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为后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本宫归来,为所欲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宫斗 主角:薛翃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正嘉六年的冬夜,甘泉宫。   皇帝先是忙完了政事,照例又打坐静修半个时辰。   两名小太监一人捧着西洋怀表,一人盯着换了三茬儿的寒凝香,就在最后一点香灰自香头上阖然落尽之时,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守香的内侍悄无声息地转到内殿,向着立在鲛绡帐外的伴驾太监郑谷道:“公公,时辰满了。”他的声音压得很有技巧,从舌尖底下送出,像是一缕烟尘,不会惊动人,又恰好会传到郑谷的耳朵中。   正嘉皇帝喜爱道术,三年前开始同贵溪龙虎山的陶天师研习修道之术,宫内众人的行事,言语上多有禁忌,比如时辰到了,不能说“到了”,而要说“满了”,意思是“修为圆满”,也是正嘉皇帝的一种祈念。   郑谷一抬手,示意小太监退下。旁侧的心腹内侍轻轻掀开鲛绡帐,露出里头的静室,顶上悬着一面正嘉皇帝亲手所提的匾额“天青月满”,往下的内龛里供着三清神像,法相庄严,神像前是一张长条檀木几,布置着香花宝烛,果品糕点之类。   正嘉皇帝便盘膝端坐在桌前的蒲团上,身上披着的,是暗蓝色织羽纹的宽袖鹤氅,头发用金冠束在顶心,其余的散发便披在肩头,在天潢贵裔的威严之外,又有几分世外高人的端庄超逸。   郑谷走到离皇帝两步之遥处,方跪地道:“尊主,时辰满了。”   正嘉皇帝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睛狭长,眼神似能洞察所有。   双手在膝头上一搭,皇帝站起身来。   打坐之后,按例是要沐浴的,内司早准备了香汤,这一番繁琐步骤走完,时辰已将近亥时。   郑谷亲手捧着丝帕为皇帝擦拭未干的长发,正嘉皇帝吃了一口留青茶,问:“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差一刻就到亥时。”   原先皇帝打坐静修的时候,必须要称呼他“尊主”,把世俗的一切抛开,据说有助于皇帝的道行,如今这称呼自然是顺理换了回来。   正嘉皇帝捏着茶盏不言语。   郑谷瞅他一眼,笑道:“皇上今晚上要去哪一宫?方才淑妃娘娘那里派了人来问呢。”   “淑妃还带着暨皇子吗?”皇帝突然问。   郑谷心头转动:“听说皇子是跟着淑妃娘娘的。那,不如就去端妃娘娘那里?”   这次皇帝嘴角一动,似笑非笑:“端妃向来早睡,这会儿只怕已经睡下了吧。”   不同的话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代表的是不同的意思,如果皇帝是像是方才提到淑妃那种语气,郑谷怕就要换一种答复的口吻了。   郑谷伺候多年,早知道这位主子的心性。   现在,郑谷便陪笑道:“娘娘只怕也盼着皇上,未必就能睡了。”   “嗯,那朕就去云液宫。”把茶杯一放,皇帝站起身来。   郑谷转头,才要以眼神示意外头的小太监赶紧去云液宫报信,正嘉皇帝却果然洞察所有,淡淡道:“不用事先通传。”   ***   御驾出了甘泉宫,才走不多时,突然起了一阵冷风,冬夜的北风格外冷冽,吹得人身上一阵阵汗毛倒竖。   这个冬天少雨雪,天儿却一日比一日干冷,那凛冽的北风里好像藏着小刀子,会偷偷地把人吹干了的皮肤割开。   郑谷道:“皇上,还是乘辇吧。”   正嘉皇帝却丝毫没察觉冷意似的,反而张开双臂,微微仰头缓缓吐息了几回,才道:“爽快!”   他的心情仿佛不错,便又道:“双脚是要接地气儿的,整天给高高地抬在半空里,没了地气,如何能够养生?这些道理朕说过几次,你们如何能真正懂得。”   郑谷笑道:“奴婢等自然比不上万岁爷的智慧万一。”   正嘉皇帝微微一笑:“你还有的学呢。”   十六盏灯笼浮在皇帝左右,头前亦有内侍举着龙兴琉璃灯照着,这样被众人簇拥着走在冰冷的寒夜,正嘉皇帝反而觉着受用,放眼看去,御道狭长,天际漆黑,风一阵阵鼓了过来,此刻,却仿佛飞升九天,在九重天宫御风而行一样,甚合他的心意。   不知不觉到了云液宫,门口小太监本要通报,却早给先行的内侍止住了。   云液宫里住着的,是本朝后宫最宠爱的两位妃子之一,端妃娘娘薛翃。   先前郑谷所提的淑妃,则是居住在梧台宫的淑妃何雅语。   两位娘娘都是从潜邸就跟随正嘉皇帝的,薛端妃生有三女,其中的小公主才刚满一岁。何雅语只得一个皇子,已经是八岁了。   两年前,孝慧皇后去世,皇帝甚是哀恸,至今都没有立后。   曾有流言,说皇帝会立淑妃为后,毕竟淑妃生得是位皇子,但是皇帝却仿佛更偏爱端妃一些,所以如今这风向还不大明朗。   皇帝还没进宫门,就嗅到一股异香扑面而来。连随从等都闻见了。隐约似乎还有些笑声。   郑谷略觉诧异,心中有些忐忑。正嘉皇帝却已经迈步走了进去,越靠近大殿,那香气越发浓烈。   就在皇帝拾级而上的时候,殿内有人说:“吃饱了不可立即就睡,若是积了食,又要害你母妃担心,以后也不敢再给你吃了。”   这是薛端妃的声音。   “薛娘娘放心,我会再看一卷书才睡,这肉真好吃,以后我可不可以还来?”   孩子的回答,听声却是皇子赵暨。   正嘉皇帝听到这里,便一抬头,郑谷会意,忙亲自将帘子掀起。   “在吃什么好的?”皇帝最喜欢个人冷不防,说了这句,便放眼看去。   泰液殿内,浓浓的肉香弥散,让人食指大动,花梨木桌子前,端妃薛翃正拿了帕子,亲手给皇子赵暨擦拭嘴角的油渍,闻言忙扔了手帕,起身行礼。   赵暨略有些紧张,虽在薛翃身后,声音带颤:“参见父皇。”   正嘉皇帝瞥他一眼,却只向着薛端妃道:“你越发大胆了,半夜三更的,这是在闹什么?”   皇子赵暨忍不住抖了抖。   薛翃却只嫣然一笑,行礼之后走到跟前,踮脚替皇帝将风帽摘下,又去解大氅,道:“这天冷得很,御膳房里得了新鲜的鹿肉,臣妾便叫人拿了一块儿,先前暨儿来请安,看他比先前瘦了些,所以刚才又烤了些吃。”   郑谷见状,便悄然后退。   正嘉皇帝哼道:“朕看……明明是你自个儿贪嘴,怎么拿暨儿当借口?”   薛翃将大氅等交给身后宫女,俯身屈膝,又笑道:“就知道瞒不过皇上,皇上不要怪罪臣妾。”   正嘉皇帝道:“不能轻饶了你,有好吃的,却撇下朕,你自个儿说,该怎么罚你?”   郑谷是知道这位主子心性的,闻言反笑吟吟的。倒是皇子赵暨,有些着急似的,忙道:“父、父皇,是儿臣贪嘴、不关跟薛娘娘的事……”   他天生的见了皇帝便畏惧,此刻却仍不顾一切地为薛翃说话。   正嘉皇帝扫了皇子一眼,不言语,郑谷忙对跟随皇子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禀皇上,奴婢等该陪皇子回宫了。”   皇帝“嗯”了声,薛翃见赵暨仍一副担忧神情,便悄悄说道:“暨儿先回去吧,改日得了好的再叫你来。”   赵暨见她笑影嫣然,语气温柔,心一宽:“多谢薛娘娘。”又向着皇帝行礼:“孩儿告退了。”   赵暨去后,正嘉皇帝才对薛翃道:“暨皇子虽然天生胆怯,倒是对你一片拳拳关爱之心。”   薛翃道:“臣妾这里有好吃的鹿肉招待皇子,这也算是知恩图报。”   皇帝笑道:“别打岔,方才朕说要罚你,你还没应呢。”   薛翃抿嘴一笑:“既然是好东西,怎么敢撇下皇上呢?先前臣妾留了最好最嫩的一块儿,叫人用冰镇在水晶盆里呢。”回头吩咐身后宫女云秀:“去把那块肉拿来。把烤炉架子也布置妥当。”   正嘉皇帝在大圈椅上坐了,望着她道:“怪不得朕今晚上就想到这儿来,想必是知道来了会有好东西吃。”   不多时,肉拿了来,果然是冰镇着,颜色还极新鲜,又布置好了烤炉架子,薛翃洗了手,亲自拿了银剪刀,将肉剪开,又用小刀切成块片,放在了银炭炉子上。   火光的银炭烘烤着鹿肉,不多会儿,鹿肉滋滋作响,给炭火烘的油脂掉落炭火中,引出一团小小火光,像是金花绽放。   香气更加浓郁,连郑谷都忍不住口水如涌。   薛翃拿了白瓷碟,捡了烤好的肉夹在上面,郑谷忙接过来献给皇帝。   金色的油光裹着鲜嫩的烤肉,略撒一点盐,便无比可口。皇帝吃了两块,龙心大悦,笑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把戏?”   薛翃笑道:“前儿看闲书看到的,皇上可别怪臣妾玩物丧志才好。”   正嘉皇帝道:“倒是要称赞你博学多才。”   薛翃道:“皇上这也是爱屋及乌了,不说臣妾贪嘴了吗?”   “嗯,这鹿肉烤的很好,朕吃了这样好的东西,也不舍得怪罪你了。”   皇帝吃的兴起,又觉着有如此好肉不可以无酒,便叫人拿了窖藏的真陵酒,这酒传说是东方朔引入世间,汉武帝酿造,又名“仙芗酒”,酒酿醇厚,喝了之后,有香气经月不散,皇帝大内所藏的这一壶,却是龙虎山陶真人所赠,从来都舍不得喝,可见今晚上兴致极佳。   正嘉皇帝吃了两杯,醺醺然,更加受用。又赐薛翃同饮,端妃不胜酒力,就只吃了一口。   正在帝妃和乐,外头有小太监进来,悄声在郑谷耳畔说了一句。郑谷甚喜,上前跪地道:“启禀万岁爷,下雪了。”   “下雪了?”正嘉皇帝略有意外之色。   薛翃起身,叫人把殿门帘子卷起,往外看去,红色的灯笼光照下,果然见天际沸沸扬扬,雪片犹如鹅毛,浮浮跃跃,从天而降,很快,阶前就落了松软的一层雪白。   薛翃不禁笑道:“圣德天子,先前还担心今冬的雨水不足,如今有了这场雪,自然无碍了。”   正嘉反而并没惊喜之色了,只是吟道:“衣上六花飞不好,亩间盈尺是吾心。”   皇帝看着那一片片飞雪飘零,把手中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继续念完剩下的两句:“何由更得齐民暖,恨不偏于宿麦深。”   这是忧国忧民的句子,可见皇帝不仅博学,而且是惦念民生的明君。   郑谷等一起跪了下去:“陛下德行动天,奴才等谨服恭祝。”   这夜,正嘉皇帝便歇息在了泰液殿。   皇帝正是盛年,近来修道,常常服用丹丸,身体甚是强健,精力强悍。   何况今夜更加尽情,吃了鹿肉,又喝了仙酒,兴致越发高昂了。   且因为薛端妃生了小公主,养了将近一年未曾侍寝,如此一来,竟大有“小别胜新婚”之意。   郑谷等守在外间,听到里头种种动静,忍不住心想:“照这幅架势,端妃娘娘还愁怀不上皇子吗?只怕下一胎就是了呢。”   一直到子时将过,皇帝才终于发泄了精力,沉沉睡去。   端妃亦是劳累的很,她久未承欢,到最后几乎泣声求饶。   终于熬到皇帝尽兴,本来也该趁机好好歇息,只是她心里惦记着那不满一岁的小公主,于是咬牙起身,吩咐众人好生看顾皇帝,自己去偏殿探望公主了。   可是端妃再也想不到,就是因为自己的这一去,彻彻底底,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   这一夜皇宫内苑发生的事,在很长时间内,是宫中的禁忌。   据说云液宫内,薛端妃偕同心腹宫女云秀,持刀欲谋害皇帝,幸而给人及时发现,报知了淑妃娘娘,淑妃好像是吓坏了,不敢自专,立刻又惊动了太后出来主持。   皇帝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受伤昏迷不醒,太后大怒之下,命内务司将端妃跟云秀,以及云液宫涉案之人尽数拿下。   这件事在皇帝醒来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谋逆大罪,当判凌迟处死。   薛翃整个世界都是通红的,疼到极致,却偏偏能清晰地察觉刀子过肉,发出细微的割裂声响。   突然想起那夜在泰液殿,她持刀割鹿肉给皇帝烤着吃。   如今,自己却也像是那只鹿,只不过没有那鹿一样的幸运,因为,她得活生生地承受这份酷刑。   幸而她并未撑很久。   正嘉七年,也就是端妃死后半年,在太后的保举劝谏下,皇帝册立梧台宫淑妃娘娘为皇后,皇子赵暨为太子。 第2章   讽刺的是,那晚上刺杀皇帝的刀,正是那柄没有给来得及收起来的割鹿刀。   云秀是从潜邸开始跟随她的心腹,为什么为何突然要刺杀皇帝。   薛翃在内务司受刑的时候,听说淑妃娘娘曾为自己几度求情,只是太后不许。   如果有史上最惨妃嫔评比,薛翃认为她必可以名列前茅。   ***   正嘉八年的夏季,京师突然地震,把皇宫的泰液殿震塌了一角。   这泰液殿在云液宫内,曾是薛端妃的寝殿,如今端妃因为谋逆处死,已经离世近两年了。   从薛端妃出事后,云液宫就成了宫内禁地,皇帝不许任何人出入,锁了宫门。   也没有任何宫内妃嫔愿意靠近云液宫,毕竟一提起,就想到当初薛端妃的遭遇,让人不禁毛骨悚然,连住的离云液宫略近一些,都觉着晦气。   宫内建筑本极坚固,又有特殊的防震设施,就算有寻常的地动,也不至于会出现倾塌的情形,如今突然塌了一角,对虔心修道的正嘉皇帝来说,自然乃是天降异象,只怕会皇室不利。   皇帝思来想去,连发了两道圣旨前往贵溪龙虎山,请天师真人陶玄玉入京。   虽然皇帝“求贤若渴”,天恩浩荡,但直到立秋时分,陶真人才终于率领门下亲信弟子,姗姗启程。   经过三个月的水陆波折,在九月下旬,真人的法驾才总算进了京畿地界。   这夜,真人一行宿在清河县,县官早听闻真人大名,亲自迎了,请在县衙安置。   陶玄玉这次离开龙虎山,随行带了几位心腹的弟子,首席大弟子唤作萧西华,二弟子葛衣。   又有两名得力的女弟子,绿云跟冬月。余下的其他弟子数十。   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位名唤“和玉”的女冠,年纪只有十七岁,却是当初上届天师张沐亲收的一个小女徒弟,也是陶玄玉名义上的小师妹。   这夜,绿云跟冬月奉命去给小师姑和玉送餐食,两个女冠子都才过豆蔻年纪,绿云十六,冬月十四岁,虽然学着修道,性子却还有些烂漫。   两人都是南方人士,第一次来到北边,很不适应北方的天气。方才出来之时,各自又多加了一件鹤氅。   冬月提着食盒,见周围无人,因说道:“这一路走来,小师姑都不跟咱们同桌吃饭,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少不得咱们来回伺候,天这样冷,我本想自己来就可以了,又劳动师姐。”   绿云道:“不要妄言,小师姑出身跟咱们不一样,在门中辈分又高,师父素来对她还谦和有礼呢,何况你我。”   冬月悄悄说:“小师姑只比我大三岁,看着又面嫩,偏辈分这样高,我没入门前听说有个师姑,还以为跟师父一样年纪呢。”   绿云笑道:“谁叫你我没有那个福气,不是师祖所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呢。”   冬月问:“师姐,我听说小师姑是张师祖驾临京师的时候所收的,她真的是北方人?”   绿云冷笑道:“你还做梦呢,你就算没有来过京城,难道就没听说过颜夏许高?”   颜,夏,许,高,正是当朝最为著名的几位辅臣,也代表着京师的四大家族,就连冬月这小丫头,也自然如雷贯耳。   冬月道:“小师姑俗家姓高,难道就是这颜夏许高之中的‘高’吗?可如果她是天子脚下的官家小姐,家里又如何舍得让她当女冠?”   “你入门才两年,有些门里的旧事不知道也罢了,”绿云道:“当初祖师游历京城,小师姑才八岁,体弱多病,高家又崇信师祖,所以才舍她入门跟从修道,后来祖师临终之前交代,说小师姑十五岁有一道生死劫,果然两年前那次不是差点就闭气了吗?”   冬月忙道:“我正是在这件事后才入门的,听说整个人断了气,都有人建议师父把她安葬了,可师父谨记师祖的话,又多等了两天,终于才活了过来。但虽然醒来,却仿佛没了魂魄似的,跟先前判若两人,且不许人碰触,一旦沾身就如疯狂,又休养了一年多,才恢复了正常。”   “所以小师姑的性子乖僻些,也是有的。”绿云点头,又小声道:“这次师父特带了小师姑回京,我想,大概是想把她还给高家了。”   冬月有些羡慕:“原来小师姑出身果然矜贵不凡,若我也有小师姑这样的出身,我也不当女冠,回去当给人伺候着的小姐了。”   绿云笑啐了一口,眼见到了和玉的住处,两人不约而同屏息静气。   绿云上前,先恭敬道:“绿云冬月,奉师父命令,来给小师姑送晚饭。”   说了两遍,室内毫无动静,绿云诧异,命冬月上前敲门,也无反应,两人大胆将门推开,却见室内空空如也,并没有和玉的身影。   ***   孩子的凄厉啼哭声,被北风吹送,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高亢。   因为先前地震的缘故,加上年景不好,清河县里也聚集了不少的灾民,就在县衙二里开外的棚户里等待安置。   这孩子才出生了两天,母亲却因为饥寒交迫,没有乳汁,孩子不肯吃那些米粥,饿得嚎哭不已,他们的家境又贫寒,无法请奶娘,何况清河乃是小地方,但凡有奶汁的妇人,只顾自己的婴儿已经分/身不暇了,哪里能管了的别人家。   孩子的父亲好不容易请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却也一筹莫展。因此这家人手足无措,抱头痛哭,旁边的百姓们闻听,也不禁心酸落泪。   一时之间,哭声绵延不绝。   正在绝望之时,却突然听见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要哭了,我来看看。”   大家愕然,忙转头看去,看了半晌才瞧清楚。   面前看着的,是个小道士,脚踏步云履,头戴道冠,乌纱罩在额前。   身上穿着雪白的袍子,外头却罩着一件玄色的道家对襟鹤氅,黑白分明,肃穆清冷。   只是这样站在黑夜里,一时叫人看不分明。   那妇人的丈夫先跳起来:“道长,你真的有法子?”仓促中伸手来拉这道士,却不妨旁边一人探臂挡住,喝道:“退开。”   男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挑灯笼的是旁边一位身量高些的道士。   与此同时,在场的众人也都想起来,听说皇帝亲请的什么龙虎山的大道士入京,今晚休息在县衙里,难道这来的两位,就是他们队伍里的人?如果真的这样,想必真的有通天的法力,当下忙唯唯诺诺后退,又慌忙拜求。   那道士上前,望着妇人道:“手伸出来。”   妇人迟疑地看着她,突然发现她身段袅娜,眉目如画,秀美清丽,这才醒悟原来不是道士,而是一名女冠,于是慌忙将手伸了出来。   女冠听了一会儿脉,说道:“你的脉象沉郁浮躁,没有大病。去药铺里抓两钱天仙子,以酒合了饮下。如果觉着胀痛,再取消石一剂,可以去你的燥热,利于下乳。”   众人见她清水素面,毫无任何粉黛修饰,但天生的肤色如雪,眉如墨画,一双眸子更是清亮有光,若换作女装,分明是个绝色美人,出言却自有一股威严。   可看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不像是很有经验,何况连大夫都不知道如何医治,她怎会这样有把握?一时众人便半信半疑。   旁边那年青的道士说道:“这是陶真人的师妹,和玉道长,你们还不快去。”   大家这才信了果然是陶真人一行的,于是忙跪地叩谢,那妇人的丈夫亲自奔去药铺。   和玉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缓站起身来。   此刻那小孩子的哭啼声低了许多,仿佛知道自己有救了似的。   和玉缓缓转头,清冷的目光看向那襁褓中哭泣的孩子,仿佛想过去瞧一眼。   可最终仍是低头道:“走吧。”   和玉转过身,她的身量纤弱,北风将那宽绰的袍袖鼓起,衣袂飞舞,看着整个人犹如菱枝临波,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一样。   青年道士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说:“小师姑留神脚下。”   两人往回而行,青年道士便是陶玄玉的首席大弟子,名唤萧西华的。   萧西华陪着和玉缓步而行,几番犹豫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师姑,你方才所说的‘天仙子’,又名‘莨菪’,味苦性温,虽然有除腹痛风湿的功效,但也有小毒,且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下乳,且各种典籍也没有记载,小师姑这副药……可妥当吗?”   《本草纲目》里记载:莨菪又作“浪荡”,人服用其子后,就会狂浪放荡,所以得名。而且虽然有定痫止痛的功效,却也有毒。   至于能够催乳,却是闻所未闻,毫无记载,所以萧西华忍不住出声询问。   和玉说道:“你所看的都是医书,自然没有记载,我所看的是《史记》,传说是扁鹊公的一个法子。不过到底有没有用,也是听天由命罢了。我没有十足把握。”   萧西华愕然,看了和玉半晌,一笑了之。   两人回到县衙,陶玄玉已经自绿云冬月处得知了和玉不见之事,却也并不惊慌,两人自后门入内,西华自去回禀师父,和玉自回房中。   ***   关了房门,和玉把道冠摘下,上榻盘膝而坐。   此刻门窗都关的十分严密,北风虽大,只有风声,那婴儿的啼哭却也仿佛停了,没有再传过来。   但是在和玉的心底,婴儿凄厉的哭声,却无法停息。   只不过,她所听见的不是那棚户里的贫寒饥儿,而是在京城之中那最为煊赫的九重宫阙里,曾经还不足一岁的她亲生的小公主。   从在贵溪龙虎山上醒来,薛翃不知道先前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梦境。   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自己只是“和玉”,先前经历的一切,都是她在闲暇打盹,所做的一梦而已。   幸而和玉所修行的宁心诀,大有佐助,但虽然如此,薛翃仍是用了几乎一年时间,才让那种犹如附骨之疽般的痛缓慢消失。   在这期间,她也听说了来自京城的种种消息。   譬如皇帝立后。   譬如在薛翃给凌迟处死后,不到一年的功夫,她所生的小公主就也“夭折”了。   除此之外,曾经显赫一时、为皇帝股肱的镇边将军薛之梵,也就是薛翃的父亲,突然间兵败失利,病故而亡。   薛家,也算是覆灭了。   苍山翠竹,山泉甘洌,云卷云舒,日出日暮。   龙虎山的风景很好,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生涯也很好,但薛翃明白,要彻底将这剔鳞剜肉的痛彻底消除,只有一种法子。   当后退无路逃避无用的时候,所做的只有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   ***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陶玄玉一行才刚刚启程。   县城百姓们都听说了真人是皇帝亲召回宫的,身份尊贵,所以都赶着来瞻仰仪驾。   陶玄玉好排场,虽然天已转冷,但为了让百姓们目睹自己的不凡仪容,所以仍选乘坐用锦纹薄纱四面笼罩的八人轿。   薛翃坐的是马车。   车驾走到一半,突然给人挡住,隐隐听人叫道:“道长果然法力非凡,草民叩谢道长的救命之恩。”   陶玄玉在轿中十分惊愕,不知自己的法力何时竟到达足不出县衙就能普照百姓的地步了。   还是萧西华上前安抚了众人,又回头禀明陶玄玉:“是小师姑昨晚上救了的那一家人。”   陶玄玉昨夜听萧西华说过,便笑道:“原来如此,这自然是我们的份内慈悲,请他们不必拦路,休阻扰了进京的吉时。”   于是众人让开,车驾仍缓缓而过。   那男子仍激动不已地大叫:“多谢陶天师真人,多谢和玉道长,真是救苦救难的大慈悲仙人。”跪地磕头。   妇人也道:“多谢天师道长救我孩儿的命!”   薛翃悄然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时,却是那妇人满面感激,眼睛通红的,尽量把怀中紧抱着的婴儿高高举起,仿佛想让她瞧见。   那小孩子吃的饱饱的,大概又觉着此举有趣,便欢快地笑了起来。   胖乎乎的笑脸如此天真无邪,烂漫可爱。 第3章   将近午时,陶真人的车驾终于抵达京师的永安门。   而在城门边上,从大内领旨而出、专门恭迎真人的司礼监太监郝益已经同一干内侍等候多时了,远远地看见车驾抵临,郝益忙整理装束,喝令众内侍打起精神,毕竟他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其实也是代替皇帝来迎接陶玄玉的,不能有失半分体统。   远远地看着,龙虎山众弟子一概白衣黑裳,寓意着太极两仪。一眼望去,黑白分明,甚是肃穆清爽,众人袍袖随风摇摆之间,又透出了世外高人的飘然不凡。   陶玄玉的弟子也发现了恭候门口的内侍,忙去禀告,陶玄玉却不为所动,直到郝益亲自碎步跑到车驾边,躬身道:“奴婢奉皇上旨意,来接迎真人天师。”   “有劳,”陶玄玉淡淡道:“今日乾天入于坤地,顺乎天,应乎人,圣主兑泽,公公不必在此多礼,还是赶在吉时来到之前,速速跟真龙天子见面吧。”   郝益对这些易经八卦之类的一无所知,听他出口成章,莫测高深,当即忙躬身领命,转身头前开道。   车驾浩浩荡荡,进了永安门,沿着中通大道往皇宫方向而去,一路上也有不少百姓们围观,见有道家法器,威仪不凡,又看那坐轿中依稀流露真人容貌,虽看不清五官,给那云锦薄纱帘子映衬,却也颇有一种人在云端,仙风道骨的气度,都纷纷地打听是什么来路,有知道内情的,就合掌祷念。   车驾到了路口,突然间听到一声铜锣敲响,十分突兀,把在轿子里的陶玄玉都惊了一颤,幸而隔着轿帘,没有人察觉。   这会儿,便听得路边有行人说道:“午时将至,这俞莲臣怕是要人头落地了。”   另一个说道:“乱臣贼子,有什么可怜悯的?他居然敢带领部属造反,就该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不过听说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当初给薛将军收留的孤儿,倒是便宜了这厮。”   “我听说俞莲臣造反是有原因的,你们不记得了吗?当初端妃娘娘给凌迟处死,后来薛老将军暴病身亡,有人说老将军是给人害死的,也有人说老将军是疼惜爱女,呕血而亡。”   “不管怎么样,都不是俞莲臣谋反的理由,他这样做,简直也玷辱了薛家的英名。”   ——“唉,如今当忠臣良将,又有什么用?你们看轿子里的那个人,神气活现的,他难道能够定国安/邦吗?却给皇上奉为上宾……像是薛老将军等,却偏不得善终。”   陶玄玉正在听这几人议论,本不以为意,猛地听到最后这句,暗中一哼。   正透过纱帘斜睨着那人,突然间是大弟子萧西华低低叫了声:“小师姑!”   陶玄玉一怔,左侧帘子上人影晃动,是他的二弟子葛衣凑近,低低道:“师尊,小师姑不知怎么,下车往旁边路上去了。”   ***   从薛将军出事之后,他麾下的大部分将官,或者给继任的何贯笼络了去,或辞官,还有一些给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死于非命,又有些囚禁在牢中。   只有俞莲臣,带了一支薛将军的心腹,杀出关外。   关外是鞑靼人的地盘,按理说他们那支军队不过百人,有死无生的,所以何贯也并没当回事,又怕朝廷知道后会责罚自己管束不利,所以最初居然都没有上奏。   可后来,俞莲臣在外,用游击战术,连连消灭了鞑靼的几股兵力,这才引起了何贯的注意。   说来好笑的很,何贯本不想剿灭俞莲臣。   激发他想灭了俞莲臣部的原因,却是因为鞑靼部族首领的请求,要求尽快把这支总是“骚扰”“侵略”他们的明军撤回。   这倒也是个理由,何贯就以“率兵谋反”,“扰乱边境和平”的罪名上奏,表示先前经过他的不懈努力,恩威并施,已经跟鞑靼人达成了和平协议,但俞莲臣居心叵测,拥兵自重,大逆谋乱。   正嘉皇帝听闻,自然震怒,便命人将俞莲臣部拿下。   经过近一年时间,在鞑靼跟朝廷军力双重压迫下,才终于擒住了俞莲臣,先前押解回京,镇抚司审讯完毕,定在今日于菜市口斩首示众。   俞莲臣的双手给铁链锁住,双脚亦挂着重重的链子,偌大的铁环上给鲜血染的湿漉漉的,他身着的本是件白色的囚衣,此刻却看不出本来面目,到处都是血迹斑斑。   他的头发散乱,被鲜血濡染,好几绺纠结在一起,遮挡了半边脸,脸颊上亦有新鲜的伤痕,却依稀仍能看出原本清俊的五官:长眉入鬓,凤眸微挑。   若不是围观的百姓们知道他是带兵的将军,还以为是哪个文质彬彬的饱学儒生呢。   俞莲臣盘膝而坐,闭着双眼,显得很是安然淡定,他的双手搁在膝头,原本修长的手指不知是因为受刑还是先前打仗的缘故,伤痕累累,新伤摞着旧痕,难以分辨,左手的尾指甚至都明显地断了一节。   负责押送的,是镇抚司的精锐,看着他如此神情气质,心里倒也不得不佩服是条汉子。   只是那些不知真相的百姓们,因痛恨谋逆之人,所以在跟随囚车而行的时候,时不时地会扔些烂菜叶,甚至碎石之类的,镇抚司的人虽想喝止,但知道俞莲臣的身份敏感,又是将死之人,便隐忍不语。   所以一路走来,俞莲臣额头身上,不免又多了好些伤处。   眼见菜市口将到,突然之间,囚车后面一阵骚乱,镇抚司的人吃了一惊,今日他们负责押送俞莲臣去菜市口,一路严防,就是怕有他的同党趁机劫人,当即纷纷腰刀出鞘,四顾警戒。   百姓们微微骚动,目光所至,却是一道黑白分明的影子。   镇抚司众人看清来人,虽不敢放松戒备,却也都心中诧异,原来这追着囚车过来的,竟是个甚是年轻的女冠子。   没有戴法冠,满头青丝都给一根乌木簪子别在发顶心,却越发显出天生丽质的容貌,春山如画,双眸盈耀,像是白水银里点着两丸黑水银。   她通身上下再无任何的装饰点缀,唯一的亮色,是那点樱红正好的唇。但就算素净到这种地步,却偏有一种身上微微有光的感觉。   镇抚司众人面面相觑,也是不能出声。为首的镇抚司副统领季骁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忙喝道:“站住,是什么人?”紧握着刀柄的手,却下意识地放松了许多。   薛翃不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囚车中的人。   是,的确是俞莲臣,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脸几乎都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的确是他。   原本压抑的眼泪在瞬间撞上了眼眶,薛翃生生地咽了口唾沫,顺便把泪也逼了回去,但因为这一层泪光,却更让她的双眸璀璨闪耀,也许是那种注视太过耀眼而熟悉,囚车中闭着双眼的俞莲臣,慢慢地睁开眼睛。   薛翃嘴角微动:“连城。”   俞莲臣是薛将军收留的孤儿,名字也是薛将军给起的。“莲”,出淤泥而不染,清白高洁,这名字也是将军对他的期许,想让他成为真正的廉洁奉公,利国利民之臣。   俞莲臣比薛翃小一岁,人生的很好就占便宜些,薛翃很喜欢跟他一起玩耍。   那会儿两人都还小些,薛翃叫他的名字,总觉着绕口,一来二去,把“莲臣”叫成了“连城”。   俞莲臣也不以为意,就由得她这么叫了下来。   这世间也只有薛翃这样称呼他。   此刻,围观行刑的百姓们人头攒动,人声嘈杂,俞莲臣不可能听见这一声。   隔着囚车两人目光相对,俞莲臣的双眸给乱发遮住,薛翃看不清他是何眼神。   “喂!”季骁瞥见自己身侧有一道人影正走过来,心头一凛,忙又喝道,“你还不让开?别耽误了午时行刑。”   他走前一步,想要将薛翃推开。   正在这时,萧西华追了过来,见状抬臂挡住:“别对我小师姑无礼。”   季骁微怔,可在这时候他身侧那人已经走了过来,看打扮,是宫中的内侍。   这太监敛着双手,目光在薛翃跟萧西华之间逡巡片刻,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啊?跑到这儿跟这反贼……是有什么亲戚关系吗?”   季骁眉头一皱,本想赶在这太监来之前打发了薛翃两人,如今给这太监盯上,却是晚了。   镇抚司审讯俞莲臣,便是想让他招认同党都有谁,俞莲臣却实在是个硬汉,从始至终,不管用什么酷刑只是冷笑而已。   镇抚司如实上报,说并无同党,可宫内却有不同的意见。这内侍太监名为田丰,今日随行监斩的,心思最为歹毒。   就在季骁觉着这两个道者处境不妙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无量天尊”,从背后传来。   众人回头,却见身后有一堆道者,簇拥着当中一人,缓步而来。   在这人身边另有个内侍,却是宫内的郝宜郝公公。   这被众人簇拥的,自然就是陶玄玉了,他身上穿着的是蜀中特送的锦纹云缎,雪色不染纤尘,散发着淡淡珠光,外罩着同玄色的天丝纱道袍,据说一整件衣裳所费的布料,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团在手心,轻若无物,巧夺天工。   头顶所戴,却是正嘉皇帝亲赐的沉水香法冠,佩戴在身上,每时每刻都有奇香随身。   陶玄玉常年修道,被弟子们侍奉朝拜,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自练得身形如鹤,气质脱俗,又加上他本就生得长眉细目,清秀超逸,三绺长髯飘飘更添了几分仙气,让人一看,便心生敬慕膜拜之心。   那拦路的太监田丰,跟随行陶玄玉身边的郝宜是认得的,也知道他今儿是去办迎接陶天师的差事,如今见他毕恭毕敬地陪着陶玄玉而来,当即忙换了笑脸,躬身道:“不知道是天师驾到,奴婢失礼了。”   陶玄玉见他倒也恭敬,淡瞥了一眼,却并不予理会,只叹道:“怪不得贫道进城以来,总有些闷滞不快之感,原来应在这里。”   他自顾自地看向薛翃,道:“和玉,多亏了你发现的早,不然的话就大错铸成了。”   薛翃见他来到,又听了这句,便退后一步:“还请师兄慈悲,禳解了这宗灾祸吧。”   他们两人这一对一合,田太监跟郝太监都怔住了。   郝宜忙道:“天师大人,您、您指的是什么?”   陶玄玉眉峰一蹙,淡淡道:“我先前说,本来算到今日乾天入于坤地,顺乎天,应乎人,上兑下泽,利于圣主,但是,是谁选的这日子杀人?”   田太监忙道:“这、这是谋逆的重犯,是皇上亲自批朱准予今日午时三刻斩首示众的。”   陶玄玉道:“哼,圣主未必就喜欢选在今天,可知此人身上带煞,今日午时若冲了他的煞,便影响了兑泽之象!更加不利于圣主,速把他带回原来所处之地,择日再做打算。”   郝宜愣了愣,忙道:“还不快听天师的?”   田丰却道:“天师!这是皇上旨意要杀的人,如今退了回去,岂不是违背了圣旨?”   郝宜道:“天师已经算出今日若杀俞莲臣,便对皇上不利,你这样阻拦,岂不是想坐视看皇上被煞气所冲吗?”   田丰语塞:“话虽如此,但如果皇上追究起抗旨之罪,谁来承担?奴婢可是承担不了。”他不怀好意地瞪着郝宜。   郝宜跟田丰虽同是内侍,向来两人却很不对脾气,郝宜听他像是要把锅推到自己身上,一时生气:“你!”   正争执着,却听陶玄玉仍是淡然不惊地说道:“尔等不必忧虑,这件事贫道会亲自向皇上禀明。”   郝宜听了,便对田丰道:“你听见了?道长自有主张,我们为皇上办事,本是一切都要以皇上的安危为己任,你却先想到抗旨之罪怕自个儿担干系,胆小如鼠,哼!”   田丰回瞪看一眼,又对陶玄玉陪笑道:“有天师的话,奴婢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呢。”说着便对季骁道:“季统领,天师的话你也听见了?还是把人先押回镇抚司吧?”   季骁暗松了口气,却不动声色道:“遵命。”   田丰斜睨俞莲臣,冷笑道:“可让你这反贼再多活一日。还不感谢天师法驾?”   囚牢中,俞莲臣看向陶玄玉,半晌,仍是闭了双眼,一言不发。   田丰喝道:“逆贼就是逆贼。不知好歹。”   陶玄玉身后站着的薛翃,她已经不敢再同俞莲臣对视了,如果再多看一会儿,很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马脚。   ***   而就在陶玄玉“禳解”的时候,在中通大街旁边最高的酒楼月华楼上,有两人立在栏杆前,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楚分明。   其中一人望着囚车倒回,说道:“看样子今儿是杀不成了。”   另一人道:“怪得很,这陶天师一进京,怎么就拦着杀俞莲臣?”   先前那人的目光,此刻早从陶玄玉身上转到他身后那道娇小的身影上,阴鸷的眼神在薛翃清冷的容颜上徘徊片刻,问道:“那个女冠是谁?” 第4章   这楼上两人,问薛翃身份的那个,是镇抚司的指挥使江恒,后面这位揣着手答话的,却是宫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齐本忠。   齐本忠也笑看着薛翃,虽然两人站得高离的远,却仍是能看清那女孩子绝色的容貌,本忠回答道:“那位……江指挥使就算从没见过,也该是听说过的。张天师羽化之前所收的最后一名小弟子,也是京内大大有名的人物呢。”   江恒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是高大炮的那个小孙女?”   听到那个诨号,齐本忠笑了笑,又说道:“就如您所说的,这女冠子的确就是户部高侍郎另一名小孙女儿,八岁时候随着张天师去了贵溪的高如雪。”   江恒叹道:“果然是她!”又看向齐本忠:“公公对于陶天师身边的人如数家珍啊。”   齐本忠说道:“皇上这些年来,求贤若渴,一直盼望着请天师来京禳助,之前为了地震的原因,更是日夜不安。皇上如此器重天师,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自然也该多为皇上留点心呢。”   江恒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见她虽在陶玄玉身后,两人回至中通大街的仪仗之内,陶玄玉仍旧上了法驾,薛翃却并未上自己的车,只在他的法驾一侧随行。   江恒道:“不过,方才是高如雪先去见的俞莲臣,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齐本忠立刻会意:“指挥使的意思,是说……因为高如雪是高家的人,所以这举动会有什么深意?但据我所知,自从高如雪去了贵溪,高家跟她再无来往。而且高大人那个心性,只怕未必还记得自己有这个孙女儿呢。”   高彦秋身为户部侍郎,脾气是有些暴躁,他的诨号,起因来自于一次御前会议,那次众大臣因为军费的开支之事争执不下,要修筑海防,铸造红夷大炮等,到最后还得由户部拿钱。   当时户部尚书给逼得称病不出,高彦秋是户部的骨干,被兵部跟工部催压着,没有办法,便道:“户部的钱是拿不出来,两位大人干脆把老夫一把骨头拿去烧了,铸成大炮吧。”   正嘉皇帝听后笑道:“虽是赌气的话,倒也可算作是忠义之言。”由此朝臣们背地里都叫他高大炮。   高彦秋有两子一女,长子高孺,次子高晟。   长房这边儿嫡孙一名,孙女三人。高如雪最小,其他两位姐姐分别是嫡出的高如风,庶出的高如霜,据说都是按照降生时候的天气所起,可见随意。   这会儿,真人法驾越走越远,那道身影也渐渐走出两人视线之外。齐本忠啧叹道:“当初带走的时候才只那么小,没想到已经出落的如此绝色。咱家伺候了那么多娘娘,没见过这样的品格,除了……”   江恒转头:“除了什么?”   齐本忠叹道:“还能除了什么,当然是早死的端妃娘娘。”   江恒说道:“公公怎么拿一个女道士,来跟端妃相比呢?”   “高如雪可不是寻常的女冠,难道指挥使没听说当初她跟张天师结缘的典故吗?”   江恒看向他。齐本忠道:“奴婢听说,天师当时见了高如雪,问了她三个问题。第一个,是问她怕不怕死。指挥使猜她如何回答的?”   江恒嗤地一笑,“八岁的孩子,还能怎么回答?”   “这个您真的想不到,”齐本忠笑道:“她的回答是:‘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江恒挑眉:“那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天师问她,是否会有遗憾”。   “遗憾?”江恒摇头,“张天师怎会问这个虚无缥缈的问题。”   “虽是虚无缥缈,但奇就奇在高如雪的回答。”   “她又说什么?”   “她的回答是——‘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江恒微微窒息,半晌才说道:“只怕是高大炮暗中教唆的罢了。”   “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齐本忠得意洋洋道,“不过是因为皇上甚是喜欢这两句话,所以咱家也记得清楚。”   江恒笑道:“这么说着女孩子果然不凡,只怕、皇上见了会更喜欢。”   齐本忠叹道:“宫里的事儿,谁说的准呢,皇上的性子也越发莫测,先前宠爱张贵人宠的跟心头肉似的,月前不知怎么就不喜欢了,直接降了级送到终康宫去住了,至今没有人知道原因。底下伺候的奴婢们也都战战兢兢,咱家还真怀念当初薛端妃在的时候,至少皇上肯听她的话,真真可惜了。”   终康宫地处偏僻,里头住着的都是年老色衰或者犯了大错的妃嫔,正经是个冷宫。   江恒笑问:“公公跟我说这些不怕犯忌?”   “江大人不是外人,”齐本忠笑了笑,又道:“另外不妨偷偷跟你说,皇上心里也后悔着呢。前几天还冷不丁问起,端妃娘娘葬在那里。可怜,当初把好好的绝代佳人变得那样,只怕也早就骨肉化为泥尘了,又哪里能够好生安葬呢。”   江恒眉头皱蹙,半晌才道:“要不怎么有‘自古红颜多薄命’这种说法呢。”他见底下的戏已经散了,便转过身,才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齐本忠:“方才公公说张天师问了那孩子三个问题,最后一个是什么?”   齐本忠笑道:“最后一个问题是……”   ——“你愿意不愿跟着我?”   ——“愿意。”   ***   为了迎接陶真人法驾,正嘉皇帝特意休朝一天,提前三天沐浴熏香,早起便在甘泉宫打坐静候。   眼见已经过了午时,还是不见法驾进宫,催了太监去看过几次,皇帝心火躁盛,屡次催问,终于报说真人已经进了西华门,皇帝才觉着神清气爽,当下亲自走出殿阁迎接。   陶玄玉面圣之时,身边只有大弟子萧西华跟二弟子葛衣陪同,他的其他弟子侍从都由内侍引领,在事先准备妥当的内苑放鹿宫内安置,薛翃亦在其中。   因为知道薛翃的身份不同,其他的侍从们虽多半跟人同居一室,但却给薛翃单独收拾了一个十分洁净雅致的房间。   原先皇后崩逝,薛翃也曾代理六宫之事,那会儿这里还不叫放鹿宫,唤作瑞徵宫,原本摆放了些乐工器械,当时也无人居住,如今再回,房舍虽是依旧,内里陈设却大不同,也不知是何时修缮妥当的。   绿云冬月等因为第一次进宫,格外激动,她们两人因是近侍弟子,便两人同居一室,才放下行李等,便迫不及待地出来看光景。   本来也想来看看薛翃的房间,只是还未到门口便见房门已经关了。   冬月小声说道:“师姐,你看小师姑,到了皇宫里也是这样独门独处的,又一个人把自己关了起来。难道她对这皇宫一点都不好奇?”   绿云说道:“你管的忒宽,走,咱们到外头看看去。”   虽然都在放鹿宫,但女弟子们住的是西园,男弟子们却在东厢,当即两人兴兴头头往外,不料才出远门,却给一个管事弟子拦住,说道:“绿云师姐,师父先前曾吩咐过,皇宫之地不比别处,我们虽是方外之人,但既然入世,就该遵循俗世的规矩,可千万不要乱走乱逛的,若是坏了师门清誉,门规不饶的。”   绿云跟冬月都觉着扫兴,绿云便笑道:“知道,我们不四处走,只在门口看一看总不会有事吧?”   管事弟子说道:“那倒是无妨,只是且记得咱们是修行之人,举止定要端庄些才是。”   冬月趁着那管事弟子不留意,便向着绿云吐了吐舌头。两人出了放鹿宫的宫门,却见宫道狭长,红色的宫墙绵延往前,前方又是一道门扇,再往外看,好像无边无际。   绿云道:“倒是不能不听他的话,咱们初来乍到,如果贸然往外溜达,只怕迷了路不知怎么回来呢。”   冬月却悄悄地问:“师姐,你说那些娘娘们……皇上,都住在哪里?离咱们这里远不远?”   绿云道:“皇上甚是推崇咱们师父,必然不舍得把师父安排的离他太远,所以我想,这里距离皇上的住处应该不至于很远。”   冬月道:“先前师父去见皇上,我还以为会跟着一睹皇上真容呢,没想到轮不到咱们去,那你说以后咱们有没有可能见到皇上?”   绿云笑道:“你想怎么样?年纪小小的,花花心肠却多。”   冬月道:“我只是好奇皇上长的什么样嘛,难道师姐一点也不好奇?”   绿云看向宫道尽头,依稀看到几个人影正走了出来,绿云便微微一笑道:“要是有缘法的,自然会水到渠成,何必强求,好了,咱们回去吧,别叫人瞧见咱们在这里探头探脑的,说咱们没见过世面,也损了师父的颜面。”   于是两人忙又抽身回到宫内,退回了西园,在经过薛翃门口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将她紧闭的房门照的光影陆离,冬月蹑手蹑脚走近了,趴在门口听了听,里头毫无动静,若不是知道小师姑在内,必以为是无人的。   