开城门,不战……则降。” 我愣住,也就是说,远南在半日之间,就攻下了两座城池? “不过公主也不必过分心忧。”卫旻又道,“去年战起,诸位将军就议过南方的局势,远南早握有淮安以西的水陆要道,他们往京唐河道发兵,朝廷无力顾及,那一带的城池只能暂时弃守,因此今日的局面,尚算意料之中。” 他一身风尘未洗,大约是连赶了数日的路,刚从北漠回来。 我又问:“二哥在北漠怎么样了?” 卫旻刚要答,这时,外头有人来禀:“皇上,聂将军到了。” 去年平西吞并了明月关,二嫂怕大随中腹失守,带兵去了中州支援,也是昨日半夜才赶回九乾城。 她与大皇兄行完礼,见了我,欣喜地唤一声:“小阿绿。” 大皇兄道:“行了,说正事吧。”吩咐:“卫旻。” “是。”卫旻转头看我,“昌平公主可还记得,沈三少的辽东府里养了一房妾室,是一名将门女。” 我道:“记得,据说人称凌娘子。” “因沈三少特意与公主提了这个人,说想将她接来京城,焕王爷便留了个心眼,命末将去查凌娘子的根底。谁知一查大半年,除了查出她的父亲曾是故辽东王身边的一位将领,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故辽东王沈葭,即沈琼沈羽之父,原也是个用兵奇才,可惜英年早逝。 “公主可知道,故辽东王是怎么过世的吗?” 我愣了愣:“近三十年前,大随乱过一回,淮王带兵出征,故辽东王就跟在他身边,后来听说是遇到一场苦战,淮王因此跛了一只腿,故辽东王也身受重伤,虽稳住了江山,奈何故辽东王重伤难愈,回到江陵后,硬撑了七八年,还是过世了。” 也是那一年,淮王在乱兵之中邂逅我的母后杨棠,他命人护她回京,父皇却对母后一见倾心。 “正是了。”卫旻道,“也怪末将大意,想着那位凌娘子的父亲是故辽东王身边的将领,便一心紧着辽东查。直到去年战事吃紧时,焕王爷派末将带兵退守中州,遇到了赶来支援的聂将军,无意与聂将军提起此事,聂将军说,那位凌娘子,她曾见过。” 二嫂道:“她叫凌霜,我那些年跟在沈羽身边学用兵之术,见过她一回,听她的口音,不像辽东人,反像是……京里的人。” “京里的人?” 卫旻道:“是,末将正是得了聂将军提醒,忽然想到数十年前,淮王与故辽东王相交莫逆,曾一同征战数回。既如此,凌霜的父亲凌将领,会不会并不是故辽东王身边的将领,而是淮王身边的。 “末将追着这条线索往下查,不想,竟查到了……太上皇身上。” 卫旻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看了一眼大皇兄的脸色,见他并无制止之意,才续道:“当年公主出生,太上皇亲自赐死了杨皇后,随后更是下令处决了淮王身边的几名贴身将领。这几名贴身将领,大约是知道淮王与杨皇后之间……总之,末将后来翻查了他们的身份,其中的确有一位凌姓人士,且朝中不少老将竟还记得这个人。” “末将猜想,当年故辽东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太上皇下了处决令后,偷天换日,将凌将领救去了辽东。” 换言之,凌将领是知道我的身世的,他握着这个秘密去了辽东,成为辽东王身边的将领,诞下独女凌霜,凌霜及笄后,入了沈羽的府邸,做了他的妾,为他怀过身子。 可这么一个人,沈羽要将她接来九乾城是何意? 卫旻道:“末将把此事禀明焕王爷后,王爷说,辽东心思不纯,大约数年前早有反意。否则公主的身世乃天家秘辛,轻易怎会泄露?而今想来,公主十七岁那年,辽东、远南、平西忽有人知道公主身世,以至于远南的世子大人上京,以佑公主一世平安为条件,与太上皇交换淮安以西的水陆要道,八成就是从这位凌将领口中,或者说是辽东王沈琼口中买的秘密了。” “末将原想亲去江陵,揪出这名凌将领,问清真相,奈何他早于六年前暴毙而亡。至于那名孤女凌霜,也正是六年前有了身子,没保住,后来被沈三少养在了府里,足不出户。” “凌将领虽过世,却不知这名凌娘子知道公主多少事,沈三少这么费尽心思要将她接来京城,只怕并不是顾惜旧情,而是要借她作梗,想法子回辽东了。” 卫旻的话说到这里,我焉有不明白之理? 沈羽被一纸婚约困在京城做了一年多人质,怎么可能甘心。他想回辽东,只有毁除婚约这一条路可走。但我与他是御赐金婚,若非事出有因,他便不能悔婚。好在他手上尚有凌娘子这一个筹码,借着与我商量亲事,说想将凌娘子接来京城长住,去信辽东。沈琼接到信后,看到凌娘子三个字,便能明白他的计划。于是他二人里应外合,沈琼先修书一封,借故将我与沈羽的成亲礼推迟,然后等待时机成熟,带着凌娘子上京。毕竟凌娘子手里握着我并非真正公主的证据,卫旻也说了,朝中不少老将都记得凌娘子的父亲。沈琼来京后,凌娘子将身份一亮,证据一举,我自然嫁不得沈羽,沈羽也能如愿离开京城了。 难怪当初沈羽要试探我与他定亲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他要是时摸清我的根底,才好从长计议。 可是,沈琼既早知沈羽计策,凌娘子又长住辽东,他为何非要一拖年余,才来京城接沈羽呢? 我想不明白,也懒得深究。 都说远南的世子大人心思深,辽东沈家的两兄弟,看来也不遑多让。 我问:“辽东王何时到京城?” 大皇兄道:“两日后。” 我愣住:“这么快。”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算不得快了,沈琼三月初来信说要进京赔礼。信在途中时,他业已启程,而今已是三月末,他是该到了。 我回到天华宫,心中还盘算着要如何应对当下局面,一时又想着是否该去倚晖堂见沈羽,探探虚实也好,没留神被廊下阶沿一绊,险些跌倒。阶沿上有一人走下几步,将我稳稳一扶,说:“当心。” 我心底一沉,抬目望去,竟是沈羽。 他一手牵着小胖墩子,笑得盈盈:“沈某听说大哥两日后便到京城,想着我与公主的亲事拖了一年,如今总算能操办起来,心中欢喜,因此过来探望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以剧透一个不太重要的点,凌将领六年前暴毙,是大柿子干的。 第89章 雁山兵气 03 我将沈羽请到含元殿,命人为他斟了盏银针。 他揭开茶盖啜了一口,说:“年来日子过得糊涂,没留神已快立夏了,昨日听说公主为阿青缝了几身夏衣,倒叫我这个做亲叔叔的汗颜,待自己的侄子尚不如公主细心。” 小胖墩子噘着嘴埋怨:“三叔待阿青几曾细心过。” 沈羽淡淡扫他一眼,又对我道:“凡事有来有往,公主赠阿青衣裳,沈某也该回礼。” 我道:“沈三少实不必这么客气。” 去年轻描淡写一句想接凌娘子进京已是机关算尽,我真是怕了他。 沈羽悠悠地看了我一会儿,忽一展颜:“公主国色,沈某为公主作一副画罢。” 我还没答,小胖墩子欢呼一声:“三叔最擅画,阿青也要与婶婶一起入画!”说着,滑下椅凳,攀上我的膝头。 我只好吩咐人备笔墨。 沈羽亲自磨好墨,提笔时看了我与小胖墩子一眼。他背光而立,作画的样子倒是认真,偶尔侧身取墨,一束春光便歇在他的眼角。 辽东沈三少其实生得十分清俊,眉是修眉,眼尾是燕尾,亏得他平日一身锦衣佩玉徒增风流,若换了斓衫,就是实实在在的陌上公子了。 可是,这么一个清雅的人,却是整个大随,甚至整个中土大地上最闻名遐迩,天赋异禀的将军。分明只长我二哥一岁,朝中乃至远南与平西年轻一辈的武将,许多都受教于他,要尊他一声师父。 不过片刻,沈羽将笔一收,笑道:“画好了。” 我愣道:“这么快?” 牵了小胖墩子过去看,竟不是工笔白描依样画样,墨色在纸上浸染开,寥寥几笔写意,就把姿态拟得惟妙惟肖,裙下一条丝绦翻飞像有风一般,梁上横斜的桃花枝盎然热闹。 我不由赞道:“三少真是好画技。” 沈羽正重新端了他那盏银针来饮,听了我的话,应道:“技艺一途,没什么捷径,都是千锤百炼的结果。”将茶盖子一合,走近了些,轻笑道,“左右你我日子还长,公主若有心,沈某日后愿将画技倾囊相授。” 他又编排起我与他的亲事。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阿碧是朽木,就不劳三少费神了。三少府里能成材的栋梁多的是,昨日听阿青说,似乎有个姓凌的娘子要跟着辽东王一并进京?” 沈羽没答话,噙着笑意看了小胖墩子一眼。 小胖墩子伸手捂住嘴巴。 沈羽于是不再纠缠,自袖囊里取出印章,在画上盖了个戳,牵着小胖墩子施施然远去。 我原以为沈三少此番前来,实在是因为得知沈琼即将进京,太过开心所致,兴头上得意一阵便罢了。没成想翌日晨起,推窗一看,他披了一身风露立在院中,说:“一想到就要娶公主为妻,欢喜得整夜睡不着。” 此后几日,他每日都来看我。呆得不久,却来得很勤,每日至少两三回。 古人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他是一刻不见就千里来奔。 我在深宫住了二十余年,见过虚情假意的,没见过虚情假意得这般兢兢业业的。也只好拿起十二分精神与他周旋,简直累得精疲力竭。 不几日,整个九乾城都在传,沈三少想娶昌平公主想娶得快疯了。 想想也是,他今日扮得情深款款一些,改日沈琼“不得已”解除婚约,他当着群臣的面大肆伤心一场,博来几分同情,也好叫他们辽东少赔几个铜子儿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雁山兵气 04 七日后的清晨,我刚睡醒,便听到门庭外有动静。 以为是沈羽又在院中立了一夜,我一阵头疼,合眼在榻上思定半晌,才秉着一口气推窗。 外头站着的竟不是沈羽,而是一名宫婢。 “公主,焕王爷身边的卫将军到了,说有要事求见。” 我更衣梳洗,到了含元殿,卫旻一脸焦急:“公主,末将查到去年秋天,凌娘子曾跟着辽东王去了一趟淮安。” 淮安?淮王的墓地便在淮安。 “末将连夜将此事禀明圣上,圣上说,这凌娘子八成是从凌将领口中得知了淮王过去的事,引着辽东王去淮安取证。昨日半夜,辽东王忽然上了一封折子,说有要事启奏,恳请皇上撤了今日午间的接风席,只召重臣、昌平公主、与沈三少入金銮殿。” 我道:“看来沈琼所谓的要事,八成是退婚了。” 卫旻道:“昌平公主有所不知,今年开春,辽东王要进京的消息一传来,圣上便料到他们打的是退婚的主意,其间已召集大人们议过数回对策,一直相争不下。” “为何会相争不下?”我问。 “公主与沈三少是御赐金婚,辽东王想解除婚约,就是违逆圣意,纵然他要拿着公主并非太上皇亲生这一点做文章,也不得不付出代价。几位议事的重臣里,多数主张‘放’,即同意解除婚约,放沈三少回辽东,但是要让辽东赔偿。眼下正值战时,焕王爷带去北漠的四万辽东精兵,要归大随所有,兵马钱粮也可索取一定数目。这样一来大随获利,二来可伤辽东元气,但坏处是,要将沈三少归还辽东。” “另还有两位大人主‘杀’,即借着辽东王拿公主的身世做文章,反将一军,说辽东沈氏诬蔑公主,沈羽违抗圣意,问罪诛杀。毕竟沈三少领兵的威名,整个中土大地无人不晓。便说桓国,桓帝从来穷兵黩武,只要有沈三少坐镇西里,他们便不敢犯境。因此这样一个人,既不能为大随所用,放他回辽东,就是放虎归山。” 我道:“可是杀了沈羽,辽东必会拼死一战,眼下大随的状况虽不似一年前岌岌可危,但远南恰好在这个关头举兵,辽东若再乱了,朝廷岂不是应付不暇?” 杀了沈羽表面上看是除去一个心头大患,消息一传出,必会立时引发中州动乱。还不如先放沈羽回辽东,既可向沈琼索赔,又能伤辽东元气,令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动兵。 “正是,且公主只想到其中一层,”卫旻的神情十分复杂,“公主莫要忘了,辽东王请旨悔婚的理由是公主非太上皇亲生,去年除夕夜宴,楚合郡主当着众臣的面状告公主后,圣上虽下令严禁以讹传讹,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各州府驻地均有人听说了公主乃淮王所出的这个流言。而今辽东王拿着证据进京请求退婚,实是合情合理,皇上若因此诛杀沈三少,反而欲盖弥彰。天下怎么看待公主还是次要,重要的是,皇上这么护着公主,长此以往,天下人会怎么看待当今圣上,看待天子朱家?” 我怔住。 是啊,皇兄若为了维护我的名声诛杀沈羽,那么天下人疑的就不仅仅是我,而是大哥二哥,甚至整个天家皇脉了。 皇脉不洁,民心必将浮动,民心浮动,大随的根基则不保。 卫旻说到这里,跪地叩首:“末将知道自己言语间对公主多有冒犯,此番前来告知公主这些,更是有违皇上与焕王爷的护公主于翼下的本意。可是公主,末将身为大随人臣,必当先为国本着想,眼下江山动乱,各州府官员虽有自立之意,眼中好歹还有朝廷,招来的兵马除了为自己所用,好歹还御一御外敌。倘皇上当真杀了沈三少,虽能继续将公主护在宫中,但天下人若对天子朱家起了疑,那江山就彻底乱了。 “皇上自昨夜起,就召集要员于子归殿议事,议到现在都没个结果。其实此间利害关系一目了然,对沈三少究竟是杀是放更不必多辩。末将知道皇上至今未做决断,实因为护公主心切,因为放了沈三少,则等同于坐实公主非太上皇亲生的大罪大孽。皇上必不会杀公主,可即便皇上肯赦公主一命,公主也必须离开九乾城,甚至离开京城。但末将仍是恳请公主去劝一劝皇上为大局着想。日后公主离开随宫,无论去哪里,末将都会拼死护公主周全,亦或公主不悦,想取末将的命,要杀要剐末将悉听尊便。” 我看了眼天色,沈琼午时进宫,眼下已是巳时了。 “我不怪你。”我道,“眼下皇兄还在子归殿与诸位大人议事吗?” 卫旻道:“圣驾已去金銮殿了,几位大人业已跟了过去。” 我点头:“那好,我去见大皇兄。” 第91章 雁山兵气 05 大臣们先时还在劝谏,我一到金銮殿,骤然息声。 大皇兄面沉如水:“你怎么过来了?” 我步至殿中,跪地俯首:“昌平自知罪孽深重,特来向皇上请罪。” 身后一声长音,刘成宝将殿门掩上了。 大皇兄道:“阿碧,不要胡闹。” 我直起身:“阿碧没有胡闹,纸终究包不住火,阿碧这样的出生,留在宫里始终是祸根,天下群雄并起,多的是狼子野心之辈,去年平西,今日辽东,无不是借着阿碧的身份作梗。既是祸根,便该及时斩除,是以阿碧特来请皇上待会儿允诺辽东王的退婚,将沈三少归还辽东,并以秽乱宫闱之名,将阿碧贬为庶民,逐出九乾城。” 大皇兄寒声道:“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 “没有人让阿碧说这些话。”我道,“只是阿碧想明白了,六年前父皇要送阿碧离开大随,不惜以淮安的水陆要道为代价,与远南的世子大人做成交易。可惜阿碧那时只顾自己,不明时局,宁死不从父命。而今江山危矣,大随国脉悬于一线,再不能有任何损耗,还请皇上当舍则舍,及时降罪阿碧,保住国本。” 大皇兄沉默不言。 这时,老丞相道:“皇上,昌平公主所言不无道理。一年以前,平西李栟与楚合郡主进京,借着公主的身世大闹皇上的婚宴,不正是后来平西李有洛谋反的理由之一?而今辽东沈琼进京,拿着昌平公主非太上皇亲生的证据退婚,不正也算准了我大随对此束手无策?事到如今,好在尚未酿成大错,可长此以往,燕、桓,远南、甚至那些州官守将,凡有入侵之意的,自立之意的,只要以此为理由,是不是都可以将大随天家一军?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皇上与公主兄妹情深,太上皇待公主亦恩重如山,但大随每保公主一次,便要伤一次根本。六年前是淮安的水陆要道,后来是平西起兵,自然远南平西是狼子野心早有预谋,但诚如公主所言,我大随已经不起更多耗损了。而今辽东沈琼来京,准允退婚,归还沈羽,降罪公主,向辽东索赔,才是及时止损的上上之策。若皇上一意要保公主而杀沈羽,只怕……” 老丞相说到这里,微一咬牙,跪地磕头:“天下人疑的就不是昌平公主一人,而是皇上与昌平公主乃系同根生,大随正统不洁啊!” “正是。”枢密使接过老丞相的话头,气闷道,“就说那沈三少,几日下来,整个九乾城俨然成了他一个人的戏台子,日日去天华宫搅扰公主不说,每逢上朝,三句话不离想娶昌平公主为妻,旁人自闭视听受他蛊惑,还当他沈三少在宫里痴等一年只为与公主结成连理呢。 “其实沈羽怎么想的?他是知道沈琼提出退亲后,皇上您一旦为了保公主名声,拒绝退婚,等着他沈羽的便只剩下被诛杀这一条路。可他用情这么深,不能娶公主已是伤心至极,为何竟会被赐死?这不更惹天下人生疑吗?到那时,沈琼再把他手里公主非太上皇亲生的罪证一放,说皇上您是为了给公主掩盖罪行才杀了沈三少,天下人疑来疑去,便疑到皇上您身上了。 “沈琼既然敢在这个关头上京,说明无论成败他都想好了退路。而沈三少这一出一往情深正是与他理应外合。皇上,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抢占先机才能进退自如。我们既料到了辽东的心思,就该及时取舍,何故要往圈套里钻?皇上只有做给天下人看,堂堂正正地治昌平公主的罪,将她逐出九乾城,才能断了那些乱臣贼子想借机生事的念头。还是皇上为了保护公主,当真忍心让天下人疑我大随皇脉不洁,疑皇上亦非大随正统,当真忍心看江山沦陷,各州官守将自立为王,天下一片混战,万里山河变作焦土,百姓苦乱再无宁日吗?!” “皇上自登基以来,何曾不为天下百姓着想?枢密使大人这话实在过激了。”兵部尚书斥道。 他撩袍往殿上一拜:“皇上,其实臣知道您在心忧什么,也知道您不是狠不下心做决断,实在是眼下是逢乱世,江山到处都是战火,公主这样的身份,一旦离开京城,离了您的庇护,只怕无论去哪里都不能平安。若只是遇到流民小打小闹还好,如今平西与燕结盟,远南与桓结盟,辽东亦难保没有反意,倘若遇到有心之辈,将公主掳去,只怕九死一生。您是不忍心,觉得天下苍苍,公主既无归处,亦无去处,才始终没有降旨。但——臣方才想到一个主意,皇上或许可以将公主送往军中。” “军中?”枢密使一愣。 兵部尚书点头:“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北漠有焕王爷,淮安有慕将军,他们所在之地虽是战事频发之地,但也是我大随兵力最强横的地方。老臣说句实话,公主这样的身份,倘孤身流落民间,皇上纵是派出千百兵力去保,也未必能够保住。公主虽不宜久居军中,但无论是焕王爷还是慕将军,保公主一年半载总不成问题,挨过这一年半载,再从长计议不迟。” 他说到这里,沉吟一阵,四下看了一眼:“列位都是可信之人,老臣就直言了。公主身份特殊,此去路遥,行踪实不宜让人知晓。从京城出发往南走,有一雁山,往西北可去向北漠,往东南可通往淮安。正所谓兵行诡道,皇上将公主逐出宫后,若想将公主送去慕将军身边,便对外说要送去北漠,等到了雁山,再突然改道,反之亦然。至于沿路护送公主的将军——” 大皇兄一抬手,止住兵部尚书的话头,问刘成宝:“聂璎卫旻可在?” “回皇上,聂将军与卫将军早便在殿外候着了。”刘成宝道,随即退到殿外,将二嫂与卫旻传了进来。 “今日夜里,你二人与兵部、枢密使一起到子归殿听议,明日一人带兵去守中州,一人护送昌平离京。” 二嫂与卫旻齐齐拱手:“末将领命,末将一定誓死保护公主,守卫中州!” 御史大夫迈前一步:“皇上,臣还有一提议。” “说。” “臣以为,既然沈琼想借着昌平公主非真公主之由退婚,那么待会儿皇上大可以作出一副对公主的身世全然不知情之态,把这个恶人全然推给沈琼去做。也就是说,举证的是沈琼,提出解除婚约的是沈琼,指出昌平公主有罪,要降罪昌平公主的也是沈琼,皇上您一切都是被迫为之,沈琼推一步,您才动一步。” 老丞相惑道:“老臣听不出御史大人的提议有何好处。” “原本是没什么好处的。”御史大夫一笑,“但是,倘若皇上肯在沈琼到金銮殿前,以款待辽东王之名,招群臣入殿,那么意义就不一样了。左右沈琼的目的是为辽东讨回沈羽,早就做好了赔偿大随的准备。既然他们肯赔,我们何不让他们多赔一些?大随朝臣中,多的是远南辽东平西的人,沈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了这个恶人,令皇上公主兄妹生离,皇上伤心之极,借机将要索赔的七万石军粮增至十万石,辽东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枢密使抚掌赞道:“御史大人真是好妙的主意,多讨三万石军粮分去西南,也可解了淮安以西的军粮之危。” “只是……”御史大夫犹疑地看了大皇兄一眼,“这样一来,皇上待会儿要治昌平公主秽乱宫闱的罪,也只有当着群臣的面,广天下而告之了。” 大皇兄眉心一蹙。 我道:“那便广天下而告之。皇兄已然决定将昌平逐出九乾城,事实如此,即便掩一时也不能掩一世,还不如坦坦荡荡,也为天家争个清白。” 不多时,外间一声钟鸣,正午已至。 刘成宝进殿禀报:“皇上,辽东王与沈三少到了。” 两年前我随于闲止去江陵,曾见过沈琼一回,那时我只顾着将二嫂骗回京城,对这位鼎鼎有名的辽东王没甚印象。今日再见,才发现沈氏两兄弟其实长得很像,舒雅清举,乍看风流,若说有什么大的分别,沈琼是王,一身王服穿久了,到底多几分威仪。 沈琼看到众臣皆在,没怎么讶异,面色如常地朝大皇兄拜下。 大皇兄道:“沈卿免礼。” 沈琼却长跪不起:“禀皇上,臣有罪,不敢平身。” 一名大臣冷讽道:“辽东王这才刚进京,不知何罪之有啊?” 沈琼沉默许久,磕下头去:“禀皇上,臣此来——特恳请皇上解除三弟,即征西大将军沈羽与昌平公主的婚约。” 第92章 雁山兵气 06 母后离世后,父皇大约是心结难解,命一名老嬷嬷将我抱去了天华宫,一年也难得来看我一回。宫里的人惯会察言观色,见我不得宠,就渐渐怠慢起来。好在大哥常来看我,有回见我啼哭不止,查问原因,得知是天华宫一名宫女躲懒,误了我的膳食,命人将宫女拖去宗人府,当着全宫人的面杖打,这才以儆效尤。大哥生来就是太子,功课繁重,天华宫与东宫离得远,难以两头兼顾。后来二哥到了能说会跑,稍稍明事的年纪,大哥便将照顾我的差事交给二哥了。 这些往事都是我长大一些后,听宫里的老嬷嬷说的。 儿时的日子过得糊涂,到如今已记不太清了。我知道自己是公主,也知道自己有父皇有母后,可究竟什么是公主,什么是父皇母后,我却不大明白。每日晨起便让老嬷嬷牵着我去宫门口守着,盼着大哥与二哥能来。大哥少年老成,若得闲过来天华宫,便教我识文断字,教我诗词文章。二哥小时候真是浑得很,上树抓鸟下水摸鱼无一不会。我的性子不受拘束,也没仔细学过规矩,自然更喜欢跟着二哥厮混。 五岁那年夏,二哥说要抓一只大黄鸟给我养着玩,脱了外衫去爬御花园的歪脖子树。他在树上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一脚踩空,我扑出去接他,连带着一起摔倒,手腕就垫在他后脑勺下。老嬷嬷与侍卫赶来将我与二哥扶起,四周却是静悄悄的。我不解,四下望去,才看到一个身着云纹青衣,高大清朗的人在看着我。 二哥抿唇不语,将我掩去身后。 那人却说:“焕儿,让开。” 然后看着我:“你……过来。” 我没有过去,我不认得他。他迟疑许久,慢慢朝我走近,蹲下身,轻轻握住我肿了一大块的手腕,问:“疼吗?” 我点点头。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温柔,又似乎是难过,叹了一声:“怎么才五岁,就不会哭了。” 一旁的老嬷嬷听了这话就哽咽:“回皇上,公主是自己长大的,平日里除了太子殿下与二殿下,遇了事也没有亲近的人哄,自然就不会哭了。” 我始知眼前这个人就是我的父皇。 隔一日,忽有一群宫婢奉着一盘盘绫罗环佩、珠玉金银来了天华宫,掌事的公公宣旨:即日起,特令昌平公主每日午过去子归殿伴驾,及至与圣上一同用完晚膳归返。 我在子归殿伴驾了整整五年,父皇亲手教我习字,教我作画,允我在他议政时卧倒在他膝头酣睡,直叫整个宫里的人,乃至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 我在西华宫外等了一夜,近黎明时分,薛颂出来与我行了个礼:“回公主,公主要离开九乾城的消息,老奴已带到了,太上皇仍沉睡未醒。” 他看我一眼,又道:“两年前公主来探望太上皇,太上皇已说过此生不必再相见,公主又何必执着?” 我道:“可我今日离开,以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也许……” 也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薛颂摇头:“公主还是不明白。如今太上皇已是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了,大去之日将近,心结却难以释怀。而昔人已逝,太上皇一生心结终系公主一人。风烛残年,经不起聚散,相见争如不见。” 他说着一叹:“也罢,老奴陪公主走一段,算是斗胆代太上皇为公主送行了。” 昨日沈琼退婚,提及去年年初,李栟薨陨后,平西李有洛曾写信给他,说我乃系淮王所出,并非真正公主。彼时他当李有洛是反贼,自是不信他的话。谁知今年上京前,凌娘子忽向他呈上一证物,乃是淮王生前之画,画中两名女子一个年长一个年幼,正是母后与我。一旁题字中,有“亡妻爱女”四个字眼。 凌娘子乃凌将领之后,凌将领又是当年淮王身边的副将,朝中不少人都认识,因此惹得群臣生疑。 大皇兄不得已,命御史辨认墨宝真伪,得知真相后,悲痛不已。群臣中,随即有人状告我秽乱宫闱,罪当赐死,好在老丞相请旨恳求皇上赦了我的死罪,改将我贬为庶民,逐出京城。兵部尚书见大皇兄悲痛,称吾皇是心忧国事所致,问沈琼能否在战事平西后,再归还二哥麾下的四万辽东军,沈琼自是允诺。枢密院又借远南起兵进犯、京唐河道之危,向辽东征讨军粮十万石,沈琼既得沈羽,只好一并允了。 我回到天华宫,小三登已将行囊整理好了,一旁的宫婢奉上一身素色裙衫,哽咽道:“公主,换衣裳吧。” 大皇兄以发兵淮安的名目,命卫旻领着一千兵将护送我去北漠二哥军中,为掩人耳目,我需扮作随行医女,与其余七名真正的医女一起着素裙,带面纱。 我接过衣裳,对宫婢一笑:“我已不是公主了。” 这宫婢一听这话就落了泪,小三登道:“不管公主是不是公主,奴才都在天华宫等着您回来。” 我到底是以罪人之名被逐出九乾城的,原以为不会有什么人来送我。谁知一到西门,除了大皇兄与兰嘉,竟还看到零零星星几名大臣,正是昨日在金銮殿见过的那几位。 兰嘉扶着腰,被宫女掺着走来我跟前。 我抚了抚她的肚子:“可惜,我不能亲眼看着他出世了。” 兰嘉泪盈盈的:“我命人画了幅你的画像,挂在未央宫里,等他一出生,我便教他对着你的画像喊姑姑。” 我笑了笑:“那敢情好。若有朝一日我能见到他,也不怕他认不出我了。” 卫旻上前来拱手一拜:“皇后娘娘,昌平公主,出征时辰已至,将士们若走得晚了,怕会令有心人起疑。” 我点头,握了握兰嘉的手,刚随卫旻走了几步,老丞相忽然唤了一声:“公主。” “老臣有几句话想对公主说。” 他领着数名大臣走前几步,在宫门旁的辽阔地带忽然朝我拜下。 “老臣一谢公主在去年战起,大随江山岌岌可危时,下嫁沈将军,以己之力牵制辽东,稳住大随中州局势,令大随疆土不至分崩离析。” “二谢公主深明大义,亲向陛下请罪,以获罪流亡,换取大随不落入辽东所设之局,不腹背受敌,换来四万精兵与十万石钱粮。” “臣等……不是草木,时逢乱世,公主尽了一个公主该尽之责,在臣等心目中,您永远都是大随的公主。而今天下战乱,公主却要颠沛流离,是臣等过失,臣等一定……” “也是朕的过失。”大皇兄接过老丞相的话头,他的语气的很淡,很坚定,“朝廷羸弱,朕虽竭力,却难以匡扶社稷,是朕之过。但乱象横生也只在一时,终有一日,江山昌明,天下太平,朕会一定派军十万,风风光光地将你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那一章末尾我添了一小段,这样读起来稍微顺点。 终于把公主弄出宫了。 第93章 雁山兵气 07 雁山在济州以西,若走水路,不出一月就到了,但卫旻说,水上行军容易腹背受敌,济州又是辽东封地,还是小心谨慎些好。于是绕开漓水,取道甘州,等看到雁山高耸起伏的山脊,已是五月炎夏了。 入山的路不好走,我下了马车,与几名医女同行。她们中,年纪最小的才十六,年纪最大的,听说家中已抱孙了。掌事的叫张绣,人称绣姑,医家出生,生的慈眉善眼,只长我三岁,早年嫁过人,可惜夫婿是个不省世的杀才,好逸贪赌,败光家底后,欠下百余两纹银,于是偷了她的嫁妆,携着家中小妾远走高飞。绣姑痛定思痛,立誓此生都不再嫁人,后来战事一起,她便从了父业,投到军中做医女了。 五月山中林深草密,我闲来无事,向绣姑讨教医术。她是耐心,常从山道旁采了药草教我辨认,可我生得娇贵,炎炎烈日下难免分神,记住了药名药效,又忘了该如何入药,久而久之,就有些自暴自弃。 一日午间,行队在山间休整,我正欲将就手里的药材配一个药方给绣姑看,卫旻过来道:“这几日难为公主跟着大伙儿一起步行。” 我问,“卫将军这时候过来,可是要改道了?” 我们此去北漠,对外宣称的目的地却是淮安,打的就是在临时改道的主意。 卫旻点头:“前方是一条狭道,叫作西林,长余二十里,两面山势极陡,这样的地形,如果遇敌非常不妙,末将打算让将士们略微休整一刻,简单用过午膳,之后一鼓作气,最好能赶在天黑前穿过这条狭道。” 我抬目往山道望去:“这就是传闻中的雁山西林道?慕央从前与我说,雁山西林道与淮安一样皆是四通八达之地,可惜地势险要,经年来已少有人行走。” “是。”卫旻道,“出了西林道,往北走翻过岑岭可直抵月凉山,往南走穿过小河洲,可到淮安北道峡口。慕将军有一回在淮安驻军,因急事要赶回京城,便取道北道峡口,转至西林道,越甘州,入济州,直抵迷津渡,在漓水乘船北上,前后快马加鞭,仅用月余时日。” 他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道:“不过眼下平西攻取了岑岭以西的明月关,远南占了京唐河道以北,小河洲以南的几座城池,雁山也不算安全之地了。是以末将先前缓行军,一直拖到五月中旬才赶到西林。” 我听他提及五月中旬,愣了一下,没有应声。 卫旻像是怕我听不明白,又解释:“此前接到消息,远南的世子大人正是五月中与桓国昭永公主大婚。末将想,远南即便有攻取雁山之意,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而平西如果整军从明月关来袭,焕王爷那头听到动静,可以帮忙拦阻。因此这时候进山,是最稳妥的。就是辛苦公主顶着烈日跟将士们一起赶路,等过了西林道,末将就吩咐人将拆了的马车重新搭好。” 这时,一名统领来报:“卫将军,前方山间好像有点不对劲,您过去看一看?” 卫旻点了一下头,一抬手,喊了声:“十六,过来。”然后随那名统领往山道上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白肤秀眼,模样机灵的小将士便捧着一篓刚蒸热的小窝头过来:“公主殿下,各位医姑姐姐,这是今日的午膳。” 将小窝头往我们各人手里分了,又摘下背在背上的蒲扇,呼啦啦地给我扇起风来:“公主,卫将军说了,让小的下午的行军的时候跟着您,小的方才已细想过了,您若实在走累了,小的用木头做个辇轿架子,抬着您走。” 绣姑一听这话就乐了,说:“十六,你巴结公主都巴结成这样了,怎么不见你来巴结巴结我呢。” 十六道:“公主能在焕王爷面前说上话,您能么?”又切切与我道,“公主,过些日子您见了焕王爷,可一定要为他引荐引荐小的这对耳朵,真的,当年盗匪来咱们村里打抢,隔着五十里,小的就听见动静,吆喝着村民赶紧跑。后来十里八乡,只有咱们村没死人。” 十六姓童,没有正经名,听说在家中行十六,便叫作十六。幼年家贫,十二岁便离开家中谋生,而今投到军中,也仅是十七岁罢了。 我捏着窝窝头:“你说你耳朵好使,道行究竟怎么样却没人见识过,把你引荐到军前,你若听不出个门道,那些将军们反倒要怨我招摇撞骗。” 十六一听这话就急了,手往地上一撑,以耳贴地,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当真当真,小的半个字不骗公主殿下,不说五十里,二三十里外的动静小的准能听见,且来的是骡子是狍子,小的也能辨得清。” 又直起腰,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窝窝头:“公主,您攥着这窝窝头都攥了半日了,究竟吃是不吃?” 我还没答话,绣姑将自己的窝窝头塞到十六手上:“我看你耳灵是假的,嘴馋才是真的。” 十六讪笑了一下,捧着窝窝头刚要往嘴里塞,忽然道:“不对。” 他一下跃起,左右看了看,又以刚才的姿势俯耳贴地,连窝窝头都滚到了一旁:“好、好像有马蹄声。” 一旁的医女们听到这话,四下望了望,忽然笑出声,绣姑指着山道口,骑马遥遥奔来的将士:“什么马蹄声,人都到眼前了。” 这名将士我认得,是刚到甘州时,卫旻派去四下打探消息的,眼下他神色焦急,下了马,找来一名将士问了下卫旻的去向,便急赶过去。 我又注意到他扔在道旁的马,马腹上伤痕累累,可见是摔过很多次,进山的时候,卫旻说过,雁山里为防摔落断崖,不易骑马,因此才命人拆了我的马车,命人牵着马走。既然如此,这名将士为何还要骑马?只有一个原因,快。 心里忽然浮起不好的预感。 我一回头,问犹自愣怔的十六:“你方才听到的马蹄声,是一匹还是许多匹?” “像是……许多。” 我将自己的窝窝头塞到他手里:“你再听听,究竟有多少,上千骑吗?来人是什么人?” 十六听着听着,脸色就白了:“不止一千,加上行军,像是逾万……声音太杂了,听不出是什么人,总之,不是随军。” 第94章 雁山兵气 08 我朝四周望去,山间静谧,密林深深,唯峡口一带山脊高耸,烈日照在翠叶,折出一道道刺眼的光。 先前卫旻还说,这样的地形,若是遇敌十分不妙。 罢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唤来一名将士,问:“卫将军呢?”然后顺着他指的路,朝西林道口赶去。 刚走没几步,只见卫旻也正疾步朝我赶来:“公主,前方怕是不好。末将接到消息,数日前,有人在甘州发现燕人的踪迹,刚才李统领前去探路,也在入口一带看到类似燕兵的足迹,只怕……” 他朝不远处的狭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只怕燕兵就埋伏在西林道的两侧山脊中,只等我们一踏入狭口,就来个瓮中捉鳖。” 我愣了愣,甘州与雁山均在大随腹地之内,这里怎么会有燕兵? 但此刻已来不及却追问原因了,卫旻当即吩咐:“林统领,你带三十名将士,护送公主与医女们后撤,离开雁山,向甘州守将求援。”又看我身旁的十六一眼,“把他也带上。” 我问:“卫将军不一起走吗?” 卫旻道:“末将不能走,燕军之所以到现在都按兵不动,就是在等着我们入瓮,末将一旦带着大批兵马撤离此地,燕兵有所察觉,定然会追上来,我们身处地势不利,人数也弱于对方,到那时,只怕一个也跑不了。末将留下,为公主断后。” 一名士兵牵来马车:“卫将军,林统领,徒步离开只怕迟早会被追上,小的将马车重新搭好,让公主与几位医女坐进去吧?” 林统领略一沉吟:“只怕来不及。”又朝我拱手,“公主,不知您可愿屈就,与几位医女先坐在车板上,等下了山,安全了,末将再命人为您将车棚搭好。” 我道:“危急关头,不必讲究,一切全听统领安排。” 卫旻朝林统领一点头,随后步去军前,命各卫队列阵整军,准备进入西林道。 林统领道:“公主,趁着卫将军整军做掩护,咱们赶紧下山。” 一旁,绣姑已然将几名医女催上了马车车板,我四下一望,只见十六仍愣怔地立在原地,便唤道:“十六,快上马。” 十六陡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车前,伸手握住车辕,神情十分焦虑:“公主,不对啊,这不对……” 他一直说“不对”,可究竟是怎么个不对法,他却讲不明白,林统领急了,催马过来,俯身将他拎起,扔到一旁的马背上,径自抽了一鞭,任骏马驮着十六往山下狂奔,然后吩咐:“走!” 十骑随兵在前方开道,其余二十骑紧跟在后,山路崎岖,马车没有车棚,猛烈的山风扑面来袭,若不注意躲避,沿途横生的树枝便拍打在脸上。 刚跑出一小段路,深山中,忽闻遥遥一声大笑:“卫旻,去年在北漠,老子疏忽大意,叫你给跑了,山水有相逢,没想到今日被老子在这儿堵了个正着吧!” 是卫旻在西林道遇敌了。 前面开道的十骑随兵一听这话猛然勒住马身,林统领朝山端望去,眉间写满担忧。 我忍不住问:“林统领,可有什么不对吗?” 林统领倒也不瞒我:“昌平公主有所不知,方才叫阵的这位,是燕国大将军齐朔,去年卫将军跟着焕王爷带兵去月凉山突围,曾跟他对敌过。是……燕军中,一名不可多得的悍将。” 绣姑道:“眼下敌众我寡,卫将军与这样的悍将对上,岂不性命难保?” 林统领狠狠一叹,再朝山端一望,却下令:“走!” 我们只有区区三十骑,饶是回去帮卫旻,也是杯水车薪,不如加紧时间赶路,去甘州求援兵。 这时,十六猛地扑去林统领马前,拽住缰绳:“统领大人,不能走!”他朝四下一望,耳朵动了动,惶惶然道:“这山中、山中有东西……” “什么东西?你倒是说清楚啊!” “有兵,许多兵,像是……” 十六话未说完,忽听“嗖”的一声,我抬头,只见一支冷矢破空飞来。好在林统领身经百战,抽刀一挥,便将箭矢凌空斩成两节。 与此同时,百余名身燕兵自密林里缓缓走出,一名蓄着络腮胡的领头人道:“林统领,你手下这名小兵身手不怎么样,耳朵却是一等一,老子在这里埋伏了足有半日,任谁都没发现,倒是叫他听出来了。” 不用说,这络腮胡一定又是曾经跟卫旻与林统领交过手的燕将。 百余名燕兵瞬间形成合围之势,将我们逼入山道旁的密林之中,前后都有弓箭手张弓相向,便是林统领想突围也不能。 络腮胡的目光落到我与几名医女身上,笑了:“齐将军果然没说错,寻常征兵,都是凑齐五千乃至一万才派去驻地,他卫旻带着一千随兵去淮安,一定有端倪,真是不枉老子埋伏一场,果然有收获。怎么,这几名小娘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他说着,一步步走近。林统领欲拦,却听“噌”一声拔刀之音,一名燕兵将刀架在了其中一名医女的脖子上。 绣姑迈前一步,行了个礼:“禀这位将军,我等都是大随的医女,我是掌事的,叫张绣。”她犹豫了一下,从随身的医囊里取出一方锦盒呈上,“不瞒将军,卫将军此番护送我等去淮安,的确是另有要务在身。” 锦盒里有一方千年雪参,是大皇兄交给绣姑,让她危急关头鱼目混珠用的。 “淮安驻地的刘寅刘大人病重,他是三朝老臣,又长驻淮安多年,深得民心。陛下怕他病重的消息令淮安当地军心动摇、民心浮动,遍寻良方为他诊治,又找来千年雪参,命我等为他送去。” 络腮胡打开锦盒看了两眼,扔给一旁的燕兵:“东西不错,老子笑纳了。至于你们几个小娘子——”他摸着下巴,眼神变得玩味,目光一一掠过几名医女,最后落到我身上,“嘶”地抽了口气,“你,出来,把面纱摘下来让老子瞧一瞧。” 我心下一抖,脚步竟是被钉住了似的,不敢动弹。 络腮胡等了一会儿,“呔”一声,十分不耐烦地走上前来,探手就要将我拽出去,近旁一名随兵上前拦阻,岂知这络腮胡竟是凶悍至极,脚步不停,将腰间刀一抽,瞬时就插入随兵腹中。 绣姑在我身前一挡,努力端出一副笑脸:“这位官爷,她是民女的徒弟,入门才两年,学艺不精,官爷要看病,民女为官爷诊脉可好?” 络腮胡将绣姑搡开:“滚,老子的病,只有最好看的姑娘才医得好。” 他的力气极大,拽得我手肘几欲折裂。山间还传来交战的喊杀声,一群燕兵看着这副情形,都起了哄,我的耳畔乱糟糟的,愣怔着被他拖出,不敢想要发生什么,双唇不停颤动,后齿却镇定地搁在了舌根上。 正是这时,十六忽然自一旁扑出,一口咬住络腮胡的虎口,对我道:“就是这个时候,趁乱跑,快趁乱跑!” 什么趁乱跑?趁……什么乱?哪里乱了? 络腮胡的虎口被咬得鲜血横流,他一挥臂将十六攘倒在地,捡了地上的刀,要往他的心口贯去。林统领伺机而动,脚尖勾起地上长矛,就向络腮胡狠狠一掷。络腮胡人粗心不粗,脑后犹如长了眼,一个侧身,轻巧地避了过去。与此同时,一名燕兵将刀架在了林统领脖子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络腮胡彻底被激怒,抬手下令:“放箭!一个活口也不必留!” 一名燕兵问:“那这几个小娘子……” 络腮胡踹他一脚:“死的活的对你来说不都是几枪杆的破事儿么?难道齐将军还准咱们绑几个姑娘行军打——”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梗住,一发箭矢凌空飞来,直直射穿他的胸腹。 却不是燕兵射的,而是来自密林外的山道。 紧接着,又有数发箭矢射来,直直命中合围的燕兵。 燕军瞬间乱作一团,林统领趁此时机,夺了一旁燕兵的刀,带着我与绣姑十六等人往山道上跑。 可刚跑到一半,步子就顿住了。 山道下,遥遥数千将士行来,银铠白袍,水蓝旗帜,是远南军。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舞台就是柿子的了,不要急。 第95章 雁山兵气 09 远南军在山道上列阵,我与林统领、十六等人被打头阵的卫队合围住,一旁的密林中,喊杀声阵阵。不一会儿,一名士兵出了林子,向阵前勒马而立的远南将军禀报道:“虞将军,林子里都是燕兵,一共一百二十余人,领头的是燕将齐朔手下的统领,姓胡,方才将军命我等放箭,燕兵死了不少,姓胡的也中了两箭,他命大,没有伤及要害,捡了一条命。属下已审过他,说是一月前,燕那边接到消息,随将卫旻要带着一千随兵过雁山,因此过来拦截。” “卫旻?”虞姓将军微蹙眉头,“就是一直跟在朱焕身边的那个?” 他下了马,步来山道边,上下打量了一眼林统领:“卫旻手下的随兵?”又看向我与几名医女,“随行医女?” 他虽是问,但语气十分笃定,仿佛并不等着回答。言罢,吩咐:“把这些随兵捆了。”又招来一名将士,问,“西林道狭口那里怎么样了?” “回虞将军,几位将军与那一位听到动静,已先一步赶过去了,听说那边的随兵与燕兵加起来只不到五千人,那一位说,等清扫完战场,虞将军再带人过去汇合不迟。” 虞姓将军点了点头:“既是那一位的吩咐,那便等吧。” 几名远南兵将林统领与十六等人捆了,倒是没拿我们这些医女怎么样。绣姑见林统领的胳膊被流矢射中,心中不忍,从随身的药囊里取了草药与绷带为他止血,那些远南兵看了一眼,没有喝止。 方至此时,我才明白十六听到的逾万兵马,不是指燕,而是指早就有夺取雁山之意,埋伏在山中的远南军。可眼下正值五月中,于闲止不是要与桓国昭永公主大婚么,雁山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多远南兵马?远南这么大的动作,为何我们沿途没有接到任何消息?方才虞将军口中的“那一位”,又是指谁? 时辰近晚,山中的兵戈声渐渐平息,一行远南军在暮色里举起火把,一名士兵过来禀报:“虞将军,战场已清扫完毕,那一位命您过去汇合。” 西林道的狭口,血腥气铺天盖地,断首残肢漫山遍野。往深处走近半个时辰,抵达一片开阔地带,逾万远南军在山腹列阵,稀薄的暮色里,几个人影自山腰间缓步走下。 虞姓将军翻身下马,亲自举了火把,朝山腰间快步迎去。 另几名兵卫将我与医女们领到山腰下的俘虏处,卫旻就被捆在这些俘虏的最前列。我见他还活着,略松一口气。卫旻也看到我了,他的神色先是一缓,紧接着又骤然皱眉,像是急于告诉我什么,眼神几经闪烁,张了张口,却不好发出声来,怕惹来注意。 我正是不解,身后忽然传来虞将军的声音:“世子大人,末将在赶来汇合的路上,截获八名大随医女,燕随兵将共百余人。” 我心中一沉,蓦地回头望去。 遥遥一片薄暝里,于闲止正与几名将军朝山下走来,他左手提剑,剑身上有血渍,一身白袍银甲挺拔而萧飒,身后暮色与火色交织,面容却十分沉静,沉静得好像在极寒的水里舀一瓢霜雪,投进熔炉,淬成玉。 摇落一身凌厉。 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于闲止正与几名将军说着话,似是有所察觉,神色一顿,忽然朝我这里望来。 我心下一颤,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与几名医女一起埋首拜下。 脚步声渐近,一团火光照在了我身上,有双靴头在我一尺开外顿住,我几乎能感受到于闲止的目光。 虞将军说:“世子大人,这八名女子便是末将截获的大随医女。” 但话音落,却良久没有回应。 我将头埋得很低,饶是隔着一层面纱,我也害怕被他认出来,我不敢想象我的身份被远南军识破的后果。 四下只有烈火烧灼的哔啵声,那团火把的光始终照在我身上,我心跳得厉害,手指微微屈起,几乎要扣入泥地中。 就在我以为已被他认出的时候,于闲止淡淡地“嗯”了一声,折过身,迈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更这么多,我要想想接下来怎么写 不知道别的作者是不是跟我一样,我经常遇到那种剧情都知道,但是不知道从哪里下笔的情况,可能就是俗称的脑子短路吧。 第96章 雁山兵气 10 是日夜,我倚着绣姑的肩头睡去不过一会儿,便被一阵号角声惊醒。天刚亮,远南军要整军回营了。我们如今是俘虏,不敢耽搁,匆忙拾掇了一番,便紧跟上去。 远南的营地在西林道以南,小河洲以北,虽仍处雁山之中,却是一片水草丰美,依山傍河,近似平原的地带。从西林道徒步过去,大约要走三五天。但远南治军极严,行军速度极快,逾万将士令行禁止,仅用两日就到了。 我从未这样赶过路,单是不被落下已十分勉强,等到了营地,脚底被磨出了数个血泡。同行一名医女瞧见了,用烧红的针帮我将血泡挑破,涂上草药,简单包扎,又将随身的布囊拆了线,为我缝了一双软和的脚垫,如此才勉强能走。 一名远南小兵将我们引到一个帐子前:“你们八个就住这里。” 帐子里除了八张草席,还有许多筐草药,小兵又说:“后山有个水洞,可以供你们清洗,虞将军吩咐过了,趁着天没黑,你们将换洗衣裳带好,待会儿我带你们去水洞。” 一名胆大的医女讶然道:“小将士,我们是女子,你是男子,我们洗浴,怎么能由你带着去,要是被你偷瞧一眼可怎么办?” 小兵的脸一下通红:“你、你说这话,臊是不臊!”又道,“这是世子大人的意思,军中伤兵多,大夫不够,你们洗净了,从明日起,跟着徐大夫去为伤兵疗伤。你们要是不愿,我这就去禀告世子大人和虞将军,左右你们是俘虏,到时有你们好看的!” 绣姑越众而出,行了个礼:“这位小将士,我是这里掌事的,叫张绣,手下几个徒弟跟着我在军中住了多年,不拘小节,浑惯了,您别介意。” 小兵的神色略缓和了些,没答话。 绣姑笑了笑,又问:“ 不知小将士口中的世子大人,可是前几日我等在西林道见过的,远南王的大公子,于闲止于世子?” 小兵“哼”一声:“不然呢?咱们远南还有哪一位世子大人?” 绣姑又道:“可我听说,你们世子大人今年五月中要与桓国的昭永公主成亲,继任远南王位,这事全天下都知道,眼下正是五月中,他怎么出现在雁山了?” “咱们世子大人的心思,岂是你等区区妇人能够堪破的?”这小兵一提起于闲止,一脸神气,“年初出兵的时候,虞将军就说了,咱们这叫惑敌之术。” 惑敌之术?我略一思索:“你的意思是,你们世子大人与昭永公主五月中成亲的消息是假的,其实他早有攻取雁山之意?” 这就解释得通了。 雁山与淮安一样,均是四通八达之地,于闲止去年起兵后,大约早就打算夺取雁山。奈何雁山地处险要,崇山峻岭易守难攻,于是他攻下小河洲南面的几座城池后,想了一条妙计——以自己即将大婚为由,命远南大军按兵不动,然后亲率逾万亲军赶回远南,却在途中暗中折道往北,潜入雁山腹地之中。这样不但能令随军、平西军、燕军防不胜防,还能先一步占据有利地势。 照这么看,于闲止的远南军也是刚到雁山不久——若早就到了,即便行踪再隐秘,也不可能不走漏风声。 我道:“你们与桓缔有盟约,眼下却以成亲做掩护,借机出兵,计策虽好,只怕不是寒了昭永公主的心,叫桓不悦?” “妇人之见!”小兵又“哼”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世子大人是打天下治江山的王,怎么会叫儿女情长绊住?再说了,远南只是将婚约推迟了些,又没说不娶,桓为何要不悦?那昭永公主当年一见世子大人就倾慕不已,还叫她的哥哥廉亲王白朽来远南请求联姻,可惜没成,眼下世子大人肯娶她为妃,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一脸戒备地看向我与绣姑:“不对,你们这是合起来套我的话呢!你们、你们想打听远南的部署,告诉随军是不是?” 绣姑讶然道:“我等一介妇人,不过是问些平日里街头巷尾听来的闲话罢了,哪懂什么部署?何况我们眼下被俘在你们军中,便是打听来什么,又当告诉谁去。” 小兵将信将疑地看绣姑一眼:“反正虞将军说了,你们要是胆敢不老实,别忘了你们大随的卫将军还在我们手上。” 言罢,掀帘出去了。 小兵一走,方才那名胆大的医女便气得一跺脚:“什么咱们远南,你们随军?远南人就不是随人了?做了反贼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前所未见,叫我说,等战乱平息了,这些心中无国眼中无君的,全该被千刀万剐!” 绣姑劝道:“行了,你少说两句,别忘了咱们眼下的处境。” 又叹一声,对我道,“可惜了,没能从这小兵口中打听出燕人的行踪。公主,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燕兵为何会出现在雁山,远南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这样的小兵,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取了换洗衣裳,正欲与绣姑等人一起去后山水洞,身后,忽闻怯怯一声:“公主。” 是那名年纪最小的医女。 她平日里似乎有些怕我,不怎么与我说话,眼下亦低垂着眼帘,双手奉上一个荷包,小声道:“这是遇到燕兵那日,公主落在林子里的。草民见公主自离宫后,一直带着这个荷包,从不离身,大约是珍贵之物,便帮公主捡起收好。” 我见了这荷包,愣了一下。 玉色缎面,上绣两片红枫,是我年初为未出世的侄子做小衣时,闲来无事亲手缝的。离宫的时候,也不知为何,只将它带在了身边,明明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小医女又解释:“公主莫要生气,草民之所以现在才将它拿出来交给公主,是因为先前赶路,远南兵一直盯着,草民怕是天家之物,拿出来惹人生疑。公主只管放心,草民这几日一直将荷包仔细藏着,荷包里的东西……也没有损坏。” 我接过荷包,对她笑了笑:“那日林中流矢如雨,危机重重,难为你为我分心,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九点吧。 第97章 雁山兵气 11 隔一日,军中的徐大夫过来领医女,指明要留下一人清理、晾晒药材。我不通医术,草药倒是认得几分,便心安理得地顶了这个缺。 大约因为医女会治病救人,远南军并不苛待我们,每日卯时命人送来早膳,待绣姑一行人跟着徐大夫去伤兵的帐子,我便将送来的草药归置好,背去小河边,清洗干净,赶在正午前,分门别类地晾晒。 只可惜我与绣姑等人能去的地方有限,几日下来,竟无一人探得卫旻与随兵被掳去了何处。 倒是见过一回于闲止。 那日天微亮,我背着药篓要去河边,遥遥瞧见他在营外上马。他临行前望过来一眼,我紧了紧药篓,埋头快走几步,再看过去时,他已不在那里了。 一日暮里,我正收了草药要回帐子,忽听身后一人道:“张将军,您怎么来这儿了?” 说话人是河边的守兵。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人正阔步朝我走来。此人我前几日见过,是跟在于闲止身边的几个将军之一,叫张凉。 他没答守兵的话,几步上前,一把挟住我的胳膊:“你跟我来!”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连拉带拽地拖着走了数步,裙间草药洒落一地,背上的背篓都没来得及卸下。 快到一间大帐前,他粗着嗓门就嚷:“莫恒这厮,满世界找老徐,还跑去伤兵的帐子。伤兵的帐子隔着十里远不说,老徐正为人接骨呢,等把他请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说着,将帐帘子掀开,将我往里一搡。 我几乎是跌入帐子,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一抬头,目光便与正首上坐着的人对上。 我一时愣住,于闲止正提笔写着什么,见了我,笔尖也顿住了。 帐子里点着灯火,除了于闲止,还有几名将军,莫白也在。 张凉在我身后掀帘入帐,嘿然一笑道:“世子大人,前几日老徐不是还夸随人的医女医术高明么,这不,河边瞧见个现成的,叫她为您看一看!” 我虽后知后觉了些,并非麻木不仁,早在来到远南营地的第二日,我便知道于闲止认出我了,否则区区大随医女,不过是俘虏,何至于受远南军厚待? 帐子里到底还有几名将军在,我不谙医术,眼下却不能叫他们看出破绽,只好步去于闲止的书案旁,跪坐下身,唤了声:“世子大人。” 他侧脸映着烛火,目光还在文书上,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搁了笔,将手放在案边,并不看我。 我默了一下,伸手抚开他的袖口,将指尖搭在他的腕间。 这时,莫白步去帐中:“既然大随的医女要为世子大人诊脉,属下等先去帐外候着。” 言罢,与几名将军一起退出了大帐。 帐子一下静下来,我不会闻脉,却也感受到指腹下的脉搏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很烫,却不敢立时撤手,怕打破这一瞬的缄默。 就像我知道覆在口鼻的半截面纱已形同虚设,却没有勇气摘下它,我被困在他的军中,没有与他兵戈相向的资格,只好穿一身子虚乌有的铠甲。 人有时候被逼到一定境地,只能懦弱。 许久,我才小心翼翼将手指移开,说:“世子大人……可是犯了伤疾?” 他“嗯”了一声:“前几日在西林道遇敌,情急之下用了右手,牵动旧伤,尔后赶路,没有及时服药。” 我道:“既是旧伤,世子大人可有常用的药方子备在身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说:“没有。” 该是有的,两年多前,我随他去江陵,越叔还将药方子给了我一份。我跟着绣姑学配药,一直学不好,至今能全然记下的药方子,也只有这一张。 我微抿了抿唇,道:“民女为世子大人写一份药方,世子大人命亲随配好药,一日服三次,伤疾可止。” 他应道:“好。”将纸墨推到我面前。 笔还是他方才用的那支,我将药方在心头默记一边,提笔写下。我写得很慢,尽量让字迹不与从前的相似。 也不知这样掩耳盗铃能为心中添几分太平。 我将药方呈给于闲止,看了他一眼,他还是方才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眼帘低垂着,眸色映着烛火,分外沉静。 见他接过药方,我正欲告退,他忽然问:“你叫什么?” 我道:“民女姓杨,单名一个茱字。” 他问:“是看朱成碧的朱?” 我愣了一下,良久,低声道:“不是,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 作者有话要说: 太晚了,今天没有更新了,还欠了一更明后天补吧,大家圣诞快乐。 第98章 雁山兵气 12 帐子里的烛火暗了寸许,大约是灯油快烧尽了,于闲止像是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默片刻,道:“你退下吧。” 我刚要出帐子,迎面撞上掀帘而入的张凉。 他一脸急色匆匆,见了我,愕然问:“这就瞧完病了?” 不等我答,他又道:“末将听说,世子大人明日一早要亲自去西林道布防?” 于闲止问:“你有事?” 张凉似是犹豫,过了一会儿,才道:“倒是没什么大事,末将就是想着,莫白莫恒都是行伍的粗人,到底不如姑娘家心细,世子大人身边原本有云画小姐伺候,可惜这回她没跟来,眼下这么奔波操劳,倘犯了疾,连个伺候服药的人都没有,这不正好有个医女,世子大人不如暂且将她收在身边?” 我心下一颤,不敢回头看于闲止。 好半晌,他的声音才淡淡传来:“不必。”又吩咐,“莫白,送她离开。” 莫白撩开帘子一角:“阿茱姑娘,请。” 医女的帐子去中军大帐不远,外头有一队守兵把守。回到营帐,天已黑尽了,借着火光,老远就见绣姑等在帐外,她见了我,快步迎上来,握住我的手:“阿茱,我听人说,你今日被人带去世子大人的帐子了?” 我知她是为我担心,反握了握她的手,等进了帐子,才道:“我没事,世子的伤疾犯了,叫我去瞧一瞧病症。” 绣姑松了一口气:“这就好,世子大人与公主殿下原就是相识的,想必我们此番受这诸多厚待也是因为他,只要他不为难公主,民女便放心了。” 我环目一扫,只见帐子里算上我与绣姑统共只有五人,问:“阿绸她们呢?” 阿绸正是那日拾到我荷包的医女。 绣姑道:“民女正要与公主说这事呢。今日我等跟着徐大夫去给伤兵看病,来了一个伍长,说是张凉张将军麾下,这些日子正审燕与随俘虏,因为用刑时下手没轻重,有几个要紧的人物只剩下半条命,怕一旦死了什么都问不出来,因此来找医女去疗伤。” “那个伍长亲点了阿绸,但阿绸年纪最小,才十七,我便让岑娘子与云婶跟着一起。毕竟岑娘子胆大心细,云婶年长,为人稳重。伍长领她们离开的时候,我跟着走了几步,看样子,像是往山上的方向去了。” “就是说,卫旻与随兵,或许被掳去了山上关押?”我问,又恍然道,“难怪大营里遍寻不着。” “是,若云婶她们能想办法见到卫将军或林统领,与他们取得联系,我们合力,哪怕只救一个随兵出去,给焕王爷通风报信,公主便能获救了。” 我没作声。 其实我能否获救还是次要,眼下远南用惑敌之计夺了雁山,燕兵又莫名出现在大随腹地,实在令人不安。我们被困在这茫茫山野中,不知外间世界变迁几何,只盼着能有人将这里的情况带给二哥与慕央,让他们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才好。 