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之妻》 作者:天行有道   文案:   人人都说楚瑜的夫君是个善于逢迎拍马的大奸臣,可楚瑜知道,他并不是。   因为他只对两个人说好听的话: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她。   古言小甜饼。   阅读提示:   1.1v1,HE,甜文;   2.假·清高女vs真·甜话男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楚瑜,朱墨 第1章   楚家三房的小女儿楚瑜难得上街一趟,就被朱十三给瞧上了,这消息在京城里炸开了锅。   那朱十三可不是好惹的人物,年纪虽轻,却已在京城闯出了极大的名声——当然不是好名声,闻者无不噤若寒蝉。   朱十三原名朱墨,之所以得来这个诨名,却是有来头的。他自幼行乞为生,十岁那年被人牙子卖到尚书大人府上,机缘巧合做了门童,又机缘巧合在十三岁那年偶遇出巡的皇帝,拍了几句马屁,引得龙心大悦。林尚书认为此人乃可造之材,供他进学堂读书,后来又送他应举,谁知这小子运气忒好,会试虽不出众,却于殿试上大放异彩,得了那年的榜眼——这还是皇帝看重公平、综合考量后的结果。至于在他之前之后的状元、探花,则根本已无人问津了。   出身这样低微,却凭着一副奸猾心肠平步青云,专会拍马钻营,但凡清高一点的人家焉有能看得上他的?尤其像定国公楚氏这样的满门清贵,更不愿与此人多有牵扯。   现在却是麻烦找上头顶来了。   楚家的三夫人何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同丈夫哭诉,“早说让瑜儿昨日不要出去,你偏不听,纵得她无法无天,要不怎会惹出这等祸事来?”   楚镇眼看着妻子手里的湿手帕一张张飞来自己身上,也没敢抖落下去,只努力为自己辩解道:“昨儿是花灯节,府里的姑娘早就约好了结伴出去,怎么偏瑜儿不成?你先前不是也答应了么?”   何氏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这回事,但是她随即就重整旗鼓的哭起来,“我也是一片好心,谁想到她能遇上朱十三?”   又咬牙嗔道:“一道出去的小姐丫头一大堆,黑灯瞎火的,怎么偏偏就瞧上咱们瑜儿?她还是最小的呢!”   她的疑惑,何尝又不是楚镇的疑惑。但他知道妻子的性情,有时候一根筋拗得厉害,不问个清楚誓不罢休,唯有勉强劝道:“谁叫咱们瑜儿生得标致,别人自然一眼就看见了。”   何氏听了这话倒有几分得意,使了使劲从丈夫怀里坐起来,“倒也是,也不看看是生的丫头!”   许是哭得没了力气,这会子她的泪反倒渐渐收住了,试探着向丈夫道:“不然你去求求老太爷,让他老人家设法推了这门亲事?”   总不能糊里糊涂便应下了。   楚镇连连摆手,似乎唯恐避之不及,“可别!父亲已经颐养天年,跟官场上那拨人也断了消息,岂有为这个再去劳烦他老人家的?且要说有势力,谁比得上朱十三的势力,只怕惹恼了他,他就有胆子去请皇上的圣旨来,咱们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丈夫分析得有条有理,何氏也只能沉默的叹息一声,喃喃道:“难道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好似她这位为娘的不是嫁女,而是送葬。   何氏愈想愈觉心烦意乱,取过一旁的白玉团扇挥了两下,又叫来一个丫头问道:“姑娘呢?”   丫头回道:“姑娘正和三小姐、四小姐她们几个说话呢,是否要婢子将姑娘叫回来?”   “不必了,让她自个儿安生一会吧!”何氏郁闷的道。   就算现在立时将楚瑜带回来,她也没脸面对自己的女儿——谁不愿自家如花似玉的闺女嫁个如意郎君,好前程美满?如今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何氏一切的愿景都被破坏殆尽了。   *   彼时院中紫藤花架边的一块空地上,几个女孩子也正叽叽喳喳的议论。   “六妹妹,听说今早那位朱大人遣人来向叔父提亲了?”问话的是五小姐楚珝,她虽与三小姐楚珊同为大房所出,但生母仅是一个通房,生下她才抬了姨娘,身份自是不可等同而论。楚珝向来体弱多病,性子也十分幽娴贞静,甚少与外人往来,昨儿的花灯夜,就只她没有出去。   当事人楚瑜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低头用一块砖石在地上乱划,分明瞧得出她心不在焉。   众姊妹都很能体会她的心情,楚珊宽和的道:“可不就为这个,叔父叔母险些愁白了眉毛,现在都没缓过劲来呢!”   “那朱大人果真如此放诞,只见了一面就打上六妹的主意?”楚珝怯怯问道。她拘在家中久了,好奇心难免加重几分。   “不然还能为了什么?谁好好的会去招惹他不成?”楚珊叹道,一面端详着楚瑜的形容。轮廓秀美如画笔勾勒出一般,肌肤白腻,双颊鲜嫩,虽眉眼略显稚气了些,但正如那清晨带着露水的荷花苞一般,让人忍不住便想采撷——生得这样美貌,无怪乎那姓朱的动了邪念。   四小姐楚璃却轻轻嗤道:“我看未必,那朱十三说不定早有预谋,否则怎会一见面就送了盏花灯给六妹,总不见得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楚璃生性泼辣,别人不敢直呼朱墨诨名,她却是不怕的。   楚珊一听她这话,分明暗指朱墨对楚瑜垂涎已久,说不定两人早就有所牵扯,她顿时垮下脸来,“四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瑜妹妹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行的端做得正,是那奸人自己无礼罢了,这也能怪到她身上?”   楚璃掩口轻快笑道:“我并没贬她呀!我夸她还来不及呢,能嫁给这样势焰滔天的大人物,今后咱们家的指望可都在这位妹夫身上了!”   她素来言语无忌,多为众姊妹不喜,只因楚家二老爷早逝,留下孀母弱女,众人才不得多让她三分。二夫人原是个贤良人,但是照楚璃这样的做派,众人的好感迟早会被她消耗殆尽。   楚珊懒得与这位姊妹胡搅蛮缠,只宽慰的捏了捏楚瑜肩膀,“你四姐就是嘴快,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楚瑜哪还有心思与闲人计较,拧着眉低声道:“三姐姐,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得先回房去了。”   众人也不好留她,唯有陪她一道唉声叹气,独独楚璃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让人见了就生气。   回到屋里,楚瑜一望见角落里那盏红光满面的花灯,嘴角又重重塌下来,都能挂两个油葫芦了。   盼春知道她不喜,忙上前要将那东西收拾起来,楚瑜却拦住她道:“别,还是好好放着吧,若弄坏了一丁点,恐怕那边都要怪罪。”   盼春知道她说的是哪边,不禁滴溜溜打了个寒噤,这女儿家成亲向来都是高高兴兴的,怎么到了她们这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连那盏精巧的花灯在她眼里也成了洪水猛兽一般——该死的朱十三,找谁不好,怎么偏偏盯到她们府上了?   楚瑜因见那花灯上有些皱褶,只得叹息着走过去,将纸灯笼小心抚平。   花灯上的图案亦映入她眼中,那是数尾活灵活现的游鱼,鱼谐音瑜,难道真如楚璃所说,她早就被这贼人惦记上了?楚瑜闷闷想着,觉得自己的运气坏到极点,但愿只是巧合罢了。   楚家历代书香,女孩子们也多涉读书卷,祖上更是以刚直不阿著称,尽管如今日渐式微,但这种精神还是得传承下来。楚瑜从以往所读的典籍中得到熏陶,最向往的就是高风亮节之臣,如今却要将她许给朱墨这样一个奸佞,任谁都是意难平的。   盼春见她郁郁的靠着墙,可见情绪坏到极点,遂搜肠刮肚劝道:“小姐也别太灰心了,听说这朱大人长得倒是不错,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至少……”   至少还有脸不是吗?   楚瑜并未从她的话里得到些许安慰,声音依旧是低落的,“相由心生,其心不正之人,相貌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盼春不禁一噎,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也只是听说罢了,焉知不是外人的夸大之语,谁叫这位朱大人是皇帝身边的宠臣呢?他奉承天子,旁人奉承他也是应该的。   偏偏昨夜送花灯时也没能瞧得清楚,那人突兀将彩灯递过来,众人皆唬了一跳,谁又敢去细瞧呢?何况身为大户人家的婢女,见了男子只有躲的,焉有凑上去的道理?盼春想到此处又有些自悔,早知道会来这一出,还不如干脆问个清楚呢,总好过现在盲婚哑嫁,稀里糊涂。   这一夜主仆俩都没睡好,盼春还好一些,至少她后半夜迷迷糊糊盹着了,但是见到小姐时她却吓了一跳,只见楚瑜嫩生生的面庞上赫然飘着两团乌青,倒像是被人打了两拳似的。   楚瑜无精打采的看着她,她的确在梦里与朱十三经过了一番搏斗,现在她脑海之中,那位未曾谋面的夫婿已经被她打得下不来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先婚后爱小甜饼,感兴趣就点个收藏吧~ 第2章   盼春猜不到她做了什么怪梦,但女子的容貌可马虎不得,本想提议用茶叶梗敷一敷,转念一想,这样大的黑眼圈,怕是一袋子茶叶都不够用,因道:“婢子给您擦些粉吧。”   楚瑜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她天生着一副清水出芙蓉的好脸色,从来不爱调脂弄粉的,但今日这副模样若不遮一遮,恐怕母亲那里对付不过去。   楚瑜乖觉的坐到梳妆台前,盼春自取了胭粉盒来,将茉莉花粉薄薄的打在眼眶下,忍不住感慨着:小姐这张脸生得真好,就是太好了,才引来奸人觊觎。要不怎说红颜多舛呢?   盼春一面想着,一面险些落下泪,忙用袖子揩了揩眼皮,强笑道:“小姐您瞧瞧,可好些了?”   楚瑜爱美,每天少说要照十来遍镜子,但今天她却只草草望了一望,便起身道:“去给母亲请安吧。”   她自己都不愿再看这张脸,因为朱十三将她所有可能有的好心情都破坏光了。   母女俩在穿堂打了个照面,彼此各怔了一怔,原来何氏的眼眶同样是发青的,至于楚瑜,她那种层次的黑眼圈连粉都盖不住。   她们睡不好的原因都是这门亲事,而朱墨,他正是那躲在幕后的凶手。   楚瑜一头扑进何氏怀里,抱着她的腰哭道:“娘,我不要嫁人!”   何氏亦痛哭失声,摸着她的头泣道:“娘何尝愿意你嫁给那人,这不都是没法子么……”   丫鬟婆子们看着,个个都觉得心酸。   两人哭够了,何氏似下定决心般,拉起女儿的手道:“走,随娘去松竹堂,让老太太帮你想想法子。”   楚家祖上就有惧内的毛病,一代一代传下来,连老太爷亦是这般。不敢去请老太爷出山,何氏便想了个迂回的法子,若能说服这位婆母,就成了变相的曲线救国了。   到了松竹堂,何氏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楚老太太就笑着招呼她上前,“快过来,才有人送来几枝上好的山参,你也拣几枝回去,这东西提气是最好的。”   何氏走近一瞧,果然看到一大包长短不一的东西,根根皆有拇指粗细,目中亦有几许惊讶——这样质地上佳的人参,一根怕是百两银子都拿不下来。   幸好何氏还不是那等见财眼开的人,虽然惊奇,倒还把持得住,只笑问道:“这是谁送来的?出手这样阔绰。”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那未过门的女婿。”老太太慈眉善目的望着她笑,她从前对这个三房媳妇还没这样亲切,如今倒是和蔼多了。   何氏不禁哑然,半晌才吱声道:“是朱……大人?”   险险叫出朱十三的诨名。   老太太赞许的颔首,“这孩子眼光不错,送来的都是真材实料,倒没叫那参行哄骗了去。”   何氏越发无言,看来婆母对朱十三的印象相当好,这大出她意料之外——想来还是那包人参发挥了效用,就不知朱十三还有没有给她旁的好处。楚老太太从前原是颇有风骨的,随着这几年国公府越来越穷,老婆子贪图享受,反倒越来越见钱眼开了。   何氏见她绝口不提朱十三的恶名,仿佛这是一桩极好的婚事,少不得硬着头皮开口,“娘,那朱大人……”   正说着,忽见大夫人二夫人两个一齐过来请安,楚老太太忙一叠声的命人倒茶,反把三媳妇晾在一边。   这摆明就是敷衍的态度了,何氏气得一跺脚,赌气带着女儿离去。   朱十三态度强硬,婆母这边又有意支吾,何氏想起来便觉心酸落泪,楚瑜反而懂事的抹去她眼角的泪滴,“娘,你别难受了,既然这门亲事推拒不得,我嫁过去便是,想来那朱大人又不是老虎,总不至于生吃了我。”   女儿是为娘的心头肉,何氏见她愿意委曲求全,心里头越发难过,唯有紧紧地搂着楚瑜,嚎啕不止。   虽然退无可退,但何氏还是想尽最后的力量挣扎一把,她要求丈夫向朱府递帖子,请那位朱大人过来做客,实则是为了方便相看。   “啊?你还真想把他给请过来?”楚镇只是一个七品小官,甚少理会朝中风波,像朱十三这种人,自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不然还能怎么着,这可是她一辈子的事,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嫁过去?”何氏瞪着丈夫道,“就算你咽的下这口气,我也咽不下。”   楚家的妻为夫纲是祖传的,何氏一发威,楚镇只好妥协。他当真向朱墨发了帖子,起先还有些惴惴,怕这位厉害的女婿不肯花功夫应酬,谁知朱墨反倒欣然答应,倒让楚镇油然生出几分好感,觉得此人还挺好说话的。   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朱墨便登门造访了。楚瑜则奉了何氏的指点,悄悄躲在一架青竹屏风后,准备窥探未来夫婿的一举一动。   说老实话,楚瑜也想知道这位朱公子到底是俊是丑,若真是獐头鼠目丑得不成人形,她宁愿一嫁过去便自尽算了。   楚镇生性疏懒,向来不拘一格,但偏偏在访客面前自觉抬不起头——明明该自惭的该是这奸佞才对。   但朱墨实在与众人口耳相传的模样大不相符,他穿着一袭月白锦袍,衣袖上的金线晃得人眼晕的,气质却偏偏是矜贵温润的,谈吐亦十分斯文有礼。倘若是不识内情的人,兴许会将他当成不问世事的富家公子,但楚镇为官多年,深知此人乃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绝不可以凭外表论之,因此朱墨越对他客气,楚镇越是战战兢兢的,额上甚至冒出细汗来。   楚瑜从屏风后望见,心内亦有些诧异,按照她那套相由心生的理论,这位朱公子应该为人不错才对,莫非外头的传言有误,他的心地其实没那么坏?   楚镇本不愿接待这个烫手山芋,无奈何氏硬要他出面,因此处处手忙脚乱的,待要让人往凌云楼买几两好茶叶回来,再一想,朱墨在御前得势,什么赏赐没有,只怕宫里的茶他都喝腻了。   幸好朱墨及时替他解了围,“我不喝浓茶,饮些白水即可,大人不必费事了。”   楚镇这才松了口气,忙让人上一壶白水来。   朱墨慢悠悠的给自己倾了一杯,视线若有似无的瞟向屏风后,似乎发现何种端倪。   楚瑜一惊,忙将半截秀颈撤回去,生怕被他瞧见。   朱墨收回目光,望着楚镇笑道:“我听说大人府上有个不错的园子,不知可愿领我一观?”   谁家府上还没个像模像样的庭院,这朱十三也忒古怪,楚镇只知自己不敢拂他的意,忙忙起身,命人引他过去。   两人绕着湖堤装模作样走了半日,管事忽报有客前来,朱墨便笑道:“大人不必为难,自去应酬吧,我这人很随和的。”   楚镇感激不迭的应下,心里却暗暗嘀咕:既然随和,怎么这么没眼色,还硬赖着不走,真把楚府当成自己家里了。   一面腹诽,一面便快步随管事离去——他毕竟不敢对朱墨下逐客令。   这厢朱墨便望着一株绿玉纷披的垂柳轻轻笑道:“出来吧。”   楚瑜情知自己已被他发现,再躲着倒跟做贼心虚似的,索性大大方方现身,屈了屈膝道:“大人。”   因在屏风后看得不真切,又听闻他们来了庭院,楚瑜才大胆跟上来,现在想想却后悔极了。   她一点也不想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朱墨望着她含笑不语,面上是一副悠闲的神气,似乎等她先开口。   楚瑜踌躇一下,主动说道:“大人先前送我的那盏花灯,我想了想,还是不要收下为好,因此已命盼春回房取去,正好交由大人你带回。”   她评判一个人,向来是先从外表。朱墨相貌不坏,应该也是能讲道理的。   朱墨脸上没有半分不高兴,仍旧笑着,“怎么,你不喜欢?”   “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我才刚定亲,尚未成婚,终究得避点嫌疑。”楚瑜琢磨着,该用怎样的措辞才能听得舒服。   但是她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她并不愿意这门亲事。   朱墨果然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来,他笑吟吟的看着楚瑜,“你想要退婚?”   这人的脾气真的很好,就连说起这种事亦是和颜悦色的,楚瑜心头好感更浓,越发觉得外头的传言不可尽信。她欠了欠身道:“若能得大人成全,楚瑜感激不尽。”   “你可知道,一旦退了这门亲事,便再无人胆敢娶你,纵使有人对你青眼有加,也会因我之故心生忌惮。”朱墨似乎真心实意为她考虑,他诚恳的道:“况且,一个退过亲的女孩子,无论因何种缘故,名声总归不大好听。”   他说的这些楚瑜都已考虑过了,但是她并不害怕,将来若遇到真心懂她的人,自然不会畏惧流言滋扰,况且她现今年纪尚小,的确没有成婚的心思。   楚瑜想了想便道:“大人不必多虑,我自有我的法子,总不至于让大人您为难便是。”   她一脸希冀的望着朱墨,就等着他一句满意的答复。   但是朱墨的回答却让她目瞪口呆,那人云淡风轻的道:“抱歉,我不能答应。”   “你……”楚瑜吃吃说不出话来,刚刚不是还谈得好好的么?   朱墨粲然道:“我只是提出一种假想罢了,可没说同意退婚呀,君子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楚瑜张口结舌的看着他,这个人怎么有脸自称君子的?在他这样戏弄她之后。   她现在相信传言不假了。 第3章   楚瑜转身就要走,她倾慕的是正直高洁之辈,跟这种油腔滑调之人多说一句都嫌污了舌头。   谁知她脚步过快,袖里一块绣有兰草的丝绢轻飘飘掉出来,楚瑜不禁慌了神,生怕这登徒子以为她是故意引诱他的,正要蹲身拾起,谁知朱墨先她一步弯下腰去,将那手绢攥在手里。   他仔细瞧了瞧,楚瑜的心不禁提到嗓子眼,尽管那手帕上并没什么特殊标记,但这种闺阁之物,一旦落入外人手里,她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幸好朱墨看不上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轻轻递还她手中,楚瑜欠身施了一礼,低低的道:“多谢。”   将要走时,她忍不住想再努把力,“大人可否将婚期推迟些时候?反正我迟早是您的人,何必这样急着成亲呢?”   她怯怯的抬起眼帘,让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露在外面,这法子她常对家中长辈使用,即使明知她是在故意扮可怜,父兄也多数会选择退让,她以为朱墨也该是这样的。   她忘了眼前是一个残酷无耻之徒。   朱墨笑眯眯的打断她,“不能,本官就想立刻娶你,你要是不愿意,本官抢也得将你抢回府中去。”   他怎么能一脸愉悦的说出这种话呀!楚瑜活了十五年,还没见过哪个坏人能这样理直气壮的。   她真是无语了,在绝对的恃强凌弱面前,一切反抗都是无益的。但是她不得不多嘴问上一句,“大人究竟为什么选中我,仅仅因为那夜花灯会上见了一面么?可我几个姐姐也在呢。”   这也正是楚瑜心内最大的疑惑,她很怀疑朱墨究竟看清楚她的相貌没有,当时她就没看清朱墨的相貌,长街之上流光溢彩,但毕竟不比白昼明亮,众姊妹都打扮得差不多,这样相似的一家子中,朱墨究竟是怎么分辨出她来的?   听到她的问句,朱墨柔柔的看着她,“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最好看,我第一眼就瞧见你了。”   明明是调戏之语,楚瑜还是不自觉的红了脸,不得不承认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的,因她甚少在家中得到夸赞。何氏向来告诫她女子以德行为要,不可以容貌取人,因此即便生着一张好脸皮,楚瑜也甚少引以为傲,因为有貌往往就意味着无才。   这朱十三的嘴真是比蜜还甜,难怪能够圣眷不衰呢。楚瑜平复了紊乱的心绪,才又问道:“可大人并不清楚我的为人,怎知我配不配得上您?”   朱墨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嫁我?是否因为我名声不好听,认为我是奸佞之辈,有辱你家门庭?”   原来他这般有自知之明,楚瑜无话可说了,她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朱墨忽然笑起来,有如春风拂过水面,意外的清隽舒展,他道:“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曾亲见,怎知传言不会有假?可见你未曾深知我为人,同理我也是一样,既如此,何不在成婚之后慢慢发掘,总有一日我们都能看清真正的彼此。”   这话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可楚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仿佛给朱墨绕到陷阱里去了。   朱墨仍然望着她笑,但楚瑜已经警觉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人物,她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   拔脚欲溜,朱墨并没拦她,只笑吟吟的道:“六小姐别忘了把灯笼带过来。”   “你不是不要么?”楚瑜硬生生刹住脚步,她真快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了。   “不要退,却是要还的。”朱墨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咬字极为清楚,“先前是我赠与姑娘,现在却是姑娘赠与我,意义自是不可等同。”   被他这么一说,倒跟私相授受一般,楚瑜赌气道:“那我不要还你了。”   “嗯,那姑娘好好留着吧。”朱墨笑得一脸灿烂。   楚瑜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又中了此人的计,待要问个清楚,忽见四姐楚璃弱柳扶风般的向这边走来,忙躲到一棵合抱粗的柳树背后,心内不禁暗暗纳罕:她来做什么?   楚璃到了近前,装模作样的喊了几声六妹,又故意问身畔丫鬟道:“方才明明看见六妹妹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一面假意找着,一面把那眼风一递一递的送到朱墨跟前。   楚瑜还以为这位四姐有意捉她的错处,其实不过是个幌子而已,楚璃真正的用意在这位妹夫身上——她原以为朱墨果真如外头所说那般,谁知今日远远见了一面,竟是个难得的清俊人物,楚璃也是大姑娘了,难免惦记起自己的终身来。不怪她着急,楚珊是长房的小姐,将来有大把的京城才俊可供她挑选。可二夫人却是个寡妇,兼又多病,将来能有什么好的落到她们头上?楚璃不得不学着自己动手。   反正都是楚家的姑娘,何必舍大取小?说不定朱十三自己都认错了人,那夜看上的人是她呢!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楚璃才想过来试上一试,即便不怎么合规矩,谅来朱十三也不敢对她动手动脚——碰上这样的俊俏人物,便动点手脚也没什么。   楚璃装模作样寻了半日,有几回险些挨擦到朱墨身上去,总算引得这登徒子开口了,“四小姐不用找了,六小姐不在这儿。”   “你认得我?”楚璃惊喜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朱墨含笑点头,“那夜花灯会上,四小姐不是也在么?还穿了一身水绿衣裳。”   楚璃兴奋得脸都红了,早就说了,她哪一点及不上那个嫩瓜秧子,别人会看不上她?   楚瑜在柳树背后听着却有些愤愤不平,这朱墨口口声声说是她的未婚夫婿,现在却当她的面勾搭别的女孩儿,可想而知成亲之后会是何等表现了,果然人是不能貌相的。   但是朱墨的下一句就令两姊妹都怔住了,他柔语望着楚璃道:“四小姐,您肤色稍黑,往后还是别穿绿衣了,否则走在姊妹堆里,会显得她们更美。”   楚璃好不容易才领会他的意思,敢情这是嫌她丑么?她登时大怒,待要和这不知尊重的东西理论,朱墨却已施施然离去了。   楚璃气得脸孔紫涨,自个在原地生了半天闷气,才铁青着脸离开。   盼春掌着花灯过来时,就看到自家小姐捂着嘴偷偷地笑,不禁咦道:“姑娘怎么了?”   楚瑜摆了摆手,好容易才将惬意的笑容按下去,没想到她这位四姐也能有吃瘪的时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楚璃平日处处与她为难,朱十三-反倒帮她出了一口恶气。   她接过盼春手里的花灯,莞尔望着画上那几尾金鱼,以往因为朱十三的缘故,总觉得这些圆肚子肿眼泡的家伙颇为丑怪,但今日反倒觉得几分可爱来。   *   朱十三手脚极快,三媒六证、合婚八字很快便都解决了,直待五月底就要迎楚家六小姐过门。亦即是说,楚瑜还只有两三个月做姑娘的时间,她想起来不是不惆怅的,去年才刚行过及笄礼,这么快就要变为成熟-妇人了,想到自己即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楚瑜便觉一阵心烦意乱。   幸好楚镇与何氏这段日子都对她格外宽纵,怕她憋出病来,反倒劝着她往各处走动走动。她那位手帕交唐淑过生辰时,楚瑜应邀前往唐府,两人便说起这亲事来。出乎楚瑜意料的是,唐淑对于她是极艳羡的,“你这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想嫁还嫁不成呢,你倒好,还推三阻四的!”   楚瑜讶异的看着她。   唐淑密密说道:“朱十三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看看有多少人抢着巴结他的!他家财万贯,又没有父母双亲,你一嫁过去,就是朱府的当家人,上不用受公婆之气,还有这么一个俊俏夫婿作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楚瑜见她一味避重就轻,心下好没意思,烦恼道:“你不想想他的为人!”   一想到要和此人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被,楚瑜都愁死了,仿佛满身沾上了污浊之气。   “为人怎么着?天底下多少道貌岸然之辈背地里打儿骂女呢!”唐淑不屑的道,“要我说,别的都是假的,只是身家和相貌才最顶用,凭他怎样的清白之人,相处久了也免不了变了心肠,还不如索性一头撇开呢!”   楚瑜蓦地想起,唐淑所在的济昌伯府这两年亦是捉襟见肘,竟至暗里偷运财物变卖,也难怪唐淑这样讲求实际。楚瑜踌躇之下,反倒不好和她辩,也说不定唐淑说的话亦是有道理的——这些日子楚珊等人都在拿同样的话劝她。   可是在楚瑜看来,朱十三除了一张脸和许多钱之外,简直一无是处。但这些都不是她看重的东西,她自己的脸就够用了,也没吃过没钱的苦头,因此实在想不出朱十三有什么吸引人的。比较起来,她宁愿嫁给寒门士子相夫教子,也好过和朱十三这种人打交道呀!   楚瑜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第4章   纵使心内再不情愿,婚事还是如期而临,楚瑜只好打起精神面对。她倒是很想像戏文里那些勇敢的小姐一样一走了之,可真要动手时又不敢了——朱十三这样十恶不赦又口蜜腹剑的人物,一旦知晓她逃跑,必然不会放过她的父母家人。   末了楚瑜只能选择承担。   成婚前夕,楚老太太将何氏叫去悉心“指点”了一番,何氏回来后气得半死,原来楚老太太非但不抗拒这门亲事,还让她劝说楚瑜牢牢把持朱府家业,若能趁机填补娘家些许,也算朱十三这做女婿的一片孝心。   何氏心内老大不高兴,虽不敢同老太太犟嘴,回来却对着女儿大吐苦水。她出身官宦世家,家底虽然没落了,也还有几分傲气在,之所以嫁给这不上不下的楚家三老爷,纯粹是看中国公府的清名,谁知因为一个外人的搅和,她对于婆家的美好印象都幻灭了。   何氏自己不看重财帛,同样亦这般教导女儿,因此楚瑜心里一直都是嫌铜臭气的,但今日她听了何氏的话却没太大感触。这几个月走亲访友,楚瑜渐渐已感到世风日下,多少世家贵族外表光鲜,内里其实过得窘迫不堪,反倒是朱十三这等人步步高升,过得滋润无比。   若月老一定要选择将她配给那人,楚瑜也只好认了,尽管心里暗暗鄙视,这老头子怕是瞎了眼,她和朱墨明明是天底下最不搭调的一对。   嫁妆箱子是早就备好了的,何氏却在要带去朱府的人手上犯了愁,她瞅着女儿道:“盼春望秋她们两个都还太小,自己都半通不通的,不然还是让李嬷嬷随你过去,若有哪里不懂的,也好帮你镇住场子。”   楚瑜笑了笑,摇头道:“算了吧,李嬷嬷伺候您惯了,只怕您离了她反倒不安生,况且朱十三纳我入门,哪里会认真让我管家,只怕也是当个摆设罢了。”   她一双剪水双瞳里露出凄凉之色,这一场不安的婚事,似乎让她心智成熟了许多。   何氏望着女儿稚气秀美的容颜,后悔不曾早早教她管家之事,原想着她年纪尚小,可以再缓个两年,等她几个姊姊都出嫁了不迟,谁知凭空生出这场祸事,眼下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   兴许楚瑜所说亦是有道理的,那朱十三一个独身汉子,府里定有人替他操持家当,未必瞧得上这位新过门的夫人,倒不如静观其变再做处置。   只是这件事想想总憋屈得慌,何氏叹道:“若你哥哥在倒好了,他性子刚强,断不能容人欺负你去。”   何氏的独子楚蒙去年刚被送去西北军营,因他不好读书,何氏才想让他在武事上多加历练。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得男人有胆子出头。   楚瑜揉着一片绣花衣角,默默说道:“这天底下又不是光凭拳头说话,哥哥性如烈火,若触怒那人反倒不美。”   朱十三光看外表亦是翩翩佳公子,满京城的人还不是怕他怕得要命,可见以貌鉴人是不可取的——楚瑜想到自己初见那人时生出的些许好感,只觉得自己瞎了眼。   何氏何尝不知道无用,她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勉强露出一副喜容,她将女儿拉入怀里,“行了,别提这些不快活的事了,明日是你出嫁的正日子,凭它是喜是忧,人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可别糟蹋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总归是国公府的嫡孙女,凭他朱十三如何势派,总得顾虑几分。若你受了委屈,娘总得为你出头的。”   楚瑜抱着娘亲的腰身,哽咽得泪流不断,尽管未来一片昏暗,至少她还有真心待她好的家人,这一点,朱十三再怎么也比不过的——这无父无母的乞儿,活该没人爱他。   *   因成婚那日楚瑜的气色不是上佳,喜娘在她两颊涂了厚厚的胭脂,看上去活像红扑扑的猴屁股,倒把一个天生丽质的美娇娘弄得有几分滑稽。楚瑜也没心情叱责她,只恹恹的跟着媒婆上了花轿。   哭嫁是例来的习俗,但凡新嫁娘在去往婆家之前,总得先和家中的亲人哀哀告别一番。楚瑜亦是如此,但她又不同些,她今日的眼泪格外长久,像断了线的珠子,绵绵不断落到地上。   何氏亦觉得心酸,握着女儿的手牢牢不放,末了还是楚老太太等得不耐烦,硬生生将那只手腕掰开,让媒婆半推半抱的将楚瑜送上花轿。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楚瑜上了花轿,眼泪渐渐便收住了,或许是方才的情绪宣泄完毕,现在她没有离别家中的哀愁,有的只是对朱十三这恶霸的痛恨。   满街里锣鼓吵得震天响,送嫁的队伍十分热闹。楚家的亲戚也没这么多,何况并没有全来——朱十三纵然财多势大,毕竟根基菲薄,在这藏龙卧虎的京城算不得出色,而楚瑜毕竟有个国公府小姐的名头,当然称不上高嫁。何况朱十三的名声很不好听,若太过巴结了,倒跟上赶着卖女儿似的,因此她们宁愿避着点嫌疑。   楚瑜猜着长街上这些吆喝的人物多半是朱十三命人雇来的,反正他有许多臭钱,不摆阔反而对不起他的身份。只是他这种行为令楚瑜更觉恼火,楚瑜本就嫌这婚事丢人现眼,巴不得一乘小轿将她抬过去算了,谁知却是这样不堪的热闹,她听着聒噪不断的鞭炮声,只觉得羞耻极了。   朱府离楚家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楚瑜晕晕倒倒坐在轿中,猜测马背上的朱十三该是何等形容。因她有意赌气的缘故,适才朱十三亲自过来迎她,她也正眼没瞧他一下,但朱十三这人惯来没皮没脸,应该不会觉得羞辱,反倒还十分得意呢。   至少从今日之后,她便是他的人了。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楚瑜也没觉得饿,只是不怎么有精神,喜娘搀她下花轿时亦是足下虚软,幸好不曾跌跤。   朱十三没有父母双亲,因此这拜堂的程序十分俭省,草草拜了一拜后,楚瑜便由众人扶着送入洞房了。   新房里静悄悄的,她已与外头的喧嚣隔开。朱墨还得应酬宾客,一时半刻估计不会进来,楚瑜有时间好好思量,等会该如何应付这位新上任的夫婿。   她决定不给朱十三好脸色瞧,他那样欺负她,还指望她笑脸相迎么?可是,可是……万一到了那一步该怎么办?每个女人总得经历那档子事的,成亲的前晚,何氏和李嬷嬷也都半吐半露的教了她一些必备的知识,楚瑜听虽然听懂了,心理上却没办法接受,她嫁给朱十三已经够委屈了,难道还任由他霸占自己的身子么?   但万一朱十三用强的怎么办?她一个弱女子,肯定是敌不过他的。想到此处,楚瑜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先吃点东西,总好过现在全无力气,但是话说回来,她就算饱食之后也未必是那人的敌手,朱十三看着虽不是健壮的那一型,身量却也十分高大,她哥哥出面都未必打得过呢。   这样胡思乱想之后,楚瑜终于下定决心:总之她不要让朱十三得逞。哪怕是踢他,咬他,甚至废了他的命根子,楚瑜也决不让他动自己一根毫毛。至于事后他如何暴怒,楚瑜反正已豁出这条命去,也不怕他追究了。   她经过这样周密的筹划,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但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朱十三进门。外头的喧声笑语渐渐淡去,想必宾客们已开始离席,朱十三还有什么可忙的?   这人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其实也不怎么上心嘛。楚瑜嘀咕着,困意渐渐上来,在龙凤烛台明灭不定的光晕里,她终于仰头睡去。 第5章   已经夜半时分,守在房门外的盼春望秋两人渐渐打起盹来,上下眼皮跟打架似的,牙签都支不住。正要靠着墙歇一歇,还是盼春警醒,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喜袍的男子向这边过来,忙推了推身旁同伴。   二人齐齐向朱墨屈膝,“姑爷。”   望秋余光瞥见,心跳险险漏了一拍,没想到这位新姑爷穿红色原是这等好看,先前只在楚府里见过一面,他身着月白袍服,虽然清俊,也和一般的公子哥儿并无二致。如今灯影烛光里瞧来,见他眉锋似墨,面如冠玉,神情也意外的温柔和悦,让人险险不能自持。   两人定一定神,总算忍住没有多看。   朱墨轻声问道:“夫人在房里么?”   “小姐……她今日太累,已经歇下了。”盼春犹豫要不要将楚瑜叫醒,姑爷已经来了,若不起身相迎,恐怕当她们楚家失礼。   朱墨一瞬间察知她的疑虑,摆手道:“不必了,我自进去看看。”   他推门进去,就看到楚瑜裹着一幅红绫被子端端正正躺着,连衣裳都未解开,两臂还紧紧抱在胸前,似乎生怕有人对她动手动脚。   还以为她多大胆子呢,原来也是怕的。朱墨替她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免得受凉。   儿臂粗的红烛仍未熄灭,照得内室里亮堂堂。朱墨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女子熟睡中的面容,白如玉,皑如雪,这样精心雕琢出的一张面庞,不知摸上去会是何等的滑腻动人,会不会如嫩豆腐一般。   朱墨勉强才按捺下手上的异动,他不敢吵醒她。好不容易将人娶到手,不能轻易就将她吓跑了,慢慢来,不用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总有一日,会让她心甘情愿做他朱墨的夫人。   朱墨款款露出一个温柔笑意,可惜睡梦中的楚瑜什么也瞧不见。她以往睡觉是很规矩的,但今夜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吧唧起嘴来,朱红涂泽的小嘴一张一合的动着,仿佛在品尝什么难得的美味。   是饿了吧?听说从今早起就没怎么吃东西,难为她还睡得着。朱墨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食指,递到楚瑜唇边,想试探其反应,楚瑜先是吮了吮,继而便重重咬了一口,仿佛那是一块耐嚼的萝卜干。   朱墨吃痛缩回手,就看到指腹出现两排红彤彤的牙印,他也没生气,只对着烛光细看了看,见那齿印细得跟米粒似的,上头仿佛还残有女子潮润的气息。   这是真饿狠了,连咬人都没力气。朱墨笑了笑,将楚瑜鬓边一抹凌乱青丝拨到枕后去,这才起身离开。   楚瑜次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明媚的太阳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用胳膊挡在眉间,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神情依旧迷惘,原想着眯一眯就行了,没想到会睡这么长。   想到此处,她忙低头看了看,还好,衣带都是整齐的,可见昨夜朱十三并没碰她,不对,他昨夜来过吗?   楚瑜根本毫无印象。   盼春望秋两人进来伺候她梳洗时,楚瑜便问起此事。   两人对视一眼,低头道:“姑爷昨夜留宿书房,并没有过来。”这是朱墨命令她们隐瞒的,虽说楚瑜是她们的正头小姐,但毕竟朱墨才是这府邸的掌家人,她们怎敢违抗呢?   楚瑜并未察觉两人的心虚,只在心底微妙的浮起一抹不悦:这朱十三可真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先前对她那样热络,如今才第一天过门就各种冷落无视,连洞房都不肯过来,楚瑜不禁有些自尊心受损的挫败感。   当然,往好了想也不算坏事。朱十三冷落她,她求之不得呢,最好一辈子别来招惹她最好。   漱了口,匀过面,楚瑜才淡淡问道:“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新嫁娘睡得太迟是会被人笑话的。   盼春提醒道:“小姐您忘了,您可不用给翁姑奉茶。”   倒也是,别人家的媳妇起早贪黑,只因要给公婆请安,楚瑜则完全免除了这种烦恼。她心内隐隐窃喜,但还是假作正经的问道:“姑爷呢?”   就算不用侍奉翁姑,朱十三是她夫婿,名义上的礼数总不能少。   望秋嘴快说道:“姑爷五更起便上朝去了,特意嘱咐咱们别吵醒小姐呢!”   楚瑜眼角抽了抽,她没想到朱十三还是个勤勉的臣子,倒比得她成了个懒婆娘了。想想也是,凭他朱十三怎样内藏奸姣,在皇帝面前总还是本本分分的,否则旁人也容不下他。   楚瑜想了想,又问道:“那姑爷可有说何时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答不上来,她们也是初来府邸,压根还未摸清朱大人的日常作息。   要是朱墨迟迟不归,或者陪他哪帮狐朋狗友到外头作乐,那她岂不是得一直饿肚子?楚瑜已感到腹中咕咕叫起来了,勉强维持住脸色不变,让盼春到厨下问问,可有什么东西好垫垫肚子。   宁当饱死鬼,不做饿死鬼。就算要面对朱十三,也得先补充点体力才成。   幸好厨下已备好了鸭子肉粥,楚瑜闻见那清淡生津的香气时,心里不禁有些喜孜孜的。她喜欢吃鸭子,清蒸鸭,油煎鸭,四喜鸭子,八宝鸭子,她都喜欢,没想到这朱府的饮食居然很和她口味。   美美的用完一顿早膳,盼春倒了杯清茶供她漱口,趁便问道:“南嬷嬷她们已在廊下等候多时了,小姐可要接见她们?”   方才喝粥时楚瑜已听她说了大概,原来朱府的确有一位实际意义上的管家人,便是这掌管后宅的南嬷嬷,多亏有她的打理,朱府事务才能条理分明,井然有序。   楚瑜略一沉吟,就让盼春扶她去大厅,准备在厅中接见这些人物。   南嬷嬷是个有年纪的妇人,满头银丝交错,周身的气度却端庄可敬,见楚瑜冉冉过来,便领着众仆向这位新夫人施礼。   楚瑜忙将她搀起,满面笑容的道:“嬷嬷何必多礼,我初来乍到,还得您多指点才是。”   她听闻南嬷嬷本是宫里出来,机缘巧合才做了朱府的管事,自是不敢轻忽大意。   南嬷嬷见她这样热情,忙露出一脸谦虚笑容,“夫人太客气了。”   她暗暗打量着,见新夫人果然生得美貌,性子居然也不坏。先前听说朱墨要迎楚家六小姐过门,南嬷嬷可着实捏了一把汗,恐怕是个气质骄横的主母,如今反倒放心了。   楚瑜一面同南嬷嬷敷衍着,一面略带好奇的向后方离去,只见这群丫鬟小厮的相貌多参差不齐,可见朱墨并非十分重色之人,只是其中有一个格外引起楚瑜的注意:那是个身穿青缎背心的丫头,身形十分窈窕。   楚瑜望着她的时候,那丫头也正抬起头,一张妖妖调调的芙蓉面,唇不点而红,而在她那双水汪汪的杏子眼中,居然有几分敌意和戒备。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的收藏数对于作者上人工榜非常关键,可以的话大家还是点个收藏吧~ 第6章   楚瑜原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就在她望过去时,那丫头敏捷的垂下眼帘,反倒让楚瑜生出几分怀疑:若心思坦荡,何惧于与她对视。   初来乍到,楚瑜对朱府的一切都是生疏的,遑论这些繁杂人物,只这丫头的姿容格外出众,楚瑜才多留心几分。她在国公府就没见过这样的,楚家的规矩大,爷们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她父亲楚镇连个中人之姿的妾室也没有,更别提这等美貌招祸的丫头。   朱十三倒是个有艳福的,还真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子呢。楚瑜颦了颦眉,将心底那抹不快掩去。反正她也不是真心嫁给朱十三,他宠幸谁,招惹谁,都不干她的事。   简单点完花名册,楚瑜便让众人各自散去,独独留下南嬷嬷说话。   南嬷嬷还以为她借机敲打,主动提起交出府中权柄,谁知楚瑜却笑盈盈的道:“还是别费事了,我年纪轻,连府中的人都还没认全呢,就由嬷嬷您先管着吧。”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管家这行还是新手,总得先学一段日子,若急着揽权,等于是自讨苦吃,若做得不好落人话柄,朱墨这贼厮又该耻笑她了。   不知怎的,她别的事情都很能忍受,独独不能让这出身卑微的小人瞧不起。   南嬷嬷还以为她假意推诿,直至再三劝过几遍,楚瑜仍不改初衷,她这才欣然接纳。   快到六月,天气已渐渐燥热,楚瑜和这老婆子磨了半天太极,好不容易送走她,已经出了一背心的汗,便让盼春倒杯冷茶来,顺便替她更衣。   换好衣裳,被她派去打探消息的望秋也回来了,贴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几句,“……那丫头名叫玲珑,据闻是林尚书赏的,原说是作妾,不知怎的朱大人倒没纳她,只留她在府里做了个丫鬟。那玲珑丫头自恃美貌,心气儿高着呢,先前听说小姐你要进府,背地里没少埋怨。”   楚瑜不动声色,望秋所说和她猜测的差不离多少,只是她没想到朱墨连个妾室或通房的名分也没给此人,可见这男人的心要是狠起来,也真真无情到底——她当然不会以为朱墨是柳下惠那等正人君子,身旁放着个绝色丫头却心如止水。   罢了,一个奴仆而已,她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就算朱墨再纳几房妻妾,她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何必呢?眼下要紧的是如何避免沾污这贼子的污浊臭气,同房是不可能的,她根本不会许他近身——想到这里,楚瑜又有些庆幸她嫁的是个孤儿,免于公婆施压,不然她就算有十分魄力,也逃不脱舆论制裁。   *   从朝会出来,正欲踏上回府的马车,朱墨就被南明侯世子钟垦给拉住了,他悄声问道:“听说你昨日跟楚家六姑娘成亲了?”   用不着听说,朱墨本就没打算瞒着,那样大的阵仗,满城里人头攒动,不知道的才是稀奇。钟垦如此说,只为显得委婉些。   朱墨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本来也可以喝杯喜酒的。”   “我不是没时间嘛,倚翠楼的嫣红姑娘摆鸳鸯宴,谁喝得最多,谁便能做她的入幕之宾。”钟垦嬉皮笑脸撞了撞他胳膊,“只可惜我自视太高,到底还是酒量不济,若你在倒好了,定能让那小娘子心服口服。”   朱墨出身寒微却青云直上,且平素罗织党羽,排除异己,手段多不怎么光明,但凡清流名宦多不愿意结交,唯有南明侯世子这几个服他见多识广,喜欢与其往来。   钟垦见他辞色泛泛,料想他一心牵挂在新娶的小娇妻身上,遂打趣道:“你别得意忘形了,我怎么听说那位楚六小姐并非心甘情愿嫁与你的?听说上花轿前,新娘子的眼泪都哭出了一缸。”   朱墨眸中一黯,旋即便紧紧地抿着唇,欲将他撇开径自上车。   钟垦忙拽住他,正色道:“我说认真的,你可得留个心眼,安王殿下已在陛下面前告了你一状,你可得小心应付过去。”   朱墨总算开口了,神情却不以为意,“他要告便告,明媒正娶,与他何干?”   “话不是这等说……”钟垦踌躇一刹,见他面色始终不变,料想必有对策,心里反倒松快下来。他就没见过天底下有一件事能将朱墨难倒的,于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心里有数便好。”   为表示亲切,他故意压低声音,“听说楚六小姐可是难得的美人,你小子果真艳福不浅。”   朱墨凌厉瞪他一眼,似乎连这一点口头上的便宜也不许人占,但他的嘴角反倒渐渐弯起来。   他当然知道楚瑜生得很美,正因如此,才要早早将她夺过来,免得被奸人觊觎侵占——显然,朱墨并没把自己算入奸人之列。   *   楚瑜由南嬷嬷领着,准备将府里的庭院逛个遍,谁知才绕完一圈池塘,就见下人过来传话,说朱大人回来了。   楚瑜只有到门前相迎。   谁知有人比她的脚程更快,才过了穿堂,楚瑜就看到朱墨姿态倜傥的在厅中立着,那叫玲珑的美貌丫头体贴的为他将外裳解下,熟络的放到一旁靠背椅上,举手投足间尽是脉脉情意。   楚瑜轻咳了咳,玲珑忙回过头来,仓促躬身道:“夫人。”   其实没什么好指摘的,她这样尽显慌张,反倒让人以为她和朱墨有什么首尾。   朱墨淡淡道:“你先下去吧,让厨房把膳食呈上来。”   楚瑜莲步上前,故作关切的道:“原来郎君还没用膳?”   朱墨斜睨她一眼,“你已经用过了?”   楚瑜脸上不争气的红了红,她以为朱墨至少得到日中才回呢,这下倒搞得她这个做妻子的偷吃一般。   “无妨,那就陪我再用些。”朱墨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楚瑜连说一声拒绝都来不及。   八仙桌上饭食已经摆好,楚瑜坐在朱墨对位,见他持箸的方式十分讲究,一饮一食亦慢条斯理,丝毫不像个下等人,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她自己却有些耐不住,热腾腾的饭菜香一缕缕窜入她鼻中,催生人的食欲。她昨日饿了整整一天,早起也只喝了两碗清淡的鸭肉粥,这会子当然撑不住。可是她才和朱墨说刚吃过,现在又自己打脸,多难为情呀!   饥肠辘辘的滋味很不好受,楚瑜见朱墨埋头进食,视线不曾向这边偏移,于是谨慎的端起碗箸,迅速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看看朱墨,又是一大口。   正狼吞虎咽吃着,猛一抬头,楚瑜就发现对面人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她一急,险些给呛箱着,还是朱墨好心好意递了盏普洱茶来,楚瑜忙接过一饮而尽,也顾不上道谢。   这般丑态百出,楚瑜脸上的红都已经蔓延到耳朵边上了,恨不得伏在桌上不起来。   她忍不住又去看对面的表情,见到的却是朱墨一脸认真,“没事,我喜欢胃口好的女人。”   楚瑜心里安慰了些,随即却是一阵恼怒:谁要他喜欢?   她用力瞪着他,两颊鼓鼓的像只仓鼠,朱墨于是扑哧一笑,柔声道:“阿瑜真是可爱极了。”   楚瑜简直拿他没办法,她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自来熟的人,明明他们刚刚成亲,先前也只见了几次面,这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满嘴里抹蜜一般,让人没办法当面对他生气,只能在心里谩骂几句——或许她心里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因为朱墨夸人的语气真诚极了。   这男人简直是个祸害,而且滑不溜手,毫无弱点。   一顿饭在尴尬且欢快的气氛中结束,楚瑜想着朱墨也许会再来扰她,漱了口就匆匆回房,借口午后需要小憩。   满心里胡思乱想,她哪能睡得着,只得再遣人打探朱墨的行踪。   盼春回来后道:“郎君去了书房,想是有正经事要办。”   楚瑜哼了一声,“他倒老实!”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   这一晚朱墨依旧没有过来,据探子回报,玲珑一早就将被褥抱去了书房,看样子朱墨是要在书房里安置。   楚瑜虽放了些心,但隐隐有一种郁郁不畅快的感觉,她觉得朱十三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的,说不清是什么道理。明明见了面总是甜言蜜语、一副哄骗小女孩的语气,但真当她引起戒备的时候,他反倒退避三舍了。   这个人大概有毛病。   楚瑜自小在闺中娇养长大,见识的都是心思单纯之人,纵然身边的姊妹有好有坏,但也都是能一眼识穿的,偏偏嫁的夫婿却是这么一只笑面虎,让人捉摸不透。她对于朱墨,除了厌弃和鄙薄之外,更添上一分畏惧。   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着,楚瑜自然睡得不是很好,加之没有翁姑管束,越发可以任性酣睡。   但是天明时分,她就被一阵大力摇晃给弄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是盼春在催促她,床头还立着一个丰神俊秀的人影。   朱墨凝望着她露出的雪白肩膀,一脸坦荡荡的微笑,“夫人,今日该回门了。” 第7章   这人的目光正直得可恶,楚瑜羞恼交加,仓促用蚕丝被盖住裸露出的大片肌肤,沉下脸道:“你先出去。”   早知道朱墨会毫无顾忌闯进来,她就不会只着肚兜睡觉了。   她这样疾言厉色,自己也知吓唬不了人,还以为这厚脸皮的家伙会赖着不肯走,谁知他规规矩矩带上门出去,再不瞧她一眼。   好像她身上没什么可看似的。   楚瑜于是更加郁闷,她觉得朱墨似乎总是有办法令她生气,虽然他的态度其实和气得无可指摘。   楚瑜瞪了盼春一眼,“明知道姑爷要来,你也不早点叫醒我!”   盼春委屈的撇下嘴角,朱墨来得突然,她哪来得及呀!再说,也没有谁家娘子把夫婿拦在外边的道理。   楚瑜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发作不当,只冷着脸取出铜盆里的巾帜,狠狠在脸颊上抹了一把。这几日她被朱墨弄得疑神疑鬼,心绪自然难以平静。她每每如临大敌的守着,朱墨偏偏不见人踪,她睡得正熟,他反倒悄无声息杀进来了。楚瑜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假如世上真有鬼怪的话,朱墨一定比它们还可怕。   早膳两人是在一起用的,除了五味粥,还多出一样花卷馒头。楚瑜吸取昨日的教训,有意将吃相放得斯文,小半碗粥分了十次方才完全咽下,至于那馒头,她亦是小口小口慢慢咬着,肉眼看上去几乎毫无变化。   但是她依然没逃脱对面目光的扫射,幸好她已经镇定多了,不会再呛着自己——看就看吧,反正不会少块肉。   “楚家的小姐果然毓质名门,端方有礼。”朱墨两眼蕴着温柔笑意,嘴角勾起,甚至露出两排洁白牙齿。   楚瑜并没被他的笑容晃花眼,只觉得此人反复无常——明明昨天还说喜欢胃口好的呢,可见此人的言语做不得准。她要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那才真是傻到家了。   正暗自警惕,又听朱墨笑意澹澹的问道:“你是否忘了今日乃回门之期,所以才睡得这样迟?”   楚瑜脸上火辣辣的烧,她哪是忘了,只是想着用不着着急,才懒得早起——朱墨每日早早出门,用不着她服侍,楚瑜也就自然而然的懈怠了。   尽管只睡了两天懒觉,楚瑜已然觉得十分羞耻,想她做姑娘的时候还十分勤勉,如今为人妻室,反倒真成好吃懒做的蠢婆娘了。   她不惯于撒谎,只能讷讷的垂下头,“我……”   谁知朱墨已经替她找好了借口,体贴的说道:“无事,你初来乍到水土不服,难免有些犯困不适。”   京师就这么点地,哪来的水土不服。尽管朱墨好心替她解围,楚瑜的脸反倒更加红了,又不好驳斥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明明有更好的理由,他大概是故意令她难堪的,楚瑜暗搓搓想着。   *   眼看快到日中时分,朱墨命人备好马车,自己捎上新娶的小娇妻,准备去往岳丈大人家里。   楚瑜一踏上去就觉得车厢格外狭小,她和朱墨面对面坐着,两颗头险些挨在一起,得极小心才能不产生肢体上的接触。   朱墨不是很有钱么,怎的乘坐的马车却这样寒酸?楚瑜低低抱怨了一句。   这一声细小的埋怨却被朱墨听去了,他若无其事的道:“官吏府上的车驾都有一定规制,你们楚家袭国公爵,身份不一般,马车自然也宽绰许多。”   原来如此,楚瑜恍然大悟,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挫伤了朱墨的自尊心,待向他看去时,却见朱墨脸上平平淡淡,毫无异常,楚瑜那点内疚也就很快放下了——朱墨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兴许连自尊心都没有。   天气本就闷热,加之车厢空间逼仄,还不到半个时辰,楚瑜就觉遍身香汗淋漓,因着今日乃归宁大礼,她还得严装厚裹,否则穿上那件薄罗衫子该有多好。   想将领口松散一些,又怕朱墨笑她不够端庄,楚瑜只得勉强忍住了。下意识望了望对面,却发现朱墨纹风不动坐着,正在闭目养神。   他怎么耐得住的?   正诧异间,楚瑜就发现朱墨额头有细汗沁出,原来他也并非不怕热嘛,楚瑜不禁幸灾乐祸。但是接着就见朱墨取过一旁倒置着的皮水袋,拧开旋塞,咕嘟咕嘟的灌了几口,神情舒坦好些。   楚瑜望见他喉结有力的动作,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那股焦渴之感愈发忍耐不住。让她向朱墨讨要,她又拉不下脸来。   朱墨冷不丁将那水袋递到楚瑜跟前,“你喝不喝?”   “是酒吗?”楚瑜犹豫问道。那会儿临上车前,她亲眼看到玲珑将这东西交到朱墨手里,还以为朱墨看不上国公府的穷酸,连酒水都要自备。   但是细闻了闻,味道甜丝丝的,却不沾半分酒气。   朱墨道:“这是橘子饮,早起命人冰镇过的。”   楚瑜于是放心接过,只踌躇了一刻,就横心将水囊的开口对准自己嘴唇。她素来有些小小洁癖,可人都要渴死了,哪能计较许多呢?   朱墨偏于此时开起玩笑,“这下咱们可真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了。”   楚瑜险些又给呛着,幸好她及时将水袋挪开,才不像上回那样狼狈。   她将水饮递还给对面,顺便饱含嗔怒的瞪了朱墨一眼。   朱墨毫不介意,掏出一方手绢供她揩拭唇边水渍,又道:“等会你见了你爹娘他们该怎么说?”   “说什么?”楚瑜不解。   朱墨如有深意的看着她,尽管目光非常含蓄,但楚瑜居然福至心灵的领会了,原来是关于圆房之事。   她臊得满面通红,期期艾艾的道:“我自然不会让他们起疑的。”   新婚的妻子不和丈夫圆房,说出去得招惹多少闲话,楚瑜还没那么愚蠢。   “那就好。”朱墨淡淡道,又阖上眼。   楚瑜反倒拿不准他的用意了,尽管那档子事并非楚瑜所愿,可朱墨这个血气方刚的人物居然没来强迫她,似乎还有意替她遮掩,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他可不是正人君子。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楚瑜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谁知马车偶而在路上颠一下,她一时没坐稳,无巧不巧扑到朱墨身上,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坐稳了。”朱墨伸手将她扶起,只隔着衣裳,并没碰触她的肌肤。   楚瑜道了谢,重新坐得笔直,心里暗暗纳罕:朱墨背地里正正经经的,人前却有许多亲密调笑,这不像他的作风啊,莫非他娶自己竟是别有用心么?   一路胡思乱想驶到国公府,朱墨很有风度的搀她下车,还顺理成章牵起她的手。   楚瑜用力挣了挣,就听他淡漠说道:“你我是夫妻,若人前太过生分,旁人许会起疑。”   楚瑜一听有理,果然不再挣扎。   朱墨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与她携手踏进府门。   男人有男人的交际,楚瑜也有自己的去处,她一步入后院,几个相熟的姊妹丫头就七嘴八舌涌上前来,问起她在朱府的境况。比起她个人的幸福与否,她们对朱十三这位名人的私生活兴趣更大。   当然,新婚之夜的见闻也是她们最为关心的,楚瑜含含糊糊对付过去,忙找了个由头,急忙逃至何氏屋里。   对着自己的母亲楚瑜不忍撒谎,吞吞吐吐的告知她实情。   何氏听了倒没太惊讶,只如有所思道:“这般看来,朱大人似乎不像外边传言的欺男霸女之辈,他对于你还是有几分尊重的。”   楚瑜可不管什么尊重不尊重,不以为然的道:“凭他怎样都好,总之他虽然强娶了我去,却休想叫我对他言听计从。”   她主要的怒火也来自这桩不光彩的婚事,哪怕朱十三在她面前磕头求饶,也难消她心头之火。   何氏听她阐述完前因后果,略一思忖后便即颦眉,“这样怕是不妥,你和朱墨赌气不打紧,可别让人趁机钻了空子去。那玲珑丫头是他上峰赏的,怕是不易打发,据你所言,那丫头又有一肚子古怪心肠,万一她犯上作乱,岂不成了西风压倒东风,你以后该如何自处呢?”   楚瑜从她怀里抬起头来,诧异道:“娘不是不愿意这门亲事么?”   既如此,何必劝她牢牢把持主母的地位。   何氏抚摸着女儿柔润如丝的秀发,轻轻叹道:“傻孩子,娘再不情愿,如今你们也已经成亲了,还能指望你们和离不成?日子无论好坏,总得自己过下去,娘自然是希望你过得好的。朱大人虽非你诚意取中,如今看来对你还算用心,若不趁此机会巩固根基,万一以后出现更好的,你这个正妻岂非形同虚设?朱十三这样的人物,身边自然不缺美人环伺,你冷着他,只怕以后他更要冷着你呢。至少,你们也该要个孩子,男人不一定靠得住,可儿子却是你下半生的指望呢!”   何氏并非市侩之人,但今日对着女儿不得不说这一番市侩言语,朱十三为人如何她不想理会,可女儿今后的人生,却是她操心的头等大事。   楚瑜听完母亲的谆谆教导,不禁沉默了,何氏的话虽然有益,可要她虚情假意去迎合朱墨,她又极为犯难。   不过有一点倒是对在她心坎上了,楚瑜觉得自己真该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朱墨撇开,凭他今后如何,都不与她相干了。 第8章   听完母亲的教诲,回去的路上楚瑜便生出几分蠢蠢欲动的野心来。她虽然崇尚清高,但也并非全然不知计较。她已是朱墨有名有份的妻室,再不情愿,这状况也更改不得,日后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朱墨对她尚未失去兴趣,逞一时之气不打紧,可以后呢?   朱墨这样的人,身边当然不缺女人,若日后遭他厌弃冷落,甚至衣食不周,她哪来脸面回娘家告状?还是得有个儿子才有保障。何况,迟迟不肯圆房,终究会落人笑柄。   楚瑜心中千回百转,越发觉出孩子的重要性。有了孩子,她一定会好好教他,送他进学,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若能培养成一代清廉之臣,也算洗脱他父亲的污名,她这位贤明的母亲说不定还能被载入史册。   楚瑜悠然神往,仿佛已预见到自己牌位高悬、享受后人崇拜敬仰的光景。   等她回过神来,就发现朱墨一眼不眨的看着她,目光中充满好奇与窥探。楚瑜颇觉窘迫,想着方才的痴态必已落入他眼中,忙用手绢捂着嘴,做出晕眩呕吐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奇怪的神情只是因为不惯乘车所致。   朱墨轻轻为她拍着背,一边关切的问道:“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了,多谢大人。”楚瑜装腔作势的摇头。自从起了那点不轨之心,她对于朱墨的态度就不像先前那般抵触了,声音也和气许多。   她甚至悄悄觑了朱墨两眼,觉得他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朱墨并没发现她在偷看,他只是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   回到朱府,朱墨就吩咐烧热水沐浴。   楚瑜折腾一天回来,身上亦是汗流浃背,本想痛痛快快洗个澡,不料却被朱墨占了先。她下死劲瞪了眼这位夫婿,无如朱墨好似没瞧见般,自顾自向净室走去。   楚瑜只得无奈的向南嬷嬷道:“照大人的意思去吧。”   南嬷嬷答应着去了,她对于楚瑜态度颇为礼遇,这令楚瑜稍感安慰,但一想到这礼遇也是因为朱墨的面子,因为她是朱十三的夫人,楚瑜又觉得满肚子火。   她决定坐在大堂里吹吹风再说,眼睛一瞥,就看到那身材凹凸有致的玲珑丫头堂而皇之向后院走去,不禁咦道:“她去干什么?”   一个婆子陪着笑脸,“大人让玲珑姑娘伺候他沐浴。”   楚瑜的脸登时有些黑了,她没想到朱十三这么快就见异思迁,巴巴的将她娶进门来,转眼就投向别人的温柔乡里?   也许是她多心了,洗个澡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找谁伺候不好,偏偏是这一位?若说朱十三心里没鬼,她是不信的。   楚瑜坐不住了,趁那婆子自己忙碌,楚瑜悄无声息的来至净室前,侧耳想听一听里头动静,谁知那房门只虚掩着,并没关紧,她刚将耳缘贴上去,就豁然洞开了。   玲珑正在为朱十三宽衣,面容被水汽蒸腾得白里透粉,愈显娇艳。   她诧异的望向主母,“夫人?”   情势虽然尴尬透顶,楚瑜只得厚着脸皮走上前去,“你出去吧,这里有我伺候便好。”   她努力使脸上的肌肉不露出一丝颤动。   “可是……”玲珑犹豫不决,望望她,又望望自家老爷,她勉强挤出点笑意,“这是下人做的活计。”   楚瑜板起脸,心里头暗暗埋怨朱墨:不管有没有道理,这丫头敢和她顶嘴,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幸好一家之主终于发话,“就照夫人的意思,你先出去吧。”   玲珑这才咬着唇,心不甘情不愿的掩上房门,楚瑜则硬着头皮上前,接替未竟的工作。这辈子除了父母兄长,她还没和第三个男人这样亲近过,尽管她和朱十三已经成婚,可她心里仍是将他当陌路人看的。   朱墨察知她动作僵硬,轻声笑起来,“玲珑说的不错,夫人你本不必纡尊降贵。”   他这种笑自然被楚瑜解读为嘲笑的意味,心里将朱十三痛骂千遍万遍,她嘴上反倒谦虚说道:“伺候夫君本乃妾身分内之事,妾身不敢妄称辛劳。”   总不能说怕他和玲珑在净房里做出不才之事——在楚家是不会有这种顾虑的,可谁知朱府是否一滩脏污烂臭,楚瑜总得先将嫡长子的名位确立了,才能容下别人的孩子,免得多则生乱。   她口里假惺惺敷衍着,一面便将那件质料精细的外袍解了下来,朱墨虬结有力的后背展露在她眼前。   楚瑜下意识的挪开眼睛,觉得自己预料不错,这恶霸看着清逸俊朗,里头却颇为有料呢。   她原以为朱墨出了一身汗,身上的气味必定十分难闻,此刻却全然不觉得,隐约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他素日熏的什么香。楚瑜对香料缺乏识见,但朱墨有这样的自觉,却是很令她满意,她最讨厌男人的体汗臭气,就连她父兄有时也因这点遭到嫌弃:她哥哥楚蒙爱好骑射,身上常带一股马汗味;她父亲楚镇更是好酒之人,每每喝得醉醺醺的,浓郁芬芳飘散十里,怪道别人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哩。   可朱墨就不会给她这样的烦恼,他身上的气息几乎称得上好闻了,楚瑜乱纷纷想着,就见朱墨已大马金刀坐进浴桶里,她忙收回心猿意马的思绪,用木瓢舀了热水往他身上淋洒。   她留神不碰到此人肌肤,只一丝不苟的执行手上工作。她是个正经人,裸裎相对的时候同样要保持正经。   忽听朱墨说道:“你们一家子可真是亲切,方才席间,岳丈大人恨不得将我灌晕才好。”   尽管是轻松的口吻,楚瑜不免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难堪,讪讪道:“父亲他总是如此,一高兴起了就忘形了。”   “无妨,我倒觉得楚三老爷秉性率直,值得结交。”朱墨微微皱眉,“倒是你母亲似乎对我颇有微词。”   岂止微词,她根本就不想给你好脸子瞧,楚瑜心道。她想起席间何氏冷着一张脸的模样,几乎就没搭理过这位财大气粗的女婿。楚家的爷们心性仁懦,夫人们倒是一个赛一个刚强,何氏肯出面就不错了,焉能指望她对着朱墨笑语寒暄。   唯恐朱十三记仇,楚瑜正要为自己娘亲辩白两句,就见朱墨粲然道:“也好,你娘清高孤介,若非这样的门庭,也教养不出品格端方的姑娘。”   楚瑜不禁脸上发烫,她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可是由别人嘴里说出来,倒意外的有种羞耻感。   她别过脸去,“我几个姊姊虽然不错,也还没有大人夸的这般好。”   硬将这句赞语按在楚珊她们头上。   朱墨微微一笑,“你也罢,你几个姊姊也罢,都各有各的好处。”   楚瑜心道你几个月前还暗讽我四姐丑哩,这会子反倒吹出花来,尽管她一向与楚璃不睦,此时也难免觉得朱十三心口不一。   她故意问道:“照这样看,大人果然觉得楚府样样都好啰?”   倘若朱十三还是那副虚伪做派,她定要狠狠刺他一顿,揭穿他的伪善面具。谁知他只是缓缓转过身来,两只结实手臂交叠在浴桶的边沿上,笑意深深的看着她,“楚府是你的娘家,我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楚瑜再度陷入狼狈中,她最不能应付的就是这样直来直去,他怎么能毫不脸红的说这些话呀?楚瑜却被他弄得面皮泛赤,不得不避开他的视线。   一直到水温半凉,朱墨起身穿衣,楚瑜仍是精神恍惚的。她觉得这位夫君实在是太危险,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很容易抵挡不住,照这样下去,迟早得坠入他的陷阱不可。   她必须加强戒备。   尽管做好了抛夫立子的准备,可到了晚上,楚瑜到底还是没脸将朱墨从书房叫过来,这太难了,她实在说不出口。何况,见识过朱墨强健的躯体,楚瑜很怀疑自己能否经得住冲击,都说女子第一夜往往分外疼楚,她还是得做好心理建设才行。   *   御书房中,景清帝放下手中奏折,面色冷然望向侍立的臣子,“安王状告你强抢民女,定国公府是受了胁迫才将女儿许配给你的。”   “楚府并非民家,楚六小姐亦非民女,”朱墨恭敬执手,平静说道,“臣托媒妁上门说和,并未有一字半句胁迫之语。”   “如此说来,你与楚六姑娘还算情投意合?”皇帝睨着他。   朱墨不言,现在或许未必,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景清帝似乎并非存心质问,见他如此说,脸上反倒渐渐舒展开来,“这些世族自诩清高,仗着祖上积攒下的一点功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朕早就瞧他们不顺眼,让他们吃点教训也好。”   “陛下圣明。”朱墨毫不迟疑说道。   景清帝望着座下这面容清朗的年轻人,很清楚他并非如传闻里那般善于阿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顺应了朕的心意而已。   他身边所需要的正是这种人。 第9章   “你如今已然成家立业,你母亲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高兴。”景清帝有些唏嘘的说道。   “母亲她……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朱墨脸上微显踌躇,却没有再说下去。   有些事无须说明,别人一样也能明白。   景清帝望着他与那人颇为相似的轮廓,神色微黯,颔首道:“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朱墨施了礼正要告退,又听皇帝说道:“安王并非存心捉你的把柄,他只是一时糊涂,你不必放在心上。”   “殿下乃凤子龙孙,臣不过微芥之民,自然不敢计较。”朱墨声音宁静,并没有半点不平。   到底还是有些脾气罢,景清帝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嘴角悄悄爬上一抹苦笑。   朱墨才走,皇后张氏就笑吟吟的掀帘而入,“朱大人才纳了娇妻,还是一样勤谨,陛下也不许人温存片刻。”   张皇后梳着端端正正的髻,眼角虽有了细纹,因着保养得宜,看上去还不十分老。   景清帝望着发妻熟悉的容颜,心思却不知飘往何处,半晌方道:“朱墨若糊涂到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朕也不会这样重用他。”   张皇后并不拘礼,大大方方的在一旁黄绫椅袱上坐下,依旧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朱大人也算宏愿得偿了,可臣妾怎么听说郁贵妃对于这桩婚事颇有微词。安王去年丧妻,贵妃早早就瞧上了国公府,欲聘楚家之女为继室,不想却被朱大人横刀夺去,想必贵妃与安王都难咽下这口气。”   景清帝知道这位皇后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没想到一来就是这些话,未免有些不悦,“贵妃纵使有心,也不会瞧上楚家的幺女,之前也不曾听她说起,这些闲言碎语就别搬到朕耳里了。”   张皇后不免有些微窘,掩饰着道:“臣妾也这么认为,国公府的女儿焉有给人做续弦的道理,郁贵妃也太痴心妄想了。”   她本意是想在背后添点堵,谁知皇帝微微阖目,似乎不愿听这些话,可见郁氏在他心中的位置,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撼动的。   张皇后暗暗咬牙,勉强抬起头笑道:“楚家六小姐年纪虽小,听闻姿容秀美绝伦,非常人所能比拟,难怪朱大人一眼便起了爱慕之心。臣妾想,不如借赏花宴的名头请六小姐进宫一趟,臣妾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位美人。”   幸好这个要求并没遭到拒绝,景清帝似有所悟道:“你是六宫之主,这些小事你自己拿主意便可。”   其实他也很想见见那女孩子,到底是怎样的美人,能让朱墨这外热内冷的石头动心。皇帝感到十分好奇。   *   楚瑜接到进宫的旨意是在三日之后,她脸上没有半点欢喜,反而愁容密布。   送走传旨的太监,盼春望秋二人亦惶惶不安的跟进屋来,个个搓着手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呐?”   进宫虽然是幸事,但若是举止失当惹人笑话,那就得不偿失了。楚瑜长在闺中的十几年里,除了走亲访友,就不曾踏足宫廷一步,她父亲官职位卑,更是谈不上与皇家有何牵扯。对于宫中的规矩礼数,楚瑜一概不通。   眼下骤然来了这桩旨意,也难怪主仆三人都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盼春情急生智,“我记得咱家那位老娘娘还在世的时候,大夫人曾进宫看望过,想必她应该知道。”   楚瑜闷闷不乐,她与三姐楚珊的关系虽好,却也知道那位大伯母并非善与之辈——何氏为人太过耿介,妯娌几人向来面和心不和,只怕她贸然求助,家里人还疑心她沾了这位奸佞夫婿的光,才得以攀龙附凤,指不定背后会如何讥讽呢!   楚瑜愈想愈是烦恼,晚间便把这事和朱墨一提,想称病躲过去,谁知朱墨却轻松笑道:“什么大事,值得你大费周章的!你忘了咱们府里的南嬷嬷了?让她教一教你,保准你不会出错。”   楚瑜当然清楚南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只是拉不下脸去求她,有了朱墨的意思倒好办多了。她犟嘴道:“万一失礼了呢,岂非伤了大人你的颜面?”   朱墨揉揉她的头,双眸流动如星河,“没事,你长得这么好看,皇后娘娘一定会喜欢你的。”   这句话毫无逻辑根据,但楚瑜听了十分受用,也就不计较朱墨弄乱她头发的罪过了。朱墨在这半个月里夸她的次数,比她过去一年里听到的赞语还多,楚瑜觉得自己的面皮都被他惯厚了。   当然这并没扭转楚瑜对他的好印象,反倒觉得朱十三名副其实——她从来对那故事并不怎么相信,十三岁的孩子怎会修炼得和人精一般,还晓得巴结圣上,楚瑜还在和几个姊妹斗嘴使气呢!   但是她现在反倒深信不疑了,朱墨这灌米汤的本领,非经数年苦功肯定是拿不下来的。   南嬷嬷接到朱墨的授意,倒并没有推辞,而是任劳任怨的教授起来。她教导楚瑜的无非是两句话,“夫人不必务求做到十全十美,只需牢记‘不妄语,不妄动’即可,须知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皇后娘娘如何对您,您都坦然应对便是了。”   楚瑜懵懵懂懂点头,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嬷嬷,您说皇后为何要见我?”   楚瑜作为国公府的小姐是没什么特别的,可她如今已是卫尉大人的妻房,拉拢了她,也就拉拢了朱墨,而朱墨正是深得皇帝宠信之人。如今太子与安王之争愈演愈烈,安知张皇后不是借机结党呢?   南嬷嬷深明利害,却不敢告诉她,只谦和的道:“宫里的事老奴哪猜得准,或许皇后也只是对这桩婚事好奇罢了。”   楚瑜半信半疑,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因由,仔细想想,她和朱墨的婚事在外人眼里的确是够奇怪的,恐怕皇后深宫寂寞,才想从她身上找找乐子。   入宫前的夜晚,楚瑜十分紧张,毕竟是去面见贵人。本想问问朱墨是否愿意陪她作伴,在书房外逡巡了一小会儿,楚瑜还是灰溜溜的离去。她这桩婚事已经够掉价的了,若还主动送羊入虎口,她自己都没脸说是楚家的女儿。   朱墨体谅她的心境,面子上不闻不问,到了进宫那日,还是亲自送她到朱雀门外。   皇后派遣的几名宦者和侍卫已迎接在此,他们跟朱墨似乎很是相熟,见了面就寒暄起来,“朱大人,怎么劳动您亲自过来了?”   “我媳妇胆儿小,你们可得多多照应,日后好处少不了你们的。”朱墨拍了拍楚瑜的肩膀,将她身子往前一递。   楚瑜的脸唰的便红了,她没想到朱墨在人前竟是一副老赖的做派,但是当她狠狠瞪去时,朱墨非但无所畏惧,还柔情绵绵的望着她。   落在外人眼里,便成了小两口间的打情骂俏。   那侍卫哈哈笑起来,“大人放心,夫人既由我等护送,自当完璧归还,若少了一根手指头,您只管找我们兄弟算账便是。”   楚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没想到这些人开起玩笑竟是这样豪放不羁,朱十三出身微贱,难怪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呢。偏偏他还在人前表现得这般亲密,有谁知道他们连圆房都未有过?   怕误了请安的时辰,侍卫们笑语几句,便服服帖帖的同朱墨作别。楚瑜跟在他们身后,沿途打量着御花园中风姿瑰丽之景,只觉眼前所见无一不奇,她以往走过的人家,没一处能比过宫里的——这是废话。   到了椒房殿,自有一干宫人引她进去。楚瑜凭着直觉,认出那端坐在凤座上的便是张皇后,忙俯伏下去,“臣妇朱门楚氏拜见皇后娘娘。”   张皇后忙命侍者扶她起身,一面让人倒茶来,含笑说道:“不必慌张,本宫召你进宫并无要事。”   原来她察觉到楚瑜在害怕,楚瑜感激的接过宫娥递来的热茶,手心渥暖了些,情绪也不那么紧张了。她觉得张皇后比她预想中和颜悦色许多,虽然贵气逼人,但举止坦荡不拘束,可见亦非心胸狭隘之辈。   她打量张皇后的同时,张皇后也在细细端详着她,只见眼前的女孩儿穿着一身荔枝红褙子,双瞳浓黑深湛,像银盘中滚动的两丸黑水银,面庞原是相当稚气幽弱,偏偏鼻梁生得纤直倔强,再加上那小巧挺翘的下巴,使她于柔弱中多出几分决然之美,可见这女孩子并非毫无主意、一味听人摆布之人。   一般的妇人成了家,往往会被生活磨褪了色,楚瑜显然还没到达那个阶段,至少从她脸上表露的神情,看得出她并未融入自己的新身份——她仍是国公府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   张皇后不禁微笑起来,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片刻恍神后,她将视线从楚瑜脸上收回,赞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朱墨这样疼你。”   “他可一点都不心疼我。”楚瑜嘟囔道。朱墨要真是喜欢她,怎会不顾她的心意将她迎回府邸,这样强买强卖一般的婚事,可见朱墨为人多么霸道。   张皇后一听这话便来了兴趣,正要细细盘问,忽见一个宫娥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张皇后登时蹙起柳眉,“她想干什么?”   楚瑜见她神情不悦,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恼了她,怯生生的问道:“娘娘,有什么事吗?”   张皇后迟疑一下,还是据实相告,“合欢宫的郁贵妃说你难得进宫一回,也想见一见你。”   “啊?”楚瑜不禁愕然。她亦听说这位郁贵妃圣宠无比,一度甚至能与皇后分庭抗礼,她所生的安王殿下贤良聪慧更是远胜太子百倍,连民间都纷纷传言,终有一日皇帝会起废立太子之心。   怎么宫中的两位贵人竟同时找上门来了?楚瑜都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样炙手可热。 第10章   太多的荣耀未必是好事,楚瑜本身亦非贪图名利之人,她小心望向张皇后的面容,虽然贵妃有邀,但若张皇后做主代她推了,想来也是可行的。   张皇后却向她轻轻点头,“盛情难却,你便去一遭吧。”   显然她还不愿与郁贵妃起冲突。   楚瑜虽不愿攀附权贵,也只得硬着头皮领旨,她跟着领路的宦者弯弯绕绕来到合欢殿,心里仍然惴惴不安,郁贵妃乃皇帝宠妃,宠妃多半有些脾气,得罪了她,也许比得罪皇后更不好受。   谁知进了合欢殿,眼前的陈设却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里头并非她预期中的奢靡无度,反倒布置得十分简朴整洁。至于郁贵妃本人,亦非她想象里的妖妃形象,端庄高华之处,比起张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郁贵妃妆容浅淡,脸上只薄薄的涂了一层粉,简单挽就的发髻上亦只斜斜插了根翠玉簪子。在她那张朴素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只这点就把张皇后比下去了——她看上去实在年轻得多。   郁贵妃照例让人倒了茶来,楚瑜连忙推辞,“娘娘不必费事,臣妇方才已在皇后宫中用过了。”   “如此说来,你是瞧不上我这合欢殿里的茶水?”郁贵妃似笑非笑剜她一眼。   楚瑜心道这一位看着温和,话里的机锋却让人招架不住,无奈之下,她只得将那杯热茶一饮而尽,肚子都有些涨得慌。   郁贵妃这才莞尔一笑,盈盈打量着她,“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朱墨会看上你。”   这些娘娘说话是不是有模板的,怎么都一个样?楚瑜略觉尴尬,只得向前欠了欠身,表示附和。   郁贵妃晃着袖里手绢,又叹道:“可惜了,本宫原说从楚家的姑娘里头挑一个聘为安王正妃,你又是最好的,偏偏被朱墨先一步占去,终究是啟儿无福。”   安王萧啟虽素有贤名在外,但楚瑜从未起过为人继室的念头,更别提前头王妃还遗下一个孩子——在这种时候,虚无缥缈的名声就不及切身利益可贵了。   她拿不准郁贵妃是真心惋惜还是仅仅试探,只能讷讷陪着笑,“是臣妇配不上安王。”   “怎么会?楚氏素有高洁之名,与我儿正是相得益彰,本宫倒不曾想过你会嫁给朱墨那贼子。”郁贵妃挑了挑眉。   听到这样直白的言语,楚瑜只觉下不来台,也许郁贵妃的品行无可挑剔,但不知怎的,和这样的人说话,她反而觉得比和朱墨在一起更累。   至少朱墨不会时时拿这样的话刺她。   到了晌午时分,郁贵妃还要留她用膳,楚瑜连忙推辞离去。这才多大会功夫,她已觉如坐针毡,若再陪郁贵妃吃一顿饭,她累也得累个半死。   内侍依旧领着她从原路折返回去,只是这回换了郁贵妃派遣的人手。穿过那片菡萏香飘的莲池,楚瑜忍不住停下脚步,来的时候,但去时她想仔细看看,她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荷塘,以后怕是也没机会鉴赏了。   那内侍很知趣的等待在旁,也不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楚瑜将心思收回,正欲跟那内侍道个歉,好继续起行,谁知眼前撞见的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知何时,那内侍已悄悄去了。   观其服制,并非侍卫打扮,想来亦是宫中某位主子。楚瑜略一思忖,便屈膝下去,“安王殿下。”   能随意使唤郁贵妃宫中的宦者,自然只有贵妃所出的安王萧啟。   萧啟玉白的面容上笑意柔和,“你就是朱家娘子?果然生得很美。”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有人夸她美了,楚瑜听了很难高兴起来,只剩下腻味之感,她欠了欠身,“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妇就先告退了。”   她对于萧啟的态度还是很尊重的,这位殿下素来美名在外,往日修桥造渠、赈灾铺路之类的利国利民之举做了不少,但尊敬是一回事,哪怕她没有嫁给朱墨,楚瑜也绝没将此人纳入考虑的范畴——她并不想给人当后母。   更别提她如今已是朱墨的夫人,朱墨若知晓她与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没准会杀了她呢!   她正欲从萧啟身侧绕过,谁知此人非但不避,反倒欺身上前,用折扇的竹柄轻轻托起她下巴,“你嫁给朱墨,真的是心甘情愿么?”   “这与殿下有何干系呢?”楚瑜耐着性子问道。   她已发觉这位殿下并不似传闻里说的那么好——为人轻佻就是一种极大的罪过。   萧啟轻轻启齿笑道,“若我答应助你和离呢?谁也不愿自己的婚事被人操纵,本王愿意成全你。”   楚瑜面上凝住。   不远处忽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阿瑜,你怎么还不过来?”   这是朱墨的声音,楚瑜不知怎的,心里意外的倒松了口气,她匆匆向萧啟施了一礼,小跑着向朱墨赶去。   “怎么现在才出来?”朱墨牵起她的手责备道,目光警惕的向湖边望去——那人已经施施然走了。   楚瑜蓦然有些心虚之感,尽管她并没做对不起朱墨的事,低声解释道:“方才险些走迷了路,多亏遇见安王殿下。”   朱墨面上掠过一丝不快,好在没有追问,只道:“以后别再这么不小心了。”   楚瑜轻轻点头,心里仍旧剧烈跳动着,方才与萧啟交谈虽不多,她直觉此人十分危险,可他提出的条件却是极诱人的:也许他真的有法子帮楚瑜和离,但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楚瑜固然渴望自由,可她更怕出了狼窝又入虎穴。说也奇怪,明明两人的名声有目共睹,给她的感觉却是截然相反的,至少朱墨还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煽惑又富有威胁性的话。   