绿云皱眉点了她一下,冬月才忙又跳下台阶,两人飞快回到自己屋内去了。   且说薛翃在房中,仍按照习惯盘膝打坐。   心底,俞莲臣那受刑过后的样貌挥之不去,熟悉的血腥气在薛翃的鼻端跟心肺中徘徊周转,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往日那个她曾经受过的血腥地狱。   俞莲臣为何而反叛,薛翃想:除了是替薛家之人不忿,没有别的解释了。   她以为自己的家人已经尽死,没想到在进京的第一日就能遇见俞莲臣,这只怕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天意在告诉她,她这一次回京,是最正确的选择。   一定要救俞莲臣,就算盘膝静坐,薛翃仍不禁拧紧了眉心。   让薛翃没想到的是,当时在长街之上,陶玄玉的反应。   本来薛翃以为面对自己近似莽撞唐突的举止,陶玄玉就算不会震惊恼怒,至少也会流露出一点点意外。   薛翃甚至打定了主意,就算陶玄玉斥责自己,她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俞莲臣死。   可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下,陶玄玉居然自然而然地跟她演了那处戏,并且不由分说地阻止了俞莲臣给斩首。   他的表现里没有一点点意外跟猝不及防。   只是在重新启程往皇宫来的路上,她跟随在陶玄玉的法驾之侧,两个人隔着一层薄纱,进行了一番无第三人知晓的对话。   那时候陶玄玉问道:“你方才在干什么?”   薛翃道:“师兄,我不能让他死。”   “给我一个理由。”   “这人是我的、旧识。”   “当初你离京的时候只有八岁,他当时、大概也已二三十岁了吧,你可别说,你跟他是‘忘年之交’。”   其实如果倒回高如雪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九年前,俞莲臣也不过是十五岁而已,大概是因为受刑,胡子头发都乱蓬蓬的,导致陶玄玉以为俞莲臣已经三四十岁了。   薛翃说道:“师兄,你是修道人,该知道世间的缘分,不能以身份、年纪拘束而论。”   陶玄玉沉默。   这倒的确是——如果按年纪来说,他本不该有这位“小师妹”,他的大弟子萧西华还比她大两岁呢。   于是陶玄玉说道:“就算是你的旧识,令祖父高大人是有名的大炮,这门大炮都熄火不理会的事,你却冲上去……你是要继承令祖父大炮之风吗?”   薛翃不仅一笑:“师兄,求你。”   轿子里,陶玄玉身形微微一震:“你说什么?”   薛翃道:“这个人对我至关重要,我不能让他死。皇帝的命令,天底下无人能够抗逆,若说世间有人可以做到此事,只有师兄你了。”   半晌,陶玄玉才幽幽说道:“你以前倒也是伶牙俐齿,不过生了那场病后,整个人就是‘呆若木鸡’,也很少再这么跟我说话了。可见这逆贼对你来说的确很重要啊,才让你这样费心费力地拍马屁?”   薛翃道:“这是实话。而且师兄丰神俊朗,怎能自比四足驴马,实在是不雅。”   隔着轿帘,能听见陶玄玉磨牙的声音,最后他只说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   大概有半个多时辰,陶玄玉还未回来。   薛翃拿不准这一次面圣的结果到底如何,虽然她相信陶玄玉之能,但是……正嘉皇帝,那个人,可是有名的喜怒无常。   就算是昔日的薛端妃,这个人人眼中无往不利的“宠妃娘娘”,也曾经在正嘉面前吃过好几次憋,当然,跟最后那一次相比,其他的只怕都算不得什么了。   眼睁睁地,日影西斜,风里多了几分凉意。   众弟子原先还整理洒扫,井井有序,见久无音讯,一个个不禁也忧虑焦心起来。   就在这时,有两名内侍领着几个太医院的太医走来,询问天师真人素日炼丹要用的药料等物,太医院虽早有准备,却只怕缺漏,所以特来接洽,若有缺少的,好及时补进。   随行的自有管药弟子,当下同几名太医查账对册,又忙了半晌,有一名小太监匆匆跑进放鹿宫,拉着一名太医道:“陈太医你如何在这儿呢?宝鸾公主的病又犯了,奴婢去太医院扑了个空,陈太医且快去吧。”   那太医放下手中的册子,随着那小太监匆匆先去了。   剩下几名太医面面相觑,管药的弟子问道:“宝鸾公主是什么人,又得了什么病症?”   “宝鸾公主是皇上第三位公主,是昔日的端……咳,”其中一人道:“看着像是心疾,已经缠缠绵绵的病了两年多了,换了好几名太医都不见好,只有陈太医略强一些,可也是强的有限啊。”   管药弟子说道:“我师父的丹药最灵的,回头请教师父,兴许会有法子。”   几名太医彼此相看:“是是是,这是当然。”话虽如此,一个个笑的却很勉强。   只有旁边那小太监口没遮拦地说:“就算是陶真人,只怕也未必能够救得好宝鸾公主呢,若真只是心病这还罢了,就怕那病根儿是出身……”   太医们忙咳嗽不断。   管药弟子诧异道:“公公这话是何意呢?”   小太监也知道自己多嘴了,便道:“没、没什么。”   就在这时候,只见西园门口,缓缓地有一人走了出来。在场众人看见,顿时都直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陶大神:且看贫道如何迷死皇帝~ 薛翃:师兄我看好你~~ 正嘉:…… 第5章   日影偏斜,深秋的黄昏,日色格外温柔,把朱红的宫墙染上了一层淡金色,也将从院内走出那人的身影更镀上薄薄地金影一样,这让她原本就清丽无双的容颜更加令人不敢直视,眉眼都熠熠生辉。   薛翃先前沐浴过,已经换了一身素白绸的道衣,外罩黑色的蝉翼纱袍子,头戴同黑色的蝉翼纱道巾,北风之中,袍袖裙摆微微往后扬起,发髻上的纱巾也随着摇曳,在暖金色的夕照之中,好像是才从九霄云外降落的仙人,而非庸庸碌碌的凡尘客。   几位太医都没见过薛翃,乍看之下,都惊呆了。就连管药弟子跟几个小道士,虽无数次见过她,但此刻仍是下意识地屏息静气,仿佛呼吸重一寸都像是冒犯。   薛翃自院门处走了出来,向着几位太医微微颔首,才又对管事弟子道:“木心,药簿里可有天雄,巴戟,续断,蟾酥,玄参,百药煎,紫河车。”   叫木心的管事弟子忙道:“是是是小师姑,弟子记得都有的,会立刻再确认一遍。”   薛翃淡淡道:“好,你师父还没回来?”   木心回答:“正是呢。看时候也该回来了。小师姑不必担心。”   薛翃道:“你忙吧。”说完,向着几位太医微微颔首倾身示意,便往外走去。   目送薛翃离开,这几位太医才敢做声,原来他们都看了出来,方才木心对于薛翃甚是恭敬,一人问道:“这位仙姑是……”   管药弟子说道:“这是我们小师姑,是我师父的师妹,师祖羽化前最后收的一个徒弟。她的原籍还是京内人士呢。”   一名老太医道:“原来真的是高侍郎家的那位小小姐呀。啊,真是出落的仙风道骨。”   “且慢,”突然又有一名太医问道:“昨日林太医回来说过,清河县里那给缺乳妇人开天仙子的,岂不正是这位?”   木心昨儿也已经听说了,闻言笑道:“给各位说中了,昨儿我们小师姑在清河县的时候,夜晚听见孩子啼哭不止,小师姑心慈,闻声而去,原来是那妇人生了孩子,没有奶水,正合家痛哭呢,小师姑给那妇人诊断之后,开了药方,就是这么神验,第二天我们师父启程,那一家子都在路边上跪着磕头呢!小孩子也已经吃的饱饱的,无量天尊,着实令人欢喜。”   原来昨天,太医院有一位林太医休假回京,夜宿清河,听人传说,有道者给那没有奶水的妇人开了“莨菪”,林太医自然熟知药性,知道那莨菪有毒,闻听这件事大为惊愕,还以为是无知之人胡闹,太医生恐闹出人命来,谁知道次日,那妇人非但好好的,而且真的下了奶汁。   林太医引以为异,先前回京后,便跟同僚们说了此事,本想找一个天仙子能够下奶的先例,但是就算众太医都博览群书经验丰富,却也从不曾想过这种有小毒的东西,居然还有这种功效。   如今见了薛翃,太医们便想起此事,又听木心如此回答,一个个跌足叹息,道:“方才该多请教仙姑,为何竟能想到用天仙子?我等遍查医书也不曾见。”   正如昨日萧西华询问薛翃的话,这方子并不在医书里,所以太医们自然找不到。   木心更加得意了,道:“若说起烧丹炼汞,我师父是最能耐的,可要若是悬壶济世,我们小师姑在贵溪,可是人尽皆知的法衣观音呢,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突然他又想起方才众人说的宝鸾公主,因道:“还有你们方才伤神的那位公主,改日让我们小师姑看一看,必然是药到病除的。”   原本太医们还惊啧感叹,听了这话,脸上便又齐齐露出了那种有点尴尬而勉强的笑。   ***   薛翃走出放鹿宫。   那执事弟子虽然看见,却并不敢如同拦着绿云冬月一样拦阻,反而恭敬说道:“小师姑是要出去走走吗,这宫道有些复杂,容易迷路,且让这位公公陪着您吧。”   薛翃点头,旁边一名小太监过来,陪着她走了出门。   绿云说这里距离皇帝的住处不远,却并没有说错,瑞徵宫在甘泉宫西北方向,路并不复杂,走得慢的话,一刻钟也能到,的确从此可以看出皇帝的苦心,特意安排了这样一处离得近的地方让陶玄玉安歇。   将近黄昏,风吹在脸上,有些沙沙的疼。放眼看去,宫道幽长,从此处往前,第二个路口再向南拐弯,沿着御道再走一段,就能看见甘泉宫。   此刻此身,好像并不是和玉,而又是当初的薛端妃,正闲适自在地走在这宫道之中。   薛翃甚至能看见端妃娘娘脸上那恬和欢喜的笑意。   那样轻薄的欢喜幻象,就这样跟她擦身而过,越走越远。   好像是锋利的小刀子又勾到了心头,薛翃略略止步,手在胸口微微地一按。   小太监忙道:“仙、仙长,您怎么了?”   在他面前,这女冠子脸色苍白,如同冰雪之色,长睫抖动,却像是飞舞在冰雪中的蝶翼,带着些许怕冷的颤。   薛翃微闭双眸,才又缓缓站直了,道:“没什么。不过是一点旧疾而已。”   小太监本是不敢多嘴的,可看她长相无害,又惹人怜爱,便不禁道:“方才奴婢无意听到其他仙长们说,陶真人最会炼丹,可仙长您却最会替人看病,怎么自己反而有什么旧疾呢?”   薛翃一笑:“难道公公你没听说过,‘医人者不能自医’吗?”   小太监嘿嘿笑了起来:“还真的是这个道理,奴婢一时忘了,那些太医院的老大夫们,有时候也病病痛痛的。”   薛翃故意问道:“公公,你可知道真人如今在哪?”   小太监忙指着东南方向:“皇上特意在甘泉宫里召见真人,这会儿只怕也是在那里。”   薛翃道:“原来是那个方向,这皇宫太大了,若无人相陪,还不敢出放鹿宫来呢。”   小太监道:“不妨事的,皇上很宠信真人,您又是真人的师妹,自然也是皇恩浩荡,而且您是女子,当然也不必格外忌讳宫内的那些娘娘们了。”   薛翃道:“虽是女子,但是见了娘娘们,不是还要行礼吗,若不懂规矩冒犯冲撞了,岂非不好。”   太监道:“您不必担心,以您的身份,如今宫里头需要避忌的,不过是太后、皇后,还有康妃娘娘,庄妃娘娘两位,其他的主子们……未必敢就为难您呢。太后住的远,等闲又不会出来走动,遇到的机会少,皇后娘娘也是深居简出,至于康妃庄妃两位娘娘,就算正得宠,看在陶真人的面上,自然也会格外宽带,所以大可不必担心。”   薛翃道:“原来宫内这么多位贵人。”   小太监道:“是啊,奴婢只是跟您说如今最得宠的,其他的还有丽嫔安嫔鲁婕妤李昭仪等,还没有提呢。对了,您看那边就是庄妃娘娘的含章宫,对面是康妃娘娘的雪台宫。两位中间偏右边的那座,就是皇后娘娘的梧台宫了。”   当初薛翃出事之前,淑妃何雅语就住在梧台宫,如今已经立后,居然还没有搬去金台宫。   而在正中的金台旁边左侧,就是云液宫了。   小太监说完后,也张望了云液宫一眼,却并没有说下去。   薛翃也没问,只道:“对了,方才听太医们说什么宝鸾公主,却不知是哪一位娘娘的呢?”   小太监一怔,见左右无人,才苦笑道:“说来这位公主,也是苦命,原本是端妃娘娘……”说到这几个字,声音轻的像是一把烟灰落地,“很得皇上宠爱的,可自打娘娘出事,公主就失了宠,也是从那之时得了病,一直不见好呢,奴婢听太医们私底下说,过不过的去这个冬天都说不定。”说着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太监自顾自说着,没有留心薛翃的脸色越发苍白,指尖也微微发抖,只是觉着女冠子沉默异常,正要转头看的时候,却见从前方路口,有一队仪驾走了出来。   小太监定睛细看,却见是四名太监前头引路,中间抬着一架肩舆,上头高高坐着的正是陶玄玉陶真人。   小太监笑道:“仙长您看,那不是天师真人吗?我看天师跟皇上相见必然很顺利,不然皇上不会赐许天师在宫内乘坐肩舆的,旁边还是郝公公亲自陪着呢。”   这宫中能乘坐肩舆的,也只有妃以上的才许。陶玄玉才进宫就能这样,可见皇帝恩宠。   薛翃便站住旁侧,等陶玄玉的法驾到了跟前儿,才举手道:“真人。”   陶玄玉早看见了她,此刻便也低头瞧了眼道:“你怎么在这儿?”   薛翃道:“出来走走。”   陶玄玉笑道:“起风了,先回去吧。”   于是仍是乘着肩舆,薛翃在旁随行,一块儿送回了放鹿宫,那陪着陶玄玉的郝宜又道:“皇上交代,让天师好生安歇,若有什么缺用之物,尽管吩咐他们。”陪笑说了几句吉祥话,才躬身退了出去。   陶玄玉好净,弟子们早备了艾草香兰的沐浴热汤,陶玄玉沐浴之后又换了一身衣裳,才出到外头。   众弟子一一上前拜见,又向陶玄玉详细禀告在放鹿宫的种种安置,陶玄玉从头听了一回,又略作调整。   这会儿天色已暗,弟子们已经准备了晚饭,正要呈上,突然外头又有司礼监的太监齐本忠,领了五六个小内侍,送了八样精致素菜,说是皇帝亲赐。   皇帝又特赐给真人一个御用上好的和田玉枕,一件贡缎暗纹墨蓝道袍。   直到吃了晚饭,众弟子各自去收拾打坐,陶玄玉才得闲。   “皇帝跟我说了两个时辰的道法,”坐在花梨木的大圈椅上,陶玄玉眉宇间有些得意之色,对薛翃说道,“看得出皇上是有道之君啊。”   薛翃只关心一件事,却不便立即就问,只道:“师兄这次想在宫内住多久?”   陶玄玉道:“快的话一个月即可,若皇上实在挽留的话,那可以三个月。”   薛翃道:“这样也好,皇上虽然礼遇,但那些朝臣们未必喜欢。时间一长,恐又生出别的事。”   陶玄玉打量着她,问道:“你晚饭吃了?”   “吃了。”   “听绿云跟冬月说,你近来吃的越发少了,是京内的饭菜不合口味吗?”   修道之人是要茹素的,幸而薛翃在经历那场地狱之后,也再没有了沾染荤腥的意愿,甚至一见血肉便有不适之感。   只是这次回京,对薛翃而言是极大的考验,心思不宁,自然便无意于口腹之欲,虽然绿云冬月每日送饭,但送来的饭菜,往往只稍稍地动了一两筷子,这两个女弟子是陶玄玉派了去伺候薛翃的,自然会把情形告知陶玄玉。   薛翃道:“师兄放心,我身体尚好。”   陶玄玉叹了口气:“你若是答应,明日正常的多吃些东西,我便告诉你那逆贼的事。”   薛翃心里想的正是这件,微微一窒,道:“师兄跟皇帝说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你还没答应呢,”陶玄玉淡淡道。   薛翃敛眉垂首:“谨遵师兄教诲就是了。”   陶玄玉一笑:“可别顾着敷衍。”说了这句,才道:“俞莲臣那人的事,我已经跟皇帝说了,皇帝暂时不会杀他的头,只不过毕竟是谋逆,怕也是不会轻易放了他。”   原来陶玄玉同正嘉皇帝谈道之后,自然说起今日街上阻止斩首之事。   正嘉其实已经听田丰说了,可他自矜身份,又不肯让陶玄玉觉着自己是要质问他,所以反而轻描淡写,只字不提。   陶玄玉告知正嘉:俞莲臣本是地煞星转世,先前正是因为拿住了他,导致煞气冲天,把京城的祥和龙气搅乱,地龙不安,才导致了地震。   偏偏当初泰液殿给地震震塌的时候,正是把俞莲臣押解进京的那日,如此巧合,也不由正嘉皇帝不信了。   且陶玄玉又说,这种地煞之星是天上凶宿降世,就算现在杀了他的头,除了搅乱京城龙气之外,他又立刻转世,不出十年,便又入轮回,不免重又搅乱江山。   不如且将他暂且囚禁,这样的话不伤天和,等想到禳解的法子,再做别的处置。   正嘉皇帝本就崇信陶玄玉,今日跟他见了面,却见果然一派仙风道骨,令人倾倒,听他这般建议,便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薛翃听了陶玄玉所说,稍微心安了些,不管怎么样,俞莲臣暂时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陶玄玉忖度她的神情,还有一件事他并没有告诉薛翃,那就是在今日面圣之后,正嘉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跟他同行的都有何人。   虽皇帝不露痕迹,甚至没有指名道姓,陶玄玉清楚,正嘉皇帝留心的是“和玉道长”,那个小小年纪便跟张天师投缘,且答了“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的女孩子。   面前的薛翃坐在灯影中,容颜浸润在半明半暗的光中,虽然半点粉黛不施,却天生丽质,光华难以掩藏。   陶玄玉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心中无端地有些烦躁,隐隐地竟有些后悔带她下山了。 第6章   终于陶玄玉咳嗽了声,问道:“你这一路上没正经吃东西,你那只兰寿不会也跟你一样吧?有没有饿死?”   薛翃听他突然提到这个,脸上才露出一抹朦胧笑意:“没有,还胖了些。”   陶玄玉哼道:“一条鱼肥成那个样子,也是奇葩了……还要再胖下去的话,你小心撑死它。”   薛翃道:“师兄放心,我会有分寸。”   陶玄玉长叹了声:“你但凡把喂它的心思多放在自个儿身上,也不会这样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了。好了,明儿我要着手宫内的祈福禳解道场,未必会有时间见你,你自个儿留意,要走动就叫人陪着,对了,你要不要回高家看看?”   薛翃一顿:“暂时不必了。”   陶玄玉点头:“高府老爷子的脾气不好,少见他也罢,那就随缘。只是别把自己困在这宫里无聊。”   “我知道,得闲会把师兄需要的丹药调出来的。”   陶玄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道:“这个可是要紧的,别忘了。”说到这儿,又道:“皇帝赐了个玉枕,你想不想要啊?想要就给你。”   薛翃淡淡回答:“皇帝赐给师兄的,我不敢夺爱,而且我自个儿有枕头,不习惯用别人的。”   陶玄玉嗤道:“看你这迂腐呆板的模样,别人想要还不能够呢,行了你去吧。”   薛翃这才起身出外,此时入夜,龙虎山的弟子训练有素,放鹿宫中悄然无声,随风却有一股淡淡地药香飘逸。   如果不看着院子外的光景,还以为仍是在山上呢。只是缺乏了那此起彼伏的虫儿鸣叫跟山鸟夜啼。   薛翃回到自己屋内,桌子上放着一个不算很大的水晶盏,里头养着一只肥头肥脑的小金鱼,这种品种唤作“兰寿”,虽并不算珍贵,但憨态可掬,薛翃十分喜爱。   而且……这是“和玉”留下来的唯一的活物爱宠,叫做“太一”。   世间之事讲究一个眼缘,薛翃一看这兰寿小金鱼,就立刻喜欢上了,在那段生不如死的幻痛折磨中,每每看着这鱼儿在水中快活自在地游来游去,常常使她不由自主地眼含热泪,心绪却逐渐随之宁静。   薛翃拿了点鱼食,又撒给太一,太一浮上水面,张口呷食,扇子般的尾巴摆来摆去,姿态优美。   太一边吃边瞪着两颗小小地黑眼睛隔着水晶罩打量薛翃,虽然太一从不会说话,每次看着它,薛翃却总觉着这小小地眼睛,会看懂她所有心事。   ***   次日一早,照例起身打坐调息,等薛翃出门的时候,陶玄玉已经离开放鹿宫,去主持皇宫内的禳解大典了。   薛翃去见管药弟子木心,询问他所采药物之事,又挑了几样,命弟子们料理调和。   日上三竿,外头有两名太医来到,正是寻薛翃的,原来他们惦记着那“天仙子”的事,今日特来探讨。   薛翃说了这药方的出处,两人惊叹。其中刘太医道:“原来这方子是自《史记》上得来,也是异事了,我等只遍寻医书,怪不得一无所获。”   另一个张太医道:“以史记上的典故来治病救人,的确是有些冒险,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是顾不得了,如今既然得以验证,回头便可以把这方子告诉太医院的笔录,让他将这方记载妥当,以后必也可以造福万世了。”   之前几位太医因为薛翃是女子,又是道士,所以不敢轻信,如今见了真人,听她的谈吐平和,看其形貌出众,实在是可敬可爱至极。   刘太医道:“昨日木心道长说,和玉仙长最擅治病救人,先前在贵溪亦救治病人无数,仙长的心思又跟我们大为不同,如今住在放鹿宫,有些疑难杂症,不知可否跟仙长切磋请教?”   薛翃道:“医无止境,都是为了济世救人罢了,假如能够彼此切磋疑难,又何乐而不为?”   几位太医彼此相看,都很是赞赏这话。突然其中一人说道:“其实下官正有一宗疑难。”   大家回头,见说话的却是陈太医。几位太医见状,彼此心领神会。   陈太医负责宝鸾公主的心疾,其实病还是次要,正如昨日小太监所说,最棘手的是公主的出身,其他的太医都也知道这是烫手山芋,因为他们吃不准到底是要竭尽全力去治好公主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薛端妃犯的那种大逆,先前那小公主夭折后,宝福公主跟宝鸾公主也遭受牵连,在宫内失宠。   太医们摸不透皇帝的心思,甚至担忧,如果真的治好了公主,到底是“功”呢,还是“过”。   可是其他的太医可以退避三舍,如今负责治疗宝鸾公主的陈太医却自然无可推卸,公主缠绵病榻两年多了,小症候也拖延成了大症,如今已经不用担心能不能治好,陈太医担心的是公主突然病情恶化,万一皇帝因此迁怒,自然吃不了兜着走。   幸而陶玄玉进宫,又多了个和玉道长精通医术,昨儿木心放了那几句话,早给人听了去,陈太医被人点醒,才在今日特对薛翃提了出来。   毕竟薛翃身份特殊,又有陶玄玉罩着,如果她肯援手,不管治好治不好,陈太医身上的责任就去了一大半了。   因此陈太医鼓足勇气,眼巴巴地看着薛翃。   其他几位太医也都揣手沉默。   片刻,薛翃道:“我最愿接触些疑难奇症,若是能治好病人,也是修行的功德。只是公主是万金之躯,可由得我去插手吗?”   “无妨无妨!”陈太医见她有答应的势头,忙一叠声地说道:“皇上甚是崇信真人,道长是真人的师妹,皇上自然也不会有丝毫怪责。”   薛翃淡淡一笑:“说的也是,修道之人,只在乎普济众生,又何必想更多的呢。既然如此,不如请太医带路。”   陈太医见她竟是立刻要去,惊喜交加,一怔之下道:“好好好!”   其他几位太医也没想到薛翃如此痛快,彼此对视,也道:“不知我等可否同行,也见识一下仙长治病救人的风采。”   当下众太医簇拥着薛翃,便往宝鸾公主的宁康宫而来。   薛端妃出事的时候,宝福公主只有八岁,宝鸾公主只有六岁,因丽嫔的宫殿跟宁康宫最近,太后就命丽嫔负责照看着宝鸾。   众人往宁康宫而来的时候,路上许多太监宫女经过,无一例外都纷纷回头打量,目光多在薛翃的身上脸上逡巡。   原来昨日陶玄玉进宫,真人一行自然是宫中万人瞩目的焦点,除了陶玄玉之外,“和玉道长”却是口耳相传最多的一个名号。   昨日负责给薛翃引路的小太监、以及那些伺候放鹿宫的内侍们,纷纷都说真人身边有个神仙般的女冠,容貌竟是绝色,所以一夜之间,紫禁城中几乎人尽皆知。   如今见太医们簇拥着一位冰雪之姿的“小道士”,都知道就是传说中那人了,自然会纷纷侧目,争相观看。   不多时到了宁康宫,里头通报之后,公主命传。   时隔三年,薛翃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宝鸾公主的容貌上跟薛翃有三分相似,只是因为病的久了,比先前更加瘦弱,已经九岁的孩子,看着不过六七岁一样,弱不胜衣。   薛翃的双眼早就红了,心也暗自胀痛,心跳的声音,就像是有人拿着鼓槌,在心头上敲打。   她不敢细看面前的孩子,是得生生地垂了眼皮,只是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梗着无法出声。   还是陈太医上前,道:“公主,不必担忧,这位是跟随陶真人的和玉仙长,她的医术是极高明的,公主的病给她一看,必然会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宝鸾公主见许多太医走了进来,正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瘦削,两只眼睛格外大的可怜,惊慌地转来转去,最后看向薛翃。   还没有开口,先咳嗽了数声,宝鸾俯身,迟疑地轻声问道:“是吗?父皇可知道了?”   陈太医一怔,忙道:“回头臣会去禀奏皇上的,公主放心,皇上对真人很是崇信,不会见怪的。”   “如何使得,这、这必须得先禀告父皇……”宝鸾咳嗽连声,又畏怯地摇了摇头。   陈太医知道她年纪虽小,性子有些倔强,正要再劝,薛翃却已经走到榻前,不由分说伸出手去,握住了宝鸾的右手腕。   宝鸾公主吃了一惊,似乎想将手抽回,薛翃抬眸:“别动。”   对上薛翃通红的眸子,宝鸾一愣,又察觉她的手握着自己的腕子,手掌心温良,力道不大,却令人难以抗拒似的。   薛翃又垂下双眼,缓缓调息心境,凝神诊脉。   宝鸾的脉象微弱,又有些噪乱,果然如陈太医所说,是个有心疾的症状,薛翃仔仔细细听了一阵,说道:“其实是公主年纪小,饮食不调,又加上思虑过度,才引发心疾。听太医们所说公主病的时日,我大胆猜测,所谓‘心疾’,公主在六岁之前是没有的,对不对?”   宝鸾公主听到最后一句,眉头拧紧,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转开头去。   瘦骨嶙峋的肩头,无法按捺地微微颤抖。   陈太医在旁悄声道:“可不是正是如此吗?”   薛翃虽结束了诊脉,手却握着宝鸾的手,不忍心放开,她垂着眼皮看着宝鸾,女孩子的手腕很细,如果是正常这个年纪,至少还要丰腴许多。   就算太医跟宝鸾他们不说,薛翃也知道,这几年没有了生母的照拂,宝鸾活的甚是不易。   狠狠心,才终于撒开手。   薛翃站起身来,又看一眼宝鸾,便带了太医们来到外间,因说道:“公主的这病因为绵延太久,急不得,要一步一步来调制,回头我会叫人送保命丹跟如神散过来,臣太医且记得,叮嘱公主按时服用。”   陈太医忙道:“仙长所说的‘保命丹’,可是《鲁府禁方》里的那种——有朱砂、郁金、天麻、白附子、麝香、全蝎的?那可是有小毒不宜久服的,公主的身体又如此孱弱,只怕禁受不住。”   “无妨,公主因久病,体内气滞血瘀,要先用这一味药,疏风散邪,安神开窍。”   几位太医商议了会儿,觉着这话有道理。   薛翃又道:“我在针灸上的造诣一般,不知哪位太医的针灸最好?”   众人便推刘太医,薛翃点头道:“我还要仔细想想如何施展针灸之法,配合药石,公主的身体会好的快一些。”   薛翃又说道:“另外,公主的饮食上,好像并不妥当。”   陈太医支吾了声,答不上来。薛翃道:“平日照顾公主饮食的是谁?”   自打他们进门,宁康宫的这些宫女内侍都在跟前看着,听薛翃问,其中一个长脸嬷嬷走了出来:“是我。”   薛翃道:“公主一日三餐,吃的都是什么?”   那嬷嬷笑道:“回道姑的话,公主的饮食,是宫内自有的定例,而且奴婢也不必对别人交代。”   薛翃淡淡道:“如今是给公主看病,自要知道公主的一切。就算药石得当,吃食上配置不当甚至相冲,那也是白搭,嬷嬷的意思是不想配合,难道你不想公主的病好?”   嬷嬷一愣,又道:“太医看病自是使得,可是、您是……”   薛翃道:“你觉着我来给公主看病,名不正言不顺?我是陶真人的师妹,真人是皇上连传两道圣旨请进宫来的,你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是想要让真人来跟你说话?”   嬷嬷脸色一变,讪笑道:“这奴婢当然是不敢的。”   薛翃道:“我以为皇宫是何等有规矩威严的地方,没想到一个嬷嬷也能瞧不起陶真人,感情你的架子比皇帝还大,好的很啊。”   嬷嬷忙叫道:“奴婢万万没有这样的意思!”   薛翃冷道:“你有没有这个意思,方才我跟几位太医都听见了,我是为了公主的病才来的,十万火急,你却推三阻四,要么你是瞧不起真人,要么你是不想公主病好,——你不如告诉大家,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嬷嬷原本见薛翃年纪不大,生得又清丽秀美,且是才进宫的道姑,虽是太医陪着来的,可毕竟没有皇帝的旨意,她自恃是宁康宫里的老人,又有“后台”,所以并不把薛翃放在眼里,还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对方的口齿竟如此厉害,以陶真人跟皇帝两座大山压下来,这如何承受得了。   嬷嬷心头慌张,忙跪在地上:“是奴婢一时失礼,一时说错了话,请仙姑宽恕。不要当真。”   薛翃说道:“我自然不敢当真。只把你的言行原原本本告知真人,请真人禀奏皇上,只看他们两位当不当真就是了。”   “求仙姑饶命!”这老嬷嬷见她动了真格儿,俯身磕头。   要是给皇帝知道她不把真人放在眼里,以正嘉皇帝那个心性,还能有命在吗。   这跟随的几位太医也没想到,薛翃在他们跟前言语温和云淡风轻,没想到竟有如此雷厉风行的一面。   众人在惊愕之余,其中刘太医、陈太医,彼此心中却暗暗受用。   正在这时侯,外头有内侍声音道:“丽嫔娘娘到。” 第7章   在知道宝鸾公主是给丽嫔照看着的时候,薛翃还并不知道“丽嫔”是何人。   直到这会儿,望着从宁康宫外走进来的那盛装女子,薛翃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就是丽嫔。   三年不见,当刮目相看,当初薛翃还是宠妃的时候,这位丽嫔娘娘,还是总往她云液宫跑去奉承的丽美人,没想到如今已经位列九嫔了,看样子,这三年里她的腿跑的也定然很勤,只不过大概是往梧台宫何皇后那边去奉承了。   众太医不禁也都脸色忐忑。   地上那跪着的伺候嬷嬷,听见一声“丽嫔娘娘到”,仿佛得了依仗,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褪去不少,她看一眼薛翃,眼里流露出有恃无恐之色。   这会儿丽嫔已经在五六个宫女嬷嬷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生得人如其名,艳丽娇美,且又盛装华服,看来气势非凡,比先前当美人的时候出息多了。   丽嫔看了一眼在场众人,太医们跟伺候公主的宫人们纷纷行礼。   只有薛翃伶仃立在原地,鹤立鸡群。   丽嫔皱眉:“你是何人?”她其实早就听说了太医们领着和玉道长来给宝鸾公主看病,此刻却故作不知。   薛翃仅仅单掌当胸微抬,道:“贫道和玉,稽首了。”   丽嫔见她竟不行礼,不过又想她身份特殊,毕竟不便发作,便耐着性子问道:“你就是跟随陶天师进宫的和玉道长,果然生的不俗,你不在放鹿宫,如何到这里来了?”   旁边陈太医因自忖是自己撺掇的,怕给薛翃落了不是,便道:“回娘娘,和玉仙长的医术高明,微臣便请她来为公主殿下请脉,或可有助于公主的病情。”   不料丽嫔正要寻他们的错处呢,听了这话,即刻冷笑起来:“你是宫内的太医,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直说换人,可不许自作主张的叫什么别的古古怪怪的人来给公主看病,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陈太医忙跪地。   薛翃听到这里,看向丽嫔,正丽嫔也瞥向自己,这摆明是在杀鸡给猴看,指桑骂槐。   薛翃便道:“娘娘所说古古怪怪的人,可是指的我吗?”   丽嫔笑道:“这当然不是,道长是跟随陶真人法驾的,宫里谁不给三分颜面。”   薛翃不动声色道:“既然不是说我,那陈太医就不必跪了,我也仍旧能给公主治病,娘娘可是这个意思?”   丽嫔一顿,勉强笑道:“虽然不是说道长,但也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免得他们以后再自作主张,胡作非为。毕竟他们是宫内的太医,自己不思量着精研医术,为皇上分忧,却总想着依仗别人,这如何了得,难道他们的俸禄也要给别人吗?”   薛翃说道:“太医这样做,也是为了公主的病,不管找谁,只要能治好公主,就是为皇上分忧了。倒是丽嫔娘娘,听说公主是皇上交付娘娘照料的,按理说,娘娘当担起做母亲的职责好生照料公主,可是自打娘娘接手以来,公主的病连着两年多不见好,反而越发重了,娘娘可尽到自己的职责了?”   “你、你在质问本宫?”丽嫔无法相信。   “质问不敢当,只是因为娘娘方才的话,贫道不由就想多了,”薛翃道:“照娘娘的意思,陈太医治不了公主,就该直言换人,那么娘娘把公主看的病情危殆,衣食不周,娘娘为什么不主动跟皇上开口,让能善待公主的妃嫔照看公主呢?”   丽嫔语塞,变了脸色道:“你是在说本宫虐待了公主?她的病,本宫不知多上心,需要你这才进宫的方外之人来挑本宫的不是?”   太医们听着两人针锋相对,脸色发白。   薛翃眼神冷冽,声音却如玉石琳琅:“如今天色已冷,可看公主的衣着卧寝之具都十分的单薄,对一个病人来说如何能够御寒!而且公主虽然病中,但从脉息上看来,也有饮食不调之症,这不叫虐待,难道还是善待了?——医者父母心,贫道看不过去,自然要说。”   丽嫔胸口起伏,再也无法维持先前高贵的仪态,放声呵斥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陶真人给你撑腰,敢对本宫如此不敬!”   薛翃冷笑:“我敬天敬地敬三清,不知丽嫔娘娘是哪一位。”   丽嫔从没受过这种羞辱,本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了这才进宫的小道姑,却没想到差点把自己打发。   她恼怒至极,看向旁边的嬷嬷:“你们都是死人?看本宫给人欺辱?”   只可惜众人也都是些拜高踩低的主儿,见薛翃言辞犀利,锋芒毕露,哪里敢靠前,只有一个心腹嬷嬷眼珠一转,道:“道姑这话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什么敬天敬地敬三清,难道、您见了皇上,也不知恭敬吗?”   薛翃冷哼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此攀扯皇帝,你们能跟皇帝相提并论?”   一句话,干净利落地把满屋子里的人的嘴都堵住了,鸦雀无声。   薛翃眉眼冷冷地,跟几位太医道:“这里的事了了,我也该回放鹿宫。宝鸾公主的病我既然接手,便会直到她好起来。”说这句的时候,便扫向丽嫔众人。   “你说什么?”丽嫔听到这里忙道:“你担保公主的病会治好?如果有差池,你可怎么说?”   薛翃道:“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差池?”   丽嫔咬了咬唇,终究没有说出口。   薛翃冷笑道:“你若是指的公主会不幸殒命,那我就赔一条命给她。”   陈太医吓得要劝阻:“道长……”   薛翃一抬手,示意他停口。   丽嫔又气又恨,却毫无办法,只得咽一口唾沫问道:“你此话当真?”   薛翃道:“各位太医都在跟前,天地三清作证,贫道从不打诳语。”   丽嫔咬牙,正要再放两句狠话,薛翃走近一步,仔仔细细打量丽嫔。   丽嫔给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的心中发寒:“你盯着本宫干什么?”   薛翃道:“贫道有两句话奉送娘娘,从你的面向上看,一来缺乏祖荫,二来又少福德,能够位列嫔位,已经是难能可贵,可惜德不配位,必招灾祸,若还不知修心修性,积善积德,只怕你的祸患就在眼前了。”   薛翃说罢,玄袍大袖一挥,迈步出门。   身后,众太医也忙唯唯诺诺告退,丽嫔给薛翃方才几句话震慑,整个人呆若木鸡,竟没在意别的。   地上那伺候嬷嬷见人都走了,忙上前乞求丽嫔道:“娘娘要救救奴婢,那道长说要把这里的事跟皇上禀明,到时候奴婢就没命了。”   丽嫔回过神来惊问:“你说什么?”   嬷嬷道:“奴婢只是话回的怠慢了一句,她就不依不饶,说奴婢小看了真人之类的话,奴婢冤枉啊。”   丽嫔满肚子火正无处发泄,闻言怒道:“怪不得这小道姑对本宫这样不客气,原来是你得罪了她在先,你难道不知道,陶真人是皇上发了两道圣旨才请了来的,何等敬重,你敢不把他的人放在眼里?混账东西,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么不知进退。活该!”   嬷嬷吓得委顿在地。   丽嫔喝道:“你还滚出去!”   那嬷嬷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丽嫔揉揉额头,喃喃道:“这宫里是要反天啊,才进宫两天不到,就打本宫的脸,这口气难道就这么咽下了?哼,小小的一个道姑,以为自己是谁!竟然还敢诅咒本宫!”   心腹嬷嬷道:“娘娘,这两年娘娘是奉太后命令看管着公主的,如今突然有人插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太后?”   丽嫔焦虑道:“太后近来身子不大安泰,懒怠见人,我也不好贸然就去长春宫打扰,免得弄巧成拙,起驾,去梧台宫。”   ***   且说薛翃离开宁康宫,心绪难以宁静。   她本不舍得离开宝鸾公主,也很想再进内殿探视,但是丽嫔等人在侧虎视眈眈。   且她今日已经破例,幸而仗着这个身份,应该不会引人疑心。   如今只快些思忖如何尽快将宝鸾的身体调养妥当就是了。   但是想到那孩子瘦的一把骨头,且又养成了畏惧胆怯的性子,几乎让薛翃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埋头而行,正将拐弯之时,冷不防对面有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薛翃收势不住,额头在他胸口的飞鱼服上撞了一下,精密的刺绣金线蹭过,微微地有些火辣辣地。   薛翃最忌讳跟人肢体接触,忙后退一步,抬头看时,才发现对面站着之人身形高挑,脸容清俊,气质偏冷郁,竟是锦衣卫指挥使江恒。   为宠妃的时候薛翃之前见过几次江恒,他是正嘉皇帝的心腹,为人阴沉缜密,性情狠厉,简直就像是更阴柔些的正嘉皇帝,他掌管着镇抚司,统领锦衣卫,手底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跟血腥。   之前薛翃陪侍正嘉的时候,曾跟江恒打过几次照面,每次见到他,心都会凉飕飕地,不敢稍微怠慢。   如今“再世为人”,但面对这位煞星,却也是不愿跟他多打交道。   当即打了个稽首,低头欲去,江恒却道:“仙长急匆匆的,是往哪里去?”   薛翃垂着眼皮:“正要回放鹿宫。”   江恒啧了声,道:“咦,仙长的额上红了一片,是给我撞得吗?”   薛翃因一刻心神不属,并没有留意,却见江恒迈步上前,抬手在她额前按落。   “江指挥使!”薛翃脱口而出,抬手一挡。   江恒站住,两只眼睛瞟向薛翃的脸上,若有所思地问道:“仙长、知道我是谁?”   给他那冷血动物般的眼神无情地瞥过,薛翃的心都冷悸了,瞬间的窒息,然后她回答:“指挥使大人,不是身着官服吗。您的大名,我也曾听说一二。”   江恒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仙长真的有未卜先知之能呢。”   薛翃因宝鸾之事心绪紊乱,一时忘了自持,差点露出马脚。且江恒又非寻常之人,于是低头道:“贫道先行一步。”   她正要走,江恒突然说道:“仙长可跟那逆贼俞莲臣认识?”   ——他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心头犹如冰水蔓过,薛翃僵住。   她明明知道自己该头也不回地走开,可听他这样一句,如有无形绳索捆住了她的双脚。   江恒目不转睛地盯着薛翃的脸,仿佛不会错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薛翃强令自己镇定,心绪飞转,直到突然想起来:当日她才进京,当街拦阻俞莲臣的囚车,那囚车是镇抚司负责押送,要么是镇抚司的人禀告了江恒,要么……是他当时也在场,在某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薛翃淡淡问道:“指挥使为何这样问?”   江恒笑道:“天师法驾拦住了俞莲臣囚车,此事谁人不知。”   薛翃道:“既然如此,指挥使当然也该明白师兄所说地煞之灾,何必问我。”   江恒道:“毕竟是仙长先拦的囚车啊。”   薛翃淡瞥他道:“指挥使还有别的事吗?”   江恒挑了挑眉:“对了,仙长既然能预测地煞之灾,那不知会不会算到我今日入宫的意图呢?”   薛翃皱眉,江恒笑道:“好吧,不瞒您说,皇上不肯杀俞莲臣,可也没有放他,还要我们好好地看管着,只是昨儿开始,这逆贼突然病倒了,奄奄一息的……”   薛翃不禁屏住呼吸。   江恒道:“你说他死了吧,岂不是违背了天师的好意?所以今儿我进宫来,特给他请太医。”   竭力克制着,薛翃平静问道:“可知道是什么病吗?”   江恒道:“身子一阵儿冷,一阵热,倒像是疟疾。如果真是这个病,可就麻烦了,他不死,也得让他死啊。”   疟疾极为凶险,且是能传染的,一旦有人患病,必须立刻隔离,无人照料的话,很快就会脱水而死。   薛翃目光涌动,几乎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江恒盯着她,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 第8章   宫墙是有些鲜艳而不失深沉的朱红色,薛翃站在墙边,黑色鹤氅,白色道衣,如墨般的青丝干净利落地绾在发顶,露出毫无瑕疵的秀丽容貌,肤色如新雪一般纯净。   通身上下,除了唇瓣是娇嫩的嫣红外,竟只有黑白两色。   紫禁城中从未出现过这样奇异的景致,在奇异之外,却有种令人情不自禁为之心仪的美。   江恒的目光落在她额头上刚才被撞过的地方,那是一点淡淡地粉红痕迹。   最后江恒道:“罢了,事不宜迟,我去太医院看看。虽然沾上这种病,怕是很难有人愿意去给那逆贼医治了。”   江恒缓缓迈步瞬间,薛翃终于说道:“江大人!”   他停下步子,像是意料之中她会出声,回头看向薛翃:“仙长可还有事?”   薛翃面色如水,沉沉静静地说道:“俞莲臣是地煞之身,若是身死,煞气外泄,对紫禁城的龙气大为有损,目下师兄正张罗禳解之事,如果给他冲撞了,怕会引出谁也料不到的后果,假如……太医院没有人愿意去、或者对这症状觉着棘手的话,贫道会仔细斟酌,尽快找出个可以医治的法子。”   江恒嘴角微动:“如此自然大好,也省了本指挥使很多麻烦。这样的话,先拜托仙长了。”   说罢,江恒凝视着薛翃,一笑颔首。   薛翃举手打了个稽首,两人相对着一点头,各自往前,擦身而过。   宝鸾公主的心疾虽然棘手,但并不是没有头绪,而且她的病也还没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另外,宝鸾的病情并不只是疾病的原因而已,要让她好转,需要在饮食,药物,日常起居上各处留心,只要精心呵护,不怕好不起来。   在此之前,丽嫔是不能留了,宝鸾身边的人,多半也都不中用。   只是这件事还刚开始,俞莲臣就也生了病,如果真如江恒所说,这疟疾之症是最凶猛的,如果救治的迟,再加上病人体虚的话,应该撑不了多久。   薛翃心头沉沉,正不停地思量,却觉着背后如锋芒隐隐,她的脚步微顿,回过头去。   身后偌长的宫道上,并没有其他人在,跟江恒作别的那个路口也是沉静寂然,毫无异常。   薛翃怔了怔:也许是自个儿多心了。   ***   回到了放鹿宫,薛翃把管药材的木心叫了来,如神散她是有现成的丹药,可保命丹因为是禁药,等闲不能用,所以目前只有有限的两颗,还需要再炼制一些。   保命丹所用的一些药材很稀有,不常用,薛翃吩咐木心叫太医院再送些过来,便回到自己房中。   将房门关上之后,原先压抑的情绪,好像要冲破胸臆一涌而出。   桌上的太一感应到主人回来,趴在水晶鱼缸里,瞪着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盯着她,尾巴有些不安地摇了摇。   薛翃挪到桌边,身上的力气好像都给隔断在门外了,她凝视着鱼缸中的太一,一人一鱼目光相对,眼中的泪在刹那泫然欲滴。   “我见到了宝鸾,”薛翃凝视着太一,像是看着最知心的朋友,“她先前是个胖乎乎的丫头,天真烂漫的,但是现在……”   薛翃缓缓抬头,将眼中遏制不住的泪逼了回去:“太一,她会好的,我已经没了自己,没了小公主,也没了家,其他的人……我要让他们都好好的。”   太一在鱼缸里,如同听懂了似的,不住地轻轻点头,嘴巴磕碰着水晶缸的边沿,像是在安抚薛翃。   薛翃含泪而笑,手指碰在水晶缸的外沿,抚摸太一憨态可掬的头。   脚步声从外头响起,是绿云的声音:“你确定小师姑回来了?”   冬月道:“方才我看见小师姑进门的。”   不多会儿敲门声响起。薛翃确认一切正常,才道:“进来。”   门扇被推开,绿云在前,冬月在后,进门行礼道:“小师姑,先前有宫内尚衣局的人来,说是给咱们量体裁冬日的道袍,女弟子们都裁过了,只是小师姑不在,所以他们已经便先走了,说了下午再来。”   