我思量一阵,又问:“这么晚了,阿绸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绣姑眉间也有忧色,想了想道:“或许是山路难行,下山要些时候吧。”说着,取了水桶,“民女去河边打水,公主早些歇下罢。” 我点了点头,却不放心真的睡去,倚着壁角合了眼,正是迷迷糊糊之际,忽闻帐外传来一阵伤心的啜泣,伴着几句暗哑着怒意的劝慰,在这暗夜里,叫人听来心惊。 我陡然睁眼,岑娘子与云婶一左一右扶着阿绸进了帐子,阿绸步履踉跄,身上裹着一件粗布斗篷,眼下泪渍未干,嘴角边还有斑驳血迹。 我一下愣住,心中大约猜到发生了何事,却不敢相信。 帐子里的人都醒了,绣姑几步迎上去,没能说出一句话来,眼中一片恨色闪过,又狠狠压下,默不作声地从岑娘子手中接过阿绸,让她卧倒在自己怀里。 云婶扶着阿绸卧下,眼泪就掉下来了。 岑娘子压不住恨意,忿忿道:“那帮杀才,领我们上山后,只让我们为燕兵看伤。我不过问了句随兵有否需要诊治的,他们就动了歪念,说因为我们也是随人,只允许一人过去看随兵。我原还当他们是好心,哪知道他们将阿绸带到无人的地方,就、就——” 她说到这里,简直要将牙咬碎,双眼通红一片。 “后来我们为燕兵看完伤,问阿绸的去向,他们把阿绸送回来时,就这样了。我当时气愤不已,说要找他们将军论理,但那些杀才竟是不怕,说此事张将军已知道,早就默许了。” 默许了? 难怪今日张凉忽然唆使于闲止将我收在身边,倘若是上行下效,此事即便败露,也只有从轻责罚了。 一旁一名医女递了杯水来,我接过,送去阿绸唇边。 她看了看我,哑着声唤了声:“公主。”眼泪又落了下来,顺从地想要饮水,奈何啜泣不止,一口刚咽下去,又全都呛了出来。 不知谁叹了句:“唉,才十七岁……” 我听得“十七岁”三个字,心中只觉一痛,伸手去解她裹在身上的斗篷,轻声道:“阿绸,我们为你看看伤。” 斗篷下的衣衫几乎已被撕碎,身上淤伤与红痕遍布,有些地方甚至渗出血来。 我一时触目惊心,再忍不住,倏然站起:“我去找他们问个明白!” “公主莫要冲动。”绣姑将我拦住,“那几个远南兵能干出这样的事,纵然禽兽不如,但我们一群女子被困在敌军营中,原本就是俘虏,于世子与公主相识,愿暗中照拂一番已是仁至义尽,直到今日才出事……也算是难得。今日的事,连张将军都默许了,于世子毕竟是远南的王,谁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思,公主若将此事捅到他面前,吃亏的,只能是公主。” 我愣道:“那你的意思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就这么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前二更,有没有第三更看情况,昨天前天生理期头疼,欠下的慢慢补,待会儿见 第99章 雁山兵气 13 绣姑道:“公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在公主看来,受了这样的屈辱,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但天下女子多薄命,尤其在这乱世之中。我们身在敌营,只能服软,若是硬来,只怕得不偿失。” 她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公主有所不知,我十八岁离家,随军行医近十年,这样的事在军中太常见了。莫说我们在这里是俘虏,便是身在随军营之中,也免不了会遭不测。 “我从前有个好姐妹,被一个随兵校尉凌|辱,我那好姐妹千痛万痛,告到萧将军面前,萧将军也只不过是打了那校尉一顿板子。后来得知校尉的正妻去世,他们还撮合我那好姐妹嫁给校尉做续弦。她本是不愿,但军中的老医女却劝她,说她这样的,再嫁旁人怕是很难了,总不能出家做个尼姑吧,她只好应了。随兵对待随人医女尚且如此,倘遇到了燕女、桓女,只怕是当下就……而燕兵、桓兵、平西、包括远南,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事,为将者虽要管,却不能管严了,士兵们冲阵杀敌,总该有些犒劳奖赏,这样的奖赏是最实在的,最不费钱财的,也是士兵们最想要的,只要不是猖狂无度,上头领兵的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主若是不信,日后可问问焕王爷,问问慕将军,即便在他们治下,这种事亦屡见不鲜。远南兵之所以这么久不动我们,是世子大人治军严明的结果,更是因为他愿意照拂公主,愿意给我们这些医女一个差使,但营中逾万远南兵,终归防不胜防,毕竟在他们心中,我们还是任人差遣的俘虏。公主倘为了此事去顶撞世子大人,冒险吃亏不说,一旦世子大人不肯照拂了,或是曝露了公主的身份,甚至要公主也……公主又该怎么办才好?” 我听着绣姑的话,双手渐渐握紧,心中一团怒火一压再压,却难以抑制,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公主。”这时,阿绸轻轻唤了我一声。她眼中含着泪,摇了摇头:“阿绸没事,公主莫要为阿绸犯险。” 像是怕我不信,她又噙起嘴角,努力牵出一笑:“其实阿绸此行并非全无收获。那几个远南兵怕我将此事捅到于世子面前去,便允了我一些好处,让我去见了十六一面。十六说,那日我们在山中遇到的虞将军觉得他耳朵好使,想将他收为己用,十六假意答应,这几日已大致打听到燕兵出现在大随腹地的原因。他之后会想法子见公主一面,与公主、卫将军一起合力想一个办法,将这里的消息带给焕王爷。” 她才十七岁,被人伤成这样,还在竭力为大局着想。 我心疼不已,握住她的手:“接下来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安心养伤,不要再管了。” 她点了点头,埋头去看自己的手背,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睫稍一颤,几滴眼泪直直跌落下来。 “公主,阿绸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我道:“你尽管说,无论何事,我都答应。” “等公主离开这里,能不能给阿绸的表哥去一封信,让他听家人安排,早早娶妻,他那么好,一定有好姑娘愿意跟他的。阿绸……阿绸如今残花败柳,不值得他等下去了,他是个执拗的人,想必只有公主之命,他才肯领受。” 我一时怔住。 绣姑道:“阿绸原是药商之女,与住在北漠裕城的表哥青梅竹马,后来家道中落,阿绸的父亲要将她嫁给一名县令做小,生生将一对鸳鸯拆散,阿绸不愿屈从父名,从家中逃出,想北上寻她表哥,谁知遇上战乱,幸而被路过的随兵捡到,跟着我做了医女。这回护送公主去焕王爷军中,我将阿绸带上,其实是存了私心的,想顺道将阿绸送去裕城表哥身边,哪里知道……都怨我,没照顾好阿绸。” 我听了绣姑的话,对阿绸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他既是个执拗的人,值得你千里奔赴,也许无论出了何事,他都愿与你一起。我不写信,等我们平安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裕城寻他。” 阿绸泪盈盈地看着我,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好。” 是夜深,一众医女为阿绸打水清洗干净,敷了药,已是累极,纷纷合眼睡去。我心中难安,陷入梦中不过一会儿,便听到帐中一阵动静。 几名远南兵掀帘而入,其中一个身着伍长服的问:“昨天那个医女呢?该上山了。” 帐中的医女纷纷惊醒,绣姑将阿绸将怀里揽了揽,勉力牵出一笑:“伍长大人,这么早上山做什么?” “你是没长脑子?昨天的事今天就忘?做什么,自然是给山上的俘虏看伤!”说着,余光扫到卧在绣姑怀里瑟瑟打颤的阿绸,几步上前,伸手就要将她拽走。 我怒意难抑,在阿绸身前一挡:“凭什么带她走?单是昨日还不够?” 那伍长目光落到我身上,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岑娘子忽然将我拽到一边,对伍长一笑:“伍长大人,您看,阿绸生病了,今日由我跟您去山上为俘虏看伤可好?” 伍长上下打量她一眼,一手将她搡开:“你们当这是哪里,随人的地盘吗?任谁想上山就能上山?校尉大人一早吩咐了,指明带昨天那个,你们中要有想替代的……”他一笑,忽然指向我,“她可以,若她肯来,日后你们谁都不必上山了。” 言罢,又问跟在一旁的小兵:“昨天怎么没瞧见这个。” 那小兵面色难堪,凑到伍长耳边,声音倒是没压低:“伍长大人,这个恐怕不行,这是昨日为世子大人瞧病的,世子大人怕是识得她。” 伍长眉头一皱,不再说话,左右一看,身旁两名小兵会意,立刻上前将阿绸从绣姑怀里拽出。绣姑与几名医女扑上去拦,通通被搡倒在地,阿绸浑身发抖,眼泪犹如断线,却只能被拖拽着走。 我见了这场景,心中已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震骇得无以复加。 帐中已有医女呜咽出声,帐外天色将明未明,还是蒙蒙一片,我追出帐子,想要唤人,又想起绣姑昨夜对我的警示与劝告,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阿绸似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饶是被人拖拽,她也竭力回过头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看到我,嘴唇上下一合,没发出声音,说了几个字。 “我没事,公主放心。” 我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掉落下来。 我知道我们身在敌营身是俘虏,也知道我若为阿绸出头,即将会面临什么。可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今日是阿绸,明日,以后,就会是旁人,是绣姑、是岑娘子、是其他所有的医女。 她们是为护我去二哥军中才陷在了这深山中,我不能独善其身。 拂晓的风拂来,带着山间独有的凉意,唤人清明。 营间传来一声骏马嘶鸣,我忽然想到,今日于闲止要亲自去西林道布防,而西林道此去遥遥,怕是几日都回不来。 一念及此,我狠一咬唇,提裙便朝中军大帐奔去。 中军大帐前,于闲止一身素袍银甲,正要上马,似是听到动静,蓦然回过头来。 晨风在这一刻变得刺骨,我在他面前站定,看着风拂着他的袍摆猎猎翻飞,看着晓光在他带了些许怔色的眸中映出霜雪。 我忽然觉得可笑,从前我是君,他是臣,可他这个身为人臣的,似乎从来没有正经跪过我哪怕一回,今日换了我在他之下,反倒要屈就了。 我又想起绣姑提醒我的话——公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在公主看来,受了这样的屈辱,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但天下女子多薄命,尤其在这乱世之中。我们身在敌营,只能服软,若是硬来,只怕得不偿失。 我或许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但我不是不通人情不明恩义的。 我提醒自己,要服软。 我看着于闲止,在这刺骨的晨风中直直跪下,伸手摘下面前的面纱,轻声道:“求世子大人救我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会儿去写第三更,估计写不完,10点要追剧,10点没有就明天啦,明天继续二更 第100章 雁山兵气 14 身后传来脚步声,两名追来的守兵跪在我身旁:“世、世子大人。” 于闲止眼中的怔色渐渐沉淀,变得冷漠异常。 “说。” “是……罗校尉,今日一早,他命林伍长从医女的帐子里强行带走了一名叫阿绸的医女,且他们昨日……也借着为俘虏看病为由,将这名医女带去了山上。” 于闲止的眉峰一蹙,声音寒凉:“立刻让张凉来见本王。” 不多时,张凉、罗校尉、林伍长,以及几名将军都到了。莫白将绣姑与阿绸领进大帐,阿绸似骇极,一张脸泪水涟涟,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在绣姑的怀里。 于闲止道:“回营当夜,本王交代过什么,你们是忘了?” “世子大人的交代,末将等如何敢忘?”张凉抢先一步道,“您说军中大夫稀缺,将士们征战年余,许多伤兵未得到医治,打算令这些随人医女为伤兵看病,命我们敬她们。” 他说着,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罗校尉,抬脚就踹过去:“缺心眼的东西,世子大人有言在先,你还敢违令行事,莫说世子大人,本将军当先一个宰了你!” 罗校尉被踹翻在地,抬眼一看,只见张凉已是要拔刀,连忙跪扑过去:“世子大人饶命,张将军饶命,小的、小的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啊。” “什么苦衷?”张凉问,“有事速速禀来,若胆敢有半句虚言,便是世子大人开恩,本将军也饶不了你!” “是、是。禀世子大人,禀张将军,回营这些日子,小的负责审问那日虞将军在西林道外的林子里截获的燕兵,这些燕兵中有个姓胡的统领,他受不了酷刑,招供说,营中几个随人医女的身份……像是有蹊跷。” 我心中微微一凝。 “什么蹊跷?”张凉问。 “具体什么蹊跷,小的愚笨,说不大明白。”罗校尉答,又惶恐地对于闲止磕头,“但小的方才过来时,已命人将那燕兵统领以及当日在林中的所有燕兵都捆下了山,眼下就在帐外候着,世子大人如若不信,可亲自问问看。” 须臾,莫恒便将那日在林中截住我与林统领等人的络腮胡押进了帐子,将他往地上一搡,喝道:“将你当日在林中的见闻,禀于世子大人。” 络腮胡磕头应了声“是”,将林中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小的初初在林中遇到这些医女,原觉得可疑,后来她们中一个掌事的跟我说,淮安的刘寅病重,卫旻此行,其实是以征兵做掩护,为刘寅送药送大夫去的,还拿了一株千年雪参给我看,我便将疑心放下了。及至这几日,小的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才觉出不对劲。刘寅固然是他们随人的三朝元老,但卫旻更是朱焕的左膀右臂,这几个医女不过是送药的,何至于让卫旻留下给她们断后?即便要为刘寅治病,天下医术高明的多的是,总不至于让几个医女拔了头筹,医女没了再找便是,药材再珍贵,大随天家定然不止这一株,但朱焕最信任的卫旻,只有这么一个。他留在西林道断后,却让身边的林统领护送这些医女先逃,除非……”他顿了顿,“这些医女中,有卫旻不得不保护的人。” 这络腮胡看着是个粗人,说起话来倒是有条不紊,帐中几个将军听了他的话,皆是深思之色,其中一人问:“那你当日可在这些医女身上看出端倪?” “确有端倪。”络腮胡答,“当日小的率手下将医女与随兵合围住,若是杀随兵,他们毫不抵抗,倘动了医女,他们便如要拼命一般。其中有一名医女,虽带着半截面纱,小的未能瞧清样貌,但风姿极美,乃小的生平仅见。小的在军中呆了二十余年,深知一个道理,军中绝不能出现太过貌美的女子,否则定会引来祸端。由此看来,他卫旻送这样一个医女去军中,实在匪夷所思。” 帐中久久无人言语,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集在跪在角落中的我身上。 这时,张凉道:“你且回头看看,你说的那个貌美医女,可是你身后角落里的那个?” 络腮胡跪伏在地,慢慢回过头,一见我,似是惊了一下,连忙道:“回世子大人,回将军,正是此女子不错。” 我心如擂鼓,竟是紧张至极。 仅于闲止知道我的身份与全远南军都知道我的身份到底是不一样的。 好在这些日子如履薄冰,我中夜难以成眠,早已将可能遭遇的危机全都设想了一遍。 罗校尉磕头道:“世子大人,小的正是听了这燕人的招供,怕随人医女出岔子,反害了咱们远南兵,这才令人将那名叫阿绸的医女带上山。世子大人有言在先,命咱们要敬医女,小的想着这阿绸年纪小,若知道什么,定然藏不住,问几句求个原委便罢了,奈何她竟是嘴硬,一个字都不说,小的那些手下是审惯俘虏的,下手没个轻重,因此才伤了她,断断不是这些医女诬赖的淫|辱啊。” 于闲止没答话,看了莫白一眼,莫白点了一下头,不一会儿便将徐大夫请进帐子。 于闲止看向依旧蜷在绣姑怀里的阿绸:“带她下去验伤。” 竟是铁了心要查了。 罗校尉一下跌坐在地,张凉迈前一步:“世子大人,您查罗校尉,难道这些医女就不查了吗?这燕人说得对,当日卫旻为何要为这些医女断后,那些林子里的随兵为何要拼死保护这些医女,尤其是这名叫阿茱的——” “当日卫将军要保护我们,原因只有一个,”不等张凉说完,绣姑打断道,“他喜欢阿茱。” 张凉失笑出声:“大敌当前,你说卫旻因为喜欢一个女子就深陷死地?当我们都是傻子,这样的话谁信!” “如何不能信?”绣姑道,她看我一眼,“那日在山中,燕兵的人数远胜于随兵,我们身处地势不利,即便医女们一同留下,也不过是陪着卫将军葬身沙场,因此卫将军才出此下策,由他带兵断后,好歹保住几条的性命。他既喜欢阿茱,自然要让阿茱走,我们与林统领等人既受恩于卫将军,自然要拼命保护卫将军在乎的人。莫说卫将军心里有阿茱才保护阿茱,便说这燕人统领——” 绣姑的目光落在络腮胡身上,“当日他埋伏在林中,本可以平安无事,不过因为看了阿茱一眼,起了色心,将我们合围久久不肯杀之,想要阿茱从命,若非如此,他何至于最后竟等来了你们远南军,被捆来这里做俘虏?此事乃你们远南虞将军亲眼所见,莫要说我诬赖了他。” “什么貌美的女子是祸端?”绣姑说到这里,斥道,“我看就是你们男人色欲熏心管不住自己,反将脏水一股脑儿泼到女子身上!” 这时,徐大夫回到营帐,禀报道:“世子大人,阿绸医女身上的伤,确系……受人淫|辱,万般折磨所致。” 于闲止看向罗校尉:“这就是你们用刑的方式?” 罗校尉身形一晃,不住地磕头:“世子大人开恩,世子大人开恩……” “莫恒。”于闲止淡淡道,“拖出去,军法处置。” “世子大人?!”张凉难以置信,“以往军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打几十或上百军棍便罢了,何至于杀之?” 于闲止道:“这军中的法纪,究竟是由你来定,还是由本王来定?” “世子大人是一军统帅,自然是由世子大人,但——” “你方才说罗校尉纵人凌|辱医女的事,你本不知情?”于闲止问。 张凉道:“自是不知,末将若晓得,怎么会包容他到今日?” “你昨日一早为何忽然送一名医女到本王帐中,后又为何提议让本王将这名医女留在身边,需要本王现在就与你辩个分明吗?” 他早已默许了罗校尉一行人凌|辱医女,将我推入于闲止的帐子,不过试探他们世子大人对此的态度,方才竟装作不知情,还与那罗校尉一唱一和。 张凉听了这话,面色一白,埋首跪下:“末将……知罪。末将自会去虞将军那里领罚。” 于闲止“嗯”了一声:“审讯俘虏的事,你也不必管了。莫恒,你接手吧。” “是。” 不知觉间天已近晚,阿绸的事,竟从日出审到了日暮。帐外传来挥刀之音,伴着声声闷响,是斩首的声音。 张凉等人退下后,仍跪在帐子里络腮胡膝行到于闲止身前:“世子大人,小的、小的虽是燕人,但一直敬仰远南之威,小的愿从今往后,投诚远南,为世子大人鞍前马后,誓死为远南效命,还望世子大人饶小的一命。” 于闲止垂眸看他:“你要效忠本王?” “是、是,若能效忠世子大人,实乃小人毕生之幸!” “你手下还有多少人?” “回世子大人的话,小的手下原有百余人,当日在林中死了不少,眼下还剩七十余人,早上世子大人要问话,罗校尉命人将他们全捆下山,眼下就在中军大帐外不远处,他们与小的一样,都愿效忠世子大人!” “他们就是当日与你一起在林中合围医女的人?”于闲止问。 “正是,世子大人,这些大随医女……” “莫白。”不等络腮胡说完,于闲止淡淡打断他的话,眼底染上一片霜寒,“拖出去,全杀了。” “世子大人的意思,是要将这七十多人立刻杀了?”莫白愕然问。 “怎么?” “不,没什么。”莫白拱手,“属下这就命人去办。” 于闲止看我一眼,沉默一会儿,道:“将人带远些,办完不必过来回禀了。” “是。” 待莫白命人将络腮胡押走,于闲止自上首的案几前坐下,他似是疲惫,闭眼揉了揉眉心:“你们也散罢。” 我跪了一日,膝头早已酸麻,与绣姑相携着站起,正欲随帐中诸人一起退出帐外,身后忽然传来淡淡一句:“你……留下。” 他没说是谁,但我知道他唤的是我。 我摘了面纱求他,自然要付出代价。 我顿住步子,静静等着于闲止下一句话。 原先帐子里的人都离开了,除了偶尔灯火烧灼的哔啵声,帐中寂静得落针可闻,我等了许久,都不曾等来任何言语。 就在我以为他已倚案睡去的时候,他的声音静得像透过帐帘洒入户的半寸月色。 “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本王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两更的字数了,本来想分开发,实在不知道在哪里断章。 明儿见。 第101章 雁山兵气 15 “阿茱姑娘,这边请。” 于闲止还有事要议,命一名护卫将我送到他的寝帐。 帐内药香袅袅,热气氤氲,原来是早有人打好了沐浴的热水。 想想也是,于闲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我留下,自有殷勤的人心领神会,将这些琐碎事安排了。 绣姑与岑娘子就候在木桶旁,像是等着伺候我沐浴的样子,护卫朝我行了个礼,命两个士兵把守住帐子,无声退下了。 我默了一下,步去木桶边,道:“更衣吧。” 绣姑与岑娘子互看一眼,同时跪下:“民女没能保护好公主,反要公主为救我等委曲求全,实在罪该万死!” 我将她二人扶起:“我们同陷于敌营之中,患难与共,何来谁为谁委曲一说?要论牺牲,阿绸几乎将后半生都赔进来了,是我们欠她。”又问,“阿绸怎么样了?” “云婶为她上过药,我们过来的时候,她已睡下了。”岑娘子道,“对了,公主,适才徐大夫为阿绸验伤,我瞧见十六了,他果真是被虞将军看中,当时就跟在虞将军身边。” 我问:“那你可有机会与他说话?” 岑娘子摇头一叹:“没有,但他像是有急事要告诉我们,暗中递了几回眼色。” 绣姑道:“恐怕与公主的安危或是军情有关,这几日……我想法子去见他一面。” 我摇了摇头:“不行。”沉吟片刻,褪下衣衫,迈入浴汤当中,“此事我来想办法,。” 浴汤的水还有些烫,药香馥郁,大约混了些山花。 绣姑舀了一勺水替我清洗,不忍道:“我看这位于世子像是十分看重公主的样子,今日那燕兵统领不过疑了疑公主的身份,他便下令斩杀当日林中的所有燕兵,只怕也是为了保护公主。他心中既有公主,公主何不找个借口,先拖上几日,倘十六与卫将军当真想出了办法,过几日我们合力将公主送去焕王爷身边,公主便不必委身给于世子了。” 浴汤的热气有些迷眼,将整个帐子熏得雾茫茫一片。 我张了张口,想说于闲止这个人心思太深,目的往往藏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便是今日杀俘虏,立军纪,真相未必就如我看到的这般。 与他相识数年,我凡事瞒不过他,若以胜败论,只赢过一回。那一回后,只怕他是杯弓蛇影了。 因此还不如坦坦荡荡的以物易物,我当年是君,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何况现在屈人之下。 但绣姑她们到底是与这些往事不相干的人,我便是说来,她们未必能懂得几分,是以只道:“阿绸被凌|辱,在我们看来是天大的屈辱,但在远南军眼中,却是一桩小事罢了。于闲止为了这样一桩小事,杀了罗校尉等七名远南兵将,此举必会引来远南军的不满。于闲止是他们的王,他们再不满,也不敢对他怎么样,遭殃的,反而是我们。” “我们?”岑娘子像是不明白,“可是世子大人不是立威了吗?以后谁还敢动我们?” 绣姑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远南军不会动我们,但一定会为难我们,再说‘我’们不止是医女,还有卫旻与随兵,于世子是一军统帅,难道会事无巨细地照拂这数百人不成?何况远南军不日就要拔营,到时我们究竟会被送去哪里,尚未可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被送去哪里,都凶多吉少。” 我自浴汤里起身,绣姑为我披上衣衫,似还想再说什么,我道:“你们走吧,我有分寸。” 夜已很深了,我拢着衣衫,在榻前坐了许久,忽闻帘子微微一动。 帐中只有一星熹微的烛火,隔着竹屏的缝隙望去,于闲止任人打水净了脸,在屏外默立了片刻,熄了灯,步来榻前,在我身边坐下。 帐子里昏黑一片,我不敢去看他,只能一丝隐隐的月色去辨认竹屏的轮廓。 “今日你在我面前摘了面纱,我又杀了那些燕人,只能……将你收来身边。” 良久,他低声说道。 我“嗯”了一声。 双眼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营中的夜不是全然无光的,帐顶覆了几段纱,除了月色,还有被滤去锋芒的营火照入户。 于闲止没再说话,耳畔传来簌簌之音,我愣了一下,才发现是他在解外衫。 心间骤然间犹如擂鼓,其实已不是 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但我竟仍是怕的。 怕的连掌心都渗出汗,却还要竭力保持镇静。 我紧握住裙摆,问:“我们还要在营中住多久?是不是要等你去西林道布完防再走?” 他沉默了一阵,才道:“不必,布防可以交给虞倾。等一个消息定了便走,大约就是这一两日了。” 我愕然别过脸去看他:“这么快?” 于闲止的发髻已解开,一头青丝拿一根帛带松松系着。 他的眼神异常沉默,眸光很淡,像是蓄着秋雾,“嗯”着算是应了我,然后倾身过来。 我心下一颤,飞快地垂下眸,目光却直直撞上他露在内衫交领外的一截锁骨。耳根子骤然一烫,我一时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只能狼狈的别开眼。 好在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将我髻中木簪摘下。 长发顺势散落下来,有几缕挡在我的眼前,我却觉得这样很好,好似心中的万千屈辱,害怕,与不可名状的心悸就能被这样遮了去,化成寥寥虚无。 于闲止慢慢靠近,一只手扶上我的手腕,很烫,像带着芒锋。 我终于忍不住一颤,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却没有挣开,只问:“你明日,能不能……让我与十六见一面。”怕他怀疑,我又道,“我担心卫旻与随兵的近况,他们,毕竟是为了护我。” 话音落,于闲止没有应声。 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每一下的起伏。 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握在我腕间的手松开了,他拂开的额前的发,俯身在我眉心轻轻一吻,轻声道:“睡吧。” 言罢,将我往榻里一揽,拉过被衾,与我一起并肩合衣躺在榻上。 月辉与营中的火色被帐窗的一层纱搅得纷乱,乍看去,像纷纷无声的雪,却触不可及,身旁的呼吸变得平稳,像安静的海潮。 我以为于闲止已睡过去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安静地,叹息着,绵长又分外寂寥地唤了我一声:“阿碧。” 我愣住,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那些海潮,月辉,与营火色都一下撞进了心里。 许久以后,我“嗯”着应了他一声,他大约已睡着了,没有再答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文,更晚了,抱歉~ 第102章 雁山兵气 16 我原以为我会睡不好,谁知竟是一夜无梦,连寅正的号角声都没有听到。 绣姑绕到竹屏旁:“公主,您醒了?” 帐子里满是清辉,我一时辨不清晨昏:“什么时辰了?”又四下一看,“于闲止呢?” “近辰时了。”绣姑道,“公主这些日子乏累,一直未能歇好,昨日倒睡了个安稳觉。今早世子大人去中军大帐议事,着人过来唤我,叮嘱我不要吵醒您,等您醒了伺候梳洗。” 她打了水来,往帐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像是这一两日就要拔营了,那些远南兵已开始整军。” 我想起昨夜于闲止说他要等一个消息就走,想来是那消息到了。 用过早膳,帐子外传来莫白的声音:“阿茱姑娘,世子大人传您过去。” 我与绣姑互看一眼,一齐出了帐子,莫白见绣姑跟来,没说什么,带着我二人走到山脚下,屏退了那里的守兵,折回身来道:“公主勿怪,军中眼线遍布,几位将军并非全都是世子大人的人,末将只能将他们的人手暂且支开一会儿。公主延山路上去,童十六就在道旁的一株老榆边等公主,末将在这里候着,还望公主务必在一个时辰内回来。” 我点了一下头:“多谢莫护卫。” 十六似已等了十分久,额间满是细汗,一见我与绣姑,满目焦急地迎上来:“公主,阿绣姐,我听说那些远南兵把阿绸、把阿绸……” 绣姑狠狠叹了一声:“那群畜生不提也罢,好在公主相救及时,阿绸暂且无事了。” “公主相救?公主是如何救的?”十六问。 我道:“时间紧迫,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十六,你可是打听到燕兵出现在大随腹地的原因了?” 十六听到我这么问,眉间骤然拢起愁色,四下看了一眼,急声道:“公主,怕是大事不好。那些燕兵,有一部分是从济州过来的。” 我蓦地愣住。 绣姑疑道:“济州?济州不是辽东的地盘吗?” “对。这消息是那些远南兵审燕兵的时候,我凑在石壁上听来的。那些燕兵说,大约是一年多以前,燕随战事刚起的时候,燕兵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派人深入大随腹地。每回派的人不多,仅几十或百余,北漠平西甘州一带流民又多,他们扮作流民,混入其中,因此官府没有察觉。这些燕兵一入了随,便借道甘州往济州走,在济州按扎下来,每月大约一两批,陆陆续续也聚集了数千。” 绣姑道:“不对啊,燕人的口音与习性终归与我们随人不同,他们一路扮作流民,沿途官府没有察觉,可他们这么一月一两拨的在济州聚齐,年余时间下来,难道辽东王没有察觉?”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十六道,“公主可还记得,我们入雁山前,在甘州瞧见了燕人的踪迹?” 我道:“记得,当时卫旻还觉得奇怪,派了探子去查。” “这些燕人就是从济州过来的。听燕兵招供说,燕将齐朔今年初春像是截获了一个十分秘密的消息,忽然调动大批潜藏在济州的燕兵,让他们过甘州入雁山,赶在五月前,在山中待命。 “我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告诉了卫将军。卫将军推断说……燕将齐朔截获的消息,极有可能是,‘五月中,随军会护送昌平公主过雁山’。也就是说,那齐朔早就知道卫将军会护送公主去焕王爷或慕将军的军中,提前带了燕兵在山中等,因这些燕兵的踪迹实在太过隐秘,我们始料未及,才中了他们的埋伏。” 绣姑道:“听起来还是不对。首先,卫将军要护送公主去焕王爷军中,是在辽东王沈琼进京,陛下下旨将公主逐出九乾城后才做的决定,也就是今年春暮,那些燕人如何能在初春就得知此事?其次,正如我方才所说,燕人扮作流民,即便沿途官府没有发现,辽东不可能没有觉察。这么多燕人涌入辽东地带,辽东王难道不管?” 十六道:“我原本与你有同样的困惑,后来我将这些困惑告诉了卫将军,卫将军却提醒说,如果这一切是燕与辽东合谋而为呢……” “怎么可能?”绣姑道,“燕与平西合谋天下皆知,他们的联兵已与大随交战年余,辽东与燕相隔千里之遥,怎么会——” “不。”我道,“也许……这才是对的。” 我看了绣姑与十六一眼,近午时分烈日炎炎,我的手心却渗出冷汗:“远交近攻,合纵连横。眼下天下乱起,战火遍地,辽东难以不受到波及,他们身处大随腹地之中,不如远南强,不似平西地广,四面皆敌,极有可能是被吞并的结果,因此他们必须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燕与平西结盟,那是因为他们彼此相邻,又同有入侵大随之意。但这江山再大,到最后只容得下一个王,燕与平西今日是友,到了明日,或许就成了敌。辽东王沈琼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知道这乱世之中,单凭己身难以立足,更清楚平西与燕之间微妙的关系。所以他暗中与燕结盟,等有一日,燕、平西、随陷入僵局,他配合燕,伺机而动,无论是伐随还是伐平西,都可扩增辽东的势力。” “眼下正是僵局。”我说到这里,心中重重一沉,“月凉山血战后,二哥与萧勇守住月凉山,攻取了裕城,燕兵占领了邛楼,平西夺下了明月关,四点环立,是谁也不敢动谁。但想得长远一点,随兵是在大随境内作战,打通了月凉山,粮草供给不成问题,平西同理,只有燕,燕民本就多以游牧为生,国库存粮稀少,何况他们远在异邦作战,粮草运输也是个麻烦。因此三军之中,燕是最急于打破这个僵局的。而打破这个僵局的关键,就在与燕暗中结盟的辽东。” “公主的意思是,辽东也要出兵了?” “辽东必须出兵。”我道,“因为只要他们想在这乱世中求一片立足之地,就不能不管燕。南面的远南太强,桓帝又穷兵黩武,大随虽弱,地广兵多,好歹能支撑一阵,北面门户一旦打开,第一个被战火吞并的不是随,而是辽东,因此辽东一定要先发制人。” 我终于明白今年暮春,沈琼为何要不惜以四万辽东精兵以及十万石军粮为代价,从九乾城换回沈羽了。辽东此一战,存亡只在旦夕之间,非要沈三少这一名威震寰宇的将军亲自上阵不可。 “实情应该是这样的。去年战起之前,辽东便与燕暗中结盟,打算伺机而动,奈何我在除夕宴上,用联姻之名,将沈羽困在京中作人质。辽东要在乱世中立身,不能没了沈羽,因此沈琼没有妄动,耐心等了一年,只任由齐朔麾下的燕兵扮作流民,慢慢流入济州境内,暗等时机。及至今年年初,或许是辽东等来了时机,或许是燕军陷入僵局,导致辽东不得不出兵了,因此沈琼忽然上书一封,说要亲自赶来京城观我与沈羽的成亲礼。其实他早就做好了退婚的决定,并且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换回沈羽。他既然要以我的身世为理由退亲,必然能猜到大皇兄会为了大局,将我逐出九乾城。而江山战火四起,放眼天下,我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二哥或是慕央军中,无论是去哪一人的军中,我都要过雁山。因此沈琼在上京前,也就是今年初春,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身在济州的燕将齐朔,这才有了燕兵过甘州,入燕山,在西林道拦截我们。” “卫将军带我们在雁山折道,原本是为保护公主,谁成想辽东一反,这里反而成了险境。可是,既然辽东军算到了我们会过雁山,为何不派自己的兵与燕兵一起在这里等着呢?辽东兵力不弱,如果进山,与远南之间鹿死谁手还说不一定,何至于叫刚巧路过的远南军捡了便宜?”绣姑问。 我摇了摇头:“这……我也尚未想通。” 其实我想不通的还不止这一点,辽东的形势既然岌岌可危,早日来京换回沈羽不是更好,为何要拖足一年?远南军早有攻取雁山之意,并且放出于闲止要与桓昭永公主成亲的消息惑敌,可他们……真的只是刚巧路过? “卫将军说,或许辽东有顾虑,他们到底还是大随的臣属,又因换回沈三少,被削了兵,赔了粮,这回起兵关乎存亡,一要与平西为敌,二要与大随为敌,乱战还好说,倘若雁山截了公主,只怕彻底激怒焕王爷与慕将军,成为众矢之的,因此才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燕,让他们来截公主,反正燕是外敌,根基不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卫旻的推测倒是说得过去。 我朝远处望去,山野茫茫,峻岭起伏,目之所及,高耸的山端直入云霄。我们被困在这苍山之中,外间变迁不知几何,按照适才的推断,沈羽……大约已起兵了吧。 一念及此,我心中骤然大震,握住绣姑的手肘:“我们进山多少天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我们进山是五月中,被困在山中近二十天,今日……”绣姑算了算,“已是六月初五了。” 近二十天…… 二哥早知我会去他的军中,这么多天没接到我的消息,他会怎么办? 我的心狂跳起来:“你们得离开这里,立刻离开!” “是。”十六道,“卫将军也说了,一定要保护公主平安离开。好在那燕将齐朔一早便被远南于世子的人带走,其余的燕兵不知道公主的身份,那些远南兵审了许久,都没审出个什么。小的今早见了卫将军一面,卫将军说,眼下远南张凉的人撤走,审讯的换了于世子身边的莫恒,加之又要拔营,远南军中难免有疏漏的时候,打算在拔营之际,互相掩护,哪怕只送一个随兵出去,只要将这里的情形告诉焕王爷,焕王爷必定能带人来救公主。” 我道:“不,二哥眼下绝不能来救我。辽东起兵,燕必定会理应外合,平西腹背受敌,身在裕城的随何尝不是?二哥如若分兵来救我,与远南一战,只怕会丢失我大随西北门户。何况远南既决定要占领雁山,焉会只有这区区万余人?若我所料不差,于闲止这一支军卫,只是先行军,他这几日在等的消息,是他们远南大军的行程,大军既到,因此他要拔营,继续北上,走近一些,等着鹬蚌相争完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咱们的人当中,一定要有人离开这里,这个人最好是卫旻,因为二哥最信任他。让他告诉二哥,千万不要分兵来救我,眼下虽是危局,但也是机会,因为辽东、平西与燕相争,随就有了喘息与退守的机会,二哥不如带兵后退一步,与远南一样,能获利则获利,不能获利就保存实力。无论如何,千万不能陷进来,因为燕、辽东、平西、远南都知道,二哥守着西北门户,西北门户只要被攻下,后面的中州就可以被瓜分了。” 绣姑与十六听我说完,面面相觑:“可公主要让卫将军去见焕王爷,那些远南军,怎么肯放了卫将军呢?公主眼下被于世子收去了身边,您不让焕王爷来救您,您日后……又该怎么脱身呢?” 我沉默了一下道:“你们只当对今日的一切都不知情,今日晚些时候,我去见于闲止,以远南军即将拔营为由,求他饶过随兵,饶过卫旻,无论他要什么,我都应他。卫旻是二哥心腹,于远南而言,这个人用不得,若是养着,长此以往,更是费钱费粮,还不如拿来做买卖。何况,远南军大概并不知道我们已知道燕与辽东合谋,不知道卫旻此去是给二哥带消息的,要让于闲止放了卫旻,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公主您——” “远南军若当我是我公主,就必不会动我,若当我是庶人,一个庶人活着与否,又有何重要呢?”我打断绣姑的话,“旦夕存亡关头,每一步都是险棋,若仅派一名随兵去给二哥报信,他未必会信,他知我困在这里,权衡之下,仍会带兵来救我。我太了解二哥了,只有我和卫旻去见他,他才会信任,才会思定,才会割舍,才会做最正确的决定。而我和卫旻之间,卫旻平安离开的希望比我大得多。” 我看了眼天色,正午已过,该是服第二道药的时候了。 我对十六与绣姑道:“我这就去中军大帐见于闲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2019的第一天,小绿又开始炮灰自己啦~ 第103章 雁山兵气 17 到得中军大帐,帐外的守兵对我道:“阿茱姑娘,世子大人正与几位将军议事,烦请姑娘先等一等。” 我应了,候去帐边,隐隐听得帐中传来“俘虏”,“攻坚”几个字眼,心中十分不安,明日就要拔营,山中数千俘虏对远南军来说始终是个麻烦,降则罢了,不降的总不能白养着。 我担忧卫旻的安危,略一思量,步去帐前,捧着手边的食盒对守兵道:“这位兵爷,我是来为世子大人送药的,原该是正午服的药,眼下已经晚了,还望兵爷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省得伤了世子大人的身子。” 守兵听了我的话,犹豫了一下,往一旁让开了。 我掀帘入帐,欠了欠身:“世子大人,该服药了。”随即步去案首,从食盒里将药碗取出,又道:“还有些烫。” 帐中的几个将军十分谨慎,一见我,顷刻缄口。 于闲止看我一眼,道:“烫便先放着。” 我应声,将药碗搁在案首,退去一旁,四下一望,瞧见了高几上茶壶,提了茶壶绕去隔间里煮水。 帐中的将军们仍是沉默的,所幸于闲止并没有撵我走,静了片刻,问:“方才说到哪里了?” 虞将军接话道:“说到燕与随的俘虏。那燕将齐朔原就不满燕太子把他派来大随腹地,眼下被我们关了这许多日,已有动摇之意。我们远南的将才太少,堪当大任的更是寥寥无几,把齐朔纳入麾下,倒是个可用的。依末将看,左右再过些日子,二公子与四公子率领的大军就与咱们汇合,到时把齐朔与燕兵扔去大军中,历练看看,若是忠心,总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麻烦就麻烦在卫旻与那些随兵——” “是。”一名年迈的将军接话,叹一声,“随虽弱,这一辈却出了朱焕、慕央、萧勇,包括聂璎这样的领兵大才,卫旻的才干在随将中虽称不上拔尖,却已十分不错,若是能为我所用,固然再好不过,奈何他是朱焕心腹,对随君忠心不二,可惜了。” “而今打起来了,才知好的将帅可遇而不可求,难怪那沈琼倾万万兵万万粮,也要与大随换回一个沈羽。沈三少天生帅才,纵慕央萧勇莫敢与之相提并论,我们远南若有一个沈三少,何愁霸业不成?可惜世子大人早年却落下伤病,不能长久领兵于阵前,否则以世子大人的惊世韬略……” “尹老将军这话扯远了。”莫恒打断那名老将军的话头,“眼下在说俘虏的事。” “是,是……” 小炉上的水已煮沸,我拣了茶叶投进壶里,滤过第一道沸水,然后斟至七分满,步去隔间外奉茶。 于闲止面前的案几上有现成的茶盏,我俯下身,正要斟茶,却听帐中一名将军大叹一声,道:“咱们明日就要拔营,带着这些随兵始终是个麻烦,何况眼下又在大随境内,难保行军半途中遇到随人,这些随兵想法设法地往外递消息。照末将看,卫旻虽是个人才,终归不能为我所用,既这样,不如杀之!” 我听了这话,心中大怔,一时竟忘了自己正在斟茶,直到滚烫的茶水浇洒在手背,才惊得回过神来,连忙搁下茶壶,拢起袖子,去拭淌在案上的茶水。 于闲止看我一眼,对帐中几位将军道:“怎么处置卫旻,容本王想想,你们先退下罢。” 搁在案上的药已凉了,于闲止方才议事议得认真,竟是忘了吃,我想提醒他,又觉得难以开口。几位将军退出帐外,帐中没有点灯,所幸天色尚早,青白的天光透过帐窗洒进来,明透得能数清浮在半空的烟尘。 于闲止在案前默坐片刻,取了伤药,步来我身前:“给我看你的手。” 茶水在壶里温了一会儿,方才洒出来的时候,已算不得很烫,但我的手背还是红了一片。 于闲止默不作声地撬开瓶口,将药粉洒在我的手背,仔细涂抹。 药味苦得很,大约掺了黄连,涂在肤上却很清凉。 我看他一眼,低声道:“今日多谢你,让莫白领我见了十六一面。” 他淡淡“嗯”了一声。 我想起今日的目的,微抿了抿唇,轻声问:“你能不能……把卫旻放了。” 于闲止的动作一顿,抬眸来看我。 他的目光静静的,像深不见底的江海。 我道:“卫旻毕竟是我二哥身边的人,此一行说到底也是为了护我,况且正如方才的将军所说,卫旻于你们远南是无用的,你能不能……” 于闲止的目色变凉,片刻,他松开我的手,负手转身,面向帐窗外悠悠远山,漠然道:“我放了他,你跟我走。” 我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应道:“之前不是已说好了吗,从今以后,我该是要留在你身边的。”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于闲止道。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道:“你非但要跟在我身边,更要信我,不可欺我,不可疑我,不可瞒我,我若不得已暂且走开,你要相信我会回来,你要等着我,不能离开,我已想得很明白,我管不了你的心,但你的人,要永远都在我触之可及的地方,不能,再像上一回一样……” 他的声音变得暗哑:“明明你我的婚约都已快定下了……” 帐外起了风,吹得山间叶叶声声。 我没想到他提的竟是这样虚无缥缈的要求,我原可以搪塞敷衍地应一声“好”,但他言语之间的难得的认真,让我不得不郑重其事。 我道:“你的远南军,你的铁骑兵马,眼下正踏在大随的土地上,这里是我的家,我的国——” “那又怎么样?”于闲止回过身来,目色灼灼,“天下皆争,难道本王不争?” 从帐窗吹进来的风将他眼中的火色掠去些许,他的声音静下来:“答应我,只要答应,我就放了卫旻与随兵。” 收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指甲嵌入掌心,仿佛方才被烫伤的地方并不是手背。 我道:“还有所有医女。” 于闲止道:“任何人。” 我点头:“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3号)应该没有更新,后天早点更,这几天睡太晚了。 第104章 雁山兵气 18 远山日暮,霞光在营间铺上一层浅金,于闲止还要巡军布防,我无事可做,跟着绣姑收拾了药材,又去山中清泉沐浴,几番折腾,等回到寝帐,已是中夜时分了。 于闲止比我先一步回来,帐里点着灯,他浑身只着单衣,正坐在书案前看卷宗,听到动静,抬眸看我一眼,淡淡道:“过来。” 我不知他意欲为何,心中犹豫又戒备,踌躇一会儿,想起白日里对他的承诺,不敢将戒备表露出来,只得回身仔仔细细地将帐帘掩好,步去他身边,提着心问:“做什么?” 于闲止看了看严丝合缝的帐帘,一时似笑非笑,回了句:“你说做什么?” 又自案头取了笔,递给我:“给朱焕写一封信。” 我怔然不解。 他道:“你千方百计地想让我放了卫旻,不正是希望他给朱焕报平安,既如此,你写一封亲笔信,让卫旻带给朱焕,也好叫你这位二哥放心。” 我接过笔,在书案上抹平一张白笺,略去辽东与燕的合盟不提,寥寥写了几句一切安好切勿挂念,然后将白笺推到于闲止面前,令他过目。 他竟没细看,拿过我手里的笔,默不作声地在我的名字旁边提上他的名,大约是为了让二哥相信我的确在他军中,然后取了信封给我,说:“把信收好,明早自己拿给卫旻。” 他这么坦然,倒显得我方才一番谨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帐外报时辰的守兵敲了几声梆子,戌时了,于闲止站起身,倒了盏热茶放在我手边,自去收拾书案。 我看到热茶,忽然忆起一桩事来,不由“啊”一声问:“晚间这一道药,你可曾吃过了?” 于闲止道:“不曾。” 我有些自责:“是我在绣姑那里耽搁久了,反而误了你吃药的时辰。” 他正将卷宗收去身后的木架,听了我的话,沉默一会儿,淡淡地道:“你今早起不来身,误了我 第一回药;午间那碗药送来已是未时,生生搁凉了,是误了第二回;眼下这第三回,难为你竟想起来了。” 我怔了怔,忍不住道:“午间那一回,分明是你自己忘了,药就搁在你手边,那些将军又在帐子里议俘虏的事,我纵是看见,亦不好出声提醒,你却要赖我,我——” 话未说完,别过脸却对上他浮着笑意的双眸。 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 夜很深,灯色寂寥而温柔,我与他已许久许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我咂不出心中滋味,一时间觉得光阴交错,纷乱得很,捧过他为我倒的热茶,垂眸道:“我去歇着了。” 说着绕去竹屏后,将水搁在高几,拉过薄衾,靠着卧榻最里侧躺下。 不一会儿,竹屏外的烛灯熄了,帐中昏黑一片,于闲止脱了靴,坐来榻上,却没有立时躺下。 他整个人很沉默,不知在想什么,侧颜浸在月色里,如霜似玉,好看得叫人的心都静下来。 我自知是自己有诺在先却没有做好,低声道:“我日后会记得你服药的时辰,不再耽搁了。” “不必。”他听了这话,淡淡笑了一下,“你惯来不会照顾人。” 笑容很快敛起,他又道:“这些琐事,余生我可以自己记得。” 他的语气很平淡,我心下却颤然,仿佛有人拿着木臼,要将这山间的风与月一下一下舂进我心里。 我竭力不去细想他言语里的“余生”二字是何意。 天下战乱不平,我屈人之下,身在敌营,他是入侵我家国的乱臣贼子,我便是有诺于他,亦不能有不该有的奢求。 于闲止倚枕躺下,轻唤了声:“阿碧。” 我只假作睡去,过得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权且算作不欺不瞒。 他却仍在等,听我应答,忽然转过身,将我揽入怀中。 清冽的,寥落而温暖的气息袭来,将我裹住。 “我知道你有心结。”他道,“你可以慢慢来。我等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了,明儿一定能见,因为我很想写下一卷了~ 第105章 雁山兵气 19 夜里睡得正沉,帐外忽然有人唤:“世子大人。” 是莫白的声音。 我张开眼,于闲止已起身了,一面系着衣扣,一面对我道:“起来,去送卫旻。” 大军卯时拔营,眼下还不到寅时,莫白说过,远南军中的几位将军并非全是于闲止的人,我料到这么早起身,大约是为了避开耳目,不敢耽搁,连忙自榻头取了衣衫。 正系着荷包,于闲止端了盏茶水自外间进来,看我一眼:“从前怎么不见你时时带着这荷包?” 我心间微微一颤,下意识拿手遮了遮缎面上的红枫,低声应道:“是离宫时,兰嘉送给我的。” 于闲止“嗯”了声,倒是不怎么在意。 卫旻与随兵医女们已在营外的山野间等着了。 西林道一战,他们为了帮我断后,死伤不少,原本的一千随兵,如今只剩六百余。 卫旻一见我,快步迎上几步,像是要拜,又生生忍住,眸中似有千万言语不能道哉,只得唤一句:“阿茱姑娘。” 他身后的几名医女泫然欲泣。 我对卫旻道:“我把阿绸交给将军,劳烦将军带她去寻裕城的亲人。” 卫旻点了一下头:“阿茱姑娘放心,末将一定不负所托。” 绣姑越众而出,对着我身旁的于闲止拜下:“世子大人,民女与阿茱姑娘情同姐妹,还望世子大人成全,让民女留在阿茱姑娘身边,只要能彼此相依,便是做个侍女,民女也甘愿。” 我愣了一下,远南军到底是敌营,绣姑若留下,只怕日后险难。 我原想拦着她,话到了嘴边,却自私地没有开口。战火不知何日能平,胜败亦无法预料,前路茫茫,祸福难测,绣姑沉稳坚勇,若有这么一个人常伴身边,我大约能安心不少。 远南兵牵来骏马,交给卫旻与林统领。 我道:“事不宜迟,阿茱这便与卫将军别过了。” 卫旻亦不耽搁,朝我一拱手,翻身上马,催马快行几步,带着随兵远去。 寅正,军中响起号角声,我与于闲止还没回到营地,就见逾万将士已在营外列阵排好,张凉与几名将军疾步过来,神情焦急:“世子大人,末将听说您把卫旻与随兵全放走了?” 于闲止淡淡道:“怎么?” “世子大人糊涂啊!”一名老将军大叹一声,“那卫旻对我们而言虽没甚用处,却是朱焕的左膀右臂,眼下朱焕占了裕城,萧勇紧守月凉山,两地皆是易守难攻,再把卫旻给他们,随军如虎添翼,我军若再想北上,只怕困难重重!” “乐将军此言差异。”虞将军道,“我们此行往北,必从明月关过,镇守明月关的平西军才是我们眼下最大的敌人。朱焕的兵马就在明月关数百里之外,若我们扣下卫旻不放,只怕他会带兵来救,到时我们反而腹背受敌。” “那又如何?”张凉道,“二公子四公子的大军已在路上,不日就要与我军汇合,若随军敢来,一起打便是!咱们兵强马壮,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说着,目光忽然扫向我,不忿道:“上回世子大人为了这名医女,杀我手下罗校尉,杀燕兵俘虏七十余人,这便罢了!今次一意孤行,放走卫旻与六百随兵,怕不是又听了什么枕边风,色令智——” “张凉!”不等张凉说完,莫恒喝道,“世子大人的决策自有深意,岂容你忖度?便说半月前在西林道,若不是世子大人让你暂且按兵不动,只怕你早与随兵一样中了燕军埋伏了吧!” 张凉被这话梗住,似还想辩驳,对上于闲止清寒的目色,只得暂且将眉宇间的忿然压下,拱手行了个礼:“是末将冲动,末将给世子大人赔个不是。” 于闲止没答话,抬步绕开他,往阵前走去。 近卯正,于闲止巡完军,吩咐一名小兵牵来马车。 马车的车身窄小,只容得下两三人,十分便于在山道上行走。 小兵对我道:“阿茱姑娘,这是世子大人特命人为您备的。” 我点了一下头,说了声“多谢”,带着绣姑正欲登车,不远的山道上,忽见一名将士亟亟跑来。 “世子大人,二公子来了一封急函,说北伐大军要在路上耽搁几日,只怕赶不及在九月初与咱们汇合。” 于闲止声色一寒:“为何?” “听说是李贤世子在路上病倒,不能赶路,嫣儿郡主执意要让他歇养三日,二公子怕急行军加重李贤世子的病情,是以只有延误行程。” 李贤与李嫣儿? 我心底蓦然一凝,是了,一年多前,于闲止拿着辽东的四万军跟大皇兄换走了李贤与李嫣儿,将他们带回了远南。今日看来,平西的郡主与世子,竟是跟着远南的北伐大军北上了。 晨间的山岚拂过,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叫人胆寒的凉意。 思绪纷纷乱乱地藏在一团雾色里。 我忽然觉得有一些很琐碎,却很要紧的细微处被我忽略了,我努力去理,可雾色苍茫,始终找不出线头。 我在马车前顿住步子,像是怕做错事,不敢登车。 良久,我回过头,看了于闲止一眼,他也正看着我,目色悠悠的,怎么都望不透。 绣姑在一旁问:“公主,您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慢慢在心中抚平一口气,等上了马车,才低声道:“不知怎么,有些不安。” 兵马起行,威赫而沉重地履过悠然山间,绣姑安慰我:“公主不必心忧,等战乱平息,我们必能回家。” 第106章 今我来思 01 从雁山往北走,一行月余。远南军一改往日急行军的风范,天明启行,天暮就扎营,走得不快,待到七月流火,几场秋雨浇下,才堪堪越过岑岭。 越过岑岭就入了平西地界,于闲止命大军休整了几日,随后沿道布防,行至一座叫大岚的小镇。 镇上的守将在门楼上看到远南兵马,当即就逃了。 以至于远南军攻占大岚镇,没有遇到一丝一毫的抵抗。 镇子是荒芜的,这里离明月关不过两百里,常年受战火搅扰,能走的百姓都走了,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日子本就朝不保夕,便也不惧铁骑。 于闲止进驻大岚镇后,严令将士们不许伤害百姓,随后一住就是半月,成日除了练兵议政,并无其他琐事。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驻扎在镇上,他倒也不瞒我,说:“再过一阵子有场硬仗要打,我们区区万余人,只怕力不能敌,留在这里,先与北伐军汇合是为上策,此前慢行军,也是为养精蓄锐。” 我纳罕,眼下平西李有洛正带着大军与燕、辽东厮杀得死去活来,于闲止麾下万余人乃远南精锐,平西境内,还有哪支军卫是他打不过的? 心中既生了这个疑虑,免不了要着人打听,所幸十六自跟了那位虞姓将军,很得重用,到了大岚镇后,他得空来见我,于闲止亦不拦阻。 “昨日一早接到消息,说是李有洛在沈三少手下狠狠吃了一回败仗,十万人打三万人,居然输得难看,死了近两万将士,若不是李有洛两个副将哭着求他退兵,只怕还要牺牲更多!但退兵也只是暂退,听说不日就要再打。” 这日午过,十六趁着无事,溜来小院与我禀报。 绣姑道:“照你这么说,这位沈三少的本事也忒不得了了。” “可不是,六月战事一起,平西突袭了辽东驻军,辽东不设防,原是惨败,后来沈三少听说了这事,仅带了三千人过去,就守住峡口击退了平西先锋军。此后虽说燕与平西开了战,暂且牵制住了平西大军,但北漠一带到底是平西的地盘,李有洛手下的精兵尚有十万余,沈三少就带着这么几万人跟他打,厮杀近三个月,日日都有战事,到了现在,竟是平西先露败相。都说辽东沈三少用兵如神,乃中州大地第一将军,我从前不信,现下倒是彻底拜服。听报信的人说,沈三少在沙场上提着剑的样子宛如修罗,一人能斩百人呢!” 我却讶然。 印象中的沈羽清隽风流,举手投足都是文人做派,实难想象他杀敌破虏,浴血而战的样子。 绣姑道:“我随君行医八年,从前若逢战事,双方都是且战且休,而今平西,燕,与辽东这一场战倒是打得怪,近三个月了,日日打,夜夜打,跟车轮战似的,简直要把十年的力气都赔进去,也不知道图什么。” “这不一样。”我道,“燕与辽东结盟,却瞒着平西,这在邦交上是大忌,眼下叫平西发现,自然要讨个说法。今年六月,平西之所以突袭辽东驻军,其实是为了试探燕的态度,看看燕会不会出兵帮辽东。 “若帮了,则说明燕是打定主意要站辽东的边,平西地处燕与辽东之间,自然自危;若不帮,平西与随僵持,数十万大军停滞不前,从辽东打开破口,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十六道:“后来燕出兵了,平西觉得受了燕与辽东的蒙骗,因此才和他们不死不休?” “大致是这样。”我点头,“他们三方的关系太微妙。燕既站定了辽东,就要与平西厮杀下去,因为他希望取得辽东的信任,辽东同理。至于平西,大概是觉得开弓没有回头箭吧。” “照公主这么说,平西落得今日局面,反像是他们自找的,他们若不向辽东开战,三方岂不是相安无事?眼下平西不肯罢休,三边这么厮杀下去,若不分出个死活,岂不是没结果了?” 我道:“平西地广兵多,便是辽东与燕得势,也未必能一口吞下这么大一块肉。至于平西为什么要不死不休,大约是李有洛觉得随兵还在月凉山,明月关外还有远南军虎视眈眈,他若不尽早击退辽东或燕,迟早都是被倾轧的下场。” 我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但这些都是我的揣测,实情如何尚未可知。其实我也觉得李有洛向辽东开战十分莽撞,他们三边打,远南与随却坐山观虎斗,即使赢了,也是三败俱伤,徒为他人作嫁衣。退一步说,即便平西得知辽东与燕结盟,心有不忿,当下突袭过辽东驻军便罢了,杀几个辽东兵便罢了,为何要不依不饶?战事伊始,一直是平西占上风,燕与辽东反而像是不想打,李有洛一时看不清局势,难道三个月下来都看不清局势吗?他若能及时鸣金收兵,何至于落得今日败相尽显的局面。” “李有洛这个人从来刚愎自用,连沈羽之父沈葭都不放在眼里,尝说故辽东王的兵法‘不过尔尔’,又如何看得起沈羽?” 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于闲止不知何时回来了,端然立在门前的老榆下,像是已听我们说了一阵的样子。 他又道:“且他争强斗狠亦是出了名,只要出兵必不退兵,眼下才和辽东与燕打了不足三月,岂会轻易言败?” 于闲止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一桩事。 去年萧勇与七万随兵陷在北漠,二哥带着援军去救,当时李有洛手下有人谏言,说不必与朱焕正面对敌,只需利用山势与之周旋,将重兵留在北漠,等困死了萧勇,再对付朱焕不迟。但李有洛拒不纳谏,非要带着十万兵去跟我二哥硬碰硬,结果二哥虽赔了三万将士,总算在月凉山撕出破口,救下了萧勇。 我站起身,问于闲止:“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没应声,步来院中,就着我身旁石桌上的茶壶自斟一盏茶,目光扫向十六。 十六的耳朵一向好使,方才与我说得认真,竟没听到于闲止已回来的动静,似是心虚,拜道:“世、世子大人。” 于闲止“嗯”了一声,道:“回吧。” 十六应是,与绣姑一起退出院外了。 于闲止端着茶盏默立一会儿,这才说:“今夜要整兵,我回来歇半刻。” 我不由看了眼天色,云霾沉沉,凉风渐盛,是要落雨的样子。 “连夜整兵?”我问。 “嗯,有战事。” 于闲止说着,步入屋内,在小榻上坐下。 这里原是大岚镇守将的宅子,被远南军征用,正堂用来议事,小院拨给了我住,初来时院中还有几枝山茶,这几日入了九月,花已谢了。 我想起于闲止此前提过有一场硬仗要打,随他进了屋,问:“不是说要先与北伐大军汇合吗?大军尚需三五日才到,为何不等他们?” “来不及了。”于闲止脱了靴,合衣躺在榻上,似是疲累,伸手揉了揉眉心,“只能赌一次。” 我愣了愣,不明他说的“赌一次”是何意,一时竟有些心忧他的安危。 但远南军于我而言毕竟是敌军,他们的动向,我亦不好多问,半晌,只得道:“那我这便去收行囊。” “阿碧。”于闲止唤道,声音淡淡的,“这一次,你不要跟着我。” 他别过脸来,又笑了一下:“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不日便回来。” 第107章 今我来思 02 我听了于闲止的话,心中一时寂寂。 燕、辽东与平西厮杀成一片,在平西的地界上,远南会遇上什么劲敌? 我想起了随,但又直觉不是随。 数月行军下来,随的消息十分少,最近的一条,还是一个多月前十六来告诉我的,说六月近末,二哥忽然带着随军撤出了裕城。 我听到这个消息,着实松了一口气,想来是卫旻把燕与辽东暗中结盟的消息带到,二哥听了劝,在三方厮杀起来前,带兵撤出了这摊浑水。 随后一日,我去正堂给于闲止送药,隔着屏风听张凉揶揄着道:“随为什么会忽然从裕城撤兵?还不是咱们这里走漏了风声,叫朱焕提前洞悉了燕与辽东的首尾。” 我心知于闲止已晓得我千方百计救走卫旻,是为了给二哥递消息,原以为他会诘问此事,谁知后来的日子,他竟只字未提。 二哥既带兵撤出了裕城,与远南军必定是遇不上的。 可于闲止眼下的劲敌不是二哥又是谁呢? 我倚着桌案,思虑间不觉睡去,直到听到轻微的响动,才转醒过来。 外间暮色沉沉,雨已落下了,细细密密地浇在暝色里,于闲止正在穿甲胄,看我一眼:“吵到你了。” 那甲胄做得繁复,一人穿来十分困难,我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将帛带接在手里,为他环腰系上。 于闲止低头看我,过了一会儿,道:“我把十六留在你身边,你信得过他。” 我点了点头。 他又道:“还有张凉与三千远南兵。” 军中的远南兵一共有一万三千余人,于闲止此行艰险,竟只带走一万人? 我问:“为何要留这么多人给我?” 一路上也不是没遇到过平西兵马,但我们在明月关外,便是遇敌,也不成规模,多则一两千,少则五六百,大都是边镇守兵,何至于用三千远南精锐防范? 于闲止没正面答我的话,只说:“谨防万一,求个安心罢了。”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心思也比我深远,我不好规劝,心底担忧不已,却无法言之于表,只得埋下头,仔细为他带上护腕。 “张凉虽对你有些冒犯,但他是个直来直去,忠心耿介的脾气,只要吩咐的事,一定会照办,你不必心烦。”于闲止道。 我“嗯”了一声。 院外细雨泼洒,一片晦色,一时角音起,出发的时辰到了,于闲止拿了佩剑,步入雨中,刚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在我跟前顿住,低声问:“你会等我吗?” 我讶然,不由抬眸看他。 此前他不是已经让我留在这里等他了吗? 秋雨细碎而绵密,浇洒在风里,百转千回,连带着于闲止的目色也染上一片深深浅浅的光。 我忽然意识到他所谓的等,也许不单单是指这一次。 我点头:“会。” 他似是笑了笑,俯下脸,温凉的唇在我嘴角轻轻一碰,便往院外去了。 大军走后的隔日,十六便上我的小院来了,虞倾虽重用他,却不是很信得过他,愿意让他知道的消息,随他打探了告诉我,不愿让他知道的,譬如这回远南究竟与谁人对敌,对方实力如何,他概不知晓。 我一夜不能安寝,着人取来地图,想找点线索,地图上标识繁多,我辨认许久,只堪堪认出明月关与岑岭。 十六道:“虞将军走前说了,这一仗快则三日,至晚七日,定能分出个胜负,公主不必烦忧,左右远南赢了输了,对咱们而言都不算坏事。” 赢了,可保我们安稳,输了,也许从此以后,大随就能少一个强敌。 绣姑看我一眼,忽然问:“公主茶饭不思,可是在为那位于世子担心?” 我攥着地图,没有应声。 绣姑叹了一声,劝道:“于世子人品卓然,才干更是举世无双,公主不必为他伤神,安心等便是。” 我应了,如此又等几日,及至四日后的清晨,我刚登上门楼,忽见镇外有一骑远南兵正亟亟策马奔来。 门楼上的守兵也瞧见了,随即击鼓,不一会儿,张凉与几名统领便赶到了。 他瞧见我,似是不满,问:“你怎么在这儿?” 绣姑答:“回张将军的话,阿茱姑娘心忧世子大人的安危,是以来门楼远望。” 张凉冷哼一声,轻蔑道:“谁晓得你安的什么心。”举步朝镇外迎去,扶了扶赶回来的小兵,问:“怎么样了?” 小兵一脸喜色:“禀张将军,禀几位统领大人,世子大人在长垣坡大捷,已攻破了明月关,小的特来传世子大人之令,将军这便带兵过去汇合吧!” 张凉一听这话,高呼一声:“好!” 几名统领也都展颜,当即便传令整军。 张凉回身往营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他回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没了,看向小兵:“不对,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小兵笑道:“回将军的话,小的是虞将军麾下的。” “哦,哪一卫的?” “丁酉卫。” 张凉问:“丁酉卫的人我大都认识,老齐怎么派你过来?” “回将军的话,小的腿脚快,齐统领是以派——” “胡说八道!”张凉大喝一声,“丁酉卫的统领,根本不姓齐!” 我心底猛地一凝,几名统领也面面相觑。 那小兵见状不好,作势要逃,张凉喝道:“把他拿下!” 守在门楼下的远南兵早有准备,手中长矛拦腰一挥,当即将小兵掀倒在地。 张凉走近几步,低声道:“你不是远南兵,平西的?” 小兵不答。 张凉又问:“是李有洛派你过来的?” 李有洛? 我听到这三个字,一下愣住。 心底渐渐泛起一股寒意,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李有洛已与辽东和燕交手了三月,眼下在沈羽手上吃了败仗,即便再想打回来,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何况远南的北伐军挥师北上,眼下早过了岑岭,就快到明月关了,李有洛身在平西,不可能没接到消息。 对他而言,当务之急是回到平西王城临岐,应付这个大敌才是。因为他很清楚远南纵然兵强马壮,但北伐军长途跋涉,粮草供给迢迢,只要他紧闭王城耗下去,最终落败的一定是远南。 东北方向有燕,西南与中腹有辽东兵,李有洛若不想在回临岐的路上耗损太多,一定会从有重兵把守的明月关过。 而我们所在的大岚镇,距明月关不过两百里,所以,于闲止此去,是想赶在李有洛赶回明月关前,将他截杀? 李有洛虽刚败给了沈羽,手上都是哀兵,却有七八万之众,于闲止竟就带着这么一万人去迎战。 难怪他之前会说“来不及了”,难怪他会说“赌一次”。 李有洛虽然争强斗狠,刚愎自用,但他领兵的本事出色,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换言之,他有骄傲的资本。 这时,张凉狠狠一叹:“来给我们报信的,一定是在半道上被平西的人杀了!” 我的心底一片冰凉。 连送出来报信的人都被平西的人追上截杀,远南军,于闲止……一定是遇上难以预料的危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三点左右吧,要是卡文就稍微晚点 第108章 今我来思 03 不多时,三千远南兵马在镇外列阵,张凉举刀高呼:“众位将士,随本将军去长垣坡驰援世子大人!” “驰援世子大人——”远南兵应喝。 我隐隐觉得不对劲,可究竟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来报信的平西小兵被五花大绑捆在张凉脚边,他的双眸低垂着,饶是张凉拔刀出鞘,要拿他的血来祭死去的远南将士,他也纹丝不动,连眼都懒得眨一下。 他不害怕吗? 大难临头了,为什么不害怕? 除非……他原就是知道自己会死的。 他知道自己会被识破,打定主意来赴死的! 张凉高举长刀,刀色映着日辉发出耀目的光,我恍然大悟,高喊道:“等等!别杀他!” 然而已晚了,鲜血喷涌四溅,平西小兵的头颅已滚落在地上。 张凉看我一眼,顷刻道:“你添什么乱!”又吩咐,“罗渠,把她塞到马车上,带着你的人,沿途保护她,若是遇到险情……护送她先走!” “可是咱们的人少原本就少,若我再分人去保护阿茱姑娘——” “可是什么可是!”张凉的面色难看至极,“这是世子大人的命令!” 一旁的远南兵牵来了马车,张凉已率着将士起行,连绣姑都压低声音催我:“公主,快上马车吧。” 我闭上眼,努力将脑中思绪理清。 于闲止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这里是平西的地盘,他面对的是李有洛的八万军,他需要增援。 已来不及去细想于闲止为何一定要带着一万人对上八万人,心里被无以复加的担忧填满,我一把夺了身边罗统领的马,打马快行,追上张凉:“我们不能去于闲止那里!” “你一个妇人——” 我抬手指向镇门口平西小兵的尸体:“他为什么来?” 不等张凉答,我又道:“他来时,带来的消息是什么?” 张凉的目色仍是又焦又躁的,却在这份焦躁中,生出了一丝迟虑,他勒停马,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我继续道:“这个平西小兵说,世子大人得胜,让你们过去汇合是不是?既然是汇合,你自然会带着三千兵马去长垣坡见于闲止,但你现在,也是带着三千兵马过去驰援,这两者之间,结果有什么不一样?” “你这不是废话吗!”张凉道,“去汇合与去救人,设防与不设防,自然不一样!” “不对!这个平西兵是李有洛派来的,李有洛不是傻子,难道他会料不到这么一张生面孔会惹你生疑?他既料到了,为什么还要派他来?说明他就是想让你知道远南军的危情,让你带着全部兵马过去驰援。之所以让这小兵先报捷,就是等着你怀疑,你怀疑以后,才会更笃定远南军已遇到危险,才会刻不容缓地带兵过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凉不耐烦道,“世子大人派来报信的人都被杀了,难道你想说,远南军还平安得很?!” “我想说,李有洛才是千方百计让你带兵去驰援的那一个,而于闲止的命令,绝不是让你去长垣坡,而是让我们离开。” 张凉看着我,目色凉下来,顷刻,冷笑出声:“世子大人待你不薄,危急存亡的关头,你却只想着自己。”他勒马回身,看向大军,“听我号令,全力——” “你现在带着三千人去长垣坡,就是送死!”我道,“于闲止有一万人,李有洛呢?李有洛手上有多少人?远南军陷入困境,何需你区区三千人去救?” “眼下能救于闲止的大军只有一个,便是你们远南二公子与四公子所率的北伐军!” “北伐军浩浩荡荡地挥师北上,他李有洛会不知道?” 张凉似终于将我的话听进去:“你的意思是——” “是!”我道,“二公子四公子所率的北伐军已临近明月关,离长垣坡不算远,于闲止即便需要增援,也会派人去北伐军报信,而不是我们。二公子四公子的北伐军有十五万之众,一旦赶到长垣坡,平西便再无胜算可言。如果你是李有洛,你会怎么做?” 张凉默然片刻,缓缓道:“分人去拦着北伐军,先……将世子大人困死。” 我点头:“于闲止从来不是一个冒进之人,凡行事必胸有成竹,一步百思。我信他哪怕仅率着一万军对上李有洛,也有办法与之周旋。但李有洛也不是吃素的,他手上的兵力远多过于闲止,这是他最大的优势,即使一时拿于闲止没办法,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一个一个的杀,哪怕以一命换一命,总有杀尽的时候是不是?毕竟只要斩了你们远南未来的王,纵是北伐军有十五万之众,也必定军心涣散,再不是平西军的对手。可是,眼下李有洛却没有足够的时间了,因为北伐军就要兵临城下。” “所以,”张凉沉了一口气,接过我的话,“李有洛一定是分派了一万人,不,也许两万人甚至三万人,阻在了北伐军去汇合的路上,哪怕用血躯来堵,只要能阻个一日、半日,都能为他争取到莫大的胜算。” “这才是李有洛的打算,把我们直接骗去长垣坡,在派兵在路上伏击,这样,我们就无法去接应北伐军。”我道,“而于闲止的意思,则是让我们先与北伐军汇合,一起破阵。” “破阵?” “平西军既要半道阻人,难道不会列阵?”我沉默一下,想起当年在二哥府里,慕央府里看过的沙盘图,兵阵图,一时竟懊悔没有跟着他们仔细学过,“排兵布阵的那一套我不懂,想来都是些里应外合的道理。” “是。”张凉点头,“两三万死士以血躯列阵,只要地形有利,便是阻上二十万人一整日都不成问题。若想破阵,的确要理应外合。二公子四公子的北伐军在平西军的正面,我们赶过去,则在平西军的背面。无论什么兵阵,都受不了腹背夹击。世子大人的意思,大约的确是让我们赶去与二公子四公子汇合,协力破阵,这样十五万北伐军才能尽早驰援世子大人。” 几名统领催马上来,问:“将军,阿茱姑娘,那咱们眼下该怎么办?不管陷在长垣坡的世子大人了吗?” 张凉没答话。 我心间潇潇,一时却想起于闲止曾说,你非但要跟在我身边,更要信我,不可疑我。 他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必须信他。 双手握紧缰绳,我道:“不管长垣坡了,直接去与北伐军汇合。” “等等。”这时,张凉道,“还有一个难处。我要与二公子四公子的北伐军联合破阵,需得有人先把我的计划告诉二公子,这样才能前后合攻同一点,否则我们这里人太少,若力使不对地方,也是以卵击石。” 他似是犹豫,过了一会儿,又道,“也就是说,我需要一个人,绕道过去,提前把我的计划告诉二公子四公子。” “这如何办到?”一名统领道,“这里都是平西的地界,只怕等我们赶过去,附近镇子早已设了禁障,不准人通行。我们要如何绕道?” 我看向张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平西守兵也许会阻男子,未必会阻女子。” 我点了一下头:“便由我去。” 第109章 今我来思 04 绣姑道:“不,由我去吧。”她看我一眼,“阿茱模样生得太好,只怕会招来麻烦。” 张凉想了一想,却道:“不行,一定得她去,你脑子没她好使,官话也没她说得好,一听就知道是随人,咱们四公子最不喜随女。” “为何?” “还不是因为你们大随的昌平公主。”一名校尉插嘴,“咱们世子大人曾亲自上京求娶她,她不识好歹,竟不愿嫁,王上因此还与世子大人起过争执,四公子从来以世子大人马首是瞻,自然——” “少废话!”不等校尉说完,张凉斥道,“世子大人的私事,岂容你随意议论?” 绣姑无言半刻,道:“难道单由阿茱去,你们的二公子四公子就不会起疑心?不会奇怪这么一个女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即便不会,阿茱是世子大人下令保护的人,你们就放心由她一人过关隘禁障?万若遇到危险,你们怎么和世子大人交代?” 她说到这里,语气笃定,“便由我跟着阿茱,我会医术,也会用毒,身上还带着沾了麻药的帕子,定能护她一时。” 张凉不再犹豫,一点头:“好。” 随即吩咐人拿来两身上好的锁子甲,让我与绣姑穿在衣衫里,等换好衣裳,他又拿了一顶带面纱的斗笠给我,说:“你涂一点灰在脸上。” 形势紧迫,事不宜迟,张凉随后吩咐那名叫罗渠的校尉带五十名将士护送我,率着三千兵马疾驰出发。 一路疾奔近两个时辰,来到一座叫梓桐的小镇。 罗渠带着兵马避于道旁隐秘处,对我说:“阿茱姑娘,二公子与四公子的北伐军就在镇外,只要穿过关隘,往南走大约五里就能看到。我与将士们就在这里守着,姑娘一旦遇到危险,千万不要勉强行事,即刻折回来,我们一起另想法子。” 我点了一下头,与绣姑一起相携着就往镇上走去。 镇上已彻底封禁,南面设了关隘,果如张凉所料,只准女子出入。 关隘处的守将应当是已知道远南的北伐军就在不远处,神情十分焦躁,一面命人将要过关的男子归于一处,一个一个盘问,一面吩咐手下出关打听消息。 关隘外还有几十匹马,大约是刚从镇上征募来的,以备晚些时候逃命用,都没拴紧,只留一名小兵看着。 我与绣姑到了关隘,绣姑对守在一旁的平西小兵道:“这位兵爷,我家老丈人患了重病,我与妹妹急着赶回去探望,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小兵看了绣姑一眼,道:“让你妹妹把面纱掀起来看看。” 我沉默片刻,依言掀起面纱。 小兵看向我,愣了一下,半晌没有作声,直到绣姑将我往身后挡了挡,他才似是窘迫地回过神,收起长矛,点头道:“妇孺可以通过。” 我暗自松一口气,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迫切的马蹄声。顷刻有人在关隘处勒马,扬声道:“徐守将,王上急令,若有年轻女子过关,尤其是极其貌美的随人女子,一定要拦下活捉!” 绣姑握着我的手倏然收紧。 “这……大敌当前的,王上怎么还想着拦貌美女子?”那守将似是诧异,“再说咱们关隘从来不拦妇孺。” “徐守将误会了,听说这女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王上是以下令拦,还望徐守将一定谨慎查探,莫要误了王上大事。” 我愣住。 这意思是……李有洛竟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 卫旻护送我过雁山本来就是一个秘密,即便被沈琼猜到,告诉了燕将齐朔,但辽东与燕是暗中结盟,沈琼知会了燕,就绝不会知会平西,否则徒惹人生疑。再者说,远南军在雁山劫下我是五月中,距今不过三个月余,平西与辽东、燕厮杀近三月,互相之间更不可能有消息来往。 不是燕说的,不是辽东说的,绝不会是随,那么我在远南军中的消息,李有洛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 凭空猜出来的吗?我不信。 心中犹如有一团乱麻,而这团乱麻,似乎自我在雁山遇险,不,自我离宫伊始,甚至更早以前就存在了。 我仿佛看到一个线头,努力想要理清,正这时,绣姑低声唤了我一句:“公主。” 她朝后方看一眼:“公主,怎么办?”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方才查我们过关的小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似乎犹豫,片刻,朝守将快步走去。 我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去理方才杂乱的思绪,四下看去,目光落在关外几十匹马身上,当即道:“抢马。” 绣姑点了点头,随我走去马栏前,我揭开面纱,问守在栏外的小兵:“这位兵爷,我与姐姐赶路累了,能否问您借口水吃?” 小兵愣了一下,点头道:“能、能。”埋头就去解挂在腰间的水囊。 绣姑趁此时机,掏出一张绣帕在小兵口鼻间一捂,绣帕上沾了麻药,小兵原地徘徊几步,跌跪在地。我拉开马栏,迅速解了两匹马,与绣姑翻身而上,取下藏在腰间的匕首,往一匹马羔身上狠狠一扎,马羔嘶叫一声,在马群里狂奔乱撞,引得马群大乱,我与绣姑借着马群挡路,策马疾奔而出。 疾风在耳畔呼啸,马群虽为我们阻了平西守将一时,但很快,那守将便带兵追了上来。 身后马蹄阵阵,我伏在马背上,不知跑了多久,只觉短短五里路犹如山海迢迢,长得似没有尽头。 待出了官道,终于在一片开阔地带遥望见一片密匝匝的蓝白,这时,绣姑忽然喊了一声:“公主,当心!” 我心下一凝,只听“嗖嗖”几声穿风而过,原来那平西守将瞧见了远南兵马,知道拦阻不及,命人放箭了。 我本就不精骑御,眼下疾行已十分勉强,遑论在马背上躲闪箭矢? 又有几支箭矢擦着我身边飞过,我还没来得反应,腰上忽地像被狠狠撞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五脏六腑瞬时如翻江倒海,我竭力稳住身形,眼前的一应事物却模糊起来,遥遥的像是看见远南军中,有人催马朝我们这里过来,我勒了勒缰绳,再支持不住,翻倒下马。 绣姑亦在我身旁勒缰下马,将我扶起,唤我:“公主,公主……” 腰间的疼痛传遍百骸,浑身冷汗涔涔,我握了握绣姑的手,叮嘱:“把张凉的计划告诉他们,他们,若不信你,让……让李贤,过来见我。” 眼前已模糊一片,恍惚中,瞧见一个酷似于闲止,却比于闲止稚嫩一些的身影在风沙里慢慢朝我走近。我看着他,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小绿没啥大事,睡几天就好了。 第110章 今我来思 05 我与于闲止相识在很小的时候。 那年恰逢五年一次的大祭天,宗亲旁支,藩王公子都会到京觐见。 一日午后,我在父皇的膝头酣睡醒来,他问我:“阿碧,想不想去宫外玩?” 彼时我刚到总角之龄,尚没出过宫,四方九乾城于我而言就是浮世三千。 我张头问:“宫外是哪里?” “宫外,就是这座皇宫以外的地方。”父皇见我不解,搁下批阅奏章的笔,耐心道,“宫外有阎闾巷陌,有山川湖海,有荒原大漠。” 我点头:“我知道了,就是话本子上的地方。” 父皇笑道:“对,就是话本子上的地方。等大祭天的时候,父皇便领你去宫外转一转。” 大祭天在暮春,自初春起,诸藩与世家便纷纷进宫朝贺。父皇忙于召见,非但免了我去子归殿伴驾,还免了二哥翰林的进学。 二哥得了闲,日日在我宫里厮混,一边剥花生米,一边悉数到京的世家:“远南辽东平西,这三个不必说,你趴在父皇膝头睡了三年午觉,整日伴着那些大臣的议政声入眠,怕是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便说聂氏,跟着聂老将军进京的竟然是个小丫头,还有锦州的刘家,那刘族长带了三个小公子到宫里,昨日一见到父皇,便恳请见你,于家沈家还没开这口呢,锦州刘氏一门脸皮子真是没边儿了。” 我问:“为何要见我?” “自然是为日后的婚娶。”二哥看我一眼,纳罕,“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等你长大嫁人,夫婿自然是要从这些世族公子里挑的。” 我道:“可我不认得锦州刘氏的公子。” “锦州刘氏的公子也只配在梦里娶一娶你罢了。你是嫡公主,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我朱焕的亲妹妹,能够格给你做夫婿的,只有那几个强藩世子。” 二哥说到这里,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到我手上,问:“远南于家的大公子,于闲止,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我觉得名字有些耳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听说是个百年难见的惊世之才,文武双馨,大哥是从小就当了太子,他是从小就授封世子。”二哥说,又看我一眼,“只怕你日后八成是要嫁去远南给他做王妃。” 后来一日,大哥终于得闲,引着一人来天华宫看我。 春日迟迟,那人立在朱色宫门前,云衣玉带,少年模样如诗如画。 大哥说:“阿碧,这是远南的大公子,亦是远南世子,长你近三岁,该称一声兄长。” 风拂过,将宫院的桃梨海棠花扬了满天。 我走过去,欠了欠身,不知当唤他什么,左思右想,喊了声:“闲止哥哥。” 于闲止立在春光里,像画里人,听我唤他,似愣了一下,然后在风里慢慢移开眼。 我亦无话。 我那时太小了,与慕央都尚未真正结识,更不知何为心动,一时想起二哥说我该嫁去远南做王妃,不知怎么,耳根子就烫得厉害。 后来回想当年,亦觉得天真可笑。 少时单纯,不明江山危局,天下乱象,不知国要立邦,藩要求存,王庭与强藩之间,终将水火不容殊死相争,只记得浮眼春光,寂寂宫楼前,少年公子惊若天人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嫁给他。 …… 我缓缓睁开眼,四下一片晦暗,一盏灯点在屏风外,烛光被滤得很淡。 绣姑端着药汤绕过屏风,愕然道:“公主,您醒了?”撩开帐帘,拿了个引枕垫在我身后,扶着我慢慢坐起。 我问:“这是哪里?” “明月关内的一所行宫。”绣姑道,舀了药汤要喂给我。 药很苦,脑中还是混沌一片,我缓了下神,又问:“我此前,是不是醒来过?” 隐约记得半梦半醒间,于闲止灼灼的目色,听他唤我“阿碧,阿碧……”,我想要应他,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是,公主睡了近五日,中途勉强睁过几回眼,但都不是真正清醒,人还很乏累,转瞬就睡了。”绣姑喂我吃完药,又递了一碗清茶给我,“其实公主伤得不重,身上的锁子甲卸去了箭矢大半力道,只刺伤了肌理,但公主身子娇贵,又素有寒疾,连日担忧世子大人的安危却隐忍不发,郁愁难解,以至最后气血攻心,狠狠病了一场。” 我听了这话,垂下眼:“你……没把我的病因,与他说吧?” 绣姑叹了一声:“公主对那于世子有情,绣娘看在眼里,但他毕竟是我大随之敌,公主因此一直隐忍,绣娘也知道。有些事说得,有些事说了无益,公主既有顾虑,绣娘自然要遵循公主的心意,只告诉那于世子公主是寒疾复发,别的没有多提。” 我点了一下头,忍不住又问:“那他……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公主放心,于世子一切都好。”绣姑笑了笑,“其实公主睡着这几日,于世子但凡得闲便守着公主,几乎是衣不解带,今日也是在公主榻边坐到了中夜,四更那会儿,远南四公子忽然差人来说有要务,他才离开。” 我听绣姑提起“四公子”,猜到那日我昏睡过去前,看到的人影应该就是他,正欲问长垣坡的战况,绣姑道:“说起来,于世子之所以没怎么受伤,还多亏了公主。若非公主及时参破李有洛的阴谋,去给北伐军报信,让他们与张将军联合破阵,提早驰援于世子,那于世子再撑一日,只怕是要废了右手,也无力亲自提剑斩李有洛了。” 我一愣:“李有洛死了?” “是。”绣姑点头,“说来也怪,于世子原本是命人活捉了那平西王李有洛回来,后来听说公主受伤,震怒不已,这才亲自斩了李有洛,还重惩了张将军。杀李有洛便罢了,他毕竟是远南之敌,但长垣坡大获全胜,张凉张将军可谓功不可没,于世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赏罚不明的人,更不至于色令智昏,再说公主的伤也不重,他不嘉奖张将军倒罢了,反而罚了一百军棍。” 我怔住,心底有个隐隐的念头,却不很确定,只问:“那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做吗?” 绣姑摇了摇头:“我问过十六,十六说,只打听到事发那日,于世子根本没有派兵回来求援,又说什么张将军是‘中了计’,‘险酿成大祸’。” 一股凉意自心头涌起,我握紧被衾,半晌,道:“我、我身上粘得很,想沐浴了。” 绣姑点头:“好,绣娘这就去为公主备浴汤。”说着,折身出屋。 天未明,烛火幽微,我一人坐在榻上,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 其实我此前一直不明一点,凭于闲止之智,不可能算不到李有洛会分兵去阻拦北伐军,他既算到了,大可以提前知会张凉,让他及早带着三千兵马去与北伐军联合破阵,何至于临到头了,才派兵回来求援? 眼下看来,于闲止根本没有派兵求援,来报信的,自始至终只有李有洛手下的平西小兵而已。 而李有洛之所以要让那个平西小兵假扮远南兵回来报信,把张凉的三千人马骗去长垣坡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在于闲止军中,想擒住我来要挟于闲止退兵。 若当时我没有拦下张凉,而是听他之令,一起去了长垣坡驰援,只怕眼下我已陷在李有洛手中了。 而于闲止之所以重惩张凉,大约也是为此——危急时刻没能深思熟虑,反而武断地杀了那名平西小兵,导致真相无从审问,我们不得不凭推测冒险行事。 这么说来,于闲止留下三千兵马来保护我,是因为他早就猜到李有洛大约会拿我做文章。 他很清楚李有洛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可是,我在远南军中不是个秘密吗? 李有洛不可能从燕、辽东、随那里得知,那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难道是远南军中有奸细,自己泄露出去的? 倘真的有奸细,消息即便泄露出去,于闲止也该被蒙在鼓里才是。 他为何这么清楚李有洛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人称的文,大家都不是上帝视角,包括文下的小可爱们,逻辑跟上小绿的就行了~ 第111章 今我来思 06 绣姑过来唤我:“公主,浴汤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随她步去一旁的隔间。两名婢女候在隔间里侧,向我欠了欠身,上前来为我宽衣。她们手法娴熟,倒与宫婢相似。我这才注意到我所在的屋所轩敞而华贵,虽比不得九乾城,但绝非寻常落榻之地。 “你方才说,这里是明月关内的行宫?” 绣姑应是,道:“公主宽心,当日李贤世子认出您之后,远南的二公子当机立断,严禁在场一干人等泄露您的身份,远南军中除了于世子与两位公子,几乎无人知道您究竟是谁。眼下我们之所以能住在这行宫里,是因为于世子长垣坡大捷以后,又与北伐军一起攻破了明月关。” 我愣了愣,明月关是有重兵驻守的,便是李有洛在长垣坡败了,明月关的守将凭着兵力与地势,也能抵御远南军一阵,我昏睡至今不过五日,短短五日内,于闲止就力斩李有洛,攻破明月关?若再将行军的时间刨去,远南军在明月关逗留的时间至多半日。半日之内,他们就破关入城,迁入行宫? 这不可能。除非……明月关的守将根本没有抵抗。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抵抗?总不能因为李贤与李嫣儿在远南军中吧。 李嫣儿是无权势的郡主,李贤天生痴钝,在平西从来不得人心。 我心绪沉沉,问绣姑:“李贤与李嫣儿呢?” “都在行宫住着。”绣姑说着,洒了些药叶入浴汤,舀了一勺浇在我身上,“昨日刚到行宫,嫣儿郡主还说与您相识,曾来探望您,但当时于世子恰好也在,大约是怕她搅扰您歇息,回绝了。” 李嫣儿痴恋于闲止,一直与我不睦,眼下竟会想着来探望我。 我“嗯”了声,任两名婢女为我将长发散开,打上皂角粉清洗,不再说话了。 天色逐渐亮起来,我自浴汤里起身,披了单衣,刚回到屋内,忽听屋门一声动静。回头一看,竟是于闲止过来了。 他身着朝服,也不知是接见了谁,眉宇间有些许疲惫,眸色却清冽,目光与我对上,只问:“方才醒来的? 我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他没答我的话,在原处默立片刻,忽然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肘将我拉入怀中,环臂上来:“为何要犯险?” “是不是……”他顿了顿,带着稍许不确定与迟疑,“为我?” 我的心上一颤,竟不知当怎回答。彼时情急,只顾得上他的安危,心思与立场南辕北辙,忘了我是大随的公主。我是为了他,但我本不应当为了他。 绣姑道:“世子大人,公主尚未着外裳,眼下白露已过,天冷气寒,公主寒疾尚未痊愈,当多歇息。” 于闲止“嗯”了声,将我横抱去榻上,从身后婢女手里取过外裳披在我肩头,看她们一眼,绣姑与婢女们会意,退出屋外。 他倚榻而坐,半晌没有说话,竟像是仍在等我的回答。 我只能避重就轻:“当时情形危急,我若不应了张凉去给北伐军报信,只怕他不会信我,仍会带着三千将士去长垣坡驰援,这三千将士是为了保护我而留下,我总不能不顾他们的性命。何况李有洛是头一个起兵的,我便宜谁也不愿便宜了他。” 于闲止听了我的话,没有追问下去,转而道:“其实你不必犯险报信,北伐军便是被李有洛分兵堵上一日,我也能撑得下去。” 我道:“可你事先并未对我言明你要与李有洛对敌,那平西小兵来得蹊跷,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沉默一下,不由把先前的疑虑问出口。 “再说,我也料不到李有洛派那个小兵来假传捷报,不是为了骗张凉,而是为了把我骗去长垣坡,生擒我来要挟你。” 我看着于闲止:“李有洛怎么会知道我在你身边?我到远南军中至今才三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是有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吗?” 于闲止的神色淡淡的,他也看着我,过了会儿,反问:“你觉得是谁?” 我摇头:“我想不出。绝不可能是随,但辽东与燕又在与平西交战。” 我忍了片刻,实在压不住满腹疑云,又问,“你留下三千将士保护我,是不是早也料到了李有洛会打我的主意?你如何知道他知道我在你军中?” 晨晖入户,将于闲止的半边身子笼在一片明光中,而另半边,仍浸在晦里,他看着我,过得半晌,轻描淡写地道:“我猜的。” “你猜的?” “是。”他道,“三月末,朱煊把你贬为庶民逐出京师,五月,卫旻就带着一千随兵过雁山。自然眼下是战时,大随境内兵力调动频繁,卫旻的行踪虽称不上可疑,但彼时我既已起兵,生擒了卫旻,为何要放走他,还放走了跟着他的所有随兵?他是朱焕身边的人,我放了他,对远南而言没有任何好处,这道理,到了谁跟前都说不过去。不单单平西会生疑,辽东、燕,都会疑心我为何会放走卫旻。理由统共就那么几个,疑来疑去,自然就疑到你身上了。平西李有洛也算是当世枭雄,未必就不能猜到这其中因果。我猜到他会猜到,自然要多做一手防范,留兵在军中保护你。” 言之凿凿,句句在理。 我沉默下来,也许……真的是我草木皆兵了。 我又轻声道:“我听绣姑说,若我没有去给北伐军报信,让他们与张凉联合破阵,及早驰援,你便是能再撑一日,撑到大军到来,你的右手也要就此废了。远南兵强,就是要攻平西,一点一点打便是,拿自己的右手去换李有洛的项上人头,这样的赌注,值吗?” 于闲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片刻,笑了笑,笑意温柔,像把晨晖揉碎了散入眸中,他忽地道:“有个喜讯要告诉你。”略一顿,“你皇嫂生了,听说是个小皇子,母子都平安。” 我一愣,心间疑云顿时消褪,被极喜极悦充斥填满。 我忍不住倾身去扶他的袖:“当真?起名了吗?他叫什么?” 于闲止道:“还未曾起名,是八月末的事,平西消息闭塞,我亦是今早才听说。”又反手将我扶了扶,靠得近了些,温声道,“你若实在欢喜,等歇好了,便写信给朱煊与兰嘉,我命人快马为你送去。” 我道:“我想要些布匹,年初在宫里与兰嘉一起做小衣裳,都是给刚出世的婴孩穿的,听说小娃娃一日一个样,怕是三个月下来,我做的衣裳他就不能穿了,我总怕他记不得我这个姑姑,想着再给他做几身大一些的。” 于闲止眸光里闪过一丝讶然:“你何时竟学会做女红了?”又道,“正好我的甲胄前几日被流矢穿破了,便由你来补。” 我一怔,目光自他身上掠过,抬眼对上他的眸:“你可伤得重?” 他的目色悠悠的,深不见底。我愣了愣,始知我这厢情急竟被他尽收眼底。忍不住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你那甲胄,穿针引线自有门道,我如何补得上?我不过初学女红,会做几身小衣罢了,技艺不精得很,你却要来占这个便宜。” 他没应我的话,只坐得再近了些,近到我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才道:“轻伤,你不必担心。” 然后他倾过身,伸手抚上我后腰一处,低头来看我:“这里还疼吗?” 箭矢只刺破肌理,早已不疼了。 但此刻,他滚烫的指尖掠过那里,竟又麻痒隐痛起来。 我抬眸,对上他的目色。他的目色里有一团火。 火色越来越近,直到唇前覆上柔软,齿关被掠夺。 他闭上眼,一刹那,火色从他眼里跌进我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防止你们瞎鸡冻,提前说一声吧,假车。 第112章 今我来思 07 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莫白道:“世子大人,平西来人了,要求见您。” 于闲止动作一顿,问:“来人是谁?” “左长吏,梁大人。” 于闲止沉默一下,对我道:“有要务。” 我点了点头。 他帮将我褪至臂弯的外裳扶上拢好,又解释:“这一阵军务繁多,我总要等夜深才有片刻空闲,恐搅扰了你,便不过来了。你好生歇养,再过几日又该起行了。” 言讫,理了理衣襟,出门而去。 我依于闲止之言,好生养了几日病,中途十六来探望,我向他打听随军的近况,他竟一问三不知。 倒是行宫里的嬷嬷送来了不少布匹,素纱、龙绡、云锦、软烟罗,一应尽有,外间战火不止,我却偷得浮生半日闲,给我那刚出世的侄子做起了小衣裳。 四日后的黎明,行宫内外忽然号角长鸣,片刻传来整军之声,我愣然间匆匆披上外衫,刚下了榻,两名婢女绕过屏风行了个礼:“公主,该启程了。” 不一会儿,绣姑也回屋了,她似刚从外间探得消息,眉宇间有些不安,待两名婢女为我更好衣,屏退了她们,压低声音对我道:“公主,您可知我们此行是要去哪儿?” 不等我答,又道,“临岐。” “临岐?”我一怔,“临岐不是平西的王城吗?” 近几日兵戈未动,于闲止就把平西王城拿下了?” “我也觉得此事甚怪,因此才来问公主的主意。”绣姑犹豫了一下,“而且,方才于世子与于二公子已带着大军起行了,因说要直入平西王宫,先去布军,我们这些留下的,是要跟着四公子,晚半日再出发。” 直入王宫? 于闲止刚杀了李有洛,按说是平西眼下最大的敌人,平西王宫的人不拦着他便罢了,怎么还肯令他长驱直入? 难不成……平西降了? 胸中疑云窦生,我的思绪犹如乱麻,在屋中默立一会儿,没能定住心神,对绣姑道:“出去找人问问。” 行宫不大,各处都有人把守,穿过一条回廊,两名守兵将我一拦:“阿茱姑娘,还有一个时辰就起行了,还请姑娘去西侧门,等候马车。” 我道:“我有事要见你们四公子。” “这……”守兵似是为难,正犹豫着要否禀报,忽有一人自廊外过来。遥遥看了我一眼,高声道:“不必拦她。” 于旻止一身鸦青朝服,乍一看与于闲止很像,等走近了,才发现无论是气度还是眉眼,都比于闲止稚嫩许多。 “昌平公主。”屏退了守兵,于旻止向我行了个礼,“不知昌平公主寻在下有何要事?” 我想起张凉手下的校尉曾说,这位于四公子向来以于闲止马首是瞻,略一思索,决定旁敲侧击。 “要事谈不上。”我道,“我听说我们此行是要前往平西王城临岐,有些担心。” “担心?”于旻止眉梢一挑。 我点头:“你兄长刚斩杀了李有洛,我们这样莽撞地去攻平西王城,只怕会遭那些平西守兵们拼死抵抗,会不会太冒险了?” 于旻止眸中闪过一丝轻蔑:“昌平公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平西已然降了我们远南,王城亦是囊中物,我们为何要攻打他们?” 果然。 我心中一凝。 可是,平西为什么要降远南?便是李有洛败了,平西王室中又不是没人了,他们还有那么多兵马,整合起来再打就是,即便一时打不过,周遭的辽东、燕、随也不可能坐视不管,远南本来就强,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南吞下平西这么大一块肥肉,他们或攻侧翼,或直捣后方,一定会想法设法地帮平西将远南阻在平西王城之外。各方势力牵制之下,平西不是没有立足之地,何至于这就惧了远南十六万大军? 退一万步说,便是平西真的要降,降谁不好?为何要降刚刚杀了平西王的远南?就凭于闲止手上有李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于旻止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平西降了远南分外匪夷所思?你在想,辽东、燕,还有随,为何眼睁睁地看着远南夺下平西而不出兵拦阻?”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我愣道。 于旻止点头,难掩得意之色:“你二哥朱焕率兵去夺了被燕占领的邛楼,慕央的大军突袭了辽东以南的汾水渡,燕与辽东要忙着应付你们随军,自顾不暇,自然没法来管平西的闲事。平西孤立无援,便只有降了。” 他说到这里,看了眼天色:“昌平公主快些命人收拾行囊吧,还有半个时辰就该出发了。” 言罢,向我行了个礼,迈步离开了。 已近午时,日光亮得耀目,我顿在原地,半晌挪不动步子。 平西战乱,远南兵临城下,刚好这个时候,随突袭了燕与辽东。 真是巧。 真是巧! 绣姑从旁扶了扶我:“公主,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注视着天野尽头,极北的方向:“你说,我二哥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时候去抢邛楼?” “邛楼是北疆重镇,却被燕人占领,焕王爷自然要想办法夺回来。” 我摇了摇头,低低笑了一声:“不,因为我。” “公主?” “是我拼了命让于闲止把卫旻放走,拼了命给二哥带消息,说燕与辽东暗中结盟,恐会与平西厮杀,让二哥撤出裕城,作壁上观,等时机成熟了,再坐收渔翁之利。后来燕、平西、辽东厮杀成一片,二哥听了我的劝告,没有去淌这摊浑水,看燕战至力竭,这才趁机攻取邛楼。” “可是,这对随来说,并无坏处啊。”绣姑道,“燕的确与辽东结了盟,焕王爷即时撤出,没有陷在厮杀中,还有希望夺回北疆重镇。” 是没有坏处,可是…… 我又问:“你还记得,当日十六是怎么打听到燕与辽东结盟这个消息的?” 绣姑道:“十六的耳朵好使,那时随兵与关押处与燕兵相邻,是远南军审燕兵时,十六隔墙听到的。” “他耳朵既这么好使,连这么机密的消息都能打听得到,为何却是一问三不知了?他不是很得虞倾重用吗?为何连二哥攻打邛楼慕央突袭汾水渡的消息,也要那于四公子来告诉我?” “公主的意思是……十六有问题?” “十六才十七岁,身世清清白白,怎么会有问题?” 我沉了口气,“我的意思是,燕与辽东暗中结盟的消息,也许是远南军,不,于闲止故意让十六知道的。” “公主是说,那于世子故意让人将燕与辽东暗中结盟的消息透露给十六,十六情急之下,告诉了公主,公主担心随军与焕王爷的安危,千方百计地请于世子放了卫将军,于世子将计就计,放了卫将军,让他将这个消息带给焕王爷。焕王爷得知是公主之意,深信不疑,当下便从裕城撤兵,等燕与平西战至力竭,率兵去抢被燕夺下的邛楼,以至于而今远南兵临城下,燕与随都无暇顾得上平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平西落入远南之手?” 我点了点头,半晌,又道:“还远不止这些。” 心潮起伏不定,我抬步欲走,一时竟没能稳住身形,险些跌倒。 绣姑将我扶住,担忧地问:“公主,您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刚抬头,不想竟被泼洒而下的正午秋光耀了目。 秋光像一根根鲜亮的芒刺,直要扎入我脑海里。 我的头疼起来,问绣姑:“我们刚到行宫那日,李嫣儿是不是来见过我?” 绣姑道:“是,但是被那于世子回拒了,以后再没来过。” 眼下于闲止已率着大军起行,行宫这里即将整军,正是好时机。 我道:“我们去见李嫣儿。” 第113章 今我来思 08 临近李嫣儿屋院门口,我缓下脚步,对绣姑道:“于闲止这个人,做事滴水不漏,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怕是我眼下逼问李嫣儿,也什么都问不出。” 绣姑道:“公主要问嫣儿郡主什么?” “近两年前,月凉山守将梁亥谋反,萧勇与七万随兵深陷北漠,我二哥要去月凉山突围,却来不及从南调用兵力,于闲止于是归还手上的四万辽东精兵,解了大随的燃眉之急,但以此作为交换,他从宫中带走了李贤与李嫣儿。于闲止心深似海,一步百思,绝不会做赔本买卖。依眼下的状况看,他为什么要换走李贤,我大约已能猜到,但我……” 我说到这里,心间一时滞涩,平复了一阵,才道:“还有另一桩是不确定,不……敢确定,想找李嫣儿求证。” 绣姑道:“那公主可有办法让嫣儿郡主开口?” 我沉吟片刻,点头:“李嫣儿不愿说不要紧,李贤天生痴钝,毫无城府,只要能先让李贤开口,借此猜出大概逼问李嫣儿,她便只能坦然相告了。” 我看了眼天色,正是午时,“李贤每日要服三回药,待会儿你自去膳房,在李贤的药汤里做些手脚,只要能将李嫣儿引走片刻即可。” 绣姑道:“公主放心,绣娘知道该怎么做。” 行宫内外又响起号角声,还有一刻就该起行了,我刚步入院门,就见李嫣儿在屋前催促:“药汤熬好没?” 一名婢女答:“回郡主,就快了。” 李嫣儿蹙眉:“赶紧些。” 将要折回屋内,目光不期然与我对上,愕然问:“你……你怎么过来了?” 她的模样还如昔日娇美,但瘦了许多,腰身纤纤不盈一握,脸色也不大好。 我没答她的话,往屋内走:“我听说,刚到行宫那日,你曾来探望我?” 李贤正坐在屋中吃粥,一见我,欢喜地唤了声:“昌平姐姐!”又说,“昌平姐姐受伤,阿贤去看你,但世子表哥不让阿贤——” 不等他说完,李嫣儿走过来,拿布帕揩了揩他的嘴角,低声呵斥:“你忘了我告诫过你什么了?不要与她多话。” 李贤眼巴巴地望着我,片刻,委屈地“哦”了一声,埋下头继续吃粥了。 李嫣儿看我一眼,目光有些闪烁,转身去收行囊:“你赶紧走吧,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见我不作声,她似是不耐烦,将手里行囊一搁,又欲催促,正这时,方才那名婢女来报:“郡主,今日的药汤不知怎么,颜色越熬越不对,只怕是……不敢给七世子服用。” “怎么回事?”李嫣儿柳眉紧蹙,又斥说,“我叮嘱过多少回了,绝不能耽误阿贤服药!” 她回头看李贤一眼,万般无奈下,叮咛了一句:“不许多话知道吗?”然后匆匆随婢女去膳房了。 屋内静下来,粥还很烫,李贤捧着碗呲溜呲溜吃着,时不时抬起眼皮来觑我,目光与我对上,便冲我咧嘴一笑。 我在他身边坐下,问:“阿贤,你近日可瞧见你世子表哥了?” 他一听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戒备,连连摇头,义正辞严:“三姐说了,不许与昌平姐姐提世子表哥!” 我默了一下,点头:“好,咱们不提他。”又问,“那你这一年来,在远南过得可好?” 李贤歪头想了一想,放下粥碗,不住地点头:“好,好,沧南比临岐好,能坐船,能骑马,能乘车,能到处玩儿!” 我一愣,坐船,骑马,乘车?李贤这是……出过远门? 我问:“你去哪里玩儿了?那地方叫什么?” 李贤摇头:“阿贤记不得了,是世子表哥带阿贤与三姐去的,有山,有水,还有好多人。” 我温声道:“你再仔细想想,昌平姐姐眼下得闲,说不定能带你再去一回呢。” 李贤目色一亮,猛地点头,拧眉深思一会儿,忽道:“阿贤想起来了!那地方叫淮安,对,淮安!” 淮安。 像是有一双大手狠狠扼住我的心脉,一时间连呼吸都窒住了。我张了张口,深吸了一口气,想试着平复心绪,但秋凉直入心肺,寒意在五内翻江倒海。 淮安…… 当年母后诞下我,父皇为了保我,下令斩杀了昔淮王身边所有知道我身世的将领,唯有一名凌姓统领被故辽东王沈葭所救。 凌统领有一名孤女,叫凌霜,后来被沈羽收作侍妾。数年前,凌统领暴毙,据闻他把一份力证我身世的证据交给了凌霜。 去年秋天,沈琼带着凌霜,去……淮安取证,得了一副淮王生前的画作,画上两名女子一名年长一名年幼,正是母后与我,一旁题字“亡妻爱女”。 今年暮春,沈琼拿着证据进京,由凌统领之女凌霜于金銮殿上举证,指我乃淮王之女,逼得大皇兄取消我与沈羽的婚约,将我逐出了京城。 我那时还奇怪,战事已起,各邦各藩人人自危,沈琼手上既有一个上佳筹码,为何不早日来京换回沈羽这么一个百世难得的将才,为何竟要拖足一年? 而今转回头来看,竟是全然清楚明白了。 那凌统领只有凌霜这么一个独女,必是爱女心切,既爱女,何故要将这么一个足以致人死地的天家秘辛交到她手中?若凌霜养在沈羽府中多年,手上既有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何故不早日交出来?最重要的是,凌统领是在我出生那年,便被故辽东王救去了辽东,此后再没回过京师,为保命,他与淮王应当就此断了来往才对,可凌霜举证的那副画上,我分明已是幼女,总不能是淮王在作下画后,又思及故人,于是专程给避居辽东的凌统领去了一封信,提及有这样一幅画吧? 那凌霜充其量只是一个证人罢了,沈琼之所以拖足一年才来京城讨回沈羽,是因为他手上本无证据,他需要从旁人那里讨来证据。 而纵观这些年,唯一一个拿出我乃淮王之女实证的人,便是昔日养在淮王膝下的楚合。 楚合后来更名顾璃,嫁去了平西,两年前的冬天,她甚至与李嫣儿一起联手害我,非但给李贤下催|情药破坏我与于闲止的婚约,还在除夕夜宴上,指我皇脉不洁,不配嫁给沈三少。 楚合毕生亲人尽离尽散,身旁早已没了可信之人,她又恨笃了我,怕是不愿我好端端活在这世上,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必然将那些可以指证我罪孽的证据交给了当时身边唯一可信的李嫣儿。 我终于明白于闲止为何要以四万兵为代价,从大皇兄手上换走李贤与李嫣儿了,按下李贤是平西嫡出血脉不表,他换走李嫣儿,并不是因为她是他表妹,为了平西郡主这个身份,而是李嫣儿知道,那些力证我非父皇亲生的证据在哪里。 去年秋天,去淮安,去淮王墓取证的,根本不是沈琼,而是于闲止与李嫣儿。 是于闲止,亲手把那副画作交到了沈琼手上,让沈琼带去了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是时候拿出写恰逢雨连天的时候的追文七字箴言了,稳住不慌明天见! 第114章 今我来思 09 我撑着桌案站起身,膝上不禁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李贤扔开粥碗,从旁扶住我,焦急地问:“昌平姐姐,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 不明真相前,我心绪起伏五内灼然,而今知道了,心间却分外平静,平静得掀不起一丝波澜。 李嫣儿端着药回来,一见屋内的情形,快步上来把李贤从我身边扯开,挡在他身前:“你方才与他说什么了?” 我知道凡事不能仅凭猜测就下定论,理了理思绪,问李嫣儿:“去年秋,你随于闲止去了淮安?” 李嫣儿愣了一下,避开我的目光:“你、你在说什么,什么淮安?” 我又道:“是楚合告诉你,淮王墓里藏着一副我与我母后的人像画,于闲止逼着你取来,然后将画作交给了沈琼,是不是?” “都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嫣儿似是不耐,回身端起药碗催促李贤:“阿贤,把药吃了。” 药汤浓黑,气味酸苦,李贤扁起嘴:“阿贤不想吃药。” 行宫中又响起号角声,午正时分,该起行了。 我心知于旻止等不来我必不会动身,但也知自己所余时间不多。 我看向李嫣儿,单刀直入:“于闲止拿什么胁迫你?” 我在桌旁坐下,又道:“或者换个问法,刚到行宫那日,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李嫣儿不理我,舀着药汤一勺一勺往李贤嘴里灌去。 “其实我知道你为何要来寻我。你与李贤是同母姐弟,是平西李家唯二的嫡系,去年开春,你父王李栟薨逝后,依规矩,原该是由你七弟李贤承袭藩王位,岂知你二人还在九乾城,你兄长李有洛便在临岐称王举兵,这无疑将你与李贤逼上了绝路。你无处可去,恰好在这时,于闲止向我大皇兄请命,说愿将你二人带回远南。 “你向来觉得你这位表哥千好万好,当时是不是还以为于闲止拿四万军换回你与李贤,仅仅是怜你姐弟二人孤苦无依?以至于他后来起兵北上,一路过雁山,越岑岭,进入平西地界大军压境,你都以为他是在为你们姐弟讨回公道? “及至数日前,于闲止在长垣坡大捷,亲自斩了李有洛,平西王城遣使来降,于闲止面见使臣,却没有带上你与李贤,你才察觉大事不妙。你终于发现你这位表哥哪里是在为你们讨伐李有洛,他分明是自己想夺下平西,想将平西纳入远南想在平西称王!而你,只不过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罢了。 “你见李有洛身死,兔死狐悲,唯恐自己与李贤作为平西王室就是远南下一个刀锋所向,可你深陷远南军中,求生无门,于是,终于想到了一个与你同命相连的我。你来寻我,是想看看我有无法子逃离这囚笼,想问能否带上你一起逃。哪里知你的心思早已被于闲止看穿,他先一步拦下你,告诉你,他会平安将你与李贤送回临岐,只要你管好嘴,不要胡思乱想,他亦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保你与李贤性命无尤。” 药汤还剩一小半,李嫣儿喂药的动作却停住了,她背对着我,我瞧不清她的神情,只依稀见得她将那调羹握得很紧,以至指节发白青筋隐现。 “你……既已猜到,那还来寻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李贤的安危,于闲止千方百计地从我皇兄手里讨回他,怎么可能轻易害了他?李有洛是继任平西王,于闲止堂而皇之地杀了他,按说平西与远南已成世敌,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降远南的,可你知道平西为何降了吗?” 我抬手指向李贤,“他就是最好的理由!” “王位是该传给世子的,平西的世子是李贤。李有洛这个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于闲止自然可以借着表亲之名出兵,讨伐李有洛,扶李贤上位。