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与宿敌成亲了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姜颜自小随身携带半块玉环,问其来历,阿爹只说:“十五年前救过一个身陷囹圄的贵人,贵人为报恩留下此玉,可保你一生平安顺遂。”   姜颜不知内情,哼道:“只留半块玉来报恩,那贵人未免太小气了些!”   直到后来,她被举荐成为国子监第一批女学生,遇见了那个冷面冷心的宿敌苻离。   令人震惊的是,她发现苻离怀中的玉环竟与她的一模一样!   玉环契合,合二为一,两人才知道这是早已命定的姻缘。   这下姜颜可不能再嫌弃贵人小气了,毕竟权倾一时的贵人将自己的嫡亲长孙送给了她……   女主版文案:   众人皆说,一介县官之女的姜颜攀上了首辅之子苻离,乃是麻雀变凤凰。   为此,姜颜辟谣:“是他纠缠的我。”   一句话简介:大型‘真香’现场。   武力值max前傲娇后忠犬X美而不自知励志女主   阅读指南:   1.朝代仿明,但剧情需要加了许多私设(如女子可以上学),所以标注了架空历史,谢绝考据!(划重点)   2.少年时代:学霸×学霸;成年时期:锦衣卫×女官。主言情,穿插少量科举。   3.HE,正经恋爱,但不仅限于恋爱。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甜文 科举   主角:姜颜,苻离 ┃ 配角: ┃ 其它:科举,锦衣卫,升级 第1章   姜颜和苻离谁也未曾料到,两人的初遇竟是那般不美好。   ……   弘昌十四年春,应天府鸡鸣山下国子监。   正值一年一度的国子监开学礼,桃李争妍,芳菲正盛,国子监肃穆古朴的大门外已是挤满了来自京师各府邸的软轿或马车,仆从书童络绎,行礼作揖的,招呼问好的,像是一场竞相攀比的华贵盛会,来的都是京师权贵的子孙——国子监就读的太学生们。   忽闻马蹄哒哒,循声望去,只见在一众青红车轿中,却有一名俊逸挺拔的少年乘马徐徐而来,颇有鹤立鸡群之态。   这少年还未及冠,用整洁的月白纹缎带束了一半头发在头顶,另一半自肩头垂下,一身雪色黛襟的襕衫穿在他身上,别有一番清高贵气。若是仔细看来,便能看见他儒服下罩着的是一件箭袖袍子,墨色护腕,腕上缀着两颗镂金嵌玉的扣子,明明是太学生,却左手执剑右手捏缰,气质冷冽,御马而来,像个俊逸非凡的少年将军。   今年新来的几个监生不曾认得他,见他装扮文武兼备、自带气场,又且相貌极佳,俱投来好奇的目光,悄悄议论是哪家权贵的孙儿。   正此时,一名身着同款襕衫、系月白纹发带的少年撩开马车帘子跳了下来,拼命挤开嘈杂的人群,朝马背上的少年挥手道:“苻离!这边!这边来!”   这桃花眼少年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清亮,众人听到这名字才恍然:苻姓少见,京师只有一户姓苻的权贵——马背上的执剑少年,定是定国公的嫡长孙、当朝首辅苻恪的嫡长子,苻离。   微风袭来,松枝婆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苻离听到了那桃花眼少年的呼唤,随即勒马下来,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马夫,这才朝眉眼弯弯的少年点头道:“许久不见,魏惊鸿。”   少年二人径直绕开寒暄的人群,从大门拾阶而入。魏惊鸿想起什么似的,忽的拱手作揖,笑嘻嘻道:“愚兄在此,先给苻贤弟道声恭喜!”   苻离猜到这人又要取笑自己了,便冷冷瞥他一眼,漠然道:“喜从何来?”   魏惊鸿从扇子后露出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左顾右盼一番,方压低声音道:“众人皆说当今圣上沉迷求仙问道,病体沉疴,已是多年不理朝政,由皇后辅佐太子代为掌权。年前皇后娘娘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破格举荐了一批官家贵女入国子监,打算让她们和我们一同读书。今日女学生进京拜师,都快把国子监的祭酒、司业们逼疯了……”   皇后培养些懂朝政治国的贵族女子出来,一是为皇子们选妃做准备,二则也是为了巩固其地位,众人皆知如此。   苻离皱起英气的眉,不耐道,“说重点。”   “我听说,这批女学生共十三人,兖州府姜家的女儿也在其中呢。”魏惊鸿哈哈一笑,指了指苻离脖子上的青缨,“这可是你命定的姻缘,老太爷定的未婚妻成了你的同窗,多大的缘分!我岂能不恭喜你?”   闻言,苻离眉头一蹙,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那青缨串着的半块玉环仿佛生了刺,硌得他浑身难受,连带着目光也清冷了几分。   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一直是苻离心中的一根刺,是他胸口下的一块逆鳞,触不得的。苻离生性孤傲,知心友人不多,魏惊鸿是唯一一个知道他身负婚约秘密的人。   苻离抬手将衣领提高了些,严严实实地盖住那段青绳,使它不再露出半点痕迹,咬牙道:“也多亏揭我旧痛的人是你,若是换了旁人,我非当场将他剁碎了喂狗不可!”   眼见着苻离要发作,魏惊鸿见好就收,忙不迭安抚道:“当年你爷爷定国公受累卷入夺嫡的凶险,落难兖州,幸得兖州姜家秀才相救才免于遭难,为报恩 ,国公爷断玉为信定下婚约。可国公爷毕竟已于三年前仙逝,姜家与你苻家又从未有任何往来,兴许他们早忘了婚约之事呢!看开点嘛!”   说罢,又小声嘀咕:“再者,我替你打听过了,听说姜家小娘子容貌绮丽,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呢,即便她来应天府真是存了攀高枝的心,你娶她也不算亏!”   风吹落花瓣,苻离已无心再继续这个话题,冷冷丢下一句:“娶妻娶贤不娶艳,不安分的女子我不喜欢,你若觉得不亏,便替我娶了去。”话音未落,人已转过回廊而去。   魏惊鸿哈哈大笑:“若那姜小娘子真有闭月羞花之貌,我娶了倒也无妨!只是将来你莫要后悔!”   苻离哼了声。他对姜家姑娘并无好感,缘由有三。   近十年来朝堂分两派:以苻家为首的保守派和以皇后为首的革新派,未料姜家入仕后反成了革新派成员,与苻家成了是水火不容的政敌,此乃其一;姜家独女姜颜虽有几分才气,却容貌风流、不遵礼教,素喜招蜂惹蝶,早有‘祸水’之名,此乃其二;苻离虽出生在礼教严苛的家族,却生性叛逆,不愿遵循长辈的遗愿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成亲,此乃其三。   如今两家政见对立,苻家又一向重诺,想悔婚都不成,当真是骑虎难下。   “宿敌就是宿敌,自当水火不容。”若不是答应过爷爷,苻离连脖子上挂着的那半块玉都不想留。   如此想着,他拐过长廊,穿过中庭,进了国子学馆的大门。   魏惊鸿跟在身侧,用扇子指了指他手中的剑:“又带剑入国子监?监生不得佩戴兵刃,听闻岑司业今日被一个新来的女学生冒犯了,正在气头上呢!你可别在这时候招惹他,当心受罚。”   “他不会罚。”苻离倒是笃定。   “为何?”   “凭我文章好。”   这倒是事实。虽然苻离一心向武,却因天赋异禀,文采见识也是国子监数一数二的,很得先生们喜欢。总有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别人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魏惊鸿嫉恨非常,刚要反驳,却听见几丈开外的墙角隐隐传来了女子的低笑声。   “有姑娘!”魏惊鸿耳朵尖都快竖起来了,曲肘顶了顶身侧的苻离,伸长脖子眺望道,“是新来的女学生!”   苻离自然也看到了,顾及男女有别,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接着错杂的梅枝遮掩,寻声望去。   只见在刻满大经的思过墙边站着两名娉婷袅娜的少女。思过墙,顾名思义,便是夫子们用来惩罚不听话的学生,使其面壁思过的地方。   她们应该是在受罚。   两名少女皆不过十五六岁,穿着皇后亲手设计的素色儒服,未绾髻,长发及腰,只系了一根霜色的发带,颇为雅致。右边那位少女体态丰腴,婀娜妙曼,而左边那位则更为窈窕,姿态慵懒地斜倚在思过墙边,显出几分不羁洒脱,竟毫无大家闺秀之态,细嫩如玉的手指不经意绕着腰间的玉环……   玉环?   苻离的视线落在她指间那半块玉环上——三丈远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残玉是漂亮的淡青色,系着绞金青缨,和他衣襟里藏着的那半块十分契合……   不由瞳仁一缩:竟然是她?!   ……   而三丈之隔,受罚中的姜颜并不知有人在暗处审视自己,依旧没个正行地倚在墙边,眼巴巴地望着阮玉给她‘偷来’的枣糕,长声叹道:“阿玉,你别馋我了,岑夫子罚我停食面壁,不能吃东西。”   叫‘阿玉’的正是那名体态略微丰腴的女子——兖州府知府的庶长女阮玉,与姜颜是同乡好友,此番皇后娘娘选拔贵女入学,两人都是一同被举荐进来的。   “好罢。”一想到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脸夫子,阮玉仍有些害怕,转而将帕子里裹着的枣糕塞入自己嘴里含糊道,“咱们出门前,姜知县特意嘱咐你要低调行事,莫要强出头,你看你,入学第一天就招惹那个冷面修罗似的岑司业作甚?”   岑司业最是古板,自听闻皇后娘娘下诏让女人入国子监后,他便气得闭门绝食三日,宁死也不愿让这群女娃娃‘玷污’圣贤之地。冯祭酒趁此机会给了女学生们一个下马威,若她们能在一日之内让岑司业踏出典籍楼半步,他便同意女子入学,否则宁死不从。   姜颜低低一笑,眉目如三月的桃李盛开,绕着指尖的玉环继而道,“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若不激岑夫子出门,完成冯祭酒出的第一个难题,你们又怎会顺利入学?”   一想起岑夫子气得从典籍楼里冲出来,连气都没喘匀就指着女学生们大吼“竖子焉敢大逆不道!兖州姜颜何在”的场面,阮玉打了个颤,细声问:“你到底给岑夫子写了什么,将他气成那样?”   “我就提了一个问题呀。”   “一个问题能将他气成这样?所问何事?”   姜颜‘嘿’了一声,眨眨眼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我问他,《孟子》有言:‘居天下之广居’乃是仁的体现,可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不就是皇宫么?若能住在皇宫那样最大的房子里才算是仁,那亚圣岂非是煽动后人萌生不臣之心?”   “你……”阮玉被她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合不拢下巴,瞪圆眼睛半晌才说,“岑夫子罚你面壁还真是仁慈了。你不知这些圣先贤人比儒生的命还重要么?这般曲意抹黑先人,难怪岑夫子大动肝火,没将你赶出国子监已是大幸!”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学生有疑问,夫子怎能不行规劝教导之责?”姜颜毫无愧疚,道,“谁叫夫子古板执拗,我们都在他门外从昨晚跪到今晨他都坚持不露面。眼看着与冯祭酒的约定期限已到,无奈之下也只能兵行险招了。”   正说着,隐隐瞧见墙角有人,姜颜以为是夫子来巡视了,倏地站直了身子,仰首面对墙壁,咿咿呀呀装模作样地诵读起来,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不是夫子。”阮玉小声提醒,显然是也发现了那人,脸上浮现出红晕来。到底是深闺里养了十五年的姑娘,遇见外男紧张到声音都发了抖。   姜颜从小在学堂里和男孩儿们厮混惯了,倒不怕,听说不是夫子来巡视,她反而长松了口气,扭头地顺着阮玉的视线望去。   透过梅枝的缝隙,她撞见一双精致而不失英气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眼神?姜颜一时难以形容。   清高?探究?审视?或是还带有一点点小小的惊讶,只是那惊讶如投石如水,转瞬即逝。   阮玉忙侧过身避嫌,却忍不住红着脸地偷瞄梅树后藏着的少年,细声细语道:“是个少年郎君,看服饰应是学生……哎阿颜,他好像在看你呢!”   于是姜颜也大胆地看了回去,可惜树枝丛生,影影绰绰看不清是何相貌。她自小是个胆大的,索性朝那人挥挥手,单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没脸没皮地笑着:“来者可是国子学同窗?”   “哎阿颜!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有失礼数!”阮玉慌忙捂住她的嘴,吓得小脸儿通红。   “怕什么!以后都要和男人坐在一起读书了,还怕说话不成?”姜颜灵活扭开,又抬眼望过去,那少年依旧在梅树后窥探她,眼波更沉了些。   “嚯!这般艳丽的小娘子,便是在美人如云的京师中也难得一见!还胆大得很,苻离,你说论礼尚往来,咱们是不是也得前去同她打个招呼?”魏惊鸿眼睛都快看直了,弯着眸子怂恿苻离。未料苻离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连一丝心动也无。   魏惊鸿自讨没趣,只好叹道,“罢了罢了,知道你不近女色,那便走……”   话还未说完,便见从来不与女子亲近的苻离向前一步,从梅树后转了出去,径直朝那思过墙边倚着的艳丽小娘子走去。   魏惊鸿简直惊掉下巴!   完了!苻离莫不是被夺魂了?   这厢魏惊鸿胡乱猜想,那边姜颜笑容一僵,望着这冷冰冰的高挑少年面色不善地径直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姜颜反被唬了一跳。少年半晌不语,视线下移,看着她腰间佩着的半截玉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气氛凝重,恍若结霜。   姜颜被他盯得发憷,正要张嘴询问,却听见少年先行开口,嗓音清澈带着些许傲慢:“你便是兖州姜颜?”   咦?他认得我?   姜颜小小惊讶了一番,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见他身量挺拔、贵气天成,相貌却不甚熟悉,不知是谁家公子。她猜不出,便疑惑颔首:“正是。你是谁,怎的认得我?”   见她承认身份,少年的面色更沉了些。他似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只极低地哼了一声,扭头离去,潇洒之极,无礼至极。   嗤声很小,但姜颜还是听见了。   不仅听见了,还从他这声极低的鼻音里听出了那么一丝鄙夷和不屑。   姜颜一脸莫名:你谁???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苻离,女主姜颜,不是冤家不聚头,万物逃不开‘真香’定律。仿明架空,设定为皇后举荐贵族女子可入国子监读书,欢迎大家品尝~   专栏治愈妖怪文《当动物成精了》求预收阔以咩~ 第2章   “哈哈哈哈原来她就是你那另一半玉!”魏惊鸿以扇遮面,没忍住扶墙大笑,“她在罚站?想必今晨惹岑司业大怒的女学生便是她了罢,有趣有趣!人也风流大胆,见到你非但不怕反而主动招呼……哈哈,将来她若真嫁入你家,那才叫如锣鼓齐喧,好戏开场!”   苻离的重点显然不在此,沉沉道:“她特意带着那半块玉来此,心思怕不单纯。”   “管她什么心思呢!”魏惊鸿怂恿苻离,“即便是攀龙附凤又有何关系?在国子监苦读圣贤已经够无聊的了,何不陪她玩玩!”   苻离停住脚步,拧眉望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魏惊鸿,一字一句说:“我没兴致陪她玩。”   魏惊鸿一噎,揉着鼻尖叹道:“你还真是不解风情。如若是我,小娘子千里寻夫至此,便是狐狸精我也要娶了!”   苻离嗤了一声,半真半假道:“那便送你了。”   魏惊鸿连连道‘不敢,不敢’,又眼珠一转,抖开折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狡黠的桃花眼:“我说,你要真不喜欢人家,就断了她的念想罢。想个法子,让她主动还玉毁约嘛。”   闻言,苻离犹豫了一会儿,神情平淡,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与此同时,思过墙下的姜颜和阮玉面面相觑。   “阿颜,那人是怎么回事?”阮玉用手背贴着红扑扑发烫的脸颊,细声问。   “不知道,不认得。”姜颜在阳光下眯了眯眼,揉了揉站得酸痛的腰肢,只觉今日时运不济,做什么都不顺。   “不过,那小郎君生得极为俊俏呢,就是举止奇怪了些。”说着,阮玉的脸颊又红了几分,腼腆害羞的模样十分可人。   姜颜点头附和:“美则美矣,可惜有病。”   两人相视一笑。阮玉又问:“阿颜,你为何要来应天府读书?”   姜颜眯着眼,慵懒道:“在这座堆金砌玉的应天府,读书,修身,甚至科考,我的人生有太多种可能,而不是偏安一隅,做一个待价而沽的深闺妇人。即便学无所成,就当出来长长见识,玩够了再回去。”   “不是为了来寻个好郎君?”阮玉打趣她,指着她手里的半截玉环很小声的问,“这玉环,应是男人佩戴的吧?”   “你可别损我清白!”姜颜屈指敲了敲阮玉光洁的额头,又晃着腰间的玉环道,“这玉的故事说来话长。听闻我刚出生时,阿爹曾经救过一个落难权贵,那人感激阿爹救命之恩,临走之际留下半截玉环。我来应天府之前,阿娘让我随身带着此物,说可保我逢凶化吉。说来也灵,这一路行来,我连一点坎坷也不曾遭遇,如有神仙庇佑一般。”   顿了顿,又挑眉哼道:“除了被岑司业罚站。”   听闻这玉只是护身符,阮玉失望的‘噢’了一声。两人又聊了会,姜颜便催她:“马上就要祭孔大典了,你快去准备罢,不必陪我了。”   阮玉抬头看了眼日头,随即握拳笃定道:“我会向岑司业求情的,你再坚持一会。”   姜颜点头,望着阮玉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她并未告诉阮玉,这半截玉环是属于苻家的。当年阿爹救的落难权贵,正是已逝定国公。   关于十五年前的事,姜家爹娘似乎颇有顾虑,没有细说。只记得临走之际爹娘拉住她的手,万般不舍地叮嘱她:“听闻苻家长子也在国子监修习,今后他便是你的同窗。阿颜你记住,苻家虽欠我姜家一诺,但毕竟非同道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莫要求见苻家。”   定国公许下什么承诺?姜颜不得而知,也没再追问。   只是腹诽道:信物居然只留半截,可见定国公老爷子着实小气!   午时过后,便是祭孔大典。   姜颜还在面壁,眼看着学生们一个接着一个从自己身边路过,偶尔有几个朝自己指点议论的,说什么‘言行不端’‘不遵礼教’之类,她全当做没听见。   站累了,刚垮下肩休息一会儿,便见岑司业拿着戒尺站在门口警告:“腰要挺,背要直,头低垂,手勿动!”   姜颜只好又站直了些,顿时腰酸背痛,额上沁出薄汗,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不多时,六学之人皆陆续到齐,学生们在各殿馆内排排站立,极尽谦恭肃穆。国子学内,贵族学生们皆穿着雪色的黛襟襕衫,缎带束发,饰香囊环佩,面朝孔圣人画像躬身以待。   圣人画像之下坐着荀靖和岑冀两名司业。荀靖约莫四十有余,峨冠博带,长须飘飘,眉目慈善颇有大儒风范;岑冀比荀司业略长几岁,花甲之年,须发灰白,身量清瘦且面色铁青,目光锐利不苟言笑,像是一座冷冰冰的石雕,唯有一双眼睛间或转动,在学生身上来回巡视,若是有谁姿态稍有懈怠,他便拿起戒尺,冷咳一声作为警醒。   忽闻编钟声响,监生们焚香礼告,祭拜孔圣人,国子监内香烟缭绕,庄重非常。不多时,有小黄门提着铜锣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以往每年的国子监入学礼是由皇子代为抚问,但今年不同往日,因国子监的第一批女学生是皇后娘娘亲自举荐,故而皇后屈尊亲临。   仪仗队和女官们簇拥着皇后贯而入,姜颜本想一窥皇后风姿,无奈距离甚远,怎么也瞧不真切,她只好恹恹放弃,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在思过墙上画王八玩。   殿中,皇后已落座受了礼,这才朝荀靖颔首示意:“荀卿,请女学生们进来罢,也好让本宫考校考校。”   荀靖比岑冀要看得开些,对这群女娃娃入国子学并无意见,闻言只是温和笑笑,低声吩咐助教将女孩儿们请上来。   暗香袭来,十四五六的女孩儿们如桃花、梨花、杏花、牡丹花,一个个步履生莲娉婷袅娜,穿着由皇后亲手设计的浅色儒服接连登场,霎时间,国子监冷冰冰的空气都活络了起来。   十二个姑娘,俱是青春貌美的年纪,高挑窈窕、燕瘦环肥,各具特色。许是第一次走出闺阁,女孩儿们都有些害羞,少年们也很是窘迫,只见他们一个个都目不斜视、唯恐多看一眼都有违礼教。   唯有苻离还算淡定,不经意扫视了一眼女学生,又收回视线。没有发现姜家小娘子的身影,多半还在罚站。   女儿们娇滴滴、脆生生地行了礼,挨个自报家门,奉上束脩。   皇后端详着这些从各地举荐而来的才女,不禁想到了自己年少之时的风光,目光含笑,连连点头说‘好’。女孩儿们分两列与男学生们一同站立,却见第一列的最后头缺了个位置。   十三位姑娘,只来了十二位。   皇后眼尖,问一直立侍在一旁的冯九卿道:“冯祭酒,这儿怎么少了个姑娘?”   冯祭酒出列面朝皇后,躬身行礼道:“回禀娘娘,听闻有一女出言不逊、抹黑先贤,故而被岑司业罚她在思过墙边忏悔。”   第一天入学就被罚站,倒也少见。皇后问及缘由,冯祭酒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岑冀,无奈一笑,这才躬身附耳,将早晨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为逼岑卿妥协而剑走偏锋,是个胆大的。”皇后笑了声,鬓边珠钗颤动,摇曳生辉。她对岑冀道:“岑卿,今儿你就卖本宫一个面子,让那女孩儿进门来罢。本宫倒想瞧瞧这伶牙利嘴的姑娘是何模样,来自谁家。”   皇后开口,岑冀不得不从,只好硬声道:“全凭娘娘处置。”   姜颜罚站了半天,连廪膳也未曾吃到就被皇后传见,再一次接受了众人的注目礼。   主位上,皇后年过四十,两鬓因长期操劳而微有霜色,凤冠礼衣,摇曳生姿,仔细描画的眉目间依稀可辨出着年轻时的美貌,看向众人的眼神温和而有爱意,并不似传闻中那么冷眼不近人情。   这是在宁阳县活到老都见不到的贵人。姜颜心中欢喜,霎时忘了满身酸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自报家门。”岑司业黑着一张脸提醒。   姜颜回神,再行大礼奉上中途取来的束脩:“兖州府宁阳县知县之女姜颜,拜见娘娘和诸位先生!”   话音一落,诸多学生皆是轻轻‘咦’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探究,无数道视线投来,像是要在她身上灼烧出一个洞似的。   最后排,魏惊鸿不动声色地朝苻离努努嘴,将声音压得极低:“其实我也一直好奇,国子学里的学生皆是三品大员家的子孙,而姜知县不过是七品小官,按理说他的女儿是没资格举荐来此的……莫非,你爹出面了?”   “没有。”苻离敢笃定。毕竟定下婚约的是老太爷,而他父亲和他一样,都不赞同这门婚事。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   魏惊鸿:苻离,你要是不喜欢姜家娘子,便让给我罢!   苻离:你娶了便是。】   【将来:   魏惊鸿:苻离……   苻离:闭嘴!想都别想!阿颜是我的,再过来拿剑戳你!   魏惊鸿:……我好伤。明明我连男配都算不上,命运为何这般待我?】 第3章   姜颜能入国子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当然,还有那么几分运气。   “你便是姜颜?”座上的皇后前倾身子,似乎更仔细地观摩她的样貌,然后才缓缓道:“本宫记得你。陆老鸿儒将你的诗集给本宫看了,本宫思忖着,九岁能写出‘千里送儿离乡去,别时少年归白骨’,十一岁写‘欲揽九天星辰力,浮世长明耀四方’的女孩儿,应该也不会太差,便允了陆老,破格录你入了国子学。”   闻言,众人望向姜颜的眼神更为惊讶。不仅是震惊于她这个风流随意的小娘子竟能写出颇有大唐遗风的诗句,更是因为举荐她的陆老鸿儒德高望重,隐居多年,从未见他放下身段举荐某人……   “怪哉怪哉!”魏惊鸿满脸不可置信,忍不住小声问苻离,“姜家小娘子什么来头?竟能请避世多年的陆老出山!”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王孙子弟想求见陆老一面,都难于登天呢!   苻离也正诧异,望着前方落落大方的窈窕少女,不禁暗自拧眉:姜颜兴师动众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花这么大功夫,难道就只为婚约?   他们自然不知道,姜颜和陆老的缘分,还得从一把扇子说起。   姜知县俸禄微薄,时常周济百姓,家中一向清贫。为补贴家用,姜夫人便时常做些精巧的绢扇贩卖。姜知县书法清隽,姜夫人绘画一绝,夫妻俩一个题字一个绘图,所制绢扇使得十里八乡慕名来求。   姜颜耳濡目染,七岁便能提笔帮着绘些蚂蚱、花鸟之类有趣的图样。到了九岁那年春,西北鞑靼来犯,大明募军迎战,姜颜和阿爹亲眼目睹了十里缟素送兖州战死将士遗骨回乡的情景,一时有感而发,写以绢扇为纸提笔研墨,绘下残剑、孤坟和瘦骨嶙峋的老妪,并题诗一首:   【千里送儿离乡去,别时少年归白骨。三尺薄雪葬吾儿,野草寒鸦复黄土。】   这把扇子诗画皆太过凄楚,搁置了好几个月都无人购买,直到有一天集市上来了一位身披鹤氅的清瘦老人,老人颇有仙人之姿,端详了姜颜许久,才长叹一声,花二十两银子买走了她的扇子。   那时,姜颜并不知道面前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就是曾名动天下的大儒陆云笙,她只记得那日天色阴沉,荆钗布裙的阿娘双手微微颤抖,拉着姜颜哑声说:“阿颜,快谢谢你……这位爷爷。”   姜颜抬眼,第一次看到母亲红了眼眶。老者并未多言,只说:“这孩子不错,好好养。”   阿娘红着眼,用力点头。   年前,听闻皇后娘娘要选各地贵女入国子监读书,姜颜十分心动,无奈自家官阶不够,入不了国子学。连兖州知府为她写的举荐信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眼看招录截止日期将至,姜颜难掩失落。阿娘不忍自己伤神,思忖了许久,终是将牙一咬,连夜修书一封,连同姜颜的诗作数十篇一同整理好寄给了陆府,恳求陆老引荐。   姜颜本不抱希望,谁知境况峰回路转,过了不到半个月,两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千里绝尘而来,手捧懿旨宣告:“皇后有令,特擢姜家女入国子监就学,即刻收拾启程,不得贻误!”   或许自己真有贵人命,虽一波三折,好在终能得偿所愿。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姜颜展颜一笑,鲜活灵动的样子更是平添几分艳色,起身再拜道:“学生不懂事胡乱写的浑诗,承蒙娘娘和陆老抬爱!”   皇后点头赞许,端详姜颜缓缓道:“容貌出众,才气过人,是个好苗子!不过在国子监里,最不缺少的便是人才,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当勤勉刻苦,莫要恃才傲物。”   姜颜道了声:“谨遵娘娘教诲。”   皇后便含笑道:“你且归位。”   姜颜起身退至一旁,见最后一排还有个空位,便垂首小步走了过去,在空位旁站定。谁知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她忽觉身上发凉,好像有什么人暗中盯着自己,那种熟悉的、被探究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姜颜忽的侧首一看,刚巧与身旁那位少年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少年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瞪回来,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怔了怔,才故作平静地将视线调回。   “……”   姜颜一时无言,暗自道了声‘冤家路窄’!这少年可不就是之前那莫名出现问她是否是‘兖州姜颜’,而后又莫名离去并对她报以冷嗤的人么?   少年垂下眼睑,用根根分明的眼睫盖住眼底的情愫。姜颜嘴角一勾,用气音问那少年:“兄台,你总盯着我,莫不是和我有仇?”   那气质清冷华贵的少年唇线抿紧,漠然地抬眼望了眼她腰间的玉环,随即将视线收回去,又从英挺的鼻腔中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   又哼?   三番两次被嗤之以鼻,姜颜也不恼,只噗嗤低笑一声,趁着岑司业不留神的时候用嘀咕道:“可惜了这般俊朗的少年郎,偏偏不讲人话,只学猪哼。”   “你!”少年淡漠的眼神忽的锐利起来,像是某种被惹怒的的兽类,眯着眼,平白令人背脊发凉。   可姜颜是个不怕死的,非但不怕,还故作轻佻道:“不是有仇,该不会是喜欢我罢?”   “……………………”   风卷珠帘,花香氤氲,那细碎的阳光投在姜颜眼中,似浮光跃金,点缀着些许戏谑。   苻离眉目清冷,唇线下压。他望着身侧那艳丽顽劣之人,耳尖终于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血色——纯属被气的。   许久,他侧首闭目,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不知羞。”   气氛正尴尬,皇后出言提议,打破沉静道:“今后尔等无男女之别,俱是同窗,无须拘于礼数,当同心协力、勤勉好学,早日鱼跃龙门成为我大明社稷之栋梁。为打破隔阂,诸君互作介绍如何?”   相邻的少年少女们扭捏了一番,终是一咬牙面对面站立,少年作揖,少女回礼,一对一对地自我介绍起来。   “徐州杨宁。”   “应天府平津侯府,薛晚晴。”   “顺天府蓟州季平。”   “沧州镇国将军府,邬眠雪。”   “河南府洛阳,刘修。”   “兖州东昌府,阮玉。”   ……   国子学里的每一个学生家世背景都不算简单,轮到姜颜这一组的时候,只见那气质清冷的少年转过身面对姜颜,也不看她,半垂着眼睑行了标准的拱手礼,嗓音清朗,不冷不热道:“应天府,苻离。”   霎时间时光停滞,万籁俱静。   二月的暖阳从窗外斜斜投入,打在少年疏朗的眉目间,镀上了一层似有非无的暖意,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仿若金粉。姜颜微微挑眉,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旧日的恩情也难消今朝“政敌”的名头,苻家多半误以为姜家讨债来了!   姜颜望着朝自己躬身的少年,下意识摩挲着半截玉环,指腹一寸寸碾过断玉上凹凸古朴的纹路……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心生快意,又化作笑意爬上眉梢眼角,学着苻离的样子拱手回礼道:“兖州府姜家,姜颜。”   ‘姜家’二字,她特意加重了读音,好像在提醒某桩陈年旧事。拢袖望去,只见少年两条好看的眉毛果不其然拧在一起,姜颜更是畅快。 第4章   此次入学考校是由皇后亲自出题,试题选自《梁惠王篇》中孟子见梁惠王的一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以此作文,男女同考,以两炷香为限。   姜颜擅长诗画,却最头疼古板生硬的骈文。在她看来,那些长篇大论的格律韵脚、字数对仗根本不重要,治国策论才应是科考的重点,否则科考选拔的就不是能人,而是文人。   可惜,大儒们显然不这么想。这些年,明经八股之要求越发苛刻,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跪坐到双腿发麻,姜颜抬头环顾四周,国子监的少年们有的托腮冥思,有的咬笔苦想,有的嘴中念念有词,大多陆陆续续地动了笔。姜颜也研了墨,提笔写了个开头,又觉典故不妥,只好将纸揉皱丢入纸篓,重新铺纸再写。   不经意间瞄到隔壁,发现苻离稍加思索便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不到半刻钟,他竟是写满了一页纸,吹干墨,开始写第二页。   自始至终,苻离坐姿挺拔,器宇轩昂,握笔的手指节白皙修长,连衣袖的褶皱都恰到好处。不得不说,这人真是好看至极,干净、清冷、贵气,是每个女子都曾幻想过的那种少年。   可惜金玉其外,只会拿鼻孔看人。   正在心中点评,忽的岑司业严苛的目光射来,低斥道:“精神集中,不可东张西望!”   姜颜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忙跪坐端正,赶在最后一炷香的时辰动笔作文。因时间仓促,她凝神挥墨,却没留到一旁的苻离笔尖一顿,视线淡淡的扫过她柔丽脱俗的侧颜,似乎想要从这张过于张扬艳丽的脸上查探出一丝阴谋算计。   一炷香转瞬即逝,荀靖击鼓为号,学生们便同时搁笔交卷。姜颜悄悄挪动身子,手撑在案几上悄悄抻了抻跪坐酸麻的腿,吁了一口气。前方的阮玉回头,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多半是太过紧张考砸了。   不止是阮玉,连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平津侯之女薛晚晴都眉头紧锁,亦是马前失蹄。   果然,皇后从百余名学生中评出的前三甲,无一例外全是男学生,二三甲皆不熟识,唯有第一名,姜颜却是认得。   苻离。   皇后端详着苻离干净潇洒的答卷,颔首夸赞道:“前三甲皆是文采斐然,但依本宫所见,唯有苻首辅长子苻离所作之文一气呵成、见解独到,颇有魏晋风骨,深得我心。”   苻离起身拜谢,惹得众人艳羡不已。   姜颜乜着眼看他。她本不在乎成败,可若让这么个无礼的小子凌驾于自己之上,她是不服、且不愿认输的。   前三甲竟全是男学生,几个自恃清高的女学生已有些泄气了,尤其是薛晚晴——张皇后的外甥女。此次考校她成竹在胸,以为凭借着皇后是自己姨母的这层关系,最少也能拿个前三甲,可谁知连三甲的边都没挨上,泯然众人矣。   薛晚晴心高气傲,低头羞红了脸,不敢抬眼看皇后。   接着,又见皇后拿起一张卷子,笑道:“不过姜颜的文章倒也别致,百余份答卷唯有她的独辟蹊径,仿老庄之风,以物喻人,反例证道。”   这下,换苻离乜眼看她了,眼神中流转的是与她如出一辙的少年傲气。   姜颜再次成了众人的焦点,只好乖乖出列跪拜,诚然道:“娘娘谬赞,学生惶恐。”   自己几斤几两,姜颜还是晓得的。她思维跳脱、不拘礼节,写出来的文章新颖,却不标准。   果然岑冀执着戒尺冷哼一声,一板一眼道:“形式散乱,韵律全无,妄自杜撰,骈非骈散非散,算不得佳作!”   见被岑司业批得体无完肤,那些原本嫉妒她的,又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姜颜倒毫不在意,依旧笑吟吟地朝岑冀躬身:“司业教训的是,学生谨记。”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姜颜礼数周全,岑司业只好默默将一大筐批-斗之言咽回腹中,干瞪眼。   皇后笑了声,搭着女官的臂弯起身,凤袍肃穆,彰显一个帝国的泱泱气魄,诚恳道:“不懂规矩可以学,还要有劳诸爱卿一视同仁,训导从严,替本宫教好这群姑娘们。”临行前,又告诫女学生们,“认真学,若有松懈不服管教之人,当驱逐出监,永不得回!”   众人再拜,恭送皇后。   一波三折的开学礼到此告一段落,众生收拾好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一一摆放齐整,起身与司业们拜别,又与领座同窗作揖道别,这才三三两两结伴散去,安静了一整日的国子学里总算传来了些许笑声。   一出门摆脱岑司业的视线,阮玉长吁了一口气,转而拉住姜颜的手软声软语道:“阿颜,她们都去会馔堂领取被褥和衣物了,我们也去罢!”   “好……”一句话还未说完,姜颜便在廊下看见了一人。   那人身量挺拔、目光倨傲,可不就是苻大公子苻离?   于是,姜颜也敛了笑回望着他。   两人视线相撞,谁也不相让。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味弥漫,阮玉看看苻离,又看看姜颜,红着脸细声道:“你们……”   姜颜不傻,能猜到苻离想干什么。顾及接下来的谈话多有不便,她朝阮玉微微一笑:“阿玉你先走罢,我同苻大公子聊两句。”   阮玉张了张嘴,半晌才叹道:“……好罢,那我先去给你领被褥。”说罢,她有些不放心地捏了捏姜颜的掌心,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学生散去,周围没有旁人,苻离从廊下走出。阴影从他身上褪去,夕阳倾泻,更衬得他唇红齿白俊秀无双,但他的眼睛却是冷傲的,没有沾染一点阳光的热度。   苻离在姜颜面前站定,一如上午从梅树后转出般,盛气凌人。   姜颜抬眼看他,通透的眸子中倒映着明媚的春景,也不绕弯子了,只直言问道:“苻大公子盯我这么久,是有话要说?”   苻离喉结动了动,随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借一步说话。”   姜颜站着没有动,只轻笑了一声,手指下意识绕着腰间的残玉,“我记得刚不久岑司业才说了,男女学生不得私相授受、举止亲昵。你有话便在这儿说,免得鬼鬼祟祟的,惹人非议。”   这‘鬼鬼祟祟’四字,显然是讽刺某人躲在梅树后窥察的情景。   苻离拧眉,唇线抿了抿,缓缓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姜颜,不耐道:“你若想在这说,那也依你。”   姜颜只笑着看他,不羞不怯,没脸没皮。   苻离没由来心烧得慌,本就烦闷,语气也冷了几分,单刀直入道:“你拿着祖父的断玉来京,到底想做什么?”   是想借成婚之事攀上苻家,好令被贬谪的姜知县重回京师朝堂搅弄风云吗?——这句话,苻离在腹中几番草稿,终是没说出口。   而姜颜想的却是:他对这半块残玉耿耿于怀,莫非是想赖账,不愿践诺报恩?   姜颜哂笑。她本无意以此玉攀附苻家,但见苻离这般态度着实可气,便故意戏弄他道:“我这残玉的来历,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何带着它入京,你难道猜不到?”   姜颜并不知道爹娘瞒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还以为这玉环只是能换些钱财或换个前程之类,语义含糊,可落在苻离耳中,却变了味道。   她果真是想兑现婚约,嫁入苻家!   苻离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将这几个字磨碎了,一点一点从牙缝中挤出:“那件事绝无可能,你想都别想!”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姜颜也震惊了。她从未见人毁约可以毁得这么理直气壮、正义凛然!   “都说苻家家风正,一诺千金,又是朝堂中流砥柱,怎的如此出尔反尔、小人行径?”见苻离冷眼望着自己,姜颜反笑道,“是你欠我一分恩情,又不是我欠你,做什么摆出一副我欠你八百两银子的表情?偌大一个苻家,几十年的名门望族,难道还舍不得这点人脉和钱财?”   苻离深吸一口气道:“这并非是钱财和人脉的问题。”   姜颜眯了眯眼,反唇相讥:“所谓报恩,无非所求名和利,难道还要以身相许?可家父所救的又不是女人。”   苻离气血翻涌,差点怒吼出声:要以身相许的是我!!!   而后方觉不对……姜颜张嘴闭嘴都是索求名利,莫非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无意联姻,而是要换个前程?   苻离也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张了张嘴,一时思绪万千,不知该如何回应。   姜颜还在激他,眯着眼戏弄他:“苻家若想毁约,我便让全京师都知道你背信弃义,令你苻家名誉扫地!”见苻离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姜颜‘哦’了一声又道,“当然,若你以后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我心情大悦,兴许就将讨债之事忘了。”   树影婆娑,墙外的梨花瓣儿纷纷扬扬。不知过了多久,苻离试探道:“你可知道,当年祖父许下的是一个什么诺言?”   姜颜下意识要回答‘不知道’,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万一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可不能被苻离牵着鼻子走!   思及此,她勾唇,抱胸颔首:“我自然知道。”眼睛却不敢看他。   见她眼神飘忽,强作镇定,苻离冷哼一声。再抬眼时,他眸中满是算计,如同兽类俯瞰爪下的猎物,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欠人恩情,不若这样,我许你钱银,换回你腰间的残玉,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苻离:“我许你八百两银子,换回你腰间的残玉,如何?”   将来的苻离:“我许一世荣宠,你收下这块残玉如何?……拜托啦,阿颜QAQ” 第5章   这日,千里之外的兖州府宁阳县姜宅。   姜夫人手执鼠须笔坐在窗边,正一点一点地勾画扇面上的花鸟图案,而案几旁则堆放着许多用以制作扇骨的湘妃竹片。初春的阳光打在她柔美的侧颜上,明明不施粉黛,却依旧如二八少女般明艳动人。   一笔勾画出兰叶,姜夫人缓缓停了手,望着一旁书案边看书的姜知县道:“阿颜离家前往应天府已有月余,不知境况如何,我心中着实担忧。”   说罢,姜夫人叹了口气,柳眉轻蹙。许久不曾听到女儿的嬉笑声、读书声、娇声娇气唤爹娘的声音,心中总是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姜知县随性而坐,面白而有短须,想必年轻时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他翻了一页书,目光不移,淡然道:“娘子勿忧,我儿一向机敏,又有定国公府的一半玉符,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算算日子,国子监也该开学了,吃穿住行都有司业、博士们管着,还有阮知府家的玉娘子作伴,不会有事。”   “就是因为她戴着那块玉,我才更不放心呢。当年夫君科举及第为官,拥戴皇后娘娘推行政法,苻家便对郎君多有嫌隙,朝中或私下相见,冷淡得很,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不喜革新成员,更遑论两家有阴差阳错许下的姻缘。”   姜夫人吹了吹扇面上的墨,又叹道:“也是我当初思虑不周,想着阿颜离家远去求学,无依无靠,便让她贴身戴着那玉,万一遇险,苻家看在那玉的面儿上也不会坐视不管。可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越发焦灼。当年定国公为阿颜与苻家长孙许下的婚事,苻首辅本就不赞同,阿颜又对往事懵懂无知,并不晓得自己与苻家的婚约,她拿着那玉会否遭人误解?”   想到种种,她眼底泛了红,一颗泪将落未落。   姜知县从书卷后抬起一双微挑的凤眼来,见娘子泫然若泣,便忙放下书卷挨了过去,拉住她柔软的手掌摩挲道:“当初你我没有告知阿颜婚约之事,就是担心这姻亲万一结不成,反而给她添了烦恼。让她带着那玉有何不好?一则可护身,二则也试试苻家态度,若两家孩子实在合不来,解了婚约便是。”   姜夫人瞋目:“郎君说得轻巧!阿颜才十五岁,若被解了婚约,颜面何存?”   “是解约,并非被退婚,如何有损颜面?”姜知县笑着伸手,拂去夫人眼角的一点泪渍,顺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道,“吾儿聪慧好强,要退婚也是她退苻家的婚,吃不了亏的,娘子大可将心放回肚皮中。”   见她不语,姜知县便执笔哄道:“阿颜束脩的钱银,承蒙娘子卖扇所得,娘子辛苦了!来,为夫陪娘子一同画扇。”说罢,又在她耳畔故意压低声音道,“画个什么好呢?有了,就画比翼双飞、鸳鸯戏水,可好?”   姜夫人没忍住,破涕为笑,无奈地望着自己的丈夫:“阿颜的鬼机灵,原是随你来了。”   而与此同时,国子学馆内,姜颜讶然地望着面前这位要用钱银换她玉环的苻大公子。   他为何如此在乎……不,应该是如此害怕这块玉?   姜颜不得其解,怕自己听错了,将腰间的玉解下来放在掌心,故意朝苻离晃了晃:“你说,你要用银子来换我的玉?”   苻离盯着她掌心的玉,颔首道:“你开个价。”   他一副成竹在胸、高高在上的模样,可姜颜一肚子黑水儿,哪能那么顺利被诓骗?只见她倏地攥紧玉环捂在怀中,挑眉笑道:“我偏不卖。”   苻离蹙眉,又道:“不要钱银,换别的也行。”   姜颜还是那句话:“不卖。”   苻离危险地眯了眯眼,声音沉了几分:“你到底想要什么?”   “姜家尚可温饱,爹娘和睦,父慈女孝,并不需要苻大公子的接济。”想了想,姜颜噗嗤一笑,戏谑道,“若真说缺点什么,仅缺一婿而已。”   “你!”   “我看你姿色尚可,才学尚可,想要玉?不如以身相许。”   “你简直……”这句话显然戳到了苻离的痛处。只见他胸膛起伏,耳尖通红,恨恨咬牙道,“简直不可理喻,轻浮之至!”   “哎,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是你无礼在先,试图毁约在后,还企图用银两收买我,桩桩件件,皆非君子所为,怎么反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了?”姜颜垂首将玉挂回腰间,拍了拍袖子,‘唉’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好女不同男斗,我不与你计较。只是苻大公子,我姜颜傻乎乎任人欺负的女子,你若再轻慢我,我便将这玉的秘密抖出去!”   苻离生平第一次挫败,从未有如此难堪的时候。气到了极点,他面上反而没了表情,只冷冷道:“强人所难,将来,你莫要后悔。”   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姜颜眼歪嘴斜,翻了个白眼,才转身朝会馔堂行去。   忽见门口有一抹白影闪过,应是个女学生……不管偷听与否,姜颜身正不怕影子斜,便也没太在意,负着手晃悠悠出门去了。   夜色初临之时,学生们在会馔堂一同进食——饭菜是由斋长负责安排的,虽荤素兼备,味道却难以下咽。太学生们都习惯了伙食,但女学生们俱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连着两顿吃到这样的饭菜,已多有不满。   平津侯府的娇娇女薛晚晴受不了了,将筷子一搁,柳眉蹙起,娇滴滴道:“这饭菜也太难吃了!你们厨子是谁?”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沉静,姜颜低头咬着筷子上的饭粒,便知这人要倒霉了。   果然,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瘦高斋长朝她冷眼一乜,道:“用膳时不得喧哗,不得挑剔饭菜,你且站起来,看着众人吃。”   薛晚晴何曾受过这般冷语,嗔怒道:“凭什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平津侯之女,皇后娘娘外甥女,华宁县主薛氏晚晴,我自是认得你。”瘦高斋长一口气不带停顿地报出薛晚晴的名讳,而后肃然道,“顶撞斋长,罪加一等,便罚华宁县主禁食一顿,面壁一时辰。”   薛晚晴又羞又气,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同座的女学生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闹了,薛晚晴却是一甩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冲了出去。   然而,并没有人去追。   斋长道:“望诸君铭记,诸位来此是修身养性,学习治国之道的,并非来此享福。这里没人会将你们当做王公贵族侍候,要一呼百应的日子,便趁早归家去。”   众人齐声道“学生谨记”,随即安静吃饭,不敢稍加违逆。   用过膳,各自洗刷完碗筷,躬身向监丞、斋长们道了别,众生散去。   临出门时姜颜与苻离擦肩而过,收到对方眼刀一记,姜颜欣然领受,并礼尚往来回以一记眼刀……   若是不知情的岑司业见了,多半又要干咳一声喝道:“不可以目传情,眉来眼去!”   之后,女学生们由两位识字懂礼的嬷嬷领去西边最里头的辛字房,教她们国子监内学生就寝的规矩。   无非是不得衣冠不整、喧哗嬉闹、彻夜饮酒、擅离房间挪动床位之类。   学生们的寝房也是古朴简陋得很,大厅内数张桌椅,墙边两排书架,内里两间寝房,姜颜和阮玉被分到了二号房。每房七个铺位,类似于大通铺,只是铺位之间用纱帘隔开,划分出七个位置,每人床头有一盏烛灯,纱帘之上已经悬挂好了写有学生姓名的木牌。   嬷嬷再三叮嘱不可秉烛夜谈、不可私挪床位,亥时一到必须吹烛就寝,不可夜游闲逛等等,叮嘱毕,才关门离去。   女学生们累了一日,身心俱疲。往日都是有数不清的婢女婆子们服侍,一到了这儿,事事都要亲自操办,一时间谁也不想动,歪七扭八地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叹气。   几个陌生的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睡最里头的一位包子脸少女道:“吹灯时辰未到,不若我们来聊聊天罢?”   姜颜抬眼一看,认得她,是沧州镇国大将军爱女,邬眠雪。   都说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没想到五大三粗的邬将军却生了这么一个软绵绵、雪白白的女儿……姜颜觉得有趣,便接过话茬道:“小娘子要聊什么?”   “你唤我阿雪便是。”邬眠雪抿了抿唇,唇上一颗小痣灵动无比,“你们且说说,为何愿离开闺阁来国子监学习?”   “当然是为了寻个好郎君呀!”说话的是刑部尚书之女,宋雨柔。   这下房间内热闹了,女孩们羞红了脸,高高低低地笑成一团道:“若不是为了结段好姻亲,谁家爹娘愿意让女儿抛头露面来此呢?”   姜颜和阮玉互相对视一眼,总觉得说不出的奇怪,难以融入她们的话题。   邬眠雪见她俩不语,便好心问:“你们呢?”   “我?”阮玉微微一笑,一脸憧憬道,“我只想学习两年圣贤之道,然后回兖州为我爹分忧。”   几个女孩笑得更大声了,似乎阮玉说的是什么荒诞不经的怪事,弄得阮玉挺不好意思的。   姜颜见说两句正经话还要被嘲弄,心中不快。想了想,她拉着阮玉的手岔开话题,笑吟吟道:“我和你们都不同。你们是为了相夫教子而来这,我是为了不相夫教子而来这,试想想做个吟游诗人,风花雪月度日,岂不美哉?相比之下,还是阿玉最有鸿鹄之志!”   这下她成功转移了靶子,众女不笑了,如同看异类一般看着她。   没有哪个女子能取代男人们的地位——这是每个人根深蒂固的思想。   包括这群被寄予厚望的女孩儿。   正此时,寝房的门被人砰的打开,原本在面壁的薛晚晴不知为何出现再此,盛气凌人地跨进门来,瞟了一眼姜颜道:“还说什么来这不是为了男人,何必装清高?今天下午不还在学馆前同男子私会么?我都瞧见了。” 第6章   姜颜还未说话,阮玉便腾得一声站起来,红着脸磕巴道:“才……才不是私会,你莫要胡说!”   薛晚晴横眼道:“又不是说你。”   阮玉仍是气鼓鼓的,绞着袖子还欲辩解,姜颜却拉住她的手掌,示意她坐下。顶着众人的目光,姜颜反问道:“若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会,县主为何当时不告发我呢?”   “我……”薛晚晴哑口无言,眼底更是掩饰不住的嫉妒。   姜颜‘哎呀’一声,拖长音调道:“忽然记起圣人有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你说谁是小人!”薛晚晴气直咬牙,“不过是个卖扇女!”   姜颜笑了声,她就没见过这么娇纵无脑的姑娘,不打自招,真不知是怎么选入国子监的。   “卖扇又如何?”姜颜换了个姿势,双腿垂下床沿晃荡,望着薛晚晴道,“只是有些人卖扇,有些人卖才,有些人卖官鬻爵,卖的是良心。”   这‘卖官鬻爵’讽刺的是谁,大家自然都心知肚明。   薛晚晴面色赤红,怒道:“你……”   “嘘!”姜颜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依旧是笑吟吟温温柔的模样,“县主最好马上回到思过墙边,否则……”   也是巧了,她话音未落,便听闻嬷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岑司业请县主速去国子学大堂。”   薛晚晴正在气头上,语气不善道:“做什么!”   透过摇曳的烛光,嬷嬷的剪影投在门扇上,声音沉了沉:“司业说县主擅自逃避惩罚,拒不悔过,应是对国子监的规矩还不熟稔,命你前去抄录训言,非天亮不得停歇。”   姜颜这才轻声补全下半句:“……悔之晚矣。”   薛晚晴瞬间偃旗息鼓,色厉内荏地瞪了姜颜一眼,转身摔门而出。   随着哐当一声摔门声,岑司业的声音隔着一个庭院吼来:“不得无故损坏公物!”   于是周遭总算安静了。   屋内一时寂静,邬眠雪拍了拍蓬松的被褥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大家准备洗漱罢,明日辰时还得考课呢。”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去,铺床叠被,打水洗漱,一夜睡到天明不语。   因上午要考课,阮玉卯时三刻便悄悄起床背书了,去博士厅时眼睛都快睁不开,嘴中仍念念有词,双脚飘飘荡荡,拐过月洞门时没留神,一头撞上了一名太学生。   撞到那人坚硬的胸膛,阮玉痛呼一声,捂着额头抬头一看,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正戏谑地望着自己,不禁臊红了脸,连连后退说‘抱歉’。   那男子穿着罩纱烟色的太学馆服,长相倒还算英俊,就是表情轻浮,太过油腻,总给人一种风月老手的不适之感。他轻佻地去拉阮玉的袖子,黏糊的视线上下扫视着阮玉婀娜的身姿,见她胸大腰细,臀翘肤白,眼中玩味更甚,勾着一边嘴角说:“你是国子学新来的女学生?芳名是何?”   旁边两个跟班儿似的学生与他沆瀣一气,亦是笑着起哄,说什么‘这位可是平津侯嫡长子薛睿薛小爷’之类……阮玉何曾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人?又是薛家长子,皇后亲外甥,顿时又怕又羞双腿打颤,嘴唇颤抖,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薛睿攥着她一袭香袖,不依不饶道:“说出你的名字,我便松手。”   阮玉急着脱身,只得颤巍巍道:“阮……玉。”   “软玉?好一个‘温香软玉’!”薛睿笑道,“你这曲线妙曼的身量,形似嫩葫芦,不如以后就叫你‘玉葫芦’,可好?”   霎时间,阮玉脸红若滴血,浑身不可抑制的发抖。   这时,魏惊鸿和苻离并肩从廊下走过,隔着假山远远瞧见薛睿纠缠阮玉。魏惊鸿将折扇一收,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散去了,皱眉道:“薛睿这厮竟将手伸到国子监来了,如此败类,真丢尽了皇后颜面。”说罢,他对苻离抬了抬下巴,“走罢,英雄救美的时候到了。”   谁知还未动身,倒有另外一条纤细的身影抢先一步,拉住阮玉的手将她护在身后,笑道:“阿玉一时不察,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莫要见怪才是。”   只见这少女眉目明艳,肤白貌美,素色发带风中飘飖,别有一番遗世神女之姿,好不勾人魂魄。正是寻阮玉而来的姜颜。   胸大纤腰的美人被抢走,薛睿本怒火中烧,但一见来者是个更美的,两位少女站在一起,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勾得他心痒痒,手指几番摩挲,轻佻笑道:“你们是好姐妹?”   说着,他忍不住要去摸姜颜一头披散的秀发。   姜颜眉头一蹙,下意识要拉着阮玉躲开,却见平地里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一把攥住薛睿的咸猪手,接着,一个熟悉且清冷的嗓音稳稳传来,带着一股子文人没有的霸气:“国子监内,勿行非礼之事。”   姜颜抬眼,果然看到了苻离。   没想到他会站出来,一时有些错愕。   苻离看似风轻云淡,手劲儿却奇大无比,根本就不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薛睿痛得额角冒汗,涨红了脸喝道:“你放手!苻离,别以为有你爹撑腰我就不敢动你,我姨母可是皇后娘娘!”   有人已听到动静闻声而来,站在远处张望窃语,苻离便松了手冷声道:“你试试。”   “你等着!”薛睿咬牙切齿,一把推开给他顺气的跟班儿。   见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姜颜怕让岑司业知道了,大家都得跟着倒霉,便笑道:“此事因我们而起,与苻大公子无关。薛公子乃无暇之玉,大公无私,便不要同我们这些女流之辈计较啦。”   薛睿一听溢美之词,果然受用。他整了整衣冠,勉强说了声‘就饶过你们这一次’,便迈着四方步洋洋得意地离去。   薛睿一走,看了场好戏的魏惊鸿便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胸道:“哈哈哈好一个‘无暇之玉、大公无私’!可怜那傻子似的薛睿,被姜小娘子拐弯抹角地骂了一通,还以为是在夸他!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   阮玉不知其解,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顺气,悄声问姜颜道:“阿颜,为何‘无暇之玉、大公无私’是在骂人呀?”   姜颜拉住阮玉的手仔细查看一番,见她没受伤,这才解释道:“我问你,‘玉’字去掉那一点的瑕疵,是个什么字?”   阮玉想了想:“王。”   姜颜又问:“那‘公’去掉厶(音同‘私’)呢?”   阮玉懵懂道:“八……”而后她恍然大悟,睁大眼睛道,“我明白了!你骂他是个‘王八’!”   “嘘!”姜颜示意阮玉小点声,可自己倒憋不住了,捧着肚子和魏惊鸿笑成一块。   回忆起薛睿方才得意离去的模样,苻离面色柔和了不少,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一个弧度,瞥向姜颜的眼神不似之前那般冷硬。只是这笑浅得很,又在姜颜看过来的那一瞬强行压下,神色恢复如常。   姜颜并未捕捉到他那稍纵即逝的笑颜,只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喘着气儿说:“方才,多谢苻大公子出手解围。”   说罢,她拢袖躬身一礼,三千青丝从肩头垂落,煞是好看。   阮玉愣了愣,而后回神,也朝苻离行礼致谢。   苻离坦然受了礼,扫了一眼姜颜躬身时那抹纤细柔软的腰肢,这才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   只是这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见姜颜忽的直起身,眯眼笑道:“不过一码归一码,我是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将玉给你的。”   “……”   莫名来气!苻离于是将那句‘举手之劳’吞回腹中,原本柔和的目光冷下来,扭头离去。   魏惊鸿在一旁笑得肚疼,道:“哈哈,我从未见有人能让苻离如此头疼过!你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妙人啊,绝配!绝配!”   作者有话要说:  才第四五章 大家就要求打脸狐狸(苻离),我好慌,心疼狐狸一秒~   虽然我也很期待……(小声bb)   另:先说明,本文也许会有各种配角,各种故事,但没有恶毒女配抢男人的戏码,作者老了,折腾不起了…… 第7章   所谓考课,多为背书释义和作文,由岑司业亲自督查。短短半炷香内,已经有四名学生挨了板子,岑司业原本就黑的脸庞更是黑如锅底,吹胡子瞪眼道:“假期之内,你们竟怠慢至此!读的圣贤书又还给老夫了!”   顿了顿,他将视线投向苻离:“苻离,你来。”   众人松了一口气,庆幸被点的不是自己。苻离倒不见慌乱,淡定行至岑司业面前,在团蒲上跪坐,垂首恭听。岑司业让他背《大学》古本,他连眼也未抬,淡色的嘴唇张合,低而清朗的声音清晰传来,如灵泉漱玉,一路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背到“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洋洋洒洒千余字文,一字未错。   窗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姜颜托腮伏在案几上,眨眨眼望着端坐如松的苻离。虽然极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倨傲无礼的家伙的确才学匪浅。   岑司业连连颔首,神色稍霁,用朱笔在名册后面为苻离记上一笔——按规矩,一月内记满两个‘正’字则视为优秀,酌情嘉奖。   岑司业抖了抖花白的胡须,锐利的目光扫视下面战兢兢低着头的学生,沉声问:“谁上来与苻离竞赛释义?赢者记朱批一次。”   四周悄然,无人敢应,连魏惊鸿都直摆手,假装看窗外风景。   可偏有人敢逆流而上。一只白嫩嫩的细手高高举起,清脆且笑意的声音响起:“我来。”   众人讶然望去,只见姜颜一脸跃跃欲试,丝毫没有女子的内敛与娇羞,笑盈盈问道:“可以么,司业?”   岑司业虽私下里不待见这群女娃娃,但在课堂上倒也公正,点头应允。   苻离皱着眉,冷眼望着姜颜行至自己对面的团蒲跪坐,不知她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总归是,不自量力。   岑司业简单地宣读了一番对问的规矩:双方以四书五经为例,轮流提问对方章句释义,先答不出来的那一方算输。   姜颜先行提问:“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   苻离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此句出自《大学》第八页第七行,意为兄弟和睦方可教化国人,为君者手足相残,非仁政。”   未料苻离竟然能将所属书页序号及行数都精准无比的背出来,姜颜有些惊异于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一看到苻离目中无人的模样,姜颜更激起了斗志,誓要赢他一次,杀杀他的威风。   正想着,苻离反问:“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姜颜弯眸一笑,不假思索道:“此句出自《中庸》第一章 第一行,性乃人之本性;顺其本性而为则为道,以大道修身是为教。如孔圣人‘因材施教’,让人们顺其天赋本性做事,便是大道修身、教化育人。”   这下,换苻离讶然。   两人棋逢对手,针锋相对,霎时间春风卷帘而过,依旧吹不散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毕竟这一年多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与苻大公子旗鼓相当,还是个容貌艳丽的女子!下座众生皆是坐直了身子,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   姜颜继续问:“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   苻离答:“此句出于《周易·系辞下》第五章 六页三行……”   两人你来我往,硬生生熬了二十几个回合,再这么答下去怕是连午饭都要错过了,岑司业只得出言打断道:“好了,今日便到这。”   姜颜口干舌燥,暗自松了口气。苻离却是一丝疲态也无,反而越发精神,盯着姜颜冷冷道:“司业,还未分出胜负。”   岑司业思忖片刻,方道:“罢了罢了,算你俩平手,都记功一笔,归位罢。”   苻离道了声‘是’,起身拜别司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一旁,魏惊鸿在案几下悄悄给他鼓掌,朝他和姜颜挤眉弄眼,颇有揶揄之意。   苻离没理他,只是继续盯着姜颜看,像是野兽盯着猎物。   两人间这股若有若无的敌意一直持续到散学午休。苻离拜别了岑司业和博士,与魏惊鸿先行一步离开,姜颜还在书案上整理书籍笔墨,时不时同前方的阮玉聊着什么。   苻离本出了门,又忍不住停住脚步,隔着半卷的竹帘朝屋内望了一眼。桃花横斜,竹帘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姜颜不知道聊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拉着阮玉的手笑得东倒西歪,乌黑的秀发垂下腰际,宛如蜿蜒的墨色流淌……   魏惊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攀住苻离的肩道:“一个适婚年纪的少女不远万里,携带婚约信物来到京城,整日想尽办法在早有婚约的少年身边晃荡来晃荡去,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苻离思绪被打断,将魏惊鸿的爪子从自己肩上提开,漠然道:“你想说什么?”   “我觉着她喜欢你。”魏惊鸿说。   这句话简直是世间最强的兵刃,硬生生击碎了苻离所有的镇定与修养。他猛然扭头望向魏惊鸿,眼底写满了惊愕。   魏惊鸿以为他不信,装模作样道:“你想啊,她若是对你无意,退了玉佩解约便是,何必缠着你不放?昨日她出言轻佻,今日又与你对答,无时无刻不在你面前晃荡,那是在想尽办法吸引你的目光啊!”说罢,魏惊鸿自顾自点头,笃定道,“由此可见,她不仅喜欢你,而且喜欢得不得了,用尽手段也要得到你的那种!”   魏惊鸿满嘴胡言,憋着笑偷瞄苻离的反应。谁知这只高冷的孔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正色,问魏惊鸿道:“你也这么认为?”   “……”   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这下轮到魏惊鸿怔住了:哈?为什么要说‘也’?   苻离抬起下巴道:“不管她如何计算,我都不会娶她的。”显然已经信以为真,笃定姜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好与他成亲……   魏惊鸿半晌无言。   然而现在再解释什么已经来不及了,魏惊鸿怕被打。   另一边,姜颜破天荒没有拉着阮玉四处胡闹,而是安安静静坐监一整日,一边读书一边做批注。   许是精神太过紧张,到了夜里,她竟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全是白天问答时苻离那张目空一切的脸。   黑暗中,阮玉被她翻身的动作吵醒了,悄悄掀开纱帘,从隔壁铺位探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极小声地问道:“阿颜,你睡不着吗?”   “是呀。”   “有心事吗?”   “被气的。”姜颜侧身与阮玉面对面,用气音道,“谁都可以比我好,唯独苻离不可以,输给他,我不服。”   “你没输呀。”阮玉的声音软糯糯的,笑着说,“阿颜已经很棒了!今日你同他对答那么久,一点下风也没落,令我好生羡慕呢。”又叹道,“何时我能像你一样聪慧就好了。”   “不,我知道我输了。若岑司业没有叫停,苻离再多问一个问题,我便要答不上来了。”姜颜翻身仰面躺着,双手搁在胸前,望着窗棂外洒进的月光发呆。越想越不甘心,半晌,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道,“睡不着,我要去看书。”   “哎,阿颜!”阮玉四下张望一番,小声提醒道,“已经吹灯了,你去哪里看?”   “广业堂后边的花苑里有琉璃灯,通宵不灭,我去那里看,一会儿就回来,嬷嬷们不会发现的。”说话间,姜颜已悄无声息地穿好了衣裳,又叮嘱阮玉道,“若万一有人问,你便说我腹痛不已,解手去了。”   阮玉拗不过她,揉着眼睛点头:“好罢,你快些回来。”   姜颜撩开珠帘出了寝房,绕过隔壁耳房内鼾声震天的嬷嬷们,从书柜上抽了本《四书章句集注》,蹑手蹑脚地出门东拐,借着夜色的掩护朝僻静无人的广业堂花苑走去。   今夜月明星稀,虫鸣阵阵,威风带着些许凉意,姜颜握着书卷,朝花苑旁驱蚊的琉璃灯走去。   然而走到月洞门边时,她才听到园子里有动静,显然有人捷足先登。   姜颜心道倒霉,难道只能打道回府吗?   正转身欲走,又闻花苑中的动静不对。有细微的脚步声,还有利刃划破空气的唰唰声,似乎有人在……练武?   好奇心驱使,姜颜从月洞门旁伸出半颗脑袋窥探。只见小石铺就的空旷小院子里,一个白衣少年正于月下舞剑,腾挪翻转,翩若惊鸿;挂撩劈刺,矫若游龙。忽的一个抹剑回身,少年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衣袂翻飞间,精致的侧颜在月光下朦胧可见……   姜颜诧异了,倒吸一口气:这不是苻离吗?   私藏兵刃入国子监可是大忌,他怎么……   正想着,一声警觉的低喝打破沉寂:“谁?!”   姜颜抬眼,只看见凌寒的剑光朝自己飞来,那薄如秋水的剑刃上,倒映出她惊愕万分的容颜。   然而,那剑尖在离她眉心半尺的地方堪堪停住。苻离稳稳执剑,胸膛起伏,冷声道:“怎么是你?”   “……”那柄剑还明晃晃地搁在自己面前,姜颜心有余悸,险些以为自己真会命丧于此,不由怒道,“抱歉败了苻大公子雅兴,要杀我灭口吗?”   “你!”苻离额上薄汗未消,回剑入鞘生硬道,“谁叫你突然出现。”   “你吓到我了。”这人的态度实在可气,姜颜抱臂威胁他,“我要向岑司业告发你。”   苻离不为所动,上下扫视一眼姜颜穿戴齐整的衣裳道:“告发我,你也逃不了。”   “我不介意。能与苻大公子一起受罚是我的荣幸,求之不得。”姜颜扭头,作势要喊,“来人呀……唔!”   话还未喊出,苻离已捂住她的嘴将她压在墙上,狠声道:“你敢叫试试。”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满天星子落入姜颜的眼中,那惊愕的、难堪的、闪动着水光的眼波竟是比星辰还要耀眼。她恼羞成怒,双眉紧蹙,胸脯因距离太近而蹭着苻离一丝不苟的衣襟,柔软的唇瓣在他掌心颤抖……   苻离这才发现,两人的这个姿势,似乎太亲昵了些。 第8章   星河流淌,清风无声,一时间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柔和的木兰香和清冷的松香交织,那是属于彼此身上的味道。   姜颜的脸是烫的,苻离的掌心也是烫的。   或许只有须臾一瞬,或许又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苻离先松了手,似是被自己刚才的反应惊到了,他连连后退两步,站在昏黄的灯火下望着姜颜,握剑的手紧了又松,终是保持缄默。   这种时候,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   “你非礼人。”墙边的阴影里,树影婆娑,姜颜声音轻而急促,如此说道。   苻离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得热了起来,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般局促。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生硬道:“我没有。”   “你就是欺负我孤身来此,无依无靠,诓我玉,还对我……”   “我没有!”   苻离引以为傲的涵养全被姜颜掀了个底儿朝天,只剩下百口莫辩的无奈,强绷着一张冷淡的俊脸道:“方才是个意外。”   话音刚落,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应是斋长前来巡夜了。若是被发现,多半会被误以为私会之类,两人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姜颜张嘴欲言,苻离目光一凛,伸手将她压回墙边,整个儿将她照在自己的阴影里,同时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动,斋长巡夜了。”   姜颜果然不敢再动,屏息以待,只微微仰着脸。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苻离垂下眼睑,睫毛承载着月光抖动,俊美无双。   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松香又萦绕鼻端,令人面红心慌。   两人衣料贴着衣料,呼吸交缠呼吸,谁也不敢发出声响。   一墙之隔,手提灯笼的光明灭可见,两位斋长一边闲聊家长里短的事儿,一边随意提着灯笼朝月洞门内照了照,只见月光如洗,照得石子路发白,庭中花木摇曳,并无闲人夜游。斋长们揉了把眼睛,打着哈欠拖拖拉拉离去。   角落的阴影里,姜颜和苻离同时松了一口气。   待灯笼的光芒远去,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姜颜才一把推开苻离,语气凉飕飕地问他:“这次也是意外?”   苻离猝不及防被推开,后退一步站稳。他怔愣了一会儿,才拧眉咬牙道:“是!”   姜颜已经被折腾得没心思夜读了,苻离也没兴致练剑。两人一个抱剑站在灯火下,一个握书藏在阴影里,许久相对无言,姜颜气呼呼说了句“斯文败类”,苻离冷淡淡回了句“红颜祸水”,两人各自冷哼一声离去,不欢而散。   接下来几日,姜颜同苻离的话少了,只偶尔对视时流露出几分睥睨之意。苻离自然留意到了她的冷淡,心中纠结了须臾,便得出结论:难道她是水性杨花,才两三天,便对我失了兴趣?   莫名不爽。   好在每日功课,姜颜仍是卯足了劲儿同他较量,只可惜连着几次考课都是第二,苻离稳稳压在她上头,最好的一次也不过打了平手。   姜颜不开心了。她不开心,苻离倒放了心,又想着:或许不是水性杨花,而是欲擒故纵。   转眼到了三月底,天气暖和了起来,春光明媚,国子学开始讲习骑射之术,教学生射箭和策马。   这是所有热血男儿们最喜欢的活动,但对于娇弱如花的女孩儿们来说,却是如噩梦一般存在。   这群十几岁的姑娘们手无缚鸡之力,平时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又如何能拉得开大弓、降得住烈马?   磨蹭了好一会儿,女孩儿们才不情不愿地换了杏白色的束袖骑装,长发扎成马尾,结伴来了射场等候。阳光投在校场的沙土上,连成一片厚重的黄,教习骑射的是一名三十余岁的锦衣卫千户蔡岐,只见他身着鲜衣战袄,背映蓝天飞云,手执雁翎刀坐于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凛凛!   锦衣卫内多青年才俊,各个器宇轩昂,一直是京师女孩儿们崇慕的对象,以至于应天府街头巷尾流行着这样一句俚语:“嫁人当嫁锦衣郎。”   蔡千户策马绕射场一圈,同时于奔腾的马背上拉弓搭箭,数箭连发,无一例外全是命中草靶。   学生们大声叫‘好’!女孩儿们也是各个涨红了脸,忍不住鼓掌欢呼。   姜颜垂头整理束袖的红绳,又捏了捏自己纤瘦的胳膊,忍不住横眼朝身边站立的苻离瞥去,心想自己今日多半要在他面前出丑了。   一身武袍的苻离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依旧目不转睛地捕捉蔡千户每一个控缰拉弓的动作,眼睛里有渴求,还有那么一丝压抑的艳羡。   那认真投入的模样,是姜颜从未见过的。   蔡千户在男学生那边示范了即便拉弓的站姿和基本要领,这才转到女孩儿们这边来。面对这群柔柔弱弱的少女,他似乎也有些无从下手,挠了挠鬓角憨笑道:“男女有别,我不能手把手教你们,只示范两遍,你们好生看着。”   于是他取了弓,熟稔地从背后箭筒中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箭矢搭在左手食指,箭尾夹在右手食中二指间,侧身岔开双腿,与肩平行,鹰眼锐利注视前方,沉声道:“箭矢射出稍有弧度,故而你们瞄准的点应该在红心上方些许,具体如何,视你们自身力量而定。瞄准则迅速放箭,越拖沓,手越抖。”   说罢,他一箭射出,咻的一声钉入红心。   女孩儿们齐齐鼓掌。   蔡千户活了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享受众心捧月的待遇,捧他的还是一群正值妙龄的漂亮少女,一张络腮胡子脸瞬间涨得通红,揉着鼻尖不好意思道:“好了,你们试试。这弓比男人用的要轻便许多,应该适合你……”   一个‘们’字还未说出口,只见噼里啪啦一阵声响,女孩儿们射出的箭歪七扭八地落在了不到一丈的地方……更有甚者,连弓弦都没有拉开,箭矢直接掉在了脚下。   “……”   四周一阵沉默,国子学的少年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地箭矢,‘扑哧扑哧’的忍笑声不绝于耳。那笑并非嘲笑,纯粹是觉得好玩罢了,却令女孩儿们无地自容,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姜颜也好不了多少,箭矢堪堪射出一丈远,歪歪扎进黄沙中半寸……一时无言,她下意识朝苻离的方向望去,只见少年弯弓搭箭,弦如满月,眼睛却不看草靶,而是看着姜颜-射出的那支箭。   只是片刻,他淡定将目光挪回靶子上,勾起嘴角,目空一切。   姜颜暗自握紧了手中的弓矢,一股前所未有的窘迫和不甘心涌上,搅乱了她十五年来波澜不惊的心湖。   “自行练习!不许笑!”蔡千户吼如洪钟,震得少年们一哆嗦,喧笑声戛然而止。   整顿好那群懒散的少年,蔡千户瞬间换了张温和的脸,转而对少女们道:“七丈开外对你们来说远了些,这样,先将草靶挪至三丈,你们慢慢来。”说罢,他瞄见了最前方的一支箭,便走过去将其拔出,握在手中问道,“这支是谁射的?”   一只小手颤巍巍举起,姜颜身边的一个姑娘小声道:“千户,是我的箭。”   姜颜扭头一看,果然是邬眠雪。   “虽并未命中草靶,但第一发便能射出这般距离,已是非凡了。”蔡千户将箭矢归还给她,连连说了两个‘很好’。   邬眠雪低着头,愁眉苦脸地双手接过千户递过来的箭矢。   姜颜好奇道:“千户大人夸你射术好,阿雪怎么反倒不高兴?”   邬眠雪叹了一声,说:“阿爹向来不喜我舞刀弄棒,再叮嘱我要文静贤淑,骗……不,找个如意郎君。如今我这般粗犷,哪个郎君会喜欢呢?”   姜颜一时无言。   她又自己练了两把,均是不得要领,只好转过身请教邬眠雪:“阿雪,你是将门之后,一定练过射箭罢,教我好不好?”   邬眠雪本拿了牛皮水囊在饮水,闻言一口水险些喷出,后退一步连连摆手道:“我是良家女子,不会武艺!真的不会!阿颜去问别人罢!”   此地无银三百两,姜颜自然不信,况且邬眠雪方才拿弓的姿势稳而有力,那几箭显然是藏拙,故意射歪的。她还想再求邬眠雪几句,刚要开口,便听见隔壁射场传来一阵欢呼,少年们连连拍掌叫好!   姜颜寻声望去,一眼就望见了人群簇拥的那少年。只见他身着杏白武袍,墨色护腕包裹着有力的手腕,熟稔弯弓搭箭,三箭齐发,箭箭命中红心。力量之大,使得箭矢穿透草靶钉入后方墙壁一寸,箭尾余颤不止。   又三箭,亦是命中红心。   姜颜看得呆了,只觉得周围色彩淡去,唯有那人遗世独立,光彩耀人,竟是比执笔学习的模样更为耀眼。   魏惊鸿不知道何时站在了她身侧不远处,正挽着弓和几位少年谈笑。姜颜从背后箭筒中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便听见魏惊鸿道:“你们好奇苻大公子为何射术这般好?其实不止是射术,他剑术更是一绝。苻离从小便崇尚武艺,一心想要做武将攘外安内。可惜他家世代都是文人儒士,文人嘛,都有几分自命不凡,定了家训不许子孙后人做武官。”顿了顿,又叹道,“苻离压抑了十几年,也只有在这校场上才能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众人一阵唏嘘。姜颜走了神,箭矢一歪,落在了地上。   手臂酸软,她索性挽了弓箭,寻了个人少阴凉的去处稍作休息,一边擦汗一边凝望着不远处练箭的苻离。   邬眠雪不肯教自己,满场又只有苻离的射术最好,姜颜只好偷偷观察苻离射箭的模样,从他锐利的眼神到紧抿的唇线,从平稳有力的手臂到劲瘦挺拔的腰肢,心中一遍又一遍模仿他的姿势,企图偷学一二。   渐渐的,几个女孩儿也无心练习了,纷纷跑去苻离那边看热闹。其中薛晚晴仗着自己有几分家世和姿色,最是大胆,竟不顾众人目光径直站到苻离面前,仰首道:“苻大公子,可否能讨教几招?”   众人羡慕者有之,窃笑着有之,皆等着看苻离如何回应佳人相约。哪晓得苻离握着弓,眼也不抬道:“不可。让开。”   声音冷淡得很。于是,薛晚晴的笑也被冻住了——她一向是众星捧月、一呼百应,何曾受过这般对待?恼羞成怒之下,她心中对苻离的一丝仰慕瞬间消散,只强撑着倨傲将牙一咬,瞪眼道:“不识好歹!”遂拂袖离去。   苻离侧首取箭,却见姜颜取了箭筒搁在膝上,坐在树荫下一脸凝神地望着自己,不是羡慕,不是仰慕,而是不甘屈居人下的执着。   她不会像薛晚晴那般直言相求,不是不敢,而是不屑于向对手示弱,一如那一夜于广业堂墙角,她明明心脏怦怦直跳、手指发抖,却还要昂首挺胸地回击对手。   阳光明媚,树影斑驳,苻离接下来的两箭都有些跑偏,不似先前那般稳妥。 第9章   散学后已临近正午,日头正盛,虽还未立夏,但风已变得燥热起来。午后没有课业,多半是学生们自行研读参悟,姜颜看了几页书,觉得索然无味,便起身离开学馆去往校场,央求了管理器具的斋长许久,好不容易才借来良弓羽箭,前往射场练习射箭。   她是个不服输的人。那是藏于笑颜之下、溶于骨血之中的骄傲。但她心里更清楚,只有有本事的人才有骄傲的资本,否则只是自取其辱。   练箭是个体力活,约莫小半个时辰便要休息一轮,休息完继续练,如此几个循环往复,姜颜细嫩的指腹起了水泡,水泡破裂,流了血。好在阮玉中途来看了她一次,送了些外敷的药膏和绷带,拉着她伤痕累累的食中二指叹道,“阿颜,我们本就是女子,来国子学读两句圣贤书已经是极致,你何苦这般苛待自己,非要和男人们争个高低优劣?”   说着,阮玉给她吹了吹指腹上涂抹的药膏,清清凉凉的香,沁人心扉。   “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呀。”姜颜鬓角汗湿,抬起另一只包扎完好的左手扇了扇风道,“哪怕是赢一次也好,总归不负皇后娘娘厚望,不负爹娘十里相送助我来此。”   “皇后娘娘?”阮玉抬眼无奈一笑,软声道,“你怎会不知,皇后娘娘选拔我们来此,本就不盼着我们科举治国,而是为皇子王孙们准备些联姻的姑娘,稳固朝堂地位罢了。”   姜颜笑了声,随即牵扯到酸痛的腰背,疼得‘嘶’了一声,道:“平日看你傻傻的,这会子倒聪明了。可那又如何?我本就不为名利,不为嫁入高门妇,只是不甘心罢了。有时我想,凭甚我们就要低人一等呢?好端端的来学习,却要被人说是居心叵测。”   “谁说你‘居心叵测’啦?这世道几千年来都是这样,能在你手里改变不成?”阮玉替姜颜包扎好,又取了帕子给她拭汗,温声道,“我要去识记了,你练够了便早些回去,明日还要考文章呢。”   姜颜一日的疲劳都消散了不少,笑吟吟勾了勾阮玉的下巴,“阿玉真是体贴。我若是个男子,一定娶你。”   “阿颜又胡说八道!”阮玉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幸而你不是男子,否则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呢!”说罢,她抿唇一笑,收拾好膏药和绷带离去。   微风拂来,夹着几片雪白的梨花越过墙头,飘飘荡荡坠落在姜颜肩头。她望着阮玉玲珑有致的背影离去,双手叉腰抻了抻僵硬的背脊,又揉了揉酸痛的肩背,趴在石桌上闭目休憩,想着等风小些再去练几遍。   正惬意着,忽见一片阴影笼罩过来,似乎有人在她面前站定。姜颜以为是阮玉去而复返,未曾睁眼,只抖着睫毛哼道:“阿玉,我再练会儿,不必管我。”   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应。   姜颜这才觉出不对劲,悠悠睁眼一看,不禁恍惚了一瞬。   苻离?他来干什么?   一想到曾经种种,姜颜瞬间清醒了,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心道:还好,玉还在。   苻离自然不知道她心中的小九九。他依旧穿着一身武袍,大概也是因无聊而前来练习骑射,手中还拿着一根上等的牛皮马鞭,龙驹凤雏之态,却偏生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他盯着姜颜缠着绷带的手指,视线移到她因练箭燥热而玉色透红的脸颊,许久方平淡道:“你先天不足,何必拼命?想要赢我,本就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   姜颜阴恻恻道:“多谢苻大公子的安抚,我更生气了呢。”   苻离忽略她话语中的一丝嘲弄,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走开。可走了两步他又停住了,背对着姜颜,生硬且冷漠地补充一句:“但你若开口求我教你,也未尝不可。”   姜颜心想,你方才对薛晚晴可不是这么说的。莫非是要看自己笑话?   “哎呀,听说魏惊鸿魏公子的射术也很好呢。”姜颜将手搁在石桌上,缠着绷带的手指叩着桌沿,故作崇慕道,“关键是他为人热忱,不管谁人有难,无需相求,他自会相助。”   苻离说出那番话本就后悔了,再听姜颜如此一说,当即更是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来自取其辱。他背脊一僵,冷冷丢下一句:“那便去找你的魏公子。”再一次扬长离去。   姜颜知道他生气了,心中快意,笑得越发灿烂。   苻离却是莫名烦闷,特意挑了一匹烈马在校场驰骋,偶尔能从校场的木栅栏外望到射场的姜颜。他知道姜颜已经力不从心了,练了大半日,手臂都快抬不起来,却仍执着地坚持拉弓练臂力。   苻离控制缰绳,让马儿的速度放慢些,皱着眉望着射场,心中暗道:“射箭不比读书,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她这般勤学苦练,只会让拿弓的手越来越抖。”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箭,姜颜-射得越来越偏。   苻离哼了一声:魏惊鸿的箭术哪有我好?   又暗中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意思,遂不再管她,自顾自策马奔腾,绝尘而去。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垂,国子监笼罩在鸡鸣山下的黄昏中,可闻空山鸟语,见白鹭高飞。苻离将马匹归还马厩,这才整了整束袖的护腕,踏着一地金红的夕阳走来。   路过射场草靶,无意一瞥,他不由地脚步一顿。   只见黄沙地面上密密麻麻落了几十支箭,而草靶上只有零零散散七八只箭命中了靶环。这本算不得什么,练了一天,虽极度疲惫,但瞎打误撞也总有那么几支能碰到靶子上。   苻离在意的不是这个,真正让他有了危机感的,是正中红心的那三支。   一支射中红心,能说是巧合,三支同时命中,绝非运气能做到。   才一天……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   哪怕真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能做到这般地步也实属非凡了。苻离望着那草靶久久伫立,一时思绪复杂,百感交集。   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老长,他定了定神,侧首望去,只见树荫之下,姜颜趴在石桌上累极而眠。   她应该是累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致,竟连苻离走到她身边站定都未曾发觉。傍晚的风有些凉意,梨花瓣簌簌落下,在她身上积了星星点点的白,有一片竟是调皮地落在了她的鼻端,她却毫无知觉。   因脱力而发白的唇微微张开,被夕阳染了一层艳丽的金红,连发丝都在发光。   大庭广众之下睡觉,有辱斯文。苻离心中嫌弃,下意识伸手,可手臂只是微微一动,又很快顿住。   我这是在做什么?   苻离闭了闭了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束发的缎带在风中划过一道飘飖的弧度。   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停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熟睡的某人,皱起眉头,似乎权衡许久,终是转身大步走向草靶,将靶子上和地上散落的箭矢一一收拢,装入牛皮的箭筒中。   随即提着箭筒大步流星地走向姜颜,将箭筒往姜颜怀中一丢,故意冷着脸沉声道:“醒来,别冻死在这。”   姜颜骤然惊醒,下意识去搂箭筒,却因疲惫迟钝而搂了个空。起风了,她发髻微散,睡颜惺忪,有些茫然地望着苻离,眼中倒映着万里晴空胭脂色,也倒映着苻离冷淡的容颜,是从未有过的乖巧明艳。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阿颜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竟然这般努力!感动!TAT   姜颜:你清醒一点。 第10章   昨日练箭练得太狠,以至于姜颜第二日醒来时,从肩颈到腰背,从手臂到指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连抬手梳洗都艰难得很。姜颜这才尝到急功近利的恶果,疼得龇牙咧嘴,歪在床上不愿起来。   “阿颜,早膳时辰到了,快些起来!”阮玉望着被褥里哼哼唧唧的某人,无奈一叹,只好唤来邬眠雪一起帮忙,将姜颜从被窝里刨了出来,帮着她梳洗穿戴齐整,如同扶着老妪一般带她前往会馔堂。   用早膳时,姜颜酸痛的手一直在抖,筷子拿不稳、碗也端不住,喝了几口粥水便再无胃口。   上午在博士厅考课,要做文章,岑司业和记录考勤的监丞大人皆已在厅门口等候。姜颜强忍着腰酸背痛向夫子们行礼,因动作僵硬,这礼行的不伦不类,惹得岑司业侧目。   而厅内,大多数学生已先一步落座,姜颜一眼就望见了正在研墨的苻离。苻离亦在此时抬眼,见到她以别扭且缓慢的姿势挪了过来,研墨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低头做自己的事。   昨天的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缄默。   再者身体不适,姜颜也没力气同苻离横眉冷对,只是咬牙蹙眉,缓缓屈起右腿,再躬身撑着书案一角,极其艰难地跪坐在软垫之上。   坐好的那一瞬,她长长喟叹一声,冷汗浸透了里衫。   长达一个时辰的文章策论对姜颜来说,无疑堪比一场酷刑。悬腕执笔、端坐如松——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事,放到今日,全都乱了套。   因身体过度酸痛,且指腹有伤,手腕脱力,姜颜的手抖得厉害,纵使心中有经纬,一落笔却成了虫走蛇行,字迹歪曲潦草到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姜颜心中哀戚,跪坐了许久的腿脚也酸痛不已。她实在受不住了,悄悄抬眼瞄了一眼四处巡视的岑司业,见他没有留意自己,便搁了笔,不动声色地抻了抻酸麻的腿……   就这么一瞬,岑司业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的转身,将正揉着小腿的她抓了个正着。   岑司业本就对她印象不佳,见她如此坐姿,更是怒火中烧,黑着脸道:“姜颜,何故乱动?”   姜颜忙恢复正坐,垂着头小声道:“回司业,无故。”   今日姜颜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古怪得很,三番两次失礼于堂前,岑司业忍无可忍,遂执着戒尺负手朝她走去,行峻言厉:“你姿态松弛,想必是已做好文章胸有成竹了,老夫且来领教一番。”   完了!手根本不听使唤,字写得如同鬼画符,定要被岑司业罚了!   姜颜如临大敌,垂首低头,咬牙闭目。   岑司业清隽瘦削的身形在姜颜面前站定,伸手将她压住的那张卷子抽出来,迎着光抖开一看,顿时气得须发倒竖,严厉道:“字迹潦草至此,简直不像话!”   岑司业这一喝,周围诸生皆默默停笔,垂首听训。   四周静得可闻落针,唯有岑司业因盛怒而急促浑浊的喘息声。他指着姜颜道:“老夫一向训导尔等‘字如其人’,你如今这般行径,到底是在愚弄老夫还是蔑视先贤?我看你不像个儒士,倒像个道士!这字贴于门上能辟邪!”   薛晚晴没忍住,噗嗤笑了声。这笑声很轻,但在静如死水的厅中却无比突兀,岑司业横眉一瞪,薛晚晴立即敛容垂首,不敢再逾矩丝毫。   岑司业看了看垂首不语的姜颜,又看了看那份歪七扭八的潦草卷子,越发气人,便执着戒尺冷言道:“将手伸出来。”   姜颜攥着衣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脸腾地一下燥热起来。她宁可岑司业将她赶出学馆、面壁思过,也好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那人的面前挨板子。   “司业……”   寂静之中,阮玉细软的嗓音颤巍巍传来,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为姜颜辩解一句:“司业,阿颜不是故意写成这样的!她的手……”   “擅自插嘴者,与其同罪论处!”   岑司业一喝,阮玉吓得眼睛都红了,唇瓣几番颤抖,还想要再说什么,姜颜却无奈一笑,朝她摇了摇头。   姜颜摊开掌心,将双手举至额前,平静道:“学生知错,谢司业教诲。”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戒尺落下。她心下好奇,悄悄抬眼一看,只见岑司业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指腹上缠裹的绷带,许久不言。   淡淡的药香弥漫,苻离也看着那双伤痕累累、尤自颤抖的素手,不知为何又想起了草靶红心上的三支羽箭,以及在树荫下累极而眠的少女。   厚实的戒尺终究没有落下,岑司业将那张字迹潦草的卷子揉作一团丢入纸篓,语气虽然冷硬,却不复先前盛怒,只转身道:“出去,面壁。”   姜颜如蒙大赦,起身去了思过墙边。   外面的天儿极好,暮春时节,空气中仍残留着些许芳菲的馨香,夹着凉而不冷的一丝风。苍穹湛蓝,万里无云,麻雀在枝头喧闹,一只黄粉蝶翩翩停留在思过墙上,姜颜盯着它,心中燥郁一扫而空,仿佛连墙上的蝇头小字也不沉闷了。   厅中的学生们陆陆续续交了卷,岑司业一一朱批点评,评出的第一果不其然又是苻离。姜颜不服气,有些恶意地想:司业们真是偏心。苻离的文章虽好,但哪能次次都为第一?不过是看在他爹苻首辅的面子上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咳。   姜颜忙站直身子,旋身一看,来者并非岑冀,而是国子学的另一名司业荀靖。   比起岑司业,荀司业要面善许多。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捏着长须道:“不必站了,回去歇着罢。”   闻言,姜颜流露出些许讶然之色,下意识瞥了眼岑司业所在的方向。   似是猜出她的顾忌,荀司业又呵呵笑道:“不用看了,是修齐托我为你解禁的。有人同修齐解释了你手上伤口的由来,他自知冤枉了你,又拉不下脸面见你,便托我前来。”   有人替她解释了吗?一定是阿玉罢。   姜颜这才放了心,腹诽道:岑司业这古怪别扭的性子,倒与苻离如出一辙,怪不得他俩是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   荀靖又道:“去药堂取些药,回去好生歇息。念你身体不适,今日之文章,允你延迟至后日天黑前交来。”   姜颜一时欢喜,眼角带笑,猛地弯腰道谢,却因牵扯到痛处而龇牙咧嘴。   告别司业,姜颜步履蹒跚地离去,背影映着白墙黛瓦,倒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清丽洒脱。荀靖望着她叹了口气,方整理好衣袖回到厅中坐下。   岑冀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正在凝神思索什么。荀靖走过去一瞧……呵,这不是姜颜未写完的那篇文章么?   字迹虽潦草歪曲,但若仔细瞧来,还是能分辨出许多句子。   “怎的又从纸篓里拾出来了?”荀靖捏着胡子看了许久,方笑道:“旁征博引,气势恢宏,难以想象是个女娃儿做出的文章。记得月余以前她刚来此处时,连文章格律都摸不清楚,短短几十天便精进至此,假以时日,定能与苻家小子一争高低。”   岑冀倏地合拢卷子,将皱巴巴的宣纸拍在案桌上,哼道:“不过是华而无实。”   荀靖但笑不语。   而那边,正是散学午膳的时辰,长桌旁,姜颜趁斋长不注意悄悄拉了拉阮玉的衣裳,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玉,谢谢你替我解释。”   阮玉挺不好意思的,小声说:“阿颜不必谢我,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岑司业那般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便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姜颜道:“后来我面壁的时候,你不是去向岑司业解释了么?若没有你,我指不定还要被罚上几个时辰呢。”   “啊?”阮玉一脸茫然,“我的文章没有写好,岑司业命我重写,我便一直在位置上作文,并没有去解释呀。”   未料如此,姜颜也怔住了:“不是你?那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女人,你成功的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第11章   休息了两天,姜颜将因伤搁置了两天的文章交给了司业,又被岑司业直言正色地询问了几个问题。   姜颜对待学业却是极为认真的,唯恐屈居人下。她一一对答如流,岑司业面容稍霁,未曾再为难她。   昨夜下过雨,地面依旧有些潮湿,软泥和着落红,氤氲着湿漉漉的香味。檐下滴水,姜颜便挑着干爽的回廊行走,路过典籍楼,姜颜想着去借两本书来抄录,好为明天的讲背释义做准备。   谁知上了石阶才发现典籍楼门窗半开,显然是有人捷足先登。   冯祭酒定了规矩,国子监内男女学生不得私下相处。姜颜想着先推门看上一眼,若里头是个姑娘,她便进去;若是个男子,她便退出。   伸出一根手指头将门缝戳开,姜颜伸出一颗脑袋朝里头望了望,只见里头光线昏暗,如淡墨晕染的暗色中,唯有一盏油灯影影绰绰,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而光晕之中,盘腿坐着一名背脊挺拔的少年。   听到门开的‘吱呀’声,少年微微侧首,冷淡自矜的眸中倒映着一豆灯火,瞥向探头探脑的姜颜。   见是熟人,姜颜站直了身子,笑吟吟一颔首:“好巧,苻大公子也来借书?”   苻离没说话,只是整理好桌上凌乱的书卷起身,背映着排排幽深的书柜和盘旋的木楼梯,走出了一股少年游侠的沉稳英气。   有时候,连姜颜都觉得他是天生的武将。她道:“你不必起身,我这便走了,不打扰你。”   苻离看了她的脱了痂的细嫩指尖一眼,平淡道:“我看完了。”   两人于门口错身,姜颜又唤住他:“前日我被罚站,可是你替我向司业辩解?”   苻离脚步不停,不置可否。   姜颜道:“不管怎样,先谢过你。”   苻离总算停住脚步。他挺身站于阶前,隔着檐下间或滴落的水珠,微微抬起下颌望着姜颜,“若那日岑司业冤枉的是旁人,我亦会前去解释,并非专为你一人如此。”   顿了顿,他又肃然地补上一句:“你切莫多想。”   姜颜一脸莫名,反问道:“我能多想什么?”   苻离望着她,嗤了句:“如此最好。”   一眨眼到了五月上旬,思过墙边的几株桃花开了又谢,绿油油的枝叶中长出了许多毛茸茸的青桃儿,上课时闻着毛桃儿青涩的香气,听着窗外簌簌的竹涛声,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姜颜又被罚站了,这下连阮玉都望着她直叹气,道:“阿颜,你这都是第几回了?”   姜颜简直欲哭无泪。她也不想被罚啊,昨天乃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国子监的学生们归家的归家,探亲的探亲,游玩的游玩,姜颜离家甚远,在应天府又无甚亲朋,自然没法归家探亲,只好做少年打扮,去了勾栏瓦肆听曲喝茶。   她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喜欢听人讲故事,越是离奇曲折她便越是喜欢。于是花一钱银子,在望春楼坐了一下午,听楼中的琵琶女和舞姬说那过往恩客的奇俗异事,端的是缠绵悱恻、令人扼腕叹息。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冤家路窄,从望春楼出来之时,偏生碰上了游猎归来的苻离。   苻离手挽良弓,背负雉羽箭筒,马背上还挂着獐子、雉鸡等猎物,本心情不错,谁知路过瓦肆街口,一眼望见了被莺莺燕燕簇拥着的姜颜,脸顿时阴沉下来。   勾栏院里的姑娘个个都是风月场上的人精,从一开始见到姜颜的模样,便知她是女儿身,不过看着这小娘子风流有趣,又颇有才学,故而非但没拆穿她,反而央求她在自己的薄纱帕子上写诗作画,将来好送给恩客情郎。   姜颜听了她们的许多故事,心里餍足,便也一一应允了她们的要求。谁知写诗写得正起劲,忽觉脊背发凉,回身一看,一身绛红滚黑边骑射武袍的苻离勒马伫立街头,正冷眼盯着她,那眼神活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第二日升学,姜颜果不其然被岑司业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岑司业虽然没说是谁告的状,但姜颜一回想起昨日苻离冷眼盯着她的模样,那眼神之傲仿佛又回到了彼时初见,不免心中郁卒。   腿跪得发麻,岑司业还在唾沫横飞地训话,无非是君子当克己复礼、品性端正,不得出入风月场所云云……   姜颜一时没忍住,辩驳道:“可我是女子,又不同姑娘们寻欢作乐,亦无不可告人的欲-望,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勾栏瓦肆中全都能听到,如何去不得?”   “荒唐!”岑司业气的不轻,一拍案几,将茶杯茶碗震得噼啪作响,怒道,“姜颜,老夫盼你记着!从你离开深闺拜入国子学门下的那一刻开始,你便注定不再是个女子,没有哪个女子能像你们这般好命!天下多少女儿穷其一生,只能如金丝雀一般笼中生,笼中死,你走了男人的路,便不能再拿女儿身作为你逃避责任的借口!”   一番话振聋发聩,伶牙利嘴一如姜颜,竟也无言反驳。   自知失言,她跪着给岑司业沏了壶茶,双手举着茶杯垂首道:“学生知错。”   她倒是晓得察言观色。岑司业自顾自气了一阵,接了姜颜递过来的茶水,却并不饮下,只道:“你看看苻离,虽出生世家贵族,却聪慧勤勉、正直端方,连当朝太子都要敬他三分。你如此恃才傲物,要好好向他学学。”   一提到苻离,姜颜心中就不太痛快。   “阿玉,你是没有瞧见昨天在望春楼门前,苻离是何种眼神!”思过墙边,姜颜用手抠着墙上密密麻麻镌刻的蝇头小字,愤愤道,“那眼神,就像是我抢了他未过门的新娘子似的。”   “你这是什么譬喻?”阮玉哭笑不得,又叹道,“阿颜,你以后便学着乖巧些罢,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你爹交代。”   “好好好。”姜颜心不在焉地应了,催着阮玉离开,“你快些进去罢,司业们该来了。”   才送走了阮玉,便见薛晚晴同三两个女学生一同走来。其中一名乃襄城伯庶女李沉露,生得妩媚伶俐,很会见风使舵,入学第一日便攀上了同伴中最尊贵的一位。李沉露跟在薛晚晴身侧,掩唇笑道,“今日厅中多了张书案,想必是有新学生来了。”   “我早听兄长提及此事了。”薛晚晴挑着眉,路过思过墙边时,她别有用心地瞧了姜颜一眼。   那眼神倨傲无礼,如同是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草芥蝼蚁,轻蔑道:“姜颜,这下你可有同伴了。”   等姜颜解了禁入厅就座时,她才明白薛晚晴那句“你可有同伴了”是何意思。   新来的学生叫程温,字元亮,刚及冠,长相很是眉清目秀,却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书学儒服,浑身上下除了国子监统一发下的衣裳配饰,并无一样值钱东西,连香囊都没有。   姜颜坐在程温的斜后方,能闻到他身上劣质的皂角清香。干净整洁约莫是这个未脱少年稚气的年轻人,唯一能保持儒士尊严的方式了。   他来自书学馆,那是教养平民学子的地方。程温同姜颜一样,是凭才学被国子学破格录取的寒门学子。   姜颜本对程温不甚关注,直到有一日她用膳归来,散步经过修道堂后的水榭时,意外地发现程温竟然同苻离有交集。   透过假山的石洞望去,只见水榭中的程温同苻离说了几句什么,苻离便将一叠油纸包着的物什递到程温面前。   程温似乎很惊讶,倒退一步连连摆手,不愿接苻离手中的东西。   苻大公子很是不耐,一句废话也懒得说,将油纸包往程温怀里一塞,便漠然离去。程温一个人在水榭中站了许久,无措地抱着那油纸包,背影有些萧瑟可怜。   两人虽举止奇怪,姜颜也并未多想,直到第二日,她因吃不下会馔堂的早膳提前去往博士厅,却发现程温躬身跪坐,正仔细地替苻离整理书案,如同一个卑贱的仆从。   姜颜的疑惑在此时终于到达了顶峰。   她负着手,优哉游哉地入了厅,行至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程温听到了动静,抬头见到是她,愣了愣,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她拱手行礼。   姜颜回礼,指了指苻离的书案问他:“程公子,你这是作甚?苻大公子没手没脚么,这些活他不会自己干?”   程温又是一怔,而后起身讷讷道:“是我自己愿意……”   “程温,你在做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姜颜抬头一看,苻离和魏惊鸿不知何时已进门走来。   程温好脾气地笑笑,低声道:“苻公子,我在帮你整理书案。”   苻离拧眉,并不因他的热情而高兴,只漠然道:“我说过,不需要。”   “我需要我需要!”魏惊鸿笑吟吟地举起一只手,用折扇敲了敲程温的肩头,“我有几本古籍要抄录,正巧懒得动,不如元亮你替我抄了罢。”   程温还未说话,姜颜便笑着插嘴道:“魏公子,我来你抄如何?程公子老实,你们别欺负他。”   闻言,苻离和魏惊鸿俱是一怔。   魏惊鸿很快回过神来,瞥了一眼面若寒霜的苻离,干笑道:“不敢劳驾小娘子。哈哈,不敢不敢!”   “姜颜,你什么意思?”   苻离死死地盯着姜颜,“你如此态度,是怀疑我欺负程温,还是怀疑你逛望春楼一事是我告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姜颜:那眼神,就像是我抢了他未过门的新娘子似的。   不久后的姜颜:……明白了,原来我才是那个未过门的新娘子。(保持微笑) 第12章   这几日,姜颜望向苻离的目光都凉飕飕的,活像个怨女。毕竟那日她逛望春楼,苻离的确在现场。但她腹诽归腹诽,却并无怨恨,想着这事过去了便算了,大不了以后离苻离远些,莫要再让他捏住把柄。   现在苻离如此反问,姜颜有些懵了,下意识反驳:“可那日分明只有你瞧见,不是你是谁?”   正此时,一个骄纵的嗓音从门外传来:“国子学有规矩,男女不得于一室之内私自相处,你们这是在作甚?姜颜,你刚因逛了望春楼被罚,莫非还要因不懂避嫌再罚一次?”   霎时,姜颜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岑司业让她面壁,却并未告知众人是什么原因,因此,薛晚晴不可能知道她去过望春楼。   除非……   姜颜不敢看苻离的眼睛,只转过僵硬的脖颈,阴恻恻笑道:“那日,华宁县主在场?”   薛晚晴叉着腰进门,大概是从不将姜颜放在眼里,竟也爽快地承认了:“可巧了,归家路过。”   话音刚落,便见两道冰冰凉的视线如刀般刺了过来。   薛晚晴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憷,心想:姜颜便罢了,苻大公子也这般盯着我作甚?被罚的又不是他!   “从上古女娲造人开始,人便有了贵贱之分,抟土为尊,甩泥为贱,低贱的麻雀再怎么努力高飞也变不了凤凰。”薛晚晴讥讽姜颜和程温的身世,转而抬起精致的下颌,对苻离道:“我劝苻大公子离某些人远些,当心近墨者黑。”   魏惊鸿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忍不住合拢折扇插嘴道:“哎呀,华宁县主真是博览群书,连上古神话都搬出来了。”   薛晚晴狐疑地望向魏惊鸿,一时不确定他这话是褒是贬。   一向清冷自矜的苻离淡淡开口,波澜不惊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苻某受教,自会离贪官禄蠹远些,多谢县主提点。”   ‘贪官禄蠹’四个字尤其刺耳!虽未点名道姓,但薛晚晴已羞得满面通红。在姜颜和苻离面前,她似乎总是在自取其辱……   可恶!   终归是对面人多势众,薛晚晴咬牙横了一眼,大步冲到自己位置上拿了本线装书,拂袖离去。   姜颜噗嗤笑了声,忽的感受到某人凉凉的视线刺在自己背脊上。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看来是要秋后算账了。   姜颜顿感不妙,猛地起身道:“哎呀,阿玉唤我去给她讲解《四书》的,险些忘了。”说罢,她转身就走。   身后,苻离冷淡地唤住她:“这便算了?”   姜颜脚步一顿,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薛晚晴拌嘴了。”说罢,她又要开溜。   可苻离明显不打算放过她,抬手拦住去路,声音又沉了几分,直言道:“我说你冤枉我告发你的那事,这便算了?”   自知逃脱不了,姜颜厚着脸皮笑道,“是我的错。苻大公子也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算了啊?”   “不可。”苻离垂着眼看她,冷嗤道。   姜颜便不笑了,后退一步说:“你待如何?先说好,乘人之危诓我玉,非君子所为。”   闻言,魏惊鸿扑哧一声笑了,“小娘子聪明得很,知道苻离最怕的便是你身上那块玉。”   “闭嘴。”苻离反手捅了魏惊鸿一肘子,然后盯着姜颜,一副不讨个说法便不罢休的神情。   姜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就有那么一丝愧疚,再回想起苻离平白挨了自己那么多冷眼,便妥协叹道:“那我为你铺纸研墨,伺候你一回。”   苻离转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三日。”   姜颜:“……”   呵,什么正直端方?姜颜真想拉着岑司业来看看,他最器重的学生是何等的睚眦必报!   第二日,卯正一刻。博士厅内。   姜颜睡眼惺忪,打着长长的哈欠,身子没骨头似的倚在书案上,一手托腮,一手来回磨着墨条,问道:“你就不怕被薛晚晴或是李晚晴什么的撞见了,又告发我们私相授受?”   苻离一身素色儒服跪坐,垂着眼端正悬腕,笔走龙蛇练着行书,清冷的嗓音波澜不惊:“快些磨,再过一刻钟,便有人来了。”   “手软,快不了。”姜颜懒洋洋道。   姜颜觉得无趣,磨两下墨,打个哈欠,瞥瞥窗外的晨光,又磨两下墨,“你不用睡觉的么?大家才刚起床呢,你便已练了两刻钟的字,不困么?”   苻离岿然不动。   姜颜索性趴在桌上,双眼无神地望着砚台里的墨:“可是我好困。对了,你与程温是何关系?不会是你仗势欺人,胁迫他伺候你罢?”   苻离难得不嫌弃她聒噪,换了张纸,抬笔润墨,写了两笔,忽然道:“墨太干。”   姜颜简直想泼苻离一脸的墨,但也只能想想,毕竟文韬武略都比不过他。她往砚台里加了些清水,又点评道:“你这墨不错,极品徽墨,质地如玉,触之硬实,闻之有极其清淡的松香,一墨千锤百炼而成,耗时耗力,几与黄金等价。”   她家境一般,倒也识货。苻离下意识道:“你喜欢,便送你一盒。”   “不要。拿人家的手软,我若收了你的礼,以后你再诓我的玉,我便不好意思不给你了。”姜颜眼眸一转,流露出些许狡黠,“我想要的东西,会靠自己的本事得到。”   窗外鸟鸣啾啾,竹影婆娑,苻离停了笔,侧首打量她一番,终是没忍住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块玉是做什么用的?”   不是就是报恩么?   姜颜张嘴,刚要回答,便见厅外慢悠悠转进来一个人,还未露面,笑声先至:“我就知道你们在这。”   话题被岔开,姜颜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看向折扇轻摇的魏惊鸿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魏公子竟起了这般早。”   “听到了好消息,自然要起早。”魏惊鸿笑吟吟走了过来,撩袍跪坐道,“我听冯祭酒说,过两日祭天后,太子殿下会下榻国子学,以示慰劳。”   苻离笔锋不顿,罔若不闻。姜颜也意兴阑珊地‘哦’了声,没了下文。   魏惊鸿奇道:“太子可是非常人能见呢,你为何反而不开心哪?”   “有甚好开心的?”姜颜道,“天家驾临,我们便要三更天摸黑而起,穿上繁琐的礼服,遵循繁琐的礼节,从天色未明站到白日高升,不能动不能笑,不能喘不能咳,还要应付太子的出题考问,热汗淋漓还要对他三拜九叩,谨小慎微。”   “好像说的也在理。”魏惊鸿心底的那点雀跃被姜颜成功掐灭,也觉得麻烦起来。见姜颜研墨,他一时兴起道,“听闻你很会做绢扇,可否能为我做一把?我手头这扇子太素了,不适合这般蓬勃的夏日。”   “好呀,五两一把。”姜颜坐地起价。   魏惊鸿笑着说:“我出十两,你给我题首诗。”   一旁练字的苻离停笔,抬眼侧首,冷声打断两人的交易:“墨太稀。”   姜颜:“……”   一会儿太干,一会儿太稀,这人还真是难伺候!   姜颜索性丢了墨条,揉着胳膊起身道:“腹中饥渴,不磨了。”   苻离拧眉:“说好的三日。”   “管你几日,伺候你这一回已是给足脸面。你来此是修身养性,学习治国之道的,并非来此享福。这里没人会将你们当做王公贵族侍候,要一呼百应的日子,便趁早归家去。”   姜颜记忆绝佳,竟是将初来国子学时斋长训斥薛晚晴的话一字不错地背了下来,而后掸了掸衣袖,迎着初夏熹微的晨光离去,白衣黑发,窈窕无双。   厅内,魏惊鸿啧啧叹道:“我看她不似那般工于心计的姑娘。否则你胁迫她为你研墨之时,她就该将你半夜溜出去练武的事儿抖给司业们。”   苻离反驳:“我何曾胁迫她?”   “好好好,你没有。”魏惊鸿将手搁在案几上,倾身低笑,饶舌般道,“不过依我拙见,你们两个祸害便听从老国公定的婚约,互相祸害祸害得了,省的再去祸害他人。”   闻言,苻离抬眼看着魏惊鸿,指节使力,咔嚓握断了手中的笔。   魏惊鸿被他吓了一跳,身子往后挪了挪,讷讷道:“有没有可能,她并不知道那块玉是你们婚约的信物?”   苻离一怔,目光游离了一瞬。   仅是一瞬,他又恢复了理智,笃定道:“不可能。她说过,要我……”   以身相许。   话语戛然而止。苻离垂首,将剩下的几个字咬碎了咽回腹中。 第13章   三载一度的殿试放榜已过去月余,等到状元打马游街、春宴、新科及第封官等诸事妥当,便由太子领着一甲进士祭拜至圣先师。   往常这些事都是礼部在操办,但皇帝病了这些年,朝野架空,皇后掌权,保守派唯恐江山落于妇人之手,便极力扶植太子朱文礼亲政,故而今年祭拜至圣先师的大典由太子主持。   等到繁琐的祭拜礼仪完毕,有一行锦衣卫先驱开道,先一步抵达国子监。接着,小黄门和宫女们分列两旁,簇拥着太子和一身朱袍的状元郎、探花郎入了门。太学生们已穿戴齐整襕衫,以幞头束发,脚踏滚边方头鞋,戴香草环佩,躬身等候已久。   姜颜近来夜读,连着几夜未曾睡好,在烈日下曝晒一个多时辰已是头昏脑涨得很,恨不得立即瘫软在荫蔽处凉石上,睡他个七天七夜。正胡思乱想,太子一行人姗姗来迟,她打起精神,随着众人跪拜行礼,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今年的状元和探花皆出自国子监,因而故地重游,各自发表冗长而华丽的文章一篇,再谢师叩礼。   未时三刻,太子总算开口道:“外边炎热酷暑,让诸生都进来坐罢。”   今日太子接见的都是朝中大臣的贵族子孙——国子学和太学的内班学生。内班百余人端正坐于博士厅大堂,一人一张小书案,配齐文房四宝。太子朱文礼环顾一圈,找到了苻离,便向他招手:“苻伴读,别来无恙?”   苻离起身行礼道:“甚安。多谢殿下挂念。”   两人神态亲密自然,显然是多年的好友。众人早有耳闻,苻离十五岁之前都是在东宫当太子伴读,两人的关系自然亲如兄弟,不足为奇。   朱文礼笑了声,随即又看到最边上有十余个位置无人落座,便侧身问祭酒道:“怎么不见今年新来的女学生?”   冯祭酒躬身出列,答道:“回太子殿下,女流之辈,非诏,不敢贸然入内。”   朱文礼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不必拘于礼节,诏。”   十三位少女这才敛首进来,缓步跪拜太子和恩师,再依次落座。   也是巧了,这回姜颜又与苻离邻座。   接下来一个时辰,便是太子出题考校策论。   姜颜未曾想到太子竟是这般年轻的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身穿庄重的衮冕九章礼服,头戴鎏金冠帽,虽然嘴唇上还有一圈青涩的绒毛未褪,却目光沉稳,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家贵气。   太学生们作答时,太子朱文礼便和冯祭酒一同在下头巡视,若是见到有新颖的策论,他便停下来问上两句。路过李沉露身边时,朱文礼的袖袍不小心拂过她的案几一角,将她的一支羊毫笔扫落在地。   笔落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厅堂内清晰可闻,朱文礼察觉了,下意识弯腰去拾。   刚巧李沉露也倾身去捡,一只雪白的柔荑素手几乎同朱文礼的指尖撞在一起。两人同时一惊,飞速缩手,李沉露已雪腮绯红。   朱文礼见这位尖尖下颌的妩媚女学生,也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很快整理好神色,微笑着道:“我来。”说罢,他俯身将羊毫笔拾起,重新搁置在笔架上。   李沉露低着头,细长上挑的眼睫颤动,跪坐俯身行礼:“学生李沉露,谢过太子殿下。”   朱文礼点点头当做回应,敛容继续前行。   姜颜用笔头戳着腮帮,在后头看了一场好戏。入学伊始就看出李沉露心机颇深,果不其然,太子尚未娶妻纳妃,她便赶着制造机会了,只是这旁人一眼就看穿的把戏,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姜颜暗笑不已,抬笔润墨,继续作文。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博士及助教先生挨个收了卷。为保公平公正,每份文章皆用白纸包边,遮盖住落款的学生姓名,以匿名的方式交予司业和太子评出优劣。   百余份文章一一批阅不是件简单的事,又是漫长的等待,姜颜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昏昏欲睡。正百无聊赖,忽闻岑司业干咳一声,沉声道:“前三甲已评出。”   原本疲惫不已的太学生们瞬间精神百倍,翘首以待,纷纷猜测是谁的文章能得到未来天子的嘉奖。姜颜也稍稍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望向前方。   荀司业用裁纸刀裁开一份文章的包边封条,扫视一眼,高声念道:“三甲,程温所撰《兴亡论》。”   咦?这新来的寒门学子倒有几分本事。   程温一脸忐忑地上前领了太子的奖赏,一时间众人看向程温的眼神大有不同。   荀司业又拆了第二份文章,先是一愣,而后嘴角绽开一抹莫名的笑容,缓缓道:“二甲,苻离所撰《田赋论》。”   “……”   四周一片死寂,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连姜颜都不例外。   她讶然侧首,看到邻座的苻离猛地抬眼望向荀司业,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他竟怔愣了一会儿,才拧着眉起身领赏谢恩。   “哈哈,苻离,你的魁首之位终于被人夺走了!”主席之上,朱文礼没忍住爽朗一笑,弯腰拍了拍苻离的肩,如此说道。   苻离罔若不闻,接了赏赐,回到座位后便一直垂着眼睑,看也不看赏赐的物件,似乎对自己失了第一颇为介意。   不可一世的苻大公子竟败走麦城,朱文礼心中好奇不已,难得露出几分少年人急躁的心性,催着荀司业道:“荀卿,速速拆开最后一份。我倒要看看,能打败万年第一苻大公子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姜颜正托着下巴欣赏苻离难得一见的落寞,尤其想到这人前两天逼着自己为其研墨的高高在上,便更是快意开怀。一不小心乐开花,忽闻前头荀司业的声音传来:“一甲,姜颜所撰《大明政绩核定论》。”   于是,姜颜不笑了。   四周又是一片惊人的沉寂。   霎时间,姜颜的脑中空白了一瞬,接而仿佛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桃花烟火漫天齐绽……不敢相信,她长久以来的夙愿竟在这一刻成真。   她真的赢了苻离!   她不再屈居人下,不必仰人鼻息。   姜颜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倒是无甚波澜,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平静地起身,平静地领赏谢恩。   朱文礼显然也没料到,这般见解独特老辣的一篇策论竟是出于一个女学生之手,再定睛一瞧,只见此女容貌昳丽,肤色白皙,眸如点墨,眉目间灵气颇足,是一张很容易让人忽略她才气的脸。   朱文礼见过不少美人,但没有一人能如姜颜一般给予他强烈的冲击。   那种冲击不是来自于外貌的美,而是来自于内在的自信与洒脱,她的眼里不同于普通女子的盈盈秋波,而仿佛是浩瀚江洋。   “姜颜,你是谁家之女?”朱文礼观摩她许久,甚至不自觉得微微倾身靠近,如此问道。   夏风卷帘而入,吹散一室的沉闷与燥热。姜颜微微抬首,清晰答道:“回殿下,学生乃兖州府宁阳县令之女。”   “原来是你。”朱文礼露出恍然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原来是你。”   说罢,他想到什么,又侧首对随身太监道:“将我惯用的徽州松香墨赠与她,再加象牙镇纸一尊。”   姜颜再行大礼谢恩,嘴角微微上扬。她能感受到苻离的视线片刻不离地刺在她身上,那双总是清冷倨傲的眼睛,终于在今日流露出了不甘和斗志,与曾经屈居第二的她如出一辙。   苻离盯着她,一如初见时那般探究。   姜颜将松墨置于案几上,不动声色地回视他,亦如初见时那般大胆。   那日为苻离研墨时她便说过:她想要的东西,终有一日会靠自己的本事得来。   与劳什子苻家玉环无关。 第14章   苻离看姜颜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在会馔堂用膳,姜颜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背后投来;在馆内读书练字,亦有一道视线从身侧投来;偶尔偷溜去广业堂后僻静的花苑里夜读,白衣少年抱剑而立,探究的视线透过叶缝和月光投来。   苻离时时刻刻关注她,像是得到了一个什么新奇的玩具,只是那眼神不再冰冷倨傲,而是带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温度。   姜颜偶尔察觉他的探寻,回望过去,苻离便会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垂眼去忙手上的事情。待到她转过头去了,他又继续观望。   总之,很是扰人心境。   这日散学,姜颜刻意留到最后才走,苻离果不其然岿然不动,似乎在与她进行一场无形的斗争。   夏日烈阳如火,窗外的绿荫都晒得蔫蔫的失了水分,蝉鸣此起彼伏,聒噪绵长。馆内四面垂下的竹帘却像是一道屏障,将所有的声响、热浪全部拒之门外,只余下沁人的阴凉。   反正讲学的博士、助教们都走了,馆内无闲人,姜颜一手撑着额头,歪身靠在书案上,扭头望着端正练字的苻离,从书卷后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盛夏的阳光从竹帘缝隙中投入,在苻离眼眸处留下一道窄窄的金粉似的光,当他抬眼的时候,那光便洇入眸底,如深邃的寒潭月影。他穿着一身轻薄飘逸的夏季儒服,却遮不住眼里的英气,像是个少年儒将。   姜颜开口打破沉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话要说?”   苻离行云流水的笔尖一顿,在宣纸上沁出一团墨渍。   这人真是性子别扭,每次有话要说的时候,总不愿先开口。姜颜手握着书卷轻敲鼻尖,心道:光盯着我有何用,莫非我脸上有答案?   正想着,苻离却是慢条斯理地搁了笔,侧首望了她片刻,方问道:“那日你的策论,究竟写了什么?”   苻离自认为《田赋论》也不算失手,不知为何,却让一直落于下风的姜颜夺魁。   姜颜答道:“《大明政绩核定论》呐。”   “我自然知道你的论题。”苻离将双手搁于膝上,目视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绩考核策略相对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还有何可论。”   “十分完善?”姜颜伏在案几上咯咯咯笑个不停,未绾的发丝顺着肩头倾泻,如清泉流过,更衬得她明媚如斯。   这样的女子,别人乍眼望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远是她过于精致的容颜和乖张的性子,难免替她打上‘红颜祸水’的烙印,苻离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时开始,或许是她练箭练到满手伤痕的时候,或许是她第一次赢过自己的时候,苻离对她的关注点便有些变化了。   姜颜笑得东倒西歪,见苻离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她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泪渍,反问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大多以什么为标准吗?”   苻离对答:“唐以‘四善’为考核标准,重视官员品性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进,以民众富庶、粮库丰盈为准,重视官员所创实绩。”   “不错。”姜颜颔首,随即眼眸一转,望着苻离道,“那我问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众富庶、粮库丰盈?”   “百姓不会流离失所,老有所依,幼有所食,为‘民众富庶’;一年所纳粮税八万石的州府,三万石的县则为‘粮库丰盈’。”   姜颜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当一年秋冬考核之时,有多少州县的父母官不惜调动府兵驱赶城中灾民乞儿,在寒风凛冽的时节将这些衣衫褴褛、性命垂危之人赶出城外,驱至邻县,只为了给上级制造‘民众富庶,盛世安康’的假象以邀功?那么冷的季节,若是碰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冻死多少人,而这些,负责考核的监察御史又可曾知道?即便侥幸存活,很快又会碰上邻县考核,于是这群乞儿流民又会再一次被驱赶。”   苻离说不出话来。   姜颜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杂税有多重,才能在填满贪官污吏的肚子后再填满州府的粮仓?”   那是一个苻离想都未曾想过的下层世界。在底层世界里,虎狼横行,人命如草芥,贱籍如蝼蚁。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若真是苛政猛于虎,为何从未有人上报?”   “天高皇帝远,他们大都没能熬过上报的漫漫长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身官宦贵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而地方州县的勾当,一点都不会比朝堂少。”   姜颜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道,“若论运筹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论地方州府救灾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见过应天府诸多绫罗珠宝、仙乐歌舞,你又何曾见过天灾时如乌云铺天盖地而来的虫蚁蚂蚱?可笑我阿爹年年开仓放粮救济邻县逃来的灾民,从不驱赶他们,反而因此受难,年年政绩考核都评为最末等。”   苻离微微挺直背脊,看向她的眼神更专注深邃。良久,他淡色的唇微张,平静问道:“当局者大多喜欢粉饰太平,听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开创伤,就不怕为自己带来灾祸?”   “怕啊,谁人不怕?”姜颜噗嗤笑了声,而后才眯着灵动的眼睛,缓缓道,“落笔之前我观察了太子殿下许久,见他为人谦逊有礼颇有君子之风,我才敢写的。再者,考场之上李沉露使了美人计,而太子并未中招,可见不是昏聩之人。”   她倒是会盘算。   苻离嘴角一勾,笑容还未扬起,便听见姜颜幽幽地补上一句:“何况,我若真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你祖父留给我的玉嘛。”   姜颜的本意是用这块玉的恩情来换自己平安,落到苻离耳中,到有点恃宠撒娇的意味了,好像仗着同自己有婚约,便可肆无忌惮。   也不算肆无忌惮,在自己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苻离在心中暗自评论,望向她的眼神不似先前锋利。他心情莫名畅快许多,重新执笔铺纸练字,低声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护你?”   闻言,姜颜觉着有些奇怪,心想:父债子偿,你爷爷欠下的恩情该由苻首辅偿还才是,同你苻离有何干系?   然而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圈,便被她忘却。   兴致一来,姜颜不正经地玩笑道:“你们苻家若不应约帮我,我便去抱太子殿下大腿,攀上他可比攀上你们苻家有用多了。”   咔嚓——   苻离冷冷地捏断了手中的笔,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温度又散了个一干二净。   姜颜心眼大,非但没被吓到,反而疑惑道:“苻大公子是买到假货了?近来见你断了好几支   笔……”   话音未落,便见魏惊鸿抛却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路疾步过来,朝姜颜道:“找了你许久,怎么还在这?快些起来打扮,东宫的掌事太监过来传太子口谕了,点名要召见姜颜!”   “召见我?”姜颜指着自己,一脸错愕道。   空中云翳遮来,苻离的眉眼隐入阴影中,再次冷成冰雕。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冷眼看着太子):朋友妻,不可戏!   太子(茫然):……啥?谁的妻? 第15章   听闻阿爹以前在朝中做吏部侍郎时,姜家在应天府短暂地住过两年,后遭贬黜,便又回了兖州。那时姜颜也不过是个两岁稚童,诸多事宜已记不太清,或许阿爹也曾抱着她在皇城门外散过心,却从未有机会踏入那扇厚重的朱红宫门。   此番入宫,光是更衣熏香、整理仪容便花了半个多时辰。因是受东宫私下诏见,姜颜并未穿平日那身简洁朴素的儒服,而是换了少女妆扮,穿深石青绣银团花的窄袖短袄,着松花色大褶绣花裙,长发绾成小圆髻,髻后系一根儒雅的月白纹礼节飘带。   微风徐徐,她迎着午后的阳光而站,清丽之余别有几分风雅。   薛晚晴又站在寝房门外酸她:“乡野丫头真是寡闻少见,不过是被太子表哥诏见一回,便这般搔首弄姿。”   一旁,李沉露沉默不言,想来是被姜颜抢了太子的垂青,心有不甘。   阮玉弯腰替姜颜正了正衣襟,小声道:“别理她。”随即她端详了姜颜腰间的半块玉环许久,拧眉思索道,“阿颜,你去面见太子殿下,当衣饰齐整才行,戴着这半块残玉,是否不妥?”   这玉断裂的地方棱角锋利,不规不矩,戴着入宫的确有些失礼。姜颜想了想,便道:“也对,摘下来罢。”   阮玉依言照做。又怕这重要的玉放在屋中会遗失,便将绞金丝的青缨绳打了个结挂在姜颜脖子上,塞入她衣襟中遮盖好。   出了门,热浪连同蝉鸣扑来,姜颜吐了一口燥热的气息,这才顶着午后的烈日穿过寝舍回廊,又过了中庭水榭,在前院竹馆旁碰见了苻离和魏惊鸿。   两位少年约莫是投壶玩乐归来,手中还攥着竹矢和细颈瓷瓶,一见姜颜,苻离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阳光下通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迎面而来的姜颜。   她今日妆扮不同往日素净,格外娇艳,比阳光更为耀眼。   魏惊鸿更是夸张地瞪大眼,手搭凉棚遮于眉前,朝苻离玩笑道:“太子尚未婚配,此番单独诏见她一人,定是皇后娘娘在做主。依我看哪,你还不有所行动,送上门来的小娇妻便要被太子截走啦。”   紫薇花在枝头摇曳,对面的姜颜朝少年们轻轻一笑,随即错身而过,唯有一截随风扬起的发间飘带在空中划过弧度,擦过苻离的肩头。   霎时间,苻离眉头一皱,唇线抿得更紧了些。姜颜步履轻盈,并无往日行动时腰间碎玉的声响。   这细微的不同并未逃过苻离的眼睛。   姜颜今日,没有佩戴苻家的玉环。   不知为何,苻离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方才于馆学中,姜颜说要‘抱太子大腿’的话语,心中莫名郁卒。咬牙许久,他终是冷嗤一声道:“如此岂不更好?她与我,都算是得偿所愿了。”   “你啊,总是这般口是心非。”魏惊鸿啧啧摇首,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望着苻离,“若真是对她避如蛇蝎,近来又怎会时常走神望着她,恨不得将眼睛黏在她身上?”   苻离嗤笑:“胡说。”   魏惊鸿继而道:“如若真不在乎她,你又怎会在得知太子诏她入宫后方寸大乱,以至于连投壶这种简单的游戏都频频失手,惨败给我?”   四周霎时悄然寂静,连空气都仿若凝固成霜。   苻离冷冷转身,将手中的竹矢拍在魏惊鸿怀中,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话语。他的眼眸幽深且寒,仿佛与周遭的阳光格格不入,面色却是越发平静。   这人的盛怒永远都是蕴藏于平静之下。   魏惊鸿知道他生气了,便笑笑不语,搂紧了怀中的箭矢。   “我的心志,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苻离错身离去,如此说道。   那坚定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说服别人,倒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唉。”魏惊鸿不知为何,如同老父亲般忧愁叹气。   下午燥热减退了不少,姜颜在轿中颠簸了好一阵才到达正阳门,过正阳门,已有大宫女在洪武门等候。   姜颜便下车步行,随着那伶俐的青衣宫女从长安街绕道过承天门。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巍峨耸立,越发肃穆不可言状,从承天门绕过诸多花苑、楼阁、亭台、殿宇,便见前方有高墙耸立,朱红的大门悬挂匾额一块,上书‘文华门’几个鎏金大字。   