薛翃道:“我的衣裳都已经够了,不必另外裁。”   绿云迟疑了一下,冬月忙道:“小师姑,宫内的手艺怎能是咱们那些裁缝相比的呢,再说大家都有了新衣裳,小师姑只穿旧日的,那多不好。”   薛翃淡淡道:“我目下另有别的要忙,这些小事就不必跟我说了。你们去吧。”   冬月还要再说,绿云忙拉了她一下,躬身道:“弟子们退下了。”   两人退了出去,绿云小心给薛翃将门扇重新关上,冬月已经忍不住嘀咕:“小师姑也太怪癖了,现成的好衣裳怎么不要呢?别人想要还巴不得呢。”   绿云笑道:“小师姑没有你这样眼皮子浅,何况,小师姑的自比你我众人要高到不知哪里去,怎会在乎这点子东西?”   冬月叹道:“唉,听说先前小师姑跟太医们一起去给公主娘娘看病,整天只想着治病、炼丹,对别的上头一点也不挂心,竟比师父还清心寡欲,我看,小师姑只怕要比咱们师父更先一步成仙了道呢。”见左右无人,冬月又拉拉绿云:“可是小师姑家里是高门大户,真的不想回去了?”   **   梧台宫。   丽嫔先前来给皇后请安,才走不久又去而复返,梧台宫的人都不知什么缘故。丽嫔进殿的时候,正太子殿下赵暨也在,何皇后正在吩咐他什么。   丽嫔见状,只得暂且收敛气恼,上前行礼。皇后见她面有恼怒之色,便对太子道:“你先去吧,虽说皇上这几日不会考察你的功课,但也要记得母后的话,千万不可懈怠。”   赵暨低头答应,退了出去。   皇后目送太子出殿,才看向丽嫔:“你怎么了?这么快又回来了?”   丽嫔这才上前跪倒在地,哭道:“求娘娘给臣妾做主。有人欺负臣妾。”   皇后十分诧异:“你说什么,在宫内谁敢随便欺负人?”   丽嫔道:“就是那个随着陶真人进宫的和玉道姑,她先前不知怎么跑去了宁康宫给宝鸾公主看病,又不由分说地骂了臣妾一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一个庶人欺辱,臣妾的脸都没有了。”   皇后微怔:“你说是那位女冠子?她一个方外之人,怎么敢那么对你?”   丽嫔避重就轻,将自己回宁康宫后种种向着皇后禀明,道:“她是个女冠子,又不是宫内记名的太医,去给公主医治已经是越俎代庖了,臣妾没有追究,她反而不依不饶,数落臣妾的不是……臣妾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大的屈辱,求娘娘给臣妾做主。”   皇后想了会儿,迟疑着说道:“按理说她是修道之人,又是才进宫内,不至于如此不通分寸,她说你什么?”   “她说、说臣妾没有照看好公主才导致公主生病的,娘娘明鉴,谁不知道宝鸾公主的病是因为当初端妃……”   皇后眉头一皱。丽嫔忙打住,又道:“她却把这帽子扣在臣妾头上,还说臣妾没有善待公主,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何皇后道:“她才进宫,能知道什么?是不是你做的的确太过了,让人看不过去了啊?”   丽嫔一惊,忙叫道:“臣妾冤枉啊,臣妾从来都是按照太后跟娘娘的吩咐,谨慎照顾不敢有违,就是公主的身体不争气罢了,公主年纪虽小,心思却重,娘娘也是知道的,这已经是换过多少太医了……”   “够了,”皇后有些不高兴,“太后跟我都是让你好好地照看着宝鸾公主,你如果真的有什么差池疏漏的地方,让人拿住了把柄,也是你自己活该!你难道不明白?这陶真人是皇上推崇的人,就算是他身边的一条狗也比寻常人要尊贵些,这和玉……不是说是陶真人的师妹?她说一句话当然不能不听。”   丽嫔心凉了半截:“娘娘!她、她的身份虽然不同,但她毕竟不是宫内的人,怎能就这么斥责欺负臣妾,娘娘难道不管吗?”   皇后道:“我怎么管?他们都是皇上请来的,用寻常百姓家里的话来说,人家就是远来的尊贵客人,皇上那边还客客气气的呢,我身为皇后,难道要跟人家打骂起来?你让皇上心里怎么想?”   丽嫔无言以对。皇后看她一眼,又放缓了声音道:“这会儿正是非常时候,你有些行径,也收敛些,若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就也暂且补一补,别忒让人看着不像话了。她如今斥责你倒还是轻的,如果给陶真人知道,说给皇上听,皇上也是颜面无存啊?你起来吧,赶紧回去。”   丽嫔给这几句提醒了,忙站起身,又有些忐忑地问道:“娘娘,她还要说要发落伺候宝鸾公主的嬷嬷,您说她会不会真的把这件事捅到皇上跟前儿?”   皇后道:“这倒是未必的,再怎么说,她的身份也在那里。而且现在皇上正忙着跟陶真人做禳解的法事,不会有空见别人的。”   丽嫔松了口气,皇后道:“对了,你方才说和玉想处置伺候公主的嬷嬷?你也是糊涂,她既然不喜那嬷嬷,你怎么不帮着她先处置了?”   丽嫔回过神来:“臣妾遵命。”于是不再诉苦,告退回宫。   丽嫔去后,何皇后问身边的宫女:“先前本宫听说,这和玉道长不过十五六岁,还是高侍郎的孙女儿?”   “回娘娘,正是这样。”   皇后点头道:“她的年纪小,想来修行不到,脾气冲是有的,所以才跟丽嫔吵起来。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宫女笑道:“是啊,丽嫔娘娘原本仗着太后,性子也渐有些张狂,没想到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吃瘪。倒是省了娘娘教训她。”   皇后也一笑,手中的念珠一停:“不过想来,客人远道而来,没有个不跟主人见面的,陶真人自有皇上照看着,这位和玉道长,本宫倒也是该见一见的。”   旁边的嬷嬷道:“娘娘的确该见一见,这丫头既然年纪小,想必好哄,只要她开心了,真人自然也高兴,真人一高兴,皇上那边必然也是喜欢的。”   宫女忙道:“那奴婢去叫人传旨请她来?”   皇后若有所思道:“不,今儿她才冲撞了丽嫔,立刻叫她来反而不好,有些兴师问罪似的。就等明日罢了。本宫倒要看看,这和玉小小年纪,怎么就入了张真人的眼了。”   ***   甘泉宫。   九龙铜鼎里燃着的是新制的木樨香,烟气自龙嘴里缓缓吐出,袅袅上升,看着仙雾缭绕,淡香飘渺。   江恒鼻端有一股隐隐地清甜,他望着那飘渺的烟雾,突然想起在宫墙边上站着的那道人影,风掀起那薄薄地鹤氅一摆,袍裙荡漾,如同云烟舞动。   微微抬眼,前方的纱帐之后,是正嘉皇帝跟内侍田丰,田丰正低低地禀奏着什么,江恒的耳力很好,依稀听什么“公主、斥责”之类的话。   不多会儿,田丰退下,正嘉皇帝穿过帘帐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袭墨蓝色缂丝卧旅山行图的宽袖道袍,腰间束着如意结的丝絩,玉钗羽冠,看着威严尊贵,有天家贵胄的威仪,也有修道之人的庄严法相。   江恒上前拜过,说明俞莲臣在牢中得病之事。   正嘉皇帝坐在檀木的大圈椅上,微微仰着头:“又是这个俞莲臣,真人没有说错,他可真是个煞星,一旦跟他有关,朕的心就格外不安宁,唉,头疼啊。”   皇帝向来有头疼的旧疾,时好时坏,太医也说不准是怎么回事。江恒道:“皇上又犯了头疾?如今真人在侧,不如请真人给皇上看一看?”   正嘉皇帝道:“真人如今正忙着禳解之事,暂时不必因为这些小事打扰他。你去太医院,调两个太医,别让俞莲臣在这个时候死了。”   江恒答应,看一眼正嘉,突然道:“皇上,臣听说真人的师妹和玉道长医术高明,这疟疾又非寻常之症,如果太医无能为力的话,臣想……”   正嘉原本往后倾身斜躺,也闭着双眼,闻言便坐起身来:“你说和玉吗?你可见过她?”   江恒道:“其实方才臣在来见皇上的路上,便遇到了道长。”   正嘉的眼中透出饶有兴趣之色:“哦?你倒是比朕有福,朕想见她还没得空呢。你且说说,这和玉道长,是什么样儿?”   江恒笑道:“到底是修道之人,生的不俗。”   “好一个不俗,”正嘉皇帝也笑道:“不俗既仙骨,多情乃道心。身在碌碌凡尘,能得不俗的境界已经是最难得的了。”   他一只手垂在圈椅的月牙扶手处,手指轻轻捻动,沉沉的目光闪烁,片刻:“你可知道,方才田丰来说,和玉方才去了宁康宫给宝鸾公主看病,还把丽嫔驳斥了一顿。”   江恒在来的路上已经知道,此刻却假装不知:“哦?这……她也太胆大放肆了。”   正嘉道:“要不怎么能得你江指挥使一句‘不俗’呢?叫朕看,她放肆的极好,有些奴婢是该整治整治了,朕的子女也敢怠慢。”   皇帝说了这句,转头看江恒:“你如果要用和玉,只要她自个儿愿意就行。不过,这疟疾既然是棘手的,能不动她就别动,若有个万一,真人那边也不好交代。实在是太医们没有办法,再请她吧。”   江恒领旨。   皇帝揉了一把额头:“和玉,和玉……”突然转头道:“郝宜。”   旁边伺候的郝太监小步上前:“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奴婢?”   皇帝深沉的目光闪烁,终于说道:“你去放鹿宫看看,和玉道长若在,便请她来叙话。” 第9章   郝益领旨正欲往外,正嘉皇帝又道:“等等。”   郝太监忙回身,不知他还有何旨意,却听正嘉道:“记着是请,请她来。”   “是,万岁爷,奴婢知道了。”   郝益笑着应了,才出了养心殿,旁边田丰凑过来问道:“皇上让你干什么去?”   “这个你可管不着。”郝益白他一眼,他跟田丰向来不对付,所以也懒怠理会。   田丰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叫你去放鹿宫找那小道姑啊。”   郝益到底不如他心机深,便问:“你怎么知道?”   田丰得意道:“我当然知道,先前和玉道长在宁康宫把丽嫔娘娘斥责了一顿,皇上想必是要过问这件事。”   郝益这才冷笑:“我看未必。”   于是不理田丰怔住的表情,匆匆往放鹿宫去了。   郝益来至放鹿宫,那管事弟子知道他是宫内掌事的大太监,忙来迎着:“公公亲临,可是有要事?”   郝益问道:“正是呢,是传皇上旨意,请和玉道长去甘泉宫。道长在哪里,快请她出来吧。”   管事弟子迟疑:“这……”   郝益道:“怎么了?难道道长不在?”   管事弟子才说道:“虽然是在,可小师姑如今正在制药,她制药的时候是不许别人打扰的。”   郝益忙道:“这是皇上的旨意,怎能是别人呢?快去告诉。”   管事弟子见他催促,只得往丹房而来,这丹房是临时用放鹿宫的一处偏殿改成,不算太大,旁边就是储存药材的仓库。   这会儿已经正午,日色极好,从丹房中隐约透出了一股淡淡地药香气,郝太监不由深深呼吸了几口,心想如此也沾沾仙气儿。   管事弟子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小师姑,是皇上身边的郝公公来传旨,皇上想召见小师姑。”   “是请。”郝益在旁边提醒。   管事弟子苦笑:“皇上想‘请’小师姑过去。”   半晌,里头才传出薛翃波澜不惊的声音:“这一炉药才送入,我要亲自看着。”   管事弟子回头看向郝益,郝太监着急,忙上前道:“和玉道长,这药虽然要紧,可是皇上的旨意也是违拗不得的啊,您别为难奴婢们啦。且快请出来,跟奴婢去面见皇上吧?”   又过片刻,里头毫无动静,郝益是最忠心于正嘉的,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推门,可想到正嘉那个“请”字,既然如此有礼,人家不肯答应,似乎也不好用强。   正在迟疑,门缝里突然有一张纸递了出来,管事弟子忙双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不知何意。   郝益也忙接过来瞧了眼,却见上头只写着一个字,却跟今日的事风马牛不相及,顿时也懵懂了。   屋内薛翃淡淡说道:“劳烦公公将此物转交皇上。”   郝益捧着那张纸:“这是何意?”   “你们不懂不打紧,皇上会懂的。”里头的声音仍是一片宁静。   郝益犹豫了会儿,有所得终究比一碗单纯的闭门羹要好些。于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便拿了那纸回甘泉宫。   田丰仍在门口等着,见他独自一人悻悻而归,很是震惊:“和玉呢?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   郝益因没有完成差事心里忐忑,便没好气儿地喝道:“管好你自己的事!”恭恭敬敬捧着那张纸进内去了。   郝益到了养心殿内,跪在地上,说了和玉正在制药炼丹之事。   正嘉脸色淡淡地莫测高深,不见喜忧。郝益最怕主子是这幅表情,因为你永远猜不透下一刻是雷霆大怒还是风和日丽。   郝益咽了口唾沫:“这是和玉道长命奴婢呈给皇上的。”说着把那张纸高高举起。   正嘉将那张纸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个“林”字,字迹清逸隽秀,未见其人,先见这一笔字,已经知道是个难得的人物了。   皇帝盯着那个“林”,片刻又问道:“她可说别的了?”   郝益揪着心忙道:“奴婢看见这个字,很不懂,就问和玉道长是什么意思,和玉道长说,‘你们不懂不打紧,皇上会懂的’。”   正嘉浓眉一挑,眼底有光芒闪烁,走到桌边把那字纸放下,又端详半晌,心中暗暗忖度。   半刻钟时候,正嘉突然灵机一动,竟失声笑道:“好个冰雪聪明的小妮子。”   底下郝益动也不敢动,突然听了这句,语声亲昵,且笑声朗朗欢快,显然皇帝是很开心的,那颗悬着的心直到现在才算放下。   正嘉脱口一句,也自觉对“仙长”似乎太狎昵了,于是咳嗽了声,重新又道:“果然不愧是张真人的亲传弟子,这份心思七窍玲珑,真真难得。”   郝益大着胆子问道:“皇上……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奴婢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皇上竟知道吗?”   正嘉道:“和玉说朕会懂,朕当然不会辜负她的信任。”面上不禁流露些许自得之色。   正嘉皇帝说完,便提笔在旁边一张空白纸上缓缓地写下一行字。   “你过来看。”郝益起身走到跟前,见写得是:不到黄昏梦未成。   郝益打量半天,仍是一无所知。正嘉的心情极好,笑着啐道:“你这蠢笨东西,要是你师父在这里,必然就会懂……”说了这句,却又打住。   正嘉只又用手指点着那行字道:“看清楚,黄昏为‘夕‘,林夕为‘梦’,没有了黄昏,就是梦除去‘夕’,便只剩下‘林’了。”   郝益恍然大悟,却又道:“主子,不知这句话是何意?”   正嘉皇帝说道:“你先前说了和玉在炼丹,她的丹药,必然还要耗费半天时间,直到黄昏时候才能出炉,也只有在那时候她才能得闲跟朕相见,明白吗?”   郝益忙跪在地上,满心欢悦道:“奴婢明白了,果然是皇上圣明。”又道:“看样子还是和玉道长最知道皇上,所以才说我们都不懂,只有皇上懂,她早料到皇上能看破这个中天机呢。”   正嘉因为看破字谜的机关,心情甚佳,笑道:“所以朕越发觉着这小、咳,道长难能可贵,能出字谜不算太难,难的是她敢对朕出这字谜,更难的是她竟笃信朕会猜出来,好极了,这样兰心蕙质七窍玲珑的人物,自然值得朕等。”   ***   这日,郝太监盯着放鹿宫,果然,就在黄昏戍时将至的时候,丹房的门才缓缓打开。   绿云跟冬月早就等候多时,忙上前恭迎。   薛翃把手中一个匣子递给绿云道:“这里头是新炼制的保命丹六颗,你拿去交给……”   这句话未曾说完,却又道:“罢了,我亲自送去宁康宫。”   郝益在旁等着,见状忙道:“道长,您给皇上的字谜皇上已经解出来了,可是这时辰也到了,可不能再耽误。”   薛翃道:“我是要去宁康宫再看宝鸾公主的病情,看过之后,还须沐浴更衣,再见皇上。想必皇上为人父,必会体恤我的意思。”   郝益目瞪口呆,薛翃道:“公公不必担心,皇上会明白的。”   郝益苦笑:他自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出家修道的人物,所以才敢如此放肆,皇帝召见都要推三阻四?   薛翃略收拾了一番,便去宁康宫,先前在丹房内大半天,耗神耗力,本来需要好生休息,但因为记挂着宝鸾的病,所以要亲自把药送过来,让她早点服下,自然便可以早些休养生息。   早上到宁康宫,宫内是一副古旧寥落的情形,但此刻再来,却俨然已经有些改头换面了。   各色陈设焕然一新,宝鸾公主的被褥等都换了新的,而且寝殿内居然还生了炭炉。   就连先前给薛翃斥责的那老嬷嬷也消失不见,换了两个看着有些谨慎老成的。   薛翃并不觉有什么宽慰,这样的变化,更加证明了先前丽嫔是故意怠慢宝鸾,放纵下人,而她一个妃嫔,若无靠山,当然不敢如此放肆。   宝鸾已经睡下了,侧身向内躺着,薛翃不忍将这孩子唤醒,只默默地立在床前看了会儿。   那伺候的嬷嬷因见识过她的厉害,又给丽嫔叮嘱过,不敢怠慢,陪着笑说道:“公主先前服了汤药,精神好多了,仙长不必过于忧虑。”   薛翃犹豫了会儿,看看旁边捧着匣子的绿云,突然说道:“绿云。在公主的病好之前,你留在这里帮着他们照看公主。”   绿云愕然片刻,终于道:“是。”   其他宁康宫的嬷嬷跟宫女们也同样心中惊愕,却都不敢出声。   薛翃从匣子里取了两颗丸药交给绿云:“等公主醒了,让她服一丸,期间断不可缺了人在跟前,两刻钟要喂她喝一杯水。剩下这一颗,等明儿我来看过了后再用。”   绿云答应了。薛翃漠然环顾周围:“你们也都仔细,公主病好后,便是大家的无上功德。”   众奴婢纷纷应声。   薛翃吩咐完毕,实在劳累,便又交代了绿云几句,便带了冬月往外而去。   不料才出正殿,将到殿门的时候,丽嫔一行人从外而入,迎面见了,丽嫔笑道:“和玉仙长果然是尽心尽力,我以为你要明日才得过来呢。”   薛翃回头,只默默地打了个稽首。   丽嫔身边却还有一位年轻的宫妃,正是李昭仪。   这是三年中升上来的新人,薛翃竟不认得。   丽嫔道:“白日得了仙长的点化,本宫细细把宁康宫查了一遍,果然发现有些不尽心的地方,于是把他们狠狠斥责了一顿,现在看着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呢?”   薛翃淡淡道:“事情不是做出来给人看的,而是要在心,只要尽到心便好,丽嫔娘娘发了善心,这是好事。”   丽嫔听出她话带机锋,却仍只说道:“我们虽然有心,却到底不如仙长聪慧,以后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请多多指教。”   薛翃身心俱疲,懒怠跟她多说,迈步出门。   挪下台阶,实在累的很,便靠在旁边的石狮子上暂时歇息。   石头冰凉,薛翃却不以为意,双眸微闭,暗自调息。   直到宁康宫里传来丽嫔气愤的声音:“她以为自己是谁,敢明目张胆地把人留在这里了?是要监督本宫吗?”   薛翃眉头一皱,缓缓睁开双眼。   却不料目光所及,前方宫道中一行人不知何时已至,当中一位丰神俊朗,虽是尊贵的天潢帝裔,却又有仙风道骨的态度。   “不到黄昏梦未成,如今已是黄昏至。”声音温和淡然,却难掩天生的高高在上,正嘉眼底带着很浅的笑意,目不转瞬地凝视着靠在石狮子旁边的那道娇小而脱俗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正嘉:没想到吧~ 小薛:猪、猪蹄子! 正嘉:最近朕在吃素 小薛:…… 第10章   薛翃当然知道、从决心随陶玄玉回京的那一刻就清楚,一定会跟正嘉皇帝见面。   她曾经也设想过跟正嘉“重逢”的场景,但却料不到竟是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形下。   因为保命丹的药性特殊,炼制其实需要至少三天的时间,只是薛翃想宝鸾尽快服用,身体能够尽快好转,所以便一刻不离地守着,以确保每一步都不会有错漏。   这具身体本就虚弱,自然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方才在石狮子上趴了趴,几乎就想在瞬间放下一切,彻底睡过去了事。   没想到就在这般毫无设防的情况下,正嘉竟然出现了。   薛翃抬头,但眼前所见,只有一个高挑的朦胧暗影。   宫道两侧的灯笼已经点燃了,太监手中也挑着龙兴灯笼,薛翃微微凝神,发现那个人的眉眼熠熠地沉浸在光影之中,一如既往,毫无改变的样子。   可她眼前突然出现在行刑那日,给绑在柱子上,四肢都僵硬无法动弹,眼前那遮天蔽日的血红色,那种血红,瞬间把正嘉的身形也淹没在内。   没有任何预兆,薛翃往后跌倒。   正嘉皇帝吃了一惊。   他本能地踏前两步想要将人扶住,却有个身影更快地赶到,抢先及时地将薛翃扶抱住。   ***   薛翃深知正嘉的性子,他的心意已动,就绝不会收敛退缩。   丹房内听郝宜来请,薛翃不肯从命,一自然是为了丹药,二却是因为深知正嘉的脾气。   正嘉甚是推崇方外的修道之人,既然让郝宜来请,可见是对和玉也起了兴趣,就算她不肯去,对正嘉而言也绝非忤逆抗旨,何况她写了那个字。   那是投其所好。   正嘉虽沉迷道术,却是个极聪慧的心性,之前薛翃伴驾,他便经常写些字谜,发给朝臣,或者宠妃,薛翃最解他的意思,别人不懂的,往往她会解答,所以正嘉也对她格外另眼相看。   甚至有一次对她说道:“爱妃才是朕的解语花,不像是何妃,真是辜负了好名字。”   当时的淑妃就是何雅语,薛翃笑道:“淑妃在这些上面虽然等闲,心思还是很玲珑精细的,比如皇上前日咳嗽了声,淑妃便立刻叫人炖了雪蛤百合汤给皇上润肺。臣妾看似精巧实则驽钝,心里毕竟缺乏算计。”   正嘉那会儿将她搂入怀中,带笑说道:“你要什么算计,朕就爱你这般天然娇憨,有朕在,你也不需要算计什么。”   薛翃那会儿是为了后宫和睦,免得正嘉的话传到淑妃耳中去,引淑妃不高兴。所以在正嘉面前为她说好话,没想到这句却是一语成谶的意思。   可是经过三年的沉淀,她居然还是有些无法面对这个人。   一想到那日黄昏正嘉若隐若现的眼神,那股撕筋裂肉般的惨痛如此鲜明的浮现。   听冬月说起,那时她晕厥的时候,是萧西华及时赶到,陶玄玉却仍在布置罗天大醮禳除邪祟之事,不曾回来。   西华将她带回了放鹿宫,正嘉皇帝则派了郝宜在放鹿宫观察侍候,先前太医们来看过,无非是说她身体虚弱,又加上耗神劳力,需要好生调养歇息,如此而已。   薛翃醒来的时候已经寅时将过,西华见她醒了,便道:“小师姑,你不要太过劳累,好歹要照看好自己,别叫人太担心了。”   薛翃道:“你不在你师父身边,怎么回来了?”   西华说道:“师父本是让我回来交代一声,说这两日他不会回来,让小师姑掌看着众弟子,没想到你偏把自己累倒了。”   薛翃一笑:“我有数,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也别跟你师父说,免得让他分神。知道吗?”   西华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悒郁的表情,薛翃道:“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西华这才答应,“那么我先回去了。”   薛翃点头:“你去吧,好生相助你师父。”   西华迟疑地转身,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出门去了。   西华去后,冬月说道:“小师姑,大师兄很担心你呢,昨晚上都在外间守着,一刻也没离开。”   薛翃道:“西华宅心仁厚,又从来敬重尊长,所以你们师父才也那样重看他。”   冬月欲言又止,薛翃问道:“绿云那边可有消息?”   “师姐派人送信回来,说是公主昨夜虽有起夜,但精神尚好,想必是小师姑的丹药有了效果,方才有派人来说,公主喝了粥。请小师姑安心。”   薛翃闻听,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侯外间郝宜进来,见薛翃起身,便道:“仙长可大安好了?”   薛翃下地:“公公如何在此?”   郝宜道:“昨儿您可把我们给吓坏了,皇上特命奴婢来伺候着呢,看看有什么要用的,务必要让仙长好好的。您觉着怎么样?可想吃点什么?”   薛翃道:“多谢皇上圣眷。也劳烦公公了。”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为了皇上效力罢了。”   薛翃叫冬月先退了,便看郝宜:“郝公公忠心耿耿且又善解人意,可算是皇上身边头一号得用之人了吧。”   郝宜笑道:“不敢当,我其实是最蠢笨的一个,我顶上的那几位师兄都是最精明强干的。”   郝宜,齐本忠,田丰,还有一名张相,是正嘉皇帝身边几个最得力的太监,但是却有一人本来位居他们之上,那自然就是曾经司礼监的内司正郑谷,郑谷伴随正嘉皇帝多年,最解他的心性,而且为人谨慎老成,最会办事,很得正嘉重用,当时外廷自有内阁众人,内阁首辅行丞相的职责,却被称作“外相”,在内宫之中,郑谷则是被称作“内相”,可见位高权重。   当日正嘉在泰液殿安寝,正是郑谷伴驾的,如果说那件事有人最清楚的话,莫过于郑谷了。   薛翃知道郝宜其实是郑谷手底四人中资质最一般的一个,原本还轮不到他在正嘉身边伺候,但现在世易时移。   薛翃想知道郑谷去了哪里。便只有从郝宜口中旁敲侧击。   薛翃问道:“师兄?难道说,宫内的公公们,也如同我们山上一样,您也还有师父吗?”   “那是当然了,我的师父是……”郝宜生生地止住。   “怎么了?”薛翃微微诧异。   郝宜见她神情无邪,且身边又无别人,才道:“您是修道人,又是初来京城,所以不知道,我们几位师兄弟的师父,就是当初掌管司礼监的郑公公,可惜因为之前薛端妃的那件事,公公给受到牵连,被皇上打发去南边守皇陵了。”   薛翃这才确信,郑谷果然是已经给打发了。   “我也听过端妃的故事,那是真的吗?”薛翃假装好奇地问。   郝宜忙制止她:“仙长千万不要在宫内提这件事,这是宫内的禁忌。您如今医治的宝鸾公主,就是端妃娘娘的第二位公主,奴婢听说您因此而斥责了丽嫔,可知道丽嫔为什么这么大胆,不过是因为端妃娘娘不在了,宫内都忌讳,所以……”   他忙又打住,道:“不过情形只怕要有所不同了,您大概还不知道,昨儿您离开了宁康宫后,皇上便命把丽嫔娘娘将为贵人,哼,这下看她们还敢不敢怠慢宝鸾公主了。”   正说到这里,外间有一名小太监跑进来,对郝宜说道:“江指挥使来了,看着像是有急事。”   郝宜一怔,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江恒从外大步走了进来,一眼看见薛翃,便道:“道长,俞莲臣情形不好了。”   薛翃变了脸色,江恒道:“请随我速去镇抚司吧。”   郝宜忙道:“这如何使得?道长才病好些,正要仔细调养的时候,这会儿哪能又跑出宫?且又听说俞莲臣是疟疾,若是对道长……”   薛翃不等他说完,便道:“公公放心,我已有应对的法子,且如今师兄正要办罗天大醮,若这会儿让俞莲臣归位,煞气冲天,必会引发不祥之事。请公公将我的话转告皇上。”   江恒也道:“方才我已禀明皇上了。”   这会儿冬月准备了洗漱之物,薛翃请江恒稍等,自己挽起袖子,俯身掬水洗了两把脸,只用丝帕擦了一擦,又将头发重新绾好:“走吧。”   两人出了放鹿宫,往外而去,江恒见她左手的袖子仓促中还未放下,露出半截晶莹如玉的腕子,且因才洗过脸,面上未干的水渍迎着朝阳之光,熠熠晶莹,竟好像她通身都笼在一团淡淡地光晕中似的,令人不敢直视。   出了宫门,江恒早准备好了马车,当下两人一人骑马,一人乘车,往镇抚司而来。   镇抚司在麒麟大街上,正常要走三刻钟的,路上锦衣卫头前开道,无人敢片刻拦阻,竟只用了一刻半钟便赶到了。   江恒翻身下马,去接薛翃,薛翃早推车而入,不等他靠前,便一跃落地,脚步轻盈,黑色的绸衣一挡,同底下白绸相映荡漾,犹如最简洁而动人的水墨画。   江恒陪着薛翃入内,道:“原本这俞莲臣是关押在大牢里的,不过他身份特殊,又染了病,若丢在里头,怕会传染别的囚犯,所以如今只安置在镇抚司后院。”   不多会儿到了地方,院子门口有两名锦衣卫看守,面上都蒙着白纱。   江恒才要给薛翃也拿一片挡着呼吸,薛翃举手,向腰间口袋里取了两颗丹药出来,递给江恒道:“这是牛黄抱龙丸,有祛风散邪功效,含在口中,别吞下。”   江恒从她指尖接过,一笑:“多谢费心。”   薛翃自己也含了一颗,两人这才入内,却见院子荒芜,江恒引着来到靠内的一间房钱,推开门。   门开处,一股邪晦之气扑面而来,薛翃微微屏息迈步而入,却见里头只孤零零一张桌子,一张板床,俞莲臣躺在上面,走近看时,却见越发地形销骨立,犹如猛兽困饿已久,只剩下了一副铁骨铮铮。   薛翃先一探鼻息,又去诊他的脉搏。   江恒道:“先前太医用了药,但喝了后都吐了,最后竟一点也不能吞入,太医也束手无策。”   “这种情形不能用汤药了,得用针灸,”薛翃拧眉说道,“我的针灸功夫等闲,需要找个高明的大夫。至于如何施针,我先前已有研究,虽无十分把握,却也有七八分,事不宜迟,请指挥使速请会针的大夫。”   江恒道:“好,我去叫人。”他起身往外,将出门之时,又有些踌躇地回头。   却正在这时,原本看似奄奄一息的俞莲臣猛然探手,紧紧地攥住了薛翃的手腕。   幸而薛翃的身体正好挡住了这一幕,江恒凝眸看了会儿,终于推门而出。   薛翃听得江恒关门的声音,才略松了口气。俞莲臣的手极大,因为瘦,骨节显得十分突出,像是钢铁铸成似的,钳住薛翃便无法再松开。   薛翃无法出声,也没有挣扎。   “是你吗?”俞莲臣眼皮微动,双眸似睁非睁,声音亦微弱如同风声:“阿姐。”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俞萌萌哒(虽然不能算小了)(*  ̄3)(ε ̄ *) 啊,收藏啊,为什么不动~~~ 第11章   当初薛将军带俞莲臣回家的时候,那小子生得瘦瘦弱弱,比当时的薛翃还矮一些,巴掌大的小脸,显得两只圆圆的眼睛格外的大,纤弱而楚楚可怜,惹得薛翃爱心泛滥,当作亲生弟弟般照顾的无微不至。   后来,大概是投喂得当,俞莲臣在不知不觉中就长开了,雨后春笋一样拔高。   他的年纪渐大,便随着薛将军出了两趟军差,再回来,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高高大大,让薛翃望尘莫及,每次都需要仰视才能看见他的脸。   但“阿姐”这称呼,却从来没有变过,从见她的第一次,到最后的别离。   以及如今的“隔世重逢”。   虽然屋内并无别人,薛翃仍是按捺不住地浑身发抖。   上次长街上的不期而遇,她脱口而出一句“连城”,还以为人声嘈杂,她的声音又弱不可闻,他是受刑伤重的人,自然是绝不可能听见的。   可是如今……   薛翃的心噗噗乱跳,望着俞莲臣微微睁开的双眸,无法回答。   这个回答太沉重,就像是掀开了鲜血淋漓的过往。   ***   镇抚司本就备了大夫听候差遣,江恒叫了一名锦衣卫,很快把人领了来。   江恒进门的时候,见薛翃手中捏着一根金针,似乎才对俞莲臣用了针。江恒走到跟前儿:“怎么了?”   薛翃脸上平静:“方才他的情形有些不好,我以金针刺穴,替他暂且纾解。”   江恒不置可否,示意那大夫上前,薛翃转头,并不起身:“先生怎么称呼?”   那大夫战战兢兢道:“鄙人姓黄。”   “黄大夫有礼,”薛翃淡淡说:“他的情形已经危重,喝不下药,便只能等死,只能用针灸,如今请大夫按照我所说,替他刺身上各处要穴。”   “不敢不敢,是是,”黄大夫唯唯诺诺,从药箱里取了金针出来,“其实老朽也曾这么想过,只是今日并非用针的吉日,而且没有十足把握。”   薛翃道:“人命关天,就不管什么黄道黑道的了,请大夫以针刺他的中脘穴,章门穴。”   黄大夫点头称是,才要动手,又吓得停下来,原来这两处穴道都是人身上的要穴,中脘穴属于奇经八脉中的任脉,倒也罢了,章门穴别名长平,在第一浮肋前段,此穴道是脏会穴,肝经的强劲风气在这里停息,就如同风口出入的地方。   这穴道统治五脏疾病,非同一般。   黄大夫迟疑地看薛翃:“仙姑,确定如此吗?这位病人此刻内息微弱,再刺他章门的话,泻了体内风气,会不会更导致他体弱不支,病情恶化?”   薛翃看着俞莲臣乱发之中的脸,因为病痛煎熬,这张脸的五官也更加突出,微耸的眉梢坚硬倔强如磊磊孤岩。   “不会,他能撑过去,”眼中突然有些酸涩,薛翃垂眸,“何况不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江恒虽然不懂医术,但他是习武之人,对这些穴道之类的自然并不陌生,也知道都是生死要穴,这才明白薛翃为何要请别人来下针。   此刻见黄大夫迟疑地望着自己,江恒一点头。   黄大夫这才举手,将俞莲臣的衣裳解开,露出整个腹部,又把衣裳上挪到胸口。   薛翃并没回避,见他腰腹劲瘦,隐隐显露出明显的肌理,只是因为瘦,更显得腰窄,上面还有些新新旧旧的伤痕。   薛翃定神:“动手吧。”   黄大夫举手行针,先在俞莲臣的腹中的中脘穴上轻轻刺落,动作缓而不急。   薛翃在旁看着,见他人虽然优柔寡断,但用针的手法老练,认穴准确,落针绵稳,便知道的确是个中好手,值得信任。   刺过中脘穴,才又挪到左肋之下,悬针片刻,才慢慢刺落。   这一针过后,俞莲臣紧闭的双眸动了动,放在床边的手指也随着弹动,仿佛要捉住什么似的。   薛翃垂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对江恒道:“他的神志会慢慢清醒,请江指挥使叫人把汤药送来。”   江恒点头,到门口吩咐。   黄大夫将金针收起来,问薛翃:“这样他可能饮食了吗?”   薛翃道:“待会儿一试便知。”   不多时,侍从送了药过来,薛翃对黄大夫道:“有劳了。”   黄大夫少不得自己端了,便拿了汤匙给俞莲臣喂药,说也奇怪,之前俞莲臣不管是清醒还是昏迷,都无法吞服,偶然吞了些许,此后定要尽数吐出,但这次虽然仍是闭着双眼,却甚是顺利地将一碗药慢慢地都喝光了。   薛翃跟黄大夫又等了一刻钟,薛翃道:“这药用的很妥当,没什么可添减的,只是病人遭逢大变,心绪难免不稳,所以我再加一味玄参散,可以调气。”   黄大夫才见识了她的医术果然高明,自然无有不从:“如此甚好。”   薛翃又对江恒道:“另外这里还有几枚神授丸,用以安神宁息,我留在这里,让病人自己每天服用一粒便可。”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灰麻布小袋子,呈给江恒过目。   江恒拿了过来,打开看了会儿,见里头有七八颗乌黑色的小丸子,闻着一股涩涩的药香。   江恒把口袋拉紧,扔在俞莲臣的身边,道:“和玉道长真是心细如发,这个都想到了。也是这俞莲臣的造化,道长进京才几日,就先来福泽于他了。看样子做死囚还有些好处。”   薛翃并不答他的话,只面无表情道:“这里的事已经了了,我也该回宫了。”   江恒道:“也好,迟了的话怕宫内也有人等急了,我送仙长。”   薛翃看一眼俞莲臣,起身走到门口,江恒举手将门推开,薛翃将迈步之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俞莲臣。   江恒道:“劳和玉仙长亲自出宫来给他调治,若还不好转,那就是他的命该绝于此了。也不用怜惜。”   薛翃转身出门。   ***   正嘉皇帝并不十分亲近文武大臣,宫内重用的是司礼监,宫外则重用镇抚司锦衣卫,原先在内倚重郑谷,在外自然就是江恒了。   这镇抚司建造的十分气派,规模不输于任何王府,外人虽提起镇抚司三字便望而生畏,但里头的构造布置却很是不俗。   接近冬日,栏杆外却仍有几株花树,枝叶苍翠,枝头上有没凋谢的粉色花苞,这会儿将近正午,日色和暖,金色的光影在叶片之中闪闪烁烁,看着倒是一派雅致淡然,宁静祥和。   江恒道:“今日多谢和玉道长亲临,如果俞莲臣死了,我还真不知怎么对皇上交代。”   日影将栏杆的影子斜斜地照在地上,细瘦的样子,让薛翃止不住地想到方才的俞莲臣。闻言道:“江指挥使也不必过于担心,不管如何,所谓命数而已。”   江恒见她垂眸看着地上,便也随着扫了一眼,无意却又瞥见她白色的裙摆,如云气翻涌。   “是啊,本来那日他早该给砍头,偏遇到仙长进京,想来是他命不该绝,既然侥幸活命,再突然病死的话是不是有些太造化弄人?”   薛翃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江恒望见她朱红的唇角略动了动,目光一滞,又往下移,却见她原先没有放下的袖口早就落下了,几乎遮住了半只手掌,只是那手未免太纤小了些。   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所得到的信息,是不是她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   “听说仙长俗家是户部高侍郎家里?这次回京,不知有无跟高府联系?”   “既然已经出家,又何必恋家。”薛翃淡淡地回答。   江恒一笑:“是吗,真不愧是张真人亲收的小弟子,仙长的修为造诣,真是不同凡响,听说皇上对您也格外青眼有加?”   薛翃的唇角又是一动,这次却并不是笑意。   一提到正嘉,又想起昨儿他蓦然出现时候那种让她浑身不适的感觉,血腥气在瞬间令她窒息。   甚至这会儿都觉着毛骨悚然,眼前恍惚,却忘了脚下的台阶,幸而江恒关注她一举一动,早抬手一勾,左手握着她手臂,右手从腰后将她一揽:“留神。”   不期然地肢体相接,薛翃浑身上下都发出无声的抗拒呐喊,几乎是出自本能她用力将江恒推开,他倒退一步,身子撞在栏杆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疼得颤抖。   不远处几个锦衣卫发现异样,纷纷转头看来,不知何事。   江恒也没想到薛翃的反应如此激烈,下意识地说:“我只是……”   薛翃胸口起伏,片刻道:“不关江指挥使的事,只是、只是我不习惯跟人、如此。”   她的手紧紧地扣着栏杆,好像抓着唯一救命稻草一样,因为动作剧烈,袖子给掀开,露出底下一截手腕,上面有几道鲜明的指痕。   江恒扫了一眼,又挪开目光:“你的脸色不佳。”   薛翃闭了闭双眼,那股痛才如潮水般慢慢地退却:“大概是累了。”   江恒道:“前方不远有……客房,十分清净,不如歇息片刻再走。”   薛翃本想快些离开,但双腿已然发麻:“那就劳烦了。”   江恒见她答应,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喜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她往前。   薛翃走的很慢,就像是人鱼才幻化了双足,踩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在刀尖上。   幸而这“客房”离的不远,有两名锦衣卫经过,向着江恒行礼,眼神流露奇异之色。   江恒目不斜视,领着薛翃走进小院,却见院落雅致,内里是粉白的墙壁,墙角有许多花草树木,并一些盆栽,郁郁葱葱的。   江恒上前将门推开,薛翃没顾得上打量,拖着双足进内,却嗅到一股雅淡香气,抬头看时,原来是右手靠窗边有一个檀香木的大花架,上面放着个景德镇的山水垂钓白陶瓷盆,盆中却是一丛丛开的郁郁馥馥的水仙花,翡翠叶,白玉花瓣,金黄色的花心,沐浴在窗上透进来的阳光中,令人眼前一亮。   薛翃本身心俱疲,突然看见这一大盆金盏银台,那浑身的疼痛不由消退了好些,又放眼室内,见窗明几净,陈设不俗,并不像是什么寻常客房的样子,又回想进门的那小院……薛翃回头看向江恒:“这里是……”   江恒倚在门口,笑笑道:“怕那些客房腌臜,和玉仙长不会喜欢,这是我的房间,想来还算中意吧?”   薛翃哑然:“这如何使得?”   江恒往前走了几步,在堂下右侧的楠木大圈椅上上拍了拍:“我这里没有闲杂人等来聒噪,就算你是真神仙,也能住的。还是说仙长也有世俗的男女之别?”   薛翃走到圈椅边儿缓缓坐了,目光所及,是那开的正好的水仙:“想不到,江指挥使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江恒踱步到水仙旁边,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花茎,道:“我只是觉着这种东西有些奇怪,不用土,只要清水跟白石养着,就能盛放如此。”   江恒生得本就不差,身形高挑挺拔,锦衣卫的服饰又是出名的华丽斑斓近似浮夸,这般站在这一盆大水仙边上,简直花面交融,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华美到极至,却又碰撞出一种神奇地脱俗雅丽。   薛翃不禁莞尔。   江恒望着那那花芯娇黄一抹,突然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仙长来着。”   “请说。”   江恒似漫不经心般:“听说陶真人亦擅长房中术,不知仙长懂不懂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小薛: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小江:那当然是虔诚地拜师学艺了~ 第12章   这一句话突如其来,薛翃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加上江恒的表情毫无变化,就像是刚问了一句“你觉着这花开的好不好”之类的话。   两人目光相对,见薛翃不回答,江恒又道:“和玉仙长是真人的师妹,又听说仙长的医术比真人还要高明,这种修炼的法门,必然也是极精通的了?”   薛翃心中无声地嘀咕了句,垂下眼皮道:“让江指挥使失望了,我不沾这些,不过倘若江指挥使想学,可以跟我师兄请教。”   江恒笑道:“那岂不是没有趣儿了。”   他这一笑之间,倒是一扫先前的阴柔气息,俊秀含笑的眉眼透出几分人畜无害的味道。   奈何薛翃知道这些不过是假相而已。   说也奇怪,在这里坐了这片刻,身上那股令人难受的不适竟慢慢消失了,薛翃暗自活动了一下手指,又试着起了起身,果然力气也恢复了。   她扶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站起身来:“多谢指挥使大人招待,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江恒道:“不必客套,能为仙长效劳,也是荣幸之至。”   薛翃向着他一点头,往门口而行。江恒陪着她出门,又道:“俞莲臣的病,从此可会好吗?还是说仍旧得劳烦仙长出宫?”   薛翃道:“疟疾是寒热之病,病情很容易产生变化,要继续仔细观察。我也没有十分把握,还劳指挥使大人照看,若有变故便入宫告我。”   江恒道:“仙长虽是慈心,不过今儿全禀告皇上的时候,皇上好像并不太喜欢你出宫。以后不知会不会更难准许呢?”   薛翃顿了顿。   江恒仍漫不经心般道:“我方才询问仙长有关房中术之事,您好像面有不虞之色,可知皇上跟真人也学过这些?而且皇上甚好此道。只不过这三宫六院,妃嫔虽多,通透的女子却少的很。”   他的话里有话。   薛翃抬眸看向江恒。   江恒迎着她的目光:“仙长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觉着我在胡说八道?”   薛翃本是想回他的,但却只是摇了摇头。   两个人出了小院,一路往外而去,眼见将出了镇抚司,门口的车马已经准备妥当,薛翃止步道:“回宫就不必再劳烦指挥使了。”   正有一镇抚司的统领走来,看着有些面熟,正是那日负责押运俞莲臣的季骁。   季骁见是薛翃在,便没靠前,只远远地站着。   江恒也瞧见了,便对薛翃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暂且失陪了。”   薛翃向他行了个道礼,出门下台阶,江恒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目送她上了车,才回头对季骁道:“有什么事?”   季骁上前道:“先前宋统领来说,发现了俞莲臣的同党。”   “消息属实?”   “宋大哥的人在俞莲臣行刑当日便盯着他们,那天他们本有些想要动手的意思,怎奈刑车给真人一行拦住,打草惊蛇,那些人才散了,最近又看他们屡屡出现在镇抚司周围,宋大哥猜测他们会不会想要铤而走险,想要劫狱?先前他带人出去侦查,让我转告指挥使大人。”   江恒沉吟片刻,道:“他们要是狗急跳墙到这种地步,那可真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了。别去惊动,等他们行事的时候,再一网打尽。”   原来俞莲臣自打被缉拿后,他也有些党羽,陆陆续续进京试图营救。   镇抚司自然知晓,之前押送俞莲臣往刑场的时候,便暗中埋伏人手预备着。   没想到给薛翃拦住囚车,那些人极为机警,见势不对,便四散而去。   乘车往宫内而行的薛翃当然不知此事,而且她更想不到的是,这会儿的皇宫之中,也有一场小小地波涛汹涌。   马车在宫门处停下,里头便有放鹿宫的小太监全子来迎着,道:“仙长您可回来了。”   薛翃见他一脸着急,便道:“怎么了?”   小全子陪着她往里而行,一边说道:“皇后娘娘那边问了您好几回了。是康妃娘娘的猫,不知怎么跑到了宁康宫,吃了您给宝鸾公主的药,居然就口吐白沫死了。如今康妃娘娘告到了皇后面前,说您给公主的药有毒呢。”   薛翃皱皱眉:“康妃的猫怎么跑到宁康宫了?”   小全子道:“那只猫,是皇上赐给娘娘的,娘娘爱逾性命,这六宫之中,任凭它来去自如,还常去御花园里捞锦鲤,皇上之前养的几只鸟都给它咬死了,皇上还没生气呢。”   