平西之所以降远南,便是因为李贤这个嫡世子在于闲止手上,所以于闲止出兵得当,杀李有洛亦得当!何况你七弟弟纯良痴钝,扶他上王位,更是绝佳的傀儡,因为这个王位倘直接由远南来坐,平西王室中人碍于礼法,必定异声不平,远南难以治下,但扶你七弟弟上去,一来不必担心他久坐王位而生异心,二来更竖起一道高墙,将平西与远南的矛盾稍作阻隔,大权仍握在于闲止手上,平西王室中人,又可以借着这堵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心在这乱世中忠‘君’度日。千金难买的一个傀儡王,于闲止拿四万兵与我皇兄换都是便宜的,怎么舍得加害?” 且那四万兵,换来的还不止李贤,还有一副把我逼出京城的画作,以至于后来我陷在远南军中,于闲止顺水推舟,由着我给二哥报信,终助他夺下平西。 真正一本万利。 李嫣儿猛地将药碗往桌上一搁,对我怒目而视:“你究竟想说什么?表哥愿保我与阿贤岂不最好,左右我现如今旁的不求,只求与阿贤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想说,”我注视着李嫣儿,“于闲止不会取你与李贤的命,但我可以。” “你……”李嫣儿脸色一白,“你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连公主的都不再是了,凭什么……” “就凭你们平西是第一个起兵的。”我道,看入李嫣儿的眼,“平西是藩地,是大随的臣属,不是你们李家的,更不是远南,不是他于闲止的!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它姓朱,是我大随的疆域!我即便不是大随的公主,但我还是随人,是我大哥二哥的妹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助他们把平西夺回来。而今李贤做了这个傀儡王,于闲止自然暂无忧患,但他志在天下,志在江山,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平西,今能护你们一时,焉能护你们一世?何况李贤眼下身处这么高一个位子上,既做了阻绝平西与远南矛盾的高墙,又为远南挡风遮浪,于我大随而言,何尝不是夺回平西的阻碍?只要杀了李贤,平西与远南的矛盾必将复起,平西再陷入混战之中,我二哥借机举兵收复失地,何乐而不为?” “我七弟弟他——”李嫣儿浑身颤抖起来,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懵懂的李贤,咬牙道,“我七弟弟他品性纯良,与人无害,虽痴傻了些,却是难得重情,还叫你一声‘昌平姐姐’,你竟狠心加害他?他何其辜!” “他无辜,我大随饱受战乱的百姓就不无辜吗?”我道,“你这一路行来,被远南十五万大军护得严严实实,自是不见大随境内,那些被反军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自是不见他们衣不蔽体流离失所甚至易子相食!若能杀一人而令我大随收复失地平息一方战祸,为什么不能做?战乱之下,你无辜,我也无辜,万千百姓更是无辜,凭什么我就该怜悯你与你的七弟弟?凭的你出生王室宗亲,命就比旁人更金贵些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居然有二更,老规矩,不卡文就下午三点左右 第115章 今我来思 10 我说到这里,稍顿了顿,把语气缓下来:“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平西起兵不是你与阿贤的过错,而战乱原由复杂,我亦不便在这里与你分说因果。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被蒙在鼓里,想向你讨取一点片面真相,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坦然相告,我必不会给我二哥写信,让他以杀李贤来夺平西。” 李嫣儿垂眸默立了许久,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道:“去年秋,于闲止是不是去了淮王墓,取了一副画作,交到沈琼手里?” “是。听楚合说,有一年你母后祭日,淮王忧悲之极,纵饮之后,画了一副你与你母后人像画,还给你写了一封信。后来那副画随淮王葬入陵寝,信被楚合偷来贴身保管。两年前,她在除夕夜宴上状告你,手里的证据便是她当初偷来的信,至于那副画,楚合知道自己性命不保,将它的所在之处告诉我。去年,表哥他……猜到我或许知道画作在哪里,将我与阿贤带回远南不过两月,便让我引路去取。随后,他邀沈琼来淮安相见,非但将画作交给了沈琼,还对沈琼说,只要……只要让你皇兄取消你与沈羽的婚约,把你逼出九乾城即可。” 我点了点头,又问:“于闲止与那桓昭永公主的婚约是怎么回事?他五月中,率兵过雁山,恰好撞见我与燕兵,当真是巧合吗?” “那昭永公主倾心表哥多年,表哥一直对她避而远之。及至去年末,表哥忽然答应迎娶她,但提了一个条件。 “表哥说,眼下大随境内战祸不止,远南岌岌危矣,他无心婚娶之事,只愿为远南求得一片立足之地,问可否与桓暂将婚约定下,然后以婚期为五月中做掩护,助他夺下小河洲及至岑岭一带,至于大婚,待到大局稍定再办也是不迟。桓国廉亲王白朽虽应了表哥,但桓帝极宠昭永公主,却是不允。昭永公主倾慕表哥倾慕得失心疯魔,唯恐桓帝拒了这门亲,她与表哥之间再无可能,竟只身赶来远南沧南王宫,当着远南王的面,应下了表哥的所有要求。” “至于你问的,表哥五月中率兵过雁山,撞见你与燕兵,究竟是不是巧合。”李嫣儿说到这里,双手扣紧桌案,“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去年年末,表哥在昭永公主应下婚约的第二日就率兵起行了,当时是腊月,以表哥的行军速度,至多三个月就到雁山了,但腊月到五月中,足足有半年。也许他有什么事在路上耽搁了,所以走得慢了些。也许……他暮春就到了雁山,就在山中等着你了也说不定。” “还有雁山中的燕兵。”李嫣儿微顿了顿,沉了一口气,“表哥与昭永公主定下婚约的当夜,我……伤心至极,去表哥寝宫寻他,他因隔日就要率兵起行,要务繁多,一时竟疏于防范,我走到回廊上,听见莫恒对一名护卫说,‘等沈琼动身上京,即刻去辽东济州,把公主的行踪透露给埋在济州燕兵里的暗桩’。” 我听了这话,愣道:“你是说,雁山中,之所以有燕兵埋伏我,不是因为辽东,而是因为远南?” 那个猜到我行踪的人,根本不是沈琼,而是……于闲止。 是于闲止,让人把我过雁山的消息泄露给了燕兵。 李嫣儿看着我,半晌,重新端起药碗,将余下半碗药汤喂给李贤:“我不知道。我已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我静下来,在心中细思。 是啊,如今还有什么想不透的呢?我离宫的时候,沈琼为换回沈羽,非但赔了十万石军粮,还把四万精兵悉数赠给大随,辽东元气大伤,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招惹大随。便是沈琼猜到我会过雁山,也不可能有任何动作,更不可能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与他们暗中结盟的燕。因为一旦透露,平西自然会疑上燕与辽东的关系。 而于闲止为何要让人把我的行踪告诉燕呢?因为他就是想让平西怀疑燕与辽东,就是想让他们三方厮杀起来。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转身步出屋外。 刚行至院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我回身一看,竟是李嫣儿追来。 正午已过,秋光烈过一阵便萧条下来,她站在三步开外,胸口几起几伏,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给你二哥写信,不会让他杀阿贤来夺平西对吗?你说过的,只要我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就放过阿贤。” 我道:“我不会。” “口空无凭。”李嫣儿有些急,“你如何保证?” 我看着她,沉默片刻道:“即便于闲止离开平西,也会留他的北伐军驻守在此,慢慢蚕食平西的势力。今次远南夺平西,吃亏的不是随,而是辽东与燕,他们眼下虽无能为力,等回缓过来,想起今日被于闲止摆了一道,必定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燕,它身处北域,想要入侵随,只有踏过平西。今后要打也是燕与平西远南联军打,我何必让我二哥来凑这个热闹?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再过来收拾残局不好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嫣儿瞪大眼,愣了片刻道,“你是说,你方才说什么要让朱焕取我与我弟弟的命,都是糊弄我的?为了跟我套话?” 我道:“乱局之下,战事瞬息万变,身先士卒者危矣,头一个举兵的平西血鉴在前,你作为平西三郡主,还没能谨记这个教训吗?” “朱碧!”李嫣儿追上几步,恶狠狠地道:“你、你心机这么重,与我那表哥……与于闲止,真是天生一对!” 院墙外传来疾行之声,大约是大军起行在即,于旻止不见我与李嫣儿,派人过来寻了。 我道:“三郡主谬赞了,本公主比远南的世子大人差之甚远。” 李嫣儿却失笑出声,眸中闪过一丝痛快之色:“我眼下真有些庆幸,还好表哥他这些年心中只有你一个,不管我怎么做,他都不肯娶我。我若当真嫁了他,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小绿不会随便下结论,会去找柿子硬刚一波的 第116章 今我来思 11 我离开屋院,绣姑迎上来,唤了声:“阿茱。” 她身后还跟了几个远南将士,一见我,拱手道:“还请阿茱姑娘速速前往东侧门,四公子已率大军等在那里了。” 我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几名将士与我回礼,随即绕去院内催促李贤与李嫣儿。 行宫建在一座矮山上,东侧门通往山下官道。九月中,天气阴寒,道旁几株枫杨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正午浓烈的秋光收了起来,天际覆上云霾,五千将士在云霾下列阵,朔风烈烈,天上地下都是黑压压一片。于旻止策马立在阵前,遥遥看了我一眼,冲我点了一下头。不一会儿,几名远南将士便引着李嫣儿与李贤过来了。他二人都换了平西朝服,李嫣儿还好说,李贤被裹在一身广袖束腰层叠繁复的绀青世子袍里,似难受得紧,一忽儿伸手挠背,一忽儿又想去解头顶的玉冠,李嫣儿忍不住斥了他两句,暗自扣了他的手腕,两名护卫将他们请上排头一辆马车,大军随即起行。 绣姑将车帘掩严实,压低声音问:“公主,那平西郡主可开口了?” 我道:“李嫣儿说,那副逼着我皇兄将我逐出九乾城的画作,是于闲止交给沈琼的。他早就猜到我的行踪,以婚期做掩护,提前入雁山埋伏。而雁山中之所以会有燕兵,也是于闲止暗中透露给燕兵的消息。当日我们在雁山遭遇燕兵又被远南军所擒,并不是一个巧合。” 绣姑愕然道:“公主是说,辽东王上京后,是于世子将公主的行踪暗中透露给了辽东境内的燕兵,那些燕兵……以为消息是从辽东那里得来的,于是进雁山埋伏公主,谁知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点头:“燕将齐朔好大喜功,又素不满燕太子将他派来大随境内,得知我要过雁山,大约盼着能生擒了我,立下一功,好早日回燕境。他太着急,也大概是当真信任辽东,反而没有再三确认消息的源头,误中了远南的计。” “随后于世子一并擒下雁山中的燕兵与随兵,状似不经意,将辽东与燕结盟的消息透露给十六。十六情急下,转告公主,公主得知辽东、燕、平西开战在即,怕随军遭到波及,央于世子放了卫将军,又暗中让卫将军将这一消息带给焕王爷,让随军及时撤出裕城,从长计议。焕王爷知是公主带的消息,深信不疑,从裕城撤军后,休整一阵,趁燕不备,转头去夺邛楼,岂知这一举动恰好引走了平西王城附近的燕兵,叫平西孤立无援,最终落入远南之手。” 绣姑说到这里,想了一想,问,“那平西王李有洛呢?他是怎么知道公主您在远南军中的?那于世子又为何能料到李有洛所知?” 我蹙眉道:“就是这一点,我到现在都想不通。我曾问过于闲止,他说……他猜的。” “猜的?”绣姑愣道,“公主您信他?”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信,但直觉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我撩开车帘,云霾比方才更厚了,天地间风起尘扬,“于闲止的心思深不可测,也许……便是我们眼下拼凑出来的,仍非事情的全部真相,也许,还是我想得太浅了。” “都这样了,公主竟仍想浅了?”绣姑道,“于世子步步为营,运筹帷幄,我们这一路都被他算计其中,他还算计了随、算计了辽东与燕,而今偌大一个平西,就这么被他百算千虑地跟着姓了于,他……” 绣姑似说不下去,忽然握了握我的手:“公主,咱们走吧。” “走?”我一愣。 绣姑道:“绣娘能看出公主对于世子的情,自也能看出于世子待公主真心。乱世之中,他能将公主护在身边,实属不易,可单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诚如公主所说,他的心思太重,简直让人生寒,况乎他志在天下,而今平西已被他轻取,往后他又会怎么对待随?公主是我们随人的公主,他是伐随的敌,纵是两厢情深,日后也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那日公主得知于世子有难,为救他险些丢了自己性命,这就够了。绣娘是过来人,深知一个道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公主眼下抽身尚还来得及,若再与于世子纠缠下去,他的心思又这么深,只怕这辈子都要陷在这泥澡里了。” 我听了绣姑的话,一时想起楚合死前曾告诉我,故平西王李栟有言,江山乱象,天下枭雄并起,只有一个人的心机手腕令他畏然惧之。 我一直以为李栟畏惧的这个人是于闲止之父,远南王于思危。而今想想,于思危强在安邦理政,而那个身怀谋天下本事的,是青出于蓝的于闲止。 楚合最后说:“朱碧,那个连李栟都畏然惧之的人,他会放过你?” 我本欲应了绣姑,及时抽身,与她一起离开的,刚要开口,车轱辘像是辗在了尖石上,车身忽然一个颠簸,将我已到了嘴边的话震落了回去。 不知怎么,我就想起那日于闲止背立在帐中一片清辉中,与我说:“你要信我,不可欺我,不可疑我,不可瞒我,我若不得已暂且走开,你要相信我会回来,要等着我……” 我垂眸理了理裙裾,道:“不,我不走。” “公主?” “我不能就这么被蒙在鼓里,知晓半片真相就落荒而逃,我要把这一切弄个清楚明白,然后……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平西地处西北,白昼尤长,到得临岐已是戌时,竟才刚刚日暮。 王宫内掌起灯火,大道两侧分列着平西王军与远南军,遥遥一片火色从毓正门燃到崇庆殿。 我下了车,展眼望去,只见崇庆殿前立着许多人,或是冠冕齐整的王室宗亲,或是手持笏板的王宫属臣,于闲止身着与李贤一样的绀青世子朝服,立在这些宗亲臣属前。暮色被云霾压成混沌一片,被朔风裹挟着,搅入这宫阁前的灼然灯火,于闲止站在暮色与灯色的交汇处,整个人沉静而严穆。 他看着李贤的马车停在阶沿下,对身旁一名长吏轻声说了句什么,长吏会意,即刻带着人去车前请下了李贤。 奇怪李贤才是这王宫里的下一任王,但李贤步上阶台后,所有人或是畏惧,或是恭敬地却要为于闲止让步,要先将他请进王殿。 于闲止负手而立,眸光流转,眉眼间不展露一丝情绪,忽然,他似不经意,朝我立着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步入殿中。 朔风忽然变烈,在他转身的一瞬,扬起他的衣袍。袍摆翻飞在灯色幢幢的暮里,仿佛染上这一天云霾与火。 像要腾云而去的龙。 这一刹那的帝王龙威。 我的心骤然如擂鼓,不由跌退一步。 绣姑问:“公主,您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半晌,才惶然道:“我好像,直到今日,才看清了他。” 第117章 今我来思 12 一名婢女走过来道:“阿茱姑娘,张绣姑姑,奴婢名唤蓉语,王上与诸位大人尚有要事要议,远南世子大人身边的莫护卫嘱咐奴婢领姑娘去昆玉台歇息。”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王上”是指李贤,遂点头道:“好。” 平西王宫也分前后宫,虽不如九乾城恢弘无垠,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路过一条甬道,遥遥见一名内官引着七八名女子过来,这些女子衣饰繁丽,不像是寻常宫人,奇怪竟都端出一副做小伏低样,连那引路的内官都敢对她们颐指气使。 内官看到我们,急步迎上来:“蓉语姑姑。”又觑我一眼,“不知您身后这一位是哪位贵人?” “这是远南世子大人身边的阿茱姑娘。” “竟是世子大人身边的人?”内官一愣,连忙斥责身后的女子,“还不赶紧给阿茱姑娘让路见礼?” 又谄媚着道:“怪奴才过道过得不是时候,叫这几个贼王养的污秽胚子冲撞了姑娘的眼,奴才听闻远南的世子大人要暂居在东边的昆玉台,敢问阿茱姑娘可是要往此处去?奴才待会儿登门跟姑娘赔不是。” 蓉语斥道:“昆玉台可是你能够轻易去的?”又回身向我赔礼,“唐突了阿茱姑娘,阿茱姑娘莫怪。” 一朝王土易主,多的是这样舍旧谋新的奴才,我没在意,只将他方才那句“贼王”听入了耳,问:“你身后这几位,可是李有洛生前的姬妾?” “回阿茱姑娘,是。”内官听我问,无有不说的,“那贼王的王妃几日前自缢死了,刚草草办完丧事,而今远南的世子大人已到,奴才紧着要将这几个污秽的打发了。” 他说着话,身后的一名女子忽然越众而出,扑跪在我身前:“阿茱姑娘,求求您,收了妾身吧,妾身愿跟在您身边为奴为婢……” 她身姿婀娜,容貌分外昳丽,嘴角边有一枚小小的红痣,借着灯火看去,妩媚至极。 我忽然想起从前在九乾城,曾听人说李有洛有个结发妻,出了名的贤惠,奈何李有洛嫌她貌丑,冷落不说,还时时苛待她,称王之后,李有洛觅得一名绝美姬妾,日日与她痴缠,再没进过正宫王妃的寝殿。 而今李有洛兵败长垣坡,被于闲止斩了首,伴着他去的竟是被他冷落多年的结发妻,而这个曾经被他捧在掌心的妾,转过眼就自谋出路,投身仇敌。 “你当你还是从前风光,想跟着谁就跟着谁?”内官揪起姬妾的发,将她往后拖拽,“今时不同往日了,大公子是篡了七世子王位的贼王,你们这些跟着他的,一身污秽,哪配得上去伺候贵人!” 那姬妾被拽得长发散落,连眼皮子都绷紧了,仍咬牙不吭一声,伸手要来扶我的裙角。 我问:“你们要如何处置她们?” 蓉语道:“回阿茱姑娘,自是打发去做最下等的宫婢,吃不了苦头的,或撵出王宫,或……罚过再用一阵。” 我自小在宫里长大,蓉语这话亦是听得明白,所谓“罚过再用一阵”,大约就是杖毙了。 我问眼前的姬妾:“你叫什么?” “回阿茱姑娘,奴婢姓魏,唤作溶月。” 我又问:“你从前可是日日伴在李有洛身边?” 魏溶月惶恐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道:“既这样,便来我跟前伺候吧。” 那内官愣道:“阿茱姑娘,这魏溶月从前虽得宠,但出生十分不好,她父亲不过一名守边的——” “姑娘亦是医女出生,公公这话,是将姑娘一并含带进去了吗?”不等内官说完,绣姑便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不多时,昆玉台已至,说是台,其实是一座建在高处的宫所,凭栏而往,可一览王宫风光。蓉语将魏溶月带了下去,着人为她备好婢女衣饰,便向我告退。 魏溶月换了衣裳出来,伏地向我拜道:“溶月,多谢阿茱姑娘救命之恩。” 见绣姑正要为我斟茶,连忙从她手里抢过茶壶,问,“阿茱姑娘……当真是医女出生吗?” 我问:“怎么?” “溶月在平西王宫里住了这些年,要说王妃郡主什么的,不是没见过,可风姿气度如阿茱姑娘这般的,却是断断没有。方才老远瞧见姑娘,还道是哪里来的贵人仙女儿,难怪能得远南那位世子大人的赏识。” 她说着,觑我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听说远南的世子大人是个皎若明月般的人物,姑娘真是有福气,竟得他怜惜。”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这魏溶月的心思竟在于闲止身上。 她有主意就好,就怕她没主意。 我道:“我听说,李有洛曾经十分宠你,连行军打仗都要将你带在身边?” 魏溶月的眼底闪过一丝窘然,应道:“是,但那都是些旧事了,溶月也记不大清。” 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想着世子大人志在天下,终归不会久留平西,你若有在军中的经历,等他起行了,我便去央他准你陪着我,彼此作个伴,岂不很好?” “陪着你?”魏溶月诧异道,“是跟随世子大人的大军吗?” 我点头。 她喜道:“那自然是最好的,自去年战起,‘王上’每回出征必然要带着我,我在军中住得很惯。” 我又问:“李有洛既每回都带着你,为何今次他战败,你却没有跟在他身边?” “阿茱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及至今年五月,我都是伴在‘王上’身边的,结果到了六月,王上他——”魏溶月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什么,忽然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她踌躇着道:“阿茱姑娘莫怪,实在是今日一早,蓉语姑姑有交代,说是不许向任何人提及‘王上’六月至九月的战事。” 那蓉语领莫恒之命,想来是于闲止授意了。 我讶然:“为何?” “我也不知。”魏溶月摇头,目光里闪过一丝畏惧之色,“只说违令者死。” 我想了想,道:“或许是李有洛战败终究不光彩,蓉语姑姑怕你们提了惹你们的新王不快,是以严禁谈及吧。”又劝说,“可你只是私下与我说一说,有什么好顾及的,我是远南军的人,与平西李家又没什么干系。” “可是……” “我是世子大人身边的人,你今后若跟了我,少不得会与他打交道,我总不能不知根不知底,就将你这么一个人引到他跟前吧?若你当时突然被李有洛从军中送回临岐,是犯了什么事呢?” 魏溶月听了这话,犹豫一阵,一咬牙:“也罢。”说道,“阿茱姑娘既跟在世子大人军中,必然知道自去年战起,近两年时间,平西军、燕军,与随军一直僵持不下吧?” 我点头。 “今年五月,‘王上’觉得局势这么僵着总不是办法,原打算暂回临岐一趟,只留几名将军在明月关驻守,谁知到了六月,‘王上’突然接到一个消息,说是……说是与我们合谋的燕兵竟暗中与辽东勾结,想要图谋平西。‘王上’起初根本不信,一笑置之。然而过了些日子,大约是六月中吧,又有探子来说,远南军在雁山截下了随兵与燕兵,是随将卫——卫什么将军手底下的人亲耳听到燕兵与辽东结盟,‘王上’这才起了疑。” 我道:“只是起疑罢了,为何李有洛后来突然率兵突袭辽东驻军?” 辽东与燕都不想打,若李有洛当时不这么莽撞,他们三边就不会三败俱伤,于闲止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取了平西。 “因为大随那个王爷撤军了呀。”这时,魏溶月道。 我一愣:“你说什么?” “大随有个叫朱焕的亲王,是随君的亲弟弟,身份金贵得很。原本‘王上’得知辽东与燕暗中合盟,虽然起了疑,也是不想打的。谁知没过几日,忽然又传来朱焕从裕城撤军的消息。你想想,裕城那么重要,朱焕好不容易才拿到手,为什么要舍了呢?不就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辽东与燕要攻打平西,及时撤出这摊浑水吗?‘王上’是因为朱焕撤军,才一不做二不休,去打辽东的呀。我也是因为王上要突袭辽东,临时改了行程,才被人送回——” 不等魏溶月说完,我倏然一下站起身。 那个让二哥撤军的人……根本就是我。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我一直以为于闲止纵着我让二哥从裕城撤军,只是为了让二哥趁燕战至力竭,夺取邛楼,从而牵制住燕。 原来……原来真的是我想得太浅了。 把辽东与燕暗中结盟的消息放出去的是我,引平西去突袭辽东的还是我! 原来自入雁山起,不,从我随宫的那一日起或者更早以前起,我的每一步,便被于闲止算在其中了。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身旁传来魏溶月的声音。 我回过神,垂下眸,这才发现自己捧着茶盏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 心头犹如烈火灼然,我再忍不住,一拂袖将手里的茶盏砸落在地。 茶盏脆裂的脆音引得绣姑推门而入,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眼地上的茶盏,担忧地唤了声:“阿茱……” 外头是沉沉的,无间的夜,云层很低,朔风盘旋。 我看着绣姑,道:“我要见于闲止……本公主要见于闲止!”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熬了个夜,今天更得有点晚 下章对手戏。 第118章 今我来思 13 绣姑欠身行了个礼:“公主息怒。”折去前宫请于闲止了。 夜风越来越烈,发出低徊之音,将天地万物都裹在一团萧飒中。宫门洞开,宫前却无一人,大概是绣姑走前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看了魏溶月一眼,她或许是听明白了方才绣姑口中的那句“公主”,整个人缩在角落,微微发颤。 我问:“李有洛决定突袭辽东,是哪一日?” “回公主的话,是六月、六月末。” “具体哪一日?” “……六月二十一。” “确定?” “奴婢确定,那日大暑,热得不得了,‘王上’让奴婢回临岐,奴婢看烈日炎炎,拖着不想动身,还被‘王上’斥了一顿。” 二哥从裕城撤军,是六月十八,三日时间,八百里加急,刚好足够让二哥撤军的消息传到李有洛耳中。 这下一切都对上了。 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在雁山撞见于闲止是一个巧合,以为燕与辽东已经要对平西开战了,所以我让二哥撤军。 可这世间哪有哪有这么多巧合呢? 到头来,是于闲止将淮王的画作交给沈琼,让他上京退婚;是于闲止,算准了我过雁山的时间,以自己的婚期做掩护,提前入雁山埋伏;是于闲止,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了燕兵,让他们误以为是沈琼授意,伏兵在雁山未想等来的竟是黄雀在后。 于闲止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制造一个事端,一个能将辽东与燕暗中结盟的消息曝露出去的事端。而潜藏在辽东的燕兵,假道济州甘州,来雁山设伏,不正是能令平西生疑吗? 自然只是生疑,尚不足以让平西与辽东、燕厮杀起来。 所以于闲止要的不仅仅是李有洛的疑心,他要李有洛认为燕与辽东很快就要攻打平西,他想让李有洛觉得岌岌可危千钧一发,因此迫于形势先发制人。 他先故意放走卫旻,通过卫旻之口,把辽东与燕的动向再次带给李有洛。 自然单单放走卫旻一个人还不行,卫旻是我二哥的心腹,便是有什么消息,也决计不会向平西透露半个字,所以于闲止应我之请,顺势又放走了六百随兵,毕竟人多口杂,消息散出去就不足为奇了。 于闲止最大的后手是我。 我与两位皇兄自小一起长大兄妹情深,辽东与燕即将联兵攻打平西的消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告诉二哥,他都会三思而行,独独我,他才毫不疑心深信不疑,当即就从裕城撤出了自己的大军。 而正是二哥从裕城撤军的这一举动,坐实了李有洛的疑心,让他觉得平西之危已迫在眉睫,只好先发制人,突袭了辽东驻军。 平西这么一开战,辽东只得应战,而燕碍于与辽东的盟约,也只有转头将矛头对准平西。其实他们三方哪里又是真地想打?辽东为了换回沈羽,刚割舍了十万石军粮四万精兵,正是元气大伤;燕与平西和随僵持了年余,也是力疲。三方厮杀,最终酿成了三败俱伤的结果,于是一直居心叵测步步为营的远南便趁虚而入。 至于李有洛为何知道我在远南军中,而今亦很好解释了。 于闲止为把燕与辽东结盟的消息泄露出去,放走了卫旻与六百随兵。可远南是大随之敌,放走这么多随兵根本不合理,哪怕消息传到了李有洛耳中,他也会疑心这一切会不会是远南设的饵。 所以于闲止做了一件事,把他放走六百随兵的举动变得合理——即在放走随兵前,借由整肃军纪,一意孤行杀了凌|辱阿绸的远南校尉,杀了对我口出恶言的七十余名燕兵与燕统领,然后将我收在了身边。当时远南军中,人人只道是他们的世子大人为一名随人医女失了心,还引来张凉等将军的不满。既已失了心,之后再受这名随人医女的恳请,放走六百随兵便在情理之中了。反正对坐拥千军、睥睨天下的远南世子大人而言,区区六百随兵如蝼蚁,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 李有洛不是傻子,我与于闲止纠缠多年,婚约几定几废的事,寻常人不知道,但他作为李家王室,必然心知肚明,再一联想到我刚被废了公主身份,卫旻就带着一千随兵过雁山,自然猜到那名能令于闲止斩燕兵、放随兵的随人医女或许不是什么医女,而是大随的昌平公主。 但猜到也仅仅是猜到而已,所以他不敢赌,所以他在长垣坡途遇于闲止截道,陷入苦战,也仅仅派了一名平西小兵来大岚镇谎报军情,想将我诱骗去长垣坡,看看我是否当真在远南军中。 于闲止说得一点没错,他是猜的,他早猜到了李有洛会猜到这些,也算到了李有洛不可能分重兵来大岚镇试探,所以他留下三千远南兵保护我。 可笑长垣坡大捷后,我听说他伤疾复发,右手险些废了,还曾问他拿自己的手去换李有洛的项上人头值不值。 而今看来,他要换的,哪里是李有洛的项上人头,他换来的,是整个平西! 实在是值。 换作我,哪怕仅带着五千兵马去截李有洛,也要这么赌一次,搏一次。 身旁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侧目一看,竟是魏溶月在惶恐地流泪。 我觉得她吵,站起身,推开宫阁的侧门步去回廊。 宫阁建在高处,凭栏望去,满天的云团厚得像随时能倾压下来,夜风呼啸,带着混沌的湿意,大约是雨将至。 遥遥一列火色行来,到得昆玉台前,两行侍卫在门楼列阵,过了会儿,像是有什么人喊了声:“恭迎世子大人。” 我回过身,于闲止已带着一身凛冽的夜风迈入殿门。 他的衣袍上还沾着暮里的云霾与火,眸色沉而深,看了眼屋里跪成一团的魏溶月,淡淡道:“拖出去。” 然后在我面前站定,半晌,笑了一下,温声道,“怎么站在风里?” 我看着他,亦笑了一下:“我是不是耽误你议事了?” “无妨,都安排好了。”他道。 “什么安排好了?平西七世子李贤的王位继承大典?”我问,又道,“那是该安排好了,原本就是走个过场,不值得废太多功夫。” 于闲止悠悠地看着我,过了会儿,将搭在手肘的御寒斗篷罩在我肩头,轻描淡写地道:“纵是走个过场,一应规矩也要行妥当,平西与远南如今的关系十分微妙,万不能落人口实,受人以柄。” 我低低笑了:“难为世子大人眼中还有‘规矩’两个字,本公主还以为世子大人惯于另辟蹊径,独创乾坤,天大的祸事都能以一己之力摆平,哪会在乎什么规矩。” 于闲止道:“本王眼中自然是有规矩的,譬如你我君臣,昌平公主一传唤本王,本王哪怕手边有要务,仍一刻不停地赶来面见公主殿下了。” 他帮我将斗篷的绳结系好,垂眼看着我,慢条斯理地问:“怎么,昌平公主召见本王,是要兴师问罪吗?” 我道:“世子大人本就是远南的王,而今轻取平西,眨眼间夺下小半壁江山,只怕随时都能封疆称帝,本公主拜服还来不及,怎么敢等闲问您的罪?” “再者说,世子大人还救过昌平一命不是吗?当日我在雁山遭遇燕兵,若不是世子大人这么巧算准了燕兵行踪与我的行踪,提前派那虞将军暗中埋伏,救我救得及时,只怕我早已落入燕贼之手死不瞑目了。” 于闲止看着我,沉默片刻,说道:“此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拿你的行踪诱燕兵入雁山。” “世子大人利用昌平的事何止这一桩?”我道,“若非你,我现如今还好端端地与皇兄皇嫂住在九乾城,等着我的小侄子出生,守着他,照顾他;若非你,我不会在雁山遇到燕兵也不会给二哥写信,更不会着急忙慌地求你放了卫旻。你迫得我相信辽东与燕要攻打平西,迫得我相信不日之后西北之地会成修罗杀场,迫得让二哥从裕城撤军,反引了李有洛去突袭辽东。迫得他们三方厮杀起来,反倒给了你绝佳的时机力斩李有洛引兵入明月关扶李贤来做这个傀儡王!” 于闲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眸色慢慢变深,须臾,他竟笑了。 “没想到本王这局棋尚未收尾,便被昌平公主看破了其中玄妙。” 我道:“都是拜这些年世子大人悉心教导所赐。” 他负手与我并排站在凭栏处,淡淡道:“不错,我是算计了你,但我无意伤害你。” “世子大人所谓的无意伤害是何意?”我问,“若仅仅是指让虞倾埋伏在雁山随时射杀伤害我的燕兵,让张凉带着三千远南兵留在大岚镇保护我的安危,若仅仅是指我这个人身体发服无损,那么世子大人的无意伤害未免太片面了!” “你让我信你,让我不可疑你,欺你,瞒你,你扪心自问,你自己又做到了几分?!” 第119章 今我来思 14 于闲止沉默片刻:“我的确做得不好,你要因此怨我怪我,我亦无话可说。” “哦,世子大人已懒得自辩一句,要破罐子破摔了吗?” 我转身望向他:“我十七岁那年,父皇原要将我赐与慕央为妻,是你唆使淮王妃,利用凤姑,引我去揭发楚离与那假侍卫苟且。” “而今我原本可以嫁给沈羽,帮皇兄牵制住辽东,牵制住那个战无不胜的中土大地第一将军,你却找来淮王生前的画作交给沈琼,迫得我离京出走,一步一步踩着你设下的棋路,为你引战事,灭强敌,夺平西!” “诚然我是随公主,你是远南将来的王,你今日殚精竭虑汲汲营营是为护远南也好,夺天下也罢,自有你的一番利弊黑白。你我立场不同,本就没有对错可言,你这么多年说要娶我,要护我在身边,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图谋,我亦不想与你辩解分明。只是,我们既各为其主各自为战,彼此纠缠下去还有何意义?” 我抬手指向王殿的方向。 “你要的平西,我已一步步帮你拿到了,你今后或要夺辽东,或要挥师北上犯我大随中州,我除了不遗余力地阻止你,不会为你做任何事。你我走到今日这一步,缘分大约已用尽,不如好聚好散,从今以后,各自保重吧。” 夜风呼啸,黑云压顶,远天传来隐隐的闷雷声。 “各自保重是何意?”于闲止忽然别过脸看我,语气凉了三分,“你要走?” “不走难道仍然留在你的身边?”我道,“你我之间已全无信任,经此一事,我日后与你相处必定时时提防步步为营,何况你眼下夺取平西,已是大随第一强敌,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举兵犯我王土还继续粉饰太平?你……若心中还能为我留几分余地,便该让我走。” 闷雷阵阵,于闲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眸光如风中浮晃的灯,明灭不定。 半晌,他道:“你如今的身份,倘若回宫,那些早生异心的州官太守必会以此为理由,或拥兵自重,或另谋新主。而平西落入我之手,燕为人作嫁,心有不甘,休整之后必定卷土重来,与远南、与随军之间将有苦战,是以朱焕军中你亦去不得。你说你要走,你可想好去处?” “天下苍苍难道就没有我的去处?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真心待我的人,若不能回大哥二哥身边,我还可以去中州二嫂军中,若月凉山有急情中州战发,我便转行向南,去淮安寻慕央。” “去淮安寻慕央。你是早作好了打算,北行不成,便往南走,左右你在我身边是时时提防步步为营,在慕央身边便能安心落意花好月圆。” 于闲止的眸色彻底凉下来,“这些年我去京中数回,千般万般求娶你,想将你护在身边。是不是在你心中,慕央,刘世涛,甚至连那个与你根本不沾边的沈羽都值得你朱碧的心,值得你拿一辈子相伴,独我不能,独我不行。是不是在你心中,无论嫁给何人,都胜过我百倍千倍!” “是!”我道,“不提沈羽,至少慕央,还有那些无论是谁,他们不会算计我,不会利用我,不会一边举兵进犯我的家国,一边把我强留身边又与别的女子定下婚约!至少他们能与我安稳度日,可堪称一句‘良人’。” “在你心中这样便叫作良人?”于闲止讶然失笑,语气怫然,“人畜无害与世无争的就是良人?你可知你这样的身份,我这样的身份,活在这个乱世里,倘不争不虑不谋不算,无疑于自取灭亡。你要与我计较这些年的旧账,好,那我便仔细与你算一笔!” “你十七岁那年,淮王病重,你父皇要为你指婚慕央,你可知为何?” “不是因为你与慕央两情相悦彼此心仪,而是因为淮王病重,他的封地淮安无人可继,慕央虽是淮王养子,但他毕竟不姓‘朱’,只有将你赐给他,让他彻底成为皇室中人,你父皇放心让他承袭王爵之位,放心将淮安交给他。 “淮安宝地四通八达,你们朱家想守,外间自有人想夺。当年淮王身边有个姓凌的统领,你出生那年,你父皇要将他处死,幸被故辽东王沈葭所救。后来这个凌统领感念沈氏救命之恩,故辽东王去世后,便将你是淮王所出的秘密告诉了沈琼沈羽两兄弟。 “王朝式微,藩王坐大,王庭与强藩之间彼此忌讳,终将两不相容。沈琼得了这么大一个秘密,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眼见淮王身体不支,淮安即将动荡,他终于起了趁乱夺取淮安之心,非但将你的身世暗中透露给了远南与平西,煽动远南与平西一同举兵,还命人护送那凌统领上京,揭发你皇脉不洁,以你作为起兵的最佳理由。你可知那年若凌统领当真上京,你父皇防不胜防,你的下场会是什么?” “我在沈琼身边安插了一个人,提早一步知道辽东的计划,连日赶路奔赴江陵,命人伏杀了凌统领。他虽死,但你的身世已然曝露,皇脉不洁,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是沈琼指人上京揭发你的死罪,明日就是平西。九乾城于你而言已是极危极险之地,唯一能保住你的办法,就是把你送走。” “我杀了凌统领便去了京城,与你父皇做成交易。确如你所料,是我设局,让凤姑引你揭发离妃与那假侍卫苟且。但我亦只能这么做,你生性执拗,对慕央用情至深,若不令你知道一切木已成舟,只怕你宁肯死亦不愿随我去远南。我只是没想到……” 天边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落,于闲止说到这里,稍稍一顿,没将后半截话说出口。 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只是没想到,我那年宁肯去冷宫,亦不愿跟他走。 于闲止移目望向瓢泼的夜雨,云隙间的耀目雷光:“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感念我什么,亦或要跟你悉数这些年我为你做了些什么,我不需要。我的目的从来都不单纯,当年杀凌统领,一为了救你,其二,也是为了兵不血刃地夺下淮安的水陆交通要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 他说着一顿,声音有些艰涩:“天下兵起江山乱象,到最后皆以一句‘成王败寇’论过。你我这样身处风尖浪头上的人,只能争,只能算,若不想如李有洛一般败于乱世兵戈中求生无门,那便多争一寸,多算一分。寻常百姓尚能苟且度日,你我若能如平常夫妻一般在这乱世中安稳相守,让我放弃这一切又有何不能?但不行,我姓于我是远南王室,你是朱碧,有一个可被天下人利用的身份,你我要在这世间求存,一旦不争不抢无权无兵,等待着我们将是无休止的杀伐,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我道:“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你起兵之由,也能体谅你百算千虑的背后自有你的不得已。古越王释兵权,十八名战功赫赫的老将后半生全在宅院里逗鸟莳花;前朝开国君主,上位之后便诛杀功臣,整个王庭十年间血流成河。一名功高盖主的将军尚令帝王忌惮如斯,遑论你这样拥有重兵强藩的异姓王?自古藩王的结局大抵逃不过两种,一谓死,一谓反。王朝与藩之间终不相容,此战已起,你若不起兵,不相争,就是坐以待毙。可以你之能,既起了兵,既决定争,那就是一定要赢。你愿护我,我心中感激;你利用我,兵戈四起生死一线,你也要求存,我亦不怨怪。但不论是与非,自你起兵的那一刻起,你我已相隔天堑,无论我将去哪里,能去哪里,都不该留在你身边了。” 夜风裹着几星雨水卷入廊下,沾在我的面颊,如冰寒凉。 我看了于闲止一眼,欲回屋中命绣姑收拾行囊,他却赶上几步挡在我的身前。 “你父皇若能护你,当初就不该与我做那交易,而应该趁淮王未亡发兵淮安,令慕央为帅征讨辽东,纵相拼一场,败不至于亡国,胜则可杀一儆百,但你父皇畏手畏脚保守懦弱,生怕星火燎原王土葬送在了他手中! “朱煊倒是想护你,可是这个江山到了他手中已满目疮痍,他是大随的君,明达睿智,你以为辽东与燕暗中结盟的消息他会不知道,他几乎与我同一时间接到消息,可他知道了又如何,大随已经分不出兵力来管这些闲事,即便这样的闲事日后会酿成恶果。” “恶果?” “是!”于闲止道,“你以为单凭你与沈羽一纸婚约,就能令辽东永不发兵吗?燕暗中往辽东境内运送兵力,正是打算在合围平西后,合围中州与随都。自然你皇兄可以拒不归还沈羽甚至杀了他以除后患,但要伐随,不是非他沈羽不可的。辽东也要求存,沈羽一死,沈琼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的身世败露,那时你就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这世间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所?” “我是拿了淮王生前画作给沈琼,迫得你皇兄将你逐出宫,在雁山伏兵等你,利用了你。但这是我能把你留在身边,又能为远南一争的唯一办法!” “还有慕央。”于闲止道,“他若想护你,当初为何要放弃你?仅仅因为你是淮王之女?他看着你枯守冷宫枯守成日只会在宫墙外等着?你在冷宫里染疾数次,若哪次没撑下去死了呢?他也就这么看着吗?他平生克己复礼只知君君臣臣,我若是他,当初领兵守住了淮安,绝不向朝廷归还淮安之地,绝不拒封王,绝不拒纳兵,绝不委曲求全娶那楚合为妻。我必将募兵养兵,减赋重商,将淮安打理得如强镇重藩一般,哪怕有一天,有人举天下之兵,以皇脉不洁为由来讨你伐你,至少我有这个本事能为你一战,至少你在我这里,始终有一席存活之地,除非我亦战死!” “所以朱碧,你看明白了吗?你父皇,你大皇兄、二皇兄,还有慕央,他们连一处容身之所都无法与你。只有我,于闲止,有这个本事护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大家推荐一篇我盆友写的文,大家看了喜欢就收藏了追追看吧! 《我夫君他权倾朝野》 上辈子皇权之争,席家有人站错了队,全家被连累得锒铛入狱凄苦惨死;这辈子,席向晚决定帮全家脑子不清楚的人提前站队。 所以,她准备想办法嫁给那个三年后就要横死、但这三年间将会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未来首辅宁端。 宁端:……很好。 【人狠话不多男主x身娇体弱美人女主】 第120章 今我来思 15 风雨太大了,伴着轰鸣的雷声,将整个天地浇得惶惶然。 于闲止目色深处仿佛有烈火昭昭,灼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移开目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江山之大,终归只容得下一个王,藩乱已起,到最后就是不死不休。我若是平头百姓,若仅只是一名随人医女,在你身边可保安稳,便是跟了你,又有何不可?但我不是,我的大皇兄为了这个王朝殚精竭虑,我的二皇兄在沙场浴血奋战几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是与我有骨血之亲恩深义重的家人,是顶天立地的君王与大将,他们不会割舍大随的寸疆寸土。若有朝一日,你胜了,便是肯姑息他们的性命,他们亦不会偷生,而我亦如两位兄长一般。” 我一顿,轻声问:“闲止哥哥,你想要的是什么,这个江山吗?” “江山于我而言有何意义?”于闲止道,他的声音很沉,像是有些疲惫,“其实乱世战伐,上至王侯,下至州官,又有谁是一心求江山?不过为了求存求生。我想要的,是远南于家、远南的子民能长久地,安稳地生存下去,不必每一年都担心被削藩,被将起的战祸殃及。古来王朝更迭,兴衰不过数百年,我不求远南百代无尤,但求我这一世能守好它。但若要守好它,要付出谋取一座江山的代价,我愿竭力一争。” “可是……”他看向我,“若你问的仅仅是我这个人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是你。” 夜雨仿佛灌入耳,带着彻骨的凉意,一下一下砸落我的心间。 我垂下眸:“这世间,有大随,有皇兄,有朱家,才有朱碧;若无大随,那便再没有我。你若胜了,赢下这个江山,争来天地万物,换得四海承平,与我也没什么干系了。” “你要守远南,我要护大随,你不能舍根,我亦不能弃本。你说你愿护我,从来无意伤害我,我信。但你可曾想过,你的兵马踏在大随的王土上,对我来说,就是伤害。” 我移目望向廊外,夜色被风雨敛入苍茫里,苍茫里是无尽的黑,仿佛永远都不会天亮似的。 “闲止哥哥,你让我走吧。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我二哥兵戈相向,看着远南的铁戟长矛刺入随兵的血肉吗?” 于闲止默立不言,我静了片刻,推门入户。 原还想去跟李贤道个别,他心思纯净,难得真心待人,却落于这兵戈尘网中,眼下看来却是不必了,身在乱世,谁不是浮萍之身,且看个人缘法吧。 我将行囊在桌上摊开,打算只带两身衣物便离开,屋门一声轻响,是于闲止回来了。 他立在不近不远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问:“你眼下就要走了?” 我点头:“二哥不会放心我独留在远南军中,得知平西降了远南,一定安插了信得过的人来临岐,我先与他们接头,去二哥军中,再听二哥安排。” “你……”于闲止又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将衣物叠好,放入行囊,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现在想想,锦衣玉食过了二十余年,竟是什么都不会。日后……可能会跟着绣姑学一点粗浅的医术吧,大随在北疆与淮安的驻军里都有医女,世道这么乱,我认真学,总能派上点用场。” 于闲止“嗯”了一声,声音变得沙哑:“你我今日一别,何时能再见?” 听他这么问,不知怎么,我心头酸涩得厉害。忍不住别过脸去看他,可屋里只点着一盏灯,实在太暗了,就像廊外夜雨落进了屋里,汇成一片茫茫,依稀只能见得他极静极默的身影,见他亦隔着这片茫茫朝我看来。 “你我……有缘再见吧。”我道,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厉害。 “阿碧。”于闲止唤我,“这些年,你心中可有过我?” 不等我答,他又道,“其实我独自一人时,曾仔细数过,这么多年下来,你每逢要抉择,从未曾有一次选过我,你十七岁那年,宁肯去冷宫,也不随我去远南;你二十岁,我上京求娶你,你无意得知凤姑的事,对我说,就这么,算了吧;去年除夕夜宴,平西即将开战,你为了牵制辽东,把赐婚灯笼里,我的名字换成沈羽;而今我挥师北上,攻取平西,你要离开我,去你二哥与慕央的身边。” “可是……”他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些年与你相处,我时而觉得,你心里好像是有我的。” 我与他对望而立,不期然间,有什么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下,坠在下颌,一下跌落在地。 我这才发现我竟流泪了。 还好宫阁很大,灯很远,屋中晦色苍茫,他看不清。 我慌忙回过头,将手里的行囊系好,可泪一盈眶,便再收不住,接连不断地淌落,整张脸都湿了,又不敢抬手去揩,怕被他瞧出异样,怕一回头就泥足深陷再也割舍不下。 我的心里非常非常难过,摘下他先时为我披上的御寒斗篷放在桌案上,提了行囊便要往屋外走。 于闲止挡在我身前:“回答我。” 我垂着眼:“你现在追问这些还有何意义?你权当我心中没有你,你心中亦没有我,如此你我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我只想求一个解。” 我不欲与他纠缠,快步绕开他,拉开屋门。 狂乱的风裹挟着雨水星子扑袭而来,肆虐呼啸,将我逼得后退一步,不知是不是刚才摘斗篷时,拂松了腰间的绳结,被风一吹,一直系在腰上的荷包忽然落在地上,发出“叮”一声清响。 我愣了一下,于闲止也愣了一下。 我慌忙俯身去拾,他却先一步将荷包夺在手中。 风灯悬在屋外飘摇不定,灼灼火色被风雨滤得如月皎然。 于闲止打开荷包,怔了怔,取出藏在里面的,他曾赠给我的玉菩萨,抬起眸,看向我。 第121章 今我来思 16 我胸中如擂鼓,正要绕开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我挣了挣,没挣开,只得道:“放开我。” 于闲止道:“你不解释吗?” “我还解释什么,你不是都已看到了?” “我看到了,”他一字一句不依不饶,“但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他的手劲很大,掌心灼烫得令人心惊,我扔了行囊,又去扳他的手指,谁知竟是徒劳,反迫得他越箍越紧。 仓惶间,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伴着自暴自弃的颓败,我不禁道:“是,我心中有你,明知你侵我家国犯我疆土,还徒生妄念难以自抑!这些年你说要娶我,我哪回不是信以为真真心实意地想要跟着你去远南,你嗜茶我便学茶道,得知你有伤疾便记下你的药方与症状,求着二哥派人到处寻访名医。你招来凤姑李嫣儿秦云画,我每回想问都不敢问出口,都提醒自己男子有红颜知己有三妻四妾实属伦常,生怕问多了反惹你心烦。你说我每逢抉择从不选你,可我每回割舍何尝不是痛不欲生?你与那桓公主订下婚期,我心中既恨又恼却不能向旁人倾吐半个字。在雁山与你相逢,得知你大婚未成竟是窃喜,哪能料到这就是你布下的局!大随小半壁疆土沦亡,随军将士浴血奋战,你让我信你,我就陪着你在这乱世兵戈中粉饰太平。我总是安慰自己也许有一天随胜了你退兵了你我之间就还有一丝可能,就这么扬汤止沸饮鸩止渴地过着一日又一日直到眼睁睁看着你利用我夺下平西!可笑我之前担心你战死长垣坡担心得日夜不能寐,宁肯舍了自己的性命都要为你去给远南的北伐军报信。事到如今我心中对你有情无情又有何分别,你何必把我逼到捉襟见肘了还——” 话未说完,于闲止蓦地将我往身前一带,俯下脸来。 双唇忽然被封住,满腔忿然还没来得及彻底宣泄就被堵在胸腹之中。他的眸光灼烫,连同箍在我腰间的手、肆虐入侵的唇也是灼烫的,这样的灼烫像要将我胸腹中的忿然焚烧,再炸开。我觉得仓惶,觉得害怕,不是怕他,而是觉得自己已身在悬崖边,怕往前一步,就万劫不复。我拼了命去推他,想要挣脱,他却纹丝不动,反而越拥越紧。 外间风雨不止,雷声轰鸣,于闲止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向我倾压过来,我立不住,只能紧依着他,去扶他的背。 他的背上一片寒湿,我微一愣才意识到适才我与他争执良久,而他站着的地方,一直帮我遮去了吹入户的风雨。 这个念头一生,我的心一下就软了。 我自暴自弃地想,那就这样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我放弃了挣扎,伸手慢慢攀上他的肩。 于闲止微松开我,俯脸抵着我的额头,喘息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屋内的灯不知何时已灭了,但天外还有雷光,时而闪灭,要在他眼底焚起星火。 他忽然将我横抱而起,大步走向榻上。 风雨太大了,满世界都寒凉,只有他这一处温暖宜人。 我觉得自己像生出双翅的飞蛾,在这寒夜中仓惶无依,只能循着唯一一处融融星光而去。 我试探,小心翼翼地靠近,原打算浅尝辄止,却终于在被火燎上的一刻,自身子深处传来剧烈的疼痛。直觉烈火灼然,要将我全身焚成灰烬。 于闲止撑在我上头,轻轻拂开我的发,唤:“阿碧……” 他额间有汗,眸色炽烈。 我想应他,张了张口,浑身上下却颤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仰头闭上眼,大口大口喘着气。 于闲止缓下动作,俯低身子,将我拥住。 有一瞬间,我觉得屋宇,宫阙,殿阁,都不见了,仓惶的雨声铺天盖地,汇成江海,要将整所王宫,甚至整个王城临岐淹没。 我与于闲止便乘着舟,荡在这片汪洋里,迎着雨势,浮晃沉沦,盘旋深陷,不知要飘荡多久,若累了,便在这舟上睡去,醒来起行,他掌舵,我跟随,亦不知要驶往何方。 偶尔也觉得清明,看着窗外雨水变细,天际发白,看着正午的秋光灿烈过一阵又被云霾遮掩,及至一阵雨后,霞光覆上天际。 一夜一日的时间,只有莫白来过一回,站在院外唤了两声:“世子大人。”尔后便再没动静。 我知道世间兵戈不休,我与于闲止都逃无可逃,可偶尔有那么一刻,心里竟生出了些荒唐的念头,真希望把一生都葬在这里,任凭浮世三千都化为无形,这么厮守痴缠,一生一世,直至力竭,不死不休。 …… 夜里再次落起雨,雷鸣之音轰隆不止。 中夜时分,于闲止唤婢女来收拾过一回,我乏得厉害,还在浴汤里就睡了过去,也不知是怎么回的榻上,眼下醒来,外间已大亮了。 于闲止垂眸看我:“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枕在他肩头,愣了一下,心里浮上许多事,还没理出个头绪,一时想起自己竟与他痴缠了一日两夜,耳根子先烫了。 我撑着坐起,问:“你、你刚接手平西,不是尚有许多要务么?那些人寻不着你,可要着急了。” “是耽搁久了。想着等你起身了,我便过去。”于闲止道。 他换好衣衫,将我扶下躺好,又温声道:“你的脸色不好,是我……太没节制,我让绣姑过来给你看看。” 我见他要走,一把握住他的袖口,默然片刻道:“你我虽然私许了终身,但我还是,还是……” “我知道。”他道,“此事容我想想,回来与你细说。” 于闲止走后不久,绣姑便过来了。 她将为我备好的药粥搁在桌案,在榻前坐了,正要为我把脉,却将手挪开,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她看我一眼,狠狠一叹:“公主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这一两日与那于世子做这样的事。” 我一愣:“为何?” 绣姑道:“公主不记自己月事的日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文规定,脖子以下不能写,大家都是文明人儿,意会吧。 第122章 今我来思 17 我确实不记自己月事的日子。 从前在宫里有女官帮忙记,后来入了冷宫,染上寒疾,月信一直不大准,之后虽调理过来,奈何没养成习惯,每月月信仍是依赖女官提醒,否则便手忙脚乱。 绣姑道:“自跟在公主身边,公主的月信绣娘一直帮忙记着,这几日,只怕极易怀上身子,何况公主与那于世子,几乎……连屋子都没出过。” 我垂眸不语。 绣姑又自责道:“也怪绣娘,当时公主跟去于世子身边,绣娘其实想过要劝公主服避子汤的,但一来觉得避子汤久服伤身,二来见那于世子对公主发乎情止乎礼,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道:“我从前在宫里,听闻避子汤要事前服才有用,眼下再吃,是不是已经晚了?” 