文华门内,定是太子学习、布政的文华殿了。   果然,大宫女将姜颜领入门内,让其在殿外廊下等候,躬身道:“请小娘子稍候,奴婢这便进去请示殿下和娘娘。”   姜颜点头。待小宫女进门去了,她悄悄抬眼观望四周,披甲执锐的侍卫布满了这座宫殿四周,清丽的宫娥捧着各色物件整齐行过,廊下柱子上的浮雕橡筋嵌银,极尽奢侈……美则美矣,却了无生气,比国子监更令人压抑。   殿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姜颜忙垂首站好,便见先前领她进来的大宫女道:“娘娘和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请随奴婢前来。”   跨过外间,撩开翠玉珠帘,便见上等的熏香从兽首炉中袅袅升起,沁人心脾。窗边一张书案,午后的阳光透过窗花投入,在书案上留下斑驳的影子,皇后和太子各坐书案一边,似乎在下棋。   见到姜颜进来,两人同时抬首。   姜颜差点被皇后头上的珠钗闪到眼睛。   太子的眼中有一抹亮色划过,不自觉微微前倾身子。皇后淡然一笑,将指尖捻着的黑子放入棋盒中,微微侧首道:“你来了。”   “学生姜颜叩见皇后娘娘,叩见太子殿下。”她双手交叠举于额前,垂首下跪,掌心贴地行叩拜大礼,继而清晰道,“娘娘、殿下千岁万安。”   “不错,平常人面见本宫,少有不紧张的。”张皇后赞许微笑,命大宫女,“赐座。”   姜颜再一叩首,才起身挨着绣凳边缘坐下。这里的气氛太过沉静肃穆,令她不自觉屏气敛声,不敢稍加逾越。   “你不必拘谨。上午太子同本宫聊到你的策论,激起本宫心潮澎湃,这才临时起意将你唤过来。”说着,皇后命人撤下未完的那局围棋,呈上姜颜那日所作的文章原稿。   姜颜不知太子竟将她的文章带入了宫中,心下讶异,面上仍规矩平静道:“学生才疏学浅,拙劣之作,不敢为娘娘释答。”   “你和你爹很像,都是标新立异的人才,只是你爹不如你会说话,满肚子的才气,却也满身的尖刺,得罪了不少人,否则也不会早早便落得贬谪回乡的下场。”似乎陷入回忆中,皇后恍惚了一阵,才叹道,“而今回想起来,朝中还真需要像姜侍郎那般敢推陈出新、直言进谏之人。这些年本宫身处深宫之中,如坐井观天,外面的境况如何,只能从督察御史呈上来的一封奏折中窥探。若非见了你的文章,本宫还真以为人间处处皆是太平盛世。”   “母后兢兢业业,众臣有目共睹,无须为往事伤怀。”朱文礼温声安抚皇后,随即又转过脸来瞧着姜颜,眼中的欣赏濡慕显而易见,清朗道,“姜颜,你一个姑娘家敢写这般尖锐的话题,不怕死吗?”   这问题竟与苻离所问如出一辙。   姜颜怔了怔,随即扬起嘴角,还是那句话:“怕。”   “放心,你不会死的。”朱文礼却笑了,“变更朝例并非易事,能否成功都未可知,自然不会牵连到你。”   那是当然。即便变更条例,皇后也不会供出此事乃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而起,否则只怕变革的条例还未出台,便会强行夭折。   虽心中明白,但姜颜还是要装模作样地谢恩:“多谢娘娘和殿下体恤,学生不胜感激。”   朱文礼摆摆手,越看她心中越觉有趣。忽的,皇后问道:“这十数年,你爹宁阳县年年皆是库粮空虚,故而考核从来都是末等,想必也是因为他不愿同流合污弄虚作假,方埋没至此。”   一旁,朱文礼在姜颜惊愕的目光中道:“若我与母后有意召你父亲回朝,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兴奋搓手):我想结交姜颜!   苻离(冷冷拔剑):不,你不想。 第16章   苦夏时节,烈日曝晒了大半月,将地面晒得发白。这两天倒是难得阴凉,风有些沉闷,看似要下雨了。   东宫西角有一处小校场,乃是教习太子剑法射术、讲解兵法之处,今日碰上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苻离也在此。   “自从你被苻首辅送去了国子监,我想要见你便越发难了。”朱文礼一身朱红骑射武袍,将剑拔出一寸,清寒的剑刃上映出着他浓黑的眉眼,随意道,“大皇兄是庶出,长我十岁,一年也碰不着两回。二皇兄耽于享乐,平日与我也无甚话题可聊,只有你来的时候,我才能寻到些许乐趣。”   一旁,苻离身着绛紫武袍,更衬得面容俊朗,倚在校场围栏旁拭剑,许久才道:“以后你做了帝王,心中只见江山而无自我,会更孤独。”   朱文礼收剑笑道:“不还有你么。以后我为君,你为臣,三年之后科考,你入宫来辅佐我。”   苻离手握棉布拭过剑刃,想也不想道:“我不会参加科考。”   朱文礼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并无大多惊讶,只提醒他道:“苻首辅不是极力反对你从武么?”顿了顿,他又说,“其实,我能明白你爹的顾虑。苻家已经是文官之首,若儿子再成了武将,难免有专权僭越之疑。”   苻离从剑锋后抬起眼来,淡淡道:“我有我想走的路。”   他清楚地规划自己的人生,从无半点迟疑和妥协,这是朱文礼最佩服苻离的一点。想到此,朱文礼走过去拍了拍苻离的肩。少年储君笑得眉目温和,赞许道:“也好。朝堂之上只会鼓舌摇唇的文人实在太多了,最缺的便是能镇一方平安的虎狼之将,将来有你守着,我更放心。”   话题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国子监上,回想之前那次考课,朱文礼脱口而出:“今年国子监大不相同了,人才辈出。从前你给我伴读之时,太傅向来只对你绝口称赞,我从未想过你会输给一个姑娘,还是那么一个有趣的姑娘。”   乌云蔽日,平地里起了风,朱文礼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眼里有光亮闪动,继而道,“姜颜难得金玉其外,也内秀于心,当真是个珍宝。”   苻离拭剑的动作一顿。他与朱文礼幼年相识,十年的情义,对方眨眨眼,他便知道对方心里在肖想些什么。   回剑入鞘,苻离眯了眯眼,面色不悦道:“来比剑。”   话题突然岔开,朱文礼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欣然道:“正合我意,手痒许久了,宫里没一个能打的。”   “因你是太子之尊,他们手下留情而已。”苻离一语道破内情,随即执剑而立,摆出备战的姿势。他一身紫袍皂靴,耳后垂下的发丝随风微动,盯着朱文礼,沉声道,“老规矩,败者答应胜者一件事。”   “好啊!你若输了,我让你穿宫女的裙子回国子监!”朱文礼一声轻喝,拔剑刺来。   铮——   长剑出鞘,有龙吟之声,苻离轻飘飘挡下朱文礼的第一招,哼道:“内侍教你骑射,越发放水了。”随即手腕一抖,剑刃与朱文礼的剑刃相撞,强大的气力顺着剑身激荡过来,震得朱文礼虎口发麻,兵器几欲脱手!   朱文礼后退两步站稳。血气方刚的少年被激起了斗志,调整好姿势横劈过去,苻离旋身避开。瞧准对方空档,朱文礼再矮身横腿一扫,专攻苻离还未站稳的下盘,试图趁机将他撂倒在地。   谁知苻离反应惊人,以剑撑地一个鹞子翻身站稳,随即抬起左脚一踏,将朱文礼横扫的那只腿踩在地上钉住,使他动弹不得。朱文礼咬牙,额角冒出细汗,还欲挣扎,已有一柄秋水长剑横了过来,剑尖与他的鼻尖仅有一寸之隔。   苻离松脚收剑,逆着光,居高临下地望着朱文礼:“殿下输了。”   未料落败如此之快,朱文礼望着腿上一个清晰的鞋印,面子有些挂不住,喘着气道:“放肆!”   苻离抱剑而立,微微抬起下巴:“赛场上只有胜负之分,没有君臣之别,这是殿下亲口所说。”   朱文礼无言辩驳。   半晌,他抬手拍去腿上的鞋印,泄气般道:“罢了罢了,我身为储君本就该以仁德为重,武艺不过是个消遣,输给你也不算丢人……说,你想要我做甚?”   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苻离与朱文礼便如同兄弟挚友,说话也直白了许多。他抬眼望着朱文礼,直言道:“离姜颜远些,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一时间,朱文礼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苻离所言竟是这么一句,更未想到一向冷清自傲的苻离,竟会为了一个姑娘向他开口。   直觉此事定有内情。   闷热的风卷地而来,扬起少年们的下裳窸窣作响。朱文礼缓缓站直身子,温和爽朗的眉目皱起,似乎颇有疑惑且为难。他喉结几番滚动,方略带疑惑道:“你所说的‘不简单’,是指哪方面?”   苻离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诏见姜颜,是想与姜家结秦晋之好?”   “这是你能过问的事?苻离,你胆子越发大了,敢过问我的私事。”话说得有些重,但朱文礼面上依旧是沉稳温和的,并不见怒意。许久,他将剑搁置石桌上,妥协般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若她身上早有婚约呢?”   “谁?”   “我。”   “……”   云翳遮来,四周悄然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朱文礼张了张嘴,掩饰般嗤笑一声,问道:“你在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苻离声音轻而认真,扭头望着远处亭台的飞檐道,“我不想你因她而惹上麻烦。”   朱文礼难得呈现茫然之态,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叹了一口气,也同苻离并肩望着远处的飞檐,问道:“你要娶她?”话一出口,他想到什么似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惆怅,“怨不得当年母后有意撮合你与晚晴表妹,定国公老爷子总是婉言拒绝。”   “姜家于苻家有恩,故而祖父订下此约。”这番话苻离说得顺口,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难得没有嫌恶或抵触的情绪。   “定国公为你定的娃娃亲?”朱文礼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扭头看着苻离清冷的侧颜道,“你不是最反感长辈插手你的人生大事么?老爷子强行为你定的婚约,你一定不会喜欢的罢?若是如此,你千万莫勉强自己,或许我……”   “天色已晚,我走了。”苻离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抱拳道了声‘告退’,转身就走。   朱文礼抬头看了眼天色,这还不到午时呢,何来‘已晚’之说?他独自呆呆的站了会儿,望着苻离的背影,眼底有挣扎之色,如同空中云雾久久不散。   而另一边,苻离快步转过宫墙,忽的停住了脚步。   我在干什么?他质问自己:为何要向太子坦白与姜颜的婚约之事?可若姜颜真舍弃他而选择太子,那苻家颜面何存?   不错,即便要退婚也该是苻家先退。苻离纠结了许久,才想出这个拙劣的理由自我宽慰。   到了夜里,果然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第二日清晨,雨倒是停了,只是地面还有些许濡湿,青石砖上汪着坑坑洼洼的水洞,倒映着天空流云和残花疏影。   自从上次被岑司业罚面壁,姜颜不敢去勾栏里听故事了,倒觅了个新去处,去茶肆听市井之人说书。   这日,姜颜起了大早,用木簪束起长发,依旧做素净的少年打扮,打算趁最后一天假溜出去品茶听书。谁知欢天喜地出门去,却偏偏在门口碰见岑司业和苻离。   “你既要去接济他,便连老夫的薄礼一同送去。那孩子是个苦命的,这么多年,也不知巧娘子的病如何了。”岑司业叹惋,难得颜面温和。   门口,苻离一身檀色圆领常服,双手接过岑司业递来的钱袋,垂着眼恭敬道:“您的心意,学生一定转达给程家。只是他家有女眷,学生不方便进门慰问,不知病情几何。”   岑司业道:“唉,可惜老夫妻女俱不在应天府,否则定要内眷前去帮扶。”   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姜颜打算走西门出去,省得撞见岑司业后又要被他盘问背书。谁知刚转身,岑司业便眼尖瞧见了她,沉声唤道:“姜颜,你来得正好。”   姜颜背影一僵,顿觉不妙。   果然,岑司业暗哑的嗓门干巴巴传来:“你若无事,便同苻离去一趟西郊元安巷,抚慰程温卧病在床的妹妹和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暗喜):这算不算一次约会? 第17章   国子监作为至高学府,对待学生一向是宽厚的,除去每年统一发放应季的衣裳鞋帽,若有学生急着归乡探亲或红白喜事生,亦会给予一定的资助。   关于程温的家境姜颜略有耳闻。他出身寒门,丧父,幺妹常年卧病不醒,全靠老母亲织布浆洗勉强维持生计。好在他自己极其勤勉刻苦,颇具贤名,故而司业们惜才,免了他的束脩礼,将其破格录入国子监。   城郊偏远深巷,颓坯的砖墙凌乱倒塌,野苔杂草中有一条人力踏出的小路,直通一处老旧篱笆围出的小院落,院中三两间歪歪斜斜的土砖房,没有瓦片,以茅草和苇席草草盖住屋顶以遮蔽风雨。但昨夜一场狂风急雨过后,此时程家屋顶凌乱,茅草乱飞,露出光秃秃的屋顶脊柱横梁,任凭积雨嗒嗒。   若不是见到程温搬了梯子在修葺屋顶,姜颜几乎以为这是一座无人居住的鬼屋。   “这就是程家?”姜颜站在篱笆墙外张望,一只淋了雨的草鸡蹲在泛黄的篱笆上,歪着脑袋同她大眼瞪小眼。   方才来的路上,姜颜还能轻松自在地调笑苻离两句,如今见了眼前光景,她便笑不出来了。自从离开宁阳县,入了应天府,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这般凄凉的人家。   “进去说。”苻离一身精致华贵的檀色袍子,贵气逼人,与周围的破败荒芜格格不入,他却一丝嫌恶也无,轻车熟路地叩了叩斑驳掉漆的老旧木门,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   一阵风吹来,门上破碎褪色的门神画像剥落了一角,瑟瑟抖落碎纸屑。   在屋脊上修补的程温听到了动静,忙下来开门,见到苻离,他清秀的脸上满是惊讶:“苻公子,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他见到了苻离身后的姜颜,更是惊讶,忙作揖行礼,“姜姑娘。”   程温挽着打了深深浅浅补丁的袖子,手上沾满黑灰和泥浆,连脸上都蹭了污渍,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自己约莫也觉察出了失礼,悄悄抬起手臂抹了抹脸上的污渍,不好意思地笑笑。   姜颜朝他回礼,解释道,“我们奉司业之命前来看望你妹子和母亲。因是女眷,苻大公子不方便慰劳,便让我跟着来了。”   程温忙将他们请进院子。苻离对姜颜道:“她妹妹在里头,外男不方便入内,我在院外等候便是。”   姜颜点头,从苻离手中接过那包还带着他余温的人参药材并一个钱袋,里头是苻家和岑司业的一点接济银两。   程温手忙脚乱地搬了竹椅出来,用棉布仔细拭净,抬头对苻离道:“大公子请坐。”说着,又扭头朝破败纸糊的窗内喊道,“娘,有贵客来了!”   屋内传来一阵咳嗽,接着,一个绾着花白干枯发髻的伛偻妇人扶着墙缓缓出来,浑浊暗哑道:“谁呀?”程家主母显然是认得苻离的,感激涕零道,“大公子又来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了!替我问苻大人安。”   继而看到了姜颜,程母眯着干皱的眼皮,讷讷道,“老婆子眼花,都不认得人了。元亮,这位模样俊俏的小哥儿是谁家公子?”   姜颜抢着道:“阿婆,我姓姜,叫姜颜,是程公子的同窗。”   程母更是惊讶:“啊呀,连声音都这般清脆动听,像个姑娘家。”   今日姜颜一身少年装扮,难怪老眼昏花的程母会错认。姜颜扑哧一声笑了,脆生生道:“阿婆,我本就是个姑娘呢。”   “啊……啊?姑娘?姑娘怎么会成为元亮的同窗?”程母惊讶不已,上下打量着姜颜,“女孩儿也是能上学的么?”   “阿婆,外边湿冷,我们还是进去说罢。”姜颜向前,扶着咳嗽不止的程母入门去。入门前她扭头看了眼,见苻离站在院中同程温闲聊,遂不再管他。   进了门才发现,程家的情况远比外头所见更要糟糕。   屋内有十几处漏雨,地上、桌上、椅上、窗边,到处摆满了豁了口的锅碗瓢盆,用以接住屋顶漏下的雨水,剩余的空地上也晾着不少濡湿的书卷,其中大多为手抄笔录,密密麻麻的物件铺满了整个房间。光线晦暗无比,伴随着一股难闻的潮湿味儿,几乎无立足之地。   程母很是愧疚,一边念叨着家里穷、招待不周之类,一边艰难地挪到灶台边烧火煮茶。木柴受了潮,烧起来浓烟滚滚,程母呛咳不已,几乎要将肺脏生生咳出来般。姜颜忍不住过去搭了把手,程母立即道:“不可不可,小娘子金贵之躯,若是做粗活脏了手,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说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姜颜倾身打量着窗台上晾着的书页,认出是程温的笔迹,顺口问道:“这些书,都是程公子亲自抄的?”   “是啊。”程母往烧得焦黑的茶壶中丢了一把粗糙的茶叶,哑声叹道,“家里穷,买不起书,他就借别人的来抄。偶尔也会替别家抄抄文书之类,赚些小钱补贴家用。我儿啊,就是命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阿婆,听闻您还有个小女儿。”临行前,岑司业特意嘱咐她去看看程家生病的那位姑娘,姜颜未敢忘记。   程母的背脊一僵,过了许久,她艰难地转过身来,粗糙皲裂的双手在粗布衣裳上擦了擦,随即撩开内间的布帘,低叹般说:“在里间躺着,小娘子且随我来。”   姜颜跟着进门去,只见逼仄的内间唯有一桌一椅,榻上躺着一个人。稀薄的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照入,落在那人的脸上,依稀可以辨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只是身形瘦削得很,陈旧的蓝花薄被下几乎辨不出身体起伏的轮廓。   她头发干枯蓬乱如草,双眸紧闭、面色蜡黄,颧骨突出,嘴唇苍白如纸,若非胸部缓慢起伏,同死人无异。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浓重的药味,像是经久不散的苦难和哀愁,揪得人心脏生疼。   姜颜见过太多苦难的穷苦人家,没有哪一家能像程温家那般给予她深深的震撼。这种震撼并非来自苦难本身,而是源于程温身处泥淖之中却不甘于沉沦的斗志。   程温永远是内敛的,也是最隐忍的,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绝望和麻木,是一个难得没被苦难摧垮的人。   想了想,姜颜摸出自己的钱袋,将自己的一点碎银并零碎铜钱倒出,连同苻家和岑司业的救济一并递给了程母。   程母双手颤巍巍接过,又是千恩万谢。   “别看巧娘如今这副模样,她没出事前本是我们方圆几里内最漂亮的姑娘。三年前,她才十四岁,出门给她兄长送吃食,就在回来的路上遭了难,后来一时想不开投了水。虽然被救回来了,却伤了脑子,再也没能醒过来,只能如行尸走肉般躺着。”   程母红了眼,背过身悄悄抹眼泪,“她爹去讨说法,被人乱棍打出,郁结于心,没多久也撒手人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巧娘需药汤日日吊着性命,若非大公子和先生们帮衬着,她便是九条命也该死绝了。”   姜颜问:“苻离经常接济你们吗?”   “一年总有两三回,够巧娘的药汤钱了。”程母双手紧紧攥着钱袋,卑微道,“我丈夫是苻首辅的同窗,元亮又与大公子是同窗,本是点头之交,难为首辅大人挂念至今。将来元亮科举高中了,定要好生回报这些恩人的!”   “那是自然。”姜颜点点头,随即心中暗道:原来那天在水榭见到苻离塞给程温物件,不是在欺负他,而是在帮助他么?   怪不得程温总是会帮苻离和魏惊鸿整理书案之类,应是想在力所能及范围类回报恩情。   回想起自己先前恶意揣测苻离仗势欺人,姜颜略微惭愧。   顾及苻离还在院外等候,姜颜不敢久留,婉言谢绝了程母要留她吃高粱饭的好意,告别了程温,同苻离一起回国子监复命。   从郊外回去需步行一个时辰,到了市坊间,姜颜走得两腿发软,鼻尖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习惯性地绕着腰间的半截玉环,瞥向沉默的苻离,笑道:“没想到你素日冷着一张脸,心肠倒不坏。”   入了街,房舍俨然,人流逐渐密集,商贩过客往来不断,苻离依旧是气质凛然最耀眼的那位。他目视前方,语气不善地哼道:“不是曾说我仗势欺人,欺负程温?”   “……”姜颜一噎,试图圆过去,“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苻离平淡地望着她:“五月十九日辰时,博士厅内,你说我欺负程温老实。”   这下姜颜圆不回来了。   这个记忆超群的怪物!不过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她都不记得了,苻离却连时间场景都记得一清二楚。   “有么?我可不记得了。”姜颜放下玉环,揉了揉鼻尖岔开话题,“好饿啊,你饿不饿……”   话音未落,却见苻离面色倏地一寒,目光锐利的盯着姜颜。   姜颜从未见过他流露出那般可怖的神情,仿若气场全开,凛冽的目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莫非自己抵赖,他生气了?   愣神间,苻离猛地出手,长臂却是横过她的面前,攥住了旁边一个飞速溜走的汉子的肩膀,将他狠狠抵在一旁的青石墙上。那突然被逮的汉子痛嚎一声,扭身挣扎不休。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姜颜被眼前的一幕弄糊涂了,茫然问道:“苻离,怎么了?”   “还给她。”苻离嗓音沉沉,却是朝那汉子说的。   “什么还给她?光天化日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那三十来岁的鼠须汉子眼珠乱转,明显是做贼心虚,瞪着一双绿豆眼嚷嚷道。   周围围观的群众迅速聚拢,看热闹般指指点点。苻离没了耐性,不顾众人目光,索性单手掐住鼠须汉子的脖子,声音又冷了几个度,一字一句道:“把你偷走的玉环,还给她!”   姜颜一怔,如醍醐灌顶,下意识摸了摸腰间……   果然,那处空荡荡的,玉环不知何时被偷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河神:亲爱的苻大公子哟,你要这个金环,还是这个银环,还是这个玉环呢?   苻离:我要阿颜。 第18章   那汉子被扼住喉管,登时一张瘦脸涨得通红。见苻离并非善茬,他很识时务的服软了,挣扎着从怀里摸出半截玉环,正巧就是姜颜丢失的那半块。   汉子颤巍巍将玉环递出,张着嘴直喘气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冲撞了贵人,还请饶命!饶命!”   “好你个偷儿,竟敢白日剪绺。”姜颜一把夺过玉环,像是要拂去什么脏物似的拍了拍玉身,哼道,“天子脚下作奸犯科,等着吃牢饭罢。”   话音落下不久,便见巡城御史闻讯而来,围观的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将情况道出。送上门来的功绩,巡城御史自然不会拒绝,当即命人将那惯偷儿押走。   围观的人群散去,姜颜慢吞吞走着,端详着失而复得的玉环道,“还好有苻大公子在!否则这么重要的物件丢了,我如何对得起老国公的一片心意?只是这么漂亮的绞金丝青缨绳子被那偷儿剪断,可惜了。”   苻离方才捏了那汉子汗津津的脖颈,正一脸嫌恶地拿帕子拭手,闻言瞥向姜颜,别有深意道:“我又帮了你一次。”   他用了个‘又’字。姜颜这才想起来之前被薛睿纠缠,苻离也出手帮过自己一次。不由纳闷:这人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没初见时那般讨厌了嘛。   姜颜将手背在身后,倒退着走路,望着苻离笑道:“不如这样,我请你吃午膳?”   她眼里有光,笑意张扬。   苻离瞥了眼她空荡荡的腰间,哼道:“你囊中羞涩,如何请我?”   姜颜一噎,拍了拍怀中空荡荡的钱袋,“你怎的知道我没钱了?”   “若是有钱,那人就该偷你钱袋,而非不值钱的残玉。”苻离一语道破,又问,“你将自己的月钱给了程家?”   姜颜点头回答:“是又如何?难道只许你接济同窗,不许我做好人?”   都自顾不暇了,还瞎好心。苻离沉默了一会儿,不太自在地问:“你每月月钱几何?”   她此番捐光了银钱,不知会不会饿死。   苻离如此想着,脑中已自动浮现出一幅画面:天寒地冻,落叶萧萧,人来人往的应天府街道上,姜颜衣衫单薄地缩在角落,眼巴巴望着远处热气腾腾的脍羊首、酱牛肉、金玉汤、三鲜丝儿……腹中唱起空城计,却连一个铜板也拿不出,着实可怜。   不成。与苻家定下婚约的女子,怎可如此落魄?   想到此,苻离张了张嘴,一句‘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帮你’还未说出口,便见前方的姜颜低低笑道:“诗仙太白曾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既是天生之才,金银散尽,终有一日必失而复得!”   浮云散开,天光乍泄,青石路上的水洼倒映出姜颜窈窕的身姿,如水月镜花,雾蒙蒙的美。苻离脑中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仿佛周围街道远去,人群黯淡,唯有她自信含笑的容颜如此清晰。   苻离眸色微动,侧首嗤道:“狂妄。”   姜颜不客气的回敬:“彼此彼此。”   话虽如此,但姜颜的确再无一分零钱了。她虽是七品知县之女,但父亲时常周济穷人,家中并不宽裕,此番来应天府读书,每月所花不过一两银子,不如大户人家府上一个书童或侍婢的月钱。倒不是姜知县舍不得多给女儿些,而是姜颜心疼父母,执意将自己的月钱减半。   姜颜伶俐,这一两银子的月钱照样能在应天府混得风生水起。譬如去望春楼给歌妓舞姬们写情诗帕子,混些上等的茶水和吃食,还能听上好几场故事,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还不需要花什么银钱,几多快哉。   后来被岑司业罚,她便不再敢去了。   这会儿,姜颜只顾着和苻离拌嘴,一时不查撞着一位货郎。货郎身高体壮,后退一步便站稳,倒是姜颜被撞了个趔趄,苻离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有了动作,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背,稳住她的身形。   姜颜腰背被人扶住的时候,怔愣了一瞬,她回首一望,撞见了苻离眼中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担忧。   仅是一瞬,那抹情愫便沉入眼底,恢复古井无波。   “看路。”苻离收回手,扭头望向一边的摊位,声音冷冷的。   姜颜整了整衣袖,朝那被撞的货郎一作揖:“抱歉。”   货郎笑出一口白牙,用官话道:“相逢即是缘,小郎君买个吃食玩物罢!”   这年轻人倒是会做生意,只是姜颜刚接济了程家,实在是拿不出铜板来了。正欲笑着拒绝,却见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檀色衣袖,黑色护腕,白皙有力的拳头一松,两个铜板叮当落在货郎挑着的货柜上。   距离甚近,姜颜可看见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   “一串糖葫芦。”身后,苻离清冷的嗓音传来。   “哎,好咧!”货郎喜笑颜开,从柜面上插着的那排山楂糖葫芦取出一根递给苻离,“最大的一根给您,愿贵客蟾宫折桂,早日觅得倾城佳人。”   苻离站着没动,只望了姜颜一眼。   货郎立即会意,转手将糖葫芦递给姜颜:“小郎君,给你的。”   “我?”姜颜颇有些讶然,回身望着苻离,见他默许,这才一脸疑惑地接过糖葫芦,朝货郎笑笑,“多谢。”   嫣红的糖葫芦,像是一串红灯笼,上头点缀着炒芝麻,颇为诱人。姜颜有些拿不定苻离是何意,遂举着糖葫芦问他:“你不吃么?”   苻离瞥了糖葫芦一眼,说:“给你的。”   姜颜一时面色有些古怪,眯着眼睛问他:“这么说来,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苻离与她错身而过,依旧是几分清冷几分傲气:“你知道就好。”   姜颜咬了一口,眯着眼砸吧舌尖的酸甜味,缓缓道:“其实,我宁阳县家中后院便有一棵山楂树,阿娘每年都会做许多糖葫芦或山楂糕,小孩儿才喜欢的零嘴,我都吃腻了。”   “……”前方,自小酷爱糖葫芦的某人面色一黑。   苻离喜酸甜,尤爱糖葫芦,直到某次因为贪吃被苻首辅抓到,顶着圣贤书罚跪了一整日。   “七尺男儿,不可玩物丧志!”苻首辅的训诫犹在耳畔,后来苻离便戒了糖,学会克制隐忍,玩乐点到为止,从不过分喜欢任何一件物什,硬生生活成了冷面冷心的模样。   可克制只是掩盖欲-望,却无法消除天性。譬如此时他遇见糖葫芦,心中仍是欢喜的,所以希姜颜能替他品味这份甜,承担他的欢喜——虽然他并不知这种奇怪的愿望是缘何而来。   可姜颜却说她不喜欢,说她吃腻了。   这么好的东西,她怎么可以吃腻?   心情便有些莫名的糟糕。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姜颜并未察觉苻离的小失落。她跟在他身后,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晃着缺了一个牙印的糖葫芦,故意戏弄道:“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她顿了顿,前方的苻离却是停了脚步,等待她补全后半句。   “想要我的这半块玉?”姜颜笑吟吟道。   似乎这个答案并不合乎心意,苻离哼了声当做回答。   “那便给你罢。”姜颜索性从怀中掏出那被割断了青缨绳的半截残玉,朝苻离递过去,“省得你总是提心吊胆的,担心姜家讹你。”   四周仿若寂静了那么一瞬。   苻离猛地停住脚步,回身盯着她手中的玉。许久,他将视线挪到姜颜的脸上,试图从中辨出一丝玩笑的痕迹,问:“你认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姜颜:“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苻离自动在心中为她补全后半句:……以身相许!!!! 第19章   苻离曾无数次想过要取回姜家的半块玉,挣脱长辈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切枷锁,包括那道婚约。   可当此时,姜颜将他肖想已久的残玉拱手相送,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他曾以为这块玉承载了姜家的全部心计,而今看来,这物件似乎也没那般重要……   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心绪翻涌,一片混沌。   姜颜还捧着那块玉。周围车水马龙,苻离全都视而不见,只望着那细嫩的掌心中横躺的淡青色玉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贴胸口藏着的那块玉像是有了感应,烫得慌。   他伸出手,却在指尖触碰到玉环时微微一顿,似是犹疑。半晌,他抿了抿唇,收回手扭头就走。   这回,换姜颜惊讶了。   “哎,你不是总对这残玉之约耿耿于怀么?如今我物归原主,你怎的又不要了?”姜颜心下不解,追上去问道,“真的不拿回去?”   苻离加快步伐,仿佛十数年融入骨血的贵族涵养全在此刻分崩离析,唯有声音还算平稳,拧着眉道:“祖父给你的,便是你的。”   “当初是谁要花八百两银子买我的玉来着?如今白送,苻大公子倒瞧不上了。”嘴上虽忍不住打趣苻离,但姜颜心中总觉得有些古怪不对劲。想了想,她攥着玉问,“为何?”   苻离不耐:“你说为何?”   “我不知道为何。”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为何要知道?”   “……”   两人绕来绕去,都快将自己绕糊涂了,索性同时闭嘴,沉默着理清思绪。   苻离走了两步,忽的回首问她:“你如今舍得将玉还我,是否因为太子的缘故?”   话题跳跃过大,姜颜有些莫名:“好好的,怎么又扯上他了?”   苻离是猜的。毕竟姜颜说得没错,攀上太子比攀上苻家更有用,有了太子的垂青,自然不需要苻家的婚约了……只是这话他不愿说出口,显得自己争风吃醋似的小气。   可是,他哪点比不上朱文礼那个草包?   莫名的有些心烦。   苻离年少老成,心思藏得很深,譬如此时心中翻江倒海的一片酸意,面上却是看不出分毫来的,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贵公子模样,只是眸色更沉了些,像是幽深的一片潭。   临街有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子,此时路过,奶香四溢,卖的是滴酥鲍螺,霎时勾起姜颜腹中馋虫无数,顿时将方才玉环争论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说起这滴酥鲍螺,算得上京师糕点中的精品,制作复杂,入口即化,小小的一盒装四个,要二钱银子。姜颜直勾勾地望了会儿,心中盘算着若是卖魏惊鸿一把扇子,能买得起几盒糕点。   她盘算来盘算去,扭头一看,一旁的苻离已不见了踪迹。   嗯?生气走了?   走了便走了罢。姜颜悻悻咬了一口糖葫芦,登时被酸得打了个颤。   又站了会儿,抬脚欲走,却闻苻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喂!”   咦,这人又从哪里冒出来啦?姜颜回头道:“你怎么神出鬼没……”   一句话还未说完,一只手已直直地伸到了她面前:依旧是檀色的束袖武袍,玄黑护腕,腕上凸起的骨节匀称有力,将一个印花的糕点纸盒丢在她怀里。   姜颜手忙脚乱地接住纸盒,下意识凑到鼻尖闻了闻,登时眼睛一亮:好浓的奶香味儿,是刚做出的滴酥鲍螺!   “这个是甜的,不酸。”面前,苻离收回手抱臂而立,扭过头语气生硬地说,“权当做你去程家慰劳的报酬。”   姜颜抱着那盒点心,心中有股莫名的情愫,如烟如雾,萦绕不散。   苻离明明是一番好意,却偏生要倨傲恶语,像讨债似的,弄得姜颜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姜颜举着吃了一半糖葫芦沉默了一会儿,又闻了闻滴酥鲍螺的奶香,眯着月牙眼道:“《礼记》有云,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苻离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说自己态度不好呢。当即面色一冷,伸手去夺她怀中抱着的糕点盒:“那你还我。”   “不。”姜颜狡黠一笑,扭身躲开,言之凿凿地说,“《汉书》有云,民以食为天。谢苻大公子!”   左右都是她有理,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咂舌。   苻离的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她素色的发带,便收回手,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同她对峙。两人面面相对,视线相触,而后双双破功,不约而同地噗嗤笑出声来。   这是相识五个月以来,姜颜第一次见苻离展露笑颜。   薄薄的光透过云层洒下,青色的屋檐上,宿积的雨水吧嗒坠落,溅在阶前的水洼中宛如落玉。总角的孩童举着风车跑过,短卦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前行,年轻的小夫妻呢喃耳语地从身旁经过,岁月仿若静止,苻离站在面前,微微侧首垂眼,抬起手背抵住鼻尖,眉眼飞扬,淡色的薄唇上翘,弯出一个惊艳的弧度。   姜颜觉得,用‘惊艳’一词来形容此刻的苻离,一点也不觉得违和。或许是他冰冷惯了,突然雪化,便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温柔得不行。   只是这笑太过短暂,还未容姜颜仔细品味,便如昙花初现,稍纵即逝。仅是一瞬,苻离放下手,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清冷端正的模样,淡淡道:“走罢,司业该久等了。”   而后,又是一个月的苦读,从炎炎夏日到凉风渐起,姜颜依旧是赢少输多。   打败苻离大概是她在国子监少有的乐趣了。偶尔月光清明之夜,她依旧会趁嬷嬷不注意深夜溜出去看书,琉璃灯下,一墙之隔,白袍少年翩然舞剑,素衣少女捧书夜读,像是约定俗成般谁也不打扰谁,偶尔碰见,点头示意,再各自离去。   第二日课堂之上,依旧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劲敌。   “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午膳过后,姜颜留在空荡的学馆内,趴在案几上懒洋洋审视自己那篇评为‘二甲’的文章,叹道,“苻离从来不夜读,许多精力都花在了别处,为何读书仍这般厉害?”   前方,阮玉整理自己的案几,将笔墨书籍归位,回过头来点了点姜颜的额头:“有些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和咱们不一样,苻离出生书香门第,接触来往的都是大儒名士,很多东西都是耳濡目染、信手拈来的。”   见姜颜瘪着嘴不说话,阮玉又软声软语安慰道,“你才来国子监半年便赢了他两次,已属非凡了。阿颜未曾发现么,现今岑司业见你的神情都不一样了呢。”   这倒是实话。   以前岑司业一见她便吹胡子瞪眼,现在好歹还能黑着脸评论一句‘文才尚可’了,性子同苻离一般又倔又傲。   如此想着,姜颜便开怀了不少,不知为何,竟又怀念起街边滴酥鲍螺的浓郁奶香。   午后秋阳和煦,宁静淡泊,最适合发呆。姜颜盘算着几天之后的朔望月假该去何处消遣,便影影约约听到有女学生的嬉笑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她的遐想,其中夹杂着一个跋扈的清脆女音,念叨着‘狐狸精’‘玉葫芦’之类。   ‘玉葫芦’是薛睿那见色起意的混球给阮玉取的诨名儿,只因阮玉身量太过玲珑有致。   而那个跋扈的女音毋庸置疑属于薛睿的妹妹,薛晚晴。   大概没想到阮玉和姜颜就在学馆内看书,进门的时候,那几位取笑阮玉的女学生怔愣了一会儿,多少都有些尴尬。薛晚晴骄纵惯了,自然不将阮玉放在眼里,反而虚着眼省视阮玉,新奇道:“以前没发现,现在仔细一看,阮娘子果然媚骨天成、身量玲珑如同水嫩的葫芦,不如,我们以后也唤你‘玉葫芦’可好?”   阮玉背脊都僵硬了。   只有姜颜知道,阮玉又多讨厌别人叫她‘玉葫芦’,天生丰腴柔媚并不是她的错,却总要背负这个侮辱性的诨名儿沦为薛睿那混球‘赏玩’的对象,现在倒好,连薛晚晴等一众女孩儿也加入其中了。   薛家怎么净出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谁、谁告诉你这个名儿的?”阮玉红着脸,十指嵌入肉中,瞪着水盈盈的一双眼颤声问道。   “不是谁,道听途说,不行么?”薛晚晴哼了声,根本没将阮玉的愤怒放在心上,扭过头去继续和女伴们嬉笑,嚣张狂妄至极。   姜颜真是受够了薛家的做派,闻言放下手中二甲朱批的文章卷子,‘哎呀’一声打断薛晚晴的笑闹,缓缓道:“阿玉,你可知近来应天府的说书先生,最喜欢说哪个故事吗?”   阮玉回过头来,眼睛有些红。她张了张嘴,还未回答,却见门外另一人的声音冷冷传来:“我猜,是《战国策》中狐假虎威的故事。”   闻言,众人扭头望去,只见苻离缓步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位纸扇轻摇看好戏的魏惊鸿。   姜颜只是怔了一会儿,便很快回过神来,接上苻离的话茬讥讽道:“可不是么,苻大公子。他们都说皇后娘娘是林中之虎,身份显贵可号令群雄,而县主便是那臭名昭著,只会偷奸耍滑、招摇过市的狐狸。”   “你放肆!”薛晚晴脸都黑了,狠狠瞪着姜颜道,“你听谁说的,我非得拔了他的舌头!”   姜颜和苻离异口同声,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谁,道听途说。”   水火不容的两人头一次如此默契,薛晚晴气结。   作者有话要说:  【剧场一:   苻离:“喂!”   姜颜:“第一,我不是拽,是愤怒!第二,我不叫喂,我叫姜颜!”   剧场二:   姜颜拿着玉:“那就给你罢,省得你整天提心吊胆,担心……”   苻离一把夺过玉:“好!就这么说定了,解约了!”   (全剧终)】 第20章   九月底,姜颜收到了从兖州传来的家书。   自打上次太子有意将姜家召回京师朝堂后,姜颜便书信回家提醒父亲早做应对。途中颠簸,父亲的回信时隔两个多月才送到应天府。今日姜颜从门房监丞处领了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倚在前庭的廊柱下翻阅。   父亲的字还是如此遒劲有力,信中提到自己无意再重回朝堂争斗漩涡,以体衰力弱为由作《陈情表》一封,婉拒替太子来试探口风的使臣。又言及西北鞑靼骚乱不断,年底恐生变故,而后又问姜颜近况如何,钱银是否够用,当勤勉刻苦、谦逊有礼云云……   信的最后附有阿娘的一行小字,只有两句话:一是让她珍重身体,二是让她有空亲自去临洮府拜谢陆云笙陆老。虽未说明缘由,姜颜也能猜出多半是为了答谢陆老当初引荐自己。   深秋天高云淡,杏叶金黄。姜颜将信笺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一向以笑脸示人的她睹物思人,竟有些伤感起来。   好在还有两月余便到了年底,可有两月的假期归乡探亲。   如此想着,姜颜开怀了不少,折叠好书信揣入怀中,转而朝典籍楼行去——昨日博士官布置了古籍背诵释义的任务,有几处句子她理解得还不是十分通透。正巧上月记满一个‘正’字得了优秀,她便兑换了半日假期,打算前去典籍楼查阅一番前人注解,明日竞赛释义方不至于输给苻离。   路过国子监古朴巍峨的大门,却见门外石阶上站着一名少年,登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少年手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身着月白锦袍,墨玉腰带,头顶的发丝束成一个髻,另一半自肩头垂下,身量虽略显稚嫩瘦削,却挺拔端正,很是熟悉。   苻离?   他不在读书,跑门口来作甚?   心下使坏,姜颜提着下裳轻手轻脚踏上台阶,忽的从身后唤道:“苻大公子!”   屋檐下一行白鸽飞过,那少年被吓了一跳,闻声转过身来,一张与苻离七分相似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婴儿肥,虽与苻离极为相似,却明显生动温和许多,此时呆呆惊讶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只是如此可爱的少年,并不是苻离。   姜颜一怔,笑意不尴不尬地僵在嘴角,半晌才反应过来,后退一步致歉:“抱歉,认错人了。”   方才远远看去只觉得他背影熟悉,却并未留意到他穿的是常服,而非国子监内学生,以致将少年错认成了苻离。   少年也定定地望着她。   他看人的神情倒是与苻离如出一辙,若非眼底有谦逊温和的笑意,姜颜真怀疑他就是年少三岁的苻离本人!   “无妨。”少年人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并不难听,提着食盒作揖道,“在下苻璟,家中排行第二。姐姐方才所唤之名,应该是我长兄。”   “你是苻离的弟弟?”姜颜恍然,怪不得二人的背影长相如此相像。   苻璟青涩一笑,微微颔首。   这少年,眉目自带三分笑意,倒是比他兄长讨喜。   姜颜不认生,见谁都能聊两句,当即好奇道:“苻家竟有个这般乖巧可人的弟弟,怎的从不见他提起过?”见苻璟投来疑惑的目光,姜颜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报家门,便拱手回礼道,“险些忘了。兖州府姜颜。”   这个名字就像是开启某个机关的钥匙,苻璟眼眸一亮,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随即,他弯起眸子道:“好巧,原是一家人。”   姜颜不解其意,只笑道:“你这少年郎比我还自来熟,谁与你一家人?”   苻璟嘴唇微张,刚要说什么,就被姜颜打断道:“你来这,是来找你兄长的?”   话头被岔开,苻璟只好点头答道:“正是。今日是兄长生辰,家父命我前来给他送些吃食,权当庆生。”   原是如此。姜颜早听爹娘说过,苻家长子比自己大一岁零三个月,想来今日应是他十七岁生辰?   “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菜式?”姜颜好奇道。   苻璟答道:“葱拌豆腐,炝炒笋干,上汤白菜,莲子奶糕。”   “……”未想到偌大一个首辅府,其长公子过生竟是这般冷清,且不说山珍海味,甚至连一口肉都没有,着实可怜!   姜颜本在感慨,但仔细品味送来的食材菜式,又觉出一丝深意。   葱拌豆腐,意在为人处世当一清二白;炝炒笋干却无肉,想必是借用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典故以警戒;上汤白菜,清廉方正;莲乃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   姜颜弯着眼眸笑道,“治国如烹调,尊君果然是用心良苦。”   连吃个饭都不安生,颇多礼仪教条,看来名门望族未必有小门小户温馨自在。   苻璟抿着唇很腼腆一笑:“其实兄长嗜酸甜,曾经最爱吃糖葫芦,近几年才戒了。”   姜颜一愣,随即捧腹大笑:“他为人清冷稳重,却原来私底下是个爱吃糖小孩儿么!”随即想到那日从程家回来,苻离在路上买给自己的冰糖葫芦,笑着笑着,不知为何又有些心酸。   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开怀大笑,不能言行逾矩,看来有些富贵未必是常人能享受的。   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正想着,苻离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嗓音清冷唤道:“阿璟。”   苻璟听闻,年少稚嫩的脸上满是笑意,立即站直身子恭敬道:“兄长。”   姜颜回头,见金色杏叶偏偏而落,苻离一身雪色黛襟的儒服踏着满地碎金而来,伸手接过苻璟手中的食盒,嗓音平静道:“替我向父亲问安。”而后才微微侧首,语气染了几分不悦,问姜颜道,“你如何在这?”   他一见自己便总没有好颜色,姜颜已习惯了,笑吟吟回答:“取信归来,错将苻璟认成了你,故而聊了几句。”   苻离拧眉,莫名来了句:“阿璟还年幼,你莫要招惹他。”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带了几分酸意。姜颜十分委屈:“在苻大公子心中,我究竟成什么人了?”   “自然是一家人。”苻璟微笑着,轻声道。   “……”苻离一个眼刀飞来,苻璟自知失言,忙敛了笑垂首不语。   苻离接上姜颜的话茬,嗤道:“总之,不像正经人。”   “行罢,我这个不正经的人要去干正经事啦,你们聊。”几番相处,姜颜早已摸清了苻离外冷内热的性子,此时被他呛两句也就不计较了,毕竟苻大公子今日生辰,还是一个只能吃清汤寡水的生辰,可怜可怜!   似乎想到了什么,姜颜脚步一顿,临时决定不去典籍楼,而是改了方向朝守门的监丞处走去,打算讨了令牌出门一趟。   而门口,苻离定定望着姜颜跳脱的背影远去,正看得入神,便听见身旁苻璟沙哑的少年音传   来:“这便是未来的嫂嫂?”   苻离收回视线,冷声道:“谨言慎行。”   “我瞧着不错。”苻璟悄悄打量兄长的反应。   苻离面不改色,淡淡道:“性子乖张。”   “兄长当真不喜?”   “不喜。”   “噗。”苻璟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既是如此,弟可李代桃僵替兄长娶了她。左右是一家人,也不算辜负了祖父当年订下的婚约。”   “……”   不知是否看错,苻离清冷的面色更冷了些,抬手屈指弹了弹苻璟光洁的脑门,硬声道:“你敢试试。”   苻璟当即捂着弹红的脑门痛呼,泪眼汪汪道:“弟知错了,兄长饶命!”   苻离这才满意了,漠然道:“学谁不好,偏要学魏惊鸿那厮。”   此时,正在榻上小憩的魏惊鸿‘哈秋’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嘟囔了句‘谁在骂我’,翻身继续追随周公而去。   家里送来的吃食并不比国子监会馔堂做的好吃,清淡少盐,又带着几分警戒意味,苻离每样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盖上食盒离去。   傍晚时分,夕阳欲颓,天边泼着赤金浓红的胭脂色,秾丽非常。苻离路过国子学馆,透过微风卷动的竹帘望去,偶然望到自己的书案上摆着一份油纸包着的物件。   他不由停下脚步,定睛再望,夕阳洒在自己整洁的书案上,将那粗糙的油纸镀成金红色,更显突兀。   什么东西?   谁放那儿的?   一时疑惑万千,苻离绕过回廊走进空荡无人的学馆内,缓步行至最后一排自己的位置旁站定。他盯着那油纸包看了半晌,只见油纸包中刺出来的一根竹签,空气中氤氲着熟悉的酸甜清香。   不知为何,心中有了一丝莫名的悸动。   层层剥开油纸,苻离情不自禁瞪大眼睛,清冷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出错愕的神情。掌中油纸包着的,是一串晶莹剔透挂着糖浆的嫣红山楂糖葫芦,炒熟的芝麻点缀在上头,是诱人的金黄色。   案几上留有一张对折的纸条,打开一看,是两行洒脱的字迹:【此乃回礼。生辰快乐!】   字迹下面寥寥数笔画了一只狐狸。狐狸竖着尖尖的耳朵,冷着眼,唇线紧抿,下颌微抬,拖着大尾巴端正而坐,倨傲的模样像极了某人。   薄薄的一张纸像是浸透了某种情愫,变得沉甸甸,热乎乎。苻离下意识瞥了一眼邻座的位置,只见案几上笔尖湿润,用手一摸,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迹,显然是前不久才有人使用过。   糖葫芦是回礼,亦是生辰贺礼。苻离何其聪明,他几乎在那一瞬就猜出这份轻如鸿毛却又重于泰山的礼物是谁人所赠。   心口抑制不住的发烫。   苻离逆着夕阳,嘴角微扬,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来。   他索性盘腿坐了下来,手中捻着糖葫芦的竹签转动,晶莹的糖衣在夕阳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仿佛蕴着她张扬的笑颜。他的眼睛如冰雪初化,荡着深邃的眼波,还有那么一丝难以言状的不舍。   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根他不用品尝便知晓甜味的糖葫芦。   也,不舍得品尝。 第21章   深秋已至,寒冷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昨天还能穿着单衣晒太阳,今日却已是一派寒风苦雨,冷得人指尖发疼。   讲学之前的气氛平静却不紧张,是国子学馆内难得清闲的时刻,学生们或立或坐,或独自温习,或低声谈论,一切和谐静好。   只是这份和谐很快被来人打破。   馆内学生出身富庶,都攀比似的裹上了鼠裘狐袄,其中薛晚晴最是奢靡,裹了一身极其珍贵罕见的白狐毛斗篷,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这样成色的狐狸能得一只已是罕见,更何况制成一件狐裘披风少说得用上四五只,天下再难寻得第二件了。想来多半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贡品,平常人千金难买。   还别说,薛晚晴穿上这样一身雪白的狐狸毛斗篷,七分颜色也衬出了十分,顾盼间贵气逼人、美艳无双,惹得众多少年驻足观看。薛晚晴更是得意,进门来时风鼓动她的斗篷下摆,如白浪翻舞。   姜颜裹了一截兔毛领子,从书卷后抬起一双含笑的眼睛,悄悄戳了戳前方阮玉的肩背,低声道:“你瞧,孔雀开屏了。”   阮玉顺势望去,只见薛晚晴的狐狸斗篷在风中鼓动如扇,加上她姿态倨傲,的确像是一只趾高气昂的白孔雀,不由微微一笑。   薛晚晴并没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多招摇。行至案几旁,薛晚晴大概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新斗篷,转弯跪坐时刻意将狐狸毛斗篷一甩,斗篷哗啦一声绽开,在空中荡开一道优美的弧度。可下摆随风而落时,邻座的程温不幸遭殃,案几上的毛笔和纸张被垂下的斗篷下摆扫落,噼里啪啦扫落了一地。   而始作俑者一句抱歉也无,反而抓住自己的斗篷下摆紧张道:“该死!这斗篷是姨母赏赐我的,要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染了墨汁,定要治他死罪!”说罢,薛晚晴瞪了程温一眼,怒气冲冲地拍了拍下摆。   程温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了,只低低道了声‘抱歉’,便起身弯腰去拾散落一地的纸笔。   程家甚贫,天这么冷,别人都裹了冬衣或是抱了手炉取暖,他却仍然是一身国子监统一发放的单薄儒服。衣裳有些不合身,露出一截冻得通红的手腕,旁边几位贵族少年见到他这般窘迫的模样,俱是噗嗤笑出声来,时不时朝着程温指点一番。   程温恍若不闻,依旧有条不紊地捡着物件,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一支笔滚到了阮玉身侧,程温手一顿,碍于礼节他不敢贸然去拾。阮玉看出了他的窘迫,便好心地拾起身侧的那支笔递给程温,朝他羞涩一笑:“给。”   程温保持蹲身的姿势抬眼,见到阮玉的笑,他发白的面色总算有了一抹血色,伸手接过笔恭谨道:“多谢阮姑娘。”   闻言,托腮的看书的姜颜抬眼看了程温一眼,多了几分赞许。自从阮玉‘玉葫芦’的绰号传开以后,程温是少有的不随波逐流取笑她的少年之一。另两位,是苻离和魏惊鸿。   姜颜正想到苻离和魏惊鸿,可巧,这二位就来了。   魏公子今日颇为不悦,一个大男人,将嘴撅得老长,这么冷的天还摇着纸扇,哼哼唧唧的对苻离道:“我真是看错你了,挚友一场,竟这般小气!”   苻离依旧是一张没有七情六欲的俊脸,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位置上跪坐。大冷天,他依旧衣裳端正,没有裹毛领也没有披狐裘,干净清冷得很。   只是在落座时,苻离故作无意地扫过姜颜的侧颜。姜颜托着腮,垂下的眼睫一颤一颤,如展翅欲飞的蝴蝶,风从窗边竹帘中灌入,卷动她的发带轻舞,不用开口说话,便已是占尽风华。   可惜姜颜看书入神,根本没有觉察到他难得温和的视线。苻离便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心中有些怏怏的。   “姜小娘子,你来评评理!”魏惊鸿气呼呼地落座,扭身用折扇敲了敲后头苻离的案几,气呼呼道,“今晨我起床,见苻离床头的瓷瓶中插着一串糖葫芦……你说他这人岂非怪哉?花瓶不插花,却插了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三字,姜颜翻书的手一顿,讶然地望向邻座,下意识问道:“那糖葫芦你还没吃?不好吃么?”没可能呀,她特意找了街上手艺最好的一家买的,味道应该不会差。   正想着,魏惊鸿打断她的思绪,叹道:“可不是么!非但不吃,还当宝贝似的供着!我想要咬上一口,他还动手揍我!”   这下苻离不能忍了,伸手将挨到姜颜身边的魏惊鸿攥了回来,冷声道:“我若揍了你,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废话?”   被戳穿的魏惊鸿立即改口:“没有揍,是抓窃贼般攥着我的手!就像现在这样!”说着,魏惊鸿撩开宽大的袖边,露出右手手腕上的一圈红,啧啧两声道,“你没瞧见他当时的眼神!看看,看看,这便是他攥红的,现在仍疼着呢!如此小气的悍夫,姜小娘子将来一定要好好管教!”   “与我何干?我可不敢管教。”姜颜被魏惊鸿这番莫名其妙的言论逗乐了,托着下巴笑个不停,“你明知苻大公子最爱此物,还要横刀夺爱?”   “我以前穿他的衣裳打滚,用他的宝剑掘洞,他也未曾说我什么,如今不过一串糖葫芦就如此。”魏惊鸿摇头直叹,“世态炎凉,物是人非啊。”   看来苻离是真的很爱糖葫芦了。他一向克己复礼,清心寡欲,一朝得到梦寐以求的物件舍不得吃用,也是正常。姜颜低低一笑,望着苻离作歪诗一首:“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葫芦该吃就要吃,当心糖化空流汁。”   苻离:“……”   顿了顿,他不自然道:“谢了。”   “不客气。”姜颜不在意地摆摆手,“扯平。”   魏惊鸿的耳朵动了动,悄悄凑过身来,一双桃花眼在姜颜和苻离身上来回巡视,笃定道:“直觉告诉我,有故事。”   “闭嘴。”苻离冷声道,伸手将魏惊鸿的脑袋转了过去。   不多时,读书的鼓声擂响,学生们纷纷解了披风斗篷狐裘等物,整理仪容以待。姜颜见状,便也依样解了兔毛围脖,又提醒阮玉将暖炉收起,这才眯着眼道:“我敢打赌,华宁县主要挨骂了。”   阮玉疑惑:“为何?”   话刚说完,便见岑司业和荀司业一同踏入馆内。荀司业笑脸和煦,岑司业冷若冰霜,鉄着脸扫视诸生一眼,随即定格在裹着珍贵斗篷的薛晚晴身上,重重一咳,冷声道:“衣着臃肿不合礼仪,你且站起!将斗篷解下,背《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薛晚晴只好解了斗篷,苦着脸站起,不情不愿地开始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眼观四路,姜颜一语中的。   今日的讲学颇有不同,还未开讲,便有两名助教抬了一张全新的案几进门,似乎有新学生要来。可奇怪的是,那案几并没有和诸生摆在一块,而是单独放在最前方,离夫子们最近的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占尽先机。   姜颜猜测来者定是贵人,并且还是无人能及的贵人。想着,她扭头朝苻离挑挑眉,压低声音道:“你猜今日谁要来旁听?”   姜颜问这话时神采飞扬,难掩期待。苻离自然猜到来者是谁,又见姜颜这般开心,莫名有些烦闷。   他并未作答,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恢复了往日冷冰冰的模样。   姜颜自顾自答道:“我猜是太子。”   果然,下一刻许久不见的冯祭酒亲自领着一名身着朱红常服的贵气少年进门,宣告道:“今日起本官亲自传授讲解《周礼》,太子殿下旁听三日,诸君当勤勉如初,以平常心对待。”   朱文礼态度恭谨,朝冯九卿行了学生礼,这才按着膝盖落座,年纪轻轻颇具威仪。   不知为何,姜颜感觉周遭的气氛似乎更紧张了些。   大概是冯祭酒亲自授课、太子坐镇的缘故,这一个多时辰的枯燥讲学也并不难捱。下了课,姜颜收拾好案几,随同学生一起起身拜别祭酒、司业,才一出门便被冰冷的大风糊了满脸。   唉,秋风乍起,凉入骨髓。   “看来,苻离没有应约照顾好你。”身后,朱文礼的嗓音突兀传来,“这么冷的天,还让你穿得如此单薄。” 第22章   姜颜一回头,只见朱文礼笔挺站立,浓黑的眉眼很是精神。身后的侍从取了狐裘为他披上,朱文礼却是抬手轻轻一挡,道:“给姜姑娘罢。”   姜颜受宠若惊,又有些莫名,毕竟太子并不是一个喜欢管人闲事的人。缘由不明的赏赐她不能接受,恐生祸端。   刚要张口拒绝,苻离的声音倒是先一步响起:“如此小事,怎可劳烦太子殿下?”说罢,苻离撩开竹帘出门,缓步站在朱文礼身侧,对姜颜道:“我那有一件银狐斗篷,你且拿去。”   “银狐斗篷虽好,却太素了些,衬不出姜家姑娘的颜色。”朱文礼淡淡道,“我看,宫中新贡的朱砂红斗篷更适合她。”   苻离冷静回击:“国子监内学子当服饰淡雅,朱砂色艳丽,有违君子之道。”   这两位小爷今日不知怎的呛上了,侍从躬身捧着太子的狐裘,左右为难。   冷风席卷,扬起苻离雪白的儒服和朱文礼朱红的袖袍,情同手足的两位少年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姜颜,似乎等她一个裁决。   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姜颜方才还看他们斗嘴看得欢快,冷不丁两道视线扎过来,她便敛了笑。看戏归看戏,便是再迟钝她也觉察出了两人间的火-药味,而她并不喜欢这种置身风尖浪口的感觉。   姜颜索性谁的便宜也不占,朝两位少年一拱手,懒洋洋道:“无功不受禄,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   也不知苻离和太子是闹崩了还是吵架了,总归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然而凡人又做错什么了呢?   凡人姜决定不趟他们的浑水,自个儿负着手优哉游哉回了学馆之内,将落下的兔绒围脖戴上,揣着暖手。她穿戴整齐,一点儿也瞧不出寒冷落魄了,这才慢吞吞出来,瞥了半晌无言的苻离和朱文礼一眼,笑道:“早耳闻你们感情甚笃,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纸糊的兄弟情。”   而后,哼着小曲儿走了。   留下‘纸糊的’两位兄弟怔在原地,风中微微凌乱。   不知过了多久,朱文礼用一言难尽的语气问:“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是为谁在争风吃醋?”   “谁争风吃醋?”苻离明显不太喜欢这个词,拧着眉,“我不过是提醒太子殿下:裂帛求笑,非明君所为。殿下当以国事为重,莫要落人口舌。”   朱文礼笑了声:“《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欣赏她实乃正常,如何就非明君了?”   苻离驳斥:“《诗经》亦云,发乎情,止乎礼。不是你的东西,便不可以去抢。”   “你就是仗着有老国公定的婚约。”朱文礼半真半假道,“若非这道婚约,又或者你不是我多年至交,我便是动用东宫权势也要得到她的。”   “可惜。”苻离轻嗤一声。   “可惜了。”朱文礼叹息着重复一遍。   相比朱文礼的沉重,苻离心中倒是难得的轻松。一是因为姜颜的糖葫芦,二是因为姜颜方才拒绝了朱文礼的示好……虽然连苻离的那份也一并拒绝了,但他并不介意,甚至觉得若是将来真迫不得已娶了姜颜,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如此想着,苻离望着远方一字一句道:“属于我的,旁人夺不走。”糖葫芦如此,姜颜亦是如此。   一旁,朱文礼泼他冷水:“苻家与姜家政见不同,将来能否成婚,还未可知。”   苻离:“……”   朱文礼继续酸他:“或许姜颜不喜做苻家妇,而是想做太子妃,也未可知。”   被刺激到的苻离目光一沉,改变主意了。   不管如何,姜颜千里迢迢来应天府,又费尽心思博取他的注意力,心里定是有他的。既如此,应了婚约也未尝不可。   省得她到处拈花惹草,被人惦记。   此时,正在练字的姜颜‘哈秋哈秋’连打两个喷嚏,弄得手腕一抖,笔尖在宣纸上划过一条长长的墨尾巴。   《周礼》所涉及的内容包罗万象,冯祭酒分门别类的精简了许多,讲学时力求通俗简洁,即便如此,三天之内也只涉及了些许皮毛,不得不又延讲三天,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内容讲透。   期间问答,涉及军事刑罚,总是苻离拔得头筹;涉及农桑营造,却是姜颜最为突出,两人明争暗斗了许久,倒是在冯祭酒的课上平分了天下。   今日冯祭酒讲的是《周礼》中服饰礼玉制度,说完君子佩玉,环佩叮咚相撞宛如流水凤鸣,又提到儒家君子腰间所配礼结的系法。冯祭酒在前方分解展示了礼结的系法,而后让座下学生结对练习。   姜颜和前座的阮玉一对,女孩儿们心灵手巧,不一会儿便学会了,互相为对方系上礼结。姜颜站起身来微微转动身子,残玉随着下裳摆动。她正欣赏着腰间阮玉亲手为其所系的礼结,便听见邻座的魏惊鸿一阵哀嚎。   “苻大公子,你可饶了我罢,我真不会弄!”魏惊鸿手里拿着一条皱巴巴拧了结的蓝绦带,歪眉瞪眼地拆了许久,愣是拆不开拧成死结的绦带,便生气地将绦带一扔,趴在案几上装死。   不止是魏惊鸿,其余的少年们也是愁云惨淡地握着绦带,半天不得其法。苻离没理会自己的搭档,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绦带穿梭,勉强扎了个礼结出来,却是歪歪扭扭的不甚方正。   苻离拧着眉,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十分不满。但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苻离只好将那个歪歪扭扭的结往魏惊鸿腰带上一塞,冷声道:“将就一番便是。快些干活。”   魏惊鸿继续装死。   姜颜在一旁笑出眼泪,道:“苻大公子,你总算有一样比不上我了。”说着,她示威般拍了拍自己腰间的结,“苻大公子若是再无礼结,可就要被冯祭酒罚啦。”   入国子监这么久,还没见苻离受罚过呢,光是想想都痛快无比。   谁知魏惊鸿猛然诈尸抬头,眼巴巴看着姜颜道:“我委实不会编,不如请小娘子代劳罢!”   姜颜笑吟吟负手,眯着眼睛道:“我凭甚要帮你?”   魏惊鸿一抱拳,“若你助我和苻离度过这一劫难,将来你们成婚,我定奉上双倍喜钱!”   周围都在忙着讨论礼结的系法,有些吵闹,姜颜一时拿不准自己听到了什么,便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苻离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打断魏惊鸿和姜颜的谈话。他伸手取了一根新的绦带,打算自己打了个结应付一番。   可下一刻,一只白生生的素手横来,取走了他手中的绦带。   抬眼望去,姜颜矮身蹲在他面前,将蓝绦带绕过他腰间又穿过腰带,细白的十指绕着绦带灵活翻动,挑眉看着微微错愕的苻离道,“算啦算啦,你帮过我几回,今日我也帮你一次。毕竟能看到不可一世的苻大公子如此窘迫,我也不算亏。”   说话间,一个精致端正的礼结打好。   苻离大概没想到她竟会毫无顾忌地亲自为自己打结,如同相濡以沫的夫妻一般,不由僵在原地,半晌未曾回神。   而姜颜只顾着垂头端详自己的作品,并未察觉到苻离此时的失态,拍了拍他腰间的礼结起身:“喏,好啦。”   方才为了给苻离系结,两人距离十分亲近。此番姜颜急促起身,头顶险些撞到苻离的下巴,好在苻离迅速后退了半步,腰间优雅的礼结晃动,与姜颜腰间的残玉相得益彰。   两人怔愣地对视,距离不过一尺。   苻离一向成竹在胸,不假辞色,姜颜第一次见他如此神情,仿佛坚冰融化,露出内里不为人知的柔软。   着实新奇。   直到魏惊鸿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两人间那股莫名的气氛,“小娘子也为我打一个结罢,苻离做的这个太丑了!”   仿佛是错觉,苻离的面色那一瞬乌云密布,狠狠盯着魏惊鸿道:“你敢嫌弃?”   魏惊鸿怂了,迅速端坐,捧着腰间那个歪七扭八的结微笑道:“不敢嫌弃,不敢嫌弃!苻大公子纡尊降贵,亲手为我打的礼结,我一定会永生珍藏的。”   风卷帘而入,穿过偌大的厅堂,撩动朱文礼手中的绦带。   冯九卿笑着走到孤身一人练习礼结的太子身边,躬身道:“殿下在看什么?”   朱文礼恍然回神,将视线从最后一排的位置收回,心中酸酸的,低声道:“没什么的。冯卿,我只是……有些许羡慕。”   冯九卿峨冠博带,依旧笑着问他:“殿下羡慕什么呢?”   朱文礼摆弄着手中的礼结,难掩失落:“他们都怕我,敬我,疏离我,不曾有人替我系结。”   “这些活,以后会有许多人替殿下做。”冯九卿意味深长道,“而殿下首先要做的,是学会适应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就是个柠檬精。   姜颜:所有人都知道我和苻离有婚约唯独我不知道系列……   苻离:所有人都在助攻我和姜颜唯独我在傲娇系列…… 第23章   姜颜觉得,苻离近来有些奇怪。   譬如,太子偶尔会趁散学无人之际来询问姜颜州县农政之事,毕竟国子学中其他人皆是贵族官僚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有询问的意义。未来的天子躬身求问,姜颜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便一一为其解答,偶尔聊得投机,便会扯两句别的。   这时,苻离十有八九也会加入进来,也不说话,只冷着脸干坐着,如一尊俊美的雕像般横亘二人中间。   这种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周礼》讲解完毕,太子搬离回宫。   应天府冬日湿冷,不如兖州干爽晴朗,姜颜很是不适了一阵。这日刚下过雨,姜颜从典籍楼抄录回来,下了台阶便见苻离抱臂站在墙边。枯枝滴水,他的发梢和肩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湿气,显然在此地站了许久。   姜颜猜想他应是来查阅典籍,因顾及男女不得同室独处的规矩,才等候在外。故而她抱着一摞书,朝苻离笑笑:“里头没人啦,你进去罢。”   谁知苻离并未挪动脚步,只稍稍站直身子唤她道:“姜颜!”   苻离极少唤姜颜的大名,这不经意间的一声呼唤,倒叫人十分意外。   姜颜歪着头,以眼神询问他何事。许是对她的‘搔首弄姿’嗤之以鼻,苻离扭过头去,靠着围墙抖了抖腿,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道:“后天是家父寿诞……”   而后又闭了嘴。   姜颜抱着一摞书站着,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苻离的下文,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你要不要……”仿佛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苻离抬起手背抵住鼻尖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离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问,“你要不要,同我回去拜见他?”   去见他爹?   那个位极人臣的苻首辅?   姜颜说不出哪里怪。闷了半晌,她眨眨眼,试探般问道:“非亲非故的,贸然同你回去不太好罢?莫非首辅大人耽搁了十六年,现今终于想起要找我报恩啦?”   ‘报恩’这个词同‘婚约’二字紧密相连,刺了苻离十几年,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止住,最终只咬了咬牙道:“是我的意思,和我爹无关。就一句话,你去不去?”   姜颜心想:你爹寿辰,我去作甚?何况自己现在无灾无难,并没有什么需要恳求苻家帮忙的地方,若是吃一顿饭便抵消了昔日恩情,岂不甚亏?   有苻离曾想方设法买玉、诓玉的前车之鉴,姜颜留了个心眼,摇摇头道:“不去。替我祝首辅大人春秋不老,松鹤常青!”   苻离权衡了许久才问出这话,本胸有成竹,却没想到姜颜拒绝得如此干脆,好像有哪里不对……   按道理,她现今如愿以偿应该高兴才对,怎可拒绝?   莫非,是在故作矜持?   苻离神色几番变化,见姜颜久久不曾改口,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拧眉道:“当真不去?”   “不去。”姜颜依旧果决,并很认真地给出了理由,“你家过生辰只吃清汤白菜和豆腐的,我嗜肉。”   “……”苻离半晌无言,心中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无奈。   大概是上次他过生辰,父亲命苻璟送来告诫他品性端正的菜式让姜颜产生了某种误会。他张了张嘴,本想解释,但转念一想,这样倒像是在央求她早些过门似的,未免操之过急,且有失身份。   他眸色几番变化,最终抿了抿唇,冷冷丢下一句:“随你。”顿了顿,又嫌弃般地嗤道,“你还真是麻烦。我没耐心陪你玩,若考虑清楚了,你便早些来找我。”   说完,他抬眸看了姜颜一眼,转身离去。   姜颜:“……”   陪你玩什么?   考虑清楚什么?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姜颜望着他挺拔离去的背影,一脸茫然。   苻首辅的寿诞,姜颜到底没有随同苻离前去拜谒,为此苻大公子十分不开心,本来就面冷的一个人更是冷成人形冰雕,一见姜颜便直冒寒气。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大同府修建城墙时挖出一座古楼遗址,震惊一时。   这藏书楼约莫建造于东晋时期,收藏了春秋至隋唐年间经史典籍一万二千八百卷,另有商周遗留的甲骨、金文器具若干,五代纷争时毁于战火,如今重见天日,当地知府派人清点遗址废墟,初步估计典籍完善者仅存三千卷。   大同府的折子一递到应天府,霎时引起了儒生们的巨大轰动,尤其是国子监。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这一批古籍的出土对一国文脉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些圣人遗训、前人言论宛如无价之宝,皆是后世考据教化的命脉所在。   然而挖掘遗址的士兵皆为莽夫,不懂得如何保养那些久埋地底一触即碎的文物,临洮府的陆云笙陆老已经率弟子先行一步前去清理卷宗。这些珍贵的典籍谁人先行整理上报,谁人就是头功,冯祭酒自然不甘落后,打算派遣几名通晓经史的学生前去协助陆老,将有研读价值的书卷清理出来,运回应天府研究。   十一月初七,冯祭酒初步定了前去收拢古籍的名单。苻离和魏惊鸿文武兼备,天资奇秀,自然在名单之内;程温家境贫寒,此番成功运回典籍可赏银十两,故而他也在名单内;邬眠雪告假回沧州探望病重的母亲,因沧州与大同府接近,便也与之随行;另外还有季平、季悬两兄弟,及太子钦点的锦衣卫高手二人护送前行。   姜颜本不在随行名单之内,但听说陆老已从临洮赶往大同府,她想着可以顺便去拜谒陆老,以答谢他的举荐之恩,于是毛遂自荐向冯祭酒报了名。   冯祭酒顾及她是个姑娘家,原是不同意,但姜颜拿出了母亲的家书,又言及一路上可以同邬眠雪作伴,祭酒这才勉强应允,让她随行北上。   一行人计划沿着京杭大运河走水路北上,于是渡口辞行那日,苻离见到一身少年打扮的姜颜背着简单行李前来报道,惊讶之余又有些生气。   “我不过出行一月你也要跟来,简直胡闹!”苻离握紧手中的长剑站在船头,拧着眉道,“你可知路途遥远,北方有多动乱?”   姜颜上了船,拿出怀中由冯祭酒亲自落章的文书和令牌给苻离看,好笑道:“谁跟你来了?我是顺道去拜见陆老爷子……喏,祭酒大人亲自应允的呢。”   不知哪句话刺到了他,苻离听了非但不开心,反而脸色更黑了。   “行了,既是祭酒大人派来的,想必也自有她的用处。”负责护送的是锦衣卫蔡千户,因时常教国子学骑射,故而与学生们都很熟了,爽朗道,“进去坐好,开船了!”   苻离淡漠的眼睛望着姜颜,半晌才冷声一声:“若是出了事,我可不会管你。”说罢,便扭头钻入楼船船舱中。   这艘楼船并非战船,只有三楼,一楼是过道和货仓,二楼是宴饮厅堂,三楼是六七间卧房。   倒是邬眠雪见了姜颜十分开心,两个女孩儿挨在一起叽叽喳喳话着家常,魏惊鸿时不时插科打诨,姜颜和邬眠雪便捂嘴笑得东倒西歪,船内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   可到了夜里,姜颜却遭了殃。   她晕船了,吐得厉害。   夜深人静,唯有水声哗哗,波光月影。江岸黑皴皴的一片,不见一点灯火,大家都睡着了,摇曳的红灯笼下,姜颜独自穿着单薄的衣裳趴在三楼过道的护栏边,用牛皮囊中的清水漱口。   江上的风冰冷刺骨,楼船摇摇晃晃,忽的一歪,姜颜猛地抓住栏杆稳住身子,颠簸之中又感到胃中翻涌。她忙捂着胃部蹲下身,试图捱过这一阵不适。   正蹙眉硬挺,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用指按压鸠尾穴,可缓解晕船。”   这声音在万籁俱静的时候突然响起,还真有些吓人。姜颜猛地起身回头,见到是苻离,她舒了一口气,靠在栏杆上有气无力道:“苻大公子,你也睡不着么?”   苻离白裳皂靴,裹着一件鸦青色的披风,面容在灯笼烛光的浸润下更显精致俊美。他扫过姜颜泛白的面容,缓步走来,道:“你吐得那么大声,我如何睡得着。”   姜颜一怔,随即虚弱一笑:“那真是抱歉,我也不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苻离(得意洋洋):“我的阿颜,一刻也离不开我,太不矜持了!”   几天后的苻离:“………………………………………” 第24章   星辰黯淡,风吹动船帆呼呼直响,月光投射在江面上,被浪花劈成细碎的银光。黛蓝的夜空笼罩四野,唯有桅杆下的几盏灯笼投下晕黄的光,如轻纱披在姜颜和苻离的身上。   半晌,苻离向前两步,提醒她:“按压鸠尾穴,在这里……”说着,他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指了指姜颜肋下的位置。   姜颜‘噢’了声,顺着他的指引屈指揉了揉鸠尾穴,不稍片刻果然舒适了些许。她笑了声,抬眸看着苻离道:“果然有用,多谢……”   一句话还未说完,疾风卷起巨浪拍来,船身微晃,姜颜一个不稳朝前扑去,刚巧扑入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中,然后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具身子的肌肉瞬间绷紧,猛然僵硬。   鼻子被硬实的胸膛磕得生疼,泪意瞬间涌上来,姜颜捂着鼻子抬头,撞见了苻离微微瞪大的眼眸。他的眸子里跳动着江面粼粼的波光,有着望不见底的深邃。   眼见着苻离的身体越发僵硬,姜颜歉意地笑笑,谁料刚站直身子,又一个浪拍来,甲板晃动,颠簸中姜颜再次朝前扑去,不得不用手抓住苻离的衣襟以保持平衡。苻离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后退半步,下意识抬臂环住姜颜的腰肢,两人严丝合缝地抱在一起,如同环玉契合。   掌心下的纤腰盈盈一握,带着些许温热的体温,那热度仿佛顺着他的指腹攀爬,一路烧到了心窝。苻离拧眉,垂头望着姜颜清澈的眉眼,眸中有莫名的光芒闪动,几乎是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早算计好了的是不是?”   姜颜:“?”   苻离手臂环得更紧了些,深吸一口气道:“投怀送抱,未免也太不矜持了。”   “……”姜颜缓缓眯起眼睛:“那你倒是放手啊!”   苻离选择性失聪。   姜颜攥着苻离的衣襟,回神后才发觉衣裳里似乎藏着个硬块,刚巧被她攥在手里。她下意识垂下眼,想要瞧一瞧他藏在衣襟里的硬块到底是何物。   可惜天黑,她还未看清,苻离却是略微慌乱地松开了她,后退一步整理好被抓乱的披风和衣襟,而后将青缨绳严严实实地遮盖好。他侧着头望着栏杆外浩渺如墨的江水,从姜颜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一只微红的耳尖。   下一刻,苻离长臂一伸,将一只扁嘴的白玉瓷瓶递到她面前,也不看她,只扭头望着黑漆漆的远方,留给她一个俊美的侧颜,淡淡道:“若还是晕得厉害,便含上一片。”   见姜颜没动,他似是不耐,一把拉起姜颜的手,将药瓶强行塞入她掌心。被风吹了许久,姜颜的指尖有些冷,苻离眉头一皱,想了想,单手解下鸦青色的斗篷迎风一罩……   姜颜‘哎呀’一声轻呼,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暗色从头顶罩下,接着视线被遮挡,温暖柔软的布料将她兜头笼罩在其中,黑暗伴随着冷冽的松木香袭来,那是熟悉的、属于苻离身上的味道。   “苻大公子,你这是作甚?”姜颜伸手扒拉了许久,才将那件宽大的斗篷从头上扒拉下来,视线清明,可甲板上却没有了苻离的身影,唯有几盏残灯轻晃,光影交错,怀中披风裹着沉甸甸的暖意,驱散所有严寒。   第二日清晨,苻离一打开门,便发现门口的蓝布垫子上整齐地叠放着自己昨晚的披风,抖开一看,披风显然熨烫过了,又重新熏了香,很是干爽。   ……   一行人走了五日的水路到达顺天府,稍作休整便换了骏马加急赶往大同府。大概是照顾两个女孩儿,中途苻离自掏腰包雇了马车,让姜颜和邬眠雪乘坐马车前行,倒免去了她们不少苦头。   第八日黄昏抵达大同府。城墙之下,漫漫黄沙,奇装异服,边境的粗犷气息扑面而来,长河落日,总让人想起一人一马浪迹天涯的单刀侠客。   府衙前,两名锦衣卫翻身下马,一手按着腰间的雁翎刀,一手执着令牌昭告府门守卫:“锦衣卫办事,速请大同知府来见!”   很快,一身朱红官袍的大同知府滚着肥胖的身躯、手扶官帽笑迎出来,将两位锦衣卫使并儒生们一同请进府中。   魏惊鸿连饮了几杯热茶,才长松一口气恢复些许精神。不止是他,其余几位年轻人也俱是面有菜色,疲惫不堪。好在知府还算是热忱,吃好喝伺候着这批皇都来的少年才俊,让他们梳洗完毕、整理好仪容后,才命人领着几名太学生前去西郊城墙外古楼遗址。   唯有魏惊鸿身体不适,和邬眠雪一同留守府衙。   此时已过酉时,但大同府街上仍有小贩来往,街头巷尾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走动。蔡岐环顾四周,锐利的眼睛扫过街头巷尾来往的人群,沉声道,“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程温借着街边的灯火打量这座陌生的边境城池,谦恭有礼地问道:“千户大人,何处不对?”   苻离目视前方,代为回答:“入夜归家的时辰,街上仍有大批商贩流民自由走动,而城中戒备松懈,极易酿成祸端。”   “不错。”蔡岐点头赞许。   推着板车的商贩沉默着走过,衣衫褴褛的男人倚在土砖墙边,眼睛在暗色中折射出狼一般的光芒。阴冷的朔风呼啸而过,灯影摇晃,姜颜打了个颤,察觉到了些许寒意。   苻离忽的停住了脚步,回身望着那擦肩而过的小贩。   灯火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蔡岐问:“怎么了?”   “那人脚步轻稳,行动间几乎不发出声响,不像是普通商贩。”苻离拧眉,“应是练家子。”   蔡岐褪去了平日的温厚,握着刀锐利道:“这里是大明与鞑靼的交界处,向来多动乱,鱼龙混杂的,务必小心些。”   从进大同府开始,气氛便诡谲得很。姜颜莫名有些紧张,笑道:“千户大人可别吓我。”   苻离一顿,朝她抬起下巴:“过来。”   姜颜:“嗯?”   苻离不耐:“站我身后来。”   姜颜可算明白了,这倨傲的苻公子是想保护她呢。不由笑弯了腰,提着灯笼小跑上前,踩着苻离的影子前行,故意打趣道:“哎呀,今日的苻大公子格外讨喜呢!”   前方,苻离干咳一声,生硬道:“闭嘴!”   穿过空旷的黄沙地,便见修补了一半的城墙突兀立于眼前。月色凄寒,乌风阵阵,瞭望台燃着火把,兵士列阵,排列于城墙之上。   驻守的将军拍马前来盘问,见到有锦衣卫的令牌,这才将他们放入沟壑纵横的遗址之中。   可惜,陆老身体不适,提前回驿站休息了,地下三层的古楼遗址里,只有三四名陆家嫡系弟子在清理古籍。   两拨人打了照面,互相介绍一番后,姜颜便随着苻离、程温及季家兄弟一同加入挖掘整理的行列。今日兴冲冲前来谒见陆老,谁知来晚了一步没有见着本人,姜颜本有些失落,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满地散落残缺的古物所吸引。   借着壁上的油灯纵观四周,他们应该是处于藏书古楼的最中央,四周墙上有排排凹陷其中的巨大书柜,因深埋地底多年,书柜都与墙上泥土融为一体,隐约可以看出典籍的轮廓。   历经岁月侵蚀,这些书页简牍皆是十分脆弱,一触即碎,需要用柔软的毛刷小心翼翼地刷去表面泥土和脏物,再将其包裹好放入垫了绒布的箱子中。苻离和程温等人已经开始小心清扫,而蔡岐和另一名锦衣卫则在入口处警戒。   姜颜抖开三角巾遮住口鼻,再用帕子隔离小心地捻起一片竹简,透着昏黄的灯光,她仿佛能看到上面凹陷镌刻的小篆穿过千年岁月,向后人倾吐百家争鸣的宏观盛世。   那种感觉真是太神奇了,心中莫名热血澎湃。   季悬小心地将竹简一片片整理好,笑道:“不知百年之后,我们的名字会否也会出现在史书之中。”   陆家弟子约莫有些排外,自顾自干活,没有理他。倒是他哥哥季平爽朗一笑,接上话茬道:“说不定这批古物整理出册,扉页上便会写着‘弘昌十四年,监生季平整理编纂’。”   姜颜笑着打断他们的幻想:“你区区一太学生,哪里够格呢?扉页上写的,必定是陆老、冯祭酒、岑司业那般大儒的名字。”提到此事,她倒想起来正经事来了,便起身拍拍手,朝陆家的几名弟子拢袖长躬道,“烦请几位带个口信给陆老,就说兖州姜颜求见,必当择吉日登门拜访他老人家。”   这几个弟子皆是嫡系,自然知道姜颜的名讳的,闻言间态度恭敬了不少,回礼道:“弟子一定代为转告先生。”   季家兄弟是个话痨,还在喋喋不休地畅想着自己成为整理古籍第一人名垂青史的场景,约莫是讲得太起劲,季平不小心吸入了尘土,便猛地打了个喷嚏。   与此同时,外头猝不及防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颤了三颤,岌岌可危的地宫房梁簌簌抖灰,不断有墙砖、青铜器具等物从头顶坠落。   姜颜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苻离一把拽了过去,推到相对稳定的角落护住。他双手撑在墙上,将姜颜整个儿护在身下,眼中有清冷的火光,盯着她喘息道:“愣着作甚,东西掉下来也不知道躲吗!”   姜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藏的一抹担忧,张了张嘴,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对面的季平拍了拍满身尘灰,茫然道:“怎么回事?”   其弟季悬贫嘴道:“莫非兄长一个喷嚏威力无穷,让大地颤抖?”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头顶的一根房梁猛地坍塌下来,油灯湮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黑暗。   他们被困在地底,隐约可听到地面上急促的锣鼓声宛如催命符,接着,凌乱的脚步声纷杂,蔡千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吼道:“鞑靼夜袭来犯,投石攻墙!你们速速出来!”   谁也未曾预料的情况发生了,顷刻间天翻地覆。   生死一线中,季悬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在空荡的地底回荡:“兄长!苻公子!你们在哪?”   黑暗中,苻离紧紧护住姜颜,感受到身侧有人的喘息声,他腾出一手一抓,抓到了吓得两股战战的季平。   舞文弄墨的太学生何曾见过刀光剑影和西北的厮杀?季平没有了往日的谈笑风生,只颤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就城破了……”   苻离还算冷静,道:“若城中有内贼,里应外合,破城并不难。”   果然,蔡千户的吼声再次传来:“城中混了奸细,刺杀了守城的卫官,现在群龙无首危险得很,你们出来说话!”   “奸细伪装成了流民和商贩。”姜颜瞪大眼,恍然道,“怪不得如此。”   苻离‘嗯’了一声,伸手推了推面前拦截横亘的坍塌物,发现巨石和横梁纹丝不动,出口被堵死,他与姜颜、季平三人被困在了角落。   蔡岐还在催促,下面甚至可以听到厮杀声了。想了想,苻离果决道:“季悬,程温,你们和陆家弟子一同上去,跟着千户走。”   “那你们呢?”程温焦急道。   苻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障碍物太大,我们出不来。”   身侧,季平发出一声崩溃的泣音。   “我们帮你挪开!”程温用手窸窸窣窣地抠着横亘坍塌的横梁和墙壁,“临行前冯祭酒百般叮嘱,我等要同进退、共荣辱……”   轰——   又是巨石震地。   “你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了吗?”苻离一声低喝,“再不走,只会造成更大的牺牲!快走,将古籍带回城中!”   “那你们怎么办!我兄长怎么办!”季悬绝望道。   苻离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姜颜便忽的打断他道:“有风!”   苻离一怔。姜颜继而欣喜道:“西北方,有风便有出口。苻离,你感受到了吗?”   苻离闭上双眼,仔细辨别之下,果然感到一丝凉意拂过鬓角。他霎时睁开眼,沉声道:“应该有密道。程温,你带着他们先撤!天亮之后,我们在大同府衙汇合。”   黑暗中,程温的声音如同隔着千万道屏障传来,坚定道:“好。以天亮为约,等你们一同回乡!”   没有光,黑暗的地底很是阴冷,姜颜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苻离听到程温等人的脚步声远去消失,这才弯腰在地上摸索一番,找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剑,而后,他一把攥住姜颜的手,力气大到手腕生疼。   “莫怕,我在这。”苻离如此说着,语气透着从未有过的沉稳强大。 第25章   算是因祸得福, 方才地面震颤,深埋地底数百年的砖墙十分脆弱, 破了一个拳头大的缺口,那风便是从缺口中透出的。苻离用肩背撞了约莫十来下, 砖块哗啦坠落, 墙壁上的缺口迅速塌陷扩大, 刚巧能容一人钻出。   季平抱着一篓子典籍先行钻过探路, 不稍片刻,他折回来欣喜道:“果然有密道, 不知通往何处!”地底空旷得很, 声音撞击在逼仄的通道中, 荡出无数道回音。   黑暗中,苻离攥紧姜颜的手, 让她先行钻出, 自己再握着剑跟上来。   “你没事罢?”黑暗中, 姜颜看不清苻离的情况,只觉得他方才凭一己之力撞通缺口,一定很疼。   苻离轻轻挡开姜颜摸过来的手,平静道:“我没事。”   没有亮光, 三个人只能摸着墙壁前行。期间季平还宝贝似的抱着一篓书,累得直喘气, 问道:“外头兵荒马乱,我们何不藏在这地洞之中,等到尘埃落定后再伺机出去?”   “不可!”苻离几乎是立即否定, “隧道到处都是湿泥朽木,随时都会有坍塌的危险。”一旦地洞坍塌,路被封死,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姜颜听着季平沉重的脚步声,忍不住道:“季公子,如今城中危乱,你负重前行很危险的。不如,将书篓暂且放下罢。”   “不可不可。冯祭酒对我等委以重任,命我等将珍贵的典籍运回应天府,怎能为一己私利弃圣贤于不顾?”季平连连摇头,倔强道,“我这篓都是千年前所著《风俗录》和《异人志》,乃魏晋遗留下来的孤本,决不能丢了。”   “可是……”   姜颜话还未说完,新一波的攻城又开始了。投石的巨响振聋发聩,地面剧烈抖动,摇晃不已,木渣和尘土簌簌坠落,打在身上生疼生疼。   “小心!”苻离顺势将姜颜拉入怀中护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坠落的杂物。   地动山摇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恐惧了,姜颜忙抬手护着他的头,急道:“你别只光顾着我!”   苻离咬着牙没说话。   混乱中,两人听到前方的季平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似是被崩落的东西砸到了身体。姜颜大声道:“季公子,你没事罢?”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的轰鸣停止,除了头顶间或洒下一把土灰,四周又恢复了平静。不远处,似乎有横木被人挪开的声音,接着季平颤抖的嗓音响起,气息不稳道:“我没事。”   头顶支撑隧道的某根横梁咔嚓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苻离拉着姜颜的手道:“快走,这里撑不了多久了。”   季平跟在他们身后,跑了几步,脚步忽的慢了下来。姜颜回头望着身后黑皴皴的的隧道,大声道:“季公子,还好么?我帮你拿书罢!”   苻离‘啧’了一声,冷声道:“都自顾不暇了还瞎好心。”说罢,他松手折回身去,听声辨位找到季平的方向,从他怀里接过书篓,短促道:“快跟上。”   季平擦了擦脸,小声说了句“谢谢”。   甫一离开,身后的隧道轰然坍塌,扬起尘土一片,三人加快步伐朝前跌跌撞撞跑去,唯恐慢了一步会葬身于此。   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四周的风越来越明显,空气中的火石味越来越浓。他们沿着隧道拐了个角,便见月光隐现的洞口兀立眼前,只需踏过几十阶台阶便能重见天日,夜空近在咫尺。   姜颜大喜过望,抹开凌乱的鬓发朝前跑了十几步,直到外头清冷的月光透过枯藤投射到她身上。感觉到光芒和空气的流动,她松了一口气扭头道:“洞口通向城中,我们还在大同府。”   苻离抱着书篓走到姜颜身边站定,警觉道:“此时大同府能否守住城池还未可知,莫要贸然靠近洞口,当心有……”   话说到一半,他忽的住了嘴,震惊地望着手中抱着的书篓。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太过诡谲。姜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竹编的篓子上沾满了新鲜的血液,连刚出土的简牍都被浸润成了暗红色,隐隐散发出些许腥味。而苻离虽然染了尘土略微狼狈,但白色的武袍完整,并没有伤口。   可想而知,这竹篓里的淋漓的鲜血显然属于……   “季平!”两人望向深不见底的隧洞,异口同声地喊道。   “咳咳……”里头有压抑的咳嗽声传来,季平扶着墙壁,几乎是一步一顿地挪到洞口。   黑暗从这个清瘦的年轻人身上褪去,如霜的月光一点一点镀亮他的身躯,也照亮了他嘴角和衣襟上暗如墨汁般的血渍。他的脸白得吓人,没有一丝生气,每走一步都有新鲜的血液从他口鼻里溢出,在石阶上滴下淅淅沥沥的一行湿痕……   回想起之前在隧道里时,季平那声压抑的闷哼,姜颜这才恍然明白,他应该那时就被坠下的重物砸到受了内伤,而他怀中的古籍却是丝毫未损,想必是危难之时,他用羸弱的肉躯护住了千年前的圣贤经典。   姜颜从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流如此多的血液,也不知道这个瘦弱的书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护住古籍,又是凭着怎样的毅力一步步踉跄至此,自始至终,他没有喊过一声疼。   她浑身仿若凝固,嘴唇嗫嚅:“季、季……”   月光照在季平苍白的脸上,却没有照进他涣散的眼睛。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油尽灯枯,颓然朝前扑去。   哐当——   书篓坠地,苻离飞身向前接住了季平软软倒下的身子,又抬手去撕自己的衣服下摆。姜颜想,苻离此刻应该远没有他面上表现的那般镇定,因为他的手掌颤抖,指节发白,使了好几次劲儿才将下摆的破布撕下来,捂在季平不断涌血的口鼻处。   风席卷而来,满天星子摇摇欲坠,那冰冷的寒意唤醒了姜颜的神智,她几乎是踉跄着奔过去,跪在季平身边给他擦拭嘴角。尽管,这是徒然。   失血过多,季平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鼻腔溢血,嘴中也涌着血沫,不一会儿便浸透了布条,姜颜的白袖边变成了血红色。   更可怕的是,季平的耳廓中也溢出一条血线。   “他的脏腑受了重创……”第一次直面死亡,姜颜咬着唇,面色不比季平好看多少。   “季平!”苻离低喝,将季平脱力的手绕到自己脖颈处,以肩背支撑起他绵软的身体,咬牙道,“撑住!我这就带你出去。”   季平垂着头,淤血从他嘴角溢出,在空中垂下一条黏腻的血线,最终滴落在地上。他掀了掀眼皮,嘴角微动,气若游丝道:“我……不想死……苻大……公子……我不想……”   一句话还未说完,季平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咙,胸腔中发出‘嗬嗬’的破碎声响,眼睛已经朝上翻了白。姜颜猜测他是被淤血呛住了,连忙抬起他的下巴侧向一旁。   “咳!”季平撕心裂肺的咳嗽,滚烫的淤血如箭般喷出,溅在姜颜的手上,腥热而又黏腻。姜颜顾不得满手的鲜血,颤抖着给季平顺气,竭力维持冷静道:“得尽快出去找大夫。”   “我走、走不了了……请二位……将书籍带回……应天府……”   季平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文人的执念,艰难道:“告诉冯祭酒……学生季平……不辱使命……”   苻离的背影一顿,索性弃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宝剑,矮身背起季平朝出口挪去。他鼻尖有汗,滴落尘埃,沉声道:“这些话,你亲自回去说。”   姜颜眼眶酸涩,拾起苻离落下的宝剑,又将地上遗落的书篓背在肩上。书篓沉甸甸的,她一个趔趄,很快稳住了身子,向着苻离的背影,踩着一路血迹出了洞。   隧道之外,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却是另一个炼狱。   月色西斜,满地弓矢如刺,红黑二色的军旗横七竖八地倒在尸堆中,外城城墙已经被攻破,墙上插上了鞑靼王子的旗帜,张牙舞爪地在朔风中飘动。无数个被火石砸破的窟窿如巨兽的嘴,黑越越的,吞噬着一切生灵。   被火石砸毁的城墙坍塌,硝烟弥漫中,仅有百余名鞑靼人守城,另有十几名鞑靼士兵正在城墙下屠戮来不及逃跑的汉人,苻离迅速闪身躲回隧道中,低声示意姜颜:“别出声。”   姜颜也将自己藏入阴影里,以眼神示意苻离下一步如何走。   苻离靠在隧道门口,用余光瞥向外面一边举着弯刀一边笑着屠戮鞑靼人,低声道:“城门口守卫很少,想必鞑靼的军队都集结在另一处,等待伺机攻占内城朔州。”   姜颜心中一寒,道:“朔州一破,大同府失守,下一个遭殃的定是顺天府。若顺天府再失守,鞑靼人便可沿着运河长驱直下攻占应天府,皇都危矣!”   苻离:“两条路,要么向北逃往塞外。要么回朔州,同蔡千户汇合。”   姜颜靠在墙上,沉默了许久才道:“汉人去了鞑靼的地盘,与刀俎下的鱼肉无异。可若回朔州则必定要穿过被攻占的外城,鞑靼人嗜杀成性,撞上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苻离没有搭话,只问道:“你信我吗?”   “我信。”姜颜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时的自信从容,无比耀眼,无比坚强。   “要入城门,只能杀了他们。”苻离说。   那一刻,说不害怕的话是假的,但姜颜很清楚地知道,遭遇危机时第一想的应是解决的办法,而不是怨天尤人的逃避。   正思索着该如何以少胜多,却见前方的苻离将季平放在一旁的地面上,又将姜颜推入隧道中藏好,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别出声。”   直觉不妙,姜颜微微瞪大眼道:“那你呢?”   苻离抿着唇,伸手从姜颜怀中抽出自己心爱的宝剑。他背映着滔天的战火,眼底折射着清冷的剑光,染血的衣袍翻飞,用难得温和的语气对姜颜道:“一会儿打起来,记得保护好自己。”   说罢,他咬牙起身,整个儿暴露在鞑靼人面前。   鞑靼人很快发现他,执着弯刀包抄过来。   苻离冷眼直视,那双执笔端庄的手此时握着长剑,长身而立,散乱垂下的发丝随风飞舞,朔风凛冽,他逆着风一步一步朝嘶吼着扑来的鞑靼士兵走去,背影挺拔,没有一丝怯意,没有一丝犹疑,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腾空一跃……   铮——   长剑迎上弯刀,火花四溅。电光火石的一瞬,苻离橫剑一劈,斩杀第一名鞑靼人,接着旋身划开第二人的腰腹再顺势刺入第三人的胸膛。   顷刻之间,三名敌军倒毙,未料这少年人如此了得,剩余的鞑靼人面面相觑。北方游牧人天生骁勇善战,同伴的死并未吓退他们,反而成了激发了他们融入骨血中的嗜杀好战。十数人如野狼般叫嚣着冲上来,围攻苻离一人!   苻离再强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鞑靼人又蛮力无比,终究是寡不敌众。在斩杀了第六人后,苻离被一个虬须的鞑靼汉子钻空子偷袭,一把弯刀当头劈下,他下意识抬剑格挡,却被那汉子的蛮力压得单膝跪下,剑气荡开,扬起他鬓角散落的发丝。   弯刀与长剑相撞,带起一路火星,冷汗沿着下巴淌下,苻离咬牙硬挺,清冷的眸中一派视死如归的决然。他褪去往日的矜贵,只剩下原始的热血和杀戮,为国,为家,亦是为情,狠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十七岁少年。   火光中,那虬须汉子龇牙咧嘴,咕噜了一句异族话,接着,身边的另一个鞑靼人看准时机朝苻离后背砍去!苻离本能要躲,却被虬须汉子牵制住,一时脱身不得。眼看着那森白的刀刃即将劈开他的皮肉,苻离心中一沉。   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了,姜颜会被欺负。   很奇怪,他与姜颜斗了这么久,本是水火不容,却没想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他脑中最后想的,仍然是她。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临。   他睁眼,一箭擦着他的颈侧飞来,射穿了身后偷袭的那鞑靼人的肩部,虽不是致命伤,但足以让苻离反应过来,一腿横扫将虬须汉子搁倒在地,又挽了个剑花回身一刺,连杀两人后再一剑将怒吼着起来的虬须汉子钉死在血迹斑驳的地上。   又数箭飞来,大部分都被风吹得偏离了方向,看得出射箭之人技艺并不十分精湛,但足以牵制敌人,给苻离争取反击的时间。   解决了最后一个敌人,苻离喘息着,摸了一把脸上飞溅的热血,于猎猎狂风中回首望去,只见夜色深沉,乌云蔽月,几丈开外的少女手持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弓箭,仍保持弯弓搭箭的姿势,柔弱的身形绷紧如松,仿佛被深沉的夜镀成一道玄黑的剪影。   但苻离知道她在发抖。   这个曾经被他耻笑过箭术的县官之女,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仍然选择拿起弓箭战斗,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他。   仿佛在这个时候苻离才恍然发现,姜颜除了出身不那么显赫,除了性子天真直率,她的身上找不到一处令人置喙的短处。自始至终,都是他那点可怜的傲慢在作祟。   来不及品味死里逃生的欣喜,苻离提着豁了口的残剑朝她走去,在她面前站定。姜颜这才长松一口气,将空了的箭筒和弓箭丢在地上,虽强装镇定,但颤抖的声线依旧出卖了她此时的后怕:“风很大,我的手抖得厉害,一直担心失手射伤你。”   苻离心中一烫,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他伸出一只沾满了黏腻鲜血的手掌,对姜颜说:“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姜颜没有动,只抬起一双哀伤又无措的眼睛望着他,苍白的唇颤了颤,说:“季平……身体冷了。”   苻离一怔,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握紧剑柄缓缓蹲身,将食指放在季平的颈侧一探,而后久久僵住,如同失了灵魂的石雕。   季平死了。   这一念头冒出,足以让人浑身热血凉透。过了许久苻离才收回手,五指紧握成拳,垂下眼盖住眼底翻涌的风暴,喉结几番吞咽滚动,他艰难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在鞑靼人发现异常前离开。”说罢,他沉默着起身,将季平的尸身背回了隧道里,长剑一挥斩断横梁,只见砖石簌簌落下,很快将那可怜的太学生掩埋其中。   姜颜跪在地上,将脸埋入手掌,咬着牙悄悄抹去满脸的泪渍。   再抬眼时,她看到一身血渍的少年朝着坍塌的洞口拜了三拜。   接着,苻离转身朝鞑靼人遗留在战场上的几匹马儿走去。茫茫夜色中剑光闪过,军马应声而倒,只留下一匹最健壮的,被苻离制住马嚼子轻手轻脚地牵了过来。   在这种时候,苻离仍保持着可怕的冷静。姜颜知道,他杀掉多余的战马是为了避免鞑靼人发现异常后追杀上来……思虑清晰得不像是个锦衣玉食的少年。   正想着,苻离翻身上马,一手控制缰绳安抚喷着响鼻的军马,于马背上俯身朝姜颜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掌:“上来。”   姜颜道:“季平他……”   苻离的声音冷静的可怕,唯有眼尾一点湿红,沉声道:“他死了,我们带着他没法逃跑。”   明知事实如此,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姜颜仍忍不住酸涩了眼眶,胸中如压着巨石,几欲喘不过气来。   “等收复失地,我会亲自来接他还乡。”苻离道。   姜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将那篓浸透了季平血水、承载了他最后遗愿的书籍抱在怀中,借着苻离手臂的力度上了马。   此时此刻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苻离让她坐在自己身前,整个儿将她圈在自己怀里护住,一抖缰绳拍马朝被攻占的城门冲去!   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颠簸中,姜颜红着眼费力回头望了眼隧道坍塌的洞口,那里埋葬了她的同伴。   季平没能等到自己的名字留在史书的那一刻,甚至,他没能将自己带回应天府。   骏马飞奔冲到残败的城墙之下,苻离一手搂着姜颜,一手执刀刃狠拍马臀。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一跃而起,越过碎石砖块,又冲破城门前的拦截的障碍物,一路长驱直入进了大同府被攻陷的应州城中。   饮酒庆功的鞑靼守城士兵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想要追却没了战马。鞑靼人犹不死心,高声叫唤着异族语言,迅速取了弓箭列阵,打算从城墙上射杀马背上的少年们。   鞑靼人世代游牧,又力大无穷,箭术非附庸风雅的中原士子能比,箭矢如雨落下,耳畔尽是咻咻的破空之声!   “攥紧马鞍!”耳畔,苻离急促喘息,松开一手抽剑格挡飞来的流箭。   姜颜双目紧闭,咬牙忍住臀股间颠簸的剧痛,伏在马背上紧紧攥住马鞍。她像是夹在洪流之中,耳畔尽是呼呼风响和箭矢破空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   硝烟远去,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   已经是丑时了,姜颜才刚下马,身后高大的战马便吐着白沫,轰然倒地——马儿中了好几箭,能跑这么远已是极致。姜颜眼睫上凝了霜雪,狼狈回头,便见苻离捂着淌血的肩部直皱眉。   “你中箭了!”姜颜瞳仁骤缩,一张嘴便灌进满口的风雪,上前道,“我看看……”   “没事。”苻离躲开她想要触碰的手,却因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   “箭上有血槽,若不处理你会死的!”姜颜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季平苍白血污的脸,一向带着笑意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状的悲伤。她说,“季平已经没了,你得活着。”   苻离眸色微动,没有说话。待缓过那一阵疼痛,他提剑反手一斩,斩断了刺入肩背的那支羽箭,而后清冷道:“风雪太大不好赶路,先找个地方休息,天亮再走。”   这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大部分应该随着明军撤回了朔州内城,只留下一片劫掠一空的残垣断壁。二人顶着暴风雪找了一处勉强能避风的茅屋,他们不敢找大门大户,怕休息到一半会有劫掠的鞑靼人冲进来,茅屋虽小,一文不值,自然不会招来觊觎,相对安全。   姜颜关了门,将满室风雪血腥隔绝在外,一切好像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房屋主人因是逃难匆忙,连灶火都还未熄灭,姜颜定了定神,把书篓放在麦秸凌乱的地上。她望着书篓中干涸的血迹,强压住眼底的泪意,才抖去满身的霜雪,借着灶台里的炭火点燃了桌上老旧的牛油灯。   一豆暖黄散开,明亮了苻离冒着冷汗的俊颜。   茅屋家徒四壁,土砖墙肮脏无比,苻离扶着长剑,盘腿坐在唯一一堆干净的麦秸上调整呼吸,垂下的眼睫在油灯下抖动,鼻尖有细密的冷汗滴落。   他一定很疼。   姜颜拾起掉落在地的铁茶壶,掀开水缸打了水放在灶台上烧开,又撕了干净的下摆内里放在茶壶中煮着,这才挽起袖子蹲下身,平视苻离道:“苻大公子,我帮你拔箭。”   苻离抬眸看了她一眼,固执道:“不用。”   “你伤在肩背上,自己不方便……”   话还未说完,却见苻离面无表情地反手握住斩断的箭矢,狠力一拔!   鲜血溅出,苻离额角青筋暴起,扶着剑急促喘息,牙齿几乎将苍白的嘴唇咬破。   “……”   姜颜顾不得烫手,手忙脚乱地将茶壶里煮开的布条捞出来拧干,几乎崩溃道:“还嫌不够疼吗,箭不是这么拔的!”   “不、疼。”苻离手背青筋突起,直接发白,咬着唇一字一顿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同我较劲?”姜颜将烫过拧干的布条抖开,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你将衣襟解开,我给你包扎。”   苻离似乎有所顾忌,当即捂住左肩的伤口,呼出一口白气清冷道:“我自己来。”   “一只手如何包扎?”姜颜见到苻离满身血渍、唇瓣发白,又想起因内伤失血而亡的季平,心中莫名一慌,索性伸手拉开苻离的衣襟道,“再不止血,你是想……”   姜颜忽的怔住了,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苻离的脖颈处。   严丝合缝的衣领中,一截绞金青缨绳若隐若现,是姜颜曾经最为熟悉的配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指一挑,将那块青缨绳串着的玉环挑了出来,淡绿的残玉纹饰熟稔,映在她微微瞪大的眸中。   “我的玉怎会在……”姜颜几乎以为这块玉就是她日夜佩戴的那一块,话说到一半才发觉不对劲。   早在数月以前探望程家回来的路上,她串玉用的青缨绳被偷儿剪绺,早没了绞金的青缨绳,归来后她便寻了根普通的红绳替代……再一摸腰间,玉环仍在。   苻离脖子上的这半块玉,并不是她的。   可是为什么两块玉会如此相像?   屋外狂风怒号,屋内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唯有油灯摇曳,镀暖了苻离清高冰冷的眼眸。   往事走马灯般闪现,相见时苻离莫名的偏见,离家时父母的欲言又止……疑窦潮水涌退,而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姜颜霎时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她急切的、颤抖地拿起手中的半块玉环,与苻离脖子上的那块拼在一起,完美契合的那一瞬,她呼吸一窒,失了魂魄。   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姜颜张了张嘴,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只半跪在苻离身边,干涩问道:“苻离,当年你祖父与我父亲订下的约定……到底是什么?”   苻离一直以为姜颜是知道婚约之事才对他‘纠缠不休’的,从一开始他便如此认定,所以才会在日后的相处中,先入为主地认为姜颜入国子监是居心叵测攀高枝。他幻想过姜颜看到他脖子上的残玉会是何表情,或许是害羞,或许是兴奋,唯独不该是现在这般令人揪心的茫然。   “自然是婚约。”苻离耳根微红,抓住脖子上的残玉塞回衣襟内。   “婚约……谁和谁?”   “你说呢?”苻离似是难为情,扭头生硬道,“明知故问,你早该知道的。”   姜颜扯了扯嘴角,无声苦笑。   “你拿着祖父的断玉来京,到底想做什么?”   “那件事绝无可能,你想都别想!”   “你可知道,当年祖父许下的是一个什么诺言?”   “我许你钱银,换回你腰间的残玉,如何?”   往事历历在目,是啊,她早该知道的。   可是,为何是现在?   真相令姜颜措手不及。当初她不顾一切离家求学,就是为了避免早早成婚生子的命运,可是现在苻离却告诉她,两人早在襁褓之时就定下了婚约……再回想起苻离的几番试探,而懵懂的自己却回以轻佻戏弄,姜颜更是一言难尽。   她拼命想要逃离的,原在一开始便已成了定局。   姜颜攥着手中的玉,失了魂般的跌坐,连手中的布条散落在地都没发觉。   死一般的沉默,苻离总算觉察出了不对劲,淡色的唇张了张,哑声道:“你这是什么神情?”   姜颜垂下眼,莫名笑了声:“早知如此,当初我该接了你那八百两银子。”   未料换来这么一句,苻离眼中的温情渐渐褪去,漠然问:“姜颜,你在说什么?”   姜颜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错,不说也是错,他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个荒诞的闹剧。   “抱歉。”她无法说服自己将错就错,难以启齿的内情到底说出了口,“婚约之事,爹娘从未与我说过。我并不知情。”   “……”   风声呜咽,死一般的沉默。   “你是何意思?不知情你终日带着这玉在我面前晃荡什么?”苻离终于爆发了,面色倏地冷了下来,衬着颊边的血渍,如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厉声问道,“不知情你招惹我作甚!”   他面上有不正常的嫣红,那是极端羞愤之下的血色上涌。   姜颜只是看着他,眼底有愧疚,“我带着这玉,是因为爹娘告诉我若万一遇险,可拿着这玉求苻家相助,还了当年欠下的恩情。苻离,我从未想过要以此相挟,逼你娶我。”说着,她双手将玉捧到苻离眼前,低声道,“若是早知定的是婚约,这玉不用你讨,我也该还你。”   淡绿的玉在油灯下婉转流光,苻离面上血色褪尽,霎时变得苍白。   “你想悔婚?”苻离不顾肩上的伤势,一把按住姜颜的肩将她推到土墙上禁锢住,清冷的眼眸恶狠狠地盯着她,如同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抖着唇又重复一遍,“你想悔婚!”   姜颜背脊撞在粗糙的墙上,有些疼。她回视他,问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那时你想方设法要我的玉,我还以为,是苻家不肯报恩……”   “你敢!”苻离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冷冷道,“招惹了我还想全身而退?想都别想。”   这句话似乎颇有深意,可姜颜已经没心思去揣摩。今天夜里短短三个时辰内,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见证了太多,满腹心事,满心疲惫。   “苻大公子,有什么话可否以后再说?”姜颜闭了闭眼,伸手将苻离的手掌从自己肩头拉下,而后将残玉递到他手里,“年轻一辈的事,不该由老人家决定。这玉你先拿着,就当是我谢过你今日的救命之恩。”   苻离垂下眼盖住眼底交叠翻涌的情绪,而后猛地攥住玉,手背青筋凸显。   姜颜狼狈起身,拿起掉在地上的布条重新丢入茶壶烫过,背对他道:“我先给你包扎伤口,天大的事,天亮再说。”   “出去。”苻离道。   姜颜身形一僵,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苻离猛地起身推开原本就老旧不堪的茅屋柴门,当着姜颜的面将系着红绳的玉环扬手丢了出去。   小小的一件东西划过一道弧度,很快湮没在风雪之中,落地都没有声响,不知丢去了何处。   方才那般大力的动作显然牵扯到了苻离的伤处,见到他后背衣裳皆被鲜血浸透,姜颜心脏一紧,叹道:“是我懵懂无知戏弄了你,你要生气便冲我来,何苦伤了自己?”   苻离站在敞开的门口,任由风雪裹了他满身,却恍若不觉,唯有撩动的碎发间一双孤傲的眼眸泛着微红,哑声重复:“出去。”   “有没有可能,她并不知道那块玉是你们婚约的信物?”当初魏惊鸿如此提醒,苻离却并未上心,固执地以为姜颜对他别具用心,如今看来,魏惊鸿那厮一语成谶,说到底,是他在自作多情,可悲可笑。   苻离勾起嘴角,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那笑听在姜颜的耳中,格外刺耳。她沉默着捞起重新煮过的布条,哪怕指尖被沸水烫得通红,也没有吭上一声。   屋外的风雪还在肆虐,吹得破败的门扉哐当作响,油灯禁不住狂风呼啸,倏地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苻离朝屋外走了一步,仅是一步,经过一夜鏖战与奔波又受了伤身体宛如强弩之末,只见双膝一软,他忽的跪倒在地,扶着墙才勉强支撑身体缓过那一阵眩晕。   再睁眼时,姜颜已重新点燃了油灯,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逼仄的屋内一半光,一半暗,亮的地方暖色如春,暗的地方风雪刺骨。   姜颜蹲下与他平视,手中的布条利落地绕过苻离的伤处,缠了几圈打上结止血。苻离抬眼,恍惚之间又想起那日冬阳正好,笑颜明丽的少女拿起一条淡蓝的绦带利落绕过他的腰间,十指也是这般一绕一挑,亲手为他系上端正的礼结,而后抬眼一笑,色如春花……   可现在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你受了伤,不要乱动。”姜颜道,“要出去也该是我出去才对,外面天寒地冻,最适合冷静。”   说罢,她将包扎伤口的结系紧些,拍拍手淡然一笑,当真就起身出了门。   苻离神色微变,匆忙伸手挽留,却因牵动伤处而疼得眼前一黑,指尖只来得及擦过关紧的门扉。   姜颜出了门,在风雪中站了会儿,身体才活过来似的察觉出了彻骨的寒意。身后破败的茅屋寂静,门扉紧闭,苻离并没有追上来。   这样也好,姜颜深吸一口气,冰冷带霜的空气吸入肺腑,令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她裹紧衣袍,趁着夜色掩护朝洗劫一空的街道走去。   半个时辰后,姜颜抱着从某家人去楼空的药铺里顺来的两包药材,吸着鼻涕回到了小茅屋。刚一抬眼,她便怔住了。   风雪已经停了,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际已经现出一抹鱼肚白,而小茅屋前的雪地一片凌乱,像是有人来回反复地踩踏过。苻离披着满身的积雪站在茅屋前的路口,曾经引以为傲的矜贵风雅全都不见,唯余下满眼无法掩饰的焦灼和担忧,定格成一道孤单的剪影。   他似乎一直在寻觅等待着什么,空洞的眼神直到看见姜颜平安归来才有了些许神气。明明眼睛是兴奋的,可面色却越来越冷,一开口声音哑得令人心惊:“你去哪儿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姜颜抱着药,心想:不是你让我出去的?   这句话到底没说出口。那个骄傲的贵公子抿着苍白的唇,眼里拉满了血丝,发丝和眉毛都冻成了白霜,也不知在风雪里找寻了她多久,姜颜心软了,朝他微微一笑:“我给你寻到几味止血的药材。外面冷,能让我进去说话吗?”   晨光乍现,在她身后绽开金红色的屏障,镀亮了屋脊的积雪,掩盖了所有的伤痛与死亡,一切恍若新生。   苻离嘴唇动了动,而后转过身子,背对着姜颜站了许久,久到姜颜以为他会一直保持缄默时,一个似是恼怒又似是无奈的嗓音传来:“难道要我请你进去?”   ……   天亮了,雪霁初晴。姜颜捣了药给苻离敷上,重新包扎好便再次出了门。   苻离挪到门口,看见姜颜正弯着腰在屋前的雪地里摸索着什么。天那么冷,她的手很快冻得通红,苻离不禁拧起两道好看的眉头,问:“你在找什么?”   “昨天的玉。”姜颜起身叉了叉腰,望着白茫茫的雪地直叹气,“我记着你是朝这个方向丢的。”   苻离猛地抬眼,身形僵了僵。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摸向胸口的位置,抬到一半又顿住,扭头哼道:“都退婚了,还找它做什么。”   “成不成婚,不是你祖父说了算;退不退婚,也不是你说了算。”姜颜搓着冻僵的手,自顾自道,“奇怪,哪去了?”   “别找了。”顿了顿,苻离垂着眼道,“兴许别人捡走了。” 第26章   玉到底还是没有找到, 有些可惜。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姜颜挺后悔的。她一向自由散漫惯了, 成不成婚,和谁成婚, 都不是一块残玉能决定的, 又何苦在这关键时候还玉, 平白刺激苻离?   苻离那人, 有傲骨,也有傲气, 哪能受得了当面退婚的屈辱?他这般生气也是情理之中。两人都是少年意气, 若生了嫌隙, 能否活着回朔州都还未可知。   回想昨夜苻离丢玉时的决然,姜颜有些不明白, 明明他觊觎这块玉许久了, 应是早就筹谋退婚之事了, 可为何得偿所愿后他反而那般生气?难道仅仅是受不了当面还玉的屈辱?   姜颜猜不透他,只好坐在门槛上,扭头望着屋内闭目养神的苻离直叹气。   似是有所感应,苻离却在这时猛地睁眼, 对上姜颜的视线,漠然道:“看甚?”   果然由奢入俭难, 他恢复了初见时那般冷淡的态度,姜颜倒有些不适应了。她摇了摇头,问:“你伤好些了么?”   苻离却调开视线, “你我已退了婚约,我伤势如何与你无关。”声音淡淡的,听得出压抑了许多情绪。   灶上的高粱米熟了,冒着腾腾的热气,姜颜起身取了搪瓷碗洗净,一边盛高粱饭一边解释道,“即便没了婚约,你我还是同窗,危难之时互相关怀有何不对?何况,你救过我的命……”   “你爹也救过我祖父的命,互不相欠。”苻离顿了顿,垂下眼道,“你若真想断,便断得干净些。”   断得干净是何意思?大冷天的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分道扬镳吗?   姜颜心中的一点愧疚都变成了无奈,用断了柄的木勺压实碗中的高粱饭,哼道:“反正你也不喜欢我,谁退婚不都一样?你若真面子上挂不住,我让你也还我一次玉,回头和长辈们说是我品行不端配不上你,如何?”   “这并非面子的问题。”苻离闭了闭眼,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索性扭头不看她,模样有些落寞。   一夜奔波,他整齐的束发散乱了不少,鬓边垂下两缕乱发,一身武袍血迹斑驳,和平日那副端庄雅致的模样想比,反而平添了几分少年侠气。   姜颜放下勺子,望着苻离线条完美的侧颜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会,有那么一丁点儿喜欢我罢?”说着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丁点的长度。   苻离身形猛地一僵,膝上的五指握紧,几乎是立刻反驳道:“谁喜欢你?自作多情。”   姜颜‘噢’了声,小声道:“那就好。”   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了苻离,他幽幽望过来,眼神冷得很。   姜颜无视他的目光,将一碗高粱米并竹筷递到苻离面前,温声笑道:“这里只有一小袋高粱米,你将就着吃。有什么话,等我们回了应天府再做商量,若能平安归家,到时候我都听你的。”   苻离无言。姜颜又补充道:“什么都听你的,考课也不和你争第一了。”   苻离神色稍霁,语气软了些许,闷闷地说:“你吃,我不饿。”   “锅里还有呢,放心,我不会饿着自己。”姜颜将碗筷塞入苻离手中,又想起他肩背有伤,行动不便,便好心问道,“可要我喂你?”   苻离一怔,清了清嗓子,别扭道:“不用。”   姜颜笑了声,起身去给自己盛锅底剩下的一点高粱饭。   日光照在积雪上,一层淡淡的暖,将昨夜的厮杀动乱彻底掩埋。苻离和姜颜稍作休整便加紧赶往朔州,毕竟下雪天赶路会留下足迹,极易引来追兵,所以他们一路跋涉,不敢稍作停歇。   到了朔州城外交界处,一条古街横亘眼前,曾经繁荣的商贸之地凋敝残败,积雪被践踏成泥浆,一眼望去见不到活人。姜颜走了数里地,鬓角汗湿的头发湿哒哒黏在脸上,鞋子已经被雪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冷得发颤。   苻离身形狼狈,唇色略微发白,但眼神还算精神。姜颜顾及他的伤势,忍不住劝道:“书篓我来拿罢,你歇会。”   “不用。”苻离仍是这两个字。见姜颜不放心,他抬手将剑丢到她怀里,道:“帮我拿着剑。”   姜颜接住剑,还想要说什么,忽的一个趔趄,一时不察被雪地里的一截硬物绊到,险些跌倒。   她‘哎呀’一声稳住身子,低头一看,雪地里埋着的硬物是个冻僵的死人。   这场战乱中死去的绝对不止一个季平,寒鸦掠过,皑皑白雪覆盖着尸横遍野。   “快走。”苻离打断姜颜的思绪,“天黑之前要到朔州。”   姜颜轻轻‘嗯’了声,跟上苻离的脚步。   穿过古街,如在地狱里行过,狼藉满地。前方宅邸的枯树上,忽有两只寒鸦被惊起,苻离警觉地停了脚步,身后将姜颜护在身后,压低嗓音道:“当心,前方有人。”   话音刚落,只听见哐当一声门被踹开的声响,四个身穿灰褐色短打衫的男人手持柴刀、扛着大包袱从宅邸里冲了出来。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刀刃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鼓囊囊的包袱中绽开一角,露出些许金银器具,一边吆喝一边解下拴在枯树干上的瘦马,明显是趁火打劫的盗匪。   这些吃里扒外的强盗,外患还未解决,倒杀起自己人来了   “有马。”姜颜隐在墙角,低声道。   若能夺得马匹,她和苻离便可以省去步行的艰辛。尤其是苻离,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姜颜知道她的伤势没能得到妥善处理,并发炎症只是迟早的事。   要尽快回朔州医治。   正想着,苻离将书篓放在地上,冷静道:“等我半刻钟。”   苻离这个人真是自信到可怕,从前在国子监还未曾觉得,一旦到了生死关头,他的优势便显露无疑。他说一刻钟,便是一刻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盗匪们被打得满地找牙,一边狠狠地诅咒持剑而立的少年,一边拾起散落的金银器具落荒而逃。姜颜背着书篓出去,喘着气道:“你的伤口没事罢?”   伤口有些裂开了,绷带上又有新的血液渗出,苻离牵着那匹瘦马,握拳抵着鼻尖咳了声,哑声道:“没事。”   “都这样了还没事!”姜颜放下书篓,解开他被血浸透的绷带,又将最后一点止血的草药塞入嘴里嚼碎。   苻离衣襟半解,脖子上的半块玉犹在,勾起了姜颜的许多思绪。她微微失神了一会儿,才在苻离不耐之前吐出药泥拍在他伤处,忍着苦含糊道,“你莫嫌弃。我知道你爱干净,但没有别的法子了。”   肩背的伤被姜颜更仔细地包扎好,苻离沉默着将衣襟合拢,难得乖巧。   “有人吗……救我!”   大门敞开的宅邸内传来一个女人痛苦至极的哭喊,姜颜猛然回头,望着溅了血迹的大门道:“里面有人。”   “救命啊!求求你,谁都可以,救救我……”声音还在继续,较先前衰弱了许多,听得出是真的痛楚至极、绝望至极。   苻离自然也听见了,可两人现今自身难保,哪还能顾及他人性命?   两人牵着马在原地站了片刻,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姜颜问道:“救吗?”   救人是情分,不救是本分,只是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掉头离开,终有一日会良心不安。   苻离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吐出一字:“救。”   闻言姜颜抹了把脏污的脸,绽开一抹明媚的笑来。   心中狭义在,何言死与生?先生教导所言,大抵如此。   求救声越来越衰弱,姜颜跨过血迹斑斑的前庭,寻声来到西厢房,推开门一看,登时愣住了。   这原本应是大户人家,能逃的都逃走了,不能逃的都被盗匪杀死了,两个年长的女人的尸体就横在阶下,而屋中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   妇人姣好的面容十分苍白,鬓发被汗水湿透,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被褥下全是不知名的液体和血迹,正捂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疼得撕心裂肺。苻离跟在姜颜身后,只看了一眼便猛地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道:“她这是……”   “临产了。”姜颜道。   见到有汉人前来,妇人枯死的眼中迸发出一线生机,朝姜颜伸出一只手,就像是要抓住什么一缕阳光似的,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腹中的孩儿……求求你了!”   妇人那直勾勾的眼神,像极了拼死护住典籍的季平。   姜颜按捺住眼眶的酸涩,很快恢复了镇静,她当机立断地掩上房门,对外头候着的苻离道:“苻大公子,辛苦你弄一盆热水过来,还要烫过的剪刀和布条。”   接着,她撸起袖子掀开被褥,将妇人被血水浸透的里裤脱了下来,让她支起腿,问道:“疼了多久了?”   “六个……时辰……”妇人面色煞白,喘息着道,“头胎,强盗杀了嬷嬷,我受了惊,生不下来。”说罢,又是痛得惨叫一声。   姜颜咬着唇道:“你别怕。我没有接过生,能帮你的有限,要靠你自己努力。”   “求你,剪开。再生不下来,我儿就没命了。”妇人眼角有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淌下,浸湿了枕头。   姜颜愣了片刻,才明白妇人所说的‘剪开’是剪哪里。   她猛地摇头:“没有止血药,你会死的!”   妇人嘴唇抖动,哀求地望着姜颜。   妇人受惊难产,两刻钟后才勉强看到胎儿的头,但产妇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又过了半个时辰,大出血,飙出的血柱喷了姜颜满手。   姜颜是个未婚的少女,她不知道怎么给产妇止血,没人教过她这些。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尊严,什么教养,女人的一切美好全部都被苦难和痛楚击得粉碎,只能凭本能在泥泞中挣扎。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给妇人接生。当胎儿连着一堆秽物从血泊中降生,当一抹响亮的啼哭伴随着云层后的阳光倾泻,姜颜浑身脱力,冷汗涔涔,只能靠着床沿跌坐,任凭血污的双手垂在身侧,咬着唇无声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或许是为了满目疮痍烽烟四起,或许是为了生命的脆弱与坚强。   哭过之后,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拭去眼泪,红着双眼剪断脐带,用床头的棉袄将婴儿仔细包裹好,轻轻放在面色惨白、双目空洞的年轻母亲身边。   “恭喜夫人,是个公子。”姜颜挤出一个笑道。   妇人枯死的眼睛一亮,煞白的唇蠕动,断断续续道:“他爹乃……朔州参将……李广英……谢谢你……来世我必……”   气息掐断,妇人眼中的光彩湮灭,头缓缓侧向一边,似是在婴儿的脸上印上一吻,而后再没了声息。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苻离回首,满手是血的姜颜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眼睛红红,看着他说:“苻离,我想带他会朔州。”   苻离神色平静,点头道:“好。”   一骑飞奔,踏雪溅泥直奔朔州城下。   苻离勒马,抬眸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弓弩手道:“国子监学生苻离携带魏晋古籍孤本三十七卷归来,求见蔡千户!” 第27章   入了朔州城, 姜颜于马背上回首展望, 视线随着斑驳厚重的城门一点点变窄, 变窄,最终将冻骨遍野的古道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城中的士兵正推着弩车准备御敌,满面愁云的难民依靠在积雪未消的城墙下, 互相簇拥着取暖,听到马蹄声靠近, 他们木然地抬眼打量来人, 目光哀戚, 茫茫然不知是在乞求谁的怜悯。   苻离勒住马缰绳,率先翻身下马, 落地的一瞬他似是踉跄了一番, 随即很快站稳, 朝马背上冻得嘴唇发紫的姜颜伸出一手, 哑声道:“下来。”   姜颜抱着婴儿,冻僵的手指搭在苻离掌心, 触感麻木, 一时竟分辨不出对方的手掌是冷还是热。被雪水浸湿的双脚失去了知觉,落地时她几乎跪倒, 还好苻离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这才勉强站稳。   怀里小小的婴儿连母乳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姜颜只哺了一些温水喂给他,后来婴儿没了哭腔,她总担心这脆弱的小生命会冷死饿死。此时刚一落地, 姜颜便迫不及待地掀开襁褓逗了逗婴儿泛红的小脸颊,婴儿闭着眼哼了声,哭出声来。   姜颜长松了一口气。   “苻离!”   一声高呼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苻离抬眸望去,只见魏惊鸿仍穿着昨天分别时的儒服,发冠凌乱,衣带倾斜,眼底一圈疲惫的乌青色,红着眼疾步过来,一拳打在苻离的肩头道:“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你小子……你小子……”   苻离肩头有伤,登时疼得闷哼一声,咬牙道:“魏、惊、鸿!”   魏惊鸿后知后觉的看到了苻离肩上包扎严密的伤处,又被他满身的血迹吓到,瞪大桃花眼道:“你受伤了?没事罢?要不要紧?快随我去知州府邸暂住休息,我给你叫大夫!”不经意间瞥见姜颜怀中哭啼的婴儿,更为惊讶,“你们一晚上弄出个孩子?”   “……”姜颜疲惫道,“路上顺手救的,娘生下他就没了,不过他爹好像在朔州城做参将,叫李广英。”   “李参将?”闻讯赶来的蔡岐刚巧听到这么一句,便插嘴道,“我认得,昨夜就是他带人杀出重围,将我和几个太学生救回朔州的。”   蔡岐脸上有尘灰污渍,鲜衣破损了几道刀口,战袄之上飞溅着血渍,应该也是鏖战了一宿。他按着刀转身,朝城墙下指挥士兵守城的一名年轻将军抬了抬下巴,道:“在那呢,城门边站着的那个。”   姜颜将怀中的婴儿交到李广英怀中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参将有了一瞬间的茫然,直到他掀开襁褓,在婴儿红润的胸膛出看到了一只熟悉的、染着血迹的银镯子。   镯子上了年头了,有些凹陷不平,那是妇人身上唯一一件没有被匪徒抢走的物件。临行前,姜颜将它从妇人僵冷的腕上褪了下来,塞入婴儿的襁褓之中。   李参将认出了那只镯子,那是他还是个无名小卒时亲手戴在新婚妻子腕上的。大手合拢握住镯子,他低头看了眼怀中哭得五官扭曲的婴儿,折剑般的唇几番颤抖,好半晌才用尽力气般抬头看着姜颜,声音暗哑到几乎成了气音,只问了一句:“我夫人呢?”   这个高大的男人睁着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姜颜,眼里闪烁着卑微的希冀。   姜颜缓缓摇了摇头,说:“尊夫人用自己的命生下了他。”   闻言,男人眼中的希冀覆灭,化成浓重的悲伤。他许是早料到了如此,短促地哽了一声,而后又猛地站直身子,竭力维持着一个将领最后的尊严,喑哑说:“昨夜我奉命带兵驰援,本有机会救她,可我不能……”   武将的天职是服从军令,先国后家,李参将没能说出口的那些话姜颜都懂。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同他做最后的道别,轻声道:“孩子是巳时出生的,还没有喝过奶水。”   李参将点点头,一行水渍划过刚毅的脸颊,又被他飞速抹去。   他抱着啼哭的孩子快步走到簇拥的人群前站定,环视四周,红着眼道:“李某有个不情之请。家中男孩刚出生没了母亲,诸位中若有哺乳期的娘子,可否救救我孩儿?”   