小全子说着,边焦急地打量薛翃,他不知薛翃懂不懂自己话中的意思。   ——说穿了,这只猫是皇帝所宠爱的御猫,如今竟然给毒死了,看似还是和玉道长给公主的药出了问题,这里头牵扯着御猫跟公主两件事,岂是等闲?   这六宫之中,皇后虽是梧台宫的那位,但论起最得宠的自然是康妃娘娘跟庄妃娘娘,所以先前那只猫恃宠而骄,做了那些个鸡飞狗跳的事皇帝还都娇惯着毫不计较。   小全子不禁有些为薛翃担心。   当初有薛端妃在的时候,宫内众人只知道有端妃跟淑妃何雅语,那会儿还不知康妃跟庄妃两位是何许人也,真是后宫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不几年而已。   薛翃问道:“这位康妃娘娘很受宠吗?”   小全子悄悄说道:“康妃的娘家,是夏太师家里呀,如今除了颜首辅外,皇上最宠信的便是夏太师了。”   薛翃突然记起来,当初皇后殡天,她代理六宫事宜的时候,皇帝曾透过口风,说是要纳几个新人进宫,其中就有太师夏家跟几位当朝重臣家的女孩儿。   原来如此。   小全子又说:“您可要留神呢,康妃娘娘可喜欢那只御猫了,奴婢听人家说,她哭的眼睛都红肿了。”   眼见皇后的梧台宫在望,小全子不敢再多说,只低着头,领着薛翃走到跟前,道:“放鹿宫的和玉道长到了。”   自有太监入内通禀,不多时,里头有人来领着薛翃,小全子便立在门口等候。   梧台宫,是这宫内除了云液宫跟皇帝的甘泉宫外,薛翃第三熟悉的地方了。提起何雅语,薛翃心底浮现的,是个容貌秀美端庄,少言寡语而多笑容的女子。   同时记忆最深刻的,是在当初泰液宫出事的时候,她被吓蒙了,耳畔听到何雅语的声音:“太后息怒,这件事也许还有别的内情,不如等皇上醒来再做处理。”   太后呵斥:“你当我不知道吗,皇帝一心偏宠这狐媚,如果醒来,再给她梨花带雨的哭一哭,怕又就留下这个祸患了!”   这些回忆,是不能碰触的禁忌,不小心掀起一点,就像龙的逆鳞给掀动。   浑身冰凉,痛彻骨髓。   薛翃的眼前又仿佛有流水恍恍惚惚地淌过,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梧台宫的正殿内,她略略抬眸,看见有个人高高在上,脸容里透出几分熟悉,旁边还有一位盛装打扮的妃嫔,多半就是康妃夏英露。   薛翃微微定神,先扫过夏英露,见她果然两只眼睛通红,狠狠地瞪着自己。   目光上移,终于对上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皇后何雅语,神态安详,目光沉稳里略透出几分初见新人的打量,不露痕迹地望着薛翃。   伺候的太监见薛翃不动,却也不敢十分放肆,只咳嗽了声,提醒说道:“和玉道长,见了皇后娘娘跟康妃娘娘,如何不行礼呀?”   薛翃举手,低头行了个稽首礼:“贫道见过皇后娘娘,康妃娘娘,两位娘娘万安。”   何雅语点了点头,康妃却拧眉道:“你好大胆子,见了皇后跟本宫,竟然不跪拜?”   康妃夏英露坐在皇后下手,身着石榴红的灵仙祝寿纹对襟大袖衫,樱草色云锦褶裙,领口处是黄金嵌红宝石的簪扣,这身打扮颇有先声夺人之势,且她的发型也并不是宫内女子的规制,而梳着个随云髻,额前缀着金凤衔珠八宝钗,越发衬得脸色白皙,明艳动人,把旁边的皇后都比了下去。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美而鲜明,又加上精心地装扮,越发美貌不可方物,果然不愧是宠妃势头。   薛翃淡淡道:“贫道乃是出家之人,方外人士,不行俗礼。”   康妃含着嗔怒,还要发作,何雅语道:“妹妹稍安勿躁,如今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夏英露这才想起自己的宠物御猫,一时又哭道:“我可怜的小露,你就给人害死了。”又扭头对何雅语道,“娘娘,还没有去告诉皇上吗?娘娘若不为我做主,我就去求皇上了。”   “皇上近日正忙,你不可为这些去胡闹。”何雅语似乎无奈,语气并不重,“先问清楚了再说别的。”   于是何雅语看向薛翃:“和玉道长,康妃的猫误食了你给宝鸾公主准备的药丸,结果竟给毒死了。你对此有何说法?那药丸能毒死猫,怎能给人服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也是和颜悦色,并不是质问的口吻。   康妃听得大为不服,咬牙切齿说道:“娘娘何必对她客气,她摆明了是要毒害公主,偏让我的小露给挡了灾,叫我的意思,何必再问什么,把她拿下,给小露偿命就是了!”   何雅语皱了皱眉,咳嗽了声,却不说别的,只看薛翃。   一看之下,何雅语心内诧异,原来对方面无表情,毫无任何惊慌心虚等色。   夏英露已按捺不住:“来人呀!”   “且慢。”薛翃终于开口,她淡声说道:“请问娘娘,我的药丸,是给宝鸾公主服用的,还是给猫的?”   何雅语道:“这自然是给公主的。”   薛翃道:“公主昨儿吃了一颗,贫道亦叫人守着,至今为止好像都并无不妥吧?”   何雅语看一眼夏英露,点头。   薛翃道:“这药丸里头原本有薄荷草,猫是喜欢那种味道的,偷偷吞食的话情有可原,但一并还有朱砂,全蝎等猫不能碰触之物,所以吞下后才会毒发。”   “你、”夏英露怔住:“你还狡辩!猫都能毒死,何况是人?”   薛翃冷笑:“人的身体跟禽兽动物有所不同,所以对人有益的东西,对猫狗等来说反而可能是毒物,相反,猫狗等能吃的东西,人却不能入口。康妃娘娘既然饲养御猫,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康妃愣了楞,她向来深得圣宠,在宫内几乎都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哪里曾给人如此面斥。   夏英露不由自主站起身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小小一个道姑敢质问本宫?你的药毒死了皇上的御猫,你还敢这样嚣张?”   薛翃浑然不为所动,说道:“药丸好端端地在宁康宫,并没有人想喂给御猫。娘娘自己不管束御猫,让它偷吃毒发,居然还怪到制药人的头上?我的药是有限的,给猫吃了一颗,还要费心再去熬炼,只怕耽误了给公主治病。却不知这宫内,是公主的病要紧呢,还是猫的命要紧?”   薛翃不疾不徐地说完,不理夏英露,只抬眼看向皇后。   给她其冷如水、黑白清澈的目光凝视,何雅语心中竟掠过一丝奇异的森寒。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这样一条留言 网友:miao 评论: 《我欲为后》 作者大大是有多稀饭亘这个字。最近几篇男一男二名字里都有呐 桓玹,范垣,顾恒,江恒~~ 哈哈哈,其实是巧合啦~ 第13章   何雅语给薛翃的目光扫到,略愣怔了一下,然后说道:“道长何必这样问呢,虽然是御猫,但公主是皇上亲生的骨血,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薛翃听了回答,这才目光转动,看向康妃夏英露。   康妃见皇后是如此回答,艳丽的脸上流露不忿之色,但她再恃宠而骄,也不敢在皇后面前逾矩。   夏英露将灵仙祝寿纹的云锦袖子扯得变了形,磨着牙道:“你这大胆的道姑,无名无分,虽然是方外之人,却也不过是一个庶民罢了,进了宫,就该守宫内的规矩。你却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那丹药自然是可以再炼制,对公主的病也并无大的妨碍,本宫也没说御猫比公主重要,只不过本宫看御猫吃药死了,怀疑那药有毒罢了!也是关怀公主的意思。”   薛翃道:“若娘娘也是关怀公主,那就好办了,只要让太医验一下那药里到底有没有毒,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何雅语听到这里,便对贴身的嬷嬷道:“去看看,太医们可查出来了?”   原来自从康妃的猫毒发身亡后,皇后便立刻叫了太医院的太医仔细查看,这会儿只怕已有了结果。   不多会儿,两名太医从外走了进来,跪地行礼。   何雅语问道:“那御猫到底是为何而死?”   其中一名道:“回娘娘,那御猫的确是因为吞了药丸而死。”   夏英露瞪向薛翃。何雅语问道:“那么,药丸有没有问题?”   太医道:“娘娘,这保命丹本来就是《鲁府禁方》上的禁药,本身是带有小毒的……所以起先没有人敢给公主用药,但是只要用的得当,人就不会出事,而且看和玉道长的安排,只给了公主两颗,且公主先前已经服了一颗并无大碍,所以这药丸没什么妨碍。”   皇后看向康妃,康妃皱眉:“你确信这药没有不妥?”   太医顿了顿,道:“御猫之所以会出事,是因为药丸里有蝎子,朱砂,天麻等,动物体型小,所承受的毒量跟人也不同,所以御猫才禁受不住,但人吃了药是不会有事的。”   皇后道:“这么说,这保命丹也是道长对公主的对症下药了?”   “臣等是这么想的。”   皇后道:“既然如此,事情已经查明了,不过是御猫误食致死而已,康妃,你也不必过于悲伤。更加不要再闹了,和玉道长也是为了治好公主的病。”   康妃见已无法继续,便站起身来,她走到薛翃身旁,近距离打量着她:“听说你当着丽贵人的面曾说过,一定会治好公主的病,治不好就拿命来抵,可是真的?”   薛翃道:“是真。”   康妃道:“敢用禁药,你也是够胆了,公主的病还没治好,本宫的猫先给你弄死了。你可要好好记得,倘若食言而肥,到时候本宫可不饶你。”   薛翃道:“多谢娘娘提醒,贫道自然记得。”   康妃仍是气不忿,下死力地瞪着薛翃,好像要替爱猫把她咬死。   薛翃瞥着她,淡声道:“请娘娘别靠贫道太近。”   康妃更加吃惊:“你说什么?你真是越发的……”   不等她说完,薛翃道:“先前我去镇抚司给一位患了疟疾的囚犯看病,回来后本要先沐浴更衣,可是听人传的急,便直接来了,怕身上沾着病气,对娘娘不好。”   话音未落,康妃已经倒退了三四步远:“你、你这混账怎不早说?”她掩着口鼻,脸色大变。   薛翃道:“不过皇后跟娘娘都是圣眷正隆的贵人,未必会那么运气不好。”   康妃指着薛翃,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死死地捂着半边脸,回头闷声道:“娘娘,臣妾先告退了。”   不等皇后回答,便狠瞪薛翃一眼后便匆匆出殿而去。   何雅语脸上也有些忐忑之色,却还算镇定:“请道长落座说话。”   薛翃道:“贫道身上腌臜,就不坐了,娘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皇后和颜悦色:“方才让道长受惊了。皇上从来甚是宠爱康妃,所以才赐了她那只猫,她平日里爱逾性命,这会儿自然是痛不欲生,只怕还要去皇上那边诉苦,倒是不知皇上如何处置此事了。”   薛翃道:“若是皇上责怪,贫道自然领受,只是皇上是英明之主,只怕不会怪罪。”   何雅语笑道:“你说的很对,本宫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本宫怕你为难而已。你能想得开就最好了。”   薛翃淡看她一眼:“方才康妃娘娘听说贫道才从镇抚司回来,便唯恐避之不及,皇后娘娘不怕吗?”   何雅语道:“正如道长所说,本宫也不信自己运气不好到那种地步,再说,就算真的……那也有道长在,自然可以禳病解灾的,本宫说的可对?”   ***   薛翃离开梧台宫的时候,正太子赵暨在内侍陪同下过来给皇后请安。   第一眼薛翃几乎没认出来。   一别经年,赵暨突然长高了很多,轮廓里已经隐隐透出了几分跟正嘉类似的味道,也许是贵为太子,他不再像是先前一样气质畏缩,一双眼睛里透出令人不容小觑的锐色。   曾经是跟自己极亲近的孩子,薛翃曾把他当作半个儿子来对待,但是现在一切都已不同。   虽然明白,但目光仍是忍不住会落在赵暨的脸上身上。   眼见赵暨一行人越走越近,薛翃往旁边站住,等太子先过去。   就在赵暨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少年却停了下来。   那双跟正嘉有三分相似的眼睛落在薛翃身上,赵暨问道:“你就是给宝鸾公主看病的和玉道长吗?”   他的声音也变了,不似先前的稚嫩微弱,也不像是个少年人所该有的嗓音,带着点奇异的低哑。   薛翃道:“回太子殿下,正是贫道。”   赵暨道:“听说你有把握治好公主的病?”   “我会尽力。”   赵暨嘴角一动,是一个冷峭的笑:“在宫里,只尽力可不行。你不是答应了丽贵人吗?”   薛翃不语。   “一个女冠子,你倒是很有能耐,才进宫,就得罪了丽贵人,听说方才又得罪了最得宠的康妃娘娘,”赵暨冷笑了声,“以后你可要小心点,这是宫内,不比你们山上。”   薛翃忍不住看他一眼,这孩子也大变了,变得有些剑拔弩张,锋芒毕露。   薛翃道:“多谢太子殿下提醒。”   赵暨见她自始至终都十分的安静,不禁皱皱眉。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旁边一名内侍道:“太子,咱们还是快去吧,别叫皇后娘娘等着急了。”   “有什么可着急的,我是在宫里,又没有老虎吃了我。”赵暨哼了声,又看薛翃一眼,却终于迈步往前。   薛翃站在原地,回头看着他,只听赵暨大声地对身边的太监说道:“你们这些人眼睛都是怎么长的?说什么这女冠子长得很出色,甚至比当初的薛端妃还好看,叫我看,简直差的远了,一帮没见识的东西!”   内侍们不敢反驳,纷纷陪笑道:“是是是,太子殿下说的对。”   也有的说:“殿下小声点,至少别提那位主儿。”   赵暨道:“怕什么,这又不是在梧台宫,又不是在太后面前……”他顿了顿,回头恶狠狠地看了薛翃一眼,“难道她敢去告状?”   薛翃知道,赵暨是故意这么大声的,就是故意要她听见看见。   对上少年挑衅而不善的眼神,薛翃微微一笑。   猝不及防地看见这个太过宁静和忍的笑,赵暨心头微悸,有些话居然说不出来了。   终于他恨恨转身,向梧台宫方向去了。   在薛翃的眼前,少年纤弱却显得锋利的背影远去,那天晚上在泰液殿里高高兴兴吃鹿肉的天真少年,也逐渐地随着面目模糊了。   ***   本来薛翃想先去看望宝鸾,但想到自己才从镇抚司回来,毕竟要加一份小心。   于是仍先回了放鹿宫沐浴更衣,忙碌了这一场,已经是过午时分,天突然阴了下来,日色尽收,彤云密布。   午饭没有吃,薛翃便拿了两片芙蓉糕出来,边吃边喂太一。   太一吞了两口食物,隔着水晶鱼缸盯了薛翃片刻,才悠闲自在地又转起圈来。   出了放鹿宫,头顶的天空已经是铁灰色,风飕飕而起,没有了阳光的紫禁城显得格外阴冷。   才进宁康宫,绿云便先迎了出来。薛翃方才在放鹿宫听冬月提起,说绿云来找了她两回,薛翃猜测多半是为了御猫误食丹药的事。   绿云避开宁康宫的人,对薛翃道:“小师姑,您终于回来了。这里出了点事,您可去见过皇后娘娘了?”   薛翃道:“别急,御猫的事已经完结了,公主怎么样?”   幸而她先前炼制的保命丹还有几颗,便拿了两颗给绿云。   绿云接了过来,道:“自打服了那一颗药后,公主的气色眼见比先前要好,只是……”   她迟疑地看薛翃:“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薛翃道:“只要是这宫内的事,有关公主的事,你但说无妨。”   绿云这才悄声说道:“康妃娘娘的猫到宁康宫来,这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可是那猫、那猫不是误食了保命丹。”   薛翃一怔:“你说什么?”   绿云道:“好像是……是公主喂给那猫的。”   绿云听薛翃的命令在这里照看宝鸾,自然尽心竭力,而且这保命丹的服用有诸多禁忌,所以她看的很严。   之前要服第二颗药丸的时候,绿云小心取了出来,本是要看着公主服用的,不料公主说水不好,让她再去倒一盏。   绿云不疑有他,便出来倒水,正听宫女们说什么御猫跑了来。   绿云没放在心上,端了水往内,还没进殿,就看见宝鸾垂着手,那御猫正在舔她的手心。   宝鸾见她回来,才忙缩手,绿云不见那颗药丸,便问起来,宝鸾只说自己已经吃了,谁知后来那御猫毒发而死,宝鸾才又改口,说是药丸掉在地上,给御猫抢去吃了。   其实在听说御猫误食了药丸的时候,薛翃已经有些疑惑:那药丸珍贵,又非等闲,绿云一定会好生保管,怎会轻轻易易给猫吃了呢。   只是当时康妃咄咄逼人,兴师问罪,所以才顾不上思量此事。 第14章   绿云说完之后,又道:“之前那位李昭仪娘娘来看过公主,看她倒像是个善心周全的人,还特给公主带了些糕点之类。”   薛翃步入内殿,两名伺候嬷嬷立刻上来行礼。   先前那颗药毒死了康妃夏英露的猫,人人都在瞪大了眼睛等着看好戏。   谁不知道康妃是宫内头一号受宠的人,那只御猫更是禽兽中的第一号主子,简直比寻常妃嫔还要尊贵些,如今给毒死了,以康妃那骄横跋扈的性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所以在薛翃从镇抚司回宫的那一刻,宫内几乎每只眼睛都盯着梧台宫呢,可万万没想到,从梧台宫里落荒而逃的,居然是康妃夏英露。   因此上,怎不叫这些奴才们心中凛然、对薛翃更加十万分尊重呢。   薛翃抬手,示意伺候的众人都退下,这些人也毫无二话,忙乖乖地退避了。   这宁康宫里虽然换了不少新的奴婢,但里头当然也少不了各色眼线。薛翃看殿内无人,才走到宝鸾公主榻前,在她的床边上坐了。   小孩子动也不动,宝鸾年纪虽然不大,却十分懂事,之前那些奴才们窃窃私语,说康妃去皇后面前告了状,宝鸾知道惹了祸,吓得缩在被子里装睡,却装的不像,察觉薛翃靠前,更是浑身微微发抖。   薛翃望着那瘦弱的小孩子,探手过去,想在她肩头上轻轻地抚落,但只是咫尺之间,却有些不敢碰触。   侥幸这殿内无人,宝鸾又看不见,薛翃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她曾发誓不再流泪,但是面对自己亲生的受了万般委屈的女孩儿,又怎能控制自如。   从袖子里掏出素帕,极快地拭干了泪。薛翃暗中调息,才道:“殿下不必担心,那只猫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宝鸾动了动,却仍没有“醒”,薛翃道:“我只有一件事想问公主,希望公主能够如实回答。”   她也不管宝鸾听没有听,便道:“那药是给公主救命的,一切要按照我的吩咐服用,公主的病才能好,可公主为什么要把药喂给那只御猫?是信不过我吗?”   宝鸾不答。薛翃抬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道:“公主不必害怕,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有其他人知晓。我既然答应了要医治公主,就一定会将您治好,而且……”薛翃顿了顿,道:“我绝不会容许什么人欺负公主的。”   薛翃说完,宝鸾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薛翃硬生生将目光移开,避免自己再度潸然泪下:“我只想公主别再做这些事,一切要听我的,好吗?”   薛翃说完,手凌空在宝鸾的肩头虚虚地按了按,便站起身来。   突然宝鸾掀开被子起身,她转头看着薛翃,竟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不是宫内的人,你只是个女冠子……就算你说能治好我,倘若治不好,反而治死了,父皇也绝不会怪罪你。而且你为我得罪了那么多人,他们当然奈何不了你,可等陶真人走的时候你也跟着走了,剩下那些人岂不是更要针对我欺负我了?你哪里是在医治我,你只是在害我罢了,更凭什么说不容许别人欺负我?”   薛翃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听见这样的一番话,措手不及,她立在原地,双眸微睁地看着宝鸾。   宝鸾满脸泪痕,又说道:“没有人想你医治我,我也不想好起来,就算是病死了,又有什么不好?”   “你得好起来,”薛翃本能地,来不及多想,“你为什么要病死。”   “难道让我活着,像是我母妃那样……”宝鸾的声音哽咽,说到最后一句,整个人瑟缩起来。   薛翃浑身也随着抖了抖,两只手不禁握紧:“你不会!”   “你没资格说这话!”   “我有。”薛翃斩钉截铁地回答。   宝鸾满脸不服,甚至带一丝敌视地看着薛翃。薛翃走近:“我不会容许你出事。你也、绝不会像……你母妃那样。”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个“我”硬生生咽下去。   但双眼已经胀痛的难受,连嗓子里好像都涨满了酸酸楚楚的东西,呛涨得她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薛翃微微昂首,屏息,而后说道:“绿云,伺候公主服药。”   外殿绿云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备好的药碗,又悄悄说道:“小师姑,外间来了个小公公,说是郝宜郝公公身边的人,问他什么事,也不说。”   薛翃定神,看向宝鸾:“公主只需要安心把身体养好,此外的事,我会给公主担着。”重生以来,她甚少情绪波动,这会儿不由分说地说了这句话,绿云眼中不禁流露诧异之色。   宝鸾眼中的愠色退却,目光中也透出几许疑惑。薛翃不敢再盯着她看,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绿云笑着对宝鸾道:“公主殿下放心,我们小师姑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会说到做到的。”   薛翃三两步走出了宁康宫正殿,立在阶陛前,忍不住抬手在胸口揪了揪。   将近黄昏,风中透着肃杀的冷意,薛翃觉着自己站的是一个偌大的冰窟,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冷的一丝暖和气儿都没有,好像动一动,四肢百骸就会发出冰棱抖动一样的声响。   门口处站着的一名小太监见她出来,忙小碎步跑了过来,跪地请安,又含笑道:“仙长,您可算得闲了呢?”   薛翃动弹不得,只垂眸看他。   小太监是郝宜的心腹,郝太监百般叮嘱他对“和玉道长”要恭敬些,因此小太监只越发恭谨地说道:“我们公公说,皇上最近老犯头疼症,已经传了好几个太医,都没有法子,皇上很不高兴,发了好几次脾气了。所以公公派我来问问,仙长有没有好法子呢?”   薛翃听见“皇上”,才慢慢地缓过一口气。   正嘉皇帝的头疼症已有两三年了,而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但是宫内太医众多,按理说轮不到薛翃插手。   可是郝宜特意差遣这小公公过来说,自然就有一番深意。   薛翃心里明白。   毕竟曾经是正嘉皇帝身边不可或缺的人,又是正嘉曾赞过“解语花”的人,薛翃怎会不明白正嘉的脾气?   不是太医院毫无办法,而是用的人不得心。   毕竟,他曾经命人来“请”自己却不得,后又亲自往宁康宫见,偏她晕厥了。求而不得,皇帝如何能够甘心?   可是他毕竟是九五至尊,又是那种自傲矜贵的心性,先前“一而再”,已经是破格逾矩了,绝不会自降身份地“再而三”。   正嘉不肯自降身份,又见不到想见之人,偏以他阴沉难测的性格,这种心思他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那股恼火无处可宣泄,太医院跟那些近侍的人自然首当其冲地遭了秧。   幸而郝宜也是正嘉的心腹,隐约窥知了几分他的心意,这才悄悄地派了小太监来知会薛翃。知道以薛翃的冰雪聪明,必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   甘泉宫。   司礼监的几位:齐本忠,田丰,郝宜,张相,陪着几位内阁的辅臣,正议事完毕。   辅臣们跪别皇帝,起身退出内殿,在肃杀的天色里,辅臣们大红锦绣的官袍显得格外醒目,犹如一朵朵庄重的红云般,摇摇摆摆,威仪赫赫地下台阶往外而去。   突然,为首的颜首辅抬眸扫了一眼远处,旁边紧随其后的许阁老也发现了,一怔之下,扫向身侧的户部侍郎高彦秋。   颜首辅没有说话,许阁老笑了笑:“那位……女冠子打扮的,是否就是高侍郎先前随着张天师出家的那个小孙女儿?”   高彦秋原先在御前内阁会议里吃了瘪,当然没有心情四处打量,闻言抬头,果然看见远处,有一道纤弱的身影,由一个小太监陪着,往这边走来。   高彦秋皱皱眉,心情虽然不佳,但许阁老资历跟官职都比自己高,便道:“大概是她吧,多年没见,我也认不得了。”   此刻,旁边的夏太师道:“呵呵,高侍郎该认一认才好,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儿啊。而且听说这位和玉道长可甚是了不得,这才进宫几天,听说就已经是宫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厉害人物了。”   高彦秋自然也听说过,听夏太师语中带了几分讥讽之意,奈何自己辈分官职等等都不如人家,便低头道:“当初舍了她出家,就没指望再回来,所以如今竟形同陌路,不管她怎样厉害,横竖跟高家是没有任何干系了。”   为首的颜首辅听他们三人说到这里,才一笑道:“其实太师说的也不乏道理,如今皇上推崇陶真人,不顾群臣反对要在宫内设罗天大醮,将来……这位和玉道长,不知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造化呢。”   高彦秋位份最低,只得任由他们三个说着,无法还嘴。   幸而在场的还有一个人。   高彦秋便转头看向身后一直没有出声的那位阁臣道:“太舒,咱们还得赶紧回去,把账目再对一对,这很快就要年下报账了,要再给皇上斥责,别说户部跟你们兵部,连内阁也跟着脸上无光。”   原来四人身后还有一位,却是内阁的候补阁员,原先内阁还有一位是兵部尚书石溪,只是最近石尚书病重,所以由兵部侍郎虞太舒补任。   算资历,虞太舒曾是高彦秋的门生,也是内阁里唯一能任由高彦秋呼喝的人了。   听了高彦秋如此说,虞太舒道:“是。”他的声音平和清正,相貌儒雅端庄。头戴压金线的忠靖冠、身着大红官袍,越发衬的五官鲜明,眉目清俊,身材挺拔,风度翩翩,乃是当朝有名的美男子。   高彦秋见他眉眼低垂地答应了,心里才有些满意,便对其他三人道:“三位阁老,下官先行一步。”   说着大袖一甩,昂首挺胸地去了,身后虞太舒也向着颜首辅,许阁老跟夏太师一一行礼,这才随着而去。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许阁老笑道:“高大人好像不大高兴啊。”   颜首辅道:“多少年了他还是这个脾气,怪不得一直在侍郎的位子上爬不上去,他的弟子都跟他平级了,他还是这幅牛脾气。”   夏太师哼了声,却只看着那道越走越近的身影:“两位大人,这位和玉道长好像是来面圣的。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颜首辅深邃的目光扫向前方:“皇上喜欢,做下臣的能有什么看法。”   许阁老也笑了笑:“是啊,而且听说这位道长的医术是最好的,也许是为了皇上的头疼之症?”   夏太师道:“太医院的人都死绝了吗,需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颜首辅眯起双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医道讲究‘对症下药’,这主治大夫若是中意,也算是另一种‘对症下药’吧。”   颜首辅跟许阁老对视一眼,眼中都带几分笑意。   方才进宫的时候,他们已经听说了康妃的御猫给毒死、康妃告状未果的事。想必夏太师脾气暴躁跟此有关。   夏太师哼了声,率先下台阶往前走去,身后许阁老便搀扶着颜首辅:“您小心慢行。”   正薛翃从另一侧拾级而上,她自然也看见了这几位当朝最位高权重的大人。而那小太监也多嘴地说:“道长,您看,您的祖父高大人也在。”   薛翃回头,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却意外地跟另一个人的目光对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太一:什么美男子,出来,跟我比一比! 小薛:嗯嗯,没有人比得过太一~ 太一:这还差不多 第15章   皇帝原先在甘泉宫的养心殿内召见群臣,在辅臣们都退了出去后,皇帝大袖飘飘,从后殿出门,径直往北面的省身精舍而去。   这省身精舍原本只是在甘泉宫后的一座寻常殿阁,原本并不大,只有五间正殿,新在其后又接了三间阁房,显得进退有余起来,这是前年正嘉皇帝命改建了的,并亲自题名为“省身”,取“一日三省吾身”的意思,也有省身修道之意。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精舍内却温暖如春,上好的银炭在白铜炉里无声地燃烧着,热力一寸寸蔓延开来,门口两侧的黄花梨花架里的建兰沐浴着暖意,开的十分舒展,兰叶薇蕤,青翠欲滴。   从门外的干冷空气中步入室内,正嘉皇帝把衣袖微微一扬,走到正前方的紫檀雕云纹藤心椅上落座。   郝宜领了两个小太监入内,跪地举了龙洗伺候他洗手,却换另一盆净面。正嘉把擦了脸的帕子往郝宜身上一扔,这才往圈椅里一靠,长长地叹了口气。   按照平日的章程,这会儿皇帝还会换一身衣裳,意思是把外头的凡尘都掸去,可是今日皇帝的兴致显然不高,竟然没有动的意思。   郝宜将他擦脸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不妨给正嘉看见,因道:“你干什么?”   郝宜恭恭敬敬道:“主子的东西,奴婢自然要好好收起来。”   正嘉道:“你想要,有多少干净的用不了,何必畏畏缩缩拿这个。”   郝宜笑道:“其他没用过的虽有无数,只是沾了主子仙气的却更是难得了,奴婢不是畏缩,是怕主子舍不得给。”   正嘉才给他说的笑了起来:“混账,跟在朕身边这两年,倒是学会了几分说话。”   郝宜道:“主子不嫌奴婢口拙心笨,许奴婢在身边,就是天大的恩惠了。”   正嘉哼了声,复又仰头闭眸,仿佛养神状。   郝宜见状推开几步,走到那紫檀木的剔红龙纹小香几旁边,掀开龙泉窑青釉刻花绳耳三足炉,看里头的百合香燃的如何,不妨正嘉说道:“这香闻着甜的腻歪,不要这个了。”   郝宜忙答应了,招手叫小太监来,将那三足炉捧了下去,又揣摩着他的意思道:“主子不喜欢太甜腻的,那……不如就用振灵香?”   正嘉仍闭着眼睛,并不言语,但郝宜却看见他眉峰轻微地皱了皱,郝太监的心跟着一揪。   郝宜就在这点上不大好,常常难以猜准正嘉的心意,如果换了郑谷,此刻早把皇帝可心的香拿来了,哪里像是他这样心思忐忑,无法料定。   可如果再猜错,必然会引得皇帝不快,正在郝宜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个小太监在门口一探头,向着他悄悄地比出了一个手势。   郝宜见状,心头大喜。不料正嘉沉声哼道:“你跟谁鬼鬼祟祟的?正经事情办不好,就会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声音里果然带了几分怒气。   郝宜忙跪地下去:“回主子,其实、其实他们是想进来禀告,又怕打扰了主子。”   “禀告什么?”正嘉越发不快。   郝宜把心一横道:“是……是和玉道长、来求见主子,只不知主子肯不肯宣她进见。”   就在提到“和玉”两个字的时候,正嘉的长眉突然一扬,等郝宜说完之后,皇帝早已经睁开双眼,他有些不大肯信地看着郝宜:“你说什么?和玉、来求见?”   郝宜笑道:“是,大概是道长听说了皇上最近为头疾所困,何况之前皇上见她不成,所以一得分/身,便立刻来求见了。”   正嘉脸上的恼色早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掩不住的笑意。他的目光闪烁,盯着郝宜看了会儿,笑道:“你这该死的奴才,不用瞒着朕,必然是你在底下捣鬼是不是,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朕头疼呢。”   郝宜听出皇帝的欢悦,那颗心才算放下:“奴婢不能替了主子的头疼,自然该多给主子想想别的法子。”   “算你伶俐。”正嘉一摆衣袖,“快传。”   郝宜正要答应,正嘉又吩咐道:“等会儿,振灵香这名字不好。就燃茵犀香吧,茵犀,因之灵犀……威凤鬼应遮矢射,灵犀天与隔埃尘。”   郝宜喜滋滋地答应了。   ***   这宫内若说最了解正嘉皇帝心意的,郑谷是一个,薛翃是另一个。   薛翃先前所分析的毫无偏差。   正嘉对“和玉”的兴趣非同一般,不过,第一次请她的时候她正炼保命丹,无法分/身。   第二次,却偏才一见面便晕厥了过去,此后又种种忙碌,更加不想主动去见正嘉。   而皇帝虽然自命是修道之人,但毕竟是九五至尊,又是那样自矜贵傲的性情。   他就算心里想见和玉,却绝对不可能再传第二次,更加不会亲自再去见她。   可是对正嘉而言……   那日黄昏将至,他趁兴而往宁康宫,远远地却见那人伏在石狮子上。   身形娇弱,装束脱俗。偏偏是那样的丽容雪肤,眉目如画。世间最惹人怜惜的轻柔娇软,衬着石狮子的刚硬威猛,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场景。   就像是太极的黑白极至对比,又如同三清神女跟座兽陡然降临凡尘,显露真身了。   那样的神圣庄重而又美妙绝伦,令皇帝有一种瞬间惊艳至失语的感觉,仿佛他寻觅良久终于能够见到的天光。   正嘉好道,也喜色,他曾猜测过那“大道得从心死后”的女孩子、入了张天师眼的女孩子是何等不俗,没想到亲眼所见的那一刹那,却更比他所有的想象还要非凡不俗。简直契合了他所有的期待跟心悦。   意外,却真真地令人打心里透着欢悦。   只可惜,好事多磨,她竟然晕厥了过去。   碍于身份,正嘉自然不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听太医说,是劳累过度,稍微调养便可无碍。   可是虽然和玉已经“无碍”,但要见他却仍是“缘悭一面”似的,她能去宁康宫,也能出宫去镇抚司,可就是对近在咫尺高高在上的皇帝,竟不肯来拜见。   皇帝心思深沉,这些话也绝不会对人说,又执拗地不肯再传和玉,所以这连日里的头疼跟恼火,有一多半却是因此而起。   如今听说和玉自己来“求见”,对正嘉而言,自然是喜从天降,也不管是不是郝宜暗中捣鬼,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心有灵犀”了。   薛翃步入省身精舍的时候,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少见,就算她曾是后宫宠妃,却也没闻过这种气息,闻着也不像是大内所能制出的,想必是异域各国新进贡的。   抬眸看时,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副极大的紫檀透雕镶嵌着烟雨问道图的屏风,屏风两侧靠墙各有一个透雕西番莲纹的梯形桌,上面安放着点宣石的松树盆景,枝干虬转,姿态雅致,寓意着万年长青。   正中前的椅子上坐着的是正嘉皇帝,这精舍内的光线比养心殿要暗淡,正嘉的脸便浸润在半明半暗之中,越发显得天威难测。   他因才接见过辅臣,身上穿着一件明黄色的缂丝龙袍,头发却仍是半绾半披散着,双眸似开似闭,这幅姿态,像极了正打盹或者假寐的一只老虎。   薛翃上前,仍不跪地,只稽首垂头道:“贫道参见妙元真君陛下。”   郝宜在旁边笑吟吟地,见她不跪,又听如此称呼,吓得脸上的笑容灰飞烟灭,急得要给她打掩护,却不知怎么说起。   不料正嘉听了这个称呼,慢慢睁开眼睛:“你称朕什么?”   薛翃说道:“回陛下,是妙元真君陛下。”   正嘉似笑非笑道:“你也知道朕的道号?”   正嘉既然一心向道,便有许多奇异的想法,去年便给自己封了这样一个“凌霄上清妙元真君”的道号。   薛翃说道:“道门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陛下的向道虔心。”   正所谓“跟聪明人说话”,句句都和心意。正嘉非但不肯计较薛翃的不跪之罪,反而龙颜大悦:“和玉,怪不得朕高看你,你果然是朕的同修知己。”   郝宜听到这里,那颗心才又好端端地揣了回去。不禁用佩服的眼光看向薛翃。   薛翃却面色如常,并没格外喜悦之色,只道:“贫道听说真君犯了旧日头疾,不知太医可看过了?”   正嘉沉沉的目光始终不离她身上,此刻又叹了声:“看是看过了,只是那些人,懒怠的很,没有一个能给朕拔除病根儿的。”   郝宜听到这里,忙道:“道长的医术是极高明的,不如趁机给皇上看一看?”   薛翃道:“虽无十分把握,但若能给真君陛下解除一份病痛,自然不敢推辞。”   正嘉嘴角微动,道:“那就再好不过了。郝宜,你挪一张椅子过来,让和玉给朕诊脉。”   郝宜忙亲自去搬了一个紫檀嵌牙菊花纹圈椅,放在正嘉的下手。薛翃躬身道:“贫道谢陛下赐座。”   于是就在圈椅上落座,正嘉将手搭在圈椅的月牙扶手上,薛翃看着那熟悉的手腕,迟疑了一刻,终于抬指轻轻地搭了上去。   她的手指细嫩,指腹娇软而微凉,正嘉将目光从那只小手上挪开,近距离打量面前的女子。   却见她垂眸凝神,容色秀丽而端庄,脸上自然是一点儿粉黛都没有,却天生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青眉如黛,樱唇如朱,肤白如雪,螓首修颈,晶莹有光似的,令人看着亦觉着赏心悦目,美妙绝伦。   这瞬间,皇帝竟觉着自己的病痛可以不药而愈。 作者有话要说:   正渣:啊~~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小薛:我可去你的吧~~~ 第16章   那茵犀香是是自汉朝时候传入中原的,乃是西域国的贡品,本来早就失传,只是正嘉一心修道,对这些香料、丹药之类的也格外上心,催促着内造局,近两年才又将这香制了出来。   只是毕竟是西域之物,香息跟中原的平和中正大不一样,在清香之中更有一点淡淡地荫荫凉意若隐若现,给人一种有水汽浮动的氤氲错觉。   正嘉自个儿也很少用这香,所以郝宜是再也猜不到今儿他竟动了这念头。   郝宜在旁边偷偷地打量皇帝,却见他虽看似面色淡然,但已经不是先前淡然里透着肃杀那种不悦。再看薛翃,更是面无表情,秀丽的脸容端庄的像是薄情寡欲的神仙,虽然面对的人是这天下独一无二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她来说,却仿佛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郝太监越发暗自惊叹。   但是不管在正嘉跟郝宜眼中的薛翃是如何的模样,对薛翃自己而言,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手指按在了皇帝的手腕上、而没有立刻弹开。   这一次的诊脉异乎寻常的漫长,因为薛翃根本就摸不着皇帝的脉,不是因为皇帝的病情奇异,而是因为她的心魂早就不复安分,心跳的声音好像从胸口穿到了双耳,她听不见脉搏,也探不到脉息跃动,茵犀香的气息太怪异了,熏的她几乎要再像是上次一样直接晕厥过去。   在正嘉皇帝的目光注视下,薛翃抬手,右手的五指犹如最曼妙的兰花,莹白如玉,纤纤素净。   她缓缓地张开又握起的姿态,却又像是昙花的瞬间开闭。   “怎么?”正嘉凝视着薛翃每一个动作,问,“可有不妥吗?”   郝太监的心又一紧,担忧地看向薛翃。   薛翃垂着眼皮不看他:“请皇上恕罪,方才从外间来,手有些冰着了,活动一下。”   “哈,”正嘉忍不住笑了一笑,转头吩咐郝宜:“去拿个手炉来给和玉。真是越发粗心了。”   郝太监笑容可掬地答应,也不吩咐小太监,亲自跑去取。原来皇帝修道服用丹药,冬日从来不用手炉,所以这精舍内虽然备着,却并没有启用,当即捡了一个龙纹紫铜手炉,盛了几块雪白的银炭,又用白绢擦拭了几番,才抱着往回。   郝宜乐颠颠地才要转过帘缦,却见前方皇帝微微低着头,仿佛很亲密的在跟薛翃说着什么。   正嘉皇帝原本就性情矜傲,天威难测。自打修道,表面上看着要比先前平和了许多,但实际上城府跟心思是越发深了。   不管是接见辅臣还是面对宫内妃嫔,极少见他如此“平易近人”的样子,只有在对待最亲信的颜首辅跟夏太师的时候,偶尔才会露出些宠信嘉许之态。   郝宜迟疑了一会儿,才又满面含笑地碎步奔入:“主子,手炉拿来了。”   正嘉才又仰身,看向郝宜,郝宜本是要把手炉给薛翃的,见皇帝如此,突然福至心灵,便跪在地上,把手炉双手呈给皇帝。   正嘉果然亲手接了过来,又说道:“去端一碗龙井竹荪汤来。”   郝宜领命起身后退,直到退到了十数步开外的帘帐后才悄无声息地站住,回头吩咐小太监去取汤水。   在这个地方,能看见皇帝的一举一动,也能听见召唤,却不至于碍眼地打扰到皇帝。   正嘉捧着手炉,摸了摸,表面微温:“这奴婢办事还是很妥当的,也是朕大意了,外头毕竟冷,该让你多坐会儿再诊脉。”说着,便将手炉递给薛翃。   薛翃道:“多谢帝君。”微微欠身,将手炉接过。   只是交接之时,不由仍是碰到了正嘉的手,皇帝的手指细长干净,却好像比手炉还要热几分。   正嘉的目光从那顷刻相碰的手指上挪开,看向薛翃脸上,却见女冠子仍是面无表情,好像完全都不曾察觉方才那瞬间的异样碰触。   薛翃捧着手炉,垂眸定神,半晌道:“多谢帝君厚爱。”将手炉放在旁边的剔红小香几上,薛翃道:“贫道请脉。”   正嘉一笑,索性把身子往后一靠,双眸微垂睨着薛翃。   薛翃探手搭脉,凝神而听,却听皇帝说道:“你去了镇抚司,那俞莲臣如何?”   薛翃正定了神,听他复提起这个,不免又有些气息紊乱,只得回答:“已经请大夫施针,且下了药,至于能不能恢复,就看他自己的了。”   正嘉慢慢说道:“这俞莲臣本是必死,遇到了你,是他的造化。”   薛翃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想打量一眼正嘉此刻的神情。   毕竟薛翃极为了解皇帝,此刻隐隐地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异样。   但皇帝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淡声又道:“陶真人在忙着布置罗天大醮的事,你却忙于悬壶救世,你们这对师兄妹,着实不愧是张天师的嫡传弟子。”   “帝君谬赞了。”   正嘉瞧见她的长睫抖了两下,就像是从来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起了一丝微风涟漪。   皇帝微笑:“河南那边的河道出事,那些朝臣们,还想劝阻朕停止在内宫做法事,哼,他们懂些什么,又哪里知道朕的苦心。”   薛翃不言语。   正嘉道:“对了,才进宫来议事的朝臣里,高彦秋是你俗家的祖父,你方才过来可见了他了?”   “请皇上再换左手,”薛翃说罢,又平静地回答道:“请帝君见谅,既然已经出家,就不知什么祖父、大人了。”   正嘉挑眉:“可见张真人对你另眼相看,不是没有道理的,话总是说的这么通透。你就是比朕自在,说走就走了,朕却还得困在这庸庸碌碌的俗世之中,受那些俗事的绊扰。”   薛翃道:“皇上乃天上星宿下凡,经历种种也是历劫,且皇上有向道之心,便不论是在方内方外,且都算是修行罢了。只要心在,终究会有功德圆满的一日。”   皇帝听了这两句,不禁大笑起来:“和玉,朕真是跟你相见恨晚。”   他连连点头,又道:“朕近来常有惘然之意,幸而你跟真人两位下降,让朕大有拨云见日之感啊,你们果然是我大明朝的有力禳助。”   薛翃道:“明君有道,天下才会大安,师兄纵然能耐,也不过是个辅弼而已,至于我,便不值一提。”   正嘉缓缓坐直身体,又慢慢倾向薛翃,两只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和玉,你很会说话。你怎么知道朕最想听得是什么?”   薛翃道:“贫道只是会说实话,想必皇上是爱听实话的。”   正嘉复又仰头长笑:“好好好。只不过你才不是什么‘不值一提’,你……”他如有深意地看薛翃一眼,并没有说下去。   不远处的郝宜看在眼里,心中啧啧称奇,他伺候了正嘉这几年,皇帝从没有像是今日这般畅快大笑,毕竟皇帝是要修道的,便立志要收敛七情六欲,今日,莫非破戒了么?   郝宜正在笑嘻嘻看着,手底下小太监送了龙井竹荪汤上来,郝宜拿了干净的汤匙,舀了一勺在碗里,自己尝了口,又过了片刻,才亲自接了过来,脚下无声地送进去。   此刻正薛翃已经诊完了脉,对皇帝说道:“皇上的头疼,是否还伴随着头至肩发热的症状?”   “不错。”正嘉道,“心里还甚是烦闷。”   薛翃说道:“皇上的手阳明经被寒邪所侵,有些受损……皇上最近可受过寒?”   正嘉摇头。   郝宜说道:“和玉仙长的说法,跟太医说的差不多。