绣姑点头:“是。”又为我把了脉,说,“但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妇人怀胎大约一月左右就闻得出胎象,公主若真有了身子,到时候可吃一剂落胎的药,虽有些伤身,但公主年轻,绣娘再为公主细细调理,必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我犹疑了一下:“此事容我再想想。” 绣姑愣道:“公主是有心跟在于世子身边,从此不走了?” “自然要走的。”我道,“远南已攻下平西,不日就要与二哥交锋,我乃随人,如何在这里呆得下去?最迟明日天明,你我一起离开。” “既然铁了心要走,公主就该把能舍的舍了,能断的断了。倘公主当真有了身子,又生下这个孩子,您与于世子之间的羁绊就再斩不断了。诚如公主所说,于世子要与焕王爷交锋,是侵我大随疆土的敌,您与他之间,实不该有任何瓜葛,这是孽缘,临到最后了,伤的还是公主您自己的心。” 她说到这里,叹了声,“绣娘不是宫里的人,说话做事总少了几分规矩,心中虽敬公主是君,但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不禁将公主当作自己的妹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公主莫要怪罪。” 我道:“你陪我留在远南军中,与我相依为命,对我百般照拂无微不至,我何尝不是将你看作亲人?我知道忠言逆耳,也知道你直言相劝是我为好,但我……终归有些不舍。” 绣姑点头:“绣娘明白,若真是有了,毕竟是公主自己的骨肉。”她拿过药粥,一勺一勺喂给我,“无论公主做什么决定,绣娘都陪着公主。” 昨夜行囊收拾得匆忙,绣姑帮我重新整理一番,随后亲自去城中采买药材。 我实在疲乏,明明白日里已睡了许久,刚用过晚膳又开始犯困,沾到枕边就入梦,直到听到屋中有轻微的响动才醒来。 于闲止不知何时已回来了,他更好衣,目光扫过搁在屋角的行囊,一言不发地在榻前坐下。 我有些紧张,不知当怎么与他说明早离开的决定,微压了压被沿,借着灯火小心翼翼地觑他的脸色。 过了会儿,反倒是他先道:“你晨间与我提的事,我已细想过了,你去你二哥军中实在不妥,若当真要走,我让莫恒护送你去淮安。” 我愣了愣,撑着坐起:“你肯让我走了?” 于闲止别过脸来:“我若强留你,你会留下吗?” 我垂下眸,没答他的话。 他轻叹一声:“桓不日也要起兵,从西里过来,北境开战在即,几方势力搅入其中,乱得很。” 远南与桓早缔约盟约,于闲止知道桓的计划,是意料中的事。 远南兵力虽强,却不足以倾覆整个大随,而今攻占了小河洲以北、雁山、岑岭,以及平西一带,自然要让桓增兵来守。 一念及此,我心中淤塞得厉害,想与他打听桓的策略,却知道他必不肯相告。思索半晌,只问:“我记得你一向与桓廉亲王白朽交好,这回带兵过来的,可正是他?” 于闲止应道:“是。” 我又道:“可我听说这位廉亲王一直与桓太子不睦,当年桓帝立太子,在他二人之间还择选了许久。桓帝身体不好,大限之期不远矣,倘廉亲王带兵过来,深入随境,你就不怕身在桓都的桓太子为除心头大患,在后面使什么伎俩,反迫得你战事难行?” 于闲止看我一眼,似是没听出来我的旁敲侧击,十分坦然地应道:“这一点桓确实比不上大随。朱煊朱焕是兄弟情坚,互相扶持,桓太子白桢与廉亲王白朽虽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自小互相猜忌,其实白朽能征善战,文韬武略都在白桢之上,当年桓帝原打算废嫡长制,立白朽为太子,后来白桢使了个绊子,叫白朽险些将西里以南的桓地败给沈羽,桓帝这才将太子之位给了白桢。” 这事我知道,那年沈羽虽胜了,却是九死一生,二嫂拼着性命去救他,连肚子里已足六月的胎儿也没了,二哥正是因为这个,才与二嫂和离。 “白桢与白朽虽不睦,但桓厉来穷兵黩武,国土不大,一半男儿都从了军,此前还能靠着掠夺周遭的小国来供给军粮军饷,周遭的小国掠夺得差不多了,拿什么来养这么多兵?除了增赋,只有靠扩张国土了。白桢再想除白朽,还要靠着他攻城掠地。何况中土大地上,勉强有力与沈羽一战的帅才不多,除了慕央,便只一个白朽,白桢要动白朽,也得等他与沈羽慕央战过之后,到那时,时局差不多已见分晓了。” 我听于闲止这么说,点头道:“这我倒是听父皇说过,桓虽强,根基不足,疆土只比平西大一些,却有百万兵。” 于闲止道:“也不能这么比,平西多是荒凉之地,桓土气候宜人,播下的稻子,一年能有两回收成。” 我问:“你说要送我去淮安,淮安便不会有战事吗?” “会。”于闲止道,“辽东已反,慕央已与辽东开战,沈羽不日便会回济州领兵,何况你皇兄应当给了慕央密令,让他将沈羽牵制在辽东,只怕大随与辽东这一战打得长久。” “我皇兄给慕央的密令,你怎么会知道?” 于闲止看着我,眸色渐沉:“两年前,平西王李栟的接风宴上,你被人引去御花园桃花阁,撞见被下了药的李贤。这桩事,沈琼插了一手。” 经他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时我与于闲止订亲在即,我身为随公主,竟险些被人在随宫里陷害,后来虽得知是平西李栟所为,但单凭他一人,还不足以手眼通天。我一直在想李栟背后会否还有旁人,原来竟是沈琼。 “你大皇兄那时便知道沈琼沈羽两兄弟有反意,八成连兵都养好分出去了。他们准备充分,随自然要应对。沈羽领兵的本事实在太厉害,慕央虽能勉强与他一战,若真要说对手,还谈不上。你大皇兄是个极其明达睿智的人,深知慕央是个既对敌,就要一力破敌的实在脾气,是以给他这么一道密令,让他放宽心,慢慢与沈羽周旋,先把沈羽拖住,等北境战事缓和,朱焕、聂璎都能腾出手来,再围剿沈羽不迟。” 我愣住:“沈羽竟这么厉害?要慕央,二哥、二嫂三人合力才能敌得过?” “还不一定敌得过。”于闲止笑了笑,“便说两年前,你二哥朱焕要带兵去月凉山突围,手上只有五万东拼西凑来的兵马。” 我道:“是,当时形势危急,朝廷来不及从南调兵,还是……” 还是于闲止把借来的四万辽东精兵给了大随,凑足了九万军,否则此战必败。 于闲止道:“这么说吧,若当时把这五万随兵交给沈羽,不必带上我后来给的四万,他必有办法从月凉山突围成功。”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不由沉然:“照这么看,桓要入侵,北境乱局纷繁,慕央又要与沈羽周旋,这场仗不知还要打多久。”我忍不住问,“你我明日一别,日后……便不知何时再见了。” 于闲止道:“越是纷繁,越亦分出胜负,越是周旋,越亦力竭而亡。” 他坐近了些,为我理了理拂在颊边的发,轻声唤:“阿碧,我与你定个日子吧?” 我问:“什么日子?” 于闲止目色灼灼,吐息中,竟含带滚烫而决绝的热流:“三年。三年后,我必让这场战乱见分晓,谁胜谁败,我必能予你一个答案。到那时,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去见你一面。” 乱世征伐,各方势力割据,平西虽败,尚有辽东、燕、桓、远南与随。 我不知于闲止是带着怎样的魄力与决然才许下三年,古来兵戈乱世,短则数月乃或一年,可长久的,几十上百年不止。 但我看到他眸里莫名的,近乎破釜沉舟一般的灼光,便不由地信了他。 我点头道:“好,三年,我等着你。” 于闲止轻声又道:“阿碧,再留几日,你脸色不好,在我身边歇足精神养好身子再走好不好?” 我道:“你也说了,桓要从西里北上,我再不走,只怕会与他们撞见。”一顿,又垂下眼睑低声道:“再说了,倘留在你身边,我如何能歇好?” 于闲止一愣,顷刻笑了,伸手揽过我,贴着我倾身而下:“说得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年纪不算特别大啊,女主现在23,男主25,6 第123章 今我来思 18 翌日清晨,天尚未透亮,莫恒便将出行的车马备好了。 平西地处北疆,九月末,寒风冷得刺骨,莫恒对于闲止道:“世子大人,末将已按您的吩咐,八百里加急传信给淮安的慕将军,请他到小河洲来接应昌平公主。”又对我行礼,“昌平公主,您此行往淮安,由张将军带兵护送,随兵童十六随行,路途迢迢,又逢寒冬,大约要走上三个月。” 我举目望去,只见近万将士在城门外等候列阵,张凉策马立在阵前。 我问:“怎么派这么多人护送我?” 于闲止道:“桓兵从西里入雁山,张凉本就要带兵去小河洲一带接应,让这些兵马顺路送你去淮安,我也放心。” 那头张凉见了于闲止,亟亟迎了过来。 他对我的态度已不似往日轻慢,向于闲止行了礼,说道:“世子大人放心,末将一定将阿茱姑娘平安送到慕将军手上。”又看了眼天色,与莫恒一起对我拱手,“阿茱姑娘,事不宜迟,咱们该启程了。” 我点了点头,刚抬步要走,心中又是迟疑。 我看向于闲止:“我有话对你说。” 绣姑、莫恒、张凉甚是乖觉,一听此言,顿时退得远远的去了。 晨风烈烈,天地间风沙渐起,我隔风望向于闲止,说道:“你让我等你三年,我应了,所以你也当应我一事。” “你说。” “你我既相许,这三年间,你被迫也好,无奈也罢,你不得娶任何人为妻,不得纳任何女子在身边,你与那桓公主的婚约,能悔则悔,若碍于时局悔不了,那就往后拖,无论如何,绝不可与她成亲。你可能答应我?” 于闲止颔首:“我答应你。” 我又道:“若有违此诺,你我从此瓜葛尽断,一生绝不复见。” 于闲止沉默片刻,应道:“好,我若负你,必将烈火焚心,兵刀挫骨,所求皆不得,所盼终将失,众叛亲离,一生不得善终。” 大军自临岐起行,一路过明月关,越岑岭,入雁山。时逢初冬,张凉唯恐走得慢了遇上大雪封山,直到抵达小河洲一带,才放缓脚步。彼时已至十二月,天地间飘飘扬扬地洒着雪,遥遥一片原野上,除了错落的村户,还有驿站。 这日正午,大军正在驿站外歇脚,十六捧着一张油纸裹着的咸肉烧饼递给我,说道:“公主,您这些日子胃口一直不好,这是小的跑去驿站为您买的,刚出锅,您快尝尝。” 那咸肉烧饼油味极重,伴着腾腾热气扑鼻而来,我只一闻胃里便翻江倒海,扶着马车几欲作呕。然而早上在马车里已吐过几回,此刻胃里空空如也,呕了半晌,只是将刚饮下不久的水吐了出来。 十六见状,一时惊得不知所措,半晌,问:“公主,您病了?”又道,“我这就去告诉张将军。” 我欲叫住他,奈何一张口,胃里又是一阵不适,竟没说出半个字来。 绣姑从旁扶住我,劝道:“让十六去跟那张凉说说也好,他们这一路上只知快行军,也不问问公主的身子究竟吃不吃得消。” 我道:“可是……” “公主不想让那于世子知道您有身子的事,待会儿等张将军过来,绣娘有的是法子搪塞他。公主原就体寒,前一个多月还好,这半月来,日日吐得这么厉害,便是您能撑得住,肚子里的孩子未必撑得住。” 听绣姑这么说,我心里一紧,顺着她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张凉急匆匆地赶过来:“听闻阿茱姑娘病了?”又问,“姑娘的身子可还要紧?” 绣姑道:“阿茱原就有寒疾,逢冬必犯,眼下赶了这么久的路,实是有些熬不住,不知张将军可否让大军走得慢一些?” 张凉听了这话,一拍脑门道:“是了,起行前,世子大人还再三提醒张某阿茱姑娘身染寒疾的事,都怪张某,急着赶路,竟没顾得上阿茱姑娘是否适应。”略一思索,“此处离慕将军接应阿茱姑娘的磬安县已不远了,这样,今日大军先在这里扎营歇上半日,明日起缓行军,余下的两百里,日行三四十里即可,走平稳些的官道,阿茱姑娘坐在马车内,也能稍事歇息。” 我应道:“多谢张将军。” 如此又走七日,总算到了磬安县。 磬安是淮安西北的军事要塞,慕央与淮安太守刘寅几日前已到县上了。为不声张,这日早,他与刘寅带兵在磬安郊外等我,我作别了张凉,跟着慕央刘寅的车马入了城,到得一处宅邸,与慕央与刘寅欠了欠身:“有劳慕将军、刘大人。” 刘寅道:“公主哪里的话,乱世战伐,公主能到淮安落脚,是臣之幸事。” 慕央道:“磬安到淮安尚有三日行程。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先在磬安歇上两日,等缓过来,再启程不迟。” 我道:“听闻将军已与辽东开战,只要不要因我耽搁战事就好。” “岁末寒冬,不是打仗的好日子,这些日子交手多为试探,真要打起来,也要等开春气候回暖。”慕央道,又笑了笑,“公主勿要挂心。” 他笑容很淡,却难得疏阔。 我曾听父皇说,人若能常做擅长而喜欢的事,心境也会为之开阔。从前在宫里,慕央总是沉默寡言,而今在外领兵打仗,虽辛苦,看起来倒是豁然不少。 我亦笑了笑:“这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还有一点点,最多最多一章,然后开下一卷,下一卷确实是两三年后 柿子并不知道小绿怀孕的事,这个真不是他能算计的 快过年了这几天有点忙,写文的时间少,更新时间也不太稳定,大家见谅 第124章 今我来思 19 府内已备好膳食,绣姑向人打听了膳房所在,对我道:“绣娘先去为公主熬药,公主若实在饿了,用一点清淡的粥汤即可,午膳等服过药再吃。” 我点头:“知道了。” 我虽被废了公主身份,到底是女眷,与慕央刘寅内外有别,绣姑走后,慕央刘寅也与我辞别,正这时,一名将领自外院赶来,朝慕央一拱手:“将军,有急情。”随即将两封军函呈上。 慕央打开其中一封看过,眉头一蹙,对我道:“果如公主所说,桓兵已从西里入境了。” 我问:“桓兵入境,对将军这里战事可有影响?” “这倒不会。”慕央道,“只是我原打算趁着远南北伐军在平西,将淮安西北失守的城池夺回来,眼下桓入境,只怕这个计划要推后了。” 刘寅道:“远南既打的是与桓二分天下的主意,攻下小河洲及至平西一带,自然要引桓兵过来守,我们大半兵力已被辽东牵制,将军还是步步为营,切莫顾此失彼。” 慕央颔首:“我知道。”又打开第二封信函,略扫了一眼,脸色大变。 “焕王爷与燕争邛楼,受了……重伤。” 我脑中“嗡”的一鸣,急问:“燕此前与平西厮杀已近力竭,二哥手下有随军十余万,怎么会受伤?” 可话一问出口,我又明白过来—— 北境的战事已持续两年,燕兵力钱粮耗损巨大,然而到了最后,平西竟落入远南之手,燕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久,徒为他人作嫁,自然不甘心。而今他们手上只余一个邛楼,是说什么都不肯让出来了,否则这一场仗岂不是白打了? “燕虽力竭,大军仍在,与焕王爷殊死相争。焕王爷急于攻下邛楼,身先士卒,击溃敌阵,这才受了重伤。”慕央道,又拿起信,细看了一遍,“不过邛楼好歹夺回来了,焕王爷此后昏迷了七个日夜,而今……算是性命无尤,这封信是卫旻执笔,别的没有多说,只说随军虽胜,却是惨胜,燕不甘心,退守三十里,打算休整过后卷土重来,所幸月凉山萧勇、中州聂璎,接到急报已赶去驰援。” 我听慕央这么说,微松了口气,二哥从来是个硬脾气,哪怕伤势再重,知道燕还要整兵来犯,哪怕是爬,也要爬去战场带兵退敌,眼下有萧勇与二嫂驰援,二哥就能安心养伤了。 然而此一番伤神,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胃口又没了,闻着偏堂内传出来的阵阵饭菜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唯恐在慕央与刘寅跟前失态,欠身拜别,打算先回屋歇着,谁知转身刚走了几步,突然一阵目眩,腿脚一软,整个人跌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绣姑去了膳房还没回来,两名婢女想要将我从旁扶起。 我却觉得立不住,撑着力气朝她们摆了摆手,艰难地道:“我……这么歇一会儿,就好。” 慕央知我素有寒疾,府内早请了医婆照料,那位医婆先一步赶来,伸手在我腕间细细一探,倏然收回手去,跌趴在地上,支吾道:“将军,公主她,公主她这是……” “你倒是说啊,公主她怎么了?可是寒疾犯了?”刘寅急道。 “公主她……”那医婆一咬牙,“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子了!” 此言出,院内一片寂然。 须臾,慕央一挥手,院内一应不相干的人等都撤了出去,我呕了一阵,吃过医婆递来的温水,被人扶去里间歇息。不多时,绣姑回来了,喂我吃过药,重新替我把了脉,隔着屏风,对守在外间的慕央道:“将军放心,公主无事,只是因为得知焕王爷受伤,这才一时心神不安,好生歇两日即可养好。” 慕央“嗯”了声,却没立时离开,过得半晌,又道:“你……”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是于闲止的。” “这——”刘寅咋舌,勃然怒道,“远南真是欺人太甚!老臣这就去给皇上与八方将军写信,诛讨那贼人世子!” “刘大人留步。”我道,默了一会儿,说,“此事不怨他,是我……与他私许了终生。” 隔着屏风,刘寅负手来回踱了数步:“公主真是糊涂啊!远南如今是侵我疆土犯我家国的仇敌,那于世子不日后将是远南的王,公主怎可与他——” 他说到这里,像是再说不下去,长叹一声,颓然在椅子坐下。 慕央问:“你有身子的事,于闲止知道吗?” 我摇头:“他不知道,这一路从临岐到淮安,我都瞒着远南军。” “为何不告诉他?” “告诉他有什么用呢?他说要守远南,要为远南争一个长久的立足之地,便是知道我与他有了孩子,也不会动摇他的信念分毫,徒增羁绊与愁苦罢了。而我是随人,是两位皇兄的妹妹,亦不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就舍家舍国。” 我说着,又道:“还要麻烦将军与刘大人帮阿碧把这个孩子的事瞒下去,战事未平前,不要告诉远南,更不要告诉两位皇兄与皇嫂,大哥励精图治,二哥英勇善战,倘能心无挂碍,这场战乱,随一定能有善果。” 慕央点了一下头,又问:“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看向窗外,今日天清气朗,枝头的雪融了大半,只余一点晶莹。 “依将军看,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慕央道:“眼下局面纷繁,各方势力混战,但越是混战,越亦分出胜负,依末将看,不会太久。” “于闲止也这么说。”我道,“他许了我三年,说三年后,无论他在哪里,都会来见我,都会予我一个答案。” “其实我已想好了。三年,到那时,若大随没了,我必不会独活,等他来见我,把这个孩子交给他,他一定能照顾好。三年后,若是随胜了,他为了远南,大约也会赔进自己的性命,我既已许了他,此生就不会再嫁旁人了。他为我付出良多,我从未为他做过什么,便将这个孩子养大,让他记得有这么一位父亲吧。” 我说到这里,伸手抚上自己的腹部,笑了一下:“其实我挺开心的,乱世中,高坐庙堂的帝王,在外征战的将军,流离失所的百姓,谁不是身如浮萍?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觉得这辈子怎么样都不怕了。” “好,三年。”这时,慕央道。 “这三年,公主就安心住在淮安,公主的骨肉是郡王郡主,末将会视他如君,待他如子,好生照料他,以性命守他护他,直到干戈息止,天下昌平。” 第125章 一念三千 01 (三年后) 淮安的雪来得晚,化得却早,芦花滩头的素白刚刚褪尽,窗外桃杏便打了花苞。 我坐在书房内,一封信刚写了一半,只听房门一声轻响,须臾,一颗小小的脑袋探进来,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娘亲。” 我一笑:“阿南,过来。” 阿南点点头,将门推开了些,吃力地翻过门槛,扑来我的膝头。 他今日穿得利落,一身短袄下蹬着一双墨绒靴,进屋时,手里还握着根木枝作剑,这会儿到了我跟前,倒是识趣地将木枝搁下了。 我将他抱上身,问,“你绣姨呢?” “刘爷爷咳疾犯了,绣姨为他看诊。”阿南道,“娘亲又在写信?” “是。” “那娘亲写,阿南等娘亲。” 他说着,从我膝头滑下,将搁在书桌下的小杌子挪出来,端正坐好。 他这么乖觉,定是有事相求,我看他一眼,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便不作声,将手里的信续写下去。 阿南是三年前的五月出生的,早产两个月。当时恰逢夏至,烈日炎炎,我足足疼了一日一夜,身下的被衾汗湿了三层,直觉人已到了鬼门关前,他才姗姗来迟。 大约因他身上流着于闲止的血,虽然早产,却十分争气懂事,除了初初一两月有些孱弱,尔后能吃贪睡,夜里几乎不哭闹。八个月便会喊“娘亲”,喊“世叔”,学说话学走路亦学得快。 阿南两岁,我教他念诗,念到一句“将军白发征夫泪”,他仰着头,懵懵懂懂地问:“娘亲,世叔是不是将军?” 又去求慕央:“阿南要当将军,阿南要打仗。” 当时慕央已快出征了,蹲下身,笑着应他:“好,等世叔回来,教你兵法,教你行军打仗。” 北境战事未平。 三年前,二哥受了重伤,燕退后三十里,重整大军,卷土重来,幸而萧勇、二嫂驰援及时,击退了燕,守下了邛楼。但二嫂离开中州,与燕结盟的辽东便有空子可钻,沈琼亲自整军,从江陵挥兵,夺下中州五座城池,慕央想自淮安分兵北上,却被沈羽阻在北道峡口。 好在二哥的伤势虽重,却未及要害,歇养三个月后,改变策略,决定先与萧勇合力击溃燕敌,由二嫂带兵与远南平西联军周旋。 这个决策其实有些顾此失彼,沈琼当时已占据了中州五座城池,若一意北上,只怕中州将彻底失守,京城一带岌岌可危。 大皇兄说:“沈琼虽深谋远虑,但素来不是一个爱冒尖的脾气,他若北上,一来无把握能取胜,二来天下乱战未平,他根基不足,这么早就攻到京师,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反而为人作嫁。” 之后果如大皇兄所料,沈琼在中州犹豫再三,最终选择稳扎稳打,一路往东,夺下甘州,攻取雁山,趁着于闲止与二嫂打得难分难解,夺下这块宝地。 谁成想于闲止一听闻沈琼来攻雁山,立刻划出三座城池给二嫂慢慢打,调兵南下,就像早就等着沈琼似的 沈琼处理起政事虽得心应手,行军打仗却远不及沈羽。 沈羽曾给沈琼去信,说战局未明,切不可冒进,沈琼见甘州得的容易,一时马虎,重军进驻雁山后,反被于闲止先一步调回来远南军围困住。 这已是去年初夏的事了。 辽东王被围,这是击溃辽东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二哥与萧勇见状,一鼓作气,将疲态尽显的燕兵撵出北境之外,随即由萧勇驻守北方,二哥二嫂带兵南下,急赴雁山合围沈琼。 沈羽得知沈琼大难当头,不得不放弃与慕央僵持,带兵赶赴雁山驰援,慕央为拖住沈羽,紧随前往。 沈琼遭各方势力围剿,最终力不能敌,三个月前,军中传来捷报,说辽东王兵败雁山,自刎于西林道。 今日是慕央回来的日子,我写完信,看阿南一眼。 他正在偷偷觑我。 他还不到三岁,等了许久,已实在坐不住了,目光与我对上,急忙问:“娘亲写完了么?” 我点头道:“写完了。”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出一方木匣,木匣内藏着百十封信,我将新写好的放在里面,对阿南道:“走吧,陪你去迎慕世叔。” 阿南欢呼一声,从小杌子上一跃而起,牵过我的手,路过书房门口,还不忘将他先前搁在一旁状似短剑的木枝拾起,说:“娘亲,世叔这会回来,要教阿南打仗!” 又颇稚气地问:“娘亲,世叔,二舅舅,还有爹爹,他们谁最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周末事儿多,让大家久等了! 第126章 一念三千 02 早候在院中的绣姑听了这一问不禁笑出声:“瞧你这话问的,可叫你娘亲为难。” 阿南似懂非懂地点头:“娘亲为难,那阿南不问了。”偏头想了一阵,忽然添了一句,“阿南知道了,是大舅舅最厉害!” 绣姑一愣,顿时笑得直不起腰,说:“还不到三岁就这样聪明,日后如何得了。” 阿南生在乱世,又是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长大后,迟早要肩负起千钧重担,因此我从未想着要隐瞒他的身世。 他知道他爹是去年已继任王位的远南王,知道他的大舅舅与二舅舅是当今圣上与焕王爷,也知道我是被贬为庶民的昌平公主。 但他人小,大约只分得清君与臣,在他眼中,焕王爷、远南王、怀化大将军这些称谓或许没什么不同,都是在外打仗的,只有当今圣上,他的大舅舅,是我们所有人的君上。 上了马车,绣姑道:“公主,慕将军在来信里说,焕王爷与聂将军不日后会来淮安一趟,您……”她看阿南一眼,“瞒着王爷这么大一桩事,可想好怎么与他交代了?” 二哥与二嫂带兵南下,与慕央、远南军一起合围沈琼。眼下沈琼既死,北境有萧勇驻守,战线南移,二哥二嫂驻守在离淮安不远处,便顺道过来看我。 我道:“二哥的脾气一点就着,我也正愁这事呢。”又想了想,“现如今只能盼着二嫂能先二哥一步赶到淮安,帮我与二哥露个底,等闷他几日,火气消下去了,我再去与他说明白。” 绣姑纳罕:“焕王爷与聂将军不是都要来淮安么?怎么,两人竟不同道?” 我看她一眼,不知怎么解释。 左右二哥凡遇上与二嫂有瓜葛的事,行径从来没法用常理解释。 不多时,马车在城外短亭停下。 亭中已有几名小兵与地方官在此候着了。桌上备好了茶酒,阿南进亭子坐了没一会儿,便迫不及待地握着小木枝跑去亭外张望。 大约只等了一刻,荒野上传来橐橐马蹄声,远方沙尘四起,风沙中,只见千骑将士打马而来,果然是慕央回来了。 我极目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 回来的虽是淮安军,但这一行将士中领头的却不是慕央,而是一个身着红袍银铠,头戴凤翅盔的人物,慕央也在,却落后那人半步。 慕央是怀化大将军,淮安驻军的统帅,大随境内,还有谁能叫他随行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倏然站起身,快步走到亭外,仔细望去。 竟是二哥! 二哥也看到我了,亟亟打马,到得近前,狠勒缰绳,骏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二哥展颜一笑,上下打量我一眼:“不错,宫外滚过一遭,养得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像从前在天华宫,病恹恹的。” 拿起马鞭指着我,回头看打马跟上来的慕央,又笑,“我说什么来着,她这个人,本不该在深宫里拘着!” 自二哥带兵去月凉山,我与他已五年未见,有时候夜里入梦,总梦见小时候他带着我摸鱼上树的事。醒来后思念二哥思念得紧,便给他写信,但二哥不似大哥,于文墨上十分疏忽,回信虽回得勤,大都寥寥几笔,意思都一样,“我很好,你放心”,想来确实是为了让我安心。 而今在外征战了五年,眉宇间少了几分飞扬,添了些许沉稳,英俊依旧。 二哥下了马,周遭大小官员都拜下:“参见焕王爷——” 我急忙上前去扶他的袖:“不是说要过些日子才到么?怎么今日就来了?” 慕央道:“淮安这里有要务,有些棘手,焕王爷早一日过来便早一日料理。” 我愣了愣,先时慕央的来信上,只说二哥过来看我,没提什么要务。再者说,若有军务,慕央身为统帅,全权料理了即可,非要搬出二哥这个大随亲王,难道是政务不成? 我正想着,二哥将我推开了些,重新上下细细将我打量一番,忽然道:“碧丫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了?” 我听了这话,心间蓦地一颤。 我从前身子不好,十分孱弱,自三年前生下阿南,月子里细细调养过后,虽仍纤瘦,却不似从前骨瘦如柴了,体态自然也有些许变化。 二哥心眼子粗,我本以为他不会注意,没想到只一眼便被他瞧了出来。 我瞒着他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打算先借二嫂帮我挡一通邪火,没想到二嫂没到,二哥竟这么直直撞了上来。 我心慌得厉害,二哥看着我,又道:“碧丫头,你脸色不对啊。”然后板起脸,“该不是瞒着我干了什么不敢让我晓得的事吧?” 我连忙道:“没有,怎么会?” 正想法子要搪塞他,身后的阿南已按捺不住,扑倒慕央退边,喊:“世叔!” 二哥一见阿南,眼神一亮,不由道:“这是哪家的小娃娃?竟会长得这么水灵?”然后看向刘寅,“刘家的?” 刘寅没答,抬起袖子揩汗。 阿南听到二哥问话,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须臾,冲他浅浅一笑。 二哥登时也笑出声来,蹲下身,拉过阿南:“小娃娃,你是哪家的?本王一见你就喜欢,将你收作义子可好?” 跟在阿南身后的小兵大约是个没长脑子的,见阿南讨喜,上前提醒:“小公子,这位是焕王爷殿下。” 阿南一听这话,偏头思索,过了会儿,似有所悟,十分欣喜兼之奶声奶气地喊:“二舅舅!” 二哥一愣,傻了片刻,脸上的笑容随即裂了。 第127章 一念三千 03 “砰——” 二哥接过我递去的茶,还没吃上两口,便将茶碗摔在地上。 茶水瓷片四溅,他负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早年让你嫁去远南,你宁死不嫁,眼下他起兵争天下了,你倒是和他私许终生!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拿刀把你这一身倒着长的反骨劈开,一一给你正回来!” “我说呢,当初你分明在平西,却不愿来我军中呆着,反倒舍近求远去了淮安,敢情是被猪油蒙了心肝,干了这样一桩石破天惊的大事,不敢让我与大哥晓得!你可真是长出息了,等我忙过这一阵,回头就拿根绳将你捆了亲自押送回宫,你自去给大哥磕头吧,看他不剥了你的皮!” 屋中的人已被撵了出去,只余我、慕央,与方到淮安太守府不久的二嫂。 二哥回府的一路上都黑着一张脸,到了府中,命绣姑将阿南抱走后,已大发过一回雷霆。还越说越恼,到了最后,竟忍不住操起刀,说什么左右于闲止的营地不远,他这就快马过去先将他生劈了。幸而被慕央拦得及时。 二哥的火气刚压下去一点,外头的人就通报说二嫂到了。 我原还指着二嫂能帮我挡挡二哥的邪火,哪知她一进来就颇欣喜地说:“方才我在外院看到一个小娃娃,拿着根小木枝,一见我就冲我笑,我真是一辈子没见过这样水灵讨喜的,哪家的?我想收来认个干亲。” 二哥一听这话,一下又炸开,一通邪火冲着我、慕央、二嫂撒了个遍,连我递去的茶都没吃两口。 这事原就是我的不对,我不敢驳他一言,只能站在原处立规矩。 “怪说我一见这小娃娃就觉得很不对劲,那眉眼竟是照着于闲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竟还知道他姓于,你瞒我瞒得辛苦,却教着他孝敬他那个做反贼的爹!” 我忍不住道:“都说阿南的眉眼生得像我一些,神情肖似于闲止罢了,他还这么小,你哪里看出他与于闲止一个样了?” “你还有心思与我分辩这些?!”二哥恼道,转头看向慕央,“你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也不来信与我说一声,竟与碧丫头合起伙来瞒我!一瞒就是三年!”又四下一望,扬手一指立在我身旁的二嫂:“还有你!你也是长本事得很了!” 我纳罕,按说阿南这事与二嫂没什么干系,二哥数落她做什么? 我扫二嫂一眼,见她垂手立着,安静得像只鹌鹑,心中了悟,她约莫是因着旁的什么事将二哥惹着了吧。 二哥一时骂完,在上首坐下,四下一望,大约见着屋里的茶盏都被他砸没了,勾手一捞,直接提了茶壶对着壶嘴牛饮几口,随即重重搁下,像是平复了些,忽然说:“于闲止不日要过来淮安,这其中可有你的缘故?” 我一愣:“于闲止要来淮安?” 二哥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不知道?” 去年年末,沈琼兵败雁山,尔后一部分远南军东移,驻在了距淮安不远处,这我知道。 但近一两年,桓帝病危,桓太子白桢与廉亲王白朽的夺位之争愈演愈烈,加之桓境有民暴乱,桓兵内部频频生变,桓军与远南军的关系也微妙起来。 我原以为于闲止身为远南王,会在沈琼兵败后,赶回远南稳定局势,没想到他竟随着东移的远南军来了淮安。 我忽然想起于闲止说的——三年。三年后,我必让这场战乱见分晓,谁胜谁败,我必能予你一个答案。到那时,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去见你一面。 他来淮安,是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吗? 我如实对二哥道:“这些年我与于闲止虽有书信来往,但十分稀少,大都是问安,我毕竟是随人,他轻易不会向我透露他的动向。” 言罢,我又急问:“于闲止何时会来?阿南……阿南还未曾见过他呢。” 二哥正欲答,这时,只听屋门吱呀一声,一颗小小的脑袋探进来,阿南道:“二舅舅、二舅娘、娘亲,慕世叔,晚膳备好了。” 二哥一见阿南,满目怒意一下消褪,但仍高兴不起来,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屋外走。 我急忙跟上去,拽住二哥的袖口,低声道:“你尚未与我说呢,于闲止何时要来?” 二哥看慕央与二嫂一眼,让他们领着阿南先去偏堂,随后一把从我手里扯出袖子,恶狠狠道:“白便宜了他!儿子都这么大了,他这个当爹的竟一点不知!这就想见我亲外甥,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生理期没休息好,头疼反胃了两天,让大家久等了! 第128章 一念三千 04 我心中记挂着于闲止要来淮安的事,一整夜没睡好。 翌日起身,着人去打听,慕央身边的侍卫回禀说:“焕王爷与慕将军一早便去营地了,要三日后才回来,王爷走前特特交代过,不可与公主提及任何有关远南王的事,望公主恕罪。” 我问:“那我二嫂呢?也去营地了?” “这倒没有。”侍卫答,“但聂将军今早说,她有个旧相识近日成亲,邀她吃席,她推不掉,只好过去一趟,来回也要三日。” 我无言。二嫂平日里最烦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便是皇宴宫宴,她也能推则推,如何会去吃席? 八成是随口找了个托词躲着我呢。 我只好再等三日。 三日后的清早,二嫂果真过来了,先学着二哥将我狠狠数落一番,然后才解释:“我知你要向我打听于闲止的事,但我若不先躲你几日,摆出个脸色让你瞧一瞧,只怕又要触你二哥的霉头,你不知道,我此前已然开罪过他一回了。” 又四下一望,兴致勃勃地问:“小阿南呢?” 我道:“慕央身边的侍卫待会儿要过来教他学武,他一早去刘寅那里学诵今日的《千字文》了。” 二嫂诧然道:“他还不到三岁,这就会诵《千字文》了?” 我点头:“阿南一岁就会说话,是以开蒙得早,眼下虽会诵《三字经》与《千字文》,但字里行间的意思,他怕是懵懂。” 我问二嫂:“你这回因何事开罪我二哥了?” 二嫂看我一眼,过了会儿,低声答:“因为师父。” 果然。 去年年末,沈琼虽兵败雁山,沈羽带去的援兵却救出了辽东军残部,尔后他领着辽东大军且退且战,一路上虽遭围堵,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占据了小河洲中腹的一个易守难攻的山镇。随军与远南军合攻了几回,都被沈羽打退了回来。 一念及此,我忍不住道:“那么多兵围攻都拿不下沈羽,该不会是你从中放水吧?” “怎么会?”二嫂立刻道,“师父虽对我有恩,但我毕竟是随将,如何能因为私情而荒废战事?” 她说到这里,似是窘迫,又道:“但我跟着你二哥来淮安,确实是因为师父。” “这一场仗战至今日已五年,不说那些拥兵自重的将军州官败了多少,平西覆灭,燕国退兵,辽东一旦彻底败了,最后的对手便是远南、桓与随。” “这么多兵合围却拿不下师父,一是因为师父确实厉害;其二,也是因为随军与远南军相互猜忌,围攻的时候,并非全心全力,毕竟辽东一旦没了,远南与随就是生死之敌。” 我道:“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不尽早让沈羽降服,他一旦回到济州,辽东死灰复燃,这年来苦战岂不是白打了?” “正是了。”二嫂道,“你二哥原想趁着师父被围堵在小河洲,分兵去收复济州,又担心一旦分兵,淮安守兵不足,被远南包抄。” 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眼下的随军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小河洲,与远南继续合围沈羽,可随军与远南也是敌,没法相互信任,不信任就打不过沈羽;二是留下一小部分兵力与沈羽周旋,分兵去收复济州,但远南不可能坐视随吞下济州这么大一块肥肉,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最好的办法,就是包抄此时守兵不足的淮安。 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局势反倒僵持住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地问:“照你这么说,于闲止来淮安,竟是要与二哥商量联兵攻打沈羽的事?你之所以跟过来,是担心沈羽退无可退,只余绝路,想看看有无法子保他一命?” 二嫂一时默然,过了会儿,轻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有时候为救一个人,要赔上千万条性命。大随积弱,能战至今日局面,无不是凭借着君臣一心,以无数将士的白骨与鲜血换来的。我救师父,就是对不起与我的袍泽兄弟。我不敢奢求保师父的命,只是想着辽东王战死,王妃自戕,阿青还小,师父若遭逢不测,好歹还有我为他收尸,因此才跟着你二哥来了淮安。只是……这些道理到了你二哥跟前,全然说不通,稍一提,他便动怒。” 我听二嫂这么说,不由想起他们和离的前夜,二哥曾来我宫里。他坐在阶沿上,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辈子至今,我只见他哭过这么一回,哭得痛彻心扉。 我毕竟是二哥的妹妹,当年看他这副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怨怪二嫂,一来觉得她不该怀着身子去救沈羽,二来更觉得她铁石心肠,他们的孩子没了,我二哥伤心成这样,她却不曾落一滴泪。 很后来,我才听二嫂的身边人说:“聂将军失了骨肉,如何不伤心?她在西里养伤时,连眼泪都流干了。可伤心何用?聂将军说,此事是她过错,她这么难过,便不该让焕王爷跟着她一起难过,不能露出伤心之色,更不能与王爷抱怨一句。” 所以二嫂回京后,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身着甲胄,以请罪之姿跪倒在二哥面前,说:“末将听凭焕王爷处置。” 我想,倘二嫂当年没有去救沈羽,亦或者即便她救了沈羽,失了孩子,回京后,稍稍在我二哥面前服一丝软,流一滴泪,她与二哥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 但我又想,会服软,会弃恩师不顾的二嫂,便不是二哥喜欢到骨子里的那个二嫂了。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 无论怎么做,都难求一个解。 我陷在他人的往事里,一时间有些物伤其类,倒是二嫂先我一步开口道:“至于于闲止要来淮安商议联兵的事,我也觉得蹊跷。按说他们远南不必急,济州在大随腹地内,久日收不回来,陷入僵局的是大随,远南静观其变就是,可于闲止竟主动提出联兵,八成还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我愣道。 “听说与桓近日的内乱有关,具体我也不知。”二嫂有些讪讪地,“我触了你二哥的霉头,近来没战事,有些往来信函他索性不给我看。” 我无言以对。 想起于闲止当年以四万军换走李贤与李嫣儿的事,我道:“于闲止做事深谋远虑,他与随联兵——” “二舅舅!” 话未说完,只听屋外传来阿南一声清脆的叫喊。 我一愣,起身推窗一看,二哥似已在院中立了一阵,不知是与我置气还是与二嫂置气,竟没进屋来,恰好被从刘寅那里回来的阿南撞见。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理一理时间线,看到大家对时间有点混乱 - 小绿17岁,入冷宫,在冷宫待了三年 小绿20岁,出冷宫 同年,于闲止化名李闲来京城,与小绿邂逅,并准备提亲 年末,小绿得知当年令自己入冷宫的凤姑这几年被远南收留,怀疑于闲止是始作俑者,推掉了与于闲止的亲事 小绿21岁,初春,于闲止带小绿离宫散心 下半年,小绿回宫 年末,李嫣儿,平西王,楚合(顾璃)到京城。【全文从这里开始续写】 除夕夜宴,小绿再次拒绝与于闲止的亲事,并与沈羽定亲。 小绿22岁,开年,于闲止离开京城,讨走了李嫣儿与李贤,平西开战,就此天下战起 - 小绿23岁,春末,沈琼上京退亲,小绿离京 五月,小绿在雁山邂逅于闲止 九月,于闲止灭平西 同月,小绿与于闲止订终身,怀上阿南,于闲止与小绿约定三年 - 小绿24岁,五月,阿南出生 小绿25岁,略过 小绿26岁,年末,沈琼兵败雁山 小绿27岁,初春,二哥来淮安,于闲止很快也会来 - 柿子比小绿大2-3岁 柿子与小绿约的是三年后,一定就这场战事给小绿一个答案,也就是说,在这一年的9月前应该有答案。 综上所述,距全文开篇到今天,男女主一共经历了十个春秋 第129章 一念三千 05 阿南仰头问:“二舅舅,您来教阿南学武吗?” 二哥偷听我与二嫂的墙角被抓包,有些尴尬,听阿南这么问,掩鼻咳了一声,说:“你扎个马步给本王看看。” 阿南双手搁在腰间,颇有气势地呼喝一声,半蹲下身。 二哥顺势指点了一番。 到底是我得罪二哥在先,他虽晾了我三日,我却不好多做计较,斟了一杯茶递到他跟前,说:“二哥,您吃茶。” 他并不理我。 不多时,慕央身边教阿南学武的侍卫过来了,二哥这才对我道:“随我进屋。” 二嫂笔挺地立在屋中,见二哥进来,一脸难堪,恨不能顺着窗户缝遁走。 二哥看她一眼,亦不理她,板着脸在上首坐了,默了好一阵才道:“你与阿南的事我已细想过了,等淮安这里战事了结,我亲自带你们回京。” 我愣道:“可眼下大随的近况虽比前几年好些,内乱终究未平,我这样的身份,倘回了京城,只怕被有心人利用,稍不注意又引来祸端。” “我知道,所以你与阿南回京以后,暂在我王府住下,不要外出,我会帮你们里外瞒着。待过个一两年,桓退兵,远南灭了,我便上书皇兄,说你本无罪,全是遭那沈琼污蔑,请他无论如何复你尊位。” “至于阿南,他是你之子,这辈子再不济都该是个郡王,只是于闲止既反,阿南父亲的身份便不该让天下人晓得。等你恢复公主身份后,先以义子的名义将他收入公主府,请皇兄赐封他为郡王,等他再大一些,你……便将他过到我名下,我会为他请封世子,我这亲王的身份,日后也由他继承,如此,必不会叫他受了委屈。” 二哥说到这里,闷闷地又添了一句:“日后看谁还敢欺负到你头上!” 我一时怔住,二哥眼下虽无子,但他正值当年,身强力健,日后必定有儿女绕膝的,他这一人之下尊贵无匹的亲王身份,何至于让阿南来继承? 直到听到他最后一句,我才发现他竟是自责的。 他竟没有再怨怪我,而是将我这些年流落在外四处为家乃至于生下阿南的所有是是非非全当过错揽在己身,所以才想竭尽全力让我与阿南再不遭受一丁点罪。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方至此时,我才觉得自己或不该将阿南的事瞒他这么久,累他这样心烦。 我道:“其实这些年我与阿南过得很好……” 二哥摆摆手,另起了个话头:“于闲止过来淮安的事,你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我道,又忍不住问,“你三番四次向我打听这个,该不会是他人已到淮安近郊了吧?” 二哥道:“不管他人在哪,我劝你现如今少与他扯上干系,桓眼下乱得很,他们于家搅在白桢白朽的帝位之争里,一身污糟糟洗都洗不干净,何况于闲止这几年一直与那桓公主不清不楚的,他若真有心与你厮守,凭他冷心薄情的脾气,怎么会这么久还没与那桓公主断干净?” 于闲止与桓昭永公主的事我有耳闻。 当年于闲止为了攻雁山、夺平西,用与昭永公主的婚约做掩护,拟定继任王位时便迎她做王妃。 去年于闲止继王位,却以战事为由,没按约定迎娶昭永公主,听说为了这事,桓与远南的宗室之间还大闹过一场。 我道:“那桓公主这些年日夜盼着嫁与于闲止为妻,而今没能得偿如愿,找远南闹一闹倒也应该,她到底出生皇族,身份尊贵牵连复杂,于闲止一时斩不断与她的干系,也在情理之中。” 二哥冷哼一声。 我抿了抿唇,又道:“当年我与于闲止分别时,他说他必不会负我,还发了个十万分狠的毒誓,眼下总不至于将说过的话吃回去吧?” “你仔细数数,他这辈子负过的人还能少了?”二哥凉凉地道,“你可知于闲止这回来淮安,那桓昭永公主也追过来了?你若出门闲逛走得远些,运气好说不定还能与她打个照面。” 我一时怔住。 桓的乱与随的乱不一样,大随只是兵乱,随着平西覆灭、燕国退兵,辽东成为强弩之末,近年来已大有缓和,而桓地却是民乱。桓帝经年穷兵黩武,乃至民不聊生,而今白桢白朽夺权,更不顾百姓死活,听说桓境内暴|乱不断,已有数支义军,聚万万之众,逢朝廷命官不归降者必杀之,誓要推翻皇家白氏。 可那桓公主,竟在这个时候,追着于闲止来了淮安? 二哥道:“桓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白朽白桢剑拔弩张,于闲止与白朽交好,受他所托护一护那昭永公主的安危倒也说得过去,可既要护她,把她放在远南王宫岂不更加妥当,如何竟令她追来了随境内?”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昭永公主之所以能出现在淮安,必定是经他于闲止默许的,是于闲止要将她带在身边。” 二哥恨铁不成钢地看我一眼:“你向来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从前对慕央是这样,而今对于闲止竟还是这样。但我要提醒你,于闲止与慕央不一样,你且看看今日,平西与辽东的下场,哪一个与他脱得开干系?李有洛在长垣坡被他斩首,他调兵回雁山把沈琼逼入绝境,说句不好听的,这事若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做哪怕大皇兄,只怕没他这么干净利落。这世间能真正对付他的人大约还没生出来。他是对你有情,但他志在天下,任何事都下得了狠心,这么样一个人,你永远都不要把你与他的一辈子押在一个‘情’字上头,哪怕有了阿南。” 二哥说到这里,起身掸了掸袖袍,迈步出屋:“行了,回头我与阿南说一声,这阵子无论见了什么人都不可胡乱冒认,哪怕是他亲爹,若旁人问起他的身份,只管说是淮安刘寅府上的,省得让于闲止打听出端倪,又起什么歪想头。” 他路过门口,看了端站在门前的二嫂一眼,步子一顿,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终归咽了回去,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写小绿怀孕的时候,我也刚好怀了,然后孕吐非常厉害,有一阵子每天只能在床上躺着,直到最近到了孕中期才好,在微博跟大家说了,来晋江发现评论里的小可爱都知道了就没费功夫在这里通知,总之让大家久等啦,一念三千不剩多少了,争取六月前完结吧~ 第130章 一念三千 06 我将二哥的话听了进去,一连几日都没歇好,一旦入梦,就看见于闲止立在黄沙烈烈的平野上,与我说:“我若负你,必将烈火焚心,兵刀挫骨,所求皆不得,所盼终将失,众叛亲离,一生不得善终。” 时而又看见他提着剑在沙场奋战,不知中了从哪里射来的流矢,浑身浴血地朝我走来,说:“阿碧,是我负了你……” 醒来一片汗涔涔,连带着白日里也恹恹的,绣姑为我闻脉,说我是气虚乏力、盗汗心悸,为我配了几服药,但我吃过也不见好转。 绣姑便说我病在心里。 于闲止已来了淮安,听说为了联兵的事,前几日还与二哥慕央见过一回。 这三年来,若说我不想他那是假的,间或收到他的信,都要一字一句反复看上数遍,回信亦要回两封,一封说阿南的事,写好后藏在匣子里,另一封写给他。 前阵子听说他人已到淮安近郊,日夜都盼着能带上阿南去见他一面,而今听二哥说了那昭永公主的事,连见他的心思都淡了。何况他分明知道我就住在刘寅府上,却没提要来看我,我何必巴巴地凑上去。 这日晨,我刚起身不久,阿南凑来我的床前,说:“娘亲,绣姨说芦花滩头的桃李这几日开得艳,我们去踏青好不好?” 我尚困乏,不大想出门,便道:“你一个男子汉,看什么花?” 阿南偏着头看我:“阿南不想看花,但娘亲近日心情似乎不好,阿南想陪娘亲外出散心。” 这时,房门一动,绣姑提了食盒进来,对我笑道:“公主呆在府里闷着也是闷着,不如陪阿南出去走走,左右慕将军回来了,淮安近日太平得很,不必担心遇到匪寇,何况还有武卫跟着。” 我看一眼阿南,见他正满眼期待地望着我,便点头道:“好吧。” 阿南欢呼一声,蹬上小杌子要去取他挂在墙上的小木弓:“慕世叔前几日教了阿南布陷阱猎兔子,阿南要去猎兔子!” 芦花滩头在淮安城郊,背依霖山。霖山说是山,实则不高,上山的路既平且缓,一片桃李林一直从山脚的芦苇荡子一直蔓延至山腰,是春来踏青的好去处。 阿南一到芦苇荡子,便兴致勃勃地跟武卫一起捉兔子去了。 我与绣姑在一旁的桃李林里择了一处空地,铺上草席,将带来的点心一一从食盒里取出来,等阿南回来。 正值春深,林子里花枝灼灼,绣姑将布帕在一旁的溪水浸湿,拿回来为我净手,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公主到了淮安后, 第一回带阿南出城踏青呢。” 我道:“前几年时局乱,阿南还小,是以不敢带他出城。” “是。”绣姑道,“阿南长得快,这一年来更是一月一个样子,跟着刘大人学了《三字经》、《千字文》以后,有时候说起话来竟像个小大人似的,不知他到了寻常孩童开蒙的年纪,又会是什么样。” 我听了这话,不由道:“我有个侄子,比阿南大一岁,正是开蒙的年纪,听说四书已会读不少了。” “公主说得这位侄子,可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我点了点头:“可惜我离宫那年,他尚在我皇嫂的肚子里,至今都未能与他见上一面,连皇兄为他赐名为珣,也要经皇嫂来信得知。” 绣姑道:“公主不必太过牵挂,左右再过一阵子焕王爷就要带您回京了,到那时,您一定能与家人重聚。”又道,“倒是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已要学着念四书,单是听着就叫人心疼。” 我听绣姑这么说,想起兰嘉这些年总是来信抱怨,说珣儿性情太过沉稳,肖似大哥幼时,她一直盼着他能活泼好动些,可大哥竟还嫌珣儿浮躁。 我起初不解兰嘉与大哥的分歧,而今阿南日渐长大,才慢慢懂得。 可能为人父母便是这样,一面盼着他能一辈子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一面又期待他能早一日扛起肩上的千斤重担。 至正午,武卫领着阿南回来了,阿南将背上的竹笼子卸下,往我跟前一放,里面竟真的有两只个头尚小的兔子。 阿南说:“原本捉了三只兔子,方才我们路过前面那片桃林,有个妇人见了这兔子,想拿玉佩与我换,我见她极是喜欢的样子,便换给她一只。” 又蹲下身,仔细在两只兔子里拣选一阵,拎起一只雪白可人的,仰头问:“娘亲,您也喜欢兔子吗?那阿南也送您一只。” 我正欲从他手里接过兔子,一低眼,目光却落在他腰间新添的玉佩上。 那玉佩成色极好,丝绦上的坠珠竟是连大户人家都用不起的凤凰螺珍珠。 “这枚玉佩便是方才与你换兔子的妇人给你的?” “是。”阿南应道,又将兔子放下,去解腰间的玉佩,“娘亲喜欢这个?那阿南送给娘亲。” 我问跟在阿南身边的武卫:“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回公主的话,那妇人看起来衣着朴素,所用佩饰却价值不菲,她身旁跟着的婢女气度也不一般,随行几个仆从一举一动举重若轻,都有武艺在身,应该是侍卫。” 淮安不是没有富户,可这里毕竟是驻军之地,五年战乱,大多富户都北上迁往中州一带了,哪怕有留下的,又有几家用得起凤凰螺珍珠? “公主,有什么不对吗?”绣姑问。 我道:“那个与阿南换兔子的妇人,可能是桓公主。” 昭永公主早追着于闲止来了淮安,眼下春光好,她出来踏青赏春并不稀奇。何况身在乱世,能这样为一只兔子一掷千金的,天底下又有几人? 我问武卫:“那妇人可曾打听你们是哪一户府上的?” “她没问,但跟在她身边的婢女问了。焕王爷早有交代,若逢人打听小公子,只管说小公子姓刘,是刘大人府上的。” 我点了点头。 武卫又道:“那妇人倒是问了些小公子的琐事,小公子按焕王爷交代的,把自己说大了一岁,父母都是淮安人。那妇人像是很喜欢小公子的样子,问小公子明日能否再来桃林,小公子说,要看家中父兄的意思。” 阿南怯怯地问:“娘亲,阿南是不是做错事了?” 他捏着玉佩,满目内疚:“是不是这玉佩十分珍贵,阿南不该收,不该占人便宜?” 我蹲下身,轻声道:“这玉佩是那妇人自己的玉佩,价值几何她难道不知?可她即便知道,也愿意拿出来与你交换,说明在她心中,一只兔子的分量更重。你不过是遂了她的心意,按照她的意思以物换物,再公平不过,何来占人便宜一说?” 阿南的目光复又亮起:“当真?阿南没有做错?” “没有。”我道,一顿又说,“但这个妇人……可能与娘亲有些过节,娘亲不愿你收她的东西,你只当是帮娘亲,待会儿过去把玉佩还给她好吗?” 阿南问:“娘亲与她有什么过节?” 我不知当怎么答,总不能说是因为于闲止吧。 阿南偏头看了我一阵,点头道:“娘亲不愿说,那阿南不问了。”又小声道,“那兔子还留给她好吗?已是给出去的东西,阿南不好再要回来。” 我点头道:“好。”又说,“她这等身份,大约也不愿平白受你一个孩童的馈赠,待你将玉佩还给她,她若还想给你旁的什么,你便说你娘亲喜欢这春|色,叫她折一枝最好的桃花送给你。” 说话间,绣姑已取了斗篷为我披上。我跟着阿南与武卫行至一片桃林外,武卫向我揖道:“公主请稍候,末将这便领小公子去归还玉佩。” 隔着重重花枝望去,果见得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席地而坐,怀里卧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她侧身向我,又埋着头,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辨出她的身姿十分窈窕。 倒是一旁为她取水的婢女我认出来了,是从前常跟在于闲止身边的秦云画。 所幸桃林里踏青的游人不少,我站得远,又穿着斗篷,秦云画并没有发现我。 昭永公主见了阿南,像是十分欣喜,将怀里的兔子递给一旁的仆从,随即起身。阿南将镯子递给她,似说了些什么,竟引得她一笑。 正这时,桃林外忽然传来辚辚马车声。 我看了一眼,只见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沿着林间的大道行来,在不远处停下。 我原本没有在意这马车的,待收回目光,却看见昭永公主且惊且喜,一手牵了阿南,一手提了裙,朝那马车奔去。 林间起了风,吹得桃李花叶纷飞乱舞。 马车上走下来一人,一身月白,眉眼如水墨浸染,在这天地间搅荡的春光中,一笔一笔皆成画。 粉白花叶拂了于闲止满身,他看了昭永公主一眼,然后移开眸,朝阿南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去医院产检的几天,其他日子不出意外会日更的,明天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3656590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帅鸽只想睡觉 2个;宁静海、 致青春、1953973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anny 20瓶;魚闲止 10瓶;既孤且勇 5瓶;香香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一念三千 07 我心跳得厉害,只能定定地立在原地。 阿南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于闲止。 一旁的昭永公主似说了什么,竟也令于闲止淡淡一笑。 天地风声簌簌,我隔得远,只能瞧见于闲止在阿南跟前蹲下身,双唇一张一翕地与他说话。 我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一边害怕于闲止认出阿南,可心深处,又觉得他们父子血脉相连,盼着他能认出他。 他二人说话间,于闲止神色一顿,须臾,他从昭永公主手里接过阿南归还的玉佩细看了一眼,尔后重新看向阿南。 不知为何,他唇角忽然漾出一枚浅笑,含带着这林间无限明媚的春光,淡薄而和煦,温柔得令人心惊。 我知道于闲止是家中长子,自小照顾弟妹,很得小娃娃喜欢。可他到底是个薄情的脾气,甚少笑得这样温柔,哪怕从前对阿青也不曾。 