人头攒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回应。   李参将喉结滚动,拔高声线,几乎是恳求般道:“李某虽不是家财万贯,但奶水钱还是给得起,求诸位帮个忙!”   “官爷!”   人群中站起一个女子,婉转道:“奴家名唤十三娘,刚生产完,奶水够,可以喂养令公子。”   这名唤‘十三娘’的女子妆容晕染狼狈,看不出年纪,大红大紫的衣裳看上去十分可笑,举手投足间自带着风尘气,应是流亡出来的烟花女子。见众人皆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十三娘不惧反笑,叉腰挺了挺傲人的胸部道:“看什么看!说不定老娘还睡过你们的爷爷,当过你们的奶奶!”   有人质问:“你会喂奶?你孩子多大?现在在哪?”   闻言,十三娘的笑容明显一僵。片刻,她伸手局促地抹了把头发,说:“出生四个月,生了病,昨夜逃亡时没撑住,死了。”   “她这样的人,不会带病吧?”又有人小声议论。   十三娘垂下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哽塞的嗓子,再抬头时又换上了笑脸,对李参将道:“奴家身子上下,只有这点奶水还是干净的。官爷,奴家不要你的钱,奴家只想再尝尝当娘的滋味……您若是信得过,便放心将孩子交给奴家,从此便是奶喝光了血淌尽了,奴家也绝不会亏待令公子!”   “人有善恶之分,却无贵贱之别。”李参将如此说着,将婴儿交给了十三娘,朝她抱拳一躬道:“我会命人安置好你,从此,你便是我儿的乳娘。”   他牵起婴儿的蜷缩的小手,凑到胡茬邋遢的唇上一吻,这才大步走到姜颜和苻离面前,直挺挺跪下,诚恳道:“二位对犬子的救命之恩,李某没齿难忘!”   姜颜大惊:“哎,将军这是作甚!”   苻离伸手去扶道:“李将军,快请起!”   李广英这才缓缓站起,再一抱拳,“李某学识有限,既然二位恩人乃太学儒士,必当满腹经纶,还请二位为我儿赐名!”   姜颜下意识望了苻离一眼。   他脸色不大好,身上有伤,又长途奔波,不宜再费神。于是姜颜代为回答道:“此时硝烟四起,国土沦陷,不如单名一个‘复’字,收复失地的‘复’,亦是失而复得的‘复’。”   “李复,好名字!”李参将连连点头。见到面前的两位太学生一身狼狈,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李某只顾着自己,倒险些怠慢了二位。请二位随我前去知州府邸稍作歇息!”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的魏惊鸿道:“不劳烦李参将,我送他们回去歇息便是。”   “苻公子!”   “兄长!”   两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他们的谈话,姜颜心脏一紧,回首望去,只见程温和季悬拨开人群奔过来。尤其是季悬,脚步还未站稳便气喘吁吁问道:“大公子,我兄长呢!”   苻离苍白的唇线紧抿,没有说话。   季悬在两人身后观望了一眼,焦急道:“你不是说天亮后会和我兄长来此汇合吗?我兄长呢?”   姜颜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刻,可当它真正来临时,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走出同伴死去的阴影,也没能做好迎接狂风巨浪的准备……   霎时间,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   姜颜咬了咬唇,将马背上挂着的、带着干涸血迹的书篓抱下来,递到季悬面前。   篓中的书卷十分熟悉。季悬仍记得在昏暗阴冷的地穴遗址中,季平拿着沾有湿润泥土的古籍爽朗一笑,眼睛晶亮地说:“说不定这批古物整理出册,扉页上便会写着‘弘昌十四年,监生季平整理编纂’。”   可现在,那书册上血迹斑驳,而季平没有回来。   季悬望见上面的血迹,满目的焦急登时化为凉意。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茫然问:“大公子,季平人呢?他是不是和你们走散了?”   “横梁坍陷时,他将这批古籍护在身下……”   苻离垂着眼,五指紧攥成拳,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低哑道:“我没能带回他的尸体,抱歉,季悬。”   “尸……尸体?”   季悬的眼睛瞬间红了,而后他像是突然爆发似的冲上来,狠狠揪住苻离的衣襟道:“你是不是看错了!你不是说会和他一同回来的吗!你不是骑射第一身手不凡的吗!你那么厉害为何独独丢下了他,他可是连伤了指头都会痛得流泪的啊!”   “季悬你冷静!苻离重伤未愈,你冷静点!”姜颜想要向前规劝,却被悲痛得失了理智的季悬一把推开,混乱之中竹篓摔下,染血的书籍散落了一地。   蔡岐和魏惊鸿一左一右将季悬架开,季悬兀自挣扎,年轻的脸上涕泗横流,撕心裂肺地哭喊质问:“为何独独丢下了季平,啊?你说话啊苻大公子!”   苻离被他揪得衣衫凌乱,牙关紧咬,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风华无限的少年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片刻,苻离轻咳一声,唇上溢出些许血色,呼吸急促道:“抱歉……”   话未说完,他一个踉跄向前栽倒,又被李参将和姜颜手忙脚乱地扶住。   “苻离死了!”魏惊鸿悲痛大喊。   “没死!别胡说!”姜颜语气少有的严厉,伸手在苻离额上一摸,果然烫得厉害,也不知烧了多久。她缩回手,蹙眉道:“伤势加重又染了风寒,立刻请最好的大夫!”   话刚落音,她自个儿倒是喉中一痒呛咳出声,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倒。   一觉从申时睡到子时,姜颜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北风呼啸。   换了干爽的衣物,又睡了这么久,除了仍有些咳嗽之外,身体倒无大碍了。床头贴心地准备了新冬衣,姜颜愣神看着帐顶,终是掀开被褥起身,穿戴整齐下了榻。   一推开门,便见邬眠雪端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走来。   两人明明只是一天一夜未见,却恍若隔世。   “你醒啦!”邬眠雪笑出一个小酒窝,将汤药往姜颜面前一递,催促道,“快将药喝了,止咳。”   姜颜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汤很甜,想必是川贝枇杷煎熬的汤水,可心里的苦却怎么也抹不掉。   姜颜将空药碗放置一旁,问:“苻离情况如何?”   邬眠雪道:“下午喝过药了,但烧还未褪。方才大夫换了药方,魏公子正煎着药呢,想必过会儿就好了。”   姜颜颔首,嗓子眼涩了一会儿,又问:“季悬呢?”   “程温陪着他。”邬眠雪开解道,“季悬就是太伤心了,失了疯,说话没过脑子的,你别介意。”   姜颜摇了摇头。她自然不介意,但最难受的是苻离。尽管他从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但姜颜知道,他定是将季平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   苻离这人啊,就爱钻牛角尖。   姜颜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屈指叩着案几,望着琉璃灯中的一线火光许久,终是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苻离。”   这是知州府邸腾出来的后院,苻离就躺在对面的厢房。   姜颜推门进去的时候,魏惊鸿正靠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听到脚步声,他猛然惊醒,喝道:“谁?”   还算警觉。姜颜对他笑笑:“魏公子下去歇会罢,这里我守着。”   姜颜和苻离的秘密魏惊鸿是知晓的,便不客气道:“也好,两天没睡,我困死了。”   魏惊鸿伸了个懒腰,将折扇反手插在脖子后的衣领中,起身走了两步,而后想起什么似的一顿,回身问道:“你和苻离是怎么回事?”   姜颜拿了蒲扇利落地扇了扇炉中的炭火,在咕噜滚动的药香中反问:“什么怎么回事?”   “你的半截玉环,怎的到了苻离身上?”魏惊鸿直截了当,指了指屏风后昏睡的苻离道,“下午我给他换衣裳,在他贴身的衣裳里发现了一块玉……不是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块,是红绳串着的,那是你的玉罢?”   姜颜摇动蒲扇的手一顿。   难怪她在雪地里摸了许久都不曾找到,原来竟是被苻离偷偷捡去了,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她满地乱找,真是可气。   不过丢都丢了,为何还要找回呢?   姜颜哑然失笑,索性大方承认了:“是我的玉。魏公子就当做不知道罢,我也当做不知道。”   若是拆穿,他多半又要气急败坏了。   魏惊鸿倚在门口笑道:“苻离这个人别扭的很,十句话里有一半不是真心话,以后他若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千万别厌弃他,将他的话反过来理解便对了。”   姜颜一脸莫名。   魏惊鸿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以后就明白了。”说罢,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了。   屋内瞬间寂静了下来,唯有药炉中的柴火噼啪作响。姜颜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望去,榻上的苻离仰面躺着,在橙黄的灯光下,他面部轮廓柔和了不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锋利。   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头轻轻皱起,好看的嘴唇也微微发干。   魏惊鸿到底是个粗心眼的,不会照顾人。   如此想着,姜颜倒了杯茶水吹凉,打算给苻离润润喉咙。谁知才以转过屏风,便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睛。   苻离不知何时醒了,正倚在床头看她。   这倒是好事。姜颜怔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对苻离道:“渴了吗?喝点水润嗓。”   说罢,她坐在榻前,将水杯递到苻离嘴边,“不烫的,你喝。”   苻离明显是还未退烧,眼神有些失焦,看上去有些茫然和脆弱,好在还算听话,就着姜颜的手抿了几口,方哑声问:“你怎么在这?”   “睡不着,走着走着就到这了。见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便大发善心给你端汤送药。”   姜颜笑着胡诌,可惜苻离脑子还没烧傻,并不上当,拧眉道:“叫魏惊鸿来。”   “他睡了。”姜颜放下茶杯,转身去外间倒汤药,回来时见他面有郁色,便道,“季平的事不能怪你,若要较真,也该冲着我来。毕竟无论怎么看,我才是最弱的那个。”   “你不是。”苻离道。   “嗯。”姜颜搅动药碗,待药汤不那么烫了,便递给苻离,“将药喝了,睡一觉一切都会好。”   苻离皱起眉,明显有几分抵抗。   “讨厌喝药。”他说。   “也讨厌白菜,讨厌按部就班,更讨厌读书。”顿了顿,苻离忽的抬眼,没有焦点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姜颜,在灯火映衬下闪着莫名的光,“我也讨厌你。”   “……”   姜颜可以确定苻离是烧糊涂了,往日清醒时他是从来不会表露情绪的,总是冷着一张脸,叫人猜不透摸不准,如今连说了几个‘讨厌’,可见是真糊涂了。   “你总是那般,那般……”苻离‘那般’了许久也没说出下文,只垂下眼,自语般又重复一遍:“姜颜,我不喜欢。”   “哎哎,够了够了,哪怕你是病患也不能这般任性啊。”姜颜无奈叹道,“即便是我,三番两次被你说讨厌,也是会伤心的。”   说着,她将药汤往床边一放,哼道:“既是这般不待见我,我便走了,你好生休息。”   可才刚起身,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姜颜挑了挑眉,微微侧首,视线落在腕上。苻离发着烧,掌心很烫,就那么紧紧地攥着她,一声不吭。   “不许走。”冷冷的、命令的语气。   从姜颜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睑和英挺的鼻梁,还有紧抿的唇线,一如既往的清高倔强。   作者有话要说:  魏惊鸿: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啦!   苻离:阿颜肯定不知道玉在我手里,我掩饰得特别好!   姜颜(蜜汁微笑):我就静静地看着你。 第28章   苻离一手端着药碗小口小口地饮着, 一手仍攥着姜颜, 令她脱身不得, 平时冷傲矜贵的少年一生了病,倒像个小孩似的粘人。   腕上的温度烫得惊人,姜颜费力抽了抽手, 谁知才从苻离掌心抽离,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袖子, 半晌挣脱不得, 她‘哎呀’叹了声, 索性坐在床边的踏脚上,借着昏黄的烛光打量着苻离。   他修长好看的指节上破了皮, 暗红色的痂衬着白皙的肤色, 显得触目惊心。屋外依旧朔风凛冽, 拍打着窗扇, 姜颜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他手持残剑立于硝烟之中的身影,想起他面对季悬失了理智的质问时低下的头颅, 不知为何, 心中竟有些柔软,仿佛初见时针锋相对的抬杠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前世。   莫非, 这就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   想着,苻离已仰首饮尽了最后一口汤药。那药想必苦的很,苻离拧着眉,淡色的唇线紧抿,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待压抑住嗓子眼涌上来的苦意,他倾身将空了的药碗放在床边案几上。   “苻大公子,我至今对你仍是不服气的。”或许是屋内太安静了,姜颜情不自禁开口道,“在知道婚约之前,我的斗志是源于你的傲慢无礼。后来,则是源于对你的一丝嫉妒。”   未料她会这么说,苻离的手一顿,指腹在碗沿停留了片刻,而后哑声问:“嫉妒什么?”   “嫉妒你的天赋呀。无论是在考场还是在战场,你总是极具侵略性,文章、御马、射术、剑术,样样都是魁首。”可惜人无完人,上天将他的天赋精雕细琢,却将他的脾性揉成一团烂泥,别别扭扭的叫人猜不透。   苻离打断她的思绪道:“你若是三岁起就被逼着亥时睡、卯时起,十数年笔耕不辍,也能如此。”   姜颜回神,感叹道,“首辅大人这么严厉的么?”   苻离沉默。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垂下眼望着姜颜微皱的袖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我所求并非圣贤之道,千篇一律的格式文章我早就写腻了。”   他说这话时少见的沙哑低沉,听起来有几分落寞。   苻大公子今日真是病的厉害了,这些话,平日他即便烂在肚里也不愿说出口的。   姜颜好像在今夜才真正地认识苻离,这个万众瞩目、司业器重的儒生楷模说他不喜欢读书作文,如同富可敌国的商贾说他不喜欢钱财……那种感觉就像是姜颜拼尽全力挥去一拳,却被苻离轻飘飘接住并将她击倒在地狠狠碾压,末了还要矜贵地擦擦手,俯视她说:“其实我也一点也不喜欢打架。”   被这个‘不喜读书’的国子学魁首打败那么多次,姜颜简直要愤世嫉俗了。   灯影摇曳,姜颜一脸复杂地问:“那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做武将。”病患苻离有问必答,攥着她衣袖的手紧了紧,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隐约可见。他眼里映着灯火,笃定道,“定国□□,守护你……”顿了顿,他又吐出一个字,“……们。”   姜颜并未留意到他那意味深长的字间停顿,而是惊异于他眼中的坚定。此时于乱世之中,危城之下,他这喑哑的一句如有千钧重量,掷地有声。   “挺好。”虽然不知为何自己就成了苻大公子的倾吐对象,但姜颜依然尽职尽责地开导,颔首又重复了一遍,“做武将挺好。”   苻离目光柔和,心中感动于她的体己。   可惜还未感动完,便见姜颜眯着月牙眼碎碎念:“你若走了,国子学内我独孤求败稳坐第一,挺好挺好。”   “……”声音很小,但苻离听见了。   今夜格外宁静,两人放下过往成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记不清是谁先睡着的,待到苻离醒来时,窗外已现出些许熹微的晨光。   掌心的布料柔软,他低头一看,自己仍攥着姜颜的衣袖,而眉目艳丽的少女趴在床边睡着了。   油灯早已燃到尽头,屋内的光线晦暗,冷得很,姜颜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鬓边散乱的发丝黏在嘴角,也不知在这里趴睡了多久。   那股莫名的悸动又来了。鬼使神差的,苻离松开她的衣袖,修长的指节微微上抬,似乎想替她拿下嘴角那几根调皮的发丝。可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睡梦中的姜颜却是拧紧眉头轻咳了几声,应是受凉了。   伸出的手顿了顿,苻离皱眉,转而拿起床榻边叠放的冬衣披在了姜颜身上。   动作很轻,但姜颜立刻就醒了。她有些茫然地坐直身子,任凭身上的冬衣滑落肩头,压着的那半边脸颊带着些许红痕,涣散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望着苻离道:“退烧了?”   很奇怪,明明屋内晦暗,苻离却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光。   “嗯。”退了烧,苻离神清气爽,想要掀开被褥下榻,又顾及姜颜在身边,只好低声道,“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关于昨夜的事,苻离依稀记得一点。自己貌似烧糊涂了,毫不设防地拉着姜颜说了许多心事,如今清醒才觉得丢脸,平白让她看了笑话。   他眼底思绪复杂,姜颜已抻着腰起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和脖颈哼道:“也不知昨晚是谁拉着我不放手,如今醒了就卸磨杀驴赶我出门。”转过屏风走到外间,她又问,“你身上有伤,可要我唤魏惊鸿来帮你?”   “不用。”骄傲如斯的苻离又怎会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他动作缓慢地掀开被子下榻,穿衣时才发现身上的里衣被换过了,顿时眼神一紧,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怀中。   红绳串着的玉还在,苻离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下榻披衣穿上,系好腰带穿戴齐整出来。他似是有话要说,面无表情地站了片刻,才试探问:“昨日,是谁给我换的衣裳?”   “自然是魏惊鸿。”姜笑着看他,故意道,“怎么,你如此谨慎,可是怀中藏了什么秘密?”   苻离眼神有些不自然,扭过头否认:“没有。”   他不坦白拾回残玉之事,姜颜便当做不知道,只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眼里蕴着狡黠,不再追问。   卯正时分,国子学的六名儒生聚在厅中用早膳,席间谁也未曾开口说话,气氛沉闷非常,唯有碗筷碰撞的叮咚声间或响起。   季悬眼睛肿成核桃,面色灰白,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   他这模样,显然是还未从丧兄之痛中走出。姜颜心中沉重,担忧地看了对面食案的苻离一眼,见他面色镇定,仍垂眸舀着粥水饮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蔡岐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擦着手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今日便收拾好从南城门出,回应天府复命。”   “什么叫‘人都到齐了’?”季悬冷冷打断话语道,“千户大人莫不是忘了,季平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尸堆里呢!”   蔡岐冷硬道:“那你待如何?让其他几个人连同拼死送出来的书籍一起给你哥陪葬?”   季悬握着拳不语,眼睛通红,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在他衣襟上晕染出一抹暗色的痕迹。   厅内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苻离将最后一口粥水咽下,然后打破僵局道:“你们跟着蔡千户走,我留下。”   “苻离!”   “苻公子!”   魏惊鸿道:“苻离,你发什么神经!”   面对众人惊异的视线,苻离冷静起身道:“我会将季平带回应天府。”   蔡岐一拍案几,刚说声‘胡闹’,便忽的听闻外头锣鼓急促,一名小将一边敲锣一边飞奔而过,口中喊道:“鞑靼来袭,全城戒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鞑靼来袭,全城戒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昨夜朔州军士彻夜不眠,严阵以待,唯恐鞑靼夜袭来犯,谁知守了一夜都不见鞑靼人影子,如今熬了一宿的将士已是疲惫不堪,偏偏遇上敌军!一时间四周脚步纷杂,将领策马,指挥弓-弩手和甲兵排列布阵,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恐惧如乌云笼罩着这座城池。   “有什么话路上说!待会打起来,你们想走都走不了!”蔡岐一声令下,“备马,走!”   可六个少男少女依旧缄默地站在厅中,谁也没有动身。   蔡千户瞪大眼,吼道:“你们这是反了!”   “千户大人,临行之际冯祭酒百般叮嘱我等七人要同进退,共生死。如今朔州城百姓还未逃亡,我们怎可先行弃城离去?”程温歉意一笑,温声开口,“七个人一同来,就该一同回,哪怕……只是尸身。”   “你们以为打仗是儿戏?刀剑无眼,是要死人的!”蔡岐怒道,“区区一个朔州城,能顶几日?”   苻离沉思片刻,道:“鞑靼要攻城,无非是抬木杵撞开城门或以投石机攻城。但此番鞑靼一日便从边城攻来朔州,必定是轻装上阵,且朔州城外地势开阔平坦,并无巨石供其使用,投石机派不上用处。”   “那便只剩下木杵撞门。”姜颜接上话茬,“我们可以人力或重物堵住城门,只要城不破,便有胜算。”   “鞑靼攻势迅猛,中途不做任何停歇,多半想速战速决,所带粮草不超过七日。只要想法子派高手绕去敌军后营,烧其粮草,坚守两日便可退敌。”说着,苻离望向屋外倾泻的阳光,雪霁天晴,西北风很大,最适合火烧粮营。   “我爹乃镇国大将军,手握十万精兵镇守沧州,调兵赶来也不过一日的路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邬眠雪挺身而立,凤眸明亮,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我愿手书一封,命人前往沧州报信,三日内必可求得援军前来!”   在国子学内,邬眠雪一向是谨慎低调的,存在感甚低,谁也不曾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挺身而出,并抛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蔡岐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邬眠雪,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你?”   “对,我。”邬眠雪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复往日乖巧,眼眸中浸润的是将门虎女的从容淡定,“前夜逃亡,千户大人以为那两个鞑靼人是谁杀的?”   果然,小羊羔总算露出獠牙来了。姜颜从第一次练习射术开始,就隐约觉得邬眠雪好像在刻意掩盖自己的身手,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藏拙,但此番能得镇国将军相助,胜算已有了□□分。   蔡岐按着刀在厅内踱步,似乎在权衡利弊。半晌,他停了脚步,反身问道:“你们想好了,若城门未曾守住,敌人粮草不曾烧毁,沧州援军不曾到来,你们该如何置之?”   苻离笃定道:“三条计策只要成功了两条,便不可能会输。”   蔡岐道:“万一呢?”   “若万一如此……”苻离沉吟片刻,冷声道,“若万一如此,烧掉朔州粮营,弃城投降,保全城百姓性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蔡岐瞪大眼,打量苻离许久,才喃喃道:“你小小年纪杀伐果决,倒是天生的将才。” 第29章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二十一夜, 鞑靼陆续攻城两次, 皆不成功, 双方僵持已有九个时辰。   夜里子时,鞑靼发动第三次攻城之战,厚重的城门在千斤重杵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木屑飞溅,朔州军士以血肉之躯顶住城门, 一批死了另一批顶上, 不到半个时辰, 战死士兵已逾一半,尸骨在城墙下堆积如山, 血迹从城门一直蜿蜒淌到了街口。   汉军死伤惨重, 眼瞅着城门就快顶不住了, 朔州参将李广英满身血迹策马而来, 就地募兵道:“我大明江山,岂容胡人铁骑践踏!诸位热血儿郎愿死守国土者, 请随我一战!”   道旁呼声一片, 陆续有壮年男子告别妻女,提着锄头、镰刀等物加入了抗敌阵营。一开始只有十几人, 渐渐的变成几十人、几百人……视死如归的人群陆续奔赴战场,人群中甚至可以看到稚嫩的少年和白发老翁。   魏惊鸿和邬眠雪先加入了守城之战,而后是伤势未愈、高烧初退的苻离——当这个清冷的少年束起长发,扎紧护腕,手握长刀翻身上马的时候, 姜颜张了张嘴,劝阻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只化成微笑的一句:“苻大公子,你们要平安回来。”   苻离跨坐马背上,身披夜色如墨,朝她轻轻颔首:“好。”   姜颜、季悬和程温三人身手平平,被蔡千户命令留守府衙照顾老弱。此时灯火阑珊,呵气成冰,姜颜独自站在檐下,望着漫天飞舞的火灰,听着远处轰鸣四响喊杀震天,一颗心揪紧久久不能平静。   方才听府衙的人说,陆老先生早已平安到达城中驿站,姜颜心想左右上不了战场帮忙,干着急也是无用,索性收拾好仪容前去拜访。   驿站并不远,拐过一个街口便到了陆老暂住的地方。姜颜前去叩了门,说明来意,便有两名陆家弟子引灯带她进门去,穿过堆放着十余箱经史典籍的前庭,转去待客的厅堂。   堂中灯火辉煌,亮如白昼,阶前站着五六名满身尘土的书生,应是朔州本地的儒生,特地慕名来求见陆老。屋内则立着四名而立之年的陆家直系弟子,正掌着灯照着一堆沾满灰黑泥土的简牍古籍,古籍之中,半跪着一位峨冠博带、身披鹤氅的清瘦老者。   “文物出土本就脆弱无比,一触即碎,偏生大同府的那群匹夫还如此粗鲁,一锄头挖碎了多少简牍,又碰上这番战乱……”老人嗓音带着些许沙哑,但中气十足,徐徐道,“若先人知晓自己的心血会被后人如此糟蹋,怕是要魂魄不安。”   掌灯弟子命姜颜阶前等候。儒生们一一自报家门,陆云笙连头也不抬,依旧全神贯注地整理古籍,以极其虔诚的姿态拂去残卷上的尘土,将其小心放入弟子手捧的托盘之中,嘴中念叨着“这份归于六艺略”“这份受潮,字迹模糊,要小心修复”……自始至终,没有看那群儒生们一眼。   当世大儒,果然气场非凡。儒生们受了冷落,俱是垂首立于一旁,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懈怠怨言。   很快轮到姜颜了,她缓步向前,朝着蹲身清理古籍的陆老拢袖,一躬到底,诚恳道:“晚辈兖州姜颜,见过陆老先生。”   她本不抱希望得到回应,谁知陆老在听到她的名字后背影一顿,良久才缓缓回过头来,眯着眼打量姜颜,像是在确认什么。   陆老除了长髯花白了些许,与八年前无甚区别,依旧是仙风道骨之姿,深陷的眼睛很是矍铄。   “你是姜颜?”似乎嫌光线太暗,陆老取了弟子递来的灯笼,朝姜颜走了两步,又仔细照了照姜颜的容颜。记忆与现实重合,他恍惚了一瞬,才神情复杂道,“兵荒马乱,你来此作甚?谁让你来的?”   “受父亲母亲之命,特来答谢先生举荐之恩。”说罢,姜颜下跪磕头,以额触地,行大礼道,“当然,即便没有父母之命,于情于理姜颜都该来这一趟,亲致谢意。”   陆云笙望着姜颜,神色十分复杂,说不清是喜还是怒。良久,他花白的胡须抖动,挥手屏退一众儒生弟子,待屋内再无闲人,他才沉声问道:“你母亲……这些年可好?”   姜颜抬头,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按捺住心底的疑惑答道:“回先生,母亲身体康健,与父亲琴瑟和鸣,虽无大富大贵,却也无忧无虑、天然自在。”   陆老负着手在门口站定,似乎在品味这句话。他的视线透过庭前摇曳的烛光,透过刀剑纷乱的战火,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许久才问:“你何时启蒙?平日里,素爱读些什么书?”   姜颜答道:“从能坐开始就拿着笔胡乱写画,父母嗜读且工于书画,学生耳濡目染自然有了几分兴趣。家父对我的学习并不严苛,任凭我自由发展,故而除了经史典籍,画了图的方技营造也略有涉猎,最喜诗文话本。”   “哼,你父亲一向如此!”不知哪句话惹怒了陆老,他语气不善道,“你回去罢,以后不必来见我,也休得在我面前提及你父母。”   万万没想到陆老态抵触她父母至此,明明方才还关心自个儿的母亲不是么?姜颜心中颇有疑虑,笑意也淡了些许,“晚辈不知父母犯了何错?若有冒犯陆老的地方,晚辈愿再顿首以谢罪。”   陆老也不愿为难一个后辈,叹道:“你父亲造下的孽,与你无干。”   姜颜心目中的父亲一向是伟岸正直、清廉端正的,听到陆老如此评价父亲,她倒是犯了倔,硬要刨根问底了,遂直言问道:“敢问陆老,父亲所犯何错?”   “那个离经叛道的竖子,拐走了我的掌上明珠!”时隔十七年提及此事,老鸿儒仍是满腹怒火,拂袖转身道:“我陆某一生硕望宿德,无愧于礼教,可生下的女儿却抛下门当户对的婚姻私奔寒门,十七年来,我只当他们死了。”   姜颜从未见过外祖父,也从未见过母亲回门省亲,而是不懂事时偶然问及外祖父外祖母,母亲只是苦笑着说:“天高路远,来日方长。”   年初举荐之时,姜颜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母亲也姓陆,闺名宝苓,与陆老同宗。那时她便想着,母亲是否是陆老的旁系后人?   只是没想到竟会是亲生女儿,还是做出了逃婚私奔这等惊天动地大事的女儿。出生在那样礼教严苛的陆家,当母亲选择了真爱,则势必会被整个家族厌弃乃至驱逐……也难怪十数年来,一提及亲人母亲总是几番哽塞、有苦难言。   “学生无法评论是陆家礼教严苛还是母亲不守孝道,但学生仍记得八年前您花重金买去我那一文不值的折扇,也记得当时母亲眼里的泪水。您不点头应允,学生不敢唤您一声外祖父,但这个头我得给您磕。”她一顿首,以额触地道,“父母鹣鲽情深实乃真爱,这一顿首,愿先生恩怨两消。”   说罢,再一顿首:“父母不能承欢膝下以尽孝心也是事实,这一顿首,学生代为请罪。”   从入门那刻起,三个响头磕下,陆老已是红了眼睛。但高傲的大儒不愿示弱,仍梗着脖子道:“那竖子的错,与你这后辈何干?若是旁人见了,还以为老夫为老不尊欺负一个女娃娃。你且起来!”   姜颜微微一笑,最后一顿首:“谢外祖父!”   陆老双目一瞪:“不许这般唤我,你母亲早与陆家再无瓜葛!”   若真是不管母亲死活了,您老又怎会在姜家贫寒之际不远千里去重金求扇?又怎会在外孙女入国子监求学无望时极力举荐?   姜颜心知肚明,但也只好顺着老人的犟脾气来,起身一躬到底,改口道:“谢陆老先生。”   天色微明,黑云压城欲摧,朔州城的战乱仍在持续。   邬眠雪不知从何处夺了一柄七尺来长的龙纹大刀,一路拍马冲破城门撞开的缺口,将入侵的鞑靼人斩于马下,救出被围困的魏惊鸿。手上的鲜血还未干透,这个勇猛的少女伸手将气喘吁吁的魏惊鸿捞上马,喝道:“坐稳!”   魏惊鸿望着她溅着鲜血的肉嘟嘟的雪腮,恍惚间仿佛有些认不出这就竟是国子学内那个细声细语的包子脸少女。魏惊鸿一剑斩下追来的敌军,抹了把脸上的血大声道:“你这身手,同苻离有得一拼!”   邬眠雪笑出一个梨涡:“老娘上阵杀敌时,苻大公子还不知在哪儿呢!”   英气十足的语气,令魏惊鸿瞠目结舌。邬眠雪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暴露了军营的匪气,顿时一噎,换了平日那副软绵绵的语气道:“之前吓退了三门亲事,阿爹怕我嫁不出去才将我送来国子监,盼望我沾染些书生气,做个温柔的大家闺秀。阿爹老了,我不想让他伤心,所以一直在努力地伪装自己,本来很成功的,谁知……”   谁知碰上了大战乱,连活下去都是个问题了,哪还顾得了装柔弱拐骗小郎君。   “我倒觉得你如今的模样更耀眼些。”马背颠簸,魏惊鸿的声音被颠得含糊不清,笑道,“大恩不言谢。放心,你的婚事包在本公子身上!”   卯时,朔州城北浓烟滚滚,大火借着风势烧了鞑靼的帐篷粮草。汉军偷袭成功,鞑靼大乱。   卯正,浑身浴血的苻离飞奔上城墙,弃了卷了刃的长剑,就地拾起弓箭拉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一名鞑靼将领的脖子。辰时,鞑靼撤军退守外城。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朔州镇国大将军调兵来援,追杀鞑靼,收复失地。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鞑靼退回关外,历时五日的战乱终于得到平息。当天夜里,苻离亲手从遗址坍塌的隧洞口里挖出了季平的尸首,将其运往朔州。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蔡岐护送六名儒生并尸首回应天府。   回到应天府的那日,皇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六名儒生满身素缟,踏着积雪一步步扶棺入城。   弘昌十四年十二月初四,国子学馆内摆着季平的儒服一套,以最高的礼仪为他置香火,鸣丧钟三声,祭酒、司业、博士并三千儒生皆配白麻,为以身殉道的季平送行。   姜颜一身白服立于队伍的最后,而在她的身旁空了一个位置,属于那个清冷贵气的苻家少年。   回应天府已有两日,而苻离始终不曾再出现在国子学内。 第30章   弘昌十四年冬的这场战役伤亡惨重, 打破了大明十数年来的安定祥和, 鞑靼虽退回关外, 但后续的谈判牵扯甚多,不过,那是朝中文武百官们的事儿了。   加上季平拼死护住的那三十七卷孤本, 国子监一行人共从战火中带回了四百零九本残卷,另有六百余卷在陆老手里, 剩下的只能等到边境安定后再次挖掘。十二月初五, 太子命人抚恤了季平一家, 又给姜颜、程温等五人赏银二十两、绢帛十匹,以作嘉奖。   一时间众人看他们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 同他们搭话时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   但苻离一直未曾出现, 不知情况如何。   年底, 国子监会休假数十日, 以便监生们归家探亲团圆。再过几日便是假期,馆内的学习轻松了不少, 只有博士和助教偶尔会来抽查功课, 其余时候一律放学生们自行研读。   江南的雪柔软而安静,没有塞北的呼呼风响。姜颜看书看累了, 趴在案几上打盹儿,恍惚间仿佛又看到清冷贵气的少年坐在邻座的位子上,朝她投来倨傲的一瞥,轻嗤道:“白日酣睡,不知羞。”   姜颜几乎立刻就惊醒了, 朦朦胧揉着眼扭头一看,身侧位置空荡,笔墨纸砚摆放齐整,显然是多日不曾有人触碰……并没有那人的身影。   苻离不在,生活似乎少了几分乐趣,激不起一点波澜。   她打了个哈欠,正托着下巴发呆,就见邬眠雪拉着阮玉凑过来道:“阿颜,恭喜你这次考课再得魁首!”   邬眠雪又恢复了初来国子监时那般干净软糯的模样,笑不露齿,说话轻柔,仿佛塞外扛着几十斤大刀披荆斩棘的女子只是一场梦境。见姜颜没说话,邬眠雪有些忐忑,趴在对面案几上极小声地说:“阿颜,你不会见了我的真面目后就嫌弃我是个粗人,不愿与我相处了罢?”   “胡说什么呢。”姜颜飘向天外的思绪被邬眠雪一句话勾回,笑道,“说起来我更喜欢你横刀立马的样子,英姿飒爽。”   邬眠雪眨眨眼,嘿嘿笑道:“不呢,还是装乖巧点好。给我爹骗个女婿回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一旁的阮玉听得迷迷糊糊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道:“自从你们外出归来,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啦。”   出去历经战乱一场,那些浸润了鲜血和硝烟的回忆依旧痛入心扉,自从朔州归来后,姜颜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敢摸弓箭,她怕箭矢穿透草靶会迸出粘稠腥热的鲜血来。   她刻意将记忆压入心底,只是笑着朝阮玉摆摆手,不再提及。   外头簌簌落雪,馆内读书的学生很少,气氛难得舒适安宁。正聊着,魏惊鸿摇着纸扇悠悠进门,扇面上写着斗大的‘有钱’二字,当真招摇另类得很。见到几位少女,他不由眼睛一亮,道:“哟,原来你们都在这呢!”   姜颜戳了戳邬眠雪,使了个眼色道:“阿雪你看,这个‘女婿’就不错。”   “讨打!”邬眠雪知道她是在取笑自己‘给爹骗个女婿回去’的那句话,气得捏了捏姜颜的脸颊,“当心我拖出四十九斤的长刀揍你。”   “什么女婿?”魏惊鸿听了只言片语,眯着眼笑嘻嘻坐下,试图加入这个话题。   邬眠雪一见他来,反而拉着阮玉起身跑了,只留下魏惊鸿一脸莫名:“哎,怎么走了?”   姜颜但笑不语。视线扫过魏惊鸿后头的空座,她下意识问道:“魏公子,这些日子怎么不见苻离?”   “他啊,他……”刚说了个开头,魏惊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闭嘴,从折扇后探出一双桃花眼道,“他不让我说。”   身边没有旁人,姜颜索性直言问道:“不会真的从军去了罢?”   “你怎么知道?”魏惊鸿收拢了扇子,大为惊讶道,“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姜颜瞎打误撞地竟然给猜对了,便顺着魏惊鸿的话道:“可不是么。苻大公子一旦生病,可是什么话都会往外吐呢。”   “原来如此。”魏惊鸿一笑,“苻离没有那么弱,即便病得再重也是警觉得很。他能对你说心里话,说明对你并未设防,信赖得很呢。”   信赖吗?   姜颜回想起那晚苻离所说的“我也讨厌你”,心中少见的有了些许迷茫,不知按照魏惊鸿所说,这句话是该从字面理解还是该反过来理解。   好在她一向不是个纠结的人,只‘哎呀’一声,岔开话题道:“你还没说呢,他到底如何了?”   魏惊鸿见他连苻离的小秘密都知晓了,便也不再隐瞒,用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道:“他回来后便同他爹说,他不愿参加科举入仕,想做武将。苻首辅自然大怒,动用了家法,一寸厚三尺长的戒尺,就那么活生生地抽在皮肉上……”   未料如此,姜颜光是听着都胆战心惊,蹙眉道:“他身上还有箭伤呢。”   “是啊,若不是顾及箭伤,首辅大人可能会罚得更厉害。苻家世代士族皆为儒士,又位极人臣,无论是首辅大人还是咱们那位精明的娘娘,都不会允许朝中文武重臣皆出自一家。”魏惊鸿叹道,“可苻离那倔性子你也知道,后背都被抽烂了也不改口,如今下不了床了,被关在家中养伤呢。”   “为什么呢?”姜颜忽然问。   魏惊鸿一愣:“什么‘为什么’?”   姜颜低声道:“他为什么不改口?为什么不服输?”   “还能有为什么,自古以来,文人士子皆是政治的牺牲品,有人靠拨弄口舌上位,也有人因直言进谏而亡,是生是死谁说的清呢。”魏惊鸿道,“这大明皇朝看上去国泰民安、升平盛世,其实只是金玉其外风雨飘摇,做文臣守护不了他想守护的东西啊。”   姜颜心中有些莫名的沉重,问道:“那苻首辅同意他去做武将吗?”   魏惊鸿连连摇头:“哪能啊,僵着呢。苻离也没打算一步成功,可能得磨上一年半载罢,只是提前让他爹有个准备。”   既是要斗上一年半载,苻离少不得还得回国子监待上一阵。姜颜淡淡一笑:“真傻。那不是白挨打了么?”   “安心,苻离这人每一步行动都有他自己的目的,不会吃亏的。”说着,魏惊鸿倾身神秘一笑,“今天下午我会告假前去探望他,你可有什么情笺啊、信物啊之类的托我传达?”   姜颜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可以送情笺给他的人了。   愣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哦,险些忘了老国公给他们俩订了婚约呢!   一提起这茬就头疼。   想了想,她从案几上抽出一篇文章递到魏惊鸿面前,文章上一个鲜红的‘一甲’特别醒目。   魏惊鸿接过那份文章,纳闷道:“你这是何意?”   “喏,拿去刺激一下他。”姜颜托着下巴垂着眼,懒洋洋笑道:“让他早些养好伤回来,这第一名我都当腻了。”   魏惊鸿白眼翻到后脑勺,说了声“好生狂妄”,到底将文章折好塞入袖中,念叨道:“小娘子这慰问品也是够奇怪的,真是不懂你们。”   姜颜意味深长道:“不只是你,我也看不懂。”有话说多了是误会,说错了是尴尬,不如不说,顺其自然。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起来,满目银装素裹。   南方少见雪,国子监的学生们少见的兴奋,姜颜却觉出几分凄寒来。朔州的那场大雪,足够她冷上一辈子。   今日是最后一天讲学,身旁的位置依旧空着,姜颜心想今年大约是见不到苻离了。不知为何,竟隐隐生出一丝‘今年并不圆满’的念头来。   正感慨着,一条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姜颜不经意一瞥,随即怔住。   风摇雪落,清风霁月的少年卓然而立。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苻离一身端正整齐的雪色儒服,面色从容地进了门,而后朝正在讲学的博士躬身行礼,动作有些许的僵硬。   博士是听说苻离的伤势的,大概没料到他会在最后一天中途出现,博士捧着书册怔了一会儿,才点头让他落座。   于是苻离又顶着众人的视线,一步一步朝姜颜身侧的案几走去。他的伤应该还很严重,尽管极力掩饰,但姜颜依旧能看到他身形步伐的不自然,尤其是屈腿落座的时候,苻离的眉头紧锁,抿着唇极力忍耐肩背的伤痛,待到坐好,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姜颜的一双眼黏在苻离身上,连博士讲了什么内容都一概不知。她实在不明白,明日国子监就要休假了,他何必赶在最后一天忍痛来此走一遭?反正已病假了好几日,也不在乎多这一天。   苻离这人,总是教她猜不透想法的。   姜颜思绪叠涌,苻离却像是没事人般端坐,背脊挺直,一眨一眨地望着前方,聆听博士拉长语调摇头晃脑地念着‘之乎者也’。   还说自己不喜读书呢,这不是挺认真的嘛。如此想着,姜颜便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认真听讲。   只是她并未发觉,在她听得入神之时,看似认真的苻大公子悄悄调转视线,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再也未曾离开。   人生本就是负重前行。他满身伤痛,踏雪而来,不知是因为两家阵营针锋相对的宿怨,还是见到对方那份‘一甲’文章的不甘,亦或是同甘共苦后的情窦初开……命运早已揉成一团乱麻,没了答案。   离散学还有一刻钟,姜颜却早已坐立难安,想着同苻离聊上两句,问问他到底打算如何处理两家婚约之事,也问问他的伤势……   谁知还未下课,岑司业却临时布置了一个任务:让儒生们将国子监内的积雪清扫完毕,劳其筋骨,方可散学。   于是姜颜只好悻悻地随着同伴们去领扫帚。   积雪有三寸来厚,又是呵气成冰的隆冬时节,手指不一会儿便冻得僵硬,扫起来颇为困难。姜颜望着地上扫起的一堆积雪,正拧着眉思索什么,便听见魏惊鸿的大嗓门从身后传来:“姜小娘子!你在发什么呆呢?”   姜颜回身一看,只见魏惊鸿扛着一把铁锹,同苻离并肩站在一丈远的地方,一个笑颜如春,一个面色清冷。   “想堆雪人。”姜颜回答,随即视线落在苻离身上,好心道,“苻大公子还有伤,可以不用来扫雪的。”   “别管他!你在这扫来扫去,他哪还能坐得住啊!眼巴巴跟来又不好意思同你说话,就知道逞强!”   “魏惊鸿!”   “好好好,我不说,不说!苻离你快将铲子放下!”魏惊鸿大步跳到姜颜身边站定,一副不怕死的模样,朝姜颜道,“小娘子想堆雪人便堆,都最后一天了,司业不会生气的。”   姜颜笑着摇头:“可我怕手冷。”   “这简单!”魏惊鸿丢了铲子蹲身,用手在地上滚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叠在一起,念叨道,“我给你堆个应天府独一无二的雪人!来戳个眼睛,画个鼻子,还有嘴……”   魏惊鸿天生会哄女孩儿开心,姜颜撑着扫帚看得入了神。可嘴还未弄完,便见一铲子飞来,将这‘应天府独一无二的雪人’连根铲走,尸骨无存。   姜颜:“?!”   魏惊鸿:“……”   魏惊鸿僵在原地,举着满手雪水抬头,看到了一脸阴沉的苻离。   “干活去,魏惊鸿。”苻大公子面色很不善,冷冷横了魏惊鸿一眼,将铲子中的雪块堆到道旁,末了还用铲子狠狠压实,直到将那四分五裂的雪人压得再没了踪迹才罢休。   “我就给小娘子堆个雪人,你生什么气。”魏惊鸿有点委屈,哭丧着脸嘀咕道,“可怜我的雪娃,平白遭受这无妄之灾……” 第31章   国子监内学习劳累, 普通监生五月份会多放一次农忙假, 但国子学内班儒生皆为官宦子弟, 无需务农,只盼着年终的这四十余日假期。   十二月十二辰时,国子学儒生齐聚博士厅, 准备聆听司业假前□□。姜颜起得稍微晚些,收拾齐整赶到博士厅外的庭院中时, 便见一群儒生凑在厅门前的石阶旁嘻嘻哈哈地指点着什么, 时不时传来一句“谁堆的”“好丑”, 不知道谁又说了句什么,凑在一块儿的儒生们哄堂大笑。   姜颜心下好奇, 拉着走来的阮玉道:“阿玉, 他们在笑什么呢?”   “阿颜, 你快去看, 有人在石阶旁堆了个雪人儿!”说着,阮玉牵着姜颜来到石阶旁, 指着一侧道, “你看,可有意思啦!”   姜颜顺着阮玉的指引看去, 果然,石阶旁的角落里立着一个两尺来高的雪人。   这雪人头小身子大,拇指大的黑珠子点成眼睛,红珠子缀成的嘴巴压成一条线,本是颇为严肃的神情, 可偏偏在腮上染着两坨老大的朱砂红,严肃中又透出几分诡异的喜感。姜颜猜测,堆这个雪人的人一定是个生手,不知道雪球要滚蓬松才会显得憨态可掬,他用蛮力将上下两个雪球压得很实,雪球硬如铁,又坑坑洼洼的,看上去……   的确很丑。   昨天扫了一下午的雪,此时道旁干干净净,唯有这个奇形怪状的雪人兀立在阶前,丑也就罢了,偏生还叫人难以忽视。   晨光初现,照在那雪人的黑眼珠上,熠熠生辉。姜颜觉出不对劲,用手扣下一只眼珠对着阳光一照,顿时无言。   “这眼珠子……不会是黑珍珠嵌的罢?”人群中,有识货的人惊呼道。   说着,有人七手八脚地将雪人的嘴巴抠下来一瞧,又是数声惊呼:“谁吃饱了没事做堆个雪人在这不说,还用黑珍珠做目,以红玛瑙做嘴!”   不仅如此,雪人脖子上围着的乃是上等的杭州细绢,如此貌丑又富贵的雪人儿,当真是应天府内独一无二。   “哎哎,人家忙活了一晚上才堆成这么一个雪人,你们别碰坏了!珠子还回去,是你们能抠的吗!”魏惊鸿挤进人群,从看热闹的儒生手中夺回红玛瑙珠子,歪七扭八地按回雪人嘴上,原本严肃的雪人变成了嘴角上扬的丑角儿。   见魏惊鸿如此宝贝,看热闹的人群只当是他堆的,笑闹了他几句便散去了。姜颜将手中的黑珍珠嵌回雪人眼眶,回想起昨日魏惊鸿没堆完就被苻离一铲子铲去的雪人,便问道:“这奇形怪状的雪人,可是魏公子的杰作?”   谁知魏惊鸿茫然了一瞬,哈哈笑着否决道:“我堆的雪人才不会如此丑陋!”说罢,他神秘兮兮地朝姜颜挤挤眼睛,“不过,昨夜吹灯之后某人溜出门了一趟,也不知作甚去了,回来时手都冻得通红通红,还不让我询问。”   魏惊鸿嘴里的‘某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姜颜心下明了,眼眸一转,笼着袖子进了门,在苻离身侧坐下。   倨傲少言的苻大公子在整理书案,听到她的脚步声靠近,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整理,将书籍归类叠放。   姜颜瞥了一眼他修长的指节,果然,手背一侧有些轻微的红紫,像是受冻后留下的痕迹……未等姜颜看仔细,苻离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跪坐的膝盖上,用垂下的袖口盖住手上的红痕。   钟声响,儒生就座,等待司业□□。这种场面一向是严肃的,姜颜只好暂且收回了视线。   好不容易熬到冗长的□□完毕,儒生们齐齐躬身送别夫子,一年的苦读就此告一段落。   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还家,姜颜却手握书卷刻意留到了最后,苻离提笔练字,闷声不吭地陪着她。   很快,厅内空荡无人,唯有缄默的两人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静坐。   “苻大公子,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悬腕练字的好。”不知静默了多久,姜颜从书卷后抬起一双灵动含笑的眼睛,慢悠悠打破沉默,“屋门口的雪人我瞧见了,虽说以珠玉为饰,模样也有些奇怪,但仔细瞧来还是有些趣味的。”   闻言,苻离缓缓搁了笔,观其神色很是受用。   姜颜又道:“那雪人,可是你亲手堆的?”   苻离默认。   “为我堆的?”   “不是。”   意料之中,苻离否认得干脆。   姜颜笑了,放下书卷悠悠道:“有个人曾告诉我,你说的话十句里有一半要反过来理解,譬如你此时说‘不是’,其实是‘是’,对否?”   苻离避而不答,只冷声道:“又是魏惊鸿那厮?”   “那我便当你是了。”姜颜眉眼弯弯,也学他避重就轻,用书卷敲着下巴说,“多谢你的雪人儿,我很喜欢。”   苻离本满心都是被魏惊鸿‘出卖’的羞恼,甚至已在心中将魏惊鸿这样那样地揍了一顿,但一听到姜颜那句毫无掩饰的‘我很喜欢’,也不知怎的,他心中被戳破秘密的恼怒一下子烟消云散,翻涌的内心瞬间平静下来。   “你看,说句真心话也没那么难嘛。”姜颜的视线越过苻离的肩,望向竹帘半卷的窗外,忽然喟叹般道,“我来是正是桃红柳绿,不知不觉已到了寒梅吐蕾的时节。”   苻离扭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窗口横斜一段白梅的枝丫,枝上点缀着十数个花苞,与白雪一色。苻离下意识接口道:“梅的花期还需十来日。我府院中有一株几十年的绿萼,花开甚美,你若愿意……”   话说到一半,他恍然想起已经要放假归家了,即便姜颜愿意随他去看,也等不到花开的时候。   姜颜知道他未说完的半句是什么,眸色微动,笑着说,“过了今日,下次再见就得是明年开春,可惜,我见不到应天府的寒梅开花了。”未等苻离开口,她收回视线道,“其实,有几句憋在我心中许久,一直想问你。”   苻离侧首看她,道:“你想问什么。”   姜颜合拢书卷,直视苻离清冷的眸子问道:“长辈为你我订下的那桩婚约,你待如何处置?”   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   苻离垂下眼沉吟很久,袖中的五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才云淡风轻道:“我尊重你的意思。”   他装作不在意地开口,实则用眼神打量姜颜的反应。   姜颜漫不经心道:“退婚?”   话音刚落,收获苻离带着怒意的眼刀一枚。   “你瞪我作甚?”姜颜也挑着眉毛回瞪他,“玉可是你亲手丢的,信物都没了,用什么娶我?”   苻离又变了脸色,显出几分勉强的样子,冷嗤道:“不过是祖父之命,让你捡了便宜。”   “这便宜,我可以不捡。”   “此话何意?”   面对苻离的质问,姜颜深思熟虑一番,才提议道:“婚姻并非儿戏,若你我都觉得有缘无分,又何必强求。或许做宿敌做同窗都比做夫妻好,过几日回了兖州我便央求爹爹出面,解了两家婚约,以免误了彼此前程。”   “你休想!”苻离眸色一寒,声音不自觉沉了几分,明显不悦。   见他如此反应,姜颜反而笑了,雪霁后的阳光落在她的眼里,成了一片通透的琥珀色。她问:“不是有缘无分,又不想解约,那你喜欢我?”   那一瞬,空气凝固,时光静止,苻离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攥住,捏住命脉,呼吸不得。   “姜颜,你……”只说了几个字,他便猛然止住了话头,微微侧首不再看她,唯有耳尖上一抹轻红如梅花映雪。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深吸一口气望向姜颜,淡色的薄唇张了张,一句话滚到了嘴边,开口却变成了一句,“你胡说!”   姜颜也觉得自己在胡诌。   两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到底太过年少,冲动,悸动,却又患得患失。何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无数理不清的难题,此时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未免太早了些,连她自个儿都没做好准备,若是苻离承认喜欢,想必无措的反而该是她了。   思及此,姜颜忽然问道:“苻离,你可有想过我们有朝一日真成了亲,会是什么样?”   苻离一怔,猛地抬眼看她。   四周静谧,湿冷的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纸墨香,两人静静相对,恍若隔世。姜颜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苻离的答案,心中总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如蛛丝缠缚的闷意,许久,她轻叹一声起身。   还未走开,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她讶然回身,只见苻离仍笔直跪坐,攥得她的手生疼,轻声说:“我想过。”   这三个字说得轻而急,可落在姜颜的耳中却如惊雷炸响,心中缠缚的蛛网崩解,心脏突突乱了节拍。   “你呢?”苻离微微抬起下巴,问她。   腕上的温度发烫,姜颜弯了弯眼睛,又很快压下嘴角,说了句心里的大实话:“我也想过。想来应是清汤寡水,家规条律,鸡飞狗跳。”   苻离松了手,刚转晴的面色又阴了下来。   “也那么糟糕。”他冷哼道。语气说不出是辩解还是恼怒。   “苻大公子若是暂时不想退婚,我可以再等上一阵。”姜颜逆着窗外的残雪冬阳,发丝随着漏进来的风微微飘动,扬着下巴问苻离,“不过在那之前,你可有什么东西要还给我?”   苻离还沉浸在 ‘鸡飞狗跳’的画面中,一时没明白姜颜所指的是何物。   一愣神间,姜颜已经干咳一声转过身去,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道:“看来你还未准备好,我也未准备好,那此事……便以后再议。”她转身朝厅外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苻离道:“以煮热的花椒水泡手,可解冻伤。”   说完,她轻轻一笑,下阶时还不忘戳戳雪人的脸颊,像个没有烦恼的小孩似的。   苻离望着她的背影离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指节分明的手掌,良久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想象中的婚后生活:姜颜,给我铺纸研墨!   姜颜:好哒,夫君~   苻离傲娇:笨死了,研墨都不会!来,我教你!   苻离:姜颜,给我宽衣!   姜颜:好哒,夫君辛苦啦~   苻离傲娇:手法太慢,还是我来罢!(说着,顺便把姜颜也扒了。) 第32章   休假的第二日, 兖州知府派来马夫和嬷嬷接阮玉回乡, 姜颜与之同行, 离开了初雪未消的应天府。   这日,首辅宅邸内。   “你啊,就是口是心非!都到如今这份上了, 为何不将玉还给她,告诉她你不想退婚。”书房内, 魏惊鸿歪在贵妃榻上看一本志怪, 时不时瞄苻离一眼,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窗前的绿萼梅花已初绽蓓蕾,冷香阵阵。苻离端坐练字静心, 案几旁摆着一盆温热的花椒水, 也顾不上追究魏惊鸿听人墙角的事了, 只是悬笔的手腕一顿, 任凭笔尖在上等的宣纸上晕染开一团墨渍。   魏惊鸿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声,以手撑着脑袋道:“唉, 其实我也理解你。你家家规那般严苛, 戒骄戒躁、戒喜戒悲,就差断情绝欲了, 你渴望心性自由,又不得不受规矩约束,就如同你喜欢姜颜,却又顾及种种不好意思承认。”   苻离抬起眼来,似是不可置信般望向魏惊鸿:“你从何知晓我喜欢她?”   魏惊鸿险些从榻上跌下, 濒临崩溃地想:我的苻大公子,你已经坐在这儿写了半日的‘彦’和‘页’,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您老人家是害了相思病好么!   “不,你不喜欢。”魏惊鸿翻了个大白眼,抖开扇子故意刺激他道,“所以我可以替你娶了姜颜,并会好好待她的。”   “你敢。”苻离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沉了些许,显然被激到了。   “我就说嘛,你既是对她有几分意思,又有婚约加持,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魏惊鸿合拢扇子,一语中的,“姜颜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姑娘,若是哪天被人拐走了,你哭都来不及。”   苻离搁了笔,许久才自语般道:“我连自己的事都未安置妥当,若此时言及婚嫁,未免不负责任了些。”   说到这,他心思微微一沉。虽说大道理心里都明白,但一听到姜颜要退婚,他仍是不甘至极,以致彻夜难眠,气冲冲练了一晚上的剑。   十二月二十日,兖州府宁阳县。   “老爷,夫人!咱们姑娘回来啦!”府衙内院,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一边拿围裙拭手,一边抖着满身富态的肉朝厢房奔去,嗓门铜锣似的响亮。   姜家一向秉承开源节流的念头,府内侍从一律精简到最少,除了公职人员,私下只留了浆洗做饭的曹婶和看家待客的李叔。听见曹婶的大嗓门,正在糊扇面的姜夫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在盆中的温水里洗去指尖沾染的浆糊,温柔的眉眼中满是笑意,朝屋外道:“曹婶,阿颜回来了吗?我今晨还和郎君说着呢,算算日子,她这两日也该回了的!”   姜颜人还没露面,少女清脆的嗓音已先一步传来,笑吟吟道:“曹嬷嬷,看您这身量,想必这一年伙食不错呀!”   曹婶爽朗大笑:“全托老爷夫人和姑娘的福!”   姜夫人用帕子拭净手,出门一看,就见姜颜猴儿似的黏在曹婶身上,伸手去摸她鬓角的头发,口中念叨道:“哎呀,曹嬷嬷你别动!这里生了根白发,我替你拔掉它!”   曹婶努力歪着脑袋,笑得前俯后仰道:“哎哟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轻点儿!嬷嬷的头发都要被你薅掉了!”   这丫头,出去了近一年也不见收敛些。姜夫人无奈道:“阿颜!没大没小的,别闹你曹嬷嬷。”   “阿娘!”听到母亲的声音,姜颜眼睛一亮,提着裙摆飞奔而来,扑过去一把抱住母亲蹭了蹭,亲昵道,“离别十月,甚是念你!”   “我和你爹亦是日思夜想,数着日子盼望同你相见呢。”姜夫人笑着抚了抚姜颜的发髻,眼眶却泛了红,“阿颜长高了。”   “可不是么!”曹婶将姜颜的行李等物搬入房中,伸手比划了一下,“出门时姑娘比夫人矮一寸许,如今归来竟与夫人齐高了呢!”   “就是瘦了点。”姜夫人爱怜地抚过姜颜的脸颊,指腹停在女儿明媚的眉眼处,叹道,“前些日子收到阮知府传来的消息,说你随同儒生北上遇上了战乱,我和你爹担忧得好几宿都没睡着,整日去驿站打听大同府那边的消息……好在上天庇佑,阿颜总算平安归来。”   “好啦阿娘,我没事儿!您可千万别伤心,若是阿爹见了,定要怪我弄哭了他心爱的夫人。”说到这,姜颜伸长脖子顾盼一番,问,“我爹呢?”   “早起外出,处理公务去了。”姜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拉着姜颜进了屋,“外边儿冷,进来说。”   姜颜一进屋便急着分发礼物,给了曹婶几包糕点两尺棉布,给了李叔两壶应天府特产的梅子酒,又从包袱内里摸出两盒上品的玉兰膏来递给姜夫人:“阿娘,您每日做扇子多有磨损,这个膏油擦手最合适。我看应天府那些官宦夫人们一个个肤白貌美,肌肤如霜雪凝成,就是擦的这个呢!”   姜夫人也曾是大家之女,自然知道这两盒玉兰膏不算便宜,问道:“阿颜哪来这些银子?”   “上次从大同府回来,太子赏了我们每人二十两银子。”说着,姜颜从包袱内里摸出一个银锞子并碎银笑道,“这些原是要孝敬给爹爹的,但是他老人家不在,给阿娘你收着也一样。”   “这是你自己挣来的银两,合该你自己拿着,年后再去应天府修习总还用的上。”姜夫人莞尔,将银两推回姜颜怀中,“你有这份孝心,爹娘便知足了。”   到了傍晚掌灯十分,风尘仆仆的姜知县回来了,进门第一句便问:“娘子,阿颜呢?”   姜夫人放下挑烛芯的剪子,起身替姜知县将遮风的斗篷解下,道:“回来拉着我说了好些应天府的趣闻,说累了就睡了。”说话间已将斗篷挂在了木制的衣架子上,叹道,“阿颜瘦了,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吃些苦头实属正常,她那么聪慧,总归吃不了亏。”说着,姜知县坐下来自顾自沏了杯茶水,问道,“阿颜有没有提及苻家?”   “那倒没有,不过看她模样,应是全都知知晓了……”   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原来阿爹阿娘知道此事,却故意不与我说!”   夫妻俩扭头望去,便见姜颜不知何时醒了,一脸幽怨地走进来,坐在爹娘对面,审问般道:“说罢,为何如此坑害女儿!”一想到曾经的诸多误会,姜颜就恨不得原地失忆。   姜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方软声道:“爹娘不告诉你,是顾及两家如今关系紧张,怕万一这亲结不成了,反而让你们年轻人徒增怨怼。”   姜颜抱臂:“既是如此,那玉不给我便是,为何又要让我贴身戴着?弄得苻离以为我上赶着要嫁给他呢!”   “让你带着那玉,一来是试探苻家的态度,二来也是怕你性子跳脱闹了什么事,苻家可以看在往日恩情上帮你一把。”姜夫人哄道,“让我儿受了委屈,是爹娘的不对。但你此去路途遥远,福祸未知,爹娘顾虑太多才出此下策,望你能理解。”   姜颜其实早就不在意了,不过是故意逗弄爹娘,闻言绷不住笑意,扑哧一声道:“好啦好啦,我没生您二老的气!其实现在想想,那段鸡同鸭讲的日子也还挺有趣。”   姜知县何等精明的人,立即从这只言片语中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笑眯眯挨过身去,问道:“阿颜与苻家长子相处如何?”   姜颜想了想,才道:“不如何罢。”   “他欺负你了?”语气严肃了些许。   “没有,就是他那人本事大,脾气也傲,不易相处。”   “如何个不易相处法?”   “都说他是监生的楷模,可私下却是个傲慢无礼之人,总对人冷言冷语,十分不讨喜。那日太子殿下考课,我不过赢了他一次,他能盯我盯上三天,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顿了顿,姜颜眼眸一弯,换了个语气道,“可是,他会接济家境窘困的同窗,会买许多好吃的,偏生还要装出一副极度嫌弃的模样。他会在边城失陷时拼死护住我,会在朔州危难时挺身而出,有傲气,也有傲骨,好像有他在的地方总是无往不胜。”   他还给她堆了一个很丑的雪人。   “他喜欢你?”姜夫人柔声问道,语气里说不出是好奇还是忧虑。   “不知道,兴许有一点罢。我从未见他对别的女子上心过,似乎对我是特别的,又似乎是因为那半块玉的原因才待我与旁人不同。”姜颜哼道,“我试探过他,可每次提及此事,他总是矢口否认。”   “阿颜好像有点失落?”姜夫人犹疑道,“你也喜欢他?”   这出乎意料的,这次,姜颜沉默许久。   “我不知道,兴许也有一点罢。”姜颜想了很久,才小声道,“不过我们这个年纪本就容易冲动,又同生共死过,我一时分辨不清内心中对他究竟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还是别的什么。”再者,她很清楚姜家和苻家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是有一丝心旌摇动,也不一定能开花结果。   一向乐观的她难得流露出苦恼,这次,轮到夫妻俩沉默。   过了一会儿,姜知县叹了声:“没事,你还小,这些事可以慢慢琢磨。”说罢,他起身吩咐门外的管家,“李叔,让曹婶上菜。”   “哎呀,你们别顾着问我的事儿呀!”姜颜歪着脑袋思忖片刻,才试探道,“阿娘和外祖父陆老爷子……是怎么回事?”   姜夫人一怔,柔丽的眸中划过一抹惊讶:“阿颜连这个都知道了?”   姜颜点点头,“大同府一行,有幸拜见了外祖父。他似乎……很不喜欢爹爹。”   “不喜欢是正常的,若是哪日有人拐跑了你,十数年不得见面一次,我只会比他更不待见那人。”姜知县坐回位置上,伸指捏了捏短须,“养儿方知父母恩,终究是我和你娘愧对于他老人家。”   姜夫人眼眶泛红,仿佛又记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大雪。   名门之后的少女前去给讲学的父亲送姜汤驱寒,却在门外见到了一身风雪、险些冻僵的俊朗书生。   那时的姜生不过一介寒门,无父无母,无尊师举荐,是没有资格入陆老的学堂听课的,只能站在门外旁听,风雨无阻。那日他冻迷糊了,竟是忘了回避闺秀,一抬眼间,隔着满目的大雪见到了少女惊慌失措的身姿,像是雪海里一只受惊的漂亮小鹿。   姜生咳得厉害,放下手中记录经学的炭笔,努力迈动僵直的腿往旁边挪了挪,想要说声‘抱歉’,一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直到脚步声犹疑着靠近,一只玉手颤巍巍伸来,在他身边的放了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第33章   “记不清是何时与你爹相爱的, 或许是风雪里的那一双孤独的眼睛, 或许是春日里那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亦或是他站在陆家学堂外旁听的每一个时日……十八岁那年,父母给我应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年轻的士族后代, 听说极有学问,却早早纳了四房美妾。那时, 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忆及往事的时候, 姜夫人眼眶湿红, 在姜知县的安抚下停顿了许久,才接着道, “当年你爹不过是个秀才, 竟壮着胆子去求父亲, 许诺三年之内定高中榜首, 风风光光地迎我过门。就像戏文里演的那般,所有人都不信他, 母亲命人将他乱棍打出, 我成了全族的笑话。”   姜颜听得入了神,心也跟着揪紧, 问道:“后来,您和阿爹便私奔了?”   姜夫人点点头,“出了这事儿,母亲将婚期提前了数月。若不是到了绝境,但凡是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我和你爹都不会出此下策,背负家族一世骂名。父亲是个刚正倔强的人,我随你爹离家后不到半月,便听到父亲放出我已病故的消息,从此只当我这个女儿死了……我们去了兖州,没多久便有了你,也是在那会儿偶遇了遭受追杀逃亡至此的一老一少主仆二人,后来你爹进京殿试,我们才得知那老人和青年竟是定国公和贤王。”   “贤王是谁?”   “贤王便是如今的皇上。”   听到这,姜知县感慨万千,忍不住插嘴道:“不过举手之劳,一饭之恩,却不料稀里糊涂定下了你们后辈的婚事。”   “可惜,即便是后来你爹中了状元,你尚在襁褓,父亲依旧不愿见我们一面。”思及此,姜夫人眉间蹙起忧愁,眸中盛满了愧疚和自责。   “外祖父一定是还念着您的,否则七年前也不会用二十两银的高价买走我的破扇子,也不会因您的一封信就向皇后娘娘举荐我。”姜颜伸手给母亲抹去泪水,抱了抱她说,“那时在朔州与他相见,他还问我您过得好不好呢。”   “真的?”姜夫人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可笑着笑着,又止不住红了眼睛,“此生若能再见高堂一面,承欢膝下,我便再无遗憾。”   “会有那么一日的,老丈人就是嘴硬心软,他能见阿颜,终有一天也会放下一切接纳我们。”说着,姜知县取了帕子给夫人擦脸,温声哄道,“阿颜好不容易才归家团圆,娘子可别哭花了脸让女儿看了笑话。来,吃菜罢,今日曹婶做的烧牛腩软糯味美,娘子多吃些!”   说罢,他夹了一块放入姜夫人碗中。   姜颜咬着筷子,幽怨旁观。十多年了,她见到父母间如胶似漆的恩爱,仍是牙酸得慌。   不禁幻想若是假设将来真与苻离成了亲,那个骄矜的贵公子也像阿爹一样笑吟吟给自己夹菜,含情脉脉道:“娘子多吃些!”   噫!瘆得慌!!   姜颜打了个哆嗦,一边揉着满身的鸡皮疙瘩一边努力甩头,像是要将脑中那违和感十足的诡异画面甩去。   姜夫人平静了心情,转而给姜颜夹菜,柔声道:“阿颜,娘将这些往事和盘托出是为了告诉你,感情之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和你爹当年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所以不管你作何决定,爹娘都会支持你。”   姜颜知道母亲是在极力消除她对婚姻的顾虑,顿时暖意涌上心头,驱散了心中的那抹迷茫。她用力点头,笑道:“嗯,我知道啦!”   过几日便是除夕,凑巧也是姜颜的生辰。   宁阳县刚下了一场碎雪,积雪很薄,覆在地上像是一层白纱。院中老树枯枝,枝丫将头顶的天空分割成细小的碎块,颇有几分意趣。   一大早,姜夫人便同曹婶去集市采办年夜饭的肉菜果脯,而姜颜则取了大红纸,同清闲在家的姜知县对对子玩,写好的对联再交由李叔粘贴于门前。   对了三幅,姜知县有心为难,出了上联:溪流湖泊江河淼淼。   此联颇为刁钻,前六个字皆是水字旁,后两个‘淼淼’又刚好凑齐六个‘水’字,可谓一绝。   姜颜蹙着眉,用笔杆抵着下巴冥思片刻,忽的眼睛一亮,抬头看了眼院中的古树,提笔在对联红纸上写下:杨柳梧桐桧柏森森。   最后一笔落下,姜知县俯身观看她行云流水的字迹,连连点头说‘好’。   父女俩正自娱自乐,忽闻大门被叩响,李叔从木梯子上爬下来开门,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妆奁盒般大小的物件过来,恭敬递给姜颜道:“有驿使快马加鞭送来此物,说是应天府那边的贵人特地赠给姑娘的。”   “给我的?”姜颜放下笔,伸手接过那层层油纸包裹的物件一看,上头果然写有她的名字,还盖了加急的戳儿。   一旁,姜知县还在品味她对的下联,随意开口道:“可否是应天府的友人,特地送给我儿的生辰礼物?”   “应天府的人并不知晓我的生辰年月。”姜颜满腹狐疑,拆开盒子上的红绸带,剥开五六层严密的油纸,方才露出一个漆花雕镂的木盒。   姜知县一瞥那木盒,便道:“光是这个盒子便价值不菲啊。”   “……”如此大手笔,姜颜有点猜出是谁托驿使送来的了。   打开盒子一看,不由怔愣。   盒子里躺着一束虬曲的绿萼梅花,梅花想必是经过特殊的干燥处理,花瓣虽然有些干皱,却仍保持着最脱俗的淡绿色泽,远远看去就像是刚从枝头折下似的,还扎着杏黄的丝带。   “我府院中有一株几十年的绿萼,花开甚美,你若愿意……”   “下次再见就得是明年开春,可惜,我见不到应天府的寒梅开花了。”   原来当初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苻离竟是记到了心里,托人快马加鞭而来,只为送一枝应天府初绽的梅花。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姜颜嘴角微扬。盒中还有三个系着锦缎的小绸袋,一只绸袋上用熟悉的字迹写着‘泡茶’二字,里头装着风干的绿萼;一只绸袋上写着‘糕点’,里头装着白蕊;最后一只上写着‘酿造’,里头装着的是同样风干的红梅。   每一种梅花都标上了最适合的用途,也难为苻大公子如此心细。除此之外,盒中再无只言片语,连一个落款都无,倒也符合苻离清冷孤傲的性子。   姜颜甚至能想象那个贵气的少年坐在窗边,面无表情而又极其慎重地将梅花归类,置于绸袋之中,再小心封口,盖上盒盖。他或许是打听到了她的生辰,又或许只是凑巧这个时候送到……   不管怎样,姜颜明白:他的心,永远比他的脸色要热。   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地有些雀跃。   过了半个时辰,曹婶提着鸡鸭鱼肉和草绳捆着的白菜归来,才一进门便听见姜颜一脸期待地喊道:“嬷嬷,今日给我做梅花糕可好?”   曹婶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姑娘,你要是早说我便去集市上买些梅花干了!现在集市散了,我去哪儿给你弄梅花哟?”   “没事没事,我这儿有!”姜颜从屋内伸出一颗脑袋,笑着央求道,“拜托啦嬷嬷,我今日一定要吃到梅花糕的,明日再吃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好好好!今儿姑娘生辰,姑娘最大,我这便给你弄!”曹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爽朗道,“等着啊!”   姜夫人缓步进了屋,将手中绳子串着的几包果脯放在案几上,解了斗篷问姜知县道:“阿颜怎的这般高兴?”   姜知县正俯身在正方红纸上写‘福’字,闻言摇了摇头,叹道:“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有人不远千里折梅相送,她自然开心。”   姜夫人品味着丈夫这句话的含义,仅是片刻她便明了,挪步至丈夫身边站定,轻问道:“苻家大公子给她送来了东西?”   姜知县微微颔首。   “送梅花,他这是何意?”姜夫人揣摩着,微微蹙起烟眉,颇为忧虑道,“阿颜与苻家的婚事,我总归不放心。若是老国公还健在就好了,又或是,当年我们并未收下那半块玉……”   “娘子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姜知县放下墨宝,伸手将夫人拥入怀中,下巴在她头顶轻轻一蹭,方喟叹道,“少年人无忧无虑,这样珍贵的年岁已经不多了,就让阿颜自己选择罢。”   “嗯。”姜夫人依偎在丈夫的肩上,闭目轻柔道:“今日是阿颜十六岁生辰,愿上天保佑她能一生无病无灾,展颜如初。”   “阿娘,前日买的玄青色绢布在何处?”姜颜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的嗓音活力依旧,“我要做扇……”   话还未说完,她推门见到亲昵依偎的父母,顿了顿,又默默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掩上门,销声匿迹。   半月后,正月十五,元宵灯会。   “‘遇水则清,遇火则明’……”姜颜扎着少女的圆髻,髻后缀着浅绿的飘带,裹着毛茸茸的兔毛领子站在各色莲灯下,抬头望着上头垂下的谜语字条,笑眯眯地问摊面上的老板,“老板,这个谜底是个‘登’字,对否?”   老板战战兢兢,抱着摊面上用来奖赏猜对者的泥人、糖人等物,突然扯开嗓子喊道:“姜家姑娘来扫荡啦!大家快把灯谜收起来!”   霎时间摊主人纷纷闻风而动,撤灯谜的撤灯谜,收摊子的收摊子,如临大敌。   姜颜莫名成了全街的警戒的对象,奇怪道:“哎你这人好生奇怪,挂着灯谜不就是让别人来猜的么?猜对了有奖不是理所当然么?为何要收摊,不让我玩儿!”   “哎哟姑娘,您哪是玩儿啊,您是要了我们的命!”摊主人叫苦不迭,“年年元宵灯会,您年年从街头猜到街尾,就没有您答不出的谜底,逛完一条街回来奖品能堆满一车!洒家这都是小本生意,哪禁得起您这般扫荡啊!”   姜颜:“……”   摊主人约莫也觉得对不住她,毕竟姜知县是个十分清廉正直好官。看在知县大人的份上,摊主人摘下一盏兔子灯笼递给姜颜,陪笑道:“不好意思扫了姑娘的兴,这个给您,且当做赔礼。”   “你……”   姜颜还待说什么,便见父亲和母亲并肩而来,笑着朝她招手:“灯会就是要大家参与才尽兴,不可贪心,回来!”   “好罢。”姜颜接过兔子灯,向摊主人道了谢,这才逆着长街灯火朝爹娘跑去。   天河淌动,灯海如昼,应天府是同样的热闹和繁华。   远在应天府首辅宅邸的苻离亦收到了兖州驿使送来的物件,打开一看,是一把十分奇特且美丽的扇子。   平常的扇子皆是白底墨画,这把偏偏反其道而行,扇骨以黄竹片成,用黑漆刷成暗色,扇面是深沉如夜的玄青色绢布铺成,以金粉画着虬曲的梅枝,用粉白点成朵朵绽放的梅花,扇把上缀着金色的流苏穗子……金粉黑底白梅,说不出的精致灵动。   这是把观赏扇,如此不拘一格的手法,不用猜也能知道是谁。   苻离的视线下移,果然在扇面的左上角看到了一枚小小的私印,落着姜颜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有一对无时无地都在秀恩爱的父母,是一种什么感受?   姜颜:打扰了。 第34章   红粉紧簇, 绿意新萌, 满城皆是二月初的美丽, 阳光轻柔地落在墙头横斜的桃花上,点亮了那一抹独属于初春的娇艳。   又是一年入学礼,国子监门前人群熙攘, 身着儒服的监生们相互拱手问好,三三两两地结伴谈些趣事, 热闹不减当年。姜颜同阮玉下了马车, 将沉甸甸的书袋和包袱背在肩上, 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道:“路上连日大雨,险些耽搁。好在赶上了入学礼, 否则非得因逾期未至, 而被岑司业赶出国子监不可!”   “阿颜, 你的束脩礼带了么?”阮玉知道姜家清廉并不富庶, 便软声道,“我刚巧多带了些, 你若需要便挑几样。”   “不用, 我带啦!”姜颜拍了拍肩上的包袱,“绢帛四匹, 早备好了。”   二人穿过来往的儒生,上了门前石阶,忽然听闻一个戏谑的声音穿过人群传来,唤道:“玉葫芦!”   阮玉嘴角的笑容淡去,僵在原地, 显出几分紧张和不自在。   姜颜嘴角的笑意凉了些许,回身一看,只见平津侯之子薛睿吊儿郎当地站着,身边还放了几箱子的文房四宝和珍宝服饰,有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在马车上卸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国子监享福来了,排场大得很。   见阮玉没有理他,薛睿仰着头走来,让一名娇艳的侍婢给他整理衣襟,虚着眼道:“数月未见,玉葫芦又妙曼了许多,用先贤的话怎么说来着?噢,对了!叫做‘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身旁一名儒生见了,忍不住抱不平道:“世子,这里是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的门前,你还是注意些,莫用淫词艳曲贬低他人。”   薛睿听而不闻,只油嘴滑舌道:“这可是诗圣杜子美的诗作,怎可说是淫词艳曲?”他嗓门大,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纷纷看来,在阮玉和薛睿身上来回打探。   那儒生被堵了个哑口无言,爱莫能助地叹了声。   阮玉是个温柔胆小的姑娘,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登徒子戏弄,登时涨红了脸,哀求般道:“阿颜,我们走罢,我不想见到他。”   “这种人你越是害怕他,他便欺负得越起劲!”姜颜眼眸一转,存心要给这纨绔一点颜色看,便低声对阮玉道,“阿玉,你速去请岑司业过来。”   “阿颜……”   “我自有分寸,快去!”   说罢,姜颜整理神色,气定神闲地朝薛睿一拱手。   薛睿好色,见姜小美人儿朝自己行礼,心中本是欢喜,谁知对方是只披了美人皮的小兽,绵里藏针,抬首间变了语气,笑眯眯道,“薛公子如此博学,想必知道亚圣孟子有言‘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薛睿听出了她的讥讽,勃然色变,“你什么意思?”   “薛公子听不懂?那我换一个。冯子都狗仗人势调戏当垆卖酒的胡姬,却被反唇相讥‘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这个典故你可曾听过?”   “你!”   “诗仙太白亦云:‘白鹭之白非纯真,外洁其色心匪仁’,骂的就是某些道貌岸然,却行苟且之事的禽兽呢。”   “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薛睿将美婢推至一旁,伸手朝姜颜摸去,咬牙道,“你有什么资格,敢这样嘲弄小爷!”   那只脏手还未触碰到姜颜,便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冷声道:“她策论第一,曾得太子皇后金口夸赞,朔州逢乱又护牍有功,凭这几点还不够教训你?”   这个嗓音太过熟悉,姜颜扭头一看,果然,看到苻离披着一身浅淡的阳光走来,站在门口光影交错的地方,一半面容隐在阴影里,眸子冷冽如冰。   苻家地位并不输于薛家,苻离又与太子亲如兄弟,薛睿投鼠忌器,不得已收回了手,皮笑肉不笑地说:“苻离,这事和你无关,你莫要处处和我作对,惹恼了薛家,你苻家也别想全身而退!”   正剑拔弩张,忽闻一声苍老威严的低喝传来:“圣贤之地,闹什么!”   众人抬头,不禁心头一紧,忙立侍道旁,恭恭敬敬地朝门内那道瘦小苍劲的身影行礼,齐声道:“学生见过岑司业!”   薛睿满肚子火发不出,憋着脸朝岑司业硬声道:“司业。”   “如此朽木,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有儒生气度!”岑司业瞥了一眼堆了满地的奢靡器具,又看到那名奴颜媚骨的侍婢,面色更是铁青,指着薛睿道,“你别以为老夫糊涂了,不知道你戏弄同窗、仗势欺人,满脑子的腌臜念头!”   “司业,明明是……”   “住口!去面壁,抄律文一遍,禁食半日!”   这场闹剧最终以‘薛王八’拂袖离去,心不甘情不愿地面壁收场。姜颜望着薛睿的背影,狠狠嗤了一声:“活该!”   嗤完才发现苻离正直直地望着自己,目光中的寒霜融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姜颜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只觉得被他那样认真的望着时,莫名的有些许局促和心悸,不敢与他长久对视。   她朝他展颜一笑,拢袖躬身问礼。苻离亦是躬身,施以回礼。喧嚣远去,风声静谧,两人这般温文有礼的模样,倒和一年前的针锋相对大不相同。   正想着,魏惊鸿不知何时杵到了躬身相对的两人中间,叉着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而后问道:“你们这是在拜堂呢?”   姜颜、苻离:“……”   去监丞处勾了名字,稍后便是入学例行的祭拜至圣先师大典,儒生们需沐浴更衣、焚香礼至。姜颜在辛字二号房铺床叠被,随意一瞥,发现一旁空了两个位子,纱帘上的木牌也被摘去了,便问阮玉道:“顾珍珠和宋雨柔为何还未到?”   阮玉摇了摇头:“不知。”   “你们不知道吗?”说话的是抱着被褥进门的邬眠雪,“她们两个要嫁人了,自然不必来此抛头露面。”   “嫁人了?!”姜颜和阮玉异口同声,十分惊异。   “可不是么,宋雨柔嫁的是去年殿试夺魁的状元郎,那可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儿,前途无量。至于顾珍珠,她定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孟大人的亲。”邬眠雪将被褥扑在床上,拍蓬松些,而后才道,“哦对了,一号房的苏巧娘和刘莲儿也定亲了,约莫等她们再大些就会完婚罢。”   阮玉和姜颜面面相觑。   邬眠雪好笑道:“你们这般惊讶作甚?除了你俩,大部分姑娘都是将国子监当做抬高身价的跳板,为择婿做准备而已。”   姜颜叹了声,而后欺身坐在邬眠雪身侧,笑吟吟问:“那你呢?你拐到小郎君了么?”   邬眠雪神秘兮兮地笑道:“不告诉你。”   两个姑娘笑闹成一团,一旁的阮玉无奈提醒:“祭孔的时辰要到了,你们别闹啦!”   午时三刻,编钟声响,繁琐的祭拜仪式开始。   听闻近日皇后娘娘玉体抱恙,故而此次典礼由太子亲临讲学,以示训导。祭孔结束,太子讲学,然后再是儒生奉上束脩礼……春日的暖阳从头顶西斜,等到倦鸟归山、日落黄昏,这场入学礼才算结束。   忙了大半日已是腹中饥渴,姜颜松了口气,想着终于可以去会馔堂饱饱吃一顿。谁知还未起身,便见内侍躬身进来,传告道:“太子殿下口谕,请兖州姜家姑娘移步广业堂。”   姜颜只得耐住饥渴,起身跟随内侍去了广业堂。   掌灯时分,堂内蒙着一层暖黄,连窗外的桃粉都盛开在一片秾丽的橙黄色中,如同一幅娟丽的工笔画。朱文礼坐于上席,受了姜颜的大礼,才虚抬手臂笑道:“请起。”而后吩咐内侍,“给姑娘赐座。”   赐座?这是打算促膝长谈?   姜颜忙推辞道:“不敢。学生站着恭听即可。”   “此番我冒昧请姑娘前来,是有几句关于令尊的话想问,就当是普通朋友聊天,不必拘谨。”朱文礼示意她,“坐。”   姜颜便不再推脱,挨着凳子边缘坐下,揣着明白装糊涂,垂眼道:“不知殿下想问何事?”   朱文礼道:“姜姑娘该是知道的。去年我两次派信使前往兖州宁阳县,诚心诏令尊回朝担任吏部侍郎一职,可不知为何,皆被令尊拒绝。”   果然是为了这事。姜颜起身揖道:“回殿下,这些年家父家母的身子欠安,不宜长途奔波。再者,父亲说他志不在朝野,贸然回来,恐怕会让殿下失望。”   “志不在朝野?我倒是听母后说,十四年前的姜卿乃雄才大略、国士无双,到如今朝中也少有他那般气魄的文臣。”   “可如今不过英雄迟暮,只愿偏安一隅,还望殿下成全。”   “……”见姜家上下态度坚决,朱文礼试图丰满羽翼的念头只得暂且搁下,轻叹一声道,“还望姑娘转告令尊,再好好考虑考虑,朝中的这个位置,我永远为他留着。”   说着,他的视线落不经意间扫过姜颜腰上的礼结配饰,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浅浅的讶异。   而屋外,苻离穿过月洞门而来,步履沉稳地穿过前庭,迈上台阶,低声对一旁立侍的太监道:“殿下可在里头?”   小太监知道苻离与太子交情匪浅,不敢贸然阻拦,只赔笑道:“大公子您稍后,殿下正在里头会客呢?”   苻离刚要叩门,闻言放下了手,准备去庭中等候一会儿。   谁知才刚转身,便听见里头朱文礼的声音隐约传出,问道:“去年策论考课,我记得姑娘的腰上配有半块玉环,如今怎的不见了?”   他一顿,不由停住了脚步,侧首望向紧闭的雕花门扇。   接着,姜颜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疑惑:“殿下日理万机,怎么关心起这等小事了?”   “这对我而言并非小事。”朱文礼道,“苻离曾告诉我,那玉是你们婚约的信物。当年老国公将其一分为二,你一半,苻离一半,苻离的那半块玉我见过,终日捂在衣襟里不愿示人,那你的呢?”   姜颜不语,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半晌,她似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在朔州时,不小心弄丢了。”   朱文礼仿佛松了一口气,平日沉稳的大明储君这会儿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来,片刻才希冀道:“既然玉已丢失,这桩婚事,姑娘如何处置?”见到姜颜投来疑惑的一瞥,朱文礼忙解释道,“姑娘莫要多想,你与他皆是母后最器重的人才,且国子监内从未有过学生联姻,诸多问题还需提早筹划。”   “多谢殿下提点。”姜颜说,“只是婚姻之事,现在言之过早。”   朱文礼还说了些什么,姜颜又是如何回应,苻离已然没兴致听下去了。   明明春光明媚,可小太监望了眼面色阴沉的苻离,只感觉浑身冷得厉害,哆嗦道:“小奴给大公子沏杯茶……”   “不必。”苻离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第35章   “殿下, 方才苻大公子来过。”回宫的路上, 小太监提着灯跟在马车一侧, 疾步道,“在门口听了两句,便走了。”   马车上悬挂的琉璃灯一晃一晃, 街道楼阁缓缓后退,隐于夜色之中。朱文礼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闻言问道:“哦?他听到了什么?”   太监答道:“大概是您谈论那半块玉的时候。”   朱文礼睁开眼, 点墨般的眼睛里蕴着一抹浅淡的失落。脑中又浮现方才在广业堂的一幕, 姜颜含笑望着他的那双眼睛,通透清澈到没有一丝杂质。   姜颜说:“我并非想毁约, 只是我觉得两个人的感情不应该由一块冰冷的玉来决定。”见朱文礼怔然, 她又笑笑, “鸟儿只有在羽翼丰满之时才会筑巢配偶,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朱文礼想,他大概很多年都会记得她的这个笑容, 记得她这句话。   “我曾妄想自己可以趁虚而入, 如今看来,果真只是妄想而已。”朱文礼苦笑道。   “殿下也到了立太子妃的年纪, 若真心仪姜家姑娘,何不求娘娘一道懿旨赐婚?”小太监道,“将来天下都是您的,更遑论一名女子。”   朱文礼摆摆手,正色道:“君不夺臣妻。何况不是两情相悦, 夺来又有何用?”   小太监不遗余力道:“大公子不是还没和姜家姑娘成婚么,没成婚便算不得夫妻,殿下还有机会的。”   朱文礼眉头一锁,随即又舒展开来,叹道:“父皇病重,母后又身体不适,诸多事务压身,私事以后再说。”   春日天气晴好,国子监开展了几日射艺教学。   听闻蔡千户因朔州一战立了功,升为锦衣卫南镇抚司抚使,故而今年教习射箭的换成了一名叫胡司德的瘦高千户。胡千户为人冷硬,不似蔡千户憨厚,教习学生要求甚严,才两天便弄得大部分国子学生叫苦不迭。不过他对女学生倒没什么要求,示范了一遍便放她们自由练习。   时隔数月再拿起弓箭,内心中的阴暗和恐惧仿佛再次被勾起,边城的硝烟战火浮现眼前,鲜血伴随着箭矢迸溅,粘稠而腥热。   姜颜拉开弓箭连射三箭,虽命中草靶,但无论如何,她再也射不出如在隧道洞口外那般精准的力道。   练过一轮,姜颜整理好心情,挽着弓箭挪到邬眠雪身边。看着她刻意射歪的箭矢,姜颜忍不住道:“阿雪,你就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真正实力么?”   邬眠雪弯弓搭箭,抿唇一笑:“我怕吓到你们。”   她这么一说反倒勾起了姜颜的好奇。她笑着怂恿邬眠雪:“不怕不怕,快让我开开眼界!”   邬眠雪拗不过她,拉弓如满月,臂力大到惊人,一箭飞出,呈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去,钉入十丈开外的草靶红心。   姜颜还未来得及惊讶,邬眠雪又是一箭射出,这一箭直接射穿草靶钉入后墙!草靶迸穿,碎屑爆裂在空中,又稀稀拉拉落下,力道不比隔壁箭场的苻离差多少。   这两箭太过石破天惊,周围人俱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赞道:“谁射的?”   “她?她怎么会这么厉害?”   “一个姑娘家,力道却不属于男子,没想到她是个深藏不露的!”   “我就说她平日的柔弱都是装出来的。”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薛晚晴拿着一只羽箭站在树荫下冷眼旁观,酸溜溜道,“难怪没人敢向邬家提亲,如此粗鲁,谁敢喜欢?”   “郡主这话可就错了,有人偏爱弱柳扶风心机女,亦有人独爱巾帼英雄女豪杰。”一旁,魏惊鸿眨着桃花眼,笑吟吟地插嘴道,“邬家小娘子这样的,我就挺喜欢!”   薛晚晴被呛了,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愤愤对李沉露道:“他们就是一伙儿的,沆瀣一气!我们走!”   魏惊鸿气走了薛晚晴,心情大悦,负着弓跑过来对脸色微红的邬眠雪道:“过几日便是朔望假期,阿雪同我们一起爬山踏青,曲水流觞玩儿去?”   邬眠雪利落地收了弓箭,将手背贴在发烫的脸颊上,也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别的什么,脸色微红,细声道:“谁是你的阿雪!”   “阿雪这名儿只许旁人叫,不许我叫?”魏惊鸿故作思忖状,问道,“那叫你什么好,雪儿?小雪?”   邬眠雪白了他一眼:“我不擅长作诗,曲水流觞的游戏不适合我。”   “那没事儿,酒给你喝,诗我给你作。”说着,魏惊鸿又笑着望向姜颜,“姜小娘子也去,苻离和程温也去,大家一块儿才好玩。”   说到这,魏惊鸿一把拉住擦着汗经过的苻离,兴致勃勃道:“苻离,你假期同我们去踏春可好?”   苻离冷冷经过:“不去。”   魏惊鸿:“姜颜也去。”   苻离果然停住了脚步,“何处?”   “西山。有苍莽山林也有流水潺潺,还能看日落。”魏惊鸿拍了拍苻离的肩,又朝姜颜挤挤眼,“还带上阮小娘子罢,就这么定了!”   西山是鸡鸣山旁的一座独峰,沿着羊肠小道上去,道路愈发崎岖,林木也愈发葱葱,走到最后古树参天而起,枝叶交叉,密得几乎看不见头顶的日光,空气中带着丝丝潮湿的寒意。   到了半山腰,已能听闻潺潺的流水声,拨开横生的小竹子走去,布满青苔的圆石小路尽头是一汪曲折清澈的小溪。魏惊鸿和苻离等人已先行一步到了此处,见到姜颜、阮玉和邬眠雪三人前来,魏惊鸿手里拿着一截新摘的小麻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笑眯眯地朝姑娘们招手:“这边这边!等你们好久了!”   姜颜满身热汗,后背清透的春衫湿了一小块,擦着额头的汗一路蹦过去道:“你们在烤什么?好香啊!”   程温往火堆中加了两根干树枝,脸色有些病态的白,似乎颇有劳累,不太精神,勉强笑道:“烤鱼,方才苻公子在溪水里叉的。”说着,他指了指一旁的团蒲,贴心道:“阮姑娘,你们过来歇会儿罢,鱼很快就烤好了。”   “两条鱼不够分啊,苻离,要不你再去抓两条?”魏惊鸿盘腿坐在草地上,笑得狐狸似的狡黠。   苻离下意识看了姜颜一眼。   姜颜会意,忙摆手道:“我不要,我不喜欢吃鱼。”于是苻离回复魏惊鸿:“你自己抓去。”   魏惊鸿颇为幽怨,骂了声‘见色忘义’。   竹林中又是一阵窸窣细响,有脚步声靠近,姜颜坐在溪边用手扇风,闻声望去,好奇道:“除了我们,还有谁要来么?”   话音刚落,一条熟悉的身影从竹林中钻出。见到他的一瞬,姜颜和邬眠雪都怔住了,显然未曾料到姗姗来迟的竟然是他。   季悬。   倒是魏惊鸿最先反应过来,扯着嗓门热忱道:“思危,你来了?过来坐啊。”   季悬,字思危。他哥哥季平,字居安。   本是‘居安思危’的一对好兄弟,如今却只剩下孤独一人。   “魏公子邀我前来的,打扰大家雅兴了。”季悬淡淡一笑,沿着溪水坐下。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犹疑了好一会儿,才自顾自斟了一杯酒,朝苻离举杯道:“苻大公子,这杯酒我敬你。当初兄长遭难,我一时接受不能,对你说了许多气话,实属无意,望大公子见谅!”   苻离垂下淡漠的眼睛,沉默着倒了一杯酒,回敬季悬:“我并未放在心上。”   季悬舒了一口气,同苻离一起仰首饮尽此杯,便算是恩怨两消。   困了许久的心结解开,姜颜看在眼里,也挺为苻离高兴的。   春日融融,草长莺飞,鼻端氤氲着清爽的草木香。几人聊了一会儿,吃了些自带的糕点零嘴,魏惊鸿便提议道:“正是阳春三月,不如我们也来玩曲水流觞应应景罢。”   说着,他自顾自取了木质的酒杯倒满酒,置于溪水的上流,再命几人沿着溪流两旁而坐,酒杯顺流而下停留在谁的面前,谁就得取了酒水饮尽,再赋诗一句助兴。   也是巧了,第一杯酒停到了魏惊鸿面前。他在姜颜和邬眠雪的鼓掌声里取走面前的酒杯饮尽,而后颇为风雅地摇扇赋道:“眉峰烟柳色,唇染海棠红。”   才说了两句,姜颜便忍不住笑道:“这个不好。”   魏惊鸿不服气:“如何不好?天下万物,唯美人百歌不腻。”   “你堂堂男子却满嘴闺怨之语,自然不好。不如,我替你作下两句。”说着,姜颜侧首思索片刻,吟道,“眉峰烟柳色,唇染海棠红。一朝拭脂粉,策马挽大弓。”   “有意思。”程温评道,“魏公子前两句绘出女子的柔美,而姜姑娘补写的下两句却扭转乾坤,使其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柔中带刚,倒比传统的闺阁形象更别致。”   魏惊鸿道:“我这娇滴滴的美人,到了她那就变成了味儿,哪里好了!”   姜颜挑着眉反击:“前日是谁当着所有的人面说什么独爱巾帼女英雄,喜欢阿雪这样的?”   于是一行人大笑。   苻离数次张嘴都插不上话,只得绷紧了脸色,冷眼看着同姜颜斗嘴的魏惊鸿,头顶如同笼罩着一层阴云,指节用力,险些捏碎掌中的酒杯。   正此时,一只酒杯顺着溪水弯弯曲曲淌下,转了个圈,停留在苻离面前。于是魏惊鸿抹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对一脸冷漠的苻离道:“苻离你快赋诗一首,给这个嚣张至极的姜小娘子一点颜色瞧瞧,挫挫她的锐气!”   众人瞩目中,苻离气定神闲地取了沾着溪水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下颌连着脖颈曲线优美,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英气而又洒脱。而后他抬袖一抹嘴角,清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姜颜,缓缓开口道:“日月可崩摧,期诺不可绝。和氏玉犹在,安敢毁故约?”   他这诗是对着姜颜作的,很明显是念给她一个人听。   姜颜一脸茫然:“和氏玉?”怎么突然提起‘玉’字?   魏惊鸿摸着下巴:“我怎么觉得这首诗酸酸的?”   邬眠雪点头:“我也觉得。”   阮玉举手:“我也觉得。”   程温:“我也……呃,没什么。” 第36章   空山鸟语, 霓霞漫天。酒过三巡, 众人皆是微醺, 连腼腆的阮玉都放开了许多,正玩投壶玩得起劲。   魏惊鸿不知带的是什么酒,刚喝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到现在才显出后劲来。姜颜头有些昏沉,便谢绝了邬眠雪相邀野猎的提议, 独自起身沿着溪流前行, 打算静静心醒醒酒。   远离了众人欢声笑语, 方觉深林的凄怆幽静。正是日落之前,天空一半是深邃的钴蓝色, 一半是秾丽的胭脂红, 晚霞泼散, 铺金染红, 夕阳透过叶缝斜斜地照射在流淌的溪水上,如金鳞跃动。   走累了, 姜颜坐在溪边的圆石上休憩, 脸颊因酒意上涌而泛着燥热的微红,双眸映着波光, 倒更显得娇俏。   不多时,身后传来轻便的脚步声,姜颜没有回头,在溪水里看到了苻离的倒影。   “苻大公子也来醒酒?”她弯腰掬了一捧水,轻轻拍在脸颊上降温。   刚直起腰, 一件轻便干爽的外袍轻轻罩在了自己的头上,身后,苻离平静的嗓音稳稳传来:“酒后吹风,当心头疼。”   姜颜头顶着苻离的外袍端坐,活像是顶着盖头的新娘子。盖下的衣袍遮住了她的眼睛,唯有淡绯色的唇瓣微微勾起,问道:“苻大公子来这,是怕我头疼呢,还是有话同我说呢?”   原以为按照苻离那个别扭的性子,定要否定道:“没有。”   谁知她这次算错了,苻离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道:“都有。”   他这般直率,姜颜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虽然酒意上头,但她思绪却并未糊涂,从苻离赋的那首诗开始,她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想了想,她说:“今日我有些醉了,有什么话,你过两日再……”   话还未说完,苻离伸手递到她面前,打开拳头,露出了掌心的半截残玉。   那块玉陌生而又熟悉,每一丝纹路都是姜颜熟悉的模样,只是上头的红绳不见了,重新换上了簇新的绞金青缨。大概是时常被人摩挲把玩的缘故,残玉锋利的棱角被磨得圆润,越发婉转流光。   这是姜颜的半块玉。   是她在边城战乱时还给苻离,却又被他狠命丢入雪地中的那半块玉,是他们年少无知的婚约的见证。   如今物归原主,姜颜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   心动自然是有的,可接受了它就等于接受了苻家,两家的观念不和,政治立场的对立,都让她很难周旋其中。再者,她从小散漫自由,未必能像顾珍珠和宋雨柔一样,安心在最美的青春年华嫁做人妇。   人世走一遭,还未探索远方,她怎甘心止步不前?酒意上涌,诸多的情绪也被无限放大,牵牵扯扯乱成一团。   抬起的手指触碰到温润的残玉,而后微微一顿,五指缓缓蜷曲,又轻轻放下。   即使没有抬头,她都知道苻离该是怎样冰冷的面色。   姜颜索性将头顶罩着的衣袍再拉下些许,掩耳盗铃般试图忽视苻离那只伸过来的手掌。可衣裳盖住鼻端,苻离身上惯有的清冷木香萦绕不散,反而更乱人心神。视线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中,她轻声道:“苻大公子莫不是喝醉了。”   “并未。”苻离低沉道。   惊异于苻离话语的直白坚定,姜颜整了整,微微仰首道:“苻离你……”   “我讨厌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包括太子和魏惊鸿。”说着,头上罩着的衣袍被掀开,橙红的夕阳透过叶缝倾洒,刺得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待到视线清明,她看见苻离一身素白的中衣居高临下,将她整个儿笼罩在阴影里,一字一句道,“姜颜你听着,除非我死,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退婚!”   “苻离你疯了,怎么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若是再放任你和别的男子谈笑风生,那才真叫疯了。”   姜颜呼吸有些急促,醉意退得一干二净,下意识想要反驳:“我何时和别的男子谈笑风生?”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平日的伶牙利嘴似乎消失不见,脑中一片空白。   许久,她抿了抿唇道,“你说这些,是想要娶我吗?”   苻离的气息也有些不稳,反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朦胧的窗户纸被戳破,姜颜似乎看到一抹强烈的流光击破隔阂,耀眼璀璨,照得她睁不开眼睛。那是一个她还未彻底做好准备去探索的世界,新奇,激动,更多的是对未知的迷茫。   苻离掌心的玉环递过来很久了,姜颜仍然没有勇气去接。她问:“苻离,你要想清楚了。我希望你今日的行为不是出于不甘、自尊或嫉妒,你想娶我更不是为了偿还你祖父欠下的恩情,我希望你是……是……”   声音越来越小,她忽的扭过头去,以手覆住脸颊轻声道:“苻离,我并非存心毁约,当初说要攀太子高枝的话也是气你的。只是今日我思绪混沌,并未做好准备。”见苻离脸色微沉,她忙道,“我没想在这个年纪和你成婚,这玉……你过两年再给我罢。”   话刚落音,苻离拉起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半强硬似的将玉塞入了她的手里,冷声说:“不许拒绝。”   掌心的残玉还带着他的体温,姜颜愕然地望着他,张了张嘴:“我不……”   “我说了不许拒绝!”苻离清淡的面容上总算浮现出一丝微红,说不出是酒意上头还是羞恼。他深吸一口气,稍稍平静些许,微微侧首,身形在夕阳中勾勒出艳丽的金边,轻声说,“不过,我可以等你。”   姜颜微微睁大眼。眼中倒映着树影、残阳、飞鸟,还有黄昏中倔强挺立的少年。   “玉你先拿着,还是同往日一样佩戴于身。”似乎不放心,他清了清嗓子,告诫般道,“带着这玉,便不许你同别的男子勾三搭四。”   姜颜看着他这般严肃的模样,又看了看掌心通透的玉环,忽的笑了,“我平生最讨厌束缚。若应承了你的玉需这般麻烦,不如不要。”   说着,她起身一扬手,将掌心的物件抛了出去,咕咚一声掉进溪水里,再没了踪迹。   她丢得实在是太干脆迅速了,苻离甚至还没来得及阻止。   “你!”   被姜颜当面丢了‘玉’,苻大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精彩,冷若寒霜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刀锋。他应是惊怒交加,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片刻才慢慢恢复平静。   他漠然地剜了姜颜一眼,而后朝前一步,一声不吭地踏入了深山刺骨的溪流中,竟是想用双手将那丢失的‘玉’捞回来。   未料他会就这么跨入溪水中,反倒是姜颜惊了,一把拉住他道:“你作甚!”   苻离不理她,仍旧往水里走。姜颜这才急了,拼命拉住他的手道:“你都不看清楚的么!方才丢的只是块卵石,玉没丢,在我手里呢!你看你看!”   闻言,苻离顿住,浑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他回身,视线先是落在姜颜拉住他的那只素手上,而后缓缓上移,落在她平举的掌心。   白皙透着淡粉的掌心躺着半块玉,承载着金鳞般的波光,垂下的青缨绳在傍晚的春风中微微飘荡。   姜颜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眸中闪着灵动的光,哼道:“谁叫你那时将我的玉丢进了雪地里,还自个儿偷偷捡起来不告诉我,害得我在雪里找了半天,手都冻坏了。现在,你可知道玉被人当面丢掉的滋味了?”   苻离仍是望着她掌心的玉,面容隐在斑驳的叶影中,分辨不清神色。   他的一只脚还踏在冰冷的溪水中,一尘不染的黑色武靴浸湿了一截,晕开一抹深色的水痕。这人一犯起倔来真是不管不顾的,姜颜怕他会着凉,拉了拉他的手腕道:“你上来再说……”   话还未落音,却见苻离手上用力一拽,姜颜被拽得失了平衡,身子朝前一扑,在一片稀里哗啦的水声中扑入一个硬实温暖的怀抱。接着,腰上的力道紧了紧,苻离趁机环住了她的腰,稳住她的身形。   远处有扑棱扑棱振翅的声音,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飞鸟。夕阳秾丽,波光荡漾中,姜颜微微瞪大眼,一脚踏在岸边,一脚踩入没过脚踝的溪水中,只能靠攀住苻离的肩膀保持平衡,两人身形相贴,悸动的心跳砰砰乱成一团,撞击着彼此的胸腔。   太奇怪了。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如浮木,如扁舟,如悬崖上纵身一跃的失重之感,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瞳仁放空,视野模糊成了一片朦胧斑驳的色块。   她听见苻离在耳边轻轻吁了一口气,嗓音没了一贯的清冷,甚至带着几分闷闷的委屈,说:“不许再弄丢它。”   姜颜懵懵懂懂地想:上次弄丢它的人,好似是你罢?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直到湿透的鞋子冷得很,姜颜脸上的燥热渐渐降下。她试图挣开苻离的禁锢,问道:“苻离,你莫不是真的醉了?”   苻离松开她,顺势将她拉回岸上,还是那句话:“并未。”说罢,他朝着与归途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脸冷清地说,“你等着。”   “……”   虽然不明白他那句‘你等着’到底是何意,姜颜仍是贴心地提醒他,“你走反了,回去的路不是那边。”   苻离这才反应过来,又淡定地折回,沿着溪边小路朝投壶尽兴的魏惊鸿等人走去。   姜颜攥着掌心的玉,无奈扶额:“这不醉得很明显嘛……”   作者有话要说:  魏惊鸿看着各湿一只鞋归来的苻离和姜颜,摸着下巴纳闷:“你说他们做什么去了,才会湿了一只鞋?”   邬眠雪陷入沉思。   阮玉陷入沉思。   程温陷入沉思。 第37章   第二日清晨, 酒醒酣睡之后的姜颜慢吞吞挪到学馆, 在自己的案几上看到一个印花的糕点盒时,她才恍然明白昨天苻离对她说的那句“你等着”是何意思。   趁着现在学生不多, 姜颜跪坐入席,朝身侧的苻离投去疑惑的一瞥,问道:“你给的?”   苻离笔直端坐, 目不斜视,只是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鼻尖萦绕着滴酥鲍螺的奶香,姜颜吞咽一番,问道:“你酒还没醒呢?无缘无故送我这个作甚。”   “你喜欢吃。”苻离垂着眼睫看书, “给你了你便拿着。”   有了昨日苻离的那番话, 姜颜不太敢乱收他的东西了, 只趁旁人不注意, 将糕点盒还回苻离的案几上, 道:“你不说清楚缘由,我是万万不敢收的。拿回去罢, 我不要。”   苻离眉毛一拧, 视线终于从书籍上移开, 落在姜颜坦荡的眼眸中。他似乎颇有不悦, 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神情来, “我以为, 昨日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虽然那时我的确有几分醉意,但大丈夫一诺千金,有些话既然说出了口, 我便不会收回。”   姜颜无奈道:“你还不明白么,此时我不会给你任何答复。若是应了婚约,我便不能在国子监修行,至少这两年……”   “我说过,我可以等。”苻离打断她,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他捻起糕点盒的绸带,又将其放回姜颜的桌上,淡然道,“此物要趁新鲜吃。还有,莫要同别的男子胡闹,我会盯紧你。”   姜颜深吸一口气,仿佛第一日认识他般,又气又无奈道:“你怎的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话音刚落,魏惊鸿和程温两人结伴进门来,周围往来人渐多,姜颜怕旁人瞧见了惹来是非,便只好暂时将盒子藏于案几下用几本书盖住,心神不宁地拿起笔在宣纸上乱画。   好不容易捱到了散学,姜颜溜得甚快。本以为苻离突如其来的热情很快就会消退,谁知非但不曾,反而愈发离谱。   非是假日或特殊情况,国子监学生是不得出门的,但苻离却像变戏法似的每日给姜颜送些吃食,有时是糕点,有时是甜汤,有时是肉脯果干,一日一个样。更奇怪的是,无论姜颜来得有多早,吃食总会提前备好放在她的案几上,弄得她连个当面回绝的机会都没有。   姜颜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苻离,仿佛许久的平衡被打破,一下坠入一个陌生的境地,令她无所适从。   又过了一日,姜颜实在按捺不住了,特地卯时天还未亮时便悄悄披衣起床,粗略地梳整一番溜出门去。此时月亮还未完全落山,空气中带着微微的花香和露水的潮湿味儿,借着稀薄黯淡的晨光,姜颜摸到了平时讲学的学馆内。   廊下的琉璃灯光影阑珊,透过昏黄的光线看去,苻离果然已经穿戴整齐入了座位,正弯腰将一碗不知名的吃食放在她案几上。大概是察觉到她这几日的为难,怕被别人看见给她惹来非议,这才趁众人还未起床之际送吃的来。   也不知这些东西时从何而来的,专挑她喜欢的送。   一岔神,姜颜不经意间吸了冷气,忍不住握拳抵住嘴唇轻咳一声。   就这么一咳嗽的功夫,苻离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直起身来,视线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棂与姜颜对视,问:“怎么起得这般早?”   “彼此彼此。”被发现了,姜颜背着手踱进门,眼睛瞄了一眼案几上放着的瓷碗,舔了舔唇,而后强行调开视线道,“都说了不用送这些,我很困扰的。”   “为何?”没想到她会说‘困扰’二字,苻离流露出些许讶异,“若是不喜欢这些,可以换别的。”   “并非口味的问题。”姜颜旋身坐在案几后,望着桌上那碗新鲜应季的糖水枇杷,想了一会儿措辞才道,“苻大公子,你是知道我的打算的。不觉得我们此时谈情说爱,未免过早了些吗?”   苻离亦端坐在邻座,清冷道:“谁与你谈情说爱。”   “?”姜颜反问:“那你日日送吃食,莫非是在供奉文曲星?”   “既是要嫁入苻家……”   “我没有要嫁。”   “……也不能吃得太差。”   “你们苻家过生辰还只吃白菜呢,有何资格说我?”   苻离不想与她斗嘴,索性闭嘴不语了。   姜颜搅了搅碗中金黄剔透的枇杷果肉,想了想,又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现在我年少贪玩,心性不定。等过两年殿试完了,尘埃落定,我会再好好考虑同你……那个。”   苻离身形微顿,而后抬起一双清冷深邃的眸子来,平静道:“我自问不曾逼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便是。”说罢,他又补上一句,“最近连日阴雨,你似乎略有咳疾,多吃些枇杷可润肺。”   闻言,姜颜一怔,婉拒的话到了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   枇杷糖水里拌了蜂蜜,清凉甘甜很是润喉。姜颜小口地抿着,好吃得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问道:“按照俗套,这些吃的不会是你亲手做的罢?”   “我不会做菜。”苻离否认得很干脆,“君子远庖厨。”   姜颜的视线落在他白皙修长略有薄茧的手上,指侧有些许的笔茧,掌心和虎口是习武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确不像双会做菜的手。   “那你送的这些吃食是从何而来?”姜颜咬着酸甜的枇杷肉,含糊道,“监内太学生可是不能随意出门的。”   苻离淡然道:“前些日子攒满了两次朱批,便向会馔堂换了七日私厨。”   “……”不知为何,姜颜有些略微的嫉妒。她攒了一月才攒齐一次朱批,得了司业奖赏,而苻离轻而易举就能攒满两次,也亏得他将来不参加科举,否则不知道要压倒多少儒生。   姜颜走了神,苻离却是误会了她的沉默,片刻方道:“你莫误会,我并非是在恬不知耻地求爱,不过看在你我有婚约的份上,照顾你些许。”   满脸的欲盖弥彰。   姜颜嘴角抽了抽,很配合地说:“是嘛。”   苻离笃定点头。   ……   吃了七日的私厨,姜颜的舌头都养刁了不少,再次面对会馔堂的‘忆苦思甜饭’很是愁眉苦脸了一番。   到了五月,国子学中又增开了一门‘礼乐’课业,专授大雅之音。   自古以来,琴瑟琵琶横笛竖箫埙鼓二胡编钟被誉为十大乐器,而古琴则为百乐之首。姜颜跟着母亲学过几年的琴瑟,不过略通皮毛,倒是阮玉的一曲琵琶艳惊四座,令博士啧啧称赞。   讲解琴瑟之时,博士问在座有无学过者,可上台展示一曲。   到了功利浮躁的如今,瑟这种弦乐是没有几个男子会学的,姜颜便自告奋勇举了手。谁知才将手按在瑟弦上,便听见魏惊鸿在下头笑道:“先生,古来都道‘琴瑟和鸣’,光有瑟而无古琴该多无聊啊!”   博士连连摇首笑道:“琴瑟和鸣多指夫妻情爱,于此处合奏不妥。”   魏惊鸿道:“学生们俱是诚心求学,心无杂念,还请先生莫要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如此一说,博士也觉得在理,便问道:“何人会鼓琴?”   一旁,某位儒生刚要举手,却被眼疾手快的魏惊鸿一把按回去,笑吟吟道:“回先生,苻离会鼓琴!”   姜颜讶然望去,便见魏惊鸿一个劲地朝眨眼,打的什么鬼主意已昭然若揭。   于是,姜颜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苻离起身走来,朝捻须微笑的博士行礼毕,这才无比自然地坐在姜颜身侧一丈远的地方,修长的指节按在琴弦上,清冷的气质倒和古琴十分契合。他问道:“共奏何曲?”   姜颜失神了一会儿,才说:“《风入松》?”   苻离微微点头,定神之间,指腹一滑,拨出音节,浑厚的一声涤荡心神,扫除一切杂念,使人不得不屏气敛神。   琴音唤回姜颜飘散的神智,她亦鼓瑟和鸣。琴声苍茫浑厚,瑟声悦耳空灵,和鸣之下宛若天籁,清冷通透如流水凤鸣。苻离的琴音自带肃杀之气,仿佛落叶萧萧中有一剑荡来,少年侠客横扫四方。   姜颜乐艺平平,很快被铮铮的古琴音盖了风头。一曲毕,竟是余音尤颤,久久不散。   下头的人静了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博士说:苻离的琴音里似乎藏有千军万马,连幽静的《风入松》都能弹出大战在即的紧张。   而姜颜知道,或许终有一天他真能脱去一身儒服,领千军万马而来镇守四方。   两人合奏的一曲在国子学内很是掀起了一阵话题。第二日,姜颜问他:“苻大公子的琴艺,是哪位高人所授?”   苻离答道:“并非高人,是幼时家母传授。”   “你母亲?”说起来,姜颜似乎从未听人提及过苻家主母,便忍不住问道:“那令堂的琴艺定是更胜一筹,若有机会相见,我也要她传授一二。”   听罢,苻离怔愣了片刻,方垂下眼睑道:“家母已过世十载。”见姜颜神情由愕然转为愧疚,他低声道,“我没事,勿要担心。”   姜颜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直到五月底,程温的妹妹病逝,琴瑟的话题才渐渐消散在夏日的凄风苦雨中。   早听闻程温的妹子越发不行了,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适逢朔望,姜颜和阮玉赶到程温家为程二姑娘送行时,程家人正和几个男人闹得不可开交,而程二姑娘的棺椁还停在破败的院落中,明黄的纸钱被践踏成泥,颇为凄恻。   男人们不知嚷了几句什么,程家那瘦骨伶仃的老母便软倒在泥水里,哭得撕心裂肺。程温穿着丧服,面色惨白如纸,沉默着去扶几欲昏倒的老母亲。   雷雨轰鸣,水洼四溅,道旁挤了一堆披蓑戴笠的看热闹的人。马车无法通行,姜颜和阮玉索性撑伞下了马车,在哗哗的雨声中问一旁看热闹的大娘道:“劳驾请问,时辰到了,程二姑娘怎么还未出殡?他们在吵什么?”   矮胖大娘看热闹正起劲,也没问来者是谁,举着破了边的黄油伞道:“唉,还能是吵什么!程家那些远房叔伯们不让巧娘葬入祖坟呗,会脏了程家的地儿!”   “为何?”姜颜道,“程二姑娘并未成婚,便算是程家的一员,为何不让她葬入程家的坟地?”   闻言,大娘这才掀开眼皮看了姜颜一眼,面露古怪道:“姑娘想必是城里来的,不知道程家的龌龊事儿。”说罢,大娘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三四年前,巧娘出门给她兄长送饭食,在回来的路上被男人拖到田地里给……那个了!”   姜颜和阮玉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大娘嘴里的‘那个’指的是什么,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更冷的是,大娘啐了一口,用一种看肮脏爬虫般的、极度厌恶的眼神看着狼狈的程家母子,冷然笑道:“亏得那巧娘被弄成那样还有脸回来!后来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便在晚上投了湖,谁知又被他哥给救了,成了个半死不死的残废!要我说啊,当初她溺死了倒还干净些!”   说完,又是狠狠啐了一口。   “……”   阿爹说的没错,这世间最险恶的向来不是豺狼虎豹,而是人心。   姜颜木然站在道旁,明明是闷热的雷雨夏日,却如坠冰窖,冷到骨髓。 第38章   苻离和魏惊鸿赶到时, 程母浑身被雨水浸透, 勉强搭着程温的手站稳,以一个母亲最卑微的姿态乞求程家的男人们:“都是一家人, 巧娘再怎么说也是你们的侄女儿,你们怎忍心苦苦相逼,让她去做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啊!”   “呸!谁敢认她这个侄女儿?”一人群中, 一个稍稍年轻些的男子戴着箬笠,嗤道,“一个失了清白的姑娘不配入祖坟,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是这个理。”又一个披着蓑衣的老者颔首道, “巧娘即便是死了, 入了地府, 见到程家列祖列宗, 怕也是要再死一次谢罪的。”   众人所言, 可谓字字诛心。   程母哭得几欲昏厥。姜颜心中也像是浸透了雨水,又冷又沉, 她给程母撑伞, 对那群挡在丧葬路上的程家男丁道:“死者为大, 请诸位看在国子监的份上, 让程二姑娘入土为安罢。”   戴箬笠的男子语气很冲:“小小年纪抛头露面, 你又算是什么好东西?”   一旁的阮玉气得发抖:“你们怎么这般蛮横!”   雨声渐渐小了, 披蓑衣的老者伸手制止男人们的议论,肃然道:“小娘子,老夫敬佩你是个读书人, 只是这是我们程家的家事,还望外人莫要插手。”   一旁,面色惨白眼底乌青的程温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得几乎成了气音,疲惫道:“阮姑娘,姜姑娘,多谢你们冒雨前来给舍妹送行。大伯说得对,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们请回罢。”   好在魏惊鸿和苻离很快赶到。   听姜颜简单的说明了情况,苻离伸手掀下斗篷的帽兜,将马缰绳拴在道旁的路上,对姜颜道:“你们先上马车,这里我来处理。”   姜颜的鞋袜、裙摆俱是湿透了,溅着星星点点的泥渍,阮玉也没好到哪里去。闻言,姜颜点点头,又解下腰间的钱袋递给苻离:“这是我和阿玉的一点心意,劳烦转交给程家阿婆。”   钱袋里的碎银并不很多,但那是两个身处异乡的姑娘能拿出手的全部。   苻离郑重接过,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朝吵闹的程家人走去。他气质冷冽,衣着精致华贵,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一时间人们纷纷让路,说话的语气都敬畏了不少。   程二姑娘最后还是下了葬,不过并未葬入程家祖坟,经历今日一场风波,程温也算是彻底看透了世间冷暖。有了苻离亲手送来的募捐,程温不愿妹妹死后还在程家祖坟里受欺辱,便另择了一块风水宝地,请了城中最好的送葬队风风光光地送巧娘出殡。   从此,程家无人敢置喙。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谁知第二日淋雨受凉的姜颜和阮玉双双病倒了。   阮玉倒还好,只是咳疾复发,好在包袱中常备了玉露丸,吃上两粒睡了一上午便精神了许多。倒是姜颜这个不曾生过大病的,一病便如山倒,回来后夜里起了高烧,去监内医馆领了退烧药也不见好,依旧红着脸缩在被褥中发抖。   整个正午姜颜都是在光怪陆离的噩梦中度过的。她一会儿梦见自己身处烈焰之中热得难受,一会儿又是如坠冰窖冷到发寒,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梦见程家男人那些扭曲的面孔,梦见自己被司业叫去考课,可书本上却全是自己不认得的怪字……   “阿颜,阿颜!”   恍惚间听到阮玉焦急的呼喊,将姜颜从考课紧张的噩梦中抽离。她翻了个身,鼻腔发热,模糊哼道:“……什么事?”   一只微凉的手掌落在姜颜的额上探了探体温,阮玉道,“阿颜,再这么烧下去会出问题的……”接下来阮玉说了什么,姜颜已全然听不见了,脑中如同浆糊般混沌一片。   “阿颜,快些起来,我给你穿衣!”阮玉的声音大了些许,摇着姜颜的肩道,“苻大公子给你备了马车,送你出去看大夫……阿颜,你听到了么?”   “我已喝了药,睡会儿便好了。”姜颜浑身无力,连一根手指也不愿抬,闭着眼说,“我不想动……”   折腾了一阵,姜颜到底被阮玉从被褥中刨出来,头重脚轻地下床梳洗去了。   因假期未过,阮玉同姜颜去监丞那儿领了木牌便可出门。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阮玉扶着姜颜上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苻离一身靛蓝色暗纹武袍端坐其中,一时有些讶然。   她以为这等小事,苻离不会亲自前来的。   见阮玉有些局促,苻离开口道:“阮姑娘若不放心,便随我们一同前去。”   阮玉看了看并不宽敞的马车,犹豫了片刻,方细声道:“有苻大公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马车内坐三个人有些挤,我便不去了,阿颜高烧不退,畏寒嗜睡,还请大公子多多照拂些。”   若是换了别的男子,阮玉定是不放心姜颜独自与之同座,但苻离为人正直,又与姜颜惺惺相惜共过生死,同窗情谊甚笃,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便不再有顾虑,只提醒苻离要在酉时前将姜颜平安送回。   苻离一一点头应允。   姜颜浑浑噩噩地上了车,平时挺闹腾的人一旦生了病,就跟霜打的花似的蔫了,也不说话,一上车就缩在马车的位置上闭目养神,脸颊红扑扑的透着病态的嫣红,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马车摇晃,她浑身无力,东倒西歪,忽的一个颠簸,她身形不稳朝一旁歪去,太阳穴磕在苻离的肩上,顿时疼得一激灵。下一刻,一条修长的手臂横来,以一个类似搂着的姿势轻轻稳住了她摇晃不已的身形。   “严勇,走慢些。”苻离一手掀开车帘,对前头赶车的马夫道。   “是,大公子。”   接下来,马车果然平稳了些许。姜颜清醒了不少,轻咳一声直起身子,苻离便收回了搭在她腰上的手,十指握成拳搁在膝头,问:“你冷吗?”   姜颜摇了摇头,恹恹地说:“还好。”   今晨雨水已经停了,渐渐地可听见车帘外小贩的叫卖声和木屐踏过水洼的清脆声响,应是到了主街上。姜颜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又有气无力地缩成一团,哑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看大夫。”苻离道,“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你再睡会罢。”说着,给她拿了一个绣花靠枕垫在身后。   姜颜睡不着,心中疑惑苻离到底请了什么名医,竟要走这么远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入一堵不知名的高墙,进了院落,已有人在外头候着。隔着帘子,一个中年男子的嗓音响起,温和道:“下官太医院院判周竟,见过苻大公子。”   姜颜一时以为自己幻听,迟钝了一会儿,才呆呆地望向苻离:“你请来的大夫是谁?”   苻离并未回答,只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朝外头背着药箱的医官道:“周院判久等了。”   姜颜口干舌燥,简直不敢置信: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发热,苻离竟然请来了六品太医院院判,岂非是大材小用?   果然,权贵的世界非常人能懂。   车外,周院判放下药箱道:“大公子无须客气。还请冒昧借姑娘玉手一用,下官切一切脉象方能定夺。”   姜颜依言伸出手去,又回答了周院判几个问题,不稍片刻便有了结论。   “头痛,肢体酸痛,无汗,乃是风寒表征,需用温辛药材发汗散邪。”周院判写好药方,命人抓了药煎好,三刻钟内便送回苻离手上,依旧温吞道,“大公子无须担心,姑娘不是什么大病,三剂药之内必当痊愈。”   苻离放了心,看着姜颜将新熬好的药汤喝完,这才下车向周院判抱拳致谢。   回国子监的路上,姜颜果然发了汗,浑身黏腻腻的十分难受,偏生苻离还在车上,又不敢解衣裳散热,只能硬捱着。苻离察觉到她的不适,语气柔了些许,宽慰道:“再忍忍,发完汗就退烧了。”   马车驶过街道,苻离突然叫停,命那叫严勇的车夫道:“去上膳斋买碗鸡蓉粳米粥来。”   姜颜正热得难受,无力道:“我不想吃。”   苻离放下车帘,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方绸帕递给她,不容反驳道:“你一日不曾进食,空腹不利于病愈。”   姜颜遂叹了声,不再言语。   严勇很快买来了粥食,苻离伸手接过,用瓷勺搅弄一番,方递给姜颜,“可要我喂你?”   姜颜一怔,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没那么弱。”说罢,她接过粥碗抿了两口,味道甚是不错。   苻离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记得在朔州时,你也是这般待我的。”   “是吗。”姜颜小口喝粥,不知想到什么,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轻声道,“我都快不记得了。”   于是车内又陷入了沉默,唯闻马车轱辘碾过青石砖路的细碎声响。   片刻,姜颜将空碗放置一旁,舔了舔唇开口道:“今天……”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的止住话头。苻离微微侧首,示意道:“你先说。”   姜颜道:“今天让你费心了,他日若有需求,苻大公子尽管开口。”   苻离不以为意,淡然道:“小事,谈不上费心。”   “虽是小事,但恩情难忘。”想了想,姜颜又问,“方才你想说什么?”   苻离沉默了一会儿,方瞥着她空荡的腰间道:“我给你的玉,为何不佩戴?”   未料他突然提及此事,姜颜清了清嗓子,道:“不是说好了,这两年不谈此事吗?”   苻离没说话,只微微垂下眼睑,有些失落的模样。   姜颜抬眼看向他,低声说:“何况,你的玉不也一直藏在衣襟中,不曾示人?”   话音未落,却见马车一个急停,姜颜一个不稳朝前扑去,与苻离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苻离被扑过来的姜颜压得仰身向后,一手肘撑在座位上,一只手扶住姜颜的肩,两人鼻尖对着鼻尖,能从对方的瞳仁中互相看到自己惊慌的面容。心跳加速,面容发烫,鼻尖萦绕着对方衣裳上的浅淡熏香,肌肤的热度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感觉陌生且悸动。   仅是一瞬,姜颜立即从他身上起来,道了声‘抱歉’。   苻离清冷的眸子里晕染着一层看不透的情愫,亦是整理衣襟坐好,不稍片刻又恢复了端庄贵公子的模样,唯有耳尖一抹淡色的微红出卖了他平静外表下的窘迫。他扭过头不看姜颜,抬起手背抵住鼻尖,沉声道:“严勇!”   “抱歉大公子,是小人没控制好这畜生!”严勇歉疚地说,“国子监到了。”   大约是生了病的缘故,姜颜全然不似往日张牙舞爪地精神,只收敛异色,浅笑着说了声“多谢”,便弯腰起身,掀开车帘准备下车去。   “等等。”苻离唤住她,将三包扎在一起的药材递过去, “今夜还需煎服一次,别忘了。”   姜颜‘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不回国子监么?”   苻离道:“还需入宫谒见太子,明日方回。”   姜颜便点了点头,踩着严勇备好的脚踏下了车。车内,苻离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看着姜颜晃荡着药包进门去了,这才冷声吩咐严勇:“走罢。”   马车调转,朝城中宫门方向驶去。几乎是同时,国子监门外的大柏树后转出一名姿容艳丽的少女,正是襄城伯家的庶女李沉露。   此次归家,她过得很不愉快,只得提前收拾衣物回了国子监,谁知在门口竟然撞上这么一出。若是没看错,方才与姜颜同乘一车的少年,该是国子监内才貌双绝的苻家大公子苻离罢?   国子监内严禁男女学生私相授受,一经查出,便是逐出监内永不得回的大罪。   李沉露目光一沉,手指绞着袖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沉露,你站在这作甚?”   一座华贵缀着金流苏的软轿路过,李沉露猛然惊醒,回首望去,只见四人抬着的轿子富丽无双,轿中坐着的正是华宁县主薛晚晴。李沉露便笑道:“县主怎的今日就回来了?”   落轿,薛晚晴踩着侍婢的背脊下来,扬起下巴道:“有个重要的东西落在寝房了,我回来取。你方才像个呆头鹅似的,是在看什么呢?”   “我方才看见姜颜和……”   顿了顿,李沉露摇了摇头,一脸忧叹道,“没什么,兴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第39章   第二日早起, 姜颜正借会馔堂的炉子煎药, 谁知药还没熬好,便见管理食宿的张嬷嬷前来通报道:“祭酒大人传见, 请姜姑娘即刻前往博士厅。”   通常来说,被冯祭酒传见则必定是大事,姜颜微微讶然, 探身道:“嬷嬷,你确定传见我的是冯祭酒,而不是岑司业?”   嬷嬷古井无波道:“确是冯祭酒无疑,姑娘还是快些收拾前去, 莫让祭酒大人等久了。”   姜颜满心疑惑地应了。   去博士厅的路上, 她隐隐有些不安, 哪怕之前被岑司业叫去□□也不如这般紧张。她朝嬷嬷打听了几次, 嬷嬷皆是闭口不语, 只催促她快些前往。   到了博士厅,大门紧闭, 显出与往常不同的肃穆来。姜颜深吸一口气, 整理了一番神色, 叩门进了屋。   宽大的厅堂内, 光线略微昏暗。冯祭酒、岑司业、荀司业以及负责记录考勤的监丞、斋长都到齐了, 冯祭酒坐在主位, 岑司业和荀司业则坐在次席,其余人等皆为站立,正神情肃然地交谈些什么。   上次见到这番盛况, 还是入学礼祭孔大典的时候。   姜颜神色不变,朝祭酒司业等人跪拜行礼,再抬首时她看到了一旁洋洋得意的薛晚晴和李沉露,心中一沉,大致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了。   夫子们停止了交谈,四周一片沉寂,唯有案几上的兽炉飘散香烟袅袅,室内更显幽静肃然。不多时,冯祭酒开口,声音儒雅而不失威严,“姜颜,有人说你昨日未时三刻,在国子监门口与男子同乘一车,举止亲密,可有其事?”   原来竟是这事。   在那短暂的一瞬,姜颜在坦陈和谎言之间做了抉择。她仅是沉默了片刻,便抬起头来直视众人,坦然道:“是。”   闻言,薛晚晴短促地嗤了一声,颇为幸灾乐祸道:“我就说嘛,李沉露不可能看错的!姜颜其人,在入国子监之前便声名狼藉,来此处后,更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与男学生勾搭不清。这样不洁之人,当早些打出去……”   “住口。”冯祭酒捻着胡须打断薛晚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这里不是深宫后宅,轮不到你以妇人之见来评论是非。”   薛晚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心中却是怨愤不平,只觉得自己与国子监八字相冲,明明犯错的是姜颜,冯祭酒却拿自己撒气!   她这边愤愤不平,冯祭酒却是审视着毫不心虚的姜颜,问:“与你同乘之人是谁?”   姜颜道:“回祭酒,是苻家大公子,苻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岑司业几乎立刻站起身道:“不可能!苻离一向端庄自持,断不可能做出如此悖理之事!”   “回司业,学生与苻大公子并未行悖理之事。”姜颜辩解道,“前日学生慰劳新丧的程家姑娘归来,淋雨起了高烧,苻大公子因在朔州与学生有几分交情,便好心捎我出门求医问药。”   “即便如此,也是不行!”岑司业指着姜颜道,“你明知监内规矩,却仗着自己几分才学肆无忌惮,当真让老夫失望至极!”   冯祭酒安抚道:“修齐,光有一面之词还不足为据,你且稍安勿躁,听听李沉露怎么说。”   李沉露作为目击者,向前一步行礼,踟蹰道:“回诸位先生,我昨日归家回来,确实看见姜颜从男子的马车上下来。至于车中所坐是何人,我并未看清,不敢确定是否就是姜颜所说的苻大公子。”