她思潮翻涌之下,也未意识到朱墨捉住她的手紧紧不放,手心里都快挤出红痕来。   朱墨紧紧地抿着唇,脚步飞快,楚瑜则低眸跟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景清帝站在御花园的西北角,远远地望着这奇特的一对,不禁笑道:“没想到朱墨这小子也有动气的时候。”   “是人总有七情六欲,卫尉大人也不是圣人。”身旁的老太监虚心说道,一面不自觉的向那处望去,赞道:“朱大人和楚夫人可真是一双璧人。”   “相貌不消说是登对,可朕瞧着,朱墨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景清帝目光凝练,以一种缓慢而富有智慧的语调说道。   老太监摸不清这位陛下是何意思,正欲细问,就见景清帝面上已重回平静,意态懒散的道:“起风了,扶朕回宫吧。”   老太监忙上前搀扶住他。   *   一直到被拽上马车,楚瑜才觉出朱墨的态度异常粗鲁,白皙的手腕都被掐红了。她揉着酸痛的腕部,皱眉抱怨道:“你失心疯了吗?”   须知楚瑜最珍视的就是这一身赛雪肌肤,从前在家中还时常用花汁子养护,被朱墨这么一弄,淤痕不知几日才能消退呢。   朱墨以前对她客客气气的,也没这样不知轻重,楚瑜正要问问他出了什么毛病,忽觉两片嘴唇紧贴上来,紧接着是男人粗重而灼热的呼吸。   楚瑜一下子便懵了,第一反应是她被人占了便宜,也没想到她和朱墨已有夫妻之名。   藏青的车帘已被放下,外头瞧不见里间,男人的胳膊肘抵在车壁上,肆无忌惮的亲吻着她。   楚瑜柔嫩的唇瓣被人吮得生疼,心底的怒火渐渐蔓延上来,不假思索的一掌挥过去。   她自己都没想到,轻而易举的便打中了,朱墨白皙的侧脸上出现五个鲜明的指头印。   现在换他怔住。 第11章   楚瑜亦愣了愣,她这辈子还从没出手打过人,就连丫鬟婆子们犯了错,楚瑜也只轻轻责骂几句,顶多罚她们不许吃饭。何氏教导她要温和贞静,不可举止粗蛮,没想到被朱墨这么一激,她轻易便失控了。   楚瑜讷讷的低下头,“是你先动手的。”   其实不是动手,该说是动嘴。楚瑜觉得唇部火辣辣的烧,男人炙热的体温仍残留上面,但,尽管是朱墨无礼在先,楚瑜也没理由拦着不许他亲近,这一点,楚瑜很知道自己说不过去。   她尽量撇清自己的罪过,但当瞥见朱墨脸上红红的印记时,忍不住一阵心虚。   朱墨却无动于衷坐着,神色发冷,眼神泛空,让人猜不透他心里转的什么念头。   马车已经起驾,楚瑜不时打量对面的形容,愈发惴惴难安,她当然害怕朱墨报复——有气节的男子汉都不会打女人,但这个人可是说不准的,他就算一气之下将她关进柴房里,楚瑜也没处诉冤去。   一直等回到府中,朱墨也未对她假以辞色,虽然并没有还手,可这种冷暴力也够叫人难受的了,难道那一耳光令他大失颜面,从此再也不肯理她?   楚瑜并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要是有,也只是错在太过冲动。她这样给予自己心理上的安慰,那股负疚感却迟迟挥之不去。   到了饭点,楚瑜踌躇该不该叫他用膳,一屋子的下人都看着呢,若见她独来独往,没准就会猜疑她们夫妻间有何隐情。   楚瑜将殷红的唇瓣咬出一片水色,到底还是拿定主意,让盼春去书房传唤,谁知盼春回来后却道:“大人说不饿,只让玲珑姑娘递了点茶水进去。”   又是玲珑!饶是楚瑜还没做好身为朱氏妇的自觉,心里还是忍不住泛酸,腔子里跟猫抓似的,满心的不痛快。   盼春察言观色,“小姐和姑爷到底怎么了,早上出门不是还好好的么?”   要是寻常事,楚瑜大可以对着贴身婢女倾诉一番,偏偏是这等羞人又恼人的事儿,说出去也是徒惹笑话。   她恹恹的举起竹筷,“不用理他,咱们自己吃吧。”   一顿饭吃得了无滋味,楚瑜命人撤去桌席,自己且回房闷头大睡,可哪能睡得着?朱墨今晚铁定又在书房留宿了,等明早也未必见得上他,朝政之事他一向都是很勤勉的。   楚瑜猛地从床上坐起,等一等,他不会打算就这样上朝去吧?带着那五个巴掌印?要真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悍妒的名声肯定免不了了。   楚家家风清正,若嫁出去的女儿得了妒妇之名,即便是被冤枉的,她以后也没脸见父母双亲。   楚瑜坐立难安,到底还是披衣起身,踏上木屐,准备往书房一探究竟。她当然也没忘记带上两枚滚热的白煮鸡子儿。   她站在门外踌躇一刻,便大着胆子叩门,里头一个刚毅沉稳的声音传出,“进来。”   楚瑜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只见烛台高烧,朱墨衣冠整齐,正埋首案牍书写公文,并不见其他人影——不知怎的,楚瑜觉得心下一宽,倘若那妖里妖气的玲珑也在,她就更不好意思和朱墨说话了。   朱墨并不抬头看她,楚瑜只得干巴巴的出声,“郎君饿不饿?我做了些点心过来。”   “你做的?”朱墨投来怀疑的一瞥。   “是我让厨房准备的,怕郎君饿着,就先端过来。”楚瑜赧然说道。她在家中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何氏教她大家闺秀的规矩,厨艺亦有涉猎,可楚府这样的门第,不必样样精通,凡事知道一点就够了——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   “搁那儿吧。”朱墨抬了抬下颌。   这一晃眼,楚瑜就看见他左侧腮颊上几道鲜明的红,他果然没当一回事!   现在楚瑜可以肯定,他分明就是故意的,留着这点淤痕,好作为家暴后的证据,让文武百官都瞧瞧楚家的小姐是何等蛮横!   就知道此人心口不一,面子上装得云淡风轻,心里记仇着呢!楚瑜气咻咻的走过去,二话不说,就取出食盒里那个剥了壳的热鸡蛋往他脸上按去。   朱墨呲的一声,“疼!”   就得多疼疼才好呢,楚瑜忿忿不平的想着,手上力道并未减轻。   她专心致志忙着手里的活计,朱墨那副龇牙咧嘴的怪样渐渐收拢起来,反倒没心没肺的望着她笑。   “你乐呵什么?”楚瑜没好气道。   “夫人到底是关心我的。”朱墨的声音放得既柔且低,听起来甜酥酥的。   楚瑜已经习惯他这副恶心人的做派,神色并未改变,只轻轻嗤了一声:她可不是关心朱墨那张脸,只是怕自己的名声有损罢了。   敷过一阵后,朱墨脸上的肿块消去了些,不再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仍旧是那个偏偏佳公子。   楚瑜收拾了东西要退出去,犹豫一下,还是坦白的问出来,“今日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安王殿下么?”   她本就是秉性率直之人,不喜欢有事憋在心里。朱墨名声虽不好听,但纵观入府来的这些日子,朱墨对她还算处处礼遇,何以偏今日不能自控?   朱墨冷静的看着她,“那会安王在御湖边同你说些什么?”   他这样问,大约是没听见,楚瑜大可以编出一套谎话来哄骗他,但不知怎的,她并不想隐瞒——这与她做人的理念不合。   楚瑜最终选择说实话,“殿下说,他很同情我的处境,愿意帮我和离。”   “你相信他?”朱墨轻轻嗤道,湛亮的眸子里蕴有嘲讽意味,“他为何要帮你?难道是看中你的美色,想要娶你?”   楚瑜耳根微红,她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是有几分自负的,先前府尹夫人的确为安王续弦一事来过国公府上,尽管未明说是哪一位,足可见她们楚家的姑娘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今日郁贵妃那番赞语,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一家有女百家求,本来就是极寻常的事。当然并不是说,楚瑜就打算转投向安王了,她只是不想吊死在一棵树上,无论是萧啟这棵大树,还是朱墨这根歪脖子树,她都不怎么情愿。   “二殿下见过的绝色数不胜数,怎知他就瞧见你了?”朱墨嘲弄的眼光落在她胸前的平原上,“就凭你这没有二两肉的胸脯,还是豆芽菜一般的躯干,只怕连安王身边的小厮都瞧不上你这黄毛丫头呢!”   “朱墨!你……”楚瑜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朱墨也有这样言语舌毒的时候,不,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楚瑜只恨自己留的指甲还不够长,不然就该将他这张讨人嫌的面孔撕烂才好!   朱墨用眼神示意她镇定下来,继续说道:“你以为安王是为了你吗?不,他只是为了借你来对付我罢了。”他自言自语的道,“数月前安王奉旨修绕城渠,暗里贪墨了不少银两,此事侥幸被我得知,只因证据不足才未曾揭发,但安王却视我如仇雠,只恨不曾揪住我的把柄,你以为,你就不会为他所利用?”   “这不可能!”楚瑜眼中一片难以置信。安王萧啟不管私底下如何,至少其才名贤德是有目共睹的,连楚家的后辈子弟都视其为楷模,尊崇备至。可是到了朱墨嘴里,萧啟仿佛成了大奸大恶之辈,而朱墨才是那个惩奸除恶之人。   这令楚瑜委实难以接受。   她嗫喏道:“谁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是奉了谁的旨意才来调查此事?”朱墨眼中讥诮更浓,“若无陛下授意,安王与我有何干系?怕只怕有些人混沌颟玗,做了别人的棋子都不知道。”   楚瑜无话可说,愣怔半晌,方红涨了脸道:“那你也不该……”   不该生那么大的气,在马车上还对她动手动脚——究竟有什么好生气的?   朱墨默然片刻,轻声道:“你还是不满于这桩婚事么?”   楚瑜没有说话,她沉默的态度本就是一种应答。   “罢了,我不喜欢强求,既然你执意离去,咱们就以三年为期,若三年之后你的心意仍未改变,我就以无子为由予你放妻书,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朱墨似是下定决心。   楚瑜撇了撇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他要真这么好心,就不会霸道的将她接来府中,这会子又来假撇清。何况无子又是什么由头?真要注明这条,她以后还要不要改嫁了?   朱墨似乎看穿她的心意,嘴角微微勾起来,“你不是说若遇到真心懂你之人,自不会畏惧流言纷扰,那你怕什么?”他有意激她一激,“还是你担心近墨者黑,到时反舍不得离开我?”   楚瑜当即挺起脖子,“谁怕?倒是你,最好说到做到,你要是反悔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以为她能威胁谁呀……朱墨笑意浅淡,亦不多言,干脆利落的取来白纸,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一封契书,裁成两半,每人各执一份。   楚瑜珍而重之的将属于她的那半收起,心里如同吃了一百二十颗定心丸,有了字据,她便不怕朱墨反悔——他虽然不是君子,可也得讲律法,哪怕对簿公堂楚瑜亦有胜算。   那糕点朱墨似乎不打算动了,楚瑜一股脑儿收拾起来,准备带到厨房去。临出门的时候,她窘迫的回头向着朱墨,“今晚……你别在书房睡了罢?”   反正是假夫妻,何妨做得逼真一些,不然夫妻俩长久分居,迟早会引来外头猜忌。   朱墨微愣一刹,含笑点头,“好。”   楚瑜怕热,晚间的衣裳往往单薄,但今夜因为有人在侧,她刻意穿得严密一些,免得朱墨色心大起,她也能抵挡一阵。   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朱墨一沾枕头便即睡着,耳畔只听得男子均匀的呼吸声。楚瑜自怨自恼的望了眼平坦得不见起伏的中衣,看来她这具身体的确令人毫无兴趣。   幸好她惯会自我排遣,想着她年纪尚小,再过几年应该不止于此,心里也便好过多了。   天虽然燠热,但在朱墨身上那股清淡熏香的作用下,楚瑜燥闷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终于也沉沉睡去。   她却不曾注意,在她阖上眸子之后,身畔的朱墨悄然睁开眼,促狭的将她揽入怀中——他当然并非守礼之人。 第12章   晨曦微露,玲珑照常端了面盆手巾准备往书房送去,谁知叩门半天也没人应,她不禁有些纳闷,莫非大人今日睡昏了头,连早朝也忘了?   她是个颇有好奇心的姑娘,既不敢直接闯门进去,便想着从窗口窥探一番,岂料才将窗纸揭开一条细缝,身后一个苍老厚重的声音就传来,“不用看了,大人不在书房。”   玲珑忙回转身,满面带笑的说道:“嬷嬷今日起得倒早。”   她虽是尚书府上赏的,对南嬷嬷这位宫里出来的老人也不敢不尊重,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这样早便出去了么?”   南嬷嬷一双精明的老眼紧盯着她,望得她有些心虚,半晌方慢吞吞的道:“大人昨夜歇在夫人院里,这会子想必刚起来。”   玲珑脸上的惊讶几乎掩饰不住,秀丽的面孔已微微泛白了,她下意识捏紧手里的面盆,“那我这就过去。”   这一异状自然没逃脱南嬷嬷的法眼,她倒没说什么,只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吧,夫人那里自有楚家带来的丫鬟服侍。”   “是,我倒忘了。”玲珑脸上一黯,忙提着裙子匆匆退下。   走下台阶时,她差点摔了一跤。   身后一个徐婆子轻轻笑道:“她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不过是个丫鬟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倒认真吃起醋来。”   众人皆知道玲珑的一桩心事,且她素日仗着出身,多有无礼之处,众人难免看不上眼。如今借着新夫人的威势打发了她,倒是一桩快事。   南嬷嬷蹙起眉头,痴心妄想不打紧,但凡心比天高的,哪一个不曾痴心妄想过?她只怕这丫头一时糊涂,做出犯规矩的事来,扰了府中的宁和,那便是她这个管事失职了。   徐婆子凑趣笑道:“您要不要给夫人提个醒儿?玲珑这丫头眼空心大,古怪着呢,难保夫人不着了她的道。”   “看看再说吧。”南嬷嬷淡淡道。玲珑的心思她摸得很透,这位新夫人倒是生疏的,就算要上赶着献勤儿,也得看她值不值得依靠。   徐婆子笑道:“也是奇了,大人前几日还执意要歇在书房呢,如今倒肯和夫人睡一张床,看来咱们府里添位小主子也是迟早的事。”   南嬷嬷敷衍一笑,似乎并不以为然。她伺候朱墨已有多年,几乎将他当自己的亲生子一样看待,深知他并非如外头所言那般外表温良、内藏奸姣——他其实是很忠厚的。南嬷嬷见识过他幼年的种种艰难,自然希望他能娶一位贤淑柔顺、善解人意的夫人,以后也能少些辛苦。   这位楚家小姐虽貌美如花,可太娇生惯养了些,性子也极一意孤行。南嬷嬷原本不十分赞同这门亲事,因主子执意要娶,也只好听命。但若要她真心归顺,还得新夫人自己拿出本事来,否则,她亦不会一心一意地替楚瑜谋划。   *   朱墨小心的将一条长腿从楚瑜身上挪开,正要下床穿衣,但是这片刻的动静已足够将小懒猫惊醒。   楚瑜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发现床头一个高大黑影立在那儿,差点惊叫出声。   幸好她立时想起,昨夜自己是和朱墨共寝,于是讪讪的将惊叹咽回去,“郎君你起得真早。”   昨夜她睡得可真熟……   楚瑜下意识的望了望胸前,只见领口已经揉皱了,露出小团玉色肌肤,上头的几颗纽子也有所松动,她忙抓紧领子,警惕的望向朱墨,这人昨夜没对她做什么吧?   朱墨总是能第一时间猜到她的想法,系好衣襟上的穗带,他轻藐的回头,“那是你自己揉皱的,我可懒得动你。”   楚瑜一想也是,若真有点什么,她不可能一点痛楚都不觉得——楚瑜从何氏那里学到仅有的一点经验,知道女子的初夜总是格外难以忍受,这也是她畏惧朱墨近身的一个缘由。   不过朱墨那鄙视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好像她不是个人,只是团死气沉沉的猪肉块似的。楚瑜不禁怀念起那个甜嘴蜜舌的朱十三来,比起这样直白的口吻,她发现朱墨的虚伪更得人心,怪道人人都爱听奉承话哩。   她正气鼓鼓的瞪着他,朱墨已经用青盐擦完牙,叮嘱她道:“早膳我就不回了,你自己用罢,午后估计会有宫里的赏赐下来,让门上的小厮接下就行,再打发点赏赐便是了。”   楚瑜昨日已听朱墨说过,她头遭进宫,两位主子少不了见面礼,楚瑜也没太在意,她们家还没到需要赏赐度日的地步,且她忖度着,想必也没多少——国公府每逢年关也得皇帝赏赐,无非应个景儿而已,其实没多少实惠。   可是等大包小包的箱笼抬进来,楚瑜便知道自己坐井观天了。她没想到两位娘娘出手这样阔绰,张皇后送来数十匹上造的云锦与杭罗,都是今年新上贡的,等闲人还分不到。还有一匣子金灿灿的头面首饰,照得屋子里满满堂堂,把人的眼睛都能晃瞎了。   郁贵妃不敢与皇后比肩,酌情减了些东西,但其实分量也没差多少。   盼春望秋都是跟她从国公府出来的,往日没少看到好东西,但今日一见,还是大吃一惊。   望秋举起一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借着日色看它那流动的辉光,忍不住赞道:“皇后娘娘对小姐可真好,只这一枚玉镯便所费不呰吧!”   楚瑜难以名状的产生一点愧怍之感,她们楚氏诗礼传家,可是财帛当头,还是会被迷住心窍。   她很清楚,这份体面并非因为她是楚家的小姐,多半因为她是朱墨的夫人——看看南嬷嬷她们,一个个波澜不惊,立如松石,可知就连这样价值连城之物亦是不放在眼里的。   楚瑜勉强朝南嬷嬷一笑,“皇后娘娘看来很器重郎君。”   “皇后娘娘不过是在意陛下罢了。”南嬷嬷浅浅说道。   楚瑜恍然领悟,其实归根究底,都因朱墨是皇帝跟前的宠臣,所以连嫔妃乃至皇后也都上赶着巴结他。这么一想,她倒觉得这些财物烧手得慌。   望秋等人犹在津津有味的鉴赏着,一边还说道:“小姐,您生得肤白,这翠玉镯子衬您正好。”   楚瑜满心烦恼,吩咐道:“先收起来吧,等大人回来再行处置。”   望秋只得恋恋不舍的放下。   楚瑜看着那些璀璨夺目的珠宝,在她眼里仿佛变作洪水猛兽,一不留神便会被它们吞噬。   可是等朱墨回来,他却极自然的说道:“既送来你便收下,想那么多做什么。”   楚瑜已懒得动这些俗物,意兴阑珊的道:“就放着吧,我也不是没衣裳穿,没首饰戴。”   除了吃食上略微挑剔一些,她的确不怎么讲究穿戴,也许是那股清高傲气作祟,也许是自以为天生丽质,无需装饰。   朱墨睨她一眼,似乎不经意的道:“我倒觉得那两匹云霞纹的杭罗很适合你,若做成衣裳,穿在身上一定更显风姿瑰丽。”   朱墨的眼光一向很好,这番话也令楚瑜心中一动,她适才偷偷瞧过,那两匹布的确很合她的身子架,难得是颜色极正,既不显老,也合乎她出嫁女的身份。   若立刻应下去,倒显得自己多么贪心似的,楚瑜嘴硬道:“反正我也不往哪儿去,做那么多衣裳干什么?”   “你要是白放着,岂不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心意,原本就是喜欢才予你赏赐,你若不知感激,岂不白糟蹋了?”朱墨轻轻笑道,“下回皇后再召你进宫,你穿了新做的衣裳问安,皇后一定高兴。”   楚瑜一想也是,正要吩咐盼春将那两匹细布腾挪出来,就见朱墨已悄然起身,手掌不知何时贴在了她腰眼上。   “你做什么?”楚瑜紧张得腿都绷直了。   “替你量尺寸,不然如何裁衣裳?”朱墨一本正经的说道,不知何时他掌心里已多出了一挂软尺。   楚瑜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个人是变戏法的吧? 第13章   楚瑜不惯与男子接触,哪怕那人是她的丈夫。她歪了歪身子,躲开朱墨那只不老实的手,自顾自的道:“不用劳烦你了,赶明儿我自去街上寻间裁缝铺子,费不了多少工夫。”   “你不是不愿意出去么?”朱墨笑呵呵的道。   楚瑜发现自己的每一点心思都在此人算计之中,成亲之后她的确不大出门,连唐淑几回邀她小聚也被她一概推了,实在是不愿沦为外界笑柄——若见了面,少不了谈及这桩婚事,即便是对着自己的闺中密友,楚瑜亦觉得委屈犯难。   她还以为朱墨对此不闻不问呢,没想到竟都瞧在眼里,这人的心思可真深得可怕。   楚瑜只得认命地张开双臂,任由朱墨将软尺靠近她的身量。她的身子还在成长变化之中,每隔一季就得新做几套衣裳,不然她才懒得接受朱墨的好意嘞。   朱墨细致的为她量好肩颈、前臂、腰围、臀侧,手指如同拨弄琴弦一般灵活的从她肌肤上游过,楚瑜怕痒,偶然有几处敏感的位置被他按压上去,险些便吟哦出来。   她勉强忍住了。明知道朱墨这人不正经,她若还发出些引人遐想的声音,他更有得说嘴了。   她虽然足够自持,架不住身边这张嘴偏偏不让人好过。朱墨收起软尺,轻声笑道:“幸而夏天里衣衫轻薄,若到了隆冬下大雪的日子,恐怕得剥光了才量的准呢!”   楚瑜只穿了件薄罗单衫,下死劲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不正经的流氓!若要脱光了供他量体裁衣,楚瑜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尺寸寄出去后,京城最好的成衣铺子很快就将衣裳送了来。楚瑜疑心朱墨背地里对铺子施加了多少压力,不然不会这样迅速。   她对着镜子比照那两套新衣。一件是茜素红的衫子,上面镶嵌着细腻的象牙纹;另一件则是玉兰色,大片的淡白上飘着缕缕云霞。   两件衣裳的做工都十分精细,楚瑜抱着它们在穿衣镜前恋恋不舍照着,觉得哪一件都割舍不下。尤其难得的是,这衣裳的剪裁正合乎她的身量,整体上宽松飘逸,却在腰间加以收束,恰到好处的显出她那纤巧的腰身,扬长避短,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更显神采飞扬。   楚瑜望着镜中的自己,却犹疑的向身侧问道:“会不会太奢靡了?”   她在家中也没用过这样奢华的织物,何氏教导她,女子以德行为要,不以矫饰为美,而勤俭持家无疑也属于德行的一部分。   朱墨站在她身旁,面上挂着惬意的微笑,“锦衣夜行有甚趣味,金银财帛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只是一件衣裳,你还想穿进棺材里不成?”   楚瑜怀疑的看他一眼,朱墨的生活态度和她往日所受的教导完全是相悖的,他这人似乎不懂得什么叫克制,非但自己奢靡无度,还有意的将楚瑜往邪路上引。就拿每日的吃食来说,大鱼大肉是少不了的,肥鸡嫩鸭也任她挑拣,自从得知她爱吃鸭掌,朱墨就有胆子每日命人送来——这在楚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人有七情六欲,口腹之欲又是最难抵挡的,为了这个,楚瑜每每饱餐之后,都得潜心念一遍佛,为自己多造的杀孽后悔。   现在她忍不住问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事实上她拿不准这算不算一种好,朱墨对她格外款待纵容,令她想起乡下人家养的猪猡牛羊——喂肥了好宰杀的。   不过为了照顾朱墨的情绪,她就不直指他不安好心了。   朱墨微微笑道:“反正我有的是钱,用在谁身上都一样。你是我夫人,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   还真是理直气壮。楚瑜翻了个白眼,很怀疑他偌大的家私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他要是贪污受贿不走正道,日后免不了被人揭发弹劾的那日,他要是关进监牢做了阶下囚,自己该如何是好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若朱墨的为人真如她猜想那般,那她更有理由与此人撇清干系了。   楚瑜定一定神,将脱下的衣裳归置齐整,准备让盼春收进箱笼里,反正在家用不着打扮得这样华丽。   朱墨却道:“用不着急着收拾,说不定过几日还有穿的去处。”   “你怎么知道?”楚瑜看向他的目光倍添疑窦,她觉得朱墨比她想象中更加神秘。   “我就是知道。”朱墨气定神闲,而又态度坦然,可见不是哄骗她的。   *   事实证明朱墨颇有先见之明,将将过了几日,郁贵妃又传召请她进宫,令盼春等人既喜且忧:得贵妃青眼当然是好事,可安王殿下与朱大人政见不合,自家小姐夹在其中怕是难做人。   楚瑜心中亦有些惴惴,不知怎的,尽管她对于朱墨的话不十分相信,可朱墨的言语到底在她心中种下一根刺:现在她对于郁贵妃母子也不似先前那般有好感了,诚然郁贵妃待她不错,可楚瑜难免可鄙的猜想着,这位娘娘背地里是不是有何阴谋。   幸好两人见了面并未谈论政见,只闲聊些家事,原来郁贵妃仍未打消纳楚家之女为儿媳的念头,请楚瑜过来,是为了让她协助做媒的。   楚瑜矜持的道:“娘娘此意甚佳,但此事何不直接寻我大伯母说去?臣妇人微言轻,怕是帮不上忙。”   她一个新嫁娘,又是姊妹里头最小的那个,哪来面子从中说项?且楚瑜往日留心看着,觉得安王府虽然尊贵,她那位大伯母未必就能将楚珊许配给他——京城多少高门华第的公子肖想吃上天鹅肉,楚珊也未必肯做人后母的。   明知道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楚瑜若还应承便是个傻子,索性来一招打太极。   郁贵妃手里托着盏碧螺春,闲闲抿了一口,浅笑道:“正是还没拿定主意才找你过来,想让你帮忙探探那边口风,安王毕竟是娶过一遭的人,若实在不成倒也罢了,也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两边都能保全颜面。”   见她言辞恳切,楚瑜无法,只得讷讷应承下来,答应替她问一问楚家大夫人的意思。   郁贵妃目的已达,含笑命人送她出宫,临别时目光还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刻:楚瑜遵照朱墨的意思,特意穿上郁贵妃赏的那身料子,看得出她对此很是满意。   在前边引路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为人十分伶俐,虽然多嘴,却不惹人讨厌。沿途他絮絮叨叨的为楚瑜讲述安王萧啟的好处,仿佛不嫁给他便吃了天大的亏——看来合欢殿那位真的很看重与楚家的亲事。   楚瑜安静听着,觉得与自己所知相差无几,可是也仅此罢了。她们一家子对萧啟原是颇为景仰,可自从听过朱墨的耳旁风后,楚瑜便觉得无可无不可,哪怕是她的姊妹成为安王正妃,在她看来也不是多值得高兴的事。   小太监见她兴致泛泛,也便知趣的住了嘴,凑趣道:“听说御湖里新来了一批锦鲤,夫人可愿过去瞧瞧?”   楚瑜一听眼睛便亮了,“是多大的?”   她毕竟年轻,还处在天真烂漫好玩的阶段。   小太监垂下眸子,将一抹不合时宜的灰暗掩去,恭敬说道:“夫人见过便知道了。”   楚瑜随他来到御湖的西北角,见里头用篱笆隔出一个小小池塘,里头数尾色彩斑斓的游鱼正载浮载沉,颜色不仅悦目,且姿态灵活,令人望之心喜。   楚瑜不禁想起朱墨送给她的那盏雕花灯笼,和眼前所见一比,就好像那画上的游鱼活转来一般,她嘴角不禁稍稍勾起。   那灯笼她现在还留着哩。   呸呸呸,好好的怎么想起那人来了。楚瑜及时醒过神来,往地上啐了一口,若一盏花灯就能将她收买,那她也太浅薄无知了。   小太监见她喜欢,越性笑道:“小的这里有些鱼食,夫人可愿试着喂一喂?”   既乘兴而来,当然得尽兴才好离去。楚瑜接过他手中的网兜,小心蹑至池边,将一把鱼食抛洒入水面,鱼儿们果然摇首摆尾的簇拥而上,津津啜饮起来。   小太监阿谀道:“夫人真乃沉鱼落雁之貌,连湖中的锦鲤都为您所倾倒了。”   楚瑜心道,这小太监奉承人的功底比朱墨可差远了,连成语都不会用,这鱼哪里沉下去,分明都浮了上来。   楚瑜不理他,只将身子微微前倾,好看得更加清楚。谁知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大力,她足下不稳,整个人便直直的向前栽去。   但听噗通一声,湖面水花四溅,鱼儿们四散奔逃。小太监望见那风姿瑰丽的人影,虽略有不忍,却还是横一横心,快步离去。 第14章   楚瑜幼时学过点洑水,不至于一下子就淹死,可是这御湖既深且阔,她要爬上岸并不容易。   水面茫茫,楚瑜向四下里看去,并无余人可以求助。猛然见到一个影子从岸边经过,她连忙唤住他,高声喊起“救命”来。   看清那人正脸,楚瑜满身的血都凝住了,身子如在冰窖里一般。原来无巧不巧,又被她遇见了安王萧啟。   虽有意避嫌,但性命才是最要紧的,若再继续泡下去,她的半条命或许就该废了。楚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那人呼救。   萧啟很有些热心肠,见她遇难,毫不迟疑的便要跳下湖来相救。   楚瑜吓得忙喝住他,她落水就已经够糟糕了,若被人瞧见她与萧啟湿淋淋的抱在一起,她这辈子都别想摆脱脏污烂臭的名声。   “那你要我如何帮你?”萧啟无奈摊开两手。   楚瑜望向湖面西侧一片竹林,艰难说道:“烦请大人为我折一根竹枝来。”   湖水虽暖,此时夕阳已渐渐沉下,湖面更是起了微风,让她泡在水里的身子一阵哆嗦。   幸好萧啟尚算通情达理之人,二话不说便朝竹林走去。在那根长竹篙的借力下,楚瑜慢慢朝湖边挪去,终于费力爬上湖岸。   正欲开口道谢,就见园子的另一侧,朱墨亦步履匆忙赶来。原来他见楚瑜久久不归,自己便主动进来找寻。   见到相向而立的两人时,朱墨两眼一眯,瞳孔也紧缩起来。   上次就是被他撞见自己同萧啟说话,回去生了老大的气,楚瑜不敢蹈前车之覆,忙快步走到朱墨身边,与他并肩站着,这才对着萧啟敛衽施礼,“适才妾身不慎落水,多谢殿下相救。”   这话亦是说给朱墨听的,免得他产生不好的联想。   朱墨脸色缓和了些,见她衣衫透湿,贴在身上曲线毕露,遂解下外袍,披在楚瑜肩头,稍稍起些遮蔽作用,这才望向一副看好戏架势的萧啟,抱拳道:“有劳殿下出手相助。”   “无妨,尊夫人这样的美人,溺毙湖中也太可惜了。”萧啟微笑道。   他的声音很柔和,但听在楚瑜耳里却莫名有些战栗意味。在她固有的印象里,安王殿下不该是这样轻佻的人物,但眼下她疲惫已极,却无暇去分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萧啟已经远去,朱墨的脸重新沉下来。他看着偎在怀里的女人,“你是现在回去,还是换了衣裳再走?”   当然得先换衣裳,若这样湿哒哒的走出宫门,可想而知那些侍卫太监该怎样看她。楚瑜窘迫的点了点头。   朱墨带她来到椒房殿,张皇后见楚瑜遍身狼狈,裙子上还沾着几根黑乎乎的水草,不由大吃一惊,“怎么弄成这样?”   朱墨简单介绍了一通,还谴责的望了楚瑜一眼,“谁让她太不小心,只好来找娘娘借件衣裳穿。”   “就知道郁贵妃为人不妥当,领个路都能将人领到湖里,亏她往日怎么协理六宫的!”张皇后不忘埋汰仇人一番,继而才重新回归正题,“宝宁,你带朱夫人去偏殿更衣。”   她指了指身旁苍白美丽的女孩子,那是四公主萧宝宁,虽非张皇后亲生,但因生母早亡,便一直寄养在皇后膝下。   上次来时虽未见面,楚瑜已听张皇后介绍过,是以并不感到唐突。她欠身施了一礼,便跟着萧宝宁向里头套间走去。   萧宝宁挑了件鹅黄的轻容纱裙,对着镜子比了比,樱唇微露笑意,“这是去年刚做的,我也没大穿,希望夫人莫要嫌弃。”   对方毕竟乃公主之尊,楚瑜诚惶诚恐的接下,“公主太客气了,这样好的料子,寻常还得不到呢,妾身高兴都来不及,又岂有嫌弃之理?”   “夫人这便是说笑了,朱大人家资巨富,又这样疼你,但凡你张一张口,便是金山银山也能给你运来,宫里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萧宝宁抿唇道。   楚瑜与这位公主并不熟稔,两人却似乎很谈得来。见她态度如斯热络,楚瑜也便顺势嘀咕了一句,“好什么,无非有几个臭钱罢了。公主您这样的人才,往后定能配得才貌仙郎,比妾家那口子强多了。”   多亏朱墨的熏陶,她现在也能脱口而出恭维话了。   可惜对方似乎不领情,萧宝宁低低的道:“我倒是羡慕你呢……”   楚瑜怀疑自己听差了,正要细问,就见萧宝宁粲然抬起头来,“夫人穿这身真好看,走,出去让她们瞧瞧,母后与朱大人见了一定都喜欢。”   楚瑜身不由主的被她拉着出去,张皇后见了果然称颂不已,连朱墨亦眼前一亮。成亲之后,楚瑜有意贬抑自己的性情,轻易不肯展露女儿娇态,连衣裳也多挑些成熟稳重的款式,这鹅黄纱裙虽然鲜嫩,但她本就在青春当时的年纪,穿上去更显亮烈风采。   朱墨道声打扰,便带着楚瑜告辞,楚瑜亦毫不含糊的跟着他起身施礼。临别之时,她发觉萧宝宁眼中颇有留恋之意,正欲细究,萧宝宁却已经有所察觉,挽着张皇后的胳膊进内室去了。   想不到朱墨还是块香饽饽。楚瑜纳闷想着。   许是方才在湖中着了风寒,一坐上马车,楚瑜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仿佛还有一点晶亮的鼻水从孔洞里下来。   她羞得满面通红,朱墨却浑不在意,将一方洁净的绢帕递到她手中。   楚瑜赶紧接过,轻声说了句“多谢”,便背转身去,使劲擤了擤鼻子。   不知怎的,她格外不想在朱墨面前丢脸,虽然他其实并没嘲笑之意——或许正因朱墨平时夸她的次数太多,楚瑜才倍感心理压力,越发端着,不能毁了自己的“女神”形象。   朱墨似乎乐于见到她的窘态,甚至揶揄起来,“谁让你太不小心才栽了跟头,这会子知道受苦了吧?”   楚瑜不满的转过身来,“你以为我愿意在湖里泡澡啊?”   朱墨一听这话大有隐情,目光不禁微凝,“还有谁?”   楚瑜犹豫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的将适才的遭遇说出来,朱墨总归不会害她。   “既如此,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朱墨气道,伸指在她额间狠狠弹了一下。   楚瑜连声呼痛,为自己辩道:“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宫廷之事晦暗难明,若真中了别人算计,你还能为我讨回公道不成?”   朱墨也只是从三品京官,根底薄弱得很,若无皇帝青眼,他根本一钱不值,遑论插手后宫中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总是不愿你受委屈的。”   尽管对此人仍有诸多偏见,但听了这句话,楚瑜还是心头一暖,她明白朱墨对她亦有些关切的成分,遂真心劝道:“好了,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总之以后我自会小心,不拖累你便是了。”   她到底有些女孩儿的矜持与骄傲,到了最末一句,又硬生生将意思扳回来。   朱墨却已莞尔,他这样的人精,对于哪些话为口是心非,哪些话是表里一致,心里自然和明镜一般。   两人分析起幕后的鬼祟来。   朱墨道:“那人在合欢殿当差,会不会是郁贵妃下的手?”   楚瑜果断提出质疑,“郁贵妃可没那么傻,本就是她命人召我进宫,若就在宫里出了事,她怎能逃脱干系?”   楚瑜虽然天真,但是并不糊涂,这也正是她未在第一时间禀明经过的缘由。无论是郁贵妃还是旁人看她不顺眼,一旦此事被闹大,楚瑜亦难顺利抽身,唯有暂且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旁人对你不利,却故意嫁祸到郁贵妃身上,那麻烦可就大了……”朱墨轻声叹道。   楚瑜自身无处结仇,纵然旁人挑她下手,多半也是因为她朱夫人的身份。想到此处,朱墨又有些自悔。   楚瑜并没想那么多,她看着朱墨内衫上那片光亮水渍,湿乎乎的晃得人眼疼,不由抿了抿唇,“你不换衣裳不怕着凉么?”   这是方才将外袍披于楚瑜身上,才给打湿了些许。   朱墨笑笑,“我身子比你健朗,当然不怕。”   逞什么强呢!楚瑜不悦皱眉,“过来,我给你掸一掸。”   她自己亦有一块干净的绣花手绢,平常轻易不肯动用,现在却舍得拿出来。   朱墨乖觉的靠近来,楚瑜揪起他的衣襟就将手绢印上去,用力按压,好将里头的水分汲出来。   趁她用心专注之时,朱墨却悄然低头,冷不丁在她白皙娇嫩的侧颈上啄了一口。   楚瑜忙按住脖子,气呼呼的瞪着他,“你干什么?”   朱墨腆容微笑着,并没有占人便宜的自觉,而是再度施展那套花言巧语的功夫,“古书上总说香汗淋漓,我想尝尝你的汗是否也是香的。”   他看的哪门子古书?楚瑜就不信哪本典籍上会记载这种香艳词汇,可见朱墨平日里钻研的也多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第15章   楚瑜只愿和他正正经经的说话,淫声艳语一概懒得理会,她嫌恶的将手绢一扔,“你自己擦吧。”   朱墨也不介怀,笑一笑便接过去,待他将衣裳内里的水渍揩抹干净,那手绢已成了团皱巴巴的腌菜。   他再要还回来,楚瑜却不肯要了,拧了拧秀气的娥眉,“你自己留着吧!”   朱墨于是珍而重之的将手绢拧干,摊平,叠成齐齐整整的小方块,收进袖囊里——看得楚瑜背上一阵恶寒,想着此人莫非有些怪癖,这样的东西还不扔了。   等回到府邸,朱墨便要命人请大夫过来,楚瑜只觉他小题大做,嘟囔道:“我又没病,你也太夸张了……”   “那会儿是谁淋得跟落汤鸡一样?”朱墨老实不客气的揭穿她的丑态。   楚瑜还没来得及反应,朱墨突兀的将前额挨过来,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自言自语的道:“果然有点发热。”   楚瑜都没脸指责他了,这么多的下人都看着呢,亏他怎么做得出来!   盼春望秋等人见了,忙低下头去,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忙活自己的事。   抵挡不住朱墨的执拗劲,楚瑜老老实实躺到床上去,等待大夫前来问诊。   那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夫装模作样诊断一番后,就说只是着了些风寒,开了几剂方子,嘱咐好好休养便没事了。   朱墨却予了他丰厚的酬金。   楚瑜只能感慨人傻钱多,幸好她还没有身为朱家主母的自觉,不然照夫君这样大手大脚花钱的架势,她气也得气个半死。   为着要养病,晚膳她就不出去吃了,朱墨反倒好心好意的将饭食端到房中来。   楚瑜瞪大了眼看着他手里的朱漆托盘,里头其实只有白粥与一小碟酱菜,因那盘子太过硕大,衬得可食之物分外渺小。   “你就让我吃这个?”楚瑜难以置信的道。   虽说无竹令人俗,但楚瑜向来无肉不欢,可不是一碟黑不拉几的腌竹笋就能打发了的。   “你生病了,当然得吃得清淡些。”朱墨用哄小孩儿一般的语气道,亲自舀了一勺白粥放到她唇边,“来,张嘴。”   楚瑜本待扭过头去,见那调羹举在半空,稍稍倾泻,很可能滴落到被沿上,那就更尴尬了。她只得板着脸张开嘴,将那勺吹温了的稠粥吞入腹中。   其实她没什么好赌气的,如今她一饮一食皆来自朱家,她又不肯自认做朱墨的妻子,自然不能和娘家一般娇惯任性。一个人如没有自立的资本,往往不大能抬起头来,她虽然也带来些嫁妆,可和朱府偌大的家当比起来,等同于是九牛一毛。   薄粥暖胃,楚瑜喝了大半碗,身上便觉得热乎乎的,甚至沁出细汗来,连神智也松爽了些。她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以为那场落水对她无恙,其实还是有些亏损的。   四肢百骸恢复活力,楚瑜的心情也好转了些,对着朱墨不再是一副别扭模样。   朱墨喂完了粥,掏出袖里手绢准备给她揩抹唇畔污渍,楚瑜留神瞧了瞧,见不是揉皱了的那条,才放心让他将手伸过来。   朱墨给她掖了掖被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会儿落水你是怎么上来的?真是安王殿下救了你?”   楚瑜被他问得有些糊涂,可此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安然应道:“是他救了我,我也没敢太劳动他,让他递了根竹竿,我就慢慢洑上了岸。”   “我就说,怪道他衣裳都没湿呢。”朱墨轻声笑道。   楚瑜不懂,正要问他为何发笑,随即蓦地领会过来,原来是怕她和萧啟有肌肤之亲,她顿时红涨了脸,将一个鹅羽软枕扔过来,“混账!”   朱墨微微侧身,灵巧的闪避过去。   楚瑜恨犹未解的瞪着他,气鼓鼓的道:“你把我想得也太自轻自贱了,我纵然不愿做你的妻子,也不会见个男人就投怀送抱,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其实她本不必解释这么多的,她说的越多,朱墨似乎越高兴——他脸上甚至笑出花来。   楚瑜想他大概会错了意,她只不过坚守一个贞节妇人的本分,并非为了朱墨才守身如玉。再说了,朱墨和萧啟在她看来都是臭狗屎,难道还要比哪团更高级一些么?   *   楚瑜这病本不打紧,唯因朱墨大张旗鼓的延医问药,才闹得城中沸沸扬扬,一时间,几位素日交好的通家都遣人过来探访,连楚府也送了几丸祛风止痉的中成药来,楚瑜只得一一打点应酬。   听闻宫中郁贵妃亦因照顾不周而遭皇帝申斥,贬了她一个月的月俸,楚瑜听后无可无不可。虽说明面上只是桩意外,那小太监可实打实是合欢殿的人,尽管此事不一定乃合欢殿所为。   楚瑜落后也曾猜测,会否郁贵妃故意谋害于己,再让人将她救起,好让朱墨卖他们一个人情,转脸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权柄深重的一宫贵妃还没这么闲,再说了,他们怎知她在朱墨心中的分量几何?楚瑜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呢。   成亲之前,她和朱墨总共也才见过两面而已。   事情的真相楚瑜不太在意,她天生不愿惹事,以后远远的躲着便是了。   只是有一个人她却是躲不了的——她和朱墨刚同宿几日,眼下借口生病,楚瑜想将他赶到书房去。谁知朱墨天生钝皮老脸,非但不走,还硬要留下来,说道:“你才嫁来一个月,若立时病死了,国公府肯定得找我算账呢,我当然得照顾好你。”   什么死不死的,简直存心咒她!无论怎样的甜言蜜语楚瑜都能够抵挡,偏偏这种话是她推辞不掉的,她只能冷着脸无奈的道:“那你可得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给你。”   朱墨乖乖挨着她躺下,中间隔出一尺见方的距离,只是在楚瑜安睡过去后,他却连人带被子将她裹住:听说有的人病中畏寒,他的身子当然是最暖的保护。   *   夜近子时,玲珑在榻上辗转反侧,依旧不能入眠。身畔还有一阵阵浓重的鼾声,那是与她同住的小翠——玲珑虽自恃不凡,府里并没觉得她高级到哪儿去,依旧得和人分享一间屋子。   被齁声扰得心浮气躁,她忍不住推了推身旁略显痴肥的肉体,小翠揉着眼睛醒来,疑惑不定的看着她,“你怎么还不睡呀?”   想起大人这几天对待楚家小姐的光景,玲珑哪还能睡得着,她倒是想见缝插针卖个乖儿,无奈楚家那几个丫头精明得很,密不透风将她堵在门外,她连伺候夫人都不能,更别说接近大人了。   玲珑盘膝坐在榻上,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样,“你说大人为什么对楚家小姐这般好呀?不过是生了点小病而已,倒弄得跟天塌了一样,人吃五谷杂粮还哪有不生病的,可倒好,连南嬷嬷也上赶着巴结去!”   她忍不住低低抱怨一句。   小翠嘲笑的看着她,“谁让夫人门第高,生得又美,大人不喜欢她还能喜欢谁?你也是,管别人怎么着呢,和咱们有何关系?”   要在平时,玲珑一定立刻恼了脸不理这蠢货,但眼下她迫切需要和人交流自己的心事,因循循善诱道:“怎么没关系,听说楚家的家规不许纳妾,新夫人没准也是这样悍妒吃醋的性子,你不想想咱们的以后?”   “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我只想攒些银子,以后配个看得入眼的小厮便好了,你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小翠打了个呵欠,懒懒的摊开身子,重新酣睡过去。   玲珑鄙夷的瞥了眼她丰泽的身躯,像她这样的丑人,配个小厮都算高抬了,自己又怎能和此人相提并论?她千辛万苦离开尚书府,就是为给自己寻一条更好的出路,但是这半年来,朱墨对她不闻不问不说,如今府里更是来了一尊母老虎,她能咽的下这口气才怪呢。 第16章   楚瑜在床上躺了多久,也就享受了多久。在家中时她很怕生病,为避免过上病气,每当她露出一点类似风寒的症状,何氏就严命她拘在屋里,不许和众姊妹接触,一应的活动自然也不得参与。   但现在的她却求之不得,因为正好有了不用出门的借口。虽然一样的要喝些苦药,但朱墨总会在服药之后变戏法般的掏出一碟蜜饯来,作为她乖乖听话的报酬。比起任她予取予求,这种有代价的成果反而更有滋味。   她发觉朱墨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腹内仿佛有无限的新鲜趣谈,真不知他待在京城是如何知道天下事的,简直和生了千里眼一般。   楚瑜自小长在闺中,只恨生为弱质女子,不能和男子一般游荡江湖,遍历山水。既然朱墨自愿充当她的眼睛和耳朵,楚瑜也就欣然听他说各色各样的奇异故事与自己听,每晚非如此不能入睡——有这桩需求,楚瑜更不好意思赶他出房门了。   再厉害的病也总有痊愈的时候,何况只是点小小风寒,挨过了十日,楚瑜自觉是时候下床了。   第一件事当然是看看自己的气色。   盼春递了面紫铜花纹的小镜给她,一面望着镜中的模样笑道:“休养这些时日,小姐您越发飘逸了。”   什么飘逸,分明是清瘦。楚瑜不悦的捏了捏脸颊,一嘟噜肉都掀不起来,这都是饿的——朱墨病中只准厨房送清粥小菜,一点儿肉腥都不见,可想而知她泰半时间都饿着肚子。   为了宝贵的肠胃着想,楚瑜也不能病得太长。   她下床洗漱之后,就见南嬷嬷如常过来回禀府中事务。楚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除了点头基本不说一句话,反正南嬷嬷一概料理妥当,她这个挂名夫人当得十分欢实。   南嬷嬷禀报完后,却并未像往常那样迅速离去,而是踌躇道:“还有一样,老奴不知该不该说。”   真不想说,就不会这样试探了。楚瑜抬眸示意她说下去。   南嬷嬷得了准许,方才大胆开口道:“玲珑姑娘病了。”她看了看楚瑜的面色,又道:“似乎是因为夫人的缘故。”   原来玲珑这丫头铁心为主,想着楚瑜不慎落水一定是冲撞了邪祟,遂夜夜乘着风露在院中天井里祝祷,一来二去,楚瑜的病虽然痊愈,她自己却累趴下了。   盼春望秋二人听了,脸色俱变得十分古怪,倒没听过谁家的仆人这样赤忱,何况楚瑜与她非亲非故,只是一个进府未久的主母,用得着效忠成这样么?   楚瑜亦轻轻笑起来,“她倒忠心。”   南嬷嬷推心置腹的道:“谁说不是呢,这丫头也忒傻,说情愿是自己生病,也好过看着夫人受苦,小菊她们怎劝也不肯听呢!”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楚瑜面上,似乎等待她的反应。   楚瑜骑虎难下,只得颔首道:“劳嬷嬷告知,我会看着办的。”   至于如何办理,却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的说法。   待南嬷嬷轻手轻脚离去后,盼春望秋便团团簇拥上来,“小姐,那狐狸精肯定是故意卖弄好心、装可怜呢,您可不能上了她的当!”   楚瑜虽于世事上不甚洞悉,但也不可能这点道理都看不明白。可南嬷嬷特意告知她此事,就是在提醒她,玲珑是为她病的,她若不给个说法,恐怕难以安抚府中人心。   楚瑜将一枚珠花簪到鬓上,面无表情的道:“望秋,你去把前日为我看病的赵大夫请来,盼春,你随我去玲珑的住处。”   既是为她病的,她当然得探视一番,更要知道这丫头的诉求是什么。   玲珑和小菊住的屋子在下人房里亦算得好的,光明敞亮,又通风,按说最适宜养病。可是当楚瑜等人进去时,见到的却是玲珑一脸菜色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见她们来,忙咳嗽了几声。   不约而同的,楚瑜和盼春皆认为这病是装出来的样子:一点风寒不至于如此,这丫头看起来简直就快死了。   玲珑挣扎着想要起身,“劳动夫人大驾,婢子愧不敢当……”   楚瑜一个眼色,盼春忙上前按着她,“你有病,就别勉强了。”   玲珑感激的望着她,可惜并未在对方脸上得到应有的回应——盼春勉为其难搀扶着她,实在懒得敷衍微笑。   玲珑亦不介怀,依旧感激涕零面向这一对主仆。   楚瑜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虽在病中,亦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楚瑜心头莫名烦躁,半晌才整理好思路,佯嗔道:“你这丫头忒傻,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爱惜,若非南嬷嬷特意告知,我还未必知道,岂不耽搁了诊病!”   玲珑哽咽流涕,“只要夫人您平安无恙,婢子纵然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玲珑不过贱躯一副,怎比夫人您千金贵体,纵然一命换一命,婢子也觉得值了!”   表演得可真像那么回事!   楚瑜忖度着,她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不外乎求名或者求利,名她如今已有了,若还不知足,多半是利字头上还差点,因道:“难为你一番辛苦,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你,盼春,等会儿你将妆台上那副头面取来,正好给玲珑姑娘做添妆。”   反正是朱墨的银子,楚瑜花起来并不心疼。她按了按玲珑的手背,温言道:“你是林尚书府中出来的,让你留在这里是委屈了你,若有看得上的人家,只管告诉我,我定会让老爷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她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试上一试,玲珑一听果然急了,忙忙掀开被褥,匍匐在地道:“夫人,婢子不愿离开您,也不要什么财物,只求终身服侍您和老爷,婢子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她仰起一张清丽面孔,眼圈微红,眼角含泪,看得人我见犹怜。   楚瑜心中默默念叨:果然来了。她抬手笑道:“这可奇了,哪有人甘心一辈子为奴为婢的,还是你志不在此,其实另有所图?”   她紧紧盯着眼前这副娇媚面相,意思要迫她说出真话来。 第17章   玲珑含着两泡眼泪,仿佛楚瑜说的全是诛心之语,而她则受了莫大的委屈。她几乎泣不能声,“夫人为何会这么想?婢子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   她下意识里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惜还没来得及以头抢地,就被盼春眼疾手快拉住了。   楚瑜陪她演这场戏,实在已很不耐烦,她本就不是耐心充足的人,这个玲珑偏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楚瑜不悦地道:“你不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如何能知道?”   玲珑见她耐性渐失,唯恐把好事搅黄了,怯怯的低了头,细声细气道:“婢子哪敢有所求呢?即便想寻个依靠,也只在老爷和夫人身上罢了,名分是一概不敢肖想的……”   说不敢想,其实就是变着法儿的讨个名分。楚瑜本就对她疑窦颇多,听了这番话,无疑佐证了之前的猜想:这丫头是真的心比天高。   她敢大胆向自己讨封,究竟是她痴心妄想,还是早就与朱墨暗通款曲,只碍于自己这正妻的身份?楚瑜心里都烧起来了,朱墨这些日子对她呵护备至,若暗地里还和这丫头勾勾搭搭,无疑是在楚瑜宝贵的自尊心上重重踩了一脚。   呸!她对朱墨也只比之前多了一点点喜欢,还谈不上情意不情意的,何苦因为一个奴婢自乱阵脚?   楚瑜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取茶润了润喉咙方问道:“你为何不直接问老爷,却来找我呢?”   玲珑低声下气的道:“大人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理会这种闲事?玲珑不得已,只好斗胆求夫人赏个恩典,好全了奴婢一桩心愿。”   她终于说出真实目的了。   楚瑜静静的考虑了一会,睨着她道:“你果然不计较名分?即便只是个通房,你也愿意么?”   还真只是个通房呀?玲珑一阵惊讶,见楚瑜死死盯着她,忙低下头道:“婢子不敢计较,只求夫人施以援手。”   她心里暗暗气苦,要是连个姨娘的名分也挣不到,那可真是落人笑柄了。这位夫人看着善良温厚,怎么说出的话却句句闹心呢?   正欲施展手段让楚瑜尽力帮她,楚瑜却已然起身,淡淡说道:“你好好养着吧,等会儿赵大夫会过来,让他给你好好瞧瞧,别落下什么病根。”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楚瑜已脚步蹭蹬的离去了。   她心里着实有气,一半是恼恨玲珑的鬼心眼,另一半则是针对朱墨的——他要是生得丑一点,笨一点,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其实她本不用这么生气的,每常听那些丫头婆子们私底下说起,谁家的爷们不偷腥,就连她大伯父,那冠冕堂皇的君子人也还在外头和几个花娘交好呢,何况朱墨的名声还很不好听,何况玲珑还是他自家府里的丫头。   不过,两人果真如她猜想的那般么?楚瑜愈想愈是心乱,她觉得这场气生得好没来由。   可她偏偏就是要生气。   朱墨华灯初上时方回,得知楚瑜晚膳也没吃,便立刻进房来看她,问她为何不肯吃饭。   楚瑜面对着墙壁,用被子团团裹着自己,闷声闷气说道:“病才好,没什么胃口。”   幸好七月里天已渐渐凉下来,她这般作态也不算太热。   朱墨也不说话,只默默坐着,楚瑜还以为他走了,谁知没过多久,就听见一阵细细的咀嚼声,继而是一股肉糜混杂着葱油的咸香。   她险险咽了口唾沫,忙转过身来,只见朱墨手里捏着一个黄油纸包,里头是硕大浑圆的水晶包子。这样大的包子,一袋统共只装得两三个,而朱墨手里捏着的那个已被他消灭大半了。   这人可真会吃独食。   楚瑜恨恨瞪着他,劈手就将他手里的纸包抢过来,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以防战利品被他抢夺回去。   朱墨并没有和她争抢的意思,只微笑道:“你不是不饿么?”   楚瑜原本满脑子赌气的念头,的确不怎么饿,哪知朱墨如斯狡猾,专程买了玉林记的鸭肉包子回来,她就算要生气,也得先填补肚子再说。   遇上喜欢的东西,这点东西哪能解馋,楚瑜眼巴巴的望着他,似乎还嫌不够似的。   朱墨将半个包子往前挪了挪。   楚瑜望着那沾了奸人馋唾的物事,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屈服于自己的贪念,将半个包子也纳入腹中。   楚瑜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又喝了点普洱茶清清喉咙,这才正色看着朱墨,“你知不知道玲珑病了?”   一码归一码,她吃了朱墨的东西,并不代表就要对此人一脸谄媚,何况她心里还窝着一团火呢。   朱墨点点头,“知道啊,南嬷嬷已经和我说了。”   这婆子也是个多嘴的,一个丫头的病恨不得昭告全天下,楚瑜暗忖,依旧望着他道:“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你今儿是怎么了,为何对她这样关心?”朱墨笑道,伸手抚上她的鬓发。   这几日他一有机会就动手动脚,楚瑜有时候制止,有时候却懒得理会,任由他去。   此刻她却忍耐不了,忿然将那只爪子拨落,索性爽直的道:“玲珑想求我给她一个名分,你是怎么想的?”   朱墨半是讶异的看着她,“她找你说了?她想要什么,通房,还是姨娘?”   瞧瞧,多么淡定,果然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楚瑜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梗着脖子道:“那还不得看您的意思么?”   反正朱墨许她三年之后和离,大不了三年以内,日日看着一个宠妾在她面前夸耀示威就够了。楚瑜愤愤不平想着。   朱墨见她脸黑得能滴出水来,反而露出一副轻松笑意,“要我说却不必,丫头的月钱可比姨娘少多了,何不省着点银子花呢?”   楚瑜心里莫名宽了宽,故意顶嘴道:“大人几时变得这样抠门了?姨娘的月例要得多少,每个月省吃俭用,总不止这二两银子。”   “我是怕委屈我自己,每日光朝政就够累人的了,若家中的夫人因为些鸡毛蒜皮小事天天使性子,我还不如孤家寡人的好。”朱墨笑了笑。   楚瑜只听到编排她的那一句,抗辩道:“我才没有——”   话音未落,朱墨就猛地凑过来,在她唇边呲溜舔舐了一下。   这登徒浪子!楚瑜险些又是一个巴掌甩过去,却见他道:“你嘴上还沾着包子油呢。”   楚瑜信以为真,忙往唇上抹去。   谁知朱墨又道:“现在当然没有了。”   楚瑜无从辨别真假,只能无语的看着他。她发觉此人可真是诡计多端,在自己面前固然也是“坏”的,却和她想象中的坏不太一致:他除了占便宜,似乎就没有第二样事好做。 第18章   她虽然痊愈,朱墨依旧赖着不走,清洁过后,便大剌剌的躺到那张大床上。楚瑜衔恨将他往旁侧推了推,自己从窄缝里挤过去,连身子都不得舒展,方才腾起的一点好感立刻便被此人作没了。   她瞥了瞥身旁白玉般的容颜,见朱墨睡得挺熟,似乎无牵无挂,可见玲珑那件事完全没放在他心上。   楚瑜知道他一定在装睡——朱墨惯会用这种法子占人便宜,遂轻声问道:“你们……”   朱墨睁开惺忪睡眼,雾里看花一般看着她,“什么?”   他的声音比她还轻。   原来真是累了。楚瑜定了定神,笑着摇头,“没事,你好好睡吧。”   她慢慢挨着墙壁躺下,顺便将被角往里头挣了挣,因为那床棉被已被朱墨夺去大半,她要不使点劲,两人就得紧紧缠绕在一起了。   身旁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楚瑜的眼睛却久久睁着,在经历今天的风波之后,她很难睡着。   朱墨轻描淡写将这事揭过去,楚瑜心中稍觉安慰,但仍有更多的疑惑未能解决:玲珑为何一心扑在他身上?他和玲珑老早就认识么?玲珑刻意来求名分,是否因为朱墨曾经给过她莫须有的承诺呢?   楚瑜心里跟猫爪挠一般,可是她当然不能直截了当的问出来,她又能以什么资格发问呢?她自己都说了甘心等待朱墨的放妻书,现在又来质问吃醋,岂不是自打嘴巴。   楚瑜只觉有苦难言,她虽然还未能完全将朱墨视作她的夫婿——喜欢一个人绝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可是她亦渐渐察觉出来,自己对朱墨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已经不是先前那般单纯的嫌弃了。   长日漫漫,总是如此胡思乱想,楚瑜这般宽慰自己,她觉得有空也该出去走走。   可她实在也无处可去,如今已为他人妇,从前闺中的密友自然不便走动,朱墨素日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他们虽多有妻室,楚瑜亦不愿邀他们来家中,连朱墨的人品她尚未能完全相信,更别说这些人了。   结果她也只是日复一日将闲暇消磨在秋日宁谧的时光中。   玲珑委婉的托小菊过来找过她,问起那桩事情办得如何,楚瑜不欲隐瞒,索性断了她的念想,告诉她朱墨并无纳妾之念。   玲珑的目光在她面上来来回回,攒眉咬牙道:“夫人您莫非……”   楚瑜爽利地打断她,“你不必疑心我在里头调三斡四,大人他自有自己的主意,旁人轻易劝动不得。论理,你认识大人的时候比我还长许多,大人的意思你该很清楚罢?”   言外之意亦是敲打:朱墨若对她有心,哪用得着别人劝说,可见她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无功。   玲珑原本皎白的面容暗沉犹如锅底,纵然有十分心机,此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瑜乐得雪上加霜,“如今就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若还愿意留在府中,我与大人都会如常待你,如若不然,我也可以命人将你送还给林尚书,恐怕你在那边的机会倒多上许多呢!”   说得轻巧,若真将她完璧归赵,旁人只会以为她是被撵出来的,她又有何颜面在尚书府待下去?   玲珑抹了抹香腮上的泪痕,凄切的道:“婢子愿意服侍夫人,哪怕为奴为婢,只求夫人不要将我赶走。”   楚瑜看着她意气消沉的离去,心里着实觉得快慰。她平生最恨后宅阴私之事,何况还是玲珑这样挟恩图报之人——她哪来什么恩?以为自导自演一场动人的戏码,楚瑜便会受骗上当么?也未免太看不起她这位新夫人了!   楚瑜暗暗得意,看来即便缺少何氏的指点,她也能将女主人的位置做得很好。尽管玲珑只是个小角色,楚瑜却像平定叛乱一般高兴,觉得捍卫了自身的地位。她却浑然没有想到,自己对玲珑的敌意中,是否也掺杂了些别的因素。   七月二十四是淑宁大长公主的生辰,公主府老早就向各处发了帖子,朱墨身为皇帝近臣,自然也接到了一份。   以往亦有世交之家发来拜帖,都被楚瑜用各式各样的理由推脱,但今次似乎不同些,她可怜巴巴的望着朱墨,“我能不能不去啊?”   朱墨戳了戳她的额头,“想什么呢?那可是公主!”   楚瑜只觉得头疼,自嫁给朱墨后,她身处的阶层似乎还上涨了些,卫尉大人朱十三看起来根基浅薄,不足为外人道,偏偏来往的都是些高门名宦,尤其是像公主府这样的皇亲国戚,楚瑜更觉得棘手。   她连称病都不好意思。   结果到了二十四那日,楚瑜还是起了个大早,让盼春为她洗漱梳头。她最厌梳妇人头,既繁复又伤头发,但今日乃公主寿诞,众夫人都是严妆高髻,她总不能太特立独行。   盼春对自己的技艺颇有自信,妙手挽好发髻后,端详着镜中白生生的面容道:“小姐的头发又多又密,哪怕是梳高髻也比别人雍容许多呢!”   楚瑜原本不以为然,及至走出房门,见朱墨亦是眼前一亮,她这才放下心来,朱墨的眼光总归是不会错的。   随后又是呸呸两声,他算哪根葱,自己何必处处照顾他的意见?   等上了马车,朱墨悄悄跟她说了句,“咱们可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旋即便一本正经地端坐着。   楚瑜嗔他不要脸,但心里并没怎么生气:她发觉她对于朱墨的奉承话越来越受用了,并且下意识相信那是真的。   到了公主府门前,自有仆从为他们引路。楚瑜在人堆里寻找昔日姊妹的身影,很幸运的发现了楚珊和唐淑她们,可惜不能近前——她得随众夫人一道往花厅去。   女人成了亲,从前那些青春热闹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楚瑜唉声叹气想着,觉得自己早早出嫁实在是失策,她望着身旁这些自成一派的夫人们,犯愁该如何打入她们的小团体中去。   幸而还有几个熟识的,唐淑的嫂嫂钱氏,因为和淑宁大长公主的侄女沾点亲故关系,也有幸接到帖子,她一眼便认出楚瑜,亲热的上来招呼。   楚瑜一壁同她寒暄,一壁打量着公主府中来来往往的人流,她不曾看过这许多的贵客,自然有几分初见世面的好奇。   正百无聊赖的四处观望,楚瑜忽然感觉有人眼光灼灼的看着她,下意识的回望过去,却是张皇后膝下的养女萧宝宁,她虽为公主之尊,在人堆里并不如何出色,也许是那股幽沉宁静的气质所致。   楚瑜与她统共没见过数面,总觉得她对自己似乎格外注意,也不知是何缘故。   钱氏从旁目睹,笑道:“你也识得四公主?听说她从前对朱大人很是倾慕,不知如今可改了些。”   “啊?”楚瑜轻轻讶道。 第19章   使她惊叹的不是萧宝宁的情意,而是朱墨何来这般非凡魅力。他何德何能,能让一朝公主对他芳心暗许?   至于萧宝宁为何没嫁给他,楚瑜则一点都不以为怪,朱墨若真有本事尚得公主,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再看去时,萧宝宁却已撇过头,隐没在人丛里。楚瑜见厅中挤得水泄不通,也不便上前打扰。   她对这桩逸事颇有兴趣,悄声问钱氏:“果真么?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怎么不真,我告诉你……”钱氏正待细说,忽见一个健硕的妇人傲然执着玉扇过来,众夫人纷纷侧目,自发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不单因为她身躯胖大,还因为她夫君是林尚书。   楚瑜亦随着众人挪步,她知道朱墨的晋升少不了林尚书的提拔,可是她也绝不愿放下身架子去趋奉这位林夫人,何况她是继妻,祖上还是不干不净的商户,正是楚瑜最为鄙薄的那类。   妇人偏偏在楚瑜面前停下脚步,用扇子柄儿点着她道:“哟,这不是楚六小姐么?从前不见你出门,今日怎么有空出来了?”   说话的时候,她两片肥厚的红嘴唇上下翻动着,尽显挑衅之态。   钱氏出身不高,见了这等贵宾很容易显出点头哈腰的神气,她陪着笑道:“夫人您忘了,如今您该喊她一声朱夫人,卫尉大人成婚那日,您还亲自来喝过喜酒的。”   妇人眼皮上的褶子往上拱了拱,淡漠说道:“夫人?我可没见过哪家夫人这般醋妒、不能容人的,这才进门不到两个月呢,就想着把人往外撵了。”   楚瑜立刻领会过来,这讨厌的东西是借玲珑一事敲打自己呢,可想而知,玲珑和她老东家一定还保持着联系,指不定就在这位太太面前告了一状。   楚瑜本不愿多理她,无奈她步步紧逼到头上来,遂笑眯眯的看着她,“我当然比不得夫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脏的臭的都能往家里带,换了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林夫人自知娘家式微,近年来又渐渐发福,仅凭美色不足以引得丈夫流连,遂一心一意笼络林尚书为要。先前林尚书曾和一名歌伎打得火热,这位贤德妇人知道了非但不恼,甚至恭恭敬敬将那女子迎回府中来,林尚书自然对她称颂不已,可在外头却沦为大伙茶余饭后的笑柄。亏得林夫人脸皮宽厚,假作不知。   众人见楚瑜提起旧事,一个个俱掩口轻笑,虽不敢帮腔,太平拳是人人都爱的。   林夫人大感恼火,死死盯着这美貌慧黠的小娘子,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似的。听说楚家的姑娘都知书识礼,怎么偏这一个口无遮拦?   她待要分辩两句,眼睛一瞥,就见众夫人悄无声息的围上来,显见得是在看热闹。   再纠缠下去也是无益,谁知道这死丫头还会抖搂出什么底细来,林夫人只好硬生生将咒骂之语收回,铁青着银盘脸离去。   众人暗道一声失望。   钱氏拍了拍楚瑜肩膀,又惊讶又不解的看着她,“你怎么敢对尚书夫人说这样的话?我还以为你会忍一忍呢。”   楚瑜何尝不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她就是气不过林夫人那副丑恶嘴脸,宁可冒着得罪她的风险,也要刺她两句。   其实也没大不了的,她是卫尉大人的夫人,合该嚣张一些,林夫人也不敢将她怎么着——这女人就只会虚张声势罢了。   楚瑜隐隐觉得自己的性子发生了些变化,这变化是被朱墨娇惯出来的。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总觉得,自己距离何氏教导出的淑女形象越来越远了,反而在朝着朱墨期望的方向慢慢转移。   楚瑜身上不禁起了肌栗。   钱氏出了会神,因笑道:“你刺她两句也好,谁让她为人骄横,也该吃点苦头。”   林夫人非但出身格格不入,性子也与厅中的女人们相去甚远,因此楚瑜适才的举动倒可说成为民除害。   楚瑜恬淡一笑,不予置评。   花厅的另一头,一个小丫头忽然风风火火跑来,向楚瑜施了一礼道:“六姑奶奶,三小姐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楚瑜认出她是伺候三姐楚珊的冬儿,还以为楚珊出了何大事,匆匆向钱氏道了别,便随她往后院中去。   谁知到了目的地,见到的却是楚珊愁眉不展的脸容,她急忙拉起楚瑜的手,“六妹,你可一定得帮帮我。”   楚瑜见她毫发无损,心中略略安定,又环顾四周,见是一群妙龄女子簇拥在一处,当中的一个如众星拱月一般,傲然抬起下巴道:“楚姐姐,咱们私底下的玩意,你把外人拉来做什么?”   楚珊辩道:“朱夫人怎算得外人,她也是今日的客人,怎么,魏妹妹不想让宾主尽欢么?”   原来说话的便是淑宁大长公主的嫡孙女魏姝,适才魏姝组织众女斗草簪花为乐,楚珊输了不少铜子,后来魏姝又说比赛画艺,楚珊于此道实在生疏,不得已只好命冬儿前来求助。   楚瑜不禁啼笑皆非,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原来只为这个,不过楚珊仍将她当娘家姊妹看待,又令楚瑜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还以为嫁人之后,姊妹之间便会生分了呢。   她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望着零落散在地上的花草,“只许画眼前这些么?还是不拘哪种都可以?”   魏姝将她的坦荡理解为傲慢,不悦道:“你姐姐都露怯,你倒不怕?”   楚瑜看起来比她的年纪还小些,魏姝当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楚瑜好脾气的回道:“我们楚家讲究术业专攻,姐姐擅琴,画艺上却平常,我却不同。”   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斤两呢,魏姝更加不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就等着看你的本事了。”   她自己出身显赫,对卫尉之妻毫无尊敬之意,楚瑜也不以为忤,平静的将方才那句问话重复了一遍。   魏姝撇嘴道:“随你画什么,只要能看出功底来。”   楚瑜颔首,上前摊开裙子,学着她们的样子席地而坐。自有侍儿上前将画布铺展,笔墨纸砚一应都是准备好的。   魏姝见她镇定自若,心里反而打起鼓来,唯恐这位不速之客大放异彩,将风头尽皆占去。她脸色变了又变,猝然起身道:“等一等,我还要叫一个人来。”   众人纷纷不平,嬉闹做一团,“魏姐姐,连你也耍诈!”   魏姝好生安抚住她们,“胡说什么,我只不过想多个人活络活络,等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待魏姝拉着那位贵客过来,众人皆眼前一亮,楚瑜亦怔了怔,原来魏姝领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四公主萧宝宁。   比起一贯的雍容自持,萧宝宁此时多出几分恬和笑意,“众位妹妹不必拘礼,今日只为饮宴而来,自是以玩乐为先,本宫也想凑个热闹。”   魏姝抢着道:“公主殿下,楚姑娘说她这位姐姐画艺出众,在座的无人能出其右,您可得让她们长长见识。”   萧宝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在宫中是有目共睹的事,楚瑜忙执手道:“不敢与公主比肩。”   萧宝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轻轻笑道:“无妨,本宫也想看看朱夫人的技艺。”   原本萧宝宁一露面,楚瑜是甘心认输的。这会儿听她的意思,却是愿意比试一场,楚瑜只好遵命。   贵女们围坐已定,小童一声鼓响,众人便迅速取笔蘸墨,动手在画布上描摹起来。   气氛一时间颇为紧张。 第20章   四下里寂静无语,只闻得沙沙落笔声。在座的虽非个个都擅丹青,但世族贵女自幼历经熏陶,总有几样拿得出手的。   楚珊也并非不能,只是自忖技艺粗糙,若要脱颖而出,还是得楚瑜出面才可。   此时她正紧紧跟在楚瑜身侧,门神一般守卫着她,魏府那两个丫头想窥探半分都不得。   鼎炉中的香燃了还不到一半,楚瑜已经大功告成,迅速停笔住墨,将画轴卷成一团。   旁人虽然吃惊,却还是聚精会神忙自己的事,唯独魏姝本就资质泛泛,心更不在此处,忍不住望向楚瑜,“你真的画完了?”   楚瑜点点头,“真的。”   “让我瞧瞧。”魏姝伸出雪白细嫩的手腕。   孰料此举遭到楚瑜拒绝,“不行。”   魏姝登时眉立,她是这府里的小主人,谁敢违抗她的。正要命侍儿夺来,楚珊却轻轻一拦,笑道:“为表公允,还是等姊妹们都做完再说,魏小姐何必着急?”   魏姝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冷嘲热讽,嗤声道:“你怕我抢了她的画?”   “不然,我只怕舍妹的画太好,魏姑娘见了一时妒火中烧,发恨将其毁去就不美了。”楚珊气定神闲笑道。   她本是公侯家的小姐,一举一动莫不端庄得体,立时就将气质轻浮的魏姝比下去了。   魏姝虽然恼怒,无如楚珊这话恰说中她的心思,一时也辩驳不得,只得冷笑道:“最好真如你所说,别贻笑大方便好。”   她气咻咻的埋头下去,继续自己那幅凑数的画。   须臾线香已经燃尽,众人各自停手,将宣纸聚集一处,细细评头论足。   陆续看了几副,皆不过平平,唯独看至萧宝宁的画作时,众人皆眼前一亮。原来绘画和作诗一般费劲,轻易难有好点子,贵女们见秋日菊花盛放,便多取眼前之景融入画中,虽然逼真,多了却觉腻味。   萧宝宁所绘的,则是一副盛夏牡丹图,蜂围蝶阵,妖姿艳烈,让人一见便忍不住鼓掌称好。怪道她直至香将燃尽方才停笔,这样细腻的工笔,本非一时半刻所能完成。   魏姝笑道:“妙哉,妙哉!今日魁首非萧姐姐莫属。”   萧宝宁凝眸浅笑,“话别说得太满,还有一位没看过呢。”   魏姝这才想起楚瑜那幅一挥而就的草画,绘画不比作诗,诗可以出口成章,但花鸟虫鱼非得细细雕琢不可。   魏姝虽然谅着再无人胜过萧宝宁,但秉着东道主的公允之心,还是敷衍的用笔杆将画布挑开,楚瑜那副画作盈然而现。   众人好奇地凑过来,一见之下,不禁都愣住了。原来那画布上除了黑白二色,并无其他色彩,连笔法亦称不上细致,只是简洁明快的勾勒出几块松石,一株墨兰,矗立在广大浩渺的天底下,无端的给人以震撼。   众人愕然无声,实在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副画作初看似乎平平,但细观之下,似乎越看越觉韵味,使人恍然如处幽谷,倍生宁静致远之感。   论笔法自然是萧宝宁略佳,但若论意趣,还是楚瑜更胜一筹。不约而同的,贵女们心中皆这般想。   “你们觉得此画如何?”魏姝脸色难看的问道。   一位小姐正要答话,魏姝迅速地瞥了她一眼,里头浓重的警告意味迫使那女孩子垂下头去。   魏姝这才整理好心情,重新面向众人笑道:“这样粗糙的画也配拿来献丑,我以为不如公主远矣。”   她高傲的向楚家两姊妹抬了抬下颌,“这画即便拿出去卖,想必也卖不出多少银子,你们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楚珊本是好脾气,禁不住她这样咄咄逼人,眼中不禁燃起了怒火。她冷笑道:“你又懂得什么叫好画?不看看你自己的,跟猫爪子爬似的,倒好意思取笑别人?照我说,还是得找更公允公道的人来,否则如何能叫人心服口服?”   楚瑜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   但楚珊正在气头上,压根不听她的劝告。   魏姝也被她这话激怒了,待要顶她两句,悄悄放眼四周,却见众人脸上似有附和之色,她不免心惊,一时反倒说不出话来。   沉默至今的萧宝宁忽然开口了,“让卫尉大人过来评判吧,他最擅长鉴赏名画,孰优孰劣,一见之下便知分晓。”   “朱大人?可他是……”魏姝不由张口结舌。   “不会的,本宫相信朱大人为人公正,定不会偏私。”萧宝宁微笑道,似有如无的看了楚瑜一眼。   楚瑜心里暗暗泛起嘀咕,朱墨这俗人哪懂得什么叫好画?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看得出来,没准为了印证萧宝宁那句公正,而故意撇清自己,却去奉承萧宝宁呢!   楚瑜对自己所作本就信心十足,她自信自己与萧宝宁平分秋色,甚至棋高一着,她在意的本也不是结果,只要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可是多出朱墨这个变数,楚瑜反倒惴惴难安,万一被朱墨当着众人的面贬低嘲讽,她真的会被气得吐血。   百感交集中,一袭玉色长衫的朱墨很快就被请了来。   楚瑜不十分看重男人的皮相,直到看清众女眼里的憧憬仰慕,她才知晓朱墨这张脸的杀伤力有多大。   连向来跋扈张扬的魏姝都收敛了几分,宁静乖巧得像只兔子般。   朱墨施施然从人从中经过,先瞥了眼石桌旁的楚瑜,见楚瑜赌气不肯看他,这才好整以暇地收回视线,向萧宝宁施礼道:“公主为何事叫微臣过来?”   “不为别的,只要请大人看看这两幅画作,到底孰者更佳?”萧宝宁还是那副浅淡笑意,她亲自引朱墨到石桌旁。   两幅画均已工工整整的摊开。   朱墨在宫中见识过萧宝宁的不少画作,自然认得公主的笔法,他迅速从牡丹图上瞥过,继而停驻在另一幅上。   画是好画,可谁的胆子这般大,倒和四公主杠上了?   自朱墨进了院子,楚瑜便羞惭难言,努力缩肩抱臂,企图减低自己的存在感。她隐没在石桌旁,简直像一只无地自容的小鼹鼠。   朱墨只消望她一眼,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第21章   朱墨装模做样地瞅着那两幅画看了半日,久久不言,等得众人的心都被提起,最终还是魏姝耐不住性子,率先问道:“朱大人,你以为如何?”   “公主画工精湛,非十年功底不能成之。这牡丹图栩栩如生,如见其形,如闻其香,的确是难得的佳作。”朱墨慢吞吞说道。   魏姝登时目露喜色,连萧宝宁亦矜持地扬起唇角。   楚瑜的心情则瞬间低落下去,她恨恨想到:这该死的,眼馋公主身份尊贵就奉承个没完,等会儿一定得把自己踩到谷底了。   她恨不得立刻将朱十三的嘴缝上才好。   “不过——”谁知朱墨话锋一转,“公主技艺虽精,却流于工巧,失之意旨。须知琴棋书画皆是一样的道理,贵乎返璞归真,若一味执着炫技,反倒会陷入桎梏,停滞不前。”   他的话虽不十分严厉,萧宝宁的脸孔却已经微白,勉强笑道:“大人指点的是,是我一时糊涂了。”   至于剩下的那幅,朱墨并未太多置评,只微笑看着魏姝,“孰胜孰负,魏姑娘应该很明了了吧?”   魏姝虽仍有不服,见众女皆以一副崇拜的眼光看着朱墨,她若再提出异议,只怕会被群起而攻之,只得无奈屈服,“大人所言极是,终究是尊夫人才思敏捷,她才是此番的魁首。”   别人的正头相公都来了,魏姝也不好意思不称楚瑜一声夫人。   众人心里明白得很,卫尉大人这还是顾着四公主的脸面,言语之间才点到即止,不然认真比较起来,更有萧魏二人受的——不过傻子都看得出来,朱墨还是站在他家娘子那边。   楚瑜心里甜丝丝的,跟在炎夏喝了杯冰镇过的雪梨汁般,既凉爽又舒适,她不得不承认,朱墨也有他得人心的一面,至少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愿意护着自己,帮着自己。   当然,这也证明朱墨眼光不错——他的确很懂得鉴赏画艺。   魏姝兴致勃勃的举办了一场丹青会,结果却是扫兴收场,别提心里有多懊恼,她无精打采的吩咐仆婢将剩下的颜料墨笔收拾干净,顺便斥责她们两句,以此宣泄自己的不快。   楚珊笑吟吟的走到楚瑜身边来,“六妹妹,这回多亏你帮忙,否则她也太猖狂了!”她朝魏姝那头努了努嘴。   楚瑜压根没将这种小杂鱼放在眼里,她忙着在人堆里搜索朱墨的身形——那人并未流连,任务已成,便优哉游哉的离去了。   楚瑜顾不上跟楚珊叙话,胡乱编了个由头,便离了这群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往园中荷池边来。   幸好朱墨还逡巡未去,楚瑜眼尖,一发现他的踪迹,便立刻上前,小声感谢道:“适才多谢大人秉公执言,才未使妾身蒙羞。”   她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谁帮了她,她道一声谢也是应该的。不过四下里人来人往,这一声郎君她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朱墨的目光从湖中残荷移到她身上,轻轻笑道:“你怎知我公正,却不是故意帮着你呢?”   楚瑜忽然觉得有些狼狈,心底更加怀疑:不至于吧?   “开玩笑的,你的确心思奇巧,更在四公主之上,我判你胜亦是实至名归。”朱墨前半句还正正经经的,后面就促狭的凑近来,“不过,纵使你技不如人,我也会替你说话,谁让你是我娘子呢?”   这话说不清是羞辱还是示爱,楚瑜只觉得腮下热辣辣的,用不着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一定红彻耳根。   钱氏的招呼将她从窘况里解救出来,她不由分说抓住楚瑜的胳膊,“她们说要打叶子牌,结果俞家太太有事先走了,你来凑个角儿。”   楚瑜口里敷衍着她,抬头望时,朱墨已经消失不见了。   *   北园的四角亭内,魏姝顶着一张发面团似的白脸,死气沉沉的同萧宝宁对坐着。她忿然道:“楚瑜算个什么东西,就她那狗扒似的三撇两划,只好拿来唬傻子罢嘞,我用脚指头都画得比她好,卫尉大人倒还一心一意护着她!”   好好的赏花宴,结果害她颜面尽失,那群贵女们背地里指不定怎样耻笑她,就算当面不敢表露什么,魏姝也难以忍受这等闲气,索性躲到凉亭来。   “她是朱大人的妻子,朱大人帮她也是应该的。”萧宝宁轻轻叹道。   一说这个魏姝就来气,嘴里更是跟吃了枪药一般,“我可瞧不出她有什么好的,毛丫头片子,风一吹就能倒,遍身的酸文腐气,卫尉大人娶她还不如娶个老学究呢!”   魏姝从前对于朱墨的风姿亦十分倾慕,不过也只敢暗里肖想罢了,她家里绝不会允许她嫁给此人,何况她还早早的定了亲。不过魏姝深知萧宝宁对于朱墨的一腔情意,原盼着她能求个好结果,结果反被楚瑜那蹄子占了先去,即使萧宝宁不怎么着,魏姝也大为不平。   她忍不住对着萧宝宁扼腕而叹,“朱夫人的位置本该是你的才对,再怎么想,也不该轮到她呀!”   萧宝宁没有说话,看起来平静无波的身形下方,指甲却已连同手绢紧紧掐进肉里。   她越是木然,魏姝越为这位好友感到义愤填膺,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却顷刻间被人全部夺走,换做是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仗着一腔意气,魏姝愤怒起身,“不行,我定得教训她一番才好,不然她也太得意了!”   魏姝提着裙子气冲冲离去,萧宝宁则依然端坐在亭中,只是在她那张清秀婉约的俊脸上,渐渐浮露出一丝微笑来。 第22章   楚瑜借口不擅打叶子牌,婉言谢绝了钱氏的邀请,一转头,就看到魏姝盈盈向这边过来,脸上带着十分得体的浅笑。   “魏姑娘。”楚瑜态度冷淡同她招呼。   魏姝却比她想象中要亲切,将侍女捧着的一盏甜酒接过,举杯致意道:“还未恭贺夫人夺魁之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楚瑜心头蓦地掠过这句话。她忖度着,众目睽睽之下,魏姝应该不敢在酒里作何手脚,她若不应,反倒彼此下不来台,于是虚虚抬袖,准备满饮此杯。   魏姝故意将酒盏往前一送,脚步却趔趄了一下,细瓷杯盏倾然而落,眼看就要撞到楚瑜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楚瑜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便有一人猛地揽住她肩膀,用力将她往后一拽,仅仅一线之隔,她总算保住了自己那条珍贵的雪绸裙子。   魏姝却因事出意外猝然向前跌去,瞬间摔了个狗吃屎,无巧不巧的,满满一杯橙红酒液尽数泼洒在她质地光洁的月白裙衫上。   楚瑜惊魂未定的看着她,万万没想到她会选用这么粗陋的法子,这可真是害人终害己了,所幸她躲过一劫。   身后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平静说道:“快扶你家小姐进屋更衣吧,若是有伤,还该请个大夫瞧瞧。”   魏姝身旁那侍女还愣愣看着,听到朱墨这句话才醒过神来,忙羞答答的垂下眼皮,赶紧弯腰搀扶魏姝起身。   魏姝一气将她甩开,自个儿狼狈的爬起来,恼怒瞪着安然无事的楚瑜,想指责她两句,看了看她身后的高大人影,谅着占不到上风,只好权且忍气吞声。   围观的闲人越聚越多,魏姝暗暗咬牙,负气带着小婢离开。   楚瑜则倏然转身,好奇看着高她大半个头的朱墨,“你怎么还在呀?”   那会儿钱氏过来找她打牌时,朱墨不是已经走了吗?   “碰巧而已。”朱墨抿了抿那据说是象征冷清的薄唇,语气就像吃饭喝水一般随意。   楚瑜轻轻哦了声,她也不信朱墨会时时刻刻监视着自己——她又不是个孩子,朱墨也不会这般有闲情逸致。   “方才多亏你应变得快,不然那杯酒就该泼到我身上来了。”楚瑜再度向他敛衽道谢。   “没事,我只是可惜这身衣裳。”朱墨说道,似乎表示强调,还补充一句,“光这料子就得费不少银子呢,可不能白糟蹋了。”   “……”楚瑜语塞看着他,心里默默念道:吝啬鬼。   朱墨正了正发冠,将脸上的一抹不自在拂去,从容说道:“酒宴快开始了,咱们去厅上吧。”   回去之后,楚瑜便琢磨起朱墨种种不正常的举动,她虽然心思纯挚,却并不是傻瓜,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朱墨在她身后伸出的那条手臂只是偶然,莫非他竟寸步不离监视着自己么?   一个男人做出这样的行为,理当是叫人害怕的,可她已经是朱墨的妻子,朱墨却还防贼一般的防着她与其他人接触,这种微妙的心理就很令人不解了。   