我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还当他是认出了阿南。 所幸下一刻,他将笑意收起,起身步去身旁的一株桃花树,折下开得最艳的一枝,递到阿南手上。 他的神情已是先前清清淡淡的样子,我松了口气,可隐隐之间,又有些失望。 “公主,我们且避一避吧。”绣姑道。 我明白她的意思,二哥正与于闲止商议联兵的事,阿南身世牵连复杂,眼下不是相认的好时机,何况还有昭永公主这个桓人在。 我点了点头,与绣姑一起回到方才歇脚的地方。 不多时,阿南与武卫也回来了。 阿南一副极开心的样子,将于闲止为他折的花枝递给我,说:“娘亲,适才阿南去归还玉佩时,遇到一位阿叔,这花枝是他摘的。” 他称昭永公主为妇人,却要喊于闲止阿叔,亲疏这样分明,可见是喜欢于闲止得很了。 我接过桃花枝,问武卫:“那人……与阿南说什么了?” 武卫自然知道我口中的“那人”是谁,应道:“问的都是之前那名婢女问过的,小公子的年纪,哪家府上的,眼下在读什么书。小公子照着焕王爷教的答,说自己已四岁,是刘大人府上的,还背了一段《千字文》。” 时已午过,我令阿南用了些小点,见天边云头低垂,春光已不复先时明媚,猜到快要落雨,原想就此打道回府,但阿南依旧兴致不减,说:“前几日二舅舅与慕世叔带阿南去捉鱼,慕世叔还给阿南做了蓑衣,制了钓竿与鱼篓子,阿南想去霖山上的溪涧钓鱼给世叔与二舅舅吃!” 我无言,二哥倒罢了,他是自小浑着长大的,慕央凡事循规蹈矩,竟也会带着阿南这样疯闹。 再一看,先时没注意,随行一名扈从早将阿南的钓竿蓑衣与鱼篓子备好了。 我不忍扫阿南的兴,只好由了他去。 行至霖山山腰雨已落下,幸而雨势不大,我与绣姑在山间的一处小亭里避雨,任阿南与武卫换了蓑衣,去不远处的溪涧捕鱼。 我这些日子一直没能歇好,今日出来这许久,走了大半日路又爬了山,眼下实在困乏,坐倚着亭中的栏杆,竟这么睡了过去。 但也睡不踏实,耳畔尽是天地间淅淅沥沥浇洒的雨声,时而有风声低吟,送来一声安静的,叹息着,又低沉的:“阿碧……” 是于闲止的声音。 我在心中暗笑,这些日子入睡,总能在梦里见到他,而今只不过在山间的亭子里小憩,他竟又入梦了。 时人总说难解之症是魔怔,是魔障,我看我亦是着了魔。 朦胧里睁开眼,亭外的青石阶上恍惚立着一人,他撑伞站在雨帘子里,身形修长挺拔,一身月白,乍一眼看去,像是于闲止。 我只当是自己看错了,移开目光望向别处。 他又唤我:“阿碧。” 我心中觉得不对,蓦地回首望去,竟真的是于闲止。 我倏然一下站起身,不经意拂落了搁在一旁的桃花枝,怔忪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于闲止这才收了伞,进了亭子,默不作声地拾起地上的桃花枝递给我,轻声道:“我方才在林间遇到刘府的小公子,知道是你带他出来踏青,命人寻了寻你的踪迹,便跟来了。” 又一笑,“见你有些困乏,不忍吵醒你,是以在亭外等着。” 我不知他是否是认出了阿南,心中紧张得厉害,一时间连久别重逢的欢愉都淡去不少,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你是怎么猜到……是我带他出门踏青的。” 于闲止看着我:“他说话的语气与神态有些像你,想来是跟在你身边长大。” 我问:“只是这样?” 他又道:“他拿兔子与白柃换玉佩,事后却将玉佩归还,说因为玉太珍贵,他不该收。那玉成色虽好,却是凡品,谈不上珍贵二字,但坠子上的凤凰螺珍珠乃贡品,实非等闲人能够认得。刘寅虽贵为淮安太守,为人却节俭,府上应当不会有人能一眼看出凤凰螺珍珠的可贵。你这些年住在刘寅府上,想来是你认出这珠子,才令他过来归还,何况……” 他说着一顿,唇角又浮起一枚浅笑,“能想出折一枝春光以作回礼的,大约只有你了。” 是了,竟是我疏忽了,既然我能通过一枚凤凰螺珍珠认出桓公主,于闲止自然也能借此认出辨出珍珠的我。 于闲止叹了一声道:“不知是否因为跟在你身边长大的缘故,我方才见那刘府的小公子,竟觉得他的眉眼有些像你。” 我不知说什么好。 方至此时,我才意识到,他看过玉佩后,望向阿南那抹温柔得令人心惊的笑,不是因为认出了阿南,而是因为认出了让阿南来归还玉佩的我。 诚如他此刻看着我,眼底的浮光与雨色。 突然一下子,我的心就软了。 我本该要问他为何要将那桓公主带在身边,为何她来踏青他会亲自来接她,他说过绝不负我此生只我一人他都忘了吗? 可我眼下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我与他分别三年,没有一日是不想他的,此刻与他再相见,哪怕要靠粉饰太平,享一刻与他重逢的欢愉也好。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卑微,可又觉得这一刻卑微亦是为了自己,藏在心里,谁都看不见,有什么要紧。 雨声淅淅沥沥。 于闲止帮我将颊边的发拂去耳后,又唤我:“阿碧。” 我轻轻“嗯”一声。 他问:“你可是在怪我,为何来了淮安这么久,却不来看你?” 我没答话,原来竟被他看出来了。 他又问:“你可是,在怪我,为何将白柃带在……” “那你为何不来看我?”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他。 我不想提桓昭永,至少此时此刻,我不想提。 他似愣了愣,正要开口,忽闻山间一阵脚步声。 阿南穿着蓑衣,抱着鱼篓子,自雨里遥遥跑来,一面向我招手一面喊:“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玄晶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玄晶晶 4个;ryota、西洲、南鱼姐姐、宁静海、卬否、你说什么是什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洛萁 95瓶;卬否 80瓶;⊙ω⊙ 36瓶;你说什么是什么。 10瓶;36565902 7瓶;既孤且勇 5瓶;辞恬、只闻清风和我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一念三千 08 我心中蓦地一紧,下意识朝于闲止看去。 他似愣了一下,目色里闪过一片茫然,随即望向亭外。 雨水连天接地,阿南跑得有些累,待离得近了,一面喘气一面举起鱼篓子,高兴地又道:“娘亲,阿南捉到了鳜鱼!” 我不知当怎么应他,连手心都渗出汗来,余光里只瞧见于闲止静默地立着,整个人如覆上一团雨雾晦色。 幸而候在亭边的绣姑及时迎上前去,为阿南撑起伞,笑道:“小公子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她是看着阿南长大的,与他十分亲,惯来直呼其名,眼下这一声“小公子”,算是提醒了阿南。 阿南甚是乖觉,循着绣姑的目光望来,见亭中除我之外还立着于闲止,答了一句:“让绣姨久等。”又进得亭子,一敛方才的烂漫,恭敬地朝我拜下:“母亲。” 我一笑,蹲身抚了抚他的发,去看他的鱼篓子:“捉了鳜鱼?” 阿南乖巧地点头:“慕世叔说,桃花流水鳜鱼肥,阿南捉了三条小的,李叔的鱼篓子里还有大的。” 李叔是他的武卫。 这时,于闲止淡淡道:“母亲?” 他的语气平且稳,乍听上去十分冷静,可仔细分辨,却带着一丝凛然。 我知他已起疑,在心中暗暗提了一口气,回望向他,镇定地道:“我初来刘府时,成日无所事事,见阿南可人,索性收他做了义子,时而将他带在身边养。” 这是二哥的主意,他说阿南还小,虽对外称是刘府的小公子,对我的称呼只怕不好改口,不如就说我是他的义母,在外人面前称一声“母亲”,扮得更恭敬些就好。 我又笑了笑,将阿南引到于闲止跟前,道:“这是母亲的故友,你该喊他一声世叔。” 哪里知阿南听了“世叔”二字,竟有些开心,仰头问:“是与慕世叔一样的世叔吗?” 他还小,平日里最亲近的人除了我与绣姑,便是慕央,我这才意识到,在他眼里,“世叔”二字的含义是非同一般的。 或许是天生血脉相连,阿南将他的小鱼篓子拖到于闲止跟前,又说:“那阿南把捉来的鳜鱼送给世叔。” 于闲止的眸光浮浮沉沉。 他整个人比方才更静了,带着一丝不可预估的莫测,像暴雪将至的夜,像大浪将倾的海。 须臾,他淡淡笑了一下,在阿南跟前俯下身,问:“阿南,你几岁了?” 这问题他早已问过。 “四岁了。” “哪一年生的?” “戊戌年五月。” 于闲止顿了一下,继而问:“眼下在念什么书?” “在念《千字文》。” 我心中不安极了,这些问题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可于闲止向来见微知著,我生怕他这么问下去,阿南多说多错。 我去牵阿南,温声道:“阿南,天晚了,我们该回了。” 可于闲止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道:“不晚,若是耽搁久了,待会儿我命人送你。” 他手心灼烫,语气凛冽,目光冷得吓人。 我从来不是他的对手,见他这幅样子,心中惶然又烦乱,不管不顾就要挣开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于闲止却越握越紧,冷声道:“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远处候着的莫白似觉察到动静,进得亭来,先对我一揖:“昌平公主。”又看向于闲止,俯身劝道:“王上……” 于闲止默然良久,终于似镇定了些。他松开我,像是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负手道:“我不过想问清楚,阿南如今究竟多大了。” 我道:“他不是早已答你了吗?他四岁,戊戌年生的。” “是吗?”于闲止道,“寻常孩童记年纪,通常只记几岁,甚少会记出生时的年份,家人也不常提,因为没意义,便是有天资过人的,也要扳着手指头数一数天干地支,断没有这样一口答出的。阿南说他四岁,如今在已快念完《千字文》,我却记得我始读《论语》是三岁,《千字文》是恰好在不到三岁念完的。” 我将阿南护来身边,垂眸道:“远南王天纵奇才,阿南怎可与你相比?” “我觉得他比得起!”于闲止怫然道。 说着,他将语气放缓:“阿碧,我只想要一句实话。” 我抬起头,这才在于闲止眼中辨出三分无奈与恳切,还有隐隐压着的怒意。 原来他竟是怨我的,怨我狠心将阿南出世的消息瞒了他三年,怨我叫他生生错过阿南的出生与成长,怨我令他们父子对面不识。 可他凭什么怨我? 他早已与我私许终生,却要与那桓公主纠缠不清,今日他能出现在这里,能见到阿南,何尝不是拖了那桓公主出门踏青的福?我知道他行事必有内因,与桓公主未必就如我所想的那般,但阿南身上流着我一半的血,也是随人,他是我大随之敌王,我为何就该将阿南出生的消息告诉他? 早在五年前平西举兵之初,远南与随除了争天下便无路可退,难道仅凭一个阿南,我们一家三口便能避开这乱世,团圆和美吗? 我想起二哥说:“你仔细数数,他这辈子负过的人还少了?” 他还说:“他是对你有情,但他志在天下,任何事都下得了狠心,这么样一个人,你永远都不要把你与他的一辈子押在一个‘情’字上头,哪怕有了阿南。” 哪怕有了阿南。 于闲止看着我,一身月白尽染暮雨的霾,目光中凛冽不散,却又覆上几分无奈。 良久,他移目看向别处:“你我眼下都无法冷静,所思所行所想所为亦偏执难保周全,但我保证,我绝不会伤害你与他。” 他叹了一声,哑声道:“阿碧,阿南他究竟是不是……” “不是。”我道,“你已问过数遍,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听到实话!” 于闲止眼中怒意复起,他看向阿南,正要开口,莫白匆匆进得亭子,拱手道:“王上,大随焕王爷与怀化将军带兵上山了!” 于闲止神情一顿,蓦地转头看我,目光凌厉如锋芒毕露的刀刃。 我心跳如雷。 这里毕竟是淮安,是大随重兵驻地,我带着阿南外出不归,二哥与慕央稍一打听便知道发生了何事。我与于闲止彼此纠缠多年,晚归一阵算不了什么,并不需要焕王爷与慕将军亲自带兵来接,而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只有远南王之子,阿南了。 二哥关心则乱,怕阿南被于闲止抢了去,为防万一,便带了兵来。可他这样欲盖弥彰,也坐实了于闲止的揣测。 于闲止语气冷得可怕:“朱焕带了多少人来?” “大约一千左右。”莫白应道。 “调兵。” “王上?” “调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头小猪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宁静海、南鱼姐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杏、风铃草 20瓶;既孤且勇 14瓶;只闻清风和我声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一念三千 09 暮雨纷纷,二哥与慕央身着甲胄,沿着山道拾级而上。 方至此时,阿南才怯怯地唤我一声:“娘亲。” 他还小,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眼前的祸事大约因他而起,有些害怕。 我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没事。” 山下有兵戈火色,山道间侍卫列阵,二哥面带愠色,进了亭子,冷声问:“远南王这是何意?大随与远南正值联兵之际,你却趁本王不备,为难起我大随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来了?” 言语间打了个手势,一行侍卫顷刻间围住亭子,将闲杂人等挡在了亭外。 于闲止淡淡道:“焕王爷多虑了,本王不过是有些家事亟待解决,想要弄清其中内因罢了。” 二哥道:“依本王看,远南王才是多虑了,这亭中皆是本王的家人、大随的百姓,与远南于家本没什么干系,有何内因可言?” “是吗?”于闲止环目一望,语气凉了下来,“那王爷命这许多人围住亭子做什么?是怕走漏什么风声不成?” 二哥看着于闲止,一时没有说话。 过得片刻,山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像行军声,又像哪里起了纷争。一名侍卫匆匆进得亭子,向二哥与慕央禀报:“焕王爷,慕将军,远南急调了两千兵马上山!” 二哥双眉一锁,顿时大怒:“于闲止!此处是我大随驻军之地,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动手!” 于闲止目色泠然:“本王无意与大随动手,但该是本王的人,谁都别想从本王身边夺走!” 随着他话音落,只听亭外传来“噌噌”几声拔刀之音,刀锋的雪刃映着火色在山间频频亮起,兵戈声蔓延开,两军已是交锋在即。 这时,慕央道:“而今辽东沈羽退守小河洲苟延残喘,一旦寻准时机即会反扑,沈羽用兵之神实为大随与远南共同所忌惮,若不及时灭之,后患无穷,远南王这几日才与大随定好联兵事宜,眼下竟要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揣测,为着一桩私事,连大局都不顾了吗?” 他说着,补了一句:“还望远南王三思。” 我听了慕央的话,不由看向于闲止。 他立在暮色与火光的交汇处,整个人晦明不清,可他的目色却是灼然的,含杂着磅礴的怒意,凌厉的果决,与一丝几不可查的惘然。 是了,这些年他一步一步走来,从一任藩王世子,到如今站在这江山之巅,从来都是冷心狠性,主次分明的,几曾会如今日这般为了私情枉顾大局? 毕竟一个稚子罢了,哪里比得上天下江山重要? 又或许凡人皆有凡心,他乍见我与阿南,得知眼前稚子竟是自己骨肉,突生的舐犊之情与满心悲欢无处宣泄,这才令他如此这般失了分寸。 我想我可以理解他此时此刻凌人的怒气,以及因这盛怒妄动的兵戈,若没有桓公主出现,我甚至是愿意让阿南认他的。 抛开立场不提,阿南能有这样一位父亲,我一直觉得很好。 可我终究不能让他就这么带着阿南走,不是为了随,不是为了我自己,只是为了阿南。 我对于闲止道:“你可想得清楚,你眼下与我二哥打一场,究竟为着什么?” 他没有应我。 我又道:“你若打赢了,是要带阿南走,还是要将我与阿南一起带走?你该知道,大随与远南战事未平,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随你走的。” “又或者,你可以来硬的,赔上几百上千条性命,把阿南抢了去,但你且看看——”我看入他的眼,一字一句道:“阿南他认你吗?他认得你吗?” 于闲止浑身一震,有些茫然地朝我与阿南看来。 我在阿南面前蹲下身,轻声道:“阿南,你阿爹是谁?” 阿南似乎不知当怎么答,有些无助地看着我,片刻,又仰头去觑二哥与慕央的脸色。 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已没有意义。 我道:“不必怕,照实说。” 阿南这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小声道:“娘亲说过的,阿南的爹爹是远南王。” 我又问:“那你是哪里人士?” “阿南是随人。” 我站起身,将阿南牵到于闲止身前,温声道:“阿南,这就是远南王,是你阿爹,他想带你走,想让你回远南,他今后会如娘亲一般对你很好,你愿意跟着他去吗?” 阿南定定地看着于闲止,片刻,微微摇了一下头,往我身后躲去。 夜幕已至,雨势未歇,亭中火声猎猎。于闲止立在这晚山亭间,一身凌厉早已褪去,只余这夜雨无尽的霾,将他整个人染得落寞不堪。 我道:“你与阿南骨血至亲,他今日初见你,原本是很喜欢你的,可是——”我一顿,“你方才,吓到他了。” 于闲止的目光刹那失神。须臾,他垂眸朝阿南看去,唇角动了动,似想说什么,终究沉默下来。 我道:“诚如你所说,你我眼下都无法冷静,所思所行所想所为都偏执难以周全,但远南王明敏高智,见微知著,这些年天下纷争,战乱不休,远南与大随亦交锋不断,你我立场各异,阿南的出生,我为何要瞒着你,你稍一细想就该知道。” “今日之事,于你我而言或不是小事,但于大局而言,却不值一提。大随与远南联兵在即,我不想因为这一桩意外,损毁了大随与远南之间的信任,想必远南王亦不想,既如此,这桩意外,远南王权当没发生过吧。” 我说到这里,看向二哥。 二哥点了一下头,道:“走吧。” 亭外,将亭子围住的大随侍卫一一撤开。莫白看了于闲止一眼,大约见他没言语,打了个手势也让山间的远南兵让出一条道来。 阿南抱起他的小鱼篓子,跟在二哥与慕央身后走了几步,忽又顿住。 他折回到于闲止身前,沉默一阵,将小鱼篓子放在了他跟前。 他方才说过的,桃花流水鳜鱼肥,要将自己捉来的鳜鱼全都送给他。 他人小,善良而真挚,或许还不仅仅因为此——他是真的很喜欢他。 阿南过来牵了我的手,随我一起步入雨间山道。 身后,忽地传来于闲止的声音。 “他叫……”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阿南他叫什么名字。” 我回过头,只见于闲止独自一人立在亭前风雨里,眸中神色被夜霾掩去,整个人萧索而孤寂。 我道:“尚未起名。” 等着他的父亲来为他起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卬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lokesome 30瓶;牛仔2008 27瓶;rameiiku、如歌xi、啊啊杨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一念三千 10 或许是承了于闲止的天分,阿南生来就格外聪颖伶俐。 一岁便会说成段的句子,到两岁,已能出口成章了。 刘府有个管家,会些说书的本事,战时世道太乱,等闲不能出府门,刘府的仆从丫鬟们闲来无事便聚在后院的天井里,听管家讲些沙场风云。 彼时阿南两岁,每每等到管家说书了,也搬着小杌子去听。 当时恰逢慕央与沈羽在北道峡口杀得不可开交,阿南每回听了书,便回来转述给我,说他的慕世叔如何如何神勇,大随兵将如何如何掠阵杀敌,又说那沈羽如何如何可恶,辽东反贼们如何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时而阿南仰头问我:“娘亲,他们都说辽东人个个长得奇形异态,尤其是那反贼头子沈羽,听说他眼如铜铃,额生双角,浑似一个活阎王。娘亲,世间真有如此奇貌之人吗?” 我不由失笑。 沈羽披甲征战的样子我没见过,只记得那年他常住宫中,一身锦衣佩玉徒写风流。 民间总是这样,把对敌之人说成寇,说成匪,说成乱臣贼子,连带着他们的样貌也要恶化十分,好似这样就能为随军增添一些威风。 阿南生在淮安,从小耳濡目染,亦觉得他的慕世叔与二舅舅带的兵就是正义之师,是好的,反之他们的敌人就是反贼,是坏的,该当杀之。 自然他也晓得他的阿爹是远南王,奈何府中甚少有人与他提及远南与随的战事,他年幼,便不会推此即彼地想太多。 自从那日在霖山见过于闲止,阿南便安静了许多。 白日里仍去学武,仍跟着刘寅念书,可闲下来,却不再缠着武卫带他外出猎物下水捉鱼,有时甚至会见他独自一个人搬着小杌子坐在院中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我知道那日在霖山亭间的纷争,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痕,看他这幅样子,心中不是不心疼的。 可我仍吩咐旁人不去打扰。 这样也好,有所思才有所得。 他身上毕竟流着于家与朱家的血,终有一天,他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些日子于闲止为了联兵的事,倒是来过淮安府几回,每回皆是议罢正事就离开,没提要来看我,更没提想见一见阿南。 他到底是个狠得下心的脾气,凡事都能想得透彻,明白眼下当以大局为重,更明白这三年他从未陪在阿南身边,便是相见也于事无补。何况这些年远南与大随交战不断,他无力化去横亘在我与他之间的天堑,若阿南问起爹爹与娘亲为何不能在一起时,他又当怎么答? 倒是阿南,听说远南王来了淮安府,去刘府前厅张望了几回,我问他可是想去见他阿爹了,他又摇头说不想。 这日夜,我熄了灯,刚要入睡,忽听床榻里侧传来一句细微的:“娘亲。” 阿南往我身边靠了靠,轻轻地问:“娘亲,阿爹他不好吗?” 过了会儿,他又问:“阿爹他是坏人吗?” 我为他掖了掖被角:“你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那日在亭子里,阿爹要与二舅舅和慕世叔打起来。” “只是这样?” “还有……”阿南似犹豫了一阵,闷闷地道,“阿爹是远南王,可是大随与远南在打仗,娘亲,远南也和辽东一样,是大随的逆臣,是敌寇、贼人吗?” 我道:“若远南是,你要怎么办呢?” 阿南将半截脸掩在被子里,摇了摇头:“阿南不知道。” 我又问:“你喜欢你阿爹吗?” 阿南一时没答,过了会儿,才颇是委屈地点了点头,又补了句:“可阿南不希望他是坏人。” 我道:“你阿爹他不是坏人。” “果真?”阿南从被子里露出脸来,“那他为何要与慕世叔与二舅舅打起来?” “因为他也有他的为难之处。” 见阿南仍是懵懂,我想了想,道:“这么说吧,娘亲病了,你眼前有一张馍,娘亲吃了这张馍就会痊愈,不吃就会死,你会为娘亲把这张馍取来吗?” 阿南立刻点了点头。 我又道:“可是,隔壁小虎子的娘亲也与娘亲得了同样的病,但馍只有一张,你要怎么办?” 阿南问:“不能分食吗?” 江山只得一座,一山岂能容二虎,我摇了摇头:“不能。” 阿南怔怔地看着我,片刻,垂下眸去:“阿南不知道。” 我又道:“但这还不是最令人为难的。试想在你身后,需要这张馍的不止娘亲一人,还有你二舅舅,你的大舅舅,慕世叔,绣姨,刘爷爷,我们都等着这张馍来保命,这时候,你要怎么办?” “若是这样,那阿南,愿意去为娘亲抢这张馍。” “可是隔壁小虎子也一样,他身后也有他的家人,他的至交亲朋,若你抢了这张馍,他的家人就没了,你能说你做得对吗?或者反之,若小虎子来与你抢馍,你又能说他做错了,事坏人吗?” 我续道:“甚至有时候,你背后还不止家人,你若为王,身后便是你的臣民百姓,你有你的朝廷与城郭,你要对他们担起责任,心中就必须有所择选。” 阿南似有所悟,问:“娘亲的意思是,阿爹他也是这样的,他身上也有这样的责任?” 我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吧。” 自古国与藩不两立,国强则灭藩,藩强则祸国,两相威胁,两相忌惮,若能维持表面平衡,倒是能暂得数十年安宁,可这样的平衡一旦到了临界点,一旦被打破,天下大势所驱,不争则亡。 这是江山数代遗下的沉疴,沉疴难治,不伤筋动骨一番,何以痊愈? 我对阿南道:“平西起兵后,江山里,人人自危,你阿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情,便只剩一条路可走。他从前与我说,既要争,既然只能争,就要争赢。但你要知道,有时候,他也身不由己。” 阿南仰头问:“阿爹那么厉害,也会身不由己么?” 我温声道:“身在高位,高处不胜寒,身不由己的时候反而多,这些道理你日后慢慢就会懂了。” 阿南低头思索一阵:“阿南明白了,阿爹是王,他身后有千千万万的人,所以他要去为他的臣民百姓争那张馍?” 我点了点头:“等你渐渐长大,懂得更多道理,你就会知道,许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的阿爹,他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不希望阿南只因从小养在我的身边,养在随境,就对于闲止心存恨与怨。 我希望他能理解他的父亲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困苦,我希望他能敬重他。 阿南问:“慕世叔与二舅舅要带兵打仗,他们身上也有这样的责任吗?” 我道:“他们也是。” 阿南又问:“那娘亲呢?娘亲也有吗?” 我笑道:“娘亲是大随被废的公主,但自小在大随天恩的庇护下长大,眼下纵不用与你世叔和舅舅一样征战四方,心中也始终站在随这一边的。” 阿南听了这话,皱起眉:“娘亲与爹爹一人站了一边,就没有两全之法吗?” 我道:“这是千古难题。读书而问道,习武以强身,你念完《千字文》就该读《论语》了,《论语》里‘为政’篇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等你日后念更多的书,时时学而思,思而学,常有所得,这样的难题,到了你手中,或许就会有两全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要写这段呢?因为阿南以后会是一个千古仁君(我是不是略微剧透了点什么,没关系,反正还有几万字就完结了) 明天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3656590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说什么是什么。、南鱼姐姐、宁静海、帅鸽只想睡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鱼姐姐、36565902 20瓶;你说什么是什么。、苏泽弈、七月流火 10瓶;既孤且勇 5瓶;大梦当觉、茕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一念三千 11 阿南安静了一阵,我以为他已睡去,刚要安寝,忽闻他又唤了一声:“娘亲。” 他问:“娘亲,爹爹他是不是读过很多书。” 他双目灼亮,眸子里有月色交织,与于闲止十分相像。 我“嗯”了声:“怎么?” “爹爹既然念过许多书,娘亲说的难题,爹爹会不会已经有了解法?” 我听了这话,不由想起当年分别时,于闲止曾对我说:“阿碧,我与你定个日子吧。” “三年。三年后,我必让这场战乱见分晓,谁胜谁败,我必能予你一个答案。到那时,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去见你一面。” 眼下三年已过,平西亡,辽东灭,桓境内暴|乱四起,只余与远南联兵这一条路可走,战事虽未平息,但战局已日渐明朗。 等小河洲合围沈羽以后,大随便只剩远南这一个天敌了。 这样也好,至少不再是乱战,也算于闲止已给了我答案。 我没有答阿南的话,抚了抚他的额,轻声道:“睡吧。” 这一席夜话过后,阿南心中困惑稍解,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亦比以往用功了许多,他说想在入夏前开始念《论语》,每日去刘寅那里诵读,都要多呆上一个时辰。 然而,远南与随联兵的事却迟迟未有定论,我让阿南的武卫前去打听,武卫回禀说:“原本焕王爷殿下与远南王早以拟好出征计划,临到要发兵了,桓太子白桢忽然亲自修书一封,说此次合围沈羽,桓军也要分兵一并前去。” 辽东大势已去,只余残兵败将苟延残喘,若非忌惮沈羽领兵的神威,何须合力攻之?远南与大随的兵力绰绰有余,桓进来横插一脚,纯属画蛇添足。 但我并非不能理解白桢为何有此一举。 而今桓内乱不断,倘若远南与桓的盟约在这时候除了岔子,可谓雪上加霜。尤其是白桢,他与于闲止没有如白朽那样的交情,对远南的信任自然也少上几分,眼下远南与随联兵,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派兵过来盯着。 可得知这一消息,我心中更是放心不下。 须知许多事并非人多力量大,多一方搅进来,局势就纷繁复杂许多。 我生怕二哥与慕央着了桓的道,日也忧,夜也忧。不日,二嫂过来看我,我将心中愁虑说与她听,她嘲笑我道:“你且放宽心,桓眼下派兵过来,至多盯一盯于闲止与大随有没有猫腻罢了,桓境内乱得一塌糊涂,他们眼下是盼着谁都不要招惹才好。” 我愣道:“我日前听说,桓境内有暴|民组成义军,专杀朝廷州府官员,但桓兵力强横,一半男儿都从了军,方入春时,不是还说他们朝廷已派兵去镇压义军了吗?” “那也得要镇压得了。”二嫂道,“你且想想,桓的兵虽然多,三分之一都派到大随境内与远南合盟。他们在大随境内打了几年,得了许多好处,眼下因为内乱就这么撤去,岂不是把好处都让给了远南,连仗都白打了?” “再说眼下桓帝病危,白桢白朽争皇位争得你死我活,桓境内余下的兵力,还要分去一部分给他们内耗。最后剩下几支大军去镇压民间义军,若找准一点猛打,倒也镇压得下去,可惜就可惜在他们不齐心,反叫义军钻了空子。” “怎么不齐心了?” “听说有一个将军反了,带着部下投靠了义军。反的还不止义军,有的州府官、富户、商户也反,还拿着钱财帮忙整合义军,聚齐近十五万之众。听说入春时都打到桓都附近了——” 二嫂说到这里,顺手在桌上拿了个果子要往嘴里塞,朝我眨了眨眼,“你知道那支攻到桓都附近的义军,是怎么被打退的吗?” 我问:“怎么被打退的?” 二嫂吐出三个字:“于闲止。” “当时白朽看情势危急,连夜请于闲止帮忙。于家有个二公子,他的夫人是桓白氏的一位郡主,这事你可知道?” 我点了点头。 “然后于闲止就让这位二公子带着远南军进入桓境,与桓军一起前后合围民间义军,听说也是苦战了数日,直到前一阵子,才击退了义军。” “然而义军亦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近日又有复起之势。于闲止便让二公子暂且带兵留守桓境,以防暴|乱再起。” “只不过,于家二公子带兵入桓的时候,用的是他夫人白氏郡主的名义,连桓境内都当他只是来帮个忙而已,这支兵的主力仍是桓人。是故也是到了近日,我才得知于闲止竟肯用重兵来助白朽,他跟白朽的交情,也堪称是比金坚了。” 我听了二嫂的话,隐约想起一事,于闲止右手的伤疾,仿佛就是因为白朽落下的。 我一时觉得蹊跷。 于闲止这个人,心思极深,战事未起时,他与谁的交情都似乎不错,近如我两位皇兄,如慕央,远如沈琼沈羽,如平西王,可战事一起,他却是狠心无情的,李有洛说斩就斩了,沈琼说逼死就逼死,眼下沈羽被困小河洲,率先提出要去围杀的,竟也是他。 在他眼里,何曾有交情二字可言。连二哥都说,他这辈子负过人还少了。 可眼下他对这个白朽,竟能做到仁至义尽,甚至在远南战事胶着时,还派兵入桓境去帮他? 二嫂道:“之前桓境义军迫近桓都,桓帝强撑着身子,将白朽招了回去,让白朽先将义军退了。但白桢从中使了个绊子,在白朽军中安插了暗桩,白朽对敌时,被这暗桩所害,竟受了重伤。还好白朽早有防备,提前给于闲止去了信,于闲止让于二公子带兵入桓境,非但帮忙退了义军,似乎还救了白朽,把白朽接到于二公子夫人的郡主府照顾养伤,叫白桢恨得牙痒痒。” “所以说,白桢眼下最忌惮的,除了与他争皇位的白朽,还有就是于闲止。他这回派兵过来要与远南大随联兵一起合围沈羽,一来,确实怕远南与随有什么猫腻,二来,更怕于闲止这头灭了辽东,回头就要帮着白朽动他,他派兵一路跟着,也好随时盯着这位远南王的动向不是?” 二嫂说到这里,语气忽地一顿。 她看我一眼,神色有些迟疑,须臾才道:“我知道你对一直跟在于闲止身边的桓公主上心,有个消息我说了你可能不愿听,但我实在不能瞒着你。” 我道:“你只管说。” “白朽信任于闲止,桓帝与白桢却未必,且远南与桓相互间结盟,总不能是空口无凭的。那桓昭永公主之所以跟着于闲止来了随境,是因为他们之间已定下了婚约。” 我早料到如此,可乍一听闻,心也不免一下收紧。 半晌,我听得自己闷闷地道:“可于闲止与那桓昭永,不是早已定下了婚约,只是一拖再拖么。” 二嫂道:“这回不一样,这回连大婚的日子也拟下了,五月初五,听说小河洲一得胜,于闲止就要即刻回远南,迎娶昭永公主为妻,连请柬都分发出去了。而今那桓昭永追着于闲止来了随境,于闲止身边人,已是以王妃礼待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鸢、ryota、宁静海、che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6565902 20瓶;慕影 7瓶;辞恬、一颗卤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一念三千 12 我听了二嫂的话,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眼前竟浮现起那日在桃花林里,于闲止乘着马车去接那桓昭永公主。 春日迟迟,落花簌簌,她一见于闲止,满心欢喜直要从眼底溢出来,连笑靥也明媚动人。 我心中空芜得厉害,二嫂看我一眼,说:“我知道,眼下不让你把这事往心里去,你是万万做不到的。但你要看开些,于闲止是远南王,他要如何我们管不着,但无论怎么样,你还有阿南,还有你两位皇兄,日后还是大随的公主。” 她言罢,又补一句:“你二哥也知道这事了。” 二哥一向是个暴脾气,我听了这话,只怕他又冲动行事,不由问:“二哥他没怎么样吧?” “倒是没有。”二嫂道,“就是黑着一张脸。但你也知道,他惯来对我也是黑着一张脸,因此我也看不出个究竟。” 我“嗯”了一声。 二嫂又仔细瞧了瞧我,约莫是看我脸色尚好,说道:“行了,三日后就要出发去小河洲,军中还有一堆事务要料理,我先走了。” 我问:“是你去?” 二嫂愣了一下,大约没明白我此问何意。 过了会儿,她反应过来,点了一下头:“我去。你二哥让慕央去雁山里守着。” 我原以为二哥怕二嫂耽于师徒情,不会准她去小河洲合围沈羽,没想到他竟点了二嫂为将,反而派慕央去守小河洲以北的隘口。 二嫂走了以后,我胸口闷得厉害,坐了一会儿,起身推开窗,暮里的风顺着窗隙灌进来,浸在肌理,又觉刺骨寒凉。 我就这么起起坐坐,推窗关窗,明明知道症结在何处,却不想多做计较,更不想去追问于闲止为何竟要娶那桓公主为妻,为何竟要负我。 我年少时,凡遇事必纠结因果,时过经年,才知因果无用,有的事非我苦苦求索就能乾坤倒转,人事如此,敌不过木已成舟。 心中竟也不是很难过,只觉得惘然,觉得荒芜,觉得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竹篮打水。 绣姑为刘寅看诊去了,我添了衣,独自在窗前立了一会儿,唤来一名婢女,让她照着绣姑日前写的方子,为我去煎治胸闷的药。 不多时,婢女将药端来。我惯来是十分怕苦的,吃药总要就着蜜饯,眼下一口将药汤饮下去,舌尖竟没尝出苦的滋味,仔细咂了咂,却觉得那蜜饯腻得慌,腻得我胸口提不上气来。 我让婢女把药碗收了,说:“等绣姑回来,让她今夜带阿南安寝,我不舒服,先歇下了。” 婢女称“是”,退出屋去。 我倚在床榻边,闭上眼,眼前先是恍恍惚惚,随后慢慢浮现起许多年前,于闲止解下脖间的玉菩萨,为我系上。 那是他带我离宫散心,送我回京的路上。 街头巷尾的风声在身边呼啸来去,日影如月倾洒温柔。 他对我说:“回宫后,要照顾好自己,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心中蓦地一阵锐痛,我陡然睁开眼,只觉眼前一阵天眩,连背心也汗涔涔的。 外间夜已深,阒然而寂寥,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不要再想了。 隔一日,二哥来看我,他出征在即,大约是百忙之中腾出的空闲,方一坐下,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开门见山道:“后日出征,两路兵马集结,走得早,你不要来送。” 所谓两路兵马集结,正是指大随的兵马与于闲止的兵马。 我点了点头:“好。” 二哥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前一阵子思来想去,还是把你的事,阿南的事,去信给大哥说了。” 我“嗯”了一声。 二哥看我一眼,又添一句:“哦,后来听说了一些于闲止的近况,我又追着去了一封信,八百里加急,把他的近况也告诉了大哥。” 所谓于闲止的近况,便是他要娶桓公主的消息吧。 二哥大概早已得知,只是不知当怎么与我开口,最后反而是二嫂来将这消息告诉我。 二哥道:“大哥那里回信了,说军中事务繁杂,小河洲合围沈羽后,不知还有什么变故,让你在淮安等着我送你回京也不是办法,如今大随境内尚算太平,他方一接到我的信,已急调回卫旻,命他带着一部分禁军与一部分中州驻军亲自过来接你与阿南,大约再过些日子就要到了。你……” 二哥看了看我:“你若是不愿这么早离开淮安,我就让卫旻回去,等我打完小河洲这一仗,你跟着我回京。大哥说了,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去,等战乱平息,一定复你公主尊位。他还说,阿南也大了,等他到了京城,让他跟着珣儿一起去翰林进学,彼此之间以亲兄弟相称。” 小河洲的战事虽说不上艰险,毕竟有多方势力搅在一起。 我担心二哥二嫂与慕央的安危,原本是想等着这里的战事了结后再随二哥一起走的。 可是眼下,我一想到于闲止,真是一刻都不愿在这里多呆了。 我是要去到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才好。 我对二哥道:“我等卫旻来接我,跟他回京。” 二哥愣了一下,过了半刻,道:“成吧。” 他似已看出我心中症结所在,默坐了一会儿,说:“卫旻大概还有七八日才到,明日我给他写一封信,催他走得快些。你这一阵子左右也是闲着,想出去闲逛便闲逛吧,我多派几个武卫跟着你。哦,我听下头的人说,西市口新开了个说书摊子,你从前不是爱去景阳街听人说书么,不然带上阿南也去听一听。” 二哥说话间,已走到屋门口,方要推门,又回过头来。 他沉默一会儿,蓦地抬起手,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胡乱且粗糙地揉了揉我的发,然后应着外间禀报军情的声音,匆匆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绿鹅呃、毛毛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鱼 20瓶;既孤且勇、SUNNY须臾之间、Heritag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一念三千 13 我到底未能如二哥提议的那般,带着阿南出门闲逛。 卫旻还有几日就到,从淮安到京城,又是一段山远水长。我近来身子不好,该在府里好生休养。 倒是阿南,听说要回京了,说要给他的皇舅与太子哥哥备一份见面礼,隔日一早便跟着武卫出了门。 大约是二哥吩咐了府中人尽听我的吩咐,顺着我的心意行事,自从我上回差一名武卫去打听了联兵事宜,那名武卫一有消息,便前来与我禀报。 今日提起桓,说桓境内义军复起,大有不破王都终不还之势;又说在于二公子府上养伤的白朽伤势加重,二公子想请名医来为他看诊,哪知名医尚未入城,便被暴|民杀了,眼下白朽性命堪忧。 我问:“桓宫里的太医呢?” 武卫道:“消息里没提,八成是被桓太子白桢拦着,不允宫里的太医给白朽诊治。” 想想也是。 这个太子白桢,争皇位争得疯了魔,眼下桓境内乱成这样,他竟还有心思与只剩半条命的白朽内耗。若叫义军攻破了皇都,他连皇位都没得坐。白朽好歹有领兵的本事,先让太医的白朽的伤治好,命他带兵出去平乱不好? 实在是本末倒置。 武卫续道:“这回义军来势汹汹,桓本来仍是托付于二公子帮忙平乱的,谁知于二公子领兵走到城门口,又被一道皇令召了回去,桓随后另派了一个不怎么有本事的将军去和义军交手了。” 我问:“那皇令是白桢下的?” 毕竟白桢一向忌惮远南于家。 “不是,是桓帝下的。”武卫道,“倒是那桓军与义军交手时,发生了一桩事甚是奇怪,那义军头子……” “行了。”我道,“不必说桓了。” 我从前打听桓的消息,是因为于闲止搅在里面,盼着能从细微处窥得他的身影,而今我与于闲止已没了干系,桓的消息听听便罢,扯远了,便觉得聊赖了。 武卫应“是”,转而又说起二哥与慕央云云。 时已近晚,我一面听着,一面注意着院门的动静。果然没过多久,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南行到门口,仔细迈过门槛,颇兴奋地对我说:“娘亲,阿南方才在刘府外遇着了一个人!” 他手里拿了一张红笺,兴致勃勃地扑倒我膝头,仰头道:“是那日咱们在桃花林里遇着的那个妇人!” 我愣了愣,不由看向跟在阿南身后的武卫。 武卫面色有些难堪,低低唤了声:“公主殿下。” 阿南举着手里的红笺递给我:“她说她快成亲了,邀我去她的成亲宴上观礼。” “那桓……不,那位妇人,”武卫道,“那位妇人说,当日在桃林一见,她便十分喜欢小公子。得知他是刘府上的,今日特地前来,想问小公子一家人能否去她的成亲宴观礼。末将已回她了,说小公子不日要出远门,只怕是赶不上去她的成亲礼。她或是见小公子失望,便将带在身边的这张红笺赠给了小公子,权当请柬。” 我接过红笺一看,这是一张未写完的喜帖。 没有受邀人的姓名,也没有署名。 大约是那桓公主想问清阿南的父母名讳后,再与于闲止一一填上。 但我仍是认出了红笺上,“缔结良缘,永以为好”八个字。 这八个字出自于闲止之手,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上的。 我不知道这张红笺为何会出现在我手里,不知那桓公主究竟是认出了阿南,还是透过阿南,认出了背后的我。亦或者,她并非有心为之,她只是觉得阿南长得有些像于闲止,觉得那日在桃花林间,阿南很得于闲止喜爱,所以想借着邀他观礼,来讨于闲止欢心。 阿南头一回收到这样的喜柬,原本是十分开心的。可他仰头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蓦地问:“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是不是难看至极,还好绣姑熬了药端来,看了看阿南,又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将红笺从我手里抽|出来,温声道:“公主,该服药了。” 我将药汤一饮而尽,胸口的闷痛却丝毫不减。 但我不能叫阿南看出来。 我牵过他的手:“娘亲没事。”又看向院中一名婢女,问:“晚膳备好了吗?” 婢女道:“回公主的话,晚膳还有一阵,但正屋里有刚做好的点心,小公子可以先用一些。” 我点了点头,正要带着阿南回屋,这时,一名刘府的护卫匆匆入院,拱手道:“公主殿下,远南王忽然来了刘府,说……想要见您一面。” 我顿住步子,默立片刻,道:“不见。” “可是……”那护卫似是迟疑。 “可是什么?公主的话你也不听了吗?”绣姑斥道。 “是。那小的这便去回了远南王。” 我带阿南进了屋,令他用了些点心,他似是想问我为何不见于闲止,时不时便从眼风里觑我。但他到底是敏锐聪颖的,终将问题压在了心头。 不多时,晚膳备好了,我略略用了几口,一时想到阿南拿回来的喜笺,想到缔结良缘,永以为好,想到于闲止竟在这个时候来见我,只觉胸口闷得比先才还要厉害,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我对绣姑道:“你帮我煮碗安神的汤来,我睡一会儿。” 绣姑欲言又止地看我一眼,大约想说安神汤服多了对身子不好。 可她还是将劝慰的话咽下,点了点头去了。 我就着安神汤的药效,迷迷糊糊地倚榻睡去,但并未睡踏实,朦胧间,还能听见屋里屋外的动静,还能感受到天光渐渐淡去,日暮四临。 屋外传来叩门声。 刘寅道:“公主,您若醒了,可否出来听老臣几句话?” 这里虽是刘府,但刘寅甚少来我的院子,我想到二哥二嫂明日就要出征,怕有什么要事,整了整衣衫,出声应了。 刘寅一见我便拜下:“公主,远南王眼下仍等在府外,老臣恳请公主,出去见他一面。” 我微蹙起眉,还未开口,他又道:“焕王爷与聂将军护公主心切,若得知远南王来了刘府见公主,势必要从淮安府赶过来。老臣知道公主与远南王之间有龃龉,不愿见他,但远南兵马明日一早就要与随兵联兵出征,若叫远南王一直在刘府门口这么等下去,惊动了焕王爷与聂将军,彼此之间起了冲突,耽误了联兵计划,实在是因小失大啊。” 他说到这里,径自一撩衣摆,朝我拜下:“老臣还请公主三思。” 我弯身将他扶起:“刘大人请起。”默然片刻,点头道:“好,我出去见他。” 暮色已至,天末一团云霞艳色。 于闲止等在这烈烈黄昏里,一身银铠白袍尽染昏黄。 他见了我,唇角动了动,牵出一个笑来,唤我:“阿碧。”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道:“人你已见到了,若没有别的事,远南王可以回了。” 于闲止沉默片刻,才说:“阿碧,我与白柃其实……” “远南王何须与我解释?”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道,“你与白柃什么?你想说,你与白柃定下婚约,你要娶白柃,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远南,要与桓结盟,就必须娶桓公主为妻?你想说,你心中根本没有白柃,只有我?” 我看入他的眼:“你为何今日才来?” 他似愣了一下:“什么?” “远南王为何今日才来与我解释?不正是得知阿南接到了白柃相赠的喜笺,发现纸包不住火了,所以匆匆赶来,想看看能否补救吗?” 我道:“你若真有心顾虑我的感受,你初到淮安的第一日,便该来刘府将实情告诉我。今日才来,太晚了。” 于闲止垂下眸,半晌,似是自嘲地笑了一下:“嗯,是我对不起你。” 短短几个字,已不再多做分辩。 我点头:“好。那你必然也记得,我当初说过的,你若负我,你我今生瓜葛尽断,一生绝不复见。” 我道:“今日一见,即是你我最后一面。” 于闲止看着我,眸中浮浮沉沉,片刻,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我:“我这些日子,给阿南起了几个名字,拿不定主意选哪一个才好,你挑一个吧。” 我看着他手里的信笺,没接,道,“你日后自己给阿南吧。” 于闲止的手顿在半空,慢慢收回,应道:“好,等从小河洲回来,我着人拿给他。” 我道:“也不必了,再过几日,阿南就要随我回京了。” “你要走?”他一愣。 “我不该走吗?”我道,“淮安本不是我故乡,我在外流落经年,是该回家了。” 天末云霞褪去,暮色化成苍茫的蓝,笼在府外街头,像一团晦暗的雾。 我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于闲止默立一会儿,道:“明日我要出征了,你二哥说,你不会前来相送。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他的眼底染上暮里的雾,寂寥像秋,可明明春尚未过去。 “闲止哥哥。”我道,“我累了。” 这么多年,我太累了。 于闲止定定地看着我,眸色黯下去。 片刻,他安静地笑了一下,指了一下刘府的府门,说:“我看你进去。” 我忽地想起很多年前,我方从冷宫出来,乍然听闻那个害我入冷宫的凤姑被他收入王府,对他说,就这么,算了吧。 当时他也是像这样指了一下天华宫,说,我看你进去。 我还记得那日有茫茫深雪,将他的发丝染得花白一片,一如眼前苍苍暮色,披在他的肩头,叫人忽然想起一个句子来,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不知道那一晚,于闲止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他踩着深雪走路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大约因为远南没有雪。 后来,我每每至睡梦里惊醒,梦里都有一个踽踽而行的身影,他或是走在大雪纷飞的山麓,或是走在荒烟蔓草的广漠。 我一直后悔没能陪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出去吃饭,更晚了,让大家久等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519733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努力吃很多饭看很多书 5个;宁静海、chen、隐形的翅膀、亗年、25749721、南鱼姐姐、 致青春、瓜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张敬轩是我的神 50瓶;一只鱼、明澈、A梦没有哆啦、35197330 10瓶;爱吃鱼的鲨鱼 9瓶;胖一次打一次 6瓶;数不清的咩大王 5瓶;南鱼姐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一念三千 14 这年的夏来得格外早,二哥二嫂出征后不过两日,淮安就烈日炎炎了。 不日,慕央也出发了,他要去小河洲以北的雁山隘口守着,及时增援或退敌。 慕央走前对我说:“焕王爷那里战况纷繁,我命了几名武卫随你回京,你若有要事,让武卫先传信给我,他们知道如何最快将信送到我手上。” 我却觉得慕央多虑,眼下大敌都在小河洲以南,我这里能遇着什么大事? 谁知没过几日,刘寅就来与我说:“今早远南来了两名将士求见慕将军,老臣怕他们有要事,便托了公主身边的一名武卫,将他们送去慕将军驻地了。” 我纳罕,联兵计划早已拟好,二哥二嫂与于闲止也已走了数日,远南的将士这时候来找慕央做什么? 我问:“他们可说了所为何事?” 刘寅摇摇头:“这倒没有,老臣看他们像是有点难以启齿,说不定是为私事。从前远南王与慕将军同在西里领过兵,彼此手下的人相互认识也没什么。” 我点了点头,想着远南如何现如今与我已没了干系,遂不再追问。 隔日,卫旻到了。 他当年送我过雁山,算是患难之交,我见了他心中格外感慨,问:“卫将军这些年过得可好?”又见他一身风尘仆仆,额角还添了一处刀痕,不由道:“卫将军征战辛苦。” 卫旻道:“保家卫国乃末将职责所在,公主言重了。” 言罢,他又道:“末将知道公主在外流离经年,而今归京在即,难免心切。但末将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主可否在淮安多留些日子?” 我问:“为何?” “是这样,末将昨日接到急报,说桓有异动,桓军近日忽然大肆集结大随境内的兵马,而桓境内,或因暴|乱难平,也在集结四方兵马,朝廷甚至还发出了募兵令。” 我一愣:“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 然而话一出口,我又反应过来。 日前武卫倒是常来与我禀报桓的消息,可我因于闲止的缘故,截了他的话头,他后来再来与我说军中事务,便不提桓了。 桓养兵近百万之众,除却这些年战死的,投靠义军的,三分之一都派来了随境内,分派在各处驻地。 也就是说,就在这几日,桓忽然在大随境内集结了二十万余兵马? 卫旻道:“眼下正逢大随与远南联兵之际,桓先是横插一脚,派了三万人跟随联兵一起去围剿沈羽,而今忽然又有此异动,末将怕桓或有阴谋,是以想在淮安多留几日,毕竟桓的兵马都在西里与小河洲一带,末将留在大随以南,一旦状况有变,也可及时增援。” 他说到这里,又补一句,“末将来接公主殿下,受的是皇命,昨日末将接到桓的消息,已去信向皇上请罪。末将还给慕将军去了一封信,请示他的意思。自然,公主若希望能及时回京,末将不敢不从。” 我当初急着回京,不过是因为不想再与于闲止纠缠下去,而今于闲止不在淮安,我一个闲人,多留几日少留几日又有何妨。 我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那便依卫将军的意思,等事态明了,我们再启程回京。” 我原以为桓如今这么大动作,稍等上几日,他们的目的便清晰可见了,谁知一连等了二十余天,除了得知桓集结大军后,分派五万人往北,余下的,都往南面桓与随的交界处退去了。 往交界处退去,即是要撤兵的意思? 刘寅道:“或许是桓境内的义军太厉害,朝廷镇压不住,所以才让大军从随撤出,回去平乱的吧。” 我虽也以为是,但又觉得这并不是事情的全貌。 既要调大军回桓平乱,何故又分了五万人往北?大致来说,西里往北是小河洲,再往北即是雁山,雁山与小河洲紧邻淮安驻地,是大随重兵集结之地,区区五万桓兵,能掀起什么风浪? 卫旻也觉得此事甚为蹊跷,去信给慕央,慕央只回了四个字,再等等看。 我其实不大关心这些军中事务,心中最为挂怀的,还是我身边亲人的安危,我的二哥、二嫂,还有慕央均在军中,而他们的每一胜、每一败,都牵动着大随的国运,牵动着大皇兄与兰嘉余下半生的宿命。 桓的异动一起,不知怎么,我心中就有些隐隐不安。仿佛已觉察到了哪里不对,可是凝下心神细细去想,又无迹可寻。只好任这不安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日益剧增,每等来一个消息,无论好坏,都会坐卧不宁数日。 四月落了几场雨,天刚凉了几日,转眼又烈日当头。 这一日,阿南刚跟刘寅学完了《论语》,便要拉着武卫去西市口听人说书,还没走到府门口,只见一名小将士匆匆行来,大喜道:“禀公主,焕王爷殿下与聂将军在小河洲得胜!如今已在回淮安的路上了!” “当真?”我道,又问,“那我二哥二嫂可有受伤?” “焕王爷没有,聂将军像是伤势不轻,所幸性命无尤,焕王爷是以来信说,可能会在路上耽搁些日子,让聂将军好好养伤。” 我愣住,我二嫂武艺超群,乃大随第一女将军,何况此去合围沈羽,整合了大随、远南、桓三方之力,就这样,二嫂竟还会受伤? 我问:“那沈羽呢?你们是活捉了,还是他已经……丧生了?” 小将士摇了摇头:“都没有,听说是带着辽东王小世子逃了。但焕王爷殿下已全数剿灭了辽东残部,待收复济州后,辽东再无复起的可能。” 这么多人去合围,还能让沈羽逃了? 我问:“怎么逃的?” “王爷殿下的来信上没提,只说当时战况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 我还待再问,只听府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眼前的小将士先我一步反应过来,对着府门口的人拱手道:“卫将军。” 二哥二嫂得胜,这分明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卫旻眉间一丝喜色也无,反倒有些焦急。 他步到我身前,拱手行了个礼,开口便问:“公主与小公子的行囊可已收拾好了?” 我与阿南的行囊早子决定要回京当日就收好了,而今虽然多留了月余,不过取出了些日常用度,略作归整便可启程。 我点了一下头,看卫旻一脸急色,忍不住问:“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卫旻沉了一口气:“桓白朽死了。” 我一怔:“你说谁?桓廉亲王白朽?” 他两个月前不是还被于家二公子接到府上养伤吗?当时于二公子为他请了名医看诊,可惜名医还没入城,便被桓境内的暴|民杀了。可是,听说那白朽的伤势并不致命,凭于二公子对他悉心照顾,岂有救不回他一条命的道理?再者说,远南于家势大,就算从外头请的名医被杀,宫中的太医被白桢拦阻,于二公子府上难道没有大夫?