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刁钻。既是卖了岑司业一个脸面,替他保下得意门生,又是再一次将姜颜推上了风尖浪口:若姜颜身处国子监却私自幽会外男,那便是罪加一等。   不愧是深宅的勾心斗角里长大的庶女,姜颜如今算是领教到了李沉露的厉害,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可陷她于两难之境。   如今这情况,不管是进是退,她恐怕都不能在国子监待下去了。即便澄清昨日所见确为苻离,即便将两人早有婚约之事昭告众人,她都成了待嫁之人,须得像顾珍珠和宋雨柔一样离开国子监。   国子监内,妇人不得涉足。   姜颜蹙眉,正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便见冯祭酒负手起身,沉声道:“即刻传苻离过来。”   而此时,另一当事人却对博士厅内的风波毫不知情。   苻离今日心情不错,与口若悬河的魏惊鸿并肩而行,过了许久,才乜了他一眼道:“你可发现,我今日有何不同?”   “什么不同?”魏惊鸿止住了话头,侧首将苻离上下扫视一眼,试探问:“换衣裳了?”   苻离冷眼看他。   魏惊鸿又绕着苻离走了一圈,摸着下巴道:“难道是换新鞋了?”   苻离依旧冷眼看他。   “莫不是变傻了罢?”魏惊鸿哈哈大笑,然后又在苻离出掌拍来时灵活闪开,顽劣道,“我实在猜不出。你就直说罢,到底何处不同?”   苻离漠然,拿起腰间的残玉一晃。   魏惊鸿恍然笑道:“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一块玉……”说到一半,他忽的顿时,回过神来似的慢慢瞪大眼,惊愕道,“等等,这玉!!!”   他声音实在太过夸张,以至于在馆门前记录出勤的监丞怒目一瞪,提醒道:“魏惊鸿,学习之地不得喧哗!”   魏惊鸿笑着道了声‘抱歉’,而后又一肘子拐向苻离,眯着眼说:“怎么回事?这玉你不是一直藏在怀里,不愿露出分毫的么?”   “现在愿了。”苻离与他错身而过,行动间残玉微微晃动,像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主权。   魏惊鸿憋着笑追上去,攀住苻离的肩道:“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终于想通了?当初是谁言之凿凿地说‘不会娶她’来着?”   “闭嘴。”苻离选择暂时失忆。   “哎呀,不知姜颜见到后会作何反应呢?”魏惊鸿还在絮叨。苻离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也是隐隐期待的。   两人进了学馆,却发现姜颜的座上空荡荡,并未见其身影。   魏惊鸿‘咦’了一声,奇道:“怎的今日姜颜还未到来?平时不是来得挺早的么。”   苻离在姜颜的案几旁停留了一会儿,眼中的期待淡了些许,若有所思道:“她昨日高烧不退。”莫非是身子还没好?   正想着,门外的监丞执笔进来道:“祭酒大人传苻离速去博士厅,不得有误!”   那名监丞面容严肃,馆内忙着读书练字的少年们俱是一愣,齐刷刷望向苻离,不知发生了何事。   苻离倒是淡定,道了声‘是’,便转身出了门。   入了博士厅,苻离第一眼就见到了挺直背脊跪在地上的姜颜,眉头微微一皱。视线扫过众人,见到薛晚晴和李沉露,他已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   苻离跪拜行礼,腰间的残玉轻轻撞击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静谧的厅内显得清晰可闻。姜颜自然看到了他挂着的玉,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调转视线直视前方,面色明显轻松了不少。   冯祭酒让他俩都起来,直言问道:“苻离,你昨天与姜颜是怎么回事?”   “姜颜高烧未退,监内大夫医治无效,我便送她出门医治。”苻离挺拔站立,如芝兰玉树,坦然道,“我与她本是棋逢对手,朔州之乱,又恰得她多方照料,于公于私,我岂能坐视她病痛不管?”   冯祭酒沉吟片刻,朗声道:“当真只是如此?”   “祭酒,苻离为人您是知道的,他向来敢作敢当不会撒谎。”听到这,荀司业悠悠起身,朝冯祭酒一拱手道,“年轻人做事没个分寸,只要他俩保证以后绝不□□一室、绝不近身一尺之内,还请祭酒饶过他们一次。”   “荀司业,不可!”薛晚晴怒气冲冲,不满道,“姜颜数次不遵礼教已是过分,此番犯了大忌还能留在监内修习,未免太折辱了国子学的脸面!以后,岂非人人都可以在监内谈情说爱你侬我侬?”   “先生们谈话,岂有你插嘴的份?来国子监修学一年有余,华宁县主才气平平,脾气倒是见长。”多次被顶撞,冯祭酒也有了几分脾性,命令李沉露和薛晚晴道,“你俩出去。”   李沉露乖巧道了声‘是’,拉着余怒未消的薛晚晴退出门去。   冯祭酒望着厅中站立的少男少女,不禁头疼。这两年轻人都是监内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泱泱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若私德败坏,即便满腹经纶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他惜才,两人都想留下,尤其是苻离。   冯祭酒起身,与诸位司业、监丞一番商量,俱是觉着荀靖的提议可行。商议完毕,冯祭酒问道:“苻离,姜颜,你们可愿立下状书,承诺不在监内修学期间私相授受、亲近逾矩?若能彻底断了某些不合时宜的念想,昨日之事,我们便当不曾发生过。”   “回祭酒,学生……”   “祭酒大人,请恕苻离难以从命。”   两人同时开口,姜颜半句话卡在嗓子里,震惊地看向苻离。半晌,她压低声音道:“苻离,你冷静点。”   苻离平静道:“我很冷静。”   他冷静,上头的夫子们不冷静了。岑司业简直暴跳如雷,怒道:“苻离,你想清楚了再回答!让你们断绝往来两年已是宽恕,你连两年也等不了么?”   “莫说两年,一天也不行。”苻离目光坚定执着,沉声道,“我与姜颜自小便有婚约,并非见不得光的关系,若与之绝交,实在是失信于人,委屈了她。”   他淡然地抛出一个惊天大秘密,霎时如清水滴入油锅,滋啦啦沸腾一片。   “什么!婚约?”   “怎么从未听首辅大人提起过!”   “不不,苻离不可能撒谎!”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知而不报!”   这可是本朝国子监里头一回遇到的大事!四周吵吵嚷嚷,冯祭酒一脸复杂,数次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姜颜无奈扶额,心中叹道:完了,这回自己定是要收拾包袱回兖州待嫁了。   冯祭酒权衡很久,才问道:“即便你们真有婚约,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往,姜颜也无法再留在国子监。苻离,你知道本官当年接纳皇后娘娘送来的女学生时,是定下了铁律的,一旦女学生许了婚配或是男女学生私相授受,便不能再留下修习。”   “祭酒大人,可否允我再修习两年?”姜颜实在忍不住了,开口请求道,“这两年内,我不成婚。”   冯祭酒叹了声,摇首道:“不可。铁律就是底线,不可因你一人而更改。”可惜了,难得遇见个有趣又有才学的姑娘,依旧是落入了早早成婚的俗套之中。她这么一走,便是十年之内也难以找出第二个姜颜。   想到这,冯祭酒又是一阵惋惜。   正默然间,苻离平静开口道:“祭酒,是否监内男女学生相爱,必定要有一人离开?”   冯祭酒点头:“不错。监内学生不允许联姻,以免扰乱纲常纪律,若坚持如此,则需一人退学。”   “既是如此,姜颜无需离开。”苻离挺直背脊,眸中闪烁着的是一如既往的孤傲决绝,一字一句道,“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岑司业(敲黑板咆哮):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 第40章   “苻离, 你究竟是何时起的这个念头?”   “入国子监起, 每一日。”   “唉,你满腹才学又出自书香门第, 明明家族已为你铺了康庄大道,却为何固执地要踏上另一条前途渺茫的路?”   “只要路是对的,就不怕坎坷。”   “你做此决定, 当真与姜颜无关?”   “与她无关。还请诸位先生莫要连累无辜。”   轩然大波过后,夫子们面色沉郁相继离去,门扉吱呀关紧,久久能听到门外祭酒和司业沉重的惋惜声。   窗外鸟鸣啾啾, 横斜的桃枝上, 青色的毛桃儿已经泛出些许成熟的淡红, 娇俏玲珑地点缀在绿叶之间。夏日阳光明媚, 只是那喧嚣的暖意却照不进大门紧闭的博士厅, 屋内光线晦暗,幽冷清净。   姜颜和苻离并肩跪在冷硬的地砖上, 等待最后的裁决。   “你会后悔吗?”姜颜轻叹着问。   “不会。”苻离回答, “你不要多想, 我的离开与你并无干系, 这是我早就选好了的路。”   “离开这儿, 你会去哪儿?”   “锦衣卫。”   闻言, 姜颜笑了声,眼中恢复了些许神采,“我以为你会去从军, 戍守边关。”   苻离沉吟了一会儿,微微侧首望着她,淡然道:“以前的确想过从军,但后来……”   “后来如何?”   “锦衣卫,可离你们更近些。”   说道‘你’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会儿,姜颜听出了他蕴藏在这细微停顿里的情义,垂下眼笑了笑。待那抹明媚的笑散去,她忽的叹了声,“苻大公子,我不想成为你的束缚,或许,你也没法成为我的束缚。”   她与苻离本质上都是一类人,都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绝不轻易妥协。   “我说过,离开国子监是我早就决定好的,与你无关。”苻离目视前方,清晰道,“你可以继续留在这学习,我不会影响你。”   姜颜半晌无言,心中说不出是甜是苦。   直到正午,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苻恪驾临国子监。   门扉被推开,刺目的阳光铺洒进来,姜颜眯着眼睛望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屋中,步履沉稳,而后,一双黑色的官靴在两人面前站定。   苻首辅约莫是下朝后便接到了国子监祭酒的通告,连朝服都没来的及换,头戴一品七梁冠,腰挂玉带,脚踏黑靴,绯色官服上的仙鹤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长唳着驾云飞去。   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依旧保持着三十余岁的身形,挺拔,俊朗,唇上的短髭修得很齐整。若单看长相,父子俩似乎并不十分相像,冷冽的气质却是如出一辙,尤其是那一双清冷的眼睛。   只不过,苻首辅的眼睛要更深沉些,教人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当他垂下眼看人的时候,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铺面而来,姜颜情不自禁低下了头,感觉自己如一只匍匐在他脚下的蝼蚁。   那是一种位极人臣、久经官场的威严贵气,他甚至不用开口说话,光是负着手站在面前,便如巍峨泰山不可逾越。   “父亲。”   “苻首辅……”   苻恪审视着这对年轻人,目光仅在姜颜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向自家儿子,浑沉的嗓音听不出丝毫情感,只平静一问:“冯祭酒说你决意离开国子监,放弃科举,可有其事?”   “是。”苻离道。   苻恪又问:“自朔州归来已有半年,你仍是选择背离家规,执意从武?”   “是。”清冷的少年音掷地有声。   “好。”苻首辅轻轻颔首,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转而对姜颜道,“本官要同自家儿子谈谈,还请姑娘暂且回避。”   姜颜担忧地看了苻离一眼,苻离也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姜颜只得起身,朝苻首辅一拱手,低声道:“学生告退。”   身后的门缓缓关拢,视线逐渐变窄,最终将苻离挺直清傲的背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出了门才感觉到腿的酸麻,姜颜扶着廊柱缓了许久,周身的感官才渐渐复苏,觉出夏日火热的温度来。方才仅是与苻恪打了个照面,她已是冷汗浸湿内衫……   毒辣的日头渐渐西斜,空气中的热度减退,姜颜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只知道汗湿的内衫被风吹干,身后的门才吱呀一声开了。她迅速站直身子,回身望去,便见苻首辅和苻离一前一后地出了门,父子俩的神色是如出一辙的清冷淡然。   见苻离并无异常或是受伤,姜颜这才放了心,轻轻吁了口气,再次向苻恪躬身问礼。   苻离显然没想到她还等候在此,面上闪过一抹讶然,仅是一瞬,他收敛神色,将心思藏入眼底。   再次面见官居一品的内阁首辅,姜颜依旧拢袖长躬,视线落在地面上,望见红蓝二色的官服下摆掠过,而后便是苻离一尘不染的儒生方鞋。那双鞋停留在自己面前,似是有什么话要说,然而片刻的沉默,他终是跟随父亲的脚步离去,并且,再未回头。   从这日起,姜颜身旁的位置便空了一人。   接下来几日,姜颜听学总是少了几分兴致,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初夏,绿树浓阴,紫薇花艳丽热烈,落在她眼里全都淡薄得没了颜色。   偶尔碰到岑司业讲学,这位古板的老先生眼睛扫过苻离的空位,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叹息一声。今日这堂课,姜颜数了数,岑司业看了苻离的座位十一次,叹息了十一次……他大概没想到,国子监内唯一一对相恋并有了婚约的学生,竟会是最不服管教的少女与最自矜端庄的少年罢。   姜颜很清楚,若那日苻离答应祭酒与她暂时断绝来往,她也是会理解的。尽管如此,她依旧有些愧疚感,总觉得是自己让岑司业失去了他视为亲子的、最得意的门生。   散了学,馆内的学生都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姜颜合上书卷,趴在案几上闭目养神,思索着过几日到了朔望,她说什么也要想办法见上苻离一面。那家伙一声不吭的就跟着他爹回去,音讯全无,至今不知是生是死,有没有被他爹责罚……   正胡思乱想,有人走到她身边站定,伸指叩了叩她的案几边缘,笑道:“怎么,才七日不见,小娘子便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啦?”   姜颜掀开眼皮,见到魏惊鸿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又闭目哼道:“少拿我取笑。”   前方,阮玉回过身来担忧道:“阿颜,先去吃饭罢?若是去晚了,斋长又要训斥了。”   “你先去吃,我坐会子再来。”打发走了阮玉,姜颜直起身,问一旁纸扇轻摇的魏惊鸿,“苻离到底如何了,你可有他的消息?”   魏惊鸿摊摊手,无奈道:“又不是假期,我没法去探望他。前日倒是托口信派家人去苻家打听,可惜连苻家的门都没进,就被首辅大人请出来了。”   姜颜撑着下巴叹了声,回忆起苻首辅那冷情强势的模样,忍不住担忧道:“他爹不会又用戒尺罚他,将他打得下不来床罢?”   魏惊鸿哈哈大笑,打趣道:“平日里你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到处惹是生非,没想到竟也有了短处?”又道,“放心罢,苻离皮糙肉厚……不,是吉人自有天相。你啊,还是先顾好你自己,若是下回苻离见你瘦了,指不定该怎么心疼呢。”   心疼?不存在的。   依照苻离那清高别扭的性子,多半只会皱起眉头冷嗤一句:我不在,你连饭都不会吃了么?   脑中的画面活灵活现,姜颜不禁勾了勾唇角。   直到一名儒生悠悠走了过来,朝着姜颜‘喂’了一声,语气不善道:“听闻你与苻大公子私相授受,导致他被赶出国子监了,可是真的?”   姜颜抬眼望去。这儒生眼神中的轻蔑是如此熟悉,与那日程家叔伯们谈论起程二姑娘时的眼神如出一辙,冰冷,厌恶,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魏惊鸿收拢折扇,手搭在案几上歪歪扭扭的坐着,嘲弄道:“岳和,你是吊死鬼转世么,舌头这么长,倒像个长舌妇!”   姜颜嘴角笑意更浓,依旧撑着下巴,连个姿势都没有改变分毫,只望着那名叫岳和的儒生懒散道:“若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岂非还要感谢我为你们除去劲敌?否则只要有他在,某些人永远只能如败犬一般嘤嘤狂吠。”   岳和本有些瞧不起女子,无奈姜颜才学技艺处处压自己一头,他平日积怨甚多又不敢发作,今天本想借苻离的事出一出心中的怨气,谁知偷鸡不成反蚀米,反被魏惊鸿和姜颜联手嘲弄了个透,顿时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   姜颜气定神闲道:“我若是你,便会将这落井下石的功夫用在研读经史上。否则即便是走了十个苻离,你也照样摸不到前三甲的门槛儿。”   岳和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只好灰溜溜走了。   从那以后,国子学少数人依旧会拿姜颜和苻离说事,不过也只敢私下议论一番,无人再去伶牙利嘴的姜家娘子面前自取其辱。   六月底,国子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博士厅内,苻首辅一身绯红的圆领常服,头戴乌纱帽,伸手接过冯祭酒亲自奉上的茶盏,低头吹了吹茶末,这才对下头施礼的姜颜道:“本官冒昧请姑娘前来,是有几件事想同你商量。”   公事公办的口吻,标准的谈话开头,姜颜大概能猜到他要谈的事多半与苻离有关。   她站直身子,言语恭敬,姿态却是不卑不亢,淡然道:“首辅大人请说。” 第41章   室内再无外人, 苻恪这才放下茶盏, 审视着姜颜道:“我从未见离儿对谁如此上心过,你算是头一个。既然先父给你们定了婚约, 苻家也不会不守规矩,你们两情相悦,又到了适婚年纪, 成婚只是顺理成章的事。”   姜颜本做好了被苻家阿爹要挟还玉毁约的准备,甚至连回击的腹稿都想好了,谁知对方竟来了这么通情达理的一句,将她一肚子话堵了回去。   听苻首辅的语气,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抵抗姜家。可阿爹不是说, 苻首辅很不赞同定国公订下的婚约么?   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姜颜将飘飞的思绪收回, 定神问道:“首辅大人可有条件?”   “你倒是聪明。”苻恪依旧动了动嘴角, 似是笑,又好似没有。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仿佛能看穿对方的灵魂, 缓缓道, “苻家家风甚严, 绝不允许新妇抛头露面。今年年底, 你便回兖州勤修《女诫》和女红, 苻家自会备厚礼上门提亲。此乃我要说的第一件事。”   果然没那么简单。姜颜十六有余的年纪,自问看过不少书籍,偏就《女诫》一字也未曾读过。在她看来, 夫妻之间就该像阿爹阿娘那样互敬互爱,而不是什么“丈夫驾驭妻子,妻子服从丈夫”,好好的夫妻之道,弄得跟驯养牲口似的。   她嘴角挂着淡笑,忽的抬首道:“首辅大人,请恕学生无礼。我并不觉得读书和婚恋之间,存在什么不能共存的冲突。”   “当你选择去融入苻家的时候,就必须接受这边的一切,包括为妇之道。应天府中权贵遍地,各家夫人之间的联络往来必不可少,你将来身为长媳,若无娴静内秀之态,如何能撑得起苻家的台面?”   见姜颜沉默,苻恪继而道,“还有一事不妨告诉你,近日内阁与东宫为女子是否能参加科举而颇有争议,即便将来女子真可以参加科考,朝堂之中也绝不允许男女官员通婚,以免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也就是说,你与离儿之间只能有一人在朝为官,为父者,自然不能让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自毁前途。当然,你若不走仕途就更无须留在国子监内,早回家筹备婚事,相信离儿也会很开心。这便是本官要说的第二件事。”   熏香在空中聚拢又散开,那香味弥漫在长久的沉默中,仿佛也变得苦涩起来。   以前,姜颜只觉得‘科考之路’是天上的星辰,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可真当这一点奢望都成为泡影的时候,心中又难免不甘……莫非国子监对于女子而言,真的只是嫁人的跳板?   杯盏触碰的轻微声响唤回了姜颜的神智,她抬眼望去,苻首辅端起已经温凉的茶水饮了一口,声音不似先前那般运筹帷幄,缓缓道:“第三件事,是个不情之请。我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你去和离儿谈谈。”   直到这一刻,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才有了一点寻常父亲的人情味儿。   姜颜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思绪,镇定道:“您想要我去谈什么?”   “自是想让你劝劝他,让他安心回来读书科考,毕竟无论从家世背景还是他的才学来说,科考为仕都是他最好的出路。”苻恪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斟酌道,“朝中局势紧张,伴君如伴虎,其中诸多利益瓜葛你无须明白。你只要知道,离儿如今的选择注定是荆棘丛生,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您说的这些,我可以好好同他去说。”姜颜也想见见苻离,没多犹豫便答应了,“只是希望您能理解,我不会用婚嫁之事来逼迫他屈从,具体如何,要看他自己的抉择。”   苻首辅平静道:“你尽力劝说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不过你要告诉他,若他一意孤行,便休怪苻家与他断绝关系。“”   最后一句话落地,宛如雷霆炸响。姜颜一怔,喃喃道:“断绝……关系?”   苻首辅起身,负手站立,修长的身形极具压迫,目光深邃道:“真到了那一天他决意要走,何不走得干净些。”   姜颜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母亲湿红的眼,看到了外祖父陆老十余年如一日的倔强固执。难道,苻离和首辅要成为第二个母亲和陆老吗?   这天下的礼教规矩总是这般不近人情,存天理,灭人欲,可笑至极!   人情冷暖都没有了,要这天理有何用?   姜颜第一次觉得,文人间的愚昧固执竟是比战场的刀光剑影更为可怖,因为战场的刀剑是指向敌人,而这些礼教条框却是刺向至亲血脉。   辞别苻首辅出门,姜颜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洒脱了十几年,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为对方牵肠挂肚,苻首辅说的每一句可能会伤害到苻离的话,都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午后日斜,蝉鸣也显得疲倦,姜颜思绪沉重地来到一处房舍,抬头一看,却是平时讲学的学馆。此时已是酉时,傍晚的风微凉,馆内的贵公子们大多离去,只有程温还留在位置上看书。   在程温不远处,苻离的位置空荡荡的,案几上是少见的狼藉,一叠宣纸被风吹得凌乱,白玉镇纸没压好,使得宣纸边缘都折了角……若是苻离见了,定要拧着眉将折角一寸寸仔细抹平,书纸笔墨摆放齐整方肯罢休。   鬼使神差的,姜颜踏上石阶进了门,朝苻离的书案走去。   程温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抬头朝她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又将视线转回书页上,专心致志地研读。   姜颜轻声走到苻离的案几边站定,弯下腰拿开镇纸,将那堆散乱的纸张叠放齐整。不经意间见到宣纸中夹着一张写过了的,大概是苻离的某次文章疏义之类。她一怔,下意识抽出那张纸展开一看,入目便是一行力透纸背的行楷,写着“八股取士,代圣人立言……”   只写了开头这么一句,后头紧跟着的是八个斗大的字——“陈词滥调,无聊至极。”   姜颜忍不住扑哧低笑出声来。   魏惊鸿说苻离外表端庄自持,实则极为叛逆,一心向武不喜读书,她先前还有所怀疑,现在可算是信了。未料苻离平时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私底下却在写这些牢骚话,不知若是岑司业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似乎有什么懵懂的心意抽芽生长,姜颜将这份难得一见的牢骚之作小心折好,揣入袖中。   七月初的朔望假,姜颜换上少年的妆扮,应约去了上膳斋。   上膳斋是应天府中最大最有名的食肆,饭点供应佳肴美酒,非饭点则提供香茶糕点,从早到晚,锦衣华服的食客茶客皆是络绎不绝。   姜颜报了来意,便有一名身穿褐色短打的茶奴躬身将她引上二楼,在一间雅间外站定。   姜颜示意茶奴先行退下。这一月有余来,姜颜幻想了许多次与苻离见面的场景,本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按捺不住内心的那丝雀跃。   她深吸一口气定神,刚抬手准备敲门,却听见苻离的声音隔着门扉模糊传来,道:“不论你请谁来做说客,我都不见。”   “兄长来都来了,见一面又何妨?”说这话的是个少年,嗓音很熟悉,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应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知苻离摆了副怎样的臭脸,苻璟笑着安抚道,“再等等,兄长不会后悔的。”   苻离不领情,冷声道:“他来迟已是失约,不必见了。”   “怎么,大公子连我也不愿见么?”姜颜听够了好戏,适时推门进去,笑吟吟地看着起身欲走的苻离。   苻离今日穿着的是一件暗红色的武袍,头发高束,墨色腰带扎得很紧,玄黑的护腕上缀着两颗镶玉的扣子,显得英姿勃发,气质与在国子监时大不相同。见到姜颜推门而入,他先是怔了一怔,而后才微微睁大眼睛,原本清冷的眸子显出一丝茫然,似是不敢置信般轻声问道:“……姜颜?”   姜颜‘哎’了一声,弯着眼睛道:“见你如此神情,我险些以为阔别一月,你便不认得我了。”   苻离定定地望着她,如同怕惊醒一个美丽的梦境般,低声问,“你如何会来此?”想起什么,他猛地扭头看向一旁稚嫩温和的少年,“阿璟,这是怎么回事?”   “唔……兄长和姐姐先聊,我去看看店里有何新进的茶种不曾。”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苻璟朝姜颜一拱手,疾步退下了,还贴心地掩上了房门。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了,姜颜看着挺直站立、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变过的苻离,好笑道:“别看了,我来这也是你爹的意思。”   苻离瞬间戒备,短促道:“他去找过你了?为难你不曾?可有提退婚之事?”   他一连提出三个问题,面上是少有的担忧。姜颜心想,他都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有闲工夫来操心别人呢?   心中涌过一股淡淡的暖意,姜颜摇了摇头道:“没有退婚,也说不上为难。”   听到未曾退婚,苻离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让你来作甚?”   “自然是做说客。”姜颜环视四周,笑道,“不过,我们要站着叙旧么,不请我坐坐?”   苻离这才回神似的退后一步,朝身旁的位置伸手示意,道:“你坐。”张了张嘴,又问,“想吃些什么?这里的绿豆糕和金丝糖裹莲蓉还不错。”   苻离的眼睛很淡漠,看向人的时候不带什么温度,饶是这样,此时的姜颜却感觉自己仿佛会被他的视线灼伤,只得垂眼不去看他,笑道:“那就这两样罢。不必太多,我用过午膳了。”   苻离于是起身吩咐茶奴上两碟糕点,复又关门进来,将富丽堂皇的糕点碟子往姜颜那边推了推,又推了推,生怕她够不着似的送到了她的手指边。 第42章   厢房内, 姜颜将那日苻首辅所说的三件事和盘托出。   而后, 她捻起一块印了花纹的绿豆糕送至嘴边,轻咬一口, 感受那丝柔滑的甜意化在嘴里。这份甜意足以扫去这一个月以来的苦闷,想了想,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爹让我回兖州待嫁, 让我放弃读书安居后宅,这两件事我都不想答应。不过那日你爹余威犹在,我敬他是朝中肱骨大臣,故而并未直言拒绝, 今日说给你听, 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选择。”   归根到底, 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事, 彼此的理解比长辈的肯定要重要得多。   苻离点头, “我自然明白。”   姜颜笑了,“那么, 我也会支持你的选择。”   苻离眸色微动, 重复一遍道:“你……支持我?”   “或许, 科考入仕对你而言是一条康庄大道, 就如同相夫教子似乎是每个女子的归宿, 可有时候别人以为最合理的, 却并不是最合适的。以你缜密的性子,你爹考虑的那些,你不可能未曾想过, 深思熟虑之下依旧做此决定,谁还能阻拦你呢?”   说到此,姜颜轻叹般笑了声,眨着眼说,“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同你说这些。”   “你有。”顿了片刻,苻离低沉问道,“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这般相信我?”   问这话时,苻离就像是一个诚心求问的学生,眸中有情愫交叠涌现,深不见底。   “因为你拿剑时,比握笔时开心。”姜颜不假思索道,“而且在朔州,你从未让人失望过。”   苻离明显一怔,望着她时唇线紧抿,唯有喉结上下滚动,彰显他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自从离开国子监,所有人都说他这一步走错了,姜颜是第一个支持的人。   不管未来如何,有她这一句便够了。   “不过你爹说了,若你执意要走,他便要与你断绝关系。”血脉亲情生生斩断,并非是件好受的事,这一点,姜颜已从自家爹娘那儿得到了体会。她叹道,“苻大公子,你要如何置之?”   苻离垂下眼,思索片刻方道:“父亲永远都是我的父亲,我不能因他的决定而抛弃我的责任。”   “苻离……”   “我会从零开始,向他证明。”   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   夏日的午后闷热缱绻,上膳斋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盆里消暑的冰块消融成水,直到风雅的茶客陆续散去,换上食客接踵而至……   天色渐晚,苻离送姜颜下楼。   今日一叙,两人都解开了积压一月的心结,达成一致,心情说不出的畅快。门外,两人并肩站了许久,谁也没开口道别,最后还是姜颜耐不住沉默了,微微一笑,同苻离拱手作别。   可当她转身,即将融入来往人群的那一刻,苻离却忽的唤住了她。   “姜颜。”苻离挺身站立阶前,问道,“我若不再是苻家大公子,我们之间的婚约可还算数?”   姜颜回头,未料他开口竟是这么一句,不由微微讶然。霎时间,她脑中浮现往事幕幕,从去年春日的初见到考课时的对问,从递到手中的那根糖葫芦到朔州逢乱时的同生共死,从国子监的朝朝夕夕到如今相别一月的怅然……原来短短一年半,他们已经历了这么多。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既是如此,又何须瞻前顾后白白蹉跎?   “算。”   仅是一个字,便让一切波澜都风停水止。那一刻浮云静止,周围往来的人群全都黯淡了颜色,模糊了面孔,唯有两人的面容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望见了一辈子。   “你要记得方才的话。”苻离是很少笑的,正因为如此,这时嘴角泛起的清浅的弧度才显得弥足珍贵。他说,“姜颜,等我。”   等他逆风而起,凭自己的本事娶回心上人。   姜颜被他那抹稍纵即逝的浅笑很是惊艳了一番,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国子监内意气风发的苻大公子。她心中莫名的安定充实,只低低地笑了声,道:“等你成为锦衣卫千户再说。”   说罢,她转身离去,纤白的身影很快被来往的车马人群淹没,唯有一只素手伸出乌压压的人头,努力朝苻离的方向挥了挥。   苻璟不知何时站在了苻离身旁,朝着姜颜离去的方向望去,微笑道:“去年的这个时候,兄长还是很不待见这门亲事的呢。或许今年重阳,兄长该去好好拜祭祖父,感谢他老人家当年牵桥搭线。”   人群中已经看不到姜颜的身影了,苻离将目光收回,淡色的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   苻璟却是先一步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轻声道:“兄长尽管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家中一切有我。”   闻言,苻离眼中闪过一抹讶然,转头打量着身旁这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   十几年来,众人皆知苻首辅有个聪慧绝顶、文武双全的大公子,却从没有人关注过苻家老二。这个少年一直生活在兄长的光环之下,却难得没有一丝阴霾之气,不争不抢,不妒不忌。   若苻离是天上的太阳,耀眼刺目,苻璟必定是夜空的星辰,温润安静。明知只要太阳还在空中,众人便见不到星辰的光辉,他依旧舍不得金乌落下。   “阿璟,父亲便拜托你了。”许久,苻离缓缓抬手抬手,按了按苻璟尚且瘦弱的肩,“身为苻家长子,我并非没有想过妥协,以翰墨书香聊以度日。可入了国子监后,我才发现自己办不到,在国子监修学两年半,姜颜是我仅有的一丝乐趣。”   天下读书人何止千千万,可真正能守护一方平安的将领却是少之又少。故而读书虽是千万人所向,他偏要逆其道而行之。   见苻离面色凝重,苻璟安慰道,“兄长莫要担心,父亲只是说一时气话,即便看在母亲的份上,也不会真正与你断绝关系。其实,父亲早已萌生退隐之意,需要有个人在几年内接替他入仕,稳住苻家近百年的基业。我自小文弱,不会舞剑也不会兵法,读书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少年音低而干净,浅笑着郑重道,“所以,兄长不必有顾虑,我会替苻家参加科考,完成父亲的夙愿。”   苻离久久伫立,而后点头:“好。”   西方残阳未落,东方的一颗星辰已经伴随着残月隐隐升起,星日同辉,各耀一方。   阶前,兄弟俩击掌为盟。   八月,宫中传来了年底要祭天的消息。   今年皇后的身体不太康健,年初战乱不休,年中又恰逢洪灾,诸多不幸,故而天家很是重视这次祭天大典,除了往常惯有的迎神祝文等形式外,礼部还特地命国子监复原周礼大雅之音,以此祝神。   以正统音乐祝神非同小事,故而冯祭酒极为重视,从擅古乐的学生中选了数十名最优者,姜颜和阮玉有幸选中,负责鼓瑟和琵琶。   苻离走了,负责古琴的便换成了一名叫王祎的太学生,便是那日魏惊鸿提议‘琴瑟和鸣’时举了手,却被魏惊鸿强行压下的学生。   王祎很勤奋,无奈有苻离珠玉在前,他便显得相形见绌,又与姜颜心意不通,一首古曲练了七八日都合不到一块儿。今日又练了一个多时辰,还是频频出错,饶是姜颜都有些丧气了。   “对不住对不住,姜姑娘,我……我再好好练练。”王祎很是惭愧,轮廓分明的脸涨得通红,连连作揖道歉,“是我学艺不精,连累姑娘了。”   “不怪你,我状态也不甚好。”姜颜十指按在古瑟弦上,指尖发疼发胀,轻叹一声道,“今日便到这罢,明天辰时再来。”   “哎呀,李义山说得好啊!‘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正要收工起身,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戏谑的男声。   姜颜抬眼望去,便见魏惊鸿笑吟吟地倚在门口,手中折扇风雅扇动,只是扇面上的字由‘有钱’换成了‘有颜’,看上去挺不正经的。   姜颜笑了,抻了抻腰道:“你的萧练好了?”   这次祝神之乐,魏惊鸿被冯祭酒选去吹箫,一开始魏惊鸿还不乐意,私下叽叽歪歪地嫌弃吹箫十分不正经,还被太学生们私下嘲弄了好一阵。虽然不明白不正经在何处,但是在姜颜看来,天底下再没有比魏惊鸿还不正经的人了。   所以,冯祭酒慧眼识英才。   “早练好了!今日和吹笛的那位仁兄合奏成功,一曲古调引得百鸟飞来,盘旋于空中久久不愿离去。”魏惊鸿口若悬河,说得活灵活现,“哎呀,你是没看到那盛况,可见我的技艺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阿颜,你别听他胡说!他那招魂似的萧声根本就是连枝头上的麻雀都吓跑了,当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横地里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传来,却是装大家闺秀装上瘾了的将门虎女邬眠雪。   邬眠雪不遗余力地拆台,抿唇笑道:“一曲奏完,院内就只剩一只鸟。”   魏惊鸿下意识问道:“什么鸟?”   “惊鸿鸟呀!”姜颜和邬眠雪异口同声,一语双关,笑得肚疼。   魏惊鸿扇子也不摇了,叹了几声‘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对姜颜道:“对了,我此番找你是有事转达。你快收拾收拾,跟我去个地方。”   话音刚落,邬眠雪一脸古怪地盯着他。   魏惊鸿一怔,反应过来,忙摆手道:“我不是我没有!魏某只是代传口信,约她的另有其人!”   姜颜愣了愣,起身道:“谁约我?”   “还能有谁?自然是苻大公……不,现在该改口,叫一声锦衣卫的苻校尉了。” 第43章   到了应天府的南市街已是夜色降临, 华灯初上, 姜颜见了街边摆售的莲花灯和月团饼,闻着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桂花香, 才恍然反应过来今日竟是中秋节。   这两天放假,光顾着和太学生们练习祭祀时要奏演的祝神乐,倒忘了这么重要的一个节日。   因是团圆日, 人们大多在家中欢聚祭月,又兼夜晚,街上行人不及往日多,只有些许富商异客流连于酒楼乐坊。魏惊鸿将姜颜领入一间食肆前, 上了二楼, 在最东边临河的房间前站定, 敲了敲门道:“人给你领来了。”   不稍片刻, 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拉开, 一条挺拔端正的身形出现在两人面前。   时隔月余再次见到苻离,姜颜险些要认不出他来了。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玄青色的武袍, 衣料的材质明显比之前的要粗劣许多, 腰间束着黑布腰带, 手中握着一柄细刀, 腕上紧裹的牛皮护腕扎着暗色的系绳, 不再有金镶玉的扣子作为装饰。朴实的武袍, 穿在他的身上却是说不出的英挺贵气。   脸还是原先的那张脸,气质却大为不同。褪去锦衣华服,此时的少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初绽锋芒,即便是粗布武袍依旧盖不住满身风华。   姜颜愣了一会儿才回神,眯着眼打量苻离道:“差点……不敢认你。”   她依旧穿着素色的少年儒服,长发简单地束在头顶,鬓角的两缕垂发尤显娇俏,笑起来眼眸弯弯,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少年。苻离喉结动了动,按着刀朝后退一步,道:“进来。”   “我就不进去了,待会儿约了邬家小娘子去看折子戏。”魏惊鸿摇着折扇,眨眼坏笑道,“你们聊,聊够再送姜颜回去。”   “哎,吃过饭再……”   姜颜还未说完,魏惊鸿已合拢纸扇敲着掌心,优哉游哉地下楼去了。   魏惊鸿溜得爽快,姜颜只好自个儿进了门。苻离招手唤了小二过来,随即在她对面坐下,将佩刀放在桌面上,淡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问道:“晚膳,你想吃什么?”   雅间的雕窗半开着,有秦淮河畔湿润的凉风袭来,隐隐能听闻画舫里飘出的琵琶歌声。长河灯火如炬,楼阁的轮廓隐藏在渐深的夜色中,倒是个观景的好去处。   姜颜望了雅间的摆设,屋内虽然干净齐整,但桌椅瓷瓶都不及上膳斋精致富丽。再看了眼苻离身上大不如前的穿戴,便笑道:“今日想吃素,小二,你推荐几样?”   小二刚应了声,一旁的苻离便打断道:“我记得你爱吃肉,何不点荤菜?”   姜颜一噎,片刻方细声问:“你如何知晓我嗜肉?”   “去年苦夏,会馔堂连做了三日素菜去火,你篡改了苏东坡的一句诗送给斋长。”回忆往事,苻离微微勾起嘴角,清冷的嗓音低低念道,“‘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无竹使人俗,无肉令人瘦’。”   他这么一说,姜颜倒想起来了。   那时斋长气得不行,又不好发作,便酱了两只猪手让姜颜啃,啃不完不许回去睡觉。斋长本想借此惩戒她一番,谁知姜颜不仅坦然笑纳,慢悠悠吃完了两只猪手还不忘点评一番:“稍淡,加些许盐味更美。”   主厨的斋长反被她气笑,挥舞着大勺直叫她快些离开,从此姜颜在会馔堂一战成名。   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苻离竟上了心。姜颜心中一暖,手搭在桌沿上道:“其实那日逞强吃多了肉,夜晚归去,我腹疼了许久。”   “来一份八宝鸭,一尾清蒸鳜鱼,砂锅焖牛腩。”想了想,苻离仍觉不够,补充道,“素菜便要炒三丝,蟹黄豆腐,吉祥如意卷……”   “哎够了够了!”姜颜生怕他将店里的菜式全点个够,忙制止道,“我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苻离听而不闻,继续报菜名,“薏米红枣汤,再来一盘应季的瓜果。”   小二一一记下,笑得脸上的麻子都挤到了一块儿,忙不迭应道:“好咧,您二位喝喝茶稍候片刻,菜马上就来!”   待小二掩门而去,姜颜才无奈道:“若是吃不完,便算你的。”   “若是吃不完,算魏惊鸿的。”看来今日苻离的心情是难得一见的好,竟然还有闲情开玩笑。   姜颜忍不住道:“苻大……”而后顿住,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好了。   苻离看出了她的迟疑,伸手给她沏了一杯茶,“我早已不是苻家大公子,你唤我名字便可。”   “你……真的与苻首辅断绝父子关系了?”   “并未。只是许诺不再借助苻家的任何力量,包括钱财人脉,全凭我自己的本事打拼,是成是败,皆与苻家无关。”   既是这样,也不比断绝关系好上多少了。姜颜难以想象苻离此时的处境与压力,他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贵公子,走到哪里都是光芒四射,真的能忍受粗布麻衣、从零开始的生活吗?   心中划过一丝怅惘,她嘴上仍笑着打趣道:“这么说来,你现在比我还穷了?”   苻离倒茶的手一顿,居然认真地想了想,才勉强点头道:“算是。”又赶在姜颜开口前警告她,“莫欺少年穷,婚约之事已成定局,绝不允许你反悔。至少在你离开国子监之前,我会挣够你的聘礼。”   “哈?”姜颜不知他怎的就扯到了嫁娶之事上,还用如此清冷的语气说着这般信誓旦旦的话,不禁伏在桌上笑得肚疼。可笑着笑着,心中又涌出一股别样的滋味来。   苻离这个人一向不轻易许诺,一旦许下,决不食言。   兴许,正因为他对誓约有着超乎常人的执念,才会让季平的死成为一个心结,自朔州归来后久久不能释怀,终下定决心离开国子监从武。   自季平之后,他再未失约。他说他会在自己离开国子监前挣够聘礼,就一定会做到。   正想着,苻离打断她的思绪,淡然问:“你方才不愿多点荤菜,可是担心我囊中羞涩?”   姜颜还沉浸在方才的诺言里,怔怔的抬眼。   “锦衣卫发了月银,够用。”苻离抿了一口茶,皱了皱眉,似是不习惯这种平民茶水的味道,过了一会儿才放下茶盏道,“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忧我。”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笃定。   姜颜心中发烫,刚哼了句‘谁要担心你’,便见苻离从一旁的案几上拿起一个糕点盒递给姜颜,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尝尝。”   姜颜起身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四枚巴掌大小的月团,黄澄澄的,带着蟹黄的香味。   糕点盒上只盖了一个红戳,印着‘御品’二字,看不出是出自应天府的哪家糕点铺。姜颜捻起一个闻了闻,眯着眼道:“你买的?”   苻离道:“宫中赏赐下来的,锦衣卫人人都有。”   姜颜本想尝上一个,但听苻离这么说,又舍不得吃了。想必他只得了这一盒赏赐,若自己吃了,苻离便没了。   虽说这月团对苻离来说算不得什么,再山珍海味的东西他也吃过用过,但那是曾经。这份月团不同,是苻离凭自己本事挣来的第一份津贴。   姜颜将月团放回盒中,苻离见了,微微蹙眉道:“不合口味?”   “不是。”姜颜摇了摇头,漫不从心地一笑,“还要吃饭呢,留着肚子。”   苻离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姜颜是个耐不住沉默的,趁着还未上菜,几乎将苻离盘问个遍,一会儿问他‘为何不穿飞鱼服配绣春刀’,一会儿又问他‘锦衣卫校尉是几品官职’……   苻离一一为其耐心解答,道:“飞鱼服和绣春刀都是御赐,只有到了一定品级或是立了功勋才会赏有。校尉无品级,我才刚入锦衣卫,要从最下层的开始做起。”   姜颜‘噢’了一声,下意识撑着下巴道:“那,你平日都做些什么呢?缉凶查案还是随行护驾?”   “核心案件只有锦衣卫官署人员方能触及,无品级的多半是送信跑腿,镇守巡逻。”顿了顿,苻离抬眼问她,“你听我说这些,会否觉得无聊?”   “不会呀。”姜颜听得兴致勃勃,眨眼笑道,“看你讲得开心,我听得也开心。”   开心?苻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有那么明显么?   姜颜眼里映着跳跃的烛火,既有少年人的洒脱,又有女孩儿的明艳,笑起来的样子如四月暖阳,足以驱散一切阴霾。   苻离眸色微动,淡色的唇微微张开,话还未说出嘴,便见姜颜眼睛一亮,望着苻离身后笑道:“嘿,菜来啦!”   遂只能将那句险些情不能自已的话咽下,取过碗筷拭净,顺手递给姜颜。   一顿饭沉默着吃完,姜颜提议去秦淮河畔的天桥上看拜月。   满城灯火如红莲绽放,仙哥乐舞,靡丽非常。姜颜抱着那盒月团走在路边,时不时伸手揉揉腹部,乜着眼看身侧沉默的俊朗少年道:“都说了让你别点那么多菜,吃不完多浪费。若是岑司业见了,是会狠狠批-斗你我的。”   苻离顿了脚步,朝前微抬下颌:“到了。”   姜颜顺着他的指引望去,顿时呼吸一窒。只见不远处的石拱桥上,嫣红的灯笼绵延数十丈,恍若灯河流淌。桥上衣香鬓影,人来人往,驻足赏灯的,抬头拜月的,桥上灯笼似火,桥下流水潺潺,倒映天上人间,一时恍如身处仙境。   这是在兖州看不到的盛况和繁华。   姜颜一时欣喜,情难自禁,逆着人群跑上石桥。苻离面色一紧,忙跟上去道:“姜颜,慢些!”   话音刚落,便见三四个总角孩童举着风车没头没脑地冲撞过来,姜颜只顾着看灯火圆月,一时不察被撞得趔趄,还好赶上的苻离及时拉了她一把,这才免于跌倒。   “你没事罢?”苻离问。   他眼中的担忧显而易见,橙红的火光镀亮了他俊美清冷的容颜。姜颜一时忘了腰疼,只轻笑着摇头。   她挣了挣手,没挣脱,反而让苻离握得更紧些。   这一握,便再也没能松开。   星空静谧,圆月如盘,桥下的水波荡碎了星辰月影,两人站在暖黄的灯光下,如同站在金色的长河中。仿佛周围喧嚣远去,来往的人群全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唯余两人相对而立,一个执着清冷,一个懵懂明艳。   作者有话要说:  问:魏公子,请问一个助攻的基本素养是什么?   魏惊鸿:作为一个合格的助攻,总是要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该消失的时候消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摇扇微笑) 第44章   春祭日, 夏祭地,秋祭月, 冬祭天。一年四祭, 从没有哪一次能像今夜一样无须顾及儒家礼教, 无须在意旁人目光,可以手拉着手、肩并着肩, 尽情地穿梭在灯光织就的长河之中。   有人在岸边置了香案,摆了瓜果和月团, 焚香拜月。姜颜将目光投向河面被水光搅碎的灯影和月光,心口发烫, 手心也发烫,渗出些许汗来, 可苻离却像是并未察觉似的, 反倒握得更紧了, 也不嫌弃掌心略微潮湿。   也不知站了多久, 只知道桥上看灯赏月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姜颜有些忍不住了, 歪着脑袋望着身侧英挺的少年,朱红的唇微微一勾, 轻声道:“你还要牵多久呐?我的手, 好热。”   苻离也定定地回视她,眸中倒映着万家灯火,比平日多了几分暖意。过了许久,他才松了一根手指, 两根,顿了顿,他勉为其难地改成勾着姜颜的尾指,问道:“这样,好些了么?”   河边湿润的夜风袭来,吹散桥下秋波。两人尾指勾连,像是一个无声的誓言。   “好些了。”姜颜轻咳一声,一只手不安分地摩挲着月团盒子,垂下的眼睫在灯火中根根分明。半晌,她提议道,“我们下桥走走?这里人太多了。”   苻离看了眼周围拥挤的人群,点头道:“好。”   两人勾着手指下了桥,顺着主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的商铺多半关门了,唯有几家酒肆饭馆和点心摊位还亮着灯笼。秦淮河画舫中的琵琶声已经远去,灯火阑珊,这会儿才显出几分夜的静谧来。   路边的食肆前站着一对年轻的夫妇,俱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勾了手指的苻离和姜颜,其中那妇人还不住地掩唇轻笑,似是见到了什么稀奇物件。   姜颜下意识挣脱了手指,抱着糕点盒问苻离:“那位夫人在笑什么?”   苻离看了看一身少年打扮的姜颜,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神情略微不悦道:“没什么,莫管他们。”   方才拉着手还不觉得什么,现在不勾手了,反倒觉得不适应起来。姜颜伸手捋了捋鬓角垂下的发丝,忽然道:“光漫步消食,也有些无趣,不如我们来玩飞花令罢?”   “……飞花令?”   “对,今日中秋,诗中必须有‘月’字。”   说着,姜颜抱着月团盒子倒退着走路,眼里映着长街灯火,笑着说出第一句:“月出惊山鸟。”   按飞花令的规矩,所接诗句必须格律相同,且依次第二个字、第三个字必须含有‘月’字,以此类推,五个回合为一轮。姜颜所吟第一句是五言,那么苻离也必须接五言,且第二个字须得是‘月’,诗词皆可。   若是反应迟了些答不上来,是要罚酒的。   虽离开国子监二月有余,但苻离才学仍在,不假思索便接出第二句:“明月几时有。”   “清江月近人。”   “一帘风月闲。”   第五句又轮到了姜颜。此时街道灯火渐暗,四周幽静,唯有两人步履叩在地砖上的轻微声响。   微风徐来,道旁的金秋桂子簌簌抖落,空气中满是醉人的芬芳。姜颜站在桂树下,笑吟吟念道:“垆边人似月。”   苻离缓缓停住了脚步。   姜颜的身后就是一家酒肆,眼前之人更是比月色皎洁,这一句出奇的应景。苻离心中一动,仿佛那些没有生气的字眼也因姜颜而鲜活了起来。   姜颜并未察觉到苻离骤然间幽深的眸色,只笑着催促他:“若再答不上来,便要罚你了。”   话还未说完,苻离忽的向前一步,将她逼至晦暗的角落,整个儿笼罩在自己身形的阴影里。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姜颜一愣。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背脊顶上身后粗糙的桂树,霎时桂花如碎金落下。   月上中天,夜色是最好的保护,将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与繁华的都城隔离开来。苻离的眉眼隐藏在阴暗中,深不见底,又暗潮涌动,是姜颜所从未见过的陌生模样。   他迟疑着伸手,替姜颜捻下发间的桂花,然而桂花虽捻去了,那只手却停留在她鬓边久久不曾落下。终于,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修长的手指从姜颜的鬓边下移,轻轻地停在她的脸颊上,轻得如一瓣花落在脸旁。   姜颜微微瞪大眼,看着黑暗中的苻离微微压低身子,脸颊朝前凑了寸许,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只有一寸便能挨在一起……下一刻,姜颜慌乱抬手,将手中的东西塞入苻离微张的唇中。   旖旎散去,苻离被突然塞入嘴中的东西唤回神智,猛然惊醒,退开些许,伸手将嘴里的东西拿下,才发现是个月团。   唇上沾了些许酥皮,他下意识一舔,随即背过身去不看姜颜,唯有两只耳尖在月色中透着些许微红。   “这月团是你的,理应该你先尝尝。”姜颜有些局促地拍了拍纤尘不染的衣襟。   见苻离怔怔地站着不动,姜颜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方才那样,是要作甚?”   苻离手掌紧攥,都快将月团捏碎了,望着她嘴唇动了动,而后飞快地说:“不作甚。”说罢,他握着刀扭头就走。   姜颜按捺住嘴角的笑意,负着手优哉游哉地跟在苻离身后,待突突的心跳平静了些许,才开口唤道:“苻离。”   月光下,街道空旷,残灯如星,少年握刀回身,目光与她交接。   想了想,姜颜问:“若是没有那婚约,你会喜欢我吗?”   苻离只是定定地望着她,修长英气的身姿定格成月下的剪影,一瞬间的沉静,又恍若隔世。   “算了。”还未听到答案,姜颜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取了一个月团塞入自己嘴中,转身含糊道,“料你也不会。”   “我会。”身后,清冷的嗓音坚定传来。   声音很低,带着些许难为情的别扭,但姜颜依旧听清楚了,听得非常清楚。   她嘴角一勾,没有回头,只是步履轻快了很多,捧着啃了一半的月团,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继续朝前走去。蟹黄月团是咸口的,她却品出了甜味。   身后那人果然按捺不住了,一路小跑追上来,一把拉住姜颜的手急切道:“姜颜!”   姜颜停住了脚步,回身笑问:“干嘛?”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苻离抿紧唇,然后低声道:“我方才回答你的话,你听见了不曾?”   姜颜眼里含笑,故意逗他,“什么话?你再说一遍。”   苻离却是看出了她眼里的狡黠,料定她是听见了,面色轻松了些,淡淡警告她道:“不许戏耍我。”   姜颜心想这人真是小气,好听的话也不愿多说一句。虽然腹诽,但还是笑吟吟一拱手,“是,苻校尉!”   于是苻离眼里也有了笑意,短促地笑了声,而后恢复冷静,耳尖也不那么红了,方按着佩刀道:“走罢,我送你回去。”   有了前车之鉴,此次为了避嫌,苻离只将姜颜送到国子监拐角前的大道上,目送她进了门才策马离开。   夜逛了许久,姜颜也已疲乏,抻着腰去了后院寝房,打算好生歇息一晚。   谁知进了门才发现阮玉也在,正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解了衣裳跪在床铺上,往自己的胸口一圈一圈缠束胸。   姜颜今夜心情大好,思绪有些飘飞,并未发现阮玉的异常,悄声走过去道:“阿玉,你不是去你伯父家过节了么?怎的现在就回来啦?”   尽管刻意放低了声调,阮玉仍是被吓了一跳,猛然从床上跪坐起来。姜颜看到她湿红的眼睛,不由一愣,将月团搁在床头的小案几上,收敛了笑意问:“怎么了阿玉?”   阮玉摇了摇头,揉着眼睛道:“没什么,阿颜……”   “是不是你大伯家的人欺负你了?”姜颜一眼看穿了阮玉的心事,伸手摸了摸阮玉胸口上勒紧的束胸,叹道,“好端端缠这个作甚?勒得这么紧,就不怕将自己憋死?”   沉寂了一会儿,唯有油灯的噼啪声。   “她们说,我是天生的狐媚子。伯父府上的姐妹们,身量都不如我这般……”阮玉吸了吸鼻子,笑得有些勉强,“这般奇怪。”   “你身量哪里奇怪了!”姜颜简直哭笑不得,点着阮玉的额头道,“你就因为她们嫉妒你凹凸有致的身量,便躲起来自个儿束胸?”   阮玉睁着发红的眼,愣愣道:“嫉妒?”   “自然是嫉妒,因为这是她们没有的,她们得不到,就只能骂你两句出气,也只有你会傻乎乎地上当,任她们欺侮。”姜颜给她披好衣服,坐在床沿宽慰道,“薛睿之流说你姿色妖冶,是因为他们垂涎你的美色,却又怕有辱门楣和圣人遗训,以美色误人当做自己思想龌龊的借口,你可不能上当!真君子才不会因你丰乳纤腰而鄙夷你呢!”   说着,姜颜抱了抱阮玉,“以后阿玉别去劳什子大伯家了,跟着我混罢。”   阮玉破涕为笑,裹紧衣裳轻笑道:“我才不呢。你现在有了苻大公子,我若还在你旁边晃来晃去,岂不碍事?”   “胡说什么呢!我和他……”顿了顿,姜颜抿唇笑道,“我和他还早着呢。”   月影西斜,中秋节在两个客居他乡的姑娘的笑闹中悄然流逝。   之后,姜颜又投入了国子监日复一日的学习中,每日除了读书考课,便是与同窗们一起练习祝神乐。此次祭天颇为盛大,冯祭酒很是重视,要求比平日更为严格,一个音不准、一个姿势不对,便要全体重新来过。   一场祝神乐要奏上小半个时辰,如此一遍又一遍的重来,学生们苦不堪言。   直到叶片泛黄的十月,疲于练习的姜颜才从魏惊鸿的嘴中得知了苻离的近况。   听闻他在校场比武中表现十分优异,被北镇抚司抚使蔡岐举荐,提拔为锦衣卫从七品小旗。   虽说是个芝麻大小的武官,手底管辖的人也不多,但到底是个正式的官职,比之前连品级都没有的校尉要好上太多。   迈出如此重要的一步,姜颜自然是为他欢喜的,当即托魏惊鸿传了口信给苻离,约定十一月初的朔望,在先前相聚的食肆为他庆贺升官。   那日姜颜特意去得很早,用自己全部的月银点了好酒好菜,可谁知一直从午后申时等到夜色降临,苻离也未曾赴约。   夜色渐浓,姜颜换了好几个姿势,等得百无聊赖之际,只见雅间的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姜颜几乎立刻就站起身来,谁知来人却并非苻离,而是魏惊鸿。   魏惊鸿纸扇也没带,气喘吁吁道:“不必等了,苻离方才托人来了口信,他领命出城缉拿要犯,归期未定。”   闻言,姜颜松了口气。   不是失落,而是释然,还好他并不是在来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能者多劳,想必蔡抚使很是器重苻离的。   魏惊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姜颜的神色,讪讪道:“苻离还说,让你别生气。待他归来,他会亲自向你赔罪。”   姜颜扑哧一声笑了,反问道:“我生什么气?只是如此好酒好菜,便宜你啦。”说着,姜颜开门吩咐店小二上菜,又顺手塞给魏惊鸿一双筷子,“坐下,吃完再走。”   作者有话要说:  魏惊鸿:作者再爱我一次。 第45章   还有一个月便是祭天大典, 负责祝神礼乐的七十二名太学生已到了最后奏鸣演练的关键时期,谁知偏偏在此时出了点小状况。   负责琴艺的一名女学生夜里睡觉忘了关窗, 吹了一夜冷风, 第二日便染了风寒, 高烧咳喘不止,吃了多少药也不顶用, 近几日已是病得下不了床,自然没法再参加演练。冯祭酒正头疼, 李沉露毛遂自荐,自愿顶替那女学生的位置参与祭天。   眼瞅着祭天大典日□□近, 那女学生又迟迟不见病好,冯祭酒无奈之下, 只好准了李沉露的请求。   李沉露琴艺虽算不得上乘, 却对祭祀曲目十分熟悉, 没两天便跟上了众人的节奏, 这才不至于拖累祝神礼乐的进度。   初冬时节,天已冷得厉害, 今日在堂中演练完毕,姜颜搓了搓冻红的手指, 和众学生一同将乐器归位, 刚一转身就碰见了李沉露。襄城伯家这位庶女,逢人总是自带三分甜美的笑意,眼尾一点朱砂柔中带媚,抱着原属于别人的古琴盈盈朝姜颜点头。   口蜜腹剑之人, 姜颜懒得理她,径直越过她出门去。   “那胡家小娘子一向是个细心谨慎之人,又怎会在大冬天睡觉忘了关窗?且李沉露与胡家娘子同住一号房,为何胡家娘子冻成了风寒,李沉露却一点事儿也没有?再者,胡家娘子生病的这几日,一直是李沉露帮忙煎熬汤药,她的病非但不好,反而愈发严重,你们不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蹊跷了么?”   去会馔堂用晚膳的路上,姜颜与阮玉、魏惊鸿一同穿过长廊,如此说道。   姜颜一向不喜欢在背后议人长短,实在是李沉露那些阴招太令人所不齿。想到此,姜颜又对一旁懵懂的阮玉道,“她今日一来,便能奏出胡家娘子的琴谱,可见是早就做好了取而代之的准备。阿玉,你可要离她远些,当心被她算计了都不知道。”   阮玉忙点头道:“知道啦。”   一旁的魏惊鸿打岔道:“说起这个,去年有些不学无术的太学生私下评选出了三位姿色品性最佳的女学生,你们可知道是哪三人?”   阮玉眼睛一亮,望着姜颜认真道:“一定有阿颜,对么?”   姜颜悄悄翻了个白眼,拉着阮玉的手说:“什么不正经的话题,你理他作甚?一听有‘品性’二字,便知不会有我了。”   “姜姑娘颇有自知之明!”魏惊鸿哈哈大笑,随即又用折扇漫不经心地敲着掌心,道,“他们认为第三美是薛晚晴,第二美是李沉露,追捧薛晚晴是因为她尊贵的身份和后台,而李沉露么……”   说到此,魏惊鸿啧啧两声,嗤笑道,“不得不说这女子心机手段不俗,竟能将纯情少男们骗得团团转,还真以为她是软弱无辜的沧海遗珠呢。”   姜颜不以为然的一笑,冷淡道:“可惜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冯祭酒。今日她一曲便合奏成功,可冯祭酒却并未夸赞她只言片语,想必也是悟出了胡家娘子突然病重的端倪,只是碍于祭祀在即需要人手,不好当众当众拆穿她而已。”   魏惊鸿点头:“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你就放心罢,你与苻离之间的事,祭酒和司业们心中都清楚真相,断不会因为李沉露的挑唆而苛待于你。”   “我明白。”说话间,姜颜已入了会馔堂前院,扭头对魏惊鸿道,“苻离可回应天府了?”   闻言,魏惊鸿恍然似的,一拍脑袋道:“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回了,昨日回的,不过这次祭祀锦衣卫要随行保护天子,苻离也在出行名单内,少说要忙完这次祭祀才有闲暇。你别急,祭祀上兴许能和他碰着面呢。”   姜颜好笑道:“我急什么?每日练习祭乐,累得我两手都快抓不稳筷子了,正好没工夫见他。”   魏惊鸿一噎:“都说小别胜新婚,你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一旁的阮玉还沉浸在之前的话题中,细声问:“魏公子,你方才说在太学生眼里,容貌品性第三的是薛晚晴,第二的是李沉露,那第一呢?第一是谁?”   魏惊鸿一愣,而后望着阮玉温柔姣好的面容笑道:“这个不重要,阮娘子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阮玉眨眨眼,不解道:“为何呀?”   “阿玉,别问了,多半是什么不中听的话。”魏惊鸿不说,姜颜也知道排名第一的是谁。   在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眼中,阮玉天生尤物,又性子软糯,一向是他们公然调侃的对象。   姜颜岔开话题,斜着眼看魏惊鸿道:“那在魏公子眼中,谁才是女学中的第一人?”   魏惊鸿桃花眼一弯,望着会馔堂门前站着闲聊的邬眠雪道:“自然是邬小娘子了!”   说罢,他执着扇子笑眯眯向前,追随他的阿雪去也。   十二月初,应天府下了一夜碎雪,凌晨起来,熹微的晨光和屋檐的薄雪交映,满目都是清冷的蓝白二色。   国子学中已是灯火通明。   午时祭祀,卯时学生们便已在积雪未除的前庭集合完毕。因是去祭祀奏乐,参与祝神乐的七十二学生俱是穿着单薄的素色黛襟儒服,以同色长绢带束发,配香囊、玉环、礼结,力求仙姿缥缈之态。服饰虽美,却不耐寒,在雪地里站上两刻钟,姜颜已冻得鼻尖发红。   好在清点完毕后,太学生们便提着灯笼启程前往南郊祭坛,身子一动起来,倒也没先前那么彻骨的寒冷。   路上早有锦衣卫和东厂人员提前开道,姜颜跟在礼乐队伍的最后,呼出一口白气,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道旁按刀静立的锦衣卫,没有发现苻离的身影。   一个时辰后到达祭坛,不多时,天子的圣驾和皇后的凤辇相继到达,二十余名身姿挺拔的锦衣卫高手躬身以待,将病体沉疴的天子和皇后请出,送他们登上祭坛。   祭祀的第一步便是迎神奏乐,姜颜与众学生一同匍匐在祭台上,迎接天子和皇后的到来。皇上常年病重,须发花白,身形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等到他在太监和皇后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迈上祭台高阶,姜颜已冻得身体发僵。   得到恩准后,学生们谢恩起身。姜颜随着学生一同退至一旁,不经意间抬头,不由一怔,视线落在皇后身后按刀站立的少年身上。   今日苻离穿的是一件暗色的曳撒样式锦衣卫武袍,披墨色披风,头戴乌纱圆帽,束紧的腰带勾勒出他腰肢劲瘦。手按佩刀,脚踏皂靴,显得腿长挺拔,看起来英气非凡。   苻离显然也看见了她,神色微动。两人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有了短暂的相接,随即很快调开,投入各自的忙碌中。   鸣号角,擂鼓声,古老的编钟敲响,姜颜静坐于风雪之中,双手按在瑟弦之上,迎神的中和之曲拉开序幕。   随着祭文、行礼、进俎、受胙等繁琐的祭天仪式逐项展开,礼乐儒生们一共需在不同的环节演奏乐曲,共十一个曲目。碎雪虽停,风声犹盛,儒生们耐着饥寒奏乐,素色的广袖儒服和发带与白雪映衬,颇有仙人之姿。   熬到祭天结束,众学生已冻得不知身处何方。姜颜站在人群中,只听见周围一片咯咯咯牙齿打颤的声音,险些笑出鼻涕。   申时三刻,众人归程。   儒生们跟在百官队伍的最后,因无人管束,便也乐得清闲。魏惊鸿‘哈秋哈秋’连打了两个喷嚏,带着明显的鼻音叹道:“祭祀真不是人干的事,下次再也不来了!明日休假,我要和阿雪饮酒赏雪去。”   行人踏得积雪咯吱作响,姜颜搓着手不断哈气,闻言笑道:“你和阿雪,打算何时定事?”   “不知道,再玩两年罢。何况,我还不知道阿雪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说着,魏惊鸿又叹了声,转而问姜颜,“明日难得有假,可要我帮你约苻离见面?”   姜颜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却忽闻队伍传来一阵骚乱,队伍骤然停下,她一时不察险些撞上前面那人的后背。   姜颜一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踮起脚尖朝前望去,问:“这是怎么了?”   没人能回答她。不多时,人群中爆出一阵混乱的嘶吼:“有刺客!护驾!护驾!”   霎时,人群中炸开了锅,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瞬间如散沙崩乱。道旁,数十名锦衣卫飞奔而来,竭力维护秩序,吼道:“原地待命!休得乱动!”   话还未说完,只见道旁屋檐上数十箭飞来,将几名锦衣卫射倒在地,鲜血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繁华安定的应天府何曾见过这般血腥?人群中静默了片刻,接着爆发出一阵更为混乱的喊叫,百官、内侍、宫女全都抱头鼠窜,一时街道混乱拥挤不堪。   姜颜夹在人群中,被推搡来推搡去,只得咬牙伸出一手,竭力拉住前头慌乱的阮玉,喊道:“阿玉!别乱跑!”   说话间她已抓住了阮玉的手臂,正心下一喜,忽闻耳畔传来咻咻破空的风响,下意识转头一看,却见一支羽箭当面飞来,她甚至来不及闪躲!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锦衣卫飞奔而来,拔剑拦腰斩断羽箭。断箭迸裂,擦着姜颜的鬓角飞去,叮当一声落在身后的青石砖上。   姜颜微张着唇,看着苻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和阮玉推到道旁商铺的廊柱后藏好,又解下身上的披风顺势罩在姜颜身上,裹住她冰冷发颤的身体,这才扭头对赶来的魏惊鸿道:“保护好她们。”   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他深深望了姜颜一眼,疾步转身,大步跃上马背,朝着骚乱的源头策马奔去。   刺客显然是奔着皇后来的。   有人说,皇后这几年大力排除异己,擅权僭越,又以女学生联姻来巩固权势,已是触动了不少老派权贵的利益,明着暗着,都有不少人希望她死。   这场刺杀一直持续了两刻钟才收尾,好在皇后只是受了惊,本人并无大碍。锦衣卫们很快清理了现场,北镇抚司的蔡抚使策马而来,命儒生们重新归列站好,喝道:“天佑大明!刺客已伏法,诸位不得慌乱,继续前行!”   人群中有人高呼数声‘万岁’。   好在虚惊一场。姜颜刚松了一口气,便听见蔡岐道:“清点伤亡人数,伤者出列!”   一名锦衣卫飞奔前来,抱拳道:“蔡抚使,有名武艺高超的年轻小旗斩杀刺客七人,又替太子殿下挡了一箭。伤势……似乎颇重。”   闻言,姜颜一口凉气憋在胸腔中,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第46章   第二日, 姜颜换了少年的装扮,去了一趟北镇抚司驻扎在京师的卫所。   积雪斑驳, 到了正阳门便属皇宫范畴, 前方不能再通行。姜颜手里拿了一串嫣红的糖葫芦, 朝守门的两名校尉拱手笑道:“在下国子学学生姜颜,请求面见锦衣卫苻离苻小旗, 可否劳烦二位官爷通传一声?”   那两名年轻的锦衣卫看也不看,挥手驱赶道:“锦衣卫卫所岂是你们想来就来, 想见就见的地方?快走快走!若是妨碍里头大人办案,小心折了你的细胳膊细腿!”   被摆了脸色, 姜颜也不恼,只笑吟吟地掏出几钱碎银塞入他们手中, 诚恳道:“在下真是苻小旗的朋友, 听闻他此次伤重, 特来探望, 辛苦二位官爷通融通融。”   见姜颜通情达理,又得了好处, 那两名校尉的脸色好看了些,放缓语气道:“你等着。”便转身进了卫所。   不稍片刻, 那拿了碎银前去通传的校尉回来了, 神情已和刚才大不相同,甚至是换上了几分笑颜,做了个‘请’的手势:“卫所有规矩,还请阁下进门后莫要乱问乱看。”   “好。”姜颜点头应允, 跟着那校尉一同进了卫所大门。   她手拿着糖葫芦,鼻尖能嗅到醉人的酸甜香味,心情却不似脚步那么轻松。昨天魏惊鸿去打听了,受伤的人中的确有苻离,至于伤到了何处却是一概不知,姜颜想起那句‘似乎伤势颇重’,心中有些忐忑难安。   转过练兵的校场,围墙后是一排房舍,虽然古朴,但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连一根杂草也未曾见到。校尉在最北向阳的一间屋前站定,示意姜颜道:“小苻大人正在里头养伤,你们先聊。半个时辰后换班,您记得在那之前出来。”   姜颜点头。待校尉离去,姜颜这才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糖葫芦藏在身后,伸手叩了叩门。   清冷的嗓音立刻传来:“进来。”   姜颜推门进去,入目先是一间不大的厅房,一桌两椅,书架上摆着些许书籍,墙边放着刀剑和弓矢。厅堂垂着帘子,掀开继续朝里走去,便是向阳的一间寝房。   刚下过雪,即便窗户向阳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苻离已穿戴齐整,规规矩矩地坐在窗边书桌旁等她。   见姜颜进来,他神情一暖,下意识起身,却因牵连到伤口而微微皱眉。   “哎,你别动。”姜颜忙快步走过去,伸出空着的手将苻离按回椅子上坐好,蹙起眉头道,“受了伤,怎么不去床上躺着?”   “没到那地步。”苻离又不管不顾地起身,“想喝什么茶?我这里只有龙井,还是陈茶。”   “我不喝,你坐下!”虽说苻离的状态比想象中要好许多,但一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姜颜仍是觉得心惊,去年朔州那场战乱仿佛历历在目。   “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啊……”姜颜自顾自坐在苻离身侧,将藏在身后的糖葫芦晃出来,递给他道,“喏,这个给你。”   红艳艳的一串山楂,挂着晶莹剔透的糖衣,是这间陋室里唯一的一抹亮色。糖葫芦后藏着姜颜灵动的笑颜,一时间太过耀眼,苻离怔愣了片刻,才缓缓伸手接过那串糖葫芦。   两人的手指短暂地触碰在一起,又飞快地松离。   姜颜伸手挠了挠鬓角,清了清嗓子问:“你伤哪儿了?听说你为太子挡了一箭,可是真的?”   苻离垂首望着手中的糖葫芦,转了转竹签,点点头道:“不碍事。”   见到她,便不那么疼了。   “你到底伤哪儿了?”见苻离裹得严实,浑身上下不见伤口,可唇色却微微发白,姜颜实在放心不下。   “已经没事了。”苻离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捂着不肯说。   他避而不谈,姜颜有些生气,沉下脸道:“我是来探伤的。你若不说,我便走了。”说罢,她作势起身。   苻离顾不得赏玩糖葫芦,忙伸手拉住姜颜的手腕,仰首望着她道:“在左腹。”   闻言,姜颜讶然道:“你伤着肚子了?肚子受伤了你还坐着同我闲聊?不会更痛吗?”   苻离道:“并未伤及脏腑,皮肉伤,三两日便好了。”   姜颜深吸一口气:“你给我回床上躺着!”   苻离一脸固执:“不用。”   姜颜漠然道:“那我走了。”   于是苻离腾地一声站起,大步走到床沿边坐下。他握着糖葫芦,沉默半晌才皱眉道:“你越发恃宠而骄。”   姜颜被他气笑了,反问道:“谁宠我?谁??”   苻离轻轻别过头,冷峻的侧颜精致完美,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为同窗时的清高倨傲。姜颜走过去,伸手将绣枕垫在他腰后,继而坐在床沿望着他道:“哎苻离,你是不是觉得在我面前展露伤口,是件特别丢脸的事儿?”   从在朔州时,他硬着头皮拔箭,血溅三尺时,姜颜便隐约察觉到了。   苻离没说话。   姜颜便当他默认了,叹道:“虽然我并不觉得,你受伤是件无能或是丢脸的事儿,然如若可能,我还是希望你别受伤。”   闻言,苻离神色稍动,抬眼看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想见你担心。”   他这别扭的性子,难得说一句真话。不知为何,姜颜的心柔软起来,笑道:“既然怕别人担心,为何又总是冲锋在前?”   苻离转动糖葫芦的竹签,看着糖浆在光线下变幻剔透的光泽,语气淡然道:“一是责任使然,二是因为我许诺过你。”   姜颜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在你离开国子监之前,我会赚够聘礼。”苻离神情认真,眸中满是势在必得的坚定。   那一瞬,姜颜仿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揪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麻,然后血液回流,是微微的暖。   “你总是这般自以为是,我何曾应承过你的聘礼?”   “不要聘礼?可你明明说婚约还算数的。”   “自是算数。”顿了顿,姜颜轻轻抬首,望着苻离笑道,“如果说,即使你现在一穷二白,我也愿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少受点伤?”   苻离微微瞪大眼,不可置信般道:“你方才,说什么?”   “你能不能少受点伤?”   “不对,上一句。”   姜颜抿唇一笑,轻而无比清晰地重复道:“即使你现在一穷二白,我也愿同你在一起。所以,你要顾及自己的身体,莫要……”   一句话还未说完,她已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苻离抱得很紧,两人肩碰着肩,胸脯贴着胸脯,两颗年轻有力的心脏彼此撞击着,一阵莫名的悸动。   姜颜微微仰着头,下巴搁在苻离的肩上,只觉得鼻端的药味更浓了些,苦涩中夹杂着些许甜蜜。她搁在身侧的双手向上抬了抬,指尖触碰到苻离的肩,微微一顿,终是改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拖长音调笑道:“干什么呢?当心你的伤。”   “没事。”不知过了多久,苻离才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幽深的眼睛望着姜颜道,“姜颜,你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不许再反悔。你既已表白,此生便只能嫁与我一人。”   他眼睛深邃得像是能将人的灵魂整个儿吞进去似的。姜颜弯着眼,抱臂道:“什么叫做‘你既已表白’?说得好像我先动情,非你不可似的。”   苻离一副‘本就如此’的神情。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两人的相处反而略微不自在起来,可这种不自在并非尴尬难堪,而是欲言又止的懵懂和悸动。过了一会儿,苻离找了个话题:“国子监何时休学?”   “腊月十七。”   “好。腊月十七酉时,我在国子监前路口等你。”   姜颜扬了扬眉,问道:“作甚?”   苻离回答:“上次你准备了酒菜,我却因公差未能赴约,说好要向你赔罪的。”   姜颜‘噢’了一声,抬头望了眼外头的天色,踟蹰了一会儿,道:“下午还要看书,我先走啦。”   “我送你。”   “不用!你躺着养伤,记得吃糖葫芦。”   苻离直起身提醒道:“腊月十七酉时……”   “知道了知道了!”姜颜挥挥手示意他安心,这才掀开帘子出门去,轻轻掩上门。   出门冷风迎面吹来,她深吸一口气,燥热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刚抬腿欲走,便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回首,见到苻离唇色略微发白,正维持着开门的姿势看她。   “你怎么出来了?”姜颜问。   “怕你不认得路。”苻离抿紧唇线,继而轻声道,“我送……”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第一天认得我吗?回去罢。”说完,姜颜轻巧转身,脑后的束带划过一段飘逸的弧度,踏着斑驳的碎雪小跑着出门去了。   苻离站在廊下,望着姜颜生动的背影蹦跶着远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姜颜出了卫所的门,朝守门的锦衣卫躬身道谢,再抬身时便撞见内侍护送着一辆金辂车缓缓驶来。有宦官拉长声调道:“太子殿下驾到——”   周围的锦衣卫俱是出门列队跪拜,躬身迎驾。姜颜立侍道旁,无处回避,便也只好跟着跪拜。   车停,裹着一身玄黑狐裘的朱文礼撩开薄纱下车,道了声:“平身。”   路过姜颜身边时,他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身上有了短暂的停留,却并未与她相认,只微微一顿首,错身进了门去。   太子此番前来,应是探望受伤的苻离罢?毕竟,苻离可是替他挡了一箭呢。   如此想着,姜颜拍了拍衣裳上跪拜时沾染的泥水,转身朝国子监方向走去。   而此时,卫所待客的大厅内,朱文礼一身赤色圆领的常服,伸手虚扶起抱拳跪拜的苻离,温声道:“你身上有伤,我们之间便不要行这些繁文缛节了。”   苻离这才道谢起身。   朱文礼挥手屏退左右,待四周无人,他才放下一国储君的架子,如至亲友人般伸手锤了锤苻离的肩,责怪道:“你何时入了锦衣卫,怎的不也报备我一声!若不是那日你挺身而出护住我,我还不知要被瞒到何时。”   苻离皱着眉忍过腰腹间的疼痛,顺手给朱文礼倒了杯热茶,道:“当初离开国子监时应允过父亲,不再借助苻家过去的任何人脉和物资,故而不曾告诉殿下。”   “你是怕我徇私?”朱文礼拧眉。   苻离没有回答,只问道:“皇后娘娘如何?”   “受了惊,这几日卧榻休养中。倒是父亲知道了那刺客是为母后而来,颇为不悦,似乎对母后近年来的行为略有责备。”   “可查出幕后指使了?”   “刺客都死了。好不容易有个活口,昨夜也死在了诏狱中,线索全断。我有预感,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朝堂之上看似安逸,实则貌合神离各怀鬼胎,所以,我需要能助我激浊扬清的帮手。”   说到此,朱文礼啜了口热茶,看着苻离郑重道,“你此番救驾有功,我已奏请父皇,提拔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正六品百户,赐绣春刀。”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开心):今天阿颜对我表白了,看在她这么喜欢我的份上,我也会加倍的喜欢她的。(悄悄准备礼物中)   姜颜(纳闷):不是苻离先说喜欢我的么?魏惊鸿说苻离的话时常要反过来理解,他以前说了那么多遍不喜欢我,难道不就是喜欢?   众人(嗑瓜子):…… 第47章   今年应天府似乎格外冷, 短短一月之内,已是下了三场大雪。   酉时刚到, 天色渐渐晦暗, 灯火初明, 空中不时飘下两片柔软的碎白,是冬雪的余韵。道旁的灯一盏接着一盏挂起, 镀亮脚下的方寸之地,国子监的学生大多归家团圆了, 四周空寂,不一会儿便看见姜颜抱着一件玄黑的披风缓步走来。   苻离穿着一身墨色的束袖武袍, 正按刀倚在拐角的墙上。他身姿修长,逆着光像是一道暗色的水墨剪影, 沉稳英气。最后一段距离, 姜颜略微加快步伐, 气息不稳地走到苻离面前站定。   走近了才发现他肩上落着一层碎雪, 显然是已等候多时。姜颜将手中的披风抖开,踮起脚尖将其往苻离肩上随意一挂, 拍拍他的肩道:“祭天那日你给我的披风,我已浆洗干净, 还给你。”   下一刻, 苻离将刚披上的披风解下,顺手裹在了姜颜身上。   “哎呀,我不冷。”怎么看都是苻离穿得比较单薄,姜颜扭身想要将披风挣脱, 苻离却是不依,替她歪歪扭扭地系了个结。姜颜无奈,只好裹着这件快要曳地的长披风,问道,“你的伤可好了?”   苻离‘嗯’了一声,说:“好了。”   “听闻你护驾有功升了百户,赐了绣春刀?你才入锦衣卫半年,便连升两次,可见前途无量。”说着,姜颜眨了眨眼好奇道,“绣春刀是何样?”   苻离将腰间的佩刀解下,递给姜颜。   面前的这把刀刀鞘暗红,包裹着镂空花纹的银边,刀身呈略微的弧度,刀柄刻着古朴的兽纹,看上去有着凌厉且厚重的质感。姜颜下意识接过,却一个不稳险些坠落在地,咋舌道:“好沉!”   她把玩了一番,看够了,便将佩刀还给苻离。   不经意间垂首,姜颜看到墙根摆着一排形态各异的雪球,不由弯腰打量道:“这是什么?”   方才光线昏暗没注意,现在仔细瞧了才发现那是用利器雕出来的雪人,每个巴掌大小,一共雕了十二个。   见姜颜看得入神,苻离抬起手背抵着鼻尖,清了清嗓子,顿了一会儿才说:“方才闲着无事,给你堆了几个雪人。”   姜颜一怔,回忆的大门悄然开启。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苻离暗吃飞醋,也是在学馆的门口给她堆了一个又奢华又滑稽的雪人的,后来还没等到雪化她便回兖州了,也不知那些珍贵的宝珠去了何处。   “你还记着堆雪人的事呢?”姜颜端详了一阵墙根的雪人,发现这些雪人虽做工粗糙、只有人形轮廓,但姿态却是活灵活现的,或伸手或踢腿,没有一个重样,也是极其费心了。   姜颜有些感动,伸手戳了戳其中一个雪人,问道:“为何要堆十二个雪人?”这么冷的天,手该多冷啊!   “这是一套刀法。”   “?”姜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茫然道,“哈?什么?”   “这些雪人的姿势,是我最近在练的一套刀法。”苻离微微抬着下巴,又很认真地解释一遍。   “……”   有谁送心上人礼物是送一套刀法的?   去年有钱时就以黑珍珠为目、红玉珠子为嘴做了个又华丽又滑稽的雪人,今年成锦衣卫了就直接堆了一套刀法?   见姜颜一脸古怪,苻离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问道:“你,不喜欢吗?”   “喜、喜欢呀。”姜颜拍拍手起身,眼睛里倒映着碎雪夜空,又无奈又好笑道,“小苻大人辛苦了。”   苻离松了一口气,淡淡颔首道:“不早了,带你去用膳。”   “那,你的‘刀法’怎么办?”   “……下次落雪再给你堆。”   姜颜‘哎’了一声,跟上苻离的脚步,墨黑的披风垂至脚跟,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连手心都在发烫。   清冷的月光下,两人背映着国子监的灯火并肩而行,不多时,苻离问道:“何时归家?”   姜颜想了想道:“大约明日罢,要等阿玉家的嬷嬷来接,我顺道和她一起回去。”   苻离应了声‘好’,遂不再言语。   这次两人用膳的地方,仍旧是上一次来的食肆。姜颜看着满桌子的菜肴,不由扶额:“真不用点这么多菜的。”   苻离将拭净的碗筷递给她,冷冷道:“无碍,这顿算魏惊鸿的。”   “魏惊鸿?”   “上次你为我准备的升官宴被他吃了,他心中有愧,自愿还我一顿。”   闻言,姜颜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该不会,是找他算账了罢?”   苻离夹菜的手一顿,而后才垂下眼说:“没有。”   “好罢,我知道这两个字该反过来理解。”姜颜咬着筷子看他,忽然有些可怜起魏惊鸿来。   一顿饭吃得安静且温馨,磨磨蹭蹭地消食完,苻离执意送她回去。   国子监前,姜颜总觉得苻离有什么话要说,然而直到分别,也等只等到了苻离的一句:“路上小心。”   第二日午后,阮家的车夫和嬷嬷赶来了国子监,姜颜便收拾了衣物,跟着一同回乡。   马车轱辘摇晃,姜颜掀开车帘朝后望去,只见繁华的应天府城郭渐渐远去,远去,最终成了官道上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她这才放下车帘,倚在车壁上叹了一口气。   相比去年回乡时的兴奋,今年似乎添了几分不舍和怅然。   “看样子,你和苻大公子进展得很顺利?”一旁,阮玉抿唇笑着说道。   “还行。”姜颜笑了声,托着下巴问,“阿玉呢?”   阮玉一愣,视线有些飘忽,细声道:“……我?”   那一瞬的迟疑,姜颜便已察觉到了端倪,伸手将阮玉圈在马车角落里,凑近道:“有情况?说,被哪家公子看上了?”   阮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歪在一旁打盹的嬷嬷,压低声音道:“没有的事,还没定下呢!”   姜颜眯着眼:“是‘没有’,还是‘没定’?”   阮玉有些支吾,脸臊得能煎熟鸡蛋。姜颜揉了揉她的鹅蛋脸,也挺为她开心的,问道:“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家公子啊?”   阮玉躲闪了许久,最后在姜颜的审问般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礼部侍郎之子,谢进谢公子。”说完,她怪不好意思的,‘哎呀’一声转过身去,用手捂住了燥热的脸颊。   “谢进?”姜颜摸着下巴想了会儿,“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了。”   阮玉瓮声道:“就是祝神之乐时,负责敲编钟的那个……”   她这么一提醒,姜颜恍然:“就是那个斯文白净,嘴唇上有一颗小痣的太学生?”   阮玉捂着脸点头。   “挺好的呀。”姜颜欣喜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不知道。谢公子说他年底会回去请求他父亲准备提亲,若是他家长辈同意,兴许明年八月乡试之前,我就会回兖州待嫁了。”阮玉嘴角泛起一个羞涩的弧度,又细声问道,“阿颜,你呢?若你与苻公子成亲便无法参与科考,八月乡试之时就该离开国子监了罢。”   这倒把姜颜问住了。   明年八月之后该何去何从,这是她从未细想过的问题。如果苻离和科考之间只能选择一样,她又该如何平衡呢?   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姜颜回到宁阳县,依旧未有一个完善的结果,偏偏姜知县还在饭桌上提及。   “苻离成了锦衣卫?”听了姜颜的话,姜知县手法娴熟地给夫人盛了鸡汤,面容看不出喜怒,“这小子倒是有几分胆量,竟愿舍弃苻家大公子的荣耀与财力,自己打拼官运。”   姜颜‘唔’了声。   姜知县瞄了女儿一眼,忍着笑意试探道:“他既已不再是苻家大公子,那两家的婚约……”   “阿爹,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就别拿这事来打趣我了。”姜颜丝毫不受威胁,自顾自扒了一口饭,含糊道,“婚约是你们长辈定下的,你们若想收回便收回,我想要的自个儿会去争取。我和他之间的事,凭什么要被你们左右来左右去?”   闻言,姜知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放下筷子对一旁的姜夫人道:“娘子你听听,听听,我儿说话多有气势。”   姜夫人掩唇低笑一声,揉着女儿的发顶道:“阿娘支持你。只是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见那苻大公子,不知是怎样的神仙人物,竟让咱们的阿颜动了凡心。”   “长得比爹好,身手比爹好,脾气没爹好。”姜颜言简意赅,叹道,“凑合罢。”   夫妻两于是笑成一团。片刻,姜知县敛了笑意,询问道:“既是心意相通,那接下来的路阿颜要好好考虑清楚。再过两日你便十七岁了,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嫁为人-妻,总是要有所取舍的。”   “我知道。”姜颜扒饭的速度满了些许,想了想才轻声道,“明年我再和他好好谈谈。不过您二老放心,不管嫁不嫁给他,我都不会放弃自我。”   一夜灯火通明。   没过几日是除夕,照例是姜颜的生辰。院内已经贴了新的春联,依旧是姜知县考上联,姜颜对下联,父女俩对这种文字游戏倒是乐此不疲。   中午吃过一顿丰盛的生日宴,姜颜正懒洋洋地倚在榻上翻看父亲送的几本书,没多久便听见曹婶那个大嗓门在门口唤道:“姑娘,外头有人找你!”   “来了来了!”姜颜将书随意搁在榻边,匆忙穿好鞋子下榻,开门问道,“曹婶,是谁呀?”   曹婶手里端着一盆浆洗过的衣物路过,回道:“他说是福临客栈的伙计,来替人送信的。”   福临客栈的人?   姜颜满心疑惑,走到前门外一瞧,果然有个身穿短打、包着头巾的年轻伙计站在阶前,见她出来,忙弯腰笑道:“姜小娘子,有位公子让我将这封信交给您。”   说罢,他双手恭敬地奉上信笺。   公子?   姜颜并不认得什么福临客栈的公子,心想莫不是有诈罢?满腹狐疑地接过信笺拆开,展开宣纸,只见笔锋遒劲的两行小字映入眼帘,上书:   【今日巳时已至宁阳县,暂居福临客栈。冒昧前来,未敢登门叨扰,盼求一见。】   落款两个字:苻离。   姜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宣纸合拢,问那伙计道:“给你信笺的这位公子,容貌如何?”   “呃……很高,器宇轩昂,穿件暗色的武袍,手里拿着细刀,看起来像是个少年侠客。”那伙计文化水平不高,绞尽脑汁道,“对了,生得极为英俊!就是不见笑容,有点冷冰冰的。”   真是苻离?!   这家伙是疯了吗,大过年的竟然跑兖州来了!   “带我去见他!”姜颜胡乱将信塞回袖中,提着裙摆跑下石阶,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朝屋里喊道,“曹婶,待会儿爹娘回来,辛苦您告诉他们我今晚有约,不回来吃饭啦,不必等我!”   “啊……啊?”   曹婶一边用青布围裙擦手,一边抖着满身富态的肉跑出来,高喊道,“姑娘,今儿除夕夜呢你这是去哪儿啊!”   “去见个朋友!”说完,姜颜已跑得没影了。 第48章   出了县衙的门, 姜颜反倒平静许多了,不似先前咋咋呼呼, 还优哉游哉地在街上买了一份糖滚山楂, 用油纸包了, 揣在怀中。   得了客栈伙计的指引,姜颜径直上了二楼, 在苻离的客房前站定。她伸手叩了叩门,随即眼眸一转, 故意放宽声线,学着男子的嗓音粗哑道:“公子, 小人是客栈伙计,来给你沏茶。”   屋内静了一瞬, 接着, 冷冽低沉的嗓音传来:“进来。”   似乎并未发现异常, 姜颜憋着笑, 伸手推开门,悄悄探进去半截身子。   谁知左顾右盼, 都没有见着苻离。这就奇怪了,方才不还听见他在里头回应来着么?   姜颜心下疑惑, 刚抬脚进门去, 便见门扇后伸出一只骨节匀称的手来,攥住她的腕子施力一扯,将她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禁锢住。   未料门后藏了人,姜颜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手中的山楂团子险些飞去,直到后背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熟悉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些许得意道:“你的声音,我怎会听不出?”   姜颜本想吓苻离一吓,结果反倒被他唬了一跳,心中挫败,扭身挣开他的手臂道:“好啊,你竟躲在门后吓我!糖山楂不给你吃了!”   她故意将包裹山楂的油纸包拿开些,苻离却是长臂一伸,轻松越过她的身躯,从她扬起的手中夺走了油纸包。论身高姜颜是比不过他的,只好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半晌,哼笑道:“我看你才是‘恃宠而骄’。”   苻离似乎颇喜欢她吃瘪的模样,眼里有淡而矜贵的笑意,自顾自靠在紧闭的门扉上,打开油纸捻了一颗裹着白色糖块的山楂,端详了一阵才低声道:“和应天府的糖葫芦不太一样。”   “那当然了。”姜颜撑着手坐在椅子上看他,催促道,“快尝尝。”   她这般期待的模样,好像刚才说‘糖山楂不给你吃了’是别人似的。苻离也不拆破,将滚了糖霜的山楂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番才道:“甜的。”   尽管苻离不再是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但贵气却是融入了血脉之中,一颗小小的山楂要分几口吃完,没有龇牙咧嘴的仪态,也没有难听的吧唧嘴的声音,安静得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从应天府来宁阳县,少说得走水路四日,上岸后换快马飞驰两日方可来此。也不知他不好好在应天府过年,千里迢迢来此作甚……   “怎么突然来这儿了?”话问出口她才恍然想起,苻离不顾一切入了锦衣卫,至少今年回不去首辅府了。万家团圆之日,他却有家难回,不来这还能去哪儿呢?   正微微内疚,便听苻离漫不经心道:“有要事,路过此地而已。”   “那,停留多久?”   “后日启程归去。”   姜颜‘噢’了一声,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吃过午饭了么?”   “未曾。已让客栈厨子准备饭食。”   苻离将剩下的山楂重新包裹严实,张了张嘴,一句‘你陪我吃’还未说出口,便听姜颜道:“客栈的伙食不好吃,你定是吃不惯的。不如随我来,我带你上街去吃好吃的!”   还未等他回答,姜颜已起身催促道:“走罢走罢,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山海居是宁阳县内最好的食肆,姜颜轻车熟路地带着苻离在二楼东边寻了个临街的位置,一口气点了葱烧海参、烤鸭、木樨肉等特色菜品,又特地嘱咐小二道:“这位公子是江南来的,吃不惯面食,你给换成米饭……对了,再烫一壶梅子酒暖身。”   小二连连道‘是’,一边殷切地给他俩沏茶,一边不住打量苻离道:“哎呀这江南的郎君真是生得俊呢,姜小娘子好眼光!好眼光啊!”说罢,还特意比了个大拇指。   待那过于热情的小二离去,苻离方侧首望着姜颜,问道:“他们都认识你?”   “那当然啦!我爹对我极少束缚,从小我便同嬷嬷还有玩伴满大街跑,整座县城好吃的好玩的,我无所不知。”姜颜说到兴头上,眸子里全是生动的笑意。   一旁炭火明灭,温酒的铜壶中散发出袅袅淡白的水汽。窗外青檐低矮,行人络绎,连小贩的叫卖声都是亮如铜锣的爽朗,全然不似应天府的江南软语娇柔。   一顿饭断断续续吃了一个时辰,饭没动多少,倒是酒壶见了底。席间多半是姜颜在论些兖州的奇闻趣事,苻离安静地倾听,偶尔会斗上两句诗。待到酒足饭饱,已是夜色降临。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都赶着回家团圆,食肆也要打烊了,姜颜便和苻离下楼出门。走到柜台处,苻离掏出碎银结账,姜颜却拉住他道:“你是客人,怎好意思让你破费?赊着罢,明日我再来结。”   以前姜颜没带银子上街,也是会偶尔赊上一回帐,隔日之内必定会偿还。宁阳县在姜知县的治理下民风淳朴,店家从不介意如此。   掌柜的从柜台后抬头,捻着八字须笑道:“姜姑娘,您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东家说了,咱这生意全仰仗县令大人照顾,这顿算东家请您的!”   尽管如此,苻离依旧掏出了几钱碎银置于柜台上。掌柜的不肯收,苻离却懒得纠缠,转身出门去了。   身后,掌柜的抱拳相送,热忱道:“今晚有烟火看,祝您二位玩得尽兴!”   齐鲁之地的冬季虽不如江南湿冷,但走到街上亦是颇有几分寒意。姜颜呼出一口白气,外头看着苻离清冷的侧颜道:“说好的我请你,怎的还要你破费?”   “有我在,哪能让你赊账。”苻离道,“区区小钱,我还是有的。”   姜颜意味深长的‘哦’了声,挑眉看他。苻离仍是以前的苻离,骨子里的骄傲不会因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消磨,只不过,似乎比以前更为耀眼……   深冬的天色晦暗得很快,万家灯火齐明,街上的商铺也打烊了,行人渐渐少了些。两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苻离轻声问:“你……不回去团圆么?”   姜颜想说: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但转念一想,这句话若是真说出口,以苻离骄傲的性子,定是要硬声回上一句:“不用你管。”   姜颜将手负在身后,下意识邀道:“你既是一人前来,若不嫌弃,可要去我家过年?”   苻离忽的停住了脚步。   晚风猎猎,鼓动着他暗青色的披风,映着街道上俗气的红灯笼,连一丝不苟的发丝都仿佛在发光。他似是微微错愕了一会儿,才抬起手背抵着鼻尖道:“不请自来,冒昧登门,有失礼数。”   他不想第一次见面,会让姜家爹娘以为他是个倨傲失礼的后生。   姜颜想了想,觉得也在理,点点头不再坚持。   路上,伛偻的老者提着铜锣报时,见到姜颜,老人家笑出满脸和蔼的皱纹道:“哎呀,这不是县衙的姜姑娘么?身旁这俊俏的后生倒是看着眼生,不知是姑娘的什么人呐?”   “他……呃。”姜颜正想着要如何介绍,一旁的苻离却是微微靠拢半尺,伸手拉住了姜颜的手,宣誓主权般望着老人家。   打更的老人愣了愣神,视线落在他们紧握的手掌上,‘哎哟’一声抚掌道:“老朽眼拙,竟不认得姑爷!失敬失敬!”说罢,一路敲着铜锣大笑着远去了。   “……”姜颜敢保证,过不了一天,‘姜家有了新姑爷’的消息便会经由街巷众人的嘴传到宁阳县府。   掌心的温度发烫,姜颜飞速挣开,抱臂看着苻离道:“小苻大人胆子不小,赶在我的地盘上得寸进尺。”   见苻离略微不悦,她又换了笑颜,转过话题道:“一更天了,我带你去河畔看烟火!”   说着,她朝苻离招招手,小跑着催促道,“宁阳县的烟火一年才放一回呢,每个时辰放一批,断断续续得响到明日鸡鸣。我知道有个观烟火的好去处,快随我来!”   在国子监诸多束缚,苻离不曾见过这般生动的姜颜。飞扬的发丝,摆动的红褶裙,一分一毫都是恰到好处的明丽,仿佛天生就是应灯火而生的精灵,霎时间令他生了飞蛾扑火般的执念。   两人赶到凌霄桥边,河对岸的烟火已经热热烈烈地燃放起来了。   四周无人,宁阳县不似应天府那般富庶繁华,没有楼阁殿宇的阻挡,视野空旷,故而更能清晰地观看到每一朵炸开的梨白、桃红,每一团极致燃烧的淡绿与幽蓝。   红红紫紫的满天星散开,如天女洒下的花瓣,如稍纵即逝的流星……   耳畔全是砰砰绽放的声响,整片天空一下变成红色,一下变成紫色,绚丽非常。忽的一朵银金色的荼蘼绽放,又有无数条银线炸开,如柳丝绵绵垂下天际,一朵烟花已是变化多姿。   “这个好看!”姜颜忍不住笑起来,不经意间扭头,才发现苻离面对着河岸,却不看烟火,正扭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烟火打在他的侧颜上,映入他的眼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有那么一瞬,姜颜的心也跟着明灭不定的烟火乱了节拍。她嘴角一扬,斜过眼与苻离对视,轻声道:“你不看烟火,看着我作甚?”   “你眼里有光。”苻离说。   于他看来,最美的不是这场恰逢时宜的烟火,而是烟火下天然真实的姜颜。   “你眼里也有光啊。”姜颜噗嗤笑了声,心想,眼里不见光的可不就是盲人了么?   “我眼里有你。”   砰——   一朵浅金的烟火绽放,在空中绽开层层叠叠的火花。两人面对着面站立,一个耳尖泛红,一个眸光跳跃。   半晌,姜颜迟疑着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苻离自然不愿意说了,一时的情难自禁,回过神来已是难堪。他清了清嗓子向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支细巧温润的物件,将其斜斜插在姜颜松散的发间,低声道:“生辰快乐。”   姜颜一怔,下意识回首摸了摸,温凉光滑的触感,似乎是一只并蒂莲样式的玉簪。又听见他方才那句‘生辰快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连烟火也顾不得看了,抬手摩挲了那与簪子好一会儿,才弯着眼睛问:“你特意来给我过生辰的?”   苻离调开视线,这会子倒装模作样地看起烟火来,半晌才生硬道:“不是,公务路过,顺道来此。”   姜颜瞄了眼他略微不自在的神情,不再追问,只道:“为何送我玉簪?”   苻离道:“你平日打扮太素净了,这簪子衬你。”   姜颜简直要乐开花,心想:你这连堆雪人不是奇丑无比就是一套刀法的少年,竟也知道什么簪子衬我?   腹诽归腹诽,她心中仍是欢喜的,便伸手拉了拉他垂在身侧的手掌,笑道:“多谢小苻大人,我很喜欢。”   苻离的手指一僵,随即更用力地回握住她。两人执手相对,眼中跳跃着光,也倒映出了彼此的容颜。   砰砰——   又是数朵烟花绽放,如大团大团的颜料杂糅,泼洒在静谧的夜空之中。满世界刺目的彩光炸裂,待到烟火迸射的余韵消散,光芒淡去,凌霄桥边的少年人倾身吻住了她心仪的姑娘。   姜颜微微瞪大眼,看到苻离垂首如云翳遮下。那是一个青涩的吻,没有唇舌交缠,没有动情拥抱,甚至身体与身体之间还隔着半尺的距离,可以看到粼粼的水光倒映着河畔的烟花。   但几番离别欢聚,此景此人,仅是两片嘴唇轻轻地贴合在一起,一个倾身下压,一个微微仰首,便足以让人忘了所有挫折苦难,唯余呼吸静止,脸红心跳。 第49章   烟火不知何时停了, 四周又恢复了夜的静谧,唯余水波荡漾, 跳跃着月的银光。   微风拂动衣摆, 撩动发丝交缠, 姜颜觉得一股暖意从胸腔中涌上四肢百骸,又汇聚在脸颊, 烫得发慌。   苻离像是惊醒似的,忽的直起身子后退一步, 扭过头垂下眼睑,盖住眸中粼粼的波光。姜颜也扭头看向河岸的灯火, 下意识抬手抵在唇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对方温热的气息。   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 两份情难自禁的心动, 姜颜轻咳一声清清嗓子, 正打算说些什么, 便听见苻离率先开口道:“你方才亲我了。”   姜颜立即反驳道:“明明是你亲我。”   黑暗中,苻离的呼吸似乎颤了颤, 耳尖在月光下呈现极淡的红,嗓音带着几分撩人的沙哑, 道:“那也是你引-诱的我。”   “好, 好,是我的错。”方才的旖旎渐渐消散,姜颜飘忽的心神归位,望着苻离调笑道, “是我让一向自矜的小苻大人失了态,真是不应该。”   说罢,她拍拍手转身,提起嫣红的裙摆朝桥边石路上走去。   苻离三两步跟上,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道:“你去哪儿?”   “自然离你远些,免得又被说成是在引-诱……啊!你作甚!”话还未说完,她已是一阵惊呼。   只见苻离双手握住她的纤腰,轻轻松松将她腾空举起。月光下,水波边,姜颜微微瞪大眼睛,愕然地望着与她鼻尖相对的少年。   她已长大成人,被‘举高高’这种事只有在七岁以前发生过,不由一阵羞恼,手脚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了片刻,色厉内荏道:“苻离!你快将我放下来!”   苻离眼里蕴着淡淡的笑意,非但不放,反而举着她转了一圈。风停,姜颜的发丝和裙摆在空中如霓霞扬起散开,再落下的时候,苻离已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姜颜的胸脯贴着苻离的胸膛,能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很快,一点也不似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想来应是很开心的。他既是难得开心,姜颜也就不计较他突如其来的孩子气了,抬在半空中的手臂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回搂住苻离劲瘦有力的腰肢,笑叹道:“你今夜是抽什么疯呐?”   耳边,苻离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些许刻意掩饰的餍足:“今夜除夕,也是你的生辰,我送你回去吃年夜饭。”   “那你呢?”姜颜下意识问。   “不必管我。”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顿了顿,苻离松开怀抱,垂眼看着她道,“舟车劳顿,我也累了。”   可他面色精神,分明没有一丝疲惫。   姜颜知道:尽管姜家家风不似苻家那般严苛,苻离依旧担心她回家晚了会受到父母苛责,犹豫了一会儿,她终是点头道:“那好。”   他们只得又沿着街道返回,灯影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拉长。步伐缓慢,苻离轻轻侧首,目光落在姜颜发髻上斜插的玉簪上,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姜颜柔软松散的发髻。   姜颜‘哎呀’了一声,将苻离那只不老实的手打开,责怪道:“别弄乱了我的头发。”   发丝柔顺冰凉,触感非常好。苻离嘴角淡淡一勾,改为牵着姜颜的手掌,低声道:“走罢。”   离县衙还有百来步时,姜颜执意不让苻离继续前行,只道:“你再往前送我两步,就该提前见岳丈大人了。”   苻离拗不过她,松手道:“那你小心,我在这看着你过去。”   “知道啦,你也小心。”姜颜抿着嘴笑,发髻上的玉簪在灯火下婉转流光,想了想又说,“明日我再来找你玩。”   苻离点点头,“好。”   姜颜嘴角含笑,走到县衙门外的拐角处,回身一看,苻离仍站在原地看她。除夕的灯火披在他的身上,形单影只的,看起来颇为孤寂。姜颜叹了一声,朝他无声地挥挥手,示意他快些回客栈休息。   推开大门进去,姜颜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自顾自笑出声来。   谁知才一进门,便见灯火通明的庭院中站着两人,正是相伴出来的姜知县和姜夫人。   姜颜忙敛了笑意,屏气敛声,将手放下来规矩道:“阿爹,阿娘,你们怎么在这?”   姜知县捻着唇上的短髭看她,意味深长道:“女儿被人拐跑了,老父亲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只好同娘子出来散心解闷。”   “……”姜颜揉着鼻尖小声道,“您当初拐我娘的时候,怎么就不这么想啦?”   姜知县对着妻子摇首道:“你听听,你听听,有了小郎君便敢同父亲顶嘴了,吾心甚痛。”   姜夫人柔柔一笑,上阶拉住女儿的手道:“苻家的大公子何时来的宁阳县?”   “就今日,约莫巳时……您们怎么知道他来了?”   “宁阳县乃方寸之地,传个消息需要多久?傍晚归来,路上撞见的乡邻十个里有九个是向你爹道‘恭喜’的,弄得你爹一个晚上都坐立难安。”   说着,姜夫人细心地瞥见了姜颜头上的玉簪,眼睛一亮,‘呀’了声道,“这簪子成色不错,好生漂亮呢。”   姜颜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头上的簪子,还未说话,便又听见姜知县长吁短叹道:“唉,女大不中留,竟是连定情信物都收了呢!看来不久,我便要同娘子二人相依为命了。”   姜夫人道:“既是收了人家的礼,怎的不请他进门来坐坐?”   姜知县插嘴:“来了本官的地盘,却不登门拜访,岂非无礼?”   “若他今日来了,您估计又得说他是不请自来,再者今日是除夕,他怎么好意思在今天上门叨扰?”姜颜狡黠一笑,道,“当初不是您说,无论我做何决定都支持我的么?怎的如今又这般作态,黏糊糊酸溜溜的。”   姜知县捏着胡子不说话。   姜夫人瞥了夫君一眼,温声道:“你爹啊,是舍不得你。那会子你去应天府上学,你爹还宽慰我呢,让我莫要过度担忧不舍,如今倒是他想不开了。”   姜知县反驳:“娘子此言差矣,上学能和嫁人相提并论么?”   姜夫人听而不闻,提议道:“正好家中清闲,不若明日便将他带回来瞧瞧。”   “咳咳!”姜知县在一旁重咳,不住给自家娘子使眼色。   “就这般说定了。我那有一盒大红袍,原是打算明年带去临洮府拜访你外祖父用的,但你收了苻大公子的礼,姜家也要回上一份方不显得失礼。”姜夫人无视自家郎君,“我这就进屋给你找出来,明日你赠给他。”   “咳咳!”姜知县又咳了两声,摆出家主的架势道,“若是那小子不合我意,便不要送了。”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唱戏一般,弄得姜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险些恼羞成怒。   于是第二日,福临客栈。   姜颜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屈指在桌面上轻叩,不住地拿眼睛瞄苻离,脆声道:“……事情就是这样,阿爹阿娘想见见你,你去否?”   苻离听完全过程,很是沉默了一阵,而后忽的起身,弯腰在床榻上翻找什么。   姜颜心中一咯噔,心想:他这反应,莫不是觉得姜家操之过急,不愿上门罢?   正想着,却见苻离从床头的包袱中拿出了一方扁长的漆金盒子,轻舒一口气,郑重地呈在姜颜面前,打开道:“见面礼,不知是否合适。”   姜颜垂眼一看,只见长盒的红绒布中嵌着两根墨条并一方古砚,伸指摸上,古砚温润如肤,墨条是极致的黑色,若是仔细看来,可隐隐看见墨条里匀着内敛细腻的金粉,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砚台是我托人寻来的唐朝古砚,墨是徽州新出的流金墨,写出来的字笔锋中会自带金粉,应天府许多书画大家都爱用。”见姜颜看得入神,苻离试探问道,“素闻令尊令堂工于诗画,不知此物他们可会喜欢?”   姜颜避而不谈,只问:“这墨千金难求,你已不是苻家贵公子,哪来的银子?”   苻离道:“这墨虽然难求,却并非千金那般夸张。我这半年多有建功,赏银足够,你莫要担心。”   姜颜望着他良久,忽然问:“你早备好了见面礼,其实根本不是公务路过,而是特意来此,对么?”   沉吟了一瞬,苻离淡淡调开视线,起身岔开了话题:“我去换身衣裳。”   这人还是如此,一遇见不想回答的话便选择性失聪。姜颜望着他转入屏风后的身影,轻轻叹了声气。   小苻大人怎么这么傻呢?替太子挡箭换来的卖命钱,就变成了两根金条似的墨条。   这份礼物若是阿爹不喜欢,她定是不依的。   如此想着,姜颜抬眼望向屏风,不由一怔。   薄薄的光线投在屏风上,可以映出苻离修长矫健的身躯,腰腹的线条紧绷匀称,如同蓄势待发的豹,甚是养眼。只可惜仅是惊艳一瞥,那道影子便重新披衣束好腰带,接着,苻离一边整理着护腕一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抬头间,望见姜颜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闷笑,不由微微侧首,问道:“笑甚?”   他竟是连新衣裳都准备好了,银白色的武袍,玄黑护腕,头发束得十分精神,墨色的腰带勾勒出挺拔有力的腰肢,令她又想起了方才屏风后匆匆一瞥的惊艳。   这样英姿勃发又相貌出色的少年,谁会不喜欢呢?   “没什么,走罢!”姜颜有些迫不及待了,起身拉着苻离便往外走。   苻离被她拉得微微踉跄,清冷的嗓音带着些许无奈:“等等……见面礼!”   “险些忘了!”姜颜只好松了手,又折回屋中拾起盒子,用红绸绳扎了个漂亮的结,这才明媚笑道:“拿着了,走。”   苻离眸子里也染上了些许温度,一手从她怀中拿过盒子,一手牵住她不安分的五指,低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姜颜:这份礼物若是阿爹不喜欢,她定是不依的。   姜爹:你听听,人言否?   姜夫人:抱抱夫君~ 第50章   到了县衙门口, 苻离按规矩递了拜帖,将事先准备好的古砚、墨条礼盒交给姜颜代为奉上, 这才在门口静候回音。   不多时, 便见姜颜喜笑颜开地回来, 朝苻离招手道:“行了,快进来!”   于是苻离整了整衣襟, 缓步进门。   内院,会客的大厅内, 姜知县和姜夫人坐于主席之上,打量着与自家女儿比肩进门的少年。   未及弱冠的少年身姿挺拔, 仪态端正,年纪虽不算太大却已是英气逼人, 面上不露喜怒, 只平静有礼地躬身抱拳, 朝座上长辈问好:“晚辈苻离, 见过知县大人、知县夫人。”   他既没有着急叫‘岳父岳母’,亦不是亲昵唤‘叔父叔母’, 称谓带着敬意,进退有礼, 姜知县的面色不动, 眼神倒是缓和了不少,抬手示意道:“坐。”   苻离又一抱拳,退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依旧腰背挺直, 双手自然搭于膝上,那是融入骨血的贵族气质。曹婶上来奉茶,一边沏茶一边打量着苻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连连直道:“俊,果真好俊呢!”   刚坐下的苻离又起身,双手接过曹婶奉上的茶,平静道了声:“多谢。”   姜颜自个儿搬了条圆凳,刚在苻离身边坐下,便听见一旁的阿爹悠悠开口道:“大公子送的那份礼我见了,甚是贵重,怕是于礼不合。”   苻离回道:“晚辈敬重长辈,聊表心意。”   姜知县抿了口茶,语气不急不缓,“听闻大公子早离了国子监,弃文从武。不知而今官居几品,俸禄如何,竟能送得起这般贵礼?”   苻离道:“现任锦衣卫百户,区区六品。但,晚辈仍会努力,早日实现与令嫒之约。”   “……”姜知县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姜颜瞥见了父亲的反应,不由偷笑道:“阿爹,苻大公子年少有为,比您官大一级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姜知县淡淡横了女儿一眼,一见她这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便知她是真心喜欢上这小子了。   锦衣卫虽然威风,名声却一向不太好,替皇室掩盖丑闻、肃清政敌的事儿没少干。虽然面前的少年还很冷冽干净,但春红易谢,人心易变,谁又能预料到将来如何?没办法,官低一级也要将苻离摸透,谁叫这小子看上的是姜家的掌上明珠呢。   思及此,姜知县放下茶盏,问道:“哦?你与我儿约定了何事?”   苻离平静且坚定道:“在她离开国子监前备好聘礼,待我升为千户,娶她过门。”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言及此事,未免过早。”姜知县笑了声,意味深长地说:“素闻令尊不爱武夫,你此番弃文从武,令尊心中想必颇有芥蒂,此乃其一;再者,我自入仕起便支持革新,提倡开明,与令尊固守的礼教道义截然相反,一向是为政敌,想必你已知晓。”   苻离颔首:“自是知晓。”   “既是如此,将来即便你成了千户甚至是镇抚使,令尊也未必肯出面证婚,接纳这场婚事。就算我儿将来能成功嫁过去,少不得也要受些委屈,这我是万万不愿的。”   姜知县面上带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神情仪态与姜颜颇为相似。“我儿聪慧要强,天真烂漫地活了十七载,不是给你苻家欺负的。我有言在先,你俩虽有婚约在身,但苻家若不解决好家事,我也不放心将掌上明珠交给你,此乃其二。”   闻言,苻离沉思了一会儿,方抬首道:“因我放弃科考,家父的确动怒,但此事我自有信心解决,无论如何都不会委屈令嫒。苻家重诺,您且放心。”   苻离一向不轻易许诺,故而更显得这番话语平白铿锵。姜颜手撑在板凳上,‘哎’了一声道:“不是说好了今天只是见个面么?阿爹,您这是在盘问什么呢?”   “阿颜,你先退下。”姜知县淡淡道,“我与苻大公子单独谈谈。”   “阿爹……”   “阿颜,我们去看看厨房少了什么菜,你陪阿娘去市集上采买。”姜夫人起身,拉着女儿的手柔声笑道,“阿娘也不知道大公子嗜好如何,还需你在一旁参谋呢。”   爹娘一唱一和的,姜颜也不好再继续留下,悄悄递给苻离一个询问的眼神。   苻离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姜颜这才拍拍衣袖起身,勉强道:“那好罢。”   她挽着姜夫人的手出门,走了两步,又从门扇外伸出一颗脑袋来,朝姜知县笑道:“阿爹,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您意思意思得了,别为难他!”   姜知县哭笑不得,挥手道:“快走罢,走。”   内宅厨房里肉菜俱全,曹婶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午饭了,所谓的‘去集市’根本只是个支开她的借口。   灶台边,姜颜一会儿戳戳萝卜,一会儿捻捻菜叶,心不在焉道:“我怎的觉得,阿爹有做恶岳父的潜质?”   “别胡说,你爹是关心你。”姜夫人嗔道,“当年我随你爹流离,他自觉有愧,故而希望你不必受族人驱逐,不必忍受我们这般委屈。”   “您们啊是杞人忧天,我与他何时成亲还不一定呢!谁知道他成为千户是什么时候,谁又知道今年八月我会去往何方?”姜颜嘀咕道,“再者,我和他都不是无能软弱之人,怎会委屈自己?我信他,也信我自己,您和爹就放宽心罢。”   从小到大,姜颜便没让家人操过什么心,即便是前年朔州战乱、几经生死,她也只是一笑而过,宽慰父母一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性子洒脱开朗,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仿佛所有的困难在她眼中也只是‘能解决’和‘花点时间就能解决’的区别。   有时候姜夫人都会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总觉得能成为她的母亲,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方才见那苻家大公子亦是器宇轩昂、谈吐不凡,将来定非池中之物……也对,阿颜看上的男子能差到哪里去呢?   “当初本不看好的一桩亲事,反倒促成了良缘。”姜夫人微微一叹,爱怜地摸了摸姜颜的发髻,“你啊……”   姜知县与苻离谈了小半个时辰,又留他用了午膳,虽然苻离不算话多,但一向有问必答,席间也不算沉闷尴尬。   用过膳,宾主礼数皆尽,苻离便起身辞别。   姜颜本就坐立难安,一肚子话要问,闻言立即道:“我送你。”   “稍等,这个还请大公子带上。”姜夫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茶叶,递给苻离。   上等的大红袍,对于七品县令来说算是珍品。苻离有些犹疑,姜颜在一旁道:“这是爹娘的心意,你拿着罢。拿着就当爹娘认可你了!”   “尽胡说。”一旁,姜知县尝尽‘女大不中留’的心酸。   “却之不恭,多谢二位。”苻离这才双手接过茶盒,再拜告别。   出了县衙的门,姜颜显得比苻离还紧张似的,长松一口气道:“阿爹同你谈了什么?可曾让你为难了?”   苻离目光柔和了不少,轻声道:“未曾。只是询问了我的前途规划之类,又提及婚姻大事需三思,不可操之过急,想必是怕你跟着我受了委屈。”   “我怎么觉得带你来见我爹娘,反倒是便宜你啦?”姜颜摸着下巴道,“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此番一见面,反倒促成婚事了?”   “早就该如此。”苻离望着姜颜,一本正经道,“你可知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感情叫什么?”   姜颜摇摇头。   “叫私情。”苻离道,“如今有了祖父的婚约,又经由你爹娘同意……”   “我爹娘还没同意呢。”   “……你嫁与我便是天经地义。”苻离自顾自忽略姜颜的插过来的半句话,略微得意道,“姜颜,你逃不掉了。”   不知怎的,这句看似蛮不讲理的话却直击心扉。   冬日阳光和煦,时不时有炮竹声噼啪传来,街上堆积着些许炮竹过后的碎红纸,姜颜扭头看着身边银白武袍的俊挺少年,笑吟吟道:“我向来不安分,那你可要抓紧了。”   推车的小贩陆续经过,高耸的货物堆旁,苻离嘴角淡淡一勾,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掌。   “姜颜。”两人闲庭信步,苻离忽然道,“记得在朔州时,你说你嫉妒我。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是我嫉妒你。”   心脏仿佛被羽毛划过,姜颜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偏过脑袋望着苻离线条完美的侧颜,不解道:“为何?”   那时的苻离是高高在上的苻家长子,天资聪慧,文武双全,一向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而自己只是下县县官之女,有何可让他羡慕的?   正疑惑着,便见苻离微微转过身子,沉静深邃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姜颜,开口道:“嫉妒你可以自由自在,可以开怀大笑,可以不顾世俗的目光去追逐你想要的东西……也嫉妒你有一个并不富庶,却完整温暖的家。”   阳光下,姜颜微微瞪大的瞳仁中倒映着苻离的面容,清澈得如同一汪秋水。   “我的生母,在生下阿璟后没几年便……”   只说了这么一句,苻离便忽的止住了话题。他似是难堪似的,扭过头道,“抱歉。”   “为何要道歉?”姜颜蓦地一紧,胸腔中弥漫开一丝怅惘,放缓语气道,“偶然间倾诉心事不算什么,你没有错。”   “没事,都过去了。”苻离恢复了镇静,继续道,“走……”   话还未说完,姜颜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轻而柔软的拥抱。   苻离淡色的唇微张,眸中闪过一丝惊愕,双手无措地抬在半空中,似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爹娘其实很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姜颜抚了抚他的肩背,笑着说,“以后,你会有一个属于你的、完整温暖的家。”   说罢,她迅速松手,狡黠笑着跑开了,只留下苻离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颗心乱了节拍,久久不曾平静。   锦衣卫假期有限,第二日苻离便需快马赶回应天府。   姜颜想着为他饯行,故而清早便赶往客栈,谁知推门进入,便见苻离一身劲装,正拿了纸笔坐在八仙桌旁,认真地写画什么。   晨光熹微,见姜颜到来,苻离搁了笔,将写好的纸张递与她,故作平静道:“你选两个。”   “嗯?选?”姜颜一脸莫名地接过宣纸,望着上面‘思彦’‘思晔’等词语半晌,实在看不懂,便问道,“这是何意?”   “名字。”苻离淡淡道。   “哈?”   “将来,你我孩子的名字,你选两个。”苻离道,“若是都不满意,我回去再想。”   “……”   霎时间,姜颜灵魂出窍,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第51章   年后过来, 国子监内的气氛与前两年相比,大有不同。太学生们收敛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作风, 学馆内的修习紧凑了不少, 许多人行走吃饭都捧着书册, 为几个月后的乡试做准备。   而女学生又减少了几人,如今留下来的唯有姜颜、阮玉、邬眠雪、李沉露和薛晚晴五人,除了薛晚晴外,其余四人都已有了心仪的少年, 只是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这两年向薛家提亲的人可不少, 可薛县主眼高于顶,不是嫌弃别人的出身就是鄙夷对方的相貌,至今也未曾定下一门。”清晨从会馔堂出来, 魏惊鸿便迫不及待地与姜颜和邬眠雪分享年底的趣闻, 又笑吟吟对姜颜道, “你可要当心,说不定薛家还对苻离贼心不死,毕竟当年皇后娘娘是有意将薛晚晴许给苻离的。”   这‘激将法’对姜颜无用。她一语中的:“她有什么值得我当心的?苻离的品味还不至于差到这般田地。”   正说着, 忽闻中庭的水榭里传来一个倨傲的女声, 三分鄙夷七分酸意道:“……当初还说什么‘是为了不相夫教子才来国子监’, 如今不还是眼巴巴地攀上了苻家人?呵, 这脸打得真响!”   水榭离回廊不过十来步远, 薛晚晴的嗓音又一向骄纵尖锐,这话想不被听见都难。一旁的李沉露见到了姜颜,便轻轻拉了拉薛晚晴的衣袖, 示意她小声些。   “总有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邬眠雪安慰道。   魏惊鸿端详着姜颜的神情,颇为意外道:“你怎么不说话?要是换了以前,你早该顶回去了。”   “人不与狗吠,同她那样的人争论辩驳,除了自贬身价并无益处。”姜颜懒得同薛家人计较,慢悠悠转过回廊,问道,“你方才说李沉露定了亲,定的可是谁家?”   “你不知道么?”魏惊鸿还未说话,邬眠雪便一把挤开他,迫不及待道,“去年年底的祭天大典上,李沉露不是使了手段顶替了胡家娘子么?归去途中刺客行乱,李沉露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允王。”   “允王?”姜颜隐约听过这般称谓,却不甚熟悉。   魏惊鸿插道:“允王便是当朝二皇子朱文煜,生母是已逝皇贵妃刘氏,太子殿下的庶兄。”   邬眠雪抢着补充:“这位允王一向玩物丧志、心智简单,此番被李沉露美色所惑,正求皇后娘娘赐婚给他做王妃呢。”   “可惜,李沉露是庶出,听皇后的口风似乎不太满意。”魏惊鸿摇了摇头道。   魏惊鸿和邬眠雪你一言我一语,姜颜便已弄清了来龙去脉。怪不得方才在水榭里,一向做薛家跟班儿的李沉露竟然有胆量与薛晚晴平起平坐了,原是即将抱上允王的大腿。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初那十三名青葱懵懂的女学生竟是流离大半,又有几人还记得入学的初衷?   见姜颜叹气,魏惊鸿问道:“我朝没有女子参加科考的先例,八月过后,你和苻离如何打算?”   “苻离官阶不大,总是要替上头的官员办事跑腿,我已有月余不曾见他,不知他前路如何。”顿了顿,姜颜绕着腰间重新系好的玉环,漫不经心地笑道,“至于我,离开国子监后兴许是去临洮府,争取拜入陆老门下。又或是做个闲游诗人,风花雪月度日。”   魏惊鸿道:“不急着与苻离成亲?”   “他又跑不了,急甚?何况我和他都还年少,若不去涨涨本事,首辅大人又怎会放下芥蒂接纳我和他。”出了中庭,穿过月洞门朝学馆走去,姜颜眼眸一转,凑过去挨着邬眠雪道,“不说我了,你和魏公子何时定事?”   邬眠雪掩面,笑出嘴角的梨涡道:“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姜颜横眼看她,打趣道:“自己人面前就不必装柔弱啦。自从见过你扛着大刀拍马杀敌的模样,再见你这般刻意造作,总觉得瘆得慌。”   魏惊鸿在一旁笑得肚疼。   一行人迈上学馆的石阶,站在廊上,不经意间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去,姜颜忽的脚步一顿,怔在原地。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本空了半年,而今却坐着一名白衣儒服的少年,身姿挺拔,气质非凡,墨黑的头发一半束在头顶,一半撒下腰际,光是一个背影便勾勒出姜颜无限的回忆。   刹那间,姜颜以为时光倒流,清冷高贵的苻大公子又回到了国子监。   风夹带着花香袭来,她呼吸一窒,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门,朝着那道端正贵气的身影径直走去。一声‘苻离’涌上嗓间,却在书案后的少年抬头的瞬间压下,步履慢了下来。   许久,姜颜略微失落地唤道:“苻……璟?”   坐在位置上的苻璟见到她,很是讶然了一会儿,起身拱手道:“姐姐。”   姜颜望着苻璟带着温润笑意的脸,仿佛看到的两年前的、更为温和的苻离。   奇怪,最近自己总是莫名想起他,思绪凌乱,兴许是魔怔了。   姜颜落了座闲聊,才知道苻璟也到了入国子监读书的年纪,又因功课出色,故而与内班的老生一同学习。问及今年是否参加乡试,苻璟只是谦虚笑道:“今年不行,年纪太小资历又浅,即便考了也不会夺魁,要等三年后呢。”   姜颜点点头,想了想,忍不住打听道:“你兄长可有回过苻家?”   “回过两次,父亲虽然避而不见,但已不似先前盛怒。”苻璟道,“兄长在锦衣卫中颇得器重,想必父亲很快就会搁下成见,接纳兄长,姐姐不必担心。”   “那就好。”   姜颜随意从案几上拿了一本书,翻开看了两页,又忍不住斜眼观摩一旁的整理书案的苻璟,忽然有些怀旧。   这般触手可及的静谧时光,她也曾拥有过:清高别扭的少年坐在她的邻座,满脸对她的不屑,可眼眸却又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   只是,记忆中那与苻璟七分相似的少年早已脱下儒服,换上戎装,成了应天府中最锋利的一把剑,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   弘昌十六年,暮春烟雨霏霏,应天府鳞次栉比的房舍浸润在水汽中,成了**的暗青色。   姜颜写去临洮府陆家的信笺全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好在没两日姜颜便重新打起了精神,将自己的诗文收集起来,又刻意写错那么一两处的格律,再寄去临洮府。   这招激将法果然管用,四月朔望她收到了外祖父的来信。信中陆老痛斥她身为应天府最高学府的弟子,竟然会在文章中犯那般低级的错误,又命她勤勉学习,不可草草应付了事。   虽然信中外祖父的语气并不算好,但好歹愿意同她来信。于是姜颜顺杆爬上,立即提笔回信一封,只说自己才学尚浅,离开国子监后愿拜入陆家门下继续修身云云。   若外祖父能同意她拜入陆家门下,接纳阿爹阿娘亦是指日可待。   写完信才发觉书案上的宣纸已快用完,需要立即补充一批新纸。伸个懒腰磨蹭了一会儿,姜颜回房拿了几钱银子,换身方便的少年儒服晃悠悠出门逛街去。   谁知在书斋里看书耽搁了时辰,午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姜颜忘记带伞,只好站在书斋的檐下等待雨停。   正此时,数名锦衣卫策马飞驰而过,暗青色的斗篷样式油衣在风雨中猎猎飞舞,眉目俱是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神秘而又威风。   马蹄踏过水坑,溅起三尺来高的积水,姜颜蹙眉,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飞溅的泥水。她这么一动,最前头马匹上的年轻锦衣卫注意到了街边她的存在,忽的勒马回身,翻身下马朝她大步走来。   雨势越来越大,打在瓦砾上发出嘈杂的声响,檐上的雨水珠帘似的淌下,落在阶前。姜颜怔怔地看着那名戴着油衣斗篷兜帽的锦衣卫逼近自己,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挑开脖颈下的绳结,行走间已是解开油衣斗篷,露出苻离那张英俊淡漠的脸来。   这是姜颜第一次见他身着鲜衣战袄的模样,似乎比平时更稳更深沉,每走一步都气势逼人。   正愣神间,苻离将解下的防雨斗篷抖开,当着众人的面神态自然地披在了姜颜的身上。   仿佛眼前一片暗青的云翳遮过,下一刻带着苻离体温的斗篷便裹住了自己,回过神来时,苻离已替她系好了绳结,将兜帽戴在她头上,低声道:“雨很大,别淋湿了。”   这是姜颜所从未见过的苻离。   他穿着锦衣卫的衣裳,生来就是令人敬畏的,道旁的行人见了也只是匆匆别过眼,无人敢指摘他当街赠衣的半分不是。   解下斗篷走来的这几步路,他的发梢和肩上的衣物湿了一片,姜颜略微担心,怕他在雨中执行公务不便,开口道:“苻离……”   才说了两个字,苻离便低声打断:“我有任务在身,最近不能相见。等忙完这几日,我会来找你。”   说罢,他深深望了姜颜一眼,大步走入雨帘中,随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同另外几名锦衣卫一同拍马离去。   姜颜抱着一大叠宣纸,又在檐下站了许久,才拉低兜帽盖住眉眼里的笑意,转身走入了纸伞开花的街道中。   身上的油衣是上等的绢丝织成,涂了油蜡,可防雨防水,十分温暖轻便。姜颜裹着它回了国子监,竟是滴雨未沾,又因见了许久不见的苻离而心情大好,没忍住哼起小曲儿来。   进了寝房,推门一看才发现阮玉也在。   屋中,阮玉将手中的信笺折好藏在枕头下,红着脸起身道:“阿颜何事如此开怀?”   “我今日在街上遇见苻离啦!”   姜颜将斗篷摘下挂在木架上滴水,又把宣纸放于床头,这才拉着一个劲闷笑的阮玉道:“你呢?阿玉又何事开怀?”   阮玉垂着头,脸颊通红如敷了胭脂,半晌才支支吾吾笑道:“阿爹回信,说谢家人去兖州求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苻璟:姐姐……   苻离:叫长嫂!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52章   博士厅内, 姜颜垂首站在座下,手指下意识拨弄着腰间挂玉的青缨绳, 聆听岑司业的斥责。   岑司业面色铁青, 狠力将一张考卷掷于姜颜脚下, 冷着浑浊的嗓音道:“你看看你答的好题!”   岑司业已经很久不曾责骂过姜颜,此番动怒,想必是气到了极致。姜颜蹲身,小心地将那张宣纸拾起来, 打开一看, 皱巴巴的文章卷面上是鲜红的‘二乙’朱批。   入国子监这么久,除了最开始因不懂八股格律而无缘三甲外,之后的每次考校姜颜基本都稳居前二甲, 去年苻离走后更是包揽第一, 像这般直接掉出前三甲成了‘二乙’, 今儿还是头一遭。   也难怪岑司业如此生气。   “你看看你如今可还有一丝太学生的斗志?整日心神涣散,一有机会就出门游玩私会,魂儿都快被苻离勾走了!”岑司业坐在交椅上, 一拍扶手喝道, “依老夫看, 你也不必在此虚度光阴, 不如早些回家准备婚事!”   自从年底假期归来, 姜颜确实有所懈怠,不如前两年用功,只是未曾料到考课滑坡速度如此之快, 这才松懈了几个月,先前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不由脸上一阵燥热。可一听见岑司业迁怒苻离,她又有些不服气,坦然道:“司业莫要动气,这只是一次失误,以后不会了。”   “以后?”岑司业‘呵’了声,讥道,“你满心的情情爱爱,连即将到来的乡试也无心准备,哪里还有甚以后可言?”   