只是奴婢们伺候皇上甚是尽心,也不见皇上得过什么寒症。”   薛翃蹙眉想了会儿:“那,皇上的坐卧如何?”   郝宜道:“坐卧也都有起居记载,一切如常并无不妥呀。”   薛翃抬眸看向正嘉,却恰对上他正凝视自己的眼神,薛翃本能地将目光迅速转开避免跟他对视,但目光才转,心中便知道如此行为反而更加欲盖弥彰。   果然,正嘉轻轻笑了声,了然一般:“不碍事,和玉慢慢思量,横竖朕如今百病全消。”说着回头,垂着眼皮问:“汤备好了?”   郝宜忙道:“主子现在要用,是正好的。”   正嘉道:“不是朕用,是给和玉的。她的身子单薄,喝一些滋补的热汤水自然是好的。”   郝宜这才明白。当下忙笑道:“这可是难得的恩典,仙长快谢过皇上赏赐。”   薛翃忍不住又看一眼正嘉,却见他笑的成竹在胸。   正郝宜将那铜胎掐丝鹤鹿纹的汤碗盖打开,刹那间,香气扑鼻。   这龙井竹荪,本是最清淡的一道补汤,用竹荪做主料,鱼茸、火腿做辅料,鲜香味美,且又滋补,也很合正嘉的心意,御膳房里是常备着的,估摸着他要喝了,便早早地熬上,今儿却比平日里要早,所以送来的晚一些。   但论起赏人,今儿也还是头一遭。   正嘉看向薛翃,却见她盯着那鹤鹿纹的汤碗,脸色更白了几分。   正觉异样,薛翃已经站起身来,后退几步,举起袖子掩住口鼻。   正嘉很意外:“怎么了?”   这会儿,那茵犀香反而似救命了,薛翃想仗着这香气把鱼茸跟火腿的腥气压下去,强忍着不适说道:“请帝君恕罪,贫道从小茹素,不能吃这些东西,也闻不得。”   正嘉“啊”了声,略觉失望:“原来如此。朕倒是忘了。”   郝宜的心惴惴不安,皇帝第一次示好,人家居然不领情,按照他对皇帝的了解,这位主子心里一定不受用了。   果然正嘉皱眉道:“还不快拿下去!另换一碗、素淡无荤腥的。”   薛翃忙道:“不必劳烦,今日我是来给帝君看诊的,如今心里已有大概,还要立刻去一趟太医院。”   正嘉拢在宽袖里的手轻轻地捻着白玉龙形佩,有些不甘的躁动:“你要见太医,叫他们来就是。”   薛翃道:“商议医治之事,怕他们当着帝君在侧,威仪所慑,不敢畅所欲言。”   “偏你有这些心思,那好吧,你且去,”正嘉目光沉沉,一笑:“但朕……可就交给你了。”   这话说的似乎有些……郝宜心一跳,鬼使神差地看向薛翃。 作者有话要说:  正渣:真是相见恨晚啊 小俞:阿姐,让我帮你料理了这渣! 第17章   郝宜亲自送了薛翃出了甘泉宫,望着那道袅娜身影飘然远去,这才回到精舍。   正嘉皇帝仍是斜靠在紫檀藤心椅上,仰头出神似的,郝宜看见桌边的龙井竹荪还没有撤,便上前想要拿走。   不料皇帝睁开双眼道:“端过来。”   郝宜忙将舀了一碗汤小心翼翼跪送给皇帝,正嘉接了过来,垂眸看着清澈的汤色,慢慢吃了口。   正嘉淡淡开口:“不愧是从小出家的修道人,这样清淡的汤,朕都当是素物了,她竟还是受不住。”   郝宜忙道:“和玉道长的身子看着也不算强健,先前才劳累的晕厥,这几日又忙的这样,其实是很该吃一些这样的滋补汤水呢。”   “说的在理儿,”正嘉道:“她不爱喝这个,你便去吩咐御膳房,做点精致干净的素菜,什么荤腥都不要沾染上,送到放鹿宫去,说是朕赐给她的。”   “奴婢遵命。”   郝宜才要起身,正嘉又道:“等等。”   郝太监忙又停下:“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正嘉道:“朕是不是……对和玉太厚待了?”   郝宜一怔,继而笑道:“这一来是因为主子一向宽仁,二来,也无怪主子厚待和玉仙长,她生得是那样仙子似的模样气质,可偏又那样能干,这样秀外慧中,万里挑一的人物,主子不厚待,却厚待谁呢?”   正嘉脸上露出嘉许的笑容:“你这奴婢,果然是越发会说话了。你向来笨嘴拙舌的,如今为了和玉这样巧言令色,可见是她真真的可人疼。”   郝宜满面的笑,乐颠颠说道:“主子最是洞察人心一言中的,可不就是这样的?奴婢一想到和玉仙长,就忍不住想给她多说好话。”   正嘉笑斥道:“那去吧。对了,把田丰叫进来。”   郝宜原本还笑嘻嘻的,听到说叫田丰,微微一怔,却又不敢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便领命而出。   外间田丰正在没好气地训斥一个小太监,郝宜道:“主子叫你。”田丰脸上透出惊喜之色,急忙掸掸衣袖跟袍子上的尘,躬身入内。   郝宜很疑惑,就一边吩咐小太监去御膳房传旨,一边往内打量。   不多时,田丰神情恭肃地走了出来。   郝宜跟他向来不对脾气,虽然心存疑惑,偏不去询问,只做对小太监说话状:“叫他们务必精心,一点荤腥都不能有知道吗?”   田丰打量他一眼,自己下台阶往外而去,郝宜探头看了眼,见他好像是往太医院的方向。   ***   太医院。   薛翃还未进门,刘太医跟另一位苏太医便迎了出来。薛翃同他们说起给皇帝诊脉,问起是哪一位太医主诊。刘太医道:“皇上的病,是院首亲自负责。”   见左右无人,便又小声道:“先前给皇上痛斥了一回,很不受用呢。”   薛翃道:“我想跟院首面谈。”   旁边苏太医道:“方才内阁的虞大人有事来找院首,这会儿正在里头说话呢。”   薛翃微怔,刘太医道:“我去瞧瞧说完了没有。”   正在此刻,却见太医院陈院首同一人从里间走了出来,那人身着大红色的四品官袍,身材高挑轩正,正是内阁的虞太舒。   两人且走且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然间虞太舒似乎察觉什么,转头看来,正跟薛翃目光相对。   之前往甘泉宫去的时候,因给小太监指点看高彦秋,薛翃也留意到了高彦秋身边的那道不俗身影。   三年前她还是宠妃的时候,虞太舒还只是区区的一名吏部堂官。薛翃曾从皇帝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赞扬之声,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交际。   先前惊鸿一瞥,曾跟虞太舒目光相碰,薛翃并未留意,但这么快重又见面,倒是有点意外。   避无可避,薛翃行了个稽首礼。那边陈院首也发现了,当下同虞太舒说了两句话,便走过来迎着她。   虞太舒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只在旁边的一张配着红木茶几的扶手椅上坐了。有太医院的小侍从飞快地送了茶上来,虞太舒端茶在手,意态悠闲。   那边薛翃心无旁骛,同陈元首说起皇帝阳明脉受损之事,陈太医道:“此事我也察觉,只是找不到根由,若是查不到根源何在,要拔除病根自然是难的。如今有道长相助,想必可以很快查明。”说着斜睨薛翃。   陈太医毕竟是院首,跟刘太医等不同,向来听闻薛翃主动医治宝鸾公主,心想毕竟那是个烫手山芋,给她就给她罢了,又听说江恒请她去镇抚司,越发不以为然。   直到方才听闻薛翃去了省身精舍,心中才有些不悦,他是正经的科班出身,不免觉着和玉这种乃是野路子,不值得信任。   他一怕和玉徒有虚名,把皇帝的身体更弄坏了,结果一定还是他们担责任。   第二,却也有些担心和玉歪打正着,岂不是把他们太医院的所有人等都比下去了?   所以虽然陈院首面上恭敬,言语中却仍是流露警惕慢待之色。   薛翃道:“方才给万岁诊脉的时候,我察觉他的头发略有些湿润,不知院首可发现了?”   陈院首一怔:“什么意思?这个跟皇上的病痛有何干系?”   薛翃道:“这个自然是大有关系。院首既然请过脉,诊断出阳明经有损,那自然也该察觉万岁的脉象有自下冲上之感,所以不管外症是什么,论起内症,这头疾便必定是寒邪遏制阳明经导致。”   “我自然知道,”陈院首皱眉道:“我先前已经亲自给皇上施针,刺皇上阳明经左右穴位各三,分别是合谷,列缺,头维,敢问可有错吗?”   “并没有错,只是还缺一点。”   陈院首原本满腹不服,说到这里,忍不住动了求知好奇之心:“道长请明示,还缺什么?”   “针灸之法,甚是精准,但施针之后万岁的头疾仍旧不愈,是因为内经的寒邪虽然驱除,但头上的寒湿不退,这就如同虽然用炭火烘烤着一件晾晒在外头的湿衣裳,可是天上还下着雨,又如何能够彻底烘干?”   陈院首目瞪口呆:“这……这就是我先前所说的病根。道长这样说,难道已经诊出来了?”   薛翃示意院首靠前,同他低低说了几句,陈院首听闻,面上流露恍然神色:“原来、原来是这样?”   薛翃道:“剩下的,院首该知道如何根治了吧?”   陈院首看着薛翃,几乎不敢相信:“道长、您是怎么察觉的?”这会儿的语气已经不自觉地恭敬起来。   薛翃淡淡道:“这个无关紧要,就不必多说了。”   她的来意已经跟陈院首说明,便不想再耽搁,因说道:“院首再想一想,若觉着妥当,明儿就可以开始给皇上根治,我先回放鹿宫了。”   正在此刻,那边有一名太医走到虞太舒跟前,躬身把两包药呈上,道:“大人何必在此亲自等候,下官会命人妥善送到内阁。”   虞太舒伸手接了过来,道:“事关高大人的病,自然得我尽心才好。”一点头,起身往外。   正薛翃跟陈院首辞别,虞太舒上前:“多劳院首了。”   陈院首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竟顾不得跟他寒暄多言,只心不在焉地说道:“不敢不敢。”   虞太舒提着药往外,大袖微扬。   薛翃略觉奇怪,却也转身往外,两人几乎一前一后,将出太医院大殿的时候,陪着薛翃的太监小全子忍不住问道:“侍郎大人,高大人有何病症?”   虞太舒道:“哦,也没什么,就是时常有点头晕目眩,跟陈院首说过,是心火太盛的缘故。”   小全子道:“还要虞大人亲自来拿药,可见虞大人的心意呀。”   虞太舒淡淡道:“毕竟高大人是我的座师。”说了这句,一双凤眼微微挑起,看向薛翃。   薛翃抬眸,发现他目光沉沉,若有深意,于是仍举手行礼。虞太舒一顿,说道:“一别经年,看样子小姐已经大道初成了。可喜可贺。”   薛翃心中一震,面上也淡淡道:“着实不敢,只是等闲罢了。”   虞太舒听了这句,深深看薛翃一眼:“我先行一步,告辞。”   他提着两包药,微微倾身点头,转身下台阶而去。   身后小全子目送他远去,对薛翃道:“虞大人是高大人的门生,以前仙长没出家修道的时候,跟他认得?”   薛翃摇头:“过去太久,早忘了。”按理说,当初高如雪还在高府的时候,不过也只是个小女孩儿而已,纵然那时候虞太舒出入高府,跟她应该也并没什么交集,但为什么虞太舒说“一别经年”?   薛翃暗暗细品“一别经年”那四个字,心头竟然惴惴。   及至回放鹿宫,却有御膳房的人送了好些精致的菜饭过来,说明了是单赐给和玉道长的,薛翃望着那满桌的菜色,想到省身精舍内跟皇帝相处的种种,哪里有半分食欲。   只略捡了两样冬笋、香菇,又夹了一截素面,清水洗净,喂给太一。   想到这几日自己忙忙碌碌,太一似乎也没有吃好,便又去水缸里养的浮萍掐了一点,太一来者不拒,张着嘴吃的甚是欢快。   薛翃想起陶玄玉说太一吃的比自己还多的话,不禁笑道:“你可不能吃太多,忘了上次吃的浮在水上,差点撑死吗?”   太一置若罔闻,摇头摆尾,隔着水晶缸轻轻地碰自己肉呼呼的头。   薛翃把其他的菜让冬月端了出去,给弟子们吃,沐浴过后,写了几张符箓,便早早睡了。   次日醒来,竟有些头重脚轻,突然想起昨晚上仿佛做了好些古古怪怪的梦,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起身洗漱完毕,自然先去宁康宫看望宝鸾公主,只是还未到宁康宫,便见前头宫道上走来一队内侍宫女,手中捧着些锦绣辉煌珠光宝气之物。   薛翃是熟悉宫内规矩的,看这个阵仗,心中有数。恰好跟随的小全子悄悄对她说道:“昨晚上皇上招幸了康妃娘娘,又赏赐了好多东西呢。” 第18章   宁康宫。   薛翃到的早,里间宝鸾公主才醒,宫女们伺候着洗漱过,正在吃粥。   绿云道:“小师姑,公主服了第二颗保命丹,情形比先前更加好了,今早上一醒就喊饿,才在里头用膳。”   薛翃正要往内,又问:“可有什么人来探望过公主吗?”   “正要告诉小师姑,”绿云道,“昨儿有庄妃娘娘的人来过,送了些人参,虫草,燕窝之类的东西,并说是庄妃娘娘的意思,让公主好生保养身体。”   身为宫中能跟康妃夏英露一争高下的宠妃,庄妃萧永情已有快足月的身孕,所以极少见她露面,也不便侍寝,没想到竟在这时候有如此表示。   薛翃一点头。   不料绿云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宝福公主也来过了。”   薛翃脚下一顿,回头看向绿云:“什么时候?”   绿云道:“是昨晚上,跟宝鸾公主说了半天的话,听说这位公主也是当初端妃娘娘亲生的,跟宝鸾公主是亲姊妹,两个人多半有体己话说,所以我也并没有敢去打扰。”   宝鸾跟宝福虽然都是薛翃亲生的,但两人在宫内的遭遇却不一样,宝鸾本在宁康宫给丽嫔照看,但宝福大她两岁多,如今也已经快十一了,早在当年薛翃出事后,就给太后带在身边亲自照看着。   所以薛翃自打进宫,竟没有见过她一次。   内殿,宝鸾已经吃了早饭,正斜靠在床边休息,短短数日里,她的身形容貌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比薛翃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脸色却好了很多。   看见薛翃进来,宝鸾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地转开头去。   薛翃为她重新把了脉,觉着脉象比先前要平稳和顺的多,可见药用的对症,薛翃心头一宽,对宝鸾道:“公主的体质,再服两颗保命丹就差不多了,可以换温和的汤药再行调治。”   宝鸾瞥了她一眼,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   薛翃顿了顿,才道:“医者父母心。”   宝鸾冷笑:“我有父皇,却没有母妃。”   薛翃的唇角微动:“公主好生养病。”   宝鸾却又道:“我听他们说,你为我治病,是想在父皇面前出风头,让父皇对你另眼相看,可是真的?”   薛翃一惊,拧眉看向宝鸾:“公主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话?”   宝鸾给她的目光扫视,竟不敢跟她对视,只说:“总之很多人都在这么说。不然你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这样出力。”   薛翃深深呼吸。   面前的女孩子是她亲生的女儿,也因为她的事遭受了很多委屈虐待,虽然这所有并非薛翃所愿,但的确是因她而起,她没有妥帖地照看这孩子。   所以不管宝鸾如何听信胡话误会了她,她也不应该苛责,而该宽和,以加倍的温柔来弥补才是。   片刻,薛翃温声道:“以我的身份,就算什么都不做,皇帝也会对我另眼相看。为公主治病,其实是在冒险。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公主身体健康安乐,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薛翃说完之后,转身出了内殿,交代绿云:“稍后我会再添一味药,会让太医院的人送过来,这里还要你多费心。”   绿云忙笑道:“小师姑有什么交代就是了。”说了这句,又道:“不知师父那里的情形怎么样?”   薛翃道:“这两日他也忙的分神不暇。”   离开宁康宫,薛翃对小全子说道:“真人做法事的地方,你带我去看一看。”   小全子道:“奴婢听说是在永福宫,距离这儿倒是不多远。”   于是头前领路,来至永福宫,果然听得里头道音阵阵,香烟袅袅。   薛翃入内,才过一重门,还未进正殿,就见萧西华匆匆地从里头出来,迎着薛翃行礼道:“小师姑怎么突然来到?”   薛翃道:“此刻无事,过来看看你们,不知一切可都顺利,有我相助之处吗?”   萧西华道:“小师姑身子弱,何必这样劳累。这里一切都安好。”   说到这儿,便陪着薛翃往廊下走了几步,又道:“只是昨儿师父听说小师姑去给皇帝看过病,心里惦记着。”   薛翃道:“不打紧,皇帝的病,太医院已经有了调理的法子。不用我插手了。”   萧西华凝视着薛翃,一时没有答话。   青年道人身着玄色道袍,容色端正,不语凝眸的样子,竟让薛翃有些许不安:“怎么了?”   萧西华才说道:“虽然师父没有多说,可是,弟子心里有一句话,小师姑……还是别太跟皇帝亲近了。”   薛翃这才一笑:“我知道,所以才把一切都交给了太医院,你放心便是了,回头我回放鹿宫,多写几张符箓给你们送来用。”   萧西华望着她丽容上透出的笑意,心头跟着一宽:“有小师姑这话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您快回去吧。听说待会儿皇帝要来。”他抬手,在薛翃的肩头轻轻一拢,却在她注目之前又缩了手。   薛翃退出了永福宫,一路往放鹿宫而回。走到半路,却见绿云迎面飞奔而来,满面焦急:“小师姑!”   她当然本该在宁康宫伺候,薛翃心头一紧:“你怎么跑来了?”   绿云先前去放鹿宫找人并不见,仔细打听才知道在永福宫,一路跑的气喘吁吁,此刻断断续续道:“康妃娘娘、先前把宝鸾公主叫了去,公主吓得哭了,我怕、有事,所以……”   薛翃只听见“宝鸾”,眼前一黑,竟不管小全子跟绿云,拔腿往前而行。   小全子紧随在后,涉及康妃,他不禁有些惧怕之意,唯唯诺诺:“康妃娘娘是最得宠的,脾气也不大好,之前动辄还打死过宫女呢,仙长、仙长可要留心呀!”   因为满心忌惮,竟没有留意薛翃在没有人带路的情形下,准确无误地往雪台宫而去。   薛翃进雪台宫正殿的时候,还没进门,就看见宝鸾公主跪在中间。   在来的路上,薛翃心里猜测了许多可能,但在看见这幅场景的时候,整个人双眼微红,周身怒火熊熊。   她向来清心寡欲,最牵挂的无非便是这还活着的两个女儿,再加上身陷镇抚司的俞莲臣,宝鸾的病才有几分起色,却在这里跪着……刹那间,薛翃几乎想把那趾高气扬坐在主位上的夏英露生生撕了。   因为太过惊怒,薛翃竟没有留心,在康妃的右手底下,还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纤纤少女。   康妃见她进门,笑道:“和玉道长,这么快又见面了。听说你昨儿还去给皇上看了病,不知瞧的怎么样啊?”   薛翃直接不行礼,也不回答,只是直视着康妃的目光道:“请问娘娘,这是在干什么?宝鸾公主是病重之人,才用丹药略有起色,不管是为何事,娘娘让她跪在这里,是想要她的命吗?”   宝鸾正在瑟瑟发抖,听了这话,便想抬头看看薛翃,却因没有力气,竟无法。   薛翃说着俯身,要将宝鸾扶起来,宝鸾却流着泪,不肯起身。   康妃看在眼里,笑道:“本宫叫她来,自然是有她不得不来的缘故。你既然想知道理由,那不如你来问她。”   薛翃看着宝鸾惊惧的样子,她如今只适合好生休养,经过这番颠簸惊悸,病情只怕又有变化。   整个人几乎气滞,眼中也已经泛出一层薄泪,薛翃强令自己将泪逼了回去,转头看向康妃。   康妃正志得意满,被她的冷冽的目光扫过,面上笑容竟然一僵:“你这么瞪着本宫是何意?”   “公主的病本在好转,经过这番恐吓,若病情恶化,娘娘担得起吗?”   “这跟本宫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打过包票,一定会把她治好吗?”   这样强词夺理,已经没有什么可跟她正经理论的余地了。薛翃咽了口气:“那好,我倒要问问,娘娘为什么把病人拖来的理由。”   康妃见宝鸾怕的说不出话,便冷笑道:“你倒是质问起本宫来了,好大的架子,这宫内除了皇上跟太后,还没有第三人敢对本宫如此。那好,本宫便告诉你——宝鸾毒杀了本宫的御猫!”   薛翃在来的路上想过许多可能,但宝鸾跟康妃之间最直接的牵连,就是那只猫了。可是御猫的事已经完结,除非是康妃知道了内情。   但宝鸾毒死御猫的事,只有绿云跟她知道,按理说绝不会透露出去。   如今听康妃果然说出真相,薛翃反而不惊:“娘娘凭什么这么说。”   “本宫当然有凭有据,是宝鸾自己供认的。”   薛翃道:“娘娘恐吓,公主无知,只怕屈打成招吧。”   康妃见她波澜不惊,倒也有些意外,却笑道:“小道姑,你倒是真有些本事,本宫如果没有有人证,还真给你唬住了。”   康妃说着,斜睨旁边的人:“宝福,你来告诉这位道姑,到底是屈打成招呢,还是不打自招。”   薛翃听见康妃叫“宝福”,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才看见旁边那华贵打扮的少女:容貌曼丽而熟悉,果然是宝福,是她亲生的长女!   薛翃窒息。而宝福却一笑道:“正如康妃娘娘所说,我是亲耳听宝鸾说的,的确是她毒死了御猫。”   薛翃突然想起绿云说,昨儿宝福去探望过宝鸾,也许,是两姐妹相见,宝鸾才告诉了她真相,但是宝福为什么要这么做,把这件事告诉康妃,岂不是要宝鸾的命吗?   就算镇定如薛翃,此刻也禁不住有些错乱了。   康妃听宝福说完,扫一眼薛翃,又问宝鸾道:“公主啊,你的姐姐说的可是真的?本宫是冤枉了你吗?”   宝鸾哪里还能回答。薛翃低头看见宝鸾可怜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将她抱入怀中,但也因此,那一时慌乱的心神重又冷静下来。   薛翃极快镇定:“敢问,宝鸾公主是否亲口说过,要毒死那御猫?”   康妃一愣,看向宝福。宝福眨了眨眼:“这倒没有,她只说把药喂给了御猫。”   “这不已经足够了吗?”康妃冷笑,“之前你不是言之凿凿,说药是给人吃的,猫误食了你那珍贵的药,还会影响病情,如今说穿了,是公主自己不吃药,害死了猫,也害了她自己,和玉,你还想怎么狡辩?”   薛翃道:“公主才几岁,又怎知道那药丸有毒?公主只是怕那药丸苦,所以才喂给猫,若知道猫吃了会死,公主也必然不会如此。对公主来说,那药丸就如同一块点心没什么区别,小女孩儿不知深浅玩闹的行径,也值得康妃娘娘大张旗鼓揪住不放?敢问娘娘几岁?”   康妃瞠目,她旁边的嬷嬷忍不住道:“和玉道长这话太过了,娘娘身份尊贵,你怎可如此无礼?再说,娘娘自然不会追究宝鸾公主的过错,就像是道长所说公主毕竟年纪小,但是公主不懂的事,道长总该懂吧?道长先前污蔑是御猫偷吃,在皇后面前给我们娘娘没脸,如今查明是公主故意,道长难道不该向我们娘娘致歉领罚吗?”   薛翃道:“药丸是我制,娘娘的脸是我打的,都在我身上。康妃娘娘要如何处置,我都担了。但是,您让病中的公主在这里跪着,没有这个理!”   康妃反应过来。   康妃要针对的自然不是宝鸾,而是薛翃,如今见她把责任都兜揽了去,便冷哼道:“事情说开了就好,把公主扶起来,好生送她回去。”   两边宫女上前将宝鸾扶了起来,薛翃擦擦她脸上的泪,微笑道:“公主别怕,不会有事。”   宝鸾望着她温柔的笑,一言不发,给扶着出殿。   薛翃回头向着殿门口的绿云示意,绿云迟疑着,陪着宝鸾去了。   剩下康妃微微探身看向薛翃:“冲撞本宫,忤逆无礼,毒死御猫,和玉,本宫要怎么惩戒你才好呢?” 第19章   见绿云陪着宝鸾离开,薛翃才省去一则担心。   她慢慢抬头,却并不是看向康妃,而是她身边的宝福。   宝福此刻正站起身来,对康妃道:“娘娘,我该回去了,已经出来挺长时候,怕太后娘娘那边找我。”   康妃一抬手:“公主去吧。”   宝福转身往外,正跟薛翃目光相对,少女的脸上带一丝微笑,瞥着薛翃,轻轻地走了过去。   薛翃突然觉着女儿变得如此陌生。   康妃见她不言语,还以为她是给吓住了,得意地笑了声:“怎么了和玉,你不是挺伶牙利齿的吗?现在莫非是自知理亏,要向本宫低头认罪了?”   薛翃很想回头看一眼宝福。   之前见过宝鸾后,她心中牵挂的只有宝福了,只是听说她在太后身边带着,等闲自然是见不到的,而且她才进宫数日,不可操之过急。   可是万万想不到,母女第一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薛翃收敛心神:“本以为御猫的事,已经在皇后面前了结了。娘娘这么不依不饶,是没把皇后的话放在心里吗?”   “哼,”康妃冷笑,“不要拿皇后出来压我,皇后贤惠不肯得罪人,但是,主人虽没有为难客人的道理,可也容不得客人欺负到主人的头上。你说是不是?”   不愧是宠妃,很会胡搅蛮缠,只可惜恃宠而骄到这种地步,宫内其他妃嫔应该也忍她很久了。所以先前何雅语也丝毫没有偏向她。   薛翃道:“那娘娘想如何出气?”   康妃道:“听说你跪天跪地跪三清,连皇上也都不跪,前儿在皇后面前,本宫瞧你真个是没行跪拜礼。今儿,就让你跪下请罪。你可愿……”   康妃还没有说完,薛翃抬手撩起袍摆,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   这一下大出康妃的意外,本以为薛翃一定会强言反抗,没想到竟然如此顺从地跪了下来,她呆了呆,心里隐隐地有点不安,可毕竟她受宠良久,家境显赫,皇帝昨儿晚上又才招幸过,恩宠极深,倒也有恃无恐。   一惊之下,康妃笑道:“和玉,你倒真的是个修道人,识时务,顺天命。”   薛翃道:“那御猫虽是畜类,到底也是一条性命;公主虽是无心,却也的确害死了御猫,我这一跪是应当的。娘娘可消气了?”   康妃道:“哼,哪里有这么简单。”   她打量着薛翃波澜不惊的神情:“本宫听说,昨儿你去了省身精舍,皇上很看重你啊。”   薛翃听了这句,才明白今儿康妃为难自己,不仅只是为了那御猫的事,原来祸源还是皇帝。   康妃容貌出色,乃是六宫第一人,如今突然来了个和玉道长,皇帝传旨请她在前,亲自去宁康宫见她在后,又特招见她进省身精舍……   薛翃不知道的是,前两件事还可以视作等闲,但省身精舍是皇帝修道的地方,除了近身伺候的奴婢外,朝臣一概禁止进入,而后宫妃嫔们也一概不得而入。   就算是康妃承宠,也不过是在甘泉宫的东暖阁里,没有那份特许而入的殊荣。   再加上近来宫内流言四起,说和玉道长生得绝色,皇帝很是青眼,这自然会让康妃觉着不安,想要杀杀她的气焰。   先前想借皇后的手来惩戒和玉,不料皇后只是轻轻放下,并没从康妃所愿,康妃心中窝火,这次捉到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康妃凝视着面前的小脸,她本身就是一等一的美人,但平心而论,面前的少女的确是极出色的,一点儿粉黛都没有沾,却已经容颜生辉,叫人挪不开目光了,倘若再上妆打扮改换女装,那岂不是会……   一想到薛翃有可能夺走自己的宠爱,康妃恨不得把面前的人打入尘灰里永远不得翻身。   康妃转头,向着身边的心腹嬷嬷使了个眼神。   这嬷嬷正是先前替康妃抢白薛翃的,看见主子示意,心领神会,当即走到薛翃面前,把袖子挽起。   薛翃见她这幅架势,便知道她想怎么样,心念转动,仍是淡然不惊:“娘娘动手前,可要三思。”   “三思?”康妃笑道,“如果是换了别的人,之前那样得罪本宫,早就死了多少回了,给你个耳刮子,虽然不疼不痒的,让你长点记性也罢。”   王嬷嬷听了这话,当下抡起手臂,狠狠地一个巴掌掴了下去。   虽然有所准备,但仍给打的往旁边歪倒,左脸在瞬间失去了知觉,口中有点久违的铁锈气。   薛翃伏在地上,一时竟无法起身。   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人道:“皇上驾到。”   与此同时,正嘉大袖飘飘的身影从殿门口迈步走了进来。   早在听到内侍扬声的时候,康妃心头一颤,忙收敛得意洋洋之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驾。   殿内其他宫婢等也都跪在地上。   正嘉徐步往前,深沉的目光在殿内横扫,落在倒地的薛翃身上。   喉头明显地动了动,原本冰冷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愠怒。   此刻康妃跪地道:“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恕罪。”   “你不知道也是应当的,”正嘉淡淡地走到她的跟前:“朕看你正忙着呢。”   皇帝身后的郝宜见状,早跑过去扶住了薛翃。   康妃听出皇帝的语气有点不对,赶紧分辩:“臣妾、臣妾正要禀告皇上,其实小露不是自己吞了药丸,是宝鸾公主喂给小露才害死了他……”   说到这里,康妃抬头,楚楚可怜地看向正嘉:“皇上,小露是您赐给臣妾的,您知道臣妾多舍不得它。”   正嘉并不落座,也并没有叫众人平身,他就这样俯视众生似的站着。   “舍不得?”正嘉道:“所以你迁怒和玉?”   “皇上,”康妃委屈地娇声道:“臣妾只是太过心痛了,而且这和玉对臣妾很是无礼,完全不把臣妾放在眼里……”   康妃知道皇帝最吃她这一套,不管她再任性胡闹,只要在皇帝面前撒个娇,往往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今天却显然失效了。   皇帝踱到薛翃跟前,俯身下去,微微抬起她的下颌看了一眼。   不等康妃说完,皇帝问道:“谁动的手?”   康妃一愣,她旁边的王嬷嬷磕头:“回皇上万岁爷,是奴婢。”   “原来是你,”皇帝重又起身:“你倒是很忠心主子,替她这样出力。”   康妃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正嘉睥睨着众人,淡声道:“忠心主子自然是好,但更要心明眼亮,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主子真正的好,那些一味不分青红皂白的愚忠,反而会害了你的主子,这种仗势欺人狐假虎威的行径更是要不得,也是宫内的老嬷嬷了,这个道理也不懂,看样子是待够了。”   王嬷嬷颤巍巍道:“求皇上饶命!”   正嘉回头吩咐郝宜:“交给田丰料理。”   皇帝身边的几位公公,数田丰为人最心狠手辣,既然是他来处置,自然凶多吉少。   王嬷嬷连求饶也不敢,面无血色委顿在地。   康妃慌忙拉住皇帝的袖子,求道:“皇上,嬷嬷是臣妾身边最顶用的,求皇上网开一面!”   “朕给你把身边的祸害除了,你反而为她求情?”正嘉俯视着梨花带雨的康妃,语气很轻。   毕竟也是伺候了他三年的,很知道皇帝莫测高深的性子,康妃对上正嘉冷酷的眼神,浑身颤抖:“臣妾、臣妾不敢。”   正嘉这才冷笑了声:“康妃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今日在场伺候的这些奴婢,每人领十廷杖,一帮狐假虎威不知死活的东西,也该受点教训。”   皇帝说完之后:“和玉跟朕走。”   郝宜扶着薛翃起身,跟随皇帝往外而行。背后众人跪在地上,叩谢天恩。   ***   甘泉宫养心殿内,几位内阁的辅臣望眼欲穿。   因知道皇帝去了永福宫里跟随陶玄玉祈福禳灾,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以为然之色,但却“敢怨而不敢言”。   终于盼到皇帝回来,众人忙躬身行礼,然而皇帝却毫不停留,直接穿过宫人,往殿后去了。   几名阁臣抬头,见皇帝身后还跟着一道纤弱影子。   直到前面一行人都去了,又见郝太监匆匆走了进来——他因为要交代田丰处置雪台宫的事,进来的晚了。   为首的颜首辅忙拉住他悄声问道:“皇上怎么了?像是有事?”   郝宜苦笑,看一眼旁边的夏太师道:“康妃娘娘动手打了和玉道长,难道方才首辅大人没看见?脸上那么大的淤青,都受伤流血了。”   夏太师本一脸不以为然,听了这句,脸色突变:“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郝宜瞥一眼,皱着眉,努嘴说道:“太师不如去雪台宫问一问,娘娘这回属实太过了些,皇上待为上宾的人,她要把人家置于死地呢,这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娘娘连皇上的面子都不顾了,而且皇上的头疾还要和玉道长来看治……也不知娘娘到底想怎么样。”   说了这句又道:“各位大人恕罪,奴婢还要进去伺候。”   郝宜从后殿穿出,往精舍而去,进门的时候,脚步特放轻了几分,穿过一重幔帐站住,伸长脖子往内,却见前方,和玉坐在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圈椅上,皇帝却并没有坐,只是站在她的身前,微微俯身,好像在端详她的伤,又像是在低语什么。 第20章   郝宜本着急入内伺候, 见是这般情形,便急忙止步。   正外间有心腹小太监来悄悄地问:“郝公公,外间首辅大人他们问, 皇上今儿还召不召见他们?”   郝宜想到在雪台宫里那一幕,揣着手哼道:“谁知道, 本来是要召见的,好好的惹出这种事, 他们会猜,就让他们猜皇上这会儿心情怎么样、想不想见他们吧。”   小太监低低一笑, 又问:“公公, 康妃娘娘哪根筋不对了,竟然敢对和玉仙长动手,难道不知道她是皇上眼里的人?”   “连你都知道的事儿,康妃怎会不知?”郝宜想了想, 又哼道:“我瞧啊,兴许她正是因为清楚这个,才动手的呢。”   小太监倒也不蠢,笑道:“这娘娘大概是给皇上宠了太久,忘了皇上的性子了, 先前宠张贵人的时候, 恨不得把天上月亮摘下来给她, 这会儿呢?还不是给扔在终康宫里, 孤零零地发疯?”   郝宜才啐了口:“猴崽子, 在这儿嚼什么舌, 还不快出去看看那帮人怎么样了?”   小太监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精舍,重新回到养心殿,还未进门,就听到里头颜首辅说道:“太师,你不去雪台宫看看康妃娘娘吗?”   夏太师先前听说康妃犯忌,脸色很不好,此刻便沉着脸道:“没有皇上的允许,又怎敢擅自前往。”   旁边许阁老含笑道:“太师毕竟是娘娘的家里人,自然好说话。”   夏太师不为所动:“娘娘既然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又哪里来的‘家里人’一说。”   突然,颜首辅说道:“不过说起来,先前我隐约听说,康妃娘娘的爱宠猫给毒死了,也跟和玉道长有关?可惜今儿高大人不在,若是他在,太师可跟他亲近亲近。”   夏太师皱眉:“这是从何说起?”   颜首辅笑道:“毕竟这位和玉道长的俗家便是高家,怎么说,高侍郎也是她的祖父,如今康妃娘娘惹了皇上不喜,倘若高侍郎知会和玉仙长两句,此事自然可以大事化小,太师如何不懂?”   这是明着在揶揄夏太师,许阁老想笑又不敢笑。   夏太师当然也听了出来,却只白了颜首辅一眼。   ***   省身精舍内,龙泉窑的青釉绳耳三足炉里,燃着温和清淡的苏合香。   苏合有凝神镇痛的功效,薛翃闻到这股香气,便知道皇帝的头疼症还没有好转。   正嘉皇帝却并没有像是头疼的样子,让薛翃坐在紫檀大圈椅上,道:“别动,让朕仔细看看。”   薛翃端坐不动,察觉皇帝俯身靠近,他的手在下颌上轻轻一抬,目光却从她的眉眼上寸寸挪开,这才缓缓地看向左边脸颊。   脸上的伤痕比刚打过时候更加可怖了几分,已经有青紫的肿起,左边嘴角也微微肿胀,透着血渍。因为肤色如雪太过明净无瑕,这伤痕看起来就越发触目惊心了。   正嘉屏息看了片刻,目光深沉:“想必疼的厉害?”   薛翃道:“回万岁,不碍事。”   正嘉道:“这也是怪朕,先前太娇纵康妃了,纵的她不知天高地厚。这若不是郝益通报,你这样的人物,怎么禁得住那些混账浊物的毒手磋磨。”   皇帝的浓眉一蹙,头也不抬道:“郝宜,把那守宫丸拿两颗,黄精丹参酒一盅,白玉地芝膏都取来。”   外间郝宜正守着,闻言忙抖擞精神:“奴婢遵旨。”抽身去了。   这些东西都是防风、消肿、化瘀、镇痛之物,大内所制的,自然非同凡响。   不多会儿郝宜去而复返,手中亲自托着一个红木盘子,跪地奉上,皇帝先是拿了一颗守宫丸,对薛翃道:“把这个吃了,恐怕这次受了惊吓,别积在心里害病。”   等薛翃接了过去,皇帝又将那一盅酒端过来,自个儿嗅了嗅,道:“用这个服下,效果最好。”   薛翃迟疑了会儿,皇帝笑道:“难道你还怕喝醉了?这是药酒,对你有益的。”   郝宜急得忍不住说道:“和玉道长,这是主子御用的,还是第一次赏人呢。”   薛翃才道:“多谢万岁。”终于慢慢地用黄精酒将丸药送服了。   郝宜这才松了口气,见皇帝把药膏拿了去,他仔细打量正嘉,不见皇帝有什么吩咐,于是忙夹着红木盘子,悄悄无声地又退了出来。   正嘉把拿了个白玉小勺子,从玉瓶里挑了些许白玉地芝膏出来,薛翃突然察觉他的用意,忙道:“万岁,这个小道自己来就是了。”   正嘉似笑非笑:“说来你受伤也是朕不察之故,别动。”   他便站在椅子前,薛翃一站起来,双腿就会碰到那玄色缎绣金龙的袍子,就好像给困在椅子里一样,想动而不能动。   正嘉看一眼她的眸色,手指从玉勺上抹了药膏,俯身轻轻地擦拭在薛翃的脸上。   薛翃微微转头,竭力垂着眼皮,皇帝的手很轻,只有药膏沾上肌肤后稍微的一点点刺痛感,但薛翃缩在袖子里的手却已经悄然握的死紧。   皇帝将她半边脸颊都涂了一层,那药膏渗透,原本辣痛的肌肤上像是被清凉的一层包裹,甚是舒适。   直到皇帝的手指沿着脸颊往下,慢慢地落在了薛翃的嘴角。   在正嘉的目光注视下,樱唇的一角因为受伤,微微地翘起,眼前的唇原本是淡淡的樱色,如今却透出深色的殷红,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皇帝像是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手指在那曼妙的唇角轻轻滑过。   薛翃再也忍不住了。   “万岁!”蹙眉,薛翃转头避开正嘉的手势。   正嘉如梦初醒。   皇帝的身板微微挺直了些,一瞬间怔忪后,正嘉一笑:“好了,唇上的伤,你自己来吧。”   薛翃的胸口微微起伏。   正嘉扫过,不动声色。   皇帝转身把手中的玉勺放在桌上,恍若无意道:“你且在这儿歇会儿,朕去去就来,别让他们等急了……你有什么要用之物,就叫郝宜来便是了。”   薛翃缓缓起身:“小道回放鹿宫就是了。”   正嘉道:“你才服了药酒,不宜冒风。何况这唇上还有伤呢,你自己精通医术,知道给风吹了不是小事。”   薛翃道:“这点伤还不至于……”   皇帝往外走了两步,不等她说完便回头又道:“怎么,坐立不安的,这里难道有老虎会吃了你?还是说留在朕这里委屈了你?”   对上皇帝深邃的眼神,薛翃心头有着微微的冷意,但同时又有一股滚滚的暖流自腹部涌了上来,她知道那是黄精丹参酒的威力。   ***   养心殿,三名辅臣望见从殿后走进来的那道影子,急忙垂首跪地。   皇帝目不斜视,走到正中的红木扶手椅落座,两只手臂顺势搭在两侧扶手上,黑色的缎子大袖像是静止的瀑布,沿着扶手款款地垂落。   正嘉仍是那副睥睨万物的神情,双眸微微眯起,不见喜怒,只是这幅姿势看来像是要振翅飞翔的鹰,腾立九霄的黑龙,傲慢地斜睨着尘世的猎物。   “都起来吧,有什么事儿便呈上。”皇帝发话。   三位辅臣今日进宫,是为了先前商讨的军费开支一事,本来是要控诉户部高彦秋不肯配合,可是这时机选的实在是不大好。   毕竟康妃前脚才打了和玉,后脚他们又来告高彦秋的状,在场的没有傻子,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占不到好处。   果然,许阁老才一开口,皇帝便道:“高彦秋掌握户部,他也有难处,你们别逼得他太紧,你们都是一部之长,还要尽量自己想法子,别总是跟小孩子打架一样,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颜首辅早聪明的不肯出声,所以才推许阁老,如今听了皇帝的话,两人不约而同噤声。   皇帝道:“回头朕会再召高彦秋进宫,到时候再说吧。若没有别的事,都退了吧。”   颜首辅跟许阁老才要领命,夏太师突然说道:“微臣还有一事。”   皇帝已经站起身来,闻言转头:“太师有什么事?”   夏太师说道:“之前那谋逆的反贼俞莲臣,本是要给推出菜市口斩首的,可如今却仍好好地呆在了镇抚司里,近来民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所以微臣想请皇上尽快定夺,处理了此贼,免得让百姓们以为谋逆的大罪也可平安无事。”   皇帝的唇角一动,缓缓落座。   颜首辅跟许阁老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俞莲臣因为什么没有给处斩?还不是因为和玉才进城就拦下了人?如今和玉进宫,竟跟康妃一而再地对上了,夏太师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人却极聪明,只拿俞莲臣的事开刀,自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皇帝不是蠢人,心性极为敏锐,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殿内的气氛突然有点紧张。   就在这时候,养心殿门口探出一个头来,大概是见情形不对,便又极快地缩了回去。   皇帝却已经看见了,不动声色道:“门口是田丰吗?”   在殿门口的果然正是先前领旨去办事的田太监,本来不敢进来,听见皇帝开口,这才飞快地从门外碎步跑了进来,上前跪地:“回主子万岁爷,正是奴婢。”   皇帝撩了撩大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差使办好了?就敢回来?”   田丰原先见夏太师在场,所以才缩了头。   只是他心思聪敏,此刻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突然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忙大声说:“回主子,已经办妥了。那王嬷嬷给打了二十杖,本是要惩戒而已,没想到她大概是年老体弱经不住,竟然给杖毙了。至于雪台宫的其他人,都在宫门口领了十廷杖发落了,想必、想必他们以后会谨慎行事,不会再胡作非为了。”   皇帝脸色平静,深邃冷冽的目光却在面前扫过。   在场的三位大臣听了这话,脸色各异。   颜首辅淡淡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夏太师,却见夏太师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虽然听说康妃冒犯了皇帝,但却想不到皇帝竟然辣手处死了伺候康妃的心腹人,这王嬷嬷是曾经跟着康妃入宫的夏府的老人,夏太师自然是知道的。   夏太师静了片刻,终于颤巍巍跪了下去道:“老臣有罪。”   正嘉道:“太师又有何罪?”   夏太师道:“回皇上,康妃娘娘触怒皇上,也是老臣的罪过。”   正嘉却反而一笑:“太师不必在意,朕难道会是非不分吗,康妃的事,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太师无法答话。   正嘉又道:“不过朕想起来,当初康妃才入宫,也是温婉贤德的,近年来脾气有些刁蛮,想来是朕太娇纵了她,要不孔圣人怎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近之不逊,远之则怨。今儿给她一个教训,也是为了她好,太师你说呢?”   皇帝抬眸,眼神冷冽肃杀。   夏太师俯身重重磕头:“臣感念皇恩,皇上圣明。”   这会儿哪里还敢提俞莲臣的事,皇帝示意田丰当面把雪台宫受罚的事说出来,便已经是杀鸡儆猴了,谁还敢在这个时候撩虎须。   ***   精舍内殿。   皇帝去后,薛翃重坐回椅中,郝宜从外头进来,问长问短。   薛翃本不愿理会,见他着意殷勤,才打起精神来说道:“郝公公不必客气,我不过是微不足道之人罢了。”   郝宜笑道:“道长才是不用对我太过客套呢,您哪里是什么微不足道的,您可知道?皇上的这精舍里,您是第一个能进来的女子呢。”   薛翃这才留意,怪不得从第一次来精舍,就觉着有些怪异,却说不上来,这会儿给郝宜提醒才发现,此处居然没有一个宫女,都是面目清秀伶俐的小太监。   薛翃笑道:“这是为什么?”   郝宜说道:“我们主子因为修道的缘故,不愿这里沾了俗气儿。等闲也不肯去妃嫔宫内,就算侍寝,也是传到养心殿。自从康妃娘娘入宫,也没去过她那雪台宫,今儿还是第一次,还是为了您。”   薛翃心头一动:“万岁怎么不去妃嫔宫里?”   郝宜道:“自然是嫌弃那些宫内、不如养心殿干净,另外……”   薛翃见他欲言又止似有忌惮的意思,便问:“另外怎么样?”   仗着没有人在,郝宜小声道:“另外也是因为之前云液宫出事儿。”   果然。   薛翃暗中咽了口唾沫,几乎就忍不住询问,但这儿是什么地方?郝宜虽然并无坏心,却极忠心于正嘉,难保他们之间的话,回头他不会尽数禀告皇帝。   薛翃点点头:“那件事我也听说过一二,也是诧异。”   郝宜张了张嘴,又噤口:“是啊,唉,幸而主子真龙降生,只可惜了端……咳,我在胡说什么,道长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我吩咐他们做去,保证一点儿荤腥都没有。”   薛翃笑了笑:“我不饿。多谢费心了。”   郝宜见她笑面温柔,只是那伤痕打眼,便忍不住又道:“康妃娘娘真是给皇上惯坏了,竟敢对您动手,不过您放心,皇上不会轻饶了雪台宫的。”   