既然有,为何救不了白朽? 我问:“白朽怎么死的?” “尚不清楚。”卫旻道,“还有一个消息,远南境内,于四公子也整军了。” 我愣了半晌:“远南与桓,这是什么意思?” 卫旻摇了摇头:“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探子那里的消息也没有传过来。但是,末将有一个猜测——远南与桓,同时这么大动作,可能是要整合大军伐随。” “伐随?” “是,远南之所以与桓结盟,除了地理上相互依凭,有共利可图,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白朽。桓白朽与远南王的交情,是他们盟约的纽带。而今白朽死了,兼之白朽生前又与白桢水火不容,两边的关系一定十分微妙。他们一定需要再建一个牢不可破的盟约。” “把桓公主嫁给远南王为妃,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沈羽战败,辽东覆灭,对远南与桓来说,只剩随一个敌人,在这个时机一同举兵伐随,不可谓不明智。毕竟桓境内乱成这样,对于桓来说,除了打下去,争下去,竭力维系与远南的盟约,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道:“可是,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就像心中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安一样,似乎是没有由头的。 细细想来,桓的动乱,白朽的伤,白朽的死,桓的分兵,远南的整军,哪里都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不对劲。 卫旻点头道:“是,末将把这事禀报给了慕将军,慕将军也说事有蹊跷。但我等身为大随的将领,凡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眼下远南与桓既有大军来犯的可能,我们就不得不防。如果倾远南与桓的所有兵力,单是打头阵的,就是四十万之众。” “淮安这里不日后恐会沦为沙场,再不宜久留,慕将军已发急函回京,请皇上下令调兵,并命末将即刻护送公主殿下回京。” 卫旻语气迫切万分,已由不得我去细想。 我点了点头,命绣姑与府中婢女帮我和阿南重新整好行囊,于这日午后,启程赶往京师。 天阳炖耀,连着几日赶路,晒得随行一众人等恹恹的。 我们这一行人,除了卫旻带来的千余将士,还有慕央给我的武卫,这些年常在刘府伺候我与阿南的婢女与小厮。 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知战况有异,行在路上,偶尔掀了车帘去看,也觉得路上过往行人神色匆匆,沿途好景都覆上黄沙漫漫。 阿南倒是自得,他头一回赶这样远的路,一路上精神十足。偶尔到了驿站,略作驻足,他便从他的随身行囊里翻出素笺读读写写。 这些素笺是临行的前一月,刘寅带着他一起抄的,上头写了《论语》的“为政篇”与“学而篇”,刘寅还赠给他一只碳笔,让他将沿途见闻,所思所得,一并记在空白的素笺上。 我看着那素笺,一时想起春深时,阿南从桓昭永公主那里得来的红笺。 那是他 第一回接到喜柬,开心极了,以至于后来那红笺被绣姑取走,烧成飞灰,他还追问过红笺的去向。 但他乖巧又敏锐,问过一回没有得到答案,便知道不该问 第二回。 我想起这事,不由问绣姑:“白柃怎么样了?如今还留在淮安么?” 绣姑似是诧异我为何竟提起桓公主,愣了一下才道:“没有。听刘府的武卫说,远南王出征后的第二日,她便由远南王身边的那名叫秦云画的侍女陪着,一起离开淮安了。” 我“嗯”了声:“她也该离开了。” 毕竟五月初的大婚,还当准备些时日。 一名武卫过来与我道:“公主,小公子,该启程了。” 我点了一下头,帮着阿南一起把他的素笺收好,登上马车。 马车刚走出一段,车后忽然传来嘈杂之音,时而听见有人在呼喝,驱赶。 我心中觉得奇怪,不由掀开后帘望去,可马车之后跟着长长两列大随兵将,我看了一会儿,竟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一名将领从后头打马上来,一路行到卫旻马前,像是禀报了什么,卫旻神色一顿,勒令停了行队。 我与绣姑对看一眼,一同也下了马车。 在原地等了片刻,只见两名侍卫押着一名女子走上前来。 这女子一身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脸上衣上都沾上脏污,十分狼狈,可看她的样子,竟有些眼熟。 绣姑凑在我耳前,迟疑道:“公主,像是跟在远南王身边那个……秦云画。”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也认出来她了。 可之前不是说,秦云画早在近两月前,于闲止出征的第二日,就陪着昭永公主回桓准备大婚事宜了么? 秦云画的神色焦急又迫切,一见我,蓦地跪地,眼泪夺眶而出。 “奴婢恳请昌平公主,救救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9369464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子、你说什么是什么。、吃饱了就睡、南鱼姐姐、宁静海、安蓝若的轻松熊、ryota、3402262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6565902 28瓶;一只鱼、你说什么是什么。 10瓶;七月流火 8瓶;SUNNY须臾之间、既孤且勇 5瓶;香香姐~、茕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一念三千 15 我一时愣住,觉得自己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秦云画又道:“奴婢求昌平公主,救救王上!” 风沙烈烈,秦云画的话听得我心中一沉,连日来积蓄的不安与惶恐全都涌了上来。 可是很快,我又冷静下来。 秦云画追来了,我就该信她吗?于闲止这些年百思千虑运筹帷幄,什么事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几曾需要我插手?何况,他就要与桓公主成亲了,便是他真遇到什么困难,要救也该桓去救。我二哥二嫂在回淮安的路上,慕央尚在小河洲以北的驻地,大随的兵将又没为难他,我能做什么? 我道:“你们王上,手握重兵,从来无往不利,我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救得了他?” 卫旻就立在我身旁,他似也觉得秦云画的话十分荒谬,一挥手,两名侍卫得令,顷刻就要将秦云画拖下去。 卫旻对我拱了拱手:“公主,请上马车。” 这时,秦云画嘶声道:“王上与焕王爷的兵马分开后,被桓军合围,眼下被困在小河洲与西里交界的深峡凌厉,那地方四面维谷,王上已陷入绝境!” 我蓦地转身,卫旻几步抢上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看了眼一旁缚住秦云画的侍卫,又命:“放开她。” 秦云画泪眼婆娑地盯着我:“昌平公主可知,桓白朽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是王上命二公子动的手。” “可笑!”卫旻冷声斥道,“于闲止与白朽交情深厚,白桢却对他颇为忌惮,若是他杀了白朽,远南与桓的盟约怎么办?退一步说,扶白桢上位,对他于闲止来说,有什么好处?” 卫旻的语气颇是不耐,可我听着听着,却隐约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对的。 那时二嫂初初对我说,于闲止应白朽之请出重兵助他平乱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 于闲止是个势在必得的脾气,凡事若下定决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在他眼里,从来没有交情可言,他对沈琼、沈羽,对李有洛,甚至对他的姑母淮王妃,都是冷心寡义的,对白朽也该不例外才是。为何竟会在战事胶着时,还能仅凭“交情”二字,分出兵力去助白朽? 除非,他有别的目的。 我道:“你说白朽之死,是于闲止命人动的手,那他为何要杀白朽?怎么杀的?” 秦云画道:“白朽是大桓最擅领兵的将才,无论在军中还是百姓心中,他威望极高,若有机会能除去此人,王上自然要杀。” 这一点我信,白桢虽贵为太子,但资质平庸,见识浅薄,囿于皇位之争,除了长于心机手腕,哪里都比不上白朽。 秦云画续道:“三个多月前,桓民暴|乱,义军一路攻到桓都附近。白桢借此时机,召回在随征战的白朽,让白朽带兵平乱。这个消息,想必公主早已听说了。” 我点了一下头。 消息里说,白朽一来担心白桢借机对自己下手,二来担心义军来势汹汹,朝廷兵马镇压不住,回桓之前,请于闲止襄助。 于闲止随后让于二公子整军入桓,可惜,白桢还是借着在白朽身边安插的暗桩,趁交战之际,重伤了白朽。 秦云画道:“白桢白朽相争多年,白朽对白桢怎么会没有防备?白朽的身边人,必然是一同历经重重磨难的可信之人,白桢如何安插得了暗桩?那名伤了白朽的所谓的‘暗桩’,不过是二公子的人罢了。” “诚然,白桢的确打了借机伤害白朽的主意,还派了自己人混入白朽军中。二公子便趁机‘贼喊捉贼’,让白朽相信伤他之人确是白桢的人,随后以养伤之名,将白朽请到自己府中。” “白朽到二公子府中的当日,二公子便依王上之命,对他动了手。至于后来什么请名医为白朽诊治,名医途中被杀,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将白朽的死因暂时瞒下来了罢了。” “公主试想,白朽的伤本不致命,若非二公子动手,他怎么会死?还有那名请来的名医,二公子手下握有重兵,若有心保一人,派兵去护送便是,怎么会令他这么轻易就被暴|民杀死?” 是了,初听闻白朽被害,我还在疑惑凭着于二公子对他悉心照顾,岂有救不回他一条命的道理?便是请来的名医被杀了,于二公子身边的大夫呢? 原来白朽早就死了,后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真相。 我道:“后来桓境内义军复起,于二公子本来要带兵平乱,但临行前,桓帝一道旨意将他召了回来,反而派了一个不怎么有本事的将领出征。这可是因为桓帝久不见白朽,对于家起了疑?” “是。桓帝病重,但人尚未糊涂,白朽受伤以后,久不露面,桓帝自然就生了疑心。纵然白桢愚蠢,巴不得白朽不要见他父皇,在里头搅混水,但桓帝还是对于家失了信任,却又碍于远南之势,不敢直接对二公子动兵戈,故此只是召回了他。” “可是,白朽毕竟是廉亲王,位高权重,他的死因绝无可能长久的瞒下去。桓帝下令彻查,最终查到二公子身上。二公子受的是王上之命,桓这才得知,杀白朽的,不是王上还能是谁?” 卫旻道:“你说了这么多,却还没说于闲止究竟为何要杀白朽。”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秦云画道,“王上杀白朽,因为他的目的,从来不是伐随,还是伐桓!” “胡说八道!”卫旻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李有洛是谁杀的?沈琼是谁逼死的?我大随平西一带久收不回的失地如今是谁占着?这些年本将军跟随王爷殿下、聂将军、萧将军,在北境苦苦作战,与我们对敌的又是谁?!” “再说了,你说于闲止的目的一直以来就是伐桓,听起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任三岁小儿都知道,桓与远南相临相依,大随兵乱一起,远南却和桓打起来,无论大随这里是谁得胜,远南最终都是腹背受敌。” “你可不要忘了,你们远南举兵的第一步,就破了我大随三座城池!” “因为远南不是王上一个人的远南!当年王上尚还是世子,远南的政务军务,尚有王上的父亲做主。”秦云画道。 她看着我:“公主您可还记得,五年前,平西王起兵前,王上曾上京求娶您。当时王上与王上的父亲争执频频,王上的父亲写了数封信来京,后来还把奴婢派来了宫里?” 我记得。 彼时大皇兄与兰嘉成亲在即,皇兄说,要在他的成亲宴上为我与于闲止赐亲。于闲止每每来看我,总能接到自远南来的急函,每回看过后,他的脸色都不佳。 秦云画道:“公主可知,王上与王上父亲因何争执?” “因为您。” “王上执意迎您做王妃,可平西起兵在即,天下即将大乱,公主您的身份又……”她略一顿,“王上的父亲叮嘱王上,不宜再与您有任何瓜葛,让他回远南,与桓定下婚约,安心迎娶桓公主。可王上不愿,他说兵乱将起,您身世使然,必不能在这乱流中独善其身。他想娶您为妃,接您回远南,一生护您周全。王上的父亲勃然震怒,这才派了奴婢来京城。因奴婢是将门之后,父亲曾救过王上母亲的性命,奴婢转达父亲的话,也许王上能听上一二分。” “只可惜,即便这样,奴婢也劝说无果。” “后来月凉山梁亥反了,平西与燕联兵,起兵在即,您为了大随,毅然决然决定嫁给征西大将军沈羽,王上心灰意冷,这才回了远南。” “但王上是个势在必得的脾气。回了远南后,王上与王上的父亲仍是分歧不断。要在乱世中求一片立足之地,必须要争。王上的父亲主伐随,王上却要伐桓。若伐随,依王上的本事,眼前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大随领土广博,国力却积弱,只要按部就班,逐步吞并,总有一日,这个江山会到王上手中。可若是伐桓,远南该怎么做?只有一个办法,先灭平西,再去辽东,除去心头大患后,占住平西牵制随,与此同时,挑起桓的内乱,以民之乱,深入桓境王都,等时机成熟,长驱直入。” “王上说,国与藩虽不能两立,但国与国,却可以并存。” “这是……于闲止的计划?”我怔怔地道,“可是他,为何从未与我提及?” “公主,您想一想,单是听,您就知道这样做有多难。王上取李有洛首级时,带着一万人对上八万人,险些丧命。王上逼死沈琼时,您不在身旁,当时他从平西撤了三个城池的兵回雁山,在等到援兵到来时,情形只比当年在平西的艰难十倍不止。这么多年,王上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山火海上。他身有伤疾,明明不可作战,为何要亲上战场?他多少个日子不眠不休,为的又是什么?若他当年选择的不是伐桓,而是竭心尽力与桓合盟,一步一步分噬大随,他何尝需要如此辛劳?” “公主您知道王上的脾气,这样艰难的计划,每一步都九死一生,他一日没做成,便一日不会与您说。何况那时候,王上便是与您说了,您就会信吗?若他倒下了怎么办?何况您是大随的公主,一心向着大随,向着您两位兄长,若随利用这一点,反将王上一军,远南又该怎么办?王上毕竟是远南的王上,他的所言所行,也要对远南负责。” “我们与曾劝过王上,说不要这么做,暂时歇下来,这样实在太累了。可王上说,公主您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若随亡了,您也不会独活。可能是他要的太多吧,既想护住您,又想护住远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慢慢、宁静海、293694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鱼、只闻清风和我声 10瓶;辞恬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一念三千 16 我听了秦云画的话,不由怔在原地。 恍惚中,忽地想起于闲止曾对我说:“江山于我而言有何意义?我想要的,是远南于家、远南的子民能长久地、安稳地生存下去,不必每一年都担心被削藩,被将起的战祸殃及。” “古来王朝更迭,兴衰不过数百年,我不求远南百代无尤,但求我这一世能守好它。但若要守好它,要付出谋取一座江山的代价,我愿竭力一争。” “可是,你若问的仅仅是我这个人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是你。” 秦云画道:“公主可曾想过,桓帝穷兵黩武,民不聊生,这十数年来,桓境内的暴|乱不断,却一直不曾掀起什么大风浪,为何偏偏就在这两年中,桓境内的义军悉数集结,甚至能攻到桓都附近了呢?” “诚然桓民对帝室白家早已民怨沸腾,有此恶果,乃他们咎由自取,但是,若非有远南暗中襄助,这些草根出生的义军,早已被斩尽杀绝,如何有力与朝廷兵马一战?” “然而,凡事越是做到最后,越是艰难。王上与桓公主定下婚约,却一拖再拖,迟迟不肯迎娶,引来桓帝不满。白朽意外受伤,更挑起了桓帝对远南的怀疑,于是有了随与远南联兵,桓突然横插一脚的是故。而今,白朽的死因水落石出,桓帝命人彻查,继而也查出了义军背后的襄助者。” “桓帝与太子白桢震怒非常,他们终于明白,不灭远南,暴|乱将永无止息,直到颠覆帝室白家。而灭敌最好最快的法子是什么?取敌将首级。二公子四公子包括远南所有的臣民将帅唯王上马首是瞻,要暂时阻下远南的脚步,只有杀了王上。桓帝正是想清楚这一点,才决定破釜沉舟,大肆整军。” 随境内有桓兵二十余万,一个多月前,这二十余万兵分为两路,一路五万由西里北上,余下的一路,往桓与随的相临处退去。与此同时,远南境内,于四公子也整军了。 我一直以为桓与远南同时整军是要共同伐随,却又觉得他们这么做,时机与分兵之术都很不对劲。 听秦云画这么说,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桓与随的相临处,正是远南边界,桓帝命近二十万大军退去那里,不是为了撤军回桓平乱,而是为了……赶去远南边界,拦住要进随境解救于闲止的于四公子大军。 而另外北上的五万桓军,恰好能与桓在小河洲的兵马前后夹击,把于闲止围困在小河洲与西里交界处的峡谷。 可是,凭于闲止百思千虑的本事,早在远南与随联兵,桓突然横插一脚的时候,就该算到桓对他起了疑。小河洲合围沈羽后,他难道不知道与我二哥二嫂的随军一起回到淮安,避开这祸端吗?为何还要往南走,落入桓的包夹? 我二哥二嫂呢?他们与远南军与桓军分开之际,没察觉到异常吗?为何二哥的来信中,对此事只字未提。 我看向秦云画:“你从前虽常跟在你们王上身边,但据我所知,他并不如何信任你,即便是信任的,依他的性子,也不会将他这些年的计划通通相告于你,你竟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你们王上出征后的第二日,你便陪桓公主离开淮安,而今你怎么追来了这里?那桓公主呢?” “依你所言,你们王上眼下深陷困境,可他在陷入困境之前,尚与我大随的兵马一起,我二哥二嫂为何没觉察出异样?” “凭你们王上之智,早该算到桓的计划,小河洲一役结束后,他就该与我二哥二嫂一路,即刻带兵撤回淮安,又为何要往南走自寻死路?” 秦云画道:“公主有所不知,王上身边除了莫白大人与莫恒大人,其实是没有贴身侍婢的,奴婢之所以能常年跟在王上身边,是因为奴婢乃将门出身,有武艺在身,会刺探军情,其职责与莫白莫恒两位大人差不了多少,还有一点就是,有一些事务,终归需要女子去办。” “正如那桓昭永公主,她这些年一直痴恋王上,今年初,甚至不惜追来了淮安。当时远南与桓盟约尚在,王上需要桓的信任,便不能命人将她送回桓都,不能开罪了她,只好让奴婢时时跟在昭永公主身边伺候,一来从她口中刺探桓的内情,二来确保桓不起疑心。” “王上出征后的第二日,奴婢依王上的意思,以护送昭永公主回桓准备大婚之名,暂将她带回远南王都,但是在行到半途中,奴婢忽然遇到从军中折返的莫恒大人。” “莫恒大人当时十分焦急,与奴婢说,小河洲一役后,王上大约会往南走,十有八九会被桓军围困。他还将这些年王上的计划,与公主之间的种种,通通告诉了奴婢。他说,事态最终如何,他一时也拿不准,让奴婢在原处等上十日,若十日后,远南军没有任何人来与奴婢报平安,那便说明王上极有可能在小河洲与西里之间的峡谷出事了,让奴婢立刻来找昌平公主。莫恒大人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若王上出事,只有公主您能救他。” “至于王上为何不回淮安要往南去,焕王爷殿下与聂将军又是否知情,奴婢一概不知,莫恒大人也尚未来得及与奴婢说。” 我道:“也就是说,你们王上,包括莫白莫恒,他们早就料到了往南走会出事,可他们依然去了是吗?” 秦云画点头。 这时,绣姑斥道:“既然是远南王自己的选择,何故要让公主殿下去救?什么又叫,只有公主殿下能够救他?” 卫旻也道:“远南如何,原就与大随无关。昌平公主是我大随的公主,该当只为大随谋福祉,何故要去管反了的藩王?何况,本将军始终相信,远南王吉人自有天相。” 秦云画似是急了,伏地朝我磕一个头,道:“公主,王上这半年来是将昭永公主带在了身边,你心里纵是气王上怨王上,可是……”她看了我身后的阿南一眼,“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念在小公子的份上,您也去看一看王上吧!” 风沙又起,我愣愣地看着秦云画。 我想她误会绣姑与卫旻的意思了。 他们该是想说,我纵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纵是锦衣玉食荣宠天下,可我手上无权无兵甚至无人,我该怎么去救他? 我脑中乱纷纷的,心里明白绣姑与卫旻的话其实是说给我听,他们想劝我不要再管了,早日远离这场苦缠半生的纠葛,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泥足深陷。 我更明白他们还想告诫我,于闲止是逆臣,是反贼,是大随之敌王,不管他最终的目的是伐随还是伐桓,这些年与大随对敌是真,他若死了,对大随来说,始终是百利而无一害。 因此我绝不能,也绝不该在这时候保他的命。 我若因为私情折回去救他,我就再不配是大随的公主。 我就成了大随的罪人,万死莫辞。 我道:“卫旻,下令所有人即刻掉头,往回走。” “公主?!” 我又道:“你不掉头也可以,你给我一匹马,我自己回淮安。” 卫旻拱手道:“公主三思,末将以为此事——”他话未说完,双眼刹那与我对上,我不知道他在我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语气黯了下去,顿了片刻,他改口道,“是,末将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前文写得挺明显呀,秦云画是非常喜欢柿子的,但是她很清楚在柿子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心思绝对没有好结果,参考凤姑李嫣儿和桓公主,所以就用这种身份默默陪着,知难而退,不坏的。 我其实不太会写坏女角,可能因为我身边的妹子朋友都很好吧,下篇文争取挑战一下自己,写个绿茶白莲什么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婷哥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9369464 2个;慢慢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kiyo_ZZY 8个;痴情司 2个;道是寻常、宁静海、亗年、猫小元、25749721、阿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未悟道的佛 175瓶;36565902 20瓶;一只鱼、既孤且勇 5瓶;道是寻常 3瓶;辞恬、mikimi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一念三千 17 马车辚辚奔走在路上。 卫旻亲自为我驭车,急调了一百人随行。 他说,一千余人行军速度太慢,事出紧急,越快越好。 我把阿南托付给了绣姑,让同行的禁军暂带他们回刘府。 路上,卫旻在车外问我:“公主可想好该如何去救远南王了?” 我不知道。 方至此时,我才意识到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于闲止身边的兵马只有三万余人,但随行的桓兵,加上从南面包夹过来的,有十万之众。 这与他当年在长垣坡带上一万人对上李有洛的八万人还不一样,不提李有洛从这八万人中还分走一部分去拦远南援军,彼时的平西军,皆是在沈羽手上吃了败仗的残兵,早已力竭,根本无心也无力与远南一战。 而今日的桓军十万,皆是为杀于闲止而来的。 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从纷乱而忧急的心神中一点一点理清思绪。 于闲止伐桓的目的已昭然若揭,对于眼下内忧外患的桓来说,此一战若不杀了远南王,便由亡国之危。 他们人多,将远南军困在峡谷,一个一个杀,哪怕以命换命,总有杀尽的时候。 当务之急,毋庸置疑是要搬援兵。 于四公子的远南军被桓撤回去的二十万兵马拦下,而远南在平西的驻军离得太远,即便日夜赶路,也来不及了。 这就是莫恒说,只有我能救于闲止的原因,确切地说,不是我能救他,而是淮安附近的大随驻军。 而眼下能调集大随驻军的,只有慕央与二哥。 我掀开车帘,对卫旻道:“去找慕央。” 卫旻一点头:“也好,这些日子我们行在路上,消息闭塞,远南与桓既有这么大冲突,慕将军那里应该已经接到了探子来信才是,先去与他确认事情真伪。” 说着,猛地一扯缰绳,调转了方向。 我听了卫旻的话,心中竟起了一丝侥幸。 像是巴不得秦云画告诉我的全都是假的。 我看了同坐在车中的秦云画一眼,她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眉眼之间写尽焦急,丝毫不似作伪。可我忽然十分希望马车停下,甚至被人合围,她抬起头来对我说,昌平公主,你中计了。 马车疾驰,途中的风景急掠而过,我从前总嫌快行的马车颠簸,今日却恨不能它能再快一些,快到能乘云破雾,一日将我载到于闲止身边才好。 这个念头一起,我又觉得好笑,我与于闲止纠缠了许多年,那日我与他说我累了,不想再见他了,其实是真的。离开淮安的时候,也没有一分一毫的留恋,只盼着要长久地在心中剔除这个人才好。 可眼下,我一听说他深陷绝境,我就回来了。 大哥二哥总说我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 我从前不以为然,还觉得自己达权通变,历经一些沉浮后,凡事都看得很开。 但我今日有些认命了。 我与于闲止的情,久历岁月,几经磨难,苍老破旧得已没了一副明媚好模样,但我还是抱残守缺,执意不肯放手。 可能我就是一辈子都放不下他。 到了慕央的驻地,卫旻跳下马车,守在营外的两名小将士迎上来,愕然道:“卫将军,您怎么到这来了?”又往他身后望来,见了我,更是讶异,“昌平公主?” 卫旻一举手中令牌,径自道:“慕将军可在营里,公主殿下又要事见他。” “在,小的这就去禀报。” 一名小将士立刻去了,另一名小将士重新见了礼,将我与卫旻、秦云画,引着往大营里走。 我们在路上日夜兼程一共行了三日,此刻正值正午,天际却不见烈日,只有层云滚滚,闷雷隐隐,竟是要落雨之势。 方走到一半,就见慕央从营中迎出。 他看了我一眼,再看向我身边的秦云画,愣了一下,像是猜到了什么,目色渐渐沉下来。 我看他这幅样子,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问:“慕央,你可是,可是已经接到了……” 他点了一下头:“是,末将今日一早接到探子急报,桓与远南反目,桓日前分往北上的五万军,是为围杀从小河洲撤走的远南军而来的,确切来说,是为围杀远南王。” 我道:“那于闲止他……” “他的形势不不太好。”慕央道,“小河洲与西里的交界处有一个峡谷,叫叶落谷,眼下远南军极有可能被围困在谷中。” “叶落谷?”慕央身边一名副将愕然道,“就是那个从前因为战事,死过很多人,将士尸首只能用落叶掩盖,因此得名的叶落谷?” 慕央“嗯”了一声。 副将愕然道:“那远南王的形势岂止是不太好,被逼入此谷,岂不等同于绝了生路?” “为何?”秦云画急问。 副将道:“这位姑娘有所不知,那叶落谷四面维谷,背靠峭壁,远南王被逼入此境,走也不能,退也不能,只有一战,可他手上只有三万人,桓军凶悍,且有十万之众,一个一个杀,总能要了他的命。” “不会的!”秦云画道,“王上他这些年多少回以少敌多,通通打了胜仗。今次尚是三万对上十万,当年在长垣坡,王上以一万人对上平西八万人,去年在雁山,王上以四万人牵制沈琼七万人,都是有惊无险!” 那副将听她称于闲止为“王上”,明白过来她是远南人,顷刻没了好脸色,冷“哼”一声:“叶落谷的地势,岂是长垣坡与雁山西林道能够比的?姑娘怕是不知道吧,叶落谷每逢秋日,金黄落叶满山满野,因此还另得了个名,‘黄泉路’。” “不是本将军咒你们王上,若我是桓军统帅,打都懒得打,只要派个几千人赌住谷口,出来一个杀一个,如此围上个十日,远南军断水断粮也全该死了,还省得牺牲我手下的将士。” “你胡说,王上他这些年,所遇的绝境岂止今次这一桩?他从不退,从不败,哪怕受伤力竭,也要拼死一争,怎么可能被困死?他,他……”秦云画话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良久,眼泪竟不受控般跌落,喃喃道,“他不会出事的,不会的……” 我看她这幅样子,忽然想起她那日对我说的话。 “这么多年,王上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山火海之上。” “他身有伤疾,明明不可作战,为何要亲上战场?他多少个日子不眠不休,为的又是什么?若他当年选择的不是伐桓,而是竭心尽力与桓合盟,一步一步分噬大随,他何尝需要如此辛劳?” 原来,这么多年,他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我指着副将,问慕央:“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慕央默了片刻,点头:“是。” 我心中霎时冰凉,半晌,听得自己沙哑的声音:“那你,可不可以……调兵,去救他……” 慕央一怔,他沉默地看着我,目光黯下去:“抱歉,公主,末将奉命镇守此处,南北均可能有敌军来犯,若非大随军中急情,末将不得擅离。” 我点了点头:“好。” 其实我能理解慕央的为难。 他是大随的将军,是以维护家、维护国为第一要责,远南尚有驻军在雁山之外,他若带兵离开驻地,小河洲与淮安被犯了怎么办? 早在让他调兵的一刻,我便知道自己是妄求了。 但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看向慕央,又想问他借几百人,哪怕陪我去叶落谷看一看于闲止也好。 可我再一想,又觉得区区几百人杯水车薪,到了落叶谷,桓兵对他们动手,岂不枉死?他们是大随的将士,不该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平白牺牲。 额间忽然一湿,我仰头一看,原来是落雨了。 这场雨来势汹汹,到落下了,势头却不大,细细密密的,将天地浇得雾茫茫。 我看着慕央,对他道:“那我先走了。” 转身便往营外而去,去解拴在马车上的马。 慕央几步追上来,握住我的手肘,似有些焦急:“阿碧,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去叶落谷。”我道,“我想过去看看他。” 说这句话,我想起临别那日,于闲止来刘府看我。 他独立在黄昏中,对我说:“明日我要出征了,你二哥说,你不会前来相送。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他的眼底染上暮里的雾,寂寥像秋。 原来那日,他竟真的只是来看看我。 手背上忽然一湿,沾上豆大两滴雨水,却是滚烫的。 我愣了一下,才觉察到这两滴竟不是雨水,而是我的泪。 慕央道:“阿碧,你听我说,我军命在身,虽不能调兵,但我可以整军。” “整军?”我茫然地望向他。 “是,整军。我可以立刻下令让驻地中一半将士备战,在营地候命。” “淮安的随军中,我这里的暂不能动,但有一支可以,” 他注视着我,“焕王爷手下,从小河洲撤回来的兵马。” 我道:“可是,二嫂受了伤,二哥说要绕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等找到他,我怕,怕……” 怕来不及了。 “末将知道。”慕央道。 他又看向我身边的卫旻:“卫旻,你带公主立刻往西南方向走,焕王爷与聂将军眼下应该在秦庄附近。”又一顿,叮嘱,“王爷那里离落叶谷更近,他应该比我更早接到远南与桓的消息,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恐怕是……不想动。” 不想动……即不想帮。 卫旻神色一凝,拱手道:“是。” 慕央对一旁的副将道:“传令下去,天部玄部立刻整军。”然后再对卫旻道,“我这里已整军备战,随时增援,王爷一旦任何决定,你回来告诉我。” 一旁一名小兵牵来一匹马,慕央对我道:“公主,事出紧急,恐怕你不能再乘马车,你骑我这匹马跟卫旻去,走得快些。” 我点了一下头:“多谢你。” 慕央笑了一下:“消息既是今日才传来,说明桓大约忌惮随军,怕随军会帮远南,又或是坐收渔翁之利,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在焕王爷与聂将军带兵走远了才与远南军反目,如此算来,远南王尚且还能撑上几日,公主不必太过焦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根根 2个;几度问春、南苑北折、29369464、小花、宁静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啊啊杨亚 10瓶;一只鱼 5瓶;辞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一念三千 18 作别了慕央,与卫旻秦云画一起往西南奔走。 雨势在暮色来临时变急,惶惶浇洒一整夜,直到天明才渐渐止息。 可我丝毫不敢歇息,生怕晚了一刻一分,就再也见不到他。 小河洲西南的秦庄是一片水草丰美的浅滩,卫旻说,十余年前,这里的确坐落着几家秦姓人、张姓人的庄子,奈何此处离西里太近,时常被战祸殃及,近年已悉数迁走,反成了临时的驻军之地。 未至秦庄已听到行军之声。远望去,只见一望无际的兵马踏着浅草向我们行来,约有十万之众,走得不快,令行禁止。 是二哥的随军。 随军里似也有人瞧见我们了,顷刻便有人要催马出列。二哥抬手一拦,在原地驻足看了一阵,亲自带着两名副将行上前来。 他自小目力极好,隔得这么远,也认出了我与卫旻。 二哥一见我便皱了眉:“你怎么到这来了?” 他面色不虞,语气却没有丝毫意外,大约已接到了于闲止的消息,猜到我所为何事。 我心中忧急如焚,下了马,奔到他跟前:“二哥,你能不能带兵折回西里叶落谷?” 二哥瞳孔一收,沉声道:“阿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自小带着我,惯来叫我碧丫头,眼下唤我阿碧,是真的动了怒,连语气都像大皇兄。 “我知道。远南是大随之敌,随兵乱这么多年,若能借此除去远南、远南王,对随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是……” “知道就好。”二哥打断我,“既然道理你都明白,现在就随我回去。” 他看了我一眼,又缓声道:“眼下这里的战事已经了结,我可以亲自带你回京。” 我见他执意不肯,忍不住上前去止住他将行的马:“我不回去。” “二哥,便算做妹妹的求您,帮我这一回好吗?” 生怕他拒绝,我接着又道:“只是、只是带兵去看一眼……” “可以不出兵,可以不帮忙,只是,过去看一眼,若……他还有救,就让随军大夫去为他看看,看看能否保他一命。” “公主说的是,王爷,奴婢求您了,只是去看一眼。”秦云画也下了马,奔来我的身旁朝二哥跪下,泫然欲泣,“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不,远南的所有人永生永世都会记得,都不敢忘。” 二哥却不理他,只盯着我道:“碧丫头,你不要忘了,你是大随的公主。” “这么多年,你一直当得起,配得上是大随的公主。” “今次,你的所作所为,可曾细想三思?可能问心无愧?” 他下了马,朝我走近,沉默不言地看着我,半晌,叹了一声,“你这些年过得不易,你所求的,若我这个做哥哥的仅凭一人之力就能为你办到,纵是拼了性命,为你办了就是,可是——” 他一侧身,回头望向候在不远处十万大随兵将,“他们都是为大随拼杀征战、忠心耿耿的将士,我不能因为你,让他们去犯这个险,你明白吗?” 我愣愣地看着二哥。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大随国力积弱,兵乱一起,随时都有覆国的可能,能战至今日局面,全凭有这些一心为大随奋战的将军与士兵们。”我轻声道。 “不。”二哥道,“大随能战至今日局面,还凭着你我还有大哥。” “你我?” “凭大哥先是国君,然后才是我们的兄长;凭你先是公主,然后才是我那个在后宫养尊处优的妹妹;凭我先是将军,然后才是京城里游手好闲的王爷。否则大哥为何要在新婚当夜召大臣集议,一连数日不眠不休?否则你明明心里有于闲止,为何在国将乱之际,毅然决然嫁给沈羽?正如我今日站在这里,我先是这些将士们的统帅,先是他们的将军,然后才是你的哥哥。” 二哥说完这话,轻声道:“上马吧,我带你回家。” 我看着他,心中明白应该跟他走,可脚跟却像在原地生了根,张了张口:“可是我……” “殿下。”这时,卫旻走上前来,拱手道,“殿下能否听末将一言?” “说。” “末将以为,公主殿下的提议其实并非全无可取之处。纵然远南王若死,远南必将大乱,于我们灭除远南大有裨益。但,如今远南的目的是伐桓,远南王雄才大略,保他一命也未尝不可。桓眼下民乱大起,帝室白家已没有退路,只有打下去。而随征战多年,早已到了该歇战休养的时候。远南王若在,桓势必要先与远南分出胜负,我们保下远南王,让他们去打,也算有了喘息的机会。” “是啊,王爷。”二哥身边一名副将道,“末将也认为去叶落谷看看未尝不可,桓军与远南军在那里厮杀多日,早已力疲,咱们只是过去清扫战场罢了。再说了,打仗总是要有牺牲的,只要能驱逐外敌,收回失地,牺牲就是值得的。咱们此行,若能灭了叶落谷桓军,大挫他们的锐气,不就能将桓远逐境外了?” 二哥负手看着我:“你提议让我折去叶落谷,也是因为这样吗?” 不等我答,他又问:“你让我去叶落谷,究竟是为了随,还是为了,于闲止?” 我迎上他的目光,半晌,垂下眸,哑声道:“我……是为了他。” 言罢,我转身看向皇都的方向,双膝跪地,以请罪之姿,认认真真地拜了三下。 二哥问:“是不是我纵是不陪你去,你仍会自己一个人去送死?” 再叹一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 他负手回身,言简意赅地对副将道:“传令下去,让大军回头。” 又侧身看我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马?” 小河洲与西里的交界处是一片山地,山势高低起伏,时而绵缓,时而陡峭。尚未至叶落谷,一股闷腥的气味扑面袭来。 是血腥味夹杂着尸体腐朽的气息。 再往前走,山道边,土坡上,便有了残肢断首,有了尸体,有的已死去多日,有的尚余一口气,还在苟延残喘。 一名副将道:“这些尸首里既有远南人又有桓人,看来是远南军不甘围困,杀出来过几回。” 秦云画问:“既然杀出来了,为何……我们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瞧见?” “人数悬殊太大,又被逼回谷中了。”卫旻道,“杀出来,是为了博取生机,退回去,是因为打不过,毕竟绝壁谷底虽然是绝境,也是一个易防易守的好地势。” 山中并非是全然安静的,隐隐还有拼杀声,也许是离得远,也许因为桓兵与远南兵早已累极乏极,那些拼杀声也是沉闷的,仿佛虚虚浮在山间。 二哥看了身后一名小兵一眼:“去上面看看。” 小兵领命,三两下便攀上一旁一处高地,遥望一眼,下来禀报:“回将军,远南军此刻的确被围在叶落谷中,谷口谷内都有人拼杀,可能是桓军等不及,突入谷中了,但死伤不少,大概是在突围过程中被远南军杀的,谷口也有桓兵,大都受了伤,不多,看样子仅三万左右。” “三万左右?”副将愕然道,“桓可是派了十万来围杀远南王。那远南王手下的兵马竟能凶悍至斯,灭了这么多桓军?” “殿下,动手吗?”卫旻问。 二哥一点头:“杀。” 此言一出,只见当先一名小将士将兵旗一挥,漫山遍野喊杀声顿时大作。 桓军俱是疲兵,早已无力与养足了精神的随兵一战,二哥没有亲自督战,而是与我一起在谷外等着。 秦云画下了马,慢慢走到山道边,攀到山坡上,一个一个去翻路旁的尸首,翻着翻着,我看到她背对着我的双肩微微发起抖来,看到她一下又一下地抬袖抹泪。 是了,她说她是将门出身,是军中人,路旁这些尸首里,大约有她的亲人朋友吧。 暮色来得很快,天边残阳如血潋滟。 这时,随军在道旁列阵,卫旻带着副将迈步行来,拱手道:“殿下,叶落谷内外的桓兵已尽数剿灭,远南三万人,死伤几乎殆尽,将军虞倾、莫恒……。” 不等他说完,秦云画自路旁奔来,急问:“王上呢?” 卫旻面色有些难看,看我一眼,却是不答。 我蓦地怔住,提了裙便往叶落谷奔去。 两旁尸首堆积如山,漫山苍翠尽染血色,在茫茫山风中,哀默无声。 我看到不远处立着一个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身后尚有一面兵旗未倒,英姿飒飒,凌厉而疲惫,左手执剑,大概是因为右手有伤疾。 我的脚步一下顿住。 他似乎也看到我了,愣了一下,唇角好像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天光暗下来,晚霞开始消退,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他的神色先是有些迷惘,有些困惑,随着我走近,又一点一点释然。 我看着于闲止这副样子,恍惚中,觉得这样的场景我是见过的。 他站在黄沙烈烈的平野上与我说:“我若负你,必将烈火焚心,兵刀挫骨,所求皆不得,所盼终将失,众叛亲离,一生不得善终。” 有阵子我总以为他负了我,连夜里入梦,都看到他在沙场奋战,不知中了从哪里射来的流矢,提着剑,浑身浴血地朝我走来,说:“阿碧,是我对不起你……” 我慢慢走近,轻声喊他:“闲止哥哥……” 他又张了张口,想要应我,可话未出口,忽然呛出大口鲜血。 他像是再也支持不住,用剑插入地上撑了一瞬,然后整个人向前栽倒。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无力的样子,在我眼里,这么多年了,他都如一株挺拔的枫,四季有时,是永立不倒的。 我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来,让他暂歇在我怀里,我不知道他哪里有伤,只能瞧见他这一身铠甲早已破损,汩汩鲜血顺着破损之处淌出来,也沾了我满身。 山风忽然变得凛冽,顺着我的微张的口,灌了我满心满肺。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不是病中那样的闷痛,而是撕扯着,翻搅着,像是有烈火焚燃。 我又唤他:“闲止哥哥……” 他双目已半阖,听了我唤他,又张开眼来看我,虚弱地应了一声:“阿碧。”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兵刀挫骨,烈火焚心……” “可是我,纵负天下人,独不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写最终卷,最终卷字数不多,估计就几章吧。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慢慢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痴情司、南鱼姐姐、南苑北折、宁静海、瓜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拾音 10瓶;既孤且勇 5瓶;辞恬 2瓶;浮木腥、mikimika、南鱼姐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3章 生生世世 01 初识于闲止那年,我还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彼时大祭天,京城里来了许多世家子弟。大皇兄领于闲止来天华宫与我结识后,父皇又引着我去见了不少公子与贵女们。 我尚年幼,记性不大好,人见得多了,难免忘得快。 现在想想,辽东沈家的两兄弟,平西的李嫣儿与李有洛,我当时约莫都见过,可惜无甚印象。 除了于闲止。 倒不是因为他额外出众,而是因为二哥说,他是强藩世子,百年难得的奇才,我日后八成是要嫁给他。 大祭天在京外两百里的浮图山,因是五年一次的大日子,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要住到炎夏过了才回。 三天的祭天礼结束,随后还有游猎、还有茶会。 那些世族出生的贵女们凑在一起自是开心,可我是嫡公主,纵是在宫外,她们见了我也十分拘谨,似乎连玩乐的兴味也顿时减去几分。 我凡事不爱勉强,日子久了,便懒得去扫她们的兴,左右她们玩的那些翻花绳、斗百草,我并不在行。 反而时时跟着二哥厮混。 二哥的处境与我一般无二,身份低些的世族公子怕冒犯他,对他十分恭敬;能与他玩在一处的譬如大皇兄于闲止沈琼几人,又多数比他规矩,或已初涉政务,不似他无所事事。 因是头回出宫,我与二哥混到一处后,愈玩愈疯,乃至于相互打掩护,骗过身边的侍从,溜进山里猎山鸡捉兔子。 后有一日,二哥在小河边瞧见一条肥鱼,说要捉来给我烤着吃。那肥鱼实在狡猾,我二人合力捉了许久,每回都叫它险险溜走。 二哥于是道:“你力气太小,明日我叫几个帮手来,就不信捉不住它了!” 我问:“什么帮手?” “那些世子公子,随便叫几个就是。”二哥道,又说,“明日午过,咱们还是老规矩,你在露台上等着,看到我在下头打手势,便与你宫里的人说你要去我那里温书。” 隔一日,我依约定守在行宫外的露台,谁知等了许久,一直不见二哥的身影。 我只道他是有事耽搁了,正预备去他宫里寻他,刚转过身,却在露台下瞧见一抹月白身影。 是于闲止。 他独自在露台下默立了一会儿,便折往山里去了。 王孙公子若无侍卫相陪,等闲是不能进山林的。在我眼里,于闲止与我大哥一样,一直是循规蹈矩的,眼下竟也会如二哥一般进山里寻乐子。 当时已快日暮了,天边云层很重,大约快要落雨。 我盯着于闲止的身影看了一会儿,揣上二哥私下里塞给我的火折子,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山雨将至,林子里雾茫茫的,一入山中,我就跟丢了,所幸这里的路我都认得,知道小河边不远处有个避雨的地方,便循着往那里去。 刚走了一阵,忽听林子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人在跑,什么人在追。 又过得片刻,突然传来一个闷哼的声音,大约是有人受伤了。 我愣了一下,正要循着这声音去看看,忽听林子里有一声音道:“什么人?” 这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危险气息。 我本以为那些杂乱的脚步声是追逐打闹的少年公子们,可眼下这声音,分明是个长者。 我的心提起来,一时听得那人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急中生智,高声唤道:“大皇兄二皇兄,阿碧在这里!” 林子里的脚步声一顿,俄顷,一人暗道一句:“不好,快走!” 杂乱的脚步声顿时远去。 日暮已至,我走近几步,隐隐见得林子里有一人倚石而坐,一身月白,云衣玉带,正是于闲止。 苍苍暮色覆在他的眉眼,如浸在水里的玉石。 他抬眸看向我,问:“公主殿下怎会在此?” 不等我答,又朝我身后看一眼,了悟道,“太子殿下与二殿下其实并不在。” 他抱着右臂坐着,手边还有被震落的匕首,袖摆上染了大片血渍,应该是受伤了。 我走到他近旁蹲下身,问:“刚才那些人伤的?” 于闲止没应声。 我只道是受伤了就该包扎,情急之下,捡起他的匕首,割下一大截袖摆,堵在他的伤处,想要为他止血。 于闲止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停顿须臾,别开了眸。 我又问:“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山里来?也是和我二哥一样溜进来猎鱼捉兔子的吗?” 他的话很少,此问出,我本以为他不会答,毕竟像他这样的王孙公子,做出此等违禁的事,传出去并不光彩。 这时候,他说:“我母妃病重,昨日有个宫人与我说,浮图山里有一味药材或许能救母妃的命。那宫人跟了母妃数十年,看着我长大,我……十分信任她,便想进山来找找那药材。” “然后你就遇到了那几个歹人?” 于闲止“嗯”了一声,看着林中暮色苍茫处,悠悠道:“他们说,要废了我的右手。” “为何?”我讶然道,“他们是你母妃的仇家,不愿你为你母妃采药,所以要废了你的手?” 我又出主意:“那你大可不必亲自来采药,吩咐下人来即可,又或者你可以将那药草的模样告诉大哥二哥,告诉我,我常跟二哥溜来这山里玩,可以帮你找。” 于闲止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忽然失笑。 他道:“不必了,这世上,本没有那味药。” 我不解,怎么方才还有,没一会儿功夫就没了? 我那时实在年幼不谙世事,不明那个骗他来采药的宫人与伤他的歹人其实是一伙的,不明他竟是被信任的人背叛。时至今日回望当初,哪还有什么不解之处?彼时远南势大,早已凌于众藩之上,远南王于思危之下,又出了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百世难得的世子,如何不叫人忌惮?也只好痛下毒手,废他一只右手,将他的文才武功都扼杀于少年时,盼着能折了他的心性,令他就此消沉。 以至于后来太医为他看诊后说:“世子大人这右手仔细养着便可,只要不再伤一次,不落下病根染上顽疾,便没什么大碍。”我还在庆幸自己救得及时。 而伤他之人谁都有可能,平西、辽东、皇族朱家,甚至那些并不起眼的世族。 暮色渐渐苍茫,林中雾气变浓,我仰目看去,脸颊忽然一湿。 竟是落雨了。 我对于闲止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避雨,我带你去。” 言罢,解下肩头的披风,撑在我与他头顶。 他点了一下头,站起来的时候十分吃力。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像是扭伤了,任他举手接过头顶的披风,取出怀里的火折子打燃,一手拿着火折子照明,一手挽过他的胳膊去掺他。 于闲止整个人的身形都顿住,过得片刻,他别过脸来看我,道:“你可以先走。” “什么?” “那些伤我的人也许还会回来。”他道,又说,“我走得慢,你其实可以先离开。” 我听了这话,不假思索道:“可你受了伤,我走了你怎么办?” 雨水渐急,四下昏黑一片,只得披风下一方明媚天地。 于闲止默了半晌,忽地问:“你不害怕吗?” 我点点头:“怕。” 他又问:“那为何要留下?” 我仰头看他,火折子的光映在于闲止眼里,仿佛有月色灼然,明明灭灭,沉浮不定。 “闲止哥哥,他们都说我长大后会嫁给你,会做你的王妃,这是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半晌,嘴角忽然浮起一枚似有若无的笑。 这枚笑实在太好看,像是要将他眼里的火光月色悉数化开,然后融进周遭的夜雨里。 他又移开眸,看着林间深处,轻声问:“那你可愿嫁给我?” 我当时年幼,在我眼里,于闲止犹如兄长,与我大哥二哥其实无甚差别,而所谓婚娶如果仅仅只是长相伴长相守,那与我和二哥又有何区别? 我不知道,更不知道往后的一切,是否可以全凭心意行事。 他却又说:“你若肯,等几年后,等你我长大,我便上京来求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369464 2个;毛毛虫、云眠、一锅粥、比克小魔王、宁静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29692 20瓶;一只鱼 10瓶;还瑾 7瓶;张敬轩是我的神 6瓶;吃饱了就睡 5瓶;mikimika 3瓶;辞恬 2瓶;比克小魔王、香香姐~、瑜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生生世世 02 屋子里药味氤氲,我缓缓睁开眼,床头纱帐微微浮动,绣姑撑着下颌,正打着瞌睡。 我想要唤她,张了张口才发觉喉管之间堵得厉害,竟发不出声音。 我努力撑起身子,伸手去拿床头的水,不小心惊动了绣姑,她陡然睁眼,怔了一下,泪水涌上眼眶:“公主,您终于醒了。” 斟了一盏水喂我吃了,又取了引枕垫在我身后。 我料到自己是又犯了寒疾,不知睡了多久,喉间仍涩苦不堪,一开口,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他……” 绣姑已猜到我要问什么,忙道:“公主请放心,远南王的伤势虽凶险,好歹挺过这些日子,命已经保住了。” 又道,“倒是公主您,这数月来久病未愈,那日为救远南王,还不眠不休地奔波,以至于后来气血攻心犯了急症,险些救不回来。昏睡近半个月,中途虽醒来过几回,却无法真正清醒,只管喊远南王的名。” 绣姑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 当日在叶落谷,我见于闲止浑身是血,心中闷痛不已,喉间一股腥甜涌来,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喃喃道:“我……梦见了,我与他小时候的事。” 绣姑道:“说起来,远南王竟还比公主您先清醒几日,昨日无论怎么劝都要过来看您。” 我蓦地抬眸望向她。 绣姑笑了笑:“他陪了您一会儿便回去歇下了,公主您患了伤风,若叫远南王沾染了您的病气,怕是对身子不好,他伤得重,眼下仍是睡着的时候多。” 我点了点头。 一名婢女端来药汤,绣姑喂给我吃了,又吩咐下人去备些清粥。 我用过清粥,自觉精神好了一些,问:“这是哪里?二哥呢?你来这里照顾我,阿南在何处?” “此处是秦庄,听说是随军的临时驻军之地,那日公主您在叶落谷昏死过去,焕王爷便将您与远南王,还有远南军的残部带来了此处。王爷不眠不休地守了您几日,前两日见您有所好转,像是有颇紧急的军务要处理,急匆匆走了,说是两三日后回来。 “公主您一病,王爷便命人去淮安把奴婢接了过来。当时公主您在大病之中,远南王更不知生死,王爷大概怕阿南见了他父亲母亲如斯模样伤心难过,便让阿南暂且留在慕将军身边,说是待公主您与远南王的病势好转才接他过来。” 我听了绣姑的话,默坐了一会儿,心头仍是放心不下。 半晌,我道:“我想……过去看他一眼。” 绣姑听了我的要求,却并不觉得意外,她拾起帕子为我揩了揩嘴角,叹了一声,应道:“好,奴婢为公主更衣。” 此时已入夜了,虽是仲夏,但黄昏一场急雨,浇灭了暑气。 于闲止的厢房离我的不远,屋内点着几星烛火,透窗望去,还能瞧见侍从们往来忙碌的身影。 绣姑推了门,守在屋内的莫白与秦云画皆是一怔:“公主醒了?”举步迎上前来便是要拜。 我免了他们的礼,步去床榻边坐下。 于闲止双目紧阖,面色苍白,手臂与肩头均缠着绷带,他正昏睡着,时不时自梦里咳嗽,绷带下便隐隐渗出血来。 秦云画见他这副样子,眼中隐有泪意,轻声道:“王上的右手已彻底废了,日后怕再不能上沙场,身上一共伤了二十三处,手臂上与左胸的刀口一直没能止住血,刚到秦庄那几日,人已在弥留之际,若不是后来焕王爷殿下过来,守在榻边,与王上说了一夜公主与小公子的事,只怕王上他……只怕王上他撑不下来。” “昨日王上醒来,不见公主您,猜到您是病了,说什么也要去看看才安心,奈何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人就受了风,回来后一直睡到现在还未转醒。” 我问:“大夫瞧过了吗?” “瞧过了。”秦云画拭了拭眼角的泪,“说是没有大碍,但需好生养着,不能再折腾。” 她说着话,于闲止又咳了两声,我别过脸去看他,只见他眉头紧锁,双唇动了动,轻轻吐出两个字:“阿碧……” 我以为他醒了,忙握住他的手,应道:“我在。” 可他却没有再回答。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那竟是他梦中呓语。 