一提到‘乡试’姜颜就憋屈,反驳道:“司业此言差矣。不是朝中有令,说男女同朝为官有悖人伦,禁止女子入朝为官及与男性官员通婚么?既是如此,学生还准备什么乡试。”   若执意参与科举,则意味着她不能与苻离顺利成亲。她已收了苻离的礼,应了苻离的诺,注定与仕途无缘,这才计划拜入陆老门下,继续做个修身养性的女学生。   可这些,古板冷硬的岑司业是不会理解的。   这个严苛的老古董先生满眼的失望,像是在那一瞬被抽干了力气,花白的胡须几番抖动,才哑声问:“在自己的仕途和情爱之间,你选择了后者?”   姜颜攥着卷子,算是默认。   “你该明白,这世间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岑司业似是失望,又似是疲惫,半晌才长叹一声道,“老夫原以为你与她们不同,如今看来,是老夫看错了。”   霎时间,姜颜嗓子干涩得紧,莫名心慌。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岑司业却是一挥手起身道:“不必说了,你出去。”   姜颜只好抿紧了唇,道了声‘学生告退’,便拿着卷子掩门出去。   当初她不顾一切来国子监,除了好胜心在作怪外,更多是对兖州以外的自由的向往,从未想过要像阿爹一样踏入大染缸似的官场,在敌我阵营中摸滚打爬、步履薄冰……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苻离的婚约只是促使她放弃科考的某一原因,却不是唯一理由。   尽管早做好了随心所欲打算,可刚刚一见到岑司业那双浑浊失望的眼睛,不知为何,她心里又堵得慌,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心事重重,不知不觉来到了广业堂的后园,石子路依旧存在,被初夏的阳光照得发白,墙角的兰花开得优雅,檐上攀援的凌霄绽得热烈,可姜颜想起的却是两年前月下舞剑的少年……   她甩了甩头,将脑中的杂念去除,旋身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展开手中的宣纸看了片刻,仍是被上头鲜红的朱批刺痛了眼,索性将宣纸揉作一团,顺手丢在了一旁。   纸团在石子路上滚了两圈,停在了一双月白的方头绣鞋旁。姜颜趴在沁凉的石桌上,掀起眼皮懒洋洋望了来人一眼,有气无力地唤道:“阿玉……”   “我找了你许久呢,怎么躲这里来了?”阮玉蹲身拾起那丢在地上的纸团,下意识展开一看,而后心中了然,缓步在姜颜身边坐下,安抚道,“原来是为了这事呀!没关系的,有些许波动很正常呢。”   “这不是波动,阿玉,我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姜颜叹道,“我的计划里没有科举,我让先生们失望了。”   “本朝从未有过女子入仕的先例,你的选择并无什么不对呀。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唔,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导你,总之你莫要烦忧。”阮玉一向不善言辞,开导了几句,见姜颜依旧闷闷不乐,便伸手拉她起身道,“好啦,我们去散散心,找阿雪和魏公子射覆玩儿可好?”   姜颜拗不过她,只好跟着起身,走入一片斑驳的夏日艳阳中。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月洞门,忽的,前方的阮玉脚步一顿,下意识转身,脸上呈现出些许慌乱之色。   “阿颜,我们换条路走罢……”阮玉细声道。   姜颜刚想问一声‘为何’,便听见不远处的长廊下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玉葫芦!”   这个嗓音太过欠揍,姜颜心下一沉,越过阮玉的身形望去,果然见薛家兄妹并一众不学无术的跟班儿缓步走来,又稀稀拉拉地唤了几声“玉葫芦”,以此取乐。   见阮玉背对着不肯回应,薛晚晴便挤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们玉葫芦就快要许配给礼部侍郎之子,谢家二公子了,有了人撑腰,哪还会理会我们?”   “当真?她许了人家!”薛睿倒是颇为意外,脸色阴了阴,怪声怪气道,“我薛家岂不比谢家强得多,好好的一位美人儿,怎的就瞎了眼。”   阮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银牙险些将唇瓣咬破。   “阿玉,你还不明白么,这世上的恶人不会因为你的善良忍让而减少对你的欺侮。”姜颜的心情因遇见薛家人而更为糟糕,嘴角一贯的笑意淡去,沉静道,“你得回击。反正过不了三月我们就要离开这了,何须这般忍辱负重?”   身后的调笑声还在继续,阮玉紧攥十指,身形微微颤抖,仿佛处在爆发的边缘。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的转身,朝薛睿等人大声道:“我讨厌你们叫我玉葫芦!”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可眼里却并没有泪水,声音掷地有声,不同于以往的细声细语。对面的人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斥责吓住了,不约而同的止住了调笑,愣在原地。   四周陷入了诡谲的静谧,姜颜却情不自禁上扬嘴角,暗中拍掌叫好。   阮玉紧握双拳,向前两步,微红的眼睛直视薛睿,在午后的夏阳下挺直站立,又用更大的声音吼道:“你们听着!我有名有姓,姓阮名玉,不叫玉葫芦!”   薛晚晴张着嘴,柳眉一扬,最先反应过来,低喝道:“阮玉,你疯了!敢对县主和世子这般说话!”   “原来非得如此,你们才会记住我的名字。”阮玉疾言道,“你们一边觊觎我,一边又伤害我,将自己的乐趣建立在旁人的痛处之上,何尝不是比疯子更可恨一百倍的伪君子!”   “你……”   “从今往后,你们再以‘玉葫芦’三字调笑我的身量,休怪我不得客气!我即将离开这,而薛家世子的前途才刚开始,究竟是鱼死还是网破,不如走着瞧!”   酣畅淋漓地吼完,阮玉也不再避让,果决与他们擦身而过,再未回头。   阮玉的反击仿佛也带走了姜颜的闷气,阳光下,她望着那群哑口无言的京师纨绔讽刺一笑,追随阮玉的步伐而去。   阮玉站在不远处的竹径上等她。   听到姜颜的脚步声靠近,阮玉双肩一颤,忽的扭过身来抱住她,抖着声音道:“阿颜,我刚才是不是很过分?”   “你做得很好,阿玉。”姜颜抚了抚她颤抖不已的肩,赞扬道,“今天的你最勇敢,也最耀眼。”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阮玉这才破涕为笑,长舒一口气道:“虽然很害怕,但发泄完了就觉得浑身舒坦。”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五月底,兖州阮家传来消息,与谢家二公子的婚期定下来,就在明年会试过后。姜颜也曾借着听学的时机,悄悄去打量过太学馆的谢二公子,见其相貌秀气白净,待人处事都十分谦逊有礼,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挺为阮玉觅得良人而欣喜。   今日便是阮玉最后一天在学馆听课,明天朔望,阮家就会派人接她回去待嫁。   一大早起来,姜颜便长吁短叹的。阮玉知道她是心生不舍,便安慰道:“这待嫁的大半年,我正好可以回去替父亲分忧解难、处理事务。半年之后我嫁来应天府,想来你和苻大公子也会定居在此,我们不是就可以常常与见面了么?”   “我会先去临洮府学习,苻离那儿也不知几时才会定下来呢。”姜颜一身素色儒服,飘渺如仙,负着手晃悠悠地进了学馆,“不过先说好!不管我们身处何方,都要时常见面联络,切不可有了郎君便忘了我!”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明日你晚些出发,我要给你饯行的。”   阮玉无奈一笑,连连道‘是’。   两人笑着进了门,便细心地发现馆内有所不同:只见所有案几上都摆了一个缀着流苏的红绳结,几十张书案,每人都有,放眼望去红艳艳的一片,颇为好看。   落了座,姜颜捻起案几上的红绳结端详了片刻,疑惑道:“这是什么?谁放在这儿的?”   阮玉亦是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们元亮兄亲手所织,赠给各位同窗的吉祥结。”说话间,魏惊鸿与程温并肩进来,摇着纸扇笑吟吟道。   自从巧娘去世后,程温便寡言了许多,只是埋头苦读,众人险些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听说是程温所赠,姜颜眼中染了几分笑意,指着自己案几上的两个红绳吉祥结道,“程公子为何给了我两个?”   程温温吞道:“还有一个,劳烦姜姑娘代为转交给苻大公子。同窗一场,元亮承蒙各位照顾,小小心意,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怎会嫌弃,这结很是漂亮呢!”阮玉抚着绳结上的流苏,细声笑道,“编这么多结一定费了不少功夫罢?程公子有心了。”   话音刚落,便见薛晚晴进了门,嫌恶地拿起案几上的吉祥结,嗤道:“这是何物?丑死了!”说罢,她一扬手,顺手将吉祥结丢入了纸篓中。   姜颜和魏惊鸿都有些为程温不值,程温本人却并不介意,只望向阮玉手中的结,内敛一笑:“不费功夫,喜欢就好。”   下午散学,便是一月一次的朔望。姜颜换了衣物,拿了藏在床头案几下的锦盒,匆匆前去监丞处领了出门的木牌。   她早与苻离约好了,今日在秦淮河边的画桥旁见面,一同去泛舟采莲的。   来到桥边,恰是酉时。   艳丽的夕阳铺天盖地洒来,将整个应天府笼罩在一片光影交错的金红之中。画舫的桨划破水波,浮光跃金,惊起水鸟无数,空气中氤氲着醉人的荷叶清香,深吸一口,能荡尽胸中浊气。   姜颜在桥边柳树下等了许久,直到夕阳滚落山头,游船的人都尽兴而归,直到晚风微凉,画桥人烟渐渐稀少空荡,身后才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她抱着锦盒回身,隔着绵绵的柳条望见一身戎装的英俊少年翻身下马。他甚至来不及拴马缰绳便大步过来,一把将姜颜拥入怀中,低哑的嗓音歉疚道:“抱歉,镇抚司出了点意外,来晚了。”   听到耳畔他喘息不匀的嗓音,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姜颜那一点久等不至的无聊也烟消云散,只拍了拍苻离的后背,漫不经心一笑:“无碍无碍。我在桥头看了一场很美的日落,如王子安所说‘落霞与孤鹜齐飞’那般,只可惜烟波浩渺、浮光跃金,你却不在身旁。”   苻离无言,只是深吸一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晚风拂动柳梢,夕阳完全湮没在山峦之后,水波荡漾,渔歌唱晚。不知过了多久,姜颜挣开苻离的怀抱,将手中的锦盒递给苻离,灵动一笑:“送你的。”   苻离疑惑接过,打开锦盒一看,里头却是躺着一对牛皮嵌玄铁的护腕,纹路古朴清晰,颇有质感。   晚霞收拢最后一丝余晖,河水的波光打在苻离英挺精致的眉目间,镀亮了他眸中的温情。他望着姜颜,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然而最终只是勾起嘴角垂头,解下前臂的旧护腕,将姜颜所赠之物佩戴好,又细心地缠好牛筋系带……   然后趁着姜颜还未反应过来,他长臂一伸,扣住姜颜的后脑勺,青涩而又强势地在她额上烙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届读者很秀,我喜欢! 第53章   日落时分, 阮玉从会馔堂用膳归来,便见自己寝房的床头小案上摆着一张纸条, 拾起一看, 却是眼熟的字迹, 上书:【戌时三刻,上元街烟雨楼饯行,盼至。】   落款为‘姜颜’二字。   “咦?阿颜不是说今日要去见苻大公子,明天才给我送行么, 怎的改为今夜了?”阮玉将那纸笺对照着烛火仔细瞧了瞧, 的确是姜颜的字迹无疑。想了想,她推开门对值夜的嬷嬷道,“嬷嬷, 方才姜颜回来过么?”   那嬷嬷回想了一番, 答道:“方才我去吃饭了, 未曾看见,怎么了?”   “噢,无事, 谢谢嬷嬷。”阮玉嘴角含笑, 将纸笺看了又看, 心想:阿颜一向古灵精怪, 指不定又是给自己制造什么惊喜呢!   思及此, 她回房换了身方便的衣物,将长发束起,打开门道, “嬷嬷,我出去一趟。”   值夜嬷嬷追出去道:“天快黑了,姑娘这是去哪儿啊?”   “没关系的,阿颜在上元街等我呢!”阮玉将纸条折入袖中,便径直朝监丞处领出门的令牌去了。   ……   秦淮河旁莫愁湖上,一叶小舟泛波而过,船尾的渔夫间或划动船桨,激起的水花打碎了如镜般倒映着星辰明月的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船头甲板上堆放着些许新鲜的莲蓬,有清新的荷叶香传来。姜颜剥了几颗白白胖胖的嫩莲子,去苦芯后放入嘴中,齿颊留香,不由愉悦地弯起了眼眸,道:“可惜来得有些晚,夜里船只不能进入藕池采莲。”   苻离将手中的佩刀放置一旁,盘腿坐下道:“你若想去,明日我们再约。”   姜颜笑着摆摆手:“明日不行。明日阿玉要回兖州了,我得给她送行。”   苻离拿莲蓬的手一顿,轻轻‘嗯’了声,垂下眼认真地给她剥莲子,将白白胖胖的莲子肉递到她面前。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苻大人并不知道莲子是要去芯才好吃的,姜颜也并未戳破,只接过那几粒白胖子自己个儿去了苦芯,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拍拍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嫣红的吉祥结,递给苻离道:“喏,程温托我给你的。”   苻离略微讶异,问道:“他突然送这个何意?”   “不知道,馆内人人都送了,连薛晚晴都有一份。”姜颜猜测道,“兴许是感激我们帮过他,又兴许是同窗们即将各奔东西,他赠送此物留念罢。”   苻离点头,伸手接过吉祥结随意揣入怀中,崭新的护腕在月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姜颜心下一动,问道:“苻离,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苻离一顿,摊开双手,望着簇新的护腕勾了勾嘴角,低低‘嗯’了一声。   “那,你可喜欢我?”未等苻离回答,姜颜便托着下巴道,“仔细想想,你好像从来未曾说过喜欢我呢!讨厌我的话倒是说了一堆。”   月色如纱,波光倒映在苻离眸中,荡开深邃的涟漪。他下意识用手背抵着鼻尖,扭头望着湖面上的月影,生硬道:“月亮出山了。”   这岔开话题的方式真够拙劣的。姜颜将身子挪近了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莫要左顾而言他,我是不会上当的。”   掌心的牛皮护腕微凉,见苻离扭头不语,姜颜故意叹道:“说句好听的话就这么难吗?你不知道,就因为我近日总想着与你厮混,这次功课得了‘二乙’,被岑司业责骂了许久呢……”   苻离总算将目光转了回来,声音低了几分,“司业责骂你了?”   “可不是么,听闻我不打算参加乡试,他火气更盛。”姜颜本不觉得有什么,但一见苻离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心中多少涌出几分委屈,摆弄着手中剥了一半的莲蓬低声道,“当初刚入国子监时,岑司业比谁都反对女子入学,尤其不待见我,如今我真要离开了,他又莫名生气,脾气怪得很……不过,我是不是真的令他失望了?”   姜颜很少流露出这般迷茫的时候,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眸望过来,苻离便像是被蛊惑住一般,无法再逃避分毫。他更用力地回握住姜颜的手,笃定道:“你从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听到那句‘你从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姜颜心中一暖,仿佛阳光倾泻驱散阴霾。她笑了声,挑着眉问:“你这般相信我?”   夜色下,苻离郑重点头。   “其实听多了阿爹的经历,我便挺不喜欢官场束缚和虚伪,不想过那般尔虞我诈的生活,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你,就一点点。”说到此,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点点’的距离,又叹了声道“话虽如此,到底意难平。哎,小苻大人,你就不能安慰安慰……”   话还未说完,苻离手上用力,将她拉入怀中。   月光融融,倦鸟低飞归巢,千里水波浩渺。相视片刻,他终是垂首靠近,轻轻捕捉了她的唇。   唇上温热湿润的触感传来,姜颜微微睁大眼睛,看到苻离鬓边一只微红的耳尖,以及山峦之上悠悠升起的半轮明月。   微风袭来,船身微晃,船尾的船夫拨动船篙,以江南软语长声唱道:“起风喽——”   颠簸摇晃之中,苻离非但没松手,反而拥得更紧了些,戴着冰凉护腕的手顺着姜颜的背脊往上,轻轻托住了她发丝松散的后脑勺,淡色的唇微启,加深了月光下的这个吻。   耳畔的水声听不清是来自船桨还是来自唇舌之间,姜颜脑中一片混沌,几乎被逼得无法呼吸,身子莫名地阵阵酥麻,只能凭借本能攀附在苻离肩上,磕磕碰碰地回应着他无声的热情。   这一吻不似先前那般蜻蜓点水,而是绵长深入,热烈得如同一把火在燃烧。姜颜的心也如同这叶小舟,随着波涛起起伏伏,感觉十分陌生,却并不讨厌……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水止,唇分,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眸子倒映着波光和彼此,半晌无言。   唇瓣有些濡湿,发麻,姜颜将指腹覆在嘴上,再风流洒脱的性子也在此时被击了个粉碎,几度启唇,只闷闷道:“明明之前还不是这样,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苻离的耳尖亦是红的厉害,只是面上勉强维持淡定。他抬起手背蹭过泛着水光的唇,哑声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关键时刻,他总是话留一半。   姜颜还未从深吻的余韵中缓过神来,下意识问道:“我该知道什么?”   苻离张了张唇,低哑补充:“……该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姜颜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在回答她方才‘你可喜欢我?’的提问。竟是,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的确能感受到,但我更想听见你亲口说出来。”姜颜唇瓣嫣红如脂,眨眼笑道,“有时候姑娘家就是这般无理,明明是心知肚明的事,偏要对方说个明白才能放心。”   若不是顾及船夫还在船尾,苻离几乎又要吻上那片笑容恣意张扬的唇。   泛舟游了半个时辰,船夫乏了,姜颜便只要意犹未尽地同苻离上了岸,沿着河边的街道徐徐散步。   夏日来河边消暑的人很多,偶尔还能看见执着团扇的贵夫人在岸边扑幽绿的萤火虫。苻离在一家卖冰镇糖水的小铺前站定,点了一碗沁凉的荔枝糖水和枇杷糖水。   两人相识这么久,去过食肆茶楼,去过糕点铺子,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坐在市井小摊上过。姜颜见苻离坐姿笔挺,鹤立鸡群,与周围捧着搪瓷碗躬身歇凉的行人大不相同,不禁抿了抿唇,勾起一个明丽的浅笑。   店家很快将两碗糖水奉上,姜颜取了瓷勺搅动一番,还未来得及品上一口,却忽闻纷乱的马蹄靠近,几名锦衣卫策马飞奔而来,惊散一群萤火虫,惹得行人纷纷避让。   见到路边摊位上坐着的苻离,他们勒马翻身,下马后朝着苻离直奔过来,抱拳道:“百户大人,上元街有情况,蔡抚使传您速去查案!”   难得的安宁被打破,苻离搁下碗勺,下意识望了姜颜一眼,眸中有些许愧疚。   锦衣卫查案必定是大事,耽搁不得且无法打听内情的,姜颜慢斯条理地将荔枝肉送入嘴中,这才笑叹道:“快去罢,你的这碗我替你吃了。”   苻离拿着一旁的佩刀起身,压低声音道:“我让人送你回国子监。”说罢,他扭头朝一名锦衣卫校尉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校尉便抱拳躬身,在姜颜身后站定。   糖水铺子边昏暗的灯笼摇晃,苻离放了几个铜钱在柜台上,这才翻身上马,捏着马缰绳看了姜颜一眼,随即用刀背一拍马臀,低喝一声领着数名锦衣卫朝上元街事发地点奔去。   姜颜独自吃了一会儿,只觉得方才还甘甜无比的糖水淡了不少,再尝不出甜味。吃完自己的,她又拿起苻离那碗未动的枇杷糖水,思绪回到去年的某个时候,苻离用自己的朱批给她换了斋长七日的私厨……   有笑意漫上嘴角,她斜眼望了望身边按刀站立的陌生锦衣卫,问道:“小哥,你们的小苻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这名年轻的锦衣卫目不斜视,回道:“百户大人年少有为,身手一绝且赏罚分明,与大家同甘共苦,弟兄们都很敬重他!”   姜颜点点头,心道以苻离的资历竟能让锦衣卫上下心服口服,实在是有些本事。   回到国子监时已经亥时,月上中天,街道悄然静谧。   往日这个时候监内已经熄灯睡下了,今夜却有些反常,门外无人值守,而前庭内院皆是灯火通明,亮得反常。   不应该啊,今日是朔望,许多学生都已归家探亲,监内并无多少学生留守,怎会如此亮堂?   心下疑惑,姜颜上了石阶,伸手推开了国子监大门,才迈入门中一步,便见几十把刀剑明晃晃地指向自己,数十人呈合围之势将她团团困住,明晃晃阴森森的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姜颜并不曾见过这般架势,那锋利的刀刃几乎戳上她的脖子,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着穷凶极恶的怪物。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未反应过来,身边护送她回来的那名锦衣卫倒是先有了动作,拔刀将她护在身后,喝道:“巡城御史大人兵刃相迎,是为何意?”   合围的官兵之后,巡城御史面色阴冷,并未理会那名锦衣卫,只朝姜颜问道:“你可是国子学女生,兖州姜颜?”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但直觉并不是什么好事。姜颜心下一紧,略一点头,竭力稳住声线道:“是,我是姜颜。”   “来人!”巡城御史忽然拔刀,一声令下,“将疑犯姜颜拿下!” 第54章   姜颜脑中有了一瞬的空白, 然后涌起的是无端的愤怒。她深吸一口气,铿锵问道:“敢问大人, 学生所犯何事?”   那巡城御史围着她缓缓踱步, 似是大量, 而后冷声问:“本官问你,你可认识阮玉?”   “认识。阿玉是我最好的朋友。”   “呵,朋友?”巡城御史笑得深不可测,“你可约了她饯行?”   “约了, 明日午时。”   “明日午时?还在撒谎, 明明是约的今夜戌时三刻!”   话说到这,姜颜已有了极其强烈的预感,一颗心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紧, 急切道, “大人, 可是阿玉出了什么事?”   巡城御史大步向前,将一张浸了朱砂红的信笺抖开递到姜颜面前,冷哼道:“字条是你留下的, 人也是你约出去的, 现今人都快死了, 你还胆敢问本官出了什么事!”   ……快死了?谁?   橙黄的火光影影绰绰, 明明是炎炎夏夜, 可姜颜却在看清楚那信笺上的字迹时感觉全身发寒,冷入骨髓。   【戌时三刻,上元街烟雨楼饯行, 盼至。姜颜】   皱巴巴的信笺上濡湿了一角暗红,凑近了可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朔州战乱,尸横遍野,姜颜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股味道!   霎时间,她嗓间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干呕,一刻钟之前还在雀跃的心如遭重击,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她先是张了张嘴,浑身僵直,努力了许久,才用暗哑得几乎辨不出来的气音道:“字条不是我留的!你们是不是看错了?阿玉她在哪儿?我要去见她。”   巡城御史一扬下巴,命人将值夜的嬷嬷带上来。   嬷嬷踟蹰着上来,颇为担忧地看了姜颜一眼,再三犹豫之下还是说了实话:“阮家姑娘出门前确实同我说,姜姑娘在上元街等她。”   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如潮水般淹没理智。姜颜倏地拔高音调道:“我不曾约她去什么上元街!嬷嬷你是知道的,午后散学我便离开国子监了。”   嬷嬷道:“姜姑娘,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若你是冤枉的,相信大人会还你清白。”   当下情况,所有的物证口供皆指向姜颜一人,令她百口莫辩。现今这处境,怕是比朔州的战场更为可怕,有人害了阿玉,并借此嫁祸于她!   巡城御史道:“这字迹是不是你的,本官自会查明白!在那之前,你要作为疑犯收押……”   “我今晚不曾约阿玉,害她的另有其人!”姜颜睁开发红的眼睛,坦然迎着刀剑朝前走去,不卑不亢道,“我要见阿玉,去将事情问清楚!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妥协!”   她字字铿锵,着实没有一个疑犯应有的狼狈和慌乱。那些手持刀剑的士兵不住后退,用眼神请示巡城御史该如何处置。   见姜颜这般不怕死,巡城御史也急了,将手按在刀柄上道:“站住!袭击官员乃是死罪!”   一旁护送姜颜回来的锦衣卫忙伸手拦住姜颜,朝巡城御史一躬身道:“大人,这位姑娘乃是属下亲自护送回来的,一路上并未去过别处,不可能跑到上元街去作乱!属下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察!”   正混乱间,门外一行人提着灯笼踏入,一个熟悉且苍老的嗓音传来,稳稳道:“京官何时可以不经过国子监准许,便私自在监内提审抓捕学生了?”   姜颜寻声望去,胸腔中的沉痛无措平息了不少,整理好神色朝来人拱手道:“学生见过祭酒大人,见过岑司业、荀司业。”   巡城御史不过是六品小官,见到国子监祭酒和司业前来,不得不给面子,只好挥手屏退左右,朝缓步走下石阶的三位礼部大儒抱拳道:“涉及命案,下官也是迫不得已,还请祭酒大人和二位司业见谅!”   冯祭酒看了姜颜一眼,‘哦’了一声徐徐道:“是何命案?孙御史有何证据证明,就是监内学生姜颜所为?”   巡城御史将那张带有血迹的字条呈上,继而道:“戌正,上元街烟雨楼三楼窗边有人坠楼,经查,受害者乃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浅色儒服,从腰间令牌认出是国子监内女学生阮玉,兖州知府之女。因其坠楼时伤了脑袋,虽已送往医馆救治,不过多半凶多吉少,能否醒来还未可知。下官第一时间赶到封锁了烟雨楼,坠楼房间内空荡无人,但有打斗痕迹,且有过往行人作证,亲眼所见阮家女是被一双手推下高楼的,故而初步判定是为谋杀,只是嫌犯已跑,唯有阮家姑娘袖中藏有一纸信笺,乃姜颜所留。”   一段平静得近乎冷酷的陈述。巡城御史所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刃寒刀直刺心肺,姜颜眼前一片苦涩的朦胧,火光剑影全成了金白交错的光斑,再看不清众人是何神情。   岑司业接过那张染血的信笺字条端详片刻,目光沉了沉,又与冯祭酒和荀司业低声交谈了许久,方哑声道:“看字迹,的确与姜颜平时笔锋有十分相像,不过,光凭几分相像的字迹不足以定论她是真凶……”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姜颜已经一概不知了。她只听得见如刀挫铁板的尖锐声响在脑袋中喧嚣,听见擂鼓般的心跳敲击着耳畔,浑身血液仿若倒流,冷到连呼吸都冻结。她鼻根酸涩,哽声道:“阿玉在哪儿?我要见她。”   “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哪也不能去。”巡城御史按刀道,“来人,拿下她!”   “锦衣卫查案,闲人速避——”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巡城御史的话。马鸣啾啾,数名锦衣卫翻身进来,最前头,苻离大步进门。他依旧穿着与她见面时的那身暗色武袍,前臂上簇新的牛皮护腕清晰可见。   从姜颜身边错身而过时,苻离清冷的视线与姜颜在空中有了短暂的对视交接,接着,他一手按着腰间绣春刀,一手将锦衣卫令牌高举,冷声道:“即刻起,此案移交锦衣卫接管!”   眼看着到手的政绩被锦衣卫截走,巡城御史的脸都黑了,不太乐意道:“事情是在下官的地界发生的,理应由下官彻查,如此小事还要惊动北镇抚司,不太好罢?不若这样,案发现场交给锦衣卫,这名疑犯交由下官审问,如何?”   苻离冷声道:“姜颜并非疑犯,她有不在场证明。”   孙御史皮笑肉不笑,用怀疑的语气道:“百户大人如何得知她不在现场?”   苻离侧首看了姜颜一眼,而后当着众人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姜颜,是本官的未婚妻。案发之时,她正与本官泛舟湖上。”   “这……”未料到如此,巡城御史一脸愕然。   “大人,小的可以作证。”那名护送姜颜归来的锦衣卫向前道,“案发之时,属下奉命去请百户大人。当时百户大人就与姜姑娘坐在湖边糖水铺子上吃点心,属下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有错!”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是越发扑朔迷离。   阮玉是拿了姜颜的纸条前去赴宴,才被推下楼重伤,那沾了血的字迹确实出自姜颜,可姜颜却有不在场证明,而且还将锦衣卫牵扯进来,便越发棘手。   孙御史沉思许久,方道:“既然百户与这位姜姑娘是姻亲关系,这案子就更不好交给锦衣卫处理了,毕竟这么大的事,身为疑犯未婚郎君的百户大人更要避嫌才是。何况,即便姜姑娘并未前去烟雨楼谋害阮知府的爱女……”   “阿玉与我形影不离,国子监上下人尽皆知,我为何要害她?”姜颜胸脯起伏,握拳道,“倒是大人不让我见阿玉,不让我对质,便凭着一张真假难辨的纸条要抓捕我归案,是否太过草率!”   “姜颜,不得放肆!”岑司业一声低喝,随即向前一步,转而对面色铁青的巡城御史道,“孙御史,姜颜是老夫的学生,在国子监潜心学习两年有余,她的底细老夫最为清楚。此女虽性子张扬,却心地良善,不是作奸犯科之人。读书之人最重名声,还望孙御史查明真相之后再做定夺。”   “即便有不在场证明,也难以保证没有同党。”见苻离和岑司业面色一沉,孙御史又适时放缓语气道,“不过既然有锦衣卫的百户大人和岑司业一同担保,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姜姑娘便暂且留在国子监内,不得外出,下官会派人好好‘保护’姑娘。”   苻离沉声打断:“此案已由北镇抚司接管,不劳烦御史大人插手,本官自会看护好她。”   虽说苻离是锦衣卫百户,但看上去十分年轻,孙御史这般的老油条是不服他的,冷笑道:“百户大人,你与疑犯关系匪浅,理应避嫌,不好插手罢?”   苻离凉凉一瞥,漠然道:“北镇抚司的之令,便是天子之令,孙大人是要抗旨?”   清冷的嗓音,年轻而冷峻的容颜仿佛自带气场,压得那孙御史不敢再言语。苻离没有看姜颜的神情,只目视虚无的前方,抬手示意身边的锦衣卫:“将姜颜带去博士厅候审,非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两名锦衣卫抱拳领命,随即对姜颜做了个‘请’的手势。   火光明灭,姜颜如失了灵魂的木偶,被催促着机械前行。与苻离擦身而过的一瞬,暗色的披风拂过她的手背,却带不来一丝的温暖。   错身而过,姜颜纤瘦的身姿终是消失在火光与刀光交错的夜色中。她看不到身后苻离的喉结上下滚动,看不到他藏在披风下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   独自待在博士厅内,四周静得可怕。   锦衣卫给她送来了糕点和热粥,她却恍若不见。清冷的月光如纱,透过门窗投射在地上,姜颜像是怕冷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抱住自己的双臂,目光空洞,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悠长的噩梦。   阿玉不会有事的,前不久她才痛斥了那群欺辱她的人,分明那般勇敢,分明约好了以后成亲后要时常见面,怎么可能会有事?   正浑浑噩噩间,身后的门扇再一次被人推开,一条修长的身影缓步进来。那人的脚步停顿了一会儿,才反手关上门,在姜颜身边蹲下,轻声问:“熬了一宿,为何不吃东西?”   姜颜怔怔的侧首望去,涣散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聚焦,哑声唤道:“苻离?”   苻离‘嗯’了一声,伸手端起地上温热的粥水,用瓷勺搅弄一番,舀了一勺送往姜颜唇边,低声道:“你脸色不好,吃一点暖暖胃。”   姜颜没有张嘴,只定定地望着苻离,眼中闪烁的是执拗,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希冀。过了许久,她艰难问道:“苻离,你告诉我,那到底……是不是阿玉?”   苻离保持着蹲身的姿势,垂下眼没有说话。   但那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了一切。   姜颜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她不哭不闹,只是绷紧的下巴颤抖,静静地望着苻离,一直望着……   苻离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眼里的希冀崩塌,执拗散去,风雨欲来。血丝渐渐爬满了她的眼睛,泪光如决堤之势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划过一道又一道冰冷的湿痕。   这一刻苻离才深刻地体会到,一直笑着的人哭起来,才叫做是撕心裂肺。   姜颜无助地抬起手,苍白的唇抖动,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模糊的气音。苻离凑近了,才勉强听见她说的是:“……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肝肠寸断,世间最强的利刃也不过如此。   手中的瓷碗哐当一声落地,粥水四溅,苻离不顾一切地拥住了姜颜,紧紧地拥住她,“好,我会请最好的太医救她。但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一定要镇静。”   说着,他揽着姜颜颤抖不已的肩,沉声道,“你听我说。我已去医馆见过阮玉,除了坠楼的伤外,她颈上有掐痕,指节宽大,是个男人的手,这一点足以证明你的清白。” 第55章   男人的……指痕?   姜颜瞪大眼, 唇瓣几番颤抖,想要询问, 喉咙却像扼住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来。   “还有, 那封信的确模仿你的字迹的很像, 但也并不纰漏。”苻离伸出食指沾了粥水,仿着信笺的字迹在地上写下一个‘刻’字,‘亥’字下边两撇,上撇长下撇短。   而姜颜平日的笔锋, 皆是上撇短下撇长。   她明白了什么, 从苻离怀中抬起头来,无声抹了把眼角的泪,竭力稳住颤巍巍的腕子, 伸指在地上写下另一个‘刻’字。   行楷飘逸, ‘亥’下两撇, 上撇短,下撇长,一点成水滴状, 与苻离临摹的那个字笔锋明显不同。   姜颜强忍着悲痛, 缓缓蜷起五指, 指甲几乎要将掌心刺破, 原本明丽的眸中一片阴霾。   “光是证明我的清白还远远不够, 我要找到残害阿玉的人,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她闭上眼,竭力让思绪恢复理智, 半晌睁眼喑哑道,“字条可还在?”   苻离从怀中取出折叠齐整的纸笺。月影西斜,夏虫低鸣,他压低嗓音道:“此案我要避嫌,将由蔡抚使亲自接手。待天亮他们的人一来,这些物证都要上交。”   纸笺上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姜颜不可抑制地酸涩了鼻根,一边抬袖抹去眼泪,一边点头哽声道:“我明白。”   这纸笺揉过折叠过,却并无一丝破损,耐磨度比一般宣纸要好许多,能拿这种宣纸当信纸用的,必定家境殷实。   但国子监内家境殷实的人实在太多,光凭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苻离将桌案上的油灯挪近些许,道:“你擅长行书,故而惯用宣城净皮,与这纸笺的材质不符。”   姜颜闻了闻墨迹,可惜血腥味刺鼻,实在闻不出来,只好红着眼望向苻离道:“你可知道这上面的墨种?”   国子监内的学生会根据家境的不同购买不同价格的墨条,有人一掷千金,也有人买的是最劣等的灰墨。苻离显然仔细查过了,低声道:“墨色乌黑,味道略微刺鼻,应是中下等的油烟墨。”   姜颜心中一凉,“纸是一钱五十张的贵重生宣,墨却是二十文一块的油烟墨,纸和墨的品质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苻离点头:“凶手在故意隐藏自己的身份。”   “等等!”姜颜目光一凛,将纸笺对着烛光仔细看了看,拇指在其中某个字上擦过,望着指腹隐约可现的、两颗尘埃般不起眼的金粉道,“这是……何物?”   六月初二,阮家前来迎接阮玉回乡待嫁的嬷嬷赶至应天府,可这位慈祥的老嬷嬷见到自家姑娘浑身断骨,披头散发,额上也摔得皮破见骨,如同死人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悲痛得当场昏厥。   同天,锦衣卫在两位司业的协助下找到了国子学馆和太学馆内三百余名学生的手写字帖,逐一排查字迹。   蔡岐与冯祭酒主审监督,姜颜在一旁候审,苻离避嫌,按刀听候于门外。   除了国子学和太学生是官宦子弟,其余下层书生买不起那样贵重的宣纸,更无法弄来姜颜的字迹临摹。因此,凶手只有可能是家境殷实的太学生或国子学生,多半还是与阮玉有交集的人。   筛查的每一刻都像是折磨,姜颜的一颗心悬在空中,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逐份比对字迹的岑司业和荀司业,第一次觉得时间竟是如此漫长。   三百余份手迹,从清晨查到日上三竿,终于,岑司业干瘦的手忽的停留在某张用了扬州生宣的纸笺上,顿了顿,才低压的花白眉毛后抬眸,哑声道:“找到了。”   “找到了?”姜颜忙先前一步,恳切道,“司业,可否容我看看?”   岑司业略一沉吟,便将手中那份筛选出来的宣纸递给姜颜。   伸指触碰上宣纸的那一刻,姜颜的呼吸窒了窒,几乎立刻就察觉出纸张的熟悉感。她握着宣纸的手紧了紧,深吸一口气平静鼓动的心脏,这才徐徐展开纸张。   笔锋粗犷,是男子的字迹,写的是《论语》中的句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   两个‘行’字,皆是上撇长下撇短,与诱骗阮玉的那封信笺如出一辙。干涸的墨迹中隐隐流着暗金色的光,用拇指一擦,能擦下些许细腻的金粉,与信笺上沾染的一模一样……那是流金墨,千金难求,专供应天府的贵族士子和书画大家,苻离曾赠与阿爹两条,故而姜颜识得。   她呼吸微颤,耳畔的心跳擂响,她视线下移,在宣纸的左下角找到了这份字帖的署名……   薛睿。   果然是他!   通红的眼中流不出眼泪,姜颜紧紧攥着宣纸,冷冷笑出声来。   一旁的蔡岐也认出了薛睿的名字,一时神情莫辨。   薛家人,皇后娘娘的娘家,太子的最大支持者,国舅之子……厅内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蔡岐拇指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刀柄,许久才问:“姜颜,你确定是这份字迹?”   姜颜唇瓣抖动,望着指腹沾染的金粉,笃定道,“笔锋,宣纸,流金墨,三样都与诓骗阿玉的信笺一致,怎么可能有错!”   蔡岐疑惑:“流金墨?”   “近来应天府士族中盛行一种徽州墨,匠人在锤墨时融入了细腻的金粉,写出来的字隐隐有金光隐现,故而叫做‘流金墨’,专供应天府权贵士子。只可惜,这种墨一年只产五百条,一向可遇不可求,而凶手那份纸笺上就有少量金粉,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想必是凶手为了隐藏身份,故意临时换了低劣的油烟墨,却未来得及将砚台洗净,故而先前的流金墨残留砚台中,随着油烟墨一同写在了给阮玉的纸条上。”   说到此,姜颜面色略微苍白,眸中拉着血丝,“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查薛睿手里有无用过的流金墨。若他做贼心虚毁灭了证据,便查查今年新流入应天府的流金墨购买名单上面,有无薛家相关的买卖。”   她分析得实在是太过冷静清晰,牵扯出的不仅是一桩凶案那般简单。薛家势力割据朝堂一半,在场数人的脸色皆是变了变,几乎能预见到未来将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亦或是,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来人,即刻将此事上报指挥使大人。其余人等,随我去平津侯府一趟。”说罢,蔡岐又望向姜颜,眼里有挣扎之色,半晌才低沉道,“姜颜,你先下去休息,让苻离陪着你。”   姜颜没动,只反问道:“蔡抚使不发逮捕令?”   “此案关系重大,我需禀告上级方可行动。”蔡岐道,“不过你放心,我自会竭力惩凶扬善,还你们一个公道。”   “我要听审,要亲眼见你们缉凶归案。”姜颜毫不示弱,目光倔强,“还有,那封信为何会出现在阿玉房中?高墙大院,男子无法涉足女舍,所以必定有女子为薛睿传信,须得一并查出来!”   她甚至能想象薛家兄妹是如何沆瀣一气残害阮玉!是垂涎阮玉美色,还是记恨那日痛斥驳了他们兄妹脸面?   “姜颜,不可造次!”这次发话的是冯祭酒。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示意姜颜道,“查案的事交给锦衣卫,你且退下,去看看阮玉的伤势。”   姜颜依旧站着不动,可眼里的恨意却是动摇了几分。   冯祭酒自然看得出,阮玉便是她此时的软肋。   “我想那位姑娘,此时最需要你在她身边陪伴。”蔡岐放缓声音,又朝外轻喝,“苻离,带她下去休息。”   门吱呀一声打开,苻离几乎立即闪身进来,抱拳道:“是。”   姜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随着苻离出门的。广业堂后的花苑中,她坐在石凳上,紧张松懈过后,一夜未眠的疲乏和痛楚相继涌上,令她的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冷。   阳光刺目却没有温度,她还记得那日阮玉在这里痛斥薛家兄妹的模样,那样生动,那样勇敢,不过才过了几日,怎的就天翻地覆变成了如今境地……   是她错了罢,她不该让阮玉出头的。   苻离不知从何处寻了木质托盘过来,上头放着酱肉、小炒并一碗温热的小米粥。他亦是一夜未眠,眼中却不见疲惫,只有难以掩饰的心疼,拨开头顶垂下的紫薇花枝走过来,在姜颜身边坐下,低声道:“吃点东西。”   他哄得生涩,姜颜恍若不闻。   见她不动,苻离便沉默着舀了一勺小米粥,吹了吹,轻轻递到姜颜嘴边。   姜颜眼睛一红,在眼泪落下来之前猛地扭过头道:“我不想吃。”   说完才发现自己语气并不算好,她怔愣了一会儿,才红着眼倾身,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轻轻地拥住了苻离。   苻离拿着粥碗的手僵了僵,微微张大的眸中有一瞬的失神。若是没有记错,这该是姜颜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可是很快,温热的泪濡湿了他的肩。   “抱歉。”压抑哭腔的话在耳边响起,带着深深的愧疚,也不知是在说与谁听。“苻离,我不该说什么为她饯行的话的,不该那么急着离开国子监……是我害了阿玉。”   “姜颜,你在钻牛角尖。”苻离眸色清冷,嗓音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压低声音道,“锦衣卫已前去薛家缉查。你先吃东西,吃完,我带你去见阮玉。”   一瞬间的情绪决堤,听到苻离沉稳的声音,她很快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道:“我自己吃。”   虽然眼睛湿红,睫毛上还挂着一点泪珠,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失控。   苻离将粥碗地给她,看着她埋着头一口一口,几乎是机械地将粥水往嘴里送,不由心中闷痛,伸手抚了抚她湿润的眼角,“姜颜,我不想再让你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阮玉不会死的。 第56章   坤宁宫内, 平津侯夫人和陈国老夫人皆穿命妇服,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 不住朝榻上斜倚的皇后望去, 欲言又止。   张皇后头戴龙凤朱翠冠, 身穿真红大袖衣,红罗裙,妆容精致却难掩病容,望着下方跪着的薛晚晴喝道:“还不说实话!”   病中动气, 引得她止不住掩袖咳嗽, 一旁的宫女慌忙跪拜给她顺气。   薛晚晴跪在冷硬的地砖上,有气不敢撒,只委屈地看了一旁坐立的外祖母和母亲, 道:“不是我干的, 我为何要承认?”   张皇后接过宫婢递来的帕子, 捂在嘴边,喘息道:“阮知府的女儿是在自己房中发现纸条的,国子监礼教森严, 睿儿便是有同天的本事也进不了女舍, 不是你帮他还能有谁!”   “姨母, 真不是我!”薛晚晴也急了。忽的, 她脑中灵光一现, 想到了某个名字,不由喃喃道,“难道是她?”   “你到底知道什么?说出来!”皇后少见的疾言厉色, 加重语气道,“若再有欺瞒,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不会欺瞒不会欺瞒!”平津侯夫人立即站出来,哀求似的望着自己的妹妹,“晚晴和睿儿虽然性子顽劣骄纵些,但心性纯良,断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定是有人诬陷!还望娘娘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救救我儿!”   说罢,她啜泣着作势要拜。   薛晚晴眼里含着泪,却仍气鼓鼓骄横道,“是,我知是道兄长一直心仪阮玉那个狐媚子,好几次说过要将她纳为妻室,不了料阮家与谢家定了亲,兄长心有不甘,也说过要‘想法子生米煮成熟饭’的浑话。我只当他是玩笑,委实不知道他会冒用姜颜的字迹,将阮玉骗去烟雨楼,又逼得她坠下楼去……”   “晚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头发花白的陈国老夫人气得仪态尽失,倏地从椅子上起来,尖利的指甲几乎刺到薛晚晴的眼球,怒道,“锦衣卫用来构陷你兄长的话,你也信得?”   薛晚晴说真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哇的一声哭起来,断断续续道,“姨母,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屋内一片混乱,张皇后不理会薛晚晴,只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力道:“以睿儿的品性,这事到底是构陷还是事实,母亲应该很清楚罢?”   陈国老夫人一向强硬惯了,闻言将手中长杖一顿,面色不悦,“娘娘,您别忘了您和太子的位置是谁扶稳的?如今太子羽翼未丰,英王和允王还虎视在侧,娘娘就不信我这老母亲的话了?”   这话算是触了逆鳞。   张皇后睁眼,一向温和的目光霎时变得凌厉,丝毫不惧道:“子不教,父之过!本宫平日里就提醒过母亲和姐姐,莫要对睿儿太过纵容,将他们兄妹俩送去国子监,也是盼着他们能收敛心性端正做人,可你们非是不听,屡屡纵容他们兄妹胡闹,已是丢尽本宫颜面!”   见张皇后动了肝火,平津侯夫人也有些怕了,一边打圆场一边啜泣道,“睿儿已经被蔡岐带走了,诏狱是什么地方娘娘最清楚了,睿儿还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样子呢!这可真是要了臣妇的老命!娘娘要杀他,不如连姐姐我一块儿杀了罢!”   “住嘴!他当初闯下祸端的时候,就该料到有今日。”皇后胸中一阵闷痛,眼前发昏,扶着额头踉跄了一步,又在宫婢的搀扶下躺回榻上,喘息了许久,才命令道,“你们且回府,风尖浪口的,莫要随意进宫落人口舌。”   “娘娘!睿儿是家中独子,薛家唯一的男丁。他若出了什么闪失,太子亦会……”   “够了,你们退下!”张皇后胸膛起伏,厉声道,“本宫知道该怎么做,轮不到你们来置喙!”   待这衣着鲜丽的三代母女相互搀扶着拜离,皇后才如同强弩之末,眼前一黑朝一旁倒去。宫婢们手忙脚乱地接住她软倒的身姿,刚要去叫太医,皇后却是双眸紧闭,胸口急促起伏一番,忽的扭头朝一旁呕出鲜血来。   这一幕刚巧被匆匆进门的太子见到。   他几乎是立刻奔过来,挤开团团围住的宫婢们,蹲身将昏厥呕血的皇后轻轻靠在怀中,唤道:“母后!母后你醒醒!”说罢,他扭头呵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快!”   “皇儿……”   皇后悠悠转醒,嘴角喷溅的血渍映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是凄艳的花。从年底祭天归途中遇刺受惊,她的身体便一直不曾好过,又因薛睿闹出大事,薛、张二家施压,她郁积于心,更是雪上加霜。   “我方才,看见外祖母和姨母从这出去。”朱文礼用袖子给皇后擦去嘴角的血沫,隐忍道,“是因为薛睿的事吗?”   “你已听说了?”张皇后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笑得有些苍凉,“他们助本宫登上后位,却也伤本宫伤得最深,就像是一个梦魇一样,使我不得片刻安宁。”   朱文礼镇定了些许,同宫婢们一起讲皇后搀扶至榻上,随即屏退左右,递了茶水道:“薛家人不学无术,朝中早有怨言。她们今日来此完全只顾薛睿死活,却无视母后病容,母后既是如此难过,便……舍了他们罢。”   最后一句,朱文礼说得极轻,只有二人能听见。   “皇上在诸多儿子中一向偏爱允王,你能成为储君少不了薛、张二家助力。若兖州知府不肯息事宁人,薛睿这事一旦捅出,你势必会受牵连。”   皇后就着朱文礼的手饮了一口茶,漱了口,方一字一句道,“送女学生联姻也好,拉拢朝中重臣也罢,本宫只为一条,便是保你东宫储君之位!”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中午还是烈日炎炎,午后便聚了云墨,刮起了凉风,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因伤势过重,阮玉暂且安置在济仁堂医馆内的厢房,由阮家老嬷嬷照看。   苻离将姜颜送往医馆门口。他率先下马,再将姜颜扶下来,拉着她的手强硬道:“你脸色太差了,不可再劳心伤神,一切有我。”   姜颜勉强笑了笑,应道:“好。”   “酉时我来接你。”   见姜颜应允,苻离这才略微放心,才翻身上马,以刀柄一拍马臀,朝北镇抚司诏狱奔去。   迈进那药味弥漫的门槛前,姜颜做了许久的准备,才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定了定神,她伸手推开门,立即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局促起身。   那妇人显然是认得姜颜的,亦红着眼睛福了一礼道:“姜姑娘。”   姜颜僵硬转动脖颈,越过妇人的肩,看到床榻上血迹斑斑、满身绷带的阮玉。   刹那间,姜颜几乎没能认出阮玉的样子,喉间一哽,眼眶再一次湿润。   “赵嬷嬷。”姜颜将路上买的阿胶等物放在破旧的小桌案上,缓步走到阮玉床榻边站定,“我来……看看阿玉。”   说话间,眼泪终是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姑娘请坐。”赵嬷嬷将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姜颜,自己取了蒲扇站在一旁,给阮玉和姜颜摇扇。   姜颜望着头上、手臂、腿上俱是缠了绷带的阮玉,望着她被药水和鲜血浸得红红黄黄的的伤处,想要抚摸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门外炉子上煎着药,姜颜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阮玉苍白的脸上移开,看见一旁的四方桌。   桌上摆着一把琵琶,是阮玉平日惯用的那把,平日一直收在国子监的雅阁中,不知怎的出现在了这。   姜颜愣了愣,伸指摸了摸琵琶弦,问道:“赵嬷嬷,方才有人来看过阿玉么?”   “有,是个清秀温和的公子,穿着儒服,想来应该是国子监的学生。”赵嬷嬷道,“不过他并未自报姓名,只是看了玉娘子片刻,放下琵琶便走了。”   清秀温和的公子,又是监内学生……莫非是谢公子?   姜颜无暇多想,点点头,望着额上颤了重重纱布的阮玉道:“阿玉何时能醒?”   “大夫说玉娘子断了三处骨头,头部受创,兴许十天半月就能醒来,兴许……兴许一辈子也就如此罢”   说到此,赵嬷嬷悄悄抹了把泪,“唉,我奉老爷之命接姑娘回府待嫁,谁知竟出了这等横祸!这让我如何同老爷交代啊!”   姜颜眼眸通红,强压住泪意哑声道:“嬷嬷放心,阿玉所受的苦,我定要他们百倍偿还。”   “玉娘子的事,官爷们已同我说了。也是我家姑娘命苦,好好的去喝茶,怎么就失足从高处跌下来了呢?”赵嬷嬷边摇扇子边哽咽道,“还好有位姓苻的锦衣卫少年帮衬着,给玉娘子请了最好的大夫。就连皇后娘娘也差了太医院的人来,还送了许多名贵的药材……”   “赵嬷嬷,你在说什么?”越听越不对劲,姜颜眉头一蹙,嗓音沉了几分,“什么叫做……‘失足’跌落?”   “不是我家姑娘出去喝茶,探身在窗外看风景时不小心从楼上跌落么?那些官爷亲口同我说的。”赵嬷嬷见姜颜的面色冷了下来,讷讷道,“姜姑娘,老婆子嘴拙,可有说错什么?”   姜颜紧握成拳,嘴角却是向上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冷声道:“原来如此。他们竟是,这般同你说的……”   轰隆隆——   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水毫无征兆地侵袭大地。   六月初三,薛睿被国子监除名,阮玉坠楼案突然移交至刑部和大理寺处理。   六月初六,兖州知府阮绍被召唤回京,升为户部尚书,并补偿昏迷不醒的阮家女钱银及珍贵药材,赐婢女服侍。   六月初八,大理寺在天家授权之下暗改证据证词,阮玉之事以‘意外失足跌落’草草结案,真相如何早已成了一个说不得的秘密。   六月初十,大病初愈的张皇后与太子一同驾临国子监,依照惯例慰问即将乡试的监生,遴选人才。   乡试前的最后一次考课,胜出的前三甲将有幸获得与当朝太子及祭酒面谈的机会,询经问策,或当面请教今年科举议题及风向,谓之私学。私学虽然不能获得今年科考题目,但却能收获诸多经验,故而诸生俱是跃跃欲试,哪怕是挤破脑袋也要获此殊荣。   广业堂大厅内,荀司业拿起最后一份试卷,顿了顿,才抬眼望向最后一排的位置,欣慰道:“……一甲,姜颜。”   窗边斜阳正好,姿容艳丽的少女懒洋洋起身。窗缝处投入的阳光落在她的眼里,明媚张扬,却又深不可测,仿佛一个迎风踏浪的斗士,坦然踏上漫长的征程。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抱臂站在墙角):今天没有亲亲,不开心。   好好好,安排上安排上…… 第57章   蝉鸣阵阵, 烈日如火,烤得人皮肤生疼。唯有水榭阴凉处还存着几分凉爽之意,空气中氤氲着荷香,闻着倒消了几分灼热。   程温和另一名学生已请教完毕,太子一一为其解答。皇后凭栏而望,时不时将手中的鱼食抛在藕池中, 引来一大群银红二色的鲤鱼争相抢夺。   见姜颜久久不语, 张皇后终于转过温和精致的脸来, 问道:“姜颜,此次你是一甲, 就没有什么话要问么?”   光影交错间, 姜颜一袭素色的儒服, 脑后的发带随风飘舞, 闻言抬眸笑道:“回娘娘, 学生要说的话,旁人听不得。”   闻言,太子朱文礼的神色稍变,担忧地望了姜颜一眼。   皇后的神情看不出喜怒,闻言沉吟片刻, 将手中的鱼饵尽数倾泻在池中, 轻声道:“你们退下罢。”   程温和另一位学生拱手作别, 侍婢们也福礼退下,水榭中只剩下皇后、朱文礼和姜颜三人。   鱼儿吃尽了饵食,毫无留恋地划尾离去, 唯有挺立的荷叶在烈日下微微摇动,越是炎热,它便绿得越发精神。不多时,皇后率先开口,嗓音绵绵的没有什么力度,道:“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本宫得提醒你,阮玉的事就是个意外,也……只能是个意外。”   “自打我们进了国子监,便一直处于风尖浪口,阮玉因身段风流,所受之苦比我更甚。学生今日夺魁,所求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求娘娘还阿玉一个公道。”说罢,姜颜拢袖长躬,看着粼粼的水光在皇后的绣鞋上荡漾,坚定道,“大理寺如此草率结案,包庇罪犯,岂非寒了天下人的心?若是有朝一日阿玉醒来,娘娘可曾想过,她会是如何心情?”   “姜颜,你如此聪慧,难道看不出本宫是在保护阮玉的清白么!”皇后悠悠起身,面色不似先前温和淡然,压低声音道,“本宫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名声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若众人知道阮玉是与男子私会才遭此劫难,你让阮家人如何想?让世人如何看待阮玉?有朝一日她醒来,又该如何面对满城的流言蜚语?”   姜颜闭了闭眼,直起身来,“这么说来,娘娘承认阿玉是薛睿所害了?”   皇后未曾回答,只道:“你非要如此穷追不舍?”   姜颜笑着摇了摇头,腰间的薄纱系带随风飘飖,朗声问:“娘娘可曾听说过《越人失美玉》的故事?”   皇后眯了眯狭长的凤眸,没有说话,似乎想看她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姜颜微微昂首,自顾自道:“越人有美玉,捂于怀中,入市集,玉遭窃。报之官府,府中人斥曰:‘有此美玉而不私藏宅中,招摇过市,无怪乎窃。窃玉者无过失,应是汝之不慎耳!’”   听她说完,皇后恍然,“越人在市集上被偷了美玉,官府之人非但不缉拿窃贼,反而责怪越人没有藏好宝贝……姜颜,你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摘本宫本末倒置,不为阮玉做主?”   “学生不敢指摘娘娘,只是就事论事。”姜颜道,“娘娘说不惩处真凶,是在保全阮玉的名节,可是阮玉之案就如同越人失玉一样,应该缉拿真凶以振君威,而不是忧心阮玉没有护好自己的名节。再者……”   姜颜抿了抿唇,望着面色渐冷的皇后,终是不吐不快,一语中的,“您包庇薛家,有几分是真为阮玉着想,又有几分是为太子打算呢?”   张皇后一拍雕栏,警告道:“放肆!本宫送你来读书,你就是这么同本宫说话!”   “母后!母后,您大病初愈,切勿动怒!”一旁的朱文礼暗自为姜颜捏了一把汗,忙横亘二人之间,转向姜颜道,“姜颜,你快退下。”   “皇儿,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被戳到了痛处,皇后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全在此刻爆发。她知道姜颜所说俱是事实,却又无力改变,字字句句都成了扎向她心里的刺,令她坐立难安。   皇后呼吸急促,指着姜颜道,“你跪下!”   姜颜没有多说,依言跪下,虽跪得挺直,目光却依旧执拗。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待平复了心情,方低声道:“姜颜,本宫最后再劝你一次,薛、张二家连本宫和太子都要礼让三分,不是你一个区区女学生能撼动的!你若执意闹事,连累的可就不是阮、姜二家……本宫并非在恐吓你,阮玉已是如此,你的前程不能断送在这,明白么!”   张皇后眼中情绪复杂,言辞恳切不像是作假。姜颜知道,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有软肋的,那便是太子。   皇后的娘家和姐夫薛家的势力,一向是太子登基的助力,朱文礼并不是皇帝最得宠的儿子,却是皇后娘娘唯一的期望,她断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阮玉而自断臂膀。   姜颜早料到了如此,正因为看得太过透彻,所以才愈发失望。   “娘娘,如若我的前程是一片官官相护的黑暗腐朽,那么这样的前程,我宁愿不要。”   阳光明媚,光影扶疏,姜颜清清落落地站着,面上没有一丝的犹疑和惧意,只平静一笑,“我孜孜不倦地要求严惩真凶,不是为了给我自己泄愤,更不是为难娘娘,而是为了还阮玉一份清白,给世人一个公道。我们得让那些在下层挣扎的、受屈辱的人们仍然能看到希望,看到公理终将胜利。”   “你是要以一人之力,掀起满城风雨?”皇后怒道,“你这是蚍蜉撼树!”   蚍蜉撼树,虽力微而志高。   姜颜品味着这个词,垂下眼轻轻一笑,“娘娘,我以为您是我们的光,在这一刻之前,我仍对您有所期望。”   皇后面色不动,描画精致的眉目中蕴着一国之后的威仪。她神情复杂地望着直挺挺跪下的倔强少女,“你既是如此冥顽不化,便好生跪着,没想清楚不许起来。”   “这里是国子监,学生言行当以儒家礼教为准。”身后忽的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循声望去,岑司业和荀司业负手而来,一旁还跟着一位俊俏的少年,正是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用说,二位司业来这,多半是苻璟在通风报信。   岑司业在姜颜身边站立,朝皇后拱手道,“敢问皇后娘娘,臣的学生是犯了哪一条礼教?若真言行逾矩,臣自当训斥请罪!”   皇后简直无奈,只觉太阳穴突突作痛,疲惫道:“岑卿,你来添什么乱?”   岑司业依旧铁青着脸,哑声道:“既是并无过错,姜颜,你起来!”见姜颜不动,岑司业横眼道,“老夫如何教导你的?‘威武不能屈’,无错之人,何须下跪!”   最后一句宛若醍醐灌顶,久久在姜颜心中回荡。   自入学以来,岑司业一直对她多有苛刻,责骂过,也惩罚过。从前姜颜不懂,甚至有些讨厌这个执拗古板的老头,现在,她却忽然有些懂他了。   天高云淡,有鸟翼掠过屋脊,朱文礼让宫婢先扶皇后回宫休息,继而转过身来,对姜颜道:“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颜看了司业们一眼,这才微微颔首:“当然!殿下请。”   博士厅内,姜颜给朱文礼沏了茶。见朱文礼欲言又止,她收了茶托顺势道:“殿下不必道歉。犯了错的是薛家人,殿下和娘娘只是做了对你们而言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朱文礼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便又被姜颜猜了个正着:“殿下也不必劝我,我也只是做了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而已。”   “母后其实最欣赏你,她做此决定实属无奈。”朱文礼一身朱红绣金的常服,望着茶盏中微微荡漾的浅碧色茶水道,“不过你放心,若我他日掌权,必将重审此案,还阮家一个公道。”   姜颜退至一旁,神情并无朱文礼想象中那般开心。   沉默了一会儿,她道:“今日之事让我明白,一个人不该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有些东西,天生就该是自己去争取、去改变的。”   朱文礼问:“你打算如何?”   “听闻若是高中状元,便得圣上所赐金牌令一块,执令可于皇城之中畅通无阻,亦或是翻案昭雪,请问殿下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   “又听闻朝中官员无论大小,皆可上书奏折,参与律法修订与议政,可有其事?”   “不错。”   闻言,姜颜下意识绕着腰间的玉穗子,缓缓勾起一抹淡笑,轻而沉稳道:“如若说,我选择科举入仕呢。”   石破天惊的一番话,朱文礼瞳仁微缩,下意识起身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此路凶险万分,岂是你一介女流能走通的?”   姜颜微抬下巴,眯着眸子道:“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只要路是对的,就不怕坎坷。我,信他。”   “你……”朱文礼嘴唇几番张合,终是缓缓坐下道,“你可知道若你选择了科举,便是放弃了苻离?”   姜颜绕着玉穗子的手一顿,垂下眼良久不语。   朱文礼摩挲着茶盏,又道:“女子参加科考,需三名德才兼备、地位高崇之人为其保荐。”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姜颜拱手道:“不劳殿下操心,学生自会前去求祭酒、司业保荐……”   “我给你写保书。”朱文礼直视着她讶异的眸子,微微一笑,“取笔墨来,我亲自保荐你入试。”   六月十八,姜颜用自己的朱批兑换了一日假期,买了诸多滋补药材前去探望阮玉。   阮知府正在来应天府赴任的路上,礼部已提前置好了府邸,赵嬷嬷便带着昏迷不醒的阮玉搬了进去。   时隔半月,阮玉的伤势已痊愈了些许,不似先前那般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只是额上和身上依旧缠着绷带,少不得要留疤不说,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不似先前凹凸丰腴。   姜颜只当阮玉睡着了,拉着她毫无知觉的手聊了许多,从好几次险些将苻璟喊成了‘苻离’聊到几日前的那场考课,从枯燥的八股格律聊到读不完的圣贤文章,絮絮叨叨的也不知疲倦。   快到午时了,姜颜还约了苻离见面,便俯身摸了摸阮玉结了细微血痂的脸颊,低声道:“好想再听你弹一曲琵琶。”笑了笑,又道,“你要快些好起来,那些欺辱你的人终将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说完,她辞别赵嬷嬷,去了上膳斋。   随着店中伙计的指引上楼,姜颜叩门进去,便见窗边茶案边坐着一身白袍的苻离,背影挺拔清冷,让人平白想起高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他应是来了有一段时辰,正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多半是为了腾出时间同她见面,将那些不打紧的审讯案录之类挪到食肆来撰写了。   姜颜难得穿了袭水碧色的裙裳,窈窕清丽,进门左右四顾一番,方屈膝在苻离对面坐下,托腮道:“今日怎的定了上膳斋?以前那间食肆不是挺好的么,菜品好吃还便宜。”   “上膳斋有特供的鲈鱼和鹿肉,带你尝尝。”苻离笔锋不停,语气不似往常清冷,问道,“你身上有药味,去见过阮玉了?”   姜颜‘嗯’了一声,道:“皮肉伤倒是好多了,就是人不见醒。阮知府赴京上任,想来也是吃下女儿的哑巴亏了。”难免有些心寒。   盛夏天气燥热,闷得人心烦意乱,可不知为何,只要一见到苻离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模样,姜颜心中的那丝闷意便烟消云散了。可惜苻离专心写案录,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她,姜颜便坐不住了,撑着下巴望了苻离许久,忽的一勾嘴唇,使坏般隔着茶案亲了亲苻离的嘴唇。   那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吻,起于姜颜,终于姜颜,盛夏的阳光从窗外投入,镀亮了两人相抵的侧颜。   仅是一瞬,姜颜恢复原样端坐,望着微微睁大眼眸的苻离笑道:“你的字不稳。”   苻离垂眼,果然见最后一个字的笔锋倾斜,在纸上拖了一条小小的尾巴,横亘在满纸端正的行楷中,显得格外突兀。   姜颜找到了乐趣似的,又叩了叩案几,狡黠道:“你的心不静……唔!”   话还未说完,苻离目光一沉,伸手将她拽过来以唇封缄,堵住了她那张洋洋得意的嘴。   写好的宣纸揉皱,毛笔坠落在地,溅开一树墨色的梅。这一吻可比方才要热烈许多,姜颜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推了许久才推开苻离,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这么用力作甚?精气都快被你吸干了。”   苻离尤不满足,抬起系着玄黑牛皮护腕的手擦了擦唇角的水渍,压低声音道:“你就这么想我?”   姜颜简直好笑,也摸了摸被吻得生疼的唇反驳:“看这情形,怎么都该是你更想我罢?”   “你先惹我的。”苻离哼了声,随手捡起散落的纸笔,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道,“宫中消息,皇上给允王指婚了。”   允王?   看来皇上还真是宠爱这个不成器的皇子,求丹问药之余,还不忘照顾他的婚事。毕竟太子殿下至今都还未曾娶妃呢,也不见得他老人家着急。   思及此,姜颜随意问道:“哦?谁家姑娘这么倒霉?”   苻离目光沉了些许,道:“襄城伯庶出的三女儿,李沉露。”   姜颜嘴角的笑意僵了僵。片刻,她问:“为允王保媒的是谁?”   苻离道:“平津侯夫人,薛睿之母。”   风吹开记忆的尘埃,抽丝剥茧,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姜颜很快悟出了端倪,眯着眼睛道:“阿玉一出事,李沉露便成了待嫁的允王妃,保媒的偏偏是薛家,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出现在阿玉房中的字条只可能是女子送进来的,我一直以为替薛睿办事的是薛晚晴,如今看来怕是另有端倪。”   “李沉露此人看似纯良,实则心思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参与此案也未可知。”苻离伸手将装着冰块的铜盆往姜颜面前挪了挪,方冷声道,“只是此案连蔡抚使都无权过问,我官阶低微,短时间内难以彻查。”   姜颜道:“李沉露不是一直倾慕太子么?我本以为她那般贪慕权势的女人,应该想尽办法成为太子妃才对。”   “允王贪玩好色,生性愚钝,比太子更好掌控。”苻离眯了眯眼,“这个女人不简单,以后若有交集,你不可不防她。”   姜颜点头。   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辰,苻离起身让小二上菜,再回位置上时,便见姜颜垂着双眸,眉头微蹙,似乎颇有忧虑。   苻离将一叠豆糕置于她手边,问道:“你在想什么?”   姜颜恍然回神,望着苻离深邃的眼波,忽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苻离只当她是为阮玉的事情抱不平,便倒了杯凉茶,低声安抚道:“阮玉的事你无需担心,万事有我在,薛睿逍遥不了多久。”   “苻离……”   姜颜犹疑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打断他,“苻离,我已决意参与科考。”   云层遮住了阳光,屋内有了一瞬的晦暗。寂静中,只能听见门外来往的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姜颜从苻离淡墨矜贵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略微忐忑的容颜。   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云翳散开,阳光重新倾泻大地,照亮了窗棂,镀亮了苻离的眉目。   “若你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他平静地将茶壶放置一旁,望着姜颜字字句句清晰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达成,包括严惩薛家为阮玉伸冤。唯有让我放弃婚约这一条,我宁死不愿。”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并无商量的余地。姜颜一时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叹道:“若我,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而是……唔!”   又来!   姜颜睁大眼,试图将扣住她后脑勺深吻的少年推开,气喘吁吁含糊道:“你先放开……”话还未说完,又被尽数堵了回去。   “姜颜,你休想!”苻离眼里闪着清冷的光。上次见他这般神情,还是在朔州杀敌的时候,坚定而又强大,仿佛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他强硬地将姜颜按入自己怀中,垂下头在她耳畔哑声道:“你招惹了我,许了诺,此生便只能是我的妻!至于其他的,你给我时间,我定为你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  阿颜:唉,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没有要放弃你啊……   苻离: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嗯???? 第58章   撒着葱姜丝的清蒸鲈鱼和孜然飘香的烤鹿肉陆续被呈上来, 可两名年轻的食客谁也不曾多看佳肴一眼, 只静静对视,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形的拉锯战。   店小二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堆着笑说了声“客官请慢用”, 便悄悄掩门出去。   食物的香味诱散开来, 苻离沉默着布置碗筷,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颜替他将纸笔收好, 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我以前读书, 其实浑噩的很, 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将来要去做什么、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在国子监时, 我还能和你争争第一, 你离开国子监后,我却连前三甲都保不住了, 如同井底之蛙一般甘于现状。”   苻离放置筷子的动作明显缓慢了下来,姜颜知道他在听,继而道:“阮知府接受了调令便是在向皇权妥协,皇后和太子也忙着争权夺势, 如今除了我,再无人可以站出来帮阿玉……苻离, 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甘于认输的人, 我已有我自己想走的路,就像是当初你离开国子监入锦衣卫一样。”   苻离将筷子扣在她面前,淡然道:“我说了, 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去争取。”   姜颜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明媚的眼中多了几分坚定,“这一年来你从云霄之上跌落尘泥,又从尘泥之中爬到如今的位置,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汗,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愿你卷入其中,亦不想再让你跌回原点。”说到此,她轻轻松松地舒了口气,歪歪地撑着脑袋道,“可我就不同了,我本就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苻离皱眉抬眼,面色不善地反问。   “好,这句且算我说错。”姜颜无意识地绕着腰间的青缨绳玉环,道,“你给我四年,可好?”   苻离定定地望着她,眼波深不见底。四年时间说长不长,到那时两人也不过是二十二三的年纪,可世间万事一夜便能风云变幻,一时情浓也能一时情淡,四年之后等待他俩的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我知道,要你平白等上四年,未免太过自私,如若你不愿意……”   “我若不愿意,你会放弃科举,还是放弃我?”   姜颜微微愕然,随即道:“苻离,自你我定情,我便从未想过放弃你。但是,我也不能放弃我自己,我的路,得由我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完。你若不愿意,四年之后我再向你请罪,若你娶了她人,我也不会怪你……只是,我终身不会再嫁。”   最后一句说得轻而果决,落在心上如有千钧。   桌上冰块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寒气,苻离并未作答,执筷道:“吃饭。”   姜颜知道自己未来要走的是怎样一条坎坷的道路,更明白此刻苻离的心中定是波澜起伏。这个话题放一放也好,双方都需要静心想想……   思及此,姜颜点头,难得乖巧道:“好。”   一顿饭吃得比往常沉默,‘虽有佳肴,不知其旨’大抵说的就是此番情形罢。姜颜戳着雪白的饭粒,一边不住抬眼瞄苻离的神情,见他不露喜怒,心中难免在意。她想了想,按着袖子抬手,夹了一块没有刺的鱼腹肉给苻离,笑着活络气氛:“‘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小苻大人多吃些。”   苻离望着自己碗中雪白的鱼肉,凝霜的目光柔和了些许,抬手夹了一块炙鹿肉放入姜颜碗中,“三年。”语气虽不太情愿,但好歹不似先前那般清冷。   姜颜将鹿肉送入口中,眯着眼直笑,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似的道:“好,就定三年。”   “莫高兴得太早,说好的三年,一天都不能多。”苻离沉声道,“三年后无论成败,你都要改姓苻姜氏,若是不从,我便将你绑来拜堂。”   “那可不一定。或许三年后,你还不是千户呢。”姜颜咬着筷子,想起了苻离当初的承诺,打趣道,“当初,是谁说会在我离开国子监前,攒够聘礼的?”   苻离却道:“你要看么?”   姜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聘礼。”苻离淡淡的。   不会真备好聘礼了罢?锦衣卫油水这么足?   姜颜心虚了一瞬,挠着鬓角道:“过两年再看罢,过两年。”   苻离望了她一会儿,忽的伸手抹去她嘴角的饭粒,指腹却在她的唇上久久停留,良久才压低声音道:“三年内若有危险,你需马上抽身,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的眸子很沉很深,抿着唇看她的样子倔强而执着。姜颜直到这一刻才恍然间发现,原来苻离竟已变化如此之大,曾经与她比肩的少年已成为一座只能仰望的高山,独当一面。   姜颜眼里倒映着他的模样,郑重点头。   八月,秋阳高照,桂子飘香。   姜颜这月余读书读得昏天黑地,所写的文章、韵诗和策论都快将寝房填满,双手之上的墨迹就不曾干涸过,往往读到深夜,直接满手墨渍合衣便睡。今晨起床,不知不觉中连腰带都松了一圈,算是体会到什么才是前人所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了。   八月初八,监生提前一日入场参加乡试。   姜颜也是到了考棚前才发现邬眠雪竟也来了,正笑吟吟地倚在栅栏处朝她招手。   “阿雪?”姜颜又惊又喜,背着包裹迎上去道,“你怎的在这?是来送我赶考的?”   “才不是!我陪你一起考,免得你一人来此太过孤独。”说着,邬眠雪拍了拍自己肩上沉甸甸的包裹,笑出嘴边的小梨涡,“我可是求了祭酒司业许久,才求来保荐书报名呢。”   姜颜笑得很是张扬,眨着眼问:“你到底是来陪我,还是陪魏惊鸿呐?”   “自然是你!男女学生不在一个考棚,我又见不着他。”邬眠雪说着,挽着姜颜的手道,“走罢,我们进去。”   有邬眠雪在,姜颜不由心情大好,笑着点头。正转身欲走,忽闻身后马蹄哒哒靠近,一骑飞奔而来,又被巡考守门的士兵拦下,喝道:“来者何人?”   “我乃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姜颜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去。   苻离一身锦衣卫官袍,正握着缰绳立于高头大马上,目光越过层层森严的戒备和来来往往的监生、秀才,与姜颜讶然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前几日苻离还来信说北镇抚司大小案件忙碌,与大理寺摩擦甚多,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姜颜还以为他不会来送考了,今日见他绝尘而来,着实感动了一把。   “大人,实在是抱歉。”守门的卫兵统领朝苻离抱拳道,“乡试重地,闲人不得擅入!”   被拦在了门外,苻离索性翻身下马,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交给巡考官检查完毕后方大步走来,隔着铁栅栏与姜颜相望,示意道:“过来。”   邬眠雪朝姜颜挤眉弄眼,笑得意味深长。   姜颜将身上的布包解下交给邬眠雪,随即走到栅栏旁站定,笑望着身着鲜衣战袄、腰悬绣春刀的苻离,叹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乡试断断续续要折腾八天,你带那么一点东西,是要冷死还是饿死自己?”苻离显然是一路疾驰过来的,气息略微不稳,试图将手中沉甸甸、鼓囊囊的包袱从栅栏缝隙中递过来,“吃食和衣物都给你备好的,水囊里有降暑凉茶,风热伤寒药丸各一瓶,以备不时之需……”   话还未说完,他一顿,微微拧起眉头。   包袱实在太过硕大,挤不进栅栏的缝隙,最后还是交给门外的守卫送进来。   姜颜领了包袱,又回到栅栏边同苻离告别。说是告别,但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姜颜笑着摆摆手,“好啦,你快回去罢。我又不是小孩儿,会照顾自己。”   苻离点了点头,又在姜颜转身离去时唤住她,道:“十五日散考,我还在此处等你。”   周围送考赶考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苻离卓然而立,依旧是最耀眼的模样。锦衣卫百户的官帽压在他眉上,说不出的疏朗俊逸。   姜颜回头,立于光影斑驳的树荫下,笑得比初秋的阳光更暖,点头道:“好。”   考棚男女分开,姜颜和邬眠雪分到的是两间单独的棚子,负责搜身的是宫中调过来的两位姑姑。这两位姑姑应是资历深的老人了,做事一丝不苟,查的十分细致,连发髻都要解下来一缕缕查过,于是当姜颜看到姑姑们解开苻离送来的包裹,拿出一件披风,一盒滴酥鲍螺,一盒豆糕,肉脯果干各两包,葡萄一串,石榴两个,药瓶两只,油纸包的肉饼,甚至还有大米和油盐等物时,她实在是憋笑憋得慌。   入了考棚,姜颜才佩服苻离的细心周到。   八月的太阳依旧热烈,而棚子简易不散热,里头如同蒸笼似的,夜里又凉的很,多亏了苻离准备好的凉茶和披风才勉强捱过第一日。   八月初九正式考试,第一日考的是四书经义,姜颜硬着头皮套八股格律,写完后修修改改,竟也还算满意。   饭食需自己解决,姜颜不擅庖厨,胡乱煮了一锅粥应付,就着肉饼吃完便休息了会儿。接下来的韵诗倒是她的长项,做了五六首,挑了最满意的两首交上去,这第一日便算完了。   第二场考得是五经,思路还算清晰,笔走龙蛇,亦是很快交卷。中途不知道是抓到哪位考生私夹舞弊,被巡考官押解出去的时候,姜颜还有兴致伸出头去看了场热闹,可到了第三场,漫长的乡试已经进行到第八天,姜颜渐渐的只觉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脑子像是灌铅似的沉重。   秋蝉阵阵中,总算是到了考完交卷的时辰,她坐在小隔间中足足有一刻钟才缓过神来。   出了考棚,什么胜负得失都抛之脑后了,亦无法回忆起自己答了些什么内容,浑身像是绷到极致后又松下的弓弦,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度,只如游魂一般顺着人潮出门去。   邬眠雪亦是一脸菜色,哭丧着脸道:“不来了,下次再也不来考了!”说着,她左右四顾,似乎在嗡嗡闹腾的人潮中寻找什么。   姜颜知道她在等魏惊鸿,便道:“你去找魏公子罢,我自个儿回去。”   邬眠雪有些不放心,姜颜便笑着推了推她道:“去罢去罢,我没事。”   邬眠雪颇不好意思,抿着唇道:“那……我走了?”   姜颜点头,朝她挥挥手,两人便在考场门外的柏树下分道而行。   八天,断断续续三场考,已是榨干了姜颜的全部精力。她从未如此疲惫过,又从未这般轻松过,仿佛负重而行,终于能在此刻卸下包袱短暂休憩一番……不知当年苻离初入锦衣卫时,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正想着,夕阳斜洒,十丈开外的栅栏外站着一人,身高腿长,英姿凛凛,不是苻离是谁?   姜颜这才想起,苻离说过今日回来接她的。混沌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倒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朝着苻离走去,苻离亦看到了她,皂靴迈动,朝她大步走来。   夕阳是最好的染料,泼金染红,视线成了一片柔和的暖黄色。风过无声,头顶的杏叶沙沙吟唱,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隔着两尺的距离对视。   姜颜望着苻离俊逸的眉目半晌,才揉了揉疲惫酸涩的眼睛,缓缓说了句:“好困啊。”   是真的很困,嗓音绵绵的,带着鼻音,听起来倒像是撒娇。苻离眸色一动,抬臂拉下她揉眼睛的手,低声道:“我雇了马车,送你去吃饭。若是想睡,便在车上睡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他没有问姜颜考得如何,眼中全是内敛的信任。   姜颜点了点头,任凭苻离领她上了马车。   车内已细心地准备好了干净的靠枕和吃食,苻离将一盒点心递给姜颜,道:“吃点。”   姜颜伸手接过,打开一看,不由嘴角一勾,“原来又是一年中秋了啊。”   印着‘御品’二字的糕点盒,里头是四块金黄的月团,上头点缀着几颗黑芝麻,香味扑鼻。记忆与去年重叠,姜颜捻起一块闻了闻,问道:“今年是什么口味的?”   “莲蓉。”苻离道,“尝尝看。”   姜颜便倚在靠垫上,捻起月团细细咬了一口,眯着眼笑道:“又香又甜,不过,还是蟹黄的好吃。”大概是因为,蟹黄月团是苻离入锦衣卫后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的缘故罢。   迄今为止,姜颜仍是能回忆出苻离当时期待而又故作轻松的模样。   马车摇晃,苻离低头将护腕上的牛筋绳系紧了些,恍惚间似乎没听到姜颜的声响了,抬头一看,不由怔住。   姜颜不知何时歪在马车中睡着了,手中拿着咬了一半的莲蓉月团,淡色的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唇瓣上还沾着糕点屑……如此乖巧安静,倒与平日那副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大不相同。   苻离的目光不自觉温柔下来,轻轻伸过手,试图将她手中的半块月团取出来,免得马车颠簸,碎屑弄脏了她素白的儒服。谁知才刚拿过月团,却见姜颜的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他怀里,以他胸膛为枕,睡得正深沉。   这样都不曾醒来,显然是困到极致了。   苻离一动不敢动,生怕弄醒她,只将月团收好,小心地腾出一只手来,将姜颜轻轻地搂入自己怀中,明明是锦衣卫叱咤风云的少年才俊,查案缉拿令人闻风丧胆,此时却像是守护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眸中浸润着淡淡的心疼。   掀开车帘,他压低了声音吩咐车夫:“调头去荣昌楼。”顿了顿,又补充道,“慢些,她睡着了。”   这一睡,姜颜便从日落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才觉察出床铺的陌生,她悠然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顶红绡软帐,继而是陌生的桌椅摆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看上去像是一家装潢华贵的客栈酒楼之类。   外头有人来来往往,循声望去,只见房中门扇半开着,透过敞开的缝隙看去,似乎有几个年轻的锦衣卫校尉正在同某人说些什么。   这到底是哪儿?   姜颜揉着眼睛起身,规规矩矩盖在胸口的被褥便滑了下去。也是奇怪了,姜颜一向睡姿奇特,从没有哪天醒来后,被子是规整地盖在身上的,多半是团成一团压在了身下,今日怎么……   正迷糊间,门外的人谈完了正事,没多想便推门进来,继而愣住。   苻离依旧穿着昨日的武袍,视线落在姜颜的胸口处,而后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姜颜,耳尖微红道:“我让小二送热水来,你……快些穿好衣物。”   姜颜极少见苻离这般失态的模样,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单薄的夏季儒服微微松散,隐约露出了锁骨和一抹纤白的抹胸。 第59章   算算时辰, 姜颜快有一整日不曾吃过东西, 睡醒了方觉饿得慌, 披衣下床时几乎软得站不住脚。   苻离叩门进来时, 姜颜正执了一枚铜镜坐在窗边, 动作迟缓去压平鬓边一缕翘起的头发。她睡相太过不羁, 头发睡一晚起来乱糟糟的,怎么也压不下去, 不由显出几分不耐来。   苻离见她唉声叹气,动作略微僵硬, 便进门将毛巾和铜盆放于案几上, 带着些许愉悦道:“你这模样, 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说到此, 他不由又想起了方才衣襟下隐现的精致锁骨,不由身上一阵燥热, 掩饰似的扭过头去不看她。   看来今日苻离心情不错,竟然也学会开玩笑了。   “你能把我怎么样,方才吓得夺门而出的不是你么?”姜颜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叹道, “好饿,手脚酸软, 浑身没一点劲儿。”   苻离拧了毛巾递给她, “已经让店家去准备膳食了,等你梳洗完就能送上来。”   姜颜伸手接过,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了脸, 浑噩迟钝的大脑这才清醒过来。她用手压了压鬓角的碎发,那一缕头发被她压下,又倏地翘起,调皮得很。   姜颜顶着略微凌乱的长发蹙眉许久,忽的眼睛一亮,望着苻离道:“哎,小苻大人!你帮姑娘梳过头发么?”   苻离似乎被她问住了,愣了一会儿,狐疑地看着她说:“家中并无幼妹,故而不曾。”   说还未说完,姜颜便将手中的檀木梳递到他面前,眯着眼笑,满脸都写着‘请你帮我梳头’几个字。秋晨淡薄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照入,将她翘起的发丝镀成金色,半边脸颊浸润在晨光中,不施粉黛而尤显明丽。   苻离早猜到她一肚子坏主意。   下意识接过檀木梳,姜颜已经很自觉的侧过身去,任凭三千青丝如墨般倾泻而下。苻离微微蹙眉,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让他伺候过梳洗,但换了姜颜,他非但不生气,竟还隐隐生出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来。   伸手捻起一缕青丝,冰凉柔滑的触感在指缝间穿梭,勾起心中的一丝痒意。   姜颜拿着小铜镜,从镜中看到苻离捻着自己的一束头发,一本正经地来回梳理的模样,不由忍笑,用空着的右手拿起案几上备好的茶盏,抿了一口花茶,咕噜咕噜漱了口,倾身吐在小盅中,突然感叹道:“你说,岑司业会不会怨我?”   姜颜一倾身乱动,那缕长发便从苻离掌心逃离。苻离只好重新抓了一束发丝,指腹摩挲了一会儿,方问:“为何?”   “因为清高守礼的苻离竟然和我夜不归宿,可不是我将司业的得意门生带坏了么?”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又含了一口馨香的浓花茶咕噜咕噜仰首,再俯身吐至小盅中。   一仰一俯间,苻离便不能好好给她梳头了,不由抬手去按她的脑门,试图稳住她乱动的身子,谁知这一按竟连她的眉眼也遮住了。掌心的眼睫微微抖动,苻离垂眼,从铜镜中看到姜颜精致的鼻尖和微微张开的红唇,昏黄模糊而又充斥着莫名的诱惑。   视线猝不及防变成一片黑暗,姜颜执着铜镜,无措地眨眨眼,又眨眨眼,摇晃脑袋试图挣开他的束缚,笑着说:“你挡住我的眼睛作甚?”   话刚落音,忽觉耳侧有湿润的气息拂过,接着唇上一软,苻离俯身吻住了她微微张开的唇瓣。   因被蒙住了眼睛,姜颜看不见苻离是何神情,所有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唇上,每一次舔舐和轻咬都比以往更能撩动心神。唇齿间残留着花茶的清香,所有要说的话语全变成了湿润的‘唔唔’声,连姜颜这种厚脸皮惯了的人听着,都觉得莫名羞耻。   但很快的,这股羞耻的感觉被抛诸脑后,余下的只有动情后的心慌意乱。   一吻绵长,苻离除了气息微乱,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可眼中的执念偏生又是那般深沉且疯狂。唇分后,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依旧覆在姜颜眼上,直到深吸一口气整理好神色,才缓缓将手拿开,露出姜颜水光盈盈的眉眼。   金色的阳光重新映入眼帘,姜颜被晃到。她本能地眯了眯眼,从铜镜中看到苻离抬起手背抵在唇上,似乎是为自己的情难自禁而懊恼,又似乎是在回味方才那个悠长的深吻。   姜颜嘴唇湿润发麻,心脏突突乱了节拍,憋笑憋了好一会儿才问:“突然亲我作甚?”   苻离回神,清了清嗓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她的头发,淡淡道:“是你引-诱的。”   空气中的旖旎并未散去,姜颜噗嗤一声道:“也不知是某人的定力太浅,还是我的本事太大,竟能三番五次让你失态。”   “不过是看在你是我未过门的女人的份上,让着你些。”虽说如此,苻离手中的动作还是停了下来,看着姜颜白里透红的耳尖道,“我有些后悔,许你三年了。”   他神情认真,嗓音带着些许情动的低哑,说不出的撩人。   姜颜转过身,正要开口,楼下的店小二却恰在此时送了饭食上来,叩门打破了屋内旖旎的气氛。   姜颜只好从苻离手中拿回梳子,将头发梳服贴了,用缎带在头顶扎了个简单的髻,皱皱鼻子起身道:“好香啊!我都许久不曾好好地吃上一顿了。”   话题被岔开,苻离只好收敛多余的情绪,起身坐在桌旁,先从汤罐中盛了半碗红枣猪肚汤放到姜颜面前,道:“你饿了一夜,先喝点汤暖腹。”   说起这个,姜颜倒想起一事来,“对了,还不知道这是哪儿呢。”   “荣昌楼。昨天你睡得太沉,只好先送你来这休息,谁知你一睡便是一整夜。”   “我睡得太沉,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姜颜抿下嘴里的汤,刻意压低声音问苻离道:“那,你怎么把我挪到房里来的?”   见苻离不语,她猜测,“背过来的,还是抱过来的?”   苻离顺手夹了个虾仁饺子塞在姜颜嘴里,试图堵住她喋喋不休的那张嘴。姜颜将鲜香无比的虾饺咽下,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昨晚睡哪儿?”   苻离抬眼,淡淡道:“你说呢?”   姜颜睡姿奇特,从没有哪一日醒来被子是规矩盖在身上的,今早醒来却是规规矩矩,想来也知道苻离应是在房中守了一夜。尽管心下明了,姜颜还是忍不住逗弄苻离,笑道:“亏岑司业一直夸你清高守礼呢,谁知你竟是这样的人。”   “我若是不守礼,你今晨起来就不是这番光景了。”苻离眼里蕴着淡淡的笑意,故作从容道,“好好吃饭。”   乡试放榜还需半月,姜颜也不去推测自己考得如何,只忘乎所以地放松了七八日。这日同苻离登高赏菊,他日又与他泛舟品蟹,虽嘴上不说,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若是殿试及第,这样清闲腻歪的日子便不复存在了。   若说唯一伤神的,便是阮知府接任礼部尚书,而阮玉却依旧昏迷不曾醒来,请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都不管用。   有时姜颜真怕,怕她像程温的妹妹一样,熬不到真凶伏法的那天……   八月底,江风微冷,画舫琵琶声悦耳,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菊花酒香。   若是往日,姜颜是不屑于去吃蟹的,拆蟹工作繁琐冗长不说,蟹肉还少,倒不如去买现成的蟹黄包划算。不过想想,秋日不吃蟹饮酒,总觉得少了几分风雅情趣,便约了苻离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吃新鲜捕来的大蟹。   一盘清蒸的大蟹,点缀着几朵紫菊,姜颜掰了半块蟹在嘴里吮着,眼巴巴看着苻离用‘蟹八件’将蟹腿、蟹身里的肉一点点搜罗出来,不禁佩服道:“我吃蟹都是囫囵吞枣,将蟹腿嚼吧嚼吧便吐了,可没你这样的耐心。”   说完,就见苻离放下拆蟹的银质小叉,取了湿棉布一根根拭净手指,这才将那堆满了蟹肉和黄的蟹壳推至姜颜面前,道:“若不是为了陪你,我也没耐心拆蟹。”   姜颜望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蟹肉,心中一暖,问道:“你不喜欢吃蟹?”   “从前不喜欢。”顿了顿,苻离斟了一杯酒饮尽,又道,“有你在,便也尚可。”   姜颜噗嗤一笑,坦然拿起那堆满了肉的蟹壳,淋上些许蘸料,道:“多谢多谢,我权当是你夸我了。”   两人插科打诨地闹着,吃完蟹已是申时,苻离还赶着回北镇抚司交接值夜,便先行送姜颜回国子监。   临别前,苻离对姜颜道:“放榜后,你再待在国子监多有不便,我为你在长安街旁寻了一处干净的房舍,年底过来你便可以搬进去。”   姜颜回忆了一番,“长安街……那不是你住的地方么?”   苻离倒是坦然,承认道:“与我隔街相望。”   “我说小苻大人,你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还有心思琢磨这些呢?”姜颜一想起将来两人隔街相望、毗邻而居的情景,就止不住好笑,捂着肚子道,“你买的房?”   “租赁。是我同僚的旧房,已经翻新过。”苻离道,“以后你殿试入仕,礼部自会分给你房舍,无需再买。”   也是,应天府的房舍价格很高,以苻离现在的境况不一定能买得起。   想了想,姜颜道:“来年我会自己寻去处,不用你费心。总是劳你做这做那的,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知道就好。”苻离望着她正色道,“欠下的,等你以后过了门再慢慢还。”   “你还是去准备你的聘礼罢。”姜颜乜了他一眼,转身朝国子监大门走去,优哉游哉道,“以后若我官衔在你之上,指不定是谁欠谁呢。”   身后,苻离抱刀而站,逆着午后的斜阳轻勾嘴角,笑意稍纵即逝。   姜颜穿着一袭杏色的束袖,身后红枫飘落如火,刚进门便见荀司业亲自端着茶托,从回廊另一端走来。   姜颜立刻站立一旁,笑着朝荀司业拱手问好:“荀司业!”   见姜颜归来,荀司业明显松了口气,朝她颔首,示意她过来,“姜颜,你来的正好。”   “什么事,荀司业?”   姜颜喜笑颜开地迎上来,荀司业却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声,将手中的茶托交给姜颜,道:“去博士厅罢,已有贵客等你多时。”   “等我?”姜颜不确定地问,“是谁家贵客?”   荀司业只是摆摆手,道:“你去了便知。”   什么人呐,如此神神秘秘的?不会是皇后娘娘来了罢?   姜颜满心疑惑,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托赶去博士厅,伸手叩了叩门。不多时,里面传来一个浑沉的嗓音:“进来。”   这个声音……   姜颜心下暗惊,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推开虚掩的门扉进去,果然在主座上见到了一身松青常服的苻首辅。   自苻离离家入了锦衣卫,姜颜与苻首辅便没了交集,此行他专门来见自己,姜颜一时拿不准是何意思。   心下思绪飞转,她面上倒是一派淡然,将茶托放至案几上,沏了茶,不疾不徐地朝上座的苻恪拱手行礼:“学生姜颜,见过首辅大人。”   “不必多礼。”苻首辅神情莫测,瞧不出喜怒,只朝旁边微抬下颌,沉沉道,“坐。”   姜颜并未落座,从容道:“学生不敢。”   苻首辅没说话。可即便是坐着,他依旧气势逼人,令人难以直视。   片刻,他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末,方缓缓道:“我听太子说,姜姑娘今年参加了乡试,想要做女子科考的第一人。”   只一句话,姜颜便知道他来这的目的了,不由攥紧五指道:“是。”   “那你可还记得,本朝新出律令,女子科考不得参政,不得与男性官员联姻?”   “记得。”   苻首辅啜了一口茶,颔首道:“当年先父为报恩,给你和离儿订下姻亲,我确有不满,却并未想过要退婚毁约。这两年来,你与离儿走到一起也实属不易,不过,你既是选择走上科举之路,想必已做出了取舍。”   姜颜道:“首辅大人不妨直说。”   “离儿虽违背家训做了一介武夫,但终归是我苻家子孙,家规先不说,他身为北镇抚司百户,乃是直接隶属圣上的锦衣卫,朝中的那些金科玉律他不得不从。”苻首辅放下茶盏,撑着扶手起身道,“既是如此,两家的婚约便算不得数。”   姜颜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首辅大人是要解了两家的婚约?”   苻首辅道:“非是我要解约,而是你已舍弃了离儿。姜颜,你若还打算继续科考,那半块玉便留不得。”   指尖碰到了腰间悬挂的残玉,她下意识攥住,掌心被玉的棱角硌得生疼,却恍若不察。片刻,她抬眸坚定道:“我与苻离约好了三年,这三年内我有一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三年之后无论成败,我都会回到她身边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   闻言,苻首辅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嘴角动了动,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他看着姜颜的时候,眼神平静且老辣,如同在看空气一般,一眼便能望到底。   “三年?呵,终究是年轻人,只凭着一腔热血做事。可这世上向来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朝堂就是一张网,你进的去,未必能出得来。”顿了顿,苻首辅道,“苻家一向安身立命,决不冒险。今日,你便在此做个抉择罢。”   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因为姜颜面对的不是苻离,而是他的父亲——那个为百官之首、德高望重的男人。   沉沉的目光落在身上,姜颜挺直背脊站立的每一刻,都像是过了百年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掌心用力,将青缨绳挂着的残玉从腰间拽了下来,随即缓步走到苻首辅面前,平静地摊开手。   掌心发红,有两道深深的印痕,上头躺着半块通透的残玉。   “这玉,是苻家长辈赠给姜家的,理应还给苻家长辈。”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笃定道,“今日还玉,只是了断上一辈的恩怨,但我决不放弃苻离,无论如何我都将心悦于他。即便没有了婚约,我也会靠自己的实力和他走到一起。”   “婚姻并非儿戏,须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了婚约信物,岂是你想走便能和他走到一起的?”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不能呢?三年而已,我会证明给您看。”说罢,她将残玉轻轻搁在一旁的案几上,再一拱手,转身离去。   恍神间,苻恪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清风傲骨的姜侍郎。   “姜颜,官场并非戏台,而是战场。”身后,苻恪的声音稳稳传来,带着几分告诫,“你好自为之。”   姜颜步伐稍顿,却没有回头。   九月初放榜,姜颜没有去看,省得挤破了脑袋。消息还是邬眠雪带回来的,这个将门虎女终于褪去了白兔似的伪装,步履生风,一把推开房门,将趴在书卷堆里打瞌睡的姜颜摇醒,大声笑道:“恭喜阿颜,乡试第二!”   姜颜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复又闭上,换了个方向继续睡,朦朦胧胧地想:原来只是第二啊……   连解元都算不上。   “阿颜!你中举啦听见没有!”邬眠雪无奈道,“快起来梳洗,报喜的官差就在路上了,还得准备些银两酬谢人家!”   姜颜不为所动。   邬眠雪叉腰看了她片刻,忽然道:“苻离在门外等你,约莫是来道喜……”   话还未说完,姜颜倏地坐直身子,两眼一亮道:“我出门一趟。”   “哎,阿颜!官差要来了!”   “你替我我应付一下罢,回来我再将喜钱还你!”   今日阳光出奇的灿烂,姜颜小跑出门,一路上遇见不少同窗和后辈朝她道喜,眼神颇为艳羡,看来大家都去看放榜了。姜颜胡乱点头回应,出了门,果见苻离一身百户武袍,手按绣春刀,正侧身同苻璟说些什么。   门口备了马车,他应是来得匆忙,连锦衣卫的官袍都没换掉,官帽压着眉峰,眼眸隐藏在檐下的阴影中,平添几分冷漠凌厉。见到姜颜前来,他神色微沉,对苻璟道:“你先下去。父亲那边,我会找机会说。”   苻璟道了声‘是’,又朝姜颜一拱手,笑道:“恭喜姐姐中举!”   姜颜笑眯眯点头,对苻璟道:“小璟,一起出去吃午饭?”   “我?”苻璟瞄了面色不善的兄长一眼,摇首道,“我还有功课要做,失陪!”说罢,转身快步走了。   “这小璟,跑这么快作甚?”   话音刚落,忽觉腕上一疼,苻离攥着她的手阴沉道:“你跟我来。”   “哎苻离,你轻点儿!”   姜颜被苻离拽上马车,才刚坐稳,便见苻离撩开车帘吩咐赶车的下属:“走!”   那名年轻的锦衣卫挠了挠头,小心问道:“那个大人,去哪儿?”   苻离冷冷道:“人少的去处,不要停!”   他的面色实在是说不上好,姜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低头揉着腕子缄默,又不住拿眼睛去瞄身侧之人。   下一刻,偷瞄的她被抓了个正着。   苻离双手搁在膝上,面色冷得能结霜,眸子里却蕴着怒火,问道:“玉呢?”   马车摇晃,姜颜看了他一会儿,才问道:“你都知道了?”   与此同时,坤宁宫内,皇后倚着案几端坐,精致的妆容难掩病态,接过太子递上来的名单看了看,目光在某个名字上久久停留,忽而一笑:“果然有她。”   想到了什么,她对坐在一旁的苻恪道:“苻卿,听闻老国公给令公子和姜颜指了婚事,既然姜颜选择科考,那这婚事是否……”   苻恪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悠悠起身,从袖中摸出半块残玉呈给一旁的宫女代为转交,这才沉声道:“臣蒙圣恩浩荡,有幸位列百官之首,自然当做表率、恪守朝纲。臣已告知宁阳县令,姜颜也归还了信物,苻、姜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   张皇后摇了摇头,道:“这丫头聪慧果敢,是个成大事的……可惜了,她原与令公子是一对璧人的。”   皇后虽这样说着,可面上却不见多少惋惜。   苻恪并不表态,只躬身道:“臣告退。”   皇后对太子道:“皇儿,送一送苻卿。”   朱文礼道了声‘是’,又转而对苻恪道:“先生请。”   不多时,朱文礼送客回来,见皇后依旧倚在案几上,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笑意,便道“   母后今日很开心?”   皇后回神,朝太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继而道:“姜颜此举,或许于我们而言恰是因祸得福。”   朱文礼撩起朱红描金的下摆,在皇后对面坐下,诚恳道:“儿臣愚钝。”   “你啊!知儿莫若母,你若真的愚钝,会那么痛快地为姜颜保荐?”皇后收拢名单卷轴,叹道,“薛、张二家沆瀣一气,怕是在朝中走不长远,姜颜入仕会为你带来新的人脉甚至是肱骨重臣。待你培植势力,有了心腹,朝中换一换血也未必是件坏事。”   朱文礼笑得温润憨厚,可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澈。   皇后又道:“再有,你已及冠成年,东宫也是时候需要一名女主人了。”   朱文礼一怔,垂首内敛道:“母后,儿臣没有心仪之人,不想……”   “皇家哪有什么真情?出身样貌皆不要紧,关键是够聪明,能助你坐稳江山才是正道。”说到此,皇后悠然道,“国子监十三个女孩儿大都指了婚事,唯有姜颜,本宫欣赏得很,却至今未动她……”   话说到此,弦外之音已是明了。   朱文礼并不见多高兴,只是笑着摇头:“母后,君不夺臣妻,姜颜不行。”   “以前的确不行,但她现在与苻家解了婚约,那便谁都可以追求她,包括太子。”皇后意味深长地说,“你一向仁厚,姜颜生性果敢,背后又有姜家和陆家,你们联手,朝堂内外必能激浊扬清。” 第60章   “这事我原本要同你说的, 但你好几日没有音讯, 我便想着下次见面再谈。”马车内, 姜颜歉疚道, “却不想, 你先一步知道了。”   马车摇晃, 苻离却坐得稳如磐石,连衣裳褶皱都不曾变动, 浑身上下透着寒意。见他不说话,姜颜又小声说了句, “反正,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   “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苻离凉凉一瞥, 望着姜颜几番深呼吸, 才冷声道,“你可知道那是我们的婚约?姜颜, 你心里……可曾有我?”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沉极低,还有一丝压抑的颤抖,落在姜颜耳中却如千斤重击。   “你这是什么话?”姜颜无法相信这般质问的话语竟是从苻离嘴中问出,一时心中酸涩, 苦笑道,“我从小随行自由, 自从与你在一起后, 你可曾见我多看别人一眼?我心里有没有你,你难道感受不到么?”   方才苻离问出那番话,心中便已隐隐有些后悔, 只是正在气头之上,又拉不下脸来道歉,便扭过头去道:“婚约你都可以随便舍去,还有什么是不能舍的?”   “你这话可冤枉死我了。那块玉定的是我与定国公长孙的婚,当初你不顾一切去了锦衣卫,险些丢了苻家大公子的身份,我也没怨你舍了我呀?”姜颜揉了揉鼻子,也扭过头去不看他,闷闷道,“对我而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玉,而是你。”   一句话足以令冰雪消融,苻离猛地转过头来,喉结几番滚动,嘴唇几番轻启,再开口时语气柔和了不少,“姜颜,你已经还了两次玉了,我心中难免多想。但你以后……以后涉及我俩的大事,你一定要先告知我再做决定,听见了么?”   马车不知道走到哪里了,隐约可以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热闹非凡,应是官差在挨个给乡试上榜的新举人们报喜,姜颜听了反倒空落落的,不觉得有多开心。   见姜颜不笑也不说话了,苻离心中一紧,耐不住沉默似的悄悄拉住姜颜搁在身侧的手,摩挲了一番,才示好般说,“只要你点点头,多久我都等你。”   姜颜这才斜过眼来看他,不点头也不摇头,手肘撑在车窗上坚定道:“那块玉,是你家长辈留下的,你爹要我便还他。从今往后,我会靠自己的努力和你走在一起,除非是你先放手。”   话刚说完,苻离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住,字字清晰道:“我说过,除非是我死,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放手。”   姜颜听着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心中的郁闷消散了不少,半晌才从他怀里挣开,“好热,你放开!我怎么觉得,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了呢。”   怀中一空,苻离垂下眼盖住失落,伸手拿出藏在衣襟中的半块残玉,“既是如此,我这玉也不要了,下次我再送你更好的信物。”说罢,他拢指用力,将那半块玉拽下来放置座位一旁。   姜颜哼道:“不必啦,你送我的玉簪我一直收着呢,权当做新的定情信物罢。”   “那你送我的护腕,我也要日日戴着。”苻离立即表态。   如同拨云见日,姜颜歪歪扭扭的坐着,笑道:“你说你这人,平日端庄稳重又运筹帷幄,怎么今天就这般耐不住气,还特地跑来找我兴师问罪……要知道,今日可是我中举的吉日呢。”   苻离道:“也只有遇见你的事,我才会乱了分寸。”   “狡辩。”姜颜眯着灵动的双眸,像一只慵懒的猫儿,“我们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睡也睡过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苻离避重就轻,“未曾睡过。”   “都同榻而眠了还未曾睡过?”姜颜故意道,“中秋那夜,也不知是谁在房中守了我一夜。”   伶牙俐齿!苻离恨不得现在就办了她,让她领教领教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睡过’。   可一见到她眼底掩饰颇深的疲色,又不太忍心。   “你多久不曾好好睡过了?”苻离问。   “就昨晚看书看得晚了些。”姜颜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想到什么,她又道,“其实我还玉,也是存了一点私心的。”   苻离疑惑看她。   “众人皆以为苻、姜二家划分了界限,这样才不至于影响你的前程,若万一哪天我真失败了,好歹还有你在。我们俩至少要有一人在朝堂上站稳脚,才有底气谈未来。”说到此,姜颜‘哎呀’叹了声,递给苻离一个哀怨的眼神,“你看,我心里一直有你的,事事为你着想。”   苻离被她逗乐了,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方才的气势汹汹全成了泡影,心中只留下如羽毛划过般的轻痒。他抚过姜颜松散的发髻,倾身要去亲吻她,却被姜颜伸手制止。   她说:“你今日对我生气了,剥夺亲吻权一日,以示惩戒。”   苻离不为所动,亲在了她横挡的指尖上。一场兴师问罪的风波,就这样悄然平息在指尖的亲吻里。   回到国子监,监中正热闹,门前栓着两匹系着红绸缎的大马,还有一应唢呐、锣鼓乐人,其中官差模样的一个中年男子正作揖同司业们说着什么,见姜颜回来,看热闹的学生们便争相道:“回来了回来了!新贵人来了!”   那官差愣了愣神,眨眨眼,又眨眨眼,似乎并未料到自己负责报喜的竟是一个女子。半晌,他狐疑道:“您就是应天府乡试第二名的新贵人……呃,姜颜?”   “正是。”姜颜略一拱手回礼。   官差回神,忙递过中举的报帖道:“恭喜恭喜!恭喜老爷……呃不,姑娘?”官差换了好几个称谓都不合适,只好讪笑道,“小人嘴拙,国子监中举二十三人,还是头一回见着女举人。”   说罢,他一扬手,示意身后的乐队:“锣鼓敲起来!恭贺国子学府二十三贵人高升!”   于是又是咚咚锵锵一阵喜乐奏响。姜颜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尤其是被人当稀罕物一般观看,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接了报帖,央求邬眠雪垫了几钱银子并铜钱散发给报喜的官差和乐师们,这才有机会从人群中转回房中,寻得片刻清净。   刚回房中喝了杯茶,又见嬷嬷匆匆来报:“姜姑娘,冯祭酒在博士厅等您。”   祭酒?   姜颜放下茶盏,道:“我这就去。”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喝了一杯茶,解了腹中饥渴,才往博士厅赶去。   冯祭酒穿着绯红色的官袍,乌纱官帽,胸襟上绣的云雁盘桓在云霄,栩栩如生。他示意姜颜免礼,这才负手而立,叹息着说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消息:“圣上知道了皇后和太子让女子参与科考的消息,大发雷霆。太子禁足,皇后脱簪请罪,怕是要闹一场风波了。”   噩耗来得突然,姜颜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皇上不是许久不曾理政了么?朝堂之事一直都是交给太子打理,皇后娘娘垂帘听政的,怎么今日突然……”   “不管现今朝政大权在谁的手里,天子依旧是天子,老虎病得再重,也是百兽之王啊!”冯祭酒徐徐道,“这事儿既然圣上插手了,则必有内情,你……万事小心。”   朝中微妙,姜颜并不是十分通透,便拱手躬身道:“请祭酒大人提点。”   “再有半个月便是‘鹿鸣宴’,由礼部主持宴请应天府中百名中举之人,以示皇恩浩荡。若本官没有猜错,圣上多半会移驾赴宴。以圣上现今的身体状况,一旦赴宴,十有**是为试探你而来。”   说到此,冯祭酒又是舒了口气,缓缓说道,“自古以来皆是男主外女主内,女子科考于圣上看来就是祸乱朝纲,只是有两位司业和太子为你作保,这才没有迁怒至你的身上。鹿鸣宴上,你一定要低调行事,切勿冒失激进,否则必将惹来杀身之祸。若你能平安度过鹿鸣宴,这为官之路也就成功一半了。”   姜颜忙道:“学生谨记。”再抬起头时,好兴致彻底没了,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沉重。   鹿鸣宴设于奉天殿,由尚宝司负责摆设百余张案几,另有教坊司乐师舞姬无数,宴席之上歌舞不断。   皇宫之内,殿宇巍峨,如高山叠嶂,金碧辉煌。姜颜束起长发,头戴大帽,身穿圆领大袖青袍,袍子上绣祥云暗纹,俨然就是一个容貌精致的少年郎。   这身衣裳是礼部嘱尚宝司统一发放给举人们的,姜颜是女子,不比男子的尺寸,故而临时定制,昨天才拿到手,今日一穿,倒也十分合身。   入了宫,随着小太监的指引进奉天殿,仙哥乐舞越发清晰,极目望去,殿里殿外来来往往的都是清丽宫娥,以及同穿圆领青袍、头戴大帽的举人们,有青春正盛的弱冠少年,也有须发花白的耄耋老者,唯独没有像姜颜这样的女子。   可惜邬眠雪落榜了,否则宴上还能找个伴。   说起作伴,魏惊鸿、程温和季悬也都中举了,方才还是一路同行而来,谁知入了宫那几人却不见了踪迹。想到此,姜颜穿梭在琼林御宴之中,一边同那些好奇的、探究的、审视的各类人拱手回礼,一边寻找魏惊鸿和程温的身影。   寻了许久未曾找到,过了殿前的藕池画桥,清丽的宫娥捧着瓜果来来往往,路过姜颜身边时,她们朝她身后之人略一屈膝:“百户大人。”   姜颜下意识回头,便见苻离领着一队锦衣卫巡视而来。说来也巧,在宴上都还能碰见他……   秋阳高照,桂子飘香,姜颜略一微笑,朝苻离拱手,苻离亦抱拳回礼。直起身时,苻离吩咐身后的下属:“把守四门,我稍后便来。”   锦衣卫们领命,按着刀朝左右二门行去。苻离这才板着一张脸,示意姜颜跟上来,声音却倒比面色要暖许多,问道:“迷路了?”   “不是,我在找魏惊鸿和程温。”姜颜隔着两步远的距离跟在苻离身后,悄声问,“你怎么会在此?”   “今天陛下会来赴宴,怕是冲着你来的。”接着,苻离朝文楼那边一抬下颌,道,“魏惊鸿和程温被太子诏去文楼,无暇顾及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姜颜笑了声,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问道:“你是担心我,特意请缨来此巡视的?”   苻离不置可否,只领着她穿过人群,在一张案几前站定。周围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他不好声张,压低嗓音道:“你坐在这,切莫乱说乱动。我会在奉天殿外守着,不要怕。”   姜颜笑着点头,心中浮云散尽,天光乍现,暖洋洋的一片。   苻离略一颔首,深深望了姜颜一眼,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他面色清冷,就像是随手帮助了一个迷路的少年举人一般,不曾露出丝毫的亲昵和破绽。   鹿鸣宴以鹿肉为主食,取‘高官厚禄’之意,以示天子惜才、前程似锦。姜颜身边坐的是个略显老态的黑瘦举人,约莫寒门出身,举止不太风雅,席间一直在不停地喝酒吃肉,塞得两颊鼓鼓,就差舔盘子了,吃喝完毕又同身侧的举人闲扯,张口闭口都是‘子曰’。同座之人不太理他,他便转过头来望向姜颜,试图同她搭话,可一见她细皮嫩肉像个姑娘家,这黑瘦举人又生出几分鄙夷来,冷哼一声就转过头去。   姜颜暗觉好笑,她都没嫌弃对方粗鲁,对方倒反嫌弃起她来了。   正想着,一名端着拂尘的老太监迈着碎步匆匆进门,拉长音调高声道:“圣上有旨——宣国子监举人,兖州姜颜偏殿觐见!”   心中一沉,该来的迟早会来。   姜颜放下手中的葡萄,一番深呼吸后起身出列,跪拜道:“学生领旨。”   歌舞声停,席间安静了片刻,接着如清水滴入油锅,窃窃私语道:“怎么像个女人?”   “我记得他,榜单第二!当时看他的名字就觉得是个姑娘!”   姜颜已无暇顾及他们议论了些什么,拢着袖子随同老太监而去。出门时,殿外候着的苻离抬眸望来,视线和姜颜有了短暂的相接。   姜颜不着痕迹地朝他点点头,继而转身,朝偏殿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有刀尖立于头顶,悬而不落。   老太监先行进门通报:“陛下,姜颜已候于偏殿外。”   一个沙哑浑浊的嗓音有气无力传来:“宣。”   姜颜拢袖进门,只见内侍肃然,宫娥娴静,珠宝和烛火将昏暗的厅堂照得十分敞亮。   抬眼望去,一身龙袍的老皇帝斜斜倚在龙椅上,眼角耷拉,面色枯黄瘦削,而皇后跪坐榻下,正拿了帕子给皇帝擦满额的虚汗。太子朱文礼、苻首辅及国子监祭酒冯九卿皆穿朝服立侍左右,苻恪和冯九卿都是老臣,面色颇为镇定,倒是朱文礼浓黑的眉眼中盛着些许担忧。   和奉天殿的热闹截然不同,偏殿冷清寂静,别说是大声说话了,连呼吸声都是放轻到了极致。姜颜双手交叠举于额前,行大礼跪拜道:“学生姜颜,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她以额触地,龙椅上的皇上却久久没有回应,直到姜颜的膝盖跪得酸麻,脸颊也一阵又一阵地充血,那个虚弱苍老的声音方再一次传来:“抬起头来。”   姜颜直起身,缓缓抬头,目光望向龙椅之上,却见一旁的皇后不住给自己使眼色。姜颜会意,庶人不能直视天子,便垂下眼以不变应万变。   “这张脸倒是个讨喜的,穿上这身青袍也有几分洒脱。”皇帝耷拉着眼皮,花白的短须微微抖动,干枯的嘴唇是常年服用丹药造成的紫红色,看上去颇为阴鸷。他似是身体不适,捶了捶膝盖道,“朕求仙问药的这些年,不理凡尘俗世,政务一向交给太子和内阁处理,皇后行教导之职,谁成想国体还未繁盛,倒动了老祖宗的规矩,给朕弄了一个女举人出来了。”   苻首辅悠悠拱手,沉声道:“是臣辜负了陛下厚望。但皇后选拔贵女入国子监修习,也是为稳住大明国脉着想。”   老皇帝摆摆手,如破旧的老水车般呼哧呼哧说道:“大明的国脉,什么时候需要女人来稳了?皇后想培养女子赐予重臣结亲,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厅中女子竟然穿上青袍中了举人,这,又作何解释?”   “陛下。”冯祭酒出列,拱手道,“姜颜的才学不在男子之下,当初也只有苻首辅家的大公子能与她一较高下,陛下一向主张不论出身、唯才是举,是臣等惜才,破格让姜颜参加科举。”   “当初李易安、鱼玄机亦是名噪一时的大才女,也不见得科举入仕哪。”   皇帝嗤笑了一声,“朕听闻,此女是太子和国子监司业们一同保荐参与乡试的,故而将其单独诏见来此,就是为了给诸位卿家和太子留个颜面。女子么,就应该安居后宅,朝堂之上男女同列,未免有悖人伦,致使阴阳失调。若有了一个女官,将来女子便无心相夫教子,整日想着效仿姜氏入主朝堂干政,朕的江山还能长久吗?”   见皇上一锤定音,科举之路眼看就要被堵死,姜颜心中一紧,定了定神道:“陛下……”   “皇上,臣妾有两句话要说。”皇后猝不及防的将姜颜的话压下去,跪拜在椅榻前。   皇上‘唔’了一声,道:“说。”   皇后悄悄递给姜颜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擅自言论,这才以额触地跪拜,柔声道:“允王定了襄城伯家的姻亲,可太子却还迟迟未曾婚配。本宫见姜颜聪慧机敏,参加科举未必是件坏事,将来入朝辅佐太子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后的意思,有意将此女许给太子?”   “以她的才学,并不会输于长孙皇后。”   闻言,姜颜猛地抬起头来,心中警铃大作,咬了咬牙,正要起身反驳,身旁的太子倒是有了动作,抢先出列道:“父皇,母后,儿臣与姜颜乃是惺惺相惜的至交好友,并无将其娶入东宫的心思!姜颜才华出众,一向是国子监魁首,若我为了一己之私折其羽翼、断其前程,未免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啊!”   太子一改往常的温和,话语铿锵有力,又回身看了姜颜一眼。   那一眼十分复杂,有不舍,有怜惜,还有几分看不透的情绪翻涌,最终又湮于一片沉默。他咽了咽嗓子,跪拜道,“何况,儿臣心中已有心仪之人,非是姜颜……”   “太子!”皇后语气带着明显的警告。   皇上叹了声,胸腔中迸出些许杂音,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疲乏道:“吵得朕头疼。既然你们都将此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不如让朕见识一番。”说罢,他一挥手,立即有老太监取了托盘,上放一个密封的锦囊,递给下头跪着的姜颜。   皇上像是累极了似的,眼皮一眨一眨,哑声道:“锦囊中有朕亲自题写的经义一句,一炷香的时间,命你做策论一篇。若是写不出来亦或是笔力不足,朕便摘了你举人的头衔,贬为奴籍。”   一炷香的时辰,只是平时考课策论的一半,皇上分明是在刁难她,让她知难而退……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姜颜双手接过,竭力让声音平稳道:“是。”   纸团上写的是《孟子》中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太监给她搬了书案和团蒲,姜颜便撩起下摆跪坐团蒲上,铺纸研墨。一炷香被点燃,每散发出来的一缕烟雾都像是催命符,姜颜提笔润墨,悬腕的时候才发现手指抖得厉害,众目睽睽,千钧一发,若说不紧张那必定是假的。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再睁眼时她落下第一笔。进入状态后,不觉时光飞逝,笔走龙蛇,写到一半方觉自己部分言论不妥:方才听皇上讲话,因是保守之人,文章中提到的变更官员核定等策论怕是会引起他的反感,有女子干政之嫌……   现在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脑袋。   姜颜鼻尖冒汗,抬头看了眼香炉中的熏香,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长度。思忖之下,她还是抬笔划去那一大段,整改思路重写。   下笔如飞,忽闻铜锣声响,太监唱喏道:“时辰到——”   姜颜搁笔,起身跪拜,退至一旁,看着老太监将她墨迹未干的卷子呈上去。她不动声色地将右臂背在身后,藏住了那只微微发抖的腕子。   殿内一时静得可闻落针。   太监秉烛,龙椅上的老皇帝伸出一双干瘦带斑的手,展开姜颜的卷子看了起来,耷拉着干枯的眼皮,看不出一点喜怒。半晌,他才将卷子随意丢在一旁,嗤了一声道:“可惜了,错投了女儿身。”   姜颜目光怔然,一时拿不准皇上这话是何意思,相反,朱文礼倒是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不少。   “姜颜,你听着,本朝不许女子为官这一条乃是铁律。”顿了顿,皇上又道,“可朕倒想看看,一介女流到底能走多远。前提是你要舍弃女儿身,以男装示人,过两年便隐姓埋名,由皇后为你指婚,安心嫁人罢。”   指婚?   姜颜忙跪拜道:“陛下,学生……”   一句话还未说完,皇后却及时打断她道:“姜颜,还不快谢恩?”   皇后皱着眉,连冯祭酒也轻轻朝她摇头,姜颜便知道皇上做此决定已是大让步,若再谈及儿女情长的事,怕是会惹得龙颜大怒。   “来日方长,陛下圣明。”一直沉默的苻首辅龙椅之上一躬身,目光却是望向姜颜,那句‘来日方长’显然是说给她听的。   苻首辅,这是在帮她?   心中的躁动压下,姜颜咬了咬牙,跪拜叩首:“学生必当谨遵教诲,叩谢皇上隆恩!”   虚惊一场,皇上身子疲乏,由太监搀扶着回了养心殿,冯祭酒和苻首辅也相继离开。姜颜跪拜送走众人,又朝皇后和太子一拜,起身欲走,却听见皇后沉沉唤道:“姜颜。”   这一场考课比以往任何异常都耗费心神,姜颜定了定神,回身朝皇后拱手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缓缓起身,凤冠霞帔,苍凉又美丽。她似是自嘲一笑,道:“我知道你在怨本宫,但本宫先是一个母亲,其次才是皇后,本宫所做的一切只为太子。”   “学生知道,也并未怨过娘娘。”自从阮玉一事,姜颜的确对皇后多有失望。剥开光鲜的外壳,露出血淋淋的真相,才发现曾经被她视作是光的尊贵女子,原来也有阴暗的一面……   但论及怨恨,却没这个必要。自始至终,姜颜都很感激皇后能给她入国子监的机会,能让她顺利参加科考……其实仔细想来,以皇后的权势,取消她的科举名额抑或是让她落榜,不过是易如反掌,可皇后却并未如此。   皇后凤眸中有血丝,说不出是风雨欲来的泪意还是疲态,她缓缓走到姜颜面前,望着她挺直跪拜的模样,俯身道:“方才你若是开口说了一句反驳皇上的话,你会死知不知道?我有意让你成为太子妃,既是在帮太子也是在帮你,你知不知道?”   “娘娘帮我是情分,不帮我是本分,在您这个位置上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学生心中感激,愿以一生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从此无论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我将永远忠诚于殿下,至于再多的,学生给不了。”姜颜抬眸,轻淡一笑,“我已有了相爱之人,若不能与他结为连理,我终身不嫁。” 第61章   姜颜出了偏殿, 抬眼便看见廊下立着一人, 正是一身绯红官袍的冯祭酒。   姜颜猜出冯祭酒应是在等她, 便快步向前,躬身道:“祭酒大人。”   “这一劫,你算是熬过了, 但这件事不会是波折的结束,而是开始。以后的路, 须得你自己去闯荡。”冯祭酒的目光落在虚无的远方,翘首道,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最勇敢的人未必会是最幸运的人……其实若你能等, 兴许太子即位后,阮玉之案会有转机。”   姜颜眸子清澈, 缓而坚定道:“祭酒大人,学生不希望有朝一日阮玉醒来, 等待她的仍然是真凶逍遥和流言蜚语。这世间藏污纳垢, 对女子和弱者有太多的偏见和不公,事到如今,我已不是为阮玉一人而奋斗。”   她心意已决, 冯祭酒遂不再多言, 只叹道:“首辅大人一句话,比皇后娘娘的一句话分量要重得多。他今日为你发言已是破例,这份恩情你要记得。”   姜颜点头:“学生必当铭记!”   正说着, 偏殿的大门打开,小太监引着朱文礼从殿内出来。见到二人还在廊下闲聊,朱文礼脚步顿了顿,朝冯祭酒点头致意,目光又落在姜颜身上。   冯祭酒会意,朝太子道:“殿下,臣还要主持鹿鸣宴,先行告退。”说罢,他一拱手,朝奉天殿行去。   姜颜怕苻离担心,也拱手欲走,谁知才刚转身便被太子唤住。朱文礼屏退左右内侍,和煦道:“可否借用些许时间,与姑娘一叙?”   姜颜回身,投去不解的目光。   朱文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边走边说。   长廊九曲八折,移步换景,阳光透过叶缝在阶前交映。姜颜跟在朱文礼身后半步,随他沿着曲折的长廊绕过殿宇,问道:“殿下所为何事?若学生能帮上忙,必当竭力。”   朱文礼回过神来,低低叹了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平放身前,儒雅道:“我十四岁那年是朝堂最动荡的时候,那时刘贵妃还未薨去,允王最得宠,母后为保我的地位夙夜难眠,想尽办法寻求母家和薛家的帮助。后来刘贵妃病逝,父皇长病不起,薛、张二家斡旋朝堂,父皇才迫于呼声诏立我为太子……”   听到这,姜颜心下明了,太子此番话多半是替皇后解释,便随性一笑道:“这天下之事,本就难以两全。我说过,我不怨恨娘娘,相反甚是感激她,也……感激殿下。”   闻言,朱文礼微微侧过脸颊,浓黑的眉目带着笑意,问道:“哦?感激我什么?”   “感激殿下‘君子有成人之美’,没有让我做东宫的金丝雀。”停顿了些许,姜颜又安慰他道,“天下好女子何止千万,殿下一定会娶到最好的太子妃。我很害怕被拘束,皇宫这么大,可不知为何,每次我走进来都觉得甚是逼仄。”   朱文礼认真倾听,闻言摇了摇头,忽然道:“其实,我说谎了。”   姜颜微微怔神,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说谎’是指何事,遂投去疑惑的一瞥。   朱文礼没有立刻解释,只是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刚入东宫时,苻首辅兼任太子太师,苻离是我的伴读。记得也是这么个阳光柔软的秋日,苻首辅讲解《诗经》,说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两句,你猜,苻离是如何质疑的?”   提及苻离,姜颜来了些许兴趣,脑中回想了一番两年多前苻离的模样,便噗嗤一笑,学着苻离冷傲的嗓音道:“有这个时间去取悦女人,倒不如练剑呢!”   朱文礼哈哈大笑,险些丢了东宫之主的礼仪,半晌才气喘吁吁道:“与你所言,一般无二!”   姜颜甚至能想象出苻首辅面色沉沉,苻离拒不认错的模样,嘴角也带了些许笑意,问道:“那殿下如何质疑?”   朱文礼自嘲一笑,“我啊,那时刚成为太子,年少轻狂,总觉得天下江山尽在我手。于是我便对苻首辅说,若我将来有了心悦之人,何须以钟鼓琴瑟劳师动众?倒不如下一道旨意,求娶进门即可,反正我是太子,太子的指令,天下莫敢不从!”   原来朱文礼以前是这样的少年么?姜颜忍不住道:“殿下一定被苻首辅罚了。”   “不错,那是我第一次挨戒尺。”说到少年时的傻事,朱文礼无奈摇头,“苻首辅说:天下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应该不劳而获,而是要不懈追求上下求索,女子如此,大道亦是如此。强取豪夺与禽兽无异,乃暴君所为,将来无论谁家女子、无论喜欢与否,都应以礼待之。这么多年过去了,苻首辅说的很多话我都已忘却,唯有这番教诲始终铭记于心。”   好像明白了什么,姜颜不由停住了脚步,望着这个青年宽阔孤寂的背影,半晌无言。   朱文礼也停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头来,叹息般道:“说实话,姜颜,我甚是喜欢你,也曾想过若你在身旁会是何情形,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们中间终究横着一个苻离……先生教导,我一日不敢忘;苻离为我挡过刀剑,我亦不能夺他之爱,所以你放心,我绝不会像薛睿那般下作。”   