楚瑜若是虚荣心再强一点儿,准会以为朱墨爱她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可她从自小的见闻里明白,天底下大多数夫妻都是搭伙儿过日子,她们楚家要不是祖传惧内,也未必会这样和谐——因此朱墨的异样就相当令人纳闷了。   楚瑜只能归结于是他个人的怪癖所致。对于萧宝宁仰慕他的那件事,楚瑜虽心有不快,却忍住了没有细问。她犯不着与金尊玉贵的公主作比较,那无疑是自取其辱,再说,朱墨的回答也可能会膈应到自己。万一朱墨对于萧宝宁并非无情,那她可真要生气了——她究竟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听说八月十五的晚上有花灯会,楚瑜早早的同南嬷嬷打了招呼,准备好好出府游玩一番,她现在比先前放得开了,兴许是在淑宁公主府上的大出风头让她胆子大了许多——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朱墨为她撑腰的功劳。   总之,这几个月楚瑜可谓憋得够呛,中秋夜她是一定要出去的。南嬷嬷并没有阻挠她,只是令楚瑜没有料到的是,朱墨态度强硬的也要跟上。   楚瑜故作贤惠的问道:“大人今夜没有别的事么?我记得南明侯世子早上才递了帖子过来,说邀您过去小聚。”   朱墨一眼就瞧出她的心思,泰然自若应道:“中秋乃阖家团圆之夜,既无双亲,咱们夫妻自然得好好聚聚才好。”   楚瑜拒绝不得,只闷闷不乐想道:有朱墨这尊笑里藏刀的门神在,她就别想恣意了。   东市上已经摆满了流光溢彩的花灯,如颗颗星子洒满银河,更有宝马香车络绎不绝,映得整条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楚瑜亦步亦趋跟在朱墨身后,虽无丫鬟仆婢跟从,她也不敢随意乱跑,朱墨发脾气的模样她已经见过,简直让人从骨子里生出寒意,楚瑜可没勇气尝试第二遭了。   汤团香气扑鼻,制灯谜的摊子也数不胜数,不时地还有青年男女以诗传情,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楚瑜目光艳羡从人们身上滑过,惋惜自己虽然还是姑娘身子,却已没了姑娘身份,更不曾尝过怦然情动的滋味。   以往和姊妹们来花灯会上,总会有一两个莽撞戆直的见她姿容不凡,大着胆子过来搭讪。但今夜想来一个也没有了,不止因为她梳着妇人发髻,还因为她面前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她正看得眼花缭乱,前面冷不丁有个声音传来,“元宵夜我送你的花灯,你还留着么?”   楚瑜吃了一惊,她不惯于撒谎,讪讪应道:“不小心弄坏了。”   其实是望秋不慎将灯笼骨弄折的,可楚瑜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将自己的婢女摘出来,不然倒跟故意推诿似的。   坏了的东西当然无须保留着,已经扔到灶膛里。她害怕朱墨生气,说完之后,便大气儿也不敢喘,谁知朱墨只定定的看她半晌,面无表情的伸出手,“过来。”   楚瑜怯怯的将柔白五指放到他掌心中,两人来至摊子前,朱墨指着各式各样的物件道:“要哪一样,自己挑。”   原来朱墨是要再买一盏送给她,楚瑜松了口气,指着布面上胖胖的鲤鱼肚,“我要这个。”   上次朱墨送了她锦鲤的,这回她想换个样子。   朱墨付了银子,将肥圆的鲤鱼灯笼交到她手中,见她满面欢喜,不确定的问道:“喜欢么?”   楚瑜诚恳的点了点头,她还担心朱墨嫌她稚气呢。   如此两下俱安,楚瑜见朱墨态度和顺,似乎处处都应承着她,也就不像刚出来时那般紧张拘谨了。   逛到半夜有些肚饿,两人分吃了一碗水晶汤团,楚瑜眼尖,瞥见一个灯谜铺子正在举办赛诗集会,立刻兴致勃勃的就要过去。她自忖算得半个才女,这种机会当然不愿错过,只叮嘱朱墨道:“我瞧瞧就回,你别跟来。”   想了想,又道:“你就算跟来,也只许远远看着,不许出声。”   近来她已渐渐发觉朱墨内有乾坤,楚瑜性子偏倔,就算要赢,也得凭实力说话,不能由别人指手画脚。   “嗯。”朱墨含着微微的笑答应她。   到底没那么抵触自己了罢,朱墨愉悦想道。 第23章   楚瑜在诗词一道虽是中规中矩,好在猜谜也不需要多么高妙的诗才,只要脑子灵活即可。她连猜带蒙,倒也答对了大半,等她抱着一大堆泥人之类的小玩意离开时,那摊主的苦笑都盖不住了。   楚瑜带着喜色转身,一回头,却没看到朱墨人影。她眨巴着眼,用力揉了三揉,还是不见踪迹,莫非因大街上人头攒动,朱墨给挤得不见了?   她莫名有些心慌,扔下东西便要往人堆里钻,谁知才挪动数步,眼前就有一堵铜墙铁壁拦住了她。   萧啟笑意清浅的看着她,“朱夫人要往哪儿去?”   他穿着一身暗紫团花锦袍,灯影下几乎看不分明。面容原是相当清润温和,但不知怎的,楚瑜倒打了个哆嗦,好像见了地狱来的恶鬼一般。   她忍住牙关的颤动,努力镇定下来,“安王殿下。”   萧啟居高临下打量片刻,转身道:“你不是要找朱墨吗?我带你去见他。”   这叫什么话,难道朱墨竟落到他手里了?楚瑜对官场的明暗一窍不通,但朱墨的安危却叫她牵挂不下。她犹豫要不要信他,见萧啟已经起开,咬一咬牙,还是小跑着跟上去。   愈往里走,彩灯的光芒越发微弱,楚瑜惊觉他们离人堆已越来越远,不知何时竟来到一处不知深浅的密林中。   她警觉地停下步子,“你要带我去哪儿?”   前方窸窣的脚步声也停驻了,萧啟轻笑着转过身来,“你不是想见你夫君么?”   楚瑜涉世不深,遑论与萧啟这等人打交道的经验,可是她凭借直觉猜出此人不怀好意,朱墨未必在他那儿,兴许只是此人所寻的托辞。   思及此,楚瑜拔脚就走,她好好一个良家妇人,跟着王公贵戚来到这深林中,一旦被人知觉,她就算有百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可是她还没走几步,一把雪亮匕首就将她堵在了树上,萧啟冷淡的声音在夜里如同幽鬼一般,“夫人既已来了,这么容易便想溜走么?”   总算暴露目的了,楚瑜愤怒的瞪着他,“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想试一试,若我此刻将夫人杀了,再弃尸荒野,会不会有官府前来追究?”萧啟轻描淡写说道,锋利的刀刃贴着女子衣领险险擦过。   楚瑜忽然意识到此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她不免有些心慌,强自沉着道:“我与殿下并无仇怨。”   “谁说的?”萧啟莞尔,“你故意跳下水,连累我母妃被陛下申斥,又在丹青会上独占鳌头,令我四妹受辱,你我之间的仇隙还不够多么?”   简直无理取闹!她自己才是受苦的那个,再说了,宫中皆知贵妃与皇后不睦,萧啟又怎会为张皇后的爱女打抱不平?   楚瑜明知他是在借题发挥,也不便将他激怒,待要好言好语劝说,说那并非自己本意,谁知萧啟却轻轻打断她,“那些不过是小事,最重要的,还因你是朱墨心仪之人,谁叫他处处与本王作对,本王只好借你来泄愤了。”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重,可楚瑜瞥见他眼中的冷意,便知他是认真的。她不知朱墨是哪里得罪了萧啟,但照现状来看,他似乎真的有意致自己于死地。   楚瑜只觉肌肤凛凛生寒,死到临头,反倒什么也不怕了,她正容笑道:“殿下以为杀了我就能令郎君痛彻心扉,那您可就大错特错了,天下男人莫不三心二意,您除掉我,照样会有大把的女子甘心成为郎君继室续弦,郎君也会很快将我忘记,试问此举又有何益呢?”   她是不信朱墨会因她大受打击,甚至终身不娶,戏文里都不敢这样写呢。   萧啟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她这话有没有道理,半晌,他直视着楚瑜沉静眸子,“你真的不怕死?”   楚瑜漠然看着他,连嘴唇都未曾翕动。   萧啟轻叹一声,将匕首收入鞘中,复笑道:“夫人真乃巾帼义女,看来死的确不足以威胁你,那么这个呢?”   他抬手拍击两下,就见暗处走出两个满脸横肉的健壮汉子来,如铁塔一般,让人见之生畏。   楚瑜脸色变了,她没想到堂堂安王会使出这样阴损的招数。她的确不怕死,因为死有时还能成全一个人的节烈之名,可她若在此处被人玷污,即便保住性命,她又哪来颜面苟活?   那两人在萧啟面前待命,目光却时不时向楚瑜瞟来,对这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垂涎不已。   楚瑜几乎晕过去。   萧啟粲然道:“这位是朱夫人,你们可得拿出十分力气,将她伺候舒坦了,本王重重有赏。”   楚瑜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他的头颅砸烂,再一脚踏进粪坑里。可眼下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就连想自尽也无路可寻。   两人涎笑着向她走来,楚瑜只觉满身的血都凝住了,正考虑咬舌自尽,右手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包覆住。   朱墨用目光示意她不用害怕,这才转身面向萧啟,朗朗出声,“安王殿下开这样的玩笑,不觉得有失体统么?”   *   回到灯火缭绕的集市,楚瑜的脑子仍是混乱的,连朱墨如何带她出来的也记不清了,她只知道朱墨和萧啟说了一番话,萧啟便冷着脸离去,而她也侥幸逃离险境。   朱墨感知到她腕上的筋脉仍在抖动,关切的低头劝道:“别怕,他不敢再来找你麻烦了。”   似乎为了让楚瑜更加安心,他又添上一句,“安王行事诡谲,但并非不知分寸之人,今夜之事,多半只是为了吓你,再借你来胁迫与我。天子脚下,坏人名节这样的事他是不敢做的。”   楚瑜也隐约猜到是这样,但当时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对一个女子而言,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受尽羞辱而死。这样难堪的噩梦,她一次也不想经历。   朱墨默默看她一眼,问道:“还要不要再逛?”   楚瑜摇头,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赶快回到家中去。此时在她心里,朱墨的宅邸已经成为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了。   回到房里,朱墨让人调了安神茶来,又亲自服侍她脱衣在床上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好好睡一觉,明天便没事了。”   楚瑜将头埋在枕巾里,瓮声瓮气的揪住他的衣襟,“你别走。”   朱墨楞了一下,继而笑道:“好,我不走。”   似是知晓楚瑜心中的惧怕,他果然依势宽衣,照旧躺到楚瑜身边去。只是在两人中间,依旧隔着那道楚河汉界般的鸿沟。   秋日的夜晚寂静无声,连虫鸣都变得弱不可闻。最终却是楚瑜先打破这片岑寂,她闷闷的从被子里钻出半个头来,郑重其事的看向朱墨,“大人,咱们圆房吧。” 第24章   朱墨怔了怔,想着她莫非吓糊涂了,遂揉了揉她的两鬓,安抚道:“别说傻话。”   楚瑜将那只手掌移到自己脸颊上,认真的道:“我没开玩笑。”   她的确是被今夜萧啟的恶状给吓着了,但不是吓傻,而是吓清醒了。她这样执着保留处子之身,事实上只会给别人更多攻讦她的机会,与其今后再遇到类似的风险,倒不如将这副清白身子给了朱墨。日后即便为人所辱,她也有勇气慷慨自尽,而不必担心声名有损。   这是她难得的一番糊涂想头,却也是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一件事。   朱墨并不想趁人之危,更不想过了今夜楚瑜便怆然失悔,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片玉质肌肤上挪开,肃声道;“你累了,先安睡吧。”   楚瑜支起半身,将两只嫩藕似的玉臂架在他脖颈上,前胸的薄薄肚兜一下一下的晃动着,她声音坚定的道:“你我本是夫妻,行周公之礼不是应当的么?”   她毕竟皮薄面嫩,即使老着脸说出这番话来,耳根还是禁不住泛起微红。   但是她并没有退缩。   朱墨望着她线条优美的侧影,还有胸前影影绰绰的轮廓,喉间忍不住咕咽了一下。她还是个女孩子,不能算完全的女人,但是在她那副日渐褪去稚气的面容上,已经渐渐显出妇人成熟的诱惑,唯独一双眸子仍是清澈动人,令人莫敢逼视。   楚瑜见他不语,只当他床榻之上还要假装正经,遂笨拙的解开他的寝衣,柔嫩五指摸索着从前襟伸进去。   朱墨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经得起她这样故意的挑逗。待中衣的纽子被全部掀起,结实的胸膛大肆袒露在外,朱墨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翻身将楚瑜覆在身下,声音低哑的道:“你不要后悔。”   楚瑜眼眸锃亮直视着他,“当然不会。”   但是当她在床帐内又哭又喊的求饶时,楚瑜就恨不得将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吃回去。她哪知道这件事是何等苦楚,从何氏那里得来的教诲完全不足以应对,就连何氏满脸不自在从箱子里拿出来、供她鉴赏的那副春宫图,上头那人的物件也没有这般硕大的,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承受得起呢?   楚瑜被折腾得满面是泪,身上酥酥麻麻的毫无力道,与之而来是一阵阵细微的疼楚。她抓着他、咬着他、踢着他,只想叫他立刻停手,但朱墨却只是轻柔抚摸她的肩膀,耐心劝她放松紧张,身下仍是不肯让步的冲撞着。   待得礼毕,楚瑜就和那经了风雨的海棠花般,委顿在松软的锦榻上。她连骂他的力气都失去,唯有伏在枕头上细声啜泣。   朱墨似乎宁愿她有点大动作,这样的安静叫他惶恐,他小心翼翼望着未着寸缕的小姑娘,“你要不要先穿衣裳?”   他本是提醒,却被楚瑜当成不正经的玩笑,她怒气冲冲的将一个枕头扔过来。   朱墨没有避开,或许因为软枕打在脸上并不疼,他无奈的道:“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打我两拳,或者踢我两脚,我保证不闪躲。”   楚瑜没听他的,她的确有气,但并非对于朱墨,更多的是对于自己——这可真是自造孽不可活,她就不该自讨罪受,或者说,她其实什么都料到了,唯独低估了朱墨的尺寸。   朱墨那样聪明的人,此刻竟想不出一句讨巧的安慰话来,反倒傻乎乎的说道:“他们说女子第一次多半是这样的,等经历多了便好过了。”   楚瑜简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原来他也是个糊涂虫,枉她还以为朱墨见多识广呢!不过这般看来,朱墨方才的鲁莽倒也不是不可原谅的,不知者不罪嘛。   楚瑜心里的气平了些,但是仍旧不肯理他,她乏力得紧,一寸也懒得动弹,只想就这样睡死过去。   她真的睡着了。   朱墨诚惶诚恐地看着她宁静的睡颜,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泪珠,伸手想去碰一碰,生怕将她吵醒,勉强忍住了。   他甚至不忍将她挪动,想了想,还是调了个头,将棉被覆在两人赤-裸的身躯上,彼此拥抱着入眠。   *   次早醒来,楚瑜便发觉自己窝缩在朱墨强健的臂膀中,也难怪她醒得比平时早,身旁多了具滚热的身子,能睡好才奇怪呢,她又怕热!   楚瑜摸索着想下床取水,不料却被半路伸出的一条长腿绊倒,无巧不巧的压在朱墨身上——那人睁着灿若星子的双目,正一眼不眨的看着她。   楚瑜想起昨夜的旖旎风光,便觉耳根发热,尤其这把火还是她自己主动点燃的,更觉得没脸见人。   她侧过首,想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孰料那装睡的老实人却倏然将她抱紧,还在她细致的颈发间蹭了蹭,悄声说了句什么。   听到这得寸进尺的要求,楚瑜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咬着唇死死瞪了他一眼,昨晚上就够受的了,她哪敢答应他再来一次的请求?   “果然不行么?”朱墨撒娇般的放软声音,引她去触碰那勃勃跃动的悍然之物。   楚瑜如同被火钳烫了下,却是怎么也不肯答应了,同样的罪,她怎么也不想立刻受第二遍,总得先休养些时候——尽管朱墨晨起时的模样比平时可爱些,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发。   楚瑜尽管态度坚决,禁不住他百般祈求,最终却是两人各退了一步。她怕疼,朱墨只得将就着在她并拢双腿间纾解了一通,尽管未做得十分彻底,但这般羞人的景象已经够楚瑜受的了。   朱墨却是踌躇满志,还有心思起身上朝,临走时,他吻了吻楚瑜光洁额头,嘱咐她无事不妨多睡一会儿——想必他也知道自己的厉害。   楚瑜踢蹬着被子,不肯露面同他道别,但是她果真听了朱墨的话,继续埋头睡去,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   这一觉睡至日上三竿才起,盼春端着脸盆手巾来供她匀面,眼中不自觉的染上含蓄而俏皮的意味,她故意问道:“姑爷昨夜是不是……”   有时候话说半句更有效果,因为言有尽而意无穷。   楚瑜恼火的瞪她一眼,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如此狡猾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让男主这样轻易得手好不甘心-_-||,我大概是亲妈…… 第25章   楚瑜轻咳了咳,板起端端正正的脸孔道:“别胡说,怎么和外头的饶舌婆子一般?”   盼春吐了吐舌头,果然不敢多言,但并非出于害怕,却是知晓楚瑜脸嫩,再说下去,自家小姐脸上怕是挂不住了。   楚瑜用了点早粥,猛然想起床榻上乱糟糟的景致还未来得及收拾,忙要进去看时,盼春笑吟吟的道:“小姐不用费事,南嬷嬷已经为您打点好了。”   只怕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嬷嬷还未知道她和朱墨是头一遭圆房,想到被单上的点点红痕,楚瑜便有些不自在,鼓着脸道:“她有没有说些什么?”   盼春想了想,用摇头代替回答。那会儿她只看到南嬷嬷进卧房里去,出来的时候脸上仍是镇定自若的,未有半点错愕。   楚瑜稍觉放心,宫里的人最忌多嘴多舌,南嬷嬷即便得知实情,想必也不会将这话乱传。只是院子里人多眼杂,若被有心人瞧去,指不定就会生出麻烦。   楚瑜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摒去。   悄悄派人打听过南嬷嬷那头的情况,知道毫无动静,楚瑜方松了一口气,可继而望秋便来向她回话,说玲珑请求向她问安。   这丫头先前装腔作势,假惺惺的演了场苦肉计,楚瑜便将计就计允她养病,满以为这病会一直养下去,谁知这么快就耐不住了——想必是听说了那块嫣红的被单。   楚瑜很干脆的道:“不见。”   她现在有底气了,因为确定她和朱墨之间并无首尾,昨夜床笫之间朱墨莽撞而生涩的举动,足以令楚瑜相信他也是个雏儿。她不知玲珑为何要将她往那方面诱导,但由此可见,这丫头着实没安好心,对于这样的奸佞之人,楚瑜当然不必假以辞色。   望秋和自家主子自然是同仇敌忾的,自去回了那人的话,还趁机排揎了那妖艳贱货一通。玲珑虽然不忿,也只好含悲忍辱的回去。   晌午过后,京城宝芝堂那位有名的顾大夫上门前来问诊,楚瑜愕然命人相迎,眼眸中无不透露出疑问:她们府里几时请过大夫呢?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摸了摸他那把山羊胡子,干咳道:“是朱大人请老朽过来的。”   楚瑜天真的说道:“我没病呀!”   顾大夫似有如无的往她身上瞥了眼,不自然的移开视线,“卫尉大人担心您有何伤损,特让老朽过来一瞧。”   等楚瑜会过这层意思,雪白的小脸顿时红得和熟透的石榴籽一般,鲜泽欲滴。她又没磕着碰着,哪来的什么伤损,还不是朱墨昨晚上折腾的。   楚瑜的确觉得下身隐隐作痛,原想着过几日悄悄找个医女来瞧瞧,没想到朱墨比她性子还急些——她真恨这份细心。   别人特意上门,楚瑜也不好意思赶他出去,只得抿了抿鬓发,让那大夫好生进来。   正踌躇该如何相问,顾大夫似是看穿她的顾虑,侧头说道:“老朽只需望闻问切,夫人着衣坐着即可。”   楚瑜粉脸微赤,就说朱墨不可能找一个毫无道理的老大夫,她自己都嫌羞人得慌。   顾大夫也不敢多看这位美貌娇娆的俏娇娘,他人老心未老,虽然把持得住,但大失常态也是不妥的。   切脉之后,顾大夫仔细验看过她的气色,便斟酌着开了一两副补益气血的方子,嘱咐她按时煎服就行了。   朱墨回来时,楚瑜正惬意的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让盼春一勺一勺的将汤药喂到她嘴里。她怕苦,但这药汤没有半点苦意,反倒有些甜丝丝的,因此楚瑜喝得十分高兴,巴不得天底下的药都是这个味儿才好。   朱墨不着痕迹的接过盼春手里的瓷碗,盼春知趣的退出去,还顺道掩上了门。她非常得意,觉得自己伶俐极了。   楚瑜则暗暗气恼,这才几个月呢,丫头们就开始听从朱墨的号令了,看来她这个主子脾气太温顺了些。   虽有些不服气,楚瑜恋着汤药的滋味,还是乖乖张开嘴,让朱墨接替了盼春的差使。   “怎么这会儿还没起来,莫非这一天你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吗?”朱墨淡淡问道。   楚瑜黑着脸瞥他一眼,这都得怪谁呀?她倒是想营造一个勤劳主母的形象来,可午后多走了几步路,身上便酸软得慌,两条腿也跟筛糠似的,直都直不起来,不得已才躺回去。   朱墨浑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笑了笑,“我让顾淮山来给你看病,还以为你不会许他进门呢,你不是最讨厌看大夫的么?”   楚瑜眼波微抬,嘴硬说道:“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银子。”   她对于朱墨这份细心当然是感念的,觉得他勉强算个疼老婆的男子汉。   那么楚瑜这位美娇娘也得适时的表露出些贤惠来,她弱弱的问道:“今日你回得迟,我没让厨房给你留饭,你饿不饿?”   “没事,我已在外头用过了。”朱墨说道。   他好似想起什么,将一个红黑漆纹的食盒搬出来,里头是还冒着热气的蒸米糕、甜白团等点心,“御膳房的周师傅多做了几块糕点,我便带了出来,你尝尝可不可口。”   楚瑜向来胃口奇佳,虽然用过晚饭,见了美食不禁雀跃欣喜,她美滋滋的捻了一块,只觉得舌尖几乎化开——那周师傅的手艺看来真是不错。   总算她还记得分惠于人,“你不吃么?”   “我不喜欢甜食。”朱墨轻轻摇头。   他嘴里这么说着,却趁楚瑜不备,将她指尖剩下的小半块糕饼裹入唇中,皱眉道:“太甜了。”   楚瑜无语的看着他,不想吃便别吃嘛,还非要虎口夺食。指腹上残存着凉飕飕的湿意,是方才朱墨的唇舌舔舐过的,她心内微觉异样,想找块干布擦一下,懒得下床,只好由它去。   也罢,既然朱墨不喜,楚瑜正好独吞这盘美味,只是她心里不禁疑惑:听说御膳房做东西都是有一定规制的,怎见得会偏偏多出几样来,还做得那般精巧?难不成朱墨知道她嘴馋,故意去要来的不成?   正胡思乱想着,楚瑜忽觉一样凉凉滑滑的东西钻入自己身下,忙从被子里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憋红了脸道:“现在不行!”   她又嗔又恼的看着朱墨,觉得这人也太不正经了,亏她刚刚还觉得他善解人意呢。   朱墨却是一脸无辜,扬了扬手里那瓶绿阴阴的药膏,“想什么呢?我给你上药而已。” 第26章   他不屑的睨了楚瑜一眼,“我看你才满脑子污浊臭气,净打些歪主意。”   楚瑜被他气得无言以对,她自己的口齿也算好的了,可对着朱墨往往说不出话来。这人也是个奇葩,嘴甜如蜜的时候能把人给齁死,可要是舌毒起来,又能让人憋一肚子乌火。   楚瑜想打他两下,可朱墨那只手还放在她腿间细处,万一他做起怪来……楚瑜不禁感到处处掣肘,只得凌厉的扬起下巴,“不用,我自己来。”   殊不知她高傲的姿态落在朱墨眼里,就和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般,他轻轻笑道:“你不是最怕疼了么?”   刺猬一旦受到刺激,便容易竖起它的刺。楚瑜亦是如此,她总是受不了朱墨的挑衅,恼着脸道:“谁说的?”   “不是么?昨晚上是谁痛得鬼哭神嚎的,你有没有听见?”朱墨故意诧道,带着炙热的鼻息靠近她,眸间却闪闪烁烁的,颇有些暧昧意味。   楚瑜撇过头去不说话了,朱墨戳中了她的痛脚,没什么好说的。若再和他辩下去,保不齐他还会说出更石破天惊的话来,楚瑜不想自找麻烦。   朱墨见她无语,理所当然的视为默认,用手指蘸取了一撮冰冰凉凉的药膏便往楚瑜腿缝间探去。不得不说,他的动作轻柔倩舒缓,的确比楚瑜自己动手来得强些——她要是自己来,指不定就因怕疼而搁置了。   默许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楚瑜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偏偏这贼子不安好心,故意一本正经的问道:“疼么?”   此时药膏才涂抹了一半,手指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种情形下他还有心思逗她呢!   楚瑜的脸已经红得和天边的火烧云一般,又不能不答,只得捂着脸,高冷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随他去。   一大团清凉如丝的膏体敷入,楚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是那处隐隐的撕扯之痛果然消解了许多,看来朱墨从太医院弄来的奇药的确效果匪浅。   但这药的疗效再好,楚瑜也不肯给朱墨好脸子瞧了,方才那样作弄她,她没找他算账都算轻的。   晚间入睡时,那只结实的胳膊一爬到自己身上,楚瑜就啪的一声将其打落下去,表示她无心那事。   朱墨委委屈屈的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就想抱抱你。”   他指了指自己半敞着的身体,“谁让你把被子都夺过去了?我是冷不过才想出这个主意的。”   装哪门子可怜人?楚瑜没好气的起身,果然看到床上仅剩下一张棉被,偌大的床铺,如何能覆盖住两个人?秋夜凉意沁肤,难怪身侧这登徒子嗷嗷叫唤呢。   楚瑜略一思索,便猜到是盼春有意搬走的,这丫头,不该机灵的时候倒挺会瞎机灵。楚瑜咬牙切齿,此时再翻箱倒柜的找东西也晚了,只得嫌弃的将被窝抖了抖,“过来。”   朱墨乖乖的贴近她,口中道:“谢娘子救命之恩。”   “油嘴滑舌!”楚瑜哼道。但是当朱墨那双爪子再攀上她肩膀时,她没有避开。真的,她都快被朱墨的阿谀之语弄得虚荣心爆棚了,这样下去该如何得了?   在家中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皇帝亦被他哄得团团转,难怪安王萧啟那样恨他——他这个人的确是招人恨的。   话虽如此,可自从那一夜之后,楚瑜发觉自己对朱墨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比之最初的彬彬有礼相敬如宾,他俩之间嗔怒笑骂的次数似乎渐渐变多了。这是好事儿,表示他们渐渐变作一对真实的夫妻。但这和楚瑜在家中见过的模式是不一样的,楚家家风惧内,三房无不阴盛阴衰(除了早逝的二老爷例外),妻子说一,丈夫就不敢说二。   但朱墨显然不是这样好拿捏的人,反倒是楚瑜的情绪常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时而引她发笑,时而令她恼火,简直游刃有余。而朱墨则显然是乐在其中的。   楚瑜认为,她得空得多向何氏讨教一番御夫术才行。   朱墨的名声依旧是她耿耿于心的一件事,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楚瑜也只得认了。她一时冲动将身子给了朱墨,今后也没有更好的去处,那么,若能凭一己之力引导夫君弃恶扬善,将其调理成国之栋梁,也算得大功德一件。   因此在得知朱墨奉上命微服前往衡阳时,楚瑜觉得自己有义务跟去不可。   谁知她将这意思一提,朱墨就蹙起眉头,“衡阳大水成患,我是奉上命协助赈灾,顺道调查府君贪墨一事,又不是去游玩的,你去了也免不了吃苦。”   “怎见得我就不能吃苦了?”楚瑜撅起嘴。   朱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令楚瑜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毫无说服力,她简直无地自容。   “你就这么舍不得离开我呀?”朱墨咧起嘴角,半开玩笑说道。   楚瑜想骂他一声臭美,想到大计,又生生按捺下来,故意搬出一套大义凛然的说辞,“贤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我既然嫁给你,当然得时时刻刻跟着你,才好服侍左右。”   其实她私心里也想出去走走,因为京城实在太乏味了。   朱墨眼中还是那副玩味的神气,显然对于她所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这个人真不容易骗……楚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松开他的衣襟,扭头扭颈的道:“听说那话本故事里头,常有深宅大户的女子因夫君远行而做出丑事来的,连和尚道士都牵扯不少呢,你要是不怕,就只管自去吧!”   “你敢!”朱墨顿时剑眉倒竖,抓住她松脱的手腕。   待楚瑜转过脸来,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他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计,但到底放心不下,只得无奈道:“也罢,是你自己愿意的,到时别反过来埋怨我便是。”   楚瑜自然无不应承,转头就乐呵呵的吩咐盼春等人收拾行装,她却抓着朱墨一只袖子问道:“衡阳府尹贪墨,陛下为什么让你查办呀,你不是也没少贪吗?”   倒真是口没遮拦。朱墨责怪的瞥了她一眼,却淡定应道:“这是以恶制恶。” 第27章   这算哪门子回答啊,楚瑜撇了撇嘴,懒得理他。   听闻有机会远行,盼春望秋二人自是喜气洋洋。楚家闺训甚严,即便是丫鬟也多拘止约束,遑论离开京城,也难怪她们如离了牢笼的鸟儿一般,渴望来到一片自由天地。只是在出城之前,楚瑜仍得先行回家一趟,将此事告知父母双亲。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氏无权干涉,面上却忍不住忧心忡忡,“衡阳路远,你此去人生地不熟,能过得习惯么?听说那里发了水灾,不少流民伺机生乱,娘真怕你出事。”   楚瑜撒娇般搂着母亲的脖子,“可我已经是大人了,难道还和闺中时一般,守在宅子里寸步不离?再说了,朱墨虽是轻装简行,身边也少不了护卫跟从,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对卫尉夫人不敬?”   她见何氏仍有迟疑,愈发深劝道:“娘,您也不想想,这一去不知要多少时候,我身在京城,如何管得了他身边的动静,万一哪天带个狐媚子回来,我难道眼巴巴的看着那人进门不成?当然是一齐去更为妥当。”   正是这一点实际的考虑打动了何氏,撇去名头不言,朱十三这位女婿的确人才出众,在京城就有不少昏了头的姑娘死心倾慕,若去了衡阳山高水远,简直是明珠落到山沟沟里,更别提会招来多少祸患。   他也未见得是个自重的。   何氏往日走亲访友,也听到过不少类似的消息:谁家的相公放了外任做官,撇下家中的女人日盼夜盼,恨不得化作望夫石,做丈夫的却在外头逍遥快乐,没准还领着年轻貌美的新姨奶奶回家,那太太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这样的事倒不得不防。何氏为女儿的终身幸福计,倒由最初的不满变作点头,只轻轻瞥了眼楚瑜道:“你先前不是心不甘情不愿么,怎么,这会子改主意了?”   楚瑜也不知该如何揭露自己的心意变化,唯有摇撼着母亲的肩膀,娇憨说道:“娘不是总教我要顺势而为?难道因为不满意这门亲事,就成日寻死觅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日子是要过给自己看,何必管别人说三道四。”   她唯有用这些含糊的道理来搪塞何氏,因为她也摸不准自己现在对朱墨到底是什么态度:有时候觉得他不那么讨厌,有时候又觉得他讨厌极了——奇怪的是,哪一种她都不会真正生气。   何氏年纪大了,这些年又顺风顺水,难以揣摩小女儿家复杂玄妙的心理,只颔首道:“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   楚瑜将头枕在她膝盖上,犹觉眷恋难舍,她依依的用手指在何氏裤腿上打着圈子,“娘,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您可得保重身子。若哥哥归家,记得去信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知道消息。”   何氏又好气又好笑,在她脸颊拍打了一下,“又不是生离死别,瞧你这眼泪汪汪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娘不行了呢!”   “娘!”楚瑜破涕为笑嗔道,她是真的感到难过嘛。女孩子家家的,头一遭出远门,身边又没父母亲随跟从,难免心有戚戚焉——朱墨虽然是她丈夫,两人相识也才几个月而已,谁知道能不能托付终身。   用干帕子揩去眼角泪水,楚瑜好奇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几位姐姐?我还想同她们告别呢。”   何氏连连摆手,“别提!这几日为了安王遴选继妃,你几个姐姐差点没打起来,连累你大伯母与二伯母脸上也不好看,这会子都还没个定论呢!”   原来郁贵妃那日所说倒不是诓她,是真的有意向定国公府提亲,风声才一透露,府里人就跟见了蜜糖的蚂蚁一般,急急吼吼地忙碌起来。三小姐楚珊早已定亲,年后就要出阁,自然是不能的,下剩的唯有四小姐楚璃与五小姐楚珝。论出身当然是楚璃好些,可她娘是个寡妇,她自己那性子又颇尖酸,嫁过去只怕不能结亲,反倒结仇。   楚璃向来与楚瑜不睦,巴不得在亲事上压她一头,自然极力的撺掇母亲设法,至于楚大太太那头,则有意提拔自己的庶出女儿楚珝。两方人彼此抗衡不下,但凡见了面都跟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各自绕开道走。   楚瑜听了便不言语,半晌才抬眸道:“娘,我倒觉得这未必是门好亲事,安王殿下名声虽然响亮,却未必是好相与的。”   经过上次那件事,萧啟的印象在她心里已经大打折扣,不再如传闻里那般无可指摘,自然也不愿自家的姐妹跳进火坑。   何氏摇头道:“好不好的也就这样了,我只不愿看着一家子为了外人分崩离析,成什么样子!”   何氏心中的定国公府依然是那个光鲜耀眼的门楣,殊不知早已物是人非,外表看着清高无暇,私底下却为了利益财帛大打出手。楚瑜不由古怪的想着,说不定朱十三这种人反倒才是最真实的。   *   告别了何氏,楚瑜仍旧坐车回到府中。朱墨还没归门,楚瑜想了想,径直往后院寻南嬷嬷。   南嬷嬷正在调制一种银花茶,供降服心火之用。这几日为了料理夫妇二人远行之事,南嬷嬷没少费精神,嘴角都起了疖子,好在再有几日便可清闲了。   她对于新夫人仍保持着观望状态,对楚瑜始终是既尊敬又疏离的态度,未曾想到她会主动找自己求助。   而在得知楚瑜的意思后,她嘴里含着的一口花茶险些喷出来,忙漱了口,磕磕绊绊问道:“您是说,想问我有没有助孕的法子?”   楚瑜红着脸点了点头。   小姑娘真不知道害臊呢。南嬷嬷纳罕的瞅着她,觉得卫尉大人的口味也实在清奇,真不知该说他眼光太好还是太差,新夫人倒时常能有惊人之举呢。 第28章   纵然有些疑惑,南嬷嬷也懒得深究,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谁还不想要个孩子?进了朱氏门,唯有传宗接代才是正理,反正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新夫人不问别人,特意来求她帮忙,这就很出南嬷嬷意料之外了。她轻轻笑道:“夫人不是才回了娘家么,怎么不问问亲家太太?”   楚瑜蝎蝎螫螫的道:“这种事怎么好向母亲提呢?且您是在宫里当过差的,自然懂得多些,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多喜欢搜罗生子秘方,想必您也知道一点。”   南嬷嬷不由啼笑皆非,只觉这位新夫人真是天真得可爱,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她没戳破楚瑜美好的希冀,而是顺势想了想说道:“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补养气血就是了,平时多吃些乌鸡、枸杞、红枣等物,身子骨强健了,孩子下来的时候自然也能顺顺当当的,再者,行房的时候记得拿一个枕头垫在后腰下,如此也能有助于受孕。”   她是有年纪的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坦荡,毫无掩饰,楚瑜脸上却几乎能滴出血来——新媳妇难免皮薄面嫩。她恭恭敬敬向这位老人家道了谢,便匆匆返身回自己院里去。   南嬷嬷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出神,她方才所说的话当然不是假话,可是未见得有用。生儿养女皆是天注定的,哪怕宫里的娘娘也未必个个都能如愿以偿,好在这些偏门并不伤身子,就让新夫人试一试好了。   不过她倒是有些奇怪,楚瑜初初进门的时候,任谁都看得出她不情不愿,两人圆了房也才没多久,怎么这么快就转变心意,想着为朱家留后了?可见年轻女孩子的心思实在难猜得准。   南嬷嬷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   楚瑜自从听完南嬷嬷的教诲,便如得了玉旨纶音一般,二话不说照办起来。首先是饮食习惯的调整,她不再吃鸭,改为吃鸡,顿顿皆让厨房端上一盅热滚滚的虫草乌鸡汤来,还喝得一滴不剩。每日临睡之前,必定还要泡一壶红枣枸杞茶。   这般异象自然引起朱墨的注意,他哂笑道:“你又是喝药又是喝茶,倒不怕上火?”   彼时窗外夜色昏沉,室内却烛火摇曳,楚瑜惬意的躺在松软床铺上,莹白的肌肤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任由朱墨任劳任怨为她按捏腰、腿、肩、背,自己却如滑入水中的鱼儿一般自在,懒懒说道:“我问过顾大夫,他说药性不会相冲,让我大可放心。”   察觉到背上双掌力道逐渐减轻,她扭头埋怨道:“你没吃饭呀,这力道还不如一只小猫小狗呢!”   小姑娘被他纵得脾气越发骄横了,朱墨笑了笑,眸中飞快的掠过一丝得意。他闲闲说道:“你终日待在家中,又不曾东奔西走,怎么好似比我还劳累些?”   楚瑜扭着颈子睨他一眼,“这都得怪谁呀?”   她也没想到朱墨看着斯斯文文的,床笫之间却那样蛮暴,跟打持久战一般不知疲累。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巴巴的去找南嬷嬷要什么助孕的方子,早点怀上孩子,也能早点脱离苦海——她却不曾想过,养孩子或许还要辛苦十倍。   当然,这层意思,她提都不会向朱墨提的,反正身为男人也不能体会。   楚瑜语气虽凶,但囿于她所处的姿势,发出的嗓音却是软绵绵的毫无力道,听在朱墨耳里更如婉转娇嗔一般。   按摩已毕,朱墨往她赤-裸的双肩上摁了摁,“这样可还行?”   楚瑜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被重组排列过,虽略觉乏力,但是神清气爽。她矜持的扬起下巴,很有几分得志便猖狂的意味,“你做得不错。”   她扎挣着想要脱离那人禁锢,朱墨却按着她不许起身,带着温热的气息暧昧靠近,“那夫人打算如何犒赏下官?”   真是给点颜色便开染坊了。楚瑜用力瞪他,他却仍是笑嘻嘻的,楚瑜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身上并不是一只纸老虎呢,她才是。   她只能另寻对策,哀哀的求饶道:“我身上不大痛快,改日罢!”   朱墨露出信以为真的神气,“还在痛么?”   楚瑜连忙点头,指望博取一丝同情,将他瞒骗过去。   但是朱墨老实不客气的咬了口她的肩膀,顺道凑近她耳畔,含住那白玉骨朵似的垂珠,用唇舌细细拨弄着。他道:“胡说!我每天给你上药,你好没好我会不清楚?”   楚瑜忍不住就是一哆嗦,她觉得朱墨这人可怕极了,简直无懈可击。正常人多半还要讲点脸面的,他倒好,总能义正辞严说出让人面红耳热的话来,并且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在实力远胜于己的对手之前,楚瑜唯有屈服。   她几乎怀了悍然赴死的勇气,可最后还是没能维持住坚强的本色,咬着被子眼泪汪汪的嚎啕起来。   朱墨那贼子还有心情取笑她,“方才不是还嫌我力道太轻么,这么快就受不住了?”   楚瑜早知此人如此记仇,才不会逞一时口舌之利呢,结果却是自找罪受。   待得事毕,楚瑜已化作一滩软乎乎的水,恨不得淌到地板上去。她那条玫红色的肚兜几乎全湿透了,上头绣着的两只鸳鸯简直像在水里洗了个澡。   “这回该比上回好多了么?”朱墨抚着她背上细致秀丽的蝴蝶骨,探询似的问道。   “还是很疼。”楚瑜楚楚可怜的看着他,努力多挤出两滴眼泪来。其实比起初经人事那晚的疼痛,这次的确减轻许多,虽然身子仍是无力,但并非疼楚,而是如过了电一般,酥酥麻麻的一种难耐。   可是她当然不能让朱墨得了便宜去,口头上也不行。   “我来给你上药。”朱墨利索的翻身下床,要将梳妆屉里那瓶子药膏找出来。   楚瑜一惊,忙拉住他结实的胳膊,弱弱的说道:“已经不怎么疼了……”   比起让朱墨体贴入微的为她“上药”,还不如老老实实说真话呢。   “早该如此。”朱墨吻了吻她汗湿的耳鬓,重新躺回她身侧去,剑眉微扬,面上却徐徐露出舒展笑意。   那是将猎物吃干抹净后的餍足。   楚瑜无计可施的望着他,觉得自己上次的自告奋勇简直是上了大当,她若早知道洞窟里藏着这么一条毒蛇,怎么也不会主动送羊入虎口的。   然而如今后悔也已晚了。 第29章   楚瑜两手无意识的向后伸去,这才忆起那软枕还垫在后腰下哩,忙悄悄将其抽离出来,一面绯红了脸窥探朱墨的神色,幸好他不曾注意——楚瑜就怕被他取笑,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她对着镜子拢了拢揉乱的乌发,随口问道:“这次远行,郎君打算带哪些人去?”   朱墨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瞧,弄得楚瑜有点不知所措,继而就见他平淡的移开视线,“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楚瑜所有的伎俩在他面前都成了摆设,她发觉同此人玩弄心术无异于引火自焚,只得狼狈的道:“玲珑也要跟去吗?”   那丫头是扎根在暗处的一根细刺,虽不痛不痒,但总让人难以忍受。楚瑜都不知自己为何总是跟一个丫头过不去,好像拈酸吃醋都成了习惯似的。   朱墨瞥她一眼,“她不来,你能照顾好我么?”   “为何不能?”楚瑜直起脖子反问。   这一招激将法真是百试百灵,朱墨掰开她白嫩掌心,轻轻拍击上去,含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在清点随行的奴仆人数时,楚瑜便有意忽略了这位娇憨美貌的俏丫鬟。玲珑怯怯的托人过来询问,楚瑜只以她身子仍未好全,尚需静养为由,命她留在家中。   盼春一边为她挽发,一边真切劝道:“小姐您何不趁早打发那丫头出去?留着她终究是个祸害。”   楚瑜随手取了一枚白玉蝴蝶压鬓,面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她淡淡说道:“一个丫头,有什么好多虑的。”   再精明的下人也威胁不了主母的位置,何况朱墨对待玲珑一如其他随从般,并无特殊和优待——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不过楚瑜对于两人是旧识这一点依旧耿耿于心,仿佛凭空多出几十年的交情,便可凌驾于她之上。她抽空向朱墨问起,“你和她认识有多久了?”   自从两人鱼水和谐以来,楚瑜腹内自觉有了底气,许多话不似先前那般避讳。她凭借直觉,觉得朱墨的生活里似乎有许多秘密,即便只是撕开一点口子,也需小心翼翼的。   朱墨斜倚在枕上,把玩她一绺漆黑的发辫,仿佛那是什么精致的小玩意儿。他面上不为所动,“谁呀?”   倒会装傻呢。楚瑜回头看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还能有谁,当然是你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朱墨忍不住发笑,“我舍不得谁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气,“你是说玲珑啊。”   明人不说暗话,果然露出本相来了。楚瑜细巧的眉眼笼罩上一层寒霜,气哼哼的道:“就知道你放心不下她,嘴里答应得痛快,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   朱墨顿觉乐不可支,原来他新娶的小娇妻也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时候。女人一使起性子,总能给人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即便那罪名尽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当然也不失为一种可爱。   他覆躺到楚瑜身上,从后面抓起她的手腕,悄声问道:“我要是说实话,你能原谅我么?”   楚瑜仿佛被人给打了一拳,胸口也堵住了,但此时若气馁,岂非再也听不到真相?她只得强支起一副坚强脸孔,“你说,我听着。”   可是待听完朱墨娓娓的阐述,她就觉得自己好似变作傻子,古怪的望着对面人,“仅仅如此?”   朱墨无奈的摊开两手,“不然还能有什么?我还是个小厮呢,能作怪到哪儿去,就不怕老爷夫人一气之下把我给发卖了?”   原来两人也只是同在尚书府当差时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的交情,连知交都算不上,遑论私情了。   楚瑜半信半疑的看着他,“那林夫人为何要将玲珑赐给你,而不是别人?”   女人一执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总是喜欢往牛角尖里钻去。   朱墨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我哪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楚瑜想到林夫人那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怕是连虫都待不住呢!她不禁莞尔,撒手松开朱墨的衣领,“罢了,我姑且相信你这回,若哪日被我抓到真凭实据,我绝不会轻饶你的。”   朱墨见她心情好转,趁势欺近,“她的事说完了,是不是该说说咱们的事?”   “咱们有什么事?”楚瑜不解其意。   朱墨的手掌从她亵裤里伸进去,声音也变得又甜又滑,跟加了糖的酥酪一般,“再有几日就该启程了,路上辛苦,咱们是不是该提早松松筋骨?”   瞬间明白“松筋骨”的意思,楚瑜脸上不由火辣辣的,她脆生生的道:“枉你还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呢,终日惦记着这档子事,不觉得羞耻么?”   “英雄甘为美人而折腰,谁叫夫人你生得如此之美呢?”朱墨仍保持那副低沉勾人的语调,“再说了,你不是也乐在其中吗?”   楚瑜脸上一黑,正要斥他胡说,嘴唇便被两片温热的东西给堵住了。稍稍抬眸,对上的正是朱墨如沐春风的笑意,不得不说,朱墨这张脸还是很有迷惑性的,端正而又英挺,使人很容易忽略他内里邪恶的本质。   仅仅是一刹那的失神,楚瑜便堕入了爱欲的陷阱中。可见这天底下无论男女,只要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孔,便具有成为祸害的潜质。   晚间不知节制的后果,是白日的消乏与疲惫,楚瑜不得不在床上多躺一天,准备养足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艰苦路途。据说男子多有叫酒色掏空身子的,她们家却正好相反,常常是她下不来床,朱墨反而活蹦乱跳的,真是怪事。   楚瑜毕竟年轻体健,将养几日便没事了,而皇帝的命令也不能再推,九月中旬,楚瑜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指挥仆役将一应行囊搬上马车,再过两刻就该出发了。 第30章   何氏对于女儿的安危始终牵挂不下,虽不便亲身前来相送,却差人送来护膝、手套、手炉,以及一大匣子用来预防急病的药丸药锭。   儿行千里母担忧,楚瑜捏着手里何氏亲自做的香囊,心内万分酸楚不舍,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去。   可惜她早已不是未嫁女的身份,身边还多了块紧黏着摆不脱的狗皮膏药箱。朱墨饶有兴致的盯着她手里的物件,“几时你也给我绣一个?你还没送过我香囊、扇坠这一类的定情之物呢。”   瞧瞧,多不要脸,这算哪门子的定情信物。楚瑜随即想起他送给自己的那两盏花灯,虽然是花钱买来的,但毕竟用的是朱墨的银子,拿人手短,自己似乎也该送点回礼才是。   楚瑜勉强应道:“现在不得闲,等我有空了慢慢给你绣。”   朱墨愉快的嗯了一声,笑容明媚得像个孩子。楚瑜见状,反倒不容易敷衍过去,只得暗暗筹划起来——朱墨不耍赖的时候,就表示他相当认真,这香囊他是要定了。   楚瑜觉得自己又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既是微服,东西不便带上许多,只一应必需品是少不了的。可当楚瑜看见他们连棉被铺盖也要搬上来时,眼底不由得火冒三丈,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这些东西是萧宝宁送来的,当然是以母亲张皇后的名义——身为公主之尊,她的生活并不奢华,但待人接物的礼数极为周到,这些棉衣棉被看似简朴,质料却十分精细,用的还是今年新轧的棉花,可想而知,穿戴上去一定十分暖和。   她也算想得相当周全了。楚瑜望着朱墨冷笑道:“能得公主青睐,大人一定十分高兴吧?”   对着玲珑她尚能从容应对,因为尊卑之别如同天堑,可到了萧宝宁这里,地位就如同调了个个儿。楚瑜不止感到自卑,还有一只名为嫉妒的小虫在细细蚕食她的心肺。   朱墨乐陶陶的道:“你才知道啊,倾慕我的人可不在少数呢。岂止公主,连勾栏院的歌伎也不能免俗。”   果然男人们大都以此等事为荣。楚瑜愤愤道:“看把你给得意的。”自顾自的上了马车,独留朱墨一人立在秋风里。   那些棉衣棉絮她当然懒得理会,凭他们怎么处置吧。   朱墨朝轿帘里张望一下,见小姑娘仍在噘嘴使气,脾气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他遂笑道:“东西多了也嫌累赘,就留在府里吧,反正咱们是往南行,想必不至于冷到受不住。”   南嬷嬷面有难色,“但是公主殿下那头……”   “她会体谅的,”朱墨笑道,“四公主不是小心眼的人,她的心意已经尽到,不会为这个同咱们生分。”   意思就是说她小心眼、不够大度啰?楚瑜坐在暗处闷闷想着,觉得朱墨这一招指桑骂槐实在够高明,也够叫人生气。   朱墨一上车就捏了捏她丰嫩的脸颊,“这点小事也够你怄气的?瞧你,脸都黑得像只乌鸦了。”   “胡说!”楚瑜忙取出贴身带着的菱花镜子,仔细照了照,觉得两腮仍旧鲜艳得很,当然也是为着出门,早上多抹了一层胭脂。   她沉下脸看着对面,“你戏弄我!”   朱墨露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欠揍笑意,“你不会真吃醋了吧?”   楚瑜立即颦眉,冷嘲热讽道:“她是公主之尊,我不过是小官之女,有什么资格吃醋?”   口不应心,这话摆明了醋意满满。朱墨猛地弯下腰,自下而上打量着她那张揪在一起的脸,欣然道:“总算你还不是全无心肝。”   楚瑜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敢情朱墨巴不得看到她这副模样,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种人!   她待要撇过脸去,朱墨忽然紧紧抓起她的手,将春葱似的十指紧紧包覆在他掌心之内,正色道:“阿瑜,自那夜花灯会见过一面之后,我便对你一见倾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此再无人入得我的眼,更入不了我的心。”   这做作的腔调简直和戏文有得一比了。楚瑜用力将两只手抽回,嗤的笑道:“谁信你?”   两边的耳坠子却雀跃跳动起来,可见她听到这些话还是很高兴的——事实上她也只听过朱墨对她说这些话。   朱墨浅浅一笑,略微下垂的眼梢似乎定在了楚瑜身上,里头有无限深情的意味,“我信。”   真是越说越肉麻了,楚瑜摸了摸身上的肌栗,不自在的转向窗外,秋色风光正好,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风景之上:她父亲对于母亲又爱又怕,可是也没甜嘴蜜舌的说个不停,倒是朱十三,真不知他是吃什么长大的,净会说这些哄人的话。   偏偏听的人往往很受用呢。   楚瑜来之前立下了豪言壮语,满以为自己熬得住旅途的艰苦,可等到付诸实践,她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仅仅三五日功夫,她就由最初的兴致饱满,渐渐变得无精打采,最后甚至连坐直的力气都没了,不得不枕在朱墨的膝盖上。   “要不要喝点水?”朱墨好整以暇问道。他显然是出惯远门的,非但在颠簸的马车上身形纹风不动,连神经也和石头一般。   楚瑜以手扶额,无力的晃了晃头,“不用了。”   这些天因为呕吐晕眩,她连饭都不怎么吃得下,水也不敢多喝,生怕连胆汁都给吐出来。   朱墨沉吟道:“不如我着人送你回京,你就别随我去衡阳了。”   楚瑜立马坐起身来,义气凛然的道:“那怎么成?我既已答应随你同行,万万不能半途撇下你,我成什么人了?”   其实她更在意的是半途而废会沦为众人的笑柄,不说别的,玲珑那蹄子便会第一个耻笑她,连南嬷嬷或许也会看她不起,她万万不能落到如此地步。   朱墨看破不说破,含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他掀开车帘望前方张望一阵,道:“咱们到前面的镇子歇一歇,顺便瞧瞧有什么新鲜吃食,我瞅着你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也是凑巧,镇上恰有一间名为醉云楼的酒家,听说里头的八宝鸭子做得极好。如此一来,楚瑜不得不深深感激朱墨的体贴,顺便也得感激他荷包里的银子,天知道,她几乎快三月不知肉味了。   两人的衣着并不十分华丽,但通身的气派也能看得出和官宦人家沾点边,不可等闲视之。当然,行路的客商多选在此地落脚,类似的人也不在少数,称不上稀奇。   楚瑜跟着朱墨脚步踏上木梯,借着身形错位的间隙,悄悄向他说道:“后面有几个人好像一直在看咱们。”   她生平头一遭出远门,也不知是否自己多疑。但是那些人的目光,总令她觉得不怀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   楚瑜一生里没见过几个坏人, 可人天生就有对于危险的警觉, 何况这几个看着就不似光明正大之辈,行迹鬼祟,眼神乱瞟,难免让人心中不安。   她就纳了闷了,明明两人已经衣装简朴,尽可能的掩人耳目, 怎么还是会被宵小之辈给盯上?   她却不知,小镇上甚少出现这样俊美的人物, 两人比肩站着, 就如一幅精工雕琢的画卷一般,哪是说藏就能藏好的?   朱墨循着她的视线向楼梯下望去, 只见穿堂之中纷纷攘攘,人群穿梭不断,所能见到的唯有来去的背影, 哪里有不轨之徒。   他当然不怀疑楚瑜的说话, 遂捏了捏楚瑜的手背, 安抚道:“咱们先上楼去吧。”   楚瑜乖乖的由他牵起自己的手, 不敢放松半步。这会儿就是朱墨要她撇清干系, 她也绝不敢独自离开朱墨的——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有多危险,傻子才不明白。   两人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 小二屁颠屁颠的跑上来寒暄, 朱墨压根不给他卖弄口齿的机会,一溜烟的就将要点的菜说出来, 好像烂熟于心一般。   “好嘞。”店小二痛快的道了一声,自去后厨安置不提。   楚瑜奇道:“你都不问过我的意思,怎知我想点什么菜?”   更奇的是,朱墨方才报出的菜名里头,大半都是她爱吃的。   朱墨柔柔一笑,“我要是连你的口味都没摸清楚,怎配做得你的夫婿?”   这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呢,他也不晓得压低声音。楚瑜飞红了脸,忙低头望了望四周,幸好,来醉云楼的人多是为饮酒吃饭,甚少理会这些闲事。   她掩饰着唤来跑堂,“倒一壶滚水来。”   刚烧开的白水倾入杯盏中,楚瑜就手将袖子里的一包药粉倒进去,搅了搅,便小口小口的啜饮起来。   “你还在喝那药啊?”朱墨望着她道。   楚瑜点了点头,这原是顾大夫为她开的方子,说是滋补气血,反正尝着甜丝丝的,又不伤身。出门之前,楚瑜就向顾大夫讨了一包改良后的粉剂,方便路上饮用,不说有没有用,至少她看起来气色的确好多了。   须臾饭菜上来,杯盘匙箸,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有八宝鸭子,红枣炖仔鸡,蒜蓉炒肉,笋瓜豆丁,荤素得宜,且色泽鲜明,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看来醉云楼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朱墨取来绿豆面子净了手,亲自为她将鸭子撕开,夹了一块递到她唇边,“尝尝。”   也是奇怪,在人前反倒比家中还亲密些。楚瑜老着脸道:“我自己来。”   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楚瑜无法,只得张嘴将鸭肉咬下,接着就见朱墨若无其事的将手指收回去,在指腹上轻轻舔舐了一下,仿佛怕糟蹋了上头美味的脂油似的。   楚瑜看得简直目瞪口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据她所知,朱墨偶尔还有些小小的洁癖毛病,这种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忌讳了。   后一桌的客人望见,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想来无非是议论这两人多么恩爱。   楚瑜用盛满的米饭挡着脸,悄悄向对面道:“你自重一些。”   “我哪里不自重了?郎情妾意,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朱墨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   楚瑜气得从桌子底下碾他的脚,却被他一把将足弓握住,用指尖在脚踝上轻轻揉捏着,姿势暧昧且细腻。   这人真是越发邪僻了。要是多给他点时间,楚瑜相信他有胆子将自己的绣鞋脱下来。楚瑜于是用力挣了两下,总算甩脱那人的控制。   她也不敢再招惹朱墨,这人实实是惹不起,只得将目光投向窗外,底下一条清江从夹道的高树中横亘而过,水清且急,看久了,使人如觉沐身其间,将随着滔滔江水奔腾而去。   若能于此地归隐,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楚瑜心底蓦地闪过一线世外高人般的念头,当然隐居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对面的朱墨似乎猜出她心中所想,轻轻笑道:“等哪日我功成身退了,若要寻一个地方安度余年,此地该是首选。”   楚瑜本想问“你有什么功?”,转念一思,气氛本来好好的,还是别惹得他恼羞成怒,反正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朱墨见她不接茬,怅然道:“可若是孤独终老也没什么意思,日子再好,也得有人陪伴才显趣味。”   楚瑜蓦地想起那张三年之约的契书,如果朱墨不赖账的话,那契书应该还是有效用的。楚瑜当时的态度那般执拗,这契书故而保存良好,不过,她还应该继续保留下去么?   现在她对朱墨的态度当然不似最初那样抵触了,可是也未做好万全接纳他的准备,是不是她也该试着迈出一步,不能总是由别人推着前进。反正她就算恢复自由之身,也未必嫁得着更好的人家——甚至不及眼前的这一个。   楚瑜正恹恹想着,另一端的朱墨已就着姜蒜拌好了一碟醋鱼,他见楚瑜目光射来,笑着邀请道:“你要不要尝一尝?”   楚瑜连忙摇头,她最怕的就是吃鱼,刺多而又麻烦,万一不小心扎着喉咙,那就丢脸丢大发了。   朱墨却仿佛上辈子是猫托生的,完完整整的一条小鱼放进嘴里,出来时就只剩下骨头,连骨刺上的肉都被剔得一干二净,恐怕连猫都办不到这一点呢!   他惬意道:“都说水至清则无鱼,想不到这江中的鲫鱼却生得如此肥美,蔚为奇观。”   楚瑜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楼梯咯吱作响,几个人从底下走上来,正是方才偷窥的那几位。她忙敲了敲朱墨的碗沿,示意他提高警觉。   两人不露声色看着,只见那几个都做江湖装扮,长巾短衫,身形虽有胖有瘦,却个个都流露出一股悍然之气,想来不是马贼就是山匪一流。   几人要了张桌子坐下,一样的摆上酒水,便各自高谈阔论起来,目光依旧有意无意的瞟向楚瑜这桌。   楚瑜等人虽无意偷听,但那几人显然是做惯了高声腔调的,即便刻意压低了嗓门,还是有几句隐隐约约传过来,“……那小娘子生得那样貌美,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妾,至于她身边那个,多半是个唱戏的,两人约了伴私奔,这世道真是越发不堪了……”   做贼的反埋怨起世道来,楚瑜嫣然一笑,隔着桌子腿碰了碰朱墨,“他们说你是戏子呢!”   朱墨无所谓的道:“大概是我长得太俊了。”   楚瑜朝地上啐了一口,嘲笑他的自恋,心里反倒放松了许多:她还以为是朱墨的政敌派人劫害,现在看来,不过是一群缺乏眼力劲的小贼而已,不足为患。   奈何这群盗匪似乎极具耐心,朱墨等人越过几个镇头,那群人依旧紧追不舍——并非他们不懂得藏匿踪迹,而是朱墨随身携带的几名暗卫颇为精明,那是景清帝特意指派给他的,区区盗匪岂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楚瑜忍不住向朱墨埋怨,“他们怎么就紧盯着咱们不放呀,天底下就没有别的富户了么?”   朱墨淡淡道:“财不外露,谁让咱们在外人面前露过银子,那些人自然就和见血的苍蝇一般扑了上来。”   楚瑜虽不怕他们,这种行径也够招人烦的,忍不住道:“那咱们现在躲着还来得及么?”   “晚了,谁会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掉?”朱墨摆弄着她腰间挂着的荷包,“与其节衣缩食苦了自己,还不如随他们去。”   楚瑜纳闷的瞅着他,这个人倒是一点苦都不肯吃的,他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是去赈灾的呀?虽说楚瑜的饮食也因此不会受到苛待,但是她偶尔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觉得自己自从嫁给朱墨后,生活无意间奢靡了许多。都说由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这样下去,若哪日离开朱墨,她该怎么活下去呀?   朱墨身边那个名叫成柱的小厮自告奋勇说道:“不如让小的带上大人您的令牌,去找此地的官兵相助,不过区区匪贼而已,吓唬吓唬想必就跑了。”   “不妥,”朱墨断然否决,责备的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官府是干什么吃的,为这点小事就惊动他们?”   楚瑜在一旁诧异看着,还以为朱墨手眼通天毫无避忌呢,原来他也懂得收敛。也对,皇帝命他微服出巡,自然不可走漏风声,不然耽搁了上头的差事,他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谁又不爱惜性命呢?   成柱忙低下头,不敢多嘴胡言了。   楚瑜想了想,悄悄附到朱墨耳边说了几句,眼珠闪闪发亮的看着他,“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顽皮是顽皮了点,不过,既然她高兴,试一试又何妨?朱墨衔着一缕微笑颔首,“就听你的罢。”   两人计划好,决定选在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那群匪类亦有样学样的跟了上来。   天近黄昏,红日已渐渐西沉下去,楚瑜站在客栈脚底的大槐树下,看着成柱一路小跑着过来,急忙问道:“消息可放出去了?”   成柱摸了摸胸口,喘着气道:“已经设法泄露给他们了,想必戌时就会过来落脚。”   一切均照着计划进行,楚瑜望着身侧的朱墨,鼻子眼睛都能乐出花来,她甚至主动牵起朱墨的手,“那咱们可得连夜赶路了。”   朱墨见她一脸灿烂笑意,眉目不由得舒展开,轻轻嗯道:“都听你的。”   马车辘辘驶出客栈的当儿,那群居无定所的匪徒正闻风赶来,当先的人有着一把大胡子,长髯鼓目,威仪赫赫,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得意。   身旁一个瘦猴般的人物谄媚趋奉道:“大当家的,咱们一向只劫财不动人,不如这回破个例吧?”   他搓着手,涎水恨不得从嘴里流下,“那小娘子生得实在美貌,若这样轻轻放过,小弟委实不甘。”   大胡子觑了他一眼,“你就不怕那男的找你算账?”   瘦猴不屑道:“他也不看看他什么身份,有脸来找咱们算账?纵来了也不怕,咱们弟兄几个,若连个白面书生都打不赢,也太不中用了些。”   正是这番话激起了大胡子的斗志,他昂然摸着那把胡子,“也罢,就听你这回,可是规矩得摆在前头,咱们兄弟一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不能让你一人得了便宜去。”   见大佬首肯,瘦猴一双鼠目中射出精悍的光辉,愈发谄笑不止,“规矩错不得,大当家您自然是头一份的。”   一行人扬眉吐气上了二楼,一间一间数过去,在楼道的拐角停下脚步,大胡子脸上有些迟疑,“是这里头吧?”   “不会有错。”瘦猴信心满满的道。他很清楚财能通神的道理,有所得必先有所付出,这消息是他从一个小乞丐手里买来的,穷的没饭吃的叫花子总不会骗他。   他悄悄舔破窗纸,借助一只铜鹤将迷烟吹进去,待得半柱香后,忖度着里头两人都已经晕倒了,这才招呼弟兄们破门而入。   先是翻箱倒柜的找银子,找出的却只有几只破破烂烂的蓝布包袱,零落散着几粒碎银,半点金玉饰物也看不见。   大胡子皱起眉头,“怎么才这点东西?”   我哪儿知道啊,瘦猴叫苦不迭,强笑道:“看来咱们这回挑的几只羊还不够肥。”他努力想要将功补过,“东西倒也罢了,好歹人还在这儿呢。”   遇上这样的绝色,少赚点银子也不值什么了。   瘦猴倏忽将被单掀开,旁边一位弟兄适时的将油灯递过来,这一照之下他却愣住了,床头的确躺着一男一女,可两人都不是先前遇到的那对,男的不消说形容猥琐,至于那小娘子,勉强可称一句清秀,但若与之前那人比起来,好比满汉全席换成了清粥白菜,寡淡无味,这样的落差叫他们如何能接受。   大当家的脸已黑得像擦了三层锅灰,瘦猴亦是心中惴惴,正踌躇该如何向老大请罪,忽闻走道里喧哗声赶来,一群人明火执仗赶来,纷纷喝道:“听说是这里来了贼人?”   众悍匪这才醒悟过来,敢情他们中了那对奸夫淫-妇的计了!冤哉! 第32章   楚瑜此刻就像那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侠客一般, 悠闲地坐在马车上闲逛, 不过有一个秘密却堵得她寝食难安,她不得不伸手拽拽朱墨的衣袖,“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呀,为何你说那群盗匪遇上他们不会有好下场?”   主意是楚瑜出的,但人却是朱墨找来的,他并没向楚瑜透露两位客人的身份, 只告诉她,让她放心便是。   话说一半的人最是可恶, 最最郁闷的是, 无论楚瑜如何软磨硬泡,此人始终不肯松口, 她只能恨恨骂道:“小心眼!”   见她果然急了,朱墨这才大方慈悲的面向她,“你真的想知道么?”   他那两汪眼珠里闪烁的笑意就够让人着恼的了, 楚瑜恨不得将两颗黑葡萄抠出来, 但想知道真相的迫切心情战胜了怒气, 她低声下气的点了点头。   “那你先亲我一下。”朱墨指了指自己白玉一般光洁的脸颊。   他这样子倒真像个献媚邀宠的狡猾戏子呢, 楚瑜无法, 只得敷衍的凑上唇去,在他左侧面颊上吧唧了一下, 算是完成任务。   反正比这更羞人的事他们都已经做过了, 没什么可害臊的。   朱墨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把玩起那五根水葱似的指甲, 闲闲说道:“李知县的二公子拐了刘主簿家的闺女私奔,你说这消息大不大,够不够令满城轰动,那些人还能有命活么?”   楚瑜张开的嘴都快合不上了,她诧异道:“竟有这种事?听说那刘主簿不是一向对知县大人忠心耿耿么?”   “是啊,但是今夜过后,想必就不会像从前那般忠心了。”朱墨轻轻按捏她的掌心,仿佛这双肉掌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些。   楚瑜顾不上这些小动作,只狐疑的望着此人,仿佛他早有预谋似的。她忍不住问道:“那知县是不是很坏?”   否则朱墨凭什么和他过不去,他不像会无事生非的人。   朱墨淡淡道:“不算太坏,只不过草菅了几起人命,搜刮了些民脂民膏而已。”   楚瑜恍然大悟,难怪朱墨会想到来一招狗咬狗了。闹出这样的丑事来,李知县脸上如何过得去,势必要寻这几个流氓泄恨,至于他自己却也落不到好——经过这回,刘主簿这员干将必定会同他离心了,更别提沦为满城的笑柄。   尽管两方面皆是罪有应得,可楚瑜不得不感叹朱墨的心机手腕,这样的人实在是得罪不起,和他作对,完全是死路一条。   她闷闷的想了半晌,忽然叹道:“只可怜了那对有情人,今后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私奔当然有伤教化之功,可就连诗经也歌颂爱情的坚贞呢,楚瑜并非食古不化之人,若是情不能已,当然也是可以原谅的。   可惜她这句感慨换来的却是朱墨的不屑,“连衣食尚且不能自足,何谈有情?你不见他们才出来几天,囊中就已一贫如洗,就算李刘二位不派人找寻,他们自己也会熬不住回去的。”   楚瑜想到朱墨以一副生意人的派头向那两人兜售,说可以低价供给他们住宿,那两人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可见真是穷怕了的。   再坚贞的爱情也经不起生活的打磨,何况这两人的感情未必有她想象中坚固。楚瑜不禁摇首叹息,觉得自己对人世又多了一层认识。   想到朱墨嘲笑她的天真,她又有些不忿,冷不丁问道:“那将来若是我和人私奔了,你也这样放心么?”   “你敢!”朱墨登时眉竖。   他凶起来的样子着实怕人,楚瑜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下去,“我不敢。”   朱墨仔细看了她半晌,旋复笑道:“谅你也不会,天底下还能找到像我这般相貌英俊,家财万贯,脾气又好的夫婿么?”   他可真是自信满满,楚瑜不由翻了个白眼。不过某种程度来说亦是事实,至今为止她还没见过比朱墨更出色的人物,不是容貌有所欠缺,就是家世略微不足,更不提大多还有一位脾气凶悍的令堂——从这一点来说,朱墨这样的无父无母之人倒真是稀世奇珍了。   马车在下一处城镇落脚时,成柱往集市上买了一筐橘子,回来分赠给诸人,用的恰是那群匪徒给的银子。   盼春笑道:“这回他们可真是吃大亏了,白白去了一锭银子不说,也没从李二公子身上找补回来。”   “李二公子自己都穷得叮当响,哪来银子给他们。”望秋脆生生的道,“不过成柱扮乞丐扮得倒真像呢,咱们都差点没认出来。”   成柱憨厚一笑,不知如何接话。   楚瑜瞅见望秋的目光黏在成柱身上不放,便知这丫头年纪大了,心也大了。不过现在提这桩事还太早了些,且不提成柱是否有意,她若这样快为贴身婢女安排婚事,朱墨兴许还以为她急着巩固府中势力呢,可万万不能让他多了心去。   正想着,耳畔传来熟悉的一声,“张嘴。”   楚瑜下意识的张开下颌,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随着朱墨的手指送进来,楚瑜唬了一跳,忙望去时,只见朱墨手里平淡的剥着一瓣橘子。   真是习惯成自然了,朱墨常常寻各种空隙塞东西给她吃,这样下去,或许哪日被人灌了毒-药也不知道。楚瑜含着那片橘肉,吐字不清的道:“我不爱吃橘子。”   尤其是上头那层薄膜与白白的筋络。   “所以我给你把皮都去了。”朱墨扬了扬右手,上头果然沾着淋漓汁水。   他都不觉得恶心么?楚瑜纳闷想着,但是更恶心的是他将那层薄薄的橘子皮塞进嘴里,还淡定的道:“降火。”   楚瑜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她从未见过朱墨这样不遵夫妻之道、不讲规矩之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比起单调乏味的夫妻生活,朱墨呈现给她的面貌的确要有意思得多。当然,也仅仅停留在有意思的阶段。   愈往南行,沿途所见之景不复先前热闹,反倒渐渐给人以萧索之感,陆续有流民颠簸而过,甚至有大胆的乞丐上来讨些茶饭。出于恻隐,楚瑜总会施舍些吃食或银两,可她也明白,这些只能救得一时而已,顾不了长远。   待进入衡阳境内,眼前的景象愈发凄惨,说一声饿殍遍野也不为过。这场秋洪来得甚急,冲垮了不少良田与房屋,百姓流连失所,连温饱都不能维持,一个个瘦得不成人形。   两人随身所带的银两不多,不消半日,钱财便已散得差不多,只好商议着先到府衙再说。   半路之上,一个满头白发的枯槁妇人过来讨食,楚瑜让盼春将车上剩得的最后一点干粮给了她,乘便问道:“老婆婆,你们怎么会弄得这副模样,知府大人都不管的么?”   那妇人先是有些惧怕,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且见她们是从外地来的,谅来无甚干系,遂冷笑道:“知府哪里管这些事,咱们饿咱们的,他乐他的,谁也管不了谁!”   楚瑜与朱墨对视一眼,各自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诧异。   朱墨温声道:“朝廷不是拨了赈灾银子下来吗,难道你们还没吃上一顿饱饭?”   妇人的声音越发高亢尖锐,“银子?谁见过银子?多的是饿死病死的人,穷人的命不值钱,也只好认命罢了。”   她拄着根削尖了的枣木做杖,一瘸一拐的离去。   楚瑜静默的坐了半晌,满腔的怒火几乎烧穿脏腑,“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府尹大人,照这般看来,他肯定没少中饱私囊,恐怕衡阳城的百姓都饿死了,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楚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从前只在书上看见过这些不公,当真正身临其境,才发觉比想象中更难令人忍受。   比起她明显的愤怒,朱墨的安静就很令人惊奇了。楚瑜只当他善于掩藏情绪,遂不细问。   两人到了府衙前,自有管事门人上来迎接,那管事一路陪着笑脸,说要是知道二人来得这样快,一定早早出城相迎。   幸好她们提早到来,若到迟一刻,指不定这些人会将城内布置成怎样一片升平气象,到时更看不清真相了。楚瑜一肚子没好气,懒得搭理那人,弄得管事等人面色惶惶,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尊贵的夫人。   衡阳知府闻听消息也赶了来,他姓赵,名叫赵克己,但是显然未做到人如其名——看不出他有多么克己,但是克扣人民生计是一定的。   赵克己一见面就笑脸相迎,“原来卫尉大人已经大驾寒舍,下官正说让厨下治一桌好酒菜,好为大人您接风洗尘呢!”   凭心而言,赵克己绝称不上大腹便便,只是略微有些富态而已。但是在楚瑜眼里,此人已和一头脑满肠肥的肥猪无异,她冷嗤道:“大人太客气了,有功夫准备好酒好菜,不如想想该如何安置城中的灾民才是!”   她这番话说得着实不留情面,赵知府脸上不由僵住,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楚瑜反倒觉得快意,待要乘胜追击刺他两句,朱墨却用力攥了攥她的手,程度之大,令她痛得险些叫出声来。   她疑惑望向朱墨,却见朱墨有意忽略她的反应,而是含笑面向那人,“那便有劳大人您了。” 第33章   赵克己亦怔了下, 不知这夫妇俩搞的什么名堂, 见朱墨态度和悦,这才重新露出笑容,比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往里边坐。”   朱墨回头看了楚瑜一眼,似乎询问她是否一并进去。   楚瑜哪还有心思吃饭,气都快气饱了, 她偏过头去。   本指望朱墨或者会出言挽留一下她,孰料他却很镇定的说道:“内子身体有些不适, 烦请大人准她休息一日。”   “舟车劳顿, 舟车劳顿嘛!”赵克己陪着笑,做出理解的模样, 一面唤了个妈妈过来,命带这几位贵客去厢房歇息。   楚瑜拔脚就走,她真是受够这种虚伪的空气了。   虽不曾算准她们来的日期, 但赵克己提早准备, 屋舍已经布置得十分整洁。衡阳算不得辽阔, 但在洪灾之前亦是有名的富饶之地, 从墙上挂着的字画就可见一斑——楚瑜随意看了几副, 没有百两银子恐怕拿不下来。   这些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罢。   楚瑜撇了撇嘴,命望秋将窗纸打开, 又让盼春为她打着扇子。   其时已近十月, 天早就凉下来了。盼春手足无措的执着芭蕉扇,苦着脸道:“小姐, 您若是受了风寒,姑爷一定会怪罪咱们的!”   姑爷姑爷,好像眼里除了朱墨就没有她这位主子。楚瑜气咻咻的将扇子柄夺过来,用力挥舞着,头发丝都散乱成一团。可是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只觉得心火难消:如果说先前她对朱墨的品格尚抱有一丝侥幸的话,现在则是完全失望了。   朱墨饮宴归来,见厢房的门严严实实闭着,盼春望秋二人困顿守在外边,左一下右一下的打盹。   仿佛又回到了新婚之夜,楚瑜对他百般抵触的情势。   盼春倏然睁开眼,见朱墨前来,忙欠了欠身,道:“小姐见姑爷您迟迟不归,已经睡下了。”   果真睡了么?朱墨有些诧异,继而见盼春悄悄朝他打眼色,这才会过意来,笑道:“那我进去瞧瞧。”   那厢楚瑜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里,暗暗埋怨盼春不懂得应变,就不晓得找个由头将朱墨拦在外边?偏要放他进来,真是糊涂!   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楚瑜忙将头往里拱了拱,营造出熟睡的假象。   脚步声慢慢近前来,那人驻足床边,却并没有说话,仿佛只在沉默的看着。   这压抑的气氛真叫人受不住,楚瑜忍无可忍的掀开铺盖,怒气冲冲的看着他,声音激动得都有些变形,“你还有脸来见我?”   朱墨盯了她半晌,才慢吞吞的道:“你是否觉得我与赵克己同流合污,所以看不起我?”   原来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但这只会让楚瑜更加愤怒,她讥诮而尖锐的道:“难道不是么?”   无论何时朱墨都能维持住可恶的翩翩风度,他反问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人?”   楚瑜并不否认,她对于朱墨一开始就是存有偏见的,尽管在后来日渐的相处之中,这种固有印象渐渐被扭转了过来,然而今日的这一出,令她美好的希冀都破灭了,一切更是被打回原形。   她喘着粗气道:“你为什么不骂他一顿,为什么还和他一起饮酒作乐?是不是也和这狗官一样,浑然没把外头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楚瑜并非嫉恶如仇的性子,可但凡读过点书的人都得晓得,大节不可亏,大恶不可作。然而朱墨今日的举动,实在是叫她失望透了。   朱墨依旧安然看着她,平静中似乎透露出一丝嘲讽,“你觉得我该怎么着,立刻将此事上报朝廷,等候陛下派出更清正廉明的人选接应?你知不知道其中得耗费多少功夫,不等陛下的谕旨颁下,衡阳的百姓或许都饿得死无全尸了!或者更有可能,因为咱们打草惊蛇的举动,赵克己会将所有证据瞒下,我纵使想制裁他也没办法,这便是你愿意看到的么?”   楚瑜哑口无言,她的确不曾考虑这许多,只顾着一腔义愤,却忘了如何才是最佳决策。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然而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也只是犹豫的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朱墨没好气的道:“不是!你要不要一剑杀了我,好看看我的心是不是黑的?”   他真个扔过一把佩剑来。   楚瑜始知自己冤枉了他,并且还把他给惹毛了。好在她也并非没担当之人,既然错了,就应该勇敢承认,遂眼巴巴的望着他,“我错了还不成么?谁让你不提前和我说明的,我哪懂得你们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   朱墨冷冰冰的不为所动,仿佛这几句还不足以令他消气似的。   楚瑜无计可施,只得放下脸面,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柔声细气说道:“您比我大上几岁,就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么?再不济,你想如何罚我,我悉听尊便就是。”   她甚少主动示好,但这回实在是自己理屈在先,不得不勉为其难做小伏低。   女子的绵绵情意,往往能使得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朱墨的态度仿佛有所松动,目光轻轻自她面上掠过,“真的?”   “当然。”这会儿楚瑜已经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了,无奈话已经撂下,再退缩亦不能。好在并不会因此就少块肉,大不了,由他多折腾两回便是。   朱墨神色缓和了些,但是并没有立刻向她“讨债”,而是问道:“你饿不饿?”   楚瑜苦着脸点了点头,赌气归赌气,但身体的反应却不会以意志为转移的。   幸好朱墨早有准备,不多时就端了些酒菜进来,在床边的小几上放下。   楚瑜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色,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但却犹豫道:“会不会太丰盛了?”   不知怎的,想到城里还有许多人连粥都喝不上,她却在这里大鱼大肉的伺候着,楚瑜便有一种负罪感。   朱墨就不像她这样容易受到良心责备,漠然说道:“反正都是剩的,你不吃,也会拿去喂狗。”   就不能换个好点的比方么?楚瑜气恼的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大快朵颐起来,她没必要亏待自己的胃。   饱餐了一顿酒饭之后,楚瑜的心情好多了,泰半也是因为没了良心上的负担——若朱墨真的沦为她设想中的那种人,那楚瑜宁愿以身殉清江水,也不愿继续做他的夫人。   长途跋涉的确是够累的,楚瑜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孰料朱墨此时却不肯放过她了。她不满的抓起那只放在腰上的手,“那你方才还捣鼓着让我吃饭,不会早点说呀?”   现在她却是一点也不想动弹了。   “当然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朱墨无比正经的说道。他一头钻进被子里,精准的摸到楚瑜圆润的香肩,一口咬了上去,仿佛那里的肉质最佳似的。   