薛翃道:“我本来只想好好地给宝鸾公主把病医好,没想到会引出这些波折,这却非我所愿。”   “您有所不知,这宫内女人多,就是这一件不好,只怕是娘娘嫉妒……”   郝宜看着她的丽容,腼腆地一笑。   薛翃也不问,只道:“不过我想起来,今日在康妃娘娘面前还有一位公主,听着是宝鸾公主的姐姐,可奇怪的是,她居然把宝鸾公主跟她的体己话都告诉了康妃。让我很想不通。”   郝益往后看了一眼,小声道:“您不是宫里的人。当然不知道,让奴婢多嘴跟您透一透,这其实大概也不是宝福公主自己的意思,毕竟人尽皆知,夏太师有意跟颜首辅争夺内阁首席的位子,近来皇上也格外青眼夏太师,冷落了首辅大人,可太后娘娘是颜家人,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呢?”   薛翃心头一震,猛然醒悟。   郝宜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没娘的孩子,自然得听太后的话。”   薛翃听到这句,心头隐痛。   郝宜自忖今日实在多嘴,便道:“奴婢也不知怎么了,面对道长,不知不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就都说出来了,您可千万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别放在心上。奴婢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也是好意提醒,道长以后在宫内,也要多留个意思。”   薛翃道:“我知道公公的好意。”   郝宜看她眼睛带红,便道:“是不是觉着困倦?主子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平日主子服了药酒,也都会歇息半个时辰,您不如也歇会儿。”   薛翃本只是累倦,等郝宜退后,便伏在檀木茶几上小憩,心中却想着今日种种。   宝鸾跟宝福的脸交替在心头出现,忧思百结。   闷倦心头,不知不觉中药酒效用又发作,两下相激,薛翃竟真的睡了过去。   郝宜在门口暗暗端量,见她半晌不动,知是睡着了,又怕她着凉,正想进内给她披一件衣裳,身后门口人影一晃,是正嘉去而复返。 第21章   正嘉站住:“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郝宜笑道:“回主子万岁爷, 奴婢看和玉仙长像是睡着了,怕她受凉,正想给找件儿衣裳盖一盖呢。”   正嘉往内看了眼:“几时睡的?”   “先前还跟奴婢说话, 才睡了一刻钟不到。”   正嘉问:“都跟你说什么了?”   郝宜顿了顿:“就是问精舍内怎么没有宫女服侍,奴婢便回了说, 这儿从不让女子进入,仙长还是头一个, 不仅这样,今儿皇上也还是为了她才特去了雪台宫的呢。”   正嘉脸上浮出一抹淡笑:“你这奴婢, 越发会油嘴多舌了。”   郝宜忙陪着笑道:“奴婢以后不敢了。”   皇帝虽然是斥责的口吻, 但郝宜却知道皇帝非但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带几分嘉许。   果然,正嘉笑看他一眼,才要迈步又微微侧首吩咐:“你不用进去了, 粗手粗脚的别惊醒了和玉。就在外头候着,有什么吩咐朕会叫你。”   “奴婢听命。”郝宜答应了,反而往后退出几步。   正嘉自己拂袖入内。   郝宜揣着手,笑眯眯地等在外间,才站不多会儿, 身后有人道:“你怎么在外头, 里面谁在伺候?”   郝宜回头, 见是田丰跟齐本忠不知何时来了, 郝太监便问:“里头自然有人呢。要你打听。”   田丰道:“你别弄鬼, 精舍里除了你, 皇上还使唤过谁?不过现在这会儿,是那位和玉道长在里头吧?”他的眼睛不大,这会儿因为好奇而拼命睁大,看着有几分滑稽。   郝宜啐道:“用你管。”   田丰道:“我当然不能管,只是老齐有事要禀奏万岁爷,你还不通禀?”   郝宜一愣,齐本忠道:“是镇抚司那边传来的消息。”   郝宜不情愿地走前几步,拉开帘子看了眼,却又退了回来:“不管是天大的事儿,这会儿也不成。”   田丰见他咕嘟着嘴儿不肯说,便要亲自去看一眼。   郝宜忙拉住他:“别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   田丰道:“这里自然是精舍,我也是伺候皇上的人,看看怎么了?”   “万岁爷命我在精舍伺候,就不用别人伸手。”郝宜昂起下巴。   田丰磨了磨牙:“你得意什么呀。而且老齐有急事,耽误了皇上的事,看你以后怎么交代。”   郝宜笑道:“我还真不怕,我怕的是这会儿若是去通禀,任凭天大的事,皇上也未必喜欢,倒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田丰跟齐本忠对视一眼,田丰心眼儿多,便嘀咕道:“主子对这和玉道长,还真不一般。”   郝宜道:“跟你没有关系。”   田丰没好气儿地说:“什么跟我没关系,她才进京就救了俞莲臣,万一她看着好实际上包藏祸心,就跟当初的端妃娘娘一样……”   “你说什么?你胆敢说这话?”郝宜大怒,一时高了些声响。   齐本忠忙拉住他:“嘘!”   郝宜自知有失分寸,不禁捏了把汗,跟田丰齐本忠呆若木鸡动也不敢动,生恐里头传出什么响动。   半晌无声,三人才屏息静气,郝宜叫了个心腹小太监守着,他们则偷偷地又挪到外间。   齐本忠道:“镇抚司的事等会再回皇上吧,难得皇上有上心的人,过去的那件事,你们也别再总是提起了。”   郝宜道:“谁提的?你问问他!”   田丰说道:“我也是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   郝宜满是怨气地看着他:“你还敢说这话,一提起来我就忍不住,要不是你那晚上想讨皇上的好,替了师父的班,自个儿却偷懒睡着……最后出了事又让师父自己出面顶罪,现在去皇陵的可就是你,也应该是你!”   田丰气急败坏地说:“你快闭嘴!说了不让你提怎么还提!”   “你没有良心!你明知道端妃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你还说她的坏话……师父当初就该把你交出去!”郝宜气的两眼发红。   “我、我心里也难过的很,可这是太后跟皇后的意思,又是内务司审理过的,就算是现在端妃的罪名还稳稳的呢,你难道能出去喊一嗓子说端妃是好人?除非你嫌活的够长,”田丰咬牙,赌咒发誓般道,“我没有良心?天知道我更想让师父回来。”   郝宜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我看你明明只是想自己爬上来。”   “都消消气,”齐本忠见他两个针锋相对,不可开交,忙打圆场道:“干爹不仅仅是为了保住田丰,也是为了我们着想,不然的话,给主子知道是田丰办事不力,我们一个个脸上也没有光,而且在万岁面前也失了重用,干爹临走的时候还叮嘱我们拧成一股绳,好生地伺候主子万岁爷,替他尽心尽忠才好,咱们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嘱托。这才是正经的。”   郝宜跟田丰听了这句,彼此恨恨对视一眼,才没了声音。   ***   精舍内殿。   在郝宜不禁高声的时候,按照正嘉向来的脾气,早就出声呵斥了。   但他并没有,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听见,也不是突然转了脾性,而是皇帝无暇他顾。   正如郝宜所说,这省身精舍内从没有其他女子进入过,可却对薛翃破例。   因为在皇帝的眼中,和玉并不只是女子,而是他心中最渴盼的一个形象。   女冠,容貌秀丽,气质脱俗,毫无尘世的烟火气,不仅是女子,反像是上清界的神女临凡。   就如同此刻她伏在茶几上睡着,虽然脸上还有着隐约的伤痕,却无损她绝色的容貌。   长眉似远山,眼睫宁静地垂着恍若细密的玄羽,唇若樱珠,肤如新雪。这样单纯的色泽交汇,衬着入画的五官,美的叫人窒息。   但鬓边跟额角的碎发却多添了几分可爱,唇上些许的伤痕也添了几分真实,让人才觉着,面前这如画者并非天上神祗,而是不折不扣的肉身。   正嘉凝神静气地细细端详,竟没有在意外头的异动。   他突然想试一试,和玉有没有鼻息,身上有没有温度,会不会真的只是一尊玉人而已。   正在皇帝伸出手的时候,眼前的长睫眨动,她睁开双眼。   早在皇帝靠近的时候,薛翃就察觉了。   这精舍内殿用的是苏合香,但皇帝的身上,却仍有一种龙涎香的气息挥之不去,带一点涩的清苦冷飒,像是个熟悉的警戒信号,让她从顷刻的眠睡中惊醒过来。   目光在瞬间相对,正嘉缓缓将手垂落,长袖遮住了遗憾地捻动的手指。   眼前皇帝的身影迅速地清晰,薛翃起身。   但先前被掌掴倒地的时候,腰腿有些撞到,起初还不觉着如何,此刻休息片刻,便察觉了隐痛。   她身形一晃,又忙扶着椅子站稳。正嘉已经问道:“怎么?”   “有些腿麻了。”薛翃回答。   正嘉笑着在背后的藤心椅上落座,道:“腿麻了是血液不畅,酸酸麻麻的最是难受,你还是再坐会儿缓一缓。”   薛翃道:“多谢万岁,现在几时了,小道也该告退。”   正嘉抬手在额角轻轻地揉了揉:“你只歇息了一刻多钟而已。”   薛翃看着他的动作:“不知太医院可对皇上的头疾因病对症了吗?”   正嘉道:“你是说,针灸之外,以按摩辅佐?”   “是。”   正嘉淡淡道:“朕没有许。”   “这是为什么?”   “朕不喜欢那些俗人的手碰这里。”他举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但是万岁不肯如此的话,只怕还要经受头疼之苦。”   “那就受着吧,就当也是一宗修行了。”皇帝不以为然地一笑。   薛翃心中徘徊,终于道:“其实,小道也会些许推拿按摩之法,若是万岁真君不嫌弃,小道或许可以代劳。”   正嘉浓眉一挑:“和玉也是修道之人,跟朕是同源本生的,又怎会嫌弃?求之不得。”   最后四个字,语调拉的长长的,如同戏谑,却又意味深长。   薛翃净了手,又叫小太监打了一盆新鲜的冷水放在剔红茶几上。   “小道冒犯了。”她看着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的皇帝,举手将皇帝簪发的玉簪抽下,将玉冠轻轻摘了。   皇帝的头发保养的很好,散开后,如同黑色丝瀑披散在肩头,同时有一股氤氲的檀木跟松香混合的气息隐隐透出。   薛翃站在皇帝身侧,正嘉没有办法看到她,心中颇觉遗憾。   但很快这种遗憾给弥补了,他感觉到有柔嫩的十指轻轻地摁压揉落在自己的头顶。   一种异样的感觉无法按捺地从皇帝的心头升起,像是无法形容的满足,跟难以描述的欢喜。   那手指妥帖地照顾着皇帝尊贵的头,所到之处,头上的舒泰像是水的涟漪,慢慢地扩散了全身,皇帝不禁微微仰头,同时从口中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薛翃道:“小道要沾冷水了,兴许有些凉。”   可对皇帝来说,此刻的炎热或者寒冷,却都像是无上受用。   薛翃垂手,十指在冷水中浸没,沾着冷水,复又按落在皇帝的头上,慢而细致地揉搓。   皇帝只觉着温热之后,又如醍醐灌顶,刹那间不仅是头脑,甚至连眼目都好像清明了几分,忍不住叹道:“舒坦。”   薛翃道:“想必陈太医已经告知了万岁,您这是每日沐浴之后,头发未干而卧倒,所以才导致了阳明经被寒邪之气闭塞伤损,引发头疼头热。必须要用针灸,外加这按摩之法来驱散经络的邪气。”   正嘉唇角有掩不住的笑意,轻声道:“朕听他说了,不过,朕也知道这不是他看出来的,说罢,你是怎么知道朕的病症所在的?”   薛翃道:“皇上身上有松香之气,上次见面,亦发现皇上的头发未干,加上郝公公说过其他的起居一应无碍,所以才大胆揣测。”   正嘉道:“这太医院的人虽会医治,终究不如你心细如发。”   薛翃道:“小道只是比他们多了一份机会,得以近距离同皇上相处,无意发现罢了。”   “不邀功,不出风头,懂事,”正嘉微笑道:“朕知道,你先前私下里跟陈英杰说了治疗的法子,无非是不想抢他们的功劳,和玉,你极好。”   薛翃道:“小道毕竟是初入宫,许多规矩都不懂,而且医术上的确比不得太医院各位前辈,以后多有跟众位切磋讨教的机会,怎敢因一点小聪明而抢先。而且先前冒失,得罪了丽嫔娘娘在先,又得罪了康妃娘娘在后,若还在宫内久了,不知又将惹出什么祸事。”   正嘉竟道:“怕什么,有朕在,你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朕也给你撑着。”   薛翃的手势一停。   正嘉是坐着的,薛翃却是站着,但正嘉身形高大,而她身形娇小,所以就算站着,也不比皇帝高出多少,不需要低头就能看清皇帝的眉眼五官。   三年了,不知是修道的原因,还是颐养的太好,皇帝并没有比先前变多少,甚至鬓边都没有更添一根白发。   容貌没有变,性子却越发的阴晴难测,这个人,宠爱的话,会把人宠到天上去,但若无情起来,会冷酷的让人怀疑。   薛翃的手指突然有些无力。   正嘉突然道:“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薛翃身不由己地问。   “你,”正嘉皇帝睁开双眼,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冠子,目光深晦如海:“像极了一个人。” 第22章   皇帝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薛翃的手指不仅无力,甚至微微地有些开始发抖。   正嘉的眼神幽深,自小便是以上位者养成, 多年来的历练,越发让他城府深不可测, 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仿佛一眼就能洞察人心的所思所想。   薛翃也不敢跟他对视太长时间, 目光浅浅交汇,她强迫自己垂眸, 看向挽在掌心的皇帝厚密而长的头发。   数不清的青丝, 如同皇帝复杂难测的心意。   “万岁在说谁?”薛翃轻声问。   她谨慎避让的神情动作, 落在正嘉皇帝的眼里, 引得皇帝的喉头动了动。   然后,他复又吁了口气:“是一个……已经化鹤乘风而去的人。”   将身子重又靠回了椅背,皇帝闭上双眼,眉心微微皱起。   耳畔响起女冠子很轻的回答:“请恕小道不懂。”   正嘉微微一笑:“你自然是不懂, 你毕竟并不是神明, 不会全知全能。其实你做到如今这般地步已经是极难得的了。……怎么停了?”   习惯了被那双小手力道适中的揉按,感觉她的十指离开,皇帝竟有些不自在。   薛翃深深呼吸,十指浸泡在龙洗冰冷的水中, 借着寒凉的冷水, 整个人才又恢复了几分镇定。   又揉按了片刻, 外头郝宜的声音响起:“主子, 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薛翃手势一停,便要退后。   “跟你不相干,”正嘉却低低叮嘱,又扬声对外头说道:“知道了,让他跪了后便去吧。”   外间郝宜领旨,脚步声远去,薛翃略觉诧异:“皇上为何不召太子进内?”   正嘉一笑:“这儿岂是闲杂人等可入的地方么?除了你外,只上回请了真人来这儿坐了片刻。”   薛翃心头一顿:“太子也不得入内?”   正嘉道:“他嘛,倒不是全为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不提也罢。”   薛翃便不再问了,如此屏息静气,替皇帝将头按摩了一遍,又道:“头发不能立刻绾起,要这般散开,只等水汽散干之后才能梳理。”   正嘉似意犹未尽,忽然问道:“这要做上几回,才能去除病根儿?”   薛翃看向皇帝,正嘉微笑道:“你别偷懒,既然已经劳动了你的玉指,那少不得你就从一而终,可别半途而废才好。”   薛翃道:“等万岁过了今日再加一夜,看看效果,若是头不疼或者疼得好些,再推拿按摩两三次,配合针灸,大概就可以了。”   正嘉道:“甚好。”又特意看看她脸上的伤:“这里可还疼吗,要不要朕再给你涂一遍药?”   “已经都好了,不敢再劳烦万岁。”   “有什么可劳烦的,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你替朕按头,朕就替你敷药,这样岂不是两全极美,你说是不是?和玉?”   薛翃无言以答,只想快些离了这儿,皇帝倒也知道她的心意,当即召了郝宜进内,叫他派两名小太监,好生伺候薛翃回放鹿宫。   直到薛翃去后,皇帝问郝宜:“方才你跟田丰在外头嘀咕什么?”   郝宜本以为皇帝并没有发觉这件事,突然听他又问起来,才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皇帝的耳目,忙道:“回主子,是田丰跟齐本忠两个来,有事要禀奏主子,奴婢怕打扰了主子,便没许他们进来,田丰不高兴,骂了奴婢两句。”   正嘉散着发,背着双手立在窗前,看来越发道骨仙风,飘然若神人了。   闻言他笑道:“朕当怎么就吵嚷起来,若再有下回,朕必不饶。”   说着又道:“召齐本忠来。”   郝宜忙不迭地退出,把等候良久的齐本忠叫入精舍。   皇帝已经落座:“到底什么事?”   齐本忠说道:“是江指挥使有些关于逆贼俞莲臣之事求见皇上。”   “江恒进宫了?人呢?”   齐本忠道:“原先在养心殿外候着,因怕打扰皇上,这会儿大概在司礼监。”   皇帝此刻觉着一身轻松,耳清目明,趁兴便道:“叫他来。”   ***   且说那两名内侍护送薛翃,走到半路,薛翃道:“劳烦两位公公,就送到这里罢了。”她身边还有放鹿宫的小全子陪着,倒不必这许多人。   那两个小太监忙道:“郝公公一再叮嘱我们,好歹要送仙长回到放鹿宫才妥当。”   薛翃便不再多言,只又走了一段,要拐弯的时候,一名内侍道:“那不是太子殿下吗?”   大家回头看时,却见太子赵暨从左手侧的方向,低头耷脑地走来,身后只跟着一名贴身的小太监。   小全子忍不住说:“那便是云液宫的方向,太子难道是从哪里来的?”   才说了这句,那边赵暨也发现了他们一行,少年原本垂头躬身无精打采,只看见他们的时候,却突然神情骤变,也挺直了肩膀,下巴微扬地走了过来。   陪同薛翃的小太监们忙行礼,参见太子。   薛翃也随之打了个稽首。   赵暨道:“你是从省身精舍而来的?”   薛翃道:“正是。”   “哼,”赵暨不禁冷笑了声,“好的很,本太子前去给父皇请安,都不得见父皇的天颜,原来是你在里头挡着。”   薛翃哑然。   那陪着的两名小太监听太子殿下口风不对,很怕他为难薛翃,他们在郝宜面前无法交差。可又不敢冲撞了,于是各自提心吊胆。   薛翃却只淡淡地回答道:“殿下误会了。”   赵暨毕竟年少,身材正在长成之中,比薛翃还要矮上半个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女冠子的左脸上,有青紫的痕迹没有散开,嘴角依稀也还肿着。   赵暨不由幸灾乐祸道:“听说你在雪台宫被打了?”   薛翃道:“多谢殿下关怀。只是小事。”   “谁关怀你了,别自作多情,”赵暨翻了个白眼,道:“不过,和玉,你可真是能耐非常,康妃不过是打了你一下,却因为这样,康妃整个宫内的人几乎都给田丰打了一遍,那王嬷嬷还给打死了,啧啧。”   康妃因为得宠,一只猫都能在寻常妃嫔的头上横行霸道,何况是她心腹的嬷嬷。   只怕在今日之前,王嬷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死的如此干净利落。   薛翃说道:“无量天尊,这并非小道的本意。”   “别装了!”赵暨挥挥衣袖:“谁不知道你仗着长的出色,在父皇面前极力邀宠,哼,丽嫔倒了,现在康妃也倒了,不知下一个倒的是谁呢?”   赵暨年纪不大,话说的十分辛辣直白。   薛翃心头一动。   这会儿后面两个小太监实在是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其中一人陪笑说道:“太子殿下,奴婢等奉郝公公的命令,护送和玉仙长回放鹿宫去,太子殿下这会儿是不是也该去梧台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另一个也忙声音和软地说道:“是呀太子殿下,去的晚了,怕皇后娘娘又担心太子殿下呢。”   赵暨眉头一皱,看向这两人:“本太子在训话,你们敢多嘴?”   两个偷偷对视,跪地请罪:“奴婢等不敢。只是怕误了差事,请太子殿下宽恕。”   赵暨才看向薛翃,低低说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本太子等着看呢,看你是不是下一个什么娘娘!”   虽然斥责了那两个太监,赵暨却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抛在脑后,迈步要往梧台宫去。   薛翃突然道:“殿下。”   赵暨止步,不知她为什么忽然叫住自己,还疑心她是不忿所以挑衅,便横眼看过来。   薛翃仍是面静如水:“殿下是从哪里来?”   赵暨本做足了她会发难的准备,却不料竟是问了这句。   太子意外,张口才要回答,突然心头一凛。   薛翃不再追问,只是转头看向赵暨来的方向。   站在此处,依稀能看见云液宫的宫门,因为长久无人居住,宫门上也长出了若干野草,有枯萎的狗尾草高高地挑着,在北风中孤单单地摇曳来去。   赵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少年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喉头动了动,然后恶狠狠地说道:“闭嘴,本太子爱从哪里来就从哪里来,用不着你管。”   像是一头爪牙还没长全的小狼崽子,太子眼神凶狠,向着薛翃呲出牙口,试图威吓住她似的。   薛翃却对他的“张牙舞爪”视而不见,仍是平静地说道:“小道只是问问,并无他意。天越发冷了,太子衣衫单薄,要留心添衣。”   说了这句,薛翃一点头,转身往放鹿宫走去。   太子赵暨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他随身的小太监低低说道:“殿下何苦为难这位道姑,岂不知道她如今很得皇上意思?如果她在皇上面前告太子一状说太子为难他,皇上……还不知怎么样呢。”   赵暨听了这句,脸上略露出几分畏惧,然后却道:“堂堂的太子,还怕她吗?”   小太监说道:“皇上因为他,连康妃娘娘都处罚了……”   “闭嘴!”太子显然不愿意再听这些,厉声喝止。   ***   那两名随行的小太监陪着薛翃走了一段,直到快到放鹿宫了,其中一个才说:“太子殿下的脾气这样暴躁了。”   另一个说道:“是啊,怪不得皇上不肯跟太子照面。”   薛翃不露声色,直到了放鹿宫门口,那两人告退而回。薛翃才问小全子:“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不肯见太子?”   小全子虽是底层小太监,却正因如此,知道许多传闻,便道:“说来这还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听说有个什么道长,曾跟皇上说过什么‘王不见王’之类的话,还说世间只有一条真龙,若还有真龙碰面,便容易引发大祸患之类,原先皇上还没当回事儿,谁知云液宫那件事后,皇上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从那之后就避讳跟太子见面,除了大节之类,极少召见太子,就算太子去请安,也是隔着殿叩拜而已。”   薛翃道:“原来如此。”   回到放鹿宫,冬月跟另一名女弟子过来迎了,因为听说了雪台宫的事,弟子们都捏了把汗,见薛翃好端端地回来,才都放心。   冬月陪着薛翃进了房中,因打量薛翃脸上带伤,便皱眉道:“那个什么娘娘真的动了手吗?真是的,竟敢伤害小师姑。”   薛翃说道:“不碍事,事情已经过了,也不必大惊小怪,只是我累乏了,可备好洗澡水了吗?”   冬月道:“都是现成的,还听说今晚上师父会回来。大概师父也是听说了此事,特回来看看小师姑的。”   薛翃淡声道:“别当一件正经大事来说。这宫内的规矩本就多,我们是山野之人,一有个做不到的地方,冒犯了那些贵人,自然会吃点苦头,今儿我经历了这事,你们也都引以为鉴,以后行事越发谨慎,别像是我一样,知道了吗?”   冬月跟女弟子忙答应了。   不多会儿洗澡水准备妥当,薛翃便关了门,脱衣沐浴。   桌上,太一顶着肉乎乎的脑袋,在水晶缸里游来游去,时不时地贴在缸沿儿上,瞪着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看薛翃。   薛翃浑身浸泡在热水之中,心中却想起在省身精舍里的情形,浸泡在水中的身体里,那颗心隐隐地跳快了许多。   先前皇帝在说“你像极了一个人”的时候,薛翃的心头猛然震动。   她几乎下意识地心虚,觉着皇帝指的就是昔日的端妃。   虽然她自打进宫来处处留心,不肯露出破绽,但毕竟人无完人。   而且在俞莲臣跟前,只是一句,就几乎泄露了底细。   皇帝又是那样洞察入微的性情,的确不可以等闲视之。   但是薛翃并没有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知道皇帝的答案。   可惜,正嘉并没有清楚的告诉她那个答案。   许是天意。   重生后,薛翃曾经考虑过无数次的是:在处决端妃的时候,皇帝是昏迷不醒的,或许这还是情有可原。   可是后来对于薛家的一系列后续,却已经超出了太后跟何雅语掌控的范围,没有皇帝的许可,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后,都不能对封疆大吏下手。   只能是皇帝的意思。   但皇帝为什么要对薛家下手?如果他还对薛翃有一丁点昔日情意的话,又怎会如此相待,甚至因此逼反了俞莲臣。   不能相信,不能轻信,更加不能露出马脚。   薛翃在心中告诫自己。   她掬了一把水浇落在脸上,想把浮现在心底正嘉的那张脸也洗去。水声哗啦啦响动,薛翃睁开眼睛,对上水晶缸里太一凝视的眼神。   兰寿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水里,两只小小地黑眼睛像是贴在透明的缸上,目不转瞬地盯着薛翃。   薛翃唇角微挑,轻声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太一不回答,小小地尾巴却抖动了两下。   方才的动作,牵着嘴角的伤处,隐隐作痛,薛翃手在嘴边拢了拢,微笑:“是在看我狼狈的样子吗?也该看够了吧。”   说了这句,便听到身后有人咳嗽了声:“抱歉抱歉,并不是有意要看仙长入浴的。” 第23章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薛翃简直不敢相信,这屋内居然还有另一个人。   不用回头,她已经听了出来此人是谁, 想到他的身份,这“突如其来”就也并不十分突兀了, 毕竟这是一位最擅神出鬼没的人物。   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回身, 薛翃暗中皱皱眉,道:“江指挥使大人, 您是走错了房间吗?”   就在薛翃的身后, 从靠窗的雕花屏风一侧, 有道高挑的身影若隐若现。   听了薛翃的问话, 那人才自屏风后探出半边脸颊,长眉秀目,脸容清俊,赫然正是镇抚司指挥使江恒。   江恒抬手在挺直的鼻梁上轻轻一抹, 脸上流露出几分不知真假的赧颜:“请仙长见谅, 虽然并不是走错了,但这一幕却在我意料之外。”   薛翃道:“既然如此,指挥使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你想我立刻悄无声息地走开?”江恒甚是聪明。   薛翃道:“不然呢,难道要在这种情形下, 跟指挥使畅所欲言吗?”   仗着薛翃没有回头, 江恒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   只可惜他目光所见甚是有限, 只有纤弱修长, 白腻如玉的后颈,往上便是墨色的青丝,有几缕给水湿透,以一种无比依恋的姿态贴在她的颈间。   江恒有些羡慕地看着那湿淋淋的发丝:“来也来了,看也看了,这样走了岂不可惜。”   “指挥使,请自重。你若不想留颜面,外间自有守着的弟子。”薛翃的语气多了几分肃然,只要她大叫一声,外头冬月跟其他的弟子自然会惊动来查看。   江恒重咳嗽了声:“真是好人难当。”   “好人?”   江恒道:“我的确是偷偷摸进来的,无非是不想叫别人察觉,因为我有些关于俞莲臣的事要暗中告诉仙长,没想到无意冒犯,既然如此,就随缘罢了。”   薛翃突然听说关于俞莲臣,便无法放下,偏身后静静的,也不知江恒动了没有。   飞快地想了一瞬,薛翃怕江恒真的无声无息离开,便道:“可是他的病情有变化么?既然如此,请指挥使暂时避开稍候,容我更衣。”   背后,江恒却仍是靠在屏风旁边,丝毫未动,仿佛笃定薛翃会出言挽留。   果然听了这话,江恒道:“甚好,省得耽搁了机密。”   他这才挪动脚步,后退了一步,缓缓转身:“仙长请,放心,我保证不乱看。”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多半早就到了。   之前没误打误撞发现他的时候,还不知看了多少。   薛翃本心无旁骛,这念头突然生出,脸上不由隐隐泛热。   哗啦一声,她自水中起身,撩了一件袍子披在身上。   水晶缸里,太一突然不安似的,摇动小尾巴在水中急速地游来游去。   薛翃抬指在外头轻轻地碰了两下,太一凑过来,仰头打量她。薛翃张了张口,无声道:“别担心。”   太一也不知听没听懂,仍是半伏在水面仰望着薛翃。   飞快的,薛翃整理妥当,望着屏风后那岿然不动的身影,悄悄地吁了口气,转到内间。   正式跟江恒照面,见他今日穿着一件银白色的飞鱼服,腰间束玉带,脚下踩宫靴。看来身形矫健,如同鱼龙。   江恒眉清目秀,本来生得偏阴柔气质,穿黑色的时候往往更添了几分阴冷,再加上他的身份,越发会令人不寒而栗,可是这鲜亮洁净的银白烘托下,却让这张清秀的脸透出几分别样的明丽正气,虽然只是假象而已。   薛翃道:“指挥使请坐了说话。”   江恒背着双手笑道:“我来了有一段时候,坐不了,简单说几句就该走了。”   果然“来了有一段时候”。   薛翃皱皱眉,下意识地将领子拉了拉。   江恒看在眼里,却并不做其他解释,只道:“俞莲臣的病倒是无碍,自仙长指导施针后,便能服药,已经大有好转。”   薛翃最关心的便是这个:“多谢告知。”   “不必,”江恒笑笑,道:“只是我并不觉着这是好事。”   薛翃一怔:“这是为什么?”   江恒道:“仙长当然不知道,其实自打俞莲臣被捉拿后,就有一些他的同党,秘密潜伏进京,试图营救,上回推到菜市口监斩的时候,镇抚司也做了周密安排,就是预防他们劫法场,没想到给仙长阻扰了。此后镇抚司的缇骑暗中监视,发现这些人并不死心,最近大概筹谋着要动手,一旦这些人动起手来,我怕皇上那边是无法交代的,毕竟他犯的是谋逆罪行,再加上同党作乱的话,皇上只怕无法容忍。所以就算仙长治好了他,也没什么用啊。”   薛翃的心噗噗乱跳:“他的同党?连、俞莲臣的同党是什么人?”   江恒摸了摸下颌,道:“据目前来看,应该是有些当初追随他跟鞑靼人作战的,也有些是当初薛老将军的其他部属吧。”   薛翃拼命叫自己镇定,她凝视着江恒的双眼,半晌问道:“指挥使、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   江恒道:“说来奇怪,我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机密告诉仙长,大概……我知道仙长心里不打算让俞莲臣死吧。”   他向着薛翃莞尔一笑,刹那又让薛翃想起立在镇抚司窗口阳光下水仙花旁边的明媚影子。   薛翃来不及忖度他的话跟笑是什么意思,江恒已经懒懒散散道:“时候差不多了,你既然回来,皇上应该也会召见我,告辞了。”   薛翃忙道:“指挥使!”   江恒止步:“嗯?”   薛翃道:“皇上召见你是为了这件事吗?那、你……会如实禀告皇上?”   江恒嘴角挑起:“仙长想要我如何禀告呢?”   四目相对,薛翃终于说道:“正如指挥使先前所说,我确实不想俞莲臣出事。”   “啊,”江恒颔首,目光在她脸上的伤痕处流连掠过,薄唇微动:“我明白了。”   扔下这模棱两可的一句,江恒走到窗户旁边,推窗看了一眼,纵身跃出。   薛翃挪步来到窗口,只见那银白色的飞鱼服在面前闪烁,那人的身影就如同鱼龙入海腾空,消失不见了。   风自窗外透进来,掀动她的衣领,飒飒冷意灌入。   薛翃抬手伏在胸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可不知道江恒在正嘉面前会如何禀奏,以正嘉那个神鬼莫测的性子,江恒他难道敢胆大隐瞒下此事吗?   ***   省身精舍,正在盘膝静坐的皇帝听到外间道:“江指挥使来了。”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向前,皇帝仍然闭着双眼,口中说道:“你来的迟了。”   江恒道:“微臣请罪,有件事耽搁了。”   皇帝面不改色:“什么事能拦住你江指挥使的大驾啊?”   江恒道:“因为放鹿宫多了好些人,司礼监要安排些人手去照看,我见他们忙得很,放心不下,亲去看了一眼。”   皇帝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跪在身前的矫健身影:“你倒是仔细。怪不得一再传你却不见人,原来是跑到那里去了,怎么,可有不妥之处?”   江恒道:“时间仓促,只是粗略打量了一会儿,听说太医院送了好些药材过去,微臣关心的,是那些药物的管理,毕竟丹药的炼制非同一般,如果药材上管理疏漏,便容易出事。所以我想,不如从镇抚司拨两个人,暗中作为监护之用。”   皇帝深以为然:“你说的对。放鹿宫多了这许多人,自然引人注目,如果有人意图不轨,就不妙了。此事你主张去办便是。”   江恒领命。   皇帝却又道:“对了,你可遇见了和玉吗?”   江恒道:“时间紧促,因此只看了丹房跟药库,其他的还没仔细查看,因怕皇上召见,所以先行回司礼监了,并没遇到和玉仙长。”   皇帝道:“哦,那也罢了。本忠说你有要事禀告,是什么事?”   江恒道:“先前皇上要我查高家是否跟薛家有关系,微臣业已查明,高侍郎向来跟薛之梵以及其属下等并无来往。高家的人也跟薛家并无牵连。”   “那和玉呢?”   “和玉仙长自打跟了张天师去,一直就在贵溪,而且这许多年来,跟高家也断了联系,彼此并没有任何的书信往来。至于和玉跟薛家,就如皇上所料,她离京的时候才只八岁,自然跟薛家毫无关联。”   正嘉一笑:“你也算是查的仔细,不过,任凭你手眼通天,毕竟不是神仙。”   江恒心头微梗,听出皇帝话里有话:“皇上的意思是?”   正嘉道:“和玉跟薛家或许没什么关系,但却薛家的一个人有关。”   江恒狐疑:“皇上说的是何人?微臣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知情。”   “这件事知情的原本也少,”正嘉道:“也就天知地知,朕知,还有那个人……”   江恒按捺心跳,想等皇帝把“那个人”说出来。   皇帝却口风一转:“和玉恐怕也记得,所以她才对宝鸾的病那么上心,如果真如朕所料,可难为她了,当初还那么点儿大,就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江恒诧异。   正嘉道:“这件事你不必问,也不必打听,以后朕会亲自询问和玉的。”   江恒称是。   正嘉道:“可还有别的事吗?”   江恒道:“对了,还有一事,高家跟薛家虽然并无关系跟来往,可是有一个跟高侍郎来往密切的人,同薛家曾有过交际。”   “是谁?”   “是兵部侍郎,虞太舒。”   “是他?”正嘉脸色阴沉。   江恒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虞侍郎是兵部任职,所以当初跟薛将军有过一面之交吧。”   正嘉听了这个,神情又见缓和:“是公务上的事,免不了的,虞太舒四平八稳,向来中庸,不至于像是俞莲臣那样孤执偏激,何况俞莲臣归案后,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如果跟逆贼暗中有所勾连,自然不会平平静静地坐以待毙。”   江恒道:“皇上圣明。”   江恒禀奏完毕,退了出来。   门口郝宜迎着他,低声问道:“指挥使,面圣顺利?”   江恒正揣着心事,当下拉住郝宜的手臂,把他往旁边拽开了数步。   郝宜忙道:“怎么了?奴婢可不能离了精舍,留神万岁爷召我。”   江恒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嗓子问道:“你跟随皇上身边多年,可知不知道,这和玉道长当初没有出家的时候,跟……先前的端妃娘娘有什么关系?”   郝宜给他问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指挥使是说,和玉仙长跟当初端妃娘娘有关?这、这怎么可能?她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只有八岁。”   江恒见他一无所知,便道:“那没什么了,这话你别对其他人说。”   郝宜对江恒的观感向来不错,见他隐隐有失望之色,心里想了想,忙道:“奴婢虽然久在宫内,但若说陪同万岁爷最长久的,无非是我师父了,端妃娘娘跟万岁爷之间的事,这世上也没有人比我师父更清楚。指挥使如果想知道端妃跟仙长有无关系,师父他老人家必然知道。”   虽然如此,但郑谷远在南边守皇陵,消息来往也得一个月的时间。   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江恒道:“多谢公公指点。”   郝宜笑道:“这有什么。”   出宫的时候,江恒看了一眼放鹿宫的方向,他很想这会儿去见和玉,直接问她究竟跟端妃有何不为人知的关系。   正在踌躇,就见镇抚司的一名缇骑匆匆赶来,在他耳畔低语了两句。   江恒脸色微变,当即足不点地的越出宫门,上马而去。 第24章   江恒从镇抚司缇骑口中得知:先前有刺客假扮去镇抚司探监者, 借机想要营救俞莲臣,却给狱卒及时察觉,交手之中, 那人重伤身亡。   江恒马不停蹄回到镇抚司,此刻门口的守卫赫然多添了一倍。   才进门, 便有缇骑统领跟诏狱守卫统领来拜见,禀告此刻情形。   江恒问道:“门口的侍卫是怎么回事?”   旁边季骁回答:“事发后, 怕其他乱党得知消息攻闯,所以才多加布了人手。”   “胡闹, ”江恒呵斥:“这样岂不是给那些乱党送信, 让他们知道咱们有所准备了吗?打草惊蛇, 以后还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   季骁忙低头:“是属下一时糊涂。”   缇骑统领说道:“倒也不怪小季, 那乱贼甚是凶悍,伤了我们四五个兄弟,我们都担心他们若是人数众多,狗急跳墙的话会出大事, 所以才加强警戒的。”   江恒又道:“话虽如此, 这样大张旗鼓的,不仅是乱党,其他人都会猜到镇抚司出事了!那些别有用心的朝臣可也盯着咱们,总盼着镇抚司出点事儿, 他们可以借机兴风作浪。难道我没叮嘱过你们?”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 还有一件——先前在宫内他并没有把察觉俞莲臣同党潜伏之事禀奏皇帝, 可皇帝的耳目绝不只是他们镇抚司而已, 这样一闹,难免走漏消息。   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江恒问:“那贼已经死了?消息可散播出去了?”   诏狱的范统领道:“贼人已经死无对证。从事发开始属下已经封锁诏狱,并严禁有人往外走漏消息。”   “也是迟早晚儿的,”江恒叹了口气:“俞莲臣呢,他可知道了?”   “那乱党跟他见了一面,事发后,俞莲臣还算镇定,并未有反常行径。”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诏狱,江恒回头吩咐季饶跟缇骑统领:“你们不必入内,继续排查司内上下,这贼既然能如此顺利地混入诏狱,难保咱们这里没有他的同党。”   两人领命退下。   范统领则陪着江恒入内,往里又走了一段,江恒道:“你不用跟着,去彻查你的人,并叫他们管好自己的嘴!若有什么往外泄露出去,唯你是问!”   范统领躬身抱拳,退后而去。江恒自己往前,来至关押俞莲臣的牢房前,却见俞莲臣靠在墙边坐着,双眸微微闭起,如同假寐。   江恒从栏杆间仔细打量,俞莲臣面上仍带几分病容,但好歹恢复了些许生机,不像先前那样枯朽的模样了。   这人生的很是体面,鼻直口方,长眉虎目,虽如此落魄,病困刑囚,但眉宇清正,神态淡然,颇有八风不动的大将之仪,不愧曾经是薛将军看好接班的人。   又曾经听说,当初薛端妃没有给皇家看中之前,薛将军曾经有意招赘俞莲臣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哪里想到造化弄人,真真可惜。   江恒凝眸细看俞莲臣的时候,不防对方道:“江指挥使在看什么?”   江恒听了这句,突然哑然失笑,无端竟想起了在放鹿宫的那一幕情形。   被薛翃喝破行藏之后,江恒心里其实也很觉狐疑:她怎能慧眼如炬到这种地步?明明不是个习武的高手。   且发现有人“偷窥”自己入浴,她竟是那样波澜不惊的口吻跟应对。   直到跟薛翃对话的时候,江恒突然间发现,原先她背对自己的时候,正面对着的却是那个水晶鱼缸,而那鱼缸里,是一只肥头小眼睛的兰寿鱼,时而悬浮在水中凝视自己,时而急躁地转来转去,很是惹眼。   那一刻江恒才醒悟:先前薛翃的那两句话,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那小鱼儿的。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其实江恒在正嘉面前所回的话,也并非只是捏造,事实上他的确是要去放鹿宫看看那里的情形,而突袭薛翃的屋子,不过是心血来潮而已,目睹她入浴,更是“意外收获”。   这种情节,自然不能对正嘉明说。   至于跟薛翃说了有关俞莲臣同党的那些话,也许,是另一种“心血来潮”吧。   江恒不期然想起了薛翃,偏偏俞莲臣见他不答反而面露笑容,又问道:“不知有何可笑之处?”   因俞莲臣身份特殊,关押他的地方,旁侧并无别的囚徒,所以倒也不必担心对话给别人听见。   江恒道:“只是觉着有些怪异,怎么将军的话,跟先前‘巧遇’和玉仙长,她问我的话异曲同工呢?”   俞莲臣听他提到和玉,双眸微睁。江恒对上他的眼神道:“俞将军,你想不想知道,我跟和玉说了什么?她在宫内又是如何?”   俞莲臣神色淡然,眼神却赫然不同了:“指挥使能告诉我?”   江恒道:“告诉你自然无妨,只是我告诉你有关她的事,也得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很简单,”江恒盯着俞莲臣:“我想知道,那天和玉来给你看诊的时候,你们私下里说的话。”   ***   这夜,陶玄玉终于回到放鹿宫。   被搁置在放鹿宫的众弟子列队上前拜见,陶玄玉稍微喝了口茶,询问了几句这两日的情形,便挥退了弟子,只留薛翃在侧。   陶玄玉果然也知道了康妃的事,细看薛翃的脸,因皇帝所送的丹药很是灵验,加上已是晚间,伤痕已经不大显了,只有受伤的唇角还微微肿胀。   陶玄玉看了一回:“让你留神,怎么仍是把自己弄的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儿?幸亏这次只是皮肉伤,如果遇到个狠手段的,又怎么说?”   薛翃道:“人家要找上来,我也不能飞天遁地的避了开去。”   陶玄玉嗤道:“你要老老实实不去给那公主看病,自然天下太平,哪里会有这种苦头。”   薛翃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人不明不白的病死吗?”   陶玄玉喝了一口茶:“你呀,光顾着救别人,却忘了自己并不是真的能飞天遁地的神佛仙道。别拉扯不了人,自己反而也栽了进去。”   薛翃道:“师兄,我以后会再多留意。”   “留意?听说你亲自给皇上治疗头疼,好像还颇有效用?你是这么留意的?”   薛翃低头。   陶玄玉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说道:“算了,若是命该如此,强拦也拦不住。”   薛翃知道他心里不爽快,便故意问他布置法事之类如何以缓和他的情绪。   陶玄玉简略回答了,他从不肯认真对小师妹生气,所以脸色也很快从阴转晴。   说话中薛翃突然想起一事,因问道:“师兄,我听人说,皇帝不见太子,乃是忌惮‘王不见王’,什么真龙独一之类的,还听说是个道士告诉他的,总不会是师父吧?”   