未料到如此,姜颜怔了许久,才挠着鬓角道:“姜颜何德何能,承蒙殿下厚爱。”   “今日一吐为快,让你笑话了。走出这段回廊,你便忘了罢。”正说着,不远处的画桥上隐隐传来了谈话声,朱文礼循声望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赏菊的是李沉露和薛晚晴,身旁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穿衮冕五章郡王服,眉峰如刀颇有戾气,一手端着个镂空骨雕蟋蟀盒子,一手揽着李沉露的腰肢,二人一同俯首看着桥上陈列的几坛金丝菊,姿态甚是亲密。   姜颜也顺着朱文礼的视线望去,轻声道:“那位,想必就是允王罢。”   “不错,正是二皇兄。”朱文礼似是想到了什么,浓黑的眉轻轻皱起,道,“你说,父皇此番亲自出马严查你科举之事,会否另有隐情?”   这么一说,姜颜倒有些警醒。莫非真是李沉露和允王在推波助澜?   花苑中的一行人并没有察觉到回廊拐角处有人,嬉闹着走远了。姜颜和朱文礼绕过拐角,刚穿过前庭的石阶,又见一人按刀迎了上来。   见到姜颜平安归来,苻离冰封的面色总算消融,只是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担忧,朝朱文礼抱拳道:“太子殿下。”   “行了,你我之间还讲究这些作甚?”朱文礼温雅地笑笑,朝一旁的姜颜使了个眼色,用轻松的语气对苻离道,“姜举人是我最器重的人才,就命你带她四处转转。记住,你可要替我护好她。”   周围礼部人员和宫婢内侍来往不断,有了太子这番话,两人私自相处游玩便是件合情合理的事。   苻离这才面色稍霁,立即领命:“是,臣遵命。”   姜颜跟在苻离身后,朝奉天门外走去,走了十余步,她停下脚步回首望去,太子已然伫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到她回头,朱文礼颇为讶异,笑着伸手朝她挥了挥,示意她快走。   瓦蓝的天空下,朱墙黛瓦,姜颜回身顿足,朝朱文礼拢袖长躬。   行礼毕,这才微微一笑,小跑着跟上按刀等候在前方的苻离。   “你没事罢?”无人的角落里,一棵虬曲的枣树盘旋遮盖,苻离将姜颜拉至大枣树后藏好,忍不住问道,“皇上可有为难你?”   “没事,全身而退。”姜颜毫不在意地笑笑,“只是皇上勒令我科考入朝皆要以男子的身份,以后怕是不能常做姑娘家打扮了。”   苻离显然不信,拧眉道:“就没有别的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姜颜想了想,又小声道:“两三年后,便由皇后娘娘做主赐婚……但是我同皇后娘娘说了,我只会嫁给你。”   似乎早料到如此,苻离握紧刀柄,眉间的阴影更浓了些,低声道:“此事不用你担忧,我自会解决。”   “好,正好我乐得清闲。”姜颜欣然应允,又道,“不过你也要小心,宫中的凶险,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我入宫年岁比你长,哪用你操心。”苻离极低地说了声,又垂眼沉沉地望着他,不甚愉悦道,“你与太子比肩而行,说了什么?”   ‘比肩而行’咬字极重,带着些许酸意。   姜颜忍不住笑道:“百户大人,我明明在他身后一步好么?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与他比肩而行啦?至于聊了什么,倒是说起太子殿下年少时由苻首辅讲解‘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事,当时某位不识好歹的伴读还质问苻首辅,说什么‘有这个时间去取悦女人,倒不如练剑!’”   说到此,姜颜抬眼望着苻离,啧啧笑道:“你听听这像什么话?也不知这位口气狂妄的少年郎是谁,总之,若他将来的女人得知自己还比不上一把冷冰冰的刀剑,定要伤神伤心了。”   苻离露出些许恼怒,扭过头道:“这是朱文礼胡诌出来的离间计,不可信。”   他恼羞成怒,姜颜偏要凑上去,故意拉长语调问:“当真如此?”   苻离抬手抵着鼻尖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你想去何处逛逛?”   “……”又来这招?   见姜颜但笑不语,苻离自作主张道:“可要去翰林院看看?”   翰林院是历代状元才子的汇集地,闻言,姜颜也顾不得打趣苻离了,笑吟吟说:“这次应天府乡试,我只考了第二呢,你就这么相信我会得殿试前三?”   “能和我一较高下的,必定状元之才。”苻离嘴角泛起一个矜贵浅淡的笑意,朝她抬了抬下颌道,“走。认识了路,也便于我以后来找你。”   两人从长安左门出,经过宗人府,右拐,便见一座静穆的殿宇,牌匾上书“翰林院”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姜颜伸手摸了摸门前的石兽,绕着高墙走了几丈远,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员来往的声音,皱了皱鼻子,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书墨香。   殿内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姜颜便在外墙和门口看了几圈,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人心潮澎湃。   这便是翰林院,国史之源,诏书起草处,亦是无数才子仕途的起点。   不知想到了什么,姜颜忽的回过头问苻离:“若是今日我未能全身而退,你会如何?”   苻离怀抱绣春刀倚墙站立,道:“动用一切关系,带你走。”   “若我将来落榜呢?”   “我便养你。”   姜颜心中一动,却仰首望着墙头横斜的枝丫道:“谁要你养?我若能被驯服,便不是姜颜了。”   空中几点鸟雀掠过,阳光正好,落在她纤细的身量上,映着红墙黛瓦,如同一幅明丽的画。   ……   许是会试临近,姜颜整日奔波于各位博士、司业之间,求学请教,作诗策论,回过神来时应天府已笼罩在一片隆冬的萧瑟中。   落叶已尽,枯枝横斜,姜颜手拿书卷敲着掌心,一袭素色的儒服飘飖蹁跹。刚从典籍楼出来,便在月洞门前撞见许久未见的魏惊鸿。   这人还是吊儿郎当的老样子,逢人三分笑意,手中折扇不离手,扇面上写着‘惊鸿踏雪’四字,竟是巧妙地将自己的名字和邬眠雪的名字融于其中。   “正找要你!”魏惊鸿弯着桃花眼倚在月洞门上,合拢纸扇直入主题,“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姜颜握着书卷,慢悠悠点评道:“许久不见,你这搭话的本事还是这般俗气,不见一点长进。”   “那就先说好消息罢。”魏惊鸿自顾自道,“听说苻离立功不少,明年有望升从五品副千户啦!”   这么快!   这几个月苻离到底做了什么?明年他也才及冠的年纪,竟能成为副千户?   真欣喜着,又见魏惊鸿抖开扇子,啧啧摇首道:“可惜花香百里便有狂蜂浪蝶,这坏消息么……”   姜颜懒得同他卖关子,道:“快说。”   “苻离少年英才,身上又没了婚约,兵部严侍郎闻风而动,有意献出自家小妹与之结秦晋之好。”   闻言,姜颜眼皮微颤,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   一切尽收眼底,魏惊鸿好整以暇,继续激她:“这都一个多月不见他了,你若再沉迷文墨冷落苻离,媒人就真上门为他说亲了!”   十一月初,朔望。   天有碎雪,呵气成冰,放眼望去,应天府的远山近水、楼台亭阁全成了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   茶舍临街的雅间内,小炉上热水沸腾,茶匙和茶包皆准备齐全,姜颜却无心理会,只专心致志地捧着手录的经义卷宗,时不时用朱笔在上头勾画圈点批注。   不多时,沉稳的脚步声靠近,继而一身青黛色武袍的苻离推门进来,解下积了薄雪的斗篷道:“久等了。”   姜颜穿着松青色袍子,跪坐在茶舍的案几后,‘唔’了一声当做回应,忙着批注勾画,没空理会他。   室内静谧,苻离挂好斗篷,在姜颜对面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坐了一会儿,他伸手捻起茶包至于紫砂壶中,沏了茶坐定,姜颜依旧垂着眼睛看书,如老僧入定,超脱世俗。   将茶盏推至姜颜面前,苻离忍不住问:“姜颜,你没有话要问我?”   姜颜眼也不抬,云淡风轻道:“问你什么?”   “魏惊鸿不曾告诉你?”苻离拧眉,暗自将‘办事不力’的魏某人剐了一千遍。   姜颜从书卷后抬起眼来,看到苻离冷着脸坐在对面,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搁笔搓了搓冻红的指尖,懒洋洋道,“如果你说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妹妹这事,我想,我知道了。” 第62章   暖室茶香四溢, 窗外可听见簌簌雪落的细微声响。苻离等了许久也不见姜颜的下文, 忍不住问道:“此事, 你如何看?”   雪日的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给姜颜的脸颊镀上冷玉一般的柔光,逐渐长开的眉目愈发清艳脱俗。她将指尖搓暖, 抿了口茶热身,又捧起书卷研读起来, 手撑在茶案上笑道:“我一不知晓那严家妹妹的容貌,二不知晓她的品性, 能有何看法?”   苻离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 道:“我并非是问你对她的看法。”   姜颜淡绯色的唇轻轻勾起,漫不经心道:“你年少有为, 文武双全,有那么一两家看上也实属正常……”   “姜颜!”苻离伸手, 以佩刀压住姜颜手中的书卷,试图将她的视线从书卷拉回到自己身上, “你就不怕别的姑娘把我骗走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 我信你呀!魏惊鸿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确略微吃惊,但还没到要找你兴师问罪的地步。你以前是万众瞩目的苻大公子, 那么多姑娘心仪你, 你都不曾动心,没理由如今有了心上人了还脚踩两只船,那不是你会做的事。”   姜颜想了会儿, 继而道,“而且,你若心中有我,天仙也骗不走你;你若心中无我,我也留不下你……既是如此,倒不如随缘。”   “这是什么歪理?”苻离不悦道,“你就不吃醋?”   “我又不是你,天天抱着醋坛生活!”姜颜低低一笑,跪坐着抻了个懒腰,“有时间来取悦你,还不如看书呢!”   这句话显然是在打趣苻离年少无知时说的那句‘有时间来取悦女人,倒不如练剑呢’。苻离面色一沉,偏生又奈何不了她,只低低道:“若不是吃醋,你今日约我来作甚?”   “你曲线救国,让魏惊鸿来激我不就是想见我么?”姜颜道,“你最近是怎么了,平时一月两月不见也不见你这般着急啊。”   “……”苻离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曲线救国’,只略一沉吟道,“九月二十八,我递了帖子入国子监,在上膳斋等了你许久。”   姜颜一愣,下意识问道:“有这事?”   然后才回想起来,那几日冯祭酒正为国子监中举的二十三人讲学,还搜罗了一车往年会试的卷宗来,命中举的学生七日内研读完毕并撰写策论,姜颜忙着解题对答,守门监丞递来的拜帖一律压在桌案下,不曾拆阅。   她只当那些拜帖是想要结识她的士子、贵女递来的,却不料其中有苻离……等等,九月二十八?   想起什么似的,姜颜猛地抬眼道:“那日是你的……”   “生辰。”苻离淡淡道,“我就是想见见你。”   苻离的话彻底印证了姜颜的猜想。她后知后觉地瞪大眼,面上的轻松闲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窘迫和慌乱,极慢极慢的‘啊’了一声,小声说:“我竟是……忘了。”   说罢,她猛地抬起书本捂住脸,只露出一双微红的耳朵,声音嗡嗡地传来,懊恼重复道:“我竟是忘了!”   往常她过生辰,苻离又是送梅花又是千里赶往兖州给她送簪子,而如今苻离十九岁生辰,她竟是溺在书海里全然忘却!   忘得一干二净!   见姜颜是真的懊恼自责,苻离的心又软了,目光也柔和些许,试图伸手将她捂住脸颊的手拉下来,装作大度的样子道:“你既然来此,我便原谅你了,反正重要的也不是什么生辰,就是想着见你一面。”   他这般说,姜颜更是过意不去,将手放下,露出一张捂得绯红的脸来,果断道:“不行,今日我给你补上生辰。”说罢,她拉着苻离的手腕起身,“走!”   苻离下意识拿了配刀起身,问:“去哪儿?”   “今日下雪,不知街上可否还有卖冰糖葫芦的。”姜颜舒展眉眼笑道,“若是没有,我就带你去上膳斋吃最新品的菜式。”   她这副模样,竟是一点女孩儿的羞涩都没有。苻离嘴角一扬,道:“我不吃糖葫芦,也不去上膳斋。”   “那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定当奉陪!”   “陪我去莫愁湖边赏雪罢。”苻离想了想道,“带上一坛好酒。”   “只是如此?”   “如此便可。”   姜颜心想,这个要求未免也太简单了些。但既然苻离提了,她必定满足,便道:“好罢,我们先去东街酒肆买酒……你想要什么酒?”   苻离道:“玉春露。”   姜颜将书卷收拾齐整包裹好,抱在怀中笑道:“你们江南人就是风雅,连酒水的名字都这么风雅。兖州盛产高粱酒,入喉如刀,入腹似火,下次带你尝尝!”   苻离拿起木架上的墨色斗篷给她裹上,闻言提醒道:“玉春露虽名字柔和,但后劲十足,不比你们的高粱酒差。”   姜颜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雪日极寒,行人寥寥,万籁俱静,湖边的厚雪上连脚印都甚为稀少,只有几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夫还在撑杆运货。   姜颜提着两小坛刚温过的玉露春,同苻离一起绕过莫愁湖的西北处葫芦口,从石桥上艰难行过。因天气太过寒冷,亭中空无一人,可望见湖面雾蒙蒙的冷气萦绕,满目银装素裹,唯有远处高楼的檐下能瞧见些许孤寂的暗青色,如淡墨留白的一幅水墨画。   寒风袭来,吹得满树的积雪簌簌落下,姜颜鼻尖微红,风中凌乱。   湖中来仪亭中的风实在是太大,坐在里头多半要受寒,苻离担心姜颜的身体,便临时折道租了一艘乌篷船,牵着姜颜的手将她引入船篷中。   两人也不划桨,只任凭渔船在湖中缓缓飘荡。篷中有小火炉,倒也还暖和,姜颜递给苻离一坛酒,问道:“听说你要升官儿啦?”   苻离放下佩刀随性而坐,平静道:“最终如何,须得明年考核功绩之后定论。”   “既是有这个风声,多半十拿九稳了。”姜颜与苻离一碰酒坛,笑吟吟道,“提前贺你升迁!”   “也贺你来年春闱高中,杏榜提名。”苻离回砰酒坛,拔去红布包裹的软木酒塞,仰首痛饮了一口。   其实姜颜很喜欢苻离饮酒的姿势,一身武袍英姿飒爽,仰首时下颌连着滚动的喉结形成诱人的曲线,像个浪荡江湖的年轻侠客,说不出的英气。姜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戏谑般道:“约莫是做官的原因,你近来说话越发好听。不过话说回来,按照你这般升迁的速度,兴许再过两年便能胜任镇抚使了。”   “现今官职还小,上头又知晓我与太子亲近,自然会升得快些。”苻离说不出是谦虚还是不甚在意,清冷道,“以后官职越大,便越难爬。”   姜颜饮了一口气,砸吧砸吧品味一番,眯着眼说:“这酒颇为甘甜。”   苻离见了,忙按住她灌酒的手道:“这酒后劲足,慢些喝。”   “放心,我酒量很好的。”姜颜颇为自信道,“以前和阿爹喝高粱酒,我也未曾输过。”   苻离将信将疑。   半个时辰后。   湖面几只水鸟飞过,簌簌的落雪声中,姜颜面色桃红,双目游离,眼尾一点艳色,一本正经地指着乌篷船外的湖面道:“苻离,这里面有鱼你知道么?”   苻离无言半晌,伸手去夺她的酒坛,平静道:“你醉了。”   姜颜死死地抱着酒坛,扭过身子道:“你不信,我这就跳下去给你捉两条。一条红烧,一条清蒸!”   苻离生怕这醉猫真会跳入冰冷刺骨的冬水中,忙倾身按住她道:“小船不稳,别乱来!”   “水中不只有鱼,还有月亮!”姜颜挣开苻离的手,执意起身,“我给你捞上来,送你做礼物如何?”   她说这话时,眼眸中满是意气风发的笑意,就像是天上星辰的光辉落在她的眼中。只需她用这样的眼睛望着,苻离哪里还顾得上天上的明月?   忽的船身一阵摇晃,姜颜本就醉软了身子,踉踉跄跄朝后仰去,苻离慌忙去扶,却被她带着朝前扑去,将姜颜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坚硬的胸膛与柔软的胸脯相抵,比陈酿的玉春露更为醉人。小船微晃中,苻离失神了一会儿,仿若整个应天府在他眼中消失匿迹,唯有一湖一舟,以及姜颜近在咫尺的脸……   姜颜被他压得难受,忍不住闷哼一声,伸手推了推他的肩道:“好……沉。”   模模糊糊的嗓音,像是半梦半醒的呓语。苻离回神,忙撑起手臂将她护在身下,哑声道:“你没事罢?”   暖炉里的炭火劈啪细响,两人的鼻尖相隔不过半尺,呼吸交缠,能闻到甘冽清淡的酒香。姜颜胸脯起伏,白皙的脸颊上浮着红晕,眼中也蒙了水雾,不似平日那般聪慧机灵,含糊道:“……还未捞到月亮,送你做礼物。”   她竟是还惦记着这事。   船身微晃,渐趋平稳,苻离抬手摸了摸姜颜的脸颊,眼波沉沉道:“我不要月亮,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说罢,他情难自禁,垂下头轻轻吻住了姜颜的唇。先是浅尝辄止的试探,逐渐加深,愈发浓烈   带着酒香的吻,炙热而绵长。兴许是被酒意搅乱了思绪,这个时候的姜颜比平日安静,也比平日更为热情。一吻毕,两人都有些燥热起来,气喘吁吁地望着彼此。   苻离那双看什么都不屑一顾的眸子彻底沉沦,只余下深邃的情意涌动。   姜颜躺在船舱硬实的木板上,眼尾上挑,抬起手,指腹轻轻碾过苻离的下颌线,笑着问道:“那严家妹妹与我相比,如何?”   她笑得狡黠,苻离一时看不出她是真醉还是假醉,只心神微动,一个多月以来的思念和空虚都在此刻填平,再无丁点失落或是遗憾。   “我不曾见过她。”苻离抓住姜颜乱抚的指尖,带着情动的低哑道,“我同他们说,我已私定终身。”   他的眼眸很深,望不到底似的,蕴着熟悉又陌生的占有欲。   “苻离,你是不是故意的?选了这么烈的酒,我都快看不清你的脸了……”话还未说完,苻离将她的手腕压在船板上,再次堵住了她的唇。   碎雪依旧,船只孤零零漂在湖心,成了银装素裹中的一个黑点。风鼓动船舱的棉布帘子,舱内却是一派温馨旖旎……   姜颜醒来的时候,入眼先是昏暗的船舱,继而才觉察出脑袋的钝痛昏沉。她撑着身子起身,身上盖着的斗篷便顺势滑下来,露出了齐整的衣衫。   因为醉酒,姜颜依稀记得些许旖旎暧昧的画面,断断续续的,但足以令她面红心跳。若是平时她也不介意同苻离亲近一番的,可是这光天化日湖心之中亲亲吻吻、搂搂抱抱,总归过于放荡。   想到此,她深呼吸定了定神,这才捧着斗篷弯腰站起,掀开蓝花布帘一看,只见月上中天,梅花雪月,湖心冰雪清冷,船头一袭武袍的少年背对着她盘腿而坐,望着粼粼冒着寒气的墨蓝色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冷光将苻离的身姿定格成一道镶着银边的暗影。听到身后的动静,他骤然回首,目光在见到姜颜的一瞬柔和下来,轻声道:“醒了?”   “都这个时辰了?”姜颜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两腿如煮熟的面条一般无力,摇摇晃晃道,“百户大人可有趁我醉酒,对我图谋不轨?”   苻离低低一笑,清高道:“你也太抬举自己了,你身上有何可图的?”   “哎呀,也不知是谁趁我醉酒这样那样的,还说我就是他最好的礼物呢!”   姜颜毫不留情地戳破苻离高傲的伪装,露出里头柔软温暖的内里。苻离没想到她还记得,不由耳尖一烫,惩戒似的伸手将她拽入怀里,警告道:“当心我今晚就‘图’了你。”   酒醒了,脸皮也厚回来了,姜颜才不怕他的威胁,反而顺杆爬上靠在他肩上,闭目哼道:“别乱动,我头晕。”   苻离将她怀中的斗篷抽出来,重新裹在她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打破雪夜泛舟的静谧,问:“何时回兖州?”   “约莫十二月初十。”姜颜道,“来年三月初就要会试,二月份须得赶回应天府准备,故而会归乡得早些。”   苻离‘嗯’了一声,道:“我送你。”   今年阮玉的阿爹来京做了尚书,姜颜便找不到相伴归乡之人了。姜颜知道苻离是担心自己一个人路上出了差池,心中感动,笑着说:“你那么忙就不要跑这一趟了。阿爹派了管家来接我,不会有事,倒是你,今年回家过个年罢?顺便替我捎份礼给你爹,上次在宫里面圣,还未谢过他的恩情呢。”   苻离却道:“就这么定了。十日假期,我送你到兖州境内,便赶回应天府过年。”   见他执意如此,姜颜只得叹了声道:“好罢。就送到兖州境内,否则你这十日假期还不够来回折腾的。”   十二月初,姜颜去尚书府见了阮玉。   她依旧没醒,瘦了许多,露在袖子外的手腕都能看到青色的筋脉和突出的腕骨。这数月,每当姜颜觉得读书枯燥劳累之时,她总要来见见阮玉,只要一看到好友曾经姿容绝色、如今却消瘦颓靡的面颊,她便能重新积攒勇气迎风踏浪,面对每一个挑灯夜读、冥思苦想的漫漫长夜……   不过听赵嬷嬷和婢女们说,近日给她擦拭身子,偶尔能见她的手指有动静了。还记得大夫说过,若阮玉身体能有细微反应了,便离苏醒不远了。   姜颜听了也欣喜,取了篦子坐在床边,细致耐心地给她梳起头发来。   阮玉的头发浓黑漂亮,将来若嫁做人妇,绾起发髻定是如云堆砌般漂亮,不知要艳羡多少妇人。可惜,谢家虽成了阮家阿爹的下属,却也不愿意娶一个瘫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姑娘进门,几番上门试探,颇有退婚之意,所有人都知道谢侍郎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开口。   阮家阿爹自然也知道,所以主动退了婚。   虽说姜颜不满阮家阿爹踩着女儿的冤屈上位、为求自保息事宁人,但他做主退了谢家姻亲这一事,她却要拍案叫好。   终有一日阮玉醒来,真凶伏法,阴霾散尽,她会遇见真正珍惜她的人。   从阮玉房中出来,姜颜在中庭遇见了阮家阿爹——如今的礼部尚书,阮绍。   阴沉的天空逼仄,这个身形略微发福的高大男子转过身来,望着姜颜许久,才道:“玉儿会记得你的情义,但我想,她并不希望你用生命去为她冒险。姜颜,到此为止罢,朝堂里那些根深蒂固的腐朽黑暗,并不是你一个女子能改变的。”   隆冬萧瑟,姜颜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如果我不帮她,谁会帮她呢?您会吗?” 第63章   “‘公道’二字, 难于登天。我当初不过一介知府, 又远在兖州, 便是有心彻查此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皇后娘娘和太子贤德,并不代表薛家光明磊落, 姜颜,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入京告御状的人死于途中么?”   阮绍眼中蕴着淡淡的哀戚, 负手叹道,“更遑论, 阮府中还有妻子老幼十数人。”不是没想过讨回公道, 只是望着妻儿们担忧害怕的眼睛,他便没了面对明枪暗箭的勇气。   姜颜垂下眼没说话, 一袭青衣在萧瑟的凛凛寒风中飘飖。   “我明白,这些话说多了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可这终究是阮家的事,你又何必淌这趟浑水?”阮绍道, “你对玉儿的恩情, 阮家没齿难忘。姜颜,听伯父一句劝,万事平安活着方为正道。”   “可是若我为求自保而不入世、不作为, 一辈子龟缩不前, 那我的人生与死水何异?记得《秦律》有言,‘歹人当街行凶,百步之内, 见死不救者,当同罪重罚’……千年前的秦朝尚且能重罚为非作歹和见死不救者,没想到千年之后的大明,知府之女被人诓骗羞辱,坠楼重伤,大多知情人最先想到的却是缄默自保、纵容真凶。”   姜颜气定神闲地说完,眼神却不似面色平静,泛着些许湿凉,一字一句道:“若当今昏昏浊世暗无天日,我偏要看日月东升雄鸡唱晓。伯父怕明枪暗箭,我不怕。”   说罢,她深深一揖,朝大门走去。   “姜颜,鹿鸣宴不过是陛下给你的一个警示!”阮绍匆匆向前两步,唤道,“你知道那日是谁往返奔波、费尽口舌请得冯祭酒和苻首辅出面坐镇,你才能如此平安地度过此劫么?”   姜颜脚步一顿,猛然回身道:“您说什么?”   “如果无人默默相助,你以为自己能走多远?姜颜,伯父并非在危言耸听,只是希望你多想想你的爹娘,也多想想为你奔波护航的苻家大公子。”说到此,阮绍长叹一声,沉重道,“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你平安活着更重要……我也不想玉儿醒来后,会失去她最好的朋友。”   阮绍一番言辞恳切,无奈和愧疚溢于言表,姜颜知道他说这些,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平安又平庸地活下去……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觉今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冷到泪水冻结在眼中,负重前行,步履维艰。   十二月初二,允王府大婚,迎娶的是襄城伯家的娇娇李沉露。   这李沉露是庶出,按礼是上不了皇家玉牒成不了王妃的,奈何她在国子监修学镀金,身价上涨,又加之她巴结上了臭名昭著却权势根深的薛家,竟将允王这个不学无术的废物郡王吃得死死的,娶入府中为妃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允王府里,新婚的红绸带和灯笼还未撤去,满目亮堂的嫣红与李沉露唇上的胭脂相互映衬,更显得她肤白细腻、面色带艳,乍看之下与国子监那个整日跟在薛晚晴身边、不起眼的女学生判若两人,仿佛含苞待放的白莲徐徐绽放,露出了里头妖冶带毒的内里。   面前的一排侍婢捧着十二只首饰盒,每一盒都是珠光宝气精巧无比的样式。李沉露从水红的大袖中伸出一只白若霜雪的手来,细细抚过每一只盒子,终是挑了一支颜色鲜丽的金镶猫眼点翠簪,斜斜插在发髻上。   刚拢好鬓角,便见允王朱文煜端着宝贝蟋蟀盒子优哉游哉进门。他伸手赶走侍女,便没骨头似的俯身靠在李沉露肩上,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命她转过脸来,刻薄的嘴唇一勾,唤了声“爱妃”,轻佻垂首去咬她的嘴唇。   朱文煜性子贪玩暴戾,做事也不分轻重,捏得李沉露下颌生疼,她却还要装出最柔媚的笑来,轻轻别过头道:“王爷一大早抛下妾身,去了何处?”   没亲到芳泽,朱文煜略微不满,但一回想李沉露娇软的滋味便消了怨气,兴致勃勃道:“薛世子给本王送了只大蛐蛐来,唤做‘将军’。”说罢,他揭开蟋蟀盒子,宝贝似的递到李沉露面前道,“你看!咬死了我豢养的好几只蛐蛐儿呢,凶猛得很!”   李沉露依旧笑得娇媚,佯做惊呼,顺势夸了几句,直哄得朱文煜飘飘然似做神仙。   见朱文煜高兴,李沉露温顺地将头靠在他怀中,问道:“昨日听王爷说,父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昨天入宫时遇见太医院院使,他亲口所说父皇身体已被丹药掏空,骨髓里都浸着朱砂毒,怕是不能长久啦。”朱文煜说这话时轻描淡写,不见得丝毫悲伤,没心没肺的笑着,“父皇这般作践自己,倒是便宜了朱文礼。我这个太子皇弟,端着一副假清高的模样,指不定登基后如何打压本王呢。”   李沉露心中飞速盘算,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色,拉住朱文煜的手试探道:“太子眼中一向容不得沙子,又与王爷不亲近,将来若真是他上位,王爷怕真讨不到好处呢。何况,王爷才是父皇心中最疼爱的皇子,又年长于太子,要说立储也该立王爷才对……”   朱文煜的母亲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故而他原本是皇上立储的第一人选,谁知贵妃前几年香消玉殒,朝中一派‘立嫡不立长’的呼声,朱文煜败下阵来本就心生不满,现在李沉露这么一说,更是激起了他心里的怨愤……   遂冷声道:“若不是皇后是他的母亲,算嫡出,太子之位早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见目的达到,李沉露红唇一勾,游说道:“多少新君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除去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手足兄弟……王爷想要自保,便须得先发制人。”   “可老三已经是太子了,如何先发制人?”   “皇上病重,太子和皇后又忙着揽权专政,王爷何不趁此机会时常入宫侍奉汤药,做一回孝子呢?”   见朱文煜一脸不解,李沉露又耐着性子解释道:“遥想曹魏之时,一代枭雄曹孟德偏爱曹植,不喜曹丕,却最终舍曹植而将王位传给了曹丕……王爷可知为何?”   朱文煜拧眉想了想,很快没了耐性,一挥衣袖道:“本王懒得想,爱妃直说便是!”   “有史曾言:曹孟德出兵,二子前来相送,其中曹植大展才华作诗一手,引得众人拍手叫好,曹孟德却不为所动;而曹丕呢,只是流着泪再三相送,令孟德感动不已,认为此子大有孝心,遂对他刮目相看。”   李沉露来回抚着朱文煜的胸膛,娇滴滴道,“父皇多疑,与孟德无异。如今他孤身躺在病榻上,最需要的便是他人的关怀和陪伴,可皇后和太子忙于政务,根本无暇顾及他老人家,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自己尚且在位,却被自己的儿子和皇后架空皇权。父皇虽消极避世,嘴上不说,但心中未必没有想法,若王爷趁此机会表一表孝心,父皇两相比较,时局翻转也未可知。”   闻言,朱文煜狐疑道:“爱妃此计,当真可行?本王看父皇倒是挺偏爱纵容老三的,上次咱们在父皇面前揭露皇后干政、让女学生参加科举那事……闹得轰轰烈烈的,不也不了了之了?皇后依旧是皇后,老三依旧是太子,女学生的案子都没有扳倒老三,没理由侍奉几天汤药就成功了啊!”   李沉露吊着眉梢道:“王爷以为,父皇放纵皇后是在宠爱她么?不,是毁灭她。姜颜的敌人是薛家,她此番不顾一切参加科举也是为了让薛世子血债血偿……”   闻此,朱文煜立即满身杀气道:“这个姜颜要害薛睿?不如本王派几个高手去将她暗杀了,这样薛家就欠本王一个恩情,将来定会站在本王这边!”   “王爷莫急,姜颜现在可不能死。”   “为何?”   “等到姜颜科举成功,在朝中激起腥风血雨,就是皇后太子深陷囹圄之时。毕竟姜颜可是由太子一手保荐的,她祸乱朝纲,太子也逃不了。”说到此,李沉露幽幽一笑,“姜颜若复仇成功,薛世子受难,王爷再趁此机会帮薛家一把,替平津侯保住香火,薛家定会对王爷感激涕零,从而言听计从……这样既将太子拉下马又收拢了薛家,王爷也在父皇面前博取了好感,岂非一箭三雕?”   朱文煜恍然,连心爱的蟋蟀盒子都扔到了一边,阴鸷笑道:“爱妃果然妙计!倒比本王府上养的那群废物好上太多!”说罢,他俯首狠狠咬上李沉露殷红似血的唇瓣,眸中满是势在必得的阴狠。   应天府上空云墨低垂,萧瑟冷寂,似是风雪又来。   十二月初十,苻离执意调了假期,亲自护送姜颜回兖州。   一行人依旧走水路北上,年关时分,诸多漂流在外的游子归乡,客船中满满当当都是人,甚至船楼过道上都打了许多地铺,连个落脚的都无。还好苻离提早做了准备,托人定好两间船中的厢房。   原本是要订三间的,姜颜、苻离和姜知县派来接人的李管事各一间,但船楼只余两间空房,还是比平日多花了两倍的价钱才勉强留出来的。实在没法子,苻离只好送姜颜回二楼客房,对她道:“你单独一间,我与李管事一间。”   姜颜看了看房中那张三尺来宽的小床,担忧道:“床这么窄,你们两个大男人挤得下么?”   苻离将姜颜的包裹行礼安置在客房角落,淡淡道:“我自有办法。倒是你哈欠不断,可是昨晚又挑灯夜读了?”   “没有,就是想着今天启程回家了,兴奋了些,故而不曾睡安稳。”   “你再休息会儿,一个时辰后我叫你起来用晚膳。”   姜颜的确累了,便脱了鞋子,合衣躺在厢房的小床上,侧身望着床前垂下的纱帘,又隔着纱帘打探苻离笔直端坐的身躯,忍不住问道:“苻离,鹿鸣宴之前,你是否去找冯祭酒和你爹了?”   纱帘外,苻离的身体僵了僵,不自然道:“我找他们作甚。”   姜颜猜到内情,垂下眼笑笑道:“没什么,我随口一问。”   过了一会儿,苻离道:“苻家本就欠姜家一个恩情,婚约虽没了,但恩情还在,我爹帮你是情理之中。”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   姜颜没有拆穿他,长长‘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困倦的沙哑,问:“苻离,我执意参加科考是否会让你觉得两难?”   帘外之人几乎立刻反驳:“为何这么想?”   过了许久,姜颜疲倦的嗓音才有一搭没一搭传来,“我就是觉得,自己好像从未顾及过你和阿爹阿娘的看法,总是在一意孤行。”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尽胡思乱想。”   “……”   又过了许久,姜颜模模糊糊地说:“我不想连累你……要不,在我成功之前,你我暂时分开,疏远些罢。”   “姜颜!”一提到要分开,苻离隐隐有了怒意,倏地起身撩开纱帘道,“你再……”   继而一怔,姜颜竟是歪在小床上睡着了,眼底一圈淡淡的疲色,也不知刚才那番话是真心还是呓语。   苻离憋着一股火发不出,想要摇醒姜颜问一问她方才那话是何意,然而手落在她肩上,顿了顿,终是不忍,改为轻手轻脚地给她盖好被褥。   半个时辰后,睡醒的姜颜在被窝中抻了个懒腰,刚睁开眼,就见一脸寒意的苻离俯身亲下来,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一咬,末了还要抬起手指一抹唇上的水渍,冷冷道:“什么疏远分开,想都别想?”   姜颜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半睡半醒间说了什么了,猝不及防被他一咬,登时一脸茫然。反应过来后,她顶着松散凌乱的发髻起身,将被褥一股脑盖在苻离头上,怒道:“好好的你咬我作甚!”   被褥中,苻离的身体隆起一团,只是阴恻恻的嗤笑。   约莫是下午小睡了片刻,到了夜里姜颜反倒越发精神,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也未曾睡着。加之客船微晃,摇得人头晕,她索性借着油灯的微光披衣下床,打开窗户看看江上夜景。   客房的窗子正对着回廊外的雕栏,船上灯笼微黄,光芒如金粉般洒落,照亮了抱着佩刀倚坐在雕栏上的武袍少年,如一道突兀的剪影。   姜颜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苻离。   这么晚了,江风又十分凄寒,他不回房睡觉,坐在回廊栏杆上作甚?   苻离似是靠着红漆柱子睡着了,听到开窗的动静,他才警觉睁眼,锐利如刀的目光在见到姜颜面容的瞬间柔和下来。此时,微黄的火光和寒江月影将他轮廓日益分明的脸颊映成一明一暗的两边,既柔和又清冷,说不出的动人。   他将长腿从雕栏上放下,拿着佩刀站直身子,问道:“晕船了?包裹里有药丸,难受便含上两颗。”   他竟是还记得自己晕船的毛病……   心里一暖,姜颜摇了摇头,问:“你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么?”   想来也是,苻离这样出身的人,高傲贵气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又怎会和另一个男子挤在三尺宽的小床上睡觉?   想到此,姜颜觉得倒是自己思虑不周了,下意识脱口而出道:“睡外面会风寒,要不……你进来这房间睡罢?”   苻离直直地望向她。   姜颜干咳一声,想了想道:“反正也找不到其他的客房了,只是同样要和我挤一屋,不知小苻大人是否愿意?”   “也好。”苻离不假思索,单手撑着窗沿一跃,轻轻松松地从回廊翻入姜颜的房中。   姜颜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笑着打趣道:“君子不做逾墙之事。”   苻离装作没听见,迅速将手中的佩刀放置在案几上,随即解下披风、脱下外袍搁在一旁,旋身往床榻走去。   姜颜仅存的一点睡意都被笑飞了,她向前拉住苻离的手腕,故意逗他道:“你睡椅子,我睡床!”   苻离轻松回攥住姜颜的手掌,坐在床榻上用力一拉,将她整个人拉在自己怀中禁锢住,低声道:“你睡床,我睡……”   一个“你”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姜颜缓缓地眯起了眼睛,苻离很识时务地止住了话题,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上来。”   姜颜没动,只抱臂冷笑道:“小苻大人入锦衣卫一年有余,长本事啦!跟那群糙汉混了这么久,竟也学了一身痞气。”   “我并未说什么不雅之词。”苻离抵死不承认,深邃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姜颜,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愉悦,“还是,你希望我说什么?”   姜颜乜了他一眼,没有接话茬,自顾自越过他在床榻里侧躺下,盖住被褥,留了一半给苻离,低声道:“我可是良家女,你莫要乱来。”   床榻太小,姜颜努力侧着身子,想留出些许位置给苻离,可挤出来的位置依旧不够苻离躺下,只好作罢。苻离静静地看着她折腾,看够了才制止道:“我坐在榻边陪你,不上来,你睡便是。”   这人原是在逗自己呢?   听他这么说,姜颜便也不客气了,大大方方占据了整张床,舒服地喟叹一声,闭上眼片刻,复又睁开,正对上苻离深沉的视线。   心神一动。   想了想,姜颜又爬起来在床尾处寻了一张毛毯,丢给苻离道:“盖着,别冻着了。”说完,复又躺下,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   兴许是有苻离在旁边,船只的摇晃也不那么令人厌烦了,不稍片刻就有了困意。   正迷迷糊糊,忽听见苻离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与我分开,知道么?”   姜颜正游走于梦境间,下意识睁眼道:“……什么分开?”   “没什么。”床边人的语气柔缓了些,低沉道,“睡罢。” 第64章   回到宁阳县, 自然又是一番争辩驳论。   姜知县和知县夫人一向支持姜颜的喜好和决定, 但对于来年三月的会试,夫妻俩却不似平常那般笑着鼓励她,厅中也少了几分欢快,连曹婶进屋泡茶都屏气敛声的, 不敢稍稍迈大步子。   “直到报喜的文书送到宁阳县衙,我和你娘才知晓你竟是参加了乡试。”姜知县若有所思地端着茶盏,用盖子轻轻拨弄着茶末, 沉思道, “阮家玉娘子的事,我们也略有耳闻, 也知你心中痛楚, 却万万不曾想到你会为了给她而铤而走险, 决意踏入仕途……”   “阿爹,我原写了家书的,兴许是路途遥远在路上遗失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可能瞒着您。”姜颜望着对面坐着的爹娘,低声道,“您们是没有见到阿玉现在的样子,瘦得连我都快认不出她来了。她出事前两日还说, 待她学成归来,会回兖州为阮伯父排忧解难,会嫁入谢家与我同城为伴……可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被奸人迫害, 以致坠楼重伤,她失去了她的未来、她的夫君、她的志向,终日昏迷在榻只能靠着汤药维持性命,就像是……就像是那时我们一同去送过殡的程家姑娘。”   说到此,姜颜的眼睛有了些许湿意,艰涩道:“阮伯父瞻前顾后,选择了忍气吞声,他说此事与我无关,不该由我强出头。可是阿爹,我若选择沉默,又与帮凶何异?无端的缄默只会只会滋生邪气、侵蚀国本,这些道理不正是阿爹您教会我的么?”   她字字珠玑,姜夫人只轻轻喟叹一声,道:“我儿,你爹并非在阻拦你,而是怕姜家势单力薄护不住你。”   “不错。”姜知县颔首,“阿颜,一旦你入了朝堂,你的事便不再是你一人之事。你要做古往今来第一人,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行差踏错则满盘皆输。为父希望你做任何决策之前都能考虑好一切后果,推演出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谨慎又谨慎,切勿冒险激进,只有你有了万全之策,为父才能放心让你前行。”   “阿爹……”   “莫要多说,这五日你哪里也不能去。”姜知县抬手示意道,“在你房中的书案上有我留下的七个锦囊,每个锦囊中都是我所能预测到的波折坎坷,你若能于五日之内逐个击破,解出应对之策,我便由着你闯荡。”   别说是七个锦囊,便是七十个姜颜也得解。   姜颜不假思索:“好,一言为定。”   说罢,她急切起身,匆匆朝厢房奔去。刚夸出门,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快步走到爹娘面前,张开双臂搂住他们的肩道,“多谢阿爹阿娘!”   回到屋内,案几上果然摆着一排绣着各色花鸟图案的松青色小布袋,姜颜坐在书案边,伸手拆开第一个锦囊,得到一张两尺宽的纸笺,上书两行蝇头小楷:【汝入翰林院为刀笔吏,无实权,朝中何人能拉拢动用?若败,如何自保?】   又拆一个锦囊,上书:【敌方反咬,御前进献谗言,朝堂之上弹劾汝为‘女祸’,殃及太子及至亲,又该如何置之?】   第三张:【鸿鹄盘旋天际,森森然良木多矣,如何择贤主从之,又能避结党营私之嫌?】   光是拆了三个锦囊,姜颜便感到后背一阵凉意。   宦海沉浮,这是一个她所从未触及过的复杂世界。姜颜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将所有锦囊拆毕,继而拿起一张自认为最简单的开始思索对策。   五日的时光不过眨眼一瞬,姜颜足不出户,除了让曹婶送些吃食进门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见,连姜知县也不知她在里头的状况如何。   到了第五日清晨还不见屋内动静,姜夫人有些着急了,在厅中坐立不安,时不时朝门外张望,忧心道:“这些时日不见,也不知阿颜境况如何。夫君出的那些题,可否太过刁难?”   姜知县单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捧着书卷品读,摇首笑道:“并非刁难,而是在帮她。”   “夫君何意?”   “我所罗列的每一条,十有**都是她今后可能遇到的难题,若阿颜能解出,我自然放心。若解不出,我也会为她提点释疑,娘子只需安心静候便可。”   闻言,姜夫人便坐回椅子上摆弄绸扇的面料。片刻,她终是不放心,斟酌道:“我见时辰也差不多了,阿颜还未出来,想必是倔劲儿又犯了,还是去瞧瞧她罢。”   姜知县宠妻如命,自然不敢拂了妻子的意,便放下书卷道:“好罢,我陪娘子一同前去。”   夫妻二人并肩穿过中庭,来到后院,在姜颜的厢房前站定。曹婶正盛了粥水面食等早膳送来,见到家主和主母,便略一屈膝,压低声音道:“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整天咬着笔杆,脸都尖了一圈儿。”   闻言,姜夫人更是担心,忙伸手推开了房门。见到屋内情形,姜夫人和知县俱是一怔。   冬日的阳光轻柔地从窗边投入,屋内的案几上、桌椅上、地上全都铺满了墨香弥漫的纸张,而他们的女儿披头散发趴在案几上,五指墨渍乌黑,双眉紧蹙,眼睑下一圈淡青,脸压在浸了墨的羊毫笔上,鼻尖到脸颊处印着长长一条墨痕,花猫似的睡得正酣。   微光打在她的眼睫上,根根分明,折射出金丝般的光芒,耀眼而恬静。姜知县进门,弯腰拾起自己脚下的一张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破解之计百余字,字字铿锵,龙飞凤舞,好像下一刻便会挣脱纸张飞入云霄……   姜知县匆匆扫过,由浅浅低笑转为开怀大笑,眉目舒展,洒脱如朗风霁月。   姜颜被他闹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见到是自家爹娘,便又软软地趴会案几上,含糊不清道:“阿爹,我可算是写完啦……您先看着,莫管好坏,让我睡会儿再说。”   姜知县想要向前去拥抱自家女儿,可抬起布靴才想起满地答卷并无落脚之地,遂收回脚,明朗笑道:“阿颜,起来梳洗用膳,吃完再睡。等你睡醒就来找阿爹,阿爹给你列个朝中官员名录,为你引荐几人。”   微风入窗,扇动纸页哗哗,原以为姜颜会欢天喜地一蹦而起,谁知她只是掀起沉沉的眼皮看了爹娘一眼,复又闭上,模糊哼道:“现在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安安稳稳睡一觉更重要的啦……”   说罢,闭眼睡去。   三月会试,姜颜一月底便回了应天府。   苻离给她租赁的小院已经修葺整理完善,一应家具皆已备齐,还为她请了一个浆洗做饭的妇人,姜颜便从国子监空荡荡的女舍中搬出,在新院落中安心准备一个月后的会试。   期间还收到了陆老远从临洮府寄来的信笺,信中陆老似乎颇为不悦,语气严肃地质问她为何不明哲保身、非要学她爹那竖子参加什么科举……   姜颜知道自家外祖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便提笔一一作了回答,附言殿试过后,定去临洮谒见他老人家。   写毕,她换了身方便的衣物出门,将信送去驿站。   归来时路过茶舍,姜颜兴致一来,便点了一壶新茶,去临窗的雅间小坐了片刻。姜颜手捧香茗倚在窗边,望着楼下行人往来,忍不住又想到了去年十一月,苻离用严家妹妹说媒一事激自己来此的情形,不由嘴角微扬,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自从搬出国子监住在苻离对街,每日清晨听见对方策马从门前奔过,夜读时又听见疲乏的马蹄哒哒归来,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偶尔夜色美好之时,姜颜从书房中搭着呵欠出来,抬头会看见月光如洗的墙头盘腿坐着一人。那身姿挺拔之人怀抱绣春刀,身形镀着银边,于夜色中朝她扬扬下巴,笑得很是清高自傲。   又偶尔,清晨起来,窗边会放着一枝水珠未干的绿萼寒梅……   回忆缱绻绵长,姜颜正入神,忽听见隔壁的厢房来客,男子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截断了她微甜的思绪。   难得的清净被打破,姜颜也无心品茶,遂皱眉放下茶盏起身,准备结账回小宅中温习功课。   谁知才走了两步,却隐约听到隔壁有人提到阮玉的名字,姜颜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隔壁有人嬉笑问道:“……是真的么谢二公子?你真与阮三姑娘解除婚约了?”   谢二公子?姜颜心中暗自冷笑,心想流年不利,好不容易出门散心,却要碰上谢进那不仁不义的懦夫!   正想着,又一人道:“可不是么!出了那样的事,谁还敢娶她啊……更何况这阮三娘子半死不活的,至今未曾苏醒,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就是就是!”先前那人接过话茬,“我们谢二公子一表人才,若真娶个活死人进门,那与鳏夫也没什么不同了!”   谢进的声音嗡嗡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余两人便起哄调笑道:“不是吧谢公子,你认真的?我可是听说,阮家娘子是跟着薛……那人出门才出事的,坠楼之前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啊,她是被……”   隔壁雅间的男子满嘴污言秽语正说得起劲,忽见大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凉风入堂,一袭青衫的精致少年踏门而入,冷着一张脸快步走到到三个惊愣住的锦衣公子面前。待她在面前站定,三人才认出她并非什么少年,而是国子监中毁誉参半的第一女举人——姜颜。   锦衣公子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询问姜颜的来意,却见她顺手抄起案几上的茶壶,摸了摸热度,兜头盖脸朝三人泼去!   所幸茶水放凉了一会儿,是温热的,并不烫人,三人只是受了惊,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其中一名高壮的公子最是狼狈,抹下一脸的茶叶渣怒道:“姜颜,你发什么疯!”   眼看着他要扑上去,谢进顾不得整理仪容,忙抱住那高壮公子怒不可遏的身躯,低声安抚道:“王兄!稍安勿躁!”   自始至终,谢进的眼睛不敢看姜颜,白皙秀气的脸颊上水渍滑下,分不清是茶水还是冷汗。   “稍什么安勿什么躁!”姓王的指着姜颜高声道,“本公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她!”   茶奴闻声上来,见屋内一片狼藉,一名青衣少年与三位满身茶水的公子对峙,不由急出满头大汗,赔笑道:“各位官人息怒,息怒!”   “茶奴,来一壶伤好的碧螺春送给这三位公子。”混乱间,姜颜卓然而立,眉眼中映着春寒料峭,冷冷笑道,“让茶水照照三位的脸,什么货色也敢在此非议阮玉!” 第65章   “姜姑娘, 请留步!”   刚结账出门, 姜颜便听见身后传来略微匆忙的脚步声,回首一看,却是谢进跟了下来。   单论长相,谢进的确算得上是斯文俊秀, 又喜穿浅衣,时刻整洁干净,从没有哪个时候像这般满身茶渍, 狼狈不堪。   原以为他谦逊有礼, 是个值得阿玉托付终身的人,谁知这段感情终究是水月镜花, 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姜颜转过身来, 背映着门外浅淡的一尺春光, 语气不善道:“谢二公子还有何话要说?姜颜洗耳恭听。”   此时已临近饭点,茶舍中的客人并不多,柜台后只有掌柜的在拨弄算盘,蹲在一旁摇扇煮茶的茶奴时不时抬眼张望,似是对姜颜和谢进的关系十分好奇。   谢进张了张嘴,唇上的一点小痣若隐若现,许久才歉意道:“方才, 在下的友人胡言乱语冒犯了阮家三娘子,实在是抱歉。他饮了酒,说话并未深思熟虑,在下已经训斥过他, 以后绝不再犯,在下代为赔罪,还请姜姑娘莫要生气。”   说罢,他拢袖作揖,一躬到底。   他应是极少这般低声下气的罢,看得出动作有些生疏。姜颜静静地望着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伤害过后再来道歉,又有何意义?   “我生气什么?我该谢你才对。”姜颜神情未变,淡然道,“谢谢你放过阿玉。”   谢进的双肩蓦地一僵,再抬起头来时,他眼中晕出些许真假难辨的湿红。他咽了咽嗓子,半晌才艰涩道:“不管姑娘是否相信,谢某从未想过要与她退亲,走到今天这地步,实属无奈……”   “你知道么谢二公子,很多人不明白,为何我可以为了阿玉做到如此。因为他们不懂,我永远记得每当我遭受恶言中伤,这个平日连说话都会脸红的女子会挺身而出替我辩驳;也记得兖州至应天府的每一次路途遥远,都有她悉心相伴;更记得我囊中羞涩之时,她悄悄藏在我包裹里的铜钱和碎银……”   说到此,姜颜笑了笑。那时阮玉怕姜颜发现后会拒绝好意,故而每隔数日或半月就往她包裹里塞几个铜板或一颗碎银,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姜颜从她第一日这般做时就发现了,只是未曾拆破,且将阮玉偷偷塞进去的铜钱碎银全一点一点存了起来,打算将来她大婚时买把新琵琶送给她。   同窗两年,罐中的铜钱和碎银加起来已有四两二钱,不多,却贮藏着姜颜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真情。   姜颜道,“人生最难的,便是取舍,有时放弃只需要一个理由,而坚守则需更多的勇气。不管怎样,阿玉曾那般心悦于你,你却轻易忘了恩情而放弃了她,你该为之道歉的并非是我。”   不再看谢进是何神情,姜颜转身出了茶舍,走入阶前投射的一缕料峭春光之中。   二月初七,离入贡院赶考只有一日。   因是赶考时节,应天府中人潮涌动,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摩肩接踵的热闹,街上随处可见从各地汇聚皇都的读书人背着书篓和行囊来来往往,有问路的,有寻找落脚之处的,道旁更是多了许多临时的书铺,贩卖抄录的历年科举试题及批注,引得书生们竞相翻阅购买,时常要巡城官吏疏散才不至于过分拥堵。更有甚者,连赌坊中都有人悄悄为各大才子坐庄押注……   若说最火,还是各大酒楼里推出的状元菜式,读书人多半是要来尝尝鲜讨个吉利的。姜颜本对这些风俗并无太大兴趣,谁知苻离却是极为上心,早早地就在上膳斋定了一桌状元膳,特地抽出半日时间陪她来吃饭讨彩头。   到了上膳斋,姜颜险些被来来往往的食客给挤成纸片儿,好在混乱中苻离及时攥住了她的腕子,道了声“跟紧”,便硬生生用身体挤出一条道来,拉着她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倒是清净许多,小二也很快上了菜式,姜颜定睛一看,顿觉哭笑不得。原来所谓的‘状元膳’也不过是:‘金榜题名’猪蹄、‘金玉满堂’金钱蛋、‘鲤跃龙门’糖醋鱼、‘春闱高中’满堂春、‘喜鹊连连’炖乳鸽、‘步步高升’炒春笋,外加一坛上等佳酿‘状元红’,可谓是十分应景了。   姜颜望着着一桌子喜庆的菜式,不知从何下手,凑过身对苻离道:“我原以为你是不信这些的。”   苻离取了筷子给她夹菜,每样一小夹,道:“偶尔一信,也未尝不可。”   姜颜望着堆成小山的瓷碗,‘唉’了一声,眼中却带着笑意道:“我吃不了这么多!”   苻离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必须吃,讨个彩头。”   应天府的规矩还真是多,一个会试都能玩出这么多花样!腹诽归腹诽,姜颜心中仍是欢喜非常,只好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又听苻离问:“春日天气反复无常,薄厚衣裳都要备些,明日我送你入贡院。”   “早备好了,你且放心。”姜颜伸手去拿状元红的酒坛,却被苻离轻轻按住手,告诫道,“一杯即可。明日会试,不可贪杯。”   姜颜悄悄伸出两根指头,笑道:“好事成双,两杯?”   想了想,苻离松开压着酒坛的手,勉强道:“不可再多。”   “是是是。”姜颜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又给苻离的杯中满上,嘀咕道,“别人都是妻管严,为何我就是……”   意识到什么,她眼睛一转,忙咬住嘴唇将后三个字吞入腹中。   苻离心领神会,侧首问她:“你是什么?夫管严?”   被猜中心事,姜颜乜着眼道:“数日不见,小苻大人嘴上功夫见长啊。”   闻言,苻离愉悦地笑了声,举杯与她一碰,耳尖泛红低声道:“为夫……咳,祝娘子高升!”   这都是在哪里学的?怎的比自己还不要脸了?   姜颜郁卒,与苻离碰了杯,各自仰首饮尽。酒水微微甘甜,齿颊留香,姜颜饮得太急,嘴边一缕酒水划过下巴,刚要抬袖擦,却见身侧的苻离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抹去了她嘴边的湿意,指尖意犹未尽地停留在她嘴角,似是认真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两人已有许久不曾这般亲近,姜颜先是一愣,而后笑了,软声道:“小苻大人,你将来的娘子并非心境坚定之人,你若再打趣她一句,明日考场之上,她脑中笔下就该全是你了。”   这句话显然取悦了苻离,安抚了他略微涌动的情绪。他复又坐直身子,倒了一杯酒冷哼道:“暂且放过你。”说罢,抬首一饮而尽。   不知是今天这顿‘状元膳’吃得太杂了还是归去途中受了寒的缘故,入夜后姜颜便觉得腹中不适,折腾到半夜才睡着,第二日赶往贡院时自然精神略微不济。   这一点的不适并未瞒过苻离的眼睛,礼部门外,苻离担忧道:“你怎么了?”   姜颜恍然回神,一袭浅青色的儒衫随风撩动,摇首笑道:“昨夜未曾睡好,入贡院后休息一晚便会好,不碍事。”   虽说今日只是提前入场,考试得明日才进行,但苻离依旧不放心,说了声“你在此等我两刻钟”,便匆匆转身出了宫门。   两刻钟后,苻离一身锦衣卫官袍大步跑来,将一罐尚且温热的参鸡汤递到她手里,道:“参片提神,鸡汤补身,你喝了它。”   鸡汤不知道是在哪里取的,被他护在怀里一路奔来,竟未洒分毫。明明是倒春寒的时节,他的官帽下和鼻尖处却渗着细小的汗珠,胸膛起伏,气息不稳道:“要入场了,快。”   其实并不需要这碗鸡汤,姜颜已是浑身暖意,但见着苻离一向淡漠的眼中流露出关切,她终是不忍拂了好意,端起汤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轻轻打了个嗝道:“饱了。”   小汤罐中还剩着些许鸡肉和参片,苻离便也不再强求,只将她拉到礼部墙外无人的拐角处,伸手抚了抚她的下颌,低声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姜颜从他手中接过衣物包裹和吃食笔墨,带着笑意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苻离,道:“那,我进去了。”   “嗯。”苻离颔首,凝望她,“去罢。”   阴凉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姜颜朝礼部走了几步,回首一看,苻离仍在墙角处挺立目送。忽的,姜颜折回,一路小跑至苻离面前,踮起脚尖猝不及防地贴上他的唇。   轻轻一吻,又迅速撤离,她轻笑一声往礼部大门快步行去,只留下苻离怔怔站在余地,抬起指腹压在唇上,品味着那个轻柔如花的吻。   这次,姜颜的小房间并未单独隔离,而是与诸多男子并列一起,在房舍最东边的末尾间。房舍虽然隔开,但墙壁的隔音并不好,姜颜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细微的咳嗽声……   核对了号牌,姜颜躺在木板拼成的床上休憩,不知为何,一个时辰后她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头晕目眩起来。   她只当是自己昨夜没睡好,打算闭目养神一阵,谁知闭上眼后症状非但没减轻,反而愈发严重,睁眼闭眼都是天旋地转,仿佛陀螺似的眩晕,飘飘然没有一丝力度。   腹中难受,或许是鸡汤喝腻了,又因天气骤冷受了寒,故而数症齐发,来势汹汹。   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姜颜挣扎着起来,头昏脑涨地去摸包袱里备着的药瓶,可小药箱中有退烧丸、跌打损伤膏、风寒药、解暑丸,唯独不曾有治头晕呕吐的。   姜颜胡乱拿了颗风寒药丸服下,刚咽下喉,便哇的一声连同鸡汤全呕在了木桶中。 第66章   贡院管理森严, 姜颜入院时有专门从宫里调来的掌事嬷嬷搜身,连贴身里衣都要解下来一寸一寸查看是否藏私……此番生病着实在意料之外, 在会试途中上报考官请求就医, 多半会在名册上记上一笔, 若病情严重,更会取消此次应试资格。   都走到这一步了,姜颜没法再等三年,遂咬牙硬挺。所幸吐完之后, 腹中翻涌平息了不少,只是脑袋还晕得慌。她用清水漱了口, 又将冷水拍在脸颊上, 待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 便将另一块隔板拆下来拼成床, 以包裹为枕, 裹着薄被蜷缩在方寸之地的硬板上睡去。   第二日乃是第一场考试,考得本是姜颜最拿手的四书五经及韵诗,但因其身子不适, 写到一半时看字迹都有了重影, 思绪也不似平常灵活, 写写停停到了夜色降临, 大部分考生皆已交卷,而姜颜还有韵诗未作,冷汗浸透了内衫。   巡考官约莫也看到了她苍白的唇色和脑门的冷汗,并未催促什么, 只是命人在她书台上放了一支蜡烛。这是最后的时限,若蜡烛燃尽还未做完,则考官会强行命其交卷。   一更天,烛台泣泪,森凉的夜色中,最后一豆烛光在料峭的春风中湮灭。姜颜落下最后一笔,交了卷,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久久未曾回神。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第一场定是考砸了。   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巡考人来来往往,缺了口的明月挂在梢头,在贡院中投下斑驳如霜的月影。姜颜撑着额角,下唇咬出深深的齿痕,下颌微微抖动,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久久坐立,几番深呼吸才勉强平静下来,摒除杂念,逼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接下来的两场考试中。   这就是一场博弈,若三局两胜,兴许她还有一线机会。   好在每场考试之间会间隔两日休息,考生虽不能离开贡院,但有相对自由的活动时辰。姜颜尽快申请就医,当天下午,一名背着药箱的老太医便在监察御史和巡考官的陪同下来到贡院内。巡考官宣读规定,命其双方不得有任何多余的手势、眼神交流。   “症状何时所起?”老太医把了脉,捏着胡须问道,“近两日吃了些什么?”   姜颜思索片刻,一一据实所答。   太医观其面色,轻轻‘咦’了一声,又问:“近来是否疲于苦读,早起晚睡?”   姜颜回想这俩月为了备考挑灯夜读,的确未曾妥善休息,遂点点头。   “劳累过度,夜间风寒入体,又因吃食杂乱而引起眩晕,一般数日便可痊愈,不碍事。”老太医尽职尽责,虽对方脉象一把便知是女子,却并未多言,只叹道,“切勿担忧,煎一服药就好,注意休息保暖。”   太医所言非虚,姜颜服了药,睡一夜醒来后便神清气爽,接下来两场考试皆颇为顺利。只是第一场失利,前程渺茫,造化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二月十五,会试完毕。   二月十六清晨,贡院大门敞开,路障清除,数百名新旧应试举人陆陆续续离开礼部考场。   阴凉几天,今日下起了蒙蒙春雨,许多考生不曾带伞,皆挤在礼部大门阶下避雨,或是举着袖子狼狈奔走。姜颜背着沉甸甸的包裹出来,挤开人群一看,便见礼部门前不远处站着一人。   锦衣卫官袍,头戴黑色大帽,眸子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中,隔着淅淅沥沥的烟雨,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但姜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苻离。   他撑着一柄暗黄的油纸伞,不曾佩刀,身形挺拔如松,目光稳稳地落在礼部门口,在来往避雨的考生中搜寻着什么。忽的,他的视线与姜颜的相接,眸子一亮,举着纸伞朝她大步走来。   那一瞬,姜颜眼中的烟雨散尽,心中的忐忑和担忧瞬间消散,是非成败皆抛之脑后,满眼满心都是苻离劈开风雨稳步迎来的样子。   数百名考生,只有她是有人等候,有人迎接。   刚迈下台阶,一柄宽阔的纸伞便挡在了她的头上。宫里规矩森严,苻离没有过多亲昵之举,只顺手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低声道:“走。”   “咦?怎么有锦衣卫?”   “应该是这位小举人的兄长亲朋之类罢……”   “真好,我也想有个在宫里当差的亲朋呢!”   身后传来一阵善意的议论,姜颜嘴角轻扬,随同苻离朝宫门行去,听着雨水打在伞檐上的声音,问道:“你这月的假期用完了罢?我以为你不会来接了呢。”   “刚当完值,顺路来接你。”雨丝斜飞,苻离面色不动,微微将伞朝姜颜身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肩头浸润在雨水中,没多久便洇出一片暗色。   姜颜伸手将伞往他那边推了推,“既是要来接我,为何不多带一把伞?”   两人肩并着肩,亲密无间且又合情合理。衣料摩挲间,苻离又将伞倾过去,别有深意道:“一把就够了。”   姜颜心知肚明,已然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忍不住轻笑一声。   朱墙黛瓦,视线所及皆是烟雨如雾,伞檐的水珠坠落,与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苻离目不斜视,随意问道:“先去吃饭,还是先送你回房歇息?”   “歇息罢。”姜颜刚病愈,又经历了整整八日的会试折磨,身心俱疲。   苻离颔首,并未多问,只道:“也好,我已定了上膳斋的席位。待放榜之时,你中了会元,我再为你好好庆祝一番。”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笃定姜颜会高中魁首一般,可听到姜颜耳中,却只余无限苦涩。   她不知该怎么向他开口,这一次莫说是前三,能不能上榜都成了悬念……   她难得沉默,眼中也没了笑意,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苻离略微担忧,问道:“身体不适?”   宫墙上,一群淋湿了鸟雀姜颜哆嗦着挤在一起,成了一排颤动的黑点儿。姜颜回身,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我很好。”顿了顿,她轻声道,“上膳斋的席位撤了罢。”、   见苻离疑惑,她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脱口而出,然而最终也只是轻叹一声道:“放榜后两日便是殿试,我想安心备考,待我一举高中、打马游街,你再陪我喝酒。”   说这话时,她依旧是笑着的,只是眼睛里映着江南的烟雨,蕴着一股说不出的怅惘,没由来令苻离忧心。   “姜颜。”苻离停了脚步,问道,“你真没事罢?”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姜颜侧过头,笑着说。   等待放榜的那十余日,姜颜反倒轻松了不少,该吃吃,该玩玩,全然不似别的考生日夜苦读、翘首以待。   放榜前一日,姜颜去了尚书府。   去年年底时听赵嬷嬷说,阮玉的手指时常会细微抖动一番,原以为很快就会苏醒,可从冬雪消融到桃枝初绽,她也依旧不曾醒来,原本浓密幽黑的头发也干枯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迅速消瘦,变成了尖尖的瓜子脸,身上虽然看不到,约莫也是没几两肉了。   “我还是喜欢以前你丰腴的样子。”姜颜给阮玉擦拭手指。擦着擦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嘴角的笑意也悄然淡去。   半晌,她有些无助地望着阮玉,忽然说了声‘抱歉’,道:“阿玉,若是我会试落榜了,你会不会嘲笑我?”   阮玉自然无法回应她,只是眼皮下的眼珠转了转,待定睛来看时又好似没有,屋内静得像一座坟冢。   不稍片刻,赵嬷嬷沏了热茶过来,递给姜颜道:“您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来见我家姑娘,实在是有心了。”   姜颜摇了摇头:“嬷嬷,我能做的实在有限,杯水车薪而已。”   赵嬷嬷朝着姜颜深深福了一福,眼眶微红,诚恳道:“姑娘能交到您这样的朋友,已是三生万幸,您时常惦记我家姑娘便可,每月还送那么多滋补的药材过来,我们实在受之有愧啊!老爷并不曾苛待姑娘,药膳都是用得顶好的,那些买药的银两还是您自个儿留着用罢!”   姜颜一怔,不解道:“什么药材?”   见姜颜一脸茫然,赵嬷嬷也怔住了,急切道:“就是每月初一挂在尚书府门外的,油纸包裹着的,好像是些专治昏迷的偏方……难道不是您吗?”   姜颜摇了摇头。她只送过两次人参红枣之类,且都是亲自交给赵嬷嬷的,并未送过什么偏方……   莫非,是苻离?   待到夜里苻离归来,姜颜便候在街对面,闲聊时顺口问了他此事。谁知苻离也是摇头,道:“不是我。”   “奇怪了。”姜颜越发不解,心想:又或许是邬眠雪和魏惊鸿?   总归是为了阿玉好,姜颜遂暂且搁下此事,不再多想。   第二日,杏榜发放,应天府一派人潮涌动。许多人已经提前托关系打听名录了,而姜颜却是淡然坐于院中秋千上,任凭桃花洒落满身,连门都没有出。   她不知自己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苻离本也不打算去看放榜,毕竟于他看来,姜颜不是第一便是第二,板上钉钉之事,看与不看结果都是如此。不过今日公务略少,交接完毕路过宫门外的城墙,正巧遇见礼部的人捧着杏榜前去张贴。   走了几步,他脚步一顿,想了想终是折了回去,仗着一身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官袍顺利挤进围观放榜的人群前排。   很快,礼部人员已将杏榜张贴,苻离仰首,视线直奔榜单第一,意料之外的,榜首并非姜颜。   不是会元,第二第三也不错。   如此想着,他眉头微皱,又往下巡视,谁知越看就脸色越冷。他似是不可置信,朝前一步,又将前排十人的名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依旧没有姜颜。   脑中突然想起考完那日姜颜的疲态和欲言又止,苻离心中一紧,一目十行地朝后望去。   二十名内,没有姜颜。   三十名内,还是没有姜颜……   为何……会是这样?   而长安街外的小院里,姜颜漫不经心地荡着秋千,直到大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春风卷着落花吹入院中,如粉蝶乱舞。   苻离一身官袍来不及换去,气息不稳地站在门口,胸膛急促起伏,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姜颜,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派波涛汹涌。   姜颜倒是比他要平静,足尖点地,停住了悠悠晃荡的秋千。   她知道苻离在震惊什么,也知道他要问些什么,只微微侧了侧脑袋,轻轻笑问道:“我……落榜了吗?”   她如此平静地问出这句话,将全部忧伤藏起,苻离只觉得心中痛意绵密,恨不得马上奔过去紧紧地拥住她。   事实上,他也是这般做了。   风卷残花,天高云淡,苻离急促的步伐带起一地落花,紧紧地将姜颜的身躯拥入怀中。暗色的披风扬起又落下,他情绪翻涌,半晌才艰难哑声道:“五十七名。”   秋千绳打了结,姜颜却顾不上它,怔愣了许久许久,她绯色的唇半张着,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五十七啊?也不错,幸好没落榜。” 第67章   “到底发生了何事?”苻离松开手, 望着姜颜道,“这不该是你的真实水平。”   金色的蜂蝶在枝头喧闹, 姜颜却只是笑着摇摇头, 云淡风轻道:“只要能进殿试, 会试第一还是五十七,又有何区别?”   直觉此事必有隐情,苻离担心她在考场的那数日出了什么意外,沉吟片刻, 问道:“可否是有人故意为难你?”见姜颜不语,苻离目光一冷, 果决转身道, “我去翰林院核查试卷。”   “哎, 苻离!”姜颜迅速拉住他的手腕, 低声阻止道, “试卷没问题,是我的问题。”   苻离身形一顿,缓缓转回身子。   “考四书五经时, 我恰巧生病了, 故而第一场失利。”知道苻离是在担心自己, 姜颜只能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 伸手将他的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随即轻轻靠在他怀中,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安慰道, “好在虚惊一场,我依旧是榜上的贡士。”   明明考场失利的是她,却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苻离心疼更甚,拧眉问道:“怎么会突然生病?”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约莫是连着数日未曾睡好。”姜颜含糊地说了一半,声音埋在他怀里显得闷闷的,像是在撒娇似的。   苻离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回拥住姜颜道:“我所担忧的并非是你的名次,而是怕有人趁机动手脚篡改排名,使你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姜颜道,“没事的,你放心罢。”   两人静静相拥,任凭枝头落花纷纷,洒满肩头,点缀着一身轻柔的桃粉。   此番会元是顺天府中的一名三十余岁的举人,应天府中成绩最好的当属第三名的程温,其次是十六名的季悬,十九、二十三、四十一名皆出自国子监,再者便是五十七名的姜颜,姜颜之后还有六人中贡士,不知为何才学一向尚可的魏惊鸿倒是落榜了。   贡士中榜,一般都会亲自登门向恩师拜谢,即便路途遥远不能相见的,也会传信一封报喜。姜颜回到国子监博士厅时,岑司业和荀司业正在□□魏惊鸿。   岑司业面色铁青,盯着手握纸扇、一副玩世不恭之态的魏惊鸿,恨铁不成钢道:“原以为以你的水准,多少能混一个进士,谁知你竟是连殿试的门槛都迈不进,让老夫如何向魏御史交代?”   岑司业的话音刚落,荀司业又接着道:“你的卷子,我们已去翰林院查疑了,文章水平不如你平日,应是不曾尽心,故意落榜的。”   岑司业喝道:“说!为何要如此?”   “二位司业消消气!国子监今年中榜之才甚多,也不少学生这一个。再者,学生家中父兄和大伯皆是朝中官员,我实在没心思再去凑热闹啦。”面对岑司业黑如锅底的脸,魏惊鸿一点也不怕,依旧笑吟吟道,“学生平生所愿,做个富贵闲人即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岑司业自顾自气了半天,最后只伸手一指门口,冷声道,“出去!”   魏惊鸿求之不得,当即拱手告退,眯着桃花眼出门去,撞见了迎面走来的姜颜。   魏惊鸿一抖折扇,扇面上‘已婚’两字清晰可见,笑眯眯道:“恭喜高中!”   姜颜的视线落在他的扇面上,当即了然,看来‘惊鸿踏雪’的两人喜事将近,便颔首回道:“同喜同喜。”   与魏惊鸿错身而过,姜颜入了博士厅,朝两位司业行礼奉茶,报了喜讯。尽管会试失利对她而言已算不得喜讯,但少见的,荀司业并未指责她排名下滑,反而安抚道:“人生在世,总会出点波折意外,你不必慌张,好好准备后天的殿试。”   岑司业还在为魏惊鸿的事生气,半晌才长吁一声,放缓语气对姜颜道:“近二十年的殿试‘时务策论’抄录本已收藏在典籍楼,你随师兄弟们一同去研读,今年的殿试难度与往年相同,多读多思大有裨益。”   姜颜心中有了底气,垂首道‘是’。   荀司业又补充道:“已从太常寺处打听到了殿试那日的天象,应是晴空万里、春日融融,因贡生皆是露天考试,拿到试题后你需趁着太阳还未炙热之时尽快动笔,待到正午时分,阳光猛烈,则不利于思考。”   姜颜一一应允。   到了典籍楼,翻开往年殿试时务策论时,姜颜竟看到了十八年前殿试状元姜韫川的策论文。   姜韫川便是姜颜的父亲,如今的宁阳县县令。   翰墨飘香,纸张中的话语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看到阿爹当年意气风发的文字,姜颜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心中的信念更坚定了几分。   三月初一,殿试日,贡生入场。   鸿胪寺早已提前备好策题案,光禄寺在殿前布置了百张案几,再由礼部官员领着贡生入场静候。巳时,翰林院大学士及读卷官便簇拥着年迈体衰的皇上和太子入场,礼部鸣放鞭炮,贡生跪拜天子,各自归位落座。   姜颜的桌案在第三排倒数第二,是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刚落座,便有执事官捧着卷轴宣布今年的策论题,考的是对历朝律法的变更的理解。   因姜颜从小爱听故事,故而经史子集中,蕴含朝代更迭的‘史’则是她的强项,又因阮玉一案伸冤无门,她亦是研究了各朝律法,故而此次殿试的题目于她而言无异于简单到信手拈来。   简单,却也危险。   历朝历代,大多君王都喜欢粉饰太平,若写歌功颂德之作最为保险,但却缺乏新意;若笔锋辛辣锐利,虽标新立异却也很容易激怒天子……   如何写下去,是个问题。   日头渐渐高升,挡在头顶的树荫褪去,暖洋洋的太阳洒了满身。姜颜定了定神,抬头朝殿门内望去,皇帝依旧是病恹恹的模样,歪在龙椅里闭目打盹,不太精神。按照皇帝的性子和身体状况,殿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贡生的答卷多半由大学士代为审查排名……   思及此,姜颜深吸一口气闭目,再睁眼时,她已定下胸中经纬,抬笔润墨,在三月倾泻的阳光中落下第一笔。   不觉时光飞逝,日落西山,封笔交卷。   考官挨个收好试卷送往弥封官处糊名,检查好每份试卷并无特殊标记后,再送至文华殿读卷官处批阅排名……   而这一切繁琐的工序,皆与姜颜无关了。   从初入国子监至今,已有三载春秋。离阮玉出事至殿试结束,又是九个月一晃而过。   修习三载,九月苦读,她终于走完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紧绷的心弦一朝松懈,并无太大欣喜,反而只余无限的平静,满身轻松。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夕阳的余晖刚巧湮灭在山峦之后,天边晚霞如同展翅欲飞的火凤凰盘旋在西山之上。倦鸟低飞,鳞次栉比的应天府笼罩在一层昏暗的暮色余光中,静谧而巍峨。   正阳门外,苻离早已等候在此。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拉长拉长,投在地上,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不知从何时开始,姜颜见得最多的,就是他默默等待的身影。   望见他的一瞬,姜颜先是顿了顿,随即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一身杏白镶黑边的贡生衣袍随风翻飞,飘飖若仙。   苻离一直以为文人士子的服饰繁琐累赘,可穿在姜颜身上,却别有一番俊俏飘逸之感,不染尘埃,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正想着,姜颜在他面前站定,背后映着庄严肃穆的巍峨皇城,气息微乱,笑着说:“我想吃滴酥鲍螺,想去望月楼看灯海,想喝酒喝到天明!”   路边的杏花打着旋落下,鸟雀掠过,惊落一树暗香。   苻离望着她眼里希冀又轻松的眸光,不觉柔和了面容,轻轻勾起嘴角道:“好,我陪你。”   今晚的夜色很好,望月楼上,星空低垂,浩瀚银河好像触手可及。姜颜凭栏而望,任由夜风夹杂花香酒香拂了满面,她勾着小酒坛饮了一口,忽然侧首问道:“苻离,我们认识多久啦?”   苻离侧倚着栏杆凝望远方蜿蜒的灯海,侧颜完美,不假思索道:“三年零一月。”   “三年。”姜颜笑了声,托腮道,“三年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你这么个倨傲冰冷的家伙在一起。”   苻离嘴角轻扬,缓缓道:“三年前,我也未曾想过会向婚约妥协,和你这么个‘红颜祸水’在一起。”   姜颜笑得双肩发颤,佯叹道:“造化弄人呐。”   “是佳偶天成。”苻离低声纠正她的措辞。   感受到他灼灼的视线,姜颜勾着酒坛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小苻大人,你总望着我作甚?”   苻离盯了她半晌,忽的朝后退了一步,站在望月楼拐角处的阴影里,朝她微抬下颌,示意道:“过来。”   不知道他卖的什么药,姜颜狐疑地走过去:“你要干什么?”   话还未说完,苻离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抵在檐下的阴影中,倾身吻住了她的唇。   夜空墨蓝,星河流转,应天府十里灯海如炬。街上热闹未消,而寂静无人的高楼之上,谁也没发现阴影中有一对璧人静静相拥,交换了一个带着杏花酒香的吻。   一吻绵长,分离时苻离的眸子深邃如海。他说,“姜颜,我带你去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东街的成衣铺子里,姜颜穿着一件松花色绣银团花的琵琶袖袄子、配石榴红百褶罗裙走了出来。   她束起的长发披散,只在头顶挽了个简单的小圆髻,素面朝天,却肤白唇红。许久未曾穿姑娘家的裙子,姜颜有些不适应地原地转了转,裙摆轻轻旋开如红莲初绽,映得她的笑颜明艳万分。   姜颜问:“好好的,为何给我买衣裳?”   “你穿男子服饰与我同游,诸多不便。”苻离忍不住向前一步牵了她的手,低声道出了自己的夙愿,“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今夜,我想牵着我的‘祸水’招摇过市。”   说罢,他难得展露笑意,如冰雪初融,宣告主权般扣紧五指,肆无忌惮地拉着姜颜走入人潮来往的夜市之中。   天上明月,人间灯火,勾栏瓦肆琵琶不停、鼓声不断,一身武袍的锦衣公子拉着红裙少女的手,恣意穿梭在这片千年如一日的繁华热闹中。   今夜没有锦衣卫,没有女学生,没有厮杀,没有功名,没有危机,没有冤屈……有的,只是一对执子之手、笑意如春的年轻恋人。 第68章   三月初三, 文华殿内,读卷官跪拜, 恭迎皇帝和太子亲临。   春意正浓, 老皇帝的鬓发却如同打了霜的秋草,干枯稀少, 皱巴巴的眼皮耷拉着, 只留出一条狭窄的眼缝,虚虚实实地望着庭前跪拜的翰林学士读卷官和礼部官员, 哑声道:“起。”   说罢, 他在贴身太监和太子的搀扶下颤巍巍落了座, 靠在雕龙的椅子上, 干瘦的五指捏着两颗文玩核桃滚动,对亲自奉茶的太子视而不见, 只有气无力地宣道:“开始罢。”   见父皇并不多看自己一眼, 朱文礼只好将热茶轻轻放在龙椅前的食案上,随即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巳正,春光正好, 读卷官开始读卷。   此次挑选出来的几份卷子, 皆是一众大学士所评选的佼佼者, 几乎是前三名预定,至于究竟谁第一、谁第二,还需读卷之后由皇上亲自裁定。以往这些事都是交给皇后协同太子打理,但今年不知如何, 皇上竟对殿试颇为上心,竟亲自来文华殿听卷。   如此一来,读卷官更是谨慎,肃然地拿起第一份卷子,口齿清晰、声音洪亮地诵读起来。   这份试卷是众人公认最好的一份,见解犀利独到,语言严谨流畅,洋洋洒洒千余字文,如行云流水令人咋舌,连太子听了都不住点头赞誉……故而读卷官读得十分认真,盼望圣上垂青惜才。   谁知读到一半,方才还闭目假寐的皇帝悠悠睁开了眼,开口道:“呈上来给朕瞧瞧。”   读卷官以为皇上是被此贡生的才学打动,忙起身,将糊了名的卷子双手奉上,再经由贴身老太监的手转呈给皇上。老太监将拂尘插在腰带中,双手捧着卷子跪拜,以身为案,展开字迹飘逸的卷子以供皇上观看。   朱文礼站在皇上身后,垂眼就看到了这份气势磅礴的时务策文章,心中一动。   这样干净漂亮的行楷他只见过两次,但每一次都印象极为深刻……除了她,谁还能写出这般飘逸的字、做出这样针砭时弊的文章?   但这个时候锋芒毕露,或许并非好事。   朱文礼不动声色地观摩天子神色,在心中暗自为姜颜捏了把汗。   皇帝不露喜怒,虚着眼扫视卷面字迹,继而用带着浑浊苍老的嗓音道:“此卷不可,下了。”   这份卷子无论文笔还是见识皆属一流,可不知为何,一向不问红尘俗世的皇上此番竟是一锤定音、说撤就撤!   “这……”读卷官和大学士们皆有些为难,下意识看了太子一眼。   朱文礼忙向前一步出列,行礼道:“父皇,栋梁之才乃国之命脉,您还是看看别的卷子再决定裁撤与否罢!”   翰林学士紧跟出列,斟酌着问道:“陛下,臣愚钝,不知这份答卷有何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明示。放榜之日,微臣也好给士子们一个交代。”   众官皆附议。   皇上只是沙沙转动手中的文玩核桃,歪着的脑袋不可抑制地轻轻抖动,似有偏瘫之兆。   日头高升,阳光小心翼翼地从殿外斜斜照入,却依旧驱散不了殿内千年如一日的阴寒。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殿外石阶上的鸟雀来了又走,光影悄然变化,众人额上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才听见歪在龙椅中的皇帝重重一咳,胸腔中发出‘嗬嗬’的杂音,极慢极慢道:“答卷之人身份不妥。”   闻言,众官皆是不解,殿内一时响起窃窃的议论声。   只有朱文礼猜到:父皇定是认出了姜颜的字迹,刻意打压。毕竟于他看来,姜颜再有本事,大明的状元也不能是一个女人……   翰林学士再拜天子,问道:“陛下,所有贡生的考卷皆已糊名,我等并不知这份策论的主人姓甚名谁,不知陛下为何就笃定此人身份不妥?如若真的不妥,也应交予阮尚书核查其祖上三代有无作奸犯科者再做定夺,臣恳请陛下三思,切勿以一己之念而错失栋梁之才。”   皇帝自然不能说出真实缘由。   上次鹿鸣宴一事,他虽默许姜颜入仕,但只许姜颜以男子的身份参与考试,并命朝中上下三缄其口。殿试核查贡生祖籍身份,姜颜的存在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却无人敢放到台面上来说,包括皇帝自己。   又或许上次鹿鸣宴,姜颜不过是在刻意藏拙,故而此番崭露头角,杀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皇帝只当姜颜是个稍有才学、却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等着她殿试之上贻笑大方,顺便借此给专权僭越的皇后一个响亮的耳光……谁知,姜颜一步登天,即便糊了名也能让饱读诗书的读卷官和大学士交口称赞,奉为魁首。   见众官迟迟不愿裁撤姜颜的答卷,老皇帝意义不明地吁了声,蜡黄而没有血色的唇蠕动着,似笑非笑道:“朕求仙问药十载,还未退位,可怎的,说的话便不顶用了?”   闻言,众官惶恐,忙跪拜叩首道:“皇上恕罪!臣等忠心可表,皆是殚精竭虑为大明网罗贤才啊!”   皇帝沉默不语。   ……   而此时,姜颜对宫中的风起云涌并不知情。   花明柳暗,李白桃红,此时阳光正好,她站在寂静小院的桃枝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随即提着嫣红的百褶罗裙下了石阶,带着笑意的目光望向秋千上,对抱刀端坐的苻离道:“怎的突然要带我踏青?”   苻离头顶横斜数道交错的桃枝,枝头芳菲残落,绿意渐浓。春光透过枝头落在他身上,斑驳明暗,柔和了他过于清冷的容颜,他从秋千上起身,道:“明日我要出门查件案子,不能在应天府陪你。”   又要出门?   姜颜笑意一顿,片刻才恢复常色,问道:“要去多久?”   苻离道:“若案情顺利,则五六日;若多波折,半月有余也未可知。”   姜颜叹了声:“好不容易我能清闲些了,你又要忙于公务。好罢,既是要小别数日,我便陪你去踏青,了了你的心愿便是。”顿了顿,她问,“可要约上小璟和魏惊鸿一同前往?还有阿玉和阿雪……”   话语一顿。枝头残花随风飘下,零落成泥,她才恍然想起阿玉重伤未醒,而阿雪也在去年年底回了沧州。   曾经青春年少、风光无限的少年少女们,终究是如这落花一般或开或败,天各一方。   见她怔然,眼底的笑意也淡了些许,苻离便抬起一只束着牛皮护腕的手来,轻轻弹了弹姜颜的脑门,唤回她的思绪道:“就我和你去,不带旁人。”顿了顿,他又略微不屑地补充一句,“人多碍事。”   额间酥麻中带着些许痛意,姜颜抬手捂在额头上,心中的惆怅散尽,眼中一副看穿一切的聪慧,挑眉望着他问道:“小苻大人,你莫不是又在偷偷计划着什么罢?”   被猜中了心事,苻离索性拉着她出门,神情别扭:“你去了便知。”   “哎你等等,我换身衣物。”姜颜挣脱他的手,兴致勃勃道,“穿裙子踏青诸多不便,我换身骑射服,同你骑马前去。”   说罢,她转身朝厢房走去,中途想到什么似的,她又小跑着折回来,一把揽住苻离强劲有力的腰肢,笑着拍着他的后背,“一会儿就好,小苻大人稍安勿躁。”   苻离被她哄小孩似的语气逗乐了,明明嘴角微扬,还要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淡定颔首,道:“少啰嗦,快去。”   换了浅绿色的骑射服,二人徐徐骑马朝西郊山陵行去。   流云之下,姜颜手里拿着一根新折的柳条,抬臂遮在额上,挡住越发刺目的太阳,笑盈盈道:“还好在国子监中学会了骑射,将来真中了一甲进士,官封翰林,就不怕不会打马游街啦!”   苻离一手稳稳捏着缰绳,一手握着佩刀,身形在颠簸的马背上依旧挺拔如松,顺口问道:“即便入了翰林,也不过是六七品的小官,你要如何行动才能严惩薛睿?”未等姜颜回答,他目光一沉,警告道,“先说好,不可硬碰硬,凡事以保全你的性命为先。”   “我自然不会傻到以卵击石的地步。”姜颜道,“若我能中状元,拿到御赐金牌令,重审冤案便要简单得多。”   “以当今天子多疑避世的性格,怕是不会让一个女人夺得殿试魁首。”望了眼姜颜的面色,苻离又放缓语气,安抚道,“我并非是在打击你,只是担心……”   姜颜却是早料到如此似的,面上没有一丝阴霾失落,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我知道呀。若我真落榜了也无碍,我已尽了全力,自是问心无愧了。阿玉的事,少不得‘围魏救赵’多花些功夫而已。”   听她的语气,似乎还留有第二手。苻离问道:“有何计划?”   “计划有些波折,有些艰难,或许……”或许,还有些危险。   姜颜转念一想,却不愿说下去了。她用柳条一抽马臀,逼得马儿疾步快跑,很快将苻离甩在身后山路上,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等你公差回来,我再告诉你——”   天高云淡,两山巍峨,青山绿水中,苻离望着她策马奔去身影,不由低低笑了声,以刀背一拍马臀跟上。   过了午时,山路越发陡峭狭窄,姜颜只好随苻离下马,将马匹拴在林中,徒步走完山路的最后一小段。   此时林木森森,枝叶遮天蔽日,荫蔽了所有的阳光,连鸟雀都静谧无声。这样一个幽静凄怆的深山野林,的确不是踏青的好地方,若不是有苻离陪在身边壮胆,姜颜定是要打道回府了的。   “苻离,你带我来这偏远深林作甚?”她鬓角汗湿,气喘吁吁地跟在健步如飞的苻离身后,故意打趣道,“不会是要对我……”   说罢,她挑了挑眉,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模样。   苻离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微红,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半晌才道:“胡思乱想什么!读了几年圣贤书,怎么还是满口轻薄之语?”   姜颜哈哈大笑:“我可什么都没说,怕是你心里有鬼,满脑子的轻薄画面罢?”   “回去再收拾你!”苻离侧首恶狠狠道。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他的一只耳朵红得更甚,四周一时静得只有步履踏在小路上的细微声响。   片刻,苻离低沉道,“我带你来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姜颜大惊:在这种地方?!   正毛骨悚然间,苻离停住脚步,朝着前方某处道:“到了。”   松柏长青,古木参天,前方十丈远的地方有一隆起的石垒,石垒前立有块肃穆的长碑,上刻‘苻氏族群墓’几个大字。   而碑后又几丈远的地方,耸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冢。姜颜随着苻离向前行去,站在墓前时才辨认出墓碑上的字:亡妻苻苏氏之墓。   清风拂过,带走了姜颜冗杂的思绪。她静默了一会儿,才怔怔道:“这是……”   “我的母亲。遇见你之前,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女子。”说着,苻离单膝跪地,细细地拂去冰凉石碑上的尘灰和落叶,神情认真神圣,垂下眼低沉道,“我暂时无法带你回苻家面见父亲,又不想委屈了你,便先带你来母亲这里。”   霎时间,姜颜心中无数情绪交叠涌现,有感动,有心疼,还有一丝酸涩……   望着他单膝跪拜的孤独身形,姜颜才恍然间明白:原来,看似刀枪不入的苻离并非真的无所不能。他也有伤口和软肋,只是隐藏的很深很深,不经意间展露,才更令人心疼。   见姜颜不语,苻离抬起眼来,轻声道:“你别怕。擅自做主带你来此,勿要介意。”   他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沉默。姜颜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撩起下裳跪拜,朝着苻苏氏的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树梢一只飞鸟掠过长空,朝着应天府巍峨的宫殿群飞去。   午时,文华殿的争执已到了尾声。   临时被请来裁决的苻首辅端详着手中糊了名的答卷,沉吟许久,才合上纸张道:“依臣拙见,裁撤除名确实过重了些,不如由第一降为第三,落个有名无实的探花郎,既不用担心本朝阴盛阳衰之势,又可了了陛下心结,也算对得起此人才学了。” 第69章   深林之中, 松柏青青,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而苻苏氏的坟冢却无一棵杂草,应是有人定期来清理扫墓。   观望墓碑上所刻生平, 苻离母亲染病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子最青春力盛的年纪, 终究没敌过‘红颜薄命’的诅咒。   下山的路上, 气氛略微沉静。姜颜站在苻离身侧,望了望他英气完美的侧颜, 忽然问道:“令堂一定很美罢?”   未料她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苻离似乎怔了一怔,而后才轻声道:“确实很美。不过,我已记不太清她的容貌, 偶尔瞧见画像才能忆起几分。”   “人生苦短,生死有命, 你也不必伤怀。”姜颜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 又问, “怎么想起这个时候带我来见你娘?你瞧, 匆匆忙忙的,害得我连见面礼都未曾准备。”   “等你过了门,便是给她最好的礼物。”苻离面色轻松了不少,不似先前隐忍着悲伤,缓缓道,“见了我娘, 就姑且算与我定亲了,以后你若敢悔婚,当心我娘来找你。”   说这话时,他嘴角勾着笑。随着步履前进,交叠浓密的枝叶渐渐在两人头顶散开,阳光洒下,给他的面容镀上一层暖意。   “少吓我。”姜颜负着手,乜眼看他道,“你娘那是脱离了**凡胎、羽化登仙去了,即便真来找我,也该是个仙子般的人物!”   苻离嗤笑了声:“你倒是嘴甜。”   走出浓密的树荫,蜿蜒的小道上两匹马儿正在垂首吃草,野花幽芳,远处应天府城池的轮廓在晴空下清晰可见。姜颜眼眸一转,忽然凑过来在苻离耳边道:“我嘴甜不甜,你不是早就尝过了么?”   清风徐来,这句话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划过心间,趁着苻离怔愣的瞬间,始作俑者已经飞速离开,笑着跑远了。   回应天府的食肆用过膳,正好碰着街上人流最多的时辰。城中非公差不能策马,两人只好牵着马步行。   路过酒楼时,刚巧见四五个身穿武袍的男子从楼中出来,一个个喝得满面通红,醉醺醺的,正盘算着接下来去哪个温柔乡消遣。不知是提到了哪个青楼,他们一番哄笑,踉跄着上了街,谁知一抬头便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苻离和姜颜。   一见苻离,那几人的酒立刻醒了,顿时大气不敢出,东倒西歪地站好,齐刷刷抱拳道:“百户大人!”   苻离本在和姜颜拌嘴,闻言立刻敛了笑,换上一张严肃的冰霜脸,下意识按着佩刀站直,‘嗯’了一声问道:“在做什么?”   “喝……不,属下们正准备去校场操练!”方才还在嚷嚷着要‘醉卧温柔乡’的男子诚恳道。   “甚好。”苻离望着几人醉醺醺的嘴脸,冷冷吩咐,“那便速回户所操练,让章游为你们监守计时,没练满两个时辰,不许你们出户所半步。”   “是!”众人老老实实地应了,又立在道旁,躬身抱拳送苻离远去。   空气中漂浮着酥饼的香味,姜颜朝身后使了使眼色,问道:“哎,那是你的下属?”   路上人多拥挤,姜颜牵着马走得磕磕绊绊,苻离便顺手接过她掌心的缰绳,一人牵着两匹‘嗯’了声。   “看不出来嘛,他们还挺怕你的。”说着,姜颜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你知道么苻离,方才你倏地拉下脸的严肃样儿,与岑司业越发相像了。”   苻离脸上的寒冰笑容,目视前方来往的人群,放缓语气道:“我尚且年轻,若无威信,他们便不服管教,办起事来只会步履维艰。”   他说得风轻云淡,可不知为何,姜颜却品出了几分饱经风霜的沉重。她不由放慢了脚步,挠着鬓角问道:“刚入锦衣卫时,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罢?”   她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担忧,那般柔软的爱意足以抚平一切伤痛。苻离看了她一眼,平静道:“都过去了。”   姜颜便也笑了笑,自顾自颔首道:“嗯,都过去了。以后若同朝为官,在下还要多仰仗仰仗小苻大人!”   “那你可要小心了。”苻离道,“若是听话,我便罩你;若是不听话,我便将你抓进锦衣卫私刑拷问。”   闻言,姜颜哈哈大笑,一日无忧。   第二日清晨,苻离便启程离开了应天府,前往滁州。   姜颜闲在应天府的小院中,只觉无聊至极。从前忙着科举时,便是一个月不见苻离也不觉得多难受,如今闲下来后,反倒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再过几日便放榜了,姜颜也不敢出远门游玩,只好将自己闷在家中写信。给父母写完又给临洮府的陆老写,给陆老写完又给邬眠雪写,写到最后无人可写了,便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喝酒作诗。   暮春芳菲将尽,上等的杏花酒封坛,姜颜执笔写下一句“独埋杏花酒,静候一归人”,而后将写了诗的酒坛藏在床下,打算等到放榜那天再和苻离一起秉烛夜谈,饮个痛快。   三月十三,姜颜去国子监领了进士巾袍,只待放榜那日传胪宴时穿上,等待命运的裁决。   原以为苻离还能赶上传胪放榜,谁知一直等到三月十五传胪日入宫,长安街对面的大门也依旧紧闭,不见他归来。   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姜颜如此想着,于国子监同程温、季悬等贡生集合完毕,在祭酒和司业的带领下一同进宫面圣,等待传闻中声势浩荡、激动人心的传胪放榜。   深蓝的进士袍,配展翅乌纱帽,墨色腰带将姜颜的腰身束得盈盈一握,混在一群老少不同的男子中,显得娇小而不起眼。   不多时,太监先行唱喏,命殿内外肃静,继而鞭炮礼乐齐鸣,皇帝和太子入奉天殿就座,礼部便着手开始传胪。   百余名贡生们分列殿外两侧,礼部阮尚书在殿门口站定,命执事官徐徐展开写有进士名录的黄榜。天高云淡,风过无声,一时间,姜颜能看到前边那位仁兄脖子后紧张出来的热汗,瞄到旁边这位兄台袖子中不住发抖的手掌……   姜颜反倒不那么紧张了,经历了漫长的孤军奋战和潮起潮落,记忆混着血汗在心中根植,结果无非‘成败’二字,她担当得起。如此一想,心中出奇的平静。   殿中有人高唱:“跪——”   于是贡生皆撩袍跪拜,大殿内外肃然得可闻落针。   执事官展开黄榜,定了定神,用高昂清晰的语调徐徐道:“弘昌十七年春三月十五,奉天子令策试贡生毕,选贤举能,泽被九州,获一甲者赐进士及第,二甲者赐进士出身,三甲者赐同进士出身!”   远处号角苍茫雄浑,编钟声响,余音久久萦绕上空,众官及士子山呼万岁。待乐停,执事官继而用更大的嗓音一字一句宣读道:“弘昌十七年,一甲进士三人,状元乃应天府——”   状元郎是应天府人?   霎时,所有应天府的贡生皆是捏出了一手心的汗,而外地贡生则是多有失望,悄然叹息。   正寂静着,万众瞩目的执事官徐徐报出一个人名:“——国子监监生出身,程温。”   “程温?谁?”   “听说是个寒门,乡试十四、会试第三那个。”   “没想到是他!当真是一匹黑马啊……”   周遭切切杂音不断,姜颜跪在殿外,心中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意料之中的失落。   殿试之上的时务策,她自认为并无纰漏,如今这般结果,如若不是程温的文章更胜一筹,便只有可能是读卷时出了意外。   不是状元郎,便失了金牌令,看来她注定要走一条更为曲折坎坷的道路了。   蓝天下,殿宇前,程温出列,众人随着百官跪拜。再起身时,姜颜不经意间看到程温的背影,年轻,挺直,全然不似曾经在国子监时的瑟缩和内敛……   思绪复杂,执事官又念道:“一甲第二名,榜眼乃顺天府监生,张之敬。”   榜眼虽气度儒雅,却已不复年轻,约莫四十岁上下,起身出列,于是众人再拜。   执事官清了清嗓子,继而道:“一甲第三名,探花乃应天府监生——”   嗯?又是国子监内学生?   姜颜心想:多半是季悬罢。   “——姜颜!”执事官高唱,声音如破浪疾风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一声念完,尘埃落定!   阳光忽的有些刺眼,原本笃定自己落榜的姜颜脑中一片空白,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方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做出反应,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出列。见身侧之人齐齐跪下,跪拜如山倒,她一时心绪复杂,恍然如在梦间。   ……探花郎?为何偏偏是这个位置?   探花探花,名称虽然好听,但无论才学还是仕途都比不上状元和榜眼,能熬出头的少之又少,即便领了官衔也是文书编修、史官一类,升不上,走不了,一生默默无闻修纂国史书录……当真是应了年关阿爹那句‘刀笔吏’的预言。   二甲第一和三甲第一的传胪是谁,姜颜已经无心在听,四拜过后,礼乐齐鸣,执事官将黄榜张贴公布于宫门之外,一言未发的天子退场,贡生们出宫观看榜单,而一甲三名便在礼部官员的寒暄陪同下出宫归第。   各大朝官寒暄状元榜眼探花郎,多半是有意挑选良婿结亲,而榜眼已经娶妻,便不在行列;姜颜身份特殊,自然也无法结亲,倒是年轻未婚的状元郎程温成了香饽饽,拜谒祝贺的朝官一波接着一波涌来。   姜颜无暇顾及程温,提前出宫,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门前冷落,除了国子监派来祝贺的同窗和阮尚书府上的贺礼,再无其他宾客。不过这样也好,姜颜此刻最想见的人、最想要的祝贺,皆属于苻离。   可抱着酒坛从日落等到天黑,苻离依旧不曾归来。   月上中天,星子默然,空气中已带了潮湿的凉意,看来今夜苻离也不会回来了。   月光如轻纱笼罩,落在院中石桌上的一只杏花酒坛上,镀亮了坛身上的一行小字:独埋杏花酒,静候一归人。   归人不复,唯有长夜漫漫,熨烫满腔心事。   三更天,姜颜披着单薄的春衫,倚在月华如洗的窗边梳头,正望着西斜的明月出神,忽闻瓦楞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未辨别出那声响从何发出,忽见一条黑影从檐上坠下,落在她的院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那黑影显然是受了伤,起身时一个踉跄,后腰撞在石桌上,杏花酒哐当一声坠落,坛身四分五裂,酒水哗啦啦溅了一地!   歹人?!   姜颜倏地起身,下意识去关窗户,刚张嘴喊了句:“来人——”那黑影便已欺身上来,紧紧捂住了嘴。   鼻尖的血腥味更浓了,混合着酒香,构成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蒙面黑影的眸子寒冷如冰,喘息着哑声道:“是我,别出声!”   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嗓音,令人心惊的血腥味……姜颜瞳仁微缩,僵在窗边,唯有心脏尖锐刺痛,砰砰撞击着胸腔。   作者有话要说:  薛睿:就很慌!   (注:文章中传胪部分的规矩流程部分是参照史料,部分是作者杜撰,莫要当真~) 第70章   见姜颜安静下来, 那蒙面的黑衣人这才松了手,脱力般倚在窗边喘息,有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手臂淌下指尖,三三两两地滴在地上。   姜颜撑在窗台上, 伸手扯下他的蒙面三角巾,果然露出了苻离俊美的面容。夜色微凉, 她怔了怔, 视线下滑,落在他被鲜血浸透的右臂伤处, 喃喃道:“苻离, 你这是……怎么了?”   被扯下面巾的那一刻,苻离并未反抗,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伸手紧紧捂住右臂的伤处,咬牙道:“阶下有血迹, 需立刻清理掉……”   “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在乎这一点血迹!”姜颜伸手拉住他, 平时悬腕练字时四平八稳的手此时不可抑制地颤抖, “你快进来!”   “慢着!”苻离反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忽的变得警觉。他示意姜颜噤声,如狼般的目光望向后院的街道,侧耳倾听了一番,方道,“有人追杀, 我不能留在这,你……万事小心。”   街上有凌乱的脚步声靠近,似是朝着小院的方向来了。姜颜心中一紧,实在放心不下他的处境,颤声道:“等等!这个时候你要去哪儿?”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呆在这会连累你,听话。”苻离轻而坚定的地松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待我将机密卷宗送去北镇抚司,一切结束后,最迟明日便可来找你。”   姜颜摇头:“听脚步声,外边的人不少,你如何以一敌众?”   话音刚落,却听闻前门传来一阵猛烈的敲打声,火光从门缝中透进来,有人粗鲁呼喊道:“巡城御史奉命缉拿逆贼!速速开门受查!速速开门受查!”   来不及多说,姜颜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当机立断道:“你藏起来,这里我来应付。”   苻离张了张唇,并不同意她卷入其中。姜颜却是懒得废话,一把将他拉入房内,低声道:“藏好别动。”说罢,她从椅背上随手抓了件外袍披上,随手用发带将半干的头发束于头顶,回身看了目光沉沉的苻离一眼,这才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前门走去。   路过石桌旁碎裂的酒坛时,她眉头一蹙,蹲下身抓了块碎片攥在手心。   哐当哐当的拍门声还在继续,巡城卒吏的喊声已由急促变得不耐烦,高声道:“开门开门!否则以包藏罪犯论处!”   吱呀一声,门被从里打开。姜颜裹着外袍,险些被门外亮堂的火把晃了眼,她揉着惺忪的醉眼打了个哈欠,踉跄一番,懒洋洋道:“大人,我这并无逆贼,只是方才醉酒跌倒,打翻了酒坛子才弄出些许动静,会否使您误会成刺客来袭了?”   “方才那人就是朝你这方向逃了!有无刺客,不是你说了算!”一名穿着武将袍的中年男子拨开带刀的士卒,趾高气昂地站在姜颜面前,虚着眼打量着她。   此人眼熟,还真是冤家路窄。   姜颜暗自冷笑:这人不正是当初冤枉她谋害阮玉的孙御史么?当初阮玉之案移交大理寺后,他应是得了不少好处,与大理寺、薛家狼狈为奸,临时翻供毁了不少重要证据,致使薛睿逍遥法外、阮玉蒙冤至今!   孙御史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眯了眯眼,‘嘶’了一声道:“面熟,你是……?”   “在下不才,乃原国子监学生、今殿试新进探花,姜颜。”说罢,姜颜拱手一揖。   孙御史长长地‘哦’了一声。他转动眼珠,忽而道:“既是‘熟人’,本官更得好好查一查了!”说罢,他一挥手示意道,“进去搜!”   “慢着!”姜颜笼着袖子站立,虽身量娇小,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不疾不徐道,“搜房可以,不知大人是否有搜查及逮捕的文书?若无,则是私闯民宅。当然,大人执法京师多年,护一方平安,这点小规矩定是懂的。”   “你一介女流,若非圣上开恩为你破了先例,就凭你也敢妄称探花与本官这般说话?”孙御史冷冷一笑,“非常情况当非常处置,捉拿贼人要紧!若是除了什么差池,本官唯你是问!搜!”   孙御史软硬不吃,手下的士卒更是狐假虎威,蜂拥而进。   姜颜被他们挤至一旁,目光凉了凉,不自觉将握着酒坛碎片的手藏至身后,用力一划。   “大人!这里有血迹!”   随着一名士卒的惊呼,孙御史朝姜颜一瞥,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冷嗤道:“姜探花如何解释?”   姜颜面色不动,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一道新鲜的伤口。失去了手指的按压,掌心霎时血流不止,血珠顺着指缝一颗一颗坠在地上。   “方才不是同大人说了么?在下喝酒喝多了,不慎跌倒,酒坛摔碎,碎片就扎进了在下的掌心,故而血流不止,滴在了阶前。”   孙御史狐疑,按着刀跑到院中一看,地上果然有只跌碎的酒坛,锋利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他一时无言,按着刀在院内踱了一圈,仿佛要找回些许面子似的,朝姜颜的寝房望了一眼,刚要下令,姜颜便用袖子按着伤处缓缓笑道:“御史大人夜闯闺房,传出去怕是有损清誉罢?我倒是不在意什么名声,可大人就不一样了,须知流言猛于虎呢。再有,即便是反贼藏在我屋中,您动静这般大,他还会傻傻地在房中束手就擒?依我拙见,大人还是速去别处看看,兴许还能查到刺客行踪!”   她说得有理有据,孙御史自是理亏,迟疑片刻,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如此,便打扰姜探花了。”说罢,他一挥手,喝道,“走!去西街看看!”   众人撤出,火光远去,确定屋外无人了,姜颜才关了门,靠着门栓深吸一口气,朝屋内跑去。   推开寝房的门扉,烛台光晕昏黄,屋内影影绰绰、静谧非常,而门后早没了苻离的身影,唯有星星点点的几颗血珠落在地上,像是悄然绽放的红梅。   姜颜在屋内搜寻了一番,甚至连床下都看了个遍,也并未发现苻离。   四周悄静,她扶着案几缓缓坐下,连掌心的疼痛也无暇顾及,茫然地想:他这是走了?   怎么就这么倔!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愿停留片刻,若是再撞上孙御史那般闻风而动的食腐豺狼,又该如何脱身?   不过此事说来也蹊跷,苻离是去滁州查案,又怎会遭人追杀?若是触动了某些权贵的利益招来杀身之祸,倒也不无可能,只是为何孙御史也参与了其中?   心中迷雾重重,又加之挂念苻离的安危,姜颜没了睡意,在案几旁听更漏声声,独坐到天色微明才伏在案几上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脑中全是光怪陆离的梦境,又因清晨寒冷而寒气入肺,止不住咳了几声。正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门扉处传来细微的声响,接着,一张柔软的薄毯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姜颜瞬间就惊醒了,下意识喊道:“苻离!”   视线模糊,面前隐隐站着个人,正维持着躬身给她披毯子的姿势。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那人顿了顿,才轻声道:“为何不去榻上睡?”   熟悉的嗓音,姜颜涣散的视线渐渐清明,缓缓伸出一手试探般拉住他的衣袖,哑声问道:“昨夜……为何不辞而别?”   她嗓音嘶哑,明显是着了凉。苻离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束袖武袍,全然不似昨夜狼狈,旋身坐在她身侧道:“孙御史在你的门外留了眼线,一旦我留下,势必会事发而连累于你。”说罢,他拉起姜颜的手,望着她掌心皮肉翻卷的伤痕,拧眉道,“以后不必为我伤了自己,也不必为我出头,凡事以保全你自己的性命为重……”   “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么?难道你这般冒险受伤,我就不会心疼?”   会试、殿试、探花、苻离查案遭受一路追杀……   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太过曲折心惊,姜颜一夜的担心忧虑如洪水决堤,望着苻离道:“不是说锦衣卫镇守京师位高权重,是最安全、最令人艳羡的职位么?为何你却会频频遇险?”   她眼里有血丝,却无往常惯有的笑意。苻离心中一疼,垂下眼睑道:“我给你包扎伤口。”   他还是这样,一遇到不愿回答的问题便岔开话题。姜颜缩回手,憋了半晌才叹道,“我的伤无碍,倒是你……”   “我已上药包扎,已经不大疼了。”见姜颜投来狐疑的目光,他认真道,“真的。”   寻来了药箱,苻离先是用烫过的棉布给姜颜清理伤口,继而涂药消炎,撒上药粉,再细心地缠好绷带。中途姜颜受疼,几番想要收回手,苻离便低声安抚道:“忍忍,过会儿就好了。”   他一向清高倨傲,极少有这般低声下气服侍人的模样,姜颜心中的担忧和气闷消散了些许,望着掌心包扎齐整的绷带道:“在滁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人追杀你?”   “近来滁州一带私盐买卖泛滥,我奉命前去查探。”晨光破晓,点亮了一室昏暗,苻离面色清冷,平淡地道出一个惊天秘密,“期间截获滁州知州与大理寺卿的密信,才知私盐一案与大理寺卿有勾结。”   大理寺卿是薛家的党羽,当初薛睿犯事,便是由大理寺卿改判压下去的。   一个小小的滁州背后站的是哪家后台,已是不言而喻,也难怪他们狗急跳墙拼了命也要取苻离性命。   “伤人、私盐,滁州知府、巡城御史、大理寺、刑部……还有什么是薛家触及不到的?”原来,暴露在姜颜面前的只是薛家黑暗的冰山一角,而冰层之下,是无尽的罪恶深渊。   “与其盼着你快些升官为千户,着飞鱼服、配绣春刀,我更希望你能平安活着。”姜颜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番叹气了,侧首贴着苻离轮廓分明的脸颊,闷闷道,“别看我平日玩世不恭,可一见你流血,我这心就像是刀扎一样疼,半分笑都挤不出来。”   红日初升,冲破黑暗的桎梏,柔和的浅金色阳光从窗边洒入,姜颜低低道:“所以,小苻大人要好好保重。我喜欢笑,不喜欢你受伤。”   “……好。”不顾身上伤重,苻离紧紧地回拥住她,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不分离。   两人静静相拥,各自思绪难平。   “阿颜……”苻离忽然打破沉静。   “……”   姜颜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苻离却是不愿重复了,只道:“过两日新科进士簪花游街,不许你接别人递来的花和帕子。”   姜颜还沉浸在苻离那一声亲昵的称呼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笑着问:“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都叫‘阿颜’了,四舍五入就是叫她‘娘子’了呀! 第71章   弘昌十七年四月初, 礼部在宫中主持琼林御宴, 宴请一甲三名及诸位进士。   暮春夏初交接之际, 残红还未褪尽,绿意已经渐浓,藕池中的荷叶崭露头角,渐渐舒展开了柔嫩的叶尖。琼林御宴说是宴会, 倒更像是士子初入仕途的第一场社交, 其中达官显贵物色有潜力的后生——或拉拢阵营, 亦或是有意结亲。   宴席的最西端远远的摆了七八张小案几,入座的是两名年少的公主及朝中未婚的贵女,俱是穿着鲜妍的衣裳、描着最精巧的妆容,以团扇遮面,凑在一块笑盈盈地观望着年轻英俊的文武状元及进士。   碍眼的,里头居然有花孔雀似的薛晚晴。   姜颜穿着深蓝圆领的大袖袍, 头戴垂翼乌纱帽, 帽檐有太子赏赐下来的银叶绒花, 深青腰带,皂靴, 干净利落, 乍一看还真分不清是位英气的女子还是过于娇俏的少年。薛晚晴旁边,有位容貌温婉的浅黄衫少女一直用眼睛瞄姜颜,想必是某位不知内情的官家小姐将她当做俏郎君了,正暗送秋波呢!   可惜自己终究不是男儿身,为了避免对方一腔芳心错许, 姜颜只好起身离席,准备去找程温谈谈。   阮玉曾经周济过程家,若程温念及旧情,肯用御赐金牌为阮玉翻案,那事情就会好办许多……不过,这只是姜颜的一点期望而已,毕竟如此一来,程温势必会与薛家树敌而影响仕途升迁,她没有理由要求程温必须帮这个忙。   如此想着,她穿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群,在文华殿门外的海棠树下见到了周转在朝中众臣之间的簪花状元——程温。   他真的很不一样了,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从前在国子监,程温因穿着寒酸着实算不上英俊,最多只能说是‘相貌温和’,可当他穿着这身鲜妍的状元袍,挺直背脊游刃有余地周旋在有意求亲的众臣之间时,姜颜才忽的发现他的气质有些许陌生……   仿佛更沉稳,也更耀眼,只是嘴角得体谦逊的笑容不曾到达眼底,陌生到叫人猜不透他内心中的想法。   他耐心地同每一位朝官寒暄,没有看见久久伫立在道旁宫墙下的姜颜。   那么多人围着程温,姜颜也没法同他商议,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谁知一回头,便见由两名内侍护送而来的太子朱文礼。   姜颜忙退至一旁行礼。   朱文礼也瞧见了她,肃然的面上有了些许笑意,单手虚扶,示意她起身道:“你穿上这身衣裳,倒也像模像样。”   姜颜直起身,笑道:“臣就当殿下是在夸臣了。”   朱文礼摇了摇头,似是无奈道:“琼林御宴,别人都是忙着结交权贵,你怎的独自跑这儿来了?”   “散心。”阳光和煦,姜颜眯了眯眼,“殿下呢?”   “散心。”朱文礼也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远处的程温已经离场,姜颜忽然道:“说起来,臣应该谢谢殿下。”   朱文礼浓黑的眉一挑,疑惑般‘哦’了声。   “若没有殿下的暗中支持,我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姜颜朝他拢袖一躬,“多谢。”   “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你自己,与我无关。我若真能帮你,阮玉那案早该了结了。”朱文礼轻笑一声,用十分诚恳的语气道,“其实,我很佩服你,因为你明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可以得到公平的回报,却仍会不计得失一往直前,而我……而我光是看到父皇漠视的眼神,便已心灰意冷了一万次。”   说罢,他望着文楼檐下悬挂的风铃,若有所思道:“若不是有母后极力斡旋,我怕是连东宫的位置都坐不稳。”   不知为何,姜颜总觉得朱文礼今日有些惆怅。   记得国子监考课初见朱文礼之时,姜颜对这个文质彬彬、浓眉大眼的少年郎印象颇深。她仍记得当自己的策论赢过苻离时,朱文礼脸上的错愕和好奇,生动爽朗,全然不似如今这般平静惨淡。   姜颜知道他在忧虑什么。   父皇不喜,生母病重,一旦皇后薨去,皇上或许会铲除薛、张二家,将朱文礼的亲信连根拔起,重新扶植允王上位。   毕竟,允王朱文煜才是他最疼的儿子。   横亘在朱文礼心中的,是母亲病重的悲哀和太子之位不保的惶恐。   姜颜轻声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连臣这般的小人物都知晓殿下贤名,朝中肱股之臣自然也会站在殿下这边,协助殿下激浊扬清、整肃朝纲。”   朱文礼只是笑笑。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姜颜,我要成婚了。”   风拂落枝头的最后一片残红,落地无声。   姜颜没有问是谁家姑娘,只侧首望去,见到朱文礼说这话时出乎意外的平静,仿佛历经一夜风雨,早已有了抉择。   琼林御宴过后,便是簪花游街。   文武状元及榜眼、探花骑高头大马、手持马鞭和玉如意经由锦衣卫和礼部人员陪同,,从宫门外出,沿长安街至上元街游览一圈,再从朱雀街返回。   红绸花亮堂喜庆,唢呐锣鼓喧天,姜颜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拿着鹿皮缀花的小马鞭,骑于枣红大马上极目望去,只见街上、道旁、楼上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头,几乎万人空巷,围观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直到这一刻,姜颜才明白那日苻离所说“不许你接别人递来的花和帕子”是何意思。   只见道旁和楼阁上簇拥的少女们纷纷抛下手中的各色鲜花和帕子,大多是朝着武状元和程温去的,若鲜花落在了状元郎的怀中,她们就会掩面偷笑,趁着热闹脆生生喊上一句:“郎君,接着奴的花,便是奴的人啦!”   连姜颜身上、帽上都落了不少,鼻尖全是浓郁的花香,弄得她在马背上连打了几个喷嚏。街上人多,马匹走得又慢,才刚过了上元街,姜颜已是满怀的梨花、杏花、海棠花,甚至是各色精致艳丽的绢花……有些花束上还缀了一条红绳,绳子上挂着熏香的印花纸片,上书求爱者的姓名。   趁着人多热闹、谁也不认识谁,闺阁少女们也彻底抛却礼教束缚,恣意大胆。楼上还有少女不住地朝姜颜挥手,调笑道:“探花郎!看这里看这里!”   更有甚者,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也挤开人群,将一束绢花掷在姜颜身上,含情脉脉地望了她一眼又红着脸跑开,引得众人哄笑不已。   那名少年并不知姜颜就是女子,只当她是名同道的清秀精致少年,弄得姜颜哭笑不得。   两个时辰后,簪花游街总算结束,姜颜抱着满怀的鲜艳花朵长舒了一口气。   去礼部归还了马匹和服饰,唯有几束漂亮的绢花无处安放,丢了又十分可惜,姜颜便将其抱在怀中。谁知才刚出了宫门,便见头戴大帽、一身锦衣卫战袄的苻离快步走过来,长臂一伸,夺走了姜颜怀中的绢花,转而将一束粉白点绿的海棠塞入她怀中,面色不善地问道:“不是不许你收别人送的花么?”   姜颜愣愣地接过他强行塞入的海棠花束,半晌才反应过来,笑吟吟道:“别的花我都丢了,唯有这几束漂亮又贵重,想转手送给你的。”   日落西斜,空气成了暧昧的暖黄色,魏巍宫门之下,年轻俊逸的锦衣卫面带嫌弃:“别人送的,我不要。”   就知道他会这般反应。姜颜闻了闻手中的海棠花束,“不过,你这花我甚是喜欢。”   两人并肩而行,苻离侧首望了她一眼,问:“你可知簪花游街时接受他人所赠之花,意味着什么?”   “自然知道。”姜颜晃了晃手中的花束,对着苻离意味深长地笑道,“意味着你心悦于我嘛!”   “你知道便好。”苻离面色不动,眸子却柔和了许多,在夕阳下成了通透的琥珀色,举起手中的绢花道:“这些废物,我替你丢了。”   “哎别!给我罢。”见苻离面露不悦,姜颜忙解释道,“阿玉以前最喜欢赏花的,留着送给她也不错。”   苻离这才神色稍霁,勉强道:“你要去看她?”   姜颜点头。苻离硬生生收回想要扔花的手,低声道:“我送你前去。”   ……   意料之外,姜颜在尚书府门前见到了一身蓝袍的程温。   程温正将几包油纸包着的药材挂在阮府紧闭的门环上,见到姜颜和苻离前来,他并无被撞破秘密的慌乱窘迫,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当做打招呼。   “原来,赵嬷嬷所说的每月初一给阮府送药之人,竟是程温。”姜颜颇为讶然。毕竟在程温中状元之前,他的家境皆是颇为贫寒,不知这些买药的银两都是从何而来……   不过,他这般记挂阿玉,是否意味着金牌伸冤有望?   正想着,程温已经缓步走到二人面前,朝苻离和姜颜一拱手,温和道:“大公子,姜姑娘。”   “元亮兄,恭喜。”姜颜回礼。   “同喜。”程温微微一笑。   “你这是……?”姜颜朝门环上的药包抬了抬下颌,疑问道。   “啊,那个是些偏方。”程温道,“以前舍妹昏迷时,用这些药颇有效果,就想着兴许对阮姑娘的病有帮助。”   “有劳你费心了,我替阿玉谢谢你。”太阳滚落山坡,暮色侵袭大地,阮府的家丁出门悬挂灯笼,看到姜颜、苻离和程温站外门外,怔了怔,放下灯笼远远作揖。   不知沉默了多久,姜颜吸了口气,正不知如何开口,一旁的苻离却先一步说出了她想说的话语:“程温,若你愿意,可否借金牌令给阮玉一用?”   话音刚落,姜颜和程温同时望向苻离,一个错愕,一个平静。   错愕的是姜颜,平静的反而是程温。   他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明明是在笑着,却又不像是笑,道:“大公子想借御赐金牌令,求圣上彻查薛睿?”   “是。”苻离道,“此乃不情之请……”   “抱歉,我不能。”程温依旧微笑着,平平淡淡地抛出一个惊天秘密,“我要定亲了,与薛家。” 第72章   同薛晚晴……定亲?   姜颜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愕然抬眼望向程温, 只见程温表情淡然, 又说了声:“抱歉,姜姑娘, 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呢程温?谁都可以, 为何偏偏是薛家?”姜颜好像真的不认识面前这个锦衣玉带的俊秀青年了,又或者说, 她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程温只是笑笑,平静道:“同薛家结亲, 我的仕途可少奋斗十年。姜姑娘, 我有何理由放弃一步登天的机会呢?”   的确, 薛家势力如日中天,能娶到薛家独女无异于在朝中站稳脚跟……不知为何, 这番话从程温的嘴中吐出, 姜颜只觉得莫大的讽刺。   “状元郎明知道阿玉是因谁遭难, 却仍选择了薛家,既是如此,又何必来送药?”姜颜嘴角的笑冷了些,“你的药,抚平不了阿玉的冤屈。”   “姜姑娘,不曾在泥泞里挣扎过的人, 又如何能体会我的感受?我穷怕了,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至于药,那是我的一点心意,毕竟阮姑娘曾经有助于我。”见姜颜眸色清冷, 程温拱手作别,“若姜姑娘介怀,我以后便……不会再来叨扰。”   说罢,他低低一揖,转身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程温那张从容到近乎冷漠的脸。   “我原以为,程温重风骨、重情义,谁知竟还是败给了蝇头微利、蜗角虚名。”昏黄的夕阳下,姜颜在寂静的尚书府门前久久伫立,如此叹道。   苻离倒是比她平静,眼中是看透世间善恶起伏的通透,沉静道:“每年的太学生,谁不是怀有济世之才?只是初心不知何时丢在了在风风雨雨的混沌里。改变苍生难于登天,但改变自己却是容易的。”   姜颜又叹了声,纠结道:“可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人各有志,强求不来。别为他伤神了,我会帮你。”苻离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将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低声道,“你进去探望便是,我在外头等你。”   姜颜去探望闺中好友,苻离跟着进去确实不方便,何况朝堂局势复杂,官员私下谒见束缚颇多……如此想来,姜颜便点点头道:“那好,我去去就来。”   苻离‘嗯’了声,在她转身的一瞬又匆匆道:“晚上,我同你一起用膳。”   姜颜脚步一顿,回首时面上有浮出久违的笑容,眉眼弯弯道:“知道啦!”   见到姜颜的背影消失在阮府门后,苻离眸中的温和瞬间褪尽。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他眼中,只余一片令人心寒的沉寂。   他握紧手中的佩刀,锐利如刀的目光猛地刺向街对面的屋脊处。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用脚尖踢起一块石子顺手捏在指尖,屈指一弹,石子飞出击在瓦楞上,发出一声如寒刀出鞘的清脆铮鸣。   屋脊后,一条黑影如乌鸦受惊,倏地闪出,飞速朝东街逃去。   从方才开始便隐隐察觉到有人暗中监视,果不其然如此。苻离目光一寒,足尖一点,越过青石砖墙追了上去。   而另一边,姜颜入了尚书府,刚巧见家丁捧着从门环上取来的药材包送往后院,一月一次的药材,因是外头送来的,赵嬷嬷也不敢擅自给自家姑娘用,正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便见姜颜大步进来,道:“嬷嬷,这药扔了罢。不知是什么变了质的东西,不配给阿玉用。”   那句‘变了质的东西’一语双关,可其中的讥讽赵嬷嬷是不懂的。见姜颜不似以往那般明朗开怀,嬷嬷很识趣地应了声,忙道:“您放心,我立马就去扔了!”   姜颜的心中这才舒坦了些,迈上石阶进了阮玉的厢房,鼻尖立即萦绕着一股经久不散的药味儿。大夫说,若阮玉昏睡一年不醒,今后醒来的几率也不大了……   思及此,不由眼眶一酸。   “阿玉,你可知道我中了探花?”姜颜搬了个小凳子在阮玉床边坐下,望着她静谧泛黄的睡颜,轻笑了一声道,“太子说,我穿上探花郎的衣裳倒也像模像样,我猜,他原是要取笑我的。后来我还同他们一起打马游街,有很多不知我真实身份的人给我送花和手绢,让苻离醋了好久呢!阿玉你知道么,我最想收到你的花,可是你来不了……”   她絮叨了许久,阮玉就像是陷入了永久的沉睡,毫无反应。   “抱歉,阿玉,我没能中状元。若是中了状元,你就不需要再等那么久啦。”沉默了许久,姜颜垂下纤长的眼睫,声音低了些许,似是喟叹又似是无奈,“阿玉,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被褥下,阮玉的右手食指颤了颤,姜颜并未发现。   她自顾自道:“苻离拼死带回来的证据却如石沉大海,滁州私盐案以滁州知州的撤职查办而终结,薛家舍弃了滁州,断尾求生,以强权压迫锦衣卫销毁证据,直接激化了北镇抚司与大理寺卿的矛盾……或许,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薛家根深蒂固,轻易无法撼动,只能一点一点拔除他的爪牙,只是如此一来,太子殿下便会受些影响。”   停顿片刻,姜颜又道:“太子是个很好的人,我会尽我所能想办法保全他。”   屋内静谧,姜颜伸手替阮玉掖好被角,半晌自嘲般笑道:“险些忘了你一向单纯,平日最不喜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的,唉,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平白扰你清净。”   正说着,赵嬷嬷同一个小侍婢叩门进来。   待侍婢给姜颜沏了茶,赵嬷嬷这才从袖中摸出一个物件,略微迟疑地递给姜颜,道:“这是前几日我从我家姑娘的匣子里整理出来的。我想着,此物约莫是我家姑娘以前同谢二公子好的时候,对方赠送的定情信物,既然现今两家人退亲了,这东西再留着也是不合适,可否劳烦姑娘有空时替我还给谢家?免得哪天姑娘醒来,瞧见它会徒增伤感。”   说罢,赵嬷嬷悄悄抬袖抹了抹眼角。   红艳艳的结,缀着精致的流苏,霎时勾起了姜颜在国子监的不少回忆。   那时阮玉还是个健健康康的少女,邬眠雪和魏惊鸿打情骂俏,程温还是个安静内敛的谦谦君子……   一时心绪复杂,姜颜伸手接过那只交错编织的吉祥结,望着那般鲜艳的颜色许久,才低声道:“嬷嬷弄错了,这个,并非是谢进所赠。”   谁知赵嬷嬷却是惊讶万分,忙道:“不是谢二公子,那还有谁?这是个同心结,常用来当做小年轻之间的定情信物,我家姑娘向来端庄贤淑,绝不会贸然接受婚约以外其他男子的信物,您是否记错了?”   “同心结?”姜颜一怔,下意识反问,“不是吉祥结么?”   “吉祥结和同心结的样式虽然相差不大,但编织方法大不相同,我不会认错的。”赵嬷嬷笃定。   姜颜心中一动,回想起去年那日同窗几十张书案上的一片艳红色,想起魏惊鸿攀着程温的肩替他解释:“这是我们元亮兄亲手所织,赠送给各位同窗的吉祥结。”   又想起那日窗边,程温望着阮玉手中的红绳结,温和笑道:“不费功夫,喜欢就好。”   姜颜垂首,翻来覆去将手中的红绳结仔细观摩,发现的确与自己的那只有所不同。   脑中灵光乍现,恍惚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阮玉定亲在即,程温便给所有人编织了吉祥结,却只有给阮玉的那只与众人不同,藏了一个落魄青年对心仪之人最含蓄的表白……   可惜,这份心意阮玉没来得及发现。   那时的感情是多么的纯洁、美好而又伤情,还未开始,便已凋谢,零落成泥。   姜颜握着那只同心结,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怅惘,说不出是该笑还是该叹,只觉造化弄人、愚及众生。   而此时,东街的马车倏地停下,唤回了程温的思绪。   他整理好多余的神色,平静地撩开车帘,问道:“何事?”   “程公子,华宁县主在前方等您。”车夫恭敬道。   程温面色不动,道了声“知道了”,便掀开车帘躬身下来。   谁知脚才刚落地,便见薛晚晴一身簇新的浅绯色袄裙气冲冲走来,不悦道:“程温,你是不是又去阮府了?”   “是。”程温挂着笑,好脾气道,“阮姑娘曾经帮助过我,故而……”   “我不喜欢你去见她!”薛晚晴大声地打断他,两颊涌上愤怒的红晕,“阮府有几个钱?算得了什么恩情?以后你成了薛家的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必同前尘往事牵扯不清!告诉你程温,你既打算同我定亲,就不许你再看别的女人一眼!送药也不行!报恩也不行!”   一个大男人当街被女子训斥,换了谁都受不了,偏生程温就像是没脾气的泥人儿似的,只垂下眼说了声:“是,郡主。”   他脾气越好,薛晚晴越得意。她横着眼睛看了程温一眼,只见他换上华贵的衣裳,倒也标致挺拔,不似从前那般浑身寒酸气,性子又极好,人也聪明……   其实,嫁给他也不错。   如此想着,薛晚晴扬着下巴哼道:“你别以为我是在吃醋,不过是看在我爹非要你做女婿的份上,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告诉你,我可不是阮玉那般不知检点的狐狸精、贱蹄子,你最好小心伺候着我!我高兴了,薛家的产业才有你的一杯羹!”   闻言,程温抬起眼,眸子深不见底。   “是,多谢县主提点。”他笑着说。 第73章   应天府西郊遏云山庄, 薛府别院。   暮色渐晦,华灯初上, 浓云低低压在应天府的城郭上, 林木沙沙声响不绝于耳,似是风雨将至。   别院内, 天色还未完全黑下, 檐下已是灯火如昼,照亮阶前芭蕉油绿。书房一盏薄纱描山水灯罩,灯旁梳着垂云髻的妙曼姨娘立侍, 素手徐徐研墨, 而书案后身量魁梧的短须男子正手持狼毫大笔,在铺展的三尺长的白纸上纵横挥洒, 笔锋如剑, 绘出千里山峦起伏的轮廓。   此人, 便是平津侯薛长庆。   忽闻哐当一声, 风吹开门扇,撩起室内垂下的帷幔,待帷幔落下,一身黑色短打的蒙面人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薛长庆身后, 单膝跪下,恭敬地唤了声:“主子。”   风鼓动帷幔,像是张牙舞爪的兽类。薛长庆笔锋不停,那妙曼年轻的姨娘却是很识趣地搁下墨条,盈盈一福, 垂首退了出去,还贴心地为男人们掩上房门,隔绝院外呼啸而来的山风。   薛长庆这才抬笔润了润墨,嗓音雄浑道:“如何?”   “回禀主子,今日程温簪花游街归来,便是去了阮尚书府邸。”黑衣人露出来的眉眼处有一道疤,看起来颇为凶煞,沉声道,“没进门,只是将药材放在了尚书府门口。”   “哦?送药?”薛长庆拖长语调道,“想必是为了阮绍那卧病的三女儿,叫阮什么……”   “阮玉。”黑衣人补充道,“就是去年和世子闹了事的那女子。属下查探过了,那阮三娘子在国子监时,曾经恩施过程温的妹妹,此番他去送药,兴许是为了感念旧恩。”   想起什么,黑衣人又道:“不过程温还在阮府门口撞见了锦衣卫的苻离和探花姜颜,三人不知聊了些什么,姜颜的面色不好,与程温不欢而散。属下本想近身偷听,谁知一旁的苻离甚是警觉,属下一时不察被他发现,便匆忙抽身离开,绕了三条街才甩开他。”   薛长庆‘唔’了声,停笔审视着画纸上绵延峻峭的山脉,意有所指道:“听说程温以前和苻离走得近,姜颜又是苻离的人,虽然程温已经弃暗投明,有意归顺我平津侯府,但念及往事还是不得不防啊。”   黑衣人疑惑:“主子的意思是?”   “睿儿浅薄不成器,薛家到底需要个可靠的男丁。若程温真是一心向着薛家,待他与晚晴定亲,便可试着让他接手薛家的私业,权当做晚晴的陪嫁。可本侯现今最担心的,就是程温接近薛家别有用心。”   思及此,薛长庆晦暗的眼中浮现一抹阴云,“滁州私盐案的泄密者不是还押在你手里么?择日不如撞日,立即押过来,借此机会试试程温的忠心。”   “是!”黑衣人领命。   “慢着。”想到什么,薛长庆缓缓转过冷硬的脸,嗤了一声道,“听睿儿说,那个探花姜颜和阮家三娘子关系匪浅,以前在国子监时便多次为阮家出头,此人不择手段科举入仕,十有**是冲着睿儿来的,若她将来真领了官,再想要动她便麻烦许多。”   黑衣人立即会意,抬起一双杀气腾腾的眼来:“主子的意思,属下明白。”   “盯紧些,她若老实,便由着她去,若心怀不轨,格杀勿论!谨慎些,莫要落人把柄。”说着,薛长庆将手中的大笔重重拍在画纸上,溅开一团枯墨,面色阴鸷万分。   轰隆——   电闪雷鸣,风声卷着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袭来,应天府的夜在风雨中悄然降临。   朱雀街,胡家酒肆。   二楼轩窗处,姜颜半开着窗户,听着屋檐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托腮叹道:“怎么好好的,突然就下雨了?”   下一刻,一件温暖的披风落在她的肩头。身后,苻离清冷的嗓音低低传来:“喝了酒就别在窗边吹风,当心受凉。”   “没事,正好醒醒酒。”说着,姜颜扭过头问道,“苻离,你带伞了么?”   苻离摇了摇头。   “这可怎么回去呐!”姜颜‘哎呀’一声,愁眉苦脸道。   “等雨停,送你回家。”   “若是今夜雨不停呢?”   “酒肆楼上有客房。”苻离顺口答道。   姜颜愣了愣神,才噗嗤一笑,转身望着苻离道:“哦,小苻大人想夜不归宿?”   苻离却是拧眉:“为何总要加个‘小’字?苻大人便是苻大人,不小了。”   姜颜眼中也像是浸了酒水似的,笑得醉人,打趣道:“你爹才是苻大人,你是他儿子,自然是小苻大人,将来小璟做官了,便是小小苻大人。”   苻离难得笑了声,抱臂反问道:“那你若做了官,可否就是小姜大人?”   “也可。”姜颜眨着眼道,“不过,我更喜欢你唤我‘阿颜’。”   可惜,苻离总是矜贵得很,这样亲昵的称呼是极少见的。   见苻离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姜颜笑吟吟提议道:“要不,我唤你‘阿离’,你唤我一声‘阿颜’?”   “阿离。”姜颜爽朗一笑,拉着苻离束着护腕的手道,“眼下无人,机会难得,不要害羞嘛。以后我干正事了,怕是你想要亲近都没机会呢。”   “阿离,阿离!”她又唤了声,求欢似的凑近些许,淡淡的杏花酒香弥漫,说不清是醉了还是没醉。   苻离神色别扭起来,忽的抬手按住她不断凑近的额头,呼吸急促了些许,低哑道:“别闹,阿颜。”   “哎。”姜颜如愿以偿地应了声,这才拢着过长的披风回到小桌便喝酒,叩着桌沿慢悠悠问道:“今年秋你就该及冠了,可有取好字?”   男子二十及冠而取字,这是自古以来便有的传统。苻离道:“已修书给父亲,由他取字。如今锦衣卫形势紧张,我理应避嫌,便不回苻家行冠礼了,只取了字便可。”   “既是不回苻家行冠礼,那我陪你。”姜颜道,“九月二十八,这回我定不会忘记你生辰了。”   回想去年自己为了备考忘了苻离生辰,让他在上膳斋等了一夜的事儿,姜颜仍是心怀愧疚,举杯道:“提前恭祝小苻大人成年!”   苻离短促一笑,直接拿起酒壶碰杯,随即仰首灌上一口,姿态干脆利落,甚是潇洒豪迈。   这一夜风雨绵长,断断续续到了半夜也不曾停歇,而酒肆的小厢房内已是杯盘狼藉,桌上零落地散放着三四只小酒坛。   姜颜有了上次湖心醉酒的经历,此次不敢多喝,故而还勉强保持清醒,倒是苻离连喝了两坛整,起身时脚步不稳,目光也有些游离,显然是醉了。   他这模样,即便是雨水停止,也是没法走回家了。姜颜索性下楼去找酒娘开间客房暂住。   “几间?”酒娘是外族人,高鼻深目,编成细辫的头上裹着嫣红的轻纱头巾,红唇艳丽,操着一口不太熟稔的汉话问道。   姜颜比了个手势,道:“两间,要干净的。”   “一间。”身后,苻离不知何时飘了过来,一脸正经道。   酒娘见怪不怪了,爽朗一笑,磕巴道:“今日、客多,只剩、一间房。”   “……”既是只剩一间房了,为何方才又要问她住几间?   屋外雨声缠绵,应天府的灯光浸润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沉重。姜颜也懒得与酒娘争执,无奈一叹:“好罢,一间就一间,床要大。”   “你放心,够大。”酒娘以轻纱遮面,一手接过碎银,一手将房间木牌奉上,“保管二位、怎么闹,都、掉不下来。”   姜颜心想:她看出我是个女儿身了?否则怎么会如此平常地说出这般泼辣大胆的话?   还未想完,一旁的苻离便接过木牌,拉着她上了楼。   进门洗漱,宽衣,一气呵成,苻离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颇有异域风情的低矮宽床上,隔着朦胧的绯色软帐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目光灼灼道:“过来。”   姜颜将擦完脸的帕子顺手搭在铜盆中,挑眉道:“小苻大人,这样不好罢?”   “我抱你过来。”说着,苻离作势起身。   “别别!我自己来。”好在床榻够宽,躺三个人也绰绰有余,姜颜便从柜子中抱出一床备用的薄被,脱了鞋袜从床尾爬上,道,“一人一被,不许乱动,否则我上书弹劾你。”   说罢,她自顾自躺在里侧的位置,盖好被子,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屋内静谧,烛影摇晃,可隐约听到淅沥的雨声。不稍片刻,苻离吹了灯,侧身躺下,伸手隔着被子轻轻拥住了姜颜,主动到反常。   腰上的触感传来,姜颜蓦地一僵,而后缓缓放软了身子,低低笑了声:“醉鬼。”便闭目沉沉睡去。   待她呼吸平缓,身后的苻离才悠悠睁开眼睛,又凑近些许,收紧了手臂。黑暗中,他的眸子清明万分,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哪里有一丝一毫的醉意?   轰隆——   闪电将天空照得一片煞白,雷鸣声中,雨势越发急促,这样的雨夜最适合安眠,也最适合冲刷一切肮脏的罪恶。   遏云山庄,薛家别院内,鲜血如带着腥气的油漆喷溅在芭蕉叶上,转瞬又被雨水冲刷得之余下淡淡的红痕。   院中,几名黑衣人缓缓将带血的刀刃从一名年轻男子体内抽-出,任由那具尸体抽搐着倒在血泊中。   “此人泄露机密,背叛了薛家,只能按规矩处死了。”檐下,薛长庆负手而立,看着一旁面色惨白的程温道,“程状元,我薛家的女儿不是那么好求娶的,薛家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接手的,你若真心想成为薛家一员,就该拿出些许诚意来。”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将薛长庆劈成一明一暗的狰狞,将程温的脸照得煞白。   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鲜血,汩汩地流出,与雨水混成蜿蜒的小河流向芭蕉树下,在夜色中浸润成令人胆寒的暗紫色。程温双手发颤,面上却勉强维持平静,看着扑倒在地的尸体,半晌才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唇,艰难道:“侯爷要如何,才能信任程某?”   薛长庆呵呵一笑,“很简单,替我处理干净这叛徒的尸首。若处理的好,以后我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薛家私刑杀了滁州府同知,若由程温处理了尸首,便是谋害地方从六品官员的从犯,从此他的命运便与薛家的荣辱绑在一起,挣脱不得。   薛长庆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地上的血渍越晕越大,不知过了多久,程温下颌颤抖,缓缓开口道:“烧了他的衣物,毁其容貌,深埋西山脚下荒地。庭前血迹需一寸一寸冲刷干净,植上繁花绿树,方能掩盖血腥味,不让官府豢养的犬只嗅到端倪。”   “很好。”薛长庆将程温的反应尽收眼底,“那么此事,就交给本侯未来的贤婿来办罢。”   程温将头埋得很低,盖住眼中的情绪,勾起苍白的唇道:“谢侯爷信任。”   大雨倾盆,西山怪鸟啾啾,程温站在及腰身的荒草中,浑身湿透,目光空洞地看着黑衣人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抛入坑中,一铲一铲填平。   他浑身僵冷,袖中的五指握着一块从死者腰间顺下来的玉佩,直到手背青筋暴起,掌心一片鲜血淋漓。   最后一抔土落下,埋葬了他的归路,从今往后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无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状元府中的,满眼朦胧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猛地推开门进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竟是一路狂奔进卧房,才关上门便捂着喉咙痛苦地呕了出来,直到吐出苦胆水,眼角渗出泪水,死者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同梦魇。   半晌,他倚着房门缓缓滑下身子,湿透的衣裳在门扉上擦出一行湿痕。他一手握紧了从死者身上偷拿下来的证物,一边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抹鲜艳的红……   是个同心结,与曾经赠给阮玉的那只如出一辙。   五指收拢,同心结在他掌心扭曲。程温将头埋入臂弯中,身体冷极了似的颤抖,似是呜咽,却没有泪水,瑟瑟的影子投在门上,像是一只孤军奋战的绝望困兽……   这是他的债,是他的战争,理应由他来结束。   雷雨声还在继续,应天府宛若一座死城。   尚书府内,赵嬷嬷守在阮玉的病榻前,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一道惊雷劈过,大地震颤,床榻上沉睡的人似是惊着似的,大叫一声睁开眼来,涣散的视线直愣愣盯着床帐,没有焦点。   赵嬷嬷立即醒来了,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睁眼的姑娘。赵嬷嬷呼吸一窒,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颤声唤道:“三姑娘,你……你醒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一会儿摸摸阮玉的头发,一会儿摸摸她的脸颊,眼眶瞬间湿红,哽咽道:“我……我不是在做梦罢?姑娘,姑娘,你醒来了是么?你看看我啊姑娘!”   阮玉只是直直地瞪着眼,不说话也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见她这副闭了气的模样,赵嬷嬷满脸的惊喜瞬间褪尽,抖着唇,轻轻摇晃阮玉的双肩,哭道:“姑娘,你这是怎么啦!你要是醒来了就说说话,别吓着嬷嬷啊!”   “来人!来人哪!”赵嬷嬷崩溃大喊,声音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势单力薄,“姑娘醒来了,快叫大夫!”   嗬地一声,闭了气的阮玉忽的咳出一大口浊气,涣散的眼睛也渐渐回神。她怔怔地转动脖颈,无神的双目打量着又惊又喜、满脸泪渍的赵嬷嬷,干枯的唇瓣张合,痛苦地皱着眉,一字一字艰难道:“你……是……谁?” 第74章   卯时, 天还未亮,姜颜下意识一个大翻身,手臂却摸到了一片冰凉空荡的被褥, 朦胧睁眼一看, 身侧之人早已不见。   揉着眼睛披衣下榻,趿拉着鞋撩开纱帘望去, 只见厢房烛台泪尽, 昏暗微弱的烛光中, 苻离已梳洗穿戴整齐,正背对着姜颜系护腕。直到此刻, 姜颜才恍然发现苻离的肩背宽阔结实了许多, 全然不似记忆中的少年那般青涩单薄。   原来, 三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听到身后的动静, 苻离维持着系护腕的姿势转身,看了衣衫松散、发丝垂散的姜颜一眼, 眼中闪过一丝浅淡温和的笑意,低声道:“穿衣起来, 回去再睡回笼觉。我待会需去卫所点卯, 先送你回家。”   姜颜懒洋洋应了声‘好’, 打着哈欠推窗一看, 清晨的光线晦暗,朱雀街的亭台楼阁镶嵌在一片潮湿的黑蓝中,空气里氤氲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味,而一夜的大雨已经停歇。   街道寂静空旷, 只有几家早起的早点铺子开了张,正热气腾腾地上着蒸笼和粥水等物。两人在临街的铺子里吃了粥和夹肉烧饼,回到长安街旁时已是天色微明。   两人在屋门前分道而行,苻离回屋换了官袍便向东前去北镇抚司操练缉查,而姜颜则回屋补个回笼觉。推开院门,平日负责浆洗做饭的妇人窦嫂已经在忙碌了,姜颜着实没睡醒,打着哈欠对福礼的妇人道:“窦嫂,我已经在外头吃过饭啦,不必给我做早膳。”   窦嫂忙应了声‘是’。闻到姜颜身上隐隐有酒味,衣裳也是昨日穿的那身,这个伶俐的小妇人便问道:“可要给小东家煮碗醒酒汤?”   说来有趣,这位窦嫂的夫君便是负责苻离府上杂务的窦校尉,夫妻俩各自侍奉对门的两家小年轻,故而窦嫂一向叫苻离‘东家’,唤姜颜为‘小东家’。   “不用劳烦,我睡会便好。”说着,姜颜伸手去推卧房的门。   阶前滴水,空气潮湿,姜颜的手指触碰上厢房门扉,忽的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每天出门,她总是习惯性地将房门关紧,可今天的寝房们却是虚掩的,敞开了细小的一条缝。当时姜颜也未多想,只回头问道:“窦嫂,你帮我打扫过寝房了么?”   “没有呢二东家,我今晨才刚来,还未来得及打扫。而且进您的寝房整理清扫,不是一向要先征求您的同意么?”窦嫂将浆洗干净的衣物晾在檐下干爽处,在围裙上擦擦手问道,“可要现在打扫?”   姜颜又站在门外端详了片刻,才道:“不必。”   推开门,熹微的晨光投入房中,姜颜缓步进门,明明屋内的陈设并无明显变动,她却平白生出一种不祥之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种疑惑在看到地砖上两个不明显的脚印时达到了顶峰。   姜颜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地砖上那个不甚明显的脚印,印记中有着微微的泥垢,应是昨夜下雨时从外面踩进来的。脚印很大,明显不属于窦嫂,是双男人的脚。   闯空门的偷儿?   不,不可能。   这一片住宅毗邻锦衣卫卫所,又大都住的是锦衣卫官职人员,故而一向安全,没有哪个贼敢胆大包天来这作乱……   常人走路步伐重,踩在地上便有泥水沿着鞋底四溅开来,而此时地上的脚印轻而稳,想必夜闯空门的是个身手敏捷的练家子。姜颜朝前望去,脚印延伸,直到停留在自己的床榻前。   霎时,姜颜惊出一身冷汗。她甚至能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是如何轻手轻脚地翻墙进入院内,如何踩着泥水上了石阶,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卧房,在电闪雷鸣中如鬼魅般站在她的床榻前……   或许,他的手中还有一把刀,恰巧因昨夜姜颜夜宿在外,才逃过一劫。   自打殿试中榜的那日起,姜颜就猜到或许会有今日,只是未曾料到这日子来临的如此之快。   短暂的心惊过后,姜颜睡意全无。片刻,她平静地拭去额头的冷汗,缓缓起身坐在床榻上,凝神思索对策。   看来,计划要提前了。   正想着,一阵敲门声突兀响起,唤醒了姜颜冗杂的思绪。   窦嫂在寝房门外通传道:“小东家,门外有位姑娘急匆匆的来找您,说是阮尚书府上的丫头。”   姜颜回神,出门一看,便见阮玉身边伺候的伶俐的小婢欣喜地迎上来,匆匆福礼道:“姜姑娘,我家三姑娘醒了!”   远山烟雨散尽,晨鸟脆鸣,漫长风雨终于在此刻迎来了天光乍现的晴朗。   姜颜是一路跑着去阮府的。   入了大门,穿过前院、中庭,来到后院厢房,背着药箱的大夫正从门内看诊出来,赵嬷嬷指挥着婢子伺候梳洗,见到姜颜气喘吁吁地跑来,赵嬷嬷眼睛一亮,笑道:“托您的福啊!我家三姑娘昨夜就醒了!”   可笑着笑着,赵嬷嬷眼眶儿又泛了红,以袖拭眼道:“就是有些后遗症……”   姜颜顾不得听她说完,匆匆跨入门内,掀开帷幔,一眼就看到了披散头发、怔忪靠在床头的阮玉。   十个月,整整三百个日夜,再次看到阮玉漆黑的眸子和能伸能屈的手脚,姜颜不由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原以为自己经历了风风雨雨,早已练就了一颗坚强的心,可当阮玉没有焦点的眼睛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坚强皆分崩离析,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阮玉变得单薄的身躯,紧紧地抱住。   她紧闭双目,极力不让泪水汹涌而出。   “阿玉,没事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姜颜脱口而出的并非什么‘你醒了’‘太好了’之类的话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没事了,阿玉,一切都过去了。”   可怀中的身躯僵硬呆滞,半晌没有反应。   姜颜这才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不由缓缓松开阮玉,端详着她隐藏在披散长发中的尖巧面容。只见阮玉瞳仁涣散没有焦距,如同病美人木偶般呆呆地望着姜颜,连眨眼都像是放慢般迟钝,面上露出些许疑惑,问道:“你……是谁?”   惊喜褪去,姜颜怔了怔,不知以前那个善良温暖的阿玉,为何用这般陌生的眼光看着她。   阮玉极慢极慢地歪了歪脑袋,手指抬了抬,似乎想要触碰姜颜,然后抬到半空中又轻轻蜷起手指缩回,攥着袖口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哭?”   姜颜愕然地望向赵嬷嬷。   赵嬷嬷眼睛通红,勉强笑道:“三姑娘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老爷也认不出。大夫说三姑娘头部受过重创,能醒来已是万幸……”   姜颜又看了阮玉一眼,阮玉仍是呆呆的模样,像是好奇又胆怯的雏鸟,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不敢稍稍大声说话。   或许,忘了也是好事,不必承受往事的痛楚。   姜颜心中一酸,轻而谨慎地拉住阮玉的手,用最温和的语气道:“阿玉,我叫姜颜,颜色的颜。你不用怕,我会是你一生的挚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曾经阮玉皓如霜雪的手臂,如今却瘦到腕骨突出,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姜颜,许久才极轻地唤了一声:“阿颜……”   闻言,不止是姜颜和赵嬷嬷,便是阮玉自己也惊着了。她轻轻抬手捂着嘴唇,不可思议般道:“不知……为何,我……一见……你,甚是……熟悉……”   兴许是久睡初醒,她说话还不利索,只能一两个字艰难地往外蹦,可眼中却恢复了些许神采,望着姜颜的时候不似先前那般呆滞。   于是姜颜笑了,轻轻拥着阮玉瘦削的肩,“不错,我是阿颜。阿玉,愿你以后记起的都是好事,遇见的都是好人。”   阮玉醒来大概是姜颜近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令她在等待授官的日子中不那么无聊。   四月中,入夜。   姜颜正执笔在纸上将朝中党派和各派官员利益关系一一罗列,写到认真时,院内忽的传来有人翻墙落地的轻响,她心中一紧,忙喝道:“谁?”   片刻,一条挺拔修长的人影映上窗纸,一手握刀,一手敲了敲房门道:“是我。”   听到苻离熟悉的嗓音,姜颜放下袖中的小刀,起身开了门,无奈笑道:“不是说了你刚升了千户,公务繁忙,不必夜夜来我这么?院外有你的下属盯着呢,不会有事。”   自从得知那日清晨归来,姜颜在房中发现了陌生男子的脚印后,苻离便派了几名得力的部属日夜交班盯着姜颜院外的动静。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放心,坚持每晚亲自陪着她入睡。   “无碍,看着你我方能睡得安稳。”苻离走到姜颜案几旁站定,拿起她写好的名单扫视一眼,道,“薛睿的事,你打算行动了?”   “嗯。”姜颜道,“如今阿玉也已经醒来,我不想拖太久。何况早点解决隐患,你才不用每天来我这熬夜。”   “也不算熬夜,是陪你睡觉。”苻离放下手中的纸张道,“你即便领了官职,也不过是七品编修,如何与薛家对抗?这事,还是交给我来……”   “荀子有云:‘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薛家树敌颇多,不需要我亲自动手,而我要做的便是游说他的敌人结成盟友。”姜颜笑着打断苻离的话,羊毫笔在指间潇洒一转,继续抬笔润墨道,“小苻大人要做的,便是护好太子殿下。毕竟要动薛家,太子势必会受影响,我不想连累他。”   “你要假借他人之势?”苻离拧眉,不太放心道,“从何处动手?”   “锦衣卫不敢明着撼动薛家,我便将矛头引向他……”说着,姜颜用朱笔将纸上‘巡城御史孙某’的名讳圈出来,继而道,“此人贪赃受贿,草菅人命,虽是六品小官,却与朝中诸多大官有着利益往来,只要他落马,便能顺着他牵扯出大理寺卿为薛家翻供及滁州私盐的旧案,大理寺卿一毁,薛睿之案便藏不住了。”   “凡是涉及到薛家,朝中皆有顾忌。”苻离道,“你要借谁的手来做此事?”   “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孟归德。据说这位孟大人本来有望升为锦衣卫指挥使,因为大理寺卿屡次截案打压,使得他不能升官,两家嫌隙颇深,让他来查最合适。”姜颜在孟归德的名字上画上一个圈,以笔抵着下巴缓缓道,“我记得,这位孟大人的妻子便是我的昔日同窗——顾珍珠。有她在,事情就更好办了。”   苻离依靠在门上,道:“你倒是将朝中局势摸得透彻。”   “不然,你真以为我这些时日是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姜颜笑了声,“若不是薛家欺人太甚,我又何苦将计划提前。”   “即便孟大人扳倒了大理寺,也不不够格去动薛家。”苻离提醒道,“倒是你,薛家只要稍稍用心,便能查出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反正他现在就想杀我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奋起反击。”姜颜悠悠搁了笔,抻着酸痛的腰肢道,“何况只要大理寺卿被查处,我自然有法子将矛头引向薛睿。”   听了姜颜的计划,苻离沉默不语。   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放心她。作为一个男人,他很希望将自己的女人护在羽翼下,不让她面对任何风雨……可同时他也知道,他的女人不是柔弱无辜的蒲草,从不甘心屈居人下。   矛盾之处就在此。   半晌,他终是轻轻舒了口浊气,放缓语气换了个话题:“魏惊鸿飞鸽传书,说这两日便会和邬眠雪抵达应天府。”   正在沉思的姜颜眼睛一亮,道:“当真?阿雪要来?”顿了顿,她问,“不会是这两人要成亲了,特地来报喜的罢?”   “的确是要成亲,不过,却不是他们俩。”烛火跳跃中,苻离沉静道,“太子求娶邬将军的二女儿邬苏月,邬眠雪护送她妹妹来京完婚。” 第75章   繁华拥挤的朱雀街上,两排披甲执锐的军士开路, 护送着一辆宽敞的马车徐徐驶来。   这群身披战甲的将士一个个神情严肃, 穿着打扮不似京城锦衣卫那般英武奢华, 却质朴锋利, 从内而外浸透了肃杀的血腥气, 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楼下, 街边的行人纷纷避让, 忍不住对着马车内指指点点,问道:“这车中坐得是谁家贵人?排场这般大。”   “这不明摆着么?车上的旗帜上画着猛虎图腾, 写着斗大一个‘邬’字,来的必定是定国大将军的亲卫队。”   “定国大将军?现今并非年底述职, 亦无边关战报,此时邬家亲卫队来京所为何事?”   “嘿!你们还不知道罢?皇后娘娘做主给太子殿下定了门亲事,未来的太子妃呀, 就是这邬家的二姑娘。”   “我怎么听说, 太子殿下弱冠未娶, 是因为早有了心上人,怎么突然就求娶邬家姑娘了?”   “天家无情, 帝王无爱,深宫中人,哪有什么资格谈‘喜欢’二字?只因邬家手握十万重兵镇守边关, 在北方跺一跺脚,应天府便要颤上一颤,心上人哪里比得上权势重要?”   “……”   茶楼之上, 姜颜听着楼下百姓的议论声,一手随意地搭在窗台上,问案几对面的邬眠雪道:“不去送你妹妹入宫?”   邬眠雪身穿大红箭袖,一向可爱软糯的容颜添了几分英气,摆摆手笑道:“有那么多人护着她呢,我去添什么乱。”说着,她又瞥了眼坐在一侧宾客席位上的清丽妇人,“再说,国子监同窗小聚,哪能少得了我!”   那清丽妇人也不过双十年华,穿着簇新的绸缎锦衣,堆发如云,妆容细致脱俗,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雅致,只是已身怀六甲,又眉尖微蹙,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愁云,正是姜颜和邬眠雪在国子监的同窗——只读了一年书便嫁给锦衣卫同知孟归德的顾家小才女,顾珍珠。   “说来惭愧,我自嫁做孟家妇便琐事缠身,才刚生了麟儿不到一年便又怀上了老二,折折腾腾的,时隔两年余才有机会与二位小聚一番。”说罢,顾珍珠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给姜颜和邬眠雪各沏了一杯香茗,举起茶盏道,“来,我以茶代酒,恭祝探花步步高升,也贺喜阿雪觅得良缘!”   姜颜拿起茶盏小抿了一口。   本来她还想找个机会见见顾珍珠,打探一番孟同知的情况,谁知顾珍珠倒是先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了……又见她愁云满面、强作欢颜,姜颜猜测她兴许是有什么难处要诉说。   如此想着,姜颜放下茶盏道:“成家立业,先成家方能立业,我们这点小喜事哪比得上你夫妻和睦,早早的便儿女成双?”   “就是就是!”邬眠雪也懒得掩盖本性,将茶水喝出了酒水的豪爽气势,一抹嘴角道,“你的长子呢?怎么不带出来给我们玩玩?”   “在家里乳娘带着呢,我夫君……不太让我亲近他,总觉得‘慈母多败儿’。”顾珍珠勉强笑了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以前我是国子监最先有人求娶的女学生,来求亲的还是锦衣卫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为此我很是心高气傲了一阵,自以为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贵的物件。可直到我真的嫁做人妇,整日面对后宅满地鸡毛,才恍然发现我并非得到,而是失去了全天下最宝贵的自由和青春……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们能坚持到最后,尤其是你,阿颜。”   说着,顾珍珠望向姜颜。   “我记得那时,阿颜和阿玉说读书是为了不早早嫁做人妇,你们还嘲笑她俩呢!”邬眠雪旧事重提,却是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低低笑着,嘴角的梨涡隐约可见。   “那时年少无知,哪晓得什么天高地厚?”顾珍珠抚了抚凸起的腹部,忽而谨慎问道,“阿玉……可还好?”   姜颜道:“已经醒来了,有点小毛病,不过不碍事。”   顾珍珠便‘唔’了一声,欲言又止,似乎颇有顾忌。   邬眠雪看出来她是有话要单独对姜颜说,便起身道:“魏惊鸿那厮不知又跑去哪里了,我出去看看,你们聊!”   说罢,她笑着起身,掩门出去。   街上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茶室安静下来,唯有兽炉中的熏香袅袅散开,像是雨后蒙蒙的一缕山雾。半晌,姜颜道:“珍珠,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有话直说便是。”   顾珍珠握着茶盏,保养良好的玉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许久才艰涩道:“……我在夫家不太受宠,日子并不好过。”   姜颜挑了挑眉,心想:这与我何干?   “夫君在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位子上坐了五年,数次因与大理寺卿的嫌隙而屡次不得升迁。我娘家虽有官职而无实权,帮不了他什么,渐渐的,他便不常来我房中了,据说还养了外室……”   顾珍珠为难道,“我想帮他,却又不知从何下手,思来想去唯你如今高中探花,前途无量,又与北镇抚司的苻千户交好,若是你能念及旧情帮忙牵桥搭线,引荐苻千户……”   一提到要麻烦苻离,姜颜便笑着打断她道:“珍珠,你夫君孟大人是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而苻离只是五品锦衣卫千户,官阶还低你家两级,如何能帮你?”   “可是苻千户是太子身边的红人,而太子又是掌权者,只要苻千户肯美言几句,太子殿下定会看到我夫君的功绩而擢升他。”顿了顿,顾珍珠蹙眉急切道,“只要你肯帮这个忙,将来你有何难处我也会尽全力帮你。”   姜颜沉吟了片刻,思绪飞转。片刻,她道:“其实此事无须动用苻离。男人都想要解语花,若你能亲自为孟大人排忧解难,他定会回心转意,信赖于你。”   “可是我除了会读两句书,其他的什么也不会,如何替他排忧解难?”   “你知道你夫君一直高升不了,是谁在打压么?”   “我听夫君说过,是大理寺卿屡次从他手中截案,打压他的功绩。”   “不错,你夫君若想高升,光靠苻离一句话是不顶用的,须将宿敌除掉。”   “大理寺?”顾珍珠略微惊讶,为难道,“大理寺卿是三品大官,我夫君都低他一级,如何能撼动他?”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从能动得了的开始动起,再顺藤摸瓜……”说着,姜颜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一个人名,泰然道,“这个人,你娘家还是动得了的。不妨查查他的家产底细,你夫君自会知道该如何做。”   一阵风从窗外拂来,茶香四溢,案几上湿漉漉的字痕很快干了一半。顾珍珠迟疑地望着那个笔画渐渐消失的名字,蹙眉道:“这……可行么?”   “我只能说此人身上的秘密不少,至于可不可行,要试试才知道。我也不瞒你,我与孟大人有着同样的目标,此番既是提点你,也是在帮我,做不做全在你自己。”说罢,姜颜起身笑道,“时辰不早了,我还约了人,要先行一步。”   姜颜下了楼,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长舒了一口气。   原本还在烦忧怎么通过顾珍珠游说孟归德,谁知竟是这般凑巧,顾珍珠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可惜顾珍珠其人目光短浅又怯懦,在国子监时便是如此,会不会行动还是个问题。不过姜颜并不担心,若是顾珍珠不帮忙,苻离也该要出手了。   姜颜在茶舍前等了一会儿,邬眠雪想必和魏惊鸿厮混去了,半晌未见人影。眼看着与苻离约定午膳的时辰要到了,姜颜便不再等她,朝临河的上膳斋行去。   上膳斋毗邻乐坊,姜颜赶到斋门前时,刚巧见苻离一身黑檀色的常服武袍,就这样骑着一匹油黑的骏马缓缓行来。今日光线极好,视野清晰,姜颜看到他仍戴着自己去年送的那副护腕,牛皮微微磨损了也舍不得换新的,专情到可怕。   正午薄薄的一缕阳光透过瓦砾屋脊投在苻离身上,仿佛天神般鹤立鸡群,气质冷冽沉稳。都认识这么久了,姜颜仍是会在不经意间被他某个姿态惊艳到,不由嘴角一扬,抬手欲向他打招呼。   谁知一句‘小苻大人’还未喊出口,便见乐坊楼上一方绣花手帕飘飘扬扬坠下,如天边的一缕云霞,轻轻地罩在苻离左肩上。   苻离立即勒马,没有立即拿下帕子,只抬眼顺着其飘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乐坊二楼的朱漆雕栏上斜斜倚着两位姿色艳丽的少女,一个着绯衣,一个穿绿裳,俱是捂着嘴窃笑不已。   其中绿裳的那位少女不过二八年纪,一双秋水剪瞳朝着苻离眨呀眨,趴在栏杆上红着脸脆生生喊道:“公子,好巧呢,今日又见着你啦!可否劳烦公子,替奴家把帕子拿上来?”   苻离拧眉,抬手抓起肩头那块脂粉香浓郁的帕子,神情漠然地翻身下马。   忽的,一声低笑在他身侧响起。   姜颜不知何时走过来了,伸手从苻离掌中夺过那方手帕,非但不吃醋,反而朝着楼上晃了晃,没正经道:“小妹妹,这帕子我替你送上来可好?”   那绿裳少女是冲着苻离来的,一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便不太乐意了,掩唇道:“不可,奴家偏要那位公子!”说着,她玉指一横,指了指冷面站立的苻离。   唉,烟花地的女子就是难缠。   “他?他可不行呢!”说着,姜颜伸手揽住了苻离强健有力的腰肢,众目睽睽之下朗声道,“因为,他是我的!”   为了宣示主权似的,腰上的五指甚至不老实地上下抚了抚,极其放肆。方才还冷着一张脸的苻离瞬间冰化,愕然了片刻,他反手抓住姜颜那只在腰上乱摸的手,眼眸深得如同能吞进人,耳尖微红道:“阿颜,光天化日,你太放肆了!”   似是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情动,他一手牵马,一手攥着姜颜朝上膳斋大步行去,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今日非得好好罚你,以正家风不可!”   还‘正家风’呢?按照小苻大人这动不动就亲上来的算醋劲儿,最需要‘正家风’的是他才对罢?   善妒,可是七出之罪。   姜颜满脑子奇怪的念头,被苻离拉得一个趔趄,忙将手中的帕子顺手塞到一个路人怀中,笑得没心没肺:“劳烦兄台,将帕子给楼上那位姑娘!” 第76章   坤宁宫内,难得热闹, 青衣宫婢们往来不绝, 陆续奉上好茶和瓜果点心, 招待边关远道而来的贵客。   皇后病了这些时日, 虽身形清减了不少, 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拉着邬家二姑娘的手亲切道:“本宫也曾在国子监见过你姐姐几面, 本以为她已算得上标致,可如今一见你, 方知你姐姐竟是被你比下去了。”   邬家二姑娘邬苏月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少女最青春貌美的时候。她穿着一身赤纱红的裙裳, 更衬得眉目如画般生动灵艳,单看五官,她并不算倾国倾城, 但眉眼鼻唇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一张天生含笑的俏脸, 配着一袭红裙尤为惊艳。   邬苏月没有江南女子的婉约, 到了完全陌生的深宫之中也泰然自若得很,笑得银铃儿似的清脆, 大大方方回应道:“多谢皇后娘娘盛誉。”   “邬眠雪,邬苏月,睡时有雪, 醒来见月……”张皇后品味着姐妹俩的名字,温声赞叹道,“你们姐妹俩的名字倒是取得好。”   邬苏月颇为得意道:“回娘娘, 我们姐妹的名字俱是家母取的,她素来酷爱诗书,是我家才学最高之人。”   “你娘还未出阁之前,与本宫也有过数面之缘,一别二十载,她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说着,皇后下方跪坐的太子招招手,笑道,“皇儿,本宫近来身子易乏需静养,不如你替本宫好生陪陪邬二姑娘,带她去宫中各处转转如何?”   “母后,这……”朱文礼有些迟疑。   皇后道:“邬二姑娘是边关长大的洒脱女子,又是你未来的太子妃,不必在意繁文缛节,去罢。”   话已至此,朱文礼看了那满目好奇的邬苏月一眼,只好领命:“是。”   出坤宁宫时,朱文礼刻意放缓了脚步,目光数次在邬苏月嫣红的背影上停留,又不着痕迹地调开。邬苏月像是出笼的鸟儿,宛转快活,大步走在朱文礼前头,一会儿摸摸廊柱,一会儿嗅嗅花朵,似乎对宫中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无忧无虑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某个人。   像她,却不是她,这一点朱文礼很清楚,只是多少有些感慨罢了。   “邬二姑娘,您是臣女,要走在太子殿下身后一步的位置,不可僭越。”一旁的掌事大宫女快步向前,低声提醒邬苏月。   邬苏月刚问了一句“为何”,便听见身后的朱文礼低声道:“无碍。”   邬苏月回头,看到青年一身松绿绣金的圆领阑衫,头戴翼善冠,浓眉星目也算俊朗,不由清脆一笑:“太子殿下不喜笑,是有烦心事?”   她没由来发问,朱文礼怔愣了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天气晴朗,画桥下莲叶田田,微风拂来,邬苏月腰间的一串银铃叮当作响。   “太子殿下总是偷偷打量我,却又不见欣喜,莫非是因为我像某个人,勾起了殿下的伤心回忆?”见朱文礼愕然,邬苏月忙摆手道,“我胡乱猜的,若是猜错了,殿下也莫要介意。”   她这般坦然,朱文礼也不好端着架子,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温声道:“我近来烦忧,却并非为情,大明的储君没有为情所困的资格。”顿了顿,他又道,“姑娘放心,我并非滥情之人,既是求娶了姑娘,以后自会一心一意待你。”   朱文礼彬彬有礼,谁知邬苏月却不按常理来,用好奇又坦诚的语气问:“不是为情?可是少女怀春,少男钟情,本就是人之常情,像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也曾喜欢过阿爹部下的小将军……难道殿下不曾喜欢过谁家姑娘?”   听到邬苏月的话,朱文礼脑中不自觉浮现一张自信张扬的脸来。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浅笑一声,“往事已成过去,又何须再提。”   “好罢,既然殿下不想提,我不问便是。”邬苏月行至乾清门,便见一位身穿织金盘龙赤袍的男子携手一位姿容华贵的年轻妇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朝奉天殿去了。   “那两人是谁?看衣裳像是个亲王。”邬苏月问。   朱文礼顺着邬苏月的视线望去,声音沉了几分:“那是允王和允王妃,允王……便是我的二皇兄。”   这些日子,朱文煜和李沉露总是日日进宫侍奉汤药,大肆招募方士、修建炼丹台,以此来博取年迈糊涂的皇帝欢心,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否则皇后也不会这么急着拉拢邬家给太子定亲。   邬苏月微妙的捕捉到了朱文礼的那一丝深沉,回首看了朱文礼两眼,方笑道:“阿爹说夫妻俩要相互扶持,彼此忠诚,殿下放心,我会帮你的。”   看她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朱文礼又笑了——见到邬苏月这丫头才半日,他便笑了好几次,在宫中暗流涌动的局势下已是难得。   “帮我?”朱文礼摇摇头,似是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二姑娘这么快就忘了,十二三岁时心动的那位少年将军了?”   “往事已成过去,又何须再提,这不是殿下说的么。”邬苏月并不觉得难堪,反而直爽道,“我原本对阿爹应下的这桩婚约不抱期待,可如今一见殿下,倒也尚可。”   她的眼睛偏圆,猫儿似的,在阳光下十分通透。朱文礼沉吟了一会儿,方抬了抬下巴道,“前方是我处理公务的文华殿,我带姑娘去认认路。”   “好。”   “姑娘平日可有什么爱好?譬如诗画、琴棋之类。”   “我不会那些……狩猎骑射算不算?对了,我还能单手扛起我爹那柄九十八斤的赤龙大刀。”   “……”朱文礼看着身前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女,不知为何肃然起敬。   此时,食肆一楼的柜台前。   掌柜看到姜颜捂着发红的唇鬼鬼祟祟地下来,忍不住关切问道:“客官的嘴,是怎么了?”   “无碍,辣着了。”说罢,姜颜凉凉瞥了身后的始作俑者一眼。   “辣……辣着?”掌柜的重新核对了他们那一桌的酒饭,心想并不曾有什么重辣的菜啊。不过来者是客,尤其苻离器宇轩昂颇具贵气,掌柜只好赔笑道,“招待不周,甚是歉疚,下次定会注意清淡些。两位客官可有吃饱?”   姜颜张了张嘴,还未说话,苻离便将两颗碎银放在柜台上,抢先道:“是未吃够。”说罢,他意犹未尽地盯着姜颜。   姜颜觉得自己真乃天才,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苻离所说的那句“未吃够”指的是什么……脑中又开始浮现方才被按在房中墙上黏糊糊交吻的一幕,姜颜不由老脸通红,翻着白眼快步出门。   苻离春风得意,跟在姜颜身后低低的笑。   午后街上行人较少,阳光却渐渐**起来,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怎的,姜颜脸上发烫,快步走了几丈远,又不禁放缓了脚步,与苻离并肩,哼道:“衣冠禽兽!”   苻离正色道:“方才在怡春楼下,你不是摸我摸得挺开怀么?”   “再怎么说我也是光明正大的调戏你,不似你人前端庄自傲贵公子,人后衣冠禽兽伪君子。”姜颜呵呵一笑,揉着还发麻的嘴唇道,“还好没咬破……”   苻离倒是颇为惋惜:“应该给你留个印记,盖戳。”最好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想到此,他竟是颇为期待,望向姜颜的眼神又灼灼热烈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甚是忙碌,姜颜同程温回了国子监一趟,祭拜至圣先师。   犹记三年前,芳菲落尽,姜颜穿着一身飘逸的素色儒服,站在学馆外的广场上望着状元和探花郎脚踏红毯而来,登上高台侃侃而谈……转眼三载过去,如今,换她站在高台上致辞祭拜,成百上千双年少的眼睛望向她,有艳羡也有濡慕,一如她当年。   祭拜过后,姜颜去了博士厅给祭酒和司业们奉茶,又是三番叩首,而后又同苻璟聊了几句……倒是程温彬彬有礼到近乎疏离,除了必要的礼仪,自始至终不曾同姜颜多说一句。   他像是真的挣脱了过往的一切苦难,也忘记了曾经的同窗之谊、生死与共,那只鲜艳的同心结仿佛只是年少不经事的一个玩笑,被他随意地遗忘在记忆的角落,蒙灰生尘。   离开国子监时,姜颜思索再三,还是唤住了即将上马车的程温。   “阿玉醒了。”夏阳绚烂中,这是姜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薛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我不想与你为敌。”这是姜颜同他说的第二句。   紫薇花开,树荫下,锦衣玉冠的程温眉目疏朗,只神情平静地说了句:“是吗。”   姜颜拧眉。   程温又道:“既是如此,姜姑娘便收手罢,莫要再做无用的挣扎,薛家如何,我比姑娘更清楚。”   “为何?”   “同窗一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程温挂着礼貌而没有温度的笑,朝姜颜一拱手,“愿朝堂再见,不必针锋相对,告辞。”   望着程温利落离去的背影,姜颜只觉心中苍凉。明明也是幻想过要与阿玉‘永结同心’的少年郎,却莫名地一头栽进了富贵泥潭中,不回头、不念旧,甚至都不曾问一句那重病醒来后痴傻的姑娘可还记得他……   或许,失去记忆是上天给不幸的阿玉最大的幸运。   可谁也不曾知道,拐角处的马车中,状元郎咬着手背喜极而泣,任凭泪水无声地滑下,濡湿了脸庞。   五月初,进士封官,程温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从六品翰林院修纂——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他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姜颜领了七品翰林院编修的职位,整日与枯燥的国史打交道,抄录言行,甚至还要忙着给宫中的太监授课,虽同在宫中当值,与苻离见面的次数却比从前更少。   六月雷雨声轰鸣,平静了许久的应天府终于起了波澜:两年前,扬州一名乡绅花重金托巡城御史引荐朝中显贵,为自己的儿子谋取一官半职,谁知孙御史私吞了所有贿赂,却并未办妥此事,乡绅一怒之下状告孙御史受贿、失职等大小十余项罪,孙御史被革职查办,交予锦衣卫北镇抚司彻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姜颜正在翰林院整理卷宗。耳畔窗外雨声哗哗,她只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低声道:“总算来了。”   两年前的旧案,直到今日才被翻出,可想而知,埋下的棋子已经开始行动。 第77章   西郊, 遏云山庄。   一辆马车沿着盘旋的山道疾驰而来, 来者神秘而焦急,马车还未停稳, 便有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下了车, 面容隐藏在斗篷兜帽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见他四处张望一番,确定四周无可疑之人,才伸手将兜帽拉下些许, 急匆匆地叩门进了薛家别院的大门。   入夜时分,天色暗沉, 雨水顺着檐下间或滴落。随着神秘黑袍男子匆忙的步履, 院中沉默的家仆将红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起, 朦胧的红和森森的夜色相互映衬,颇为诡谲。   乌黑的布靴踏过水洼, 斗篷扬起, 黑衣人进了书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一把摘下兜帽, 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黝黑国字脸来,朝书桌旁挥毫泼墨的薛长庆躬身道:“下官大理寺卿张炎回拜见侯爷!”   薛长庆穿着一身银灰色暗纹的袍子,正握着一支大笔写‘宁静致远’四字。最后一笔成了枯笔, 他似是不满,皱起倒竖的眉峰,凌厉道:“不是说好了, 近来风声紧,不必与本侯见面吗。”   “求侯爷救救下官!”大理寺三品大员,此时竟像蝼蚁一般跪拜匍匐,乞求他人的怜悯。   “自乱阵脚!”薛长庆目光一沉,将手中大笔随意一丢,“好歹也是五寺之首,就这么点能耐?”   “侯爷!巡城御史孙彰替下官做了不少案子,除了为私盐的流通放行之外,薛世子与国子监女学生那案的口供和证据也是他帮忙销毁的……如今孙彰已经入诏狱,由北镇抚司蔡岐亲审,下官实在担心孙彰嘴不严,若是他一不小心抖出点什么来,毁了下官倒不要紧,就是怕连累了侯爷您啊!”   张炎回极力做出一副诚恳忧虑的模样,哽塞道:“此事说来怪哉,那扬州乡绅买官之事已过去两年,为何偏生在此时状告孙彰?案件竟还直接越过大理寺,由锦衣卫接管彻查……”   “你这点脑子,还不明白是有人在背后操手?这彻头彻尾,就是个阴谋。”薛长庆坐在太师椅上,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半晌才沉声道,“来人。”   一条蒙面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帷幔后转出,如幽灵般伫立,张炎回甚至不知道此人何时站立在自己背后的,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蒙面人脸上有疤,杀气腾腾,抱拳道:“主公。”   “那个姜颜,近来有何动作?”薛长庆问。   “回主公,据线人来报,姜颜大多时候都在翰林院抄录整理,或是去阮府吃喝玩乐,连锦衣卫的苻离都与她极少见面。”黑衣人道,“属下上次夜袭,却因她不在家中而作罢,之后便一直不曾找到她落单的时候。”   “就没有见其他人?譬如,锦衣卫指挥同知孟归德。”   “不曾。属下可以肯定,她并未私下见过孟归德。”   薛长庆眉头皱的更紧:“难道,此事真是孟归德一手在操办?”   不,不可能,孟归德一向才能平庸,想不到这般迂回的法子来扳倒大理寺,其身后必有推波助澜之人。   是苻离?   可这小子虽年纪不大,却一向行事缜密中立,又怎会大胆到公然与薛家对抗?   心中疑云重重,薛长庆难免浮躁,拂袖狠狠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阴鸷道:“死人的嘴是最严的,现今阻止孙彰会泄密的唯一法子,便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张炎回知道平津侯是下了杀心,为难道:“可是诏狱守卫森严,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下官府中的死士并无如此能耐之人……”   “不用你操心,本侯自有高人。”说罢,薛长庆抬起一双鹰隼般的眼来,朝屏风后一道清丽的剪影招招手,沉声唤道,“十七娘,此事关系重大,交予你我才放心。”   轻纱屏风,浓墨重彩地绘着锦绣山河,灯影憧憧,一名梳着垂云髻的妙曼姨娘缓缓起身。她指尖一挑褪去霓裳罗裙,竟是直接在屏风后宽衣解带,眨眼便利落换上束身的箭袖夜行衣,掌心两柄淬毒的短剑一闪而过,柔柔道:“是,十七娘定不负侯爷众望。”   张炎回大惊。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遏云山庄里的娴静小姨娘,竟然就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女刺客十七娘!   十七娘和那名刀疤刺客闪身出门,薛长庆这才垂眼看了看神色变化莫定的张炎回,用冰冷如蛇般的语气冷嗤道:“若你再办事不力,孙彰的下场就是你的明日。”   张炎回知道薛长庆并非在玩笑,忙伏地叩拜,战战兢兢道:“是,下官谨记!”   夏日的夜静谧而又喧闹,静的是风和漫天清晰可见的星辰,闹的是断续的蝉鸣和聒噪的蛙声。   近年来国事颓靡,先有鞑靼来犯边境,后有南洪北旱,天灾**齐临,民心不稳。为了稳固国脉,皇后娘娘和太子下令翰林院编纂《弘昌纪要》《诸朝政论》《乐民书》等典籍,大修国史,以振天下民心。   朝中一声令下,苦的是姜颜这等刀笔小官。   按姜颜的话说,《弘昌纪要》无非二字便可概括——炼丹。除了炼丹,咱们这位陛下可还干过什么实事?   不过这话只能腹诽,姜颜既是领了每月十石的俸禄,便要‘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老老实实地栖身在藏书阁中,终日与整车整车的典籍为伴,整理归纳、编写抄录,不分白天黑夜,写到手指僵疼如鸡爪。   这日,好不容易编写完《弘昌纪要》第九十八卷 初稿,已是月上中天,翰林院的大小官吏基本已经离宫归家,唯有姜颜以及上头派来的一名庶吉士还在整理卷宗。   那名协助姜颜的庶吉士叫做崔惠,洛阳人士,看年纪约莫及冠之年,不比姜颜大多少,亦是今年殿试的二甲进士十二名。因其能力出众、勤快活泛,故而被选为翰林院庶常,算是姜颜的半个下属。   这位崔庶常什么都好,就是偶尔太过热情,常让姜颜招架不住。   譬如此时,姜颜刚揉了揉腰,崔惠便体贴地给她拿来了靠枕;刚叹了口气,崔惠便立即给她倒了杯解暑的凉茶……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姜颜望着这个鼻尖上几点雀斑的年轻人,笑了声,端着凉茶一饮而尽,才将笔墨纸砚归位,道:“辛苦一日,崔庶常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说罢,她起身将板车中堆积的竹简文书等物整理好,崔惠立即坐不住了,接过她手中的活道:“大人,放着我来!”   入翰林院一月,因姜颜身份特殊,极少有人尊称姜颜为‘大人’,上头资格老的多半唤她‘小姜’,下头无官级的庶常小吏也只叫她一声‘姜编修’,唯有崔惠是个特例。   姜颜看着青年忙碌的背影,好笑道:“你还是和他们一样,唤我‘编修’罢。说起来,你还比我大两岁呢,叫我大人总觉得有些奇怪。”   崔惠鼻尖上悬着一颗汗,更显得那几点雀斑生动无比,道:“您是官,我是吏,叫您大人是应该的,与年龄无甚关系。”   姜颜起身整了整青色绣小花的官袍,提醒道:“行了,这儿有我,马上就是宫禁的时辰,你快些出宫归家歇息罢,省得滞留宫中被盘查。”   “我送大人回家。”崔惠几乎脱口而出。   姜颜整理官袍的动作一顿,乌纱帽檐下的眉眼抬了抬,略微疑惑地望向崔惠。   崔惠整理竹简的背影也是僵了僵,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尴尬道:“我的意思是,马上就要关宫门了,大人也快些回家,不然就要在翰林院的桌案上过夜了。反正……反正顺路,我可以送大人到长安街……”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姜颜道,“我约了人同行。”   “啊?”崔惠似是诧异,片刻又低低地‘哦’了一声,有些落寞道,“那,我送大人到宫门口。”   灯影摇晃中,姜颜只是轻笑,没说话。   “送到礼部门前。”见姜颜不点头,崔惠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怕黑……”   崔惠放缓了语气,满眼青涩的紧张和期待,姜颜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好道:“那好罢,就到礼部门口。我约了人一同归去,若是失信,他会不开心。”   崔惠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点头如捣蒜:“好。”   从翰林院出来,落了锁,门前的宫道果然很黑,隔了老远才隐约能看到一点殿宇中透出的光亮。崔惠提着一盏琉璃罩的巡夜灯,脚步踏在路上窸窸窣窣的,和道旁花苑中的虫鸣声和在一起,清闲静谧。   姜颜正想着待会儿见了苻离,要约他去宫外的小摊上喝荔枝甘露,一起去自家屋顶上赏星星……   想得正入神,忽然听见崔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试探道:“恕在下冒犯,姜大人……可否是女儿身?”   满脑子旖旎被打断,姜颜放缓了脚步,眉尾一挑,斜着眼看向崔惠。   被姜颜凉飕飕地盯着,崔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干咳一声掩饰道:“我见您的容貌……不似寻常男子,且早闻应天府国子监中有一名才学卓绝的姜姓奇女子,故而这般猜测。”   跳跃的一寸火光中,姜颜抱臂,好整以暇道:“你其实并不怕黑,对么?执意与我同行,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崔惠被吓得后退一步,手中的提灯也跟着晃荡,影影绰绰中,他磕巴道,“我只是,我只是太过仰慕……”   嗤——   一阵夜风袭来,崔惠手中的提灯倏地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浓稠的黑暗中。   星辰闪烁,月入云层,姜颜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依稀能分辨出面前崔惠的轮廓。她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却见崔惠猛地跳将起来,大叫一声道:“有鬼!”   姜颜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身一看,只见狭长的宫道上站着一跳黑越越的影子,一动不动,冷冽如剑,不由也跟着大叫起来。   两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叫完才惊魂未定地发现,那哪是什么鬼?分明是值夜归来接她回家的小苻大人,苻离。   只是此时,苻离的那张俊脸也黑得跟鬼没什么两样了。   只见他一身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官袍,按着腰间的佩刀大步走来,阴影一点一点从他身上褪去,露出折剑般紧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最后是冷清锐利的一双眼——   那真是相当锐利的一双眼,正冷冰冰地扎在崔惠的身上。   可怜的崔庶常,被苻离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吓得惶惶然不敢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逼近,用冷得掉渣的语气质问:“宫禁已到,何人胆敢在此夜游?”   崔惠瞪大眼,试图解释:“锦衣卫大人,我是翰林院庶吉士崔惠,不是闲人……”   “滚。”苻离明显蕴着怒气,懒得多说一句,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崔惠被他一个字堵得哑口无言,踟蹰半晌,见苻离无意伤害姜颜,崔惠这才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完了,宫禁之后还逗留宫中者,要被锦衣卫大人抓去问审啦!”姜颜憋笑憋到内伤,冷不丁感到背脊一凉。   回身一看,只见苻离冷飕飕、醋溜溜地盯着自己,沉声道:“他谁?” 第78章   苻离的面色黑得不行, 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是锃亮冰冷的。   “他不是自报家门了么?翰林院庶吉士崔惠,上头派来协助我编书的。”姜颜穿着一袭青色的团领官袍, 轻轻落落的站着, 眸子在月色下流转着狡黠的光芒, 没皮没脸地笑着,“你这是吃醋啦?”   明知故问。   然而苻离是不会承认的。他拧起眉头, 双手撑在姜颜耳侧,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高大的阴影整个儿笼罩着她, 不悦道:“你严肃点。”   姜颜靠着宫墙眨了眨眼, 很不严肃地笑:“小苻大人是要审问我?审我也行,只是宫中闲人太多, 可否回去再审?”   她刻意加重了‘审’字, 笑脸近在咫尺,实在太过张扬放肆。借着夜色的掩护,静谧无人的宫墙之下, 苻离很不留情地垂首捕捉到她的唇,辗转轻咬, 直至搅乱了她一腔气定神闲的呼吸,两人都抛却一切束缚, 生出些许禁忌的紧张刺激来。   虫鸣冗长, 夜色总是如此的神秘而多情。两人唇舌相戏,呼吸交缠,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分开些许, 鼻尖对着鼻尖,平复波澜叠起的情动。   “你说过不再看别的男子一眼,既是违约,便该将你‘就地正法’。”苻离目光深沉,嗓音暗哑得不像话,如同示威低鸣的野兽,说罢,他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继续含住了那片湿润艳丽的芳泽。   小苻大人‘就地正法’的方式也太过惊世骇俗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亲吻都要来得热烈缠绵,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弄得姜颜几乎招架不住。   或许是两人都穿着官袍,又都在宫中的缘故,姜颜的脸很快绯红,紧张到忘了该如何呼吸,好半晌才推开苻离,喘息道:“你今天怎么了,醋劲儿这么大?从前兵部严侍郎的妹妹要与你结亲,还有怡春楼姑娘朝你丢的帕子,我也不曾说什么呀。”   “我倒是希望你说点什么。”苻离盯着她唇上的水渍,低声道,“可你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半点醋也不肯为我吃。”   “我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并非不在意,而是信你。”姜颜低低笑道,打趣他,“家里已经有了一只大醋缸了,若是再来一只,岂不酸死?你酸我甜,天生绝配,还请小苻大人莫要生气。”   说罢,她从苻离的怀抱中挣脱,朝后退一步,不正不经地做了个揖。   苻离嗤之以鼻,扭头抱臂道:“谁酸你?少抬举你自己。小姜大人天生丽质人美嘴甜,性子开朗又才华出众,招人喜欢是应该的,我生什么气?”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咬牙切齿,偏生还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俊脸都快扭曲了。   自从离开国子监,苻离越发沉稳冷峻,姜颜已极少见他这般少年稚气的模样,不禁被逗笑了,叉着腰前俯后仰,半晌才缓过气来,绕到苻离面前又给他一揖,玩闹似的道:“下官知罪,下官再也不敢与同僚夜逛,定要在宫道旁老实安静地等小苻大人前来接送!还请大人看在下官天生丽质人美嘴甜,性子开朗又才华出众的份上原谅下官一次!”   朦胧的夜色中,一点幽绿的萤火虫飘然飞过,像是摇曳的一颗孤星。苻离乜着眼看她,虽未说话,可眼里的寒冰早已消融,掠过一丝不甚明显的浅笑。   半晌,他终是绷不住破功,伸手抬起姜颜的额头,露出她那张不施粉黛却仍白皙精致的笑脸来,迈开步子,略微别扭道:“姓崔的不安好心,以后不许你与他独处,否则……”   苻离身高腿长,姜颜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凑上去问道:“否则如何?”   “就地正法。”苻离勾着唇道。   “还说不是在吃醋。”   “……闭嘴。”   姜颜心情大好,放缓了步伐,只见灯火隐现,光线渐明,两排披甲执锐的禁卫军巡逻经过,朝苻离抱了抱拳,又很快整齐地消失在宫道尽头。四周复又寂静,姜颜望着前方苻离修长挺拔的身形,心中一动,忽的一路小跑着冲上去。   在前头行走的苻离听到身后急促靠近的脚步,还以为出了何事,下意识按刀回身,却见姜颜迎着暖黄的微光小跑着朝他冲来,而后‘嘿咻’一声腾空一跃——   那一瞬的时光仿佛无限拉长,苻离微微睁大眼。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眸子里跳跃的暖光,看到她足尖点地腾身而起的细微动作,看到她随风扬起而又落下的青色官袍……不知为何,他忽的松开了握刀的手,下意识张开双臂。   下一刻,他将姜颜接了个满怀。   姜颜不管不顾冲跳入怀中的力度有些大,他后退了半步才站稳,双手如同护着什么稀世珍宝般搂紧了姜颜的腰,唯恐将她摔了伤了。凝固的时间还原,枝头的树影摇晃,有窸窸窣窣的风声和疲倦的虫鸣,他垂下头与姜颜对视,任凭她狗皮膏药似的将两腿盘在自己腰间。   苻离目光深邃,压低声音问:“这是作甚?”   “不作甚,投怀送抱。”姜颜眯着眼,容颜在朦胧昏暗的光线下尤显明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坏坏的笑,“而你,却并非坐怀不乱。”   星辰下,月光中,空荡无人的宫道狭长寂静,一身戎装的年轻锦衣卫抱着眉眼含笑的女官,如一幅落满金粉的画卷,镌刻在此夜美好的月色中。   “胡说。”苻离面色一僵,抱着姜颜旋转一圈,轻轻将她放在地上站稳,竭力掩饰狂跳的心脏道,“明明是,你太重了。”说罢,苻离转身就走,脚步飞快,实则在姜颜看不到的地方满面懊恼。   懊恼自己定力不够、功力不够,明明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是会被姜颜那祸水撩拨得失了分寸。   “?”姜颜还沉浸在苻离那句‘你太重了’中,深受打击,半晌才掐了掐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肢,追上很不服气地损道,“我看是你太弱啦,小苻大人!”   二更天的钟声敲响,洪武门前,苻离放缓了脚步,面色多少恢复了平静,瞥着她道:“我弱不弱,你一试便知。”   姜颜不知想到了什么,扑哧笑出声来。   宫禁的时辰到了,两人刚出了洪武门,便见外头数人快步奔来,喊道:“急报——千户大人留步!”   待那几人跑近些,姜颜才发现他们穿的是锁子甲、头戴大帽,正是一身戎装的北镇抚司锦衣卫。这几名锦衣卫齐齐抱拳,喘着粗气急促道:“禀告大人,有刺客混入诏狱谋害要犯,蔡抚使命苻千户即刻赶往镇抚司缉凶审查!”   事发突然,方才一路的缱绻烟消云散。   苻离握紧了佩刀,目光瞬间冷了下来,沉声道:“我即刻就来。”说着,他朝北镇抚司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来看着姜颜。   姜颜见他欲言又止。心中明了,不在意地笑笑:“你去罢,不必管我。”   苻离拧眉。尽管出了正阳门再向西走两刻钟便可到家中,他依旧有些不放心。   片刻的思索,他点了两名最得力的下属,道:“范力,李观贽,送姜编修回府,务必要寸步不离加强戒备。”   “是。”那两名锦衣卫并不问缘由,只起身朝姜颜做了个‘请’的手势。   苻离这才转身,与剩下的几名下属一同朝北镇抚司诏狱奔去。   本来今晚是可以与苻离一同喝酒看星星的,谁知好好的一个夜晚,却被突如其来的行刺案给搅浑了……一路上姜颜都有些郁卒,但看着一左一右两名面容严肃的锦衣卫,便生生地将叹气声憋了回去。   什么人胆子这般大,竟能闯入诏狱行刺?诏狱乃全天下最可怕的牢狱,向来有进无出,不知替皇族、替朝廷拔出了多少隐患……   等等,投入诏狱审查的必定是大案,能闯入诏狱行刺要犯的也必定不是普通人。再回想起进来朝堂上发生的大案,姜颜瞬间心凉,一股寒气顺着脊骨攀爬而上。   她想到是谁了。   自从前几日巡城御史孙彰被状告卖官鬻爵及贪墨罪入诏狱,大理寺卿张炎回便乱了阵脚,唯恐孙彰口风不严将他供出去,由此痛下杀手也有可能!毕竟只有孙彰死了,才可以将线索扼杀在摇篮中,令他高枕无忧……   可是,张炎回有什么本事,竟能买通这般厉害的高手潜入诏狱——要知道,那地方一向是固若金汤,除了尸首连一只蚊子也飞不出的。   还是说,薛家动手了?   苻离应是预料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让锦衣卫寸步不离地护送她回家罢?   一时间姜颜思绪复杂,连到了家门口都不知道,险些一脚踢在石阶上。   心神恍惚地回了房,顾不得宽衣洗漱,姜颜坐在油灯昏暗的榻上,没由来渗出冷汗。自己终究是太年轻了,亦或是开头进展顺利,所以暂时放松了警惕,未曾预料到若是薛家狗急跳墙杀了证人、断了线索,计划该如何进行下去……   孙彰不能死,他是攻破薛家势力的最薄弱的突破口。   怀着这个念头,姜颜一宿无眠,第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浑浑噩噩地赶去翰林院修书,却半天不在状态,执笔走神,一上午也才写了寥寥数百字。   倒是崔惠颇为担忧,装作无意地在她身边转了几圈,终是忍不住问她道:“昨夜,大人真被带去锦衣卫审查了?”   姜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疲惫抬眼,茫然地‘啊’了一声。   崔惠却是笃定她的疲惫和菜色是一夜私刑拷问的结果,眼圈瞬间就红了,跪拜道:“我不该丢下大人先行,让大人受罪的!请大人罪罚!”   “……”姜颜也没心思再写了,索性搁下笔长叹。   不要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她安慰自己:一定可以相处对策的,一定!   而此时,文华殿却是一片波涛暗涌。   朱文礼少见的动了怒气,拂袖道:“诏狱!我最放心的地方,竟然堂而皇之地进了刺客!蔡抚使,你就这么办事的?”   “殿下息怒!”蔡岐忙单膝下跪,一旁的苻离也跟着跪下。   朱文礼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恢复了些许平静,深吸一口气虚扶起蔡岐和苻离,放缓语气道:“孙彰买官和贪墨关系重大,其背后定有后台,如若不连根拔除,我自觉愧对先祖天下,心中难安。”   顿了顿,他问道,“苻离,昨夜是你与刺客交手,情况如何?”   苻离沉声道:“一女一男,男的擅刀,女的则擅长暗器毒针,二人身手卓绝不在我之下,目标明确,就是奔着孙彰而去。”   “孙彰呢?”   “毒针入喉,我赶到时便已毙命。”   闻言,朱文礼浓黑的眉毛皱成深沟,骂了声“混账”!   “女刺客负伤逃了。不过,”苻离继而道,“男的已被拿下,咬舌、服毒未遂,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说女孩子太重,小苻大人这个直男是怎么找到老婆的呢?   老国公(淡定喝茶):还是老夫有先见之明啊…… 第79章   诏狱内, 油灯昏暗,将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墙砖上, 如同鬼魅般影影绰绰。蔡岐愤而丢下手中浸了盐水的马鞭,接过下属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绕着木架上绑着的、血迹斑斑的男人缓缓踱步,道:“吴越, 凉州人氏,光和三年参军,曾任应州参将, 弘昌六年受伤退伍,投靠平津侯薛长庆,为其幕僚。”   闻言,那浸润在黑暗阴影中、浑身血水的男人手掌微颤,缓缓抬起肿胀青紫的眼来,隔着脏兮兮散乱的长发,依稀可以看到他眉骨至颧骨的一道伤疤,深可见骨, 泛着森森的白,十分可怖。   见他有了细微的神情变化,蔡岐心中有了底,继而道:“别以为你什么都不说, 镇抚司便查不到你的老底。我敬你是条久经沙场的汉子,早日写下认罪书,将你背后的主谋、同党及为何要潜入诏狱刺杀疑犯孙彰一一道来, 本抚使可饶你不死。”   可那刺客只是咬紧牙关,显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打定主意不说。   等了许久,森森的狱中只听得见烛火哔剥的声响,蔡岐的面色越来越沉,渐渐没了耐性。他愤然起身,冷声吩咐苻离:“继续用刑,注意一定要留活口,莫让他死了。”   “是。”苻离抱拳领命。   待蔡岐离去,苻离朝前两步逼近吴越,于跳跃的火光中抬起一双清冷锐利的眼来,望着吴越的眼神如刀,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苻离并没有安吩咐给吴越上刑,只是站在光影交错的界线中,淡色的薄唇微张,冷而清晰地吐出一个地名:“余杭西元巷十三号。”   这句话简直比世间最残酷的刑罚还有用,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对方所有的铠甲。   霎时,那叫吴越的刺客暴睁双目,如垂死的困兽猛烈挣扎起来,牵扯到身上染血的枷锁哗哗作响。他想要怒吼,可却因木塞塞住了嘴而只能发出暗哑的呜咽——那木塞是为了防止他咬舌而强行堵上的。   苻离查得比蔡岐更清楚:余杭西元巷十三号,住着吴越六十岁的老母亲和不足八岁的女儿。吴越自以为将家人藏得极好,可只要人活在世上,哪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若非你们公然潜入诏狱谋害要犯,太子震怒之下施压锦衣卫,我也不会出此下策。锦衣卫查案的手段你不会不清楚,想好了便动笔,否则,连我也保不了你的家人。”   说完,苻离抬手示意,便有人备好纸墨放在吴越面前。   吴越双目赤红,牙齿几乎将木塞咬断,唔唔挣扎半晌,终是如落败的野兽一般无力地垂下了头颅,全身暴起的青筋也渐渐归于平静。   片刻后,苻离手中攥着一份按了血手印的供书从地牢中走出,供书上,吴越只指认了大理寺卿,却对薛长庆的罪行只字未提,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动笔,想来也是一条忠诚的走狗……只是他并不知道,大理寺的张炎回一旦牵扯进案件,薛家也难以独善其身。   绘着兽纹图腾的诏狱大门在苻离身后缓缓合拢,乌云蔽日,凉风乍起,黑暗渐渐侵袭大地……   遏云山庄,一阵清脆碎裂的声响打破沉静,暴怒的薛长庆摔了手中的珍贵的玛瑙釉斗笠杯,溅起的碎片如刃,划破了帷幔后跪拜的女子的手背。   那一身黑色劲装的女子受了重创,腰腹处草草包裹的伤口还汩汩淌着鲜血,她仿佛觉察不到痛楚,只平静地抹去手背上的血痕,垂头道:“是十七娘办事不力,没能在逃出诏狱前杀了吴越,致使他落入敌手。不过孙彰已死,吴越又是死士,相信他不会供出侯爷。”   “不。”薛长庆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本侯在朝中翻云覆雨这些年,最先悟到的,便是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   女子听出了薛长庆的弦外之音,冷漠的美眸中闪过一丝哀戚,抿唇道:“十七娘有负侯爷重托,该以死谢罪!”说罢,她猛地拔刀刺向自己的心口,没有一丝犹疑。   “慢着!”薛长庆喝住她,“要死也得等本侯倒台了再死!现今还用得着你,下去准备,暂带睿儿出门避难,离开应天府,越远越好。”   “那侯爷您……”   “吩咐下去,停了薛家所有产业。”说完,薛长庆才想起往常薛家的产业都是吴越在联络打理,而如今,吴越已经被捕落网,需另外找个合适的人接手。   思忖片刻,他拧眉道:“让程温和张晋河去处理。”   “侯爷,程温才投诚您不到三个月,由他去怕是不妥。”十七娘将心口上抵着的匕首放下,面色因失血而惨白。   “所以,须得尽快安排晚晴的婚事,只要他彻底成了薛家的人,便不怕他会生出二心。何况程温的手已经不干净了……不,还是找个人盯着程家小子,一旦发现异常,格杀勿论。”薛长庆面色铁青,阴冷道,“即刻安排。”   “是,十七娘领命。”女子咬了咬唇,将满腹疑虑吞入腹中。   六月十二,风雨狂摧,雷声阵阵。   这几日因姜颜心神不宁,编写《弘昌纪要》的速度略慢,少不得又被大学士们痛斥了一顿。翰林学士官威颇大,严词命姜颜等人七日内编写完最后七卷初稿,于是近几日姜颜都无甚时间回府,夜以继日地在翰林院整理典籍资料、编纂文章通史。   外头风雨大作,室内却是忙得只有翻页声和笔尖划在纸上的哗哗声。今日便是最后一卷截止日期了,姜颜不敢有丝毫懈怠,满手墨渍地奋笔疾书。   正忙碌之际,忽闻身后一个低而熟悉男音:“你在查薛家的底。”   此时已是午膳时辰,姜颜以为众人都已回家吃饭,故而放松了警惕。冷不丁被背后的声音惊醒,她猛然回头,怔然道:“程温?”   定了定神,姜颜懒洋洋起身,一揖道:“程大人忙着为薛家鞍前马后,今日怎么得闲来这?”   程温官阶比她大,却并未计较她直呼其名的无礼和话中的嘲讽,只认真道:“收手罢。幸而最先察觉你的动作的是我,若是平津侯知晓了,你猜苻千户能不能护得住你?”   两人隔着案几对峙,姜颜心中一紧,面上却仍保持镇定道:“你既是怀疑我在暗中操作,何不向薛长庆告发我?”   潇潇风雨疯狂拍打着窗户,昏暗中,程温似乎笑了下,又似乎没有,许久方道:“或许是,你们曾经帮过我。”   “该收手的是你,程温。无论你是贪慕权势还是别有用心,是为了阿玉还是为了你自己,薛家都不是你能依附的。”沉默了一会儿,姜颜问,“你还记得,你送给阿玉的那只同心结么?”   说完这句,她望着程温,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和动容,但是没有。   自始至终,程温都挂着淡漠且疏离的笑,对她说:“这世间从来不曾公正,还请你好好照顾阮姑娘,独善其身便可。你和苻公子都是我的恩人,也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泥泞中唯一的温暖,我不愿你们卷入其中。”   程温转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下了这么久的雨,该天晴了。”说罢,他撑起纸伞,独自走入瓢泼的暴风雨中,明明满身富贵,背影却说不出的伶仃萧瑟。   是啊,风雨该停了,应天府是时候换番天地。   姜颜神情复杂,心中好不容易平复的焦躁又因程温的出现而勾起。她重新坐回书案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朝程温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准备提笔继续。   而后,她不经意看到了旁边书案上的一本陈旧厚书。   方才还未曾看到有这书,想必是程温带过来放在桌上的,却忘了带走。如此想着,姜颜好奇地起身走过去,拿起那本陈旧的书翻看起来。   是本大同府的地方志,记载了大同府四州百年来的人物风俗……书中有一页折了角,姜颜便额外留神多看了两眼。   忽的,她指尖一顿,目光停留在某行小字上:   【……弘昌十四年,大同府有滁州私商与西境交易白糖四万石,查之,无果而返。】   仅是《大同府方志》中提到的只言片语,可姜颜敏锐地嗅到了些许反常:糖类并非必需品,且利润不高,往年汉人卖给西境异族的白糖最多时也不过三四千石,而这三年每年流通的白糖却有四万石之多,足足比平时多了十倍!   等等,滁州私商?   滁州私盐案,滁州私商贩糖……太巧了!莫非是有人借着贩糖夹带私盐,卖给西境异族?   粮草食盐是行军打仗的必备,怪不得这几年鞑靼有胆子屡屡进犯!   想通了这一点,姜颜握着笔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揣测,若要证实,还需要借助锦衣卫的力量。   找苻离谈谈?不,此事危险,最好不要连累于他。   且孙彰已死,薛长庆和张炎回狼狈为奸,正是疯狗乱咬之际,也不能贸然同顾珍珠见面,怕被薛家查到端倪……   这书……莫不是程温故意落下的罢?他到底是何意思?   姜颜心绪复杂地合拢方志,独自在屋中久久伫立,仿佛以前笃定的一些事——譬如背叛,犹如水月镜花,越□□缈看不真切。   她猜不透程温。   忙到酉时才回去,出乎意料的,姜颜在宫门外见到了一辆马车,车中坐着的人撩起车帘,急匆匆地唤住姜颜:“姜编修。”   雨水哗哗从伞檐淌下,视线水汽朦胧,姜颜定了定神才看清来人,讶然道:“珍珠?”   来人正是锦衣卫同知孟归德的正妻,顾珍珠。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想必是即将临盆,坐着都能看到其身形的臃肿。姜颜左右四顾一番,确定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不是让你近来别和我见面么?我身边眼线众多,太过危险!”   “孙彰死了,线索中断,我实在不忍再受丈夫的迁怒,只好来找你。”顾珍珠面色不太好,眼底一圈乌青,恳求道,“我差人往你家中递了拜帖,可屡屡不见回音,便冒险来这等候……”   见姜颜面色一变,顾珍珠忙道:“你放心,我差人做事十分谨慎,不会让外人查出端倪。”   顾珍珠沉不住气,果然只适合在后宅舞文弄墨、勾心斗角,难成大事。和这样的人合作着实危险,姜颜叹了声,决定再信她最后一次,“这三年内,大同府有数万石白糖流入境外,私商皆为滁州人,多半与大理寺私盐一案有关……至于怎么说服孟大人查案,就看你的了。”   “你确定此事与大理寺贩卖私盐有关?”顾珍珠焦灼道。   “不确定。”姜颜撑着雨伞,平静道,“但,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条线索。”   闪电撕破阴沉的云墨,雷声轰鸣,震天动地。   狂风骤雨中,苻离关上文华殿门,将雨声隔绝在外。   朱文礼坐在棋盘边,正拧眉审读手中的供书。而未来的准太子妃邬苏月则坐在另一侧,指尖捻着一颗白玉棋子,做苦思状。   “苻离,这事你如何看?”朱文礼合上带血的供书,问道。   苻离站在一旁,下意识望了眼自顾自玩乐的邬苏月。   朱文礼会意,解释道:“邬二姑娘和邬家都是我的人,不必回避。”   “大理寺卿是谁的党羽,殿下不会不知。此事若彻查,势必牵连到皇后娘娘的母家和薛家。”又是闪电劈过,将屋内照得煞白,苻离一字一句沉稳道,“薛家尾大不掉,除还是不除,殿下该做决定了。”   “杀!”邬苏月忽的一喜,吧嗒一声果决落子,毫不留情地绞杀黑龙。   朱文礼的视线落回棋盘上,只见白子合围,将黑龙尽数绞死,不由摇头苦笑道:“我输了。”   “这盘棋输了不要紧,朝堂的棋局却不能再举棋不定了,否则必输无疑。”邬苏月手撑在身后,双腿伸直,脚尖不断合拢又分开,坐姿不羁道,“朝中年年有新鲜人才涌进,此消彼长,何惧没有左臂右膀、肱股之臣?一个只会伤天害理的士族便如同身上的刀伤腐肉,如若不连皮带肉地削去,它迟早会危及性命。对殿下而言,薛家便是那恶臭生蛆的腐肉,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闻言,朱文礼和苻离俱是扭头望向她。   “怎么?”邬苏月不惧反笑,稚嫩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大胆张扬,挑眉问道,“后宫不得议政,你们是要绑我还是要杀我?”   “查罢。”朱文礼将供书往案几上一放,一锤定音,“只是此事暂且莫让母后知道。”   七月初,锦衣卫密探快马加鞭从大同府境内赶回京师,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大理寺卿张炎回涉嫌倒卖私盐,大量私盐流通境外,养得鞑靼人膘肥体壮,为祸边境!   堂堂三品大员、五寺之首,掌管刑罚的大理寺卿竟然以身犯法、勾结通敌,此乃十数年来的第一大案,朝野上下为之震惊不已!   七月十一,张炎回伏法认罪,将私盐案包揽于身,坚决否认有人幕后操纵。   黄昏时辰,天空秾丽,姜颜坐在秋千上晃荡,扭头朝抱着绣春刀站立的苻离道:“查出大理寺篡改口供、销毁证据,包庇薛睿一案,我便能放心去找阿玉了。”   “快了。”苻离伸手推了推秋千,安慰她,“你该好好睡上一觉。”   “有什么办法,太子和邬二姑娘大婚在即,我忙着协助阮尚书撰写册宝文和祝词,已是焦头烂额。”姜颜后仰着身子,从下而上望着苻离道,“我怎么觉得大同府查案太过顺利?”   苻离道:“朔州参将李广英帮了忙,说是为了报恩。”   李广英……多么熟悉的名字,姜颜忘不了三年前朔州的动乱,以及李广英亲吻新生儿子时眼角的泪水。   善有善果,原来这世间还有温情存在。   “也不知他儿子现今如何了,应该能念诗了罢。”姜颜笑着说。 第80章   诏狱内石阶曲折, 阴寒无比,若是仔细瞧来,还能发现石砖墙壁上挂着斑驳的污渍,说不清是谁的碎肉谁的血, 风干了渗进墙砖中, 多少被押送进来提审的案犯光是走过这堵墙,便已是骇破了胆。。   此时已是子时,狱中的火把仍然亮堂, 随着石阶路上的铁门层层被打开,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睡在重犯牢中的张炎回惊醒, 立即睁眼起身, 连滚带爬地趴在铁栅栏处张望, 眼中满是希冀期盼。   可他等来的并非亲友或是平津侯府的贵人, 而是四名按着刀快速走来, 分列两侧锦衣卫。接着,一身英气飞鱼服的千户苻离从黑暗中走出,站在火把的光亮中审视张炎回——这个以身试法、里通外敌的前大理寺卿。   张炎回只穿着一身沾了污渍的白色里衣, 蓬头垢面, 散乱的发髻中甚至还粘着两根发了霉的稻草, 与平日那副仪表堂堂、趾高气昂的模样大不相同。见到来者并非熟人, 张炎回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缓缓松开握着栅栏的手,又侧身躺回稻草堆中。   “张大人还是不肯供出背后主谋?”有下属搬了椅子过来,苻离便按膝坐在太师椅上, 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冷意。   到底是个弱冠的小年轻。虽是穿了一身锦衣卫的袍子,可张炎回却并不将苻离放在眼里,仍旧背对着他,嗤了一声道:“都革职了,还管我叫什么‘大人’?”   “案犯张炎回!千户大人问你话,需如实回答,否则刑罚伺候!”一名下属喝道,抬起刀背将铁栅栏拍得哐哐作响,试图震慑张炎回。   张炎回不为所动。   下属便道:“大人,此人嘴硬,可要上笞刑?”   苻离抬手,示意他先退至一旁。张炎回既是铁了心要揽下一切罪责,普通的刑罚是不管用的,若是用酷刑,以他的身体怕是撑不过两天。   “上次来诏狱刺杀孙彰的刺客,就关在张大人的隔壁。刚开始进来的时候,他也是如同张大人这般不愿开口,后来想通了,也就什么都说了,包括他在为平津侯效力的事实。”苻离不急不缓地说着,隔着铁栅栏观察狱中的张炎回,只见他胳膊瑟缩了一下,显然是听了进去。   苻离双目沉沉,继而道:“其实谁都知道,你背后的主子是平津侯。平津侯此人野心勃勃,杀伐果断,上次折进来一个巡城御史,他便立即派人刺杀了此人,张大人又怎敢保证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孙彰?”   “黄口小儿,休得污蔑朝中重臣!”听到这,张炎回总算有了反应,翻身望着苻离怒道,“我张炎回一人做事一人当!私盐是我让滁州知州做的,与平津侯无关!”   他色厉内荏,只是眼神却闪着显而易见的惊疑和怯意。   “张大人如此愚忠,自己死了不要紧,总归要顾及府中妻儿老小。平津侯的行事风格张大人最了解,如果你执意不说,对锦衣卫而言你便没了用处,无论刺杀也好、重判也罢,都不会再有人护你。”顿了顿,苻离道,“如若你将功折罪,我便加强诏狱戒备,使得刺客无法闯入,并命人护你妻儿,保你全家性命。”   这一番话无疑刺痛了张炎回的软肋。他不是死士吴越,他贪财,更怕死,之所以包揽罪责也是因为平津侯曾向他许诺:会恳求皇后娘娘和太子,将他从轻发落……   但若真如苻离所说,平津侯只需要一个替罪羊,而根本不想让他活着出诏狱呢?   想通了这一点,张炎回不禁冷汗涔涔而下,猛然坐起攥住铁栅栏。   蓬乱的发丝下,他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攥着铁栅栏的手青筋凸起,指节发白,却仍是有所犹疑。   苻离也不催他,等了一会儿,便起身道:“看来,张大人不准备说了。”说罢,他转身就走,干脆利落地带走了所有下属。   张炎回真的慌了,大声道:“你想要听什么!我都说!”他是真的害怕了,嗓子都破了音,脸颊紧紧地贴在冰冷生锈的栅栏上,仿佛这样就能从里头钻出来似的。   苻离停住脚步,面对着火光站了片刻,方冷冷道:“供出私盐案的主使及你们的人员分配、买卖流程,并且将你去年如何篡改口供,掩盖薛睿逼得国子监女学生坠楼之事一一道来,为受害者……翻案!”   张炎回颇为惊异,毕竟和私盐案比起来,阮玉的案子实在是不值一提。他道:“为平津侯世子销毁那封漏了字迹的信和篡改口供,是皇后娘娘默许授意的,你若是非要翻这桩旧案,势必会牵扯到皇后啊!”   苻离回头,目光如刀,带着深深的警告意味。   “你的意思是……”张炎回一颤,想到什么,他颓然跌坐,不明所以地笑了声,“我明白了。锦衣卫不愧为朝廷鹰犬,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剑刃,既可剖开真相,又可抹杀一切……”   苻离没有接话,只低声吩咐左右:“备纸墨。”   七月十二凌晨,大理寺卿一案再起波澜,供出私自采盐倒卖西境的幕后主使平津侯,并顺带翻出了去年包庇薛睿一案,朝野为之震惊!   七月十三,天子惊动,十年来难得上朝,当堂质问平津侯薛长庆,薛长庆抵死不认。   又因太子朱文礼大义灭亲,主动请缨彻查此案,皇帝也不好责骂他什么,只迁怒于皇后,责骂她‘外戚揽权’。好在张炎回的供书上只提到是平津侯命他包庇薛睿,却并未提及皇后半字。因而皇帝即使猜疑到了什么,也始终抓不到皇后把柄。   私盐案虽还在搜罗证据,但平津侯世子薛睿心术不正、为祸同窗之事却是再也纸包不住火,认罪书中也并未提及薛睿迫害坠楼的女子是谁,不过朝中上下早已心照不宣。   ——涉及礼部尚书的女儿,皇帝迫于压力不敢不重视,命锦衣卫即刻搜捕逃犯薛睿,平津侯停职禁足府中。   七月十五,准备逃亡凉州的薛睿在汝宁府渡口被抓归案,提交北镇抚司审问。   七月十六,朝堂就如何处置薛睿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连姜颜这等七品小官都穿了朝服参与朝会——往常,她是没有资格议政的。   按本朝律法:重伤他人者杖一百,赔款并徒五至十年;奸污良人,则刺配流三千里,奸污且致死者施以绞刑。薛睿的案件按重伤斗殴案来判则过轻,按后者来算,又只能算强占未遂……   “太子殿下,臣以为平津侯世子虽是强占那女子未遂,但那女子是反抗之中不幸失足坠楼,当属意外,且世子也是爱之心切才出此下策占有她……因而,这种种皆不足以定平津侯世子的大罪。”说话的是薛家爪牙,刑部许尚书。   “殿下,臣有异议!”冯祭酒出列,言辞铿锵道,“臣以为‘万恶淫为首’,薛世子虽为国子监学生,却不遵礼教、心生邪念,诓骗同窗赴约又意图强占,使其坠楼重伤,已是触犯律法!若不严惩,必将使天下寒心、使恶人肆意效仿!此害不除,难平民愤!”   “冯祭酒言之过重,臣认为……”   朝会从日出吵到日落,依旧不曾定论。   朱文礼为此焦头烂额。   正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姜颜手持笏板出列,道:“治国当儒法并重,内施仁德,外修严法。我朝律法沿袭唐律,对涉及妇女幼童之案总是量刑过轻。依臣拙见,不如完善明律,奸污未遂者当与得逞者同罪,施以绞刑!”   她这番话无疑是引爆了□□桶,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   朱文礼数次命朝堂之上安静,最后是拍了案几,摔碎一只茶杯,堂上才勉强安静下来。朱文礼揉了揉眉心,疲倦道:“本朝对奸污良人及拐卖幼童罪确实量刑过轻,今年来奸者、人贩之案屡发,确然易使民心不稳。然祖宗之法不可擅变,按以往的规矩当与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商议。然如今大理寺卿锒铛入狱,五寺之首空缺无人,自是无法商议修订律法之事……”   朝堂中一片肃静,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朱文礼,等待他的裁决。   思忖许久,朱文礼方道:“苻首辅,依你看若是大理寺空缺却对律法疏漏有争议,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一直在前方沉默不语的苻恪出列,执象牙笏躬身道:“回殿下,前朝亦曾修改法律,乃是由三公重臣或天子提议后,由文武百官共同裁决,若朝官赞同者则在联名书上签字画押,一月之后收归公布,签字画押者达到朝臣半数以上,则可修改本条律法。”   “联名上书?”   “少数服从多数,这倒是个好法子!”   “关键是谁来起草修订?”   “我来。”众臣正议论纷纷之际,朱文礼沉声打断,一字一句坚定道,“奸污良人未遂者,刺配流放千里;若未遂且致人重伤者,当杖一百,刺配流放三千里;致死者,绞刑!”   掷地有声的话语,满堂肃然。   沉寂中,朱文礼的目光越过众臣,落在最后一排的青袍翰林编修身上,道:“这份文书便交予翰林院姜编修主笔起草,从即日起至下月十六,诸位爱卿皆可参与联名上书,为完善我朝律法尽一份心力!” 第81章   坤宁宫人烟冷清, 张皇后身着凤冠礼衣, 神情严肃地望着跪在下方的朱文礼, “要动薛家并非不可, 只是为何要挑现在?如今你还未与邬家二姑娘成婚, 脚跟都不曾站稳, 就急着除去薛家, 岂非自断臂膀?”   窗外盛夏的蝉鸣聒噪,朱文礼挺身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语气是少见的倔强, “母后,薛家瞒着我们卖官鬻爵、倒卖私盐兼里通外敌,致使朝中风气浑浊,桩桩件件皆是大罪, 再放任下去,迟早会牵连东宫,于我们已是百害而无一利, 何来臂膀之说?”   “可至少要等到你成婚后,有了邬家的鼎力相助再动手也不迟!”   “若是不趁热打铁彻查张炎回, 而是等到八月份大婚后再动手,我们便失了先机……”   殿内正争执着,忽闻外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 内侍和宫娥纷纷道:“邬二姑娘止步,娘娘和太子殿下正在议事,您不能进去!”   然而已经晚了, 邬苏月已经一只脚踏入殿内。她隔着帷幔看到太子被罚跪的身影,顿觉气氛不对,忙又将脚缩了回去,蹑手蹑脚地溜了。   彻查薛家一案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本宫虽皇后,却始终不得陛下承认;奉家族之命嫁为深宫妇人,亦不曾受过丈夫一日恩爱……是本宫没本事,连累我儿不受宠。二十余年了,本宫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唯恐陛下废黜我们母子,重用薛家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皇后长长地叹了声,说到自己是联姻的牺牲品,‘不曾受过丈夫一日恩爱’时,她眼眶湿红泛起泪意。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平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脆弱,方起身扶起朱文礼,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皇儿既已决意如此,便放手去做罢。”   闻言,朱文礼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郑重道:“儿臣谢过母后谅解!”   “母子之间,谈何谅解?不过是担心你罢了。”皇后鬓边又多了几缕霜白,想了想方道,“你慧眼识人,重用苻离也是好事,不过凡事要讲究个度,两年内便将其擢为五品千户已是罕见,过犹不及。”   朱文礼笑道:“苻离立了多少功,您是知道的,莫说区区一个千户,若非他还年轻,便是镇抚使一职也担当得起。”   皇后眉间的褶皱纾解了不少,温声道:“本宫自然知道,只是提醒你莫要操之过急,免得落人口舌。还有,邬苏月那丫头虽然野了点,但身手不错,脑子也灵活,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有她在你身边本宫才放心,今后对她亲近一点,切莫让她活得像本宫一样可笑。”   想起方才那道不管不顾闯进来又缩头缩脑溜走的身影,朱文礼眼中也有了几分笑意,道:“儿臣谨记。”   朱文礼出了坤宁宫大门,便见邬苏月在路边踢石子玩,嫣红的裙裾随着她的脚步荡开一道弧度。   听到脚步声,邬苏月回过头来,望着朱文礼的眼神中有些许毫不掩饰的担忧,问:“殿下没事罢?”   “没事。”朱文礼在离她三四尺远的地方站定,保持不疏离也不轻佻的距离,观摩着她的神色问,“二姑娘不开心?”   “我有点儿想家了。方才想去御马监骑马散心,可是四卫营的人不许,说那是御马,只能给天子和皇子们调用。”邬苏月声音有些低落,与朱文礼边走边谈,“娘娘为什么要罚跪你?”   “因为朝堂上的一些事,我没有同母后商量便擅自做主了。”怕邬苏月误解皇后,朱文礼又补充道,“母后是为我好。父皇素来偏爱二哥允王,立我为太子不过是看在母后和薛、张二家的份上,此时我剑走偏锋查处薛家,难免会让她不安。”   “皇上十年不理朝政,此次却为了一个薛家上朝,实在怪异。我想了许久,他如此重视这桩案子,也许并不是为了整肃朝纲,而是想抓住殿下和娘娘的把柄,趁机扶植允王上位。”见朱文礼面上划过一丝无奈,邬苏月直言不讳道,“那允王我见过一次,身上戾气很重,相貌又油腻,无论外表还是内在都不如殿下。”   难得受人夸奖,朱文礼颇为讶异,脸上浮起窘迫的红晕,有些局促地道:“二姑娘才认识我几日,便知我外表内在比二哥强?”   “一个人的气质是掩盖不住的。”邬苏月锲而不舍地问,“所以,皇上为何不喜欢你?”   朱文礼只是笑着摇头,笑容中有几分苦涩。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邬苏月便不再追问,自顾自道:“还好阿爹对我们姐弟三人都是一碗水端平,姐姐、弟弟有的,绝不短我分毫。之前我还不太想嫁给殿下,总觉得一辈子困顿深宫之中定会无聊,如此看来,我比殿下幸运万分。”   朱文礼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个话茬,停住脚步问道:“二姑娘……不想嫁给我?”   “之前的确这般想过,毕竟应天府离沧州太远。可是阿爹说殿下需要我,我便来了,结果一见殿下,倒也没有我想象中那般狰狞。”   “你想象中的我,是何模样?”   “殿下比我大五岁,有点儿老,应该长了胡子,不苟言笑。”   头一次被姑娘说‘老’的二十一岁青年心中一梗,哑然失笑,噎了半晌方无奈道:“我带二姑娘去骑马。”   邬苏月便展露笑颜,欢呼一声答应了,忙赶着回去换骑射服,嚷嚷着要好好与太子好好比试一场。   翰林院,午后无人,姜颜望着律法修订文书上寥寥无几的二十来个名字,愁得直叹气。   十天过去,朝中大小官员数百人,同意修补律法签字者不过十之一二,多数人或是忌惮薛家,或是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保持中立……照这样下去,这场轰轰烈烈的朝堂变革便要胎死腹中。   正烦闷着,忽见两人并肩进门来,其中一人纸扇轻摇,眯着桃花眼笑道:“难得见你这般头疼,真是稀罕事!”   这玩世不恭的嗓音实在太过特别,姜颜抬眼望去,来者果然魏惊鸿和邬眠雪。   自从上次一别,姜颜已是三个月不曾见到他们,不由心中一喜,道:“阿雪,你们怎么来了?”   邬眠雪还是老样子,嘴角梨涡可爱,笑道:“阿月思乡情切,爹爹让我来京看看她。”   “顺便与我成亲。”魏惊鸿笑嘻嘻地寻了个位置坐下,从题有‘已婚’二字的扇面后抬起眼来,很是夸张地朝邬眠雪抛了两个媚眼儿。   “你们要成亲了?何时?”姜颜着实惊喜了一番,心想时间过得真快,国子监的日子犹在昨日,转眼间这两人便要修成正果了。   邬眠雪难得羞涩,干咳一声抿唇道:“九月初一,在太子和阿月的大婚典礼后半月。”   “你和苻离的随礼要大。”魏惊鸿嘱咐姜颜。   “行了,还是办正事罢。”说着,邬眠雪拿起姜颜案几上的联名书,很是洒脱地写上邬将军的名字,落了红手印,“我爹听说了朝中的事,嘱咐我代他签名附议。”   这可真算得上是天降甘露、柳暗花明,姜颜心中一动,霎时云翳消散,笑道:“请阿雪替我谢过邬将军。”   “我就不用你谢了,记得随礼的红包要大。”魏惊鸿很不正经地笑着,接过邬眠雪手中的笔唰唰落款,“薛长庆的人盯我爹盯得极紧,我爹和大伯不好贸然来此,便让我代为签字……放心,我问过了,本人有事不能前来的,代签亦有效。”   望着纸上三个墨迹未干的重臣名字和鲜艳的红手印,姜颜笑了声,又忍不住笑了声,不知为何鼻根有些酸涩,只好垂下眼盖住眼底的湿意道:“放心罢,待你们成婚,我一定随上大礼。”   绢纸上,太子朱文礼、礼部尚书阮绍、国子监祭酒冯九卿、锦衣卫千户苻离、北镇抚司抚使蔡岐、翰林院编修姜颜、镇国大将军邬关北、御史台魏长青……还有内阁首辅苻恪。   只是,名单上的附议者仍是太少太少。   看出了姜颜的忧虑,魏惊鸿提议道:“其实这种事,朝中大臣多半持观望状态,你不妨前去一一游说,以你的口才定有更多人愿意出面。”   邬眠雪点点头:“我们也会想办法帮忙的,不仅是为了阿玉,更是为了我们少年时渴望兼济天下的夙愿。”   “昨日去了礼部谢侍郎家游说,却被拒之门外,原想着他们毕竟与阿玉定过亲,看在这份情面上也该签个字,谁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要触及的不是他们的利益,谁会站出来说话?”姜颜叹了声,随即想到什么,她即刻起身道,“我去一趟国子监,看能否说动司业、博士们签名,便不招待你们了。”   邬眠雪不在意地摆摆手:“去罢去罢。”   才出了宫,已有两名面熟的锦衣卫在宫门外等候,见姜颜急匆匆出来,这两人按刀向前,抱拳道:“姜大人,我等奉苻千户之命前来保护,不知大人要去何处?可要备车?”   姜颜知道苻离是担心她的安全才派人日夜跟着,毕竟薛家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   “去国子监。”姜颜想起这两日都不曾见过苻离,也不知他又去哪儿查探了,便问,“你们苻大人呢?”   锦衣卫答道:“大人公务在身,并不在应天府。”   姜颜便点点头,不再发问。   正此时,背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呼唤:“姜编修,我能……签个字吗?”   姜颜正愁文书上附议者不到朝臣的一半,闻言自是欢喜,忙转身道:“当然可……”随即愣住,嘴角的笑意化作讶然。   是谢进。   他爹不是拒绝签字么,他来作甚?   似是看出了姜颜的疑虑,谢进白净的脸红了红,局促而紧张地说:“昨天你来府上游说的事,我听说了……很抱歉,父亲不同意修缮律法,但并不代表我不同意。”   顿了顿,谢进又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知道,我只有举人的功名,并无官职,签字也代表不了什么,可我……我……”   “签罢。”姜颜平静地将文书展开,又从怀里摸出印台,递给他。   落笔的时候,谢进的手有些抖,应是怕他父亲知晓后会责骂于他罢,可他依旧一笔一划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并慎重地盖上手印。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地一笑,转身快步离去。   “多谢。”姜颜卷好文书,发自肺腑地说出这二字,朝着谢进的背影深深一躬。   谢进的背影一颤,但并未回头,只是步履明显轻松了不少。   锦衣卫办事的速度果然很快,谢进刚走,便有马车停在宫门外。姜颜上了车,在颠簸摇晃中按了按太阳穴,嘴中念念有词不断打着腹稿,将游说中可能会遇到的问题翻来覆去设想了许多遍……   可她并未想到,国子监内等待她的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博士厅里庄严肃穆,夕阳透过窗棂从四面照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浮动。鼎炉焚香,岑冀和荀靖两位司业领着监内六学的所有博士官、助教官、主簿等三十一名官吏静候在厅中。他们有的还很年轻,有的已是拄着拐杖的垂垂老者,却无一例外沐浴更衣过,神情庄重如同在做一件神圣的事。   门口,姜颜的脚步微顿,所有腹稿都在见到这群自发等候的儒官时被打乱,唯余一颗心砰砰撞击着胸腔,暖流冲上四肢百骸,化作眼眶里的湿意。   这种场面带来的震撼比血肉横飞的战乱、比过五关斩六将的科考更能打动人心。   “来的太慢了。”见姜颜捧着文书久久站立在门口,平时伶俐聪明的人儿此时却呆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岑司业冷着脸道,“纸笔拿来。”   那一瞬,姜颜感觉自己站在浊浊乱世的黑暗中,却不再彷徨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并非一人孤身作战,她身边有光,而黎明终将取代黑暗。 第82章   平津侯府, 薛长庆缓缓擦去手上新鲜粘稠的血迹。而他脚下躺着的, 是一具以奇怪姿势扭曲着的、女人的尸体。   程温认得这张脸, 刺客十七娘。只是那张艳丽又狠辣的脸此时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口鼻溢血,死不瞑目。   “锦衣卫搜罗来的人证和物证就在路上, 这几日就会抵达应天府。”薛长庆将染血的帕子丢掷一旁, 对屋内跪着的一名肌肉虬曲、虎背熊腰的魁梧男子道,“杀光他们,但凡是留了一个活口,十七娘的下场便是你的明日!”   他目光阴鸷,话语中透着浓烈的杀气,饶是那般魁梧的汉子也被他的气场压得抬不起头, 只垂首道:“是,主子!”   “还有你, 这些日子你做得不错, 对薛家的忠心本侯都看在眼里。”薛长庆冷冷地盯着程温,“锦衣卫迟早会查到遏云山庄, 为保万无一失,账簿便分给你和张晋河保管。至于你的的母亲, 大可不必担心, 张晋河会寸步不离地替你‘尽孝’,你尽管放心去做我交给你的任务!”   程温又怎会听不出薛长庆言辞中的要挟?面上闪过慌乱,忙表态道:“程温誓死跟随侯爷!”   一个人有弱点才好控制,薛长庆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 点点头道:“待此风波一过,本侯便安排你与晚晴的婚事,将来必送你平步青云。”   “是!朝堂之上,还需全仰仗侯爷器重!”程温拱手施礼,宽阔的袖袍盖住他眼里的讥诮。   ……   从国子监回到家中已是夜里戌正,姜颜忙到忘了吃晚饭,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手里捧着从街上顺路买来的芝麻饼,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边推门进去。隔着庭院能看到小而温馨的厅中亮着烛光,想必是窦嫂临走前给她点上的。   那两名锦衣卫护送她到家便走了,姜颜便回身关门落锁,踏过挂了秋千的圆石小路,穿过小院中的几杆翠竹,正准备迈上台阶,忽见一颗石子咻的一声飞来,哐当落在她的脚边。   姜颜立即回身,可漆黑的院中空荡荡的,不知那颗石子是从何而来。   “谁?!”正警觉着,又是一颗小石子落在她脚边,不偏不倚,十分准头。   这会子姜颜看真切了,这小石子是从屋檐上飞下来的,而始作俑者的嗓音从头顶的檐上传来,透着夜的凉意,“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苻离?!   听到这个声音,姜颜所有的戒备都瞬间松懈,心中欣喜更甚。她立即咬着芝麻饼跑回院中,抬头一看,苻离穿着一身利落的锦衣卫战袄,没有戴官帽,一腿平放、一腿曲起坐在姜颜家的屋檐上。因今夜黯淡无星辰,他的轮廓成了一道黑漆漆的剪影,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孤寂。   “我回了国子监一趟……倒是你,你在我家屋顶上作甚?”   “看星星。”   “你眼睛没事罢?今天乌云蔽月,哪来的星星?”姜颜笑着咽下最后一口饼,左右四顾一番,朝着屋顶上的苻离张开双臂道,“带我上去,我陪你一起。”   苻离抱着绣春刀,清冷的嗓音中透着几分捉弄:“自己上来。”   姜颜翻了个大白眼,去一边的院墙上捣鼓了一阵,费力地搬来一架竹梯子。谁知刚架好梯子,方才还在好整以暇的苻离闲不住了,一个兔起鹘落下了地,单手圈住姜颜的腰肢一点,翻身上了院墙,又沿着院墙快跑几步,将她放在屋脊上坐好。   突如其来的失重使得姜颜乱了心跳,腰间仿佛还能感受到苻离禁锢住她的、令人安心的力度。她坐在冰冷硬实的瓦砾间,头顶便是触手可及的深沉夜空,感受到耳畔丝丝掠过的凉风,她终于从失重的不适中回过神来,瞪着苻离道:“不是说让我自个儿上来么?梯子都搬好了,你又来抱我作甚?”   “方才那般,只是想让你说两句好话求我。”隔着朦胧的夜色,苻离的轮廓英俊深邃,似乎比平常更好看。他坦然接受了姜颜的一个眼刀,在她旁边屈腿坐下,用笃定的语气道,“阿颜今日心情不错。”   “是啊,很不错。我以前很不喜欢岑司业,总觉得他太过古板严肃了些,可直到今日我方明白:原来他一直将对我们的疼爱,藏在严厉的外表之下。”姜颜反手撑在身后,扭头望着苻离,衣衫有些微微的褶皱,倒叫她有种颓靡的美感。   顿了顿,她轻声问,“你呢,因何心情不好?”   苻离一怔。他以为自己将心事掩饰得很好,未料还是没能逃过姜颜的眼睛。   又或许,这就是相濡以沫的默契罢。   “你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欢独自在高处呆着。”见他不语,姜颜笑道,“有何烦心事,可以说给‘天生丽质人美嘴甜、性子开朗又才华出众’的小姜大人听么?”   苻离眼中的浅笑稍纵即逝。姜颜所在之处,总是能让他散尽阴霾、云开见月。   “昨日,孟大人命我以‘贪墨渎职罪’缉查文渊阁大学士韩西。可当我拿着锦衣卫的缉查令赶到韩府时,看到的却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破旧小院……”说着,苻离朝着姜颜的庭院抬了抬下巴,“就如同你住的这间院子一般大小,家徒四壁,挤着老少十几口人。”   堂堂五品大学士,出门迎接苻离时来不及换衣裳,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常服,朝苻离作揖时都不敢高抬臂膀,唯恐露出腋下的破洞。他的夫人亦是荆钗布裙,双手粗糙得像是老树的皮,韩家十岁的幼子连双像样的靴子都没有,脚趾从破了洞的布鞋中露出来……   “这样的贫瘠的一户官宦人家,孟大人却给他定了‘贪墨罪’。”苻离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如同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面色隐藏在深沉的夜色中,看不真切。可不知为何,姜颜却觉出一丝苍凉。   “想来是孟归德与韩大人有过节,有意为难而给他强行按下的罪名罢。”为官数月,姜颜对朝中的尔虞我诈也有了些许认识,翻来覆去无非是‘栽赃陷害’‘结党排挤’等手段……   “那你……奉命查处韩大人了?”姜颜不禁坐直了身子,缓声问。   “没有,我带着兄弟们回来了。”苻离道,“公然抗命,停职半月。”   姜颜半晌无言,心疼无比。   苻离却扭过头道:“孟府的茶真难喝。”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嘴硬心软,有傲气也有傲骨,按照他这个什么都要争第一的倔性子,如此停职半月,心中定会不好受,所以才会大半夜爬到她家屋脊来散心。   可苻离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坚守了心中的道义而已。   思及此,姜颜很想问他一句:是否会后悔选择锦衣卫?   可转念一想,这话问着着实没有意义: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哪里都有黑暗,也哪里都有光明,就像这片黑漆漆的夜色中,依旧有万家灯火如炬。   “苻离,你还记得朔州战乱时,我们在逃难途中遇见的那个孕妇吗?”姜颜朝着苻离所在的方向挪了挪,与他臂膀抵着臂膀,再顺势一歪头,将脑袋轻轻搁在苻离肩上,继而道,“那时我问你‘救吗’,你只说了一个字。”   救。   似乎沉溺于往事中,苻离的身形渐渐放松,抬手揽住了姜颜的肩,低声道:“你记得这般清楚,莫不是那个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将嗓音压得很低,莫名撩人。   姜颜笑了声,道:“或许罢。那时我已与你斗了半年多,还是头一次觉得你那般高大可靠。我们的小苻大人一向讲道义,亦有傲骨,手中握着刀刃,却依旧心怀仁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觉得你做的很对。”   说完,头顶半晌没声音,只是揽着她肩膀的那只手臂紧了紧。   姜颜许久没等到他的回应,不由想要抬起头看看他的脸色,问道:“你怎么不说……”   话还未说完,苻离伸手将她的脑袋按回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有些局促地抬起抵着鼻尖,清了清嗓子方别扭道:“突然甜言蜜语,居心不良。”   一阵风吹来,迷离了双眼。姜颜挣扎起身,盯着苻离浸润在夜色中的侧脸看了片刻,方低低笑道:“你害羞啦?”   苻离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不准她看自己泛红的耳尖。   “哎呀,你捂着我作甚?放手!”姜颜不服输,努力想拉下苻离捂住她眼睛的手掌,两人在屋顶上你来我往地嬉闹,俱忘了近日来全部的烦忧苦闷,放松了身心。   谁也未曾想到,意外偏在此时发生。   黑暗中,苻离的眼角余光瞥到对面屋脊后的一点寒光——习武之人,对这冰冷的折光最为敏感!嘴角的笑意不禁僵住,他几乎立即察觉到了危险,低喝一声“小心”,顺势推开了姜颜!   咻的一声,箭矢猝不及防破空而来!   姜颜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苻离推得仰面倒下,几乎同时,一支羽箭擦着她的鼻尖飞过,而她一时身体失去平衡,顿时大叫着滚下屋檐!   “姜颜!”苻离踩着瓦砾快步飞奔,在姜颜即将坠下屋檐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下坠的巨大惯性拉得姜颜的手腕生疼,几乎要脱臼断裂!她咬紧牙闷哼一声,身体悬在半空中不住晃荡,颤巍巍抬眼一看,苻离眼中满是惊惧,脖子上筋脉暴起,一向清冽沉稳的嗓音发着颤,一字一顿道:“抓紧我!”   说罢,他朝着自己住处暴喝道:“有刺客!窦正何在?!”   那躲在对街屋脊阴影处的刺客犹不死心,又是数箭飞来,箭箭都是直取两人性命!苻离瞳仁一缩,索性翻身滚下屋檐躲开那两箭,半空中迅速调整姿势,将姜颜整个儿护在怀中!   与此同时,苻离府中值守的锦衣卫校尉被惊动,立即按刀冲了过来。   砰地一声闷响,两人相拥着坠在院中,尽管苻离将她护得很好,姜颜依旧被震得后脑和鼻根生疼,强烈的失重感和生死一线的惊乱吓得她闭了气,只瞪着眼,喉中像是被人扼住般无法呼吸。苻离艰难地翻身起来,拍了拍姜颜的脸颊,慌乱道:“阿颜,你没事罢?阿颜!”   那一拍倒是唤醒了姜颜的神智,她猛烈咳嗽数声,张开嘴大口喘息,还未顺过气来便从苻离怀中起身,惊惧问道:“压疼你了没有?还好吗?疼不疼?”   苻离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她,眸中残留着几分明显的后怕。他忽的一把抱住姜颜,用尽全身紧紧地抱住,呼吸微颤,哑声道:“不疼,你没事就好。”   姜颜心有余悸,眼眶泛红,颤抖着手回拥住苻离。   一刻钟后,千户府中。   窦正呈上一把弓箭,垂首对苻离道:“刺客跑了,属下失职,只在对街墙角下拾到了此物。”   苻离接过弓箭摩挲一番,沉声问:“可看清刺客样貌?”   窦正道:“天黑,并未看清,只辨认出其中一名约七尺身高,另一名则十分魁梧,身长绝对超过九尺。”   “刺杀……”不知想到了什么,苻离眸色一寒,疾言道,“立即派人前去接应彻查私盐案的刘总旗,务必要保证他们活着取证归来!”   然而这道指令终究晚了半步,八月初一,取证归来的刘总旗等七名锦衣卫遇袭,连人带证物一同翻下山崖,无一生存。 第83章   彻查私盐一案, 令锦衣卫折损了七名精锐, 虽说并无十足的证据证明杀人灭口的凶手是谁,但所有人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薛长庆千不该万不该惹上锦衣卫,第二日, 南北镇抚司有七品及以上的锦衣卫官员三十三人皆是身穿官袍, 列队整齐,威风凛凛地前往翰林院签字画押。有了国子监和锦衣卫官员的表率, 朝中风向大变, 许多中立观望的官吏亦是偷偷摸摸前往签字,试图在薛家一案中分上一杯羹。   朝中风气一向如此,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也算是薛长庆的报应。   八月十三,离联名上书的截止日期还有最后六天, 长长的绢纸卷轴上已落款一百四十二人,占朝中文武官吏四成有余, 只需要再签署九人,律法便可修订生效,即便不能彻底击垮薛长庆,至少薛睿不会再逍遥法外。   三天,游说九人, 姜颜有信心。   夏雨滂沱,应天府已经连着数日浸润在雨水中,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汽。锦衣卫卫所前, 被停职了半个月的苻离解禁赴任。他身披墨色绢丝油衣、骑着一匹油亮的骏马飞奔而来,马蹄踏过水洼,溅起一地的雨水。   卫所前的拐角处,一位身穿青色官袍年轻男子缓缓走出。雨水噼噼啪啪落下,他撑着纸伞,伞檐下只露出一截干净的下巴,官服胸前绣着的鹭鸶引吭高歌,飘然若仙。   程温?   苻离下意识勒马,马儿急急刹住蹄子,不安地在原地踏动。程温将伞檐压得很低,脚步不停,只在路过马旁时低声道:“明夜子时,状元府,我与你做个交易。”话音刚落,他已错身而过。   雨声嘈杂,视野朦胧,苻离依旧听清楚了。他并未做出回应,只是将兜帽拉低,盖住眼中的阴晦,扬鞭策马而去。   空荡狭长的宫道上,一文一武两位年轻人背道而驰,仿佛从未有过交集。   一道惊雷劈过,平津侯府的密室中,薛长庆负手而立,高大如山的身形隐没在阴暗中,极具压迫感,道:“原想杀了姜颜,夺走她手里的联名书,谁知碰上苻离那小子……既是已打草惊蛇,近来便不要有什么动作了,回遏云山庄待命罢。”   “是!”身量魁梧的黑衣刺客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凶煞刚毅的酱紫色脸庞,想了想方垂首道,“主子,您将账簿那般重要的东西交给程温那小子,合适么?”   “呵。”薛长庆转过身来,面色阴鸷如蛇,言辞字字带毒,渗着森森的寒意,“你以为,我真会蠢到将账簿交给他?”   听到薛长庆的反问,黑衣刺客糊涂了,抬首道:“那您交给他的是……”   “自然是假的。”薛长庆重重哼了声,“为的是声东击西,助我金蝉脱壳。”   “属下明白了!”黑衣男子恍然,“怪不得您让张晋河暗中联络允王,想必若是锦衣卫查到程温头上,却只能查出一本假账簿,您就可以携手允王反参锦衣卫构陷朝臣。”   “朱文煜无脑,他身边那个王妃倒是个狠角儿,竟然在这这种情况下提出和本侯合作。”薛长庆扯了扯嘴角,“和允王联手实属无奈之举,谁叫咱们一手扶植起来的太子和皇后娘娘不听话了呢!想鸟尽弓藏,休想!”   “那真正的账本您藏在了何处?”黑衣男子问,“可要属下加派人手看护?”   “不必。”薛长庆旋身坐在密室案几后,用金蛟剪减去烛芯,冷笑道,“本侯会将它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正说着,机括声咔哒响起,密室门被人从外打开。接着,薛晚晴的挽着绫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问道:“爹,你找我什么事啊?”   “晚晴,过来。”薛长庆将眼底淬了毒一般的冷意收敛,换上慈父般的笑颜,朝薛晚晴招招手。待她过来坐下,薛长庆便从案几下的暗格中摸出一只妆奁盒来,轻轻放至薛晚晴面前。   “这是何物?给我的吗?”薛晚晴问。   见她伸手想开盒子,薛长庆忙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道:“这是为父为你准备的嫁妆,须得你出嫁那日方能打开。”   ……   八月十五夜,天气放晴,月明星稀。   为官第一年,姜颜也领到了宫中发放的蟹黄月团。回到长安街后,她第立即敲了对街的门,打算与苻离一同分享,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两年前的苻离小心翼翼怀揣着月团赠与她的那份爱与悸动……   可谁知敲了半天的门,里头一点反应也无,千户府门前也未曾点灯,想必苻离并不在家中。   今天团圆佳节,朝中放假一日,此时外出必定是什么要紧的事。明知如此,姜颜仍是有些失落,毕竟自她与苻离相识以来许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过没有对方相伴的中秋。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或许是久等苻离不至,亦或是想到明日风起云涌的朝堂争斗,姜颜破天荒失眠了,辗转许久未曾睡去。   这桩迟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悬案,终于要在明天落下帷幕……   子时,月影扶疏,状元府邸内,却是一派刀光剑影。   一个身形劲瘦、胡子拉碴的男子呸出一口血,恶狠狠地盯着程温道:“连你也投靠了锦衣卫?亏得侯爷这般信任你,你竟然背信弃主!”   程温缓缓从苻离身后走出,月光倾泻,阴影一点一点从他脸上褪去,露出一张俊秀而略带苍白的脸来。他望着张晋河——这个薛长庆手下最得力的心腹,眼中没有一丝的幸灾乐祸或是不安,淡然道:“我从未真正投靠过平津侯,何来背叛一说?至于信任,那更是可笑,我很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平津侯的一颗棋子,只是他未曾料到,我这颗不起眼的棋子也有反咬他的一天罢?”   张晋河倏地瞪大眼,“你一直都是锦衣卫的卧底?为什么?!”说罢,张晋河一声暴喝,提刀朝程温猛地劈去。   刀锋面前,程温站立不动,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   一旁的苻离提刀格挡,替他避开了这一击,随即一挥手,立即又数名锦衣卫围拢上来,将暴躁嘶吼的张晋河按在地上。   张晋河犹做困兽之斗,挣扎着嘶声质问道:“你负了县主,你这个小人!你以为你有多高尚!”   “我是泥泞中挣扎出来的人,早一身肮脏,不配谈什么高尚。我承认我所造的孽,也坦然接受等待我的惩罚,不过在那之前,伤我至亲至爱的真凶必须绳之以法。”程温依旧淡然地看着兀自挣扎的张晋河,缓缓道,“平津侯多疑谨慎,他定不会轻率到将如此重要的账簿给我……”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本簿子,眸子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上面的墨渍很新,不像是经年累月后的陈旧。所以,你们给我的这本,是假的。”   张晋河挣扎的动作倏地一顿,程温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向前一步,将假账簿丢在地上,问道:“说罢,真的账本在何处?”   “呸!”张晋河狠狠啐出一口血沫。   “带回诏狱,即刻审问!”苻离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们便熟稔地卸了张晋河的下巴,以防他服毒或咬舌。   状元府中很快空荡下来,如墨的夜色中,唯有程温和苻离并肩而立,一文一武,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冷冽似刀。   “大公子,我知道以你的聪慧,定能猜出真账本藏在哪儿。四面楚歌之下,能让薛长庆全身心信任的人,只有一个。”顿了顿,程温垂下眼道,“去追捕她罢,此事只有交给你才有一线转机。”   苻离没有动,只望着如鸟翼般翘起的屋檐上承载的一方星空,清冷道:“张晋河是薛长庆安插在你身旁的眼线,他一出事,薛长庆必定会想方设法除去你,以绝后患。而明日的早朝,你须得平安顺遂地参与。”   “我不要紧。”程温道,“若不能追回账本,即便我明日出现在早朝之上,也无甚意义。去罢,大公子,这次……我不想再躲在你们的身后。”   没有什么起伏的话语,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一夜无眠,听风吹竹叶,姜颜睁眼到天色微明。   卯时,天还未完全亮,那是介于黑夜与破晓之间的昏暗,姜颜下榻梳洗,以冷水泼面唤醒混沌的头脑,这才对着铜镜一件一件穿好中衣和官袍,系好腰带,挂上环佩,再将乌纱帽郑重地戴在束了发髻的头上。   入了宫,天边晨光乍现,驱散黑暗,姜颜肩上落着一缕纤薄的暖阳,脚踏皂靴走过长长的宫道,青色的官袍和朱红的宫墙映衬,像是一个行走于大漠落日下的侠客。   而与此同时,同样在薛府中换朝服的薛长庆面色一沉,问:“你说什么?”   魁梧的黑衣男子忙抱拳下跪,颤声道:“侯爷,张晋河那边出事了。”   朝服宽大的袖袍中,薛长庆的五指紧握成拳,腮帮子几番咀嚼,方阴狠地下达最后一道命令:“即刻护送县主出城!另外,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程温!决不能让他活着赶上今日朝会!”   “是!”黑衣人领命,迅速消失在房中。   ……   八月十六,联名上书的最后一日,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天。   除去部分品阶不够的小官,几乎所有七品以上官员都到齐了——包括前来听候判决的薛长庆和薛睿父子。   太子和皇后已经到来,朱文礼坐在龙椅旁的次席,而皇后垂帘在后。朝中文武官员自觉分列两旁,神情肃穆,静得可闻落针,俱是等待一场最后的裁决。姜颜双手呈上联名书,由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代为宣读联名上书名单:   朝□□大小官员三百零二人,联名书上签字画押者共一百五十三人,按例,只需超过再朝官员半数——也就是一百五十一人以上,此条例便算通过。   听司礼监太监宣布完人数的那一瞬,太子朱文礼和姜颜俱是松了一口气,而薛长庆和允王朱文煜则是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薛睿见自己大势已去,双腿一软便险些跌倒在地,吓出满额头的冷汗……   朱文礼深吸一口气,宣告道:“方才的公证,诸君皆有听见,既是如此,那我宣布……”   “殿下。”掌印太监捧着展开的帛纸转身,笑着打断朱文礼的话,“联名书上虽有一百五十三人的性命,却有两人是不合格的,自当除去。”   闻言,朝中响起纷杂的议论声。窃窃私语中,朱文礼示意肃静,竭力稳住朝堂局势,问道:“李提督,哪两人不合格?”   “一是礼部侍郎之子,谢进。谢公子只是举人出身,并无官衔,故而他的签名不作数;还有这第二个嘛……”掌印太监笑出一脸褶子,朝着朱文礼躬身歉意道,“第二便是您,殿下。”   “我?”朱文礼拧眉。   掌印太监解释道:“你是草案的提议之人,为公平起见,自是不能参与表决的。”   朱文礼望向最前排的苻恪,寻求首辅大人的意见。   苻恪沉思了一瞬,方执象牙笏出列:“殿下,按礼的确如此。”   峰回路转,联名人数下降到一百五十一人,刚巧是朝中官员的一半,不多亦不少。   若不能超过半数,则提议无效。峰回路转中,姜颜心中一沉,目光下意识扫过群臣,可那些未签名的臣子只是沉默低头,并无一人敢站出。   薛长庆阴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出列拱手道,“今天已是最后一日,既是联名人数不达标,想来变法之事还有待商榷。不过请太子殿下放心,若犬子真有错,老臣定携不孝子亲登阮府大门,为阮尚书和阮家姑娘赔罪……”   “谁说联名人数不够?”蓦地一个清冷的嗓音传来,无比清晰地传送到每个人耳中。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苻离一身飞鱼服逆着光凛凛而来,朝朱文礼抱拳道,“殿下,巳时未到,还有一人要签名!”   旭日东升,金光万丈,殿外的石阶上,有轻而稳的脚步声响起。金色交织的光帘中,一道年轻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青色绣鹭鸶的六品文官官袍,乌纱帽,暗红的袖袍……   待他从炽烈的光影中走出,迈入殿中,人们才发现他袖袍上的暗红是血——新鲜的、从手臂伤口中汩汩淌出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大殿的地砖上,如红梅绽放,鲜艳而凄凉。   他手捧着一只妆奁盒,踏过刀山火海,躲过明枪暗箭,在所有人或愕然或精疑的目光中,活着赶上了今日的朝会。 第84章   半个时辰前, 遏云山庄。   薛晚晴是极少到这儿来的, 毕竟她讨厌她爹在这里豢养的情妇和刺客。庭院里不知何时翻新过,种上了陌生的花草,里头的泥土带着湿润的暗红色, 像是浸透了无数人的鲜血,薛晚晴面带嫌恶地绕过那些红泥,毕竟,死过人的土地会脏了她精美的绣鞋。   这些时日京师不太平,城门口严禁私入私出, 到处都是锦衣卫的暗探, 她出不去, 不得已来这避避风头, 只等薛家东山再起的那日,她再风风光光地杀回来……   若不是张炎回出了事连累薛家被查,她早该与程温成婚了!   思及程温,薛晚晴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当初在国子监时,此人温吞又不善言辞, 穿着还十分寒碜,谁知一朝高中状元后反倒成了一匹黑马,脱胎换骨仪表堂堂。多少人想与程温结亲,可程温不还是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她们那群胭脂俗粉,也配和自己争?   夏末时节,花间带露,薛晚晴如一只骄傲的孔雀, 昂首穿过院前的花圃,脑中已幻想了无数遍未来的夫君对她俯首帖耳的情景……正想得入神,忽闻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似是哪个无礼之人撞开了大门。   薛晚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斥道:“出去……”   话还未说完,便见十余名身穿圆领甲、头戴大帽的锦衣卫押着她的护卫排列在阶前,而门口最中央的位置,一位身量颀长挺拔的年轻千户按着刀,背对着她站立——光是一个背影,便是说不出的威风英气,气势沉沉。   此时遇见锦衣卫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薛晚晴脸上的怒意褪去,迅速化作惊恐失措。她后退一步,竭力稳住发软的双腿,色厉内荏道:“你们是谁?竟敢来这抓人!告诉你们,我可是御赐亲封的华宁县主,若无驾贴而强闯县主别院,便是大罪!”   话音未落,门口那身穿飞鱼服的年轻男子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清冷英俊的脸庞。   “苻离……”薛晚晴呼吸一窒,气焰霎时矮了一截。从前在国子监时便是如此,她居高临下地享受着所有人的倾慕和仰视,唯独怕了苻离和姜颜。   怕苻离的冷,也怕姜颜如刀的嘴,只要一遇上他俩,准没好事!   果然,苻离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手,展开手中的驾贴,上头允许搜查的鲜红官印刺痛了薛晚晴的眼。   “锦衣卫奉命彻查薛府涉嫌私盐一案,特来向薛县主讨一样东西。”他冷而清晰道。   两刻钟前,东府城大街。   一顶官轿内,身穿祥云绣鹭鸶官袍的年轻翰林修纂笔直端坐,目视前方,淡然的目光仿佛没有焦点似的落在晃动的轿帘上。若是仔细看来,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根红绳编就的同心结,指节微微发白,仿佛握着自己的全部信仰。   从东府城到洪武门不过一刻钟的距离,清晨人烟稀少,晨曦静谧安详,却平白生出一股破诡云谲的沉重气氛来。   弓矢破空而来,他甚至没有时间多想,只觉得车帘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破,继而是数声令人胆寒的咻咻声,霎时,车壁上、脚下、身旁皆是钉了数支羽箭,更有两支狠狠划破他的手臂,又直直地钉在身后的靠背中,剧痛之下,箭尾犹余颤不止。   “列队!保护程大人!”   好在苻离派了几名乔装成家仆和车夫的锦衣卫随行护送,这群训练有素的高手迅速围拢,将程温的轿子护在中间,大声喝道:“没事罢程大人?”   程温咬紧牙,手臂剧痛之中混着些许濡湿的触感,黏腻的鲜血瞬间顺着手臂淌下,浸湿了他手中的红绳结。   “我没事……”他刚说完,又是十余箭破空而来,皆被锦衣卫斩落。   熹微的晨曦破晓,有森寒的刀光折射在马车车帘上,外头很快打成一片,刀剑碰撞的铮铮声不绝于耳……不知过了多久,纷沓的马蹄声疾驰靠近,随着几声重物扑地的声响,大道悄然,四周又恢复了沉寂。   微风拂动车帘,帘上飞溅的血渍清晰可见,程温并未掀开帘子,甚至连坐姿都未变分毫,若不是右臂的袖子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谁也想不到他方才经历了怎样一场九死一生的暗杀。   有脚步声靠近,接着车帘被掀开,苻离平静地抹去脸上沾染的鲜血,喘息着问他:“你伤到哪了?”   程温顿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小伤,不影响。苻公子,东西你可取来了?”   薛晚晴并非嘴硬之人,稍加威慑便什么都说出来了。苻离遂颔首,将一只开了锁的妆奁盒递给程温,郑重道:“还差半个时辰便是巳时,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程温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迎着初升的旭日一步步踏入洪武门。   世间遗人以凄风,有人迎风而舞;命运击人以巨浪,有人踏浪而歌!昏昏浊世,虽是大道之行难于登天,但谁曾见黑夜吞没星月、凛冬取代春水?数年坎坷沉浮、忍辱负重,无论是陌路还是归途,谁又见他后退一步?   千万人所向,吾亦往矣。   朝堂之上,官袍带血的程温一经出现,满堂皆惊。百官的目光或惊疑、或胆怯,亦或是像薛长庆父子和允王那般凛冽如刀,恨不得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剐下一块生肉。   当程温活着来此,薛长庆便知自己输了。   程温在苻离的护送下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到殿中。他们这一身血污,任何人见了都能猜到路上经历了怎样炼狱般的厮杀……所有人不自觉得分开一条道,让程温和苻离二人能走到殿堂的最前方,面视储君和皇后。   人群排列的最末端,姜颜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不是害怕,也非是紧张,而是绝境逢生的狂喜——喜的是柳暗花明,更是为程温并未丢失的初心。   他能在此时站出来,无疑是对薛家致命的打击。   张皇后在帘后微微前倾身子,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而朱文礼显然也不曾想到程温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这,下意识从椅中站起,震惊道:“程卿,你怎么受伤了?”   程温捧着妆奁盒,艰难地躬身答道:“回殿下,臣在取证前来的路上遭遇刺客伏击,多亏苻千户及时赶来相救,这才幸免于难,能有此机会将证物呈给殿下和娘娘。”   “是何证物?”   “薛家私业的账簿,里头详细记载了每年私盐出入账目和接手人员名单。”   “程修纂!”薛长庆倏地出声打断话头,出列一步,阴沉沉地盯着程温,冷然笑道,“本侯将你视为贤婿,多方栽培,你怎可恩将仇报,为一己私利而颠倒是非,帮着外人构陷本侯!”   说罢,薛长庆对着朱文礼深深一拱手,‘词真意切’道:“殿下,臣根本不知道什么账簿!这定是他人串通构陷臣的假证,还望殿下明鉴!”   闻言,姜颜心中冷笑:都这个时候了还狡辩,薛家还真是死而不僵的百足虫。   苻离不急不缓,平静反问:“这物件是锦衣卫从华宁县主处搜来的,若是构陷之物,难道侯爷的意思是令嫒做假账构陷与你?”   一听宝贝女儿落在了锦衣卫手里,薛长庆勃然色变,躬身咬紧牙关,恨到几乎面容扭曲,咀嚼肌一下一下凸起。而殿中伏地跪拜的薛睿早已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如此反应一看便知是心虚到极致。   “假不假,看看就知道了。”朱文礼示意身侧立侍的太监,“呈上来。”   司礼监的太监立即垂首过来,从程温手中接过那只妆奁盒,转交给朱文礼。趁着朱文礼查看账簿之时,程温淡然转身,对姜颜道:“姜编修,如今巳时未到,我可还能在联名书上签字画押?”   姜颜出列,微微一笑:“自是能。”   程温颔首,遂缓步行至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面前,接过那张联名书扫视一眼。没有笔墨,他便用食指沾了鲜血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的名字,再用鲜血盖上指印。   鲜红的‘翰林院修纂程温’一行字落在绢纸上,与周遭漆黑的墨迹形成鲜明的对比,触目惊心。提督太监再接回那卷轴绢纸时,双手颤了一颤,掌中之物如有千钧重。   一百五十二人对一百五十一人,大局已定,完善律法案通过。   龙椅旁的次席上,朱文礼将账簿重重拍于案上,喝令道:“蔡岐!”   “臣在。”蔡岐出列一步,恭敬听命。   “即刻追捕账簿中涉及的人员,一个都不许落下!命你一月之内缉查完毕,务必弄清账目的真假,既不放过一个,也不冤枉一人!在此之前,还请平津侯和世子屈尊待在北镇抚司中,其余女眷皆禁足于侯府,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许出府半步,不许私下联络外人,违令者,杀无赦!”   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薛长庆自知大势已去,便伏地跪拜道:“殿下要查臣,臣绝无半句怨言。只是犬子乃薛家唯一的男丁,还请殿下看在拙荆乃皇后娘娘亲姐、殿下嫡亲姨母的份上,看在臣兢兢业业为扶持殿下大业呕心沥血的份上,饶过犬子一次!死罪活罪,臣皆替犬子受过!”   说罢,他沉沉一顿首。   一旁,薛睿焦急道:“爹!”   朱文礼没说话,满堂肃然,朝臣间只敢用眼神交流一番。而帘后,张皇后罕见的也保持了沉默,于是朱文礼明白,自己的母后终究是站在他这边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破晓之日,朝中急需一股新的风气注入,薛家的事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平津侯,你能替儿子赎罪,却不能替被害者受苦。你是朝中元老,当明白‘情’不能取代‘法’,律法,也并非贵族之律法。”思索半晌,朱文礼唤道,“姜编修。”   “臣在。”突然被点名,姜颜怔愣了一瞬,才执笏出列。   “如今联名人数多少,你再念一遍。”   “一百五十二,超出半数一人。”   “如此,律法修缮便算通过。”朱文礼喝道,“平津侯世子薛睿意图强占良家女,致使其坠楼重伤,昏迷十月有余,已是重罪!按新律,廷杖一百,刺配流三千里地,非诏,永世不得再回京师!”   此言一出,薛长庆瞬间暴红了眼,面色扭曲如鬼魅。众臣皆是齐刷刷跪拜,高呼‘太子千岁’!   未等众人唏嘘,朱文礼连发数诏,继而道:“苻千户!”   苻离抱拳:“臣在!”   “命锦衣卫校尉即刻行刑!”   “臣领命。”   “司礼监提督!”   “老奴在。”   “即刻监刑!”   “……是。”   被廷杖司的锦衣卫校尉拖出殿外时,薛睿吓得面色惨白,冷汗将衣衫后背浸湿一大块,不住挣扎着嘶吼道:“爹!救我!爹!!太子殿下救我!表弟你不能过河拆桥!!救我啊!”   朱文礼不为所动,而薛长庆亦是缓缓闭上双目,袖中的十指紧握成拳。   校尉熟稔地将薛睿按在长凳上压好,那提督太监匆匆而来,站立一旁,脚尖朝外微微岔开——这是东厂和锦衣卫之间不成文的规矩,若是监刑的提督太监岔开双脚,则做做样子,落棍轻罚;若是朝里并拢,则落棍重罚,直将犯人打死为止。   这太监想必是受了薛家贿赂,故而岔开双脚,示意苻离棍下留人。   苻离权当做没看见老太监的暗示,抬手一挥,喝道:“行刑!”   啪——   啪啪——   棍子实打实落下,薛睿的惨叫响彻云霄,宛若杀猪。他的惨叫不像是装出来的,可想而知这廷杖有多重,若是一百棍打完,薛睿不死也残……   听着那棍棒敲打在皮肉伤的闷响和薛睿渐渐无力衰竭的惨叫声,姜颜只觉满身疲惫散尽,心中快意非常,甚至连手指都在发颤,不知为何眼眶发涩,想要落下泪来。   如同紧绷的弓弦突然松懈,一年又两个月,她终于等到了今天,若是阿玉能见到这般快意的场面、听到薛睿哭着惨叫和忏悔,该多好啊! 第85章   这场朝廷审判持续了半日, 最终以太子朱文礼主动请罚二十鞭笞刑而到达顶峰。   用朱文礼的话来说:“薛睿犯此大错,东宫亦有纵容包庇之罪,故而自罚笞刑二十,以正律法公允。”   群龙无首的大理寺不用说, 便是刑部和督察院也不敢鞭笞未来的帝王, 最终百官集体伏地跪拜请求,又以东宫大婚在即为由再三劝阻,朱文礼才勉强将对自己的处罚改为‘面壁受训’。处罚虽轻,但朱文礼贵位储君不仅敢以身作则, 且表明了自己与外戚划分界限的立场, 更是警告了那些暗中勾结、攀龙附凤的权贵, 莫要仗着皇权知法犯法……   而殿外, 一百廷杖不知打了多久, 只听闻行刑的校尉换了好几拨,薛睿的惨叫由高昂转向衰弱, 断断续续的,最终没了一点声响,唯有木棍拍在血肉上的沉重声响清晰可闻……   一百棍打完, 两名校尉拖着昏死的薛睿入殿——一向气焰嚣张的薛家世子爷此时如一条死狗般被人架着臂膀拖进大殿,发髻凌乱湿哒哒黏腻在一块儿, 后背连着臀股处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血水顺着双足在地砖上擦出一行暗红的污渍,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吓的,他竟是失禁了, 如此情况非死即残,恐怕一辈子也难以再站起来。   有些大臣不敢直面这血腥,偷偷调开了视线;有些则皱起眉头,似是在嫌弃薛睿满身黄红混杂的恶臭……薛长庆见到自己的儿子被打成了这幅惨样,一时悲从中来,平日再狠辣的人此时也红了眼眶,双目拉满血丝,扭曲的面容说不出是憎恨还是心疼。   薛长庆父子被送去北镇抚司提审,下了朝,百官唏嘘不已,一个时辰后仍有朝官站在殿外议论此事。有人说,太子殿下近来变化很大,若以前只是有仁君风范,现在就多了几分帝王之态,恩威并施,将朝堂局势把控于股掌之中……   不过这些,姜颜都没无意关注。礼部门外的宫道上,她见到了刚从太医院包扎伤口出来的程温。   大约是失血过多的原因,程温的脸色有些许发白,见到迎面走来的姜颜,他并不意外,只驻足而立,微微颔首回礼。   “程大人的伤,不碍事罢?”姜颜望着他染血的袖子,问道。   “已经在太医院包扎止血,并无大碍,劳姜姑娘费心了。”私下里,他仍是会以‘姑娘’称呼姜颜,与在国子监时的语调一般无二。   一时心中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理起。回想这四个月来对他的误解和怀疑,姜颜心中内疚,索性一股脑坦然道:“那日,翰林院书案上的那本《大同府方志》是你故意落下的罢,为的是指引我继续查下去的线索?也是从那一日开始,我才隐约明白你投靠薛家,其实是在暗中帮我们……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终究欠你一句‘抱歉’。”   说罢,姜颜拱手,深深一揖。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假装投诚薛家,薛长庆一直对我的来意存疑,派了眼线时刻盯着我的举动,故而多有违心之言,冒犯了姜姑娘和大公子。”程温不顾手臂上的伤势,执意拱手回礼,道,“该说谢谢的也应是我。”毕竟这是属于他的爱恨情仇,本无意牵连姜颜,却事与愿违。   八月中的阳光减退了燥热,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姜颜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放松过。几度欲言又止,她终是从袖中摸出一样物件递给程温,轻声道:“这是你送给阿玉的,那日嬷嬷打扫清理出来,将它给了我,让我退还给赠送之人……”   她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只同心结,颜色还很是鲜艳,不似程温怀里的那只般,因时常摩挲而陈旧褪色。   程温的眸色明显黯了黯。姜颜忙解释道:“赵嬷嬷不知是你送给阿玉的,而那时我对你亦有误解,便将此物拿了回来。如今想想,或许该物归原主,由你处置更为妥当……毕竟,阿玉醒来后便忘却所有的事,也不记得这个结了。”   日光落在掌心的红结上,折射出缕缕的金丝,程温看了红绳结许久,才伸手接过。不知是受伤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手有些许颤抖。   “她终是没能……懂我的意思。”程温轻声道,淡然温和的眸中少见的落寞。   “其实,阿玉不再记得往事也挺好,可以忘却很多痛苦,好在我们都年轻,一切都能从头再来。”姜颜宽慰他。   程温颔首,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收拢手中的同心结,面上多了几分坚定。   与程温分别,姜颜满身轻松地走过洪武门,穿过宫墙走出正阳门,便见苻离手持佩刀站在门外的大道上,静静地等候她。   姜颜一怔,随即加快步伐迎上去,压抑着欣喜问道:“你不是要押解薛家父子回北镇抚司么?方才在朝堂上一直没机会问你,你身上有血,可曾受伤?”   苻离的衣裳上还有早晨厮杀留下的血渍,也不知能否浆洗干净。织金的阳光下,他垂下眼道:“血并非是我的。薛家的事蔡抚使安排了别人去做,我先送你回家歇息。”   “我想去看看阿玉。”一年多的风波平息,善报恶果都在今日尘埃落定,姜颜心中诸多情绪交叠涌现,急需一个宣泄的堤口。   苻离并未多问,只道了声‘好’。两人并肩行至长安街口,拐入住宅小巷,头顶的三秋桂子馥郁芬芳,摇曳满地的金黄。姜颜忽的停了脚步,背影一顿,而后猛然转身拥住了苻离。   姜颜这人平日过于自信独立,极少有这般小鸟依人的温顺,苻离很是怔愣了一番。直到腰间纤瘦的手臂用力收拢,对方的脸颊埋入他胸膛,他才恍然回神,拿着刀不甚方便地回拥住姜颜,低低问道:“怎么了,阿颜?”   姜颜在他怀中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呼吸明显颤抖了不少,带着哽咽的鼻音。   苻离这才知道,她在哭。   “到底怎么了?”苻离清冷的嗓音透着无法掩饰的担忧,伸手摸了摸姜颜微微汗湿的额头,想要看看她的脸,她却执意藏住不肯。   苻离不擅长哄人,只能僵硬又担忧地站着,任凭姜颜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咬着唇无声的啜泣。   她哭是没有多少声音的,隐忍而安静,却比嚎啕大哭更惹人心疼。   苻离明白,当初姜颜执意科举入仕,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要为阮玉申冤雪耻……这期间多少个夜晚挑灯夜读、闭门不出,经历了多少明刀暗箭、崎岖坎坷,一旦夙愿了去,所有积压的疲惫、焦灼和绝处逢生的欣喜便如洪水般汹涌而来,冲破理智。   这一路,她实在是走得太不容易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颜激动的情绪逐渐平息,再抬起头来时,她除了眼睛湿红还残留着泪意,基本已恢复如常。   “情难自禁,让我的小苻大人看笑话了。”姜颜揉了揉眼睛,又笑得没脸没皮。   苻离没有心情笑。他将姜颜乱揉眼睛的手拉下来,盯着她看了片刻,这才缓缓垂首亲了她颤动的眼皮,吻去她眼角的湿意。   僻静无人的小巷,隔绝了街上所有的喧闹,四周静得只能闻见桂子落下的声响。   这个吻不带一丝情-欲,却是世间最能抚平伤痛的良药。姜颜见过苻离最高傲的模样,也见过他最狼狈的信仰,冷的是他的脸,热的是他的心……   “谢谢你,苻离。”姜颜红着鼻尖,声音带着哭过后的喑哑,尽管眼里有烟雨,嘴角的笑却一贯灿然,“这一路走来,我要感谢的人很多,可最想要感谢的还是你。”   苻离显然是不适合煽情的。他目光柔软,垂下眼硬声道:“说这些虚话作甚?你知道我所图的,并非是你一句‘谢谢’。”   “我当然知道,你图的是我的美色。”姜颜这脸真是说雨就雨、说晴就晴,站在午后光影交织的桂花树下看他,笑问道,“要我以身相许么,小苻大人?”   苻离没回答,只是抱着刀站立,很认真地问:“薛家的事处理完毕,你现在是否该考虑考虑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   “婚事。”苻离正色,语气中带着熟悉的‘酸味’,“后天就是东宫大婚,再过十余日,连魏惊鸿都要成亲了,我们怎可屈居人后?”   姜颜一愣,被他这番话逗乐,道:“你小孩儿么,连成亲也要争个先后?”   “不论才学还是武力,我从未输过他们分毫,婚姻大事自然也不能输,更重要的是——”说罢,苻离倾身俯首,在姜颜耳畔道,“我想要你。”   姜颜心间一颤,酥麻之感满上四肢百骸。   这真是一个明朗的天气,她背靠着青石砖墙,看到苻离伸手,将她圈在自己与墙之间,看到他眸中倒映着斑驳的阳光碎影,透着不同寻常的炙热和深沉……如无数次那般,怦然心动。   去阮府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这些时日,阮玉已经能下榻行走,只是久病初愈,身体不太硬朗,走一刻钟就累得不行。姜颜带着她在后院里赏菊,怂恿她饮了一小杯梅子酒,看到她日渐丰腴的脸上泛出些许健康的红晕,姜颜才踏实了许多。   “阿颜遇见了什么好事,这般开心?”阮玉有些累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问道,嘴边挂着礼貌而内敛的笑,一如曾经。   “惩恶扬善,是特别好的事。”姜颜笑着捏了捏阮玉的脸颊,道,“阿玉你要记得,不管你经历了什么,都会有很多人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阮玉只是懵懂地看着她。姜颜叹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日落月升,应天府又是一个灯火璀璨的夜晚,而被抄没的平津侯府中,却是一片漆黑惨淡。   “你来做什么?”薛晚晴愤怒的声音打破沉寂,油灯摇晃中,她发髻凌乱,猛然起身道,“滚!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程温站在黑越越的门口,表情平静,眼中既无嘲弄,也无一丝怜悯。   “守门的校尉只给了我一刻钟的时间,有几句话,我说完便走。”夜凉如水,程温没有进门,只隔着一道门槛缓缓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要接近薛家,又要叛离薛家么?”   “你不要说!我知你是为了阮玉那个贱人!”薛晚晴倏地变得激动起来,红着眼厉声道,“我就知道你和她不清不楚!程温你知道么,我宁可希望你是贪图薛家的权势,也不希望你是为了她而毁了我!”   “不。此事和阮姑娘有关,却并非全因她而起,实不相瞒,我对薛家的憎恨从六年前便开始了。”不知过了多久,程温问,“我有个妹妹,你可知道她因何而死?” 第86章   程温家中贫寒,父亲只是个懦弱的穷酸秀才, 科举入仕便是他唯一的出路。可生在应天府这样权贵云集、人才济济的地方, 程温须得比别人更努力才能站稳脚跟, 故而每月的朔望,他都极少回家, 潜心留在书院中苦读。   往往到了换季之时,家中老母会和妹妹一同来给他送吃食和衣物。弘昌十年的秋天,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十月初三, 天气忽然间冷得厉害, 母亲染了咳疾, 出不了门, 便让十四岁的妹妹单独给他送秋衣和吃食。   小妹原是和赶集的妇人一同前来的, 但妇人们忙着采购, 竟忘了等她一同回家。小妹只能提着空空的食盒独自穿过街市,走过僻静的荒郊,步行一个多时辰回家……   就在离家三里地的田间小路上, 她出事了。   接到母亲传来的消息, 他顾不得收拾便匆忙回了家。十四岁的妹妹衣衫褴褛, 露出来不少青青紫紫的掐痕,她清丽娟秀的脸上满是泪水, 只是绝望地摇头乞求:“娘,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再问了!”   伤害妹妹的,是国子监的太学生。   程温见到了妹妹挣扎时从对方衣裳上扯下的玉饰, 并一块拇指大的碎布条——布条是上等的烟色罩纱,那是太学生才有资格穿的服饰。   接下来的半年犹如地狱般煎熬——父亲受伤,又因妹妹的遭遇郁结于心,不久便撒手人寰;小妹受不了街坊四邻的流言蜚语,在一个凄寒的夜投湖自尽,虽被听到动静赶来的他及时救起,却陷入了永久的昏迷……   程温变得不那么爱说话了,考入国子监查出真凶成了他支撑他走过那段晦暗岁月的唯一力量。   弘昌十一年春,他成功考入国子监书学馆。查出十月初三外出学生的名单并不难,毕竟十月初三是朔望归学的第一日,若太学生在那日出现在郊外,便只可能是逃学,而逃学者,监丞处必定有记载。   “去年十月初三,学生在东郊小道上拾到玉佩一枚,看样式应是国子监内太学生的佩玉,想来是出游时遗失在路上,不知先生可否查看那日出游的同窗是哪几人?学生好将玉佩归还给他。”   “初三是讲学日,敢在那时逃课的也只有那几个混世魔王了。”监丞翻看考勤薄,嘴角一压,厌恶道,“喏,平津侯世子薛睿,大理寺卿之子张显,刑部尚书之子雷祖德……那日只有他们三人溜出去秋猎。”   程温很快见到了那三名纨绔。他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压住心中翻涌的阴暗和憎恨。   “玉是我的。我说怎么找不着了呢,原来是丢在那儿了。”凉亭中,薛睿油头粉面,左右臂膀各揽着名笑得邪气的狐朋狗友,大手一挥,朝程温丢了几两银子的碎钱,“这世上竟真有拾金不昧的傻子,小爷赏你了!”   几颗碎银子蹦蹦跶跶的落在程温的脚下,更衬得他的鞋子陈旧无比。他没有捡银子,只是在薛睿等人的哄笑中转身离去,袖中十指几乎抠烂掌心。   国子监里,也不全是恶人,终究是好人居多的。譬如苻大公子,姜姑娘,还有他的阮姑娘……   那日凄寒,他捡着被薛晚晴的斗篷扫落的纸笔,蓦地一只白嫩如水葱根的手替他拾起毛笔,抬眸间,阮玉羞涩地朝他笑着,说:“给。”   就在这一瞬,他见着了他的光。   “你问我为何如此憎恨薛家?只因我最亲的人,最爱的人,皆是毁于薛家之手。我做不到像姜颜那般高尚,她只要薛睿一人偿债,我却终日想着如何才能整个薛家血债血偿,想来想去,唯有深入虎穴方能找到你们的弱点,一击致命。”   一槛之隔,薛晚晴在油灯的光影里啜泣,瞪着惊恐的眼神望着程温,如同在看着一个可怕的怪物。程温站在门外的黑暗中,俊秀的脸上没有痛苦也不再憎恨,只余风波后的平静,淡然道,“你曾骂我懦弱,其实,我只是比别人更能隐忍。你爹命我埋葬的每一具尸体,我都清楚地记得他们草坟的位置。尽管我并未杀人,但看到那一具具被你爹下令杀死的面目扭曲的尸体时,我不怕吗?不,我很害怕,害怕到夜不能寐,所以我的府上,永远立着他们的牌位和长明灯,这是我的忏悔,也是我用来击倒你们的最后证据。”   “你要将那些尸首的身份和位置告诉锦衣卫?”薛晚晴很快明白了他的手段:一旦那些尸体被查出,薛家便会多上一项‘残杀异己’的死罪,到时别说是父亲,便是她自己也要贬为庶人,甚至官卖为奴……   “不要!程温我求求你不要!”薛晚晴哭到几乎断气,再无半分从前的娇蛮任性。她普通一声跪下,匍匐着爬到程温脚下,攥着他的下裳乞求道,“我替兄长和爹爹给你赔罪!给你妹妹磕头!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甚至可以给阮玉磕头下跪!我忏悔,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薛家一条活路!不要……不要去告发爹爹!再说了,我爹的事你也参与了,虽不是死罪,但即便你将功折罪,仕途也必定会受影响……程温,你忍心将自己的前途搭上吗?啊?”   程温一动不动,任凭薛晚晴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裳下摆,道:“县主放心,至少今明两日,我不会去揭发此事。我会等到后天,太子大婚过后。”   薛晚晴一怔,不明白他此举的意义。   “按礼,东宫大婚之日必定会大赦天下,即便薛家定了死罪也会被赦免。”程温垂下眼,有一颗冰冷的泪珠垂落,溅在地砖上。   没人知道他这颗眼泪为谁而流。程温说,“所以,我会在太子婚后再呈上证据。”   “程温!你太恶毒了!”薛晚晴嘴唇苍白,几乎崩溃大吼,“我爹和我哥犯下的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要牵连到我!你凭什么不放过我!”   “无辜……小妹和阮姑娘,又何尝不是无辜之人?”程温道,“难道你父兄铸下的每一项大错,都没有你的一砖一瓦?那些浸透了鲜血和死亡不义之财,你不曾享受?出现在阮姑娘桌上的那张字条,不是你替你兄长传递?”   “好……你说的这些我都认!”薛晚晴满脸绝望,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哽声道,“可替兄长传字条的人……是李沉露啊!”   夜风卷地而来,吹灭了堂中唯一的灯盏,四周陷入了一片诡谲的黑暗,阴冷而森寒。   中秋刚过,这风,便已凉入骨髓。   八月十八东宫大婚,苻离要负责组织锦衣卫仪仗队的护送任务,而姜颜则忙着给礼部帮忙准备册封及大婚典礼的流程,何况朝中才刚出了薛家一案,牵涉官员颇多,正是人手缺乏之际,故而比往日更为繁忙。   大婚的余韵持续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歇会儿,程温又上书太子,爆出一个惊天秘密。   锦衣卫在程温的指引下,先后在东郊和西山等四处荒地挖出遗骸九具,据查,皆是在私盐案之后失踪的证人,原来竟是被薛长庆暗中灭口了!   九具尸体,其中不乏有地方官员。太子为之惊怒,薛家的罪行算是彻底打下烙印,只待最后的判决。念在程温将功折罪,太子并未太过严罚于他,只是削了他半年俸禄,闭门思过。   薛家灭口案刚过去没两日,又赶上魏惊鸿和邬眠雪成亲。   这对小夫妻皆是姜颜和苻离的同窗,又是至交好友,故而姜颜和苻离是一定要赴宴庆祝的。   魏惊鸿和邬眠雪在应天府完婚,再过几日,他们便会携手启程去沧州定居,听魏惊鸿的语气,似乎会从军,以后跟着邬家军戍守边境。   为此,姜颜还打趣魏惊鸿,说他和入赘也差不了两样了。   打趣归打趣,但心底到底是不舍的。当初风华绝代的国子监少年们,走的走,嫁的嫁,留在应天府的熟人已是越发的伶仃了,再也回不去少年结伴踏青、曲水流觞的过去。   或许,这便是成长的代价罢。   黄昏酉时,新人已拜了堂,姜颜送新娘子入洞房,而魏惊鸿则还在厅中敬酒待客。新房布置得很是亮堂喜庆,红烛红绸明艳无比,凤冠霞帔的邬眠雪更是娇艳无双。   姜颜陪邬眠雪说了会儿话,见洞房的时辰快到了,便悄声关门退出。   魏府到处都是红绸缎、红灯笼,橙红的火光将府内照得亮如白昼。廊下,魏惊鸿喝得微醺,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醉了,桃花眼下一抹绯红,着乌纱圆领的公服摇摇晃晃走来,搭着苻离的肩道:“愚兄成亲了,羡慕不?”   苻离冷漠地拍开魏惊鸿的爪子,道:“成亲算甚,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没有孩子,光有名字何用?”魏惊鸿存了心气苻离,锲而不舍地去搭他的肩,笑吟吟道,“我今晚就能造孩子,嫉妒不?嘻嘻。”   苻离:“……”   阶下的姜颜:“……”   姜颜懒得理这两个傻子,便从另一端绕过,去前院的灯海中找阮玉——她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婚宴进行到一半之时便有些累了,姜颜只好扶她在前院的花灯下坐着休憩,也不知是否还在原地等候。   而此时,前院一派热闹非凡。   魏家人缘颇好,来得人很多,包括状元郎程温。高悬的排排花灯之下,宾主尽欢,前来赴宴的客人有不少是认得程温的,都央求他题词赠送,好沾一沾状元郎的才气。   程温本是来赴宴恭贺魏惊鸿新婚大喜,谁知反倒被宾客团团围住,脱不得身,只好接下众人递过来的纸笔,写了几首小诗或慰勉的寄语。正写得入神,平地里刮起一阵凉风,俯身写字的程温一时不察,案几上的纸张便被吹得满天乱飞,毛笔也咕噜噜滚落,停在一双小巧精美的绣鞋旁。   阮玉正在一旁的石凳上赏灯,那些贴了喜字的各色花灯就像是日月星辰一样汇聚在她头顶,交织着橙金色的光芒。忽的疾风骤起,灯影摇晃中,她察觉脚旁有细微的声响,似是风吹落了什么东西滚落,垂首一看,却是一支漂亮的狼毫笔。   众人手忙脚乱地帮忙捡拾墨宝,程温带着歉意的笑挤开团团围住的人群,朝着毛笔滚落的方向寻去,不由一怔……   灯海下,身量玲珑的女子微微侧首,双目澄澈温顺,有些懵懂地打量着他。   时光静止,程温顿住了身形,一时恍如隔世。   有多久不曾见过她活生生睁开双目的模样了?好像一辈子那般长罢。   风拂乱衣摆,灯火中,他平静且柔和地看着阮玉弯腰拾起那支狼毫笔,犹疑着向前,递给他道:“公子的笔掉了,给。”   一如三年前,她望着狼狈卑微的程温羞涩一笑,递过笔道:“给你。”   明知自己已经满手污秽,没有资格再奢望什么,程温依旧微微颤抖着接过那支笔,温声笑道:“多谢阮姑娘。”   “你……认得我?”阮玉微微睁大双眸,眼中跳跃着火光,也映着程温俊秀温和的笑容。她打量程温许久,也迟疑许久,方细声道,“奇怪,方才那场景,我总觉得在梦里见过。” 第87章   九月十二,轰动一时的薛家父子案终于落下帷幕。   平津侯薛长庆大肆排杀异己、卖官鬻爵、贩卖私盐及叛国罪, 这桩桩件件的大案, 每一项都足以定他死罪, 按例,当夷灭三族。然太子念在他是朝中元老, 且年轻时也立过功勋的份上,褫夺‘平津侯’之封号,赐他全尸,妻女皆被贬为庶人;其子薛睿目无王法、多次作奸犯科, 已杖责一百,按例当刺配流放幽州,不过因其廷杖过后创伤崩裂感染,高烧不醒, 无法押送前往,故而皇后开恩允许他暂留北镇抚司狱中就医,待伤好再押送出京。   即便如此, 薛睿的溃殇依旧日渐加重, 出气多进气少,怕是没有几天可活了。   之后半月,朱文礼褪去以往的儒雅温和, 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拔除朝中薛家党羽,刑部尚书等十余名涉案官员不是被革职查办就是被贬出京师,朝中上下来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换血。   皇后的娘家人为了自保,甘愿辞官归隐。如此一番大动作过后, 朝堂之内光是掌管律法的三司就 空了两司,更有其他空缺大小职位十余个,故而朱文礼立即诏见六科商议,赶在蠢蠢欲动的允王前选拔了一批青年才俊补上,彻底断了允王想要培植势力的心思。   和姜颜同为翰林院编修的榜眼张之敬则被擢升为大理寺少卿,周围的人官位多少有了变化,朝中空缺基本完善,唯有姜颜仍是七品翰林院编修,终日与文墨国史打交道。   她自知身份特殊,能留在翰林院已是不易,非但一点也不愤世嫉俗,反而乐得清闲自在。   倒是程温因在薛家一案中立功,朱文礼不计前嫌,破格擢升其为詹士府少詹士兼督察院左佥督御史,直接隶属太子,可谓是前途无量。权贵们似乎忘了他是用什么手段将薛家连根拔起的了,上赶着要与程御史结亲,皆被其婉拒。   问其缘由,他只是笑着回答:“抱歉,程某已有意中人。”   九月二十八是苻离的生辰,及冠成年的日子,自是意义非凡。   一大早,苻离便回了首辅宅邸,约莫要在主宅里行完冠礼、吃过午膳后,方回长安街。   近日翰林院难得清闲,不必卯进酉出,姜颜便特地提前一个时辰出宫,归家途中又去集市采买了新鲜的食材。苻离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才会归来,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她便挽起袖子去厨房和了面,在窦嫂的传授下捣鼓了半个时辰才勉强弄出一碗长寿面。   面烫熟后装入碗中,由于她揉面的力道不足,刀工也不均匀,煮出来的面断了好几根,姜颜便很机智的将断面挑出来自个儿吃了。谁知挑挑拣拣后,完整的长面条只剩下半碗,看上去有些寒碜,姜颜急中生智,在面上淋上两大勺熬好的鸡汤,挖一勺肉酱点上,烫一把青菜,再卧上两个金黄的荷包蛋充数,长寿面便算完成。   尝了尝咸淡,正好。   面做好,天也黑了,姜颜端着面去了正厅,再点几盏烛台,罩上薄纱灯罩,使得不大的厅堂内盈满橙黄的暖光,如夕阳秾丽,光亮温馨无比。   接着,她解下束胸,换上许久不曾穿过的袄裙——松花色绣银团花的琵琶袖袄子,配鲜艳欲滴的石榴红百褶裙,是殿试完毕那夜逛街吃酒时,苻离送她的礼物。   姜颜仍记得那个星河流转的夜晚,万千灯火之中,一身武袍的少年郎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说:“至少今夜,我想牵着我的‘祸水’招摇过市。”   往事历历浮现,姜颜嘴角微微勾起,满心的欢喜按捺不住似的鼓动着。她拉开床榻旁的矮柜,从最下层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檀木盒子,打开盒子一看,里头是一支成色极佳的并蒂莲玉簪,乃苻离送给她十七岁生辰的礼物。   松开束起的发髻,将长发一缕缕梳开,细细绾好小髻,再簪上玉簪,雪白的衣襟包裹着修长白皙的脖颈,暖光与红裙映衬,更显得她眉眼明丽,顾盼生辉。   刚打扮好,院外便传来叩门声,姜颜知是苻离应约归来——早晨姜颜便提前与他说好,让他过来吃晚膳的。   为了不打扰小年轻,窦嫂将晚膳的菜式准备好便回家去了,姜颜只好顺手提起案几上的一盏夜灯,亲自前去开门。期间还险些跌倒一次,毕竟天黑,且有大半年时间不曾穿过女装,故而生疏得很。   打开门一看,门口昏暗的灯笼下,苻离一身广袖礼衣,墨色腰带,乌发尽数束在冠帽中,矜贵挺拔中又多了几分成熟,英俊无双。   姜颜被他这副禁欲又沉稳的模样惊艳到了,不由提灯倚在门内,笑吟吟地朝苻离抬抬下巴:“小苻大人今日好生英挺,直叫下官看得挪不开眼来了。”   苻离难得露出几分笑意,眼波沉沉地盯着妆扮明丽的姜颜,低声道:“彼此。”   “快进来。”姜颜侧身让开位置,苻离便顺势从她手中接过提灯,同她一起朝厅中走去。   不大的小厅内,灯火通明,仿佛连秋末初冬的冷风也变得柔和起来。厅内的圆桌上,已经备好了各色菜食并一壶好酒,苻离迈进门的脚步变得缓慢起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体悟到什么才是家的温暖。   在苻家,从未有过一家人聚在圆桌上吃饭的场景,偌大的苻家厅堂中永远是备好四张食案,每人各据一方,安静而规矩地吃着自己案几上的食物……母亲逝去后,饭桌上更是沉默到令人发慌,除了碗筷碰撞的声响和必要的问答,再无任何交谈。   而现在,他像是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心中长久的空缺霎时填满。   苻离将提灯吹灭,搁在一旁的小案上,问道:“这些,都是你为我做的吗?”   “只有面是我亲手所做,其余的菜都是窦嫂帮忙。”姜颜关好门,将凛冽的夜风隔绝在外,这才拉着苻离的手命他坐下,笑道,“我爹从不让我和我娘下厨,怕做粗活伤了我们的手,故而这是我第一次做面,若是口味不好,还请小苻大人多担待担待。”   说罢,姜颜将那碗正温热的面条推至苻离面前,期待道:“来尝尝。”   苻离喉结上下滑动,勾着嘴角低低道了声‘好’,便接过筷子和面碗,夹了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姜颜趴在桌子上,眼也不眨地看着他,问:“如何?”   和苻离以前吃过的山珍海味比起来,这碗面条着实算不上美味;但和每年生辰父亲差人送来的豆腐、白菜比起来,又显得那般温馨可口。他连吃了好几口,才咽下嘴中的食物道:“很好。”   想起魏惊鸿曾说过的话,姜颜一时拿不准他这两个字该正着理解还是该反过来理解。她观摩着苻离的神色,见他面色柔和、颇为愉悦,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苻离的口味一向清淡,姜颜担心鸡汤腻到他,便从一旁取了胡椒面过来,问道:“你能吃辣么?可要撒一点胡椒解腻?”   姜颜吃面一向喜欢撒胡椒面,用她的话来说,便是‘面与胡椒乃天生绝配’。苻离本吃不得辣,可今夜却突发奇想,想尝尝姜颜一向偏爱的口味……遂将剩了一半的面碗推过去,让姜颜撒了些许研磨细碎的胡椒。   面一入口,苻离便以手抵住鼻尖呛咳起来。   姜颜没想到他这么不能吃辣,忙放下胡椒罐子起身,倒了杯茶水递给苻离道:“你没事罢?”   苻离拧着眉,极力憋住呛咳,接过姜颜递来的茶水饮了两口,这才平息住喉间那股呛人的辛辣。姜颜见他一向清冷漠然的面色泛起微红,又心疼又好笑,将面碗拿开,劝道:“吃不得辣就不要逞强嘛!别吃面了,吃菜罢,我特意让窦嫂为你准备的……”   话还未说完,苻离却是长臂一伸,将她挪开的面碗又取了回来,用筷子夹了一夹,又继续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暖黄的烛火摇曳着一室温暖,从姜颜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眉峰如剑,眼睑微垂,鼻尖因辛辣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橙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说不出的俊美动人。   面吃完,苻离搁下筷子换了瓷勺,将碗底剩下的汤汁也一点一点舀着喝了,这才放下碗认真道:“很好吃,多谢款待。”   除了糖葫芦,姜颜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执着地喜爱一碗面,也不知是面条真的好吃,还是因为做面条的是她而爱屋及乌。   不管是哪个原因,姜颜都甚是开心。   收了面碗,她问:“你爹给你取了什么字?”   苻离正自顾自倒酒,上等的玉春露甘冽无比。他道:“按周礼排行,字伯英。”   “苻离……苻伯英?”姜颜品味着这个字,双眸一弯道,“挺好听的。”   说罢,她举杯道:“来,伯英兄,我敬你一杯!祝你生辰快乐,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苻离微微一笑,举杯与她碰撞,两人各自仰首饮尽。   这一顿饭慢腾腾吃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尾声,姜颜含了茶水漱口,望着满桌杯盘狼藉道:“懒得收拾,明日再说罢。南城有夜市呢,可要去逛逛?”   苻离一向自律惯了,见不得一点凌乱的景象,便含了茶水吐出,缓声道:“今日事今日毕,我帮你收拾。”说罢,他果真起身整理起碗碟酒杯来。   “哎你放下!今日你是寿星公,焉有让寿星干活的道理?”姜颜去抢他手里的脏碗碟,道,“我来,我来!”   苻离仗着自己身高手长,三两下便叠好碗筷,送去厨房清洗。姜颜真是服了他了,只好胡乱擦了擦桌子,拿着小跑出门酒杯跟上。   厨房外,头顶星空闪烁。苻离用木盆打了水,拿着丝瓜瓤坐在阶前洗碗。两个人的碗碟不多,片刻便能清洗干净,姜颜帮着他将干净的碗筷归位,问道:“你何时会做这些的?在国子监那会儿,你不是常说‘君子远庖厨’么。”   阶前,冷风吹碎一地月影,苻离淡然地拭净手,道:“刚入锦衣卫时,什么都需自己动手,做多了,便也会了。”   似是轻松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姜颜蓦地涌上一股子心疼。若是换做旁人也就罢了,可姜颜是亲眼见过苻离最骄傲贵气的模样的,精致到连腕上都要装饰上金镶玉扣子的少年,怎会屈尊去做这般粗活?   想到此,姜颜轻声走过去,从背后拥住苻离,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肩背上,轻声道:“让小苻大人受苦了。”   两人身上都残留着甘冽的酒香,并不难闻。厨房四周昏暗,唯有灶台里的火光跳跃,将这对年轻恋人的身形镀得忽明忽暗。   没有了束胸的束缚,苻离可清晰地感受到姜颜贴上自己后背时那柔软的触感,安心且令人情动。他深吸一口气,拉着姜颜的手转身,刚想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姜颜却想起什么似的忽的挣开了他,一惊一乍道:“险些忘了,我给你准备了贺礼。”   正厅的旁边有个小书房,是姜颜平日看书消遣的地方,书柜、桌椅一应俱全,还有张供人休息的小榻。姜颜将厅中的灯罩烛台移了过来,让苻离在榻上坐下,这才从书案上取了一本册子样式的东西递给苻离,大大方方道:“去年我忘了你的生辰,今年你及冠,我是万不敢忘了。这是我花了好些时日才做好的,送给你啦!”   还有礼物?   苻离本想说‘那碗面就足够了’,但一见姜颜这般兴致勃勃的模样,心中被勾起了几分好奇,接过那册子一看——原来是本经折装的图本,上面的图画生动明丽,约莫是姜颜亲笔所绘。   扉页上,写着飘逸的一行行楷:【赠吾此生挚爱。】   苻离眸色微动,目光在‘此生挚爱’四字上长久停留。直到身侧的姜颜催促,他才慢慢地翻开下一页:流畅的线条,松青、赭黄和赤红挥洒,画的是个肉呼呼坐在地上、刚满周岁的女孩儿。   “这是……”苻离不解,刚要询问她画的是谁家小孩儿,却见纸页的左下角落着一行小字:   【光和七年,姜颜周岁。】   苻离恍然,原来这图中画的小孩儿,是姜颜儿时的模样。   他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端详那垂髫小儿半晌,才指着小姜颜的头发低低笑道:“你周岁时剃发了?”   画中的小女童光着脑袋,唯有额前垂下一绺儿,看着像街边泥人摊上捏的送财童子似的。见苻离取笑自己,姜颜颇为不服道:“笑我作甚?小孩儿都要剃胎发的,我就不信你儿时不曾剃过。再说了,我早忘了自个儿四岁之前的记忆,这模样都是从爹娘那儿听来的。”   见苻离还在笑,姜颜便捂住自己周岁时的光头画像,催促他继续往后翻。   第二页,姜颜两岁。这会子她剃掉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不少了,戴了个虎头帽子,眼睛晶亮,手中举着一支风车,似是在蹒跚奔跑。   第三页,姜颜三岁。莲藕人似的小丫头跌坐在地上,额角脏兮兮的,做嚎啕大哭状。   “跌跤了?”苻离问。   “嗯,为了追一只蝴蝶。”姜颜笑着评判过去的自己,“好傻。”   苻离却一点都不觉得傻。他目光染了烛光的暖,拇指轻轻在画中女孩的眼角拂了拂,似乎想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第四页,姜颜四岁。小小的姑娘扎着双丫髻,晃荡着小短腿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支毛笔,歪头噘嘴,眼睛却望着窗外树梢上的麻雀,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姜颜自个儿看乐了,指着画中的女孩儿道:“这是我刚学练字那会儿。听阿爹说,我那时根本静不下心学写字,每每都是胡乱画两笔了事。”   翻到第十五页,画中开始出现另一个少年。   十五岁,画中的少女捂着腰间的玉,而少年却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地与她对峙。   十六岁,石桥上的少女手捧着蟹黄月团,与少年并肩而站,头顶是一片灯海璀璨。   十七岁,凌霄桥边并蒂莲开,定情一吻。   十八岁,会试过后,礼部门前的官道上烟雨蒙蒙,锦衣卫少年手撑雨伞,与一身儒服的少女比肩而行,纸伞往她的方向倾斜,似是要替她遮挡所有的风雨……   十九岁……十九岁那页的纸上并没有图画,是一片空白。   苻离本看得入神,往事历历在目,蓦然间翻到一片空白,不由一怔,望着最后一页道:“这一页,为何是空的?”   “你忘了?我还要过三个月才十九呢。”姜颜坐在他身旁,倾身托腮,洒脱一笑道,“而且,即将十九岁的姜颜,就在你眼前啊!”   苻离心中一动,扭头望着姜颜,眼波深邃得如同能吞没人。   姜颜在他炙热的目光下泰然自若,慢悠悠道:“我虽从小与你定了婚约,但真正相遇却是十五岁之后的事,故而将每年的我手绘成册,这样也好解你相思之苦。”姜颜大言不惭地说着,挑眉道,“如何,喜欢么?”   苻离的喉结动了动,索性用行动回应了她。   两人不知是何时吻在一起的,起初姜颜还有些清明,能听到窗外呜呜的风声和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响,但渐渐的,她便在苻离越发炙热的攻势中败下阵来,被顺势压倒在榻上,只能凭借本能与他唇舌交缠。   或许是酒浓,又或是情浓,一向自持的苻离似乎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亲吻着姜颜的耳垂,又向下逗留在她的颈侧。   姜颜觉察到些许痒意,刚要笑,苻离却在她颈侧轻轻一咬,如同在宣告猎物的所有权。   那一咬虽然没用多大力气,但姜颜仍是一哆嗦,不算疼,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接着冲上头顶,令她瞬间烧红了脸。   姜颜猛然坐起,捂住肩颈处浅浅的齿痕,脸色绯红喘息道:“苻伯英,你作甚?”   苻离的眸色不似寻常那般毫无波澜、目空一切,而是深沉的,炽热的,夹杂着明显的情动。这是姜颜所陌生的苻离,从前他便是再动情,也总是保持着几分清明冷静,全然不似今夜这般。   空气似乎也变得躁动起来,苻离抬臂,轻轻拉下姜颜那只捂住脖子的手,哑声道:“抱歉,我……”   他说了一个‘我’字,顿了很久都没有下文,只是耳尖蒙上浅红色,眉头拧得更紧,似是在竭力隐忍着。   “你怎么啦?”姜颜担心他身体不适,凑近些问。   下一刻,她被苻离紧紧拥住,两人双双倒在狭窄的小榻上。她的后背贴着苻离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略微僵硬的身躯,朦胧间,姜颜隐约明白了苻离的异样是因何而来。   “苻离,你看着我。”榻上,姜颜艰难地转过身子,望着苻离许久,才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定了定神,她笑着说,“我本就是个不遵礼教的女子,逾矩失礼之事做了许多,你忘啦?”   她眼里映着烛光,也映着苻离的脸庞,笑意坦然,豁达超脱,全然不似方才慌乱。   苻离呼吸一窒,他知道姜颜这番话是何意思,也知道她在信任什么。   苻离想得到她,很想很想,想到心脏都快裂开般难受。理智决堤,他再次垂首捕捉姜颜的唇,由浅尝辄止到逐渐热烈,然而当他的手触到对方的衣裳时,却又猛然顿住了。   姜颜茫然地睁开眼,看着苻离俊美的脸。苻离稍稍撑起双臂,与她保持安全的距离,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怜爱。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哑的嗓音自上方传来,道:“无媒之姻,是为苟合。阿颜,我不愿委屈你。”   姜颜一愣,眼睫微颤。半晌,她的眸子弯起,笑道:“你知道我不在意。小苻大人,我也不愿委屈了你。”   “我在意。”苻离吻了吻她的眼睫,倔强道,“让我抱着你,一会儿就好。”   两人面对面躺在狭小的榻上,胸膛抵着胸脯,心跳连着心跳,近到连呼吸都交缠。   烛台应该快燃到了底,光线晦暗了不少,可姜颜的眼睛仍是明亮的,仿佛蕴着星辰明月。“生辰快乐,伯英。”   “嗯。”苻离说,“今天,我很快乐。”   又过了一会儿,苻离收紧了手臂,低声道:“今日回府,我同父亲禀明了我们的事。”   姜颜漫不经心问:“何事?”   苻离垂首吻着她的耳尖,慎重道:“阿颜,我们成亲罢。”   烛台熄灭,黑暗中,良久的寂静过后,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轻松传来。   “……好。”   一夜安眠。   第二日清晨,姜颜在自己的寝房中醒来。昨夜在苻离怀中睡得太过安稳,连什么时候被他抱回寝房的都不知道,只隐约记得苻离似乎陪她睡了一夜……   不过,此时他已经走了,多半是回了北镇抚司。   还是翰林院轻松,没事忙的时候整天不入宫也无妨。想到此,姜颜惬意地抻了个懒腰,又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正滚得起劲,忽闻吧嗒一声,似乎有什么物件掉到床下去了。   姜颜闻声而动,趴在床沿上一看,原来是她昨晚送给苻离的那本画册。   莫非是他忘了带走?   如此想着,姜颜伸手拾起那画册,仰身躺在床上随意翻了翻,不由怔愣。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多了一张新鲜的图画。画中的女子长发如墨披散,被褥的一角随意搭在肚子上,正四仰八叉地占据了整张床,睡得正香……或许是梦见了什么好事,女子于睡梦中勾着唇瓣,笑得憨儍。   这女子,生的是姜颜的脸,尤其是眉目神态,简直活灵活现。   旁边还有一行熟悉的小字:【弘昌十七年九月二十八夜。】   不用猜也知道,这风格全然不同的墨宝是出自谁手了。   “莫非他一晚没睡,就是在画这个?”姜颜摸着下巴端详着最后一页的自己,哑然笑道,“我睡姿哪有这般傻!” 第88章   这两日, 姜颜都在琢磨着请辞表该如何写。   为官半载, 虽无建树, 但一想到立刻就要离开翰林院回归平凡,姜颜又生出几分不舍,仿佛那些枯燥的编书修史的工作也变得可爱起来。   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朝堂既是严令禁止男女官员之间通婚, 少不得要做个抉择。   到了十月中旬,姜颜才将请辞表写好, 递交文华殿太子处批示,果不其然被拒绝了。   “前些日子才肃清了薛家党羽,朝中已是空缺颇多,实在是不能走人了。我知你与苻离情投意合,这些年一路走来, 也该到成婚的年纪。可半个月后便是母后寿辰,下个月月底又要主持祭天大典,文书、祝词等诸多事宜,还需姜编修起手置办才行,交与旁人, 我不放心。”   文华殿内, 朱文礼将她递上来的请辞折子合拢放置桌上, 微笑着道,“请辞之事,以后再议。放心,最迟明年立夏, 我定会给你答复。”   朱文礼倒是会说话,姜颜自然不会傻到朝廷真非自己不可。按以往不成文的规矩,为表朝廷惜才,但凡官员生出辞官退隐之心,朝廷都不会立即同意,而是要再三挽留,如此数回合之后方放行。   约莫还得磨上一年半载方可成功。   回家后同苻离说起此事,姜颜还笑着问他:“你说我辞官之后去干点什么营生好?莫不是要在应天府卖扇挥墨为生?”   苻离倚在窗边拭刀,闻言从雪白的刀刃后抬眼看她,淡然道:“我养不起你?”   “谁稀罕你养?银子得是自个儿挣来的,花着才有意思。”姜颜穿着一身圆领的赭石色常服,歪在书房榻上调笑道,“俗言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我若总依傍于你,花你的钱吃你饭,说不定就要受你的气。可若我有一技傍身,那就不怕你始乱终弃啦!若哪天你真厌弃我,我即刻揣着银子出门,去找个更年轻的少年郎!”   “你敢!”苻离欺身恐吓她。   姜颜非但不怕,反而挑衅般看着他,“你敢我便敢。”   挑衅的结果自然就是被压在榻上狠狠地‘审讯’了一顿。片刻,姜颜捂着被吻到红肿发麻的嘴唇,半晌没回过神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那晚给苻离过了生辰之后,他便越发放肆,‘欺负’起人来简直轻车熟路,令人招架不住。   “你这人怎么这样?”姜颜摸了摸嘴唇,见没破皮才放下心来,叹道,“我同你开玩笑呢。”   “我知道。”苻离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嘴角勾着极淡的弧度道,“谅你也不敢。”   “你既是知道我的心意,还咬我作甚?”很快,姜颜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她懒洋洋伸手去捶苻离的肩,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截住拳头包在掌心。   苻离顺势倾身,与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清冷深邃的眼眸如幽潭月影,低声道:“阿颜,我想再见你穿裙裳的样子。”说罢,他侧首,在姜颜唇上落下一吻。   与方才的热烈缠绵不同,这一吻更轻柔怜惜,蜻蜓点水般掠过。   姜颜的心湖被这一吻搅乱了涟漪,‘哎呀’一声笑道:“皇后寿诞,年底祭天,我帮着礼部忙得脚不沾地,哪有什么时间穿裙子?”话虽如此,她却终究不舍得推开苻离,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脊,如同在安抚一只矜贵的大猫。   就在姜颜忙着准备第二封请辞表时,许久不曾见面的国子监司业岑冀托人来信,请姜颜抽空回国子监一趟,有要事商议。   姜颜永远记得岑司业对她的教导之恩,更记得联名上书时这位老人挺身而出的模样。她不敢怠慢,待修补撰写完翰林院中的文书,便启程去了国子监。   许久未见,国子监中又来了一批新的少年,望着他们年轻稚气的脸庞,姜颜总会想起三四年前的自己。   去博士厅的路上遇见了苻璟,姜颜便顺道同他聊了两句。这个苻家二公子已经十七岁了,生得和苻离一般高,兄弟俩面容亦有七分相似,只是苻璟气质柔和、眉目含笑,全然不似他兄长那般冷傲强硬……问其学业,苻璟说国子学内班中少有能与他匹敌者,基本能稳住第一,姜颜便连连点头称赞,弄得苻璟十分不好意思。   苻家的人,当真没有一个庸才。   如此想着,姜颜推门进了博士厅,岑司业端着一杯苦茶,已经等候在此。   “学生姜颜,拜见岑司业!”姜颜行了礼,起身笑道,“不知司业叫学生来此,可有要事吩咐?”   “姜颜,你过来。”岑司业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冷着一张脸,可须发明显花白了许多,精神不似三年前那般矍铄。待姜颜走进,他才放下莲心苦茶,问道,“听冯祭酒说,你近来似乎萌生解绶去职之心,可有其事?”   “是。”姜颜坦然道,“不过并非立刻辞官,学生会将自己该做的本分做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岑司业的脸色沉了沉:“哼,当初吵着要科举入仕的是你,才过了半年又闹着辞官的也是你,如此随性自由,可当为官之道是儿戏?”   “司业教训的是。当初因阮玉一案,学生愤而入仕;又因苻离之情,而萌生归隐,实在是过于草莽。”这些年来,姜颜已对岑司业的嘴硬心软司空见惯了,垂首解释道,“然朝堂规矩严苛,学生做此决定,实属无奈。”   朔州的战火,苻离的退学,被迫解除的婚约,祭祀的暗杀,还有几经生死后与薛家的一场恶战……这三年半以来,苻离和姜颜经历了多少坎坷,岑司业是看在眼里的。   于公,他理解姜颜的决定;于私,他不愿见爱徒泯然众人。   半晌,岑司业终是叹了一声,道:“随你去罢。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老夫管不着了。”说罢,他示意姜颜跟上,“随我来。”   岑司业将姜颜带去了典籍楼。   迈上石阶,推开古朴厚重的大门,饱经历史浸润的翰墨书香扑面而来。再次来到这座巍峨的楼阁,姜颜仍是感慨万千,无数个科考前的夜晚,她便是在这挑灯夜读、备战到天明,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笔一墨,她都了然于心。   来到最里层的一间小屋,岑司业在案几前站定。窗外冬阳斜斜投入,照亮了案几上的一块靛蓝花布,花布下一团凸起,似乎盖着什么物件。   岑司业示意姜颜揭开花布,姜颜虽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   靛蓝花布揭开的一瞬,扬起的灰尘在淡薄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碎光,尘埃落定,一只陈旧的书篓呈现眼前。   姜颜霎时瞪大了眼,呼吸一窒,关于过往的记忆如山呼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她记得这只书篓,也记得书篓上那些斑驳的暗痕是从谁身体里喷洒出来的鲜血,更记得大同府边境那轮凄寒的残月和月光下的刀光剑影……地下古楼遗址坍塌,埋葬了一个少年儒生的梦与生命。   “说不定这批古物整理出册,扉页上便会写着‘弘昌十四年,监生季平整理编纂’。”   “我这篓都是千年前所著《风俗录》和《异人志》,乃魏晋遗留下来的孤本,决不能丢了!”   “我走、走不了了……请二位……将书籍带回……应天府……”   “告诉冯祭酒……学生季平……不辱使命……”   回忆与现实交织,书篓中的残卷码得整整齐齐,那是三年前,季平用自己的生命护住的魏晋孤本。   三年过去了,书卷和篓子上的鲜血已经变成了干涸的暗红铁锈色,却仍触目惊心。   姜颜攥紧了手中的蓝布,侧首道:“司业,这是……”   “这是季平拼死护住的《风俗录》和《异人志》孤本。三年多来,冯祭酒与老夫我、荀司业三人修补了三百余卷从大同府古楼遗址带回来的残卷,唯有季平的这三十七卷,我们不敢轻易下手。”   岑司业负手而立,苍老清瘦的身躯立在三尺冷淡的冬阳中,就像是一根标杆般孤寂、倔强。他说,“这一篓染血的书、三十七卷孤本,分量太重太重,除了你们那批从朔州厮杀回来的学生,谁也没有资格动它。可这三年来,魏惊鸿和邬眠雪成亲,苻离弃文从武,季悬殿试落榜后便游走天涯,程温……”   提到程温的名字时,岑司业摇了摇头,“思来想去,那六人中唯有官至翰林院的你,能继承季平遗志,替他整理好这三十七卷书籍。当然,若是你不愿意……”   “我愿意。”姜颜斩钉截铁道。   魏晋孤本,世间独一无二的文墨瑰宝,莫说是主笔,即便是有幸参与修补校注都是一种莫大的荣耀,理应由当世大儒完成才对,为何会交给她这样一介籍籍无名的刀笔吏?   似是看出了姜颜的疑虑,岑司业道:“老夫说了,这一篓子染血的书分量太重,除了从朔州的死人堆里爬出的你们,谁也没有资格动它。”   浑浊苍老的嗓音,却带着儒家风骨,掷地有声。   姜颜将季平的那篓书带回了翰林院。修补校注孤本是项大任务,何况这些书对姜颜乃至所有太学生而言意义非凡,若堪对校注完成,少说要一年半载,指不定要耽误婚期……   她不知该如何同苻离交代。   谁知那晚夜谈,苻离知道她即将要修补的孤本是季平从隧道里拼死带出来的那批时,却并未生气,只是眸色沉重了些许。过了许久,他伸手揉了揉姜颜的脑袋道:“好好修补校注,莫急。”   姜颜知道,对于季平,苻离一直心有愧疚。他许诺了会带他回去,可带回的却只是他的尸首。   心中一酸,姜颜起身抱住了苻离,竭力用笑颜掩盖住心中的酸楚,道:“啊呀,小苻大人这般通情达理,我都不适应了。”   苻离又怎会看不出她是在想方设法宽慰自己?当即心中一软,揽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低声道,“也不是对谁都这般通情达理的,不过是看在你是我未过门妻子的份上。”   说罢,他将姜颜张扬明媚的笑脸按入自己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别让我等太久,阿颜。”他说。   十一月初,皇后娘娘寿诞,在宫中宴请命妇和大臣女眷,其中包括阮尚书家未婚的三姑娘阮玉。   按礼,阮玉是庶出,没资格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但薛家一案后,兴许是皇后对阮玉有愧,故而破格邀请她赴宴。   阮玉大病初愈,加之本就性格内敛软糯,与周围那群光鲜亮丽、口若悬河的命妇、贵女们格格不入,只待了一小会儿,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了。   皇后是知道阮玉身子弱的,并未强加挽留,当即命人赏了她一对镯子、两支点翠并南海珍珠等物,并体贴地让她自行在宫中游玩闲逛,累了再送她回府。   阮玉知道姜颜在翰林院任职编修,难得进宫一次,想着顺道去看看她才好。谁知宫中格局复杂,三步一阁,十步一楼,宫道交错,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   她性格内向,不太敢同路边步履匆忙又沉默的太监、宫女们搭讪,便自个儿胡乱摸索着前进。冬天的阳光不算炙热,但晒久了,脑门上便蒙上了一层虚汗,阮玉隐隐有些心慌,只觉得自己越走越偏,不知到了谁家殿宇,连宴会的丝乐声都听不见了。   面前是狭长的、没有尽头的宫道,身后是朱漆大门,檐下‘詹士府’的牌匾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巍峨而肃穆。这会子连宫女和太监都没了,阮玉徘徊在原地,绞着袖子,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鼓足勇气去这个詹士府中问路……   正踟蹰着,忽闻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带着些许诧异道:“阮姑娘?”   这声音来得突然,阮玉双肩一颤,下意识回头,便见以为身穿绯色绣云雁官袍的年轻男子立在檐下,俊秀的脸上展开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问:“在下詹士府程温。姑娘……可是迷路了?”   微风拂来,阮玉又想起了那支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狼毫笔,以及莲灯之下神色怅惘的俊秀青年。 第89章   坤宁宫内, 仙乐袅袅, 歌舞飘飘。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从东宫大婚后,张皇后的气色便比先前红润许多, 微霜的两鬓为她增添了几分威仪沉稳, 却并未削减她半分颜色。   宫婢依次斟酒,张皇后一袭凤冠礼衣正坐, 仪态万方。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结伴祝酒的命妇和贵女们,最终落在允王身侧的李沉露身上。   这些时日, 李沉露尖尖的下颌圆润了不少, 想来是怀有三个月身孕的缘故。她一袭真红的绣金对襟大衫, 深青织金云纹霞帔, 头戴攒花九翟冠, 满身富贵, 笑起来眼角的小痣妩媚无比。虽说李沉露是客,是臣妇,但言笑晏晏同周围的贵妇人和官家娘子交谈的模样,倒有几分主母的气度。   如此喧宾夺主, 皇后自然不甚痛快。她不怒自威, 点了允王妃的名号,道:“近来闻朝堂薛家党羽之事,本宫颇有感怀。这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若站错了队,立于危墙之下, 恐怕背后的那些非但给不了支撑,那天塌了,还会招来灭顶之灾……”   皇后悠悠抬眼,望着李沉露笑道:“允王妃,你说是也不是?”   旁人听不懂皇后的弦外之音,李沉露又怎会听不懂?   原来皇后娘娘早察觉到她与允王日日进宫侍奉汤药、讨好皇帝,乃是别有用心,故而借此之言来提醒她莫要站错了队,莫对不属于她的东西存有非分之想。   纵使心中怨恨无比,李沉露面上依旧不露丝毫破绽,朝皇后盈盈一福道:“娘娘说的是,儿臣受教。”   两刻钟后,李沉露阴沉着脸,步履匆忙地走在宫道之上。   而她身后,不成器的允王朱文煜手持着象牙骨扇追上来,伸手拉住李沉露,问道:“你肚里怀着呢,当心点!”   坤宁宫的丝乐声已经远去,离了皇后的地盘,李沉露才不情不愿地缓下脚步,眉间一蹙,做忧戚状:“方才在宴上,王爷也听见了。”   朱文煜一脸状况外,心不在焉道:“听见什么?”   “我们这几个月殿前侍药,又怎会瞒过坤宁宫和东宫的耳目?想来,皇后娘娘宴上的那番话,是在警告王爷您不要有非分之想呢!”李沉露停住脚步,压低声音委屈道,“妾身受委屈不要紧,可王爷是陛下最信任的儿子,也是原来最有望立为太子的皇子,却因皇后娘娘结交了薛家而迫使朝廷风向倒向您的三弟,使得您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眼看近来皇上因薛家一案而有重新废立的念头,谁知竟被皇后娘娘一眼看破,迁怒于我们。”   听她这般说,朱文煜也有些急了,叉着腰道:“听爱妃的语气,本王又要错失皇储之位了?”   朱文煜是一根筋的脑子,遇事易怒焦急,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李沉露见他焦躁不安,便趁机安抚道:“王爷,皇后娘娘绝不会容忍我们威胁到太子储君之位的!事到如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赌一把……”   说罢,她以手掩唇,附在朱文煜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一个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从前还是襄城伯府上不受待见的庶女时,李沉露便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那些欺辱自己的人匍匐在自己脚下。可真到了这一天,李沉露又不再满足于此了。   区区一个襄城伯府算得了什么,她想让天下人皆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此刻,翰林院门前。   程温在阶前石兽旁停了脚步,对身后慢吞吞跟着的阮玉笑道:“阮姑娘,翰林院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里头的编修阁中。”   阮玉细细地‘嗯’了声,含羞带怯的眼睛轻轻瞥向一边,道了声:“多谢程大人。”   方才这位叫程温的年轻少詹士主动提出带路,阮玉本有些犹疑。不知为何自醒来后,她便对不熟悉的男子心生恐惧,仿佛他们是什么吃人的洪水妖怪,可奇怪的是,面对程温时,她这种恐惧又消失不见了,自然而然地便跟着他来了这。   阮玉心中有股说不清的感觉,朦朦胧胧的,像是雾里看花。   正想着,程温已同翰林院的执勤官打了招呼,说明阮玉的身份,让他们放她进去。待处理好这些事宜,他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无声地鼓励她进门去。   怪哉,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却细致到这般田地,仿佛两人是相交了许久的旧相识般。   阮玉脸颊微烫,那股在陌生人面前的局促感又冒了出来,令她无所适从,只能掩饰般低着头,小步迈上翰林院的台阶。进门前,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程温还站在原地,绯红绣云雁的官袍儒雅无比,乌纱官帽下的眼睛始终是含笑的,轻柔的视线中又夹杂着几分莫名的寥落。   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为何眼中总是浸润着沧桑和悲伤?阮玉赶紧调开视线,那股说不清的朦胧和疑惑又涌上心头……   编修阁内,姜颜正用极软的毛刷沾了稀释过的碱水,轻轻擦拭古籍书页上沾染的陈年血迹。见到阮玉小心翼翼地进来,她又惊又喜,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道:“阿玉,你怎么来了?”   “我入宫赴皇后娘娘寿宴,顺便来看看你。”阮玉抿着唇腼腆地笑着,环顾四周道,“阿颜,你这儿好宽敞呀!到处都是书墨味儿。”   “是么?怪不得每次回去,苻离都说我像是在墨缸里泡过一遍似的。”姜颜嘿嘿笑着,举着两只沾满碱水的手道,“你快坐,我让人给你奉茶。”   阮玉忙道:“不用啦,我来看看你就走。”   姜颜已在盆中洗了手,去隔壁房吩咐庶吉士崔惠帮忙煮一壶茶,这才敛裾坐在阮玉对面,问道:“宫里那么大,从坤宁宫过来七拐八绕的,你是如何找来翰林院的?”   “我迷路了。”阮玉不好意思道,“是程温程公子领着我前的。”   “程温?”听到这个名字,姜颜微微怔愣了一会儿,方岔开话题道,“以后要见我,叫人通传一声便是,我会来接你。如今你身子未曾痊愈,走这么远不累么?”   “有点儿。”这些日子,赵嬷嬷将阮玉养胖了不少,不似刚醒那会骨瘦嶙峋了,雪腮透红,总算恢复了从前的妙曼。想了想,阮玉细声细语问,“阿颜,之前……我到底是因何而昏迷?为何我醒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啦?家中姐妹亦是对我讳莫如深的样子,总叫我心慌。”   “又胡思乱想了。不是说了么,你从楼梯上摔下来,跌破了脑袋。”姜颜道,“过去的事便都过去了,你得往将来看,阿玉。”   “我怕我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阮玉歪着脑袋,疑惑道,“譬如程温程公子,我总觉得他面善,却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他。”   姜颜一顿,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只混在一堆吉祥结中的同心结。   好在崔惠及时进来奉茶,两人这才止住了这个话题。若阮玉再追问下去,姜颜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十一月中旬,北镇抚司中传来消息,薛睿疮裂感染,突发恶疾,于半夜丑时死于狱中。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薛家的罪孽才真正落下帷幕。   那天下了雪,姜颜去阮尚书府上见阮玉,气喘吁吁地告诉她,有个恶贯满盈的人死了。   “是吗?”阮玉懵懵懂懂的,但还是跟着姜颜一同笑了起来,说,“太好了,阿颜。”   阮玉甚至不知道死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姜颜为何如此开怀。不过,有人记得就行。   南方的雪飘飘扬扬,掩盖了一路泥泞和坎坷,满世界纯洁的白,一如阮玉干净的、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   十二月初,祭天大典过后,姜颜收到了邬眠雪从沧州送来的信笺。   邬家大小姐在信中说,她已经怀孕了,约莫明年七月分娩。   念信的时候,苻离披着墨色的披风,正在积雪未消的庭院中给姜颜堆雪人,雪人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拿着一根树杈当刀,女的手中捧着一片绢纸当书,并肩而站,形态还是一如既往的奇形怪状。   不过,好在终于不是堆一套莫名其妙的刀法送她。   “阿雪说她有孕了,明年七月生产,让我们到时候去沧州喝满月酒呢!”姜颜裹着斗篷站在檐下,为邬眠雪高兴了好一会儿,才叹道,“不觉时光飞逝,当初他们成婚的画面还恍如昨日,没想到一眨眼,连孩子都怀上了……”   话音未落,只闻庭院中铲雪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姜颜从信笺后抬起一双眼来,透过阶下积了雪的竹叶望去,叶缝切割的光影中,苻离拿着铲子背对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苻离,你怎么不说话?阿雪和魏惊鸿快有孩子啦,你说我们挑个什么贺礼寄过去好?”见苻离依旧没有反应,姜颜扬了扬音调,笑道,“伯英,我唤你呢!”   铮地一声,苻离将手中的铲子往地上一顿,手搭在铲子柄上,转过身来看她,面无表情地说:“魏惊鸿何德何能,娶妻生子皆在我之前。”   又来了!姜颜懒得理他。   茫茫的一片白中,苻离如刀刃兀立,正色道:“阿颜,我们谈谈。”   莫名其妙。姜颜好笑道:“谈什么?这般严肃。”   “谈谈……我们的孩子。”苻离踏雪而来,乌黑的武靴踩上石阶上的薄雪,势在必得地望着姜颜。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思来想去,只有多生几个孩子才能赢过魏惊鸿。(说完,立刻回去想未来娃儿的名字) 第90章   屋内, 熏香袅袅,姜颜慵懒地倚在榻上, ‘哎’地舒了口气, 摸了摸唇上可疑的水渍道,“你就这么急着成亲啊?你且放心,我既是答应要嫁给你,便会努力争取早日解绶去职。”   苻离坐在她身侧, 除了依旧是衣冠齐整、气质冷冽的模样, 仿佛方才将她按在门扉后热烈亲吻的另有其人似的。   他看着姜颜,顿了顿才低声问:“你不觉得委屈吗?”   “为何要委屈?”   “你我相识已久, 却因诸事缠身,我始终给不了你名分。”   未料他会这么想, 姜颜愣了愣神, 方哑然失笑道:“我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名分’这个词,还当真没有在意过。伯英, 我不委屈,唯独让你久等至今, 心中愧疚。”所以, 在上次苻离生辰那夜,她才没舍得拒绝苻离的渴望。   只是没想到, 都那样了他还能生生忍住。   反过来想,那也是姜颜最能深切感受到苻离对她的爱意的一晚。爱,不是占有, 而是给予。   苻离给予了她最大的尊重,从来如此。   “爱情嘛,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何来委屈之说。”姜颜笑着,用看透一切的洒脱口吻道,“苻离,我很爱你……你,可知道?”   闻言,苻离瞳仁微缩,定定地望着姜颜,似是不可置信。   姜颜是个粗神经,而苻离又是个高冷的锯嘴葫芦,故而两人相恋这些年,却是极少将情啊爱啊的字眼挂在嘴边,如此坦诚地说‘我很爱你’,怕还是千古以来头一遭。   这份爱意,苻离欣然领受,并在行动上狠狠地‘疼爱’了她一番。   祭天大典一过,时间仿佛变得寂静起来,雪落无声。难得休朝一日,姜颜和苻离在屋里窝了一天,雪落时看雪,雪停时便看对方,那满世界柔软的白,就像是一场寂美的白头之约。   再过几天便是除夕,按惯例年关休朝七日。这七日对旁人来说,是难得的清闲时刻,但对姜颜来说,则成了不尴不尬的假期。   七天,根本不足以让她往返应天府和兖州两地,莫非今年只能留在应天府过年了?   正愁着,夜里苻离又翻墙进来——这人仗着身手好,从来不肯规规矩矩地从正门入,多半也是怕别人瞧见他与姜颜关系好,而给她惹上是非罢。   “明日,你来上朝。”进了姜颜书房,苻离顺手将刀放在案几上,如此对她说道。   姜颜不知道他又唱的哪一出。这些时日她正忙着修补古籍和抄录校注,整日泡在药水和书海里,加之翰林院近日清闲,文书工作亦可在家中完成,故而若非必要,姜颜才懒得冒着严寒去宫里点卯呢。   思及此,她笔走龙蛇,只是掀起眼皮看了苻离一眼,笑问道:“为何?天冷,我懒得入宫。”   “你来便知道。”见姜颜兴趣索然,苻离难得花心思卖了个关子,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惊喜。”   直到第二日上朝,六科给事中宣布新的吏部左侍郎上任时,姜颜才知道苻离所说的‘惊喜’是什么。   新的吏部左侍郎姓姜,名韫川,兖州人士,光和七年的状元郎……   亦是,姜颜的父亲。   望着前方三品文官的行列中,父亲那熟悉而又修长的身影,姜颜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一家人可团聚于应天府中,忧的是阿爹一向不愿卷入朝堂争斗,此番重回朝中,不知会否有违他的初衷。   可她知道,阿爹同意受诏前来应天府,多半是担心她。   下朝后,姜韫川还需前往太子处谢恩,姜颜便先一步出了宫门,苻离已等候在门外,挺拔的身形映着红墙残雪,宛若画中走出来的少年将军。   “好你个苻离,你何时知道阿爹要来应天府的?”姜颜快步走过去,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竟然还卖关子,学会使坏了!”   “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苻离也笑了,笑意浅浅地挂在凉薄的唇畔,“太子命我去渡口接你爹上任。”   “我娘也来了?”   “来了。”   “你接我爹入宫,他可曾问你什么?”姜颜一想到苻离与自家爹娘同行的画面,就忍不住好笑,也不知这岳丈和女婿见面时,是怎样一番别扭的光景。   苻离一本正经的说着胡话:“你爹问我们何时成亲。”   “少来!”姜颜并不上当,狐疑道,“我爹才舍不得我那么快嫁给你的,休得骗我。”   见糊弄不了她,苻离才低低笑了声,官帽下的双眸映着残雪,道:“他只问你过得好不好。”   这话才是阿爹的风格。姜颜心中一暖,调笑道:“回去我便告诉阿爹,有小苻大人的照料,我过得很好。”   新官上任,交接事宜繁多,故而姜颜在小院内等到天黑,才等到结伴而来的阿爹阿娘。   “您今日刚入京上任,应该还未来得及分配府邸,不如先在我这儿住下罢。”在父母面前,姜颜又变成了咋咋呼呼小姑娘的模样,一边给二老沏了热茶,一边眨着眼热络道。   “朝中最忌结党营私,便是父子同朝为官,也不能共住一檐,这是规矩。”姜韫川呷了一口茶水,赞道,“阿颜有出息了,连茶水都比青阳县的要好。”   姜颜将炭盆往姜夫人身边挪了挪,又给她拿了个手炉取暖,这才摆摆手道:“您就别打趣我了!这一路走来,纯属是我气运好的缘故,有贵人多方相助,才平安走到今日。”   “薛家之事,我已有耳闻。”姜韫川吹着茶末道,“你有贵人相助,是因为你所处的是正义的一方,浩气凛然者,从来都不会孤军奋战。”   “别说我了,阿爹,说说你为何应了太子之诏来京罢?”姜颜坐在姜韫川对面,好奇中夹杂着一丝不明显的担忧,问道,“您好不容才退出朝堂的泥潭,为何又决心回来了?”   姜韫川笑了声,意味深长道:“吾儿尚且冲锋在前,为父又怎可龟缩于后?”   “你爹就是担心你。”一旁,姜夫人用帕子轻轻按压掉唇角的茶渍,含笑道,“他呀,一想到将来你要嫁去与兖州相隔千里的应天府,便难受得睡不着觉,常半夜起来叹气呢。”   “娘子!”被揭穿了心事,姜韫川干咳一声,有些无奈地望着自家夫人摇头。   一提起这个,姜颜便有万千话语要说,挑挑拣拣,最后她如实禀告道:“阿爹,阿娘,我打算明年辞官,与苻离成亲。”   “噗……咳咳!”姜韫川险些一口茶水呛出,那股‘女大不中留’的惆怅又蒙上心头,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这住处不错。”姜韫川试图岔开这个令人惆怅的话题。   “阿爹,我知道你听见我的话了!”姜颜伸手越过小桌,拉了拉姜韫川的袖子,好笑道,“我以为‘岔开话头’这般幼稚的事,只有苻离才做得出来呢。”   姜夫人在一旁劝解道:“阿颜不小了,这个决定,想必是她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来的,夫君又何必刁难?”   “怎的是我刁难?”姜韫川捏了捏唇上的短髭,漫不经心道,“我养育吾儿近二十年,却被一个毛头小子半块玉诓走了,为父自然不甘心。”   “那玉不是您给我应下的吗?”姜颜小声嘀咕。   “……”姜韫川无言以对。许久,他放下茶盏叹道,“阿颜,让他自己来同为父谈罢。婚姻大事,成家立业,总归是男子担当多些的,没理由让你受苦。”   姜颜便知此事父亲是应承了,不由心中欢喜,脆生生道了声‘是’。   除夕,今年最后一次朝会,明日开始,朝堂休朝七日。   姜韫川提出大年初三请苻离来姜家的侍郎府上一聚,商议来年的婚事,也算是最后一次试探准女婿的能力。散朝后,姜颜去了北镇抚司,向苻离告知了此事。   苻离自然应允,连连问了姜颜许多关于姜家爹娘喜好的问题,直到胸有成竹,两人才依依分别。   可这场家宴,终究没来得及举行,朝中已是风云突变。   除夕夜晚,皇帝因服食丹药过量而猝然昏厥,口吐鲜血,危在旦夕。   大年初二夜,亥时,万籁俱静时,姜颜宅中的大门被人敲响,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沉静。   姜颜匆匆披衣起床,顶着如刀削的夜风前去开门,来的人原是宫中司礼监太监。   “圣上有令,命翰林院修纂即刻入宫,御前听命,不得延误!”司礼监的两名太监提着琉璃灯,一左一右站立,朝姜颜道,“请罢,姜编修。”   这么晚了入宫听命?   姜颜心中一咯噔,浑身热血犹如冻结,从头凉到了脚跟。按捺心中的不详之感,姜颜问道:“请问公公,皇上是诏见百官,还是单独诏见翰林院?”   “这个……大人去了便知。”太监口风紧得很,并不多言。   姜颜不自觉攥紧了身上裹着的斗篷,平静道:“下官衣衫凌乱,贸然进宫是为不敬。还请两位公公进屋稍候片刻,容我换上官服再来。”   “还请姜编修快些。”司礼监太监板着一张白皙阴柔的脸,说话间已抬脚进了院门,尖声尖气道,“咱家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耽搁了要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姜颜笑着说了声‘好’,拢紧衣裳转身的一瞬,她嘴角惯有的笑意淡去,沉沉的目光隐在凛冽的夜色中,加快步伐朝厢房走去。   推开门进去,却被屋中一道修长的黑影吓到。   “是我。”苻离从阴影中走去,暴露在摇曳的灯火之中。隔街相对,他应是听到姜颜这边的动静而赶过来的。大概是来得匆忙,他竟是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连斗篷都没来得及披上,拉住姜颜的手压低声音问,“深夜诏你进宫,怕有危险。”   见他听到了太监的话,姜颜迅速掩好门,顺手拿起木架上挂着的狐裘给苻离披上。   她的神情是难得的紧张:“皇上病重,而翰林院是专门为天子起草诏书的地方。他此番病危,却并非光明正大诏告百官前去听命,而是秘密宣召翰林院,怕是要……”   “更改遗诏。”苻离目光一寒,一字一句道,“另立新君。”   作者有话要说:  姜爹:苻大公子,升官了吗?年薪多少?有房子吗?几进几出?聘礼备好了?何时成婚?何时计划要孩子?生几个?奶粉钱、学费可备好了?将来去哪读书?科考还是武举? 第91章   黑窟窿咚的夜, 星辰黯淡,冷月无光,黛蓝的夜空镶嵌着墨色的殿宇轮廓,巍峨的宫门沉默地耸立在苍穹之下, 像是一张巨兽的嘴, 吞吐着黑暗和朔风。   在宫门前落了轿,姜颜才发现旁边还停了几顶软轿,想必是翰林院其他几位大学士的轿子。刚要定睛看上两眼,那提着琉璃灯盏的太监立刻用身子格挡她的视线,阴阳怪气道:“走罢, 姜编修。”   从侧门入,琉璃灯的光在风中颤巍巍的, 晃得人心慌,狭长的宫道显得格外漫长。   “待会儿入了宫, 皇帝让你写什么你只照做便是, 千万莫要强行进谏,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临行前,苻离的叮嘱犹在耳畔, “天子诏令,由翰林院起草后须得大学士代为盖章方能生效,生效前的这段时辰, 我来想办法应对……切记,莫要强出头,一切有我!”   入了乾清门, 便是天子寝宫。刚踏上石阶入殿,姜颜便觉出了这里气氛的不同寻常——殿中虽是灯火通明,却无一位宫婢内侍,殿前沉默站立的是一群十分面生的男人,皆是褐衫皂靴,穿着打扮既不像锦衣卫也不像禁军,倒像是东厂门下的番子。   看这阵仗,姜颜便知自己猜对了,皇帝多半是要废储另立。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时间。想到这,姜颜脚步一个踉跄,‘哎哟’一声险些跌倒。身旁的太监下意识扶住她,放低声音道:“姜编修,天黑,您看着点路。”   姜颜捂着脚踝,像是真崴了脚似的皱起眉,直吸气道:“公公,我好像扭到脚了。”   “伤的是脚倒无妨,只要手还能写字便成。”那太监板着一副棺材脸,皮笑肉不笑道,“事情紧急,少不得要委屈姜编修先去干正事儿,待事情办好,咱家自会给您请太医诊治。”   说罢,他一挥手,阶上立侍的番子便按着刀下来,示意姜颜入殿听命。   拖延时间的策略并未成功,姜颜只好跛着脚缓缓地踱入空荡奢靡的寝宫之中。   明黄的帷幔鼓动,烛台长明,苻首辅领着五名翰林大学士已经跪于殿中听命,而帷幔内,依稀可以看到龙床之上枯瘦如柴的天子仰面躺着,似乎呼吸不畅,胸腔中时不时发出破碎的嗬嗬之声。   而龙榻旁,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乃是允王朱文煜。   姜颜跪在靠门的位置,朔风凛冽,她却只穿着单薄的官服,一双手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缘故,僵得几乎伸展不开。   东厂的太监搬来了书案,又将笔墨和帛书置于案几上,殿内静得像是一座坟冢,老皇帝的残喘之声和鬼嚎并无两样。   姜颜濯手,慢慢地研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门外,希望能有人及时赶到,制止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废储风波……   蓦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沉寂,老皇帝似乎呕了血,不稍片刻,纱帘被人撩开,露出朱文煜狷狂油腻的脸来。   他扫视殿中跪拜的群臣,面色晦暗不明,沉沉道:“父皇有令,请诸位卿家恭听遗诏……”   “允王殿下,这不妥罢?”说话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韩西。这位清瘦的文臣抬头拱手,直言反对道,“既是遗诏,便应让百官门外旁证,太子和皇后立侍左右才行,焉有如此草草了事之理?”   朱文煜的脸色霎时变了,冷冷道:“韩大人,这是父皇之令,你要抗旨吗!”   可惜翰林院中不尽然是傻子,允王这般急功近利,明眼人都能看出古怪来。韩西梗着脖子,直言道:“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天子之令,臣亦难从命!”   “好……好!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要来气父皇!”朱文煜眉毛倒竖,咬着牙道,“来人!”   门外候着的番子立即闪身进门,朱文煜厉声道:“文渊阁学士韩西公然抗旨不遵,押下去严刑拷问!其他人等再有异言,他便是下场!”   “慢着。”最前端,苻恪悠悠起身,负手朝榻上道,“陛下,私用酷刑非明君所为,还望陛下三思。”   “苻首辅,连你也要同本王作对?”朱文煜道,“父皇病重,你身为百官之首,怎可带头抗命?”   “并非臣在抗命,只是不明不白之事,臣不能去做。”苻恪没有理会朱文煜,只是望着明黄帷幔后躺着的人,言辞不卑不亢,“臣请问,陛下想立何诏言?”   长久的沉默。   朱文煜抖着脚,按捺不住了,一把掀开帘子道:“父皇!”   帷幔飘飞,就那么一瞬,姜颜看清楚了龙床之上躺着的皇帝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可怜又可怖的脸?干瘦如柴,皱纹遍布,花白的头发如同打了霜的枯草一般,寥落地覆在凹陷的面容两旁。他的皮肤已成了中毒颇深的青紫色,嘴唇却红得发黑,双目鼓出如鱼,若非胸膛还在急促起伏,姜颜险些将他认成一具干尸!   堂堂一国天子,竟沦落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限之期将至矣!   帷幔落下,老皇帝艰难地张了张嘴,带着‘咯咯’的杂音暗哑道:“老三……结党……营私,纵容……外戚,今日起……废……其太子……之位,另立……允王……”   因殿内安静,尽管这声音弱到一掐即断,但所有人还是听清了。   朱文煜瞪了愣神的姜颜一眼,阴郁道:“还不写?”   姜颜回神,润了润笔,心想为今之计,也只有在正文前多写几句废话拖延拖延时间了。   谁知一句‘朕染疾不起’还未写完,便听见殿外有脚步声沉稳靠近,接着,有番子匆匆来报:“殿下,太子和北镇抚司的人来了!”   闻言,姜颜笔尖一顿,一颗心总算放回肚里,长松了一口气。   朱文煜的神色明显变了变,焦虑起来,催促姜颜和大学士们道:“快写!”又喝令东厂道,“就说病重,不方便见太子!”   “二皇兄何意?既是父皇龙体欠安,我这做太子的,便更要服侍左右了。”说话间,朱文礼一身深紫色的圆领常服跨入殿门,迎着灯火朝朱文煜浅浅一笑。   而他身后,跟着蔡岐和苻离及锦衣卫众人。   见状,东厂番子下意识拔刀围拢,而苻离等人亦是摆出防备的姿势,双方对峙,谁也不肯让谁。   “太子,你身为东宫储君,怎可纵容外臣带刀入殿?”朱文煜倒打一耙,喝道,“你这是要造反吗!”   朱文礼不疾不徐地扫视周围拔刀的番子一眼,温声道:“我既是东宫太子,便要负责宫内安全,夜巡乃是常态,只是如今这情况,带刀入殿意图造反的,怕是另有其人呢。”   朱文煜哑口无言。   气氛一触即发之际,龙床上的老皇帝颤巍巍伸了伸手,拼尽全力道:“立……允王……”   朱文礼听到了这三个字,原本温和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凄凉。他望向帷幔之后,复杂的神色中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悲哀,不知在想什么。   姜颜简直想不明白,这皇帝到底在盘算什么?允王暴虐贪玩,而太子一向兢兢业业,他为何非得弃太子而选允王?   “听见了吗?你们听见了吗?”朱文煜绽开一个扭曲的笑,疯狂道,“每日端汤送药的是本王!本王才是最孝顺的,父皇要立本王为储君你们听见了么!快写,你们快动笔写诏书啊!”   没有人动。   “反了!都反了!”朱文煜道,“待我即位后就杀了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允王,天子尚在,你却大谈什么‘即位’之事,岂非在诅咒陛下?”蔡岐按刀道,“何况你身为王爷,还扬言斩杀重臣,就凭这两点便可褫夺你亲王封号,降为庶人!”   朱文煜双目通红,满身暴躁之气。按照李沉露的吩咐,今夜的部署应是十分周密才对,翰林院的人都是东厂亲自监送过来的,不可能中途接触旁人,且一路上的守卫也都换成了可靠的……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气急败坏道:“来人,将这些逆贼拿下,即刻伏法!”   东厂番子团团围上,却顾及蔡岐和苻离等锦衣卫高手不敢贸然向前。人群中央,朱文礼挺身而立,缓缓道:“二皇兄能用的东厂番子,不过数百人,其中不乏有锦衣卫借调过去的人手,二皇兄确定要与我手足相残、血溅阶前?论身份,我为嫡,你为庶;论今日之事,我是救驾,你是挟天子篡改遗诏……谁是逆贼,一目了然。”   朱文煜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此时李沉露不在,他咬牙半晌,只能猛地回头看向床上,哀求道:“父皇!”   老皇帝呼吸微弱,已然说不出话来了,自然无法回应他。   “蔡抚使,将二皇兄‘请’出去。苻离,清场。”说罢,朱文礼踱入殿中,眼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低声道,“众卿先请退下,我要同父皇好生谈谈。”   一场闹剧,虚惊一场,姜颜出门的时候感觉仿佛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境。她从未见过这般昏聩的皇帝、这般无用的阴谋者,天还未大亮,一切便尘埃落定。   苻离要忙着收拾那几十名东厂番子,只是在姜颜出门前解下斗篷给她披上,道了声‘回家等我’,便转身跟进锦衣卫的行列。   允王有皇帝的庇佑,北镇抚司暂时无权审问他,但要撬开这批番子的嘴,却是十分容易的。   身上的斗篷暖暖的,带着苻离的体温,姜颜深吸了一口凌晨的凉气,四肢百骸在斗篷余温的包裹下渐渐回暖,身轻无比。   但愿这是最后一场风波,往后余生,皆可福泰安康。   而殿内,朱文礼将案几旁的烛台挪近了些许,方便他照亮老皇帝衰败的脸庞。   他曾经仰望的那个男人,终究是如山般崩塌了,败得一塌糊涂。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为何他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刻,却依然不肯正眼看自己的一眼?   自哀到了极点,心情反而平静了。   “父皇,从小到大,我努力学习诗书,读治国之道,练习骑射,可直到今日我才彻底明白……”朱文礼跪坐在老皇帝榻边,自嘲般道,“原来我做了那么多,也比不上二皇兄什么都不做。”   毕竟,刘贵妃才是父皇最爱的女人;朱文煜,才是他最爱的女人的孩子。   老皇帝瞪大浑浊的眼,指尖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朱文礼只是平静地看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皇帝眼角流出来的浓泪,道:“想明白了,也便释怀了。我不再奢望您的认可,但既是担起了天下社稷之责任,我便绝不将江山拱手让于庸人之辈。”   说罢,一滴泪夺眶而出,划过他微微颤抖的下巴。   太子殿下扯了扯嘴角,怕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笑容中夹杂了几分自嘲,几分苦涩。 第92章   二十多年前,当今天子还未登上帝位, 只是众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贤王, 春日宫宴, 遇教坊司美人刘氏,一见倾心,不顾刘氏身份卑微执意去其贱籍,为刘氏案翻案,并将她纳为侧妃, 次年便生下第二子朱文煜。   十九年前,贤王在定国公辅佐下登基,刘氏从嫔位一路晋升到贵妃之位, 最风光之时几乎与皇后平起平坐。之后没有两年,皇帝竟妄图立刘贵妃之子朱文煜为储, 未果,迫于群臣进谏的压力改立皇后之子朱文礼为东宫太子。   朱文礼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待见,却未曾想到临死之际, 父皇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二皇兄。   夜色越发深沉,更漏声声, 朱文礼望着榻上行将就木的皇帝,轻声道:“这万里江山的担子太重了,二皇兄承受不起, 您若是真的爱他,便不该让他坐上金銮殿上那孤家寡人的位置。更何况,二皇兄日日在您跟前侍奉汤药, 又招纳术士为您炼丹,您是否想过丹药的剂量出现问题,兴许与他有关?”   皇帝浑浊的眼睛只是直勾勾的望着帐顶,干枯的眼皮颤了颤,嘴唇微抖,却没有出声。   “原来,您一直都知道二皇兄在您的丹药中动了手脚。”顿了顿,朱文礼的目光变得悲悯起来,复杂道,“您竟是……疼爱他至此。”   老皇帝的喉结从薄薄的干皮下凸起,上下滚动一番,如涸泽之鱼张开嘴,嘴唇蠕动,发出细微的气音,似乎在说着什么。   朱文礼附耳过去,听到他气若游丝地说:“朕只是,将……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原以为自己早看开一切,不在意得失,可听到皇帝的这句话时,他的心仍是如刀绞般难受,几欲喘不过气来。   “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朱文礼重复着这句话,眼眶渐渐泛起了湿红。   他维持这附耳的姿势没动,直到耳畔的呼吸声渐渐衰竭、停止,直到老皇帝枯睁的眼睛渐渐闭合,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朱文礼眼眶中的泪水才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皇后和太子妃赶到时,只看到空荡的大殿内灯火寂寥,明黄的帷幔如招魂幡滚动,而朱文礼双肩颤抖,似是挽留什么般攥着皇帝变得冰冷的枯手,哽声道:“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为何直到这一刻,您仍是要字字如刀,伤我至此?”   父子冷淡二十余年,直到此时,朱文礼才有机会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牵一牵父亲的手,尽管这个父亲只是视他为工具、为耻辱。   “皇上驾崩……”张皇后长发披散,怔怔地望着殿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吩咐道,“鸣丧钟。”待到最后一个字落下,眼泪也随之下来。   二十余年的夫妻情分,二十余年的相看两生厌,终是走到了尽头。   在内侍一声高过一声的‘皇上驾崩’声中,邬苏月悄声走过去,跪在朱文礼身侧,轻轻将朱文礼紧攥的手掰开。她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陪伴朱文礼,直到天明。   丧钟长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西方的夜仍然如墨般浓重,而东方已是一线微白,旷远的应天府城郭之中,平民披衣驻足,望向皇宫丧钟传来的方向;而文武百官及京中小吏则换上官服,叩首流涕……   国中大丧,休朝一月。   国丧之中,不需上朝,姜颜便告假同爹娘去了一趟临洮府,拜见外祖父陆云笙。自从朔州一别后,虽然姜颜每年与陆老保持书信往来,但像这样全家出动探亲的,还是头一遭,不免有些紧张。   原本苻离要护送他们北上,无奈先帝丧期,除了丧事、出殡等诸多事宜需要锦衣卫操办把守之外,还需负责扶持新帝登基、肩负稳固朝堂之重任,实在是抽不开身,故而只得作罢。   几经颠簸到了临洮府陆家门外,姜夫人倒是比姜颜更紧张,袖中的十指一直绞在一起,时不时询问姜颜和姜韫川是否有失仪之处,直至确定万无一失了,方叩响陆府的大门。   果不其然被拒之门外。   还好姜颜早有准备,想了个迂回的法子,对前来开门的陆家子弟道:“劳烦小兄弟通传陆老一声,就说应天府翰林院编修姜颜奉旨修补大同府遗址书卷,前来请教陆老,盼求一见!”   一听是翰林院的人,陆家子弟打量着身穿袄裙的姜颜,将信将疑道:“还请阁下稍等片刻。”   那年少的陆家子弟进门通传,不稍片刻又领命回来,开门道:“先生同意了,请阁下随我移步雅厅。”   姜夫人大喜过望,忙与夫君迈步跟上,谁知连台阶都没跨上,又被拦在门外。那陆家子弟与陆老如出一辙的古板,横手拦住夫妻俩的去路,肃然道:“先生说了,只接待姜编修一人,还请二位止步!”   “这……”姜夫人刚浮上的笑意化作担忧,侧首望了姜韫川一眼。   姜韫川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操之过急。   “阿娘,你随阿爹先去马车上避避寒,我先去探探外祖父的口风。”说罢,姜颜捧着书匣,笑着进了陆家的宅邸。   陆老门生众多,故而府中设有宽敞的书馆厅堂,进去可闻书声琅琅。拐过假山池沼,穿过回廊,便到了待客的正厅,陆老须撑着拐杖坐于主席,虽须发皆白,却仍精神矍铄,见到姜颜的第一句便是哼了声,不怒自威道:“好好的姑娘家,学什么男子入朝为官?多半又是姜家竖子的主意。”   “这您可冤枉阿爹了,入仕是我自己的选择。”姜颜捧着书匣躬身,朗声笑道,“学生姜颜,拜见陆老!”   陆云笙面色稍霁,示意她起来,问道:“大同府出土的那批古籍,是你在修复?”   姜颜对答道:“承蒙国子监岑冀、荀靖二位司业厚爱,《异人志》和《风俗录》三十七卷,由学生整理修复,并批注成册。”   陆云笙胡须动了动,似乎又要说她‘抛头露面、不守规矩’了。然而沉默了半晌,他终是威仪道:“给老夫瞧瞧。”   姜颜自然双手奉上。   陆云笙粗略地翻看了两眼,不置可否,只拿出当世大儒的气魄来,指点道:“先人的诸多言辞,与当世不同,不可妄自推测而草草批注,否则便是贻误后人。”说着,他伸指点了点书中的某页,沉声道,“这几处不妥,老夫先给你查看一番,圈出存疑之处,你后日再来取回修正。”   对待学问,陆云笙一向是秉公无私的,姜颜受教,忙道谢。   府中的学生前来奉茶,又悄声退出。室内茶香袅袅,姜颜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外祖父的神色,笑着开口道:“其实此次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人也……”   “不见。”陆云笙的视线不曾离开书本,固执地打断姜颜的话,“再替那不孝女和竖子说话,老夫便连你也一同赶出陆府。”   “您老教训的是!那陆宝苓也太不像话了,堂堂闺阁女子,名门之后,居然和她真心相爱的男子私奔了!”姜颜摸清了陆老的倔驴脾气,便顺着他斥道,“私奔也就罢了,姜韫川那竖子竟然还中了状元,为官清廉刚正,深受民众爱戴!那陆宝苓与姜韫川琴瑟和鸣,连半分委屈也不曾受过!苍天无眼,竟让他们如此逍遥快活,实在太不像话了!”   “住口。”陆云笙正色道,“你爹娘的名字,岂是你这后辈能直呼的?”   “学生替您教训那‘竖子’呢!太不像话了,您不见他们是应该的。”说着,姜颜望向门外的天色,故意拖长语调道,“不过您放心,外面春寒料峭,滴水成冰,便让他们在风中冻个半天一夜的,给您消消气才好。”   陆老翻书页的手一顿。   “临洮府真冷啊,这天色是要下雪呢!”姜颜憋着笑,不住打量着陆老的神色,故意用他能听到的语调道,“我说让他们多穿两件,阿娘非是不听,唯恐衣裳累赘,失了陆家人的颜面……”   “她这会儿想起自个儿是陆家人了?让他们回去,别杵在门口丢人现眼。”陆老被她吵得着实看不下去了,重重放下书卷,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半晌才硬声道,“后天,你和他们一起来。”   “是!”姜颜喜笑颜开,一副阴谋得逞的狡黠样。   陆云笙何尝又不知道她是在激自己?只是倔了二十年,门生满天下,却无一人可承欢膝下,终究是有些寂寥的。   “外祖父!”姜颜重新施礼,因太过开心一时嘴快,说道,“您这嘴硬心软的性格,倒是像极了您将来的外孙女婿!”   “你定亲了?”陆老准确地抓住了关键,当即抬首,一个眼刀甩来。   “……”姜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哼,竖子!你就这点志向。”陆老的脸又倏地冷下来,道,“出去。”   于是姜颜被赶出来了,在陆府门外和姜家爹娘面面相觑。   好在陆老并未真正生气,第三日依旧接见了姜颜一家,虽席间无话,但好歹比之前十数年不曾见面要冰释许多了。   阔别多年再次见到父亲,陆宝苓情难自禁,悄悄抹了两次眼泪,陆云笙见之,瞥眼冷声道:“老夫还健在,好好的,哭甚?用膳。”   望着面前食案上的菜肴,每样都是自己儿时最爱的菜式,陆宝苓又红了眼眶,起身再拜,长跪不起。   离开陆府已是七日之后。姜颜和姜韫川皆是朝中官员,须得回京为先帝灵柩送行,顺便准备新帝的登基大典,便辞别了陆老,赶回应天府中。   二月初一,芳菲初绽,姜颜风尘仆仆地推开长安街对面的千户府大门,朝正在院中练武的锦衣卫大人道:“伯英,我回来了!”   苻离手刀回身,眼眸中的清冷被她的笑颜暖化,仿佛连世界都亮堂起来。 第93章   二月二十, 朱文礼登基为新帝, 改年号为元顺。   同月, 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程温上书弹劾司礼监利用丹药谋害先帝, 很快,锦衣卫提审司礼监涉案太监,牵连出幕后主使, 这下允王府和司礼监东窗事发,皆是卷入谋害先帝的洪流之中。   三月初, 新帝下诏:允王朱文煜因大肆招纳方士, 致使先帝服侍过量丹药而暴毙,且挟令先帝篡改遗诏, 德性尽失,本该废为庶人, 然新帝念其多年手足情分,只将其降为郡王, 流放赣州;其妻王妃李氏,以旁门左道蛊惑圣心,犯了谋逆大罪, 按律当是死罪,念其身怀六甲, 故贬为庶人, 与允王一同发配赣州清露寺苦修,每日需诵经赎罪,非赦, 不得出寺半步。   监送允王和李沉露出城南下的,恰巧是苻离和程温。   “贬为庶人……呵呵!”允王府内,李沉露一身粗布衣裳,挺着七个多月的孕肚,面色苍白地望着院中来来往往贴封条的锦衣卫,忽的一笑,微红着眼睛道,“苻离,程温……数年同窗情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使得你们连孕妇也不放过,非要赶尽杀绝至此!”   李沉露天生一张我见犹怜的脸,此时不施粉黛,倒更添几分病态的美。可谁又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弱柳扶风似的女子,竟心如蛇蝎,不惜踩着众人的鲜血上位。   “锦衣卫只是奉旨行事,但经过我手的案子,不会有一桩是冤案。”苻离面色不变,甚至连多一句口舌都不愿同她说,只道,“走到如今这一步,皆是你自作自受。”   说完,他朝一旁沉默的程温轻轻点头示意,便按刀离去。   枝头残红飘下,落在地上,像是一滴嫣红的血。而枝头下,一身绯红官袍的程温孤身挺立,淡然的目光落在前方,不知是在欣赏李沉露的狼狈,还是在望着她身后的长廊走神。   “你们并不懂我的痛处。你们只知道我是襄城伯家的庶女,可曾知道襄城伯家的庶女有多难做?你们知道被嫡母嫡姐们欺辱着长大是怎样的痛苦吗?你们知道所有人看你的眼光就像是看着沟渠里最肮脏下贱的蝼蚁般是什么滋味吗?”   李沉露勾着讥诮的笑,眼睛中雾蒙蒙的一片水光,却仍睁着眼不让泪水落下,道:“是,我是出卖-色-相,我是满心算计、拼了命的想要成为人上人……可我有什么错?我只是不想再过以前的苦日子,不想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说到最后两句,她强撑的镇定终于崩溃,扭过头无声泪流。可满府的官吏和锦衣卫来来往往,并无一人理会她。   “看啊,以前的日子就像现在一样,明明自己还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泪水滚落,李沉露剥开温柔的假象,笑得扭曲。她抬起湿红的眼来,唇瓣咬得出血,恨声道,“程温,我们都是从淤泥里一步步爬上来的,只不过你利用了薛家,我利用了先帝和允王,说到底又有什么两样?我以为我们是同类,可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害我?”   程温似乎早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沉露一怔,眼中有惊疑的光颤动。   “阮姑娘出事的那天,替薛睿传假信入女舍的人,是你罢?”程温定定地盯着她,如此说道。   这一句话简直堪比利刃,轻而易举地击破了李沉露强撑的伪装。她踉跄一步,颤抖的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自己的衣物,如同第一天认识般审视程温,嘴唇动了动,煞白着脸喃喃道:“原来如此……你竟是,在给她报仇。”   说完,李沉露忽的大笑起来。她像是癫狂了般,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才抽干力气般跌坐在一旁石凳上,嘲弄道:“人人都以为你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怂货,却原来你和我一样。”   程温皱了皱眉头,许久方道:“我与你不一样。”也不知李沉露听见了不曾,他转身望着头顶的流云与暖阳,眯着眼道,“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   他有要守护之人,有爱,有光,便不会迷失方向。   四月初,朱文礼因北镇抚司平允王之乱有功,将蔡岐擢为锦衣卫指挥使,而苻离则因功勋卓著继任北镇抚司抚使一职,成了本朝以来最年轻的四品镇抚使。   苻离领了北镇抚司抚使一职后,便换了住处。虽然新住宅宽敞大气,但离姜颜的小院更远些,要多走半条街才到。   这天日落黄昏,晚霞瑰丽,苻离穿着一身簇新的绣过肩蟒的官袍打马归来,远远的便见自己的府邸门口立着一人。走近一看,门外那女子一身亮丽的浅色春衫,长裙随风微荡,正手搭凉棚遮在眉前,笑吟吟道:“伯英,怎么才回来?”   苻离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瞬间冰释,翻身下马道:“怎么不进门去?”   “我特地在此迎你,有重要的话要同你说呢。”说着,姜颜下意识一拱手,可抬起手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穿的的是女孩儿的服饰,再行拱手礼便显得不伦不类了,便中途将手压下去福了一福,不正不经道,“恭贺苻抚使高升!”   约莫是觉得‘苻抚使’三字太过拗口,她又改口道,“伯英,你快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苻离的府邸还未修缮完全,家具不多,假山池沼也未来得及修整,看上去有些空荡,但胜在干净整洁。府中没有侍婢下人,从老宅中跟过来的窦校尉也归家去了,此时除了夕阳晚霞为伴,再无旁人扰乱清净。   进了庭院,苻离不动声色地牵着姜颜的手,领着她穿过前庭,带着些许疑惑道:“是何东西?这般神秘。”   “是你最喜欢的东西。”行至廊下,姜颜不走了,站在从廊外斜斜投入的金红色夕阳中,朝苻离笑道,“我衣襟里有东西,你摸摸。”   苻离明显怔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清冷的视线变得炙热起来,垂眸低声道:“姜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见他这般反应,姜颜哈哈笑起来,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道:“逗你呢!”她自个儿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递给苻离道,“给。”   怪不得方才就觉得她衣襟内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硬硬的一块。苻离狐疑地接过,展开一看,顿时双眸睁大,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望了姜颜一眼,又落回文书上,再看姜颜一眼,喉结动了动道:“阿颜,这是……”   姜颜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这般生动的神情,当即心情大好,吟吟笑道:“伯英,我辞官了,以后便是不务正业的闲人一个……”   “我娶你。”怪不得姜颜今日穿了裙子,苻离合拢文书打断她的话,随即伸手将姜颜按进自己怀里,低而认真道,“我会请求父亲上门说媒提亲,就在这两日。”   他应该是真的很开心罢。姜颜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可以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急促地撞击着胸腔,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报喜的鼓点。   姜颜觉得热,却多赖了一会儿才能他怀里挣脱,抬眼道:“急什么?虽已辞官,但翰林院诸多事务交接,少说还要忙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真正脱身。我和阿爹说好了,成婚之前我先搬去阿爹的侍郎府,继续修补古籍的活计,到时候你迎亲呢就从侍郎府迎……”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这些为时过早,姜颜又笑了声止住话题,道:“忘了我们还没定亲,现在说这些作甚?苻首辅那边如何?”   “我爹那边,我去说。你就安安心心地呆在家中,等我上门提亲。”苻离认真地望着她,眸子逆着光,尤显深沉。他问,“拿到这份辞官的文书时,你是何心情?可会难受?”   “在翰林院一年,多少有些感情,不舍是有的,却谈不上难受。”姜颜倚在红漆柱子上,指了指天边流云,朗声道,“这官名于我而言不过是天边浮云,见之欢喜,失之淡然,比不上你重要。”   苻离神色微动,手撑在柱子上,垂首看她:“你这是,在同我说情话?”   “是,好听吗?”姜颜坦然承认。   阴影笼罩,苻离俯身含住了她的唇,以行动代为回答。   夕阳完全滚落山头,唯有西边云彩还嵌着金边。渐渐收拢的余晖中,两人静静地交换了一个吻,良久方依依不舍地分开。   姜颜气息紊乱,双颊燥热,苻离倒是气定神闲,一副不知餍足的模样。   姜颜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忽而道:“伯英,四年啦。”   五年,从初见到如今,从针锋相对到相濡以沫,这一路太过漫长。苻离补充道:“四年零一个月。”   “时间真是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姜颜嘴唇嫣红,笑道,“四年前的我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你按在柱子上吻到窒息。”   这番话无异于煽风点火,苻离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眼神又变得炙热起来。   于是,姜颜再一次体会到‘被吻到窒息’是何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晦暗,廊下年轻的两道身影紧紧相拥。交织的气息中,苻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问道:“将来的新房,你要如何布置?”   “……要间单独的书房,要大。”   “好。”   ……   四月中旬,苻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冯祭酒为两人说媒。说起来也是缘分,姜颜与苻离俱是国子监出身,由冯祭酒保媒再合适不过了。   从两家通言到纳采,从修立婚约到聘礼上门,加之苻家长子成婚乃是名动京师的大事,光是聘礼便大大小小停满了姜家的庭院。便是苻离行动迅速,这期间来来往往的也折腾了将近一月,直到五月中旬才摆了定亲宴,订下婚期。   算了吉日,婚期订下八月初一。这原本是件大喜事,可姜颜万万没想到按照应天府的规矩,男女双方正式定亲之后就须得避嫌,不得私下见面,直到成婚那日方可携手拜堂……   整整两个半月不得相见,姜颜险些要哭,更不用说苻离。   听闻不能相见的这些日子,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被新官上任的苻抚使折腾得叫苦不迭,巴不得苻抚使夙愿成真早些成亲才好,省得满身精力无处发泄,拿着弟兄们开刀。 第94章   苻家果真如苻离说的那般冷清。   上个月, 姜颜与爹娘一同去首辅府上赴宴, 苻家父子三人、媒人冯祭酒、姜家三口俱是分坐两列,每人面前一张食案, 食案之间间隔一尺, 严肃得如同鼎炉焚香的庙宇。   倒不是苻首辅刻薄,而是苻氏家规如此, 重规矩礼教, 淡七情六欲, 连一家人上桌吃饭都得循规蹈矩。   姜颜第一次来首辅府,苻家规矩又多, 难免有些拘束。席间,姜韫川不卑不亢,朝着苻恪道:“这杯酒, 我敬首辅大人!我虽曾与首辅大人政见不同,然新君登基,政治清明, 于公, 为人臣子的自当团结协力、稳固朝堂。”   说罢,姜韫川一饮而尽, 又给自己斟满酒, 再举杯道:“于私,小女阿颜生性活泼,天然自在,与令公子伯英相爱多年、情深意切, 现续良玉之约,将爱女托付给贤婿,还望苻家上下善待阿颜。”   姜韫川一身风骨,从来不会阿谀奉承,此番话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口,拳拳爱女之心溢于言表。   两杯酒饮下,苻首辅不再端架子,回应道:“既结善缘,我自然不会从中作梗。只是拙荆早逝,府上并无女眷可照拂令嫒,便让犬子自立门户经营生活。阿离重情义,想来不会亏待令嫒,请亲家公放心。”   这门亲事,便算是正式得到了苻首辅的首肯。   说实在的,来之前姜颜还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首辅大人一向不太喜欢自己的行为处事,唯恐他出言反对,谁知竟意外顺利……仔细想想,多半是苻离从中斡旋的缘故罢。   他应承过姜颜的事,向来言出必行。   之后几日,姜韫川将家里珍藏的字画等物都拿了出来,一一清点后便亲自动手将物件小心翼翼地装入几口檀木大箱子里。姜颜正在屋内帮忙手写婚宴请帖,问父亲为何突然想起整理这些,姜韫川一边封箱落锁,一边随意道:“你的嫁妆。姜家虽不如苻家富庶,但也不会短了女儿的陪嫁,让人看笑话。”   姜颜心中一暖。   想起那次家宴,姜颜深切体会到父亲最平凡且伟大的爱,如今再看阿爹将珍爱许久的字画封箱陪嫁,则更是感动,待嫁的期许中生出几分不舍的怅惘来。   日子晃晃荡荡地到了七月初七,姜颜已经足足有一个半月不曾见到苻离。天色刚黑,华灯初上,夏夜闷热无比,姜颜穿着单薄的夏衫,手拿着绢扇呼呼一顿乱扇,躺在凉床上辗转反侧。   虫鸣声断断续续的,扰得人心烦意乱,既静不下心修书,又闭不上眼睡觉,心中总有一块空空落落的,被某只‘狐狸’勾去了魂。   今夜是七夕呢,连牛郎和织女都要见面,凭甚自己要独守闺房?   我不服!   如此想着,姜颜猛地挺身坐起,长舒了一口气,穿上鞋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走后门出去,就去看苻离一眼……看一眼就回来,绝不逗留,爹娘不会发现的!   可天不遂人愿,姜颜才溜进后院,就与携手出门赏月的阿爹阿娘撞了个正着。   姜家爹娘站在月洞门下,姜颜维持着开后门门栓的姿势僵在原地,六目相对,空气凝固,尴尬到连虫鸣都销声匿迹。   ——阿爹阿娘,你们也出来赏月啊哈哈!   ——我正准备去找阿玉玩,才不是去见苻离呢您们要信我啊!   ——我就检查一下门栓是否落紧,不出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姜颜的脑中闪出无数个理由,可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姜韫川便自然而然地调开视线,像是没看见她的存在似的抬头望天道:“今天的月色很美啊,娘子。”   “是呢,郎君。”姜夫人以团扇掩唇轻笑,一语双关道,“今日七夕,织女要与牛郎相见的。”   姜颜:“……”   姜韫川又道:“牛郎织女都鹊桥私会了,我们老夫老妻的也不能闲着。”说罢,他牵起夫人的手道,“走,为夫带娘子去喝上元街的酸梅汤,亥时再回来。”   他着重强调了‘亥时’一词,明显是说给杵在阴影中的姜颜听的,看来并不打算做棒打鸳鸯的恶父恶母。   待阿爹阿娘一唱一和地离开后院出门去了,姜颜才松了口气,轻轻拉开门栓,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出去。   刚回身掩好门扉,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阿颜!”   姜颜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后巷阴影里站着一人,不是苻离是谁?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言语中俱是惊喜不已。姜颜匆匆掩好门,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去,笑道:“阿爹阿娘说了,今日七夕,牛郎要见织女,阿颜想见苻离!”   苻离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姜颜,带着笑意的嗓音低低道:“小心些。”   “你呢?”姜颜的双眸在阴暗中闪着灵动的光,倒映着天上的星辰,问道,“你又为何出现在别家后巷?”   “路过。”苻离不自然道。   “骗子。”姜颜明显不信,狐疑地看着他道,“我看你是守株待兔,守了好些夜晚才逮住我这只送进怀里来的兔子罢?”   她哪里是只兔子?分明是狡黠伶俐的猫儿。   被猜中了心事,苻离索性揽紧了她的腰肢,不悦道:“若是再不能见你,我便要翻墙进去了。”   “你还说呢!都是你们应天府的破规矩,什么定亲之后、成亲之前,男女双方不得私自见面……见了又如何,莫不成你要吃了我?”   苻离眸色深沉,轻轻勾了勾嘴角。从某种上来说,他的确想‘吃’了她。   很想很想。   “走罢,去哪儿玩?”姜颜打断他的思绪。她生性好动,也不肯在苻离怀中多待一会儿,扭身道,“我们可以有两个时辰相处,亥时之前得归来。”   黑暗中,苻离的面容模糊难辨,可声音却是轻松愉悦的,带着几分试探道:“你想不想……去看看我们的婚房?”   ‘婚房’二字,含着说不出的缱绻情意。姜颜自然无法拒绝,欢喜道:“好呀。你都布置好了?”   “差不多。”苻离道,牵起她的手朝自己的宅邸行去,沉稳道,“你去看看,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告知我。”   和上一次来这相比,苻离宅邸中已经添置了不少物件,大到花苑池沼,小到桌椅屏风,一应俱全。后院新开了一块不小的空地,摆着刀剑弓矢等物,想必是苻离习武之处,而空地的旁边则是厢房和书斋。   姜颜先去看了书斋。书房很大,若是白天应该光线十分通透,用鹤唳云霄的屏风隔成内外两间,其中书柜、书案、休息用的睡榻,甚至笔墨纸砚皆已备好,其规格竟是和自己在翰林院的书房一般无二……且不说做工昂贵的桌椅案几,便是搜罗那满书架的各色书籍也该花上不少功夫。   姜颜随手挑了两本书看,简直爱不释手。苻离多弄了几盏烛台,使得房中亮堂些,方便姜颜观摩查看。   “如何?”他问。   “很好。”姜颜合拢书籍,将其插回书架中,大言不惭道,“除了缺一个女主人外,别的都齐了。”   灯光中,苻离一身紫檀色束袖武袍,眉目难得浮现一抹温和,又拿起烛台道:“我带你看看卧房。”   卧房不似书斋那般大,但也算得上大气精美了,珠帘隔开,分里间外间。外间有桌案小榻,里间是一张极为宽敞的雕花木床,红绡软帐,四角垂着金流苏,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红绸喜被,看上去颇为喜庆,令姜颜提前感受到了洞房花烛夜的紧张。   她笑道:“你连喜被都铺好了?这些原是该女方准备的。”   “无碍,谁准备的都一样。”苻离将烛台随意搁在桌上,朝坐在床上的姜颜走去。   暖黄的烛光中,姜颜浑然不觉苻离目光沉沉,兀自坐在宽阔的喜床上,一会儿摸摸被褥,一会儿拍拍枕头,连连颔首道:“很软。我睡不惯瓷枕和玉枕,太硬,还是这绣枕舒服。”   “我知道。”苻离坐在她身侧道,“你同我说过,我都记着。”   姜颜笑着抬眼,忽的怔住了,望着苻离的样子出神。   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苻离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他一向清冷倨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偶然间流露出茫然的神色,非但不傻,反而分外可爱。姜颜心中一软,手撑在床沿上,凑过去悄声说:“伯英,你看我们这样子,像不像在入洞房?”   苻离被她问住了。   周围烛光缱绻,面前笑靥如花,红帐喜床,确实有几分洞房的意味。苻离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涌动。   气氛太过旖旎,连夜色都变得暧昧。苻离搁在膝上的手微动,握住了姜颜的五指。他垂下眼,侧首靠近,浅色的唇离姜颜的只有一寸之隔,鼻尖抵着鼻尖……   姜颜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准备迎接苻离的亲吻,就像曾经许多次那般。可谁知苻离在即将贴近她唇瓣时忽的顿住,姜颜睁开眼,看到他颀长的睫毛动了动,而后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哑声道:“你饿不饿?”   “……”姜颜一脸无言地看着他。   七夕节,她冒着风险来与他幽会,换来的却是一句‘饿不饿’?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坦诚些么?”姜颜又无奈又好笑,反扣住苻离修长带有薄茧的指节,倾身在他脸颊上迅速一吻,道,“我不饿。”   苻离面色不动,可耳尖却浮上一层可疑的薄红。他扭过头来看她,目光更深沉了些,如这夜色一般幽暗。   姜颜感觉到他的手心在发烫,像是生病了般。她问:“刚才躲开作甚,为何不亲我?”   苻离喉结动了动,一字一句低哑道:“若是,我不止想要亲你呢。”   姜颜愣了愣神,随即明白他是何意思。她下意识挠了挠鬓角,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方道:“嗯……想要其他的也可以啊。”   这下,轮到苻离失神了。   “姜颜,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自然知道,我又不傻。”   见苻离不说话,姜颜又大大方方地摆摆手:“相爱之人总是要同榻而眠的嘛,早一月迟一月又有何区别?”   苻离盯了她许久,淡然道:“不可以。”   “有何不可以?我们已经定亲啦,写了婚书立了媒的,名正言顺,只是差个拜堂而已。”姜颜望着他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伸手去摸他英气好看的脸,问道,“你汗都出来了,不难受么?”   话音刚落,她清楚地看到苻离眼中有什么决堤而出,炙热的渴望渐渐取代冷淡的眸光。下一刻,苻离炙热的唇吻上,像是狩猎般掠夺她的呼吸。   “莫要后悔,是你蛊惑我的。”模糊中,似乎听到苻离在她耳边如此低语。   “等等……”   姜颜混沌的思绪从唇舌交缠中抽离,伸手推了推苻离的肩,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捉住。柔软整齐的被褥散乱,姜颜发髻也变得凌乱起来,她想要说什么,苻离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嗓音中带着一丝陌生的狠意,道:“现在反悔,晚了。”   “没……没反悔……”呼吸的间隙,姜颜气喘吁吁道,“苻离,这事我不太懂,你知道怎么做吗?”   苻离动作一顿,撑起手臂看她,暗流涌动的眸中闪过些许茫然。两人四目相对,良久,苻离抿了抿唇,诚实道:“我……也没做过。”   又是一阵诡谲的四目相对。   苻离的这双眼睛真是漂亮,深邃又诱人。被他用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姜颜浑浑噩噩地想:也不知是谁在蛊惑谁。   最后,姜颜败下阵来,一咬牙道:“那,试试吧。”   这句话简直是解开了苻离的全部枷锁,那一瞬什么礼教、什么规矩,全都抛诸脑后,这个清冷端正的年轻人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凶狠地咬住姜颜的唇,使她不能退缩分毫。   然而,并未试成功。   因为疼,实在是太疼了,两个人都没有经验,又紧张,除了疼什么也感受不到。   姜颜并不知道其他男子的……那个,是否也如苻离的那般,总之今夜若是胡乱‘尝试’下去,这床喜被怕是要不染而红了。   于是被迫中止,气得苻离脸色都结了霜,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   只管撩不管收尾的姜颜愧疚不已,连连道歉,最后苻离还是心疼大过委屈,舍不得让她吃痛,便惩罚似的搂着她的身子,直到平息了才放开她。   唉,姜颜简直要哭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担心的。   怎么这么疼哪?最可恨的是疼了还进不去……都说男女之事是时间最快活的事,可为何她一点也不快活,倒是快死了。   若是以后都这般不和谐,那该如何是好?   姜颜陷入了沉思,很是为婚后忧心忡忡了一番。   半个多月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很快到了七月底。   邬眠雪和魏惊鸿带着刚满月的女儿从沧州赶回了应天府,一半是带女儿见见她的祖父祖母,一半是为了应约参加苻离和姜颜的婚礼。   茶楼相见,邬眠雪丰腴了不少,与姜颜倚在茶楼二楼的栏杆处凭楼远望,闲聊道:“小湫在她祖父祖母处呢,老人家疼得紧,不舍得让我带出来,唯恐热着了冷着了,下次再抱来给你看。”   魏湫水便是邬眠雪女儿的名字,很是奇特大气,不像个姑娘家。   “真羡慕你呀,女儿都有了。”姜颜望着远方青色的楼阁和屋檐感慨道。   “阿颜不也快了么。”邬眠雪道。   姜颜摇了摇头。回想起七夕那夜,她又是一声长叹,连尝试都那般疼,真要生起孩子来,指不定是怎样一番惨痛的光景呢。   姜颜是见过妇人难产的。   年少时在逃亡朔州的路上遇见李广英的妻子生产,血崩了满床,那句“求你,剪开”永远是姜颜不忍回想的噩梦。   自己疼倒没什么,就是不想再让苻离隐忍受苦……是不是两人的方法没用对?   如此想着,姜颜坏笑着靠近邬眠雪,压低声音问道:“阿雪,我请教你个问题。”   邬眠雪大惊,原本就圆圆的杏眼瞪得老大,失笑道:“哎呀不得了,才高八斗的姜大人不耻下问,幸哉幸哉!问罢问罢。”   姜颜也不扭捏,单手拢在嘴边,附在她耳边道:“我问你,那个男女之间……”   邬眠雪起初还带着笑,万万没想到姜颜所问的竟然是这般晦涩的问题,于是笑意渐渐变成了惊异。她简直不知从何说起,怔了许久,方破功捧腹道:“你们……哈哈……竟然……哈哈哈!”   姜颜倒没什么可窘迫的,趴在栏杆上乘凉道:“笑甚?我就不信你们那时不疼。”   “自然也疼,不过不似你说的这般……”邬眠雪歪着脑袋,半晌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惨烈。”   姜颜乜着眼看她。   邬眠雪叹了声,“阿颜你要明白,天底下所有快活的事都不是一次就上瘾的,而是要试过几次或是很多次才会食髓知味,像赌钱,像酗酒……□□亦是如此。”话锋一转,她又道,“不过,若真的疼到进行不下去,不是你有问题,便是他的问题。”   “是何问题?”姜颜道,“我们都挺健康,并不曾有什么问题。”   “我指的不是这个!”   正此时,魏惊鸿和苻离并肩从外头进来。   推开茶室的门一看,只见茶案上的茶水已经温凉,而姜颜和邬眠雪并不在室内。魏惊鸿透过打开的竹窗望去,姜颜和邬眠雪正肩抵着肩趴在廊下的栏杆上,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两人,在咬什么耳朵呢?挨得这么近。”魏惊鸿笑着收拢折扇,敲了敲苻离的胳膊,“走,听听去。”   于是两个大男人绕到回廊处,刚要开口询问,便听见邬眠雪碎碎念叨道:“……你瞧清楚了吗?大不大?”   “很大。”姜颜的声音。   “你说你没这么疼,可是因为你家的不够大?”还是姜颜的声音。   “不知道,无从比较。”邬眠雪的声音。   魏惊鸿觉得自己好像明白这俩人在讨论什么了,再看看苻离僵硬的脸色,魏惊鸿觉得苻离好像也明白她们在讨论什么了。   “咳!”魏惊鸿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道,“我的肯定不小,让二位操心了。”   姜颜一惊,猛然回头,果然看到了一脸复杂的苻离。   姜颜看着苻离,苻离看着她。   姜颜看着苻离,苻离看着她。   半晌,姜颜机智笑道:“伯英,我在夸你呢。” 第95章 (结局)   出嫁前一晚, 姜颜一宿没睡好。   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 榻上辗转,睡睡醒醒,连梦里都是大花轿子和洞房中摇曳多情的烛光。再次睁开眼时,天还未亮, 庭院中已经能听到有人细碎来往的声响, 多半是爹娘和下人们起床准备喜茶糕点、清点嫁妆等物了, 橙黄的光透过贴了大红喜字的窗棂照在书案上,比以往更亮堂热闹些。   姜颜翻了个身,又闭眼睡了会儿。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其实也没多久, 再睁眼时天还未亮,小巷深处隐隐可以听见卖早点的货郎敲着梆子经过, 再平常不过的事物放到了今日, 都有一种说不清的缠绵情义。   姜颜索性起身,披了外衣开门出去,站在厢房门外的石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带晨露的空气。   姜夫人正在庭院中指挥侍婢给随嫁的几口檀木箱子绑上红绸花, 听闻动静回头,讶然道:“阿颜, 才卯时呢, 怎的就起来了?”   “睡不着。”姜颜神采奕奕地笑道,“阿娘,我需要做什么?”   “瞧把你急的。”姜夫人今日亦是穿了浅红色的裙裳,施了薄妆, 比往日更温柔明丽。她顺着接过侍婢递来的提灯,朝着姜颜走去道,“先去吃些热食果腹,最好再睡上一会儿,省得折腾到天黑时没力气,巳时再沐浴更衣,申时苻家的花轿便要上门迎亲了。”   迎亲嫁娶的流程姜颜已经提前好几日温习过,有些繁琐,但好在一生只有一次,忍忍也就过去了。   啧,怎的还未天亮?要黄昏时才能见着苻离呢。   度日如年的姜颜刚叹了声,便被姜夫人轻声喝止道:“大喜之日,不可唉声叹气。”   姜颜忙嘻嘻笑道:“没叹气呢,我这是在吐纳。”   不多时侍婢送了些吃食过来,姜颜吃完,天色便由晦暗渐渐转为明亮。等了许久都还没到梳妆的时辰,百无聊赖间,姜颜又窝在榻上迷糊睡去。   正朦胧间,忽的有人开门进来,轻轻推了推姜颜的肩道:“阿颜,该起来梳洗了。”   睁开眼,姜夫人温柔的笑脸呈现眼前,爱怜道:“方才让你多睡会儿,你不听,关键时刻就犯迷糊。快起来!”   姜颜应了声‘好’,却是黏在姜夫人身上不动,抱着她含糊道:“阿娘,我舍不得你。”   姜夫人一怔,随即失笑道:“傻丫头。”   梳洗更衣花了老大的功夫,真红大袖麒麟袍繁复无比,官绿罗裙,金丝银线绣出祥云鸳鸯霞帔。午时又吃了些东西,便漱了口,任由阿娘将她垂下腰间的乌发用桂花头油梳起,尽数绾在脑后,再戴上沉重的凤冠,鬓角垂珠如帘,华美无双。   新妇妆是姜夫人亲自为她描画的,待到脂粉染就,红妆初成,姜颜险些认不出铜镜中的自己。   “太……”姜颜侧了侧脸,前后看了看镜子,‘太’了半晌也没好意思将后半句说出来。   她平日不敷脂粉的,突然间如此妆扮,总觉得太过明艳妖冶。   还未来得及细细欣赏,便听见屋外一阵热闹,有侍婢匆匆来报:“夫人,姑娘,外头来了几个读书人,说是临洮府陆家的家主前来赴宴。”   临洮府?陆家?!   外祖父?!   姜颜和姜夫人皆是一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姜颜的确给临洮府陆家寄了请帖,原以为按照外祖父的性子,定是不会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婚宴的,本不抱希望,谁知他今日还是来了!   姜颜大喜,提着繁复的裙摆刚起身,就被姜夫人按着坐下,安抚道:“苻家的花轿还未来,新妇不可贸然出门,我去招待你外祖父,放心。”   姜颜只好复又坐下。   好不容易捱到申时,隐隐有喜乐锣鼓声靠近,鞭炮声一串接着一串,姜颜便知道苻家迎亲的花轿来了。果然,前去待客归来的姜夫人步履匆忙地推开门,再三检查了姜颜的妆容仪态,并无大碍后,便请来了府中的家主给新妇训诫。   按往常的规矩,训诫当由新妇的父亲主持,但既然陆云笙赶来了这,无论辈分还是德才,都该由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进行。   姜夫人拉着姜颜的手出了闺阁,示意她向陆云笙行礼,道:“阿颜,给你外祖父问安。”   姜颜穿着新妇婚袍,着凤冠霞帔,庄重而缓慢地行了跪拜大礼,以额触地道:“外祖父。”   陆云笙应是沐浴更衣过才来赴宴的,身上并无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依旧精神矍铄,威严地‘嗯’了声,拄杖道:“往去汝家,无违夫子。”   若是平常,姜颜定要不服气地驳上一句:凭什么女人嫁了人,就只能以夫为天?但今日是出嫁的日子,祖宗订下的规矩,她勉强应上便是,将来还不知道是为天呢!   “是,姜颜谨遵外祖父教诲。”   刚说完,陆云笙便伸手扶起她,难得感叹了一句:“还未来得及看你长大,便要送你出门嫁去,逝者如斯啊。”   鲜红绣金的薄纱盖头落下,视线遮挡在一片朦胧的红色中,姜颜在爹娘的搀扶下穿过铺了红毯的庭院,在一片唢呐炮竹的喜乐中出了门。期间阿娘好像落了泪,姜颜看到她偷偷用帕子按眼角了,心中不免也生出不舍来,便悄悄握紧了阿娘的手,无声地安抚她。   姜夫人亦握紧了她的手指,重新换上温婉的笑颜。   听说按应天府嫁娶的规矩,迎亲时新郎并不出现,而是由新郎的母亲代为迎接新妇入门。但苻离的娘亲已经逝世,他便自个儿来了,相貌俊朗的翩翩新郎端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婚袍更衬得他仪态无双,连一向清冷的眼眸都染上了笑意,嘴角轻扬,视线落在姜颜身上便再也没分开过。   尽管顶着盖头,姜颜也能觉察到他炙热的视线,就像是这八月的阳光一般温暖缱绻。   魏惊鸿命人将铜钱和喜糖撒向街旁,引得无数看热闹的人争相捡拾,捡到了的便作揖道声‘百年好合’,没有捡到的也会笑着说句‘恭贺新人’……一派热闹喜庆中,苻离下了马,从姜夫人手中接过姜颜的手,引着她坐上花轿。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姜颜总觉得苻离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像是安抚,又像是在表达他此刻得偿所愿的欣喜。   到了苻离的宅邸,刚巧碰见内侍和宫娥们奉新帝和皇后之命前来送贺礼,那些绫罗绸缎、玉如意、南海珍珠等物件姜颜也不太懂,只知道是稀罕物,算是朱文礼给足了她与苻离排面。   之后的落轿、跨火盆、拜堂等事宜一一完毕,已经是暮色初临。   昏者,婚也。   姜颜坐在洞房的喜床上,心境已同七夕那晚全然不同。七夕那夜她和苻离坐在这张床上,终究只是恋人间青涩的尝试与玩闹,而今晚,则多了份肩负一生承诺的责任。   “上次是你陪我,这次是我陪你啦。”邬眠雪笑着在姜颜面前走来走去,抿着唇压低声音道,“别紧张阿颜,照着我说的做,一定不会很疼的。”   盖头下,姜颜染了口脂的唇扬起一个明艳的弧度,笑吟吟道:“我不紧张。你别胡说,阿玉还在这儿呢。”   阮玉虽然不懂,但一见邬眠雪捂着唇坏笑的模样,便知她们聊的多半是什么不正经的话题,遂红了脸,倒了杯茶问温声细语道:“阿颜,你渴不渴呀?”   “还是阿玉对我好。”姜颜掀起盖头的一个小角,侧首就着阮玉的手喝了两口。   还未喝够,便听见外头有人匆匆走来叩了叩门,接着魏惊鸿的声音响起:“新人入洞房了,你俩还呆在里头作甚?喝了酒的苻离是不讲道理的,当心他把你们都扔出来。”   邬眠雪才不信他的鬼话,笑道:“他若真将我扔出来,魏小鸟你可要接住我呀!”   门外,魏惊鸿‘啧’了声,很不正经道:“都说了我不小,再胡说今晚让你好看!”顿了顿,又道:“苻离真的过来了,出来出来!”   邬眠雪这才对姜颜道:“阿颜,那我先走了。那什么……嗯,祝你们一切顺利!”   说罢,她低低一笑,拉着懵懵懂懂、全然在状况外的阮玉出门去了。   邬眠雪和阮玉前脚刚走,苻离后脚便跨进门来。虽看得不真切,但姜颜知道是他,那样平稳的步伐,那样笔直的小腿,除了苻离不会有旁人。   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名侍婢——是姜府临时派来的服侍的,苻离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故而府中一向没有婢女小厮,只有做饭的窦嫂和管家的窦校尉。   婢女呈了合衾酒过来,姜颜急着笑道:“伯英,你快将我头上的盖头摘去,总是挡着我视线,都看不清楚你了!”   苻离没说话,但姜颜知道他的俊脸应该是轻松且愉悦的。下一刻,苻离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指挑开了她的盖头,露出了她明丽娇艳的脸,不由一怔。   他不说话盯着人看的样子,格外认真,也格外撩人,姜颜摸了摸自己的脸,歪头道:“你总盯着我,可是我的妆容太奇怪了?我就说呢,不该涂抹得这般艳丽的,都不像我啦……”   “很好看。”苻离身上带着清冽的酒香,不难闻,但足以醉人心肠。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下连眼睛都弯出了浅浅的弧度,“你今日,很好看。”   姜颜眨眨眼睛,故意打趣他道:“这句话我该正着理解还是反着理解?”   “你知道的,阿颜。”苻离淡然坐在她身侧,眼眸清明不像是喝醉的样子,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和他往日的风格大为迥异,道,“自从同你在一起后,我便再也说不出违心之言了……”   所以,你该正着理解。   姜颜笑了声,明眸皓齿,烛光折射在凤冠上,也投入了她月牙般弯起的眼底。   两人端起合衾酒碰杯,饮尽,倒扣回托盘中,这最后的一礼也算完毕,接下来,便是……   周公之礼。   “下去。”苻离示意两名侍婢,“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   侍婢福了福礼,很听话地收拾好酒杯托盘,便掩门出去。   四周恢复了安静,只是偶尔能听到前庭宾客的隐约欢笑。两位新人并肩而坐,许久,姜颜问道:“他们不会来闹洞房罢?”   “不会。”苻离立即道,“我将他们都赶走了,不许任何人过来。”   姜颜被苻离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悄悄往他那边靠近了些许,“伯英?”   “嗯?”   “你在想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苻离碰到她搁在床沿的手,便顺手握住,略微喑哑道,“你饿不饿?”   姜颜险些被他笑死。七夕那夜都箭在弦上了,他也是这么问自己的。   “看到你就不饿了。”说着,姜颜撑在床沿上,侧首亲了亲他的嘴角。   淡淡的胭脂红印在他的唇畔,给他过于冷清骄傲的容颜添了几分颜色。烛影摇晃中,姜颜眨着眼问他:“这口脂,味道如何?”   苻离愣了愣,慢慢转过脸来看她,眼角弯出一个浅淡而温柔的弧度,说:“没尝到,再来一次。”   说罢,他更用力地回吻住了姜颜。   这一吻便是不可开交的热烈,精美的衣带散开,华丽的凤冠也被随意摘到一旁,姜颜描画精致的妆容有些晕染,唇上的口脂在嘴角划出一道浅红的媚-色,看上去如花朵初绽,十分诱人。   苻离的手放在姜颜的衣襟上,那是一道束缚,只要他解开,便可释放一切、拥有一切。   可他在看着姜颜,静静地看着,忍着身体的煎熬问她:“阿颜,你还怕疼吗?”   姜颜鬓发散乱,如墨般晕在枕边。她想了想,轻轻喘息着说:“怕。”   苻离的神色黯了黯。仅是片刻,他收回手,轻轻点头道:“好,别怕。”说罢,他轻轻吻了吻姜颜的鬓角。   姜颜要被他的这寥寥数字给心疼死了。她攥住苻离的手,不让他后退,而后缠上他的脖颈,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但是,你可以试着不让我那么疼。”   最后一道枷锁落下,爱意决堤,席卷了苻离的理智。   烛影摇晃,月色皎洁,明明是秋的萧瑟,可室内的春光却还漫长。   前庭,宾主尽欢,魏惊鸿和邬眠雪也相继散去,门外,程温一身靛蓝的常服,与灯笼下回首,对阮玉温声笑道:“天色已晚,我送阮姑娘回府。”   将阮玉红着脸,似乎有些犹疑,程温又补充道:“顺路,不碍事。”   灯光中,他腰间一抹鲜艳的红,同心结随风微荡,像是一颗鲜红跳动的心,映在阮玉秋水荡漾的眸中。   ……   第二日,姜颜倚在床上艰难地穿衣,咬牙道:“邬眠雪这个骗子!”   苻离给她穿衣的手一顿,抚了抚她的腰带道:“原来昨夜你说的那些,都是她教的?”   “还不是为了你,我的小苻大人!”   姜颜已经许久不曾叫过他‘小苻大人’了,贸然听见,还颇有些怀念。苻离心情大好,捏了捏姜颜的脸颊,愉悦道:“我倒觉得,她也不全是在骗你。”   至少没受伤,且他也尝到了极致的乐趣,食髓知味,连半夜姜颜的长发甩了他满脸都显得如此甜蜜。   若不是顾及姜颜的身子,他倒是不介意立刻再尝试几次。   穿好衣物,苻离将一枚物件递到她手里,低声道:“这次,不要再将它弄丢了。”   姜颜低头一看,是半块玉环。   二十年前,定国公为苻离和她定亲的那半块玉环。   姜颜又惊又喜,摩挲着残玉道:“怎么在你这儿?”   “父亲将玉要了回来,还给了我。”苻离又从自己怀中摸出另一半,朝她笑道:“应天府,苻离。”   记忆的闸门打开,姜颜恍然间又回想起国子监初见的那日,皇后娘娘让领座的男女学生互相问好,苻离便是不冷不淡的一句:“应天府,苻离。”   姜颜笑了,昨夜的疲惫一扫而光,只余满腔爱意,攥紧了手中的残玉道:“兖州府姜家,姜颜。”   今日重新识过,余生,愿与我心爱的宿敌携手共度。   ……   元顺二年春,国子监重开女学馆,招纳了十二名颇具才名的贵族少女。春日融融,女馆中娇笑连连,十三四岁的少女们如初绽的蓓蕾,新鲜美丽。   正闹腾着,不知谁唤了声:“快肃静!先生来了!”   女孩儿们忙端正坐好,翘首以待。   窗外暖光投入,几片桃红调皮地随风潜入,落在书案上。门外轻柔的脚步声靠近,风卷竹帘,一名身穿素白儒服、以雪色绢带束发的女子款款入门,手握书卷,扫视下方一眼,笑如春花道:“我乃弘昌十七年探花姜颜,奉陛下之命,来任女学馆博士。”   飞鸟掠过树梢,落在国子监门外的檐下。   墙边,一名修长俊朗的锦衣卫手按绣春刀靠墙而立,明明穿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服饰,眼角却莫名的柔和,似乎在等她心爱的姑娘一同归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啦~谢谢我的小可爱们!抱住么么哒~   明天更新番外~偷偷拜托我的小可爱们暂时不要删收藏,让我保持万收多几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