楚瑜欲哭无泪的想着:朱墨晚宴上一定没有吃饱,现在看起来还饿着呢。   幸好朱墨今晚还算节制,亦即是说,楚瑜次早还有力气起床——她不起来也不成,昨天就已经商量好了的,她得随着朱墨去参观粥棚。   不知朱墨昨夜是如何同知府大人交涉的,至少赵克己的态度看起来相当和善,不似初见面时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楚瑜在心底默念了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也不似昨日那般恶行相向,她要成全朱墨的计划,总不能自乱阵脚,且让这姓赵的得意几天吧。   众人各怀鬼胎道别,夫妇俩便坐上赵克己命人安置的马车,齐齐向城西的难民所而去。 第34章   楚瑜到马车上嘴巴就合不上了, 叽叽呱呱的道:“你到底是怎么跟赵克己说的呀?他那样精明的人, 难道轻易就被你蒙骗过去?”   他虽然看着痴肥,但能坐上知府之位的人,想必总不会太笨。   朱墨微微一笑,“你想知道么?”   有时候他格外喜欢吊人胃口,偏偏楚瑜总是顺心如意的上钩,她当然点头不迭。   “不告诉你。”朱墨唇线微弯, 将目光投向竹帘之外,“你要是知道了, 别人也就知道了, 还有何用处?”   楚瑜一听便不服气起来,待要与其争辩, 转念一想,她的确不及朱墨心思狡猾缜密,若坏了大计, 没准此人会迁怒到她头上来, 只得忍下了。   她摆出一副高冷的态度, “随你吧。”   随即便感到一双爪子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朱墨温柔多情的眼眸面向她, 声音陡然放得低柔,“生气了?”   这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做派楚瑜见识过多次, 委实无计可施, 只冷言冷语的说了一句,“我可没你那么小气。”   她不敢与朱墨的视线接触, 唯恐溺死在那汪深潭里——别的不说,朱墨这双眼睛一定是精心训练过的,颇有蛊惑人心的魔力,楚瑜可不愿上他的当。   幸好街市上的惨景吸引了她的心神,这又是一波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鬓发散乱似蛛网,下摆露出的两腿更是如枯柴一般,看着便觉骇人。   甚至有的人走着走着便体力不支,晕死在了路边,旁人看了好似没看见一般。有个抱孩子的妇人神色木然从病者身上踩过,她怀中的孩子两眼紧紧闭着,被颠簸了一下,哭都不哭一声——或许已经饿得没力气哭。   天灾离乱,命薄如纸。   楚瑜看着几个侍从将那人扶起,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她皱眉道:“怎么看着比昨日还多了不少流民?”   她本以为赵克己顾着粉饰太平,场面或者会好看一些。   坐在近旁的朱墨平静说道:“我与知府大人商议,将城门大开,想必临近几个州府的灾民也来了不少。”   “那衡阳支持得住么?”楚瑜忧心忡忡的道。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朱墨这次回答得十分老实,他的声音依旧不显半分波动,“若是将这些人拒之门外,他们或许会死得更快。”   尽管他神色漠然,但不知怎的,楚瑜仿佛从中读出一种口是心非的意味。她暗暗想着,也许此人比她想象中要有情有义得多。   所谓的粥棚不过是一间临时搭就的茅草屋子,看着宽敞,其实四壁全无遮盖。四根木柱将屋顶撑起,中央置着一口大锅,底下生着柴火,里头是翻涌的沸水和白米。   楚瑜今日有意换了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衫,满以为已经够寒酸了,岂知和周遭一片衣不蔽体比起来,她简直称得上珠光宝气的贵妇人。   楚瑜就站着看了一会儿,已觉得满面羞惭,她姗姗上前,从一个中等身量的汉子手里接过汤勺,“我来吧。”   那人想必是赵知府府上的家丁或仆役,见她过来,忙让开位置。   楚瑜情知自己这一举动有博名声的嫌疑,但若呆呆在一旁站着,她心里只会更不好受,遂努力平静下心绪,让灾民们排成一列,接过他们手里缺了口的木碗。   盛之前还得试试烫不烫嘴,楚瑜仅尝了一口,眉头就细微的蹙了起来。比起她生病时候朱墨端来的清粥小菜,这些薄粥简直就和白水一般了,或许连盐都不曾加。一碗粥里头倒有大半碗水,比前些时见过的江流还清呢。   旁边另有一个硕大的木桶,里头是翻滚的菜汤,汤色浑浊,颜色漆黑,稀疏的野菜切成一条条投入其间,捞起来简直像晒枯的蚯蚓,这种东西叫人如何下咽?   楚瑜按下心中不悦,稳住声音道:“你们平日里就吃的这个么?”   那人怯怯的望了她身后的仆役一眼,“已经很不错了,有些人连树皮草根都吃不着呢。”   这倒是实话,兴许也是碍着赵知府的权势才不肯多言。楚瑜望向手中清亮的粥碗,说不定姓赵的为了顾全面子,今日还特意往稠了做呢!   她叹口气,将盛满的一碗粥递给眼前男子。不管如何,得先让他们吃点东西再说,其余的,还得慢慢商榷。   一桶稀饭很快就将分发殆尽,剩下的得再拿陈米来熬煮。楚瑜一面吩咐下去,一面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已经十月初了,天气照说相当寒冷,可她处身熊熊炉火旁,又在不停劳作,背心早就汗湿了。   朱墨不晓得在哪儿躲懒呢……楚瑜心中嘀咕着,稍稍抬头,就看到那人披着斗篷站在长街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神情认真且专注。   他看了有多久了?楚瑜耳根一红,脸上也热辣辣的起来,正感到不自在,眼前就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姑娘挤上前来,高高将手里的木碗举起。   楚瑜记得她适才仿佛领过一份,这会子怎么又来了?再一看,队列中的其他人也都面有不满。   不患寡而患不均,楚瑜虽有些怜悯她吃不饱饭,当着众人的面可不能显出厚薄来,遂好脾气的道:“小姑娘,你傍晚再过来罢,等会儿还有一趟呢。”   幸好这女孩子也并非胡搅蛮缠之辈,听楚瑜这么一说,便委委屈屈的退到一边去。只瞧她那可怜的小身板,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似的。   她身边似乎也没有相熟的人。   楚瑜心神不宁瞧着,待灾民们半饥半饱的离去,才让盼春将那女孩子叫到近前来——她根本也无处可去。   这时候也用不着套什么近乎,楚瑜坦白的问道:“你是不是没吃饱?”   女孩子揉着破损的衣角,怯怯说道:“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你家人呢?”楚瑜忍住想要濯手的冲动,摸了摸她脏兮兮的头。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女孩子忍住眶中的眼泪,声音却不自觉的哽咽起来。   原来他们一家子是从临近的州郡赶来衡阳的,可惜命途不好,半路上双亲就身染急病去世,不满三岁的弟弟也没能留住性命,独留下她一个。   楚瑜听着也觉难受得慌,让盼春将车上一点干粮取来。女孩子见了那几个冷馒头,等不及便要塞进嘴里,楚瑜忙拦着她,道:“这样冰冷的吃下去怕是要生病的。”就让盼春拿去火上烤一烤。   女孩子眼馋的看着,嘴角的唾涎几乎流下来。   人只有在饿极了的时候才会这样不顾体面,小小年纪,不知她吃了多少苦。楚瑜忍不住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快满十二岁了。”女孩子声音细微的答道。   楚瑜吃了一惊,看她这样瘦小,还以为不足十岁呢。想想也是,成日饥一顿饱一顿,还得遭受颠沛流离之苦,也难怪她面呈菜色,身上也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干瘪的馒头在火上烤得焦香,盼春刚递过来,女孩子就手忙脚乱的接过,连烫都不觉得,匆匆咬下一口,似乎生怕有人跟她抢似的。   趁她吃东西的空档,楚瑜找着了马车旁的朱墨,向他提出收留这女孩子的计划。   朱墨剑眉微抬,含蓄的瞥了她一眼,“你可想清楚了?这可不是买一只猫儿狗儿的事,赏别人一口饭吃不难,可若日日留她在身边,我怕你自己先受不住了。”   楚瑜对他这种刻薄的审慎颇为恼火,“我是看她处境实在可怜,家中又没个亲人在世,你让她一个小姑娘往哪儿去?”   她大概已经下定决心,“就当是养了个丫鬟,费不了多少工夫的,过个几年,再给她安排一条好的出路便是了。” 第35章   她但凡执拗起来, 十头牛也拉不回, 朱墨淡淡说道:“随便你吧。”   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此事。   楚瑜虽被朱墨的多嘴搅得有些心神动荡,但转念一想,朱墨为人本就是多疑的,他能把几个人往好处想?   救急如救火,那人只是个无辜飘零的小姑娘,自己若瞻前顾后的, 指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了。楚瑜定了定神,撤开脚步向粥棚方向而去。   将此事一提, 女孩子忙不迭的作揖, “谢夫人救命之恩,婢子必定忠心耿耿, 做牛做马来报答夫人。”   楚瑜抿嘴一笑拉她起身,“说什么傻话,我哪里舍得让你一辈子当奴婢, 等过个几年, 自会回了老爷放你出去, 你无须多虑便是。”   女孩子想了想, 坚定说道:“那么就当夫人权且买下我这个人, 待我攒够银子,再自赎其身便是。”   她一定要将账算得这样清楚明白, 楚瑜也只好由她。她信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名叫谢兰。”女孩子很快答道, 看来她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   “谢兰……仿佛是个好人家取的名,”楚瑜喃喃道, “你家中不该寒窘至此呀!”   谢兰面上显露几分羞惭,“不瞒夫人,婢子祖上也曾做过几任官,后来因事败落,不得不靠些小本生意维持生计,原想着积攒些家底,后辈们再发愤图强些儿,也能稍稍恢复些昔日的光辉,如今却……”   如今一家子死的死,葬的葬,人影都没剩半个,更别提振兴家业了。   兔死狐悲,楚瑜亦有几分黯然,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会好的,以后都会好的。”   至于怎么个好法,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   谢兰却拭了拭眼角的泪,感激的朝她一笑——这女孩子惯于排遣心绪,兴许是被生活所迫。   回去的路上,楚瑜顺理成章捎上这个新收的侍婢。她心里很有些陶陶然,觉得自己做了一回拯人于水火的女英雄,只面上不大好表现出来——若因为这点小事就得意忘形,朱墨铁定要取笑她了。   重回赵府,朱墨自有事去寻赵克己商议,盼春望秋两个则款款搀着楚瑜下车。   楚瑜在角门处遇见了前来寒暄的赵夫人。   赵夫人生着一副瘦棱棱的身板,肌肤微黑,看起来十分健康,至少证明她的瘦绝非因为吃不饱饭。她殷勤望着楚瑜问道:“姐姐可去粥棚里看过了?那些人过得可还好吧,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自家吃的油水都没那汤桶里多呢!”   她看起来少说比楚瑜大了七八岁,因此这一声姐姐听着格外古怪,何况楚瑜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为灾民添置棉衣胎被、乃至一应衣食住宿都由这位赵夫人亲自安排,她生得虽不好看,瞧她那涂脂抹粉的劲儿,想必也没少私吞油水。   亏她还好意思王婆卖瓜。   楚瑜忆起朱墨的训-诫,自不便同她当场翻脸,只笑了笑,“夫人宅心仁厚,一定会有福报的。”   反之,若是作恶多端,也必定会承担恶果。   她牵起谢兰的手,施施然向东厢房而去——不晓得怎么搞的,这女孩子手心一直发抖,且低垂了头,似乎半点不敢与那位夫人对视。   回到房中,楚瑜便直接问道:“你很怕她吗?”   谢兰的脖子又倒下去,细声说道:“先前灾祸初起,我父亲曾上门前来求助,可惜连赵大人的面都不曾见着,就被这位夫人打了出去,连我也跟着挨了些拳脚。”   她声音里微有哽咽,说罢扬起袖管,露出手腕上一道青紫斑驳的淤痕,看来已有些时日。   楚瑜见状,对赵氏夫妇恶感更甚,从来夫妻体同一心,赵氏这样刻毒,她相公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这时候她当然不会把此种定律往自己身上套。   楚瑜命盼春替她将衣袖拉下,一面宽解谢兰道:“放心,有我在呢,她不敢将你怎么样的。”   事实上楚瑜很怀疑赵夫人是否还记得这个,多半是记不得,可谢兰自挨了那顿打后,怕她怕得厉害。楚瑜对于这种心理倒是很能体谅,一应外出事宜皆交由盼春望秋二人办理,减少谢兰与赵夫人碰面的机会,只留她在身边服侍。   楚瑜身边不缺丫鬟,留下谢兰仅仅出于一时慈悲而已,无奈这女孩子打小就在人情冷暖里摸爬滚打,生怕被人从好不容易得来的栖身之所里撵出去,伺候楚瑜十分尽心尽力,倒比盼春等人更要小意殷勤许多。   楚瑜见了颇有些过意不去,拿出些体己银子,打发人将谢氏一家的骸骨收拾干净,好好安葬。谢兰得知后,自然倍加感恩戴德。   日子过得倒是顺风顺水,只是赵克己夫妇那头,楚瑜总有些龃龉。她不及朱墨那般圆滑,见了面很难不表露出恶形恶状,纵然有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心思敏感一些的人难免产生疑窦。   赵夫人就有这样细腻纤巧的心思,她先前只当楚瑜是从京城来的贵妇,格外放低身段去趋奉她,纵然楚瑜对她爱答不理,她也以为是贵妇人的傲慢作祟。可接连几次的相处之后,赵夫人渐渐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楚瑜若是目无下尘,怎会对侍女却那般和悦体贴,她似乎单纯对自己这一家子才不肯假以辞色,只是碍于面子才不得不敷衍着。   妻子尚且如此,做丈夫的自然可想而知了。赵夫人不免忧心忡忡的向夫君道:“你说,朱家那两口子是不是为了查探些什么而来的呀?皇帝派他前来,想必总是信得过此人的。”   赵克己笑她妇人无知,自信满满的道:“你以为京城的官能清廉到哪儿去?朱墨能够平步青云,还不是靠他那张巧舌利嘴么?哄得圣上高兴了,不打紧的事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譬如这回,皇帝特意派他过来督查,无非为了面子上好看些罢了,揭穿了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死人有什么稀奇,银子落到手里才是最实在的,你瞧着他这些时日东奔西走,可曾诋毁过咱们半句么?”   他取出一只挖耳勺,掏了掏耳垢里的肥油,镇定说道:“当然,咱们也不能做得太过了。人命比天大,他说什么,咱们照着做就是了,马马虎虎救回一拨人,再适当分润于他,这件事便遮过去了。”   妇人也有妇人的见识,赵夫人始终难以心安,“你说,他会不会故意哄着咱们,反过头却到御前告你一状,那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赵克己想了想,觉得妇人的忧虑不无道理,因道:“这也好办,让我想个法子,诱他去喝一场花酒,他要是谑浪笑敖,无所顾忌,显见得他没把这件差事放在心上,咱们也好抓他的把柄。他但凡显出丁点不自在,足可见此人心怀异志,居心叵测,咱们也能另寻出路。”   办法是好办法,赵夫人却冷冷的吊起两只眉毛,“你想出这个主意,到底是为了试探姓朱的,还是为了图自己风流快活?”   赵克己当然不能说出两者兼而有之的话,忙揽着夫人的纤腰,陪着笑脸道:“自然是为了大计考虑,夫人,我对你一向是忠心不二的,你可得相信我。”   赵夫人哼了一声,懒得理他,兀自向床头睡去。丈夫的鬼话她听得多了,与其翻脸吵闹,还不如听之任之,只要这知府夫人的位置不倒即可——一个女人活到她这个年岁,还有什么不明白?   *   楚瑜却没有赵夫人这样好的性子,得知朱墨趁夜出去的消息,她正卸着妆的手倏然停下,脸色铁青,跟刚傅了一层铅粉似的。   “你这话是认真的?”她对着镜子问道,声音跟冰镇过一般。   镜子后头是盼春诚惶诚恐的面容,她缩肩说道:“婢子也是听望秋说的。”   似乎为了佐证消息的确实性,她补充道:“小姐你想必瞧出来了,望秋这蹄子近日一心扑在成柱身上呢,恨不得成柱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今夜成柱就悄悄跟着姑爷出去了,也没跟小姐您知会一声,也难怪她起疑。”   成柱是朱墨的心腹小厮,可楚瑜自忖素日对他也不错,想不到这主仆俩竟然合起伙来哄骗她。楚瑜不禁暗暗咬牙,声音益发如浸透了寒泉一般,冷彻肺腑,“可知他们往何处去?”   盼春将声音压低,“听府上几个门童说,仿佛是去了李思娘家。”   但听啪的一声,楚瑜那把乌木梳子被她用力折断了,手上显出几条红红的印痕,她也不觉得,只阴沉了脸看着镜中的自己。   好你个朱墨,放着家中的如花美眷不要,倒偷偷摸摸往那龌龊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楚瑜听说过这李思娘的名头,据说是有名的暗娼,年轻的时候很有些姿色,如今老了不及当年,却在家中蓄养了几个出色的姑娘,做起那皮肉银钱生意来,居然还很是红火。   楚瑜出身名门,对这些事虽然略懂一二,却向来讳莫如深,视之如洪水猛兽,想不到自家的夫婿也熬不住馋劲,要往这腌臜地方泻火去,这叫她怎不气恼?   楚瑜越想越生气,心里跟窝着一团乌火似的。她猝然起身,“替我更衣,我得过去瞅瞅。”   盼春被她的举动给吓着了,愕然道:“小姐您还真打算去呀?”   这种事心知肚明就好,闹穿了彼此没脸,谁家的夫人也不会闲得没事干、亲自往伎馆娼寮里去捉奸的。   楚瑜睨了她一眼,“不然呢?” 第36章   她可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夫人, 何氏交代她的闺训里也不包括这条——就拿何氏自己来说, 倘若楚三老爷有胆子在外贪花好色,何氏就敢将他抽打成烂羊头。   计划已定,楚瑜就命盼春为她梳妆更衣,女儿家夜行多有不便,何况是往那烟花柳巷地处,总得拾掇拾掇, 好让人看不出行迹来。   盼春见劝无可劝,只好遵从自家小姐的心意, 也难为她技艺惊人, 经她这么一梳理,楚瑜活脱脱变成了俊俏佳公子的模样。   盼春望着镜中面若桃瓣的男儿, 不禁扑哧一笑,“小姐换了装扮,就和姑爷不相上下了。”   “错了错了, 你应该说, 我比他还胜出几分。”楚瑜摇头晃脑, 面上颇有得色。她甚至打开柜上一把折扇, 偏偏挥动起来, 颇有些轻佻风致。   不敢惊动府上,几人径去户外雇了一辆马车, 打听清楚李思娘的住处——这老娘子的大名想必无人不晓, 赶路的车夫半点迟疑也没有。   李家位处一处僻静小巷,黑黝黝的巷道里透出幽幽的烛火里, 像极了志怪小说中狐精的洞府,愈是神秘,愈显勾人。   楚瑜下了车,命盼春上前叩门,一个穿浅红袄的小姑娘出来接应,上上下下少说打量了她们十眼,却一句话也不说,依旧折返回去——原来这种地方也有一套自定的规矩,楚瑜衣着不俗,容貌又生得这般俊俏,绝非寻常的富家公子所能比拟,想必是笔大生意。   她自然得去请主事人出来。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楚瑜就见到了鼎鼎大名的李思娘,倘若传言不假,她少说也该有四五十,如今看起来顶多却只有三十五六,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连她的衣着也和小姑娘一般鲜嫩,幸好是在夜里看来,若是白日,想必会有几分滑稽。   李思娘也正打量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妙人儿,她在这行当干了数十年,一双眼睛早就磨炼得和琉璃珠子一般,岂会瞧不出楚瑜乃男扮女装。   再说了,没听说哪位公子逛窑子还带着自家丫头的,就连雏儿也不会犯这种忌讳。   李思娘也不戳穿她,只将窄窄凤眼里堆积起妩媚笑意,“这么晚了,公子还来找乐子么?”   楚瑜懒得与她兜圈子,干脆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今儿可是知府大人包的场,李思娘没敢接见外客,这人却口口声声说她来找人,是赵知府蓄养的姬妾,还是哪个不懂事的外室?   李思娘略一思索,笑盈盈的道:“公子你想必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况且,我李思娘也从不接待外客。”   楚瑜努一努嘴,盼春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老鸨手中,楚瑜高傲的扬起下巴,“你不妨对我说实话,有没有一位姓朱的来过?”   财帛动人心,李思娘握着那银子,心思便活泛起来,原来是卫尉大人的相好上门来了,这个倒与她不相干,不过今夜乃赵知府苦心布置的宴会,万万不能让外人给搅和了。   李思娘想了想,因笑道:“有是有,不过已经走了,公子您不若往别处寻去,想必还未走远。”   说着,悄悄将那锭银子藏进袖里,欲阖上门。   殊不知楚瑜也非好糊弄的,见李思娘眼神闪烁,便知这老鸨撒惯了慌。她也不欲废话,趁着角门还未合拢,一个眼色使过去,盼春望秋赶紧一拥而上,将门缝堵住。   李思娘吃了一惊,“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楚瑜闲闲打开手中折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妈妈,还请您为在下引路。”   这一声“妈妈”听得李思娘好不恼火,她向来不肯服老,素日来往的谁不称她一句“李大姑娘”,偏偏面前这个好没眼色。不过瞧见楚瑜一伙这般凶悍,她心里那股气焰也自萎下去,俗谚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她一个倚门卖笑的暗门子,纵然有些势力,又怎能和这伙强人硬碰硬呢?   李思娘只能暗叹一声小本生意不好做,到底还是认命地引了楚瑜进去。   这屋子从外看十分窄小,里头却别有洞天,连着数排楼阁,俱是雕梁画栋,装饰十分精美。中央还有一个方圆丈许的小池子,池中种着数茎莲花,纵然花凋叶落,只余残梗,但闻微风自湖面冉冉吹过,也别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意境。   楚瑜的嘴角不禁微微张大。   李思娘看着颇为自傲,“不是我自吹自擂,要论风景秀美,引人入胜,就连城中最好的醉红楼、倚翠阁都比不过我这小地方呢!”   楚瑜沉下脸,“少废话,快领我去见姓朱的!再迟一步,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吓唬谁呀,李思娘暗暗嘀咕,卫尉大人那般清俊人物,不知从哪里讨了这个魔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女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许是比吃人的老虎还可怕。李思娘不敢与其争执,紧紧地闭上嘴,加快步子。   她带着楚瑜七拐八拐,绕了几个弯子也没看到朱墨居处,楚瑜不禁起了疑,“你别是哄我吧?”   “怎敢呢?”李思娘忙陪着笑,“实在是屋子忒多,夜里又黑灯瞎火的,着实辨不清楚。”   等到第四次绕回湖边,楚瑜再没了耐心,停下脚步,冷冷的望着对面浓妆艳抹的妇人,“妈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不要帮我?”   这回李思娘纵使有十分口齿也编不出妥善的谎言,正要挤出笑脸敷衍过来,忽觉双臂一酸,楚瑜不知何时已绕到她背后,将她两只胳膊举起,用力向后弯折过去。   李思娘不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原来楚瑜的哥哥擅武,她自幼跟着哥哥楚蒙也学了一招半式,纵不十分精通,用来制服李思娘这等溜滑妇人却是绰绰有余了。   她向腕上加了三分力气,“妈妈还不肯说实话吗?”   李思娘汗水涟涟,只恨自己不能化作鳝段,好从这母老虎的钳制中逃离出去。她吃痛求饶,“公子饶命,我这就带您去见朱大人便是。”   楚瑜方肯松开她。   李思娘揉了揉酸痛的肘臂,觑了觑楚瑜的面容,悄悄朝适才应门的红衣小丫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速去通风报信。   不料盼春的眼睛生得贼尖,小丫头群裾微动,便立刻被她给拦住了。   母大虫的手下也都不是吃素的。李思娘无法,只得朝楚瑜行了个屈膝礼,领她往院子西角的一间宽绰厢房走去,心里暗暗祈祷:老天保佑,这可不关她的事呀,几位大人若要怪罪,就一剑把这女罗刹杀了吧!   屋子里灯火通明,窗棂中还透露出一股靡靡香气,熏得人昏昏欲醉。   李思娘在门前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见楚瑜别无他话,便一溜烟的跑走,赶着投胎似的。   楚瑜向盼春扬了扬眉头,“上去叩门。”   盼春勉强跟着自家小姐来此,已然提心吊胆,听得里头笑语喧阗,心里更是如打鼓一般——打断了这些人的好事,自己焉能有好果子吃?   无奈她清楚楚瑜的脾气,一旦决定了便不会变动,只得战战兢兢地上前,对着那扇桐木雕花门敲了三下。   “谁呀?”里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仿佛是赵知府的腔调。 第37章   楚瑜并不怕他, 勾引他人夫婿来这等烟花之地, 他还占理了?遂疾步上前,沉声喝道:“是我。”   房门豁然而开,朱墨拽着她的胳膊,轻声说道:“咱们回去说话。”讨商量的口吻。   他身上沾着淡淡酒气,还有浓重的脂粉香。   楚瑜从他袖子缝里看去,只见赵克己也在其中, 余外还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吏,约略是书簿、典史等人。李思娘大约很看重这一批贵客, 挑来陪侍的姑娘皆姿容不俗, 且媚态天成,那膀子都快吊到男人身上去了, 跟没骨头似的。   没准开门之前,朱墨也是让她们死蛇烂鳝一般缠着呢。楚瑜恨恨推开他的手,“好一出衡阳夜话!这真是‘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你倒会风流快活。”   朱墨任凭她指摘, 头都快低到地板上了, 也不为自己分辩半句。   这卫尉大人看着气度恢弘, 怎么在女子面前却乾纲不振?几个官吏看着都有所不满,想起为其解忧, 书簿便上前陪笑道:“嫂夫人别生气, 原是咱弟兄几个见朱兄今日操劳,很是辛苦, 才带他出来散淡一番,您若为这个气坏身子倒不值了,有什么事,只管寻问咱们便是。”   “原来你还知道?”楚瑜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称兄道弟,倒会将人往邪路上引,真是难为你这位好兄弟!”   书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没想到这位嫂夫人看着文秀,说起话来却这般得理不饶人,早知自己就不该多嘴了。   几个姑娘见她气焰嚣张,难免心有不服,其中一个桃粉颜色的便轻飘飘站直身来,拢了拢肩上薄纱似的衣衫,一路扭摆着近前道:“大人,你何必被她指着鼻子骂?一地有一地的规矩,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敢上伎馆子来拿人来,她倒好,竟敢到这地方耀武扬威,把咱们当成什么了?”   楚瑜见她神情傲然,一巴掌早挥上去,虽被她知机避开,还是留下一道浅浅红印。楚瑜叱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过来强出头?我不止骂你,我还要打你呢,有本事你别闪躲!”   众人见这位夫人美艳柔旎,偏生气质凶悍,早愣作一团,竟没一个上来劝架的。   幸好楚瑜不屑于跟娼女争风吃醋,只斜睨着傻站在一旁的朱墨,“你还要留下来么?”   那人低眉顺眼的说道:“但听夫人差遣。”   楚瑜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态度自若的道:“我也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去还是留,你自己决定。”   这不是废话,闹出这么一场,朱大人还有脸留下来么?众人心里皆想着。   果不其然,楚瑜才一出门,朱墨就连忙整衣跟上。门口挂着两盏烘黄的灯笼,瞧得不甚清楚,隐约可见楚瑜还在朱墨耳朵尖上拧了两下,那懦弱的丈夫却连抱怨两句也不敢。   不知怎的,众官皆对这位同僚产生一丝怜悯之情:娶了这么一位悍妒的夫人,难怪朱大人每每行事荒唐不经了——天天受着母老虎的气,谁还不想到外头找点乐子?纵婪取些银两也是应该的,不趁早打算后路,迟早会被这位楚夫人折磨死。   赵知府更是暗暗庆幸,和朱墨的夫人比起来,他家的妇人简直和菩萨一般温柔祥和了。现在他倒是对朱墨素日的表现深信不疑:能被一个弱女子辖制成如此,可见这姓朱的没多少真材实料。   李思娘眼瞅着那辆马车驶出巷子的拐角,这才用劲朝地上啐了一口,朝身旁的红衣小婢抱怨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恨不得把郎君拴在裤腰带上,自己没本事,却来怪咱们,好没道理!”   尽管多得了一锭赏银,可是为长远计,朱大人以后必定不敢明目张胆的往此地来了,岂非少了一单生意?李思娘自然忧愁不迭。   那小婢却忙于出神,目中颇有艳羡之意:能将一个高高大大的夫婿驯服成耙耳朵,无疑也是一种本事。   *   回到房中,楚瑜依然延续了马车上冰冷的空气,没对朱墨说过半句话,似乎是在等着朱墨向她开口认错,至少,也该解释解释。   朱墨却望着她微微的笑,“你方才做得很好,虽然有些过火,却还不失身份。”   楚瑜没好气道:“那还不是跟你学的。”   她虽然生气,却也不至于立刻变成个没教养的悍妇,皆因当时察觉朱墨神色有异,似乎在暗示她什么——朱墨平时可没这般乖巧,任由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楚瑜于是似有所悟,猜到或许要在众人面前演一场戏,无论这戏是真还是假。   “赵克己多疑,若是不能取信于他,咱们恐怕会前功尽弃。”朱墨兀自说道,“所以今夜他设宴相邀,我还不能不出去,否则岂不证实了心里有鬼?”   这勉强算得一句解释,楚瑜哼哼说道:“你又不是好人,只怕你心里正求之不得呢!”   “是,我当然不是好人,”朱墨径自承认了,他拉起楚瑜的手,密密说道,“可是娶了你这样国色天香的夫人,我眼里哪还看得上别人,你觉得那些庸脂俗粉会是你的敌手么?”   “呸!”楚瑜撇开他的手,但是没能成功,只能扭过头去,拒绝与此人对话。但是她的心情毕竟好转了些,不得不说,朱墨深谙说话的技巧,知道这时候认罪也是讨打,因而变相的阿谀一番——他戳中了楚瑜自负的软肋。   “所以你今天过来,我其实是很高兴的,你若是不在意我,怎会理会我去了哪里?”朱墨愈发加紧攻势。   他灌米汤的本领真是越来越好了,楚瑜不屑道:“谁管你?”语气到底软化了些。   不过这话里的前因后果让人忍不住深究,楚瑜别扭的问道:“那要是我没来呢?”   朱墨笑眯眯的展开两手,“那自然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楚瑜气得将枕头朝他身上扔去,“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吃着碗里还惦着锅里的!”   朱墨灵巧的将美人枕抓住,这才放弃逗她的念头,肃容道:“开玩笑的,就算为了你,我也得守身如玉才是。”   他一本正经说来,楚瑜分外觉得滑稽,怕笑容被他瞧见,忙藏起嘴边两个微涡,吩咐盼春将汤药端来。   朱墨见人进来,暂时停止笑闹,好奇凑过去,“你还在喝药啊?”   “又不难喝,怕什么。”楚瑜简直把这药当成了安神的蜜水来尝,睡前必喝一盏才过瘾。她引颈嗅了嗅,向盼春蹙眉道:“这两日倒是气味偏苦了。”   盼春亦不知何故,挠头道:“还是照原来的方子煎的,应该不会有异常。”   许是水质差异,楚瑜想了想,正要端起来饮用,朱墨却劈手夺过去,“我先替你尝尝。”   楚瑜瞅着他那一脸猴急的样儿就没好事,果不其然,汤勺才递到唇边,汤碗就被他失脚跌碎了,哪还有涓滴剩下。   跟厚脸皮生气没意思,楚瑜让盼春再去煎一盅来,盼春却讪讪道:“这会子灶中已关了火,怕是来不及。”   “那便算了吧,等明日再说。”楚瑜一脸扫兴。   须臾碎瓷片清理干净,楚瑜便嗔着朱墨,“都怪你,好好的一盅药都被弄洒了,这也不是白得来的。”   朱墨却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道:“这些日子还有谁在伺候你?” 第38章   “还能有谁, 左不过是盼春望秋她们几个, 再加上新来的谢兰。”楚瑜有些埋怨的说道,自顾自解下身上的短衫,“赵夫人送来的那些,我没敢怎么使唤。”   到底是京城来的娇小姐,在家中被人伺候惯了的,一路上颠沛流离, 到了衡阳又得帮着看顾灾民,忙东忙西, 能忍住不叫苦就很难得了, 偶尔娇气发作,也是可以原谅的。   朱墨见她那件短衫无论如何脱不下来, 不得不帮她一把手,将两只袖子从胳膊外拽出去。   楚瑜从衣领里探头看他,神情微有不安, “我今夜大闹李思娘家, 是不是对你影响不好?”   惧内毕竟不是体面之事, 纵然朱墨有假装的成分, 可那伙人没准真会这么以为呢。   “你还知道啊?”朱墨不禁失笑, 为她这迟钝的领悟力。见楚瑜微微咬唇,面有惭色, 眸子里再度显出又倔强又负疚的神情, 他遂揽着楚瑜的肩膀笑道:“你闹一闹也好,至少以后, 赵克己等人不敢再找我出去胡天胡地了。”   “谁管你?”楚瑜满面娇红想要推开他,可肚兜还在腰际挂着,朱墨一旦松手,她势必得一丝-不挂。   结果两人经历一场你来我往的拔河,楚瑜还是软软的滑到他身上,任由朱墨饱餐了一顿——据他说,赵克己为人忒小器,说是请客,酒菜并不齐备,他请来的那些歪瓜裂枣自然也绝非秀色可餐。   这是真心还是假话,楚瑜没工夫去问——她实在也被折腾得没力气了。   *   次日一大清早,楚瑜便承蒙赵夫人的邀请,随她去城西为难民分送冬衣。说也奇怪,楚瑜昨夜在李思娘家大发雌威,下了赵克己等人的面子,赵夫人非但不怪罪她,反倒待楚瑜愈发亲切厚密——兴许是想从她那里取取经,好降住自家那个不正经的老东西。   车马暄暄出门,两位侍女自然也得陪伴楚瑜左右,盼春仔细叮嘱留下的谢兰:“你好好留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经历这些时日的相处,谢兰与小姊妹们已经很熟悉了,倚在门边含笑挥手,“姐姐放心去吧。”   待人去无踪,她这才收拾起脸上笑意,莲步轻移,悄悄来到西间的小厨房中——赵知府知道夫妻俩好洁,特意为他们准备了单独的小厨房。   一个脸面皱成橘子皮的老妇人正在灶中刷洗碗筷,见了她抬头笑道:“姑娘又来为夫人煎药啊?”   “夫人有事出去了,约莫得两三个时辰,等回来正好能喝。”谢兰望她笑了笑,将身子凑近风炉。   炉子上咕嘟咕嘟的坐着一锅药。   谢兰一面看着铜铫中的汤水,一面留神那婆子的动静,待婆子出去,她这才轻舒一口气,警惕的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来,欲撒入那铜铫之中。   这已是她第三回 做此等事,按说比起首次已熟练了许多,纵使心有不安,这条路已走定了。   但不知怎的手腕一动,那药粉便飘飘荡荡撒在地上。谢兰不由慌了神,欲埋头收拾起来,眸子一瞟,便瞥见一个如松的身形木立在门框上。   她只觉心都冷了。   原来卫尉大人今日并没有出门,他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他究竟站了多久?   谢兰动了动嘴唇想要解释,发出的却只有几个喑哑枯燥的音节。   朱墨的脸上不见愤怒,倒是跟结了一层霜似的,冻得人栗栗生寒。他以目示意,成柱知机,飞奔着将剩余的半包药粉捡回,仔细嗅了嗅,面色凝重道:“是牛膝草研成的粉末。”   牛膝一物对女子大有损害,伤肾水,若长久服用,必生病象。   见朱墨视线飘来,谢兰忙低下头,惴惴道:“大人,我……”   朱墨却不待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我知你对赵知府怨恨甚深,你父亲当年被贬官,少不了他的干系,后来令尊令堂更遭暴毙,难免你会迁怒于他身上,你想要报仇也是应该的。”   他说话的语气不带褒贬,似乎仅是陈述一件客观事实。   谢兰听得不由怔住,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调查出来的?每常见他对下人不闻不问,还以为性子好容易打发,原来桩桩件件皆被他瞧在眼里么?   她蹲伏于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可他随即便话锋一转,声音比方才冷淡许多,“你想要报仇,凭一己之力当然不能,便想从我夫妇二人身上设法,若内子于此地出事,赵克己势必逃不了干系,你便可借机将事情闹大,你是这么想的,对么?”   谢兰没想到自己的心思样样皆被他料中了,不由得既愧怍又懊悔,忙膝行上前,“大人,我对夫人并无恶意,此物也并不会伤及性命,只不过……”   朱墨冷冷的打断她,“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已经存了害人的心思,说再多又有何益?”   谢兰捂着脸,两行清泪从指缝里流下来。   朱墨顿了顿,抬首道:“报仇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父亲若真正冤枉,本官自会为其住持公道,连同水患一事一并呈报给大理寺。”   谢兰又惊又喜,正要谢恩,忽听朱墨说道:“不过,我这个人心眼一向很小,容不得半粒砂子,你做出如此行径,此地是留不得了,本官命人送你去城郊大佛寺,清修三五载后,若果能改过自新,本官方能允你还俗。”   谢兰早听得呆住,还以为能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落得的却是剃发做姑子的下场,这位朱大人果然够决断,也够忍心!   此时再求情已是无用,谢兰只有认命地磕了三个响头,咬牙道:“还望大人莫忘了您的承诺。”   朱墨微微颔首,命人带她出去,成柱望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不禁咦道:“大人您既然要处置这小婢,为何不当着夫人的面呢,也好让她看清此女的真面目。”   朱墨缓缓揉着眉心,凝声道:“何必让她多添烦恼?咱们悄悄处置便没事了。”   况且楚瑜那性子,巴不得天底下都是好人,好不容易当了一回救命英雄,却还是条心存异念的毒蛇,朱墨也不忍心戳穿她。   成柱笑道:“不过大人您也算得雷厉风行了,比起送她见官,这法子或许更叫人难受些。”   一个女子最美好的青春不就在这几年么?因着一念之差,谢兰却得长伴青灯古佛,纵使是教训,这教训也太很辣了些。   朱墨脸上漠然,谁叫这女子不够聪明,选错了下手的对象。若是对他下药,朱墨或许还不会这般生气,可偏偏中招的是楚瑜,这便令他不能容忍了。   诚如谢兰所说,那些牛膝的分量还不足以致人以死,只是会令人生一场大病而已。但,即便是小小的危险,朱墨也不愿让楚瑜涉足,她这样的人,合该是泡在蜜罐子里的。凡是想害她的人,都应该不得好死。   他正出着神,成柱好似想起什么,打岔道:“可大人,夫人还在喝那药,是不是也该停一停了?”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若哪日夫人起了疑心,自己查出来,自家主子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朱墨脸上闪过片刻犹豫,最终还是说道:“不必,先让她继续喝着吧。”   反正也是为了楚瑜好。不过这话要是和楚瑜明说,她肯定不谅解,兴许还会胡搅蛮缠的混闹。朱墨想到此处又有些头疼,可见养媳妇天生得受些闲气的,尽管他们家目前已经形成定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当然是挨打的那一个。   *   楚瑜回来之后,不见了谢兰踪影,自然得问起一句。   朱墨很愉快的撒了个谎,说打听得她在巴蜀尚有门亲戚在世,便与她些盘缠,打发人送她过去了。   楚瑜狐疑的望向他,“果真么?”   她怎么从来没听谢兰提起。   “难不成你还想留她当一辈子的丫鬟?”朱墨故意反问,“别人可是好人家的闺女,你愿意收留她,别人兴许还不愿意待呢。”   楚瑜被他打击得颇为扫兴,哼哼唧唧的道:“她爱留便留,爱走便走,谁还稀罕不成?”   尽管觉得谢兰欠缺义气,临走也不来道别一声,但楚瑜并不怀疑朱墨的说话:他为人再奸诈,也不至于同个小姑娘过不去的。   这件事轻轻松松便遮过去了,朱墨将铫中煎好的汤药端下,将将盛满一碗,递到楚瑜手中,“尝尝。”   尚是热气腾腾的。楚瑜装模作样抿了口,点头道:“倒是比前几日的甜些。”   “那是,我手上抹了蜜。”朱墨笑道。   这人就会胡说八道,楚瑜瞥他一眼,“我看你嘴上才沾了蜜呢。”   本是讥讽朱墨油嘴滑舌,谁知此人脸皮厚度堪比城墙,竟立刻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那你还不快来吮干净?”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口出调戏之语,楚瑜恨极,自不肯轻易放过他。   两人绕着桌子,穷追不舍的打闹起来,丫头小子们见了,纷纷脸红侧目。就连赵府的下人从门口路过,也不由轻轻摇头,觉得这对年轻夫妇真是鲜活热闹。   倏忽冬去春至,衡阳的灾情得到控制,楚瑜等人也大功告成,准备返回京师了。   楚瑜对于此地没什么好留恋的,灾民的处境令人惨然,赵氏夫妇的丑态则令人作呕,她多见一面都嫌腻味的慌,巴不得立刻回到家中去。因此朱墨才道动身,她就紧赶慢赶的令人收拾好东西。   难为朱墨还有心思同那人周旋,不止惺惺相惜道别,还收了那人不少好处。楚瑜踢了踢脚下一个描金箱笼,里头是满满当当的金玉器皿,古玩字画,碰一脚,便晃荡的厉害。   她不免有些疑窦,“你既然存心和他敷衍,何必还要收他的东西,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尽管楚瑜认准了朱墨是个巨贪,可是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东西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她当然得问个究竟。   “你懂什么,这些都是证物,要呈给大理寺看的,否则怎叫捉贼拿赃?”朱墨悠闲地靠在软垫上,眉眼间浮露出狡猾与得意。   楚瑜不由失笑,敢情赵克己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真不知他遇上朱墨这位“知己”是福是祸。   她待要打趣两句,忽觉腕上一凉,竟是朱墨随手拣了副翡翠缠金枝的镯子给她戴上,莹莹的绿光映着白而纤细的手臂,颇显幽幽媚态。   楚瑜却嫌弃的将镯子拆解下来,“我不要这样东西。”   “戴着顽顽又何妨?”朱墨笑道。   楚瑜生来一副耿介骄傲的性子,这些脏物瞧都不要瞧,更别说戴在手上了。   朱墨也不介意,只笑道:“没事,到京城的铺子,我再给你挑一副好的。”   楚瑜在意的却不是首饰,她另想起一事,先前来的时候,就因这张脸被那伙强人盯上,回去的路上没准也会遇上同样麻烦。   朱墨听完她的忧虑,却是灵机一动,“你先前到李思娘家砸场子时,不是做的男儿装扮么,如今依葫芦画瓢便是了。”   这话听得楚瑜不乐意了,噘起嘴道:“你说谁砸场子?”   看样子又犯了抠字眼的毛病,朱墨忙自辩道:“我说错了,不是砸场子,是住持公道才对,您老人家光明正大,是姓李的老虔婆自己活该。”   一番话说得怀中的人儿回心转意,朱墨不由感慨,自家这位任性的小妻子倒和猫儿一般,得顺毛哄着才听话。   他挽发的技艺比盼春还熟稔些,只消三五下,手底便活脱脱出现一张男子形容。   楚瑜揽镜自照,面有喜色,“这样子别人一定认不出我是女子了。”   她此言不虚,楚瑜的眉眼本就带些英气,经朱墨巧手调弄,又将眉毛刻意画粗了些,任谁瞧去都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沿途甚至有好事的行人暗暗猜测这一对璧人的身份:两个男子同车,又都生得这般俊俏,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就连回到府中,南嬷嬷乍见到她也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家主子换了口味,从别处带了个娈宠回来了。   朱墨得先入宫一趟向皇帝述职,楚瑜则拆解下身上装束,洗去满脸风尘倦意。盼春端来粥水为她解乏时,她闻着那鸭子肉粥的气味,忽然一阵反胃,对着铜盆便干呕起来。   盼春忙为她抚着背,焦急道:“小姐您莫不是受凉了?早知如此,路上该多多穿些衣裳。”   楚瑜费力抬头,无精打采的道:“没事,我身体好得很,就是胸口有些闷闷的。”   站在一边的望秋听了此话,脸上却有恍然大悟的神气,试探着问道:“小姐您莫不是有身孕了?”   两人皆惊疑不定的望向她,她们可从没朝这方面想过。   望秋款款道:“婢子听我娘提过,说女人家一旦有了身子,多半就是胸闷气促这些症候,干呕也是有的。”、   楚瑜听罢,从心底里高兴起来,“那快去请顾大夫过来瞧瞧,就说我身子抱恙,请他过来探病。”   她老早就想要个孩子,嫁给朱墨半年多了,肚子却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何氏说不定也在暗暗为她担心呢,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有身孕可非小事,望秋等人的手脚立刻麻利了许多,很快就领人上门来,却说宝芝堂的顾大夫有事出去了,换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柳大夫。   反正都是在宝芝堂任职的,总不会差到哪儿去。楚瑜迫切想知道结果,性急之下也顾不上更衣,用一块丝绢垫着,抻开手臂便让他看诊。   柳大夫验看完脉象,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小心打量着楚瑜道:“夫人您并非有孕,只是舟车劳顿才引得脾胃失和而已。”   “这样啊。”楚瑜有些失望,放下袖子便欲让人送他出去,却听这位大夫说道:“恕老朽直言,夫人您是否常常服用某些药物,以致精血难凝,不能结胎?”   楚瑜怔怔的看向他,“您说什么?” 第39章   盼春错愕不已, 忙上前一步, “大夫您说什么胡话,我家夫人求子尚且来不及,怎会自己想法子避孕呢,您不会诊断有误吧?”   柳大夫顶见不得有人质疑他的医术,怒火虽未在脸上表露出来,那把长胡子却一飘一飘的抖动。他哼了一声道:“姑娘也太把人看轻了, 老朽坐诊宝芝堂数十载,手上从无错案, 还是你家夫人格外娇贵些, 若看不起老朽,大可请旁人诊视便是。”   盼春脸上一红, 忙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楚瑜反倒从方才的震惊中渐渐恢复平静,只一张脸看起来格外肃然,她沉声道:“盼春, 将适才倒在院中的土挖一抔来。”   药是没有了, 可药渣还在呢。   柳大夫拨弄片刻, 又捏了一撮放到鼻下细细嗅着, 一面念念有词, “油菜籽,生地, 白芍, 当归,川芎……不错, 果然是防妇人有娠的方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楚瑜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她吩咐人好生送柳大夫出去,回来时脸上已经连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了,真真是“艳如桃李,冷若霜雪”。   盼春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可不说话也不成,只得小心翼翼的望着楚瑜脸色道:“小姐您别太着恼了,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姑爷他不是那样的人……”   “误会?”楚瑜冷笑,秀丽的眉眼在盛怒下带着几分尖锐,“罪证确凿,你还想说我冤枉了他,到底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   盼春不敢说话了,这会子楚瑜正在气头上,若是没眼色顶撞了她,自己兴许也没好果子吃。   见楚瑜蹬蹬两下步入内室,盼春忙也要跟上,谁知楚瑜啪的一下便将房门关上,二话不说将她拦在门外。   盼春低声下气的叩门,里头的人只不肯应。   这下连她也无计可施了,只好迁怒于身畔的望秋,“都怪你,好好的说什么身孕不身孕的,偏惹出这桩祸事来!”   望秋感到十分委屈,“我不也是为了小姐好么?再说了,就算不是今遭,迟早也会翻出这笔旧账,你以为瞒得过谁?”   理当然是这个理,可是一路上好好的,回到家中偏有许多不痛快。盼春只觉得头皮发痒,跟有无数只虱子爬似的——这都叫些什么事呀!   从日中一直到夕阳西沉,楚瑜始终将自己闭锁在房门里不肯出来,盼春等人想劝又不好劝,唯有仔细留神,隔一炷香的功夫,便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听里头的动静:自家小姐并没有气得砸东砸西,可是这种诡异的寂静更令人不安——若是她想不开自寻短见可怎么好?   当然,就算悬梁自缢也该有踢倒板凳的响动,事实是并没有。可盼春望秋并不敢稍离半步:女人家最喜欢钻牛角尖,自家小姐虽素性爽朗,指不定会因此事萌生死志,她们可万万不能看着惨剧发生呀!   如是千回百转,两个丫头心里倒煎熬得不得了,等到了饭点,正犹豫要不要再叩一道门,谁知楚瑜却自个儿出来了,见了二人诧异道:“你们杵在这儿做什么?”   盼春谨慎的望了眼她的面容,“小姐您还吃得下?”   “我为什么吃不下?”楚瑜淡漠说道,“人是铁饭是钢,我可不想做个饿死鬼。”   二人面面相觑,自家小姐秉性孤介,每常因为一点小事都能闹得天翻地覆,逢到这样惊人的内幕,反倒表现得和没事人般,真是奇了怪了。   望秋试探道:“小姐不如等姑爷回来再开席?”   饭桌上最好敞开说话,矛盾解除了,她们这些下人也能安些心。   “不必了,谁知道他早晚才回,咱们且用咱们的。”楚瑜说道。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负气的意味,可她神情淡淡,很难让人相信她在真的生气。   不知怎的,两个丫头反倒心跳如鼓,觉得这样镇定的小姐迥异往常。   华灯初上时朱墨方回,楚瑜如常在廊下迎接他,宽下外衣,并赶他去净室,并未有一字半句提起今日之事,回头却警告两个丫头,“柳大夫过来问诊,你们不许向外人提起,否则我绝不轻饶。”   望秋口里答应着,悄悄向盼春投去询问的目光,盼春只看着她摇了摇头——她亦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这一晚并没有任何异状,夫妇俩远道而归想必是累了,并没有发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声息,除此之外,亦未有吵闹责骂之语,似乎只是安睡。   然而守在碧纱橱外的二人皆耿耿难眠,觉得这安宁委实有些反常,好比海上风暴来临前的平静,令人心惊肉跳。   晨光微露,楚瑜送走上朝的朱墨,便唤盼春望秋进来为她洗漱,同时漫不经心的吩咐道:“把我这一季置下的新衣收拾出来,妆奁也带上,此外看看还有什么好安置的,一并捎上马车。”   盼春大惊,“小姐您要往哪儿去?”   莫不是一怒之下想私逃吧,那可真是把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   “哪儿?”楚瑜嫣然一笑,居然异常生动明艳,“当然是回家中去,这里住不得了,难道楚家也留不得么?”   原来只是回娘家,盼春松了口气,现在这么个情势,散淡散淡也好,总比闹得势成水火要强,不过……她犹疑道:“小姐您不同姑爷说一声么?”   “有什么好交代的!”楚瑜不耐烦的垮下脸,“你把他当成靠山,殊不知他却把你当成手心里的玩意儿呢,这样的人还对他死心塌地做什么?”   由此,盼春总算听出来,自家小姐着实生了大气,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姑爷,而是一言不合就要回娘家消火去了。   楚瑜瞪着这两个心腹,“你们若是想留下来,也随你们的意,不过,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主子了。是去是留,全在于你们自己。”   她昨日就已打算清楚,今早上听闻南嬷嬷随买办去了集市,就立刻筹划起来,实在也没有太多时间考虑。   二人忙道:“婢子自然是跟着小姐您的。”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辆马车便辘辘驶出朱府的西门。成柱从红柱旁遥遥望见,忙弯腰致了一礼,谁知楚瑜却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气,只装作没瞧见,引得这忠厚侍从好不纳罕:明明去衡阳的路上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样了?   倒是望秋很想向他透露些许口风,可惜被楚瑜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不得不认命地阖上青帘。   *   楚瑜走得痛快,心里可没有表面那般决然,倒不是畏惧朱墨的反应:他犯下这样的恶行,还有脸来找她算账?   只不过,从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未跟家中知会一声,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回府,也不晓得家里人愿不愿意接纳她。   一个女人,得不到夫家的垂爱,又得不到娘家的怜惜,她该如何在这险恶世上生存下去?   思绪乱糟糟似扯碎了的棉絮,以致于楚瑜看见国公府门前那两个石狮子时,下意识的吐了口气,因为眼前的一切与从前并无分毫变化。   下人们见这位六姑奶奶骤然来访,虽有些惊诧,却还是热烈的表示欢迎:世人最是势利眼,朱十三权势煊赫,众人自然要给其妻室三分薄面。   不知何时,楚瑜心底的那人又变回恶名昭著的朱十三了。她勉强向仆妇们点头致意,穿过遍布藤萝花的院落们,便径直来到三夫人何氏房里。   何氏刚用过早膳,正在和几个丫头商议这一季裁制春裳之事,不料楚瑜冷不丁撞进来,猛然扑到她身上,揪住她裙子便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   “这是怎么了?”何氏的诧异溢于言表。   她亦听闻楚瑜回京的消息,因念着楚瑜过度劳乏,本想着过几日遣人过去探问一声,谁知楚瑜却一声不响的自己回来了。   “是谁欺负了你?”何氏抚摸着女儿汗湿的额发,心疼不已。她立刻想起京中宠妾灭妻一类的传闻,本来这种西风压倒东风的事也不在少数。   她小心问道:“莫不是朱墨在外头有了人?”   楚瑜哽咽摇头,要真如此倒又简单了,但是这件事在她看来比养外室还要恶劣百倍,所以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何氏见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所以然,只得先吩咐丫鬟送来手巾面盆,款款道:“你先洗把脸,再絮絮的说。”   楚瑜从盼春手里接过打湿了的手巾把子,茫无目的拧干,在脸上胡乱揩抹了一把,觉得心情平复了些,正欲对何氏吐露究竟,忽见一个高个儿、黑脸膛的健壮男子踏入门槛,笑道:“妹妹几时回来了?也不和家中报个喜信。”   楚瑜又惊又喜,“哥哥!”   她以为楚蒙还在西北军营里呢,没想到却先她一步返回京城,当然这样更好——楚蒙一向是最疼爱这位妹妹的。   何氏嗔道:“不看你妹妹哭成什么样,你还笑!” 第40章   楚蒙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不笑, 难道陪着阿瑜哭么?”   何氏照地上啐了一口,称他没心没肺。   楚瑜听见这些话,心内反倒热乎乎的,感受到几分家的暖意,她喜欢这样无拘无束的氛围,在朱府她从来不敢这样肆意的。   楚瑜用帕子拭了拭眶中的泪, 破涕为笑道:“哥哥就爱取笑我。”   楚蒙大步近前来,咧开嘴道:“妹妹, 有什么委屈, 只管和咱们说就是了,一家子亲戚, 哥哥不为你出头,谁来为你出头?”   楚瑜原本见他进来,以为当着男子的面不好开口, 岂料楚蒙还和儿时一般对她, 倒叫她不好再瞒下去, 觉得对人不住, 遂半遮半掩的将柳大夫上门问诊的事说了一遍。   想起被蒙在鼓中的羞辱, 楚瑜两道秀眉狠狠竖起来,“要不是这出偶然, 恐怕我现在都还是个傻子, 娘说说,这件事可不可气?”   楚蒙听罢, 老早就暴跳如雷,“好他个姓朱的,我妹妹辛辛苦苦嫁过去,就是这样被人欺侮的么?”   说着便持刀动杖,要与这位未曾谋面的妹夫算总账。   何氏忙喝住他,“事情都没问清楚呢,你瞎掺和什么!去去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又拉着楚瑜的手谆谆细问道:“竟有这种事,你敢肯定么?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误会?”   从没听说谁家的相公给自家娘子下避子汤药的,这种事向来只出现在后宅阴私之间,朱墨他是个男人,怎么会不想要个孩子?   楚瑜的脸鼓得像塞了个包子,一戳就能炸似的,她撇着嘴道:“谁知道,兴许他本就不想我为他生孩子,到时机成熟便撵我出去,让那叫玲珑的狐媚子上位呢!”   这本是她灵机一动的说辞,但是越想越觉得有理,朱墨其人本来就不可靠,他口口声声说与玲珑并无干系,那丫头又怎会张狂得目中无人,没准正是淫-妇王八一条藤儿串通起来害她呢!   何氏并未被她的气话绕进去,只瞅着她不言语。楚瑜眼下正在气头上,当然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可是照她看,朱十三还不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若对楚瑜了无牵挂,当初又何必煞费苦心迎她入府?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才是。   楚瑜目下这样子也不好再劝,何氏只得权且问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跑出来呢?你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不再是楚家的闺女,是朱氏的宗妇了,一言一行都得切合规矩,哪有你这样任性胡为的道理?”   话到后面,口气已相当严厉。   楚瑜何尝不知道自己未计后果,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难道要她腆着脸重新灰溜溜的回到朱墨身边去吗?   她只能使出那套用了十多年的撒娇功夫,用力晃着何氏的肩膀,“娘,您就帮帮我这回,让女儿在府里住些日子,等风头过去,女儿保证不再来搅扰您。”   其实她心里窃想着:等她成功在府里赖下去,何氏难道好意思赶她走么?   何氏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说两句好话便心软了,遂掰开胳膊上那只手,板着脸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楚瑜乐呵呵的答应着,吩咐几个小丫头片子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下来,显然做好了长住的打算。   何氏冷眼瞅着,不免问道:“这次的事你没胡乱向外人提起吧?”   楚瑜鸡啄米一般的点头,“当然,除了盼春望秋两个,旁人一个字都不晓得呢。”   还算是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何氏摆了摆手,“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先去把东西放下吧。”   楚瑜美滋滋的施了一礼,就知道娘亲最疼她,这不,还是样样都为她考虑到了。   何氏见她出门,又回头叮嘱楚蒙,“你也是,不许你胡作非为,更不许你去找朱大人理论。若被为娘知道,以后你就别回来了。”   楚蒙正盘算着如何去找姓朱的小子清算,岂知却被何氏一语道破,见母亲疾言厉色,少不得蔫巴巴的垂下头,“是,儿子知道了。”   心里不免腹诽着:不管过去多少年,看来家里还是母亲独尊呢!   *   楚瑜回到自己出嫁前的闺房,油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看得出来,何氏对此保存良好,连桌案的位置都未曾移到半分。   仿佛又回到做姑娘时无忧无虑的光景,她恨不得立刻往床上扑去,闻一闻新晒过的被褥的气味。   盼春却有些束手束脚,仿佛她已不再是楚家的丫鬟——道理上来讲的确如此。她看到楚瑜一副轻松适意的模样,忍不住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小姐您这样扔崩一走,姑爷他会不会找来?”   京城就只有这点大,随便一打听就出来了。   “他要来就来,我不见他就是了。”楚瑜无所谓的说道,对着镜子补了点粉,适才哭得那样难看,眼眶红红的都不能见人了。   盼春只好纠结的递上粉盒。   到了晌午,前厅请婆子过来传膳,楚瑜只说不饿,谢绝了这顿邀请。其实她肚里早就饿得咕嘟咕嘟叫了,不过想到穿过花厅可能会遇见楚璃等人,她便一点儿吃饭的劲头也没了。   那婆子也粗心,只当她果然如此,遂不再提及。   楚瑜于是恹恹的躺回床上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何氏却端着一个滚热的食盒进来了,楚瑜闻见蒸腾的饭菜香气,身上顿时有了精神,连嘴角的唾涎都险些流出。   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起身,也顾不上装病。   何氏没好气的瞅了她一眼,道:“若非你哥哥提醒,说你一大早赶来,兴许连早膳都没用,我才懒得理你!”   楚瑜情知她只是嘴硬心软而已,谄笑着抱住母亲的胳膊,“哥哥当然疼我,娘您难道就不心疼女儿了?女儿莫非不是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   “你呀!”何氏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楚瑜的额头,总觉得姑娘越大反倒越淘气了。按说嫁了人就该懂事许多,她却不然,反倒越发武勇骄纵,说干说干,也不知是谁惯的她。   她见楚瑜喝那豆腐鲫瓜汤喝得颇香,不禁咦道:“你不是不爱吃鱼么?”   楚瑜蝎蝎螫螫的道:“都说洞庭湖的鲜鱼肥美,女儿尝了几回便爱上了。”   其实她倒不是讨厌吃鱼,只是嫌剔鱼刺麻烦,衡阳乃水乡之地,盛产鱼虾,餐桌上必定有鱼,楚瑜想不动筷子都难。的亏朱墨回回都将鱼刺剔干净了再挟给她,她才得以坐享其成。   想到此处,楚瑜不由微微出神,一回头发现何氏目不转睛的看着,唯恐她瞧出点什么,忙讪讪道:“早知如此,女儿便该让人网几筐鲜鱼回来,也好让娘尝尝新意。”   “我可不爱那个。”何氏嗤道。   楚瑜附和道:“正是呢,其实女儿也不大吃得惯,湘南一带嗜辣,那菜色也够吓人的,不比咱们这里清淡入口。”   她说是这么说,何氏悄悄打量女儿的面容,觉得她并未吃多少苦,气色反倒上佳,看不出一点旅途劳乏的痕迹——朱十三再怎么居心叵测,面子上还是精心呵护着的,若是不喜欢这位发妻,何必对她的饮食起居关怀备至呢?   心里思量一回,何氏面上已平静如常,看看楚瑜已饱餐得差不多了,便让仆妇撤下碗碟,自己亦起身道:“你且安生住下来,只当是回娘家暂歇,其余事不必同你几个姊妹提起。”   楚瑜自然应承,她也不好意思到处嚷嚷,说自己是和相公闹了矛盾才回娘家避难呢,家丑还得烂在肚子里,那件事就更不能叫别人知道了。   *   暮色西沉之时,朱墨方从长街归来,才踏入府门,便觉气氛迥异往常,非但比平时减了热闹,丫鬟仆妇们也一一敛气屏声,不敢与其对视。   这是怎么回事?朱墨不禁蹙眉。   南嬷嬷疾步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朱墨面色微变,“那件事她已经知道了?”   “是,老奴到宝芝堂问过,可巧昨日顾大夫不在,夫人便请了另一位坐诊的柳大夫,谁知这一试便试出蹊跷来。”南嬷嬷低下头,“也怪老奴疏忽,晨起去了一趟早市,回来便不见了人影,据成柱说,马车是往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幸好也只是回娘家,若是一气之下藏匿了踪迹,却叫人往何处寻去?不过要说难,想从国公府将人带出来亦是最难的,尤其存在这样天大的误会,恐怕那家人连面都不肯见。   南嬷嬷见主子目光沉沉,不发一语,愈发愧怍难安,“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让奴婢将夫人请回来。”   “不必,我亲自去。”朱墨抬手制止,接着便让成柱备车,准备去往国公府。   浸淌在融融的夜色中,朱墨眉头紧紧皱起,唇角亦漫出一丝苦笑。他惊讶的倒不是楚瑜知道真相——这世上本来也是纸包不住火的——而是楚瑜在那之后干脆果决的举动:她居然二话不说便离开了。   看来她内心对自己的戒备,远远还要超出信任。   不知怎的,朱墨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他望着帘外灯火黝黯的街景,不由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 第41章   下人通报卫尉大人过来时, 楚瑜正在帐中同何氏闲话, 闻言紧张的揪住母亲的衣角,“娘,我不要见他。”   女儿娇气,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得娘家人施与倚仗。何氏爱怜的摁了摁女儿手心,“放心, 这里是楚府,没人敢将你怎么着的。”   她款款整衣出去, 留下楚瑜一脸不安的看着。她不敢面见朱墨, 一方面是出于被欺骗后的愤怒,另一方面也是怕被朱墨的花言巧语重新哄得晕头转向。   可是何氏也同样叫她不放心, 朱墨口齿的威力她是领教过的,万一何氏听了朱墨的煽惑,要赶她回去怎么办?   总之, 楚瑜此番已经下定决心, 任凭朱墨如何智计百出, 她也坚决赖在娘家不走了。   *   花厅里亮着灯, 不算耀眼, 却是相当温润。在那曈曈的光晕下,立着一个气质更加温润的男子, 不说话的时候, 真真宛若谪仙。   哪怕丈母娘对女婿天生苛刻,何氏也不得不承认, 她这位女婿的确相貌过人。   朱墨见她进来,立刻拱手施礼,“小婿见过岳母,不知阿瑜何在?”   他特意赶来国公府,自然打听清楚了楚瑜的下落。明人不说暗话,何氏亦懒得敷衍,淡淡说道:“她已经睡下了,大人你回去吧。”   却并没有提出让两人相见,可知她已打定主意要护卫女儿。   朱墨面上竟是一副懵懂无知,“阿瑜莫非身子不适么,为何不让她随我归家?”   何氏好心好意给他台阶下,不想他却给脸不要脸,做出这天真样子给谁看?   何氏亦有些发恼,不悦的道:“阿瑜她适才酒醉,我摸着身上还有些发热,想是着了些风寒,得先静养几天才是。”   “那我进去瞧瞧。”朱墨抬脚欲行。   这人看着聪明,没想到却不识眼色,兴许竟是故意的。何氏展袖拦住他,皮笑肉不笑的道:“不妨事的,我家的女儿还没这样娇贵,可别耽搁了大人的身子。”   见朱墨执意不去,何氏索性将话挑明了说:“大人可知我适才发现一件奇事?那会子请了宝芝堂的大夫上门来看诊,那庸医大夫却说出满嘴的胡话来,说阿瑜血脉不畅,难以受孕,皆因服用了阻滞精血的药物所致,因此这半年来毫无消息,你说这可不可笑?”   虽是换了个说法,但何氏相信,朱墨不会听不出里头的褒贬。   朱墨果然不再装傻,沉默了半晌,静静问道:“阿瑜她很想要孩子么?”   何氏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敲开,瞧瞧里头装了些什么。她干笑一声,“瞧你说的什么话!哪有女人家不喜欢孩子的?阿瑜嫁到你们朱家已经半年多了,至今未生下一男半女,你说她着不着急?”   “可我不是这么想的。”朱墨认真说道,“阿瑜她尚且年轻,身子骨尚未健全,若早早怀上孩子,临产时必定艰难无比,我不想看她遭受此等苦楚。”   何氏不禁哑然,原来他打的这个主意,她忍不住问道:“就为了这个?但阿瑜身为朱氏宗妇,总归是要生儿育女的,否则何以向朱家的列祖列祖交代?”   “当然这是免不了的,但是不用着急。”朱墨坦诚的道,“阿瑜的身子,在我看来比朱家的子息承继更加重要,因此我可以等。”   这人说话倒是真心诚意的……何氏不由嘀咕,其实朱墨的话不无道理,她想起西街董侍郎家那个美妾,娇艳如花的年纪,却在生产的时候血崩一命呜呼,连孩子也没能保住,可见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里。何氏生第一胎已算晚的了,就这样都还遭了不少罪,可见世道对于女人何等不公。   朱十三能够悉心考虑到这些,从某种程度而言,倒可见得爱之深情之切,不过这事情办得也太鬼祟了些,所以才引出许多误会。   何氏拧眉道:“你既是一片好心,为何不直接对阿瑜挑明呢,反倒恁瞒至今?”   朱墨无奈道:“您也不是不晓得阿瑜的性子,既执拗,又不肯听劝,我若是明说了,那药她还肯喝么?”   这倒是实情,何氏深知自家女儿的性子,对此亦无言反驳,思量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罢了,你这番话我会向阿瑜转述的,今日已经晚了,你且回去吧,等明日看能否回心转意。”   这其实也就是句囫囵话,朱墨却仿佛得了保证似的,恭敬地作了一揖,“那便有劳您了。”   他衣袂飘飘欲行,何氏却耐不住狐疑问道:“你用药阻碍阿瑜有孕,果真是为了她好么?”若有似无的提点着,“不是为了给别人修桥铺路?”   朱墨听了这好没道理的暗示,不由啼笑皆非,“连您也这么想?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千辛万苦将阿瑜娶进门来,就为了折腾她一番?我图什么呀!”   何氏老脸微红,都怪女儿疑神疑鬼的,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她仓促摆了摆手,“去罢,去罢。”   送走这位稀客,何氏便来至女儿房中,将适才的谈话一五一十告知与她。   楚瑜听完,只揉着衣被角出神。   何氏瞅着她道:“现在你该消气了吧?原本是怜惜你身子孱弱,纵然方法欠妥了些,他也是一片好心,就这样你还要与他继续置气么?”   楚瑜羞恼一并发作,“娘,他说什么您便相信了么?我是您亲生的还是他是您亲生的?他要是真为我好,就不会哄骗我至今,您可不能被他三语两语给迷惑了。”   楚蒙在一边添油加醋,“是呀,娘,早就听闻姓朱的贼子奸猾无比,您要是将妹妹交出去,那便是中了他的计!”   何氏白他一眼,“你知道些什么,也敢来瞎搅和?”   可女儿不听劝,她也没法子,遂紧紧盯着楚瑜,“既这么说,到明日你也不肯走了?”   楚瑜再度使出那套眼泪攻势,双瞳似绽开的清泉,“娘,连您也要赶我走么?”她一面哭着,一面将床头的蓝布包袱解开,里头是满满的首饰银子,“我也不白住,这些东西都给您,就收留我几日也不成么?”   倒是比那戏台上的戏子还会变脸了,何氏没好气道:“谁稀罕你的银子,你的东西不还是楚家带出去的东西,羊毛出在羊身上,唬谁呢?”   “是啊,我不也是您身上掉出的一块肉么,如今女儿走投无路,可不只有投奔您来了?”楚瑜的五指紧紧黏住她,做出惟妙惟肖的女儿娇态。   何氏发觉自家的女儿女婿全是一对怪种,且没有一个是好拿捏的,她最终也无计可施,只能起身道:“我是管不着你了,这日子总得你自己来过,随你怎么折腾吧!”   楚蒙还在旁喋喋不休的出些馊主意,何氏直接提上他的耳朵,带上门出去。   楚瑜则坐在床头出神,有一刹那的后悔浮现心头,但是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了: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朱墨打动,那她也太好糊弄了,她也不应自轻自贱到这种程度。   何况,朱十三还没到她面前来乖乖认错呢,竟想让她自发自动的回到家中去,天下哪来这样便宜的好事——虽然是她自己不给见面的机会。   楚瑜冥思苦想了一回,本想倒头就睡,但经了今日这种种琐事,只觉后背痒痒的厉害,竟是得立刻洗个澡不可了。   才拉开门闩,她就被槛外立着的人影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走?”   真是奇了怪了,她明明听见何氏吩咐人送客,怎么这人竟有脸赖着不走。   “走了,又来了。”朱墨撞门而入,反手就将门栓给合上,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   楚瑜暗暗恼恨,亏她父亲年初刚请了一批武功刚强的护院,原来都是群摆设,连个弱质书生也拦不住。   她懒得理他,随手从妆台上取了根乌木发簪,将散乱的秀发挽上,便欲向外行去。   朱墨执意拦在她身前,阴晴不定的看着她,“你一定不愿搭理我么?”   往常他露出这副神情,楚瑜总会惧他三分,但这回她自觉占住了理,当然不必怕他。她冷冷叱道:“让开,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朱墨忽然觉得几许头疼,“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是不是我解释得不够清楚?”   楚瑜紧紧地抿着唇,可以理解,但是不代表她会原谅。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了你好?咱们现在根本不适合要孩子,你年轻尚轻,朝中的局势也还未定,我不愿让你多一分危险。”朱墨抬手覆上她鬓发,竭力想要安抚她。   楚瑜啪的将那只贼手打落,“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你之所以不想要孩子,无非是怕我怀孕之后,你就不能畅快了,是么?” 第42章   这又是楚瑜一个灵机一动的想头, 在前一个想法被朱墨否决之后, 她立刻想到另一个强有力的说辞,更能凸显朱墨的自私。   她不得不佩服自己脑子灵活。   但是在接触到朱墨玩味的眼神后,她蓦地发现这个理由不是很妥当。   朱墨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饶有兴致道:“多亏你提醒了我,我还没想到这个呢,看不出来, 堂堂楚家的六小姐,居然满脑子都是浮艳绮思, 说我私心过重, 我看你才成日惦记着那种事吧?”   楚瑜恨不得将他踩扁了从门缝里踢出去,这就是跟无赖吵架的下场, 总能抓住话里的一点漏洞攻讦不休。更要命的是,楚瑜还不能借题发挥,否则便有失淑女身份。   天知道, 她多想像个市井泼妇那样破口大骂——可这些妇人的丈夫也没拦着不许她们生孩子呢!   楚瑜沉下脸, 从柜里翻出一套干净裙衫搭在手里, 平板无波的道:“让我过去, 我得去净室沐浴。”   旅途之中当然不便随时清洁, 自从回来京城,楚瑜恨不得一天洗十遍澡, 好将身上的蚤虱除去:她在衡阳日日同那些灾民接触, 谁知道有没有沾染什么脏东西。   朱墨很有君子风度的让开道,楚瑜木着脸从他手臂边经过, 正眼也不看他一下,笔直的向连廊尽头的净室走去。   幸好朱墨没有跟来,她希望朱墨识相一点儿,自己速速离去。   楚瑜泡澡的时候不喜欢有人侍奉在侧,小丫头子将木桶里注满热水,便知趣的出去了。楚瑜则悠哉悠哉的解下外裳,那肚兜更是轻轻一提便拽了下来,露出修长笔直的大腿和白玉豆腐似的胸脯。   慢慢淌到热水中,楚瑜惬意的调整了下姿势,仰靠在木桶沿上,好让颈子更舒服一些。   但是这一抬头不打紧,她惊恐的发现朱墨稳稳当当的伏在房梁之上,如一只灵活游走的四脚蛇。   她好容易忍下喉中的尖叫,免得将院中人吸引过来,瞪着头顶的登徒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多久,只比你快了一点点。”朱墨慢腾腾的沿着房梁下来,身姿轻盈,却比壁虎和蜘蛛一类强多了。   楚瑜知道他会些功夫,却没想到他的功夫这样好,难怪他远行路上那样安闲,几个暗卫也似有如无一般。   楚瑜不禁冷笑道:“看不出来,卫尉大人还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奇人。”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只略有些武艺傍身,免于成为刀下亡魂罢了。”朱墨装模做样的道。   这倒是,天底下想杀他的岂止一个两个,楚瑜暗忖,同时注意到朱墨的视线一眼不眨落在自己胸脯之上,忙往下沉了沉,将那浑圆的边沿盖住。   其实已经晚了,若朱墨所言不错,方才她宽衣的风光已被此人尽收眼底。想到此,楚瑜就恨不得将朱墨两汪贼兮兮的黑眼珠挖出来才好。   朱墨似乎专程为调戏她而来,专拣有的没的说:“你不是一向最正经的么?如今有个男人凭空闯到你房里,怎么你也不叫人?”   楚瑜剜了他一眼,她还没这么笨,小题大做坏了自己闺誉,何况这登徒子还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婿,传出去也只会夫妻俩一同出丑而已。   她这样镇定,朱墨反倒不好接茬了,搭讪着上前道:“我帮你搓背吧。”   楚瑜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累了,连拒绝都懒得拒绝,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澡豆和胰子的香气渐渐在室中弥散开来,楚瑜感到自己纤直的后背被那人宽大的手掌轻柔抚慰着,关窍里仿佛通了一股暖流,四肢百骸无不舒坦,这朱十三,伺候人的本事还真周到,他应该入宫做小太监才是!   楚瑜恶趣味的想着,忽觉肩胛上的蝴蝶骨被人用力摁了一下,麻得她嘤咛出声,恼怒回头瞪着那人。   朱墨淡然说道:“手滑了。”   楚瑜表示怀疑,总觉得他识穿了自己脑子里那些不怀好意的想法,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水尚热,楚瑜还想多泡一会儿,朱墨却于无所事事中献起殷勤来,“要不要我替你洗头?”   沐发的香膏就摆在架子上,朱墨索性搬了张小杌过来,一手托起她的头,一手就将榆木瓢舀起热水往头发上淋。   他轻轻揉搓着,一边赞道:“夫人的秀发细腻茂密,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头发。”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关口还想用甜言蜜语来麻痹她。楚瑜连眼皮都不掀一下,若无其事问道:“你还给别的女人洗过头吗?”   “有啊。”朱墨的语气十分坦然。   还真是一点愧疚之心都不带呢,楚瑜有些生气的想着。她到底有些好奇,“那人是谁?”   “是我母亲,”朱墨平静说道,“我也只给她洗过一次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楚瑜蓦然有些不安,她忆起朱墨清苦的身世,那是她从来不敢接触的秘密。   楚瑜本想和他继续抬杠的,眼下只好收声。   丰盛的泡沫用清水淋洗干净,朱墨又拿干毛巾替她将头发绞干,末了道:“要不要我服侍你穿衣裳?”   楚瑜的脸被水汽蒸得雪白,两颊却泛出桃粉颜色,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她恶狠狠道:“你转过身去。”   朱墨嘀咕了一声,“看看又不会少块肉,你身上哪一寸地方是我没瞧过的?”   到底还是老实的侧过身量。   楚瑜恨不得将这满嘴荤话的登徒子掐死。她格外警惕,眼瞅着朱墨身形纹丝不动,这才稍稍放心,从浴桶里站起身来,胡乱用毛巾擦干,草草将亵衣往身上一裹,正要催他出去,谁知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圆盘脸的丫头进门道:“六姑奶奶您还没洗好么,要不要婢子再掺些热水来?”   楚瑜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目光斜斜向后瞥去,见已不见了朱墨踪影——不知是又爬到房梁上,还是从哪个墙缝里溜走了。   楚瑜舒了口气,凝声道:“不用了,我这就出去。”   这丫头也够没眼色的,贸贸然就敢破门而入,的亏朱墨机灵,不然被人瞧见,成什么话?两口子在家中还没闹够,到娘家也不安分,传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楚瑜拖着湿哒哒的身子回到闺房,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朱墨跟上来。   幸好并没有。   一直到半湿的头发渐渐干透,还是不见朱墨进来,楚瑜这才放心,料想那人必定回家去了。   她本以为今夜定能睡个好觉,岂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是久久不能入睡。以前朱墨在身侧时,楚瑜每每嫌他黏腻肉麻,如今许是被作践成习惯了,一时半刻还离不开他。   楚瑜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强迫自己尽快入眠。以往睡前的那一剂汤药,据说还有安神之效,现在楚瑜当然不肯喝了,她可不想被朱墨弄成个不能生育的妇人。   这一夜她几乎就是在咒骂朱十三中度过的。   *   楚瑜事前考虑得不甚清楚,后来想起,便让何氏拿了那方子,请家中相熟的一位太医瞧过。何氏回来后道:“那方子仅为避孕之用,所用的大多为温和无害的药材,若断了那药,只需几日身子便可恢复如常。”   她望着女儿微微笑道:“这下你相信他不是存心害你了吧?”   楚瑜不答,无论其中是否存在误会,她都决心好好冷一冷朱十三。比起暗里下药,她更痛恨的是欺骗,这人简直拿她当猴耍呢!   原以为在娘家能躲些清净,谁知朱墨的脸皮仿佛是用擀面杖擀出来的,坚强而有韧性,借口家中厨子病了,每天黄昏时分准时前来国公府蹭饭,楚镇夫妇亦不好将女婿撵出门去。   只苦了楚瑜,每天的这一顿饭食就被变相剥夺了,她不肯与朱十三见面,当然只能称病不出,结果仆人端来的每每只剩下残羹冷炙。   楚瑜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她知道朱墨这厮是在胁迫她呢,可是她不会就此屈服的,她堂堂楚六小姐自幼饱读圣人之书,可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   可圣人也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却没教人饿着肚子。楚瑜望着朱墨手里散发着袅袅香气的食盒,心里油然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她想不通朱墨为何临睡前总要来搅扰她一番,出入楚府如无人之境,他难道就没点自知之明么?   朱墨压根没有这样高明的觉悟,想不到自己会不遭人待见——或者他压根只是假作不知。只见他捻起一片薄薄的云片糕,姿势优美而又利落的放入口中,那模样如同品尝人间至味。   楚瑜瞥见他跃动的喉结,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偏过头道:“你不是说家中的厨子病了么?”   “这不是家里做的,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朱墨说道。   宫里啊……楚瑜想起先前据说是御膳房赠的一盒点心,口感细致又不甜不腻,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也只有朱墨这样的身份和厚脸皮,才敢肆无忌惮和御膳房要东西。   楚瑜正胡思乱想着,朱墨冷不防将半盒糕点递过来,“想尝尝么?”   “不必,我已经饱了。”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楚瑜很有气节的回绝了他。   “哦,那算了。”朱墨大剌剌的将剩下半盒糕点倒进嘴里,接着便扬长离去。   敢情他过来一趟就是为炫耀吃食的。楚瑜气了个倒仰,将枕头握在膝上使劲捶着,只当那是朱墨的狗头。   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种人!楚瑜觉得自己真是饱了,不过是被气饱的。 第43章   弹指间, 楚瑜已在娘家住了将近半月了。何氏对外称她有病, 才接她回国公府静养,可是朱墨日日过来,两口子又总避着不相见,难免让有些人生出猜疑。   三月风光正好,院中的藤萝花枝下扎了几个秋千架,一群女孩子嬉戏笑闹不止。   楚瑜这个出嫁了的媳妇, 以及楚珊这些个大姑娘自然得自矜身份,不能和小孩子玩到一处去, 只拣了一块香花阴凉处闲坐。   楚珊见楚瑜的目光牢牢锁在那群小孩子身上, 不禁赧然道:“那是我姨母家中几个庶出女儿,难得上一回京, 便都带了过来。”   