这时,随军的大夫端了药汤来,看到于闲止的伤处又渗出血,摇摇头,说要为他换药。我生怕自己在屋子里待久了,将这一身病气过给他,便由绣姑扶着,预备回自己房中。 刚步到外间,却听身后莫白唤了一声:“公主殿下。” 他跟了出来,带着秦云画一起,朝我跪拜而下:“末将——叩谢昌平公主叶落谷相救之恩。” 听他提及叶落谷,我一时想起当日远南军在谷中的惨状。 莫白莫恒是两兄弟,自幼跟着于闲止,眼下独余莫白一人在此,再不见莫恒。 我道:“我听闻,莫恒将军他已经……” 莫白一听“莫恒”二字,神色一伤,片刻又平静如常:“他是王上的武卫,是远南的将军,今能为王上、为远南战死,是他宿命所归,荣耀所在。” 可是,当日在叶落谷战死的,并非仅仅莫恒一人,三万将士几乎死伤殆尽,于闲止麾下的将军,单是我认识的,莫恒、虞倾等人全都葬身于这一役,连张凉也受了重伤。 莫白看我一眼:“公主可是想问,王上早已料到桓整军分兵是为围杀他而来,当时小河洲之战后,王上为何不带着远南军与焕王爷一起回到淮安,反而执意往南?”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赔上这么多性命,究竟值是不值。” “公主有所不知,往南走,并非王上一个人的决定,更不是他一意孤行,而是远南所有将军,包括二公子四公子,共同的决定。” “我们南行,为的是一个人。” “谁?” 莫白道:“辽东大元帅,沈羽。”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小阿碧并不是跟柿子约定了又放了他的鸽子,当时她才9岁多,什么都不懂,最多把柿子看成哥哥,柿子问她愿不愿嫁的时候,她其实没回答。但是柿子当时已经12岁,初涉政务了。所以当时两个人之间隔着懂事与不懂事的距离。 等完结了会写一个柿子视角的番外的。 大家儿童节快乐!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慢慢 4个;亗年、风铃草、chen、名字别太长不然记不住、Kimmy、你说什么是什么。、宁静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张敬轩是我的神 35瓶;你说什么是什么。 20瓶;苏泽弈 10瓶;星 7瓶;风铃草 5瓶;辞恬、之之快更新 2瓶;Baobaochen、比克小魔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生生世世 03 听莫白提及沈羽,我心中略有所悟。 小河洲一役,随、桓、远南三方围杀苟延残喘的辽东军,沈羽即便不战死,也该被俘才是,可事后的消息却说,沈羽竟突破围杀,携阿青一起逃了,且我的二嫂还因此受了重伤。 我追问过为二哥送信的小将士,沈羽竟为何能逃。 那小将士说,二哥只道当时战况复杂,没有多提。 而今想想,早在随与远南联兵之初,事情便初显端倪。彼时辽东残部尚存一息,随急于收复济州,又怕远南从后方包袭失了淮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样的情形下,急的本该是随,可主动提出联兵的,却是于闲止。 于闲止从来一步百思,眼下看来,他联兵这一步,竟也藏着后招。 我问:“你的意思是,你们远南当时之所以主动与随联兵,意不在灭辽东,而是在沈羽?” “是。”莫白点头,“是王上下令,无论如何都要留沈三少一命。” 他说着,解释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这些年来,远南一来需要兼顾平西沙场;二来要与辽东对峙;三来,桓境内的义军,也有远南分去的暗桩与兵力。随地广物博,战至今日尚精疲力竭,远南纵然势大,毕竟只是区区一藩,经不起这样多方的,长久的战事消耗。而今战势逐渐明朗,想要保证实力,平安获取一方立足之地,就必须在两年内结束这场纷争。” “桓内乱已起,小河洲一役之前,王上便决定从平西撤军,将战场彻底转去桓。可王上本有伤疾,经年作战,早已不支,再不益领兵。桓白氏清楚这一点,他们若将桓境围成一个铁桶,只顾守,不顾攻,久而久之,远南无力再战,只能撤兵,白氏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年来的努力岂不白费?” “整个远南,都需要一个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将军,这个人,一定要有本事在两年之内带兵突入桓境,以最小的代价攻破皇都,可是放眼整个远南,竟无如斯将才。” 我听了莫白的话,不禁在心中感叹。 这样的将才,何止远南没有,就是整个大随也找不出一个。 桓境内乱,慕央、二哥、二嫂或能凭借这一点,带兵蚕食突进,花上三年五载攻到桓都,但要在两年之内做到,太难了。 一念及此,我忽然想到五年前,二哥带兵去月凉山突围,事发紧急,只凑齐兵卒五万,若非后来于闲止给了四万,只怕二哥与他麾下的将士都要殁于此役。 后来于闲止与我提起月凉山,提起沈羽,却道:“这么说吧,当时无论是谁带着区区五万军去月凉山突围,只怕都要丧命,唯沈羽一人能破阵杀敌。” 乃至于再后来,我被困在雁山,听远南军的将领论起天下将才,也感叹:“随虽弱,这一辈却出了朱焕、慕央、萧勇、包括聂璎这样的领兵大才。” “而今打起来了,才知好的将帅可遇不可求,难怪那沈琼倾万万兵万万粮,也要与大随换回一个沈羽。沈三少天生帅才,纵慕央萧勇莫敢与之相提并论,我们远南若有一个沈三少,何愁霸业不成?” 原来从那么早以前开始,于闲止就有意将沈羽纳入麾下,让他为自己而战了。 莫白道:“小河洲一役,王上既想收复沈三少,自然要保他的命。沈三少在沙场上及其敏锐,看出远南军刻意对他手下留情,看出桓军意不在杀他,于是孤注一掷,放弃与远南和桓周旋,直取随将朱焕。他这搏命一击,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直取焕王爷要害,但焕王爷久经沙场,未必不能接招,至多负伤罢了,可叹聂将军情急之下却乱了方寸,扑出去帮焕王爷挡下沈三少的一剑,这才受了重伤。” “聂将军一伤,焕王爷不知为何,竟下令随军撤军,不再围杀沈三少。当时辽东残部几乎死伤殆尽,沈三少趁着随撤军,带走小世子沈青,独自往南而行。” “后来王上与末将等带兵追上了沈三少,说明来意。只可惜辽东与远南毕竟曾是仇敌,辽东王沈琼之死或多或少与王上有关系,沈三少说,他今既彻底战败,从今后,这场乱战与他再无干系,不愿追随王上。” “后来桓军追来,前后夹击,我等陷入绝境,沈三少又说,这时候唯有一计。” 我讷讷问:“……分兵?” “是,分兵。沈三少说,桓既是为杀王上而来,那便是下了死志,这样的情形,无论谁带兵,都不可能赢。想要让更多的人存活,唯有分兵一计,即王上带着大部分兵力把桓军引去叶落谷,与他们决一死战,而余下的,至多不能超过两千人,在西里与小河洲交界处的山中隐藏起来,待桓军不备去搬援军。但是,沈三少还说,王上已没有援军,平西与远南境内远南军的根本赶不及,除非,大随的焕王爷与慕将军愿意带兵来救,否则王上就是死路一条。” “其实当时的处境,王上早在出征当日就预料到了,他那时就说,若真到了如斯境地,沈羽活着比他活着有用。远南为求立足之地,苦苦筹谋征战数年,若他死了,远南尚有二公子四公子主持大局,可若沈羽死了,四海之内就再找不出这样一个能助远南破桓杀敌的帅才。因此在沈三少提出分兵之时,王上便让末将带着两千人护沈三少走,而自己却带着远南大军留在了叶落谷。” 莫白说到这里,叹一声:“其实出征前,王上甚至连遗诏都写好了,遗诏上说,王上宾天,则传位给小公子,着令二公子与四公子辅佐。还让末将在事情了结后,亲自将遗诏与一封遗函交到公主殿下手上。” 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卷蓝白的绸卷呈上。 我缓缓展开,看到云纹交织的诏书上,“今传位于吾子清让”八个大字。 原来他为阿南起名为清让。 莫白又取出一封信函:“请公主殿下过目。” 信上字迹清隽而疏狂,短短一页,凝于最后一句。 “平生负你良多,虽尽全力,终难以相伴相守,虽有憾,终无悔……” 原来出征前的那日,他来看我,与我说是他对不起我,并非为了将桓昭永带在身边而道歉,而是怕今生再无可能相守。 我道:“这些……他从未与我提及。” “叶落谷一役,王上已料到自己是九死一生,事先与公主提及,岂不徒惹公主伤心?” 我道:“可是,他若提前与我说,我能让二哥去救他,他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 “若提前与公主说,公主或能信王上,可焕王爷又如何能信?反倒要在小河洲一役时,就防着远南了。”莫白说着,一叹,“公主与王上相识多年,王上什么脾气公主难道不知道吗?王上的心思虽深,可这么多年说到底,他这心里,只藏了一藩一人。藩是远南,人,是公主您。当时的情况,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上既已决定要为远南搏命,绝无可能回头。这样的境地下,只怕王上还盼着您能恨他,若他真的……没了,您恨得多了,日后也许就能少伤心一些。”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郑重其事地伏地而下:“哪怕是末将,即使清楚王上这些年的苦衷,也只有到了今日,才能对公主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主而今救了王上的性命,便是远南的恩人,请再受末将一拜。” 作者有话要说: 二哥二嫂这里也会写个番外的,第一人称的文就是这点不好啊。 明儿柿子就醒来了,到时候双更,不然没法5号前完结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墨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曉、几度问春、宁静海、南鱼姐姐、3579844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啊啊杨亚 10瓶;mikimika、风铃草 5瓶;莫小小 2瓶;南鱼姐姐、HyunSeung、流水人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生生世世 04 莫白带着秦云画,伏地,叩首,起身,然后再伏地,叩首,起身,如此循环,整整七回。 默立良久,我问:“叶落谷一役,你带着两千人护沈羽走了,眼下你来了秦庄,沈羽在何处?” 莫白道:“末将与沈三少原本暂歇在西里的一处高地,听闻王上伤重,末将心急如焚,连夜赶回秦庄照顾,临行前曾问过沈三少可愿同行,但沈三少什么也没说,只问了问王上的情形,至今仍留在西里。” 沈羽的态度,我大约能够猜到。乱世战伐,是非对错没有定论。他今虽受于闲止相救,但沈琼的确是被远南逼入绝境而死,沈羽能否释怀归顺远南,不在朝夕之间。 我到底久病未愈,与莫白叙完话,只觉乏得厉害,回屋歇下,竟又睡了一日夜。 隔日醒来,绣姑说于闲止昨夜起过身,可惜我正睡着。 我实在想要见他,心中有些着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必急,反正余生时光我都要陪在他身边,不如趁这几日把病养好。 如此过了几日,当真每每清醒,都彼此错过。没等来于闲止,竟先把二哥等来了。 二哥约莫还在气我那日不管不顾去救于闲止,耽误了自己身子,一进屋,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没死成,你倒是去鬼门关逛了一遭。” 我受他大恩,眼下只有赔笑脸,奉上一盏茶,道:“我听秦云画说,于闲止救回来的时候已在弥留之际,是二哥您去守了一夜,与他说我和阿南的事,他这才缓过来。” 二哥道:“远南从平西撤军了,本王自然给他一个面子。” 又看我一眼,冷哼一声,“再说他若没了,我看你也活不成了。你二人左右活够了,死了不打紧,可怜阿南摊上你们这一对爹娘,临到头了,尽顾着追着彼此去死,谁也没为他想一分。” 我讪讪道:“你不是去淮安了么?阿南呢,怎么没随你一起过来?” 二哥又冷笑:“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再看看于闲止那副样子,两个一只脚刚从阴曹地府里缩回来的药罐子,叫阿南瞧见了,还要累及他一个三岁小儿为他不争气的爹和娘操心。” 我一直好生与他说话,他却连一个好脸都不肯给我。 想到此,我忍不住道:“我听说,远南军在小河洲围杀沈羽时给沈羽放了水,那日我求你带兵去叶落谷救于闲止,你一开始执意不肯,是不是因为察觉到他放水了?” 二哥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我又道:“其实你也放水了吧?” 二哥脸色一僵。 我续道:“否则二嫂帮你挡下沈羽的一剑后,你应该下死命剿杀他才是,怎么忽然撤军了?” 我问:“你是不是原本就没打算要沈羽的命?为什么?为了二嫂,你想与她和解?” 我又说:“二嫂这回伤得不轻,两年内都不能再上战场,你留在秦庄的一个副将昨日跟我说,二嫂一伤,你便利索地写了一封信回京,让人把你王府里的最好的一处院子捯饬出来。你是不是想重新把二嫂接回王府去住?她竟也肯吗?你怕是还没敢对她开这个口吧。” 二哥一面听我说着,脸色愈来愈难看。 过了会儿,他道:“那院子收拾出来原本是要给阿南住的,眼下我看你是铁了心要带着阿南跟他那个三年都没见着一面的爹走,院子空了,我爱放什么人进去就放什么人进去。”说着,讥诮道,“你还有心思盘算我的事,你道我前几日干什么去了?可长点心吧,大哥眼下已在南行的路上了,你且算算你这几年背着他干了多少荒唐事,你可紧着你这一身皮,等着被他收拾吧。” 我愣了愣,愕然道:“大哥要南行?为何?” 二哥道:“你这话与其拿来问我,不如去问问你那个纵使闭着眼,还能分出心神筹划算计的于——。” 他话未说完,屋门一声轻响,绣姑立在门前喜道:“公主,远南王醒了!” 我一怔,顷刻起身,夺门便往院外而去。 天光淡淡的,日影透着风,于闲止被莫白扶着,立在院内一株老榆下。他伤势未愈,身上还披着遮风的薄氅,面色苍白,眉目深深却如画。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刚要开口,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拽入怀中,环手拥上来。 清冽的,沾染着药味的气息包裹而来,他的语气轻且绵长:“阿碧……” 我“嗯”了一声,应他:“闲止哥哥。” 四周都静下来,风过老榆的沙沙声,温柔得像春蚕夜食。 然而正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揶揄道:“可省省力气吧,仔细再惹了病,又去病榻上躺十天半个月。” 二哥这一肚子气竟还没过去。 我无言,于闲止倒是坦然,松开我,对二哥俯身一揖:“当日在叶落谷,多谢焕王爷带兵相救。” 二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抬手指了指我,意思大约是让我警醒些,转身走了。 于闲止朝我伸出手:“阿碧,随我来。” 我依言随他进屋,抬眼看去,只见他床榻案头竟已堆了几份卷宗,不由道:“你伤势未愈,怎么又看起这个来了?” 他淡淡笑道:“远南那里有些要务,我这几日养好了精神,便把急需处理的处理了。” 言罢,拉我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斟了一盏清水递给我——他伤得重,这些日子连茶都禁了。 于闲止问:“阿碧,你之后有何打算?” 我眼下一刻都不愿与他分开,自然是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可接过他递来的水,心中却不是滋味。 虽然明白他所谓的要务一定与远南与桓的战事息息相关,半点都耽误不得,却还是怨他不够爱惜自己身子。 想到此,我忍不住道:“我今早已与二哥说好,要随他回京。” 于闲止愣了一下,过了会儿,平静地问:“嗯,何时走?” 我原以为他让我随他进屋,是要与我商量一同回远南的事,谁知他非但没有邀我同去,连我诓他说要回京,他都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我不由气闷,淡淡道:“病一好便走。”又与他商量:“阿南是留在你身边,还是我带走?” 于闲止道:“看你的意思。” 我道:“哦,那还是我带走吧,他毕竟跟你不熟。” 他不温不火地点头:“好,有你照顾他,我也放心。” 我别过脸去看他:“你传位诏书都写好了,这回回远南,你的传人却没跟在你身边,你怎么跟你的臣子宗族交代?” 于闲止也别过脸来:“你还知道我连诏书都写好了?”又道,“你身为随公主,为远南王诞下嗣子不提,当日在叶落谷,还求了你二哥来救我,眼下你大皇兄已在南来的路上,你可想好怎么就你的所作所为,给随君一个交代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半晌,我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大皇兄要来的?” 一时又想起二哥说“于闲止闭着眼还在筹谋”,了悟道:“是你?” 于闲止不疾不徐道:“小河洲一役前,我给你大皇兄写了一封信,把这些年我伐桓的计划,接下来的打算,一字一句据实相告,并恳请他,如若我能在叶落谷活下来,便把大随昌平公主风风光光地嫁与我为妻。你大皇兄大概是等到了叶落谷的消息,知道我信上所言确凿,这才起驾南行的吧。” 言罢,他伸手将我拥入怀中,郑重其事道:“阿碧,不要再离开我,带着阿南随我回远南,待我攻下桓,你便是我的皇后,唯一的妻,今生今世,独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傍晚再更一章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叶扁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琳茶 2个;阿鸢、墨曉、几度问春、宁静海、正在通话中、云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三问啊 39瓶;仙儿、你说什么是什么。 10瓶;晴天 5瓶;长腿啦啦啦 3瓶;HyunSeung、171741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生生世世 05 大皇兄四月末启程,等他到小河洲,该是近七月了。 六月盛夏,从前京里到了这个时候,都是酷暑难耐,幸而小河洲这一带雨水充沛,时有山风,倒不怎么炎热。 这些日子,我的寒疾在绣姑的悉心调理下已好了许多,于闲止渐渐伤愈,人却一日比一日繁忙。五月,于四公子在远南边界击退桓军,桓军溃败,撤回桓境。半月后,桓太子白桢重新整军,亲自出征,桓军士气大振,于二公子在桓境陷入苦战。 从远南来的急函似雪片一般,于闲止成日里应付不暇,连我也被他捉去当笔杆子,每日要帮他写上两三个时辰回函。 前一阵卫旻把阿南送来,我还道于闲止终日繁忙,没时间亲自教导阿南,预备让二哥把刘寅从淮安请来。哪知道阿南刚到的第一日,于闲止就把他提来身边,听他们议军务政务,晨起教阿南诵一个时辰《论语》,到了夜里,另腾出一个时辰为他解惑。 我见于闲止终日操劳,还要兼顾着阿南的课业,忍不住道:“你要是抽不出空闲,议政时便不要将阿南带在身边了,左右《论语》我能教他,他有什么不解,我都能回答。再说了,他夜里问你的那些话,多半跟《论语》没甚干系,是白日里听多了你议政,问远南的政务和军务。” 于闲止却道:“你不要觉得他人小,就什么都不懂,三岁这个年纪,已能明白很多事理了。他长大后,肩上的担子不比我的轻,我将他这样带在身边实教实学,总比他一板一眼地死读书强,从小耳濡目染,长大后,凡事也能看得透彻。” 他说着,看我一眼,忽地一笑,“尝闻随太上皇在位时,极宠爱昌平公主,每每午过议政,便让昌平公主卧在他膝头酣睡。公主从六岁起,伴着这议政声足足午睡了五年,后来公主长大了,确实要比旁的女子聪慧有远见许多。” 他这话说得我十分受用,隔日他又带着阿南去议政,我便不拦着他了。 或许真是因为耳濡目染,不出半月,阿南已能听明白几分军务的关窍,再后来,于闲止便把一些简单的回函交由他来写。 阿南每每写到信函末尾,都要一丝不苟地提上“公子清让”四个字。 这日晨,远南的信函刚送来不久,于闲止正一封一封地拆看,忽闻莫白在屋外叩门:“王上,有要事。” 于闲止道:“进来说。” 莫白推门而入:“王上,辽东大元帅沈羽带着小世子沈青来秦庄了。” 于闲止动作一顿:“他眼下人在哪里?” “末将依王上先前的吩咐,暂将沈三少与小世子安置在西院,王上要传他过来吗?” 于闲止默了一瞬,搁下手里的信函:“不必。”转头与我道,“阿碧,随我去会一会沈羽。”又吩咐莫白,“你带上阿南。” 到得西院,还未入院内,便听里头传来铮铮剑鸣之声。 于闲止对莫白道:“你先带着阿南在这里等。” 然后与我一起迈入院中。 习剑之人是一个九岁左右的青衣少年,身形挺拔,瘦而不弱,眉目清雅,三分肖似沈羽。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认出他竟是阿青。 从前阿青是个小胖墩子,与我和于闲止都亲,跟在我们身边,一声声“世叔”“世婶”地唤。时隔经年,他变得我几乎要认不出来,连眉宇间的机灵与憨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坚韧,倔强,与不甘。 沈琼已死,辽东王妃自戕,他小小一个人儿,跟着沈羽在军中颠沛流离,想来过得不易。 我见他这副模样,一时心疼,忍不住唤了声:“阿青。” 阿青默不作声地收了剑,却没搭话,而是回过身,持剑侍立在沈羽身旁。 沈羽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回廊栏杆上,瞧见我与于闲止,半是戏谑半是调侃道:“哦,远南王与昌平公主大难不死,过来探望我这个手下败将了。” 于闲止没应声,步到沈羽面前,然后抬手合袖,俯身一拜。 沈羽愣了一下,神色冷下来:“远南王这是何意?” “你很清楚本王的来意。”于闲止道,“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恳请你归顺远南,从此作为远南的将军,为远南出征伐桓。” 沈羽嗤笑出声:“所以你这一拜是什么意思?觉得你在叶落谷救了我的命,所以挟恩图报?于闲止,你很清楚,这场兵乱你我各自为战,各有所图,谁都勿需为任何人的生死负责。我大哥在雁山战死,是他贪图冒进,让你钻了空子。同样,你在叶落谷九死一生,是因为你非要追着我往南走,中了桓军的包夹,便是你当真死在那里了,我对你也不会有有一分一毫的感恩戴德。” 于闲止平静地看着他,道:“你错了,我在叶落谷救你,是因为我看重你的本事。而今日我拜你,是因为四海之内,唯你有这个才能助我伐桓,伐桓之路任重而道远,因此你受得起我这一拜。” “既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当日在叶落谷,我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了,我既已战败,便不想再上沙场,且那朱焕摆明了要放我一马,我后半生去过点闲云野鹤的日子不好?何必要去为了不相干的人拼杀?” 于闲止问:“你要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为何还要来秦庄?” “听说那个百算千虑无往不利的远南王伤重,我好奇,过来看看你现如今成什么鬼样子了。”沈羽道,又上下打量于闲止一眼,“没成想你竟好端端的,既没缠绵病榻,又没缺胳膊少腿,倒叫人失望。” 于闲止轻笑一声:“我什么样子,你看看你自己不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莫名,然而沈羽听了,神色倏然一凛:“你什么意思?” “我虽在叶落谷活了下来,至今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不也一样吗?朱焕有意放你一马,可你辽东沈氏的宗族又该怎么办?朱煊虽是仁君,但平西李家,辽东沈家,包括我远南于家,是切切实实的起了事,反了随,主动也好,被迫也罢,朱煊身为君主,一定要给他的臣民一个交代,不罚不问罪是不可能的。听说我远南从平西撤军后的第二日,朱煊便下令把李氏一族几千人押解上京,自然他不会问斩,但幽禁起来,则是势在必行。而你,沈琼既亡,阿青还小,辽东沈氏的重担全都押在你一人肩上,你若只身一人,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你不是,你身上还背负了几千条性命。朱煊或能善待辽东百姓,可对于沈氏,因为你还活着,只会比对待李氏更加严苛。” 于闲止说到这里,语锋蓦地一转,淡淡道:“不过你放心,你陷在小河洲的时候,你们沈氏一族知道大难临头,早已悉数避入雁山之中,我让我的人赶在随军之前将他们截下,请来了远南军中,一共两千余人,眼下都好得很。” “于闲止,你威胁我?”沈羽的声音倏而一寒。 于闲止却负手道:“我是否威胁你,在如今这个时候,有那么重要吗?” “你我都一样,被卷进这场兵乱,为求一寸立足之地,不得不争。你眼下能去那里?平西已灭,辽东气数也尽了,对随而言,你是罪臣,是反贼,你再有本事,朱煊也不会亦不能用你。诚然朱煊比起他的先代,是个切切实实的明君,但大随国弱而藩强,以至于引起兵乱,正因为朱煊是个明军,所以他定要将藩祸连根拔起,削藩除藩势在必行,你看看今日平西的遭遇,你再想想日后辽东会怎么样?随境内,已无你的容身之处。” “自然你威震四海,还可以去桓。几任桓帝如何残暴,以至民不聊生我想也不必提了。白朽死了,桓少将缺帅,你是可以为桓帝所用。但桓帝病重,只怕连今年都撑不下去,太子白桢脾气大本事小,心胸狭窄更是令人发指,你若为他打了胜仗赢下江山,他势必会忌惮你功高震主,头一个杀的就是你,倘你败了,他又会觉得你一个辽东人,对江山不诚不忠,要斩了你以镇军法。” “你带着浩浩荡荡几千人,连个去处都没有。所以沈羽,你很清楚,事到如今,只有你我能够共存,甚至可以说,只有你我能够共生。否则你在西里呆了这么久,到末了,不会带着阿青来秦庄试探我的态度。” 沈羽目不转睛地盯着于闲止,半晌,懒懒往廊柱上一靠,语气又回复最初的戏谑调侃:“于闲止,你凡事算得这么透,活得累是不累。” “累,但是值得。”于闲止道,“若你助我夺下桓,我承诺予你沈氏一族在我主之境生根立足,一生善待沈家,若非当真犯下重罪,绝不枉杀一个沈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明天完结不了了,但还是明天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曉、琳茶、南鱼姐姐、亗年、南苑北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鱼姐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生生世世 06 沈羽道:“你说得好听,但我如何能信?” “我眼下除了这个承诺,是不能再保证别的什么。”于闲止道,“但是——你即便不信我这个人,该信我有这个本事。” 沈羽沉默不言,半晌,再度失笑:“所以我这会儿该怎么称呼你了?主帅?将军?王上?你野心勃勃心深似海,在桓称帝是迟早的事,要不我现下便改口尊你一声陛下吧?” 他这话说得讥诮,但言语里的意思,已应承了于闲止的请求。 或许正如于闲止所说,乱世战伐,谁都是为了活命,早在沈羽决定携阿青来秦庄的一刻,便看破了成王败寇,知道归顺远南是辽东沈氏唯一的路。 这时,于闲止淡淡道:“阿南,进来。” 候在外头的阿南在莫白的陪同下入得院中,他怀里还抱着小木剑,步到于闲止身边,仰头喊了声:“爹爹。” 沈羽挑眉,看了我与于闲止各一眼,“呵”了一声:“瞧不出来,儿子都这么大了。” 于闲止对阿南道:“这一位是我远南的大元帅,将军沈羽,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武艺师父。” 沈羽瞥眼去打量阿南,懒洋洋地道:“骨骼还不错,但人太小,底子也不大好,做我的徒弟差了些,勉强够格给阿青当个徒弟。” 他引手为枕,靠回廊柱上,对阿青道:“你去试试。” 阿青漠然点了一下头,放下手里的剑,步入院中,从地上随意捡了根细木枝,对阿南道:“碰到我算你赢。” 阿南虽已从慕央那里学得几招,多数为自保,他才三岁,从未真正与人比试过。 他转回头来看我,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出手,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冲他点点头:“去试试。” 阿南于是握紧手里的木剑,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双腿微一下蹲,径自便往阿青奔去。 然而那剑锋还没碰到阿青的衣角,便被他一木枝轻巧挑飞。 如此又试了十余回,阿南均铩羽而归。 沈羽喊了停,他慢吞吞步下回廊,顺手捡了条更细的木枝,忽然出手,快疾如电,凌厉如锋,还未待我看清,阿南手里的木剑便被细木枝斩为两节。 沈羽将细枝一抛,负手看着阿南:“你才三岁,用剑为时过早,明日卯正,空手过来。” 离开别院的一路上,阿南的神色十分沮丧。 踌躇了许久,他仰头问于闲止:“爹爹,阿南是不是做得不好?” 于闲止淡淡一笑:“不,百折不挠,坚持不懈,你做得很好。” “可是……”阿南嘟着嘴,垂下眸,“阿南连阿青哥哥的衣角都没碰到。” “因为他很厉害。”于闲止俯身,看入阿南的眼,“他从三岁起便跟着沈羽学武,至今已逾六年,自然技艺精湛。” “哦。”阿南闷闷地应一声。 于闲止又道:“所以只要你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地努力,日后便可以做得与他一般好,甚至更好。” “当真?”阿南抬起头来,双眸灿亮。 于闲止点头:“当真。” 阿南欢呼一声,自院中找了根小木枝,拉着莫白去练武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与于闲止道:“他还年幼,尚未真正明白事理,你怎么这就让他跟着沈羽和阿青了?” 于闲止道:“有什么关系?败而不馁,胜而不骄,生而为人,承认旁人做得比自己好,有的地方就是比自己强,然后见贤思齐,取法乎上,如此才能永进不退。” 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沈羽和阿青的身份太过敏感,阿南实不该这么早与他们接触。” 他们是辽东人,曾是远南的仇敌,而今带着浩浩荡荡两千人来投奔远南,待拿下桓,便成了首屈一指的功臣。可人有亲疏远近,历史根源难以抹去,到那时,远南的宗室与沈氏之间如何相融?新臣与旧臣之间如何平衡?阿南这么小就拜了沈羽为师,夹在各方势力的中间,又当如何自处? “这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于闲止却失笑,“打江山难,治江山更不易,等阿南长大,宗族外戚,功臣良将,黎民苍生,都是他肩上的担子,与之相比,区区一个沈羽一个沈青,又算得了什么?他必然降伏得了。” 至七月,暑气更盛,连小河洲一带都变得炎热难耐。 按照原定的行程,大皇兄的仪仗目下应当已到小河洲了。可上个月消息传来,说皇后忽然身子不适,仪仗要在中州暂留几日。 大皇兄南行为的是政务,可兰嘉同行,则只是为了来与我见上一面。 得知她有恙,我心中忧急,恨不能骑上快马奔赴中州去探望,哪知没过几日,等来的却是一个喜讯——兰嘉已有了快两个月身孕。 皇嗣事关国祚命脉,兰嘉马虎不得,只能暂在中州住下,等到胎像稳了启程返京。 初闻这个消息,我一时又喜又憾,喜是为了我新添的侄子,憾则是因为想到我与兰嘉分别近四年,好不容易有了重逢的契机,却要因这身孕错失。 大随兵戈将止,辽东彻底覆灭后,远南从平西撤军,慕央不必再镇守小河洲关口,转行往东,带兵去收复济州失地。北面,萧勇如法炮制,在平西李氏一族被押解上京后,调重兵守住西北各个重镇。 自此,大随再无辽东与平西。 这一场因藩祸而起的纷繁兵乱,终于即将休止,军疲而国惫,一切都百废待兴。 然而,大随的战火歇了,四海之内却硝烟未散。 七月初,于二公子被桓军重伤,退守边界,幸好有义军掩护才保下一命。但二公子的兵一退,桓军迅速形成守势,只守不攻,将整个桓境围成铁桶。 沈羽道:“桓这么个守法,算是出奇制胜,也算狗急跳墙。” 于闲止问:“怎么说?” “桓内忧外患,却有一个制胜点——他们知道远南的攻势也坚持不了多久。这么守下去,守住了,外头里头的火一起扑灭;守不住,他们无力再战,一盘散沙,一击即溃。”沈羽看着军阵图,双手一摊,“这与大随当年月凉山告急,朱焕带兵突围的道理大同小异,寻求破口,撕开破口,然后长驱直入。” 但寻求破口、撕开破口谈何容易?非但要天时地利人和,领兵的将帅还要有足够敏锐的洞察力与一击即胜的本事。 于闲止指着沙盘远南与桓的边界:“给你一年时间,从这里攻到桓都,你能做到吗?” “能。”沈羽斩钉截铁地道,“但眼下的问题,不是你给我多少时间,是我们还要在这里耗多久。” 他颇无所谓地一笑,仿佛事不关己:“沙场上瞬息万变,今日是这个局面,再过一个月,可能就天翻地覆。我们日日耗在大随的小河洲,纵是心有余,终归鞭长莫及,这还没算你远南因养战每日耗损的军资钱粮。” 时间紧迫,返回远南重整大军已是迫在眉睫。 当晚,于闲止辗转反侧了半夜,轻声问:“阿碧,若我去信给你皇兄,免去一切相见的俗礼,只留半日给你们叙话,随后便启程往远南,你可会怨我?” 我道:“大哥此来,原就是为了远南与随互不交战的盟约,见我却是其次。再者说,事有轻重缓急,远南军情紧急,是该立刻启程。但是……” 我又将头埋入他的脖颈间,轻声道:“闲止哥哥,我实在思念大皇兄得紧,等桓的事了结,你陪我回京,再去见一见我的皇兄皇嫂可好?” “好。”他一笑,埋首下来,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我唇齿之间,欺身而上,“到那时,你只需吹一吹枕边风,想什么时候回京,我都依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该有一辆重逢车,但最近严打中,我就不顶风作案了。 全文还剩一章正文加两章尾声(不算番外),明天我看我能力能更多少吧,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写完了呢~ 另外,明天发新文啦!新文男主跟柿子不一样,是个机智的沙雕:) 明天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流连忘返60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琳茶、宁静海 2个;瓜子、19539739、29369464、南苑北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ikimik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生生世世 07 七月初八,小河洲旌旗飘扬,数千蓝衣白甲的兵将在开阔地带列阵排开,由南往北而望,伴着橐橐踏马之声,只见明黄仪仗浩荡行来,为首一辆辇车,华盖高举,贵不可言。 到得近前,只听刘成宝高唱一声:“跪——” 迎驾的朝臣、大随与远南的将士,包括我与于闲止,都朝大皇兄的御辇拜下。 一时礼毕,大皇兄下了辇,与一旁的刘成宝耳语一句,带着二哥与几名大臣朝我阔步走来。 我连忙迎上前去,唤一声:“皇兄。”提了裙便是要再拜。 大哥伸手将我扶住,打量我一眼,朝一旁的二哥淡淡道:“依朕看,她倒不像你说得那般孱弱,气色比离宫那年还好些。” “您是没见我刚把她从叶落谷捞回来那几日,瘦得简直不成人形,一碗汤药灌下去,回头能吐出血来。”二哥揶揄道,“眼下她自然养得好,就是不知道人在跟前,心飞到哪里去了。” 隔了这么久,他心里头的气竟还没过去,又编排起我与于闲止来。 我懒得与他计较,见大皇兄眉眼之间略显疲态,想到他这一路千里,操劳奔波之余,还要肃清沿途官府,忍不住道:“大哥实在辛苦了。” “倒是比以往会关心人。”大皇兄一笑。 他朝身后看一眼,唤了声:“珣儿。” 我循声望去,只见刘成宝牵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孩童向我走来,他眉目英挺肖似大皇兄,口鼻兼有兰嘉的秀美,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盯着我的双眸里写满好奇。 过了片刻,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试探地唤了声:“皇姑姑?” 我张口哑然,没成想他竟能认出我。 刘成宝笑道:“皇后娘娘在太子殿下的卧房里挂了一副昌平公主的画像,时不时教他辨认,太子殿下聪慧,又与公主骨血至亲,是以一见公主便认出来了。” 阿南自我身后跑来,先冲着大哥与二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大皇舅,二舅舅。”又看着立在眼前的珣儿,奶声奶气地喊:“珣儿哥哥。” 约莫是于闲止先教他认了人,才过来打招呼的。 珣儿与阿南鲜少见到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童,两人又是表兄弟,互相盯了对方一会儿,径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不多时,一旁的兵部尚书上前提醒:“陛下,宣旨的吉时到了。” 大皇兄颔首,从刘成宝手里接过一道明黄圣旨,亲自宣读道:“朱碧吾妹听旨。” 我提裙跪下,叩首道:“民女在。” “朱碧吾妹,受奸人迫害,妄被贬作庶民,今,朕已查明朱碧确系朕一母同胞至亲嫡妹,决意复其大随公主之位,复号昌平——” “臣妹拜谢陛下明察秋毫。” “另,”大皇兄略一顿,“远南王上前听旨。” 立在我身后不远处的于闲止步上前来,撩袍在我一旁跪了:“臣在。” “公主昌平,柔嘉表度,淑雅温贤,今赐嫁远南王为王妃,愿你二人共结连理,永世同好——” “臣接旨,谢皇上圣恩。” 旷野上风声阵阵,中书舍人奉上两本金色云纹文书,于闲止与大皇兄取了一份,各自看过后,提朱笔署名,沾血盖印。 刘成宝奉上两盏清酒。 大皇兄取了一杯,将另一杯递给于闲止,说道:“今朕既与远南王结为秦晋之好,还望从今往后,你我之邦再无干戈。” 于闲止接过杯盏,一饮而尽:“一切必如陛下所愿。” 大皇兄略一笑,对我道:“当年你离宫,朕承诺过,待战祸歇止,朕一定派军十万,风风光光地将你接回宫,而今你有了归属,受形势所迫,无法回京,至少朕要亲自前来,风风光光地为你送嫁。” 他说着,又添一句:“毕竟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亲妹妹。” 我听了这话,心中酸涩,只道:“大哥……阿碧舍不得您。” 大皇兄又淡淡一笑,展目看了眼远南已列阵待发的兵马,温声道:“走吧,你如今已是远南王妃,战局紧迫,时不我待,不要因为这一点不舍就耽搁了正事。” 我只好退后两步,带着阿南,与于闲止一起再俯身朝他一拜。 南行的马车已备好,我刚要登车,忽听身后二哥唤了声:“碧丫头!” 他扶着腰间刀柄,追了几步,道:“你……你与阿南去远南以后,凡事不必忍着,若受了欺负,若谁胆敢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你就写信告诉我,告诉大哥,你要记着——” 他回头看大哥一眼,一字一句道:“大随永远都是你的家,无论你在哪里,只要累了倦了,你都能回来!” 风声猎猎,吹得人双目迷离,我看着二哥,不经意间眼眶一热,却在泪落下来前抬手抹去,一点头:“好,阿碧记着了。” 远南战事紧迫,兵马一旦起行,便星夜兼程一刻不停。 半月后,我们一行人等终于抵达远南边境,数万将士在无垠的旷野上等候列阵。张凉催马来到马车前,对于闲止道:“王上,三万衣冠冢已准备好了。” “好。”于闲止一点头,对我道,“阿碧,随我下马车。” 旷野上,每一个列阵的将士前都有一个浅坑,而将士们手捧衣冠,神情沉穆。 莫白带着一行人步上前来,对于闲止道:“禀王上,叶落谷牺牲的近三万将士里,末将等只找齐了四千余具尸首,眼下全已火焚为灰,是要与这些衣冠一齐下葬吗?” “下葬吧。”于闲止道。 随后接过一名小将士奉上的清酒,带着我与阿南,还有数万将士一起举杯向天,轻声道:“一杯敬苍天,愿诸天神佛佑我远南在不久将来干戈止息,永昌永荣。” “一杯敬阎罗,愿地间万鬼佑我远南不再在风雨飘摇,佑我子民得以立足生根之地,不再忧患生、忧患亡。” “一杯浇黄土,愿我的袍泽英灵魂归故里,永世安息。” 于闲止言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带着我与阿南重新上了马车。 身后铁蹄响彻旷野,冥冥之中,阿南像是感到了什么一般,问:“爹爹,我们这就要带着这些将士去打仗了吗?” “嗯。”于闲止点头。 阿南看着他,忽然笃定道:“爹爹一定能赢。” 于闲止失笑:“哦,你如何得知的?” 阿南道:“因为爹爹不会死。”他说着,伸手探入脖间,扒拉出一根红绳,红绳有些泛白,已磨得很久,但一头系着的玉菩萨水色极好,“娘亲说,远南的男儿都该有这样一枚玉菩萨,这枚玉菩萨会保佑我们一辈子平安的。” 于闲止看着那玉菩萨,明显愣了一下,他扫我一眼,问阿南:“这是你几时得的?我怎么不知?” “阿南一岁时,娘亲便把它给阿南了,但娘亲一直不让阿南带,说要小心珍藏,这几日才从信匣子里取出来给阿南。” 于闲止又移目来看我。 我讪讪地道:“玉菩萨该由父赠子的,那几年你不是不在阿南身边么,我就将就着你这个现成的拿给阿南了。” 于闲止一言不发地坐一会儿:“此事是我疏忽了,但——”他别过脸看向阿南,淡淡道,“阿南,你能不能把这玉菩萨还给你娘亲?” “为什么?”阿南瞪大眼,怔道:“可是,这是娘亲给阿南的,阿南一直很喜欢。” “这是我给你娘亲的。”于闲止道,“改日爹爹另给你一个更好的。” 见阿南仍不情愿,又循循善诱,“再者说,这玉菩萨一生只能转赠一次,意思是以倾终生时光,护另一人平安,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拿着它,是想耗光你娘亲的气运吗?” 阿南听了这话,想了半晌,只得应:“好吧。” 万分不舍地把玉菩萨摘下来,递还给于闲止,问,“爹爹当真还会给阿南一个吗?” “一定会。”于闲止一笑。 马车辘辘,长日倦人,没过多久,阿南便卧在我怀里睡着了。 于闲止看他一眼,取出方才收回来的玉菩萨,倾身过来,一丝不苟地重新为我系上:“我给你的东西,不要随意给外人。” 我道:“阿南是你我之子,怎么能算外人?” 他却道:“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他就是外人。” 我失笑,抚着脖间的玉菩萨,应声道:“好,我记得了。” 于闲止又问:“方才阿南提的信匣子是何物?” “这些年你不在阿南身边,我……总怕你觉得错过了阿南的成长,心有遗憾,因此把阿南这些年的点滴记了下来,写成信,想着日后要给你看, 第一回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可惜,”我抬目,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你我重逢后,竟一直没寻着机会。” “阿碧。”于闲止看着我,轻声唤,“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在儿时第一次见到你时,便向你提亲,非要等你长大,后悔从前只与你约定了今生今世。”他俯身在我眉心一吻,轻声叹道,“而今你我终能相守,却已蹉跎半生,今生余下的时光实在太短了,从今以后,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我道:“可是,我听说,人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便不记得了,等来生,我怎么认得你?” “你不需要认得。”于闲止道,目光深静得像初雪前的夜,“以后每一世,我都会拿着一枚玉菩萨去寻你,你只需要安静等,等着我来。” 我看着他,应道:“好,生生世世,我都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卷写完了,还有两章尾声,明天放上来。 新文已经发啦,在隔壁,叫《在你眉梢点花灯》,大家可以点我的作者名进到我的专栏找进去。 新文开文前三天,每章24小时内的两分留言都有红包掉落哦~小可爱们去看看然后收藏一下吧~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琳茶 2个;努力吃很多饭看很多书、一锅粥、墨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鱼 8瓶;HyunSeung 2瓶;一锅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尾声一 癸卯年二月,桓境大乱,义军攻入桓都近郊,势不可挡,桓皇室白氏向盟友远南求助,远南于二公子率十五万大军入桓助白氏平乱。 同年五月,白氏与于氏反目,桓太子白桢亲整大军,驱逐于氏,扫除义军,桓军士气大振,于二公子与义军同时陷入苦战,决意联手,以血为书,联名请求远南王对桓出兵。 桓背信弃义,远南王不忍见桓境内万千黎民深陷苦战,于同年九月,倾全藩之兵,命上将军沈羽,昔辽东大元帅,挂帅出征。 远南军自西北攻入桓境,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沿途救济百姓,安置流民,民望日渐高涨。 翌年八月,将军沈羽率兵攻到桓都城门,桓帝忧愤而亡,太子白桢继位。 然白氏穷兵黩武,乃至桓境数十年民不聊生,早已民心失尽,桓都百姓开城门,放远南军与义军入城。 义军攻破桓宫,杀白桢,谥号哀帝,桓亡。 江山初定,国却无主,义军大将军裴野、远南元帅沈羽、桓丞相薛梁,联名上书,请远南王坐主桓境,然远南王心系故土远南,推辞不受,留于四公子在桓暂理政务。 同年九月,桓江北一带因战火绵延,颗粒无收,万千百姓无食无衣,于四公子向远南王求助,远南王遂开仓放粮,将粮运入桓境,以振灾民。 于四公子、沈羽、裴野、薛梁,以及白氏旧臣再请远南王入主桓境,远南王再辞不受。 翌年,桓百姓聚集数万之众,联名血书,求请远南王登极为帝,坐主江山,远南王推辞不能,遂改国号为楚,桓都为盛京,年号永贞。 同年,册立王妃大随昌平公主为后,嫡出长子于清让为太子。 大楚立国之初,民生初定,永贞帝一改旧朝白氏作风,决意休养生息,轻徭役,薄赋税,以民为本,三年家给人足,五年国富民强。 永贞三年,永贞帝携皇后返随,重举大婚,亲自迎亲,并与随帝拟下盟约,互不侵犯,永世结为秦晋之好。 永贞帝在位二十七年,后宫空置,一生未纳一嫔一妃,与皇后昌平恩爱白头,相携到老,是为大楚立国之初一段传奇佳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还有一个,类似甜番,这会儿去写,不确定晚上几点能更,大家等不及不要等,明天看一样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随便取 2个;几度问春、亗年、宁静海、墨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快乐的嘟嘟、拾音、曰归曰归 10瓶;mikimika、吃饱了就睡 5瓶;随便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1章 尾声二 盛京的东大街上新开了一间茶楼。 昨日小三登为我奉茶时说:“那茶楼的生意原本不好,月初新请了一个说书先生,不知怎么,竟日日人满为患。” 一旁的绣姑好奇道:“整个大楚任谁不知皇后娘娘爱听人说书?这些年京里新开的说书馆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家茶楼请的说书先生有何稀奇之处,竟能日日生意红火?” 小三登笑道:“有何稀奇之处,咱们跟着娘娘去听听不就知道了?” 旧时桓民风开化,于闲止立楚后,承袭旧朝遗风,准允百姓畅所欲言,任凭他们议些国事皇家事,一概不加追究。 前几年兵戈刚止,盛京东西二街说书的,讲的都是沙场铁血。 一说永贞帝长垣坡斩李有洛,以一万人对八万人,一说沈将军率三千骑破瓮都,如天降神兵势不可挡。 这些金戈铁马的故事听多了,老百姓难免耳根子生茧,都嚷着要听宫闱逸事,可大楚才刚立朝五年,于闲止的后宫里又只我一人,哪来的逸事可说? 也只好捡些当年桓的旧料了。 我在新茶楼的二楼雅阁坐下,只听那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 “今日要说的,是咱们永贞陛下与皇后娘娘的三嫁姻缘——” 我一愣,险些呛了茶水。 座下当即有人道:“怎么是三嫁?皇后娘娘这辈子,只嫁了陛下一人。” “就是。”另一人接话,“听说咱们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是自小就结了姻缘,哪里来的三嫁?陛下在娶皇后娘娘之前,连个妾室都不曾收过。” “几位客官这就有所不知了。”说书先生道,“你们且仔细想想,当年陛下还是远南王的时候,把皇后娘娘迎到身边,是哪一年?” “这我知道,是七年前,癸卯年。” “那时的陛下与皇后是何年纪?” “这……” 说书先生一笑:“那时陛下已过而立之年。” “诸位且想,陛下出生远南王族,自小便封了世子,依他的年纪,怎么可能而立之年才纳妃?” “可后来不是说,随帝早在戊戌年就把当时还是公主的皇后娘娘赐给陛下为妃了吗?” “是啊,咱们的太子殿下就是戊戌年的隔年,己亥年出生的。” “是有这个说法。”说书先生道,“可即便是戊戌年,陛下也已二十有六了啊。” 他扯长音调,悠悠一长叹,终于勾起了坐下诸人的好奇心。 见一众人等均屏息凝神,说书先生莞尔一笑,道:“这就要从十余年前,陛下还是远南王世子大人时, 第一回上随京求娶昌平公主说起了。” “方才有位客官说得不错,陛下与皇后娘娘,的确是自幼结缘。但他二人坎坷,以至于陛下求娶了三回,均铩羽而归。” “这 第一回,公主殿下才十七岁,当时她蒙冤受屈,被关入冷宫,远南的世子大人上京求娶她,公主殿下却被蒙在故里,两人生生错过。” “这 第二回,是当今随帝登基的半年后,随帝大赦天下,公主也从冷宫被放了出来,世子大人化了个名,借考科举为由,又上京跟随帝求娶公主,两人的亲事本来已要成了,后来公主殿下得知世子大人利用自己,夺了淮安的水路要道,心灰意冷,又拒了这门亲。” “这 第三回,是隔一年,世子大人与公主殿下外出游历回京以后,当时公主殿下已二十有一,年纪实在不小,世子大人再度向随帝求娶公主,两人好事将近,谁知赐婚的当日,圣旨上世子大人的名字却陡然变成了征西大将军沈羽,以至于随帝当场震怒,拂袖离去。” “座下该有人问了。那道赐婚旨意不是随帝亲笔提的么?何以随帝竟会震怒,其实这其中渊源颇深,咱们还是回到头,从远南的世子大人 第一回上京求娶昌平公主开说……” 说书先生口齿伶俐,伴着袅袅茶香,将往事娓娓道来。 其中或有细微处或与当年有出入,但故事的本末却八九不离十,也不知谁这样有心,把我与于闲止的过往小心收集,记在了口口相传的说书话本里。 “陛下与皇后娘娘结缘虽早,情根深重,但碍于身份立场,一路走来十分坎坷。一直到兵乱年间,两人在乱世中相逢,陛下在形势万分艰难之际,将流落在外的皇后娘娘护于翼下,皇后娘娘也曾几次舍命相救陛下,一回是在平西长垣坡,另一回诸位都知道,是在西里叶落谷,两人这才情定终生,而太子殿下,也正是在这样的乱世中出生的……” “怪不得太子殿下小小年纪便这样仁厚,原来也是生于忧患。” 我听了这话,一时回忆起阿南方出生那两年,我与他在淮安的旧事,觉得有些口渴,推了推杯盏,径自唤:“小三登,为我添水。” 身后伸来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将水添了。 我垂眸一看,只见这手指节分明,修长如玉,翻折起来的袖口还绣着云纹,不由回身望着来人,讶然道:“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忙政务?” 于闲止淡笑着在我另一侧坐了,道:“也是要忙的,但不必急。午过回宫没见到你,听宫里的人说,你带着小三登与绣姑来这了。” 他隔着栏杆,扫了一眼楼下的说书先生,轻描淡写地评价:“倒是说得不错。” 说书先生又说罢一截儿,放下折扇来吃茶,坐下有人道:“听先生的意思,陛下与皇后娘娘早也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感情,且自少年时就种下了情根,怎么十余年前,陛下 第一回上京提亲时,皇后娘娘竟没答应?那时战事未起,两人之间并不隔着家国与立场,昌平公主嫁与远南世子,正当合适才对啊。” 说书先生搁下茶,莫名一笑:“这位客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他将声音压低稍许,“其实外头还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陛下少年时与皇后娘娘初见时,动心的只陛下一人罢了,皇后娘娘那时尚总角之龄,不知情为何物,只将他当作兄长。皇后娘娘 第一回情动,其实是对大随的怀化将军。” 此言一出,坐中惊起一阵低呼。 于闲止先时还听得和颜悦色,这会儿再看去,只见他眉宇间已是一派清冷了。 “那怀化将军不是早已娶妻?皇后娘娘彼时堂堂嫡公主,何以会对他心动?” “客官有所不知,其实大随的先皇陛下,最初是将公主殿下赐给了怀化将军为妻,方才不是说了么?公主十七岁那年,因受了不白之冤,被关入冷宫,不知远南的世子大人曾上京求娶过她。但另一个说法是,公主当时其实知道世子大人来了,但她性子执拗,心系慕将军,宁肯枯守冷宫,都不愿随陛下去远南,这才与陛下错过,蹉跎岁月。” 坐中数人面面相觑。 于闲止漠然起身,淡声问:“是这样吗?” 我见他面色不善,讪讪道:“这些芝麻绿豆的陈年旧事,你计较这些做什么?” 他端着个茶盏,却道:“我倒觉得这说书先生说得不错,我 第一回心动,确是少年时。不知昌平公主第一回心动,是个什么感受。” 我与他结缘太早,数年风雨一路走来,往事相知甚深。 他这样问,我亦无可瞒他,斟酌许久,才寻了一个自以为能让他满意的答案,慎重道:“大概是……虽败犹荣吧。” 谁知于闲止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地将手里茶盏一放,出了茶楼。 外间暮色已起,晚霞绚烂得令人心惊,东街上的商铺正一盏一盏点起灯火。 我追了于闲止两步,道:“你可细思过虽败犹荣四个字的意思?” 他顿住,并不回头,像是在等我的答案。 我道:“意思是我很庆幸,也从不曾后悔,在余后的半生遇到了你。” “也一直希望,以后的生生世世,都能与你一起。” 街巷人声鼎沸,说书先生的声音隔着这喧嚣悠悠传来。 “年少不谙世事,谁不曾有错识心意的时候?真也好,假也好,错也罢,对也罢,只要在后来及时回首,一切不也来得及么?” “有时候缘分是这样,不能早一刻,也不能晚一刻,若你非要争那朝夕,反而错过了时光最好的样子。后来陛下与皇后在乱世相依,何尝不能算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已在灯火阑珊处呢?” 于闲止回过头来,唇边是一抹淡笑,映着灯火与阑珊的暮光,他向我伸出手。 而我亦然。 日月天光为证,山川湖海为鉴。 纵有艰辛,亦不悔与你共渡这浮生三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七年,终于完结啦! 时间隔得太久,前后有几个细节有些对不上,休息一阵应该会修一修文,承诺了大家的番外会有的,但这周暂时不会动笔,应该是六月下旬开始,一两个礼拜一篇吧,到时候我在微博通知。 谢谢大家的陪伴,和多年以来的等待。 不用告别,咱们可以在新文见面,新文叫《在你眉梢点花灯》,就在隔壁,已经写了不少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随便取、怡红公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洛萁 24瓶;大梦当觉 5瓶;长腿啦啦啦、风铃草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