楚大夫人娘家的几个姊妹嫁得并不好,这一个尤其如此,据说夫家远在凉州, 穷山恶水之地, 生活并不富足, 偶尔亦上京来打些秋风。到底是一家子亲戚, 大夫人纵然心有不悦, 也不得不敷衍着。   楚珊对于姨母一家拖儿带女的行径则颇羞惭,虽则她已经许好人家, 约定今年秋岁便要出阁了。   楚瑜知她误解, 忙道:“这也没什么,咱们家本就冷情, 多些人正好热闹热闹,何况你在家中也待不了几个月,往后想见还见不着呢。”   楚珊见她这样体贴,感激的握了握她的手,“好妹妹。”   楚瑜倒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见那几个孩子时,并没想到他们是大伯母的亲戚,只是心中羡慕得紧——何时她也能有个孩子便好了。   楚璃风摆杨柳般袅袅婷婷从凉棚里过来,咯咯笑道:“六妹妹身子好些了,能出来晒太阳了,到底是国公府的水土好,比以前更加滋润了。”   这话分明意指她占用了娘家的嚼吃穿住,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楚瑜脸上一黑,却也没舍得发作——尽管是一家子姊妹,嫁过人和没嫁人毕竟不一样,她要是撇下脸面和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计较,那才真是有失身份。   楚珊挽起楚瑜的手,背转身淡淡道:“四妹妹管得也太宽了,六妹难道就不是咱们家里人?一家子何必说两家人!”   “瞧姐姐这话,我哪是嫌弃,巴不得他们常来呢!”楚璃用一把檀香扇遮住脸,娇艳的红唇在扇子缝里半吐半露,“六妹妹在府里养病罢了,连姑爷也省了一顿嚼吃,每日里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不过这却是何必?干脆两口子一齐住进来得了,反正咱们国公府也不愁房子。”   她许是针对楚瑜,可这话落在楚珊耳里很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她母家的亲戚也在这里呢!   楚珊遂懒得理她,亲亲热热的向楚瑜道:“妹妹,外头风大,咱们先进去吧。”   两人由丫鬟陪同着进了屋子,楚珊悄悄向楚瑜道:“四妹就是那副性子,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又朝楚璃那头努了努嘴,嗤笑道:“我看她也是情急生乱了,才把气撒在咱们头上,郁贵妃看不上她,和咱们有什么干系?她倒会迁怒于人!”   楚瑜一听这话大有玄机,惊讶道:“原来安王真的有意与楚家联姻?”   联姻倒也不稀奇,奇怪的是这件事从去年谈到今年,居然还没有定论。   楚珊叹了一声,水蜜桃一般饱满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色,“不过就是混着罢了,并没有明指。可安王毕竟是个鳏夫,满城的闺秀虽多,认真挑起来也没几家,只有咱们这穷国公府上赶着罢了。”   她想起什么,扳着楚瑜的肩膀道:“你道这事好不好笑?上个月皇后娘娘办赏花宴,咱家的姊妹也应邀前去,若干贵女里头,郁贵妃就只拉着五妹说话,可把四妹妹气坏了,从此再不肯搭理珝儿,珝儿白吃了一顿排揎,少不得忍气吞声罢了。”   她哼哼道:“要我说,宁愿是五妹妹嫁过去,想想先王妃还遗下两个孩子,四妹的性子又是这般,一个照顾不周,兴许就落得个苛待继子的名声,咱们国公府亦跟着蒙羞。”   楚瑜听了虽觉认可,心里却寻思着:楚珝温柔娴静,的确招长辈喜欢,可安王纳妃总得讲究门当户当,论起嫡庶,还真是楚璃的机会大些。   想到楚璃一旦成为安王妃,兴许便会明里暗里的与她为难,楚瑜不由暗暗叫苦。她若是还在朱家倒又好些,至少卫尉夫人的身份能给她庇护,可若是在娘家久居,指不定就要常常受到楚璃冷眼了。   想到此处,楚瑜心里那竿“回去不回去”的天平不由得倾斜些许。   楚珊正一脸殷勤的望着她,似乎想听听楚瑜对于这门亲事的看法,可她能有什么看法,三房交利不交心,何氏与楚大夫人也只是面子上的和睦,更不可能从中做说客。   楚瑜想了想便打趣道:“婚姻大事总得父母之命,咱们是管不了的,倒是你出阁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听说中书侍郎家的二公子风姿秀美绝伦,难得的是家风清正,不知羡煞了京中多少如花美眷。”   楚珊脸上一红,可知她对于这桩婚事是极其满意的,否则也不会没日没夜的忙着绣嫁妆。她轻轻在楚瑜肩头敲一下,道:“别光拉扯别人,你自己呢?你哄得了旁人,咱俩可是一起长大的,彼此有几分头发丝都一清二楚,我能不晓得你的心思?朱大人天天过来,你又假托有病,我不信谁家夫妻会生分成这样!”   楚瑜低头不语,她也没想过瞒骗所有人,只是面子上实在下不去。   “你呀,还是和儿时一般倔强!”楚珊叹道,“须知过刚易折,上善若水,过日子哪能丁是丁卯是卯的,少不得彼此迁就些。我不知你与朱大人之间有何误会,他如今既然诚心悔过,你何不顺水推舟原谅了他,难道真的一辈子不再见面了?”   “他才不是诚心呢!”楚瑜嘴硬道。   其实她也知道这话近于苛责,朱墨要真的心中无她,只管不闻不问便是了,何必放低身段天天过来串门子——明知道以清高闻名的国公府多有不待见他的。   这些日子闭锁蜗居,楚瑜心中的怒意减轻了些,渐渐也开始反思己过:她的确是太过冲动了。要么就干脆和离,要么重归于好,现在却是两头不靠,指不定娘家这些奴仆也嫌她住得烦呢!   楚珊见她眉心微蹙,便不再多说,只挽起她的胳膊,“我这些日子也忙得不耐,你若得闲,过来帮我拣拣花线吧。”   楚瑜当然一口答应。   从楚珊那里听了许多人生鸡汤回来,楚瑜觉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倒是让她耗在楚家的决心动摇了些——比起每天被人这样训导,还不如回去面对朱墨那张讨人嫌的笑脸呢。   楚瑜唉声叹气一回,想问何氏讨个主意,谁知找了盼春过来,却说何氏有客来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宅那位统领内院的南嬷嬷。   楚瑜面上有些呆呆的,“母亲怎么自己去见了,也不叫上我?”   “夫人说您身子未愈,不必理会这些琐事,她会安排好的。”盼春道。   原来何氏深知这精刮的妇人比朱十三更难对付,她早有心会一会这位朱府内宅实际上的掌权人,楚瑜自己若想在夫家立起来,少不得得将这位嬷嬷的势头打压下去。   何况,朱十三给楚瑜下药一事,这位嬷嬷未必不晓得。   何氏款款整衣来到花厅,南嬷嬷已等候多时,她穿着一身青缎衣衫,仪容朴素清洁,不像是来讨人的,倒像是来做客的。   见何氏露面,她立刻从椅上起身,不卑不亢的道:“三太太,可否让奴婢见见我家夫人?”   没有问在不在,而是直接提出见面,可知其目的明确,语气虽然柔和,态度却是强硬不容反驳的。   何氏笑了笑,“是朱大人病了,还是府里出了什么乱子?若是病了,只管到宝芝堂去请大夫,若是其余的事,朱家不一向是由你在掌管的么?”   她可不管什么宫里不宫里的,一个婆子再厉害,她也是朱家的人,还想到国公府来耀武扬威不成?   甚至于女儿所受的委屈,何氏也有一半算在这婆子头上。   南嬷嬷并未如她想象中恼羞成怒,而是打量她片刻,镇定说道:“三太太,奴婢不是来和您吵架的,只是替我家大人感到不平,其中情由,并不是您想的那般。”   何氏挥了挥手里的凉玉扇,轻轻笑道:“愿闻其详。”   她不可信这婆子会这样好心,想来是听了朱墨的话才来做说客,不过她倒是很想听听此人能有何说法——女儿糊涂,只顾着儿女私情,却忽视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便是内宅的权柄,朱墨莫非一直打算让这老奴凌驾于当家太太之上不成?   “三太太所谓老奴揽权,其实不是这般,这都是听从朱大人的意思,老奴并不敢越矩。”南嬷嬷恭恭敬敬的道。   何氏心道,她当然说是如此说,谁知道背地里搞了什么鬼名堂,指不定使些手段哄骗主子也未可知,把楚瑜这位年轻夫人拿捏在手心里,能得的好处可不少呢。   事先存下此等恶意,何氏自然不多理会,只懒懒听着。   南嬷嬷见她不言,继续道:“朱大人当初请来老奴,原因身畔没个亲信,好帮他料理内宅琐事。后来新夫人入门,这担子自然得卸下,可三太太您也清楚,夫人年轻尚轻,于人情料理上尚不纯熟,非长年累月不足以建立威信,总得循序渐进,咱们才能放心。且朱大人虽为京官,常奉上命迁往别处,新夫人若一道随从,则京中无人。大人正为如此考虑,才让老奴暂代其职,其实皆为彼此方便。”   当她说到楚瑜能力不足那截,何氏眉心跳了跳,女不教母之过,可他们也不想想,婚事来得如此仓促,她哪来功夫教导楚瑜持家之道?   及至听到后面南嬷嬷冠冕堂皇的话,何氏唇畔不由逸出一丝冷笑,轻轻说道:“照这般看来,朱大人并非要求一位持家有道的贤妇,而是能与其偕行山水之人,对么?”   怎见得她家女儿是不堪大用的!   南嬷嬷脸上默然,似乎认同她的话,半晌方道:“奴婢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可奴婢只知道,这桩婚事乃大人志在必得,所要求娶之人,也唯有楚六小姐一个,虽海枯石烂不可改也。”   这种话更不像一个嬷嬷所能说出来的,想必总是朱墨教她的。何氏情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略略颔首:“我明白了,你先退下吧,等小女身子痊愈,她会回去的。”   依旧是敷衍朱墨的那套托辞。   南嬷嬷欠身施礼告退。   何氏看着她稳健的身姿,陡然问道:“给瑜儿下药一事,嬷嬷您也是知情的吧?”   南嬷嬷沉默一刹,缓缓点头道:“是。那是大人的差遣,老奴自然得听命。”   “原来您眼里也只有卫尉大人而已,朱夫人好不好,自然与你没什么干系,可见这忠心也得分人。”何氏脸上的嘲讽意味颇浓。   她虽在指责此奴私心有失偏颇,南嬷嬷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静静道:“奴婢不止对大人衷心,对夫人其实也是一样的,因为大人一定不会真正伤害夫人,他所做的一切,一定为了她好。”   这一点南嬷嬷从前或许心存疑虑,但现在则是完全肯定了。她从未见朱墨对任何人这样上心过,在他那张笑语斑驳的面孔之下,潜藏的是枯索与无味,可是自从楚瑜嫁进门后,府中的生活陡然变得热闹起来了——这热闹是楚瑜带来的,如今她一离开,一切仿佛变回了原样。   南嬷嬷想到朱墨那间黝黯的书房,夜间一个人静静独坐,心里便忍不住揪得疼。她知道这孩子的苦楚,也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才想亲自上门游说,将楚瑜劝回去。   但不知这一次能不能成功。   何氏送走客人,照例来到楚瑜房里,将适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并轻轻嗤道:“这老婆子花言巧语,惯会哄人落泪,和朱十三如出一辙,果真上梁不正下梁歪。”   楚瑜只觉眉心突突的跳,忙问道:“那娘您是怎么说的,有没有答应她?”   “答应她?怎么可能!”何氏肃声道,“我楚家几时需对一个下人低声下气了?他们主仆俩沆瀣一气,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口气我断不能轻言放下。”   楚瑜听了不由默默,其实她心思已经有所松动,本想趁这个机会顺水推舟回去的,谁知何氏倒干脆替她回绝了,楚瑜都不知该不该感激母亲的好意。   何氏斜了她一眼,“怎么?你不会心软了吧?别人说几句好听的话,你就被哄得三迷五道了?”   楚瑜忙揽着她的腰,亲昵说道:“怎么会,女儿巴不得能在娘身边多尽孝几日呢。”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何氏满意道,“总之,你难得回来,娘总得全心照拂好你,至于别的,你不必理会,随他们自去罢。”   楚瑜嘴里答应着,心里不由暗暗嘀咕:母亲先前明明还苦劝自己回去呢,现在却跟换了个人般,硬要将她留在家里。   她却没有留意到,何氏踩过门槛时,悄悄露出的一抹笑脸:果然对付性子倔的人就得反其道而行之,这不,渐渐开始回心转意了吧。   楚瑜被何氏的安慰弄得叫苦不已,如今就是想回去也拉不下脸来,真是愁煞人也。   以往这时段朱墨总会过来逗弄她一番,楚瑜本来很不待见这种胡闹行径,可今夜却巴不得快点见到朱墨的面:她希望两人合力想出一个妥善法子,顶好是朱府那边态度再强硬一点儿,好让她能够体面的回去。   至于在交涉过程中朱墨会提出何种无理要求,楚瑜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守在窗边盼星星盼月月,谁知等到月上中天,还是不见那登徒浪子逾墙而入。楚瑜望得眼皮子打架,无奈之下,只得先上床睡去。   次早她便叫了盼春进来,问起朱府那头的动静。万一这丫头斗胆笑话她,楚瑜便打算疾言厉色对付过去。   谁知盼春的回答竟很干脆,“朱大人今日休沐,听说往西山猎场去了。”   楚瑜不禁起了警觉,“他去那儿做什么?”   “婢子也不清楚,兴许是一时兴起吧。”盼春记起自家小姐的仇恨,因此笑着不再多说。   她哪知楚瑜现在的心思已不在那件事上了,之所以耗着不肯回去,无非是赌腔子里的一口气而已,只消一个合适的台阶,她便愿意收拾东西返回朱家。   楚瑜越想越觉得蹊跷,朱墨向来以文士自居,甚少在人前展露武艺,好端端的怎会跑到西山去?他素日结交的那群酒囊饭袋也没听说有好这个的。   楚瑜脑子一转,冷汗不禁涔涔从额间冒下,“快去看看哥哥在不在!”   希望事情不要如她想象的那般。 第44章   盼春打探的结果不出楚瑜所料, 楚蒙果然一大早就出门去, 还捎上了弓-□□袋。   用不着细细询问,楚瑜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楚蒙一定是想为妹妹打抱不平,才特意约了朱墨去西山比练箱骑射。   她不由恨恨的道:“真是傻瓜!”   也不知是说寻衅滋事的楚蒙傻,还是说贸然应约的朱墨傻。   盼春脸上有些惶然,“小姐,这可怎么着?”   无论哪方受伤, 都不是一件好事。比起来,倒是朱大人更值得担心些, 他毕竟是个书生, 楚蒙可是有一腔勇力的。   楚瑜虽不像她那样着急,心里也觉烦躁得厉害:不知朱墨会不会是哥哥的对手, 纵然他有些武功底子,到底比不得楚蒙是从真刀真枪里拼杀过来的。退一万讲,就算他侥幸打赢了楚蒙, 楚蒙那性子也老赖得厉害——赢了便要大肆宣扬, 若比输了, 却要缠着再比, 简直和一块狗皮膏药般, 若非他这般好武,何氏当初也不会忍心将他送到西北军营去。   这回他故意邀上朱墨, 不晓得是真心为自己出头, 还是想趁机过过打架的干瘾,楚瑜嘀咕着。光想想都觉得头疼欲裂, 她用力将凳子踢翻,赌气道:“不管了,随他们去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劝也难劝回。   盼春心内焦灼,正要再差人细细打听西山情形,就见望秋一脸讶异的过来,“小姐可听说那件事了?”   “听到了,不就是场比试么,有什么稀奇的。”楚瑜不耐道。   望秋见她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不由啼笑皆非,忙道:“不是这个,是咱们到衡阳那件事。”   因原原本本的将朱墨处置谢兰的经过说出来,并道:“还是成柱偶然露出的口风,婢子才得以打探出来,不成想会瞒咱们许久。”   楚瑜听得脸上呆住,“这事情果真么?”   “怎么不真?那小蹄子和赵知府一家仇怨不浅,才故意找上咱们,想借机为她死了的老子娘伸冤。若非朱大人发现得及时,只怕这蹄子的奸谋便得逞了。”望秋撇了撇嘴,“小姐您现在明白了吧,大人若真不想让您怀孩子,直接放手便是了,何必煞费苦心将谢兰赶走,不是横生波折么?”   盼春听了不免心惊,要是朱大人发现得晚一点,或是干脆装不知道,自家小姐或许再也不能生育了。她恨恨道:“好一个狼心狗肺的谢兰,枉咱们好心救她,居然想反过来害咱们!”   又看着楚瑜道:“小姐,这般瞧来,朱大人对您果然是真心实意,先前咱们的确是误会了她。”   楚瑜心头愧疚与疑虑一并交织着,憋得红头胀脸,半晌才吐口道:“这件事他也瞒着我!”   两个丫头都见不得她这样冤枉人,纷纷说道:“小姐您这样说就太不公平了,姑爷不也是好心怕您生气么?当时那种情况,谁知道您信不信,万一让谢兰那蹄子有机可乘便遭了,您也是,好心偏当成驴肝肺,难道这件事还不能看出姑爷的为人?”   楚瑜被两人七嘴八舌吵得心乱,脑子里也成了一团浆糊般,乱糟糟问道:“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两人不做声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受的委屈,还得由肇事者来弥补。自家的小姐气也气过了,闹也闹够了,如今也该做点好事了吧?   楚瑜被鬼灵精们盯得无法,只得勉强开口,“我知道了,等他再来我会说的。”   可万一今日朱墨伤在了楚蒙手下,或是技高一筹,将楚蒙打伤了,那事情可就真不好收拾了。楚瑜不禁幽幽的叹了口气,明明她只是想回娘家散散心而已,怎么事情反倒更麻烦了呢?   *   紧挨着青石砖地的一进朱红院落内,朱墨正着人收拾鞍鞯弓矢,面上却看不出紧张,仿佛只是和人喝酒畅饮一般。   成柱却苦着一张脸,眉头几乎皱成川字,“大人,您难道真要与那蛮子比试不成?文不文武不武的,这算什么呀!”   朱墨抿起的薄唇两侧带有细小弯钩,是含蓄而克制的笑意,他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彼此戏耍而已,认真咱们就输了。”   他这位大舅哥护妹心切,朱墨自然乐意奉陪,要让那满身尖刺的小刺猬卸下防备,当然得从她身边的人入手,各个击破才好。   成柱见自家大人笑意微妙,仿佛在盘算什么,不由滴溜溜打了个寒噤。   从马厩牵马出来时,主仆俩遇见了南嬷嬷。南嬷嬷微微欠身,迟疑说道:“奴婢无能,还是没能将夫人迎回。”   她面有惭色,因为昨日的擅作主张的确并非出自朱墨授意,本以为能顺利见到夫人,孰料姜还是老的辣,到底没能打动何氏。   “嬷嬷不必自责,你已经尽心了。”朱墨宽慰道,“夫人若是想明白,她自己会回来的,您就不用多操心了。”   南嬷嬷听了这话却微微诧异,明明前几日还愁得不得了,怎么今日反显得云淡风轻,她都快摸不清这位主子心里的想头了。   朱墨不打算和她多解释,目光越过她,投向莲青的回廊下——玲珑正在步阶下晾衣裳。春寒初退,她已经换上薄衫,透过淡红的轻纱隐约可见如玉如雪的肌肤,真是一身好皮肉。   玲珑显然也发觉朱墨在注视,非但不避,反倒玉容微抬,露出两排编贝般的细齿,是大胆的挑逗之意。   南嬷嬷意不自安,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日,这丫头就任性妄为至此,倒显得自己这个管家人疏忽失职,忙陪笑道:“乍暖还寒的,这玲珑丫头也不怕冻着,老奴等会儿就亲自劝劝她……”   朱墨轻声打断道:“不用了,你带她来书房见我吧。”   南嬷嬷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楚家夫人才离开半月,朱大人就耐不住空虚寥落,要将这玲珑姑娘开脸收房了?   朱墨见她一脸狐疑,只微微笑道:“去吧。”   南嬷嬷纵有满肚子的不明白,亦只能应道:“是。”   *   那厢玲珑听到南嬷嬷传话,却是喜孜孜雀跃不已,立刻翻箱倒柜寻衣裳,要换一身娇媚撩人的装束,好增添她的美色——那件淡红纱衫是新做的,朱墨才见过,可是多更一次衣也无妨,反正男人总是图新鲜的。   南嬷嬷见她如蜂蝶一般轻狂浮浪,不由警告道:“你别打错了主意,老爷见你未必是好事,仔细犯了他大人的忌讳。”   玲珑嘴里轻轻巧巧的应了声“是”,其实心里颇不以为然:这老婆子算什么东西,她和大人可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呢,当初在尚书府里身处微贱,她处处多加照拂,连树上的果子都任其摘取——要知道,玲珑她婶子当初看守果园时,那些无赖小厮连一粒种子都捞不着的。   想她玲珑自负美貌,几时对第二个人这样好过?如今朱大人虽然飞黄腾达,难道就能忘却昔日的交情么,也不怕人笑话!   玲珑装饰一新来到书房时,只见朱墨正认真擦拭他那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想是为了应付下午的比试。   她身不由主的上前,脆生生唤道:“大人,您真应了楚家那蛮子的挑衅哪?他那种人家哪知道什么礼数,手脚粗蛮不说,仔细伤着了您,可是半句道歉都不会多说的。”要说这玲珑丫头也是昏了头,想着朱墨召自己总无其他要事,多半是为了收房,不由得飘飘然起来,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   朱墨没有理她这句话,而是含笑招手,“你过来。”   玲珑被他的笑意晃得心头乱跳不已,脸色也透出绯红来,她步履翩然走上前去,越发肯定了原先的猜测:这件事她已经盼了许久了。   朱墨待她近前,和蔼的问道:“你在朱家待了多久了?”   都问起资历来,可不是要提拔她了么!玲珑心头一阵狂喜,故作矜持的道:“回大人的话,已经一年有余了。”   朱墨嗯了一声,轻轻颔首道:“已经这么久了,看样子,是该为你寻一个更好的归宿。”   这话简直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玲珑激动得五脏六腑都乱颤起来,忙压低嗓子,娇滴滴的道:“婢子悉听大人吩咐。”   “那好,我如今给你两条路走,或是送你回林家,你在尚书府所得的月钱,亦加添一倍给你;或是让南嬷嬷为您寻一户人家,所需的嫁妆银钱,我也一并负担,你觉得如何?”朱墨温声道。   玲珑正忙着吸气吐气,好缓解躁动的紧张,谁知听到的却是这样一番话。她才憋住的一口气立时便泄了,难以置信的望着座上人,“大人您要赶我走?” 第45章   “不是赶你, 只是这朱府实在与你不相宜。我若强留你下来, 又不给你妥善的安置,那不是耽搁你吗?”   朱墨向来是好脾气的,对奴仆也是没话说。此刻听着他涓涓细流的语调,玲珑却忍不住泪眼模糊起来,“大人,奴婢总念着从前在尚书府的光景, 只想着能远远见大人一面便好,如今大人留我在身边服侍, 婢子更是感恩戴德, 为何您却如此忍心,一定要赶我离去?”   她使出最后一招感情牌, 这是她唯一仅有的杀手锏,因为知道回忆是最管用的。   可是朱墨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被打动,依旧平和的说道, “玲珑, 你是个好姑娘, 大可以嫁去平头正脸的人家成为良妻, 为何要自甘卑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想头不是太糊涂了么?”   玲珑拼命摇着头, 只是呜呜哭着。   朱墨顿了顿, 脸上已显出几分冷峻来,“你若一定不肯, 我也只好让南嬷嬷叫几个人牙子来,天大地大,总有你的容身之地。”   这也许是唬人的话,可他的语气又不像是开玩笑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玲珑到底有些惧怕,渐渐收住泪,见朱墨面色冷然,只得无计可施的伏地磕了个头,哽咽道:“那就请大人将我送回尚书府吧,婢子的家人还在府中,婢子不愿舍他们而去。”   没想到朱墨真这般狠心,玲珑也只好选择一条对自己最划算的出路,留在林家,至少以后还有希望;可若是任由南嬷嬷将她许嫁,谁知道会找些什么人来,也许会远远地嫁去南边也说不定——这婆子可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   朱墨貌似对她的答复很满意,“如此甚好,你本是林夫人差人送来,见你完璧归赵,林夫人想必也很高兴。”   可不正是“完璧归赵”么,玲珑心头如在滴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人执意要为我另谋出路,究竟是出于您自己的心意,还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这话问得颇为大胆,可她着实痴心妄想,即便是在最后关头,也要确定自己败在何人之手,否则看着一腔真心付诸东流,她好不甘心——她在这府里待了许久,朱大人对她纵使不算热情,可也从未说打发她出去,偏偏是到楚家去过几遭之后,才说起这番话来,容不得玲珑不多想。   朱墨静静地看着她,“你真想知道么?”   玲珑浑身的勇气陡然消失于无形,连骨头都酸软下来,她喃喃露出一丝苦笑:“婢子无礼了,大人莫要怪婢子冒昧。”   她郑重的拜了三拜,才无精打采的低头离去。   朱墨全神贯注继续手里的工作,待匕首的刃尖打磨的精光锃亮,才沉声道:“进来吧。”   雕花木门外出现一个鬼头鬼脑的身影,成柱一脸尴尬的进来,“好好的,大人怎么想起玲珑姑娘来了?”   “你想知道些什么?是不是也要说给那边听?”朱墨望着他微微笑道。   成柱唬了一跳,“小的不敢。”   朱墨却于此时负手站起身来,“无妨,我也没怪你。”他湛黑的眼仁中蓦地闪过一丝笑意,“守不住秘密,是你的坏处,也是你的好处。”   “啊?”这下成柱的榆木脑袋可就真的不能理解了。   朱墨懒得与他多费唇舌,随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二刻了。”成柱知道他关心比试的事,“咱们若要及时赶去西山,最迟再过两刻便要出发。”   他想了想,道:“大人,咱们要不要带些金疮药在身上?”   毕竟刀剑无眼,指不定会是谁挂彩。   朱墨轻轻“唔”了声,也不知听没听见,继而轻轻笑道:“带上吧。”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一盒胭脂膏子上,那是他从楚瑜的妆台里搜罗来的。   非常无心的,他将那盒胭脂揣进袖里。   不提主仆二人应付比武的忙乱,楚瑜在娘家亦是坐立难安,午膳的时候虽然埋头盯着饭粒,却是食不知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吃了些什么。直到何氏用筷子在她碗沿连敲了几下,她才猛地醒悟过来。   何氏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戒条,用饭的时候相当肃然。楚瑜本不该在这时打扰她,可那件事搅得牵肠挂肚,她不得不开口问道:“今儿怎么没看见哥哥,母亲可知他往哪儿去了?”   语气是相当小心的。   何氏手脚麻溜的夹了一块江珧柱,爽利回道:“他找朱十三决斗去了,说是在西山围场。”   楚瑜没想到她回答得这样干脆,自己两眼都有些发蒙,“母亲怎么不拦住他?成日家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   “我为什么要拦?”何氏睃了她一眼,显然并未当一回事,“你哥哥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年轻人彼此考究些武艺算得了什么,又不是为非作歹。”   “那若是不小心受伤挂彩呢?”楚瑜咬着唇道。   何氏放下筷子,专注的看向她,“你哥哥不学无术,一身本领可是实打实的,你觉得别人伤得了他么?”   她婉转的睨了眼楚瑜,“还是说,你担心的是朱十三?”   楚瑜脸红了,忙埋头扒了一株青菜,轻咳着道:“朱大人有官职在身,若因此耽搁了公务,总是不好。”   何氏面上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他那样对你,吃点苦头也是应当,即便死了也没什么,反正他们朱家也没个族中长辈约束,你正好可以搬出来。”   “……”楚瑜被何氏的话噎得无言以辩。尽管先前有一段日子,她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可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难免让人心惊肉跳。万一何氏一语成谶,姓朱的果真命丧西山该怎么好?她可不愿做寡妇,哪怕是个有钱的寡妇。   一下午楚瑜都是在徘徊犹疑中度过的,巴不得听到两人的消息,又害怕听到那头的消息——楚蒙这笨手笨脚的傻大个,不晓得懂不懂点到即止,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悄悄跟过去才对,免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听到二门上的小厮传话,说大少爷回来了,楚瑜忙领着盼春迎上前去,一见面就问他,“如何了?”   楚蒙的样子果然是打了架,遍身的衣衫都破破烂烂的,沾了不少草叶的碎屑,独有浓眉下的眸子放射出兴奋的辉光,他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   也不知听没听见楚瑜的问话,他抚掌大笑道:“痛快!痛快!”   楚瑜忍不住将适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在西山究竟怎么样了?”   楚蒙拍拍她的肩膀,依旧是那副高兴至极却又什么都不说的神气,楚瑜凑近他时,只闻到他身上一股灼人的酒气,不晓得是从哪个下等酒馆子里烂醉而归。   这样子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楚瑜没好气地吩咐近旁的小厮,“快扶哥哥下去醒醒酒,再给他换一身干净衣裳。”   她捂着鼻子看小厮将楚蒙带进去,眉心几乎皱成了包子褶儿,想了想,又到厨房里吩咐备下一碗解酒汤,待大少爷醒后给他服下。   盼春搀着楚瑜的手臂咦道:“小姐,这般看来是大少爷赢了,否则不会得意成这般。”   楚瑜郁闷的叹了一声,按说楚蒙赢了朱墨,她应该与有荣焉,可是她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现在迫切的需要知道朱墨的情况,他有没有受伤,楚蒙这粗肠笨肚,也不晓得请个大夫来瞧瞧,好展示一下胜者宽宏之心。   一路唉声叹气,回到房中楚瑜亦是恹恹的提不起劲儿来,连晚膳也懒得出去吃,只命人送了点汤汤水水过来。   用完膳后,她便百无聊赖的坐在床沿,望着头上青灰的帐顶。昨日就没见朱墨踪影,不晓得今夜会不会过来,是不愿来,还是不能来了?   想到朱墨有可能伤到动弹不得,楚瑜便觉得喉咙发紧,仿佛有一只手掐在上面似的,一口气也难得提上来。她遂下定决心,若今晚再见不到朱墨,明日一定要遣人过去朱府探问一声,看他是否安好。   坐久了难免发困,楚瑜正靠着描金绣凤的帐钩打盹,窗外窸窣的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楚瑜飞快的望了望四周,见无人值守,这才飞快的蹑足窗下,伸手将底下的人影拉了上来。   朱墨翻窗的时候没留神,一个不慎撞上了楚瑜,下嘴唇磕在她牙仁上,让她一阵下颌酸痛。   楚瑜正要抱怨,忽然想到朱墨素来身手利落,今日偏偏腿脚不便,莫不是伤着哪儿了,遂咽下不满,关切的道:“你受伤了么?”   就知道这次比斗没好事,无论哪一个挂了彩,她都心里不舒服。   朱墨见她心疼,也便顺势做出那一瘸一拐的模样来,龇着牙道:“没事,也就腿上伤着一点儿。”   “就这样还强撑着呢!”楚瑜训斥道,赶紧扶他到床畔躺下,见他面色微白,额上还有些汗珠,想着莫非疼痛难忍,因道:“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至于朱墨为何深更半夜出现在她房里,她该如何向外人解释,她就没想那么多。   朱墨连连摆手,声调也变得虚弱些许,“不用,不妨事的。”又双目亮晶晶的看着楚瑜,“要是你给我揉一揉便好了。”   可惜他表演得太过头了,楚瑜正打算撩起裤腿看一看他膝盖上的伤,闻言猛地撒手,冷嗤道:“装,你继续装。”   朱墨情知自己出了纰漏,咧嘴一笑,顺便吐了吐舌头,做出那搞怪模样来,虽然也不失可爱——他又不老,以他的年纪,本就可算作大孩子。   楚瑜一脸嫌弃的挨着他坐下——实在也是无处可坐——问道:“今天你和哥哥的比试,究竟是谁赢了?”   她实在很好奇,朱墨如何能做到圆满收场,不管他如何狡黠多智,楚蒙可不是好敷衍的:他这人一根筋,又争强好斗,谁若是胜了他,务必千回百回的挑战回去,直至扳回一局才肯罢休;反之,若是赢了,楚蒙又会四处宣扬自己的功绩,谁都拿他没办法。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楚瑜可不想朱墨的面子栽在自家哥哥手上,莫说她夹在里头难做人,满城的夫人千金说不定也会生吞了她。 第46章   朱墨见她情绪迫切, 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儿, “你想知道吗?”   偌久夫妻,楚瑜对他的套路摸得门儿清,面上竟是一点儿都不着急,偏过头道:“你不想说便算了,明日等哥哥酒醒了,我再问他也是一样。”   这下换朱墨急了, 忙拉着她的手,“别生气呀, 我也没说不告诉你。”   楚瑜于是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朱墨清了清喉咙, 一本正经的道:“认真说起来,其实谁也没赢, 论骑射,你哥哥比我多打了几只雁,论拳脚和剑术, 则是我略胜一招半式, 所以可算作不分伯仲。”   楚瑜听罢心里也就明白过来, 里头必定有朱墨“承让”的缘故。她见过朱墨的箭术, 上次前往衡阳路上, 他在行动的马车里都能射中天上飞的一排雁,这样的力道与精准, 哪是楚蒙能比得过的。因此楚瑜有理由相信, 朱墨在里头放了水。   当然,朱墨特意告诉她, 兴许也是变相的一种炫耀,因为他相信楚瑜一定能明白。   楚瑜不露声色听着,又问道:“可是哥哥回来时怎会那样高兴,这不像他的做派呀!”   比起胜负分明,楚蒙更不能忍受的便是平局,楚瑜无法相信哥哥竟会不缠着交手,口里还连呼痛快——究竟有什么好痛快的?   朱墨将手放到颌下,摸了摸那里并不存在的髭须,志得意满的微笑道:“这个么,就得得益于好心有好报。”   原来两人下山途中,楚蒙那匹乌骓马半路发起性来,将他摔下山坡,多亏朱墨伸手利落拦住了他,才避免跌落断崖。楚蒙惊出一身冷汗,自然对这位劲敌感恩戴德,后来两人口渴,又到山脚一间小酒馆里开怀畅饮,两人竟至比拼起酒量来,不消说,这回楚蒙算是彻底的对这位妹婿心服口服——因为当他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朱墨还能像没事人一般,喊着再来一坛呢!   楚瑜听了简直无语,她倒不信朱墨的酒量好到这种程度,多半和那酒馆的老板联起手来做了某些手脚,说不定酒坛子里装的都是白水呢,也只有楚蒙这莽大个傻乎乎的受骗罢了。   不过前面那段想必是真的,怪道楚蒙进门时衣衫破烂不整,两人跌落山崖,不知道有没有事。楚瑜想着,在灯影下瞧了瞧,果然看到朱墨唇畔有一线鲜红痕迹,想来是沁出的血丝。   她不由惊道:“你受伤了?”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朱墨掩饰着侧过头。   楚瑜常听人说,无故吐血,多半是脏腑受损所致,这可不能小觑。她忙扳着朱墨的头,语气里也多出几分迫切来,“快让我瞧瞧。”   朱墨见她专注查看自己的伤势,心中一暖,那嘴便不听使唤起来,吧唧一声,印上了楚瑜的唇廓。   楚瑜忙擦了擦嘴,因为心口不一,责怪的语气亦是软绵绵的,“你这是做什么……”声音忽然一顿,她将手背放到鼻下嗅了嗅,眼中顿时起了狐疑,“怎么会有一股香味?”   朱墨躲闪的眼色披露了他。   楚瑜按着他的肩膀,用力朝他唇上搵去,指腹上立刻印上薄薄的一层红色。果不其然,这坏蛋竟敢用胭脂膏子冒充血迹来哄骗她!   楚瑜的肺几乎气炸,怒目相向道:“你从哪弄来的胭脂?”   朱墨朝床屉左侧的梳妆箱努了努嘴,楚瑜瞧见,牙关不禁咯咯作响,怪道她前日发现少了一盒胭脂,还以为是哪个没长眼的丫鬟偷去了,不好声张,没想到却真是家贼难防。   既然血迹是假,那么……楚瑜牢牢的盯住他,义正言辞质问道:“我哥哥的马,是不是你也在其中做了手脚?”   就不信会有这样巧。   朱墨见无可推诿,只得老实承认了。原来楚蒙那匹马是从胡商手里买来的,与本地的品种大不相同,朱墨事先打听清楚,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种生长西域的异草,马儿闻见其气味便会兴奋不能自抑。朱墨在下山途中悄悄将香囊散开,因此楚蒙的坐骑才会突然发狂,而朱墨才能趁机得到救人乃至邀买人心的机会。   这人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楚瑜恨恨望着他,恨不得踢他还是捶他两脚才解气。可是说也奇怪,她发现自己并不如预期中那样愤恨,按说朱墨用这样下作的伎俩设计她哥哥,她应该扯下他一片肉才好,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朱墨也是因为她才煞费苦心——她迟迟不肯回去,朱墨少不得和她家里人多往来了。   想到此,楚瑜不免有些许自惭,见朱墨留神窥探她的反应,她又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遂佯装出一副凶悍模样来,死命往他背上捶起,“没良心的!连亲戚你都算计,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她下手力道并不足,朱墨却被她打得连声呼痛,连求饶的话都叫了出来。   楚瑜起初不信,见他眉心攒起,不像是假装的模样,这才慌了神,将他衣裳一掀,果不其然,后背上有几处密布的淤青,想是在滚落山崖途中撞上了石块。   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可能加重伤势,楚瑜不免有些慌乱,但这本就是朱墨自己胡来的结果,遂将他往床里一推,嗔道:“谁叫你自作自受!”   朱墨似乎没力气和她辩了,语气微弱的道:“就让我在这里躺一躺吧,我想歇歇。”   装这副可怜模样给谁看,楚瑜撇了撇嘴,偏偏她就很吃这一套,因故作嫌弃的道:“随便你吧。”   朱墨笑了笑,似乎看穿楚瑜嘴硬心软。他静静躺下去,过了半晌,眨巴眨巴眼又问道:“阿瑜,你是否还在为那件事记恨我?其实我本意是为了你好,只是一时糊涂,才忘了和你商榷。”   楚瑜这时已经想明白了,只是拉不下脸承认,遂哼了一声,“我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可你不该欺瞒我,夫妇之道贵乎坦诚,你是怎么待我的?”   朱墨不说话,似乎默然了自己的错处。   他偃旗息鼓,楚瑜却战意正盛,追问道:“还有谢兰的事,你也没有告诉我,若非偶然得知,恐怕我这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呢!”   “你都知道了?”朱墨脸上有些惊讶。   他赧然笑了笑,“你才救了她,若立刻揭穿谢兰的真面目,我恐怕你会心寒。再说了,若我俩同时到你面前对质,你未必会深信不疑,兴许还会被那人找到可趁之机,离间咱们夫妻。”   “我是那种识人不明的人吗?”楚瑜气咻咻的反问道,“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你与我之间,我自然是偏向你的,怎会相信外人的一面之词?”   她这也是事后诸葛,话说得漂亮。朱墨明知事实未必如此,依旧迁就了她的说法,安慰般的笑道:“是,你当然是分得清的,是我自己小人之心,以为你未必肯听。”   楚瑜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心情大悦,也就不纠缠许多了,这桩事本来就该她感激朱墨才是,毕竟谢兰那蹄子选择下手的对象是她。   趁着她此刻宽宏大量,朱墨悄悄将手指插到她散开的发鬓中,把玩起那些柔亮的头发来,一壁说道:“今日去下山之前,我命人将玲珑送回了林尚书家。”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无下文,似乎等着楚瑜提问似的。   楚瑜果然直起身来,怪模怪样的看着他,“你送走她干什么,这与我有何干系?”   朱墨歪躺在枕上,丢给她一个“我不说你也懂”的眼神。   楚瑜一听这话,分明意指她不能容人,朱墨才将玲珑打发走的。楚瑜不由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睛的看着他,“你以为我是那种争风吃醋的人吗?玲珑算什么,不过是个丫头,我何必与她计较,你即便将她收房也没什么。倒是你,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不成?”   她这番话可谓酣畅淋漓,至于其中包含几句真意,就只有她自己晓得。   朱墨对这只炸毛小猫的性子摸得可谓透里透,安抚起来也得心应手,他笑吟吟的应道:“是,都怪我擅作主张,辱没了夫人你贤良的名声。以后再有人往我府里送美人来,我只管笑纳便是了。”   这人可真会蹬鼻子上脸,楚瑜发性又要捶他,却被他大手一抄,顺势揽入怀中,任凭楚瑜怎么挣扎也不放开。   怀中的小兽停止反抗,似乎是认命了——这辈子她都逃不脱此人的魔爪。   朱墨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偏过头,与她正面相视,认真说道:“阿瑜,随我回家去吧,好吗?”   楚瑜没有言语,只往他怀里拱了拱,片刻之后才往他怀里拱了拱,“你可得想个合适的由头,不然我是不会乖乖跟你走的。”   这话就是变相的应允了,朱墨心胸舒畅,粲然道:“那是自然。”   小夫妻的别扭至此似乎宣告一段落,朱墨之后便躺倒下来。而南嬷嬷也老着脸又往楚家一趟,说是卫尉大人身染微恙,夫人若是得空,还请回去探视一番。   这一回楚瑜没等何氏下逐客令,自己便露面了,虽没有明白应允,南嬷嬷一去,她便命盼春等两个丫头收拾起东西来。   何氏故作讶异,“你还真的打算回去伺候病人呀?那种人巴不得死了才好呢,活着也是拖累咱家的名声。”   楚瑜不由嘀咕,母亲的性子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以前她可不会这样大大咧咧的诅咒人。鉴于自己之前对朱墨的态度也没多好,她还是嘴硬道:“不然呢,难道母亲愿意看着你的女儿变成寡妇?”   何氏饶有兴味的瞧着她。   楚瑜到底没有忍住,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娘,以后您别再说这种话了,凭什么好好的咒人家?他又没得罪您。何况众生皆苦,谁也没比谁强到哪儿去,您又何必盯着他不放?”   楚蒙在一边插嘴道:“是呀,我瞧着这位妹夫倒是很有趣的人,骑术精湛不说,勉强也能与我过上一招半式,这已经十分难得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况且,他酒量也很不错。”   瞧瞧,男人间的友谊建立得多么容易,仅仅是一餐酒饭便解决了。楚瑜冷眼看着,觉得跟朱墨比起来,自家的哥哥简直单纯得冒傻气,他现在也未知自己中了妹婿的算计,还以为两人真成了八拜之交呢。   当然,论起真实的武艺,楚蒙这位大舅哥亦是远远不如。从这方面而言,朱墨欺骗他倒是一桩善举。 第47章   要回去是极容易的, 箱笼一收便成了。不过楚瑜由于自尊心作祟, 整顿马车时还是假模假式的道:“都说祸害遗千年,这一位倒好,偏偏生起病来,连累我也得费心料理,哎,还以为能清闲几日呢!”   盼春心里暗笑, 嘴上却不得不逢迎着,“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少不得夫人您费些辛苦, 谁叫您与姑爷伉俪情深呢?”   可巧楚璃从旁边路过,甩了甩帕子道:“可不是!到底楚家的饭菜伤人, 吃过几回便得病了,为了妹妹你的玉体着想,以后可别再回娘家来了!”   楚瑜知道这位四姐因婚事疯魔得厉害, 因此总不理她。她不由暗暗诧异, 先前楚璃可是对朱墨青眼有加, 现在倒是一心一意扑在那位丧偶的安王身上去了, 谁说女子的心意不易变呢?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   月斜西窗, 朱墨俯面向下躺在床铺上,下身只穿了一条撒脚裤, 上身则完全赤-裸着, 露出结实的胳膊与虬结有力的肩背。   楚瑜看着他精壮的身量不由得咋舌,平常倒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这可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呢。   压抑住那点小小的不轨之心,楚瑜小心的将淡绿的清凉药膏涂在他后背的淤青上——正是朱墨先前从太医院领回的那种治伤药。楚瑜暗暗嘀咕,没想到这东西的用途还如此广泛。   一不留神,她指下按压得稍重了些,朱墨轻呲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楚瑜忙停下手里动作,关切问道:“是不是很疼?”   朱墨摇摇头,扭着脖子望她笑道:“不疼,要是你平时在床榻间也这般有劲倒好了。”   这人真是,老是一脸正经的说些下流话,楚瑜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啪的一掌往朱墨后腰击去,痛得那人发出龇牙咧嘴的惨叫。   楚瑜满意的俯视着他,“看你还老不老实!”   朱墨却趴着一动也不动,似乎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难道自己下手过重,一巴掌把他拍晕了?楚瑜很怀疑自己能否有这样的实力,却还是心中不安,在他肩胛上揉了揉,试探道:“敢是睡着了?”   朱墨冷不丁挺起强韧的腰,翻身将她压在底下,都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已有半个多月不曾行房,休说朱墨贪馋的慌,连楚瑜也有些惦记那滋味。因此她的反抗就显得不那么真心实意,只羞怯的道:“你身上还有伤……”   朱墨才振雄风,自然不能损了自己的男子气概,很是豪迈的道:“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不,我是说你后背上还沾着药膏,将被子弄脏便不好了。”楚瑜澄明的双目很是正直。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朱墨嘀咕一句,俯下身去,在楚瑜光洁如鹅蛋的脸颊上啄了一下,轻笑着道:“真是不解风情。”   楚瑜还想说些什么,双唇便已被他灼人的气息封住了。朱墨随手一挥胳膊,绡帐垂落,只余一室旖旎风光。   待得云散雨收,楚瑜那未出口的埋怨便成了半真半假的呢喃,连声音也多了几分娇滴滴的意味,和掺了花蜜一般。   她偎在郎君怀中絮絮低语,朱墨安静听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浅笑。他见楚瑜汗湿两鬈,身形好似娇软无力,因将她往肩头拢了拢,“累不累?我让人送点汤饮进来。”   楚瑜捂着脸点了点头,她是没想到朱墨能有这样好的体力,这一夜竟和两人初试云雨那回差不了多少,怪道别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呢。   自从夫人带着丫鬟仆人从娘家回来,小厨房也热闹了不少,早晚粥水不歇,连糕点果品也是时刻备着的。众人见朱大人对楚家小姐这般看重,竟和王母娘娘差不了多少,哪还敢存轻慢之心。   楚瑜望着浮在浅盅里的红枣茶,不由得起了警戒,“你还想让我服用那避子药啊?”   尽管朱墨的出发点是好的,楚瑜对于这种做法却是深恶痛绝,她可不想连怀孩子都不能自己拿主意。   要是朱墨虚情假意的哄劝她回来,却依旧骗她喝那药,那她干脆还是回娘家算了。   朱墨忙道:“怎么这样疑神疑鬼起来,我吃过一次亏还不够么,如何会重蹈覆辙?”   楚瑜心道吃亏的是我可不是你,不过见朱墨语气真挚,她也就半信半疑的接过来,看到朱墨脸上的笑,她冷不防将汤盏递过去,“你也尝尝。”   要是汤中做了手脚,朱墨难免也深受其害——不晓得男子喝了是不是一样不能受孕,不对,应该说不能生育才对。   “怎么这样放不下心。”朱墨叹息一声,到底还是端过来,轻轻抿了几口,将剩余的半盏递还给她,“你要是不介意,就把这碗中的残饮喝了吧。”   楚瑜倒真是一点嫌弃也没有,举起碗便咕嘟咕嘟畅饮起来,喝得涓滴不剩。比起承担未知的风险,这点小芥蒂就算不得什么了。   朱墨双目濡濡望着她笑道:“这下咱们可真是相濡以沫了。”   谁听他每日甜言蜜语的胡吣,楚瑜剜了他一眼,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妆面。自从断去那药之后,她夜里睡得不及从前香甜,不晓得有没有瘦脱相——女为悦己者容,可即便不为讨朱墨的喜欢,她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容貌,天知道他这人嘴巴有多坏的。   朱墨又把玩起她的头发来,仿佛那不是长在她身上的,而是一件稀罕的玩意儿。他轻声说道:“衡阳水患一事,我已如实向陛下禀告,陛下已命人寻拿赵克己,想必不日就会提交大理寺了。”   楚瑜用净帕揩了揩唇畔的汤汁,闲闲说道:“这般看来,谢兰也算得偿所愿。”   这女孩子本就为伸冤之事而来,尽管方式有欠妥当,到底还是让她成功了。   朱墨听她提起此事,眉眼间却有几分紧张,“我命人将其送往佛寺清修,你会不会怪我?”   楚瑜挑了挑眉毛,“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   何氏教她待人以善,却没说要像佛祖割肉饲虎一般奉献牺牲,何况在这件事里头,朱墨根本称不上心狠手辣——他又没谋财害命。   朱墨似乎舒了口气,“那就好。”他顿了顿,小心看着楚瑜脸色,“其实还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说。”   楚瑜顶见不得有人说话吞吞吐吐的,不耐烦道,“你我是夫妻,还有什么可避讳的。”   朱墨听了这话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因道:“实不相瞒,我才为你提请了三品夫人的诰命,若审批得宜,想必封诰过几日便会下来。”   他见楚瑜面色沉沉,还当她不喜欢这些虚名,岂知楚瑜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从来皇帝赏赐官员,多半是妻母一同得到封赏,皆因朱母已经不再,承恩的才成了楚瑜。不过,为何从来没听朱墨提起他母亲呢?   也是提过一次的,在那次朱墨为她沐发时。不过楚瑜总觉得朱墨的身世太过离奇,何以能从尚书府的一个门童平步青云,这其中也带些神秘色彩。楚瑜谨慎的没有细问,她和朱墨刚刚和好,可不能因一点小事再起隔阂。   见身畔的男子一眼不眨看着自己,楚瑜因笑了笑,“受与不受都没什么,既是陛下恩旨,我又何必故作清高,那样不是太虚伪了么?”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朱墨胸口,“看在你这回还算识趣,居然想到用请封来将功折罪,我就不罚你日日跪那搓衣板了。”   其实她明知朱墨带着伤,哪里舍得让他天天跪着呢,远的不说,就算让下人们看见,她这个贤妻的名声肯定保不住了——尽管楚瑜心知肚明,她自己的所作所为绝称不上贤惠。   往事如烟散去,两人各自让了一步,楚瑜往他肩窝靠了靠,心平气和的问道:“我听说赵克己是由安王殿下一手提拔的,当初监修衡阳河渠也有安王的人马,这回赵克己出事,莫非安王殿下竟能全身而退么?”   夫妻俩体同一心,楚瑜理当对朱墨的仕途表示关切。   朱墨将她肩头的亵衣往上拉了拉,免得受凉,温声说道:“陛下膝下子嗣不多,即便安王有错,陛下亦不会认真罚他,不过陛下乃是明理之人,虽不便处置安王,却贬斥了他府中的几名幕僚,与赵克己过从亲密的几名官吏也没逃脱干系。”   楚瑜不由咋舌,这还叫没罚呢,谁都知道太子身体不好,而安王萧啟与太子的争斗亦愈演愈烈,皇帝偏偏于这时剪除了萧啟的羽翼,这不明摆着杀鸡儆猴么?却叫郁贵妃与安王殿下的脸往何处搁?   又不晓得有多少人会在背后幸灾乐祸。   她定定的看着朱墨,“这下安王一定恨死你了。”   朱墨面上依旧看不出惧怕来,无所谓的道:“随便,反正天底下恨我的不止他一个。”   也罢,反正楚瑜对那母子俩本就无甚好感,萧啟倒霉她也只有高兴。不过朱墨透露给她的消息倒是间接提醒了她,她想了想说道:“楚家那边我也该提个醒儿,郁贵妃执意与定国公府结亲,谁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不能让那些人得了便宜去。”   朱墨笑道:“你肯劝,也要他们肯听呢。我看你也不用替别人发愁,倒是先担心担心自己才是。”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楚瑜不解。   “你既封做诰命夫人,以后皇后还是哪宫的娘娘设宴请客,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位置,逢年过节,你还可以往宫内走动走动,你说,这算不算一件得意事?”朱墨笑得像只狐狸,眼缝里都透露出神清气爽的满足。   楚瑜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他抬举自己的同时,也挖了个坑给自己跳。这下自己就别想安闲了,来去还得和宫里各位主子应酬,自然,她也务必得在人前做出恩爱无间的表象来,否则那些主子娘娘问起,她总不能将家中的不和宣扬到外头去,更不可能说回娘家就回娘家了。   朱墨这是变相剥夺了她的自由,迫使其与自己牢牢拴在一起。楚瑜恨恨的看着他,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口蜜腹剑之人呢? 第48章   可是她非但不能拒绝, 还得假装高兴接受他的好意。否则朱墨到张皇后那里告上一状, 张皇后没准立刻将她请到宫中去,她可吃不起这份殊荣与辛苦。   朱墨这厮还笑得格外温柔,“阿瑜,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是嫌我做得还不够么?”   够了,够了, 只求他老人家行行好,少抬举她些, 楚瑜便千恩万谢了。她抓住朱墨的衣领, 姿态柔旎到了极致,“怎么会?大人对我的好意, 我求之不得。”   她简直欲哭无泪。   *   楚瑜这位新夫人来了又走,走了又回,短短一月里反复折腾, 府中的下人虽不敢表露些什么, 背地里岂有不议论的。不过夫妻拌嘴, 从来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自家人的事, 旁人也不好置喙什么。何况朱大人为了讨娘子欢心,连那美貌多姿的玲珑丫头都撵了, 兔死狐悲, 他们难免也有些震慑,更不敢多置一词。   南嬷嬷自从见识了朱墨在楚瑜身上倾注的心力, 再不敢冷眼旁观,而是老老实实的教导她管理内宅之事,渐渐将掌家的权柄移交到她手中。   楚瑜于此道还是张白纸,好在她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学习,南嬷嬷教导起来并不十分费力。约略半月之后,楚瑜就能将府中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了,当然这也是由于朱府人口本来就少、琐事不繁的缘故。   除此之外,朱墨在京中买下的商铺,城西城东两处置下的田地,南嬷嬷也都慢慢叫楚瑜知道——身为卫尉府的女主人,总不能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楚瑜见到那堆成厚厚一叠的文契,嘴巴不由得张大,几乎都能塞下鹅卵了。她难以置信的道:“有这么多呀?”   南嬷嬷微微蹙眉,“夫人有什么疑问吗?”   楚瑜回过神来,忙讪笑道:“没有,只是略感吃惊而已。”   她总觉得朱墨的身家仿佛是个无底洞,还以为是他素日里贪墨所得,因此心中常怀警戒,没想到却是来自这些田庄铺子的出息,这倒令她放心了许多。   楚瑜吩咐盼春望秋二人将契书分别抄录一份,好带回房中细细查看,又面向南嬷嬷道:“这些铺子平日里都是由谁打点的?”   南嬷嬷道:“有些是合别人入股,譬如南明侯钟世子等人,他们自会派人打点,另一些则是由大人亲自安置。老奴平素不管这些事,每月月初,各地管事自会将账册送来,大人偶尔亦会过目。”   楚瑜一听这话便知道,朱墨大概是不理会这种小事的,而是全责交由下人代办。也多亏南嬷嬷忠心,从未想到从中谋取私利。思及此处,楚瑜头一回对这位端正古板的老人家产生了类似尊敬的感情。   不过朱墨已经成家,南嬷嬷为了避嫌,这些事自然得移交到她手中。楚瑜想到何氏手里那几间硕果仅存的商铺,多半是请相熟的亲戚打理,因为生人信不过。可惜朱墨却是孑然一身,若能有些四五门子的亲戚,事情也会容易许多。   楚瑜在家时跟着先生学过算学,记账对她而言是不难的,加之有南嬷嬷从旁指点,很快便能够上手了。不过若干年的账簿堆积繁多,要一本一本的看清楚,非花费相当的时间不可。   这一日楚瑜依旧坐在窗前翻看账册,盼春给她倒了杯热茶来,又清脆的笑道:“才将二门上的小厮抬了一筐东西,小姐可知道是什么?”   这丫头也学会卖关子了,楚瑜瞪她一眼,耐着性子,“是什么?”   “小姐您见了就知道了。”盼春俏皮的挤了挤鼻子,因授意让几个当值的老妈妈将东西搬进来。   掀开顶上的布幔一瞧,编织精细的竹筐里卧着一堆青杏,整整齐齐的码列在一起,且似乎是腌渍好的,透出一股酸甜冲鼻的清气。   没听说朱墨有这样务农的亲戚,楚瑜皱起眉头,“这是谁送来的?”   盼春这时就不像方才那样好颜色了,朝院墙外努了努嘴道:“还能有谁,先前送回尚书府的玲珑姑娘,人虽然去了,却还惦记着咱们府里呢,听说大人病中胃口不佳,特意送了这筐腌柿来,作为佐粥的小菜。”   这丫头倒是好心思,知道金玉器物都不值得什么,倒会在细节处下功夫。楚瑜微微勾起嘴角,红杏枝头春意闹,两小无猜正当时,没准这些柿子也是玲珑一个一个亲手拣好的,想着朱墨每尝一粒,都能惦记起她来。   可真是个妙人儿。   盼春适才的笑容早沉下去,一脸愤慨的道:“这个玲珑,都送回原籍还不安分,以为凭几个柿子就能扭转乾坤么?这样粗口麻舌的东西,狗都不吃,亏她有脸叫人送来。”   她伸腿欲将那竹筐踢翻。   楚瑜抬手制止她,镇定的道:“别人有心,这份心意可不能糟蹋了。”   说着便命令几个婆子将酸杏抬到后房去。   盼春不解的看着她,“小姐您想怎么处置,不然让奴婢拿出去喂狗得了。”   “瞎说什么呢,这是她特意准备了为郎君开胃消食的,自然得问过郎君自己的意思。”楚瑜从容说道。她可不会糊涂到在这种小事上争风吃醋,况且,正好也能试探一下朱墨的反应——他撵走玲珑时,到底是毅然决然、还是情意绵绵的?楚瑜可不想这丫头不撞南墙心不死。   这时候装什么大度,盼春小声嘀咕了一句,正欲深劝,忽见望秋急匆匆进来,满脸是汗道:“小姐,外头来客人了,南嬷嬷不敢擅作主张,让婢子请您过去呢!”   天底下还有南嬷嬷应付不了的客人?楚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将账簿收进抽屉里,用镇纸压着,这才款款整衣起身。   靠近门庭,已闻人语喧哗之声,听得出来,南嬷嬷正竭力安抚来人,至于几位大驾光临的稀客,则显得有些急躁。   南嬷嬷见她近前,忙欠身施礼,“夫人。”这位老人家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额头却有细汗沁出,可知此事连她也觉得烦难。   楚瑜目光微沉,看向青石阶下,这下就更叫她吃惊了。原来这几位客人并不如她想象中尊贵,而是衣衫简朴的一对男女。男的约莫而立之年,穿着一身粗麻布衫,两脚急促不堪的拍打着,脸上同时具有小市民的老实与狡猾。那妇人则看不出年岁,想来也有二十出头,简单挽了一个髻,脸上并未十分妆饰,衣着倒是清洁得多。   两人身后还牵着几个孩子。   男子见这样一位服饰华丽的夫人出来,忙越前一步,叽叽呱呱的说些什么,楚瑜半晌也没听清,脸色不由微微冷下去。   这是哪来的一群闲汉!   那妇人知她误会,忙将丈夫拉过一旁,耐心安抚住他,继而满面笑容的上来道:“这位便是弟妹吧?听说二弟去年刚和你成亲,我们两口子事忙,也没来得及道贺,实在抱歉得很。”   这妇人倒是很懂礼数,不过她话里的称谓楚瑜就听不懂了,她将目光投向身畔的南嬷嬷。   南嬷嬷附耳解释道:“说是朱大人在老家的亲戚,还是一家子兄弟……”   妇人可巧听见这句话,忙挤上前道:“对,咱们是从济宁老家过来的。”   说着便要往门里挤,几个伶俐的丫头忙拦住她。   妇人一脸错愕,楚瑜看着越发头疼,她可从没听说朱墨还有个老家哥哥,瞧南嬷嬷的样儿,显然她也没听闻过。   这妇人看着又颇情真,楚瑜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说你们是郎君的亲戚,可有何凭据么?”   刻意用亲戚一词代指,其实是间接模糊了他们的身份。   妇人尚有些愣怔,男子已骂骂咧咧上前来,“我早说朱墨是个狼心狗肺的杂种,连下人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还低声下气做什么?趁早闯进门去,他还敢不接待咱们二人不成?”   此言一出,众仆婢都微微色变,连南嬷嬷也失了平日的圆和,显出几分冷嘲。   妇人知道不好,忙捂住丈夫的嘴,陪着笑脸道:“今日多灌了几口黄汤,他平时不是这样人,还请弟妹多体谅则个。”   楚瑜看戏看了半天,也瞧出些门道来,看来这群人是打定主意要来认亲戚了。无论是真是假,她自己可不能引狼入室,总得先征求朱墨的意思再说,因微微笑道:“这样吧,你二位初来乍到,咱们从前也未见过,贸贸然放你们进来,万一是贼可怎么好……”   妇人忙道:“没有那种事,弟妹你误会了!”   楚瑜可不管什么误会不误会,依旧说道:“这样吧,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送你们到客店住一晚,等郎君晚上回来,若果然不假,再由郎君亲自将二位接回,你们觉得如何?”   这段话虽然客套,可是也难免生疏冷漠。那男子听了立刻便要发作,还是妇人好性子,怕他胡言乱语,将其拽到一旁密密的商量些什么。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低,楚瑜隐约听见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福气在后头”之类的话,脸色于是更加不愉。照这般看来,即便这两人真是朱墨的嫡亲,也必然不是好相与的。   妇人劝住她家那口子,面上的笑容更加卑屈谨慎,她几乎是忍气吞声的道:“那便听弟妹的意思吧。”   楚瑜便让盼春掏出一锭银子给她,扬起下巴道:“这个应该够你们一夜住宿了。”   岂止一夜,这一块少说也有二两多,住半个月都不成问题呢。妇人喜不自胜,忙用牙咬了咬,见是真货,这才心满意足的揣进袖里,告喏离去。   楚瑜站在台阶上,看着这拖儿带女的一家子浩浩汤汤出门,这才转身和南嬷嬷商量起对策来。   无论她如何逼问,南嬷嬷始终将头摇得如拨浪鼓般,坚定的道:“老奴可从未听说朱大人还有一位长兄,大人未足十岁便流落京城,饥寒交迫,若非机缘巧合,只怕早就饿死了,若家中还有亲族在,怎么眼看着一个小孩子冻馁至死而不施以援手?”   楚瑜也不相信这种事,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真有这样的狠人也说不定。 第49章   何况, 寒微时冷漠无情, 看着亲族飞黄腾达了又巴巴的前来讨好,这样的人亦不在少数。   楚瑜赏了银子给那妇人,亦是间接试探,若她识趣,得了好处就该销声匿迹,就怕有的人贪心未足, 永远填不饱他们的肚子。   晚上朱墨回来,楚瑜提着一盏羊角灯笼在门廊下迎接, 唱喏道:“欢迎大人回家。”   朱墨睃了她一眼, 将外袍放到小厮手里,咦道:“今儿怎么这样殷勤?”   楚瑜不置可否, 依旧盈盈的笑着,“大人渴不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朱墨不清楚这小妮子打的何等主意, 倒是很乐意与她顽一顽, 因点了点头。   “你先闭上眼睛。”楚瑜俏皮的笑道。   朱墨识趣的阖目, 才刚蒙上, 就觉楚瑜纤指微抬, 将一个麻麻涩涩的东西塞入他口中,酸的人满口生津。饶是朱墨定力好, 也不由得立刻睁开眼, “是什么?”   楚瑜扬了扬手里咬去半截的果子,脆甜甜的道:“这可是生津解渴的好物, 你觉得如何?”   朱墨以为是她特意买来供自己品尝的,自然着意奉承,“滋味不错,你的眼光好得很。”   “哪是我火眼金睛,是送这腌柿子的人别具匠心的。大人别瞧这果子粗糙,却是别人一粒一粒择好了送来的,每尝一口,都能感知到那人的心意,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楚瑜讥嘲的道,朝身后的走道努了努嘴,“大人不用吝惜,那里还有满满一筐呢,尽够你吃的。”   朱墨正咀嚼口中未咽完的果肉,闻言呸呸两声,将剩余的渣滓吐在地上。他本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焉能听不出楚瑜意有所指,忙皱眉道:“这柿子也太苦了,怎么能入口,别是谁和咱们有仇吧?”   楚瑜微妙的看着他,“有没有仇我不晓得,不过东西放着也是糟蹋,依郎君看该如何处置呢?”   她简直是变着法儿的给朱墨出难题,幸好朱墨颇有急智,眼珠转了转便道:“柿子虽涩,蒸熟了想必口感会好些,或是拿来煮汤,正好分赠给府里的下人。反正她在府里住了许久,大家相识一场,尽尽心意也是应该的。”   楚瑜见他将话头掐灭,也就不再夹枪带棒,只闷哼一声,“只要大人不觉得可惜就好。”   “我当然不可惜,除了你,谁的东西我都不放在心上。”朱墨一双明眸直视着她,手掌游鱼一般滑入楚瑜掌心里。   他惯会在这些小地方做功夫,楚瑜耳根红透,用力甩了甩,也没能将黏在手背的爪子甩下去,只得无奈的道:“咱们用饭吧。”   朱墨心头暗笑。   用毕晚膳,楚瑜才说起下午一家数口上门之事,并道:“想必是哪里的闲汉穷疯了想来打秋风,我给她点银子打发他们走了。”   一面留心朱墨的表情,奇怪的是,朱墨脸上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反倒显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的道:“他们果然是从济宁来的么?”   楚瑜略感诧异,难道那两人并未撒谎?见朱墨问起,她只能据实相告,“那妇人是这么说的,我没法找人对质去。”   朱墨轻轻嗯了一声,脸上倏然笼罩上一层阴云,像似山间的薄雾,层层叠叠,让人看不清真相。   楚瑜满肚子的疑惑,不过见朱墨无意同她解释,她也不好追问。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次早起来便不见了朱墨人影,楚瑜打听得他去了城中的悦来客栈,脸上不禁疑疑惑惑,“他去那里做什么?”   盼春悄声告诉,“昨儿来叩门的那对骗子夫妇似乎就住在那里。”   原来两人还真的寻客栈落脚去了。   楚瑜心中疑惑更甚,等到朱墨日中回来,便急急地迎上前来,一双眼睛在他脸上寻找答案。   朱墨重重的吐了口气,握紧她的手严肃说道:“阿瑜,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瑜也已经猜出大概,“昨日来的二位,果然是你的兄嫂?”   朱墨点了点头,脸上却不见欢喜,“我也不知他们如何会从济宁找来。”他陷入悠久的沉思之中。   原来朱墨的母亲乃是济宁范氏,家中原以经营商铺为生,不知怎的蹉跎未嫁,后来玉带桥下一户姓朱的人家上门求娶,范家才匆匆将女儿嫁过去,虽是续弦,夫妇俩倒也相敬如宾。不料朱胜中年患上痨症,竟至一命呜呼,范氏辛辛苦苦拉扯几个孩子两年,终于也操劳而亡。朱胜先妻遗下的长子朱坌早已成大成人,头年更由范氏做主,为他定下一门亲事。谁知这位长兄甚是忍心,因家底不丰,且将要蓄养妻子,竟狠狠心将二弟扫地出门,好一人独吞遗财。   可怜朱墨当时还只有八、九岁,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没了父母亲族该如何生存下去?而外祖范氏一家也早就迁居别处,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朱墨天生倔强,纵使被霸占了家私,一路行乞要饭也来到京城来,终于闯出一线生机。   其时正是寒冬腊月,想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孩童在雪地里蹒跚行走,饿极了只能抓一把冰雪充饥,楚瑜便觉得眼眶濡湿滚烫,心底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烧起来。她忿然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族中也没人出来说句话么?”   朱墨忆起曾经的苦况,脸上不见愤怒,只是木然。他淡漠说道:“朱氏一门本就人丁凋落,族里仅有的几个长辈收了他们好处,更加不会理会此等小事了。”   人间不平,总令人怒发冲冠,亏他们还有脸找上门来。   楚瑜本想说这样的亲戚还留他们做什么,一棍子赶走最好,不过她随即记起朱墨的处境,才发觉事情并不好办——朱墨若仅仅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老百姓倒罢了,不过他如今已是朝中大员,一举一动莫不受到旁人监视。若贸贸然将朱坌夫妻赶走,只怕会落得一个不敬兄长的罪名,再被有心人故意揭发,没准连仕途都会有风险。   长兄为父,长嫂如母,世人可不会管他们曾经的恶行,只会注意显宦之家是否兄友弟恭,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也能挑出眼来。   说也奇怪,朱墨十几年不曾归家,济宁那家人恐怕早就以为他死了,偏偏却在这时候来到京城,容不得人不多想。   楚瑜眉心一动,“里头怕是有古怪。”   朱墨郁郁叹了一声,“事到如今,也只好先将他们接回来。”   否则让至亲骨肉长居客栈,外头人恐怕会说闲话。   楚瑜对此没什么异议,她在这件事里差不多是个局外人,她只是担心朱墨意难平。   人已来到,眼下说什么都晚了,楚瑜也跟着叹了一声。纵然时间能抹平一切仇恨,谁也不希望旧日的仇人闯入自己生活。多几双筷子倒是小事,反正卫尉府里不缺口粮,怕只怕这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后不知会搅出多少风波来。   朱墨不便因私废公,午后便去了翰林院,要商量编纂经史的事宜,楚瑜则自告奋勇的承担了接待朱坌等人的事宜。   西边一排厢房已着人收拾出来,人也从悦来客栈接回。两夫妻进门的时候不自觉的挺了挺腰,底气足了许多,不像是来认亲,倒像是来讨债。   楚瑜冷着看着,待两人跨过垂花门,方上前笑道:“昨儿可真是误会一场,郎君回来已悉数告知于我,早知如此,万万不能让大哥大嫂在外头住一宿。”   有些人生来容易蹬鼻子上脸,譬如朱坌,见这位弟妹好生相迎,只当是长兄的权威发挥作用,只差从鼻子里哼一声,好摆出那大老爷的款来。   朱坌的嫡妻杨氏却比他圆滑许多,忙往丈夫胳膊肉上拧了一把,笑语可亲的说道:“弟妹这叫什么话?一家子骨肉用的着这样生分么!”   楚瑜笑了笑,望向她身后那几个腼腆的儿女,“嫂嫂把侄儿们也都带过来了?倒不怕路上辛苦!”   辛苦怕什么,多个人多张嘴呢。杨氏明知她暗含机锋,依然腆着脸道:“亲戚们多年不曾来往,总得让他们见见叔叔。”   这才是真实目的吧,见面礼总是得要的。楚瑜微微笑着,让望秋捧着一个翡翠缠枝拖盆出来,红袱之下,是三分成色极好的金锞子,分量亦是十足。每一个少说也有一两,总共起来,足足值得三十两白银,比他们在济宁一年的出息还多呢。   仅昨儿那二两银子的赏封就让杨氏大开眼界,更别提今日这样大的排场,连朱坌的一双牛眼也微微睁大。   杨氏喜不自胜的收下,脸上都能笑开花来,连连说道:“弟妹你也太客气了……”   这手笔在楚瑜看来本不算大,不过妇人的心胸却比她想象中更小,到底是浅门浅户的出身。   杨氏将金子揣进荷包里,又催促几个孩子上前,“婶娘赏你们东西,怎么不晓得道谢呀?”   孩子们尚处在天真烂漫的年纪,自然不懂得大人的处世之道,且楚瑜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陌路人,如何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亲切来,只扒着母亲的裤腿不肯说话,一双眼睛却好奇地朝楚瑜张望——这位夫人长得美,穿的又好,和他们从小所见多不一样。   杨氏恨铁不成钢,只得胡乱抓了抓孩子的头,向楚瑜抱歉一笑。   楚瑜并不介意,态度雍容亲切的道:“都叫些什么名?”   “那一个大点的叫大郎,居中的是二郎,最小的一个还没起名,我们都叫她朱姐儿。”杨氏有些羞惭的道。小镇人家时兴起贱命好养活,可管不着什么寓意不寓意,动听不动听。   楚瑜本来也没认真把这家人当成亲戚,名字简单一点反而好记,因此并不取笑,只道:“嫂嫂们远道而来一定饿了,还不到传膳的正点,不如先到花厅用些点心吧。”   朱杨二人无不从命。   点心都是早起便弄好的,放在蒸笼里热一热,呈上来仍是白气腾腾。有蟹肉芙蓉酥,白玉霜方糕,水晶丸子,酿米团,满满当当的排了一桌子。   杨氏不由咋舌,“这么丰盛呀,正餐都吃不了这么多呢!”   话音才落,几个孩子已经不顾形象大嚼起来,腮帮子撑得圆圆滚滚,像一只鼓起的风帆。   那最小的一个干脆用两手抓着蟹肉包子狼吞虎咽,沾了满嘴的油。杨氏忙将她那只脏手打落下去,叱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   为了省点肚子,等待晚上的大餐,她有意的压抑住胃口,也是为了保持形象,偏偏这几个混账儿女一脸馋相,生生把她的脸都丢尽了,好像他们一家子是来打秋风一般——虽然事实正是如此。   杨氏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温和的笑道:“让他们去吧,小孩子知道什么,后厨里多的是。何况这些点心都还是极次等,论起口味精细,比宫里的御膳房差远了。”   杨氏正叼着一只水晶虾饺,听了楚瑜这句话险些连舌头咬掉,就这滋味还不算好呀?真不知京城里这些公府小姐是吃什么长大的,想必顿顿人参燕窝都没个足厌。 第50章   楚瑜见桌上的糕点已吃得七七八八, 命人换上时令鲜果来, 因南嬷嬷正朝后院走去,便唤住她道:“嬷嬷,灶上还炖着一锅法姜紫鸡汤,你若得闲,烦请您端过来。”   南嬷嬷只做充耳不闻,甩了甩手便走出去。   楚瑜只得另叫了一名仆妇。   杨氏见状却替她不忿, 插手道:“弟妹你也太好性了,怎么能让下人踩到头上去?我们家从前阔的时候也请过几个丫头, 从来是说一不二, 没一个敢像这样摆架子的。”   她原以为楚瑜是公侯家的小姐,必定规矩严厉, 如今一见之下,却觉得这位夫人太过软弱了些,连个老奴婢都宾服不住, 心下难免有些看轻。   楚瑜无奈道:“嫂嫂你初来乍到, 不清楚府中的情况, 这位老太太是我过门以前, 相公特意请来料理家事的, 听说从前在宫里当过差,差不多的人家都得敬她三分, 何况我这个新媳妇呢?”   杨氏对这话半信半疑, 再怎么厉害,怎会连主子的吩咐都不听?不过她到底是新来的客人, 许多事不便深问,笑一笑便算了。   饱餐了一顿小食,楚瑜命人送他们去客房安置,一壁关切的问道:“嫂嫂可有自带的被褥,若不然,我让人送几床新的过来。”   杨氏的确有铺盖随行,寄放在客栈里,不过都是些旧不拉几的东西,怎好意思搬出来丢人献丑?她红着脸点点头,应允了这位东道主的美意。   须臾楚瑜去后,杨氏打量着屋中精巧的陈设,连连称叹不已。那绡金帐子一尺少说得要百文钱,还有博古架上的白玉瓷瓶,杨氏细细抚摸上去,喃喃道:“这件东西恐怕百十两银子都拿不下来呢!”   “你又知道了?”朱坌冷嗤道。相较于妇人的肤浅,他自来到这院落以来,更多了种自惭形秽的恼怒。想不到朱墨这小子福大命大,非但没在雪地里饿死,居然在京城这居大不易的地方硬闯出一番名头来。两相比较之下,岂不显得他这位大哥无能?   他伸手要摸一摸那玉瓶,杨氏忙一巴掌将他胳膊打落下去,呵斥道:“这玩意儿值钱的很,你粗手笨脚仔细砸坏东西,咱们做十年的苦工都还不起呢!”   她虽是一片好意,这话却不好听,摆明了说自家男人无用似的。朱坌的脸沉下来,越发使起性子,“我还偏砸了它!朱墨那小子再有钱又如何,我毕竟是他哥哥,就算砸烂一两样东西,他还敢找我算账不成?”   “你疯了!”杨氏忙将瓷瓶揣在怀里,吃惊的看着他,“咱们是来认亲的,可不是来结仇的,你这样莽莽撞撞,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女人的心思毕竟细腻许多,杨氏深知凡事要想长远,不能只顾一时。朱家这样豪富,即便从指缝里漏下一点,也够她下半生享用不尽的了,可是她当然不能满足于此,人要志向长远,耐心打好关系,说不定她几个儿女都能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往后她便是官家太太,还愁没有人来巴结不成?   做丈夫的虽然愚笨,好在还肯听劝。经过杨氏一番谆谆教诲,朱坌终于承认,自己太过浮躁,往后该事事以妻子的主意为先。   杨氏这才满意,拨开他的头发,将一只苟活的虱子用力压扁,指尖留下一道浅浅血痕。她用帕子轻轻揩去,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这回多亏你那个在安王府当差的老乡,多年不见他回来,孰料给咱们带来这等大喜事。要不,咱们也不会巴巴的从济宁赶来。”   朱坌纳着闷道:“我也奇怪,平常他和咱家也没什么来往,这回倒突然热心起来。”言语之间,似乎那人不怀好意。   杨氏点了点他的耳朵,笑道:“怎么没好处?你傻呀,咱们发达了,他不是一样跟着沾光。他在安王府不过是一个看门的底下人,你那弟弟可份属三公九卿之列,往后怕是他来仰咱们鼻息呢!”   见丈夫似有所悟,杨氏又谆谆教诲道:“所以啊,你别一来就摆出做哥哥的谱来,事情闹僵了吹亏的也是咱们,好好的哄着这一家子,往后好处多着呢。莫说咱们一家子不用愁,就连大郎、二郎、朱姐儿他们几个也有用不着咱们操心,自有人来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杨氏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悠然神往,俨然做起阔太太的梦来。   朱坌嗤道:“我还得哄着他?”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道理,做哥哥的还得看弟弟脸色,从来没听说这种事情。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杨氏不屑的瞥他一眼,“懒得和你多说了,总之你别给我胡来,坏了大事,休说是我,几个孩子也得恨你。”   说罢,自领了大郎二郎往外头顽去。   *   两口子原盼着早早和兄弟见面,谁知到了用晚膳的时节,还是不见朱墨归门。楚瑜笑道:“别理他,看样子不到月上枝头是不会回来了,咱们且吃咱们的。”   晚饭固然也是一样的丰盛精美,可杨氏不免多存了一样心事,连那据说有美容补颜功效的猪骨鱼翅汤都喝得勉勉强强——其实也没什么好喝,两者的味道都颇淡,喝起来跟嚼白水似的。   楚瑜偏偏问道:“滋味如何?”   吃人的嘴软,杨氏哪敢说出半个不好,忙陪着笑脸道:“可口极了,恨不得连舌头都化掉。”   楚瑜露出满意的表情。   用毕晚膳,杨氏又蹉跎了一会儿,因几个孩子犯困打盹,才不得不领他们回房休息去。   楚瑜在戌时三刻才盼到朱墨姗姗归来,月亮已在天上挂了大半天了,她欢欢喜喜的迎上前去,“我让成柱将那张条子递给你,你有没有接到?”   朱墨苍白而英俊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我要是没收到,怎会回得这样晚?”   原来楚瑜知道他对这对兄嫂心怀龃龉,未免见了面引起不痛快,特意允他在外多逗留些时候。   楚瑜站定了望他片刻,见他沉静眼中微有倦容,一时大胆发作,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朱墨强韧的腰身,嘀咕道:“你不知这位嫂嫂有多聒噪,两人又都是一样的厚脸皮,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楚家的小姐教养良好,个个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可不能胡乱骂人呀!朱墨摸了摸她垂在耳后的乌发,笑道:“那你还让我晚些回来?”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楚瑜在他背心挠了挠,很是正义凛然的道,“我受点累,你才能得到清闲么?”   看得出,小姑娘是在竭力的帮他减少些麻烦,虽然不见得有用,朱墨还是欣然接纳,“辛苦你了。”   楚瑜像得了师傅夸奖的学生般,兴奋得陶陶然,她稍微踮起脚尖,在朱墨英挺的侧脸上亲了一下——幸亏走道中的光线昏暗,又没丫鬟仆妇看着,她才能这样厚脸皮。   朱墨却是经不得挑逗的人,楚瑜才松开环住脖子的手,他立刻低头吻过来,那条无孔不入的舌头亦灵巧的撬开楚瑜牙关,强势的攫取她口腔中的空气。   待两人都气喘吁吁的放开彼此,楚瑜才想起问他,“用过晚膳不曾?”   她可不想朱墨因为避难而饿着肚子。   “用过了。”朱墨却又答非所问的道,“你是不是才喝了一盅冰糖雪梨饮?”   “你怎么知道?”楚瑜一脸惊奇的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尊神祇。她几乎怀疑朱墨会相卜之术,能够算无遗策。   “尝出来的。”朱墨眼里含着促狭笑意,还伸舌在唇匝细细舔了一周,仿佛在回想那又凉又甜又滑的滋味。   楚瑜脸上红成了小太阳,早知如此,她应该事前用青盐漱个口才是,如今又被朱墨拿捏到了取笑她的资本。   她扭扭捏捏的样儿在眼前的男子看来显然十分好玩,他仗着身量高大,打横将楚瑜抱起,任凭她怎么厮打也不松手。   楚瑜连大声喊叫也不敢,她太看重颜面,比起让人撞破闺房秘事,还不如由着朱墨任其所为呢——她想朱墨或许就是了解这一点,才能将她吃得死死的。   今晚上朱墨破例只折腾了她一回,或许是为了让她留着力气说话。楚瑜翘起一只腿,搁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小心的在晶莹雪亮的指甲甫上涂上一层薄薄的凤仙花汁,顺便将今日与杨氏谈话的始末一字不漏转述给他听。   朱墨脸上毫无变化,他对于这家子的认识,当然比楚瑜更加深刻,楚瑜不用担心他会被奸人言语蒙蔽。她在朱墨肩胛骨上轻敲了敲,“你是怎么想的?不如还是给你哥哥一大笔银子,打发他们走便是了。”   舍财免灾,反正朱墨从来不缺银子。   她的想法虽然乐观,朱墨却不这么认为,他轻轻笑道:“我只怕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人尝过了骨头,还惦记着更多的肉。”   倒也是,不过若任由他们予取予求,只怕会更加索求无度,即便有金山银山也不够挥霍的。楚瑜想了想,拍着胸脯道:“这事就交给我吧,保准不让他们将你朱家的家底搬空便是。”   “我家不就是你家么?”朱墨看着她,露出微微的笑。   楚瑜心中一暖,看样子自己在朱墨心中比血肉至亲还强上许多。她抱住朱墨的胳膊,正打算绵绵的靠过去,忽听朱墨诚恳的建议道:“我觉得你应该少拍胸脯,本来就没三两肉,再拍怕是得扁了。”   真是感动不过三秒,楚瑜满面黑线,她算是明白朱墨的兄嫂不喜欢他的缘由了,要是他从小就这般毒舌,换做楚瑜肯定也会将其扫地出门的。   *   朱墨的兄嫂像杂草一样适应性良好,很快就在朱府扎根下来了。两夫妻日夜煎熬着,巴不得和卫尉大人说上话,可惜总不能如愿——每日早早起来,朱墨偏已经走了,又多是在入夜之后方才回府,简直让人疑心当官的尽是些苦差事,早出晚归不能得闲的。   杨氏疑心之余偶有试探,偏偏楚瑜回答得滴水不漏,态度也和寻常一般和悦,看不出半点毛病来。经过先前的表现,杨氏已经认准这位弟媳妇是个软弱良善之辈,她既如此说,杨氏也只好相信。   好在叙旧不急在一时,既然来到这偌大且繁华的京城,改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楚瑜对待亲戚极为大方,或是要新鲜吃食,或是裁制新衣,都一一应允他们。   人的胃口总是越养越肥的,杨氏见状,不由得蠢蠢欲动。可是当她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譬如想到京中最好的首饰铺子如意坊打造一套赤金头面,楚瑜却委婉的回绝了她。   杨氏的惊讶溢于言表,“为何?”似乎怕楚瑜误会她贪财,立刻搬出一套巧妙的托辞,“弟妹,你当我是眼里只有钱的人么?不是这样的。你想想啊,弟妹你好歹得了夫人的诰命,迎来送往的人情不少,我虽然出身寒微,好歹是你的嫂子,若没一两件金饰傍身,被那些贵妇人瞧见,岂不下了你的面子,就当是我借你的还不成么?”   楚瑜忙道:“嫂嫂,不是这样的,你误会我了。”她为难的搓着手,“若是能帮,我又怎会不帮你,实在是我拿不出这样大手笔的银子。”   杨氏以为她故意推诿,面上微微不悦,“弟妹这话就不老实了,你是这府里的当家太太,你说一句开库房取银子,谁还敢不听你的!”   “正是为这个犯难呢,”楚瑜苦笑道,悄悄附耳过去,“嫂嫂不知,这府里但凡值钱点的东西都锁在箱子里,那钥匙却不在我手上,是由南嬷嬷掌管的。我但凡想支取大笔点的银子,也须经由她老人家同意才成。”   杨氏脑海里闪过一个古板严肃的妇人形象,那老婆子看起来的确油盐不进,不过她仍是咦道:“竟有这种事,二弟也不为你说句话么?”   楚瑜自下而上抬起眼帘,又婉转又含蓄的瞥她一眼,委委屈屈说道:“谁知道呢?郎君许是不放心我。”   看来这位弟媳妇虽出身名门,性子却是异样的软弱可欺,竟连一点银子都不能自己拿主意。杨氏不好跟着骂自家兄弟,只能将怒火撒在那越俎代庖的老虔婆手上,忿忿说道:“荒唐!怎能任由奴仆一手遮天起来?妹妹你也太好性了,且等着,让我替你讨回公道。”   她果然气吼吼的摔门出去。   盼春将楚瑜面前空了的茶盏注满,莞尔道:“小姐你这一招移祸江东用得真不赖呢,看样子嫂夫人暂时不会来聒噪咱们了。”   楚瑜说了半天话,也自有些乏了,举杯润了润干枯的嘴唇,心里对自己方才的表现非常满意:她和南嬷嬷早就商量好了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凡有什么烦恼,只管推到这位独断专权的老人家身上去,免得夫妻俩夹在其中难做人。   时至今日,楚瑜终于将她视作一位同甘共苦的战友,尤其是在面临共同的敌人时。   不消说,杨氏即便气势汹汹,在南嬷嬷那里也没讨到好处,反碰了一个软钉子。南嬷嬷更借口差事不济,处置了在西苑伺候的几名丫鬟,实则是在敲山震虎,警告这位嫂夫人安分守己。   杨氏脸色铁青的跑来楚瑜院里诉苦,楚瑜反劝她道:“嫂嫂糊涂!南嬷嬷是在曾经的贤妃娘娘身边当过差的,和皇后宫中的女官交情也颇好,她使个绊子,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凭什么要去得罪她呢?”   看到杨氏脸上浮现的恐惧,楚瑜知道自己吓人的功夫又有长进了,赶明儿或许能在朱墨身上试一试也说不定。她愉快的想着。 第51章   楚瑜抽空又回了娘家一趟, 对何氏诉说朱坌夫妇上门一事。何氏听了先不言语, 继而便叹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们要什么就由他们去吧,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了,再想个办法回济宁老家便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怕郎君心里不舒服。”楚瑜揉着衣角, 心不在焉的说起,“再者, 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若背后还有别人插手,怕是不易应对。”   宦海之中波谲云诡, 哪是她们女人家能够理清的。何氏管不了女婿的前途,只能问一问女儿的近况,“那女人有没有欺负你?”   不同于楚珊一嫁便是一大家子, 朱府就只有那么几口人, 楚瑜连公婆都不曾见过, 何氏怕她在妯娌之事难于应付:这种泼皮无赖妇人, 只要见到一点好处就死咬着不放, 何况她到底有个嫂嫂的身份,何氏怕女儿被奸人蒙蔽。   这个却是她多虑了, 楚瑜脆生生的笑道:“娘您放心, 谁能欺负了我?况且那府里不止是郎君的家当,还有我的嫁妆银子, 我自然得牢牢看紧了。”   正是怕朱坌夫妇借住在府中之便,插手兄弟的财政之事,楚瑜才和南嬷嬷商量好,演了这出恶仆欺主的好戏,但凡值钱一点的物事,包括地契文书等等,尽数锁在箱笼里,避免让这对豺狼看见。   在何氏那里吐了一番苦水,楚瑜心底的郁结消除不少,走出园子时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只是当她看到迎面走来穿着玉白襕衫的男子时,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她欠身屈膝施礼,“臣妇参见安王殿下。”   一面暗地里思忖着,萧啟好好的怎会跑来国公府做客,莫非那桩婚事竟有了眉目,特意过来相看的?   萧啟还是那副温润笑意,高高在上,带点藐视的意味,不过以他的身份理当如此。他浅浅说道:“听说夫人的家中来了稀客,没给你们添麻烦罢?”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脑中闪过,楚瑜蓦地抬头看向他,莫非里头竟和萧啟有何牵扯?   本待细问,那人却已经飘飘荡荡远去了。楚瑜捺下满腔疑团,回去后就将杨氏的幼女叫到书房里去——她父母往东市听唱戏去了。   楚瑜命人抓了一大把雪花洋糖放到她手心里,亲切的道:“婶娘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告诉婶娘么?”   她明知道自己此举有诱拐小孩子的嫌疑,不过事急从权,搞清楚状况才是最要紧的。   朱姐儿在京城住了若干日子,从一开始的生疏胆怯,渐渐也开始和楚瑜这位婶娘熟悉起来。小孩子多半天性率真,谁对他们好,他们自然喜欢谁。   朱姐儿认真点了点头。   楚瑜将她抱到膝上,作出闲话家常的模样,“告诉婶婶,你是怎么知道还有一位叔叔在京城的,莫非有人寄信给你们么?”   朱姐儿嘴里的糖块嚼得嘎嘣作响,一面含糊不清的说道:“有位京城来的伯伯,老家也是山东济宁的,他来拜年的时候和咱们说起,爹娘这才赶着收拾东西,说要来投奔贵人。”   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楚瑜略一思忖,又柔声问道:“可知那位伯伯是什么来头?”   朱姐儿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在一个王府里当差罢……对了,都说是安王府。”   她所说的与楚瑜所想倒是一一对上了,难怪萧啟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楚瑜面上渐渐凝结出冷意,见朱姐儿使劲晃她的肩膀,这才换上春风拂面般的笑容,撒手将她从怀中放下,“婶娘倦了,和你盼春姐姐到院里顽去吧。”   小姑娘很是懂事,闻言不再扰她,两只穿着妆花缎鞋的小脚一跳一跳,自去后院里和盼春踢毽子。   楚瑜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十分相得,嘴角不由微微勾起,凭心而言,她这几个侄儿侄女倒还十分招人疼,不过他们的爷娘嘛……不提也罢。   是夜朱墨进门,楚瑜自然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打听的消息说出来。朱墨听了并没有太多惊讶,大概他早就隐隐猜到这一点。   楚瑜蹙起弯如柳叶的细眉,“你说安王殿下究竟想做什么?无缘无故的倒做起‘好人’来,别人的家事与他有何干系,要他操什么心?”   朱墨见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不由在她饱满丰润的脸颊上捏了一把,轻轻笑道:“有的人天生爱管闲事,咱们不理他就是了。”   楚瑜气结之下,顾不上理会他的调戏,只郁郁道:“道理虽然如此,只是这件事令人好生着恼。再说了,他做便做了,特意跑来咱们面前炫耀做什么,真是做贼的反倒光明正大。”   “他敢说,那就说明并不怕叫人知道。”朱墨正色道,将楚瑜五根莹白的指头捏在掌心里,团成一束含苞待放的花,“如今敌明我暗,咱们也只能暗中提防罢了。”   楚瑜一仰脖倒下去,用力将被子踢了两下,嚷嚷道:“好烦哪!”   她还以为只有后宅的娘姨们才会这样小家子而又精于算计,没想到有些男人也是如此,真令人大开眼界。   朱墨顺势仰躺在她身侧,在她耳边吹着气道:“我知道一个让你舒心的方法。”两只手亦且不老实的摸到楚瑜身上来。   至于什么方法,不用他说楚瑜也知道。   她横了朱墨一眼。   *   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可是朱坌夫妇竟也顺顺当当的在这龙潭虎穴住了下来,卫尉府的威望是他们招摇的资本,朱墨的资财也给了他们充分的生活保障,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楚瑜表面上竭力与这位嫂嫂保持笑容,以尽妯娌间的和睦,可是有时候她实在觉得这妇人短视、而又粗蠢得很。譬如说,杨氏来此地没多久,野心就膨胀得厉害,竟想到结交京中的贵人来。   楚瑜知道她为儿女们的婚事操劳,不过也太急进了些,最大的那个都还不到十岁,她的妄想来得又太早了。况且杨氏也不瞧瞧自己的出身谈吐,纵然遍体绫罗绸缎,也掩盖不住粗俗的举止做派,带她出去不是丢人献丑么?就算楚瑜自己心胸开阔,她也须顾着卫尉府邸的面子。   这些话总不能明着对她说,楚瑜只委婉道:“嫂嫂莫急,你是生客,总得多住些日子,待我领你将京城游历遍了,那些太太夫人接触个七七八八,自然会慢慢熟识起来。况且最近天气热了,我懒怠得紧,实在懒于出门。”   杨氏心急又想吃热豆腐,口快说道:“这也容易,你不去,还不能将他们请到府中来么?二弟又不缺银子,几桌酒席想来治办的起。”   无疑她觉出楚瑜的敷衍,因此自作聪明的想出这个主意。   楚瑜叹了一声,“请客也须有个名目,你看我府中上无老下没小,排场都拉不起来,更别说往外头递帖子、大摆流水席了。”   杨氏目光似乎惋惜的从她肚腹上略过,“也说,按说你嫁过来也快一年了,怎么还一点消息也没有,不像我……”   说话的语气微微自得。   杨氏可是才嫁进朱家三个月就开始干呕泛酸,大夫一验说是喜脉,这样的福气别人求也求不来。如今更是早早就儿女双全,论地位身份虽比不上楚瑜这位弟妹,子嗣上却有用多了。   她殷切的抓着楚瑜手臂,“不如还是找个有名的郎中来瞧瞧?总不会不能生吧!”   楚瑜眸中微黯,恹恹道:“谁知道呢?”   杨氏见她的态度忽然冷淡下来,知道自己适才的话说得不好,戳中了痛处,想补救也无路,只得讪讪起身,“大郎二郎不知在顽些什么,半点声音都没听到,我出去瞅瞅。”   这之后杨氏有几日没来扰她,楚瑜乐得清闲,想着这妇人还算知趣,不枉她做出那番腔调来——楚瑜虽然很想要个孩子,不过她还年轻,日后有的是功夫,也只有这没见识的妇人以为她干着急罢了。   谁知散淡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杨氏便慌慌张张的闯进她院中,满头大汗的哭道:“弟妹,你行行好,救救你大哥吧!”   楚瑜听到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好生纳闷,让盼春递了帕子给她擦汗,一面说道:“嫂嫂莫急,先喝口水再说,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杨氏哪顾得上倒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泣诉起来,原来朱坌这混账行子在赌坊打伤人命,被人扭住胳膊送交到北巡抚衙门去了,这会子想必还在监牢里。   盼春忍不住插嘴,“他哪来银子上赌坊?”   这丫头好生无礼,口口声声你呀他的,浑然没把他们当客人。杨氏恼怒的瞪她一眼,一时顾不得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只期期艾艾的道:“是赊的欠账……”   楚瑜的眸子如寒潭般沉下去,就知道终有一日惹出麻烦来。如有可能,她恨不得给这妇人两掌,当然不是现在。   她缓缓道:“嫂嫂且细细说,究竟是怎么惹上官司的?”   “谁知道怎么搞的,那死鬼原本说的好好的,账先记在卫尉大人府上,谁知临出门的时候,却被赌坊里养的一群闲汉拦住,硬要他多出三倍利息。我家那口子脾气也不算好,吵着吵着便打起来了,按说他一个庄稼人哪懂得拳脚功夫,偏那几个无赖死乞白赖的凑上来,轻轻一碰就倒地了,你说天下怎有这样的怪事?”杨氏哭得眼睛鼻子都糊住了,新做的襕衫领口亦沾了不少污物。   楚瑜听了她这番断断续续的诉说,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这不单是一场偶然的纠纷,而是有人故意设局陷害,那些个无赖无疑是碰惯了瓷儿的,就不知他们此举仅仅是为了谋财,还是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   楚瑜沉吟道:“到底有没有闹出人命呢?”   “谁知道,糊里糊涂的报了案,你大哥就被人抓走了,我连看都没看上一眼。”杨氏泣道,好像她已然成为死了丈夫的寡妇。   她抓着楚瑜的衣袖声嘶气噎,“弟妹,我求你一定要救救他,不管花多少银子,只要保得性命出来……”   这不是废话,反正花的也不是你家的银子。楚瑜瞅她一眼,倘若两家毫无亲戚关系,她才懒得管这档闲事。偏偏他们已经来到京中,还惹出这样的麻烦来,同气连枝,她想置身事外都没法子。   楚瑜将干帕子浸在铜盆中的热水里,拧干后递给杨氏供她拭泪,毫不客气的道:“嫂嫂你先回去吧,此事交由我与郎君料理,你就不用再管了。” 第52章   杨氏有求于人, 当然只能低声下气听楚瑜的。她一出去, 盼春就啪的将门摔上,不忿道:“平时就知道要钱要东西,一出事倒哭得和泪人一般了,号丧给谁看哪!凭什么咱们要为他家收拾烂摊子?”   楚瑜一脸冷漠的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谁叫咱们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呢?”   等朱墨回来, 楚瑜正待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却摆了摆手道:“不用说, 我已经知道了。”   看来事情闹得不小, 楚瑜默然,“你有法子解救他出来么?”   朱墨冷笑, “幸好那赌坊里都是些泼皮无赖,也并未闹出人命来,赎清欠账银子, 再由着他们讹上一笔, 状子自然就被压下来了。”   其实就算真闹出人命也不怕, 以朱墨和北巡抚司的交情, 那些人怎会不看他的面子?只不过, 经此一事,朱墨的威望难免日渐消耗, 长此下去, 终有一日会酿出大祸来。   楚瑜忆起进京来的种种巧合,不由撇了撇嘴, “这件事不会又是有人背后指使的吧?”   不怪她疑心,此事本就颇多疑点。   “谁知道?”朱墨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本是左传上的说辞,看样子,是有人想让咱们自取灭亡。”   他摸了摸楚瑜的头,“我反正名声早就坏透了,只是连累了你,总觉得心里难安。”   “说什么呢?”楚瑜没好气嗔道,“夫妻本是同林鸟,你过得不好,我还能心安理得么?”   经历累月的相处,就算是坚冰也会慢慢相融。至少在此刻,他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朱墨不禁微笑起来。   朱坌在府衙的监牢里仅关了三天,放出来时虽然略憔悴了些,精神仍是很好。看样子那些狱卒看在他是朱墨哥哥的份上,并没有过分为难他。   大概也正因此缘故,朱坌并没有得到教训,反倒因迅速脱罪而沾沾自喜。一进门便嚷嚷着要大鱼大肉伺候,一扫牢中的晦气。   后来杨氏搀扶着丈夫来向朱墨致谢,两口子只是无动于衷,打着哈哈对付过去——楚瑜对这种虚情假意委实厌烦透顶。   朱墨忍着齿冷,劝这位长兄修身养性,避免再招惹此类的麻烦,那人反跳起来:“二弟,连你也以为是大哥故意惹事?那些人自己混账,说定了的事又来反悔,怎叫人不着恼?”   朱墨耐心道:“不是这般,你也晓得京中居大不易,我虽侥幸在朝为官,难免战战兢兢,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这是怪大哥给你惹麻烦啰?”朱坌嚷嚷道,“当初要不是我爹勤勤恳恳的做苦功,你们娘俩早就饿死了……”   当初要不是这位好大哥狠心将幼弟赶出府,朱墨也不用险些在进京途中冻饿至死了。楚瑜想到此处,嘴唇已紧紧抿了起来。   朱墨脸上亦是微冷,显然他和妻子想的是同一件事。   杨氏见状不对,唯恐丈夫口没遮拦得罪了贵人,忙牵了牵丈夫的袖子,打着千儿道:“二弟你放心,你大哥虽然粗卤,却还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是非的地步,吃一堑长一智,他今后自会注意的。”   遂陪着笑脸拉上朱坌离去,一壁还对他耳提面令,不知是真的教训,还是抱怨弟媳二人太过严厉。   楚瑜拂了拂裙子,朝着朱墨叹道:“这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夫妻相对默默。   *   事情并没有这样容易结束,半月以来,楚瑜无不提心吊胆,生怕这位大伯子再惹出何种乱子,或是被人设计利用,用来对付朱墨。   然而并没有,迎来的反倒是一桩喜事——安王殿下不知何故大发慈悲,上书表奏朱墨治水有功,要求表彰其父母宗族。而在诸多赏赐之外,连从济宁来的朱坌也得了恩典,他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赏了他一个顺天府小吏的职位,权责为监管库房。   楚瑜一听这事就不对,典吏虽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末等官,库房里头的油水可不少,倘若银钱交割中出了岔子,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朱墨也会受到牵连——萧啟这是明摆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无奈楚瑜将这些忧患一提,杨氏却做出怪模怪样的腔调来,仿佛楚瑜有多嫉恨她,不愿她好过似的,“弟妹若见不得我两夫妻好就直说,何苦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来?我可没见过有人要害谁还给他官的,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说罢,就命人量尺寸制衣裳,亦且准备到如意坊走一遭,俨然自己已成了官夫人。   楚瑜气得回去就摔了一张桌子,望着朱墨又好气又好笑,“她以为她是谁呀,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好像我拦着不许她飞黄腾达似的。她也不想想,你那大哥大字也不识一个,别人凭什么任用他?”   她见朱墨沉思未语,不免担心的在他身旁坐下,“你就没有什么办法,让府尹大人撤回成命么?”   “避得过一时,避不开一世。”朱墨慢慢说道,“只要大哥还留在京中一日,他们总能寻隙找到机会。”   这可真是一筹莫展,楚瑜托着腮苦闷不已,脑子里仿佛有灵光闪过,她蓦地起身,笑盈盈的看着朱墨,“郎君,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朱墨对此表示怀疑,“你?”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信,等成功了你就知道了。”楚瑜握着他的手,面上一派洋洋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才五月中,天上已然艳阳高挂。楚瑜和杨氏齐肩从如意坊走出,各各都是一身的细汗。幸好这条街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遮蔽了烈日,勉强可得几分阴凉。   楚瑜挽着杨氏的手亲切问道:“嫂嫂觉得方才那两套头面哪一样更好,是赤金的还是翠玉的?”   杨氏道:“我也不大懂得这些,妹妹你以为呢?”   自从得知丈夫即将升迁的消息,杨氏的态度不比从前,在楚瑜这位娇小姐面前自觉有了底气,不再像从前一般低眉顺眼的趋奉着。不过楚瑜待她的态度依然热络亲切,如此看去倒是平等也交心了许多。   楚瑜莞尔,“赤金虽好,可是沉甸甸的,戴上去也觉得俗气。嫂嫂你生得皮肤白皙,很该试一试翠玉的,一定秀若芝兰,妙然生姿。”   说罢,还端起杨氏一只手细细看着。   “没想到弟妹你的嘴也这般甜。”杨氏欢喜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起来,遮遮掩掩的将那只手藏起,故意的叹道:“也就只剩下白罢了,可怜我这双手自小做惯了农活,比那千年老树皮还粗糙呢,哪经得起弟妹你这样抬举?”   说罢,看着楚瑜雪光莹莹的肌肤,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拭泪,“可怜我自嫁进朱家就没享过一天福,生儿育女还得养家糊口,比不得弟妹你自小娇生惯养,二弟又疼你。”   楚瑜展眉笑道:“嫂嫂你何必说这些丧气话,你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大哥如今的官职虽小,假以时日,循序渐进,必能有所大成,你还怕没有戴珠冠披凤袄的那日么?”   杨氏被她说得眉开眼笑,“那就承妹妹吉言了。”又说起适才如意坊的事,“我想了想,方才那几套头面,还是翠玉的更合称我些,只是弟妹你也清楚,我最近手头吃紧,等有了余钱再还你可好?”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楚瑜大度的摆了摆手。   两人坐上停在街头的马车,径自向朱府行去,谁知才绕过一个弯子,马车便停住了。   楚瑜撩起帘子,不耐烦的问道:“外头何事?”   成柱慌里慌张的跑来,垂着手道:“有一个女子拦住了车驾,不许咱们过去。”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楚瑜与杨氏对视一眼,吩咐道:“请她过来。”   还不待她去请,那女子就自作主张的攀上了车辕,楚瑜与杨氏皆唬了一跳。   女子一手抓住青帘不许放下,一边哭哭啼啼的道:“求夫人为小女子做主。”   见这架势,无疑是认得楚瑜的,知晓她为卫尉之妻。楚瑜因耐着性子,“你有什么冤屈,大可以去府衙请人递状纸,找我有何用呢?”   女子委委屈屈的道:“夫人见谅,并非小女子不明事理,实则此事烦难,唯有夫人您能够协助商榷解决。”   杨氏观其形貌,风流袅娜,自有一股妩媚姿态,不晓得是朱墨从哪里惹来的风流账,当下难免有些幸灾乐祸,因此劝道:“妹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妨听听她是如何说辞。”   楚瑜铁青着脸,“你且道来。”   女子这才敛衽施礼,开口道:“不瞒夫人,我本是明月楼的歌姬,素来卖艺不卖身,谁知上月朱大人偶然来我阁中,为我琴音所惑,我亦为其风姿谈吐所倾,因此……”这混迹风月场所的歌姬竟也懂得几分廉耻,微微红了脸道:“因此有了春风一度。”   杨氏听了,心里雀跃得几乎能乐出花来,没想到被她撞破这等好事,真是闻所未闻。她睨了楚瑜一眼,假意道:“弟妹,你看这……”   楚瑜脸色越发冰冷。   女子胆怯抬眸,随即飞快的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与大人原本已经说好,待他闲暇时,便来为我赎身,另寻一处妥善地方安置。谁知如今已一月有余,竟再不见大人踪影,我心里害怕,又适逢本月葵水不曾到来,只好来求夫人给个主意……”   她越说声音越低,不敢再看楚瑜的面色。   杨氏目睹了一场好戏,犹为幸灾乐祸,未想到朱墨看着正正经经的,却在外头惹出这样的风流勾当来,还被人找上家门,真是丢死人也。她见楚瑜始终一言不发,谅她没脸理会这种丑事,因自告奋勇的向那人喝道:“你好糊涂,是朱大人招惹的你,你来寻他夫人又有何用?再说了,男人家谁没个三妻四妾的,像你们这种女子本就是供人消遣玩乐,偏你死缠烂打的没完,须知卫尉大人日理万机……”   女子被其羞辱,先是紧紧地咬着牙,及至听到这一句,却仰头诧道:“什么卫尉大人?我倒是听说他有一个兄弟在朝中任卫尉之职。”   杨氏正说得畅快,忽然便如一盆冷水当面浇来,连肺腑一并凉透。   她不觉愣住了。 第53章   回去的路上, 杨氏便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般, 再也发不出得意的声响。   轮到楚瑜反过来安慰她,“嫂嫂你别急,事情怎么样还不一定呢!谁知道这女子所说是真是假,咱们又不曾亲眼见识,不都由她一张嘴么……”   若真是亲眼看见,杨氏恐怕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她重重吐了口气,恨恨道:“她为什么不找别人, 不找姓牛的, 姓马的,偏偏找上咱们姓朱的?可见无风不起浪, 你哥哥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她气得嘴唇索索发抖,楚瑜见状,反倒劝无可劝。   回去之后, 杨氏立刻叫来朱坌的贴身小厮福旺, 密密的拷问起来, 楚瑜也陪着一同审讯。   在两个女人的言辞逼供下, 福旺吓得屁滚尿流, 将自家主子做的丑事一股脑儿摘出来。却原来朱坌真个到明月楼去过,与那女子一度风流也是有的——不过并不如那女子所说的一般山盟海誓, 谁知道她卖艺不卖身是真是假, 兴许只是抬高身价的手段而已。   听闻自家夫君做出此等不才之事,杨氏气得心口儿疼, 伸手指着那小厮福旺,好似他便是不顾廉耻的丈夫,“好你个朱坌,来到京城才多少日子,就忘了自己的本,把我们娘儿几个一道抛下,不就是仗着有了银子又有了官身么,等没了这官,我看谁还巴结你!”   她哀哀的痛哭起来。   楚瑜抚慰道:“嫂嫂莫伤心气坏了身子,且想想这件事该如何解决才好。”她停了停,叹道:“您实在不该命人将那月娘赶走的,得问问她肚子里究竟是何情况,否则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当时事情突然,杨氏不由目瞪口呆,又怕事情闹大,向楚瑜借了一包银子扔下便投胎似的逃走了。   “那种女人生来水性,谁知道她和几个男子有肌肤之亲,怎见得就是坌郎的种!”杨氏硬气的说着,继而又大哭起来:倘若朱坌没出去寻花问柳,自然也不会发生此种难堪之事了。   楚瑜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道:“不然我命人请个大夫回来,为那月娘请脉看看,若她故意捏造肚子来唬咱们,咱们也好治她的罪。”   “可别!”杨氏忙拉住她的手,忍了忍泪道,“妹妹,这件事过去便过去了,别再提起了,凭她是真是假,我只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她抱着楚瑜的肩膀,又大哭起来,“妹妹,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呀!”   楚瑜轻轻拍着她的背,似乎很能理解她的感受,“我瞧瞧哥哥原本是极老实的人,许是被京城的繁华迷昏了眼,才一时糊涂起来……”   杨氏深以为然,眼泪断线珠子一般的落下,“早知如此,情愿守在老家受苦,好过落得如今孤儿寡母的下场。”   一面抬手拭泪。   楚瑜想了想,忽然说道:“嫂嫂,你想不想让大哥辞官?”   “妹妹这叫什么话?”杨氏诧异抬头。她虽然信了男人有权就变坏,不过哪怕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也好过什么也没有。   “不敢欺瞒嫂嫂,我与郎君都觉得大哥此番任职颇为蹊跷。”楚瑜拉着她的手谆谆道,“嫂嫂你也知道,郎君虽侥幸身居高位,背后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上次又因治水一举得罪了安王殿下,这回的事亦是由安王提起,你想这古不古怪?若由大哥亲自辞官,彼此相安无事那是最好了。”   杨氏沉吟不语,她虽然不愿看着朱坌飞黄腾达,自己却和黄脸婆一般在家中守着,不过无钱无势的人在这世上是活不下去的。杨氏自来到京城,眼界日益开阔,更加觉得没钱的坏处来,要她贸贸然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她怎么肯?   何况是回到老家吃苦,她更不愿意了。   楚瑜明知她的顾虑,因道:“嫂嫂你莫担心,这回你帮了我们,我与郎君自然是要予以补偿的。”   她让盼春取来一个珐琅箱,当着杨氏的面将黄铜锁撬开,里头是厚厚一沓白纸黑字的文书。   杨氏惊奇得眼泪都不流了,“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瑜微微笑道,“这是给嫂嫂的赠别礼。嫂嫂你想必知道,郎君他博有资财,这些便是他在济宁老家置下的产业,田地店铺若干,以作嫂嫂你谋生之资。”   “可这也太多了,”杨氏激动得舌头都打起卷来,“且为何是交到我手中,这些事不是该和郎君一并说么?”   其实她私心哪有嫌多的,两眼里恨不得放出绿光来,将白花花的银子一口吞下。   楚瑜推心置腹的道:“嫂嫂你傻呀,他们男人家有勇力,能吃苦,可咱们能干什么呀?你要是把这些东西交给大哥,只怕他立刻拿去胡天胡地,倒不如自己捏在手心里,你又聪明能干,将来经营好这些铺子,钱又生钱,还愁不能给大郎二郎娶一房好媳妇,再为朱姐儿找一户好人家么?”   杨氏被她一席话说得悠然神往,的确,何必要看朱坌的脸色过活,钱只有掌握在自己手心里才是最要紧的,往后该是他朱坌来仰人鼻息,看他还怎么找小老婆风流快活!   “好妹妹,还是你最懂我。”杨氏思潮起伏,这番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   她伸手要去够那些文契,楚瑜却轻轻将箱子向后一拉,淡淡说道:“不过,嫂嫂你若执意要留在京中,这些铺子想必也用不着了。”   “要的要的。”杨氏忙道,“妹妹你这样帮我,我又怎能不体谅你的好意呢?”   楚瑜这才松手,杨氏欢喜的将那枚箱子拥入怀中,好似见了血的苍蝇,眼里再看不到其他。   *   杨氏也是个女中枭雄,说干边干,不出几日,西园里便传出朱坌得了麻疹的消息,人人说起都是一脸的骇然,说是满身的小红疙瘩,从来没见过这样怪病。   杨氏适时地提出,说她认识一位在济宁的高人,要带丈夫回老家看病。朱坌亦不得不忍痛辞官——比起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身,还是性命最为重要。   楚瑜很满意这位嫂嫂的壮举,为示褒奖,还额外给了几个孩子几百两银票,说是作为年底的压岁礼,意思是过年他们也不用再回来了。   杨氏难得进京一趟,和小叔没说上几句话,反倒与楚瑜这位弟媳妇打得火热,见楚瑜处处贴心为她考虑,心里自是感动无比——她哪晓得这些事本就出自楚瑜的设计。   临行前那日,杨氏特意来到楚瑜房中,秘密同她说道:“妹妹,有一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你,你可别慌张。”   楚瑜没想到这妇人还知道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闻言笑了一笑,“嫂嫂且说就是。”   “这件事我本来不当说的,只是不忍见妹妹你瞒在鼓里,所以不得已才来做这个恶人,并非是我喜欢搬弄是非。”杨氏在“不得已”三个字上格外加重音调。   楚瑜心道你搬弄是非又不是头一回了,这会子倒来假撇清做什么。不过她面上仍是笑意温煦,“我自然不会怪嫂嫂你的。”   “其实也不为别的,是朱大人的身世之密。”杨氏顿了顿,悄悄附耳说道,“其实小叔他并非朱家血脉,与我夫君也并非骨肉至亲。”   说罢,便留神窥探楚瑜的反应,见她面上波平如镜,不由略感失望。   其实楚瑜心道那怕是好了,谁和你们家做兄弟才倒霉呢。   杨氏以为她不信,面容越发严肃,“妹妹你莫以为我在打诳语,好好的我拿这个哄你做什么?当初范二娘进门,才七个月就生下了小叔,这里头岂有不忌讳的?若说是早产,那孩子却又健健康康的。”   楚瑜终于面露疑惑,“嫂嫂是怎么知道的?”   按照朱墨对她的阐述,他母亲与朱胜恩爱甚笃,两口子从来没红过脸,若事情果然如此,朱胜为何能容下他们母子?   杨氏撇了撇嘴,面上莫名的有几分得意,“公公他老实又好面子,从来不肯提起,我也是在他老人家过世以后,从一个老仆妇口中打听到的,她在朱家伺候了几十年,人老了,心可还没瞎。我赏了她几枚铜子,她就什么都说了。”   杨氏打听此事,多半不是出于好意,或许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心理,或许那件事正是她透露给朱坌,才使朱坌更有底气,父亲一死就将幼弟扫地出门。   她特意来告诉楚瑜此事,楚瑜也不便反过来同她翻脸,面上依旧微微笑着。   杨氏见她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气,以为她佯作镇定,遂假意劝道:“妹妹你别生气,二弟他想必不是存心瞒你,这样的事怎么好对别人讲呢?话说回来,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不知道,哪个女子若嫁了这样的人,也一定要吃大亏的……”   楚瑜微笑着打断她,“嫂嫂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往事已矣,郎君的过去如何,我并不愿追究,只要他今后好好待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倒真是个傻子。杨氏愕然看她半晌,勉强笑道:“妹妹你能看开最好。”言毕收拾了东西出去,一壁却难免有些遗憾:还以为能牵出一番大乱子,谁想却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揭过去了,让人好不失望。   要说杨氏为何特意来同楚瑜分享秘密,当然也不是纯粹的好心。明月楼那歌姬的事已经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纵然她和朱坌还是表面夫妻,今后却不得不带着这颗钉子生存下去,好不憋屈;既如此,她又怎能看着弟媳妇一家过得美满如意呢?正好她手里捏着这个秘密,索性将其抖搂出来,让他们也难受难受。   有些人天生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楚瑜夫妻俩将兄嫂送出城门,已经近黄昏时分。两人在霞光万丈下向回家的方向走着,踩着遍地碎叶,沙沙作响,宁静中透露出别样韵味。   朱墨恍若无意的牵起妻子的手,而楚瑜竟也毫不脸红任由他牵着——反正路上的行人少得很,不要紧。   他歪着头觑了眼楚瑜宁静的侧脸,好奇问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大方了?是觉得不是你的银子,用不着心疼么?”   虽然是玩笑话,但涉及到资财的问题,楚瑜总是相当谨慎的。她翻了个白眼,“你傻不傻呀,那些文契上写的可都是你的名字,纵然让他们拿去又怎样,不过是代为经管而已,等哪日你想收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杨氏以为自己得了金山银山,实际上她能得到的就只有每月的分红与利息而已,就这还得看管事的脸色支取。可惜以后她就算明白这一点也晚了,一个人一旦习惯了富足的生活,再想回去是很难的,杨氏若不想回到以前的贫苦,就不得不对楚瑜夫妇俩言听计从,这也正是楚瑜为何能放心的将那些东西交给她——她的确不是豁达慷慨之人。   朱墨在她手心捻了捻,轻笑道:“还是你聪明。”   这句赞美并未得到楚瑜的首肯,楚瑜反倒停下脚步,对他怒目而视,“还有,方才你说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很小气吗?”   朱墨忽然有些头疼,为何在细节上偏偏这样执着,他只得解释,那句话是无心的,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楚瑜定定的看着他,甚至甩开他的手,“朱墨,你家的家底虽厚,可我楚家也不是吃闲饭的,不错,自嫁进你家一来,吃穿住行都是你的账,这样就让你难受了吗?要不然,干脆把我的嫁妆箱子厘清了,一笔一笔的还给你,你总该满意了吧?”   朱墨没想到自己短短一句俏皮话,就能引出她长篇大论的讨伐来,跟吃了枪药一般。他忙提了提楚瑜衣袖,悄悄道:“你小点声,这是在大街上呢。”   楚瑜方始住嘴,却冷着脸闷闷不乐,任凭朱墨如何扮鬼脸逗她,她也并不解颐。   要掩盖一个话题,当然得提出另一个。朱墨无奈,只得开口说道:“你说女人怎么能这样狠心哪?你那嫂嫂看着也是个和善的,居然说动手便动手,连我都佩服她的决断。”   朱墨打听得清楚,杨氏的家中原本开了一个生药局,她自小对这些东西颇为清楚。由此不难推测出,朱坌起的那身“风疹”无疑是出自妻子的手笔,难为她还能一脸忧愁关怀丈夫的病,好似她是天底下最无助可怜的妇人。   楚瑜冷哼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再心软的女人也承受不了背叛与欺骗。你哥哥若不到明月楼走那一遭,嫂嫂未必恨他,可事情已经做下了,你想她能咽下这口气么?”   说完,她猛地举起右掌,在朱墨颈间比了一个“咔嚓”的姿势,一脸凶相的道:“我也不例外。以后你要是负了我,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就等着吧。”   她虽然言之凿凿,故意做出凶狠的模样来,但落在朱墨眼里也只是一只落单的小兽在强充气势——不怨别的,只怪她的轮廓生得太娇美了,怎么看都是池上芙蕖或是空谷幽兰一类,而非张牙舞爪的食肉花。   朱墨忍不住探下头,在她鲜嫩的脸颊上亲了亲,好像那花瓣上沾着蜜似的。   夜色还未黑透,路上尚有行人匆匆。楚瑜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忙推开他的胸膛,胡乱说道:“你身为叔叔,也不让侄儿们多逗留几日,哪怕说句客套话也行啊。”   现在轮到她来转移话题了。   朱墨笑着拥著她,口中道:“你很喜欢他们么?”   比起那一对无耻的夫妇,小孩子当然可爱多了。不过楚瑜之所以对这几个孩子格外疼爱,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朱墨总能适时的看出她的心思,将她往怀中靠了靠,劝慰道:“放心,咱们以后也会有孩子的。”   于是为子嗣计,两人晚间在帐中便做起那不可告人的事来。楚瑜斜跨着坐在他腿上,弯腰咬上朱墨的喉结,嘴里还娇滴滴的唤着,“二郎~”   楚瑜向来只唤他郎君,或是连名带姓的叫他,这回偶然兴出新文来,朱墨岂有不受用的。何况这称呼更显亲昵意味,颇添闺房之趣,他于是应了一声,“诶。”   楚瑜忽然扑哧一笑,“我不过想起我的侄儿,你不会以为我在叫你吧?还是你自认做晚辈?”   朱墨此时方知这小妮子胆敢戏弄他,这笔账当然得讨回来。于是挺起腰身,两人嬉笑着在帐中打闹起来。 第54章   七月上旬, 楚家的三小姐楚珊终于出阁, 嫁进了中书侍郎卫家。楚瑜还没来得及为姊妹间的分别伤感,便又迎来一个离别的消息:因西南一带匪患甚重,景清帝决定加封朱墨昭武校尉的武衔,命他带兵前去剿匪。   朱墨历来仅任文职,众人皆不知他尚有一身好武艺,因此景清帝圣旨一下, 莫不幸灾乐祸,以为此举是令他前去送死。可楚瑜是见识过朱墨的本领的, 他是天子近臣, 皇帝不会不知道,那么此举莫非是要提拔朱墨不成?   她狐疑问起, 朱墨只淡淡道:“我只知君命不可违。”   这样说,谈话就没法子继续下去了。好在楚瑜对政事不感兴趣,她只想和朱墨一同出去——上次朱墨不是也同意了么?   可惜时移世易, 楚瑜才将她的要求一提, 朱墨就厉声喝止她, “胡闹!你以为我是去游山玩水吗?你是不要命了!”   楚瑜扁着嘴, “那怎么上次去衡阳你会捎上我?”   “那是去治水, 又不为别的。”朱墨严词道,“今次可不一样, 我不能让你身处险境。”   “你别小瞧我, 我也是有点功夫在身的。”楚瑜摇着他的胳膊,几乎撒娇一般的说道。   朱墨斜睨她一眼, 冷哼一声,“你那点花拳绣腿,连给成柱提鞋都嫌次呢,更别说剿匪了。”   楚瑜被他这样贬低,索性撅起嘴不说话了。   朱墨反过来抱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身,下巴搁在她肩胛,依依说道:“阿瑜,听话,保护好你自己,才是对我最大的关切,我怎么能让你去送死呢?”   楚瑜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不合情理,不过是近乎小孩子耍赖一般,朱墨的态度放软,她也就软下来了。一手抱着男人的脖颈,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墨只当她默认了自己的安排,因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躺下去,“行了,好好休息吧,再有十日就该整装出发了,行程可容不得耽搁。”   楚瑜咬着唇,似乎默默地思量着什么,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将肚兜轻轻一撩,翻身骑跨在了朱墨身上,两片柔软的嘴唇同时印下去。   那人本就未睡着,自然立刻睁开眼,“你认真的啊?”   “当然。”楚瑜很是硬气的说道。   可是当她被朱墨用力压在身下时,她就没那么硬气了。楚瑜发现这人很有些恶趣味,她越是故意挑逗,他越要拿乔,好像非把她折腾得眼泪涟涟不肯罢休似的——真是个怪人!   但即便如此,楚瑜在这几日里还是一反常态,格外的痴缠他。不知为何,她非常想要个孩子,不知道朱墨多久才能回来,要是有个孩子作伴,她也能少些寂寞——自然并不会有这么快的,她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七月二十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暑气渐渐流散,即便盔甲穿在身上仍有些热,但已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中了。   远征的车队已在城外布成方阵,楚瑜亲自送朱墨出城,正了正他头顶的红缨盔,恋恋不舍的道:“记得早些回来。”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看她,可是她并不在乎,因为他们本就是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楚瑜带着几分欣赏看向眼前的男人,那样笨重的盔甲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累赘,反而浑然天成的融为一体,散发出耀眼的白光。他的五官亦是英挺峭拔,如斧削刀凿成一般,这样看来,倒是非常正气凛然。   朱墨望着她微笑颔首,“我会的。”   他没有做出很大幅度的动作,为的是维持风度,但是这一点表征就足够了,因此此刻在他们的眼底,就只有彼此而已。   将士们开始起哄,楚瑜于是适时的表现出一点羞赧。她很奇怪这些人为何亲切的唤她“嫂夫人”,好似一夕之间他们便被朱墨收服了——当然这也是朱墨的本事。   楚瑜望着车队遥遥的消失在视界中,无可避免的产生了一点怅惘之意,她还记得朱墨早上出门前吻了她,额头上还残留着那人嘴唇的温度,这些都是历历可感的,可是也终将会渐渐散去。   盼春在身后为她举着伞,手腕有些酸乏无力,见楚瑜久久伫立,好似化成了石雕木人一般,不由担心的唤道:“小姐,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楚瑜无精打采的随她转身。   生活仍是继续,只是仿佛凭空变得单调起来,好似一盘没加盐的菜。楚瑜从前没发觉朱墨的存在多么可贵,待他一去,才发觉这栋空荡荡的宅院多么可怕。南嬷嬷是个沉重的性子,调-教出的下人亦少有活泼的,楚瑜想要说话,唯有寻上自己的贴身丫头,可三个都是女人家,彼此之间并没有说不完的话。楚瑜想起朱墨那满肚子的隽言妙语,想要讨人喜欢的时候,他是容易做到的,当然偶尔恶趣味发作,也能够让人恨得牙根痒痒——但是那至少都是有意思的。   楚瑜现在连个斗争的对象都没有,从前玲珑那狐狸精在的时候,她倒是时刻提心吊胆,唯恐她的奸谋得逞。谁知朱墨却一言不发的就将人送走了,于是她失去了最后一个敌人。   楚瑜感到生活的乏味之余,只能努力的给自己找些事做。每日若是得闲,就带上两个心腹丫头,乘马车去城中的店铺逛上一遭:事实证明,南嬷嬷将店铺打点得井井有条,压根不用她多操心。   此外,因楚珊初初出嫁,楚瑜也抽空往卫家去过两趟,想着楚珊到了新家难免生疏害怕,而自己却已是个有经验的妇人了,或许能从中指点一二——当然她心里也知道,很没有这种必要。楚珊从十三岁起就跟着母亲当家立纪,她知道的东西比楚瑜多得多呢。   大伯母自小就以宗妇的标准严格要求楚珊,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嫁去谁家,都不会有问题的。   可直至见了面,楚瑜才发觉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连盼春亦跟着叹道:“三小姐真是瘦得厉害,这才出嫁一个月呢,怎么脸上就挂不住肉了?要说顿顿吃不饱饭,也不至于如此。”   盼春嗤了一声,冷笑道:“听说三小姐每天四更就要早起,到卫夫人房中立规矩,真是,从来没听说这种事。这几天更是把府中的膳食都交由三小姐一人安置,连请庖厨的钱都省了,还说什么‘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方可称新妇之德,简直闻所未闻。”   楚瑜听着,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也揪了起来,当初只听说卫家公子风姿出众,连楚珊在闺中时亦偶出倾慕之语。孰能料到婆母却这等难缠,简直把媳妇当成仇人,那一位又空有一张好脸皮,半句话也说不上。   这般看来,唯有等那老泼妇驾鹤西去,楚珊才能得到解脱罢,不晓得还有几年。   她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声,同时对比起自身,发觉自身的处境真是好到极点了,既无婆母刁难,尽管有一对难缠的兄嫂,也被他们夫妻合力赶回济宁老家去了,真奇怪,从前她怎么还会有诸多怨言呢?   想到朱墨的出身,楚瑜又想起杨氏对她说起的那个秘密来,她说的那样细致入微,想来不是谎话,可是楚瑜也没胆子向朱墨细问:他若不知,自己告诉了他便是存心惹得家宅不宁;他若知道,那无疑也有隐瞒的苦衷,自己如没眼色的提起,无疑会在他的心上添一重伤疤、   怎么想都不大妥当,楚瑜索性抛开不管了,反正那已经是过去的事,而且是与她没多少关联的。   望秋看着帘外的潺潺秋雨,不由得出起了神,喃喃道:“不知道西南那些人怎么样了……”   盼春打趣道:“你关心的果真是大人么?还是另外一个?”   望秋见她胆敢戳穿自己的心事,脸上立刻蒸腾起两朵红云来,一边斥她胡说,一边便要撕她的嘴。   两人绕着木几打闹,楚瑜见了也不责备,只微微的笑起来。从人之常情的角度,她很能理解望秋的心态,不过她清楚朱墨的实力,相信这世界上没什么事难得倒他,因此并不像望秋那样牵肠挂肚——她牵挂的当然是随在朱墨身边的成柱。   可是……楚瑜眸光微暗,下意识的按上肚子。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原以为能有点好消息,谁知这个月的葵水仍是如期而至,可见老天爷待人也不公的很。她还真有点羡慕起杨氏的福气来。   门上小厮的传话打断了两个丫头的嬉闹,春秋二人忙整衣立到自家小姐身旁。楚瑜看向那人,“什么事?”   小厮福了福身,恭敬地说道:“尚书夫人求见。”   林夫人?她来做什么,还是在这样下着细雨的天气。楚瑜眼中闪过一丝微讶,不过林夫人勉强可算一名贵客,为表尊重,楚瑜更衣之后才款款来到花厅。   林夫人见到她,胖脸上挤出微笑来,朝她点了点头,“朱夫人。”   楚瑜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丫鬟身上。那丫头虽瑟缩的低着头,但透过她身上挡也挡不住的妖气,楚瑜一眼便认出,她正是被朱墨从府中赶出去的玲珑。   林夫人为何会将她带来?楚瑜眼里露出这样的疑问。   林夫人胖虽然胖,心思却非常敏捷灵活。她觉察到楚瑜的视线,白胖脸上那两坨肉不由得抖动起来,眼里也暗含着自鸣得意的光辉。   她轻轻巧巧的说道:“朱夫人想必还记得这丫头吧?她从前在你府上住过一段日子的。”   当然,就化成灰楚瑜也认得她。她敷衍的点了点头,再度打量起玲珑来。走了快半年,她看起来似乎丰满了,身形不似先前纤弱,也许是尚书府的伙食太好所致。不过这丫头从前原是相当心高气傲的,如今却不见了那股气势,倒有些畏畏缩缩的不安。   楚瑜自上看到下,目光倏然停驻在玲珑的肚腹上。若她没有瞧错。那里该是微微的凸起……   她的目光几乎穿透了玲珑的肚子,将她牢牢钉在地上,那女人于是更加不安了。   林夫人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遂满意的笑起来,重重唤道:“朱夫人。”似乎想将她从迷梦中叫醒。   “林姐姐,您究竟为什么过来?”楚瑜有意加重了语调,态度也不如方才那般客气。   林夫人毫不惧怕,反正她有筹码在手,谅来楚瑜不敢朝她发作,因笑眯眯的道:“朱夫人,不请我喝杯热茶吗?”   楚瑜因让盼春到厨下煎茶。   盼春趁着等水滚开的空档,悄悄叫了方才那应门的小厮过来,盘问道:“林家事先也没具拜帖,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跑来了,你们几个也没听到风声么?”   楚瑜性子本就不是勤于应酬的那类,自朱墨去后,她更显疏懒,除了几个相熟的亲戚家里,是一概不走、一概不问的,何况林夫人向来与她不怎么对付。   小厮苦着脸道:“好姐姐,我哪里知道究竟?乍一听到有人叩门,屁颠屁颠的就上去开了,谁知道他们为甚么事来?”   盼春觉得此事颇为古怪,不由暗暗地思索起来。   那小厮好似想到什么,悄悄的向她道:“盼春姐姐,你觉不觉得玲珑姑娘有些不对劲?”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有身孕了。”   盼春不满的瞥他一眼,好好一个小子倒管起女人的事情来了,不过其实她也有注意——别的婢女都是一身崩得紧紧的比甲,偏她的衣裳那样宽松,说不想歪是哄人的。   盼春没好气的道:“那又如何?”她老早就看不惯玲珑,觉得此女气质不正,纵然行出不才之事亦不奇怪。   小厮挨着她的肩膀,大胆提出自己的猜想,“你说,那孩子会不会是卫尉大人的种?”不然,为什么不到别人家,偏偏找上朱家,可知是有备而来。   “胡说八道!”盼春被他唬了一跳,手里捧着的一盏热茶险些滚落地上。   小厮忙赏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慌里慌张替她拾起散落的杯盏,还好没有摔碎,自怨自责的道:“我乱讲的,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盼春的十指却有些发凉起来。 第55章   须臾奉了茶来, 楚瑜因见林夫人等人头发被外头的毛毛细雨打湿, 又让人取了干帕子为她们擦拭。   林夫人很惬意的享受这一切,她手中握有一张最强劲的底牌,今日就是来宣战的。楚瑜这小嫩瓜秧子在她眼中,已经被踩成了脚底泥。   布坐之后,楚瑜便沉默的看向这老妖婆,她不能示弱, 也不能显出急切来,免得被人一下子拿住把柄。   林夫人喝了半盏热腾腾的茶水, 肥壮的身子暖和起来, 方才望着楚瑜徐徐说道:“听说昭武校尉已经远行,论理, 我本不该来打搅你。不过这件事实在难缠得很,我当家理纪这些年,竟是从未经历过, 不得已才来同妹妹你商议, 怎么着能拿个主意。”   说话的语气多么委婉, 好像她是菩萨一般的心肠, 生下来就是为普度众生。   楚瑜静静说道:“请姐姐明示。”她实在不耐烦同这妇人周旋。   林夫人使了个眼色, 随行的一个仆妇将玲珑往前一推,那丫头便无地自容的站了出来。林夫人笑呵呵的道:“妹妹你是最大度的人, 如今既无子嗣, 我觉着这丫头正好能帮上你的忙,你说巧不巧?”   到底撕开了面纱。楚瑜不露声色的道:“姐姐此话何意, 我怎么不明白。”   “还用说么。”林夫人轻轻巧巧的将杯盏放下,看似态度闲散,说出的话却如平地起了个惊雷,“这丫头有了你们朱家的骨肉。”   说罢,她不无恶意的查看楚瑜的反应,哪怕楚瑜立刻吓得晕倒,她也不会觉得稀奇的。   然而楚瑜的反应注定要叫她失望,她就那么端端正正的坐着,好似没听到一般,“姐姐此话究竟是何意思?”   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林夫人不由蹙眉,但不论如何,今天她来的目的就是要搅得家宅不宁,因向后指了指玲珑的肚子,嫣然巧笑道:“妹妹你还瞧不出来吗?这丫头有了身子,说不定还是个男胎呢!”   望秋在旁听了半日,怒火直冲到头顶来,叱道:“你胡说,朱大人半年以前就将玲珑赶出家门了,从哪里冒出一个肚子来?”   “这是哪来的贱婢,怎么这样没规矩?”林夫人不悦的道,不过她显然无心与一个下等的奴婢计较,因重新面向楚瑜,“不错,玲珑半年前就离了朱家,多亏我夫君念旧,才将其收留下来。不过,朱大人后来也曾到尚书府去过呀,就是那一回侥幸结下了珠胎,不然朱大人万一身殒,连个供奉祭祖的人也没有,多可怜呀!”   楚瑜听她明里暗里意指朱墨可能一去不复返,心中难免恼火,不过眼下要紧的是确定这身孕是真还是假,她下意识的朝垂眸不语的玲珑望去。   谁都会多疑,何况凭空多出个儿子。林夫人笑眯眯的握了握玲珑的手,“来,你自己说,这孩子是不是卫尉大人的?”   玲珑忍着羞耻点了点头。   稍微有点骨气的女孩子都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做赌注,这个玲珑有胆子找上门来,可见不是空穴来风。饶是楚瑜心理素质顽强,身子也不由得微晃了一下,还好她立刻便坐稳了。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要我如何?”楚瑜调整了一下心情,沉静问道。   茶水已经半凉,林夫人抿了一口便嫌弃的皱起眉头,望向堂中的侍女,却个个听得呆若木鸡,并没一个意识到换壶滚水来。   到底是个无能的,调理出的下人也这般没眼色!林夫人轻蔑的想着,旋即慢条斯理的道:“这丫头份属贱籍,可如今既然有了卫尉大人的骨肉,身份便不一般了。我尚书府虽然宽阔,可犯不着替别人养儿子,不得已,只好送到你这儿来。”   楚瑜挑了挑眉,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动,“姐姐的意思,是要我留下她?”   林夫人含笑不语,可是从她眼中闪烁的光辉看得出,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楚瑜还没发话,盼春已经忍耐不得,抢着跳出来竖眉道:“林夫人,您这话就太不讲道理了。我家夫人是什么名分,这丫头又是什么名分,无端端冒出个孩子来,凭什么要我家夫人认下它?太胡来了!”   林夫人很乐意看到这一对主仆发火的模样,她们越生气,她就越高兴,遂咧着嘴角道:“玲珑的福分是浅薄了些,连个通房或姨娘也没挣上,换了一般的人家,早该发卖或是乱棍打死才好——”   这原本是句通情达理的话,可玲珑听了,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   谁知林夫人话锋一转,又轻藐的觑向楚瑜,“可你们家的情形不同啊!妹妹你嫁来朱家也快一年半载了,连一男半女也没生下,我都替你愁啊!朱墨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着急呀,如今正是你做妻子的为丈夫解忧之时,要不怎说是件大喜事呢?男人嘛,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这一个更好,连怀孩子的辛苦都给你免了,你说好不好?”   她这一番话又尖酸又刻薄,奈何楚瑜偏偏无力反驳,因为世上的大多数人也正是这么想的。她挣扎着道出一句,“可是……”   林夫人干净利索的剪断她的话头,“妹妹,我来虽是同你商量,可你若执意不肯,我也没法子。”她颤颤巍巍扬起肥厚的下巴,“少不得带上玲珑到国公府去一遭,问问这肚子该如何处置。”   楚瑜此时方知她是有备而来,揆情度理,她是朱墨的嫡妻,亦即朱墨的所有子嗣都能归结到她名下。按照一般的情况,一个无名无分的丫鬟妄想仗肚进门,楚瑜身为掌家主母,有权利灌下一副落胎药,再将她发卖出去。但今次不同,一来她尚无子息,本身就成了她的罪愆;二来,朱墨也不在家,若贸贸然就将此女打发,旁人背地里指不定会如何编排善妒之名。   她更不能让林夫人将人领到国公府去,这等丑事怎能闹得人尽皆知,万一老太太气得晕倒,那楚瑜的罪孽就更大了。   林夫人胆敢这样气焰嚣张,正因为她拿捏准了楚瑜的要害,楚瑜还不得不受她威胁。   心里转过一千种念头,再出口时只剩下淡漠的语调,楚瑜平静说道:“有劳夫人一片好意,既如此,我自当领受。”   林夫人满意颔首,吩咐仆妇将玲珑随身带来的包裹放下,里头是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并胭脂粉盒等物,显然是做好了长住的打算。又叫来一个梳着双髻的丫头,命她跟在玲珑身边小心服侍,如有半点错漏,绝不轻饶她——等等之类的话。   楚瑜冷眼看着,对这位好管闲事的夫人颇多敬服,听闻林尚书自己家里都是一摊烂账,她却有功夫给别人添堵,真是损人不利己的楷模。   林夫人又将玲珑拉过来,催着她给楚瑜磕头,“太太答应收留你,还不快给你家太太谢恩!”   那样理直气壮的口吻,好像玲珑已经楚瑜允准收房似的。   楚瑜哪敢让她跪下去呀,这样金尊玉贵的孕妇,稍稍磕着一点儿,只怕林夫人就敢将她家的房顶掀了;纵使不然,林夫人也会嚷嚷得众人皆知,说她对待婢女如何无情。   楚瑜抬手虚扶了一把,故作贴心的说道:“快别,仔细伤了你自己身子。”   林夫人见楚瑜这般呵护新来的“娇客”,自是心满意足,她撂下一句“妹妹果然宽宏大量”,便领着仆妇们赫赫扬扬离去,只留下一个局促不安的玲珑和她身旁的小丫头果儿。   比起来时的威武,去时这妇人甚至更显气势:她成功的让楚瑜吃瘪,自己且安然全身而退,这一点林夫人想起来都得意极了。   楚瑜瞧着那肥壮的身躯挤过院门,脸色便彻底垮了下来。   玲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求告般的看向她,“夫人……”   “省下你那套虚情假意的功夫吧,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楚瑜漠然说道,朝门外的连廊扬了扬下巴,“东西我会命人收拾出来,你搬到西厢去住吧。”   玲珑咬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见楚瑜好似一堵无坚不摧的城墙杵在那里,竟没一点能够攻破的地方,只得欠了欠身,颓唐的应声喏。   等她和林夫人派来的丫鬟冉冉离去,盼春望秋二人才一拥上前,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   楚瑜被两人吵得心乱,大声喝道:“都别争了!”   小姐可难得发这样大的火。盼春与望秋对视一眼,大着胆子问道:“小姐,您还真打算让她在府中长住呀?”   “不然还能怎么样?人家都逼上门来了。”楚瑜没好气道。从来见过天底下有这般好搬弄是非的妇人,逼得她骑虎难下。   人已经来了,当然不可能立刻送走,眼下要紧的是查清这件事的经过。楚瑜想了想,“盼春,等会儿记得从宝芝堂请个大夫回来,问问要不要开几剂保胎的方子。”   盼春情知她想确证这身孕是否属实,赶紧答应着,深以为然的说道:“咱们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可别着了旁人的道。”   楚瑜也很想相信玲珑的身孕是假的,但事实如此,容不得她往好的方面想。她那肚子都隆起成那样,少说得有四个月了,她总不可能在衣裳底下塞了口锅子来冒充胎儿。   想起四个月前,正是她和朱墨冷战过后又重归于好的时候,楚瑜的心就一阵揪乱。脑海里剧烈的猜疑着:莫非朱墨趁着她不在的那段日子,竟跑去和玲珑幽期密约不成?因此才珠胎暗结。   楚瑜用力摇了摇头,将种种不当的猜测从脑子里拂去。朱墨这一年多来的种种行为,已经证明他对她是有情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对别人就无情了呀!   楚瑜觉得自己亦有些混乱了。   望秋悄然叹了一声,一筹莫展的道:“小姐您不妨修书一封,问问姑爷确实的情况,哎,不过这一去一来,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了。且听闻川渝地势复杂,不知道这信能不能落到姑爷手中。”   事实上经过林夫人今日这番闹腾,两个丫鬟对朱墨的信任不由大打折扣:正如林夫人所讲,这种事本来也常见得很,只是没想到会应验在自家人身上,委婉难堪的紧。   楚瑜摩挲着手心里一方绢帕,上面绣着两只绿头红颈的鸳鸯,可是从当中被裁去一半,另一半被朱墨藏在贴身的内衣壁里。他那样珍视这方东西,可见对于她的心意也是一样看重吧?那么,自己有什么理由怀疑他呢?   “郎君正因西南战事吃紧发愁,咱们别为这个打搅他了,此事等他回来再议吧。”楚瑜将丝帕上的褶皱摊平,慢慢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信他,多一点信他,她只希望朱墨不要令她失望。   *   西苑原是朱坌夫妇的居所,他们那一家子去后,此处便空置出来,里头的陈设还丝毫未动,收拾收拾便可住人。   果儿如同乡里汉进城一般,颇为艳羡的打量着博古架上的摆设,“这一套可是宣德年间的细瓷,朱大人是从哪里弄来的呀?听说有银子都难买到手呢。”   小丫头很有些见识,因为尚书府也算得殷实人家,可是同这里的豪富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忍不住摸了摸一个甜白釉烧制的大肚花瓶,那样玉润的白色,皎皎如月华一般,引得她连连称叹。   玲珑冷眼看着则很有些鄙薄,真是缺见少识!要知她在这府里也住了不少时候,早已熟极而流,如今就和回到自己家中并无二致,自然不会像这蠢丫头一般丑态毕现。   她稍稍吃力的在椅上坐下,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果儿瞧见,忙殷勤的走近,“姑娘,放着我来吧。”   继而眉头一皱,“姑娘你有身子不宜喝茶,我叫人送壶白水进来吧。”   玲珑见这丫头鞍前马后的服侍自己,好似自己已成了府中的正头夫人一般,心里自然微觉得意,不过……她脸色渐渐黯下来。   白水很快呈上,果儿手脚麻溜的提壶倒了一盅,亲自递到她唇边,并关切问道:“姑娘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吩咐厨下做去。”   “你还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里了。”玲珑淡淡笑着,那笑里却带着几分冷意,使她微微浮肿的面庞更显憔悴。   果儿嘿了一声:“姑娘你何必怕劳烦他们,等老爷回来,抬举你封个姨娘,你便是这府中的正经主子,要吩咐谁做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说不定她心里亦有些隐隐的期盼,雀儿都拣旺处飞,等朱大人往这院里来的次数多了,没准便是她的出头之日,本来嘛,她的容貌比起玲珑也差不了多少。想到这里,果儿悄悄朝那身形迟钝的女人看去,比起刚回到尚书府时,她似乎姿色锐减,就算生了孩子也未必能回复原先的状态呢。   玲珑似乎真应了她那句迟钝的判语,纵使被人大力奉承,她脸上也毫无喜容,木然和雕刻一般。   她握在袖里的手却悄悄攥紧,仿佛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果儿犹在一旁絮絮道:“楚夫人进门年余都未生下孩子,以后没准也不能生了,等姑娘你产下一位小少爷,没准就能和她平起平坐,到时候不知是谁看谁的眼色过活呢……”   “别说了!”仿佛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玲珑陡然厉声喝道。   察觉到果儿愕然的注视,她勉强笑了笑,“你也知道是以后,眼下可不能得意忘形,你也须放谨慎些,别真把这里当成自个家里了。”   果儿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忙应道:“诶。”一壁却悄悄泛起嘀咕:听说这位玲珑姑娘从前最是骄傲自负的,如今怎么学得这样谦卑起来?果然是时移世易么。   不一会打发走了果儿,玲珑方蹒跚着躺到床上,望着青色的帐顶重重吐了口气:她当然不能得意忘形,现在若是失态,以后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绕着衣襟上的细纽,手指缓缓落到腹上,玲珑的眼中遽然爬上一抹幽怨之色。林夫人虽然好心成全了她,却同时也害了她,她不知道事情的底细,帮助玲珑的唯一目的是借她来打击朱家。而只有玲珑自己清楚,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但是她不能说,或许永远也不会说。   她翻了个身,对着墙壁默默啜泣起来。 第56章   安置好玲珑, 南嬷嬷有些犹豫的来到楚瑜房里, 有些犹豫的道:“夫人,奴婢知道玲珑这蹄子心眼古怪,您对她多有戒备,不过……”   她面有为难之色,为难之中,又有一点哀恳的希冀。   楚瑜知道她的意思, 无非是怕自己在其中做手脚。说起来,南嬷嬷虽然向来瞧不起玲珑, 可她不能不顾及主子的骨血——尽管这件事还有待查证, 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错杀。要知道, 卫尉大人在外生死难卜,或许这便是他唯一的命脉了。   似乎怕楚瑜多心,她想了想又道:“您要处置玲珑, 至少得等她将孩子生下来, 到时或打或杀, 都任由您决断, 老奴绝不拦阻。”   楚瑜不由感叹这位老人家的愚忠, 尽管这忠心只针对朱墨。她微微笑道:“嬷嬷放心,我还没有孩子, 总不会自断后路。”   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大度不计较之类的鬼话, 南嬷嬷也不会相信,索性只谈利不谈情——倘若朱墨没有子嗣承继, 她们这些人谁都不会得到好处。   南嬷嬷心底略微舒坦了些,又道:“那这些日子的衣食打理……”   楚瑜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口道:“就交由嬷嬷您亲自办去吧,她想吃什么用什么,也都由她。”   反正家中目前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楚瑜也懒得掺和这档闲事。   南嬷嬷恭恭敬敬的道了谢,对楚瑜的明理甚是感激。本来嘛,遇上这种事,任谁心里都会不痛快,只要能维持表面的和气就好。   她焉知楚瑜未能怒形于色,则是因为对此事依旧半信半疑的缘故。   不同于做姑娘时的轻狂,玲珑辗转了几个月,再回到府里时,做人方面居然大有长进。许是因为有了身孕,她收敛了许多,对楚瑜这位正头夫人亦是毕恭毕敬,俨然执起了妾室礼。   她甚至提出每日早起来向楚瑜问安,却被楚瑜一口回绝。她对玲珑始终都是冷淡而疏离的,井水不犯河水,玲珑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只得讪讪回房去。   月底计算账目,比起上月多了好些花销,如今南嬷嬷一心一意看着那一位,楚瑜身为管家太太,少不得打起精神问上一句。   望秋朝西边努了努嘴,没好气的道:“还不是因为那一个!小姐好心把西苑拨给她住,她倒好,真把自己当成正经主子,吃了肥鸡,又要嫩鸭,打了首饰,又做衣裳,隔三差五还得请宝芝堂的大夫过来瞧瞧——他们那儿的诊金可是有名的贵——不想想自己做丫头的时候,何尝能如此畅意。幸好中秋已经过去,不然看着她这副模样,婢子们都有气,更别提好好过节了!”   “得志方能猖狂,她不趁现在挥霍,还等到什么时候?”楚瑜冷漠的舞着扇子,“随她去吧。”   她倒要看看玲珑能生出个什么东西,在此之前,且让她多得意几天。   不提朱宅的暗流汹涌,九九重阳之后,国公府却发生了一件大乱子。楚瑜接到消息赶回朱家,急急的便问向何氏,“怎么会这样,五姐姐还好么?”   何氏没想到她来得这样快,知她情急,安抚道:“放心,只是鬓角划伤了一点儿,加之有些头晕,这会子大夫正在帮着看呢。”   原来四小姐楚璃不知从何处听闻安王欲聘楚珝为正妃的消息,心中不忿,竟在深夜悄悄潜至楚珝房中,欲划伤她的脸,己可取而代之。不料楚珝偶然惊醒,才没能令其得手,不过两人争执途中,楚珝被楚璃推撞柱上,才昏了过去。   楚珊刚从卫家回来,因楚大夫人忙着看顾庶女,没心思招待,才让她到三房来落落脚。幸好她与楚瑜的交情向来不错,与何氏相处起来也不避嫌疑。   自己家里虽是一团乱麻,楚珊却还相当镇定,态度自若的道:“四妹妹做出这种事来,咱们府里是万万容不下她了,老太太已经发话,命我父亲将她送去杭州出云寺,也好过家丑外传。”   何氏叹道:“这原是应该的,哎,她怎么会糊涂至此!”   楚瑜听罢则暗暗的吃惊,大家闺秀对于女子的品德是极其看重的,楚璃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已经违背了柔顺之道,无异于自断后路。或许她原本打算着,若成功毁去楚珝的脸,纵使家人恨她,也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安王,可惜事与愿违,楚珝脸上只落下一点点瑕疵,而她则会饱尝众叛亲离的苦果。   何氏烦忧的道:“五丫头素来最重容貌,这回却不幸伤了脸,虽说老太太已命人去太医院取回去淤伤的膏子,就不知安王殿下那头该如何交代。”   楚珊劝道:“三婶不必忧心,须知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休说五妹妹只是鬓角带了点伤,头发一挡便没事,倘若郁贵妃安王真有意与楚家结亲,必然不会计较这点小小缺憾。”   “到底是你明事理,我反倒急昏头了。”何氏赞许的看向这位侄女。楚珊从小就气质沉重,如今嫁了人,举手投足间更显落落大方,不比自家那一个,做新娘子做了多少时候,如今仍和大姑娘一般,动辄赌性使气,似乎永远也长不大。   楚瑜见母亲的眼风扫来,很是自觉的垂下头去,让何氏无话可说。   反正她也不要和别人比。   女儿钝皮老脸,做母亲的说再多也是无用。何氏无法,向楚珊道:“你难得回来,想必乏了,和你妹妹出去散散心吧。”   想必她也听说了楚珊在卫家的近况,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这种事娘家再怎么帮衬,终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总不能劝她与卫二公子和离。那卫二公子也是个良善人,无非愚孝了些,破除不了婆媳之间的矛盾,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天底下比比皆是,未必能有处理得更好的。   楚瑜猜到何氏的用心,立刻亲亲热热的挽起楚珊的手臂,“姐姐,我们到园中逛一逛吧。”   九月丹桂飘香,园中的桂树结满了花穗,如同一粒粒金色的稻米挂在枝头,香气盈然冲鼻。   楚珊望着天际,重重的嗅了一口,“到底是家中的气味芬芳,在那里总觉得胸中堵着一口浊气似的,好不郁闷。”   楚瑜知道她说的“那里”指的是哪里,小心翼翼的抬头问道:“姐姐,听说你在卫家过得不是很好,是这样的么?”   自己家里人何必这样战战兢兢,想来也是顾虑她的心情。楚珊最疼爱这位小妹妹,因摸了摸她的头,莞尔道:“那个老虔婆,就会在嘴上逞能罢了,我不怕她的。”   她说得容易,可楚瑜知道事实绝不会这样轻松,否则楚珊不会在脸上敷上厚厚的一层粉,那是为了掩盖眼眶周遭的青印——她在卫家或许难得睡上一个好觉。楚瑜忍不住牵了牵楚珊的袖子,劝道:“姐姐,不如你还是请大伯父为你出头,写一封放妻书吧,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人,胡乱拨几间田庄铺子,就够你下半辈子嚼吃的了,何苦在卫家受他们的气!”   已经出嫁了的人还这样天真,楚珊轻轻笑道:“傻妹妹,这世上哪是人人都能任性妄为的?让娘家出面虽然容易,可也总不能赖在娘家一辈子呀!”   楚瑜见她眸中微有怅惘之色,心里不觉闷闷的不是滋味,细声问道:“你被卫家的老太婆那样折辱,姐夫也不帮你说话么?”   楚珊微微的出神,半晌,才轻轻捏了楚瑜的手道:“他当然为人不错,不过事母至孝,这也是他的好处,我怎能因此而责备他呢?”   成婚之前,自然也曾有过种种甜蜜而美好的憧憬,可直到嫁为人母,楚珊才知道生活中更多的是情非得已。她挑中卫宽,不止是因为媒妁之言,还因为曾经在相国寺的偶然一会,只一眼,便足以叫她为那人的风姿倾倒。   但,想象终究是与现实不同的,卫宽人如其名,对谁都心胸宽广,更别提那人还是他的母亲。楚珊自知求告无路,若多加埋怨,兴许会多一个怨谤不敬的罪名,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一个“忍”字,忍到终成正果的那日。   思及此处,楚珊因携了楚瑜的手,微微笑道:“不提也罢,总之以后的日子想必会好过些,毕竟,这是他们卫家的头一个孩子。”   她用食指在腹部微微圈着。   “你有身孕了?”楚瑜又惊又喜。   她闹得这样大的动静,楚珊却有些不好意思,忙嘘道:“你小点声。”   楚瑜这才吐了吐舌头,知趣的闭上嘴,又忍不住悄悄问道:“几个月了?”   “才两个月呢。”楚珊微微红了脸,“总之,自从大夫来验过脉后,夫君的态度便慎重许多,连老太太待我也客气不少,这回说要归宁,二郎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小心磕着。”   果然,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便有了力量,楚瑜不由感慨。连卫家那位难缠的老太太都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视若珍宝,可知子嗣在世人眼里多么可贵了——无怪乎玲珑一怀上身孕便有恃无恐,做出许多张致来。   楚珊见她不语,因凝视着楚瑜叹道:“别光说我的事,你自己呢?”   楚瑜一惊,强支着道:“我能有什么事?”手里攥着的一条手绢却紧紧绞了起来。   “在姐姐面前还要装傻吗?”楚珊伸出葱白的指甲,戳了戳她的额头,谆谆道:“你我已是多年姊妹,若连这点心事都瞧不出来,我怎配做你的姐姐?说罢,是妹夫欺侮了你,还是其他人无故找你的麻烦?”   难得有个这样关心体贴自己的家人,楚瑜心内自然是感动兼感激的,不过这件事叫她怎么张口?她只能强笑道:“真的没有什么,三姐你太多心了。”   “罢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我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能管你家的闲事。”楚珊叹道,“不过六妹,姐姐可得告诉你一句老实话,婚姻这种事,向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再怎么觉得委屈也好,那也是你应该承受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知道么?”   楚瑜隐隐觉得这种态度是消极的不对的,不过要她与楚珊辩,她又拿不出有力的佐证来——似乎楚珊说的才是真理。   她只能闷闷的点了点头。 第57章   楚珊因身孕尚浅, 不能久滞, 唯恐出什么岔子,刚一过午时,卫家就派人将她接回家中去了。   何氏想到侄女们出嫁的出嫁,出家的出家,心里亦是惋惜不断,吩咐楚瑜道:“你要是还有空, 去竹涛院看看你二伯母吧,难为她清苦半世, 如今只落得孤家寡人一个, 终日又茶饭不思,我看着都觉心慌得很。”   楚瑜知道母亲心肠慈软, 楚璃犯的过错再大,那也是她自己糊涂,二夫人为人母已经够尽职了, 无奈女儿屡教不改, 她能有什么法子?   楚瑜来到二夫人院里, 只见四处静悄悄的, 不闻人语, 独有两个丫头在门前守着,见她上前忙施了礼, 悄声说道:“六姑奶奶可轻点声, 二夫人这几日脾气燥得很,吩咐了不许别人前来打扰的。”   见两个丫头一脸惶然, 楚瑜便知她们近来没少受二伯母的气,因道:“放心,我进去略劝几句便出来,不会有事的。”   两人暗道,若能有人助二夫人纾解心结,也是好事一件,因侧身放楚瑜进去。   撩帘而入,楚瑜便闻见一股浓重的檀香味直冲鼻腔,与方才院中清冽的桂花气味对比鲜明,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桌上焚着袅袅的檀香炉,楚二夫人木人一般在桌边坐着,几乎是痴了。都说檀香能够使人宁心静气,她倒好,似乎是被檀香给熏麻木了。   楚瑜轻轻唤了声,“二伯母。”没有人应。   走近前又唤了两声,二夫人还是没抬头。   楚瑜无法,只得大着胆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两晃,楚二夫人这才迷惘的望向她,“六丫头。”   她的声音极低极轻,可知她的心情亦是一样徘徊低落。   楚瑜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的母亲,倘若今日被送去家庙的是她,想必何氏一定会哭得肝肠寸断罢?   她虽然一向不喜欢楚璃,对这位二伯母的尊重还是有的,因寻了张锦杌坐下来道:“二娘您别太伤心了,四姐姐自己硬要钻牛角尖,迁怒到别人身上,咱们也没法子。这回送去家庙也是好事,四姐心气太浮躁了些,让她自己静一静才好,兴许再过几年,老太太会恩准将她放出来……”   其实有一句话楚瑜忍住了没说,那便是干脆当做没生过这个女儿,反正楚二夫人无子,迟早得从族中领养一个,兴许还更孝顺些。不过她瞧着楚二夫人为了孽女黯然伤神,不好在她伤口上撒盐罢了。   “说来四姐姐这回也太粗卤了些,好好的做些什么不成,偏偏要将脾气撒到自家姊妹头上,若让外人知道了也难为情呀!”楚瑜叹道。在她看来,为了一个男人实在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那安王萧啟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个克妻的鳏夫罢了,难为楚璃还为了此人你争我抢,连后半生的幸福也赔上了。   她正嘘声叹气,孰料二夫人忽然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厉声道:“那消息是别人故意透露给她的,我从没听说安王要纳五丫头为妃的事,是有人陷害我的璃儿!”   楚瑜见她面目狰狞,甚是骇然,心道这位二伯母莫不是失心疯了?不过二夫人的话又令她有些糊涂,她轻轻拨开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不解道:“二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二夫人不晓得有没有听清楚她的问句,自顾自的垂下手臂,“我早知璃儿的性子最是骄傲执拗,经不得一点刺激,劝了她多次,谁知她执意要嫁进安王府。原来郁贵妃召我进宫,因事情未定,我怕她乐极生悲才未明说,不想突然冒出这桩事来,真是时也命也……”   楚瑜见她喃喃自语,语调成狂,心里越发肯定二夫人怕是精神不稳,不过她方才话里似乎透露出点什么:如她所说,郁贵妃曾悄悄召她进宫,商量的不会是别的,想必是安王的婚事,只差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那么,府中的人为何要故意捏造流言,说郁贵妃取中的是五小姐楚璃呢?   谁在这件事中获利最大,谁便最可能是那幕后制造谣言的人。   楚瑜脸色往下一沉,她悄然起身,离开竹涛院,来到楚珝所在的松风苑中。   楚珝的额头在柱上撞出了青色淤痕,这些天不能见人,额上亦缠着厚厚的白纱。   楚瑜进去的时候,这位五姐正歪在枕上喝药,哪怕是受了伤,她也无须旁人服侍——正是这一点懂事最叫人心疼。   不过楚瑜心里,此刻却没了那种感同身受的滋味。   她挨着床畔坐下,静静地打量着楚珝的面容。不同于楚璃的明艳跋扈,楚珝的姿容是清丽的,无害的,如同一株盛开在墙角的小花,静静地释放幽香。这样的美色在平时当然不够吸引人,不过现在已没人和她争了。   “六妹你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么?”楚珝笑道。   不知是否楚瑜的错觉,自从四姐送去杭州之后,楚珝的态度更开朗了,人也健谈许多。   “不是。”楚瑜笑着摇了摇头,拨开她的鬓发,查看她耳廓边上的一道浅浅划痕,那里已经痊愈得快差不多了,若不仔细分辨实难瞧见。   楚珝只比她大一两个月,姊妹相处之见更谈不上隔膜,她轻轻将楚瑜那只手撇开,不自在的笑道:“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是啊,一点伤怕什么,反正现在嫁入王府的一定是姐姐,旁人生得再美,也挡不了姐姐你的路子。”楚瑜轻声说道。   楚珝脸上的笑不由淡去,“六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瑜懒得再同她装傻,一眼不眨的看着她,“安王殿下要纳你为妃的消息,是你散播给四姐的,对么?”   不待楚珝回话,她自顾自的接下去,“你明知道四姐脾气冲动,一旦得知安王妃的位置被你夺去,势必会与你相争,你再顺理成章的做出一场苦肉计来,只消一点小小的伤损,就能将四姐送去家庙,除去你的大敌,我说的对么?”   这本是楚瑜一厢情愿的猜测,不过看见楚珝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便知道自己所想不假。   楚珝静静地道:“你想怎么样,去告诉你的大伯父,你的祖母吗?”   “怎会?如今木已成舟,祖母他们想要后悔也已晚了。”楚瑜冷笑道。就算楚珝的手段真被人发现,大老爷等也会舍楚璃而保她,一个心机深沉又有手段的女儿,当然比鲁莽轻率的楚璃强多了,至少让她嫁去王府更有用处。   楚瑜只是有点伤心而已,她本来以为此事或许是大夫人设下的陷阱,而楚珝只是被蒙在鼓里顺水推舟的棋子。但转念一想,无论是庶出女儿或是侄女儿,对大夫人而言都没有两样,她又何必煞费苦心就中取势?真正心存私欲的,是一心想要嫁进王府的楚珝。   “我本以为五姐你随分从时,从来不喜与人相争,如今瞧来,是我看走眼了。”楚瑜说道,眼眶有微微的濡湿。   她想起从前姊妹几个在紫藤花下玩闹的情景,回想起来简直和梦一般。   楚珝紧紧地抿着嘴,唇角忽而讥讽的弯起,“六妹你又懂得什么?你是家中的独生女儿,三叔三婶皆视你如珠如宝,但凡是你想要的,哪怕星星月亮也能给你摘下来。可我呢,生母早早过世,虽然寄养在大夫人膝下,她又何尝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还不是处处紧着那一个!就连想嫁给一个鳏夫,她都觉得我是高攀了,丝毫不肯为我设法,我不比你,可以依靠父母亲族,可以依靠你那权势滔天的好好夫婿,我能依靠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似乎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尤其是在喝过大碗的汤药之后,因为乏力,抓着被角不断的喘着气。   楚瑜看向她的目光微带怜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这样陷害四姐姐,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可从来没想过把你怎么样……”   “这还不叫怎么样吗?我不过让丫头传了一句话,她就恶狠狠的杀到我房里来了,看那架势恨不得掐死我!”楚珝反唇相讥道,“陷阱虽是我设下的,牛不喝水强按头,谁还能逼她不成?再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比她更适合嫁给安王,凭什么让她占去我的位置,如今倒是两全其美。她那样的人,合该到佛庵里磨磨性子。”   楚瑜见她此时还能理直气壮,虽然微感讶异,但觉得已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她按着桌角起身,轻叹道:“随便你吧,只要你不觉得问心有愧就好。”   她轻手轻脚的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楚珝木然的声音,“六妹,你这辈子是没有吃过苦的,当然不可能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费尽全力了。” 第58章   楚瑜心头剧烈的震了一下, 不是因为她, 而是由于想到朱墨,朱墨的处境与她五姐何其相似,甚至更要艰难百倍,不知道朱墨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是如何熬下来的。稀奇的是,自从楚瑜嫁进朱府以来,见到的从来都是一副或轻佻或正经的笑脸, 从未听他诉说过不快之处,是真的没有呢, 还是仅仅忍着不对她倾诉?   楚瑜的心口有些微微的揪疼。   她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房中, 何氏看见她便问道:“见过你二伯母了吗?”   楚瑜轻轻嗯了声,并道:“我还往松风苑看了五姐。”   何氏对此并不奇怪, 尽尽姐妹之情也是应该的,她只道:“五丫头的伤我瞧了,伤得不重, 不梳高髻便看不出来, 到时郁贵妃即便差人过来相看, 想必也能支吾过去。”   楚瑜不禁露出苦笑, 果然, 如今人人在意的只是楚珝的脸而已,更确切的是, 是在意这桩婚事能否成功继续下去。血脉之间的感情, 在亲族利益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楚瑜更不打算对何氏诉说她的新发现,因为说了也不会有用, 反而会让何氏倍添烦恼——她是一个难得的孤傲耿介之人,而楚瑜却在这一年里头渐渐明白了许多从来都未发现的道理,不一定是对的,但却是为人处世中的圭臬。   心思微微烦乱之际,何氏忽然正襟拉她坐下,严肃的问道:“你姐姐的事情谈完了,我们来说说你的事。”   “我能有什么事呀?”楚瑜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还诳娘呢,把娘也当成了外人是不是?”何氏没好气的睃她一眼,“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让人把她接到府中来?”   楚瑜大惊,“您是怎么知道的?”继而便会过意来,恨恨的道:“早知道不带她们回来,这群嘴上没把门的傻子!”   不消说是盼春望秋二人透露给何氏的,虽说楚瑜才是正经主子,但何氏这位三夫人反倒更有威严呢。   “说别人傻,我看你才是愚蠢透顶。”何氏瞪着她,“这样的东西留下来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她出去!林尚书的官职再高,他夫人怎好管起别人家的闲事来?她敢把那下贱胚子领上门,你不会原样的给她送回去?再不济,一碗落胎药灌下去便是了,何苦替别人养儿子,谁知道是哪里跑出来的野种!”   何氏这回是真生了大气,不止恨奸人算计,更是恨铁不成钢,这点小事女儿也能着人家的道。   楚瑜犹犹豫豫的,“但若那孩子真是郎君的呢?”   何氏不满的看着女儿,怎么嫁了人反倒畏畏缩缩起来,她斩截的道:“那就更不用怕了,朱十三算什么东西,胆敢在外头养外室,还是和这样不入流的下贱胚子,你就算立时杀了那贱婢,也没人敢说你半句!”   何氏的一席话说得楚瑜热血沸腾,但是沸腾过后又渐渐冷却下来,她不能赌万一,哪怕仅仅存在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不能将把柄落在别人头上。   楚瑜默默地抚着肚子,“可我还没孩子呢。”   何氏不由语塞,说来亦是这点不公,女人无出便是大罪,男子们却能在外风流快活,尽管楚瑜赶走那诡计多端的狐媚子是合情合理,可放在外人眼里,难免落一个妒忌不容的印象。   楚瑜知道何氏为人干脆爽利,顶见不得拖泥带水的。她唯有紧紧揪住何氏的衣角,哀恳说道:“娘,这件事就交给女儿自己处理吧,我会办好的,决不使您忧心。”   “你能行么?”并非何氏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实在是楚瑜从小便缺乏那种杀伐果断的魄力,而她也从未给过楚瑜锻炼的机会——当然,姓朱的也没有。   楚瑜忙不迭点了点头。   她执意如此,何氏只能让步,说来她也不可能庇护楚瑜一辈子,往后的路,终究得她自己走下去。   不过朱十三真的是那种人么?何氏想起他素日待楚瑜的模样,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总不能自己生孩子。   何氏觉得自己的头亦有些大了。   楚瑜又抱着她的膝盖撒娇道:“娘,你没把这件事对别人说罢?”   “你以为我不晓得会出大乱子?”何氏横了她一眼,“休说是别人,连你父亲和你哥哥我都一个字没提呢,照你哥哥那烈火般的性子,只怕立时把朱宅夷平了也是有的。”   正因存在诸多顾虑,何氏才会私自将女儿叫来商谈,而未亲自出马。   楚瑜紧紧地巴在她腿侧,哼哼道:“到底是娘亲最疼我。”浑然不顾何氏一脸的嫌弃。   楚瑜在娘家只留了两三日,亦不肯多待,毕竟按照楚老太太的说法,安王府不日就要来迎亲了,她一个出了嫁的姑奶奶留在府中多有不便。   何氏托人从南边带回一批细布,亦分赠了楚瑜几匹。楚瑜回到府中,正欲吩咐仆妇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谁知就闻宅邸中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下人穿梭不断,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楚瑜用袖子挡住鼻腔,就见南嬷嬷得知她回来的消息,上前来相迎,楚瑜便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看你们这样慌慌张张的。”   南嬷嬷衣裳的前襟都被熏黑了,想必是在炉灶旁看火的缘故。   “是西苑里的玲珑姑娘……她仿佛有些不妥当。”南嬷嬷说罢,目光忧愁的向后院看去。   她一个孕妇能有哪里不好,多半是为着她那金贵的肚子。楚瑜沉下脸道:“领我过去瞧瞧。”   比之前厅,后院里的药味便更重了,光闻一闻便能使人舌头麻倒。楚瑜强支着进了门,只见玲珑脸色苍白的窝在床褥上,两鬓都汗湿了,像个湿淋淋的水鬼。她见到楚瑜,扎挣着要起来行礼,南嬷嬷忙按着她说不必了。   彼时顾大夫已为她把完脉象,楚瑜于是问起玲珑的病势如何了,顾大夫恭恭敬敬的道:“夫人放心,这位姑娘因为体寒虚弱,又服用了活血化瘀之物,致使下-体微有血出,幸经老朽诊治之后,已经无碍,往后按时服用汤药,不出三五日便能痊愈。”   他说得可谓轻描淡写,但居然见了红,这可不是小症候,难怪玲珑虚弱得像大病一场呢。楚瑜虽然骇怪,却没忘记抓住重点,“大夫适才所言活血化瘀,究竟是吃了什么东西?”   顾大夫摸着颌下长须,沉吟道:“可否将病者一日之内的饮食送来验看?”   这却没有什么难的,朱家又不是皇家,不至于每日变换花样。不多时,伺候玲珑的心腹丫头果儿就将饮食原样呈来了一份。   顾大夫每样皆尝了尝,最后目光停驻在碟中的一方枣泥山药糕上,指着它道:“这东西是谁做的?”   南嬷嬷听这话不简单,立刻便是一激灵,忙道:“是府里的厨房做的,有什么问题吗?”   顾大夫目光沉沉入水,“你们府里也太不当心了,怎么能将山楂掺到这糕品里,须知山楂一味对孕妇乃有大害,若服用过多,滑胎亦非罕见之事。”   众人皆怔住了,若是外头的糕饼点心,还能说一句别人做事不当心,可这是府里自己做的,若说不是刻意,谁会相信?   果儿抢着道:“难道姑娘尝着这糕点酸酸甜甜的,比以往开胃些,还以为是换了新样,原来是撞上了对手,想置我们姑娘于死地。幸好姑娘所食不多,否则一尸两命只怕也有可能。”   一面说着,一面恨恨的朝楚瑜瞥来,显然这位当家太太已被她列为首当其冲的疑凶。   南嬷嬷犹疑道:“这些日子只有夫人院里进了一批山楂……”   连这老奴也疑心起来,望秋登时老大不忿,横眉竖目道:“嬷嬷,您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我家小姐有意害她不成?”   南嬷嬷深知这几个丫头脾气随主,亦不是好惹的,忙向楚瑜陪笑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只不过这山楂的确只有夫人院里才有啊,南嬷嬷叫苦不已,无奈这话不能明说,不然便是指认了楚瑜的嫌疑。   楚瑜的目光已经寒凉若水,她静静说道:“不用争了,这件事本来也好过,嬷嬷,请你传我的吩咐下去,以后西苑也置一间小厨房,东西两院的饮食各自隔开,如此该再无异议了吧?”   那山楂的确是楚瑜命人买来的,因着近来脾胃不佳,想要些开胃消食的好物,不曾想过山楂还有滑胎的功效。她亦不喜欢委屈自己,与其为了这没皮没脸的丫头苛待自己的肚子,倒不如隔成两处,各自都能得到一片安宁。   目前来看,这也是最为妥帖的方法,南嬷嬷自然应声附和。   等回到房中休憩,望秋便恨恨的道:“这狐媚子矫情给谁看?大人又不在府里,她做出许多张致来做什么?又是吃伤了胃,又是险些滑胎,她怎么不干脆一索子吊死,来嫁祸到小姐你头上,这样还痛快呢!”   盼春忧思重重的攒着眉,“小姐,您说那玲珑会不会是故意这么做的?既让小姐你落了众人疑心,又能顺理成章的拥有自己的小厨房,免得小姐你以后真有机会害她,这丫头的算盘打得也太精了!”   楚瑜则微微的出着神,盼春所言固然有理,可是她总觉得,玲珑的所作所为似乎不是出于陷害这类的目的:一个婢女如何能陷害夫人?就算真是楚瑜下的手,别人也不敢将她怎么样,何况朱墨又不在府里,楚瑜身为府中的掌权人,再怎么发号施令,她们也只能干看着罢了,玲珑是疯魔了才想到与她作对。   况且,适才房中的一瞥,楚瑜并未在她脸上看到阴谋得逞后的欣喜,反倒是显而易见的失望与落寞,仿佛这次没能小产,她还挺不高兴似的。   挺不高兴……楚瑜心中不由一动,莫非玲珑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   西苑有了自己的小厨房,两边相处起来就省事多了,因为根本不需要相处。当然,楚瑜还是时时命人监视那头的动静,就算她不吩咐,盼春等人也会自发自动的将消息递过来。   自从上次见了点红之后,玲珑的身体更虚弱了,轻易不出门去,她筹钱托人买回一尊白玉观音像,摆在墙角的壁翕内,每日诚心祝祷数遍。   众人皆言她定是想求个儿子。   望秋则笑道:“我看不止如此,她定是指着菩萨保佑朱大人平安回来,好抬她做姨娘呢,否则肚子再大又有何用?”   她这话虽然刻薄,却也有几分道理。而楚瑜听了只是不言语,她知道望秋心里的想法和她不同,经过玲珑这段日子的长住,望秋已经十成十认定这孩子是朱墨的种了,只暗暗祈祷她生下个女儿来。   至于楚瑜,她仍然是五分信五分不信,不信的程度更加多些。但,在朱墨回来之前,她再怎么自我催眠也是无益,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只能耐心等待朱墨的说法。   暮色来临,伺候玲珑喝完最后一道安胎的汤药,果儿悄悄打了个呵欠,收拾了盘盏欠身出去,“姑娘,婢子替您在外头守着,您早些安睡吧。”   玲珑颔首,自顾自的跪到神衾前。   果儿不由失笑,“姑娘,您还在为朱大人祝祷平安呀?也太虔心了些。”   大夫已经验过,说玲珑这一胎很可能是个男胎,那么,她所祈求的,想必就只有朱大人平安回来这一项了,毕竟,南嬷嬷再厉害也只是个下人,只有朱大人才是她切切实实的依靠。   玲珑冷眼看着这丫头神情变幻莫测,待她掩上门出去,才郑重的双手合十,默默诉念起来。   求菩萨保佑,保佑朱大人战死沙场,保佑他死在西南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的真假了。甚至更幸运一些,她能作为这遗孤的生母,顺顺当当得到一笔丰厚的家产,甚至是全部,从而安稳富足的在京城生存下去,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据说神灵都不会理会恶意的愿望,但是也有人说,只要诚心祝祷,神明就一定会实现,何况,她这愿景并非恶意啊,全了那人为国尽忠的理想,全了他死后的美名,怎么想都是好事一件。   无论如何,她总归得试一试。透过帘外洒进的明澈月光,玲珑严肃的拜下去,再拜下去,仿佛如此就能让菩萨看到她的心意,进而成全。 第59章   玲珑日日求神拜佛的事, 楚瑜虽然知道, 却只是冷眼旁观,不肯多加理会。无论这丫头存着怎样的心思,在她看来都是笑谈一场——神佛若真管得了人间事,天底下就不会有许多人受苦受难了。   不过当她听闻玲珑差人到赛半仙处卜卦时,她就有些坐不住了。那赛半仙在城隍庙前摆了个摊子,为人疯疯癫癫, 据说颇有些灵验。难得的是他定下规矩,每日只卜十卦, 一旦足数, 便是用再多银子都不松口,因此人人都信之不疑。   越传越玄乎, 连楚瑜心里也有几分松动,难道玲珑着急至此,定要求出个子嗣来?   她忍不住问道:“赛半仙怎么说的?”   若真有些神通, 倒不能不防着。   “赛半仙说了, 朱大人会平安归来, 令她只管放心。”望秋撇了撇嘴道。这小蹄子盼夫心切, 怀着肚子都不安分, 怎叫人能瞧得起她。   原来不是问生男生女,楚瑜并未因此松一口气, 反倒紧紧地蹙起眉头:玲珑尚未正式踏入朱门, 就对朱墨这样牵肠挂肚,莫箱非两人真是情丝缠绵, 不可分割?   盼春脸上显出凝重之色,“但是婢子方才去西苑送这个月的钱米,却看到玲珑脸上仿佛有些怏怏不乐似的。”   望秋只是不屑,“这蹄子惯会装模作样,没准心里偷着乐呢!”   楚瑜心中一动,遂问道:“你确定没看错吗?”   这句话是问盼春的。   “奴婢瞧得真真的,玲珑脸上一点喜容都没有,伺候她的小丫头果儿倒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盼春肯定的点头。   她见楚瑜面色有异,猜到她或许发现什么,因问道:“小姐您以为有何不对么?”   “我想,这孩子或许另有蹊跷……”楚瑜犹豫着道,不待两人细问,便严肃的抬起头来,“你们谁能帮我打听一下,这半年来,她在林尚书府到底做了些什么?”   事实上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的,不过是因为证据不足,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打草惊蛇,不过入府以来玲珑的种种异状,却证实了她没有外表那般有恃无恐。想要打掉这个孩子……许了平安卦后却不高兴,似乎她巴不得朱墨有去无回似的。若她腹中真是朱墨的骨肉,她又何须惧怕朱墨归来?   现在要紧的是找到一个能揭穿她的人。   望秋听完楚瑜的分析,登时眼睛一亮,自告奋勇的道:“婢子从前老家有一个姊妹,听说嫁了尚书府管事家的二儿子,婢子或者可以托她问一问。”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楚瑜欣然道:“有劳你了。”   “算不上麻烦。”望秋脸上很有些喜孜孜的,能看到玲珑那蹄子吃瘪,当然是求之不得。   只要有心,总能查出真相。没过多久,望秋便悄悄将一封从尚书府寄来的书简交到楚瑜手中,里头描摹得绘声绘色,简直可与那些志怪小说里的香艳故事有的一比。看来她那小姊妹也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物,老早留意到这桩风流韵事。   望秋颇为快意的道:“有这封书简作证,小姐就能顺利将那蹄子发卖出去,咱们都落得耳根清净。”   楚瑜却睨了她一眼,有这书简是好,但若贸贸然拿出去,保不齐就会连累尚书府中的那一位,望秋心思粗疏,楚瑜却不能不顾虑到这点。再者,仅凭只言片语,到底算不得证据充分,万一玲珑来个抵死不认,她反而打草惊蛇。   况且,就这样处置了玲珑,林家那个老泼妇却毫发无损,未免太不解气。   楚瑜于是款款起身,“西苑里想必还没熄灯,咱们过去瞧瞧吧。”   *   如钩新月挂在西梢,从淡淡帘栊射入,照得床头的人形脸色如雪一般白。玲珑歪在榻上,由着果儿一勺一勺的将安胎药灌到她嘴里,心里只是暗暗叫苦:如果赛半仙所言不假,那么,不出三个月,朱大人就会安然归来,到时她该如何自处?   她摸着衣襟下蓬蓬鼓起的肚子,心思惊惶得似离了巢的雀鸟一般。若早知如此就好,早几个月将这孩子悄悄打下去,或能一了百了,可惜为时已晚,她悄悄问过大夫,若在这时落胎,极有可能一尸两命,连自己的性命也无法保全,这让玲珑如何敢尝试?   再者,南嬷嬷而今对她这西苑极是注意,一饮一食莫不经由她手,玲珑便是想自己煎服落胎的方剂都没办法。   外头忽报楚夫人来了,玲珑忙将汤碗放下,整衣欲起来相迎,顺便问果儿,“快拿镜子过来,瞧瞧我头发乱不乱。”   果儿不屑的道:“姑娘您怕她做什么?您如今怀着身孕,纵使头发不齐,衣衫不整,她还敢生吃了您不成?”   真是个糊涂蛋!她怀的是孽种,又不是龙胎,玲珑暗暗叫苦,可恨竟无一人能同自己商量。   仓促之间,楚瑜已旋身而入,玲珑见她并未携带侍女,不由暗暗感到诧异,正要起来请安,楚瑜却按着她的手,笑盈盈的道:“妹妹无须多礼,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   何时竟叫起妹妹来了?她越是客气,玲珑越是惴惴难安,只差说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   楚瑜挨着床榻坐下,微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来,是有几句心里话想和你谈谈。”   总算搬到明面上了,玲珑做了多年的底下人,若连这点意思都看不出,还真是枉司其职,她向果儿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便雄赳赳气昂昂的带上门出去——自家姑娘有了身孕便是宝贝,谅来楚夫人不敢将她怎么样。   楚瑜支走了婢女,却并不直奔主题,而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妹妹这一胎怎么样了?”   “谢夫人体恤,大夫说了,一切安好。”玲珑笑意勉强,她可不敢和楚瑜称姐道妹的,倒不如说楚瑜此举更引起她的戒心。   “是男胎还是女胎呀?”楚瑜随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免得让那硕大的肚子受凉。   今日的情状处处透着诡异,玲珑更不敢掉以轻心,谨慎的应道:“顾大夫说,很可能是个男婴,不过在生下来之前,一切还是未知之数。”   她对自己的措辞很是满意,既不过分倨傲,又适时的起到警惕作用——她这一胎疏忽不得,还望楚夫人莫轻举妄动为好。   楚瑜似乎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依旧笑意粲然,“那便好,看来林尚书很快就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说罢,便瞬也不瞬的盯着玲珑。   玲珑忽觉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笑容更是惨淡如鬼一般,“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岂止你不明白,连我也被你绕糊涂了。”楚瑜伸出细白的手指,沿着寝衣上的暗花徐徐按下去,“你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想让朱家认下这孩子?”   玲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被吓傻了。   “你以为,你在林家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么?”楚瑜嗤的一声说道,“早就听闻林尚书重色,没想到竟是个贪多嚼不烂的,连家里的丫头都不放过,你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认呢?倒来寻我朱家的麻烦!你以为林夫人能治死你,我就不能?你也太小瞧我了!”   玲珑见她目光灼灼,眼中且有凶狠之意,身子不由战栗起来。她蓦地想起:早就听闻楚家家风悍妒,几个夫人都和雌大虫般,爷们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她怎么就忘了楚瑜也是楚家出来的?   楚瑜的小指上本就蓄着寸许长的指甲,玲珑所着的寝衣又格外单薄,被那锋锐的东西硌着,几乎以为下一刻就会肠穿肚烂。   强烈的恐惧攫取了她的心神,玲珑仓促从床上扑下,哭求道:“夫人饶恕,婢子不是存心的!”   楚瑜觉得自己的胆子就不算大,不过这丫头的胆子比她更小,一吓就吓出实情了。她伸臂将玲珑拉起,温声道:“你好糊涂!明明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偏偏要瞒着人,你以为你能瞒得了一世么?等大人回来,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你以为他舍得替别人养儿子?”   这当然是玲珑早就想到的事,但被楚瑜这样当着面戳穿,她不禁又愧又悔,下意识的要拜下身去。   “说了让你不必拘礼,总是不听!”楚瑜嗔道,“有身子的人还不得当心些,万一没了这个孩子,你还如何在尚书府立足?”   玲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眨巴眨巴眼,见楚瑜态度从容,声调温和,似乎真是为她着想,她这才领悟过来:原来楚瑜的意思是要帮她回到林家去。   她不禁磕磕绊绊的问道:“夫人为何要帮我?”   “谁让你在朱家待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我之间虽有些微龃龉,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纵使因为郎君,我也该尽力为你寻一门好归宿才是。”楚瑜落落大方的说道。   她若这般好心倒好了,玲珑暗暗泛起嘀咕。不过若楚瑜所说不假,可见朱大人对她并非了无情意,玲珑心里不免又有些甜丝丝的。   楚瑜知她为人谨慎,轻易不容易深信,因略将声音放淡几分,“自然,你若不愿将此事叨扰林家,我也可为你安排一名稳婆,待足月之后将孩子生下来,再送你们母子出城,你觉得如何?”   笑话!玲珑自小在官宦门第当差,这大户人家的丫鬟过得比一般的小姐还舒服些,要她托儿带女的四处奔波,她如何受得了忍饥挨饿之苦?这孩子留又留不得,带又带不走,少不得让他回到林家去,有了名分,才有他们母子后半生的指望。   玲珑先时不敢声张,皆因惧怕林夫人势力,再者,她与老爷不过一夕鱼水之欢,岂知结下珠胎,不晓得那人肯不肯认账。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弱女子在这里担惊受怕,他们两夫妻反倒逍遥快活,玲珑的不忿就从胸中满溢出来。   如今楚瑜要为她出头,这便是她的机会来了。玲珑当下再无犹豫,顿首道:“但凭夫人替婢子做主。”   楚瑜含笑拉起她的手,“这样便最好了。” 第60章   *   林夫人挺着胖乎乎的身子从大门挤进来, 身上的汗都快成瀑布雨了。身旁的仆妇忙递上一方厚厚的汗巾给她擦拭, 亦且埋怨道:“已经到十月里,谁家的太太没事还出来闲逛,卫尉夫人真不会体谅人。”   林夫人却满有得色,“她不会体谅人,咱们可得体谅她,朱夫人难得请一回客, 你我岂能不捧场呢?”   早就听闻楚瑜孤僻,轻易不与其它名门淑女结交, 林夫人却得了她独一份的帖子, 无怪乎觉得扬眉吐气。天气虽冷,她一路走来身子早就暖洋洋的起来, 光是想到楚瑜因玲珑那蹄子这些时日如何焦头烂额,她就觉得心都快飞起来了。   甚至于对楚瑜此次的邀请,林夫人也隐隐猜出她的用意:恐怕是被玲珑折腾得没法, 恐怕才想找她讨个主意罢, 不过她又怎能按照对方划出的道走呢?这位楚家的六姑奶奶个性嚣张, 仗着出身就敢不把人放在心里, 总得叫她吃点亏才好。   怀着这样的心态, 林夫人踏进垂花门时脚步都是飘飘然的,好像她那肥壮的身子漂浮在空中一般, 轻盈无比。   楚瑜的两个丫头热情的迎上前来, 簇拥着她道:“您可算来了,我们夫人已在里头等候多时。”   看来楚瑜为了此番的布置, 的确是煞费苦心,不过林夫人又怎会轻易被她打动呢?她暗暗在心底决定,无论楚瑜说些什么,她都且敷衍着,决不让此人讨了好便是。   进入花厅,一股馨香扑鼻而来,是两傍花几上陈设的腊梅花,金黄的花苞盛放在枝头,中人欲醉。   饭菜亦是早就备好了,甜白瓷的碗碟倒扣在光滑干净的八仙桌上,免得热气流散。   楚瑜引她坐下,笑着为她一一介绍饭菜的品类,又道:“这是自家酿的菊花酒,林姐姐您不妨尝尝。”   早就听闻朱家的厨子手艺惊人,林夫人自然有意一观——瞧她的体型便是个好吃的。   两人闲闲叙了半盏茶功夫,望秋忽领着一个身形臃肿的女子从小门进来,款款施礼道:“夫人。”   说完,便径自在一旁立着。   林夫人饶有兴致的目睹楚瑜脸色由红转白,越性添油加醋道:“玲珑想必也没用饭,让她一并坐下吧。”   见楚瑜眉头皱起,她补上一句,“不为她,也得为她腹中的孩子。”   这亦是提醒楚瑜,她可是这孩子的嫡母,怎么能不用心呢?   楚瑜只得勉强松口,“坐吧。”   玲珑方始怯生生的寻了个偏位坐下,林夫人却对她尤为亲切,还谆谆嘱咐了几句,当然无非是那套育儿经——林夫人毕竟是生养过的。   但凡能给楚瑜添一点堵,林夫人都觉得很快活。   楚瑜在一边干坐着,露出静静的微笑,似乎觉得太过疏离不太妥当,竟亲手为玲珑盛了一碗人参乌鸡汤,为她滋补机体。   林夫人不免多瞧了她一眼,似是赞赏的道:“妹妹你倒怪疼这丫头的。”   “当然。”楚瑜浅笑盈眼,声调却有些口不应心。   装什么装呀,有本事在背后也做出这疼爱妾室的姿态来,光人前做作有何用?林夫人鄙薄的想着。   她原本盘算着,楚瑜或者要为玲珑的事央求她,到时便可借机再羞辱一番。谁知等到饭食已毕,楚瑜却还是只问温饱,不管其他,这就大出林夫人意料之外了。   她有些坐不住,试探道:“妹妹今日邀我过来,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么?”   楚瑜闲闲笑着,“冬日天寒,姊妹们都懒怠动弹,所以才诚意邀姐姐过来一聚,彼此热闹热闹,莫非今日的饭食不合姐姐心意么?”   骗人!林夫人可不相信楚瑜有这份闲情雅致,便真有,也不是对她。她忖度着,楚瑜到底是个年轻的少奶奶,或许没好意思说出那番话,倒也罢了,横竖是她自己吃亏。   没能看到想要的热闹,林夫人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可是也无心再待下去,正欲告辞,楚瑜却忽的叫住她,“林姐姐,您忘了东西。”   “什么?”林夫人忙回转身,她是个悭吝性子,些许一点好处都不肯落下的。   楚瑜指了指身畔垂手站着的玲珑,眉眼盈盈的望着这位胖夫人,“她是您带过来的,如今还请完璧归赵,仍旧送回林府去罢。”   林夫人画的是时兴的小山眉,可惜与她那满月般的脸庞不大相宜,拧起来时就像两团鼓起的黑疙瘩。她皱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姓楚的莫非气糊涂了,以为凭一顿饭,就能轻而易举将玲珑送走么?   “我什么意思,姐姐莫非还听不出来?”楚瑜轻描淡写的说道,“这肚子是尚书府造下的,自然得落叶归根,回到尚书府去。”   林夫人正想斥她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忽的领悟过来,话里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又见楚瑜姿态娴雅,旁边站着的玲珑却如秋中落叶一般簌簌发抖起来,她不由憋得脸色紫涨,“你胡说!”   一面目光凶狠的盯着玲珑,恨不得生吃了她一般。   玲珑越发不敢抬头。   楚瑜假意叹了一声,优哉游哉的说道:“哎,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这尚书大人也太多情了些,在外头拈花惹草也就罢了,和家里的丫头还缠绵不断。不过一朝得子,倒算得幸事一桩。”   林夫人从震怒中渐渐平静下来,不行,自己可不能着了这两个贱人的道。因冷笑道:“你说这话可有何凭据么?”   现在她知道要凭据了,不想到她当初将玲珑带来,亦是一声不吭的。楚瑜抚掌轻轻嗤道:“这有何难,等孩子生下来,拿去滴血认亲便是,还怕尚书大人不认么?”   她这样理直气壮,显然是十拿九稳的。想想也是,纵使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孩子的母亲却是确凿无疑的,玲珑与谁有过苟且,她自己当然心中有数。   林夫人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没来由的泛起恶心。她恨不得将玲珑那张娇嫩的脸皮撕烂才好,虽不敢当着外人的面动手,却狠狠的叱骂道:“你这蹄子好不要脸,竟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来,枉我平时好心待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越说越气,真个一巴掌扇过去。   这一掌却被楚瑜轻松地拦下来,“夫人您这话就不公道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林尚书若真对玲珑无意,玲珑还能强逼他不成?她毕竟是个女子,气力又比不过男人。再说了,我还替玲珑觉得委屈呢,无端怀上个孩子,又无名无分的,一旦出什么岔子,岂不落得人财两失,白白便宜了奸人去?”   这话说的,好像她便是那个奸人!林夫人气结,无奈楚瑜所说句句在理,倒也辩不过她去。但是要她接纳这个孩子她是玩玩不肯的,林夫人冷着脸道:“这是个孽种,还不快点打发了出去,留着它是见不得天下太平么?”   果然一牵涉到自身利益,这泼妇的嘴脸就变了。楚瑜笑莹莹的道:“夫人此言差矣,她腹中乃林尚书的亲生骨肉,怎能成为孽种?且我听说尚书大人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至今也只有二男三女而已,想必尚书大人也不愿见到子嗣旁落,不如由夫人您仍旧将玲珑带回,也好全了这份情面。”   话锋悠悠一转,“自然,若您一定不肯,我也没法子。至少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少不得将这段故事说给她听罢了,您晓得我这个人最为实诚,不惯撒谎的。”   这本是林夫人拿来威胁楚瑜的话,如今却被楚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叫林夫人不有苦难言?   她面上僵了僵,眼看着便要发作,亏得她忍功好,兴许是多年的继室生涯磨砺出来了,竟勉强整顿出一副笑脸,“多谢妹妹提醒。”便吩咐仆妇带着玲珑去西苑收拾东西,预备将她捎回去。   其实她怎可能真这般心胸宽大,心里早就盘算好,等回到林家,便悄悄掺些红花在玲珑饮食里,设法将孽种打下来,再将玲珑发卖的远远出去,一切便可干干净净的结束。   谁知楚瑜毫不留情击碎她的幻想,“玲珑这丫头怎么说也在朱家服侍了一年半载,主仆之情不可断,往后每隔十天半月,我会差人送些补药补汤过去,尽尽我这做主母的一番心意,也好为林夫人您减些劳乏。”   这哪是看望,分明便是监视,若玲珑出点什么岔子,这些无赖只怕立刻便会查究到她身上。听到楚瑜温温柔柔的语调,林夫人的脸都黑了,只觉这女子看似温软,心肠着实歹毒,和那地底的罗刹差不了多少。   可怜她为表心胸宽广,还不得不报以敷衍的干笑。   玲珑听后倒是松了一口气,正怕林夫人来一招过河拆桥,楚瑜此举正给了她有力的保障,至少她们母子的性命不用愁了。   因此临别的时候,玲珑倒真规规矩矩的给楚瑜磕了三个响头,眼眶中甚至盈满感动的热泪。   楚瑜压根懒得看她,她哪是为帮玲珑,无非是为了给林夫人添堵罢了。谁叫这妇人净会给别人找晦气,如今也好让她尝尝飞来横祸的滋味,由着她们窝里斗去。   送走几位尊贵的客人,望秋回来时鼻子眼睛都乐开了花,用手比划着道:“小姐您是没有瞧见,尚书夫人的脸都青了,跟门前柱子上的铜绿一般,我真怕她气出病来……”   楚瑜浅浅笑道:“我想她是不敢病的。”   林夫人若真病了,那位有身子的不是更加称王称霸,哪怕为了府中的权柄,林夫人也会竭尽心力来保全自己的地位。这样一来,今后更有热闹可看了。   自然,朱府以往却能清净许多。这段日子楚瑜说是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岂有不乱的,若玲珑真有了朱墨的骨肉,她倒真不知如何是好,她当然不可能委曲求全,做一位贤良的嫡妻——但是这世道对于女人而言,根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女人唯一能寄希望的,就只有夫婿的品德与自持。   幸好,朱墨在这一点上还未令她失望过。   南嬷嬷得知整件事情的乌龙后,深深愧疚自己识人不明,以致引狼入室。楚瑜自然得着意劝慰她一番,“嬷嬷您也是一片赤诚,才会被奸人蒙蔽,过去的事便过去了,还纠缠不放做什么?眼下的要紧是将屋舍收拾齐整,等大人回来,咱们才能好好过冬。”   她的确不怎么怨怪南嬷嬷,因为明知道南嬷嬷的忠心本就不对她——老人家一弯明月都照在朱墨身上呢。真不知道朱墨哪来如斯大的人格魅力,个个都对他赤胆忠肝的。   当然,楚瑜对于朱墨的归来也是同样迫切,她有许多的心里话想要和朱墨沟通,不光是这边的,还有国公府里的:楚珝眼看要嫁进安王府了,对于这桩精心酝酿好的婚事,楚瑜当然不能在大喜关头泼冷水,破坏娘家的和睦,可是她又不吐不快。认真说起来,只有朱墨算得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天底下没有烦恼是他解决不了的。   因此随着年关渐进,楚瑜的心也愈发躁动难安起来,她真不想一个人过年哪。   朱墨来信说会在十一月底归来,不幸由于大雪封山的缘故,迁延了多日,直至十二月上旬,才传来怀化将军进城的消息——毫无疑问的,这是对他剿匪成功的奖励,才予以擢升。   朱墨进京之后,须先披甲上金銮殿,行论功述职之分。   楚瑜则焦灼的在家中盼着,一会儿行至门口,一忽儿步入廊前,两只脚跟打拍子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望秋等忍住偷笑道:“小姐您若真等得不耐,不如搬张椅子出来坐着,这样姑爷一穿过街角,您远远的便能看见。”   楚瑜羞恼的瞪二人一眼,哼声道:“谁要看他?”   仿佛忘了是谁天不亮就坐在镜子前,精心描眉画眼,巴不得让那人快点见识到自己最美的一面。 第61章   盼春望秋二人默默对视, 暗忖这女为悦己者容果然不假, 小姐性懒,自从朱大人去后便疏于装饰,今日偏这样细致的打扮起来,要说不是为了朱大人,谁信?   心里虽和明镜一般,二人并不拆穿她, 女儿家脸皮薄,难得有柔情蜜意的时刻, 还是别去打扰了。   而楚瑜亦是口嫌体正直, 嘴里说着不干己事,却让庖厨备下几道朱墨平时最喜欢吃的菜, 梅花酒也从地窖里取出一盅——那是用去年收下的红梅花新酿的,清冽甘芳,楚瑜自己都没舍得喝。   众人从日中等到黄昏, 眼看着日影一点点从天际沉下去, 暮色渐渐笼罩上来, 心里的喜悦也渐渐淡去。   一鼓作气, 再而衰, 三而竭。再好的热情也经不起长时间的消磨,何况是饿着肚子空等, 楚瑜见一众仆妇都脸色青白捂着肚子, 还兀自强打起精神,免得被她瞧出端倪, 心里更是不悦意,遂吩咐道:“开饭吧。”   众人假意拦阻了几句,见楚瑜执拗,遂欣然大快朵颐起来。   热腾腾的饭菜已经凉去大半,含在嘴里味同嚼蜡,楚瑜面色沉沉,于是这顿饭吃得好不憋屈。   盼春知她怨恨朱墨迟迟不回,扒了几口饭,身上有了些气力,便重新振作了劝道:“姑爷许是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小姐你别介怀。”   还能有什么急事,左不过是被他那群狐朋狗友绊住了。那位南明侯世子钟垦楚瑜亦是见过的,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态度却轻佻风流无比,听说他对长安城中的花街柳巷熟之又熟,没准便会拉着朱墨往那腌臜地方解乏去——他当然是好意,惦记着朱墨在西南空寂寞了许多日子,才想到用京城里的温香软玉来纾解疲劳。   这群臭男人!楚瑜恨恨骂道,在她的想象中,朱墨此刻一定过得无比快活。   兴许真应了她的猜想,直到掌灯时分,才见到一个乌沉沉的人影从夜色中踉踉跄跄走来。   楚瑜立在廊下气鼓鼓的看着,她预先不知设想过多少遍,等朱墨回来自己该用何种姿态来迎接他。落落大方她大概是做不到的,可若是扭扭捏捏,没准又会被取笑成新嫁娘。   现在可好,根本用不着她仔细考虑,她只需坦荡的面对一个醉鬼而已,瞧他那醉醺醺的样子,不晓得吃了多少酒!   楚瑜嫌弃的望着,准备命侍儿将其扶进房去,谁知朱墨一近前就往她身上扑来,搂着她的腰不放。   若非他嘴里喃喃念叨着“阿瑜”,楚瑜真会以为他把自己当成了某个不正经的女人。她朝朱墨肩膀用力拍两下,衔恨道:“去哪里顽了,这早晚才回来?”   朱墨天生着一张好皮子,哪怕在西南晒了多日的太阳,脸孔仍是白如玉质,白如棉絮。此刻这棉絮上更是飘着两团酡红,平添出几分妖异艳色,看去更增诱惑。   楚瑜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两拍,总说女子容色误人,有倾国倾城的本事,其实用到某些男子身上也是一样适宜。   因了这份绮思,楚瑜又暗暗地鄙薄自己,这才几月不见男人,就春情荡漾起来了。   阔别多日,照说会有一顿寒暄,但放在眼下的情境中却绝无可能。楚瑜正觉无计可施,忽见朱墨搁在她肩上的下巴抬了抬,呢喃道:“阿瑜,这一趟远去川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喝醉了的人总不会说假话,楚瑜心中一动,托着他的头,低低的应道,“我也是。”   耳畔忽然传来扑哧一声笑,楚瑜唬了一跳,忙将肩膀松开,却见朱墨慢慢站直了,笑眯眯的望着她。   楚瑜羞恼一并发作,火烧云从脸颊一路蔓延下去,染至脖颈,像熟烂了的柿子。她咬牙切齿的道:“原来你在装醉。”   “我若不假装,你又怎肯说实话?”朱墨的眼角眉梢都充斥着勾人而狡黠的意味,像只奸谋得逞的狐狸。   想不到他阔别多日,性子还是丝毫未改,难怪那些单纯的山匪会中他的埋伏。   楚瑜以往与他斗嘴就没有一次斗得过他的,当下也不与他辩,气咻咻的准备转身回中庭去。   却不知怎的一拉一抱,楚瑜就被朱墨拥到怀里。他抚着楚瑜乌黑柔亮的秀发道:“当然,我说的也是实话。”随即放低声音,“这几个月独在西南,你不知道我有多渴盼见到你的面,适才回来第一眼,你也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忍住把你抱在怀中的冲动。”   要不是怕楚瑜脸皮薄躲开他,他也无需这样费尽周折。   楚瑜在他怀中奇迹般的安静下来,比起虚伪矫饰的言辞,她其实更愿意听实话。以往朱墨同她打情骂俏,她总是多有不屑,但真到了坦诚相告的时候,楚瑜倒和小猫咪一般乖巧了。   当然,也可能是朱墨掌心箍着她的力道太大,楚瑜自知没力气挣开,加之害羞心理作祟,她索性蒙上眼,长长的睫毛蝶翅一般颤动着。   朱墨看着那纤弱的羽睫,心里一点一点的被扇起了火,他忍不住埋头下去,想尝一尝挺直的鼻梁下两片柔嫩嘴唇的滋味。   但是还没等他真切触及,楚瑜便倏然睁开眼,冷冰冰的道:“适才你和谁出去饮酒了?”   朱墨摸了摸鼻子,不得已的将她松开,“左不过是南明侯世子那些人。”   还真被楚瑜猜中了,她忙揪着朱墨的衣领,细细闻嗅起来,还好,除了浊重的酒味,并没闻见脂粉香。   朱墨一眼瞧出她心里想些什么,轻渺的笑着,“你以为钟垦会领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呀?他倒是想,可惜被我一口回绝了。”   “你倒是行的端做得正。”楚瑜嘲讽的哼了一声。   “倒不是我作风正派,是我觉得那些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朱墨说道,将额头抵在楚瑜的额头上,声调却并不轻佻,反而规规矩矩,正经中别有诱惑,如一条幼滑细黑的蛇钻入人的心腔中。   楚瑜心肝颤颤,红着脸推他一把,“还不快进去洗漱,瞧你满身的酒气!”   “那你还二话不说上来抱我,”朱墨笑道,“你也不怕我身上有虱子?”   楚瑜大惊,这才想起朱墨经过长途跋涉将将归来,况且川渝那一带蛇虫鼠蚁众多,保不齐就有几只精明的虱子钻进盔甲里去了,她怎么能忽视这点?   楚瑜素来有些微小的洁癖,闻言立刻如临大敌,忙倒退三步,警惕而又戒备的看着他。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楚瑜真觉得后背发痒起来了。   朱墨无奈的道:“哄你的,进京之前,咱们就到城外山上找了一处含硫磺的泉池,在热水里把身子泡干净了,哪有虫子敢跟进来?”   毕竟皇帝老儿也怕虱子近身呢。   他说是这么说,楚瑜并不十分相信,唯恐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遂催逼着朱墨往净室去,亲自取来澡豆和沐发的香膏,要为他上上下下搓洗一遍。   朱墨难得见她这样殷勤主动,虽是出于别的缘故,还是感到十分欣慰。见楚瑜一双嫩手在他肩膀上捏来捏去,朱墨忍不住色心陡起,在她滑如凝脂的手背上抹了一把。   楚瑜仿佛被蛇蛰了一下,气得揪起他背上的峰肉,朱墨不由痛得嗷嗷直叫,楚瑜犹自不放,“再敢使坏,把皮不掀了你的!”   她这才宽宏大量的松手。   可怜朱墨背上掐红了一大片,真跟褪去了一层皮似的。他别过头,以一副缠绵哀怨的表情看着楚瑜,跟弃妇似的。   只可惜面前的女子铁石心肠,任凭他如何惺惺作态,始终不为所动。   朱墨见状无法,只得轻咳了咳,诉说起自己远征剿匪的功绩来。他本来口齿极好,何况这些事又是真实发生的,经过语言的渲染,更加娓娓动听,使人如同身临其境。   楚瑜听得微微出神,原本已快被他感动了,及至听到朱墨诉说自己如同天神一般出其不意降临山谷,那些匪贼皆被其威武所慑,竟一个个俯首帖耳不敢动作,这才不屑起来,撇了撇嘴道:“你以为你会妖术啊,这是人干的事吗?”   “传奇嘛,总是少不了夸张的。”朱墨干笑道,又问起她来,“你在家中这些时日,可是平平安安的?”   不提还好,一提楚瑜就想起那桩冤假错案来。她气吁吁的将湿帕子向桶里一扔,斜了朱墨一眼道:“当然不是,你一走,就有人上门来认爹了。”   朱墨吓得两眼瞪圆,他还这样年轻,几时跑出个莫须有的儿子来?   楚瑜见他坐在桶中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吓傻了,这才莞尔道:“你想要儿子么?可惜那孩子还在别人肚子里呢。”   因将林夫人领着玲珑上门的始末原原本本道来,当然,她是如何还击的,楚瑜也一一说与他听。   朱墨听说那孩子是林尚书的骨肉,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责备的睨向楚瑜,“以后遇到这种事,记得缓点儿说,讲清楚,别一来就把人吓出病来。”   “你还怕呢?我看你若真有了儿子,只怕高兴还来不及。”楚瑜揎起袖子,将两只嫩藕似的玉臂伸展着搭在桶沿上。   朱墨哪敢看她的膀子,情知此时多说一句便是错,少不得打起精神应对,“你这便是无理取闹了,我就算真想要孩子,那也得是咱们的孩子……”   言毕,就见楚瑜如怨似诉的看着他。朱墨一激灵想起,若非自己先前请大夫要那劳什子避子汤药,他二人恐怕早就儿女绕膝了,难怪楚瑜时刻耿耿于心。   明知自己踩着了雷点,朱墨只得另转换一副话题,反过来埋怨道:“你也是,怎么她说什么便信了,今日是玲珑,明日是长安街的柳姬,月姬,你是不是也都一样要将她们请进门来?”   只有占据道德上的制高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无奈楚瑜并未直截了当回答他的问题,目光似是而非,不知是默认还是不知如何措辞。   朱墨没想到自己的人品会遭到质疑,当下大为不忿,赤-裸着身子义正词严的道:“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   楚瑜白了他一眼,意思分明在说:你就是啊。   这可真是有冤没处诉,朱墨紧握住楚瑜双手,牢牢包在自己掌心里,以一副凄凉的面容道:“阿瑜,你信我,我对你绝无二心,甚至可以发誓,若我朱墨此生做过一件背叛于你之事,管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的力量是强大的,楚瑜纵使对朱墨的为人尚未了解透彻,但朱墨已经发誓,她要是再追究就有些无理取闹了。   于是楚瑜收起严肃的表象,重新为他揩抹起身上来,忽又漫不经心的问道:“谁是柳姬和月姬呀?”   朱墨脸上僵了僵,不由得暗暗叫苦,早知如此,就不该急于撇清自己,真是忙则生乱。虽则那两人只是钟垦的相好,但毕竟自己也是见过的,解释起来颇费力气。   既然越说越错,朱墨索性不说了,聪明的将话题调了个头,“你这样对付林夫人,就不怕她恨上你吗?”   “谁让她先来招惹我的?我只不过以牙还牙而已。”楚瑜自认从来不是心胸广大之人,何况她也不惧怕林夫人的报复,两人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况且这时候林夫人哪还有心思管她,恐怕正为玲珑那蹄子忙得焦头烂额呢!   不过朱墨此语倒是提醒了她,林夫人一个继室虽然无须惧怕,就不知林尚书那头……楚瑜面上有些不安,讪讪道:“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   但凡涉及到政事,楚瑜总是慎之又慎,唯恐找来杀身之祸。   朱墨虽然很乐意调戏一下心爱的娇妻,不过见楚瑜这样紧张,难免有所不忍,因道:“无妨,凭空多了个儿子,我想尚书大人应该会很高兴。”   他虽在尚书门下当过差,却从不把自己看做林尚书的门生,两人的来往亦只限于利益之争。要知林尚书明里暗里为二皇子萧啟效劳,而朱墨则是更偏向太子的。   木桶中的热水蒸腾了半天,白气弥漫了整间屋子,如同仙人的洞府一般。楚瑜有一搭没一搭的为他擦着背,尽可能不让目光与他脊背上虬结的肌肉接触,不知是否楚瑜的错觉,总觉得朱墨出征一趟,身子似乎变得更加健壮结实了,尤其是在现在不着寸缕的条件下,光看着便觉面红耳热。   朱墨偏偏于此时开口,“你别光顾着那一块呀,前面也得擦干净呢!”   难得他的声音无比正直,楚瑜只得蝎蝎螫螫的将湿帕移到他前胸来,只觉得手感鼓鼓的,还颇有弹性,都快赶上她自己的了——因为楚瑜自己本就是一马平川。   在她揉搓的当儿,朱墨还时不时发出些古怪的吟哦声,似乎表示沐浴的十分舒服。   楚瑜疑心他是故意发出这种声音的,让人不得安生。再一瞧,就见朱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目光还在鼓励她往下探去。   楚瑜一不留神,手心触着了一个灼热滚烫的东西,吓得忙扔下毛巾,啪叽溅了一身水,“你自己洗吧!”   她一溜烟的跑远了,临走还听到朱墨愉悦的偷笑声。楚瑜摸了摸赤红的面颊,喃喃咒骂了几句,甚至照地上啐了一口,到底也不能拿那人怎么样。   她发现朱墨真是分毫未变,还是一样的邪僻、流氓,没个正性。自己竟期望那人改邪归正,真是天方夜谭。 第62章   久别重逢, 更胜新婚, 两人床笫之间缠绵的劲头都比以前足些。末了楚瑜两只胳膊软软的挂在他身上,都不敢出声了,因为嗓子亦是低软喑哑的,充斥着暧昧意味。   朱墨一手扶着她,一手摸索着从枕畔取出一个荷包,里头是一枚光洁锃亮的狼牙, 看得出,经历过精巧的打磨。   “送给你的。”朱墨笑着说道, 他知道楚瑜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楚瑜好奇地瞅着那枚狼牙, 伸手想要碰它一碰,又害怕上头残留着兽类唾涎的腥臭味。   朱墨不悦的放到她手心里, “放心吧,这东西我已命匠人处理过,不知费了多少上好的香料, 熏不着您老人家的。”   楚瑜这才笑纳, 她珍而重之的看着手里月牙似的弯钩, 竟是越看越爱, 不消说, 这狼牙一定是朱墨亲自从狼口中取下的,长而完整, 坚韧又不易折断, 虽不及珍珠宝石那般贵重,私底下拿来赏玩却是最好不过的。   想到自己先前对朱墨那样猜疑, 他却还记得给自己带见面礼,楚瑜莫名的有些歉疚,抱着朱墨的腰身撒娇道:“还是郎君疼我。”   见朱墨拿乔不理她,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楚瑜少不得巴结这位贵人,因搂着他的肩膀,往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一阵微弱的刺痛惊得她忙挪开脑袋,定睛看时,却见朱墨唇畔乃至下巴边沿都带着一层细微的胡茬,跟火烧后新长出的青草似的。   楚瑜生来肌肤娇嫩,光那点刺激都令她脸颊微微红肿了,她不由生气的道:“你怎么还有胡子?”   “我又不是太监,当然会有胡子。”朱墨说道,腆着脸望她脖颈边靠来。   楚瑜吓得忙往床边闪躲,却被朱墨捉鱼一般轻而易举的拎起来了,只怪架子床就只有这点大,她当然逃不脱朱墨的手掌心去。   朱墨贴在她耳畔密密的道,“你方才一席话说得我也疑疑惑惑起来,我还真怕自个儿变成了太监,不如咱们再试一试?”   有什么好试的,楚瑜可不愿成全他的淫心,无奈那件绣着斑斑红梅的莲青肚兜已被朱墨一手抄起,她只能徒劳无功的滑到男人怀中去。   一个人长久没吃饱饭,初见了食物自然难以餍足,但是娇花易折,楚瑜也不能任他索取无度。两度之后,她便气喘吁吁地用绡纱裹着身子,红着脸竖起眉毛:“不行,再下去天就快亮了。”   虽然夸张了些,但也不见得是谎话——谁晓得朱墨的耐力会这样好?跟个木桩子似的,半天都不倒下来。   朱墨欣然将这句话当成赞语,一手揽着楚瑜雪白的肩膀,一边偎到枕上道:“你说林夫人领人前来闹事,南嬷嬷是怎么安置的?有没有帮你把人撵出去?”   一想起这件事,楚瑜心里就有些郁郁的不痛快,可是她也不能当着朱墨的面给那位老人家上眼药——归根结底,两人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南嬷嬷也没义务一定要站在她这边。   因此楚瑜只道:“嬷嬷她年长心软,纵有心也无力呀!”   朱墨何等剔透的心肠,一听此话便明白过来,沉下脸道:“回头我仔细说说她。”   楚瑜委婉的向他表露在家中的权威不够,就是为了这句话,又怕枕头风吹过了,回头南嬷嬷反怨怪起她来,便道:“你说归说,语气可得温和些,我看南嬷嬷也不是诚心的,休说她了,我看见玲珑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都怜惜得不得了了。”   又睨着朱墨,“我敢打赌,玲珑要是在你面前哭一场,掉几滴眼泪,你也不忍对她说重话的。”   朱墨明知道她这种猜测毫无规矩,不过楚瑜既这样编排,他爽性笑道:“这么说,若我真死在外面,你还得放任她在家中把孩子生下来,甚至视如己出一般待它?”   “别动不动就说死,快过年了,也不怕晦气!”楚瑜嗔道,继而却是幽幽的,“那也没法子呀,倘若玲珑腹中真是你的骨肉,我也不能将她给杀了,你们朱家总得后继有人。”   瞧见小姑娘自怨自艾,在脑海里编排出一段狗血苦情戏码,朱墨既好笑,亦意存怜惜,他紧了紧怀中的头颅,坚定的道:“放心,咱们以后会有孩子的,何必指望别人?”   他扳着指头数说,“是先生男孩还是先生女孩为好?男孩可以承继家业,也好叫你父母放心,可是男孩子往往顽皮居多,不及女儿乖巧懂事,不如先生个女儿练练手,你觉得如何?”   楚瑜笑他不知羞,孩子的影儿都没见着呢,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但是不得不说,朱墨轻松的言语让她减轻了不少心理压力——天知道,看着玲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楚瑜心里有多妒羡。这辈子她都不曾想过,自己竟会妒忌一个出身卑贱的婢女,真是荒谬。   朱墨回京之后,日子仍是照常过。他虽然有功,但并不居功,怀化将军算不上顶顶显赫的官衔,摆出来也够叫人仰视了的,他倒好,居然乐得清闲,并不仗着功劳无事生非,恃强凌弱。   众人见状,暗暗猜疑这位卫尉大人是否转了性了,当然,狐狸总不可能突然由吃肉改为吃素,多半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只他们不知道罢了。   朱墨亦往林尚书府中送去一份隆重的贺礼,祝贺恩师新添贵子之喜,不消说,林夫人的脸又往下黑了几度,身子倒瘦了,至于林尚书是否真正高兴,就不得而知了。   对此,楚瑜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她巴不得林夫人和玲珑那死丫头狗咬狗,这样才好一解心头之气。当然,那边府里的事情楚瑜是见不到的,她只能暗暗地在头脑中模拟泼妇骂街的情景而已。   年关将近,各家各户皆热闹非凡。卫尉府邸虽然人口不丰,也着实忙乱起来,比起先前紧张了不少,毕竟朱大人虽没四五门子的亲戚,可来来往往的官宦人家不少,总得打起精神应对的。   去年的年景楚瑜是在外地度过的,且逢着灾年饥馑,很难说心底多么舒畅,但今次不同,她将正式作为朱家太太,亲自准备祭灶、扫尘、接待宾客等等琐碎,要操心的事还不少哩。   对于她的吩咐,南嬷嬷无不遵从,想是经过朱墨那番训话后,这老而精明的妇人学乖了,另一方面也是看出楚瑜在朱墨心头的位置:无论发生什么,这位楚六小姐都万万得罪不起。   万事俱备,只待新春。   除夕守岁夜,楚瑜披着一件猞猁皮拥坐在火炉旁,不住地打着呵欠。这守岁说起来容易,枯坐起来也是无聊的紧,从来在国公府中,一大家子团团簇拥着,七嘴八舌议论个没完,聒噪的人没法入睡。   现下倒是清净多了,可是睡意也渐渐上来。   朱墨笑道:“你要是乏得紧,不如先回房打个盹儿。”   “这样就没意义了。”楚瑜一本正经的说道,眼看着新年就要到来,怎能让怠惰成为一年的引子呢?   她拨了拨暖炉里的灰,用火钳夹出几枚烤得焦香的栗子来,欲剥开食用。   朱墨见她眼睛半眯着,唯恐她一头钻进火口里去,忙接道:“我来吧。”   剥开焦黑的外皮,里头便是深黄棕色的果肉,黏而不化,焦香四溢。楚瑜吃得舌尖滚烫,还是不肯住嘴,幸好她没忘记朱墨,“你也吃呀!”   朱墨扬了扬沾了一层炭灰的手掌,“我手上有脏东西,不然你喂我。”   这人脾气不小,架子却大,楚瑜嘀咕着,到底亲手捻起一枚,放到他齿间。   朱墨细细咀嚼着,蹙眉道:“有点苦。”   剥给他吃还挑三拣四的,真是大少爷派头!楚瑜指了指嘴里衔着的一团软肉,取笑道:“这一粒倒很甜呢,你要不要?”   脸上笑容还未消退,朱墨就猛地凑近来,也没见他怎么张口,楚瑜嘴里的物事就被他咬去一半,跟用匕首划开似的,整齐而迅速。   朱墨含笑看着她,“不错,果然很甜。”   楚瑜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不晓得是被熊熊火光照的,还是真的血都涌到头上。   她勉强咽下半枚栗子,险些将喉咙呛住,还是朱墨体贴的为她拍了拍背,又喂她喝了半盏茶,才使她不至于命丧今年的最后一晚。   经历种种变故,盼春望秋等都觉得没眼看了,一个个知趣的别过头去。   守至半宿,朱墨又命厨房端了火肉白菜馅的煮饺子来,搪一搪饥寒。但是楚瑜吃饱喝足之后,身子一暖和就更困了,头也一下一下的点着,跟胃一般沉重敦实。   再度醒来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只听得外头鞭炮声大作,楚瑜才揉了揉惺忪的睡颜,睁眼一瞧,只见窗格中已透出晨曦的微亮,她不由大惊,忙推了朱墨一把,“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正香,怎忍心扰人清梦?”朱墨又摆出那副实诚且体贴的面孔。   每逢他这样正正经经的,楚瑜总拿他没办法。她见朱墨肩头的衣裳微微陷下去,不由得讶道:“我在你肩上靠了一夜?”   朱墨没有否认。   楚瑜这下可羞愧极了,她自己倒是补足了好眠,可是朱墨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呢,而楚瑜也是知道的,进入冬季之后,她食欲更好,身子没准也比以前重了些。   楚瑜有些羞耻的问道:“你……要不要先回房去睡一睡?”   虽然是好意,朱墨却忍不住发笑,“马上就要给人拜年了,再躺一躺,岂不这一年都要睡过去了?”   谁都想在新年博个好意头。   楚瑜忙道:“那、你快去忙吧,我来放咱家的鞭炮。”   她嘴上勇猛无比,等真把火-药引线挂到树梢上,便又束手束脚起来了。末了还是朱墨劈手夺过她手里燃着的线香头,但闻炮竹声响,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   楚瑜闻着有些刺鼻的火-药气味,并未像往常那样表示嫌恶,反倒十分高兴,觉得新年新气象,这炮竹响动真是洪亮且悦耳。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大约便是这样的光景。   就连庭院中弥漫的那阵白烟也未引起她的反感,反而饶有意趣的看着,觉得它们好似山间袅袅升起的晨雾。   这比喻在她看来十分美妙,她自己也觉得很满意。   正如朱墨所言,辰时过后,陆续有亲朋故旧过来串门子,美其名曰为拜年。南明侯世子钟垦也来了,因着他常常将朱墨拉出去吃酒闲逛,楚瑜见了他便没好脸色,钟垦大约也清楚这一点,致祝词的时候亦是扭扭捏捏的,跟个新媳妇一般。   楚瑜于是扑哧一笑,念在开年第一天,不便太难为人家,还是给了红封赏钱,不过在送客的时候,很有技巧的挤兑了他一通,问起他怎么还不讨媳妇的话来——天知道,钟垦在家里听那些三姑六婆絮叨已经够伤神的了,不想拜个年还能听见这些话。他决定以后少往朱家来,朱墨这位夫人实在太可怕了。   应酬完一上午的客人,楚瑜饶是穿着薄薄的对襟小褂子,也出了一身汗。两个丫头却好像不知冷热,游神野鬼一般的摇头晃脑。   楚瑜嗔道:“怎么这样没精神,让别人家里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二人吐了吐舌头,齐齐说道:“小姐你当然睡了个好觉,咱们姊妹可是整整守了一宿呢!”又故意唉声叹气,“哎,也难怪,谁叫咱们都是些孤家寡人,没有肩膀可以倚靠呢?”   两个丫头真是越来越会作怪了,嘴里出来的话没有一句好听的。楚瑜佯装嗔怒,“看你们的舌头这样坏,我非撕烂你们的嘴不可!”   二人连忙闪躲,主仆三人嬉闹做一团。   南嬷嬷在庭后的丫杈间打扫积雪,偶然瞧见,不由微微皱眉,“夫人虽然年轻,可是也太不稳重了。”   朱墨负手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含笑说道:“让她去吧,横竖也不见外人。”   反正他喜欢的,正是这样无拘无束、而又任性自在的她。他宁愿楚瑜一辈子这样高高兴兴的。 第63章   自从四姑娘楚璃被送去杭州, 国公府就只剩下五小姐楚珝这么一个未嫁的女儿。楚珝脸上的创痕早已平复, 而她与安王萧啟的婚事也已定下,正月底便要出阁了。   楚瑜身为新王妃的亲妹,又顶着个正三品诰命夫人的名号,自然得亲去送嫁。不过她很难让脸上展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当然,楚珝也未必在乎——此刻她踌躇满志的端坐在朱红花轿中, 喜帕盖着,看不清底下的形容, 可以想见是沉静而美丽的, 因为等待她的是辉煌灿烂的人生。   一直到花轿离开了国公府,穿过了街市, 楚瑜仍觉得胸口闷闷的,仿佛腔子里塞了一大团猪鬃般,透不过气来。楚珝在这桩婚事中所做的种种“努力”, 楚瑜未向任何人明示, 为的是怕横生波折;但是不说, 折磨的却是她自己。   朱墨一眼看出她情绪有异, 执起她的手温声问道:“什么事让你不痛快?”   不知怎的, 楚瑜对任何人都觉难以启齿,但在朱墨这种温言细语的安抚下, 她反倒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出来了, 说完又有些自恼:毕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白让别人看笑话。   朱墨并没有笑, 只静静地想了想,说道:“你觉得她做得不对,因此良心不安么?”   “我没有这么说。”楚瑜别扭的想将手指从他掌心里抽回,可惜没有成功。   要说为楚璃打抱不平,也不见得。论起来,楚璃和她的关系更要坏些,楚珝至少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气。楚瑜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滋味。   朱墨心平气和的看着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并不觉得你五姐有什么错的。她一心想要嫁入安王府,如今便是得偿所愿,纵然你四姐中了旁人的算计,那也是她自己沉不住气在先。安王妃的作为或许有损道义,但换了下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   “我也没想怪她,只是……”楚瑜闷闷说道,犹豫该如何措辞,“为了萧啟这样的男人,实在太不值得。”   朱墨笑了,“你觉得不值,那只是你以为,但是在安王妃看来,或许却是她所能得到最好的选择,她不过求仁得仁而已。况且各人的品味各不相同,焉知她不是对于安王暗生情愫,才费尽心思想要成为那人的妻室?要拿我来说,我若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也不会贸贸然到你家提亲了。”   楚瑜瞥了他一眼,她对于这件事本就是存疑的,亏朱墨还有脸拿来说嘴。楚瑜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但是她与朱墨在那之前确实只见过一面而已,莫非朱墨暗地里竟一直注意着她么?若真如此,楚瑜倒觉得一阵恶寒。   此时讨论的并不是她自己的问题,楚瑜只得先将心事撇开,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惋惜世态炎凉,即便亲如姊妹,背地里也有许多不能对人言说之处,委实令人心寒,竟不知天底下有谁是可以真心相信。”   “你还有我呢。”朱墨肃容说道,紧紧抓着她的手,“阿瑜,请你无论有什么心事,都不要隐瞒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的。”   他惯会此类哄人的伎俩,但楚瑜这回听着,心里却有些微妙的触动。她模糊觉得朱墨并没有说假话,无论朱墨平时的态度多么轻佻,至少他从未忽略楚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在他那看似不可靠的外表下,却是极为可靠的,让人可以放心大胆的吐露不快。   楚瑜下意识望向朱墨的眼,见他双眸澄澈,且暗含着鼓励意味,让人不能推脱。鬼神神差般的,楚瑜轻轻点了点头,“好。”   二月里的一个清晨,楚瑜随意穿了件淡绿褙子,在厨房跟着新来的厨娘学做梅花酥。揉好的面团整整齐齐码放在案板上,需等它“醒一醒”,这样发好的面皮才能松软可口。   楚瑜抹了把额上的汗,觉得这厨房热得和蒸笼一般,透不过气。怪道何氏说厨艺只是小姐们的点缀,技多不压身而已,真要认真研习这门技艺,再美的脸也得蒸成发面馒头,如何能见人呢?   幸好她今日学的只是一样。   盼春轻轻为她打着扇子,笑盈盈的道:“小姐这样用心,等会儿姑爷尝起来一定分外可口。”   楚瑜斜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做给他吃的。”说完,又专注的擀起面皮来。   盼春在心里暗笑,谁不知道朱大人最爱吃梅花酥,只自家小姐凡事偏爱端着,总不肯明说,扭扭捏捏的,大约也是他们夫妻间的情趣。   灶中的油烧得滚热,楚瑜正要将裹好馅的面块扔下去,就见望秋慌慌张张的进来,嘴里喊着:“不好了,姑爷今早上被人押进大理寺了。”   楚瑜手上一松,那面块便坠下去,险些溅了她一身热油。她也顾不得揩抹围腰上的污渍,仓促问道:“怎么回事?”   望秋急得都快哭了,“婢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是方才钟世子派人过来传的信,说御史台有人参了姑爷一本,陛下震怒,命将人提交大理寺审讯查看,还不晓得如何收场。”   楚瑜面上呆了呆,怎么会这样呢?她急问道:“就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吗?”   望秋抽抽噎噎的抹泪,“仿佛说是……侵吞军饷之事。”   楚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以为是霸占了哪处的房产,搜刮了些民脂民膏之类的,这一类的官司朱墨也没少接,不都轻轻松松避过去了么?但事涉军饷就不好办了,军心不稳则国力难安,尤其朱墨初掌兵权,皇帝陛下更会猜疑他的图谋,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楚瑜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方才是热的,这会儿汗珠却都冷却了。她抓住望秋的胳膊,艰难吩咐下去,“成柱在那儿?你让他速来见我,我须仔细问一问他。”   “好。”望秋惶然无措的应道。   等她在南明侯府寻找了成柱的踪迹,将人带了回来,楚瑜就细细的审问起来。可是成柱知道的亦不多,只是颠三倒四的道:“……小的也不知怎会扯出这桩事,仿佛是御史中丞常进常大人递的奏章,他素来耿介,朝内外颇有威信,陛下因此听他的意思严查此案……”   楚瑜沉吟不语,她仿佛记得朱墨曾同他说起,常进是萧啟的人,但却是枚暗子,并无沾染太多安王府的机密私隐,正因如此,他的话落在外人耳里才是真切可信的。楚瑜随口问道:“安王那边可有何动静?”   成柱摇头,“说也奇怪,这回安王殿下却是安安静静的,并未跟着落井下石。”   看来萧啟是打算置身事外,借旁人的手来除掉眼中钉。他大概筹谋已久,此时方能一击即中,不过……令楚瑜奇怪的是景清帝的态度问题,先时予文官以兵权,分明是要抬举朱墨,如今却偏听偏信,二话不说将其押进了大理寺,任谁都摸不清老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   想不清楚就别想了,楚瑜整衣起身,“来人,为我备轿。”   “夫人您要去哪儿?”成柱揩了揩红肿的眼皮诧道。   “去安王府。”楚瑜语调沉沉。   要是萧啟愿意假惺惺的做一回好人,她或许可以试着说服他。更别提两家如今沾了姻亲关系,连襟之间总是得彼此扶持的。正好楚珝才将出嫁,借着探望五姐的名义,倒也并不会十分突兀。 第64章   楚瑜来时就没报充足的希望, 等到了安王府门前, 更是验证了先前的想法。   她甚至没得到允准进门。   楚珝站在青石阶下,脸上的笑容如瓷器一般精美无可挑剔,但却是毫无生机的。她盈盈说道:“六妹你为何突然造访?可惜王爷有事出门去了,不然我倒想留你喝杯茶,姊妹间说些闲话。”   这话说的,难道萧啟不在, 她们就连契阔的权利都没了?楚瑜冷笑,“那么可否请姐姐为我带句话?不会耽搁你太多功夫。”   楚珝叹了一声, 带着金臂钏的胳膊抵在门框上, “妹妹博闻强识,为何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殿下知道你要来求他, 老早的便躲出去了,你费再多口舌也是无用。他这人本非好管闲事,且如今军饷一案牵涉恁大, 殿下再能干, 也须顾着一家子性命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 莫管他家瓦上霜, 妹妹你别太难为咱们了。”   楚瑜看了她一眼, 见她气色极好,脸庞儿也光洁丰润多了, 浑不似家中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当下冷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绕过那两头石狮子, 望秋便大声抱怨起来,“安王妃可真厉害,一朝飞上枝头便忘了根本了,她怕是不记得从前在楚家做庶女的光景,若非您和三夫人时时照拂,只怕早就被人踩到墙角去了,如今倒学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她以为她是谁呀?不过是个继室而已。”   楚瑜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随她去吧。”   许是经过朱墨先前那般开导,此时楚瑜心里并没有多少难过的感受,倒不如说经此一役,正好使她认清楚珝的为人,既然楚珝无意将她当妹妹,那么楚瑜也就不必真心将她当做姐姐了。   盼春则是忧心忡忡的,“连安王妃都不肯帮忙,咱们还能找谁商量去?”   楚瑜在拐弯的地方站定脚步,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浩浩荡荡的风,似是下定决心般,坚定的说道:“总会有的,一个一个的试去,我就不信个个都是铁石心肠。”   朱墨的那些同僚、故交,素日来往的知己好友,即便是不怎么相熟的,楚瑜也决定上前拜访一番。这十几年来她都生存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在家有父母兄弟,出嫁了更是有朱墨这个无所不能的,如今,也该她尝试着保护别人了。   还未等楚瑜拟出一份走访的名册,宫里却下来了旨意,是张皇后要召见她。   后宫虽说不能干政,但枕头风这种东西向来玄妙得很,只是在宫中,张皇后并不及郁贵妃得宠,这枕头风的分量能有几何,就很值得思量了。   无论如何,试一试总比没有好。楚瑜叮嘱道:“记得让钟世子那边多留意大理寺中近况,有什么消息立刻让我知道。”   成柱严肃的答应着。   楚瑜这才让盼春替她更衣,按品大妆之后,坐上马车来到宫中。   椒房殿中却不见张皇后身影,只有四公主工整的端坐着,她掩唇笑道:“朱夫人且稍坐一坐,母后她往宝华殿参拜去了,想必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来。”   楚瑜心下不禁有几分狐疑,张皇后明知她要来,何以会选在今日参拜,何况有半个时辰之久,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谅来萧宝宁也不敢假传皇后懿旨,因此楚瑜只微微欠了欠身,“那便劳烦公主了。”   萧宝宁命侍儿奉上茶来,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楚瑜致谢接过,闻着茶香袅袅,沁人心脾,心胸仿佛舒畅了好些。   她静静打量殿中的陈设,和她去年来时并无二致,还是一样的尊贵富丽,至于萧宝宁……楚瑜用余光悄悄瞟着,只见她身着一件樱粉色襦裙,系着淡绿丝绦,整个人如山茶花一般清新俏丽,过了一年,面庞又张开了些,真真是个大姑娘了。只是在她秀气的眉宇间,意外的笼罩上一抹愁绪,是怀春少女常有的姿态——堂堂公主自不可能恨嫁,只可能没挑着好的罢了。   楚瑜暗地打量对面时,却发现萧宝宁也在打量她,两人目光偶然对视,各自都有几分窘迫。楚瑜蓦地想起,传言里萧宝宁似乎对朱墨极为倾慕,那一回在淑宁长公主府的寿宴上,二人比赛画艺,结果堪堪平手,且是楚瑜略胜一筹,萧宝宁似乎极为不甘心——她那样恬淡的性子,为了一幅画还不至于,极大的可能,是因为主持评比的人是朱墨。   就算没听过这桩流言,楚瑜也能隐隐感知到萧宝宁对她的戒备,女人之间往往有着天生的判断力,谁是好意,谁是敌意,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存了这个念头,她倒要看看萧宝宁能翻出什么花来。   两个女人沉默的对峙着,最终还是萧宝宁按捺不住心性,出声笑道:“朱夫人躬身前来,想必为了卫尉大人的事?”   楚瑜齿颊粲然,“果真什么也瞒不过公主您。”   萧宝宁见她嘻嘻笑着,全无半点担忧之意,可知此人没心肝。她的声调不由微微冷下来,“卫尉大人下了牢狱,夫人您却还坦然自若,宝宁不得不佩服夫人您的心胸。”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楚瑜慨然道,“我一介女流,尚不能匡定天下,上不能人情练达,纵使夫君因冤被俘,我也只能徒劳看着罢了。”   萧宝宁定定的看着她,脸上情绪变幻莫测,半晌,她猝然说道:“夫人,若您不弃,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解救卫尉大人。”   楚瑜的惊讶溢于言表。   萧宝宁再度抿了抿唇,看得出,她的情绪有些紧张,她那嘴唇都快抿得干裂了。萧宝宁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拨上去,强自镇定道:“夫人你若是真想解救卫尉大人,大可以自请和离,如此一来,困难自会迎刃而解。”   她脸颊上泛起羞赧的红,目光却是灼灼生辉,无疑这个主意是她筹之已久的。   楚瑜虽然早已猜出她的心思,却没想到萧宝宁会这样大胆的说出来,一时间颇为好笑,又有些可怜她:堂堂公主之尊,沦落到觊觎别人的丈夫,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蠢笨。   楚瑜轻轻摇头,“我不懂您的意思,这和郎君脱困有何关系?”   萧宝宁恼怒的瞪着她,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没眼色,她都已经说得如斯明白了。尽管疑心楚瑜故意装傻,萧宝宁还是坦诚言道:“你还不懂么?只要我以公主之尊下降给朱大人,陛下自会赦免他的罪过,父皇怎会杀了他自己的女婿?”   楚瑜纳罕的瞅着她,从前只觉萧宝宁外表秀丽端庄,沉静若水,还以为她是个腹有诗书的真闺秀,如今瞧来,也不过空有一张好皮囊而已。   她轻轻笑道:“陛下不会答应的。”   皇帝若有心成全爱女的心事,他早就下旨了,之所以迟迟不提,无非是觉得这桩婚事不相宜。他若是想重用朱墨,断然不会让驸马身份成为其掣肘;若不想,朱墨这样卑微的出身,又如何配得上公主?   萧宝宁以为她在嘲笑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愈发恼火起来,“那是我的事,你只需说一句肯还是不肯。”   楚瑜想了想,反问道:“公主桩桩件件都考虑到了,却没有想过臣妇的今后?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她该何去何从?”   “这个好办,”萧宝宁飞快的说道,“我会让母后赐你一大封赏银,保你生生世世吃穿不尽,用不着仰人鼻息;若你还想再嫁,我也可托国公府保媒,重新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觉得如何?”   她做出这样的安排,无疑已是慷慨大度已极,否则以她万金之躯,便是将楚瑜这位发妻赐死也是有可能的。   楚瑜见她殷切的盯着自己,只消自己说一个好字,便会立刻闹到御前去。   然后楚瑜还是摇了摇头,平静说道:“臣妇多谢公主美意,只可惜臣妇不能应允。”   “为何?”萧宝宁白皙的脸孔渐渐泛出青色,她牢牢抓紧裙子上的一条穗带,克制勃发的怒意。   楚瑜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挚一些,“夫妇之道,贵乎相知相依,贫窘时同甘苦,富贵时亦能有所依托,如今夫君有难,我又怎能弃他而去?我与他二人荣辱本是一体,若为了一己之私抛夫弃家,不堪为妇人之德。”   她镇定的望着萧宝宁,“况且,夫君如今尚在牢狱,我更不能拂逆其心意答应此事,若公主您执意如此,或者我可以前去一问,若蒙夫君首肯,再来与公主商谈,公主以为如何?”   萧宝宁脸色铁青,心里更是如铅块慢慢坠下去,压得五脏六腑好不难受。正因她不能肯定朱墨的心意,才私自找来楚瑜谈话,只要从她这里撕开一点口子,讨得一封和离书,到时还不是自己说了算?谁知这妇人也颇老辣,自己苦口婆心劝了半日,她始终不为所动,真是令人生厌。   利诱不成,萧宝宁剩下的法子便只有威逼,她冷冷说道:“朱夫人,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椒房殿是皇后殿下的地盘,亦是她萧宝宁的地盘,无论楚瑜在此地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敢说出去半个字。   可惜楚瑜并没有被她的势力吓住,反倒微带了一丝怜悯看向她,“公主,须知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强求也是没用的,何不安心等待皇后殿下的训示?她那样疼你,自会为你寻一门好归宿,胜过郎君千倍百倍。”   萧宝宁最受不了她这样怜悯的目光,好像自己多么可怜似的,虽然她这位公主并不及外人想象中那样尊贵——她的生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婕妤,早早便故去了,连累她蒙上一个“克母”的罪名,虽蒙恩赦养在张皇后膝下,可张皇后又何曾真心待她,不过是看皇帝所出儿女不多,胡乱收养个女儿好博恩宠,与郁贵妃分庭抗礼罢了。   若张皇后真有心为她谋划,怎会放任朱墨娶了定国公府的姑娘?萧宝宁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暗示过,无奈张皇后总以不堪良配作为托辞,但是怎么会不配?自从琼林宴上见到朱墨的第一眼起,萧宝宁便认定了自己今后的夫婿是他,两人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出身卑微一点算什么,萧宝宁有理由相信,一旦朱墨成为驸马,皇帝非但不会削弱他的权柄,反而会倍加重用,她应当有这样的助力。 第65章   要不是楚瑜横插一杠子, 她早就是朱夫人了!萧宝宁有些抓狂的想着。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 却血淋淋撕开自己曾经的伤疤,还有那种看似同情实则嘲笑的口吻,肆意讥讽她有多么失败。是可忍孰不可忍,萧宝宁深吸一口气,断然喝道:“来人……”   但是还未等她将支走的侍从叫回,张皇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殿门口, 叱道:“宝宁,你在说什么疯话?”   *   楚瑜坐在八仙椅上, 听着内殿里隐隐传来的争执之声, 状若天真的看向眼前丫鬟,“皇后娘娘与四公主有何要事相商么, 怎么这半天还没出来?”   小丫鬟端着一盘糕点怯怯的看着她,并不敢随便搭话,心里却悄悄想着:这位朱夫人看来也不好惹呢, 方才皇后娘娘在殿外站了多久, 她未必不晓得, 却故意用言语刺激四公主, 引得公主失态, 如此心计委实不容小觑。   这般想着,丫鬟待她的态度越发审慎警惕。   楚瑜懒得理她, 轻巧的从盘中捏了一块云片糕放在嘴里吃着。她没想到萧宝宁会这样大胆, 不止捏造自己母后的懿旨,还为了抢一个有妇之夫使出种种手段来, 这回她的真面目都落在张皇后眼里了,且看她该如何混过去。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张皇后才一脸疲倦的从寝殿出来,很是歉意的向楚瑜道:“宝宁她也是一时糊涂,你别与她计较。”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算什么孩子?楚瑜心里想着,面上却做出很能体谅的模样,“我明白。”   “我早知她对朱墨有意,却没想到这孩子的执念如此之深,怪道本宫每每提起为她说亲,总被她巧言推脱,哎,真是造化弄人!”张皇后面上有着深深的困惑。   自家的丢脸事自不便与外人深叙,张皇后抱歉的朝楚瑜笑笑,“这回虽是宝宁小儿无知,拿着鸡毛作令箭,可本宫的确有意与你谈谈。”   她随意在楚瑜对面寻了张软榻坐下,望向她道:“这回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郎君他是被冤枉的。”楚瑜很是坚定的道。   张皇后微感吃惊,早就听闻楚家的姑娘个性孤傲难驯,不想楚瑜对于朱墨却是这样纯挚的信赖,还以为她至少会疑心一阵——她哪知楚瑜是怀疑的次数太多,吃了教训,这回才能不受外界打扰。   这样的不带私心的相信,委实令人震动,张皇后想起自己年少时,与皇帝何尝不是夫妻间两无猜疑,可惜再深的痴情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景清帝的心到底还是渐渐偏向郁氏那贱人身上去了。   张皇后怅然道:“本宫当然也宁愿朱墨是清白的,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朝中半数的官员都被惊动了,连本宫也没法子……”   楚瑜一听这话身子便绷紧了,微微前倾说道:“娘娘您不能设法向陛下求求情么?您与陛下乃多年夫妻,您说的话陛下一定会听的。”   张皇后苦笑道:“夫妻又如何,怎敌郁贵妃长袖善舞、工于内媚,皇帝一去她宫里就不肯走了,本宫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遑论求情?”   看来哪怕位高如张皇后,在这件事上亦是不能也不肯出力的了。楚瑜失望之下,紧紧揪起袖口的衣料,恳切的道:“娘娘可否让我见一见郎君的面?只要一面就好。”   死刑在上囚场之前,也得许家人探视一回呢。何况朱墨这些年明里暗里与安王较劲,亦为太子争取了不少先机,论起来,张皇后母子还得奉他为功臣。   张皇后于是点了点头,“本宫会替你安排,至于其他,本宫也有心无力。”   “多谢娘娘。”楚瑜感激的敛衽行礼。   *   大理寺的天牢不同于刑部的大狱,因是关押重要人犯,多为单门独户,比之人满为患的监牢清净许多,也清洁许多。   楚瑜沿着铺满稻草的台阶下到地底,待眼睛适应了牢中昏暗的光线,才转身向那狱卒道:“劳烦你了。”   接着便将一锭纹银递到那人手里。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那狱卒忙道,他虽是奉了张皇后的口谕,不过见了楚瑜这样花朵儿般的人物,又有哪个能拒绝她的要求呢?   连多说一句话都跟玷污了神女似的。   楚瑜微微点头致意,待那人上去后,才沿着幽僻的小径一直向前走去。绣鞋踩在蓬松的稻草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狱卒说朱墨的监牢在最后一层,楚瑜在心底默默数数,数至最后,在一间宽绰的铁栅栏屋子前停住脚步。   地上躺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影,寻了一块方石作枕,一只脚翘的高高的,正惬意的打着盹——不是朱墨还能是谁?   难为他还有心思睡觉,楚瑜有些无语,低低唤道:“朱墨。”   朱墨听到声响,一个鲤鱼打滚从青石上起来,巴巴的跑到栅栏前,握住两根精铁制的栏杆,用劲之大,令人怀疑这些横七竖八的铁柱子会被他给折断。   “阿瑜,你来看我了。”朱墨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不胜欣喜。   楚瑜将随身带来的食盒摆到身前,掀开朱红的漆盖,里头是一碟梅花酥饼,一盅梅花酒,还有一样卤得透熟,喷香扑鼻的猪头肉。   朱墨深深朝空气中吸了一口,“真香。”便端起酒盅畅饮起来。   楚瑜看着他的模样却深表怀疑,来之前,她也以为朱墨的生活过得多么艰苦,现在看来倒是容光焕发得很呢,脸面虽略瘦了些,身上那件直裰却还是干干净净的,看得出经过浆洗缝补。至于饮食,楚瑜进来时也没闻见饭菜的馊味,想必狱卒们不会让朱墨饿着肚子。   她这点心思很快就在脸上流露出来了,朱墨就如她肚里的蛔虫般,当即放下筷子瞪着她,“怎么,你好像巴不得我遭罪似的?”   他可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楚瑜忙陪笑道:“怎么会,我是高兴,怕你在此地遭受非人的虐待,现下瞧来倒是和我想象中大相径庭。”   “他们要问出那批饷银的下落,自然得留着我一条命。”朱墨无所谓的道,“否则我若是饿得昏死过去,如何能问出实话来。”   “你知道吗?”楚瑜讶道。   “当然不知,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他们了,还瞒着做什么?”朱墨可谓理不直气也壮,他虽然是头一遭被关进大理寺的监牢,那样子却像是常来常往的。   也就是说,现下两方面陷入僵局了。楚瑜寻思着,朱墨虽是被构陷的,那些人却只有从他身上设法,一日不肯交代,便一日不肯放他出去,这可真是个死结。   朱墨见她无精打采,随手夹起一箸猪耳丝,欲塞到她嘴里,“你也尝尝。”   楚瑜连忙侧身闪躲,“我用了饭过来的。”这地方她也吃不下。   朱墨倒像是饥一顿饱一顿过过来的,没有汤,就着白米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楚瑜忍不住问道:“他们没给你东西吃吗?”看着也不像,要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哪还有力气爬起来。   “他们送的东西不好吃的。”朱墨飞快的扒着饭,“不见荤腥,油盐也少。”   废话,他是在坐牢,又不是下馆子!楚瑜扔给他一个白眼,见朱墨嘴边沾着几滴红油,嫌他吃相不雅,因取出袖中掖着的手绢,轻轻替他将唇畔的污渍揩去。   “阿瑜,你待我真好。”朱墨咧嘴笑道。   “说什么呢,我可是你夫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受罪不成?”   其实他也没受多少罪,楚瑜嘀咕道。   她现在倒是心甘情愿承认夫人身份了,果然还是患难见真情。朱墨望着她微微笑着,觉得偶尔坐一会牢房也不算坏,他甚至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要是你每天都来给我送饭就好了。”   这人莫不是关糊涂了?楚瑜伸出细白的食指,点了点他的脑门,“你想的可真美,你以为天牢是想来就能来的么?若非皇后殿下的手谕,我还未必能与你见面。”   想到张皇后,楚瑜便想起萧宝宁的那番“惊人之语”,她轻轻勾起唇角,“有一件事说来有趣,四公主适才与我闲谈,说若我肯与你和离,她便情愿委身下嫁将你救出来,你说这交易划不划算?”   “你答应她了?”朱墨紧张的抓住她的衣角。不怪他多疑,实在是楚瑜前科太多,让人不能深信。   楚瑜横了他一眼,“怎么会?我若在这时提出和离,岂不摆明了嫌贫爱富,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凭什么我被人指指点点,她却能得一个坚贞不移的好名声?我还没那么傻!”   “那就好。”朱墨松了口气,又反反复复叮嘱道:“你别信她,她那是瞎说的,四公主见了皇帝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她可没那胆子劝动皇帝。”   “你仿佛很了解她嘛!”楚瑜睨着他说道,话里就跟醋熘白菜一般冒着酸气,“可见四公主对你的倾慕并非空穴来风,你要是没引诱她,她何必对你死心塌地的?”   朱墨嘴里正衔着块半冷不热的梅花酥饼,闻言故意皱起眉头,“这糕饼怎么发酸哪,莫不是用隔了夜的面团做的?”、   “不想吃就别吃,浪费人家一番心意!”楚瑜毫不客气的劈手就要夺过来。   朱墨适时的将胳膊缩回铁栅栏里,笑眯眯的道:“原来是你做的,那再难吃我也得甘之如饴呀!”   楚瑜恨恨的望着他,啐道:“痞子!”   她在这天牢不能久滞,俟朱墨食尽,楚瑜仍旧将食盒收拾好,打算原封不动的带出去。   将起行时,她扭头望了朱墨一眼,犹豫问道:“你真的不会有事么?”   这一眼可谓饱含真切的忧虑。   “放心,死不了的,没听过祸害遗千年么?”朱墨拍着胸口向她担保。   楚瑜扑哧一笑,朗声道:“那你自己保重。”接着便揣着食盒沿台阶上去了。   而在楚瑜离开以后,朱墨脸上却显出几分郁郁,他面向墙壁伸了个懒腰,心里却是茫然无定。   死不死不在于他,而要看那人的意思。只要那人愿意他活着,谁也没办法置他于死地。 第66章   大理寺的案情依然毫无进展, 而楚瑜自上回去天牢看了朱墨之后, 心里倒是略略放心了些,朱墨虽然仍在困顿之中,比她想象的却是好多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等待真相水落石出,或者等待哪个有势力的施以援手,救朱墨出水火——天底下最有势力的当然是皇帝, 可是谁又能劝得动皇帝呢?   辗转已过去半月之久,三月间芳菲正盛, 而楚瑜也奉了张皇后的授意, 从相国寺求了神签送进宫里去,楚瑜知道张皇后是在变相的保全她——只要她这位朱夫人与宫里保持密切来往, 便没人敢对朱家落井下石。   对此,楚瑜是深深感激的。为答谢张皇后的好意,楚瑜因见御花园中的芍药花开得甚好, 便亲自折下几枝饱满且颜色鲜嫩的, 命侍儿捧在怀里, 准备往椒房殿送去。   不想才上湖畔, 却见一队明黄的仪仗赫赫而来。宫里除了皇帝谁还敢穿明黄, 楚瑜忙屈膝跪拜下去。   进宫数次,她仅与张皇后与郁贵妃打过交道, 从不曾见过皇帝, 但是这样也好,免得御前失仪反倒不美。   楚瑜安静低着头, 等待仪仗离去,谁知那明黄的衣角反倒落入近前来,恰恰的落入她眼帘之中。   楚瑜不敢作声了,只听得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问道:“你就是朱墨的妻室?”   “回陛下,臣妇正是。”楚瑜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皇帝问话,若不正视,是为不敬。   景清帝是个很有风度的中年人,脸庞稍微清癯了些,眼窝却是深陷而有神。做皇帝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景清帝堪称完美,因为他脸上根本毫无表情。   景清帝亦在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开春了,楚瑜和一众的太太小姐们般换上春衫,春衫轻薄,颜色也不会太老气,不过念及她的夫婿还在狱中,这种行径便有些不可饶恕了。   到底是没心没肺的女子,服侍皇帝的太监们皆想着。   景清帝却不动声色问道:“怎么穿得这样鲜艳?”   “宫中规矩如此,若衣裳太过素淡,难免晦气。且臣妇此番进宫是为探望皇后娘娘,自然不敢有所冲撞。”楚瑜恭谨的应道。   太监们皆知皇帝不喜欢巧舌如簧之人,不由得暗暗为这漂亮的小姑娘担忧:她要是直来直去反倒好些,反正朝政大事本就与女子无尤,可越是这样极力辩解,只怕越会讨皇帝的嫌。   景清帝似乎也有点沉不住气了,视线落在她怀中的芍药之上,“朱墨尚且关押在大理寺,你怎么还有心思赏花?”   楚瑜敏感的从中听出一丝冷笑的意味,她倒摸不清这位皇帝陛下的想法了——朱墨不是您命人押进大理寺的么,怎么这会子反倒为他打抱不平起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楚瑜决定见招拆招,她再度屈身下去,大着胆子问道:“陛下认为我夫君有罪么?”   景清帝哼了一声,“御史中丞常进亲自弹劾,自然并非空穴来风。”   “是啊,但凡事出皆有因。”楚瑜感慨道,“可陛下见了臣妇,二话不说便指责臣妇毫无心肝,敢问这便是正人君子所为么?”   “你敢诽谤朕?”景清帝变了脸色。   “不是诽谤,臣妾只是斗胆说出事实,若陛下一定要治罪,请将臣妇一并打下牢狱罢。”楚瑜再拜道。   景清帝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抑制住声音里的震动,沉下脸道:“你这捧花是摘给谁的?”   “为了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乃中宫之尊,德配天下。臣妇见殿下近来心情郁卒,才想到以香花怡情,为皇后开解心志。”楚瑜镇定的答道。   “谄媚之术,还敢妄称正道。”景清帝的眸光变得锋锐起来,“你以为巴结皇后便能有所助益么?只要朕不松口,大理寺的官吏便不敢轻举妄动。”   “是,臣妇知道陛下您掌握天下大权,谁也不能违拗您的心意,可是陛下您会错意了,”楚瑜看着怀中那抱鲜红润泽的芍药花瓣,坦坦荡荡说道,“臣妇送花,并非为巴结谁,只是偶然见之,偶然得之。且正如陛下所言,此事纵连皇后殿下亦无力转圜,那么臣妇巴结皇后又有何益?”   “你看起来却不着急。”景清帝道。   “不必着急。郎君若无罪,陛下必不会错杀无辜;郎君若有错,则是他应该承受的。臣妇悉听圣命,不敢有违。”   景清帝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身量虽然娇小,却自有一种刚直不阿的态度,都说楚家家风清正,看来果然名下无虚。   他稍稍移开视线道:“你似乎很相信他?”   “是。”楚瑜毫不迟疑的回答。   景清帝默然伫立,就在楚瑜快被那股沉重的威压弄得喘不过气时,那股压力却陡然消失了。楚瑜大着胆子抬头,只见明黄仪仗已渐渐远去,消失在芬芳馥郁的花丛中。   椒房殿引路的小太监忙搀扶她起身,殷勤道:“夫人仔细跪坏身子。”   楚瑜这才发觉自己仍伏在冰凉的青石板砖上,两条腿在风中颤颤巍巍的。她借力小太监的胳膊起身,向他笑了一笑,“劳烦你了。”   小太监可生受不起,忙摆了摆手,胆战心惊的望向远处,道:“夫人您怎么敢和陛下那样说话呀?一个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大概真是糊涂了!”楚瑜轻轻笑着。   她也不知当时怎会有那样大的胆子,或许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用,毕竟见皇帝一面难于登天;但,真的有用么?她不知道。帝王的权威最经不起挑拨,万一她不小心惹恼了皇帝,或许会给朱墨带来更大的麻烦也说不定。   回去之后,楚瑜便有些辗转难眠,要是皇帝因她的话有所触动,这几日也该有动静传出了,无论是好是坏,总比这样煎熬着干等着要强。最怕的是毫无动静,说明皇帝对她这个人了无印象,那么朱墨的生死就愈发岌岌可危了。   楚瑜去庙里为皇后请平安符时,给她自己也请了一支。现在她时刻将这张符纸揣在兜里,要是神佛果然有灵,就请他保佑朱墨平安归来吧,无论如何,总得留下性命。   盼春望秋等知道她的心事,都不来打扰,默默地在一旁服侍着。南嬷嬷知晓自己先前的举动犯了夫人忌讳,亦不赶着上来讨嫌,只安静的打点好城中商铺等等事宜,令主子没有后顾之忧。   如此怔忪不安的过了几日,消息总算下来了。成柱飞奔着冲进大门,姿势像一只轻盈的大鸟,狂喜说道:“宫中刚刚下来旨意,大理寺可以放人了。”   “是陛下的谕旨么?”望秋忙揪着他问道。   成柱短促的瞥她一眼,似乎责怪望秋短见少识,但还是答道:“否则还能有谁?除了陛下的口谕,谁能使唤得了大理寺?”   楚瑜很克制的没有露出笑模样,她可不能在这群丫鬟仆妇面前失态,不过心里亦是暗暗焦虑着:不晓得朱墨什么时候能回来。   到底是盼春最了解她的心意,望了她一眼便问向成柱,“那么大人现在何处?”   成柱掻了搔他那青溜溜的头皮,有些不确定的道:“听钟世子他们说,仿佛被皇后娘娘叫进宫中去了。”   楚瑜面上不由微怔,皇后这时候传召朱墨做什么?   *   椒房殿中,朱墨身着一袭赤色襕衫,愈显得身姿挺拔,面若冠玉。他端端正正的在张皇后身前侍立着。   张皇后笑道:“大人不必拘礼,本宫召你来无关其他,只为家事。”   “娘娘但说无妨。”朱墨执手道。声音虽然刻板,但并无不敬之意。   张皇后平素最是爽直的人,今日话里却仿佛另有玄机。她握着一把鹅羽扇子,轻声问道:“你觉得宝宁如何?”   萧宝宁此刻并不在宫中,已被张皇后巧计打发出去了,因此她示意朱墨不妨明言。   朱墨不是傻子,自然清楚张皇后不会无端提起一个人,他审慎的应道:“公主殿下很好。”   张皇后莞尔,“那你觉得,我将宝宁许配给你如何?”   似是怕朱墨断然拒绝,她迅速地补上道,“你放心,楚氏亦会好端端的,本宫不会难为她。只因宝宁这孩子心仪你许久,终究不肯屈就其他,本宫才不得不为她保这个媒,你就当是体谅本宫为人母的一番心肠。往后宝宁进了你朱家门,便为平妻之分,与楚氏见了面亦执姊妹礼,并不借公主之尊以势压人,你觉得可好?” 第67章   张皇后品格端方, 向来柔淑持重, 不愿勉强,但这回为了萧宝宁的姻缘放低身段来央求朱墨,实在是出于一片慈母心肠——自上次撞见萧宝宁借和离一事要挟楚瑜,张皇后严厉训斥了她一顿,无奈那女孩子瞧着可怜,矢志非朱墨不嫁, 张皇后没办法,总不能看着她在这深宫中日渐消耗而死。   以她中宫的身份, 大可以去请皇帝圣旨, 之所以单独将朱墨召来,便是希望这件事有转圜的余地, 能够圆满干净的解决。   朱墨字斟句酌的道:“娘娘,微臣自小没了母亲,所以很能理解您为了自己的孩子, 愿意豁出去一切的心情, 但俗话说得好, 宁拆一座庙, 不破一桩婚。我与阿瑜乃明媒正娶, 此生认定的妻子,便只有她一人而已。”   “本宫明白, ”张皇后焦急的打断他, “所以本宫也说了,不会苛待楚氏, 宝宁也是一样。古人尚有娥皇女英之说,男儿家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如今平步青云,正在步步高升的时候,便是多纳一位又有何妨呢?”   “娘娘,您不明白。”朱墨平静摇头说道,“夫妻之间,贵乎心意相通,这不是可以强求来的事。”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对萧宝宁根本无意,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拒绝。   张皇后的手臂慢慢垂落到腰间,眸中染上浓重的哀伤之色,“本宫何尝不知道姻缘不可以强求,可是宝宁那孩子……你不知道她性子多么执拗!本宫苦劝她也不肯听,非止如此,已经绝食三日了。宝宁虽不是本宫亲生,待我却比生母还孝顺,多年的养育之情,岂是一朝所能抹去?朱大人,你叫我怎么能忍心看着她受罪?”   朱墨很知道萧宝宁并非张皇后所说的那般乖巧可疼,可他毕竟是个局外人,不好掺和宫中家务事,因想了想道:“皇后娘娘,你只知可怜公主相思之苦,可曾想过,一旦微臣应允了您的请求,她未必会比现在快活。”   他一语道破天机,“娘娘,您是陛下的发妻,请您设身处地想想,您是陛下的发妻,这些年来,眼看着各色美人出入后宫,陪王伴驾,您果真能毫无芥蒂的接受么?不止您觉得辛苦,就连那些美人、婕妤,她们也未必好过,就拿郁贵妃来说,她获宠多年,一心谋夺后位,如此便真能心无挂碍么,焉知午夜梦回之际,不是辗转难眠、忧虑荣辱翻覆?娘娘,天家尚且如此,何况民间,凡妻妾者莫不仰夫婿鼻息而活,您以为四公主真能得到她想要的福分么?”   听了这番慷慨致辞,张皇后眼中不禁有些恍惚,事实上她只听清了前半段,不过也尽够了。朱墨的话无疑说到她心坎里,她身为景清帝的嫡妻,外人看起来固然荣宠无极,可谁知在她这贤惠的表象下有多少心酸难过!皇帝要纳佳人,她只能忍着,否则便是犯了大忌,就连皇帝与其他人生下的孩子,她也必须视若己出,不能以偏颇衡量,没了皇宠,她还有儿子,哪怕是为了太子的地位不倒,她也必须极力忍耐。   既然她自己经历过这样的苦楚,怎么能忍心施加于旁人?张皇后从前不曾设身处地的想过,如今才恍然惊觉,她忽略了楚瑜的感受,换做她处在楚瑜的位置,也绝不希望凭空有人来分享她的丈夫,无论那人身份多么显赫,能给夫婿带来多大的助力。   且宝宁能否打动朱墨的心也是未知之数,万一不能,便等于一辈子守活寡了。   张皇后的嘴唇簌簌抖动着,只是犹豫难定,“可是宝宁……”   朱墨扶这位娘娘就坐,给她斟了一盏热茶,款款说道:“您不用担心,等过些时日,公主说不定便自己想通了。公主正当芳龄,京中才俊不少,大可以放宽眼界慢慢挑拣,再不济,就由陛下亲自安排,微臣相信公主会权衡利弊的,对么?”   他似有如无的看向屏风后面,那里有个白影子一闪而过。   张皇后不由苦笑,这个朱墨,真是老练而又老辣!他明知道北蕃的使节近日即将入京,景清帝正有意寻一位宗室女和亲,偏偏于此刻提出这话——宝宁若是执迷不悟,皇帝或许真会将她嫁去北蕃,她便是自作自受,后悔也没用了。   朱墨一语也提醒了张皇后,宝宁未必真心寻死,她故意绝食闹得兴师动众,兴许只是为了给张皇后施加威压,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个女儿几时学得这般刁钻古怪了?张皇后皱了皱眉,慢慢喝完一盏热茶后,情绪已然恢复平静,她疲倦摆手,“本宫乏了,朱大人,你先退下吧。”   朱墨郑重的施了一礼,若无其事的退出去。   待不见了那高大男子的身影,屏风后的人形才悄然闪现出来,张皇后觑着她道:“适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萧宝宁依依伏在张皇后膝上,哽咽点了点头。   尽管有过少许疑心,张皇后还是被慈母之情给占据了。她抚着女儿的鬓发轻声叹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母后也帮不了你,宝宁,你忘了他吧!”   萧宝宁拼命摇头,不断的流着眼泪,凄凄说道:“母后,我不明白,我怎么就比不上姓楚的了?”   她大概真是不服气,可是也没办法,张皇后抱着女儿的头,慨然叹道:“宝宁,这世间不是你样样都胜过别人,别人就会喜欢你的。感情这档子事,从来没办法说明白。”   张皇后亦是喟叹,想不到朱墨看着没个定性,却是这样坚贞不移的人,自己若再强迫下去,倒成了坏人姻缘的恶人——况且,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间事大抵如此罢了。   萧宝宁揪着母亲的衣袖,在她怀中泣不成声。   *   朱墨从镶嵌着兽头的偏门出来,就看到一辆翠帷青绸车悄悄停在宫门口的一角,看那形制,分明是自家府里的样式。   成柱远远瞧见,忙迎上来道:“大人。”   马车的车帘被风吹动,隐约露出一张素白面孔,随即却又消失不见。朱墨心里立时恍然,笑问道:“是夫人命你来的?”   成柱也看了眼马车,悄悄儿的道:“夫人听说您蒙皇后召见,这不,巴巴的就命小的驾车过来,不晓得因何事这样迫切——明知道皇后娘娘是一片好意。”   就是知道张皇后的好意才这样着急吧,朱墨笑了笑,摆手命他退后,自己且徐徐走到车辕边,撩帘看着里头的人影。   楚瑜用座下的白狐皮挡着脸,努力使自己缩小成一团,但是车厢就只有那点大,哪里藏得住,她如此伪装,看起来倒像一只薅了毛的小羊羔。   半晌没有动静,楚瑜以为人已经走了,悄悄从狐皮下露出一双眼来,谁知就被朱墨逮了个正着。这下可没法子,楚瑜假意喝着前方,“让你方才快些过去,你也不听,是不是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   成柱摊着手颇为委屈,不是您让我停在这里的么?   朱墨身子一偏,利落的坐上马车,嘲谑道:“少埋汰别人,我可不信你是碰巧经过此地的,说吧,是不是想监视我?”   楚瑜缩在角落里闭目装傻。   朱墨随手一拽,将她身上的白狐皮拨开,“都开春了,堆这么多不热?”   许是他手劲过大,楚瑜那件薄薄襦裙被皮子荡起的风吹得曳曳欲飞,袒露出胸前的大片风光——其实并没有什么风光可言,然而楚瑜还是下意识的挡住领口,竖目嗔道:“臭流氓!”   朱墨并没拒绝这个称谓,坦荡荡的在一边坐下,惬意说道:“我是流氓,那你便是奸细——你为什么监视我?”   他冷不丁靠近楚瑜面庞,两眼微微眯细,“是不是怕皇后娘娘对你不利,想将公主许配给我?”   男人炽热的呼吸迫在眉睫,楚瑜脸颊烘得发烫,忙扭过头去,“少臭美了,谁稀罕管这档子闲事。”   但是她随即便反应过来,惊讶道:“皇后真这么说了?”   朱墨坦诚的点了点头。   楚瑜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巴脑下去,一个萧宝宁固然不足为惧,可要是连张皇后也站在她那边,事情便不好办了:朱墨再怎么能干,也不能抗旨呀!   她小心的抬起头来,留意朱墨脸上的动静,试探道:“你答应她了?”   朱墨有心让她干着急一会儿,故意道:“皇后娘娘说了,四公主即便入府,与你之间亦是姊妹相称,并不因公主之尊而有所特殊,我想皇后娘娘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他一本正经的说出此话,其实颇为期待楚瑜的反应,要是这小妮子悲痛欲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哭起来,他反而会有一种恶趣味的满足感。   楚瑜眨巴眨巴眼看他半晌,却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还等着皇后赐我千顷良田,我好到余杭之地好好游玩呢,原来还是得拘在这府里,早知如此,还不如事先听从四公主的建议呢!”   朱墨的脸唰的黑了,匆忙抓起楚瑜的胳膊,“你还真想与我和离呀?”   楚瑜定定的望着她,忽然扑哧一笑,两眼似泡开的黑豆仁一般乌黑澄澈,而又荡漾着浅淡波光。   朱墨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枉他纵横捭阖多年,结果却是栽倒一个小女子手中。朱墨挑了挑眉,“你不信皇后会说那番话?”   “我信,”楚瑜笑吟吟的摇头,“但我不信你会轻易答应她。你要是真应允了,出来时怎还笑得出来?未免太没心肝了些。”   朱墨都不知自己被夸了还是被贬了,啼笑皆非的道:“原来在你眼里,我还是有良心的。”   楚瑜严肃的点了点头,“当然。”要是朱墨真的一无是处,她也不会甘心与其相守。   她答得这样认真,朱墨反而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为好。他猛地将楚瑜拥到怀中,紧紧抱着,两片嘴唇也急切不安的贴上去,仿佛饿极了的人控制不住啃咬的欲望。   楚瑜惊讶不已,在他胸口又捶又打,“这是在大街上,你疯了?”   虽说隔着一张帘子,保不齐被风吹起就能瞧见,楚瑜皮薄面嫩,自然不可能在马车上就依了他。   好容易迫使那人松开,楚瑜脸上已经嫣红一片,头发想必也凌乱了。   幸好她随身带着镜子,楚瑜对着那面小菱花镜细细照着自己的形容,一面恼恨的瞪着朱墨,却见他好似没事人般,正饶有兴致的盯着她梳妆哩。   这下楚瑜也无话可说,抿了抿鬓发后将镜子收起,随意问道:“你是怎么跟皇后娘娘说的呀,她如何肯听你的话?”   这种事朱墨没什么好瞒她的,况且他本就行的端做得正,因娓娓将对张皇后说的话原封不动的重述一遍,不外乎如何推己及人,让张皇后发现为人妻室的艰难,再则,北蕃使节进京也是个契机,与其耗在这件事上,还不如让萧宝宁另寻良配。   楚瑜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侧首道:“你一个男子,倒比女人还懂得女人的心事。”   一个人的心思能深到如此地步,真是怪诞又可怕。   朱墨捉起她一只手,在软嫩的指腹上轻轻摩挲着,柔声道:“我与你朝夕相对,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都清楚,你也是女人,窥一斑而见全豹,自然不能猜出皇后娘娘的心思。”   这人真是肉麻到一种境界了,楚瑜忙将柔荑收回,撇了撇嘴道:“难为你却有胆子来要挟四公主。”   连北蕃都牵扯出来,他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朱墨笑眯眯的道:“她想用她母后来要挟我,我为何不能用和亲之事来要挟她?”   楚瑜想了想,倒也是,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朱墨即便真对萧宝宁有那么一丁点情意,也断然不会容许别人来算计他的。他这样的人,向来只听从自己的本心。   这么一想,楚瑜倒觉得舒服多了,“照我说,四公主吃这次亏倒是好事,她一向养尊处优,从来没尝过苦头,可是世上的事哪有件件顺心如意的。” 第68章   和萧宝宁一比较, 楚瑜都觉得自己的阅历丰富多了。她恼恨萧宝宁另有一层因由, 不单是为曾经逼她和离,甚至于那次在荷花池中溺水,楚瑜也疑心是萧宝宁所为——她从前绞尽脑汁也没想出端倪,现在却有了头绪,这个人很可能是萧宝宁。既可以除去她的性命,又能顺便嫁祸郁贵妃与安王, 这在萧宝宁看来是一举两得的事,可见此人心机深沉起于始初。   楚瑜想想都有些恶寒,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 再深究也没意义,好在萧宝宁这回已经尝过苦头, 等她嫁了人,从此便再无瓜葛了。   朱墨见她迟迟不语,只当她仍在为萧宝宁醋妒烦恼, 因打趣笑道:“你就这样没有自信啊?我已经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回绝了她, 你还怕有反复不成?”   楚瑜瞥了他一眼, “谁怕了?”目光落在朱墨腰间挂着的香包上, 伸手掂起, “你怎么还留着这个?”   这个香包是楚瑜亲手做的,比之绣娘的手艺颇显粗糙, 里头还搁着一枚泛黄了的平安符, 是朱墨远去西南剿匪之前,楚瑜亲自去庙里为他求的。   没想到朱墨竟然还留着, 楚瑜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是阿瑜亲手为我做的,我当然得时时带在身边,永志不忘。”朱墨说道。   这人但凡正经起来,话里的情意都浓得化不开,比蜜糖还叫人发腻。楚瑜脸红了,“针脚这样粗糙,你怎么还有脸拿来炫耀?”   “是么?”朱墨果真拿起来细细端详着,“大男人哪知道什么粗糙不粗糙的,他们都觉得很好看,还挺羡慕我呢。”   原来他还真的拿去给别人鉴赏,楚瑜越发臊得没处躲,劈手将他手里的香包夺过来,“这一旧的不好,改日我给你重新绣一个。”   反正她的针线活进步了不少,做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似模似样了。早知如此,她在家中就该多和楚珊学些女红才是。   朱墨笑眯眯的嗯了声。   为了缓解尴尬,楚瑜强撑着道:“看来真是这枚平安符发挥了作用,否则你怎能在牢狱里还平安无恙?”   她端详着朱墨身上,衣衫是新换的,看不出脏污痕迹,脸面亦是容光焕发,说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不为过。   朱墨在天牢里没吃多少苦,恐怕不只是因为身份的缘故,还有皇帝额外关照的因素,否则怎不将他与那些满身臭汗的囚犯关押在一起?   想到在御湖边与景清帝的谈话,楚瑜忍不住道:“皇帝陛下似乎很关心你,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去死。”   “为何这么说?”朱墨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楚瑜将日前偶遇景清帝之事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因道:“陛下若真对你不报信任,为何有耐心听我说话?我毕竟是你夫人,恨乌及屋,可见陛下打心眼里没怀疑你吞没了军饷,只是碍于局势,才不得不将你发配天牢罢了。”   她自言自语的道:“不过为何会如此呢?按说安王乃郁贵妃所出,又是陛下素日最爱重的,陛下应该更信任他才对,结果反倒这般轻易地放你出来,却叫安王殿下的脸面往何处搁?还是他根本就不顾及安王的颜面?”   楚瑜噼里啪啦的提出一大堆问题,便静待着朱墨予她解答。谁知朱墨脸色微变之后,又极快的恢复平静,短暂到几乎令楚瑜以为那是她的错觉。   只听朱墨淡淡说道:“大约也只是我福大命大罢了。”   他紧紧地抿着唇线,下颌显出薄薄的锋棱,仿佛变成了一块不能说话的石头。   他不想说的时候,没人能撬开他的嘴。楚瑜虽然隐约觉得其中有秘密,但朱墨既然一意瞒着她,她只得暂且将疑问捺下。   *   入夏之后,景清帝犯了时疾,不得不卧床休息暂缓,百官们都瞧出来,皇帝陛下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萧氏一脉的男子大抵不是长寿之征,而景清帝由于早些年鞍马劳顿,早就落下了不少伤损,每逢夏冬之际便是太医院忙碌不堪的时候,今次更见严重了些,太医们日日施针,也只能保得皇帝生机不衰,精神与气力却是一日日的低落下去,连下床都困难了。   朝政之事不可无人主使,景清帝因命太子与安王二者协同料理,此外,也对一应近臣给予了妥善的安置,譬如朱墨,则被授予了神机营提督一职,掌管火-药枪械等物,护卫京城的安全。   众人对他此次得到的提拔并不惊讶,军饷一案早已水落石出,原是在行经川北途中,被一伙马帮私下劫去,不想错冤了好人。如今案情既已平反,朱墨的清白得到证实,在京中的威望亦日益隆重——世人的心里总是如此奇怪,一个人若从无行差踏错,旁人便会疑心其另有伪装,相反,若是在冤假错案之后又真相大白,众人反倒会因愧疚心理作祟生出几分敬仰。   楚瑜取笑他道:“陛下这是在为你造势呢!”   朱墨抿唇不语。   但凡涉及到皇帝的问题,他总是格外的沉默与难以接近,楚瑜只好尽量避开雷区,“你觉得那批军饷真是被马帮劫走的么?”   朱墨淡淡道:“是不是又如何,反正现在已有了交代。”   倒也是,即便此事真是二皇子背地所为,可景清帝的身子这样坏,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动他:太子平庸,勉强可算的守成之君,而安王虽然聪慧,心思却又偏邪佞了些,聪慧过头了,恐怕皇帝也难以决断罢。   楚瑜又睨了朱墨一眼,“你说,陛下将神机营的令符予你,会不会另有用意?”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京城这样平靖,掌管了神机营的兵力又有何用,除非,景清帝是虑到有人造反。   对于萧啟这样野心澎湃的人物,楚瑜相信他是做得出来的,于是楚瑜的想象力愈发蓬勃发展起来。   朱墨勉强忍住笑意,道:“你想多了。”   “但若果真如此呢?”楚瑜不肯死心的道。   “那也没什么好怕的。”朱墨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你放心,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这人又把她当成小孩子了,楚瑜不满的打落那只手,“谁要你保护?”但是心底却热乎乎的,觉得有人这样关切自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五月底的一个午后,楚瑜抽空回楚家看望何氏,因说起朱墨日日往神机营巡视,回家的功夫都少了许多。   何氏笑望着她,“你多大了,还这样离不开人?咱们女人家得当家理纪,男人可也有自己的事业忙碌,朱墨虽是你夫婿,你总不能要求他一天到晚围着你转吧?”   楚瑜红了脸,“娘胡说什么,我并没有这样想。”   但是她也觉得纳罕,从前曾听人说,成亲之后少有如胶似漆的夫妇,女人一旦嫁了人生了孩子,多半会被生活的琐碎消磨得失掉颜色,而男人的心肠往往是流动的、易变的,会另寻其他的依托,所以从来只听说佳偶变怨偶,没见过怨偶还能重新变回佳偶的。   可他们这一对夫妇倒好,成亲快有两年,倒是越来越黏糊了,也许是因为还没有孩子,感情保持得长久些?又或者是因为患过难的缘故,经历过考验的爱情往往坚贞一些。   何氏见女儿满脸羞红,情志却坦然而舒畅,足可见她如今过得十分如意,不由叹道:“先前朱墨下狱,娘本来想劝一劝你,或者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你这样的傻姑娘,一旦认准了一个人,便再也不会变的,旁人怎劝也是无用。”   “谁说我认定他了?”楚瑜嘟着嘴不肯承认。   “还说不是,你满肚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以为你娘是傻子看不出来吗?”何氏扯着她的嘴角,直到楚瑜咧嘴连声呼痛,这才放手松开。   何氏瞅着她道:“你既然想见他,为何不让他多抽些功夫陪陪你?如今朝中空荡,朱墨也没必要日日在那神机营守着罢。”   楚瑜蝎蝎螫螫的道,“那是他职分所在,我怎好为这个扰他,况且,我也并非无事可做。这些日子,我常去卫家看望三姐姐,她也很欢迎我哩。”   楚珊的肚子膨胀如圆球一般,眼看着便要临盆了,她这是头一胎,心里难免紧张,有楚瑜这个娘家人常在身边陪伴,楚珊自然是高兴的——卫家的人好虽好,到底隔了一层,何况她那婆母嘴碎讨嫌,楚珊得闲也想找人抱怨两句,亲妹妹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楚瑜因为自己不曾生养过,也想多积攒些经验,到时轮到自己方可游刃有余。因此她去的时候也十分充足,比从前跟着先生习字还勤谨些。   何氏点了点头,“你父亲与姓卫的有些过节,我是不便常去,你能代为致意便好。不过,三丫头都快生了,你这却……”   她本想说“你这肚子何时才能有喜信”,又怕勾起楚瑜的伤心事,只得硬生生将后半截话收回去,转移了话题道:“你与三丫头素来亲厚,常来常往也是应该的,不过五丫头那边……”   楚瑜微微冷下面孔,“郎君与安王殿下素来不睦,我自然也得避些嫌疑。”   其实就算没有政见不合的因素,楚瑜也未必愿意见她。这一年来的种种,倒使她认清了这位庶姐的为人,连心肠都冷下来了,见面更是不必。   何氏见女儿这样有主意,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叹道:“到底是一家子姊妹,斩不断的亲缘,还是别太生分为好。”   楚瑜勉强点了点头。   从国公府出来,楚瑜看了看天色,见天上还是霞光万丈——入夏之后的夜总是来得迟。因忖度着,现在时候尚早,不必急着回去,大可以先到卫家一趟:楚珊近日总说胸闷没有胃口,正好楚瑜跟着厨娘学做了些酸梅汁子,带了一罐到楚家来,顺便也可送些给楚珊解乏。   楚瑜于是吩咐盼春先回去报个消息,叮嘱道:“若郎君归来,让他且开饭,不用等我了。”自己却坐着马车悠悠的转过一条街来。   望秋见她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否晒伤,因道:“小姐,婢子给您抹些獾油吧。”   去卫家毕竟是客,当然得整理出一副好相貌,楚瑜点了点头。   望秋于是掏出随身带着的獾油膏子,细细的舀出一勺来,悉心为楚瑜抹匀在两侧的脸颊上。   忽听吱呀一声,仿佛是哪里的木桩断裂了,马车也在颠簸中陡然停下来。   望秋手里的獾油险些抹了楚瑜一身,正要叱骂前人,就见那车夫回过头不安问道:“夫人,这马车的车轴突然坏了,您看该如何是好?”   望秋手忙脚乱将东西收好,待要指责那人无用,楚瑜轻轻拦着她,探身询问,“能否修好?”   那人摇了摇头,“一时半刻怕是不能。”   行路赶到一半,与其现在回府,还不如先去卫家,在那里歇上一歇,楚瑜遂问道:“你知道这一带哪里能雇到马车的?”   那人忙道:“我有一个兄弟,也是这一行当的,就在前面的兰花巷不远。”   “那你速引我们过去。”楚瑜很快拿定主意。   那人诶了一声,声音里仿佛还有几分高兴似的。   望秋低声向楚瑜道:“这下可好,又能让他们多做一笔生意了。每月挣了月例不算,还能多分得一项银子,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车夫外号名叫老石头,是从外地来到京城的,在朱家不过干了两个月。可望秋心里,这些外来户无疑都是揽钱的好手。   楚瑜笑着叱道:“别胡说。”但其实她也觉得望秋所说不无道理。   老石头很快就将同伴带了来,是个相貌敦实的矮个子,看上去倒十分中用。楚瑜给了他一把碎银,那人便稳稳的将胳膊架在车辕上,驱使马匹迅速跑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望秋打了个呵欠,看着太阳光一点点沉下去,周遭亦变得渐渐昏暗,可二人竟还未到达目的地,不由得感到十分奇怪,“小姐,这是去中书侍郎家的路么?”   她怎么不记得卫府有这样远。 第69章   楚瑜也觉得有些不对来, 暗暗使了个眼色, 望秋便撩帘喝道:“车把式,这是去中书侍郎府的路吗?你仔细走错了道。”   那人陪着笑脸说道:“姑娘放心,小的干这行已有十几年了,断不会认错的。这巷子虽偏僻了些,却是最近便的路程,姑娘你也不想耽搁了时辰是不是?”   长着一张老实面孔到底是有用处的, 望秋见他憨直木讷,言语又字字贴心, 便不再追问。   她握了握楚瑜的手, “小姐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楚瑜如今已是神机营提督夫人, 谁吃饱了撑的敢和她过不去?就算不惧怕朱墨,也得顾及营中那几杆明晃晃的大火-枪呢。   夕阳终于坠下去,月亮淡淡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天边。楚瑜心底的狐疑渐渐变为不安, “说是抄近路, 这会子也该到了。”   她命望秋又唤了一声, 那人却不肯回答了, 只顾催马前行, 好似后面有鬼怪追赶一般。   一点灵光在脑中忽隐忽现,楚瑜扳着车窗, 放声喝道:“停车!停车!”   那人仿佛变作聋子。   望秋终于明白这车夫有古怪, 不由得大惊失色,“小姐, 这可如何是好?”   楚瑜望了望帘外,幽僻的小路石子嶙峋,两人又正在疾驰的马车上,若强行跳下车,很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况且,两个弱女子能不能撞破车门也是个问题。   楚瑜额上冷汗涔涔,暗暗地告诫自己不可冲动,为今之计,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她更想知道,这人究竟想带他们去哪里,朱墨的敌人虽然不少,也没有敢在这风云动荡之际同他翻脸的,除非是……   马车终于在一座宏伟的宅邸前停下来,那人下了副座,恭敬地站到跟前来,“夫人,到了。”   楚瑜面容冷峻,扶着望秋的胳臂下了车,就看到楚珝一脸柔和笑意站在廊柱下,金线织就的披风裹着软玉似的身子,端荣富丽,她的确比在家中时漂亮多了。   望秋失声叫道:“安王妃!”   她虽然忘记向楚珝行礼,楚珝并不怪她,只笑盈盈的看着楚瑜,“妹妹已有多日不曾往我这王府来了,莫非只记得你的三姐姐,却忘了你的五姐姐?”   她伸手轻轻一推,将望秋掸到一边,自顾自挽起楚瑜的手臂,亲热的道:“罢了,我知你事忙,懒得怪你,只是久不见家里人,实在思念得紧,今日我是特地请你来做客的。”   自那次发觉楚珝在婚事中的算计后,楚瑜对这位五姐的心境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从今日的变故,楚瑜更瞧出此人狼子野心,不可深交。   她冷冷甩开楚珝,“姐姐这便是请人做客的礼数么?我竟没想过堂堂王府的规矩会是这般。”   一面应对,一面却在心底飞快的思量着:这般看来,连卫尉府也埋藏有安王萧啟的眼线,他究竟想做什么,仅仅是出于防备监视,还是为了今后的大计修桥铺路,徐图大举?   楚珝笑了笑,嘴角出现两个柔和的微涡,使她看起来更加温柔可亲,“妹妹这叫什么话,谁让我几次三番给你下帖子,你总是不来,我少不得得想些别的法子,还望妹妹体谅则个。”   接着便叫来几个身强体健的侍卫,淡淡吩咐道:“带朱夫人进去吧。”   楚瑜主仆俩身不由主的被几只强有力的胳膊拉着,强行推到后院里一间厢房中,待身子着了地,几人才松开手,一言不发的带上门出去。   楚瑜摸着那地砖冰凉瓷实,仿佛是上好的大理石铺就,不由得冷笑一声:看来安王妃对她们还算体贴,竟没让她们住到柴房去。   望秋两手试探着在两壁胡乱摸索,只觉磕绊得厉害,不禁咦道,“小姐,这屋子也太挤了。”   楚瑜拔下髻上一根发簪,簪尾上缀着一粒小小的夜明珠,借着珠子的微光,她勉强能看清周遭的所在。原来这里并不算厢房,顶多算一个窄窄的隔间而已,不见门窗,只在板壁上凿了几个小小的孔通风,免得窒息而死。   既然能进来,当然也有办法出去。楚瑜用力在板壁上推了推,可惜纹丝不动,连簪子都刺不进,制造这隔间的木材一定坚韧而结实,为的就是防备有人伺机逃走。   望秋吓得脸都绿了,怯怯的抓着楚瑜的衣角,“小姐,安王妃会不会想将咱们饿死在这里?”   楚瑜白了她一眼,这丫头说话做事怎么如此不经大脑,楚珝若真要她们性命,一剑刺死就是了,何必还将她们留着,当然是有更大的用处。   望秋正愣神间,忽见面前的墙壁豁朗一下被人推开,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楚珝笑吟吟的躬身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软乎乎的热馒头,一碟风肉,连白水也提了一壶,显然不怕她们饿死。   她好整以暇的将东西摆在地上,招呼道:“妹妹饿了吧,快尝尝可不可口。”   楚瑜皱了皱眉头,“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与楚珝从无仇怨,就算是因了那桩秘密,楚瑜已经发誓隐瞒,不再对人提起了。   楚瑜沉静问道:“四姐已被送去杭州出云寺,她做她的姑子,你做你的王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楚珝怪异的瞧了她一眼,“你以为我因那件事才和你过不去?”她忽的泼声大笑起来,眼泪都差点流出来,“我的傻妹妹,你还真是一根筋呢!你以为,我设下这样的陷阱,是为了专门对付你么?”   她摇了摇头,莞尔道:“不是,你我是亲生姊妹,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你?”   “那你还煞费苦心将我抓来?”楚瑜的声音冷若霜雪。   楚珝温柔的摸了摸楚瑜的头发,却被楚瑜侧首避开,她只得叹道:“我也是不得已,谁让你这个人对王爷有用。我虽是楚家的女儿,但更是王爷的妻室,郎君他既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楚瑜警觉地抬头,“如今太子与安王共同佐理朝政,安王为何要与卫尉大人过不去,不都是为陛下效劳的么?”   楚珝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抿唇道:“你问的太多了。”便将食水往前推了推,漠然道:“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你若想活着,还是别亏待自己的身子。”   说完,便兀自返身出去,也不见她有何动作,那扇沉重的木门便轰然阖上。   楚瑜见她出入这样随意,料想板壁上应有何机括,因沿着这头一顺顺摸索下去,可惜仍是徒劳,看样子仅凭自己盲目尝试,是绝对无法打开离开这个暗格的。   既暂时无法逃走,当然得先顾着性命要紧。楚瑜看着眼前的饭菜,只瞅了眼便举起筷子,望秋吓得忙拉着她的胳膊,“小姐,仔细菜里有毒!”   楚瑜淡淡道:“她可犯不着下毒,我活着会比死了更有用处。”   楚瑜忖度着,这对夫妻之所以将她拘禁此处,无非是为了从她口中探听到朱墨的秘密,再不然,就是以她为人质来要挟朱墨,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别无所求,只消有楚瑜这个掣肘,朱墨便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此时,楚瑜才明白夫妻间的联结有多紧密,真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惜她已经来到此处,即便不想成为朱墨的负累也已经这样了。   烦恼亦无用处,楚瑜叹了一声,认命地抓起馒头啃起来。不得不说,安王府的饮食亦颇精细,连馒头都做得有滋有味,当然,也可能是她饿得太久,吃什么都觉得香。   望秋心不在焉的咀嚼着,却发呆说道:“不晓得盼春姐姐知道咱们不见了会是何模样。”   楚瑜闻言心里一震,这两年多来她和朱墨虽然屡有争吵,但并非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顶多也就是回娘家避避难而已,但这一回……朱墨能想到她是被人抓去了吗?他会不会急得和只没头苍蝇般?   存了一肚子的心事,这一夜楚瑜睡得很是不好,也可能是没吃饱饭的缘故。当然,这地牢太过狭窄,连躺平了都觉费劲,也是让人不能安睡的一个因素。   这般浑浑噩噩的,主仆俩都不知在这暗道里过了多少光景,一日三餐会有人按时送来,除此之外,楚瑜便很少见到安王妃的面——他们夫妻俩似乎忙碌得很,终日不见踪影。   这一日,一个五大三粗的仆妇陡然出现在她们身前,身子堵得跟一座肉山似的,主仆俩都唬了一跳。   仆妇粗着嗓音道:“朱夫人请随奴婢过来,奴婢奉命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楚瑜不得不多抱三分警惕。   “肉山”面无表情的道:“夫人来了就知道了。”   似乎怕两人借机逃走,肉山还命侍卫给她们带上蒙眼的黑罩,真真是防备得滴水不漏。   两人被捆缚着上了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在摇晃中几乎酣然入睡。及至有人扯开黑布,楚瑜才觉眼前光线刺目,用手挡了挡,好容易才适应过来,只闻得周遭喧喧嚷嚷,推杯换盏之声不断。   原来她们竟身处一间紧实的小屋,隔着屏风,外面便是宽敞热闹的大厅。   楚瑜下意识的往厅中看去,只见高大的紫檀木桌椅上净是些衣着富丽的公子,想来家中不是名流便是显宦,而往来陪侍其间的,却是些姿容俏丽的尼僧,半蓄着发,一个个媚笑不断,语声甜柔。   脂粉香气亦萦绕其间。   楚瑜还从未见过这等腌臜地方,何况是在佛门清净地,和此处比起来,李思娘那做暗门子生意的都规规矩矩多了。   楚珝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畔响起,“妹妹觉得此地如何?”   楚瑜眉头深深蹙起,勉强口不应心的道:“甚好。”   “是么,我倒以为不然。”楚珝端详着她这张秀丽绝伦的面庞,“妹妹姿容天成,比之那些尼僧何止美貌百倍,我看,若由你来服侍,这些达官贵人只怕会更满意。”   她轻飘飘的说来这些话,楚瑜只觉得毛发森竖,忙正色警告她,“你要是敢乱来,我立刻咬舌自尽。”   她是认真的,与其被这些污糟不堪的人侮辱践踏,还不如早早地死去以得清净。当然,若不是没办法,谁又真的想死么?   楚珝眸光一凝,掩口打了个呵欠,“我说着玩罢了,妹妹何必放在心上。”   她故意将楚瑜带来此地,当然是故意示警,警告她的命都捏在自己手心里,若楚瑜不肯依从,她有办法让其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场。   对应的,楚瑜对她的威胁也同样奏效。   楚瑜再度望向厅内,见南明侯世子钟垦亦在其中,不由暗暗咒骂道:这没正性的,连尼姑也不放过!无奈她现在正有用得上钟垦的地方,一时也顾不了许多了。   楚瑜瞅了楚珝一眼,平淡的说道:“我要去更衣。”   一路上坐车坐了不少时候,天又正闷热,连后背都汗湿了大截。   楚珝向一个尼僧扬了扬下巴,“带她过去。”   望秋当然也忠诚的跟上自家小姐。   马车上就有替换的衣裳,楚瑜随便取了一套出来,趁着望秋替她将挑线裙子披上,便若无其事的问那尼僧道:“师父在这庵里住了有多久了?”   无关紧要的问题,答答也是无妨,小尼姑道:“不多不少,已经两年多了。”   “那师父你可认得钟世子?”楚瑜将两只胳膊从袖筒里伸进去,装作无意的说道。   小尼姑低着头不说话了,只道:“夫人您要不要喝水?”   楚瑜剜她一眼,这小狐媚子机灵着呢,不见兔子不撒鹰,看来还得用银钱来收服她。   楚瑜因向望秋递了个眼色,望秋知趣的搜出一个翡翠缠金钏,一个虾须镯,轻轻放到尼僧手中——钱财乃身外之物,但没钱却是寸步难行,因此楚瑜时刻不忘带些银钱在身边,那一回去衡阳,因惧盗贼滋扰,楚瑜悄悄把些首饰银两缝在寝衣内侧,如今虽然返回京城,这个习惯却保留下来。也幸因如此,楚珝命人搜身之时,才未被她搜罗出去。   尼僧做出惶恐的模样,“夫人您这是何意?”却转手就将两样首饰塞进僧衣兜里。   楚瑜和煦的笑道:“我想请师父为我递封信,不知方不方便?”   已经吃进肚的东西当然舍不得吐出来,小尼姑想了想,“这个倒是不难,不过夫人您可得快些,不然她们进来就不妙了。”   楚瑜当然晓得,因见案上就摆着纸笔,便速速蘸墨一挥而就,继而将白纸黑字叠了几叠塞给她,叮嘱道:“万勿让他人看见。”   小尼姑满口答应着。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厅中热闹依旧,楚珝睃了楚瑜一眼,楚瑜则尽量舒展身姿,免得显出异样。   回去之后,楚瑜便焦急的渴盼着,她在那纸上并未明示,而是写了一首藏头诗,暗示自己所在的方位,她相信以朱墨的聪明一定能辨出来。   可惜,一连三五日都过去了,外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楚瑜焦躁也不中用,唯有和望秋一道静默的等待着。   活门又被拉开,这回是楚珝亲自进来,为她们送来解闷驱虫用的薄荷油。天知道,暗壁里头有多闷热,二人身上都长出痱子来了。   楚珝随手将清凉的药油泼洒在石板上,一面盈盈的望着楚瑜,“六妹还在等朱大人的消息么?可惜啊,我看他是不会来了。”   楚瑜顿时起了警惕,“你做了什么?”   楚珝摆了摆袖子,那张薄纸轻飘飘的掉出来,她躬身拾起,在楚瑜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楚瑜没想到好不容易递出去的消息会送到楚珝手中,难免有些气急败坏,压抑着怒容道:“你怎么得到它的?”   楚珝佯叹一声,扶着鬓边的珠花,上头的金片薄如蝉翼,京中最好的能工巧匠也赶不出来,恐怕还是进上的东西。 第70章   “这还用问吗?妹妹, 你到底年轻, 不晓得人心有多复杂,你以为那些姑子很容易对付么?她们可比你机灵,你能给她们的,我也能给,而且给的更多,更好, 你说她们会听谁的?”   身为王妃之尊,她现在的确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邀买人心同样容易。   这一刹那, 楚瑜难以遏制的产生了一股懊丧之情,就好像自己辛苦的成果被人毁于一旦, 她冷冷注视着楚珝,“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若说楚珝是奉了萧啟的授意将她关押在地牢,那她也认了, 可她不止如此, 还送她去那污秽不堪的尼庵, 故意让她有通风报信的机会, 再洋洋得意的到她面前摧毁。这其中所包含的恶意, 不是一句“听命”就能解释的。   楚珝直起身量,自下而上昂然俯视着她, 容貌昳丽, 神色却是冷冰冰的,“我最讨厌你那副自命清高的嘴脸了, 你以为你很尊贵么?莫忘了,三婶也不过是个没落官家女儿而已,凭什么人人都得趋奉着你们?凭什么你们可以肆意轻贱别人?”   楚瑜正要辩解“我并没有”,可楚珝并不听她说话,自顾自的道:“穿吃住行比不上你们几个也就算了,谁叫我是庶出,可凭什么连婚事也得排在你们后头?元夕那夜花灯会上,朱墨独独送你花灯,还不是看你衣衫鲜亮,在人堆里头最出挑么?”有些自怨的,她咬牙切齿道:“若我也有一身好衣裳,我就不信他瞧不见我。”   望秋几乎听得呆了。   楚瑜则是默然,半晌方道:“原来你也喜欢他。”   “是啊,可那又如何,他终究只为你来提亲。”楚珝自嘲的笑笑,“我终究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楚家五小姐,不对,在你们眼里根本没有五小姐,我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楚璃虽然骄纵,可她毕竟是二房独出,众人难免多几分注意。反观楚珝,因为生母早亡,自幼又多病,家里人也就顺理成章的漠视且疏远了,无怪乎她这样怨愤。   但这些也就罢了,楚瑜万万没想到她会因朱墨疯魔到此等地步,忍不住提醒道:“你莫忘了,如今你已是安王妃。”   “我当然不会忘。”楚珝嫣然一笑,“等安王殿下登基,我还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所以朱墨也没了不起的,等陛下驾崩,你们俩都不过是沦为卑微的阶下囚而已。”   楚瑜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外头便传来下人呼唤王妃的声音,楚珝脸色微变,忙匆匆理了理鬓发出去。   当然,那扇门她也没忘记重新关上。   楚瑜与望秋对视一眼,各自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秋迟疑道:“婢子没听错吧,安王殿下是想要……谋反?”   她还真没听错。楚瑜的面色沉沉如霜,楚珝这样狂气,可见这桩大计是势在必行的。想想也对,皇帝病重,朝政不稳,若不趁这时一气逼宫,待陛下咽气,太子顺利登位,天下便再无安王的容身之地了。   她或许该想个法子通知朱墨才好?楚瑜焦虑不已,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出去。   望秋默默拉起她的手,宽慰道:“小姐放心,安王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太子殿下与姑爷不会毫无防备,端看如何应对罢了。”   这丫头偶尔倒有些神来之笔的聪明,楚瑜赞许的看她一眼,却在心里叹了一声:天下动乱却也不关她的事,可是牵涉到个人,就不知她能否有命活到重见朱墨的那日。若太子胜了还好,她尚有一线生机,可若太子败了呢?   楚瑜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她们这暗道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外边的狂风吹不进来,同样的,她们也无从得知外边的情况。不过从那来送饭的仆妇的脸色,楚瑜倒是看出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大人物跺一跺脚,底下的小人物也得抖三抖,无疑这仆妇正在为自己以后的生计发愁。   夏日的夜本就燠热无比,这一夜热得尤其厉害,楚瑜从睡梦里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后背已密密的出了一身汗,连亵衣都汗湿了。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她摸了摸黑暗中的板壁,只觉连木头都有些发烫,且外边似乎也乱得厉害,隐约有丫鬟奴仆的喊叫,“走水了,快拿木桶过来!”   莫非安王府竟失了火?楚瑜忙推醒身畔的望秋,二人细听了听,果然听到喊着“走水”二字,面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   孔洞里渐渐有尘烟飘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楚瑜见势不妙,这样下去,不烧死也会被呛死。她忙唤道:“望秋,你来帮我,看能否将这扇木门推开。”   许是木板受热膨胀的缘故,机缘巧合之下,不知被楚瑜摸着了哪一处,板壁豁然而开。二人狂喜,忙弯着腰挪出去。   可是这喜悦并未维持多久,原来厢房中的窗纸、布幔皆熊熊燃烧起来,俨然便是一个火窟,看来不止是哪一处走了水,而是整个安王府都被蔓延的火势波及。   楚瑜因见旁边倒着一架扶梯,抵在门框间,恰好形成一条窄窄的狭路,因吩咐道:“望秋,你身量比我瘦小,从这里出去应该能够吧?”   望秋大惊,“那小姐你呢?”   楚瑜冷静地道:“我不要紧,你先出去,等找到人再来救我,谅她们也不敢让我死在这儿。”   这是迫不得已的权衡,若再耗下去,恐怕两个人都得死。   望秋还有些犹豫,楚瑜便不耐烦起来,从背后推她一把,“快去吧!”   望秋只好听命,她咬了咬唇,“小姐放心,婢子马上叫人过来。”   这厢楚瑜则将手帕在水壶里浸湿,捂在鼻腔里,一面费力的查看是否另有可出去的路径。   大约真是老天保佑,那间暗室的侧壁,原来另有一扇小门,遥遥望去,似乎通到外边的庭院。楚瑜狂喜,忙提起裙子,踩着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的杂物,小心翼翼的蹑出去。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烟气味,让人胸腔好不难受。楚瑜挥了挥手绢,掸去面前的浮尘——那手绢烘得都有些发黄发黑了。眼瞧着便要跨过那道槛,谁知大火烧得太旺,顶上的门框有些支撑不住,轰然坠落下来。   楚瑜抬头一看,不由得隐隐叫苦,暗道:我命休矣!正绝望或许会命丧当场,谁知斜刺里一个人影窜出来,抱着她滚到一旁,堪堪躲开了那块燃烧的木梁。   青草的湿气充斥着楚瑜的鼻腔,她缓缓睁开眼,直至看清面前人的轮廓,于是又惊又喜,“朱墨!”   朱墨明亮的双眸直直看着她,粲然笑道:“阿瑜,我来救你了。”   楚瑜再无二话,紧紧抱着他的肩膀,眼泪滚滚落下。   *   许是太过疲惫,回去之后楚瑜便因气力不支晕倒了,等再度醒来,已经身在家中那张柔软的大床上,身上也换了一身洁净衣裳。   她挣扎着起身,望秋连忙过来搀扶,目光莹然的道:“小姐您可把婢子吓坏了,若非姑爷去得及时,那根火柱只怕会要了您的性命,早知如此,婢子还不如和您一起死了算了!”   “傻丫头,都过去的事还说它做什么。”楚瑜微微笑着,环顾四周,“大人呢?”   盼春端了一盅掺了肉糜的热粥过来,供她滋补精神,笑吟吟的说道:“小姐不用担心,大人奉诏进宫去了。”   “安王不是已经束手就擒了么,为何还要他进宫?”楚瑜咦道。昨夜回来的路上,楚瑜已听朱墨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些,知道萧啟谋反不成,已因罪囚之身押送进了大理寺,而那把火则是安王妃亲手放下的,她要在自裁之前,亲手毁了这座宏伟的宅邸——当然,也可顺便将困在里头的楚瑜一并烧死。只可惜楚瑜福大命大,未能命她如愿罢了。   望秋扶着楚瑜的身子,盼春则取来小银匙一勺勺的将肉末粥喂到楚瑜嘴里,一边说道:“婢子也不清楚,兴许是要论功行赏吧。”毕竟朱墨在此次平叛中居功不小。   楚瑜哦了声,不再追问。   此时皇帝的寝宫乾元殿中,朱墨也正将煨过的鸡汤慢慢喂到景清帝口中,太医说了,药补不如食补,何况以景清帝眼下的病势,根本已到了药石罔效的程度,何必还强迫他喝那苦药。   景清帝半靠在枕上,神情异样的枯槁憔悴,他虽不过五十许人,看去却已和行将就木差不离了。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叹道:“难为你一片孝心。”   “母亲去的时候,微臣亦是这样日日侍奉在侧,并不觉得辛苦。”朱墨凝声说道,有条不紊地继续手上工作。   想到他以一介稚童之龄承担起照顾娘亲的重责,景清帝不由感慨万千,看向朱墨的目光亦多了几分温柔之色,“你母亲……她去的时候还好么?”   朱墨停了一下,继而平静说道:“母亲她走得很安详。”   因为尘世间并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景清帝脑中蓦地闪过这个念头,怅惘道:“终究是朕对不住她。”   许是因为景清帝是一个垂危的老人,指责他再无意义,况且,这世间也没有谁一定需要谁的原谅,朱墨淡然说道:“陛下无须自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母亲她过得很好,亦从未有过只字片语的怨恨。”   说不定她已经忘了他这个人了,景清帝怅然想着,目光却渐渐从床褥移到朱墨脸上。不,或许还给他留下一点别的。   他叹了一声,“你母亲有没有说过,你究竟是谁的孩子?”   “没有。”朱墨毫不迟疑回答,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波动。   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不愿意承认。景清帝寻思着,有些吃力的抬起身子,指着书案上的东西,“把那个拿给朕。”   是一副黄绢织就的圣旨,朱笔御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景清帝才接过,却立刻珍重的放到朱墨手中,肃然道:“拿着它,朕去之后,它将成为你唯一的庇护。”又苦笑一声,“就当是朕对你们母子的一点补偿。”   “臣不能受。”朱墨铿然跪下,声音坚定有力,“臣不愿陛下有所误会。”   他的身世之密,注定只会是一个秘密,永远无法袒露人前。   “朕不管是不是误会,这道圣旨不止为你,更为你九泉之下的母亲。”景清帝凝眸看着他,嘴唇有轻微的颤动,“就当是可怜朕这个老人,成全朕最后的一点心愿。”   他大概真是老了,而且不久于人世。朱墨眼中有轻微的怜悯,短暂的犹豫过后,终于肃声伏首,“臣领命。”   *   椒房殿里,张皇后焦急的踱着步子,忍不住问向面前宫娥,“陛下为何会单独召见朱墨,究竟有何要事?”   宫娥垂首道:“奴婢不知。”   亏她还是在御前伺候的,竟连这点事情都打听不到,真是没用。张皇后挥手示意她退下,心里的烦乱未有丝毫减轻,不单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另一件更大更惊人的秘密:半个月前,有人匿名来了一封书信,信中所说,无不令人瞠目结舌,而她派去济宁的人回报的消息,与信中所写无不吻合,这叫张皇后怎能不心生忌惮?   无论如何,谁也不能威胁我儿的太子之位,张皇后坚定想着,正要命心腹太监往御前查探消息,谁知就见朱墨大步进门来,执手施礼道:“微臣参见皇后。”   张皇后一眼瞧见他手里握着的黄袱,不由得冷笑出声,“朱大人,你不在御前好好服侍,怎么有空往我这椒房殿来了?”   再好的同盟,在大功完成后都免不了决裂的下场。何况狡兔死而走狗烹,本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朱墨沉默了一刹,凝声道:“微臣正因此事而来。”接着便向一旁擦拭桌子的小宫女欠身,“烦请借烛台一用。”   小宫女是新来的,见到这般俊俏人物,脸都红了,哪还说得出拒绝的话。   张皇后冷眼瞧着,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何种把戏来,谁知就见朱墨点燃烛台,顺手便将黄绢扔进去,还轻轻吹了吹,好让火烧得更旺些。   那可是圣旨!张皇后大惊,险些摆出以身护驾的架势,好容易稳住了,厉声道:“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   “微臣此举,正是为了让娘娘放心。”朱墨款款施了一礼说道,“娘娘现下可以安心了吧?”   无论那张圣旨上写着什么内容,从今以后,都与他再无瓜葛,自然也不会威胁到张皇后母子的地位。   张皇后忽然觉得十分颓然,自己费尽心力所追求的,莫非在他眼中竟一钱不值么?待要叫住他好问个清楚,朱墨却已迈开步子大步走出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   朱墨回到家中,只见楚瑜正由两个丫头服侍着穿衣,按说他已出去了不少时候,不该到日中才起,可见因他不在,楚瑜便又理直气壮的赖床了。   楚瑜也没想到会在更衣时撞见他回来,为了掩饰窘境,心虚的岔开话题,“陛下召你进宫问了什么?”   朱墨不答,却猱身上前,紧紧地搂着她。   两个丫头早知趣的避出去。   楚瑜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加之被丫头们看见这般亲密境况,益发觉得羞赧,忙用力敲打着朱墨肩背,“你这是做什么?”   朱墨微微放松胳膊上的劲力,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阿瑜,改日我带你去爬玉龙山好不好,你不是老早就想去那儿么?”   楚瑜难得听到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耳朵都有些酥麻了,忙轻咳了咳,掩饰住脸上的红晕,“玉龙山离城郊还有十几里,你哪来的空闲?”   朱墨轻轻笑了,“不要紧,等休沐的时候,我带你去。”   楚瑜虽不晓得他今日为何这样兴致高涨,但朱墨既然盛情相邀,楚瑜当然乐意从命,她含笑点了点头,“好。” 第71章   秋风初起时, 楚瑜跟在朱墨身后, 哼哧哼哧登上了玉龙山的山径。来之前有多兴致勃勃,来之后就有多畏首畏尾,楚瑜真后悔在家时没加紧锻炼,结果爬不上一半,她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隔不了几步,朱墨就得停下来等她歇一歇, 他忍不住好笑,“要不要我背你上去?”   “多谢您的好意, 可是不用了。”楚瑜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可没有这样娇弱,行动都得人背着抱着的地步。   但脚底的酸乏是切实存在的, 楚瑜没有傻乎乎的穿绣花鞋,而是换上了小靴,但即便如此, 她也累得够呛, 想必到登上山顶, 她的两条腿一定抖的跟筛糠般, 站都站不稳了。   她抹了把额上的汗, 向着前方问道:“还要多久啊?”   朱墨掐指一算,“大约半个时辰足够了。”   他说得轻巧, 楚瑜却忍不住咋舌, “这么久?”如此算来,岂非一个早晨都要消耗在登山这件小事上了。   朱墨忍住笑意, “是你自己说要来的,不想想玉龙山有多么高。”   楚瑜的确是有过憧憬,但憧憬跟现实是两码事,楚瑜若早知登山如此吃力,死也不会来受这份罪,留在家中享福不是更好?   不过来既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还是得上去瞧一瞧山顶的风景,才知道值不值得。楚瑜于是又有几分庆幸,幸好她选在入秋了再来,不然碰上炎夏,不累死也得晒脱一层皮。   登山是一件漫长而艰苦的行程,若不说些话,简直乏味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楚瑜于是问道:“你是不是专程辞官好陪我?”   楚瑜不是傻子,她打听清楚,便是休沐也没这般长的,何况那日她遇见钟垦,问起朱墨是否按时上朝,钟垦偏吞吞吐吐的,便叫楚瑜生出疑心来。   朱墨停下脚步,眺望远处的群山,“我是辞了官,但不单是为你。”他顿了顿,“官场上倾轧不断,我实在有些腻味了。”   但是这件事来的如此突然,楚瑜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想到那日朱墨入宫之后的诡异举动,她敏感的捕捉到一点真相的口子,“是不是先帝同你说了些什么?”   景清帝并未在病榻旧捱,在那之后不久便驾鹤西去了,而太子萧放则顺利登位,坐上梦寐以求的王座。稀罕的是朱墨作为辅佐今上登基的大功臣,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籍籍无名,连群臣都对他丧失兴趣。   当然并非出自皇帝对他的打压,皇帝倒是有意提拔,是朱墨自己坚持辞的官。但是这就很叫人费解了,至少在楚瑜看来,朱墨并非甘心隐没之人。   朱墨摩挲着崖边一棵苍劲的酸枣枝,手掌堪堪从那些尖利的倒刺上滑过,他凝声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你说,我听着。”楚瑜沉住气。   其实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文宗皇帝寻访齐鲁大地时造下的一段露水姻缘——古来痴心女子负心汉,这样的事还少么?只是不同于一般俗套的结束,女子并没有完全选择相信那男子的誓言,在那人苦等不至之后,她选择沉默的另嫁,将这段年少时的痴情埋藏心底。当然,她的命也实在不好,在那之后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你果真是先帝所出么?”楚瑜忍不住问道。说也奇怪,按说对于这桩皇室秘闻,她理当是讳莫如深的,但是朱墨烧毁了圣旨,又辞去一切官职,便等于间接否定了这个身份,自然也无须太过避讳。   “我是真的不知。”朱墨神情木然,“母亲去得太早,我甚至来不及细问。”   “但即便如此,你也用不着一定烧毁圣旨呀,毕竟那是先帝的心意,我想先帝他老人家未必是想授予你多么高的官位,留下那道旨意,兴许只是为了保护你,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楚瑜提出自己的猜测。   “不是我的,我不会争。”朱墨淡淡说道,“权势并不能施加保护,只会让我愈发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唯有狠心抛下一切,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他捏了捏楚瑜手心,脸上多出几分温情,“况且,我也不愿你因我而受到牵累。”   山间有微风吹过,让楚瑜脸上的红晕恰到好处的消退些许,显出苹果一般鲜嫩的粉色。她微微站定脚步,“你真的甘心做白衣卿相么?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却一朝舍弃,会不会太不值了些?”   楚瑜语气里有轻微的烦恼,要是朱墨因顾虑她的缘故才不敢冒进,那楚瑜便觉得自己成了他仕途上的绊脚石,简直和罪人一般了。   朱墨揉了揉她的头发,宠溺的说道:“有你,我于愿足矣。”   这人真是越来越肉麻了!楚瑜跺一跺脚,用手指按住纷飞的发丝,嗔道:“在山上你怎么还敢动手动脚的?”   “就是因为山间无人,我才能恣意妄为呀,傻姑娘!”朱墨瞥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额间轻轻弹了一记。   楚瑜顶看不得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尤其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孩子,两人少不得拌起嘴来——结果当然以楚瑜偃旗息鼓作为收梢,她口齿远不及朱墨,气力更是如此,即便两人对骂上一个时辰,楚瑜相信占上风的也会是他。   如此吵吵闹闹的,气氛倒是松快了不少。好不容易登上山顶,已是日中时分,虽是艳阳高挂,好处是身在山巅并不觉热。   朱墨指了指不远处一间青翠的竹屋,“我们过去那里喝点茶,歇一歇。”   楚瑜不禁咦道:“这里还有人家么?”   可真是奇了,莫非还有人在此地长住?   朱墨笑而不语。   到了近前,楚瑜越发惊叹于这屋子的精巧,整栋屋舍竟全然由青竹编结而成,外表苍翠欲滴,踩上去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跟弹弦子似的。   要不是怕把竹枝踩坏了,楚瑜真想用力蹦上几蹦,她两眼亮晶晶的看着朱墨,“你怎么发现这地方的?”   “你说呢?”朱墨微微笑着,“这屋子就是我造的。”   这下楚瑜可谓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人究竟还有什么不会的?不过,朱墨肯在这高高的山顶造一间小屋,断然不会久久空置,偶尔还是得来应个景。   不知道里头还有多少秘密,楚瑜眼珠子转了转,趁朱墨没注意,脚底生烟就向里屋溜去,推门一瞧,她不由愣住了。   里头俨然便是一间卧房,床铺整洁,剑囊、书案、花几等排列的整整齐齐。但最叫楚瑜诧异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四壁上垂落挂着的卷轴,里头的人物与她模糊还有几分相像。   朱墨一脸窘迫的将那些卷轴收起,解释道:“这是……我从前闲暇时候的画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若不急着解释,楚瑜反而不会往歪处想,他这样忙于掩饰,楚瑜却不得不多心了。她板着脸伸手出去:“拿来。”   朱墨不得已,将手心握着的一幅画卷交给她,却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脸色,似乎生怕她翻脸似的。   楚瑜摊开一瞧,却不禁愣住了,若说方才那些卷轴只是有些相似,那么手里的这一副,画的无疑正是她自己,只是这画上的女子顶多只有十三四岁,比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小些,难道朱墨在那之前就留意到她不成?   楚瑜投去疑问的一瞥,朱墨只得尴尬的笑了两声,“练笔、练笔而已。”   这人的技艺倒是不错,把她还画年轻了。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袅袅十三余。楚瑜不禁怀念起自己青春年少时的光景,心态颇为慨然——当然她现在仍很年轻。   似乎为了掩饰秘密暴露后的窘态,朱墨殷勤说道:“渴了吧,我给你泡点茶。”   竹厅内的铜壶中就置有晾干后的铁观音,注以滚水,放置片刻,便闻茶香清冽,青中略带褐的厚叶在白水里载浮载沉,端然生出妙趣。   楚瑜才抿了一口,便觉与市面上售卖的大不相同,口味更加清淡醇美。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带两三斤回去。   朱墨笑道:“这有何难,你要是想,用麻袋装都可以,多得是呢!”   楚瑜怪异的盯着他。   朱墨见她不信,懒得多费唇舌,径自挽着她的手出门来,不知怎的七绕八绕便到了山岭的西面,只见眼前赫然是一片浩荡恢弘的茶园,团团如翠盖,晚霞映照其上,流光溢彩,便是神仙的住处也不过如此。   楚瑜的嘴张大的都合不拢了,“这些都是你种的?”   朱墨点点头,脸上颇有得色。   这一片茶园少说也有数亩,且是这样名贵的异种,每年四时采摘,不知能挣多少银子,怪道他一点也不怕辞官呢,光是这点茶叶的出息就够他下半辈子吃穿不尽的了。   不晓得他还有多少秘密是旁人所不知的。   楚瑜这念头才一闪过,朱墨便发觉了,掐了掐她的脸,得意洋洋说道:“别小瞧你的夫君,我即便断了手也断了脚,也还养得起你。”   “别说不吉利的话!”楚瑜忙去捂他的嘴。不晓得怎么回事,近来她越发注意这些神神叨叨的忌讳,或许是因为迟迟没有孩子,总盼着神佛能大发慈悲降临一个。   两人沿着山坡找了张草坪坐下,绿锦如地毯一般,卧上去非常舒服。并且一抬头便是霞光万丈,尤觉瑰丽动人。世人总说日出震撼,其实日落又何尝不美好?至少这样清净自在的时光是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求不来的。   楚瑜将胳臂抵在额上,忽的轻声问道:“朱墨,你是不是很早就见过我?”   尽管朱墨极力掩饰,但是在竹屋中的匆匆一瞥,楚瑜还是敏感发觉,画上的那些人物不是别人,正巧是她——无他,楚瑜自己的神态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的。   朱墨迟疑了一下,似乎考虑要不要撒谎,最终还是诚实的应道:“是。”   楚瑜闭了闭眼,声调平淡得似山间流水,“最早是什么时候?”   朱墨下意识的转向左侧,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见楚瑜的侧影,小巧挺直的鼻子,略带弧度的嘴唇,使她看上去颇显稚气。   这一点倒是和孩提时分毫未变。   朱墨不禁露出微笑,他想起自己刚刚随一群胡商混入京城的时候,已经饿了两天两夜,还不曾吃东西,不得已,只有靠乞讨为生。可是京城的乞丐也是一种职业,他争地盘争不过旁人,偶尔得到一个两个铜子,也被他们悉数抢去——饿久了的小孩子毕竟气力不如,如何斗得过他们?   正在朱墨以为自己会奄奄一息昏死在街头时,一座富丽堂皇的马车从他眼前驶过,里头是一个容颜可亲的官家小姐与她的仆妇伴当们。女孩子扯了扯仆妇的衣裳,说道:“我们给他一个馒头。”   这女孩子虽然小,说的话却很有分量,于是仆妇们解开包袱,女孩子亲手拿了一个馒头递给他,脆生生的道:“慢点吃,别噎着。”   朱墨陡然间觉得十分羞惭,他是这样污脏不堪,对方却是那样干净俊美。对生的渴望迫使他腆着脸接下这份施舍,他一口咬下去,“嘎嘣”一声,在馒头的裂纹里发现了一枚金叶子。   馒头并不是包子,做馒头的师傅也不可能包进这样贵重的馅料。朱墨愕然抬头,那女孩子坐在车厢后座,透过车窗灵巧的朝他眨了眨眼,继而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她用细微且贴心的举动维护了一个小乞丐的尊严,或许这份温情并非只对于他,但却足以使朱墨铭感五内,牢记于心。   楚瑜听他说完这个故事,却是满面羞惭,那么久的事情,她自己都快不记得了。况且她隐约觉得幼时的国公府比现在阔气许多,那时候没人把钱当钱的,楚瑜自小受到的教育更使她不在意钱的价值,没想到却是一饭之恩为始,百岁之好合终。   朱墨牢牢抓着她的手,正色道:“阿瑜,或许你不一定相信,但我的确是自那时起,便决定娶你为妻,相依相守,永不辜负。”   楚瑜蓦地想起楚珝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抱怨花灯节上朱墨看中的是楚瑜而不是她,如今瞧来,岂止是因为花灯节,从一开始楚珝便输了,亏她还振振有词,以为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般。   朱墨没想到这样情意绵绵的时刻,她却舍得破坏气氛,不由得瞪圆了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楚瑜忙摆了摆手,弯起的嘴角也用力捺下去。逝者已矣,她当然也不必再和死人较真了。   落日已经西沉,楚瑜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遂撞了撞朱墨的胳膊肘,“咱们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又委屈巴巴的看着朱墨,“我不爱吃干粮。”冷冰冰的跟块硬疙瘩般。   朱墨二话不说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的灰,拉起她的手便向前走去。   “你会做饭?”楚瑜狐疑的道,可别赖在她头上罢?她现在可是累得一点都不想动弹了。   “不会。”朱墨很干脆的回道,“但是有人会,你随我来便是。”   两人下到山腰,原来此地另有一户人家,且炊烟袅袅,正到了开饭的时候。一个妇人正在炊饭,另一个年长男子则细致的将坛中的清酒通过漏斗倾泻到一只竹杯中。   朱墨一进门便朗声道:“乔老头,我又来叨扰您了。”   姓乔的老人忙转过身来,擦了擦手赶着来见礼,朱墨介绍道:“这位是帮我看守茶园的乔老头,别看他年纪大,精神头倒还足得很,要不怎么在这山里待下去的。”   楚瑜可不能学着他粗声大气的,很客气的唤了声“老伯”,就看向厨房里:里头香气袅绕,把人的馋虫都快勾上来了。   没多一会儿,乔老头的妻子耿氏也从里头出来,见了楚瑜,照样的问了好,又将整治好的菜蔬一样样摆出来,有山林中打落的竹鸡,烤好了撕成方便啃食的小块;亦有溪流中网到的鲜鱼,熬制了鱼汤,汤色纯白,浓鲜可口。此外,还有野菌蕨菜等等,皆是清淡味美,颇显山中野趣。   耿大娘很是热情的招呼大伙儿开饭,众人也就不必拘礼。独楚瑜闻见那烟笋炒腊肉的气味,不知怎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竟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众人皆有些愕然,朱墨忙放下筷子,为她轻轻抚着背,“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莫不是今儿爬山累着了?”   那耿大娘却是个有经验的妇人,闻言疑惑的走近来,看了看楚瑜的面色,忽然道:“这位夫人是不是有身子了?” 第72章   楚瑜正忙着用一盏清茶漱口, 闻言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吐了出来, 忙红着脸摆了摆手,“不会,没有的事。”   这些多人看着,让她怎么好意思继续这种话题,况且多年不见消息,怎么突然便有了, 未免太荒诞了些。   耿大娘却出乎意料的执着而热心,坚持问道:“夫人你这个月的葵水来了不曾?”   楚瑜怔了怔, 她的月信的确还没来, 不过她素来月事就不怎么准,这个也不能作为充分的证据。   何况她也不能在此处细细和耿大娘商讨这种女人家的事呀!那乔老头已经尴尬的扭过头抽旱烟去了。   无奈耿大娘摆出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 楚瑜自己应付不来,只得向朱墨投去求助的目光。   朱墨因揽了楚瑜到怀中,笑道:“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阿瑜她只是身子有些不适, 并不像您说的那样。”   耿大娘只好作罢。   经此一闹, 楚瑜原本想在山上歇一晚的, 现在也没了待下去的心思。两夫妻虽然热情, 却热情得有点难以消受,不过……她真的有身孕了么?楚瑜缓缓摸上自己的肚子, 困惑萦绕在心头。   两人乘着暮色下山, 因光线不甚明朗,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草丛里怕出危险, 朱墨微微弯了弯腿跟,躬下身道:“我背你吧!”   楚瑜虽觉有些下山的路有些吃力,但还是扭扭捏捏的,“你手上提着东西呢。”   那是耿大娘送的一筐土鸡蛋,为怕摔碎了,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沉甸甸的,说是对女人补身子最好——孕妇尤甚。   朱墨沉下脸,“你是瞧不上我的体力?”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奇怪的说法。楚瑜忙陪笑着抱住他的脖子,“怎么会?你太多心了。”   反正是朱墨自己提出来的,她乐得省事。   远处群山连绵,在浅淡暮光中看起来如云遮雾罩一般,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聊斋中的洞府。而朱墨背着她的姿势也格外小心,连句话也不敢说,生怕磕着碰着。偶尔见草丛里有个黑影掠过,他便敛气屏声,直至发觉那不过是只蛤-蟆,才放下心来。   他从前可没这样疑神疑鬼的……楚瑜泛起嘀咕,忽然想到什么,在朱墨耳朵上轻轻咬了一记,瞪着眼问他道:“你是不是也怀疑我有身孕了?”   朱墨没有否认,却反问道:“不好么?”   好虽然好,不过近来楚瑜求子的心却没从前那般重了,从前是因为惧怕人言,巴不得有个孩子来堵那些长舌妇人的嘴,可自从见过楚珊生产时的艰难,楚瑜心里却不由惴惴的打起鼓来——她从没想过怀个孩子是这样吃力,就连生下来也不能清净,日夜啼哭不止,她瞧着楚珊几个月来没睡一个整觉,都快瘦成人干了。   朱墨看出她的隐忧,轻轻捏了捏她的脚踝,温声道:“放心,还有我在呢,我会帮你的。”   “说的轻巧,到时钟世子一叫,没准你就和他出去胡天胡地了,把我独个撇在家里。”楚瑜撅起嘴。   “胡说,我什么时候冷落你过?”朱墨哂道,“你要是真有了身孕,我自然得更加悉心照拂,你要怎么都由你。”   “真的?”楚瑜表示怀疑,“你不会反悔吧?”   “当然。”朱墨理直气壮的答道。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谅他也不敢食言。楚瑜于是美滋滋的盘算起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光景来。呀!想想还有点小期待呢。   *   回去之后,朱墨便命人叫了顾大夫来家中。胡子花白了的老大夫细细验过脉,捋须说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是滑脉,夫人您的确有身孕了。”   楚瑜吃过这老家伙的亏,难免有些提防,因追问道:“果真么?”   顾大夫很不高兴她的质疑,生气道:“老朽开门问诊数十载,方圆百里莫不有口皆碑,夫人若觉老朽验的不准,只管来砸宝芝堂的招牌便是。”   气得这老儿狠发毒誓,楚瑜才心满意足地给了诊金,命人好生送他出去。   没多久,楚夫人有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朱府,下人们齐齐过来道贺,楚瑜也宽宏大量的让两个丫头给了他们赏银。就连一向自恃身份的南嬷嬷都耐不住煎熬,蝎蝎螫螫的跑来,老着脸过问一声。   楚瑜始终觉得这婆子将朱墨当儿子看待的,那么,兴许她把楚瑜腹中的孩子也当成了自己的孙儿?虽说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多有人疼惜这孩子总是好事,楚瑜也就不计较许多了。   霎眼秋去春至,楚瑜的身子看着看着臃肿起来,脸上也多添了二两肉,俨然便是一轮满月。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胸脯也鼓胀了些,不像从前那般空洞寂寞了,不过和浑然的肚子与颤颤巍巍的步态比起来,楚瑜觉得损失还是大于收获。   在这样的情形下,楚瑜当然不愿意出门。   朱墨盘膝坐在榻上,耐心为她揉捏浮肿的脚脖子,一边谆谆的劝解,说等孩子生下来,她自然而然的会恢复原来的身形,但是这种话不能给楚瑜足够的安慰——朱墨自己又不曾生养过,他的话可信才怪呢!   闲暇无事,楚瑜就让朱墨去外边的旧书摊买来一箩筐的话本子,每日津津有味的翻看着,借以消磨时间。这一日她却合上书页,一脸幽怨的看着自家郎君,“朱墨,往后我若是难产,你记得一定要让他们把孩子保下来,这可是咱们唯一的骨血。我能为你们朱家传宗接代,也算得有功之人了,逢年过节,别忘了为我烧一炷香,九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朱墨皱眉,扬手将她手里的话本夺过来,一见颇为无语。果不其然,她这番话与故事里那妇人所言如出一辙,现在的书生真了不得,什么乱七八糟都敢往纸上瞎写。   楚瑜犹自沉浸在荡气回肠的情节中,没感动别人,倒是感动了自己。她牢牢抓着朱墨的手,“你要是再娶,一定得找那性情和顺的做续弦,可别寻那口蜜腹剑之辈,你要是敢帮着她欺负咱们的孩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得,倒变成志怪小说了。朱墨这次毫不客气的给了她一个暴栗,恨恨说道:“少说废话!你死了,我哪里还能活,你想咱们的孩子孤苦无依么?”   楚瑜捂着脑门呼痛,她觉得很冤枉——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性嘛!哪怕不是从书上看来,她往日也听人说了不少,这女人生孩子,如同半只脚踩进鬼门关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楚瑜不敢放大心中的恐惧,只好用类似玩笑的方式纾解压力罢了。   朱墨按着她的肩膀,定定说道:“阿瑜,你信我,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无论是你,还是咱们的孩子,我不会让你们发生任何事。”   楚瑜微微阖目,最终却是一言不发的埋入朱墨怀中。她理当相信这个男人,无论现在还是以后,他将是她们母子唯一的依靠。   *   楚瑜临盆那日,朱府比之往日犹为热闹非凡。朱墨为保万一,亲自去国公府将何氏接了来,此外,又命人给卫府递了帖子,请三姑奶奶得闲也过来一趟——楚瑜毕竟是头一遭生产,有娘家人在总能安心一些。   何氏见女婿坐立难安,在堂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恨不得连足靴都磨破,不由得暗暗好笑,起身劝道:“大人放心,稳婆说了,阿瑜她情况很好,生产时不会有麻烦的。”   楚瑜谨遵医嘱,并不像一般没经验的孕妇那样胡吃海塞,而是谨慎的控制饮食,免得孩子在腹中长得过大,下来不易;此外,她也听大夫说在怀孕的后几个月要多注意走动,保证生产时有足够的气力,因此那几个月的清早,楚瑜常常由朱墨伴着,到街市上晃悠一圈再回来,如此气色也红润了不少。   甚至在阵痛发作的前夕,她还很有胃口的吃了一大盅乌鸡粉丝汤呢,要说这样的孩子会生不下来,简直是闻所未闻。   可惜朱墨似乎没听见岳母的话,依旧焦虑不安的在厢房前徘徊,几次想要斗胆冲进去,都被下人们给拦住了——这产房血腥之地可不宜男子踏足呀,再者,他这样紧张,没准还会影响产妇的情绪,事情反而变得麻烦,因此好说歹说才劝下了。   楚珊悄悄扯了扯婶娘的衣裳,偷偷说道:“六妹夫那样冷静沉重的人,原来也会有怕的时候,真是稀罕!”   何氏不免微笑,她因为楚瑜的这桩婚事,始终牵挂在心,如今看来倒是白多虑了——朱墨这样的男人,无论品行如何,至少懂得疼老婆爱孩子,光这一点还不足以将女儿托付给他么?   一声洪亮的儿啼划破庭院上空的静寂,稳婆掀帘露出一个头来,满脸喜色的道:“恭喜大人,夫人为你生下了一个结实的大胖小子。”   朱墨再忍耐不得,一跺脚便冲进去,但见楚瑜略显虚弱的歪在枕上,汗水打湿两鬓,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恬和而满足,她微微笑着,“朱墨,你看咱们的孩子该起什么名为好?”   朱墨想了想,认真说道:“一日之始,久得善终,就取名为‘旦’吧。”   朱旦啊,楚瑜有些古怪的想着,听起来简直和“猪蛋”差不多,很像是乡下人家取的小名。不过看朱墨这样高兴,她就不诋毁他做父亲的一片心意了。   罢了,名字难听点怕什么,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是福分。楚瑜望着刚出世的婴孩,心里异样的柔软和安定。这孩子长着和朱墨一样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毫无疑问,以后的相貌也绝不会差的。   犹为稀奇的是,这孩子不怎么哭闹,被人抱在怀里反倒眉眼弯弯的笑将起来,满月酒的时候骗得那些太太奶奶们心爱得不得了,争相把赤金的长命锁挂到他脖子上——这些贺礼可是所费不呰呢。   这么小就会利用自己的优势,真是厉害。楚瑜瞧着不由暗暗地翻了个白眼,惟愿朱旦别落得和他父亲一个德行才好。   她的确猜准了,这小子七岁的时候去了一趟卫家做客,哄得他表姐哭着闹着非他不嫁,要知那女孩子比他还大一岁呢,不知怎的竟会上他的当。   楚瑜由此不得不承认: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