陶玄玉嗤之以鼻:“当然不是师尊,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乃是不知哪里走来的一个无名道士,也不知他有什么伎俩竟然让皇帝死心塌地的信了那些话。却也难怪,修道者里头也是良莠不齐,那时候皇帝才有心向道,初初入门,自然不大懂这些事,又因为渴盼见到咱们师尊却偏不能如愿,突然见了那个邪道,大概就给迷惑住了。”   薛翃道:“我就猜这种惊世骇俗的批语,绝不是出自师父之口。”   陶玄玉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在意?”   薛翃道:“只是好奇罢了。”   陶玄玉哼道:“这毕竟是皇宫,有些事儿别太好奇了,皇帝虽然好道,却是个极精明强干的君主,等做完了这场法事,我要及早回山。”说着便看向薛翃。   薛翃想起两人上次的谈话,点头道:“我明白师兄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陶玄玉凝视着她,“你是师父最后收的小弟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师父羽化之前还特意交代,让我好生照看,我不想辜负他老人家的叮嘱。”   这一夜,薛翃有些难以安枕。   陶玄玉是在暗示她,等启程回山的时候,希望她能够平安随行。   而对薛翃来说,在这之前,她必须要把心中惦记的几件事迅速完成。   次日早上,薛翃打坐洗漱,吃了两口粥饭,喂了太一,便出门往放鹿宫而来。   小全子陪着她而行,一边小声说道:“听说昨晚上,雪台宫那里,康妃娘娘哭了一整夜。这下子,不知多少人偷着高兴呢。”   薛翃道:“高兴什么?”   小全子眉飞色舞:“自然是康妃娘娘先前太夺皇上宠爱了,且动辄打鸡骂狗,比皇后娘娘的架子都大呢,自然就招人恨了。”   不知为什么,康妃落难,小全子都好像格外高兴。   来至宁康宫,绿云早得了消息,出来迎着薛翃:“小师姑。”又忐忑地说道:“方才宝福公主突然来了,正在里头跟宝鸾公主说话。”   薛翃迈步入内,到了内殿,果然见宝福坐在床边,宝鸾人在床上,却转着头朝内,姊妹两人像是不大和睦的样子。   薛翃看着两个女孩子,心底百感交集。   宝福瞧见她,款款起身,面带微笑道:“和玉道长,来的这样早。”   薛翃看着宝福无可挑剔的宫廷举止,想到昨儿在雪台宫她的言行,可见这两年在太后面前,宝福给教导的很好,不是当初那个只懂缠在自己身边撒娇的女孩儿了。   心思一动,眼睛就有些不大好。   薛翃怕给她看出异样,敛手垂眸道:“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是来探望宝鸾公主的么?真是手足友爱。”   宝福淡淡一笑:“友爱?那当然。”   她回头看了一眼宝鸾道:“妹妹,你好好养身子,我改天再来看望你。”   宝鸾竟置若罔闻,并不做声。   宝福皱皱眉,却也没说别的,迈步往外而行。   薛翃突然道:“公主。”   宝福止步回头:“什么事?”   薛翃说道:“小道有一事不解,如果真的是手足友爱,昨日在雪台宫,公主为什么会把宝鸾殿下喂猫吃丹药的事告诉康妃?难道不知,康妃不会原谅此事吗?”   宝福轻描淡写地说:“康妃娘娘的性子当然不会原谅此事,不过,这又怎么样呢?”   薛翃眉头一蹙:“宝鸾殿下因此受惊,或会影响到病情。”   “不是有你在嘛,”宝福突然一笑,她看着薛翃道:“女冠子曾经在这里向着曾经的丽嫔保证,一定会治好妹妹的。而且昨儿的事已经过了,妹妹的病有损吗?如今宫内可是人尽皆知,损失最大的,是雪台宫。”   她竟把话挑明了。   薛翃走前一步:“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公主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   宝福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然后微笑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她深深看了薛翃一眼,翩翩离去。   薛翃目送宝福的身影消失眼前,五味杂陈于心。   直到耳畔响起宝鸾的咳嗽声。   绿云忙去倒水,薛翃走到床边:“殿下觉着如何?”   宝鸾垂头咳了会儿,忽然说道:“你不用怪我姐姐。”   “哦?”   “不管是谁的意思,雪台宫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也很合我的意思。”   薛翃意外。   宝鸾慢慢抬头,她看向薛翃道:“那只猫以前经常往这里来,第一次就抓伤了我的手,我的宫女阿朱忠心于我,便打了它一下,谁知回头就给夏英露找了个由头,把她拉出去活活打死了。夏英露曾经当着我的面儿咒骂我是短命鬼,为什么还不死之类,还说我母妃……”   薛翃屏住呼吸,才能把这些话一句一句听进耳中去。   宝鸾声音颤抖着,没有继续说下去,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笑容:“她是活该。”   薛翃无法按捺,张开双臂,将宝鸾紧紧地拥入怀中。   宝鸾受惊,挣了挣,无法挣开,正绿云捧水而回,见状不知如何,忙止步站住。   薛翃把女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眼中的泪凌乱地落在她的头上。   过了好一会儿,薛翃才强忍着心头悲感,将宝鸾放开。   宝鸾吃惊地仰头看着她,大眼睛里是惊悸跟不解。   薛翃仓促一笑,道:“让公主受惊了,只是看着公主,不由想起以前的我自己。”   宝鸾眨了眨眼,疑惑地问:“你的俗家是高府,难道你小时候在高府过的也不如意?”   薛翃道:“假如我是个受宠的女孩子,家里怎么舍得让我出家修道呢?”   绿云听到这里,才上前道:“小师姑,水来了。”   薛翃接了过来,让宝鸾喝了两口。又给她切脉。   宝鸾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等薛翃交代了绿云调整的药方,宝鸾才说道:“昨儿在雪台宫,我该多谢你。”   薛翃摇头。   宝鸾看她两眼,鼓足勇气般说道:“我、我能相信你吗?”   薛翃一怔,宝鸾道:“自打母妃去后,我本来谁都不敢相信了。先前你说要给我治病,我还怀疑你是别有居心,或者想害我。可是,我觉着你是真心的对我好……不然的话,昨儿你也不会在康妃面前竭力保着我了,谢谢你,和玉道长。”   女孩子的声音柔柔弱弱,说的这几句话,却似掏心掏肺。   她伸出小手,主动握住了薛翃的手。   一时引得薛翃的眼眶又湿润起来。   薛翃本还有些话要跟宝鸾说,但心绪难以平静,只略坐了一会儿,便又出了宁康宫。   门口处,小全子正拉着一个小太监,神神秘秘地不知说什么,见薛翃出来,才忙撒手跑了过来。   薛翃并没留意这些,直到小全子忍不住说道:“仙长知不知道,宫内出事儿了。”   “嗯?”薛翃转头。   小全子拢着嘴说道:“听在终康宫当差的公公们说,冷宫里的张贵人突然上吊死了,门缝里塞了一封血写的遗书出来,先前田丰公公拿了,飞也似送到养心殿去了。” 第25章   薛翃本是要往太医院去的, 走到半路,见陈院首、刘太医等人迎面而来,见了她均都止步。   他们当然也都知道了昨儿薛翃给皇帝按摩一节。   陈院首道:“本来昨天该去找和玉道长说这件事儿的, 毕竟皇帝的龙首不愿给别人碰触, 做臣等的也不敢过分规劝,幸好有道长在,解决了眼下的难题。”   这倒不是恭维的话, 毕竟皇帝的性子阴情难测, 病治不好的话,难免迁怒于太医院。   如今有了“和玉”,皇上龙颜大悦,虽然太医院无大功, 但也无大过, 总比给责罚的好。   刘太医也笑说:“方才我去看过了公主殿下, 殿下的身体比先前大有起色,可见仙长的方子的确是灵验有效的。贵侍女交代的药方的添加之类也都记下了, 一定万无一失, 按照这种情势的话,公主殿下应该会很快痊愈。”   刘太医成功地把宝鸾公主这烫手山芋甩给了薛翃, 心里也是乐滋滋。   陈院首正要带人去养心殿给皇帝看诊, 正好遇上了薛翃, 便邀她同去。   薛翃想起昨日皇帝特意问询要几次才能除去病根, 便也欣然前往。   不多会儿众人来至甘泉宫, 却见门口的内侍们个个脸色惶惶, 陈院首询问何事,却也说不清楚。   于是几个人进门,将到养心殿的时候,隐隐听到里头传来一句:“混账东西,她这是无法无天了!”正是皇帝盛怒的声音。   大家大吃一惊,悚然不敢前行,站在殿前的腾龙之下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刘太医脸色发白,对陈院首道:“看样子不是好时机,大人,咱们不如待会儿再来。”   陈院首也颇有此意,正要答应,突然心头一动,看向旁边的薛翃。   却见女冠子倒是脸色平静如常,恍若未闻。   这一瞬间,就听里头正嘉又说了一句什么,却听不清。   半晌有一个人从殿内跑了出来,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田丰。   田丰微微弓着腰,脸上有一种受惊后的惶惶,可也隐隐透出几分难以描述的窃喜似的,才欲下台阶,突然看见底下肃立的这些人,便飞快地换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陈院首硬着头皮,迎着田丰道:“公公,里间是怎么了?皇上像是发了脾气?”   田丰说道:“可不是呢,龙颜大怒。”   陈院首道:“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田丰满面不耐烦,才要回答,突然看向薛翃,见她站在三位或粗壮或虚朽的太医身后,果然是清丽纤袅,令人耳目一新。   田丰忙一转身,哈腰笑道:“和玉仙长也来了?是给皇上诊治头疼的吗?这会儿皇上正不高兴,不过仙长自然不同别人,只怕看见您,皇上的气就消了。这来的正是时候。”   薛翃道:“公公说笑了,公公是要往哪里去?”   田丰小声道:“终康宫那边出了事儿,奴婢是奉旨前去料理的。”见身后无人,田丰特意上前一步,带着一丝谄媚,低头道:“其实说起来,都是雪台宫那位闹的,仙长且等着吧,有那位的好儿呢。”   田丰说完,便急急地又去了。陈院首只听见“终康宫出事”,便道:“听说是之前被废的张贵人自杀身亡,留下血书,皇上发怒自然是这个引起的。唉,皇上的头疼才好了些,这样盛怒的话,恐怕……”   刘太医小声:“院首,那咱们还进去吗?”   陈院首道:“按例请脉是咱们的职责,罢了,就算冲撞了皇上不喜,总也是为了皇上龙体着想。”说着看向薛翃,“道长以为呢?”   薛翃正也在想田丰临去的那两句话,听他的口吻,张贵人的死跟雪台宫康妃有关,可不知到底怎么样?于是点头道:“院首忠心体国,令人钦佩,小道自然陪同。”   陈院首听她肯一起,这才放心拾级而上,门口的小太监便往内通禀。   顷刻,里头才有内侍通传,众人鱼贯而入,行礼拜见。   正嘉坐在养心殿正中的龙椅上,因为才发过脾气,脸色更是沉郁肃杀的令人不敢直视。冷冽的目光在面前扫来扫去,落在薛翃身上的时候,才总算有些定神的迹象。   陈院首禀明来意,要给皇帝请脉。   正嘉哼道:“诊吧诊吧,这边给朕诊着,私底下却筹谋着怎么早早地气死朕。”   陈太医等忙跪地请罪。   正嘉道:“不是说你。赶紧的,朕只给你半刻钟时间。”   当下陈院首上前,亲自给正嘉听了脉,道:“皇上的脉象已疏通了不少,原先是自下冲上,如今已经和顺了很多,可见先前的针灸跟按摩之法甚是得当,只要再按照这双管齐下的法子,不出三次应该便大有起色。”   正嘉斜睨他一眼,不言语。   陈院首又唯唯诺诺道:“只是、如今皇上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尽量的不要动真气,免得……”   “知道了。”正嘉不耐烦地扔下一句,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又一摆衣袖,“难道是朕自个儿愿意找气受?”   陈院首不敢多言,跪地道:“是。”   正嘉道:“该开药方的开药方,做好你们本分的事。诊过了的话就先退下。”   陈院首记得还要给皇帝针灸的,只是听皇帝这样语气,便不敢再撩虎须,躬身而退。   正嘉特又看向薛翃:“和玉,你留下。”   这会儿太医们都已经退了出去,薛翃道:“万岁为何没有留陈太医为您针灸?”   薛翃早说过自己针灸一般,所以不管是为宝鸾公主请针,还是给俞莲臣,都是另请他人代劳。   正嘉道:“这会儿不想。稍后再说吧。头疼的厉害,你先给朕按按头。”说着回头,“郝宜,打水来。”   薛翃在龙洗里净了手,按照昨日所做,给皇帝除去了玉冠,散开长发。又问道:“昨日之后,圣上觉着如何?”   正嘉的脸上露出罕见的一抹笑意:“朕正要跟你说,昨儿你给朕按摩了之后,朕甚是受用,昨晚上睡的十分香甜,这还是近年来的头一次。”   薛翃道:“方才太医所说的话,万岁也该记得,大怒伤身。”   “朕岂会不知,只是有些人太不安生。”   薛翃犹豫:“万岁因何而动怒?”   正嘉唇角一动:“你总该听说了,终康宫里有人上吊死了,留了一封血书给朕。”   “好好的,为何要寻死?”   正嘉一笑:“你啊,不知道终康宫是何地方吧,那是冷宫,冷宫里有几个是正常的。不过这死的人,倒是可惜了。”   “小道不懂。”   头皮上传来的温柔的触感,让正嘉皇帝身心舒泰。   就像是前一刻还磨牙吮血想择人而噬的狮虎,这会儿给人拿捏住了痒处,便心甘情愿地眯起眼睛,抬起下颌,享受着愉悦的揉按。   于是,之前令人恨怒的事也变得不那么难出口了,正嘉皇帝道:“那封血书,是来诉说冤屈的。张贵人临死,写了那血书给朕,说当初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才导致她触怒朕被废冷宫的。”   薛翃听着“陷害”“冤屈”,心中恍惚。定了定神:“这是真的吗?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话虽如此问,心里却已经知道了答案,毕竟田丰说过“雪台宫得不了好”。   果然,正嘉说道:“还能是谁,是雪台宫。当初朕太宠夏英露了,让她不知天高地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也做得出来。”一提起这个,皇帝忍不住又暗中咬牙。   他牙关一动,引得头上也动了动。薛翃道:“康妃娘娘做了什么,引得您如此不喜?”   正嘉睁开眼睛,深邃的眸子里有暗淡的火光闪烁:“她就算当面打死张贵人,朕也不会这样生气。她做了最不该做的。竟敢敢利用……”   皇帝说到这里顿了顿:“朕不肯去各宫里,就是怕多生事端,没想到仍旧这样事多烦乱,天下的大事还不够操心的,还要去管这些。”   薛翃见他并未继续说下去,便也不言语。   正嘉道:“怎么,你为何不说话?”   薛翃道:“这是万岁爷的家事,小道又是方外之人,不宜插嘴。”   正嘉笑:“朕并未特意避开你,反而把种种详细尽数告知,这份用意你还不知道吗?”   薛翃道:“万岁是信任小道,小道自然更该谨言慎行,别辜负了万岁的仁心厚意。”   正嘉叹了口气:“这宫内但凡有个人像是你这般体察朕意,朕也不至于这样心烦头疼。”   薛翃才回答:“小道虽是方外之人,却也知道,六宫的事都是皇后在料理,万岁自然可以把这些事都交给皇后处置。”   正嘉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厌恶:“皇后吗?她要是能为,就不会纵容康妃做出那些事了。”   薛翃对何雅语心存猜忌,自然不会为她说话。   但是皇帝这种话,却显然也有失公允。   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皇帝宠爱康妃,所以其他人都敢怒不敢言,甚至康妃的猫都比人高贵。   何雅语老好人的性格,虽然心里不免有想法,却要维持皇后的贤良宽仁,绝不会以皇后的身份去压康妃。   何况康妃出身夏家,家世显赫,又是一重加持呢。   皇后绝不会主动为自己树敌。   薛翃若有所思。   正嘉却嗅到一股淡淡地清香,却非寻常熏香或者花香,犹如草木的香气跟清晨的鲜露交融,随着呼吸,慢慢地渗透进五脏六腑。   没来由的,皇帝觉着,这样很是有益于身心,甚至有益于他的修行。   那柔嫩和软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力道适中地揉过,正嘉浑身渐渐放松,先前因为血书带来的盛怒,也给一寸寸地揉散消失了似的。   皇帝突然很想握一握这双手,不知这手给自己拘在掌心会是什么感觉。   但只是想一想,便已经飘飘然。   正嘉缓缓调息,刹那竟似百感交集,不禁说道:“昨日朕说你像是一个化鹤乘风而去的人,唉,近来朕越发想念她了,倘若有她在朕的身边,也不至于像是现在这样……”   薛翃听见耳畔嗡地响动:“万岁说的是、何人?”   正嘉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话意义难明。   薛翃突然感觉到心悸:“小道怎么敢妄自揣测圣意。”   “你太拘谨了,”正嘉笑道,“这有点不像你的性子了。”   手指又有酸麻脱力感。薛翃缄默不语。   正嘉道:“但是这份性子,却更像她了。”   薛翃无法忍受:“她到底是谁?”   “是端妃啊,”正嘉眉心微蹙,口吻透出几许惜悯,长叹说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是端妃啊。”   皇帝的声音,像是在巨大的钟磬内响起,有重重叠叠的回响,会把人的魂魄都寸寸击碎。   恰好在这时候,外间郝宜入内,跪地道:“主子,江指挥使求见。”   正嘉察觉薛翃的手指暂离,还以为她是要避嫌退后,便道:“不关你的事,你继续,不要停。是朕传他来的。” 第26章   薛翃的异样, 当然不是因为江恒的进殿朝见,相反的是,她几乎没有发现江恒的到来。   果然皇帝所说的那个“乘风化鹤”而去的人, 是昔日的薛端妃。   只可惜, 薛翃并没有化鹤那样的自在简单。   在一瞬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让薛翃很想大声地告诉正嘉:薛端妃没有化鹤, 也没有乘风而去, 她曾经遭受过酷刑,如今尚且担负着污名,她……如今就在皇帝的面前!   那念头像是海潮澎湃,要将薛翃摧毁。   但是薛翃却又清楚的知道——不能说。   趁着皇帝安抚的瞬间, 薛翃收手, 装作将十指浸没水中的样子, 平复心中的澎湃巨浪。   要揉散积郁在头顶的寒邪,需要冷水的镇压之力, 新打的井水在龙洗之中格外冰冷刺骨。   薛翃的手指几乎都失去了感觉。   在她重新抬手的瞬间, 江恒自殿外入内,跪倒在正嘉跟前。   正嘉仍是斜靠在龙椅上, 姿态甚是放松。   他抬眼看向江恒, 吩咐:“郝益, 把张贵人的血书给江指挥使过目。”   旁边郝益上前, 取了旁边紫檀木茶几上的血书, 捧到江恒跟前儿:“江指挥使?”   江恒伸手接了过来, 从头到尾飞快地看了一遍。   期间,薛翃暗暗抬眸看了他一眼,见江恒脸色冷肃,这越发让她好奇,血书上到底写的什么,为什么会让正嘉失态发怒到先前那种地步。   江恒看完了血书,低头道:“微臣来之前,去终康宫看了一眼,张贵人的确是自缢身亡。”   正嘉道:“你很仔细,所以朕才叫你来。血书你看过了,你告诉朕,这真是出自张贵人之手吗?”   “贵人的笔迹微臣并没有见过,还要进一步对比。”   “说的对,不能立刻下定论,”正嘉嘴角流露一丝讥诮,“朕才处罚了雪台宫,张贵人后脚就自缢……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她在上面所写的这些,假如是真的……”   皇帝并没有说下去,但殿内的气氛却凝滞的叫人喘不过气。   江恒狐疑问道:“听说皇上已经命田公公去料理此事。”   正嘉微微闭着双眼,道:“田丰一个人去查,朕不放心,你去仔细盯着,看看这件事是不是有人指使,以及这血书上所写经过的真伪。”   江恒道:“微臣明白了。”   正嘉道:“另外,昨儿镇抚司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江恒正欲告退,突然听皇帝问了这句,低头道:“是一件小事,皇上不必担忧。”   “小事?”正嘉冷笑:“俞莲臣的同党想要劫狱,这就是你口中的小事吗?”   有一瞬间,江恒想抬头看看在正嘉身边那人是什么神情。   江恒压低了头:“其实微臣早有所察觉,已经命人暗中防范,可也着实没想到那乱贼竟如此大胆,只是昨日乱贼已经身死,镇抚司也再度加强了警备,一定不会再生出类似的事。”   正嘉说道:“既然你早就察觉,昨日进宫为何不向朕禀明?”   江恒面不改色:“因为微臣觉着这种琐碎之事,不必再让皇上烦心。”   “哼。”正嘉冷笑,正要开口,突然察觉薛翃的手劲变轻了很多,不禁转头:“怎么了?”   薛翃已经撤手,垂眸轻声道:“万岁同江指挥使所说的这些话,本该让小道先行回避。”   正嘉道:“你不是外人,也非多口舌之人,何必在意。”   薛翃面无表情,冷道:“我先前才得罪了雪台宫的康妃娘娘,如今冷宫里的妃嫔自缢,也同康妃娘娘有关,当然跟小道也脱不了关系。另外镇抚司俞莲臣一事,源头多少也跟我有些关联。”   正嘉微微一笑:“你倒是多心。”   薛翃摇头:“并非多心,皇上若是有疑小道的意思,所以有意让我在此旁听用以警示,请恕小道自行告退。”   正嘉愣怔,薛翃已经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后退两步,转身往外。   皇帝瞪着她的背影:“和玉!”   薛翃置若罔闻,衣袂飘飘,从江恒身旁经过,扬长而去。   这还是正嘉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打脸”似的撂了挑子。   皇帝本是懒散歪坐的样子,此刻却蓦地从龙椅上坐直身子,直直地看着她离开的门口。   简直不敢置信。   “真是……”皇帝眼神暗沉,磨了磨牙,好像要发狠说出一句什么。   江恒跪在地上,原本在薛翃出声冒犯,撇下正嘉的时候,他心头也替她捏了一把汗。   只是想不到皇帝居然“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薛翃去了。   江恒心念急转,故意皱眉,震惊而不悦地说道:“皇上,这和玉实在太过放肆了,竟然敢如此冒犯皇上,微臣把她带回来。”   正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这尴尬的一幕,偏偏给别人目睹了,换作平时,皇帝只怕立刻要迁怒。   但是看着江恒作势起身,皇帝却反而淡然说道:“不许去。”   江恒疑惑地看向皇帝:“听说她正给皇上诊治头疾,就这样撒手走人,如何了得?”   “怎么了不得,”正嘉心中那一股狠劲儿,此刻变成了释然的一声轻笑:“你们懂什么,她若不如此,就不是和玉了。”   江恒道:“可是……”   “也是朕失了算计。只不过俞莲臣的事,的确是想说给她听的……”   正嘉含笑停顿,又伸出手指点了点江恒:“总之不许你为难她,朕昨日跟她保证过,这宫内有朕给她撑着,她把天捅破了也无妨。”   “皇上这样宠她,只怕越发纵坏了。”江恒悻悻的,满面不以为然。   正嘉笑骂道:“不用你多嘴!朕还没追究你知情不报的罪呢。”   江恒似想起来一样,忙跪地道:“微臣领罪。”   但是给薛翃这样打岔,正嘉原本想要责罚的心意却已经淡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江恒道:“这次就算是你的疏忽,朕不会追究,以后可警醒些,没有下回了!”   江恒暗中松了口气:“谢皇上开恩恕罪。”   等江恒也随着离开,偌大的殿阁只剩下了正嘉一人,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散开的头发随着轻微的动作,沿着光华的缎子龙袍滑到胸前。   正嘉似乎能嗅到上头那令人贪恋的清新气息。   正嘉挽起一股发丝,望着如墨的青丝在指间缠绕,变幻着姿态。   “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妮子。”皇帝嘴角带了一抹很浅的笑,喃喃低语。   居然有种想让郝益立刻把她找回来的冲动。   ***   薛翃离开了养心殿,出甘泉宫。   门口,小全子正跟一个甘泉宫的小太监在私语什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出来,一转头的功夫,薛翃已经走开五六步远,慌的小全子忙急急赶上。   薛翃方才在殿内,倒不是任性妄为,而是只能如此。   先前跟皇帝的相处,不自觉地竟然带出以前身为妃嫔时候的那种拘谨小意儿,正嘉那句“不是你的性子”,猛然提醒了薛翃。   她现在是能够来去如风的和玉,不是被拘在殿阁之中,曲意逢迎伺候君王的薛端妃。   而在皇帝跟江恒说起俞莲臣的时候,薛翃心里是有些慌的。   同时她才知道江恒昨日果然隐瞒了这件事,如今皇帝要因此而责罚他。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薛翃选择撂手离开。   这“任性”,发作的正是时候。   一来正是和玉该有的性子,二来,有助于解开江恒之围,第三,却也是给她一个轻松抽身的机会。   就算隔世为人,跟皇帝相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贵人自缢留血书一事,在所有人听来都会觉着震惊,并且会下意识地猜测张贵人的遗书都留的是什么。   但皇帝在起初的震怒后,却开始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听他交代江恒的话,竟是怀疑张贵人是否真的是自缢,甚至连血书他也没有完全相信。   那么,当初薛端妃行刺一事,在他心中会是怎么样的看法呢?   方才还说张贵人可惜了,但现在,却又命江恒暗中严查。   皇帝的性情比之前还要多变莫测。   也许对皇帝而言,他对于薛翃的怀念只存在于口中。但如果是活生生的端妃在他面前,皇帝会是什么反应?视若鬼怪,然后,命人把她拉下去,再剐一次?   薛翃不敢揣测,也不想揣测。   她脚步匆匆地沿着宫墙而行,小全子追到身边:“仙长,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   见薛翃不答,又道:“先前看镇抚司的江指挥使也进内了,是不是为了终康宫那件事?皇上要怎么处罚雪台宫呢?”   薛翃还没回答,就听轰隆隆一声响。   今日是个阴天,这会儿头顶上也聚拢了好些阴云,一层层厚棉絮似的漂浮在空中。   入冬了,居然还能打雷。   小全子也正道:“稀罕,看这架势难道真的要下雨吗?”才嘀咕了这句,就见身侧有一个人正疾步而来。   那人身形矫健,一身红色锦绣斑斓的缎服在阴天之中显得格外鲜亮打眼,不必仔细看就知道正是江指挥使。   小全子急忙行礼,招呼声提醒了薛翃,她转过身,对上江恒冷冽如冰的目光。   江恒道:“我有几句话同仙长说,你先回放鹿宫。”   小全子当然知道他是个不能招惹的主儿,竟不敢跟他答话,更不敢多看一眼,只低着头称是。   临去前才偷偷瞟一眼薛翃,幸而薛翃也没有留他的意思,小全子才放心大胆地去了。   剩下江恒跟薛翃面面相觑,薛翃道:“皇帝责罚指挥使了吗?”   江恒道:“仙长一走,皇上的心意都在仙长身上,也顾不得责罚我了。”   薛翃道:“昨儿也是我失了分寸,不该向指挥使无理要求,不然指挥使也不会给皇上申饬。”   “若不是我自愿的,别人岂能勉强。”江恒唇角一挑。   两人目光浅浅交汇,薛翃转身继续往前而行:“我如此无礼,皇帝可大怒了?”   江恒莞尔:“非但没有大怒,只怕更喜欢了几分。”   薛翃噤声。   江恒察言观色,说道:“虽知道仙长艺术高超,却想不到按摩的本领也是一流。”   “怎么?”   “我的肩头膝头,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就格外酸痛,不知可有法子医治?如果也能给按摩一番,那就最好不过了。”   薛翃淡淡道:“这大概是风湿骨痛,按摩是没有用的,针灸的话,我推荐太医院的刘太医。”   江恒哈哈一笑,还没笑完,便觉着额头上一凉,抬头看时,原来是豆大的雨点从天空降落。   “这般冷雨,只怕淋了生病。”江恒仰头。   薛翃看着眼前的青砖地面,很快给密集的偌大雨点打湿,殷出黛色的深痕。   正要加快步子,江恒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有个避雨的好地方。”   薛翃还来不及出声抗议,已经给他拽的往前飞跑起来。 第27章   就算是才进宫的宫人, 只看一眼就会知道这是座有故事的宫殿。   明明占据着紫禁城内极佳的位置,距离皇帝所居住的甘泉宫最近,却偏偏无人靠近。   殿阁却自顾自地气派着, 雕梁画柱, 飞檐翘角上兽头高耸,纵然岁月变迁,物是人非, 它们却依旧尽忠职守地蹲守在殿阁的檐脊上, 高傲不减地昂着头。   冷雨从天而降,刷拉拉,把所有都洗刷的簇然一新,但是这雨自然是分时节的, 春天的雨会让万物焕发生机, 冬天的雨, 却像是北风的佐助,是来消灭封印万物的。   蹲兽们被雨淋湿, 远远地看去, 在阴暗的天色里,像是漆黑的肃穆的剪影。   雨水顺着整齐的屋瓦滑落下来, 在屋檐底下形成了无数道浑然天成的水晶帘。   屋檐底下, 薛翃紧靠在墙壁上, 她看一眼身边的江恒, 然后转头又看向头顶洒落的雨水成串。   薛翃做梦也想不到, 江恒会带自己来这里。   自从一脚踏入的那刻, 她的整个人都好像头重脚轻起来,仿佛在外头淋到的雨点一颗颗都变得千钧重,几乎要将她压倒在冰冷流水的青砖石地面,再也无法起身。   这里是云液宫。   ***   江恒站在距离薛翃身边一步之遥的窗户边上,斜靠在床边,一只脚还懒散地屈起,着深色宫靴的脚尖点地。   “你应该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吧,”江恒道,“你一定从那些人口里听说了。”   薛翃无法出声。   潮湿的水汽争先恐后地充溢她的口鼻,甚至五脏六腑,她有些恐惧,这些水汽会失控地化成奇怪的泪,从眼中冒出来。   江恒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后门的锁钥只有我有。”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薛翃终于问。   江恒道:“这儿是最近能避雨的地方了,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常常听说医者不能自医,你若是病了,可要谁来给你看诊呢?”   薛翃转头看向镇抚司指挥使。   对方也正看着她。   薛翃又将头转回来,目光往前,——眼前是一大片茂盛的野草。   奇怪的是,原先云液宫内整洁干净的很,但是三年无人居住,居然生出这许多蓬勃的野草,几乎比人还高。   薛翃毫不怀疑,野草之中会有蛇虫出没。   幸而这不是夏天。   江恒跳下地,从那茂盛的野草里揪了一根狗尾草,又身手敏捷地跳了回来。   他揉了揉那无辜的狗尾草,道:“另外,我的确还有话想问你。”   薛翃道:“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说?”她想要离开,但是心里却又生出另一种相反的情绪,她还想在这宫殿内走一走,看一看。   直到寒风里传来江恒的声音:“皇上怀疑仙长你跟俞莲臣、甚至薛家的关系。”   薛翃扭头。   江恒道:“毕竟你一进京就拦下了处斩俞莲臣,虽然有真人给你撑腰做补,说的那些话也的确合情合理,应和了皇上心中所想,但仙长大概不知道,皇上又是最精明不过的圣主。或许他不会怀疑陶玄玉,但是仙长、你毕竟曾是高家的人。”   薛翃的声音有些低哑:“所以,皇上也叫你查了我?甚至高家?”   江恒道:“仙长放心,我查过了,没有嫌疑。除了……”   “除了什么?”   “没什么,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   薛翃不肯错过:“是谁?”   “虞太舒,不过他是兵部的人,之前跟薛将军有公文往来,亦属于正常。”   啊,是他。   薛翃眼前出现那身着大红官袍,风姿俊朗的人物。   江恒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步:“我觉着奇怪的是,为什么皇上说,仙长你跟曾经的薛端妃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关系呢?”   薛翃听了这句,本能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恒发现女冠子的脸色在瞬间变白了几分。   江恒问道:“皇上身边,好像只有郑谷知道内情,可惜他在南京守皇陵,鞭长莫及,不知仙长能否告诉我你跟曾经的端妃娘娘有何关系?”   薛翃抬手揉了揉胸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江恒一步靠近:“是不是刚才给风呛着了?还是身上冷?”   她仍是穿着一袭黑色薄纱的外衫,里头白绸的道袍,脸色如雪。   因为内忧外冷,唇瓣的颜色也变得极浅,加之黑白分明的眼眸,整个竟如冰雕雪琢出的人物,江恒甚至怀疑,假如让她靠近火盆些,和玉仙长便会如冰人似的融化。   江恒见她不回答,便又道:“不如我抱着仙长?”   薛翃眉峰一蹙,悄然看他一眼,想分清他这是单纯的调戏还是别有用心。   江恒将双臂微张,笑道:“至少可以暂时为仙长遮风挡雨。”   “这点风雨,我已经习惯了。”薛翃淡淡回答,“先前在龙虎山的时候,出山入山采草药,时常会遇到云遮雾横,阴雨连绵的时候,在山中,甚至连日食不果腹也是有的。指挥使放心,我并不是看起来这样禁不起风雨。”   江恒喉头动了动:“我也听说仙长在贵溪大有名声,据说有许多给仙长妙手治好了的病者,都说您是在世华佗?”   “医人者不能自医。”薛翃仰头,望着天边龙挂:“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   江恒习武出身,在这些诗词上造诣有限,只知道她大概是在说那天空形状奇特的云相,可却又像是一语双关。   薛翃长吁了声:“雨小了些,免得给人撞见,咱们去吧。”   “其实我带仙长来此,还有一件事。”   薛翃止步,她心中惦记的乃是俞莲臣一事,可是昨日她多嘴让江恒保守秘密,今日就给正嘉兴师问罪。假如再追问俞莲臣之事,江恒对她,就不会再是单纯的狐疑了。   而且也容易在正嘉面前流露痕迹。   于是薛翃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恒,听他说道:“你可知道今日皇上给我的那血书上所写的是什么?”   薛翃没想到他所说的是这件事:“听皇上的意思,是张贵人控诉康妃用手段陷害了她。”   “皇上可告诉过你,康妃用的是何等手段?”   薛翃摇头。   江恒走近,薛翃本能地想要后退,不料他探臂,手掌抵在她脸颊旁边的墙壁上,微微低头俯视。   薛翃不安:“江指挥使。”   江恒凝视着她细密的长睫,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又或者真的有雨丝落在了上头,隐隐看着似宝石珠光般的晶莹。   ***   康妃向来深得圣宠,心高气傲,不料张贵人突然异军突起。   张贵人的家世其实一般,父亲不过是个小官而已,但胜在容貌出众,且性情温婉,善解人意。   原先皇帝十天里总会有两天是招幸康妃的,但自打张贵人受宠,皇帝常常两三个月不临幸雪台宫。   可是如日中天的张贵人,却突然间一夜之间,从宫内炙手可热的红人,成了被扔在了终康宫的弃妃。   而个中原因却无人知晓。   当然,身为皇帝的近侍心腹,江恒自然是知道的。   起因是张贵人犯了一个大忌讳。   江恒垂首,在薛翃耳畔低声说道:“那天皇上招幸张贵人,她竟自作聪明的提了一个食盒,里头盛的是什么,仙长可知?”   薛翃自然不知,江恒凝视着她小巧的耳垂,玲珑如玉,也并无耳洞,寒风中似乎在细微颤抖。   江恒低低道:“是烤鹿肉。”   薛翃抬手,紧紧地地捂住了嘴。   此前,皇帝几次说自己精神倦怠,张贵人不知从哪里探听出的这“秘方”,本是想讨好皇帝,没想到却正碰在逆鳞之上。   正嘉一看到那鹿肉,便把整个食盒提起,狠狠地扔在张贵人身上,并一叠声地叫人把她拖了出去。   张贵人给砸晕了,又给吓狠了,只顾哭泣发抖,毫无辩解的余地。   而正嘉在一怒之下,不愿意再看见张贵人的脸,甚至连解释都不愿意听,直接便叫人送她去了冷宫。   直到今日,张贵人自缢,留下的血书里才揭露,当初让她用这法子哄皇帝开心的,是雪台宫的人,也就是说,陷害她自取灭亡的,便是康妃夏英露。   怪不得正嘉看了血书后会大怒。   但是正嘉也的确了得,他并没有被盛怒冲昏头脑,而是极快地冷静下来。   毕竟他前脚才处理了雪台宫,这边张贵人就及时地送来了更加能压倒康妃、令她不得翻身的血书。   是张贵人自暴自弃,破釜沉舟?还是说另有内情?   薛翃起初还极为抵触江恒的靠近,但随着他的声音一点点钻入耳中,她也渐渐地忘了这人站的极近、几乎靠在自个儿身上的事实。   怪不得正嘉说夏英露就算活活打死了张贵人,他也不至于那样动怒。   看样子那鹿肉,不仅是她薛翃心中的顽疾,还是皇帝挥之不去的阴影啊。   雨突然转急,落在地上,溅起片片水花。   屋檐下已经有雨水成河,顺着水道流向泄沟。   江恒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仙长怎么了?”   “没,”心头思绪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真的是康妃娘娘所为?”   “所以皇上没有轻信,不仅让司礼监的人查,也让我配合调查。”   薛翃的手用力,才忍住那种惊怒交加,几乎欲呕的感觉。   江恒的声音轻而冷:“只是奇怪的很,我只说了张贵人带了烤鹿肉给皇上,因而犯忌,仙长难道已经知道了她为何犯忌吗?”   薛翃的唇动了动。   浓烈的水汽里,隐隐透着一股独特的腥气,这让薛翃越发不可遏抑地想起了那夜的情形。   挂着的新鲜鹿肉,血淋淋地放在火焰上,烤出的油脂跟血一起滴落在炭火中。   薛翃身形一晃。   江恒探臂在她腰间一揽,已经把人轻轻地拥入怀中。   在手掌贴近薛翃腰上的那瞬间,江指挥使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的腰……比想象中还要更纤细娇软。 第28章   屋檐外雨声潺潺,似天上人间。   但对薛翃而言, 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是因为掌管刑狱的缘故, 还是怎么样, 江恒身上有一股刀锋似的锐气,凛冽而冰冷。   跟他隔开一段距离还好, 如今靠近,就像是给利刃逼近, 让薛翃越发无法忍受。   她举手抓住江恒的手臂, 却又忙不迭地放开。   “江指挥使!”头突突地开始疼了起来, 试图后退。   江恒略微迟疑,终于将手臂松了松,薛翃突破重围似的,踉跄退后几步,后背撞在廊柱上才停了下来。   她顾不上理会江恒, 只是微微闭上双眼, 尽量驱散心头那浓重的不适。   江恒凝视着她,单薄的身影贴在廊柱上,袍摆给风吹得往后飞起, 连同她整个人都好像要随风而去。   素来的能言善辩, 也忽然在这时候失了效。   一阵风裹着雨水从廊外侵入,把地上跌落的那支狗尾草撩起,卷入台阶下的水沟中。   狗尾草浮浮沉沉, 被流水载着远去。   ***   这场雨比想象中还要持久。   等薛翃回过神来, 江恒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把油纸伞, 因年久失修,上面还挂了两个破洞。   他撑伞陪着薛翃离开云液宫,因为是大雨天,整个紫禁城都给雨水声充溢着,狭长的宫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好像这大雨把所有的宫女太监等也都冲刷的不知所踪。   油纸伞遮住了半边身子,但北风吹着冷雨,仍是打湿了薛翃的袍摆,她穿着的是麻布道履,一踩入水中就已经湿了,再走几步,便饱含了雨水,跟赤足走路没什么两样。   江恒脚上是厚底的宫靴,内造局特制的朝靴,做工精良上乘,就算在雨水中走半个时辰也不至于湿透。   江恒扫来扫去,对薛翃说道:“要不要我抱着仙长?”   薛翃默默地扫他一眼。   伞下光线阴暗,雨水从油纸伞的边沿纷纷滑落,江恒这眉清目秀的脸越发添了几分阴柔气息,幸而他身着大红色的飞鱼服,犹如阴沉世界里的一点光亮。   明明是个让她望而生畏退避三舍的人,阴差阳错的反而一再跟他生出瓜葛。   薛翃暗中叹了口气:“多谢指挥使大人,只是这些话,劳烦以后不要再说了。”   两人身形相差不少,江恒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的最清楚的是那两道如同墨画的秀眉,跟静谧的长睫。   江恒道:“我以为仙长已经修炼到清心寡欲、不在乎男女之别的地步了。而且我只是担心这样一来,只怕是真的会得病了。”   薛翃道:“生老病死不过是人之常情,指挥使大人掌管镇抚司,什么样的情形没见识过,也会这样多愁善感,杞人忧天?”   江恒哈哈一笑,手上握着的油纸伞随着动作换了个角度,略略往后倾斜,上头窜流的雨水珠也如慌张似的换了个流淌的角度。   眼见将到了放鹿宫,远远地,江恒看见宫门口有几道身影,他停下步子,把伞压低了些,对薛翃道:“好像是雪台宫的人。”   这会儿乱雨如织,那几个人站的远,且又都打着伞,薛翃几乎分不清是几个人在那里,听江恒如此说,便道:“既然如此,指挥使便不必往前了。”   江恒把伞递给她:“拿着。”   薛翃道:“这里不过十几步远,我很快就到了。指挥使拿着吧。”   江恒盯着她清澈的眸子,突然把她垂着的手握起来,不由分说将伞塞到她的掌心:“我的身体比你好。”   不容薛翃出声,江恒转身,从伞下冲了出去。   薛翃吃惊地撑着伞回头,却见他红色的飞鱼服迅速地给雨水打湿,原本的大红即刻变作深红色。   他的脚步很快,宫靴点地,脚尖所踏之处水花绽开,如此几个起落,人已经离开了数丈开外。   在风雨之中,那点红影渐渐远去。   薛翃目送江恒离开,这才撑着伞转过身。   而那边放鹿宫门口,那几个人正还凑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薛翃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道:“娘娘真的病的很不好,又不愿意让太医院的人看,你们快去找和玉道长回来。”   似乎是小全子说道:“仙长之前从养心殿出来,本来是要回来的,可没想到下了大雨,这会儿大概在哪个地方躲雨呢,又往哪里找去?”   突然有人骂道:“混账东西,连你也来狗眼看人低,雪台宫没出事之前,你们也敢这么推三阻四?”   小全子不敢犟嘴,突然有个女孩子说道:“什么狗眼看人低?不要明摆着欺负人!你们那什么娘娘,昨儿还打过我们小师姑呢,我们小师姑从小修道,山上众人都恭敬的什么似的,谁敢碰她一指头?你们打伤了她,现在又要叫人去治病?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儿!别说现在小师姑不在,就算在,也绝对不会去什么雪台宫的!”   这说话的,却是冬月。   雪台宫的几个人听了这话,犹如一记记耳光打了下来,如果说话的是个寻常的宫女,他们自然无法容忍,可偏偏说话的是放鹿宫的女弟子,自然投鼠忌器。   他们素来都是跟随康妃的心腹人,一向趾高气扬的惯了,但是现在情势危殆,当然也不敢像是以前一样肆意妄为,后面那人还想反驳,前面那人拉住她,示意暂且忍气吞声。   冬月又道:“别理他们,把门关了了事。”   薛翃听到这里,便道:“稍等一下。”   大家这才发现身后有人来到,小全子忙跳下台阶:“仙长您回来了。”举手接过那把伞替薛翃撑着。   薛翃见雪台宫那几人或讪讪,或忐忑,便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等我入内换了衣衫,便随你们前去。”   那几个人原本不指望了,突然听薛翃如此说,自然喜出望外,忙闪身让路。   小全子跟冬月等簇拥着薛翃入内,冬月早忍不住说道:“小师姑,你干吗要去?叫我说这是那什么康妃的报应,而且谁知道他们请小师姑前去安的什么心,上次打了您,这回如果还黑心狠手的使坏呢?”   薛翃道:“不至于,何况人都求到门上。若是不答应,而娘娘有个三长两短,却是我们的不是了。修道人当仁慈为怀。”   冬月重重叹了口气:“真不叫人安生,小师姑淋雨回来,本该好好洗个热水澡的,这样别又着凉,小师姑,不然我陪您去吧。”   薛翃道:“有小全子公公就很好。”   于是冬月给薛翃找了一间厚些的棉衣,外头又罩了一套挡风遮雨的蓑衣,才送了她出宫门。   ***   雪台宫里,银炭在铜炉里明明灭灭,康妃坐在扶手椅里,望着殿外淋漓的雨势。   一大早终康宫传出消息,康妃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她本是个极身娇肉贵的,从小身受万千宠爱,一朝失势,犹如从云端坠落。   之前王嬷嬷给打死,又遭到了正嘉的面斥,康妃又惊又惧,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想起了惨死的康妃跟之前的张贵人,她骤然害怕,自己也会步这两人的后尘。   但是一想到昔日皇帝对自己的百般恩宠,对比现在的境地,康妃又无端地愤怒,之前把殿内的东西都砸摔了一遍,精疲力尽后,才停住。   本来她还想着,禁足就禁足,以后仍也有复宠的时候。   可是张贵人的血写遗书一出,康妃知道大势已去。   因为不管皇帝信不信那血书上所写,只要皇帝起了疑心,知道她利用端妃的事兴风作浪,从此后,她的遭遇,只怕也跟张贵人差不多了。   屋内虽然生着炭火,康妃的身体却一阵阵地发抖。   有一股发自心底的寒冷,慢慢地升腾起来,她恨不得将银炭塞到身体中,也许这样,才能将那股冷意驱散些。   自顾自出神的康妃,没有听见宫女们禀报的声音,直到她看见眼前的雨丝飘零里,几个宫人簇拥着伞下的一个人,慢慢走近。   康妃瞄见被风吹动的黑白交映的醒目袍摆,在宫内,没有人敢穿这种犯忌讳的颜色,除了那个人。   薛翃拾级而上,小全子伸长手臂将伞抬高,送她上台阶到了屋檐底下。   雪台宫的宫人把伞放下,忙入内回禀,薛翃立在阶前,等里头说完,才迈步入内。   康妃抬眼:“没想到……本宫以为你不会来。”她面前的这张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康妃想起昨日责罚薛翃的时候,女冠子也是这样淡定自若,好像从来都没有悲喜。   薛翃道:“请容我先给娘娘请脉。”   康妃把手伸出来,放在扶手上。   薛翃抬手搭上,她的手指冰凉,康妃虽然冷极,此刻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动作太过明显,薛翃看了她一眼。   康妃把下颌扬起,假装无事。   薛翃把她两只手都诊过,道:“娘娘是因为被风寒所侵,所以患了寒疾,幸而并未拖延,只要三两副药,就能治愈。”   “是吗?”康妃有些意外,定睛看向薛翃。   “这不是大毛病。”薛翃收手,“太医院的太医能处理的很好。”   康妃冷笑,突然抬手。旁边伺候的宫人们见状纷纷悄然退后。   “本宫特叫你来,不是为了区区寒病,”康妃道,“只是本宫不服,宠冠六宫这么久,居然会因为你这样一个小小地道姑,让本宫满盘皆输。”   薛翃听到这里道:“娘娘至今还不明白吗?”   “你说什么?”   “让娘娘满盘皆输的,不是小道,是娘娘自己。”   康妃怒道:“你在嘲弄本宫?”   薛翃道:“实话总是格外难听些。娘娘若不想听,那就算了。”   “站住!”康妃咬牙,“你说明白。”   薛翃垂着眼皮,“先前血书送到养心殿的时候,我正好在那里。皇上起初震怒,但静下来,却也在怀疑这血书为何会出现的这样巧。”   “嗯?”康妃握着月牙负手,坐直了些,眼中透出狐疑。   “在此之前娘娘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薛翃对上康妃的目光:“张贵人送鹿肉的事,是娘娘暗中指使人做的?”   康妃的嘴唇蠕动了下,终于缓缓说道:“一个小官之女,盛气凌人到那种地步,宫内谁不讨厌她。”   她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却也算是变相承认了。   “那,娘娘是怎么知道,鹿肉犯忌的?”   “这谁不知道?”康妃脱口而出,哼道:“皇上遇刺那晚上正是在端妃宫内吃的鹿肉。”   “可张贵人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她、她愚蠢,她还是后进宫的,大概没有听说。”   “娘娘也是后进宫的,娘娘怎会听说。”   康妃不以为然道:“当然是有人告诉过本宫这禁忌。”   “是谁告诉的娘娘?”   “你问这个干什么?”   薛翃不言语。   康妃凝视着她的眼睛,起初浑然不解,慢慢地,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眼中开始有恐惧流露。   云液宫出事当然人尽皆知,但对皇帝来说鹿肉是禁忌,却未必会有人知道,至少不是人尽皆知,不然的话张贵人就不会因此自取灭亡。   事实上,夏英露原本也是不知道的,她的消息来源,出自于梧台宫。 第29章   夏英露回想昔日, 惊心动魄。   “你是说, ”康妃凝视着薛翃,“是梧台宫故意的?”   “小道什么也没说,”薛翃脸色淡漠, “毕竟我并不是宫内之人,对宫中事情一无所知,只是隐约听人提起夏家跟颜家似乎有些利益之争,这个娘娘总比我更清楚吧。”   康妃白着脸,双唇紧闭。   颜幽身为本朝首辅,向来深得皇帝青眼, 但近几年颜首辅年纪渐大, 皇帝又慢慢偏向青睐夏苗夏太师。   夏太师也不是个等闲之人,早就想力争上游、取而代之,但是颜首辅毕竟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 势力盘根错节,可最要紧的是,宫内的太后也是颜家的人, 可谓根深蒂固。   康妃虽然性子跋扈,对这些事却自然是极为清楚。   再开口, 夏英露的嗓子有些沙哑:“可是,如果梧台宫想要害本宫,当初不告诉本宫这个机密, 让本宫去犯忌岂不是一劳永逸?”   薛翃说道:“娘娘跟张贵人之间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康妃一愣, 竟不能回答。   薛翃道:“是家世。”   康妃略一想就明白她的意思。——康妃得宠, 皇后自然不会太高兴,但皇后不过是武将之女,绝对比不上赫赫夏家,就算皇后不喜康妃,却也无可奈何。   而且就算把夏英露拉下马,但对夏家来说,却也不至于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反而会因此引发夏太师对皇后的仇恨。何雅语当然不会做这种不明智的事。   而且当时张贵人的独得恩宠,也的确太过打眼,假如利用夏英露将张贵人除掉,一来除去了张贵人,二来,夏英露做了这种事,为她以后的塌台埋下了伏笔。   薛翃说道:“所以娘娘大可不必仇恨小道,因为早有人算计妥当,娘娘是在劫难逃。”   夏英露后退一步,扶着椅子缓缓落座。   她只是任性、又缺一些深思熟虑,却并不是个蠢人,这会儿经过薛翃提醒,突然间又想起了宝福公主之前来告密——说御猫给宝鸾毒死一事。   宝福公主给太后养着,对太后的话言听计从,那天突然说出了此事,夏英露也觉诧异,只不过她给仇恨迷了双眼,只顾得意捉住了薛翃的把柄,所以忘乎所以。   现在想想,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雪台宫被罚,张贵人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戕……这是要连环计、把她置之于死地啊。   夏英露几乎喘不过气来。   薛翃道:“娘娘保重身体,小道会告诉太医院,让送汤药过来。”   夏英露抬头:“你为什么要告诉本宫这些话?”   薛翃正欲转身,闻言道:“我只是个才进宫的人,自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想成为别人摆弄的棋子。也不想康妃娘娘不明不白的恨上我。”   夏英露道:“现在、本宫该怎么做?”   薛翃等的却正是她这句话,能问出这句话,便证明还留有一点契机。   “娘娘何必问别人?您难道不懂圣上的性子?要怎么做,想必娘娘最是清楚。”薛翃垂眸,“有的人之所以针对娘娘,也之所以忌惮娘娘,无非是因为……”   ——夏家。   也只有夏家,是夏英露最后的稻草。   对薛翃康妃的失势与否,无关紧要,但是夏家是能够跟太后颜家抗衡的人,所以就算康妃倒下,薛翃也得让康妃跟夏家明白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正在这时,雪台宫的大门给推开,从外又匆匆走进几个打伞的人。   为首的一个,大脸盘,小眼睛,眼神冷飕飕地,正是太监田丰。   田丰上前给康妃行礼,阴阳怪气地说道:“娘娘恕罪,奴婢奉命,要将娘娘身边伺候的几个人带去慎刑司审讯。”   康妃道:“是因为冷宫死的那个人吗?”   田丰笑道:“娘娘的消息果然灵通,已经知道了吗?不错,正是因为冷宫里的那个人。”   康妃盯着田丰:“皇上是怀疑本宫了?”   田丰道:“奴婢可不敢乱说,只是皇上交代了让奴婢审讯而已。”   康妃缓缓吁了口气,回头叫了心腹的宫女过来,吩咐了几句。   田丰便上前跟雪台宫的人交接,将素日很得力的几个近身的太监,宫女,嬷嬷尽数点了名,足有十几个人,命手下像是驱赶猪羊一般带了出门。   薛翃在旁边看着,见康妃自始至终倒是保持着镇定。   这自然是方才那番话起了效果,不然的话,以康妃的性子,此刻自然会呼天抢地先大闹起来。   田丰见康妃如此冷静,却也觉着意外,临行看向薛翃:“仙长是来给娘娘看病的?可是要走?”   薛翃道:“正是要走了。”   回头向着康妃打了个稽首:“请娘娘保重玉体。”   康妃这才出声:“多谢你今日特来给本宫看诊,不管如何,本宫承情了。”   听了这般口吻,对上康妃的眼神,薛翃确认她已经明白。   来的时候,是有专人给田丰打伞,可此刻田丰却亲自提了一把伞打开,替薛翃撑着,又殷勤地叮嘱:“地上滑,仙长留神脚下。”   这一行人离开了雪台宫,身后,雪台宫沉重的宫门重又关了起来。   田丰盯着看了眼,才笑道:“大风大雨的,仙长何必亲自跑这一趟。看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薛翃道:“田公公如此,不怕得罪了夏太师吗?”   田丰苦笑道:“奴婢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上回杖毙王嬷嬷,还是奴婢进养心殿回禀万岁爷的,那会儿夏太师就在场呢,看他的脸色,只怕要生吃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怪就怪这康妃娘娘,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您动手,别说是皇上,连奴婢也气的很呢。”最后两句,声音里透出谄媚之意。   薛翃扫向前方:从雪台宫押出来的那些人都在前头,风雨之中,有人忍不住哽咽出声。   薛翃垂眸:“田公公,之前万岁跟我提到冷宫里那位贵人的血书,说康妃娘娘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不知是怎么样?”   田丰起初自然是敌视薛翃的,但直到现在,只怕是真正的蠢人才不知道皇帝对这位女冠子的宠爱,先前有个丽嫔,如今又有个康妃,田丰自然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假如是别人问出这话,田丰只怕立刻要啐一口,但听薛翃这般问,便一五一十偷偷说了。道:“明知道皇上因为昔日端妃行刺的缘故忌讳鹿肉,却撺掇张贵人进献,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天底下还是有报应的。”   薛翃说道:“端妃的事我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有所耳闻,当时只不肯相信,难道是真的?好好的为何要行刺万岁?”   田丰道:“这、这谁又知道呢?兴许是活的不耐烦了吧”   “公公是皇上的近身得力之人,也不知道内情?”   田丰咽了口唾沫,迟疑了会儿,才又说道:“仙长,这话奴婢悄悄跟您说,您可千万别往外说出去。”   薛翃说道:“小道可是个多嘴之人吗?”   田丰才道:“奴婢隐隐听说,当初薛将军仗着兵权在握,屡建军功,有不臣之心,商量好了跟端妃里应外合,颠覆朝纲呢。”   薛翃不禁笑道:“这话,连小道这种方外人士都觉着不可信。皇上竟然信了吗?”   田丰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除非……”薛翃迟疑。   “除非什么?”   “除非端妃亲自动了手。”   “这个、”田丰一顿,“有两个小宫女倒是供认,说端妃动手了。”   薛翃道:“事发那天晚上,公公也在场吗?可看见了?”   田丰的脸色微妙地僵了一下,然后说道:“那时候奴婢还没资格伺候皇上身边呢,是郑公公在。奴婢当然也没有看见什么。”   薛翃笑道:“但现在田公公已经是皇上身边不可或缺之人了,将来只怕前途无量。”   田丰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听了这句,才又露出笑容:“虽然说奴婢还不敢当,但多谢仙长吉言啦。”   次日,甘泉宫郝益早早派了小太监来给薛翃送素菜吃食,又催促她尽快往养心殿去。   薛翃吃了早饭,带了小全子出门。   眼见快到养心殿,却见有两名身着红色官袍的大人正从养心殿门口出来。   头前一位,正回头跟身后的人不知说着什么。   小全子忙道:“是内阁的几位大人,道长看,高侍郎也在。”   薛翃也早看见了,头前说话的是高彦秋,他身边那个离后一步的不容忽视、丰神俊朗的身影,却是兵部侍郎虞太舒。   高彦秋好像在发脾气,声音低低的含着愠怒。   虞太舒还是那样神情镇定,不见任何喜怒,只是在高彦秋说完后,他低声细语地回上一句。   兵部侍郎显然也看见了薛翃,回答高彦秋的时候,双眼抬起,不动声色地看向薛翃。   正高彦秋回头,看见薛翃的那一刻,老头子皱紧眉头。   然后,高彦秋直直地走了过来。   两人之间相距本就不远,高彦秋走了七八步,就到了薛翃跟前,他凝视着薛翃,又扫向旁边的小全子跟那两名小太监:“我有几句话要跟和玉道长说,你们先走开些。”   小全子迟疑地看薛翃,却见她一点头。   于是三名小太监才齐齐地后退了数步。   虞太舒在高彦秋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站住,垂眸凝神,神情淡静。   薛翃稽首:“高侍郎有礼了。”   高彦秋又高又胖,站在薛翃面前,越发显得她身形纤袅。   高侍郎看她神色清冷,又如此称呼,便道:“哼,果然是出家了,真的是这样冷面绝情起来了。”   薛翃道:“请高侍郎见谅。”   高彦秋眉头更加皱深了几分,按捺不住道:“可是我有几句话要跟和玉道长说,你虽然自诩出家,我也当你是修道之人,可有的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心心念念记得你是高家的人呢!所以你所做的一些事,他们就会以为是老夫的主张,认为是老夫别有用心,指使你这么做的!你倒是清闲自在,却害的老夫出来顶罪!”   高彦秋很不负他的“大炮”诨号,说到最后,几乎咆哮起来。   薛翃不为所动:“我不明白侍郎说的是什么?谁推侍郎顶罪,又是因为什么?”   高彦秋粗声道:“你别装糊涂,康妃娘娘的事,不是你惹出来的?夏太师先前把我骂的狗血淋头,你当然是不知道。”   薛翃微微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据我所知,康妃娘娘的事自有圣上处置,太师为难侍郎实在是大不明智。”   高彦秋直眉楞眼地瞪着她:“这话你不如跟太师说去,看他是怎么明智地回答你!”   薛翃淡淡道:“侍郎稍安勿躁,想必太师只是一时冲动,以太师的为人,定然很快就会明白这些事跟高侍郎无关的。”   高彦秋见她从头到尾都是一派淡然处之不当回事的样子,气的胡子都飞起来:“你说的轻巧!你……”   正在这时,虞太舒走到跟前,他咳嗽了声:“侍郎,这儿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高彦秋横向他:“怕什么?难道我说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虞太舒沉声静气道:“仙长所说的有道理,太师应该是一时气恼而已,且方才太师已经去了雪台宫,凡事只要说开了就好了。毕竟张贵人之死,的确跟和玉无关。”   薛翃听了这句,不禁抬眸看过去。   ——虞太舒这话,倒像是未卜先知,知道夏英露会把她给太后跟皇后设计了的真相跟夏太师解释似的。   高彦秋磨了磨牙,斜睨薛翃一眼,咬牙喝道:“那好吧,只盼千万别再有下次!”   一拂衣袖,往前而去。   虞太舒却并没有立刻跟着离开,缓声说道:“仙长虽是出家之人,可毕竟俗家在京内,倘若得闲,最好回府探望探望。”口中温和地说着话,双眼却直直地盯着薛翃。   薛翃对上他的凤眸,看出虞侍郎的眼神之中暗潮隐隐,好像还有许多话没说完,又好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第30章   四目相对, 薛翃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幅场景, 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身形高挑的男子前方,郑重地说:“一定要记得我的话。”   男子沉声道:“我不明白。”   那稚嫩的声音清晰地回答:“你记得便好。等事情来临,你自然明白。”   薛翃恍惚。   耳畔突然响起高彦秋的粗嗓子:“太舒, 还不快走?”原来是高彦秋走了几步发现人没跟上,回头正叫。   “仙长,我先行一步。”虞太舒目视和玉,微微颔首,跟她擦身而过。   虞太舒去后,小全子才又凑过来, 道:“这高侍郎可真凶, 怎么对谁也是这样,仙长,他是不是责骂您了?”   薛翃问:“他为什么要责骂我?”   小全子吐吐舌头道:“看高大人的脸色就知道没说好话, 再说,谁不知道内阁大人们里头,数高大人的脾气最坏?这虞侍郎大人倒是个难得的温温君子。”   薛翃笑道:“你是不是想说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小全子拍拍自己的脑袋:“是是是,就是这句。奴婢给记错了。”   当下送了薛翃进甘泉宫, 正里头郝益听说薛翃来了,也正迎了出来,一边说道:“仙长来的正是时候, 夏太师跟高侍郎各位刚刚离开。”   小全子忙多嘴道:“郝公公, 我们是来的不巧了, 才跟高大人撞了个正着,大人还把仙长说了一顿呢。”   薛翃道:“没要紧的事,不必提了。”   郝益对小全子道:“你瞧仙长的心胸,再看看你。不过你既然拨给仙长使唤,自然得有点儿眼力介,似高大人是仙长俗家的祖父,说两句倒也罢了,若真有人欺负,你可要挺身挡在前头才是。”   小全子忙道:“奴才遵命。”   正嘉此刻已经又回到了省身精舍,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便睁开眼睛。   郝益不等吩咐,已经准备了所用冷水之物。   正嘉的目光在薛翃身上停住,带了三分笑意:“这半天一宿过去,你的气可消了?”   薛翃默默说道:“小道并没有什么气。”   正嘉道:“若没有气,为什么昨儿赌气走了,朕叫你回来你都置若罔闻?”   “那是因为万岁有正事跟人商议,小道自是该避嫌的。”   正嘉见她并不靠前,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一拍:“你过来。”   薛翃上前一步。   正嘉说道:“你也太敏感了些,之前朕说的张贵人一事,跟你无关,至于俞莲臣……你心中知道就好。”   “您的意思是?”   正嘉淡声道:“虽然真人说俞莲臣是地煞之气,朕也信了。但是,你总该明白,他所犯的是谋逆之罪,就算天下大赦都不能摆脱的罪责。朕可以听真人的话暂时将他羁押,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你可懂得?”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是说虽然暂时不杀俞莲臣,但也绝不会赦免他的谋逆之罪,所以叫薛翃不要心存希望。   薛翃垂头不答,心微凉。   皇帝竟通透到这种地步,大概是出自对陶玄玉的敬重,所以才顺水推舟,并没说别的。   正嘉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当着你的面替俞莲臣,又为何跟你说这些话吗?因为朕知道,你对薛家多半有点不忍之心。”   如果不是昨天江恒的提醒,此刻听了这句话,薛翃只怕无法应对。   薛翃道:“万岁指的是什么?”   正嘉欠了欠身:“你是来向薛端妃报恩的,是不是?”   精舍之内静默了片刻,薛翃回答:“原来、万岁也还记得那件事。”   正嘉见她如此回答,一笑:“这么说,你果然是因为此事?其实朕也是偶然记起来的。”   薛翃其实已经不记得了。   是在昨天下雨的时候江恒突然提起此事,深藏在记忆中的影像才一点点又浮现出来。   那是她才入潜邸后不久,正嘉皇帝意气风发,还没开始修道养性,那年秋日,他带了薛翃出城骑马围猎。   原先还艳阳高照,将到中午的时候,突然间阴云密布,雷声轰响。   正嘉陪着薛翃回京城的路上,薛翃掀开帘子看外头天色,却无意中发现路边草丛中仿佛有什么活物。   此刻正是雷声大作的时候,正嘉怕有危险,本不欲停车。   但电光闪烁之际,薛翃突然发现,那半跌在草丛中的竟是个看似四五岁的小孩子,路边上除了蔓延的杂草外,再往下就是斜坡,是一株柔弱的小树才挡住了那孩子跌落的势头。   薛翃救人心切,不顾车还没有停稳就跳了下来,就在她伸手去拉扯那小孩子的时候,一道霹雳直直地落了下来,好像要在她的头顶降落一样。   那火焰的灼热白光里隐隐透出些许血红色,旁边的正嘉魂飞魄散,瞬间以为薛翃性命不保。   但薛翃却在千钧一发之时握住那小孩子的手,用力将她拥入怀中,随着她拥住了那孩童,那本来势若千钧的雷霆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然后消失无踪。   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子,是高家的高如雪。   原本这高如雪是随着家人出城去道观进香的,可在高家打道回府的路上,高如雪不知怎么就从马车上掉了下来,最奇怪的是高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上命悬一线,直到给薛翃所救。   但是薛翃的救人之举,却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因为在把高如雪交给郑谷送回高家之后,薛翃在回宫的路上就开始腹痛,进宫之后,下面已经见红,传太医来诊治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大概是路上颠簸,又或者受了天雷惊吓,所以才导致小产。   薛翃十分悲痛,幸而她的身体强健,仔细保养了半年后,便再度身怀有孕,最后生下了宝福。   只可惜不知从哪里的流言传出,说是薛翃小产了的头一胎,是个男婴。   那显然是一段不好的记忆,薛翃也不愿再度提起,加上又要抚养宝福,后来又有了宝鸾,便慢慢淡忘了。偶尔有雷电交加的天气中,心底才会不可遏制地泛起那有些诡异的一天。   没想到正嘉皇帝的记性如此了得。   若不是江恒提醒在先,薛翃一定不会想到这件事头上。   ***   带着青铜绿的羽人博山炉里,香烟袅袅,不时地变幻各种诡奇姿态。   正嘉的声音也淡如烟轻如尘:“其实朕一直无法忘记那天,天雷交加,端妃不顾性命地去救那个孩子,后来朕命人把你送回了高府,本以为这件事从此了结了。毕竟你那时候年纪还小,只怕记不得了。”   薛翃不晓得和玉到底记不记得此事,但是……的确是有点奇怪。   曾经的她救了和玉一命,而如今,她却以和玉的身份重活人间。这其中,难道真有奇妙的牵连?   面对皇帝注视的眼神,薛翃的耳畔仿佛又有那天的雷声轰响:“什么都瞒不过万岁爷。”   正嘉笑道:“你不如告诉朕,你还想为了端妃做点什么?”   话题突然间发展到这个地步。   薛翃直视皇帝莫测高深的眼神:“万岁不生气吗?”   “生气?”   “小道还未进宫,就知道端妃行刺的传说,进宫之后,端妃娘娘更是宫内的禁忌。”   “禁忌吗……”正嘉的目光转开,看向旁边紫檀木花架上的大松树盆栽:“他们都不懂朕的心。他们以为朕厌憎端妃,其实,是朕不忍提起罢了。”   薛翃屏住呼吸:“端妃行刺,大逆不道,您这‘不忍’又是从何提起?”   “朕明白端妃,她不是那种性子。”   “皇上觉着、端妃娘娘没有行刺之实?”   她的语气有些急促,正嘉却也没有回避,把袖子轻轻地撩直了些,皇帝道:“朕心里是这样想的。不过那时候朕昏迷不醒,一切都是太后做主,朕……醒来后已经晚了。”   胸口起伏,像是有血腥气上冲。   薛翃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皇帝,终于道:“皇上既然觉着端妃无罪,后来皇上醒了后,为什么不下令彻查,恢复端妃清誉?”   事实上他非但没有如此做,而且还赔上了整个薛家。   “谈何容易,”难得的,皇帝没有计较薛翃的“逾矩”,反而继续说道:“处决了端妃的是太后,而且当时有人证物证,朕若是命彻查,将太后的颜面置于何地?”   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让自己声音平静,薛翃道:“那么就算、皇上不在乎端妃的清誉,背后的真凶皇上也不计较了?”   这次皇帝并没直接回答。   正嘉皱皱眉,终于转头看向薛翃:“你……你好像很替端妃不平?”   薛翃的双眼已经不受自控地红了,对上正嘉探究的眼神,薛翃道:“人是给冤枉的,难道为她鸣不平也不可以吗?”   正嘉眼睛不眨地看着她:“朕方才问你还想为端妃做什么,难道,阻止俞莲臣赴死跟给宝鸾治病都还不够,你、还想给端妃翻案?”   就像是和玉身体之中薛翃的魂魄将要破体而出,久违的痛也随之如潮涌般泛起。   薛翃不再回避正嘉锋芒暗藏的眼神,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如果端妃娘娘真的是清白的,我想不通,凭什么要为了谁的颜面而让她背负污名,甚至还牵连了整个薛家。”   两个人目光相对,在这瞬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旁侧花梨木琴桌上的羽人博山炉里冒出的烟气突然也像是凝固了一样,没有再变幻形状。   而就在精舍之外的门口,郝益瑟瑟发抖,几乎站不住脚,他旁边站着的却是田丰。   两个人的脸色几乎是不相上下的惨白,却神情各异。   田丰的两只小眼睛瞪大到极至,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郝益,半晌说道:“我没听错吧?和玉道长这是想要给薛端妃……翻案吗?她、她是不是疯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郝益双眼泛红,直直地盯着精舍内,颤声道:“闭嘴,你快闭嘴!” 第31章   郝益盯着精舍之中, 脸上流露震惊跟激动交加的神情。   耳闻田丰无头苍蝇般的嗡嗡乱叫, 郝益回头怒斥:“你快闭嘴。”   田丰张口结舌,道:“你、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她发疯了?哼,还说不是你告诉她的?若不是你透了风声, 她怎么会无缘无故问起事发那夜我是否在场?”   原来田丰来找郝益,为的是先前薛翃跟他旁敲侧击说起端妃旧事一节。   田丰是个狡狯之人,且又心虚,得空便来偷问郝益,问他是否将他替郑谷值夜的真相告诉过和玉。   不料却听到这样一幕。   郝益道:“我可不是要发疯吗?你最好离我远些,留神我发作起来先咬死了你!”他本是一张胖圆的脸, 素来是乐呵呵的老好人样子, 这会儿因为过于激动跟惊怒,反把田丰喷的倒退一步。   田丰却不敢跟他争执了,只好小声道:“你们一个个忙着去戳老虎的鼻子眼, 我看是嫌命长了,只是你们闹归闹,千万别带累了不相干的人。”   郝益正留神精舍内的情形, 闻言扭头道:“你放心,这件事若是重新闹出来, 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你。”   田丰脸色一变,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什么, 只愤愤地转身去了。   郝益这才专注往内, 很是忧虑。   没有人敢冲撞皇帝, 更何况提的是宫内禁忌,郝益怕薛翃触怒了皇帝,也怕皇帝一怒之下,再度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突然间,却听到正嘉吐气吟道:“一点缁尘涴素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教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未涴时。”   郝益一愣,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但薛翃却明白的很。   ——洁白的衣衫上落了一点污渍,斑斑点点地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就算是用千江的水来浣洗,怎能跟当初一尘不染没有洗过的时候相比?   “原来皇上也不是那么确定,”薛翃几乎哑然失笑,“皇上毕竟也有疑心端妃的意思,也许,还在疑心薛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薛端妃跟薛家,就算是一尘不染的素衣,给那些流言蜚语侵扰,便如落在雪白衣裳上的一点污渍,而对皇上而言,不管真相如何,那点污渍是再洗不去了。”   “罢了,毕竟是过去的事了,说起来徒增烦恼,”正嘉无奈地叹了声:“朕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也不许你再提。这件事早就过去,发生了的也无法再更改。你如果对端妃有心,便替她好好地照看宝鸾就是了。”   按照正嘉的性子,这个答案其实是在情理之中的。   但薛翃竟仍是无法接受。   满心的冷怒交织,让她忽略了皇帝最后一句话的别有用意。   薛翃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皇帝,除去夭折的头胎外,她给这个男人生了三个孩子,从潜邸到深宫,同床共枕,战战兢兢,小心伺候,自诩问心无愧,而他也最是疼爱自己,不管是身边有千娇百媚,新人旧人,任凭是谁也比不上薛端妃。   却怎会想到会得那样一个惨烈的结局。   而这个男人,明知道她的事有疑惑,却还是铁石心肠,冷心冷血到这种地步,小公主夭折,宝鸾病了多年,缺衣少食,若不是他刻薄寡恩,别人怎敢把她的孩子如此虐待。   可虽然残忍,但话说开了,好像心结也解开了。   那最后一点点对于皇帝的情意,好像也在这三言两语之中化为云烟。   ***   但对正嘉而言,皇帝虽洞察人心,却看不透此刻薛翃心中所想。   他只觉着这女冠子固执的可爱,又伶俐通透的过分,从那么小的时候给薛翃所救,居然就牢牢地记在心中,此刻还为了薛翃跟自己“据理力争”,不惜犯上。   她的脸色白皙明净,瞳仁黑白分明,此刻眼睛里却恍惚有些水汽浮动,眼角也透出了隐隐地微红。   这幅模样,看起来却透出别样的可爱可怜。   正嘉并不生气,面对“和玉”,他的宽容突然无限地扩大,大到连他自己都为之吃惊甚至暗中得意的地步,他甚至觉着这样的和玉更多了几分可贵的真实,最初还以为她是个淡漠了七情六欲的修道人呢。   可见话的确得分人说。   今日的对话,要不是和玉,而是其他的人,这会儿只怕便拉出宫门即刻杖毙了。   就在这时候,郝益小步跑了进来,手中捧着个嵌镂填漆纹云鹤茶盒,笑道:“回主子,昨儿主子尝过那君山银针觉着甚好,特吩咐奴婢等今儿和玉仙长来的时候烹给她喝的。不知这会儿可使得?”   正嘉回头看了眼。   郝益自然是最有眼力的,平日里正嘉召见和玉的时候,他从不肯打扰,但是今日,却是有意为之。   因为他怕自己若不冲进来,就会真的出事了。   给郝益这样一打扰,薛翃也飞快地定了神。   她垂眸道:“昨日小道着了雨,觉着浑身乏力,先前万岁派人去请,不敢违背才亲自来回禀一声。如今还请容我回去歇息,等病愈后再给万岁看诊。”   正嘉瞄着她,却不做声。   郝益在旁边嗅到气氛紧张而尴尬,忙道:“仙长若身上不适,不如在这儿歇息片刻,奴婢命人去传太医。”   不等薛翃出声,郝益又忙把那云鹤添漆的茶盒捧高:“另外这君山银针是主子万岁爷特给仙长留的,正好尝一尝味道怎么样。”   正嘉听到这里,才终于说道:“这奴才倒是殷勤,既然这样,和玉你便留下吧,叫他们去传太医院的人过来,你就陪着朕品品这茶怎么样,顺便降一降心火。”   薛翃心凉如水,又哪里有心情饮茶,就算有火,也不是什么银针猴魁能够消除的。   这会儿郝益已经叫小太监去传太医、烧水烹茶等等。   正嘉却仍是斜斜地靠在圈椅之中,恍若无事。   薛翃一拂衣袖,才欲转身出殿,袖子却紧紧地被人握住,她猝不及防,脚下一顿身子晃了晃,与此同时手腕一紧,却是正嘉俯身探臂,攥住了她的腕子。   原来方才他趁着薛翃不注意,暗中将她的衣袖拉住。   回头对上皇帝凝视的眼神,薛翃道:“皇上这是干什么?”   正嘉一笑:“小妮子越来越胆大包天了,昨儿让你走了,今日可不能再故技重施。”说话间微微撤肘。   薛翃身不由己靠前,几乎撞到正嘉胸口。   他身上的气息在瞬间侵袭过来,薛翃几乎忍不住失声。   就在此刻,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多会儿,郝益又跑了进来,见眼前是这幅情形,猛地刹住脚步,但想后退却已经晚了。   正嘉皱皱眉,缓缓松手。   薛翃趁着这个机会已经快步倒退,道:“小道告退。”不等正嘉开口,转身飘然往外去了。   这次正嘉真的动了怒,抬手一拍桌面喝道:“和玉!”   郝益吓得瘫软在地,薛翃却仍是置若罔闻,那道醒目的身影很快地出了省身精舍,下台阶往前殿而去。   正嘉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身影从朱红色的槅门之间一跃消失,像是一片轻云绕出了自己的掌心。   皇帝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   这会儿郝益求饶道:“奴婢一时情急,请皇上饶命!”   正嘉这才收回目光,喝道:“什么事!”   郝益头不敢抬,跪在地上道:“回、万岁爷,是含章宫庄妃娘娘那边儿传来消息,说是娘娘突然腹痛,就快要生了,已经传了太医院的人前去。”   “这个也要如此鸡飞狗跳地来报?”正嘉皇帝面有愠色,淡漠地说道:“让人去好生伺候着,有什么消息随时来禀就是!”   “可、可是,”郝益有些慌张,迟疑了会儿道:“主子,含章宫的人说,庄妃腹痛的十分厉害,先前还晕厥了一次……所以他们、他们想请皇上亲临含章宫。”   “糊涂东西,你真是越发会办事了,妇人生产,血光冲天,朕去干什么?”正嘉说着起身,拂开帘子往内打坐去了。   郝益跪了半晌,无可奈何,只得退了出来,出精舍转前殿,含章宫的人还守在养心殿外,郝益出外,硬着头皮道:“我方才禀告了皇上,皇上已经知道了。”   其中一名宫婢见状就知道皇帝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忙又求道:“郝公公,我们娘娘的情形很不好,若不是这样,奴婢也不肯过来打扰呀。先前娘娘其实也已经交代了不许我们搅扰皇上的清修,但是只怕、只怕……”   郝益想到方才正嘉的反应,十分为难:“庄妃娘娘是最知道皇上心意的,所以才不叫你们来打扰。放心吧,半个太医院的人都赶去含章宫了,娘娘一定不会有事的。”   那宫婢哭道:“公公,倘若有个万一呢?求您向皇上再通禀通禀,皇上是九五至尊,如果有皇上坐镇,娘娘一定可以顺利生产的。”   郝益有苦说不出,忙道:“不许落泪,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哭?”   如果换了田丰,早不由分说把人打走了。但郝益毕竟心软,也知道女子生产十分凶险,不忍心就拒人千里,他踌躇无解,直到脑中灵光一闪:“你们在这儿,方才可看见和玉道长经过了?”   两人齐齐点头。郝益捶胸顿足道:“哎呀,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她?”   宫女不解:“拦着她做什么?”   郝益说道:“糊涂东西们,你们难道不知道和玉道长的医术最是高明,先前宝鸾公主的病太医院还无可奈何呢,在她的调理下却大有起色,还有皇上的头疾也多亏了她,就算庄妃娘娘真的有什么为难……只要有她在,保证无事!且她是修道人,又是个女子,何等便宜!岂不是比整个太医院还强?”   两人听了着急:“可是、我们含章宫的人从没跟和玉道长有过交情,她若不肯呢?”   郝益道:“道长没来京城前难道就跟公主有过交情?她们修道人本就慈悲为怀,你们留着眼泪到她跟前儿多哭一哭,再使劲求一求,保管她心软答应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含章宫的人得了郝益的指点,急急忙忙离开甘泉宫,追着薛翃离开的方向而去。   大概半刻钟,果然看见那道独一无二的玄服身影就在前方,只是此刻在她身前还有一个人,那人身形偏瘦,神色肃然,身着大红色的官袍,居然正是内阁的夏太师。   两名宫人面面相觑,迟疑着上前。 第32章   薛翃先前离开甘泉宫, 恰遇到夏太师从康妃的雪台宫出来, 狭路相逢。   若说康妃单纯地得罪薛翃,被罚闭门思过,那还罢了, 自然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可是又牵扯在张贵人之事里,恰张贵人又是以死相告,这件事当然不会善了。   皇帝先前单独召见夏太师,言语中就敲打过了,夏苗也知道夏英露从此不能用了。   本是对康妃寄予厚望的,没想到短短的几天, 已经从九霄云外跌落在泥沼之中, 彻底无法翻身。   这意味着夏家在宫内的助力也随之消失了,顺便还狠狠地削了夏家的脸面。   最令人窝火的是,这件事竟然不用夏太师的死敌颜首辅费一点力。夏苗几乎能想象在颜府里, 颜幽那得意狂笑的嘴脸了。   从养心殿出来往雪台宫,直到现在,夏太师的脸上一直都在阴云密布, 隐隐地电闪雷鸣。   只是以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去故意为难一个方外之人, 且还是个小丫头。   眼见两人越走越近,薛翃打了个稽首,说道:“太师安好。”   夏太师很意外, 没想到她主动跟自己说话, 于是缓缓止步, 莫测高深地回道:“和玉道长。”   原先他高冷地目不斜视,此刻眼珠转动,斜睨向薛翃。   之前夏太师只是远远地看见过薛翃,自己的印象加上别人的传说,只知道是个绝色的女孩子,如今近距离相看,却着实更有眼前一亮的惊艳之感。   本来最素淡的玄服,却成了最合适她的映衬,真的是肌肤如雪,眉目入画,风流超逸,令人心折。   怪不得向来高傲的皇帝也另眼相看,只女孩子果然有几分过人之处。   夏太师的孙女夏英露本也是个绝色,但跟眼前之人相比,却俨然成了太过明艳的庸脂俗粉。   薛翃道:“太师可见过康妃娘娘了?”   夏太师心头一凛,双眸眯起:“怎么,和玉道长是来向我示威来了?”   小全子本跟在薛翃身侧,给夏太师炯炯的目光扫视,自动地弹后数丈。   薛翃却仍面沉如水:“太师既然见过了娘娘,怎么还说这种不通的话?”   夏苗顿了顿,继而冷哼道:“和玉道长虽是修道人,但委实地目光如炬心思玲珑,康妃娘娘明明是因你而失宠于圣前,但照你所言,却竟是别人的手笔,跟你无关了?”   薛翃口吻淡然:“得罪康妃娘娘,就是得罪夏家,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太师哂笑道:“也许你自恃身受圣宠,所以目空一切。”   薛翃道:“太师若如此针对和玉,那可真枉费我跟康妃娘娘所说的那番话,夏家看样子也该到此为止了。”   她的身形矮小,夏太师却是个狭长的瘦高个儿,本来是俯视着她的。   但三言两句中,夏苗却竟然有种感觉,像是两个人的位置互换,被俯视的那个人,赫然是自己。   如今又听到最后一句,夏苗忍无可忍,低低吼道:“站住,你说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连宫中的伺候的宫侍们都知道,夏太师要跟颜首辅一较高下,所以太后娘娘不喜欢康妃。”薛翃淡淡道,“人家把刀快架到太师脖子上了,太师却还将眼睛盯着小道。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说到最后,她才抬眸重又看向夏苗,黑白分明的眸色,似能看穿人心。   夏太师心头一悸,继而喝道:“住口,你敢挑拨朝臣关系?”   薛翃凝视着他的眸子,一笑道:“是不是挑拨,太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太师若还想在朝堂上力争上游,可要分清敌我,不过我有一句话想提醒太师——权势之争,不是成王败寇那么简单,我虽在方外,却也听说首辅大人并不是什么宽以待人的性子,就算太师想屈居人下,但有瑜亮之争在前,只怕人家也不会相容。”   夏太师脸色微变,见薛翃点头要走,夏太师道:“等等,我问你,你跟本官说这些话,是受了高彦秋的指使吗?”   薛翃微笑道:“高侍郎跟我说过的唯一的话,便是方才在养心殿前的当面训斥之语。至于原因,太师当然清楚的很。”   夏苗一愣,他当然知道薛翃的意思。   之前因为康妃的事,皇帝把他痛斥一番,他难以按捺那股恶气,回头就把高彦秋训斥了一番,结果可想而知,是高彦秋把这份怒气转嫁给了和玉。   可和玉如今对上了他……这整个儿就像是一个圈子。   这会儿含章宫的两名宫女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夏苗扫了两人一眼,暗中一咬牙,拂袖而去。   宫女却知道和玉的身份非同一般,忙跪地道:“参见和玉道长。”便按照郝益的叮嘱,把庄妃难产,情形危险的种种告知了和玉,又请她务必救人。   两个宫女都泪莹莹的,小全子在旁,想插嘴,又忍住不说。   薛翃听两人说完,才道:“我虽然略懂医术,但对女子生产之事却并不太懂,何况太医院内自有伺候各宫娘娘的好手,必然妥帖,就不必我多此一举了。”   小全子听她如此说,又见薛翃竟然走了,忙拦着那两个宫女说:“两位姐姐,不是仙长不愿意帮忙,只是……人家也不过是个没出阁的小小姐呀,怎么知道生孩子的事?别为难她了。”   说完后便忙不迭地跟着薛翃去了,那两名宫婢面面相觑,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含章宫而回。   含章宫门口,两名小太监扒在门口上,正抻着脖子往内打量,见两人回来,才忙退了回来站好。   宫女们还未进门,就听到里头凄厉的喊叫,透过重重门扇传了出来。   其中一名小太监问道:“紫云姐姐,皇上万岁爷怎么说?”   宫女紫云道:“郝公公已经通禀了,可是……”她不敢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小太监道:“方才皇后娘娘跟宁妃,安嫔等各位娘娘已经到了。正在里头呢。姐姐们快回去回禀吧,看娘娘的意思好了。”   宫女们这才入内,果然在含章宫的正殿内,皇后何雅语跟宁妃,安嫔,以及鲁婕妤,李昭仪都赫然在外头等候。   又有几位太医,站在内殿门口,交头接耳。   皇后坐在中间,其他妃嫔们则在两侧分列而坐,大家听着里头撕心裂肺的叫声,脸色各异,何雅语早知道含章宫派了人去养心殿,见门口人影晃动,便命传了进来。   听了宫女回禀,何雅语眉头紧皱,道:“虽然皇上在跟前儿更妥帖些,但就算皇上亲临,也不能入产房的,何况皇上自打修道,就从不曾到各妃嫔宫中,却也罢了。横竖是皇上的意思,且这儿有经验的太医们都在,庄妃一定可以顺顺利利诞下皇子的。”   说了这句,便有安嫔接口说道:“娘娘说的很是,不过,臣妾听闻,先前雪台宫受罚的时候,皇上可是破例去了呢。”   鲁婕妤也道:“是呀,臣妾也听说了,好像是为了那个和玉仙长。”   康妃在宫内作威作福多年,这些低阶的妃嫔们,就算巴结她的,也往往得不了好,受了很多搓磨,所以对于康妃的倒台,大家都喜闻乐见。   虽然这会儿不是时候,提起来的时候,彼此眼神里仍透出几分幸灾乐祸。   何雅语说道:“本宫曾跟康妃说过,让她不要贸然为难和玉道长,毕竟陶真人是皇上的客人,皇上尚且以上宾相待,我们自然也要客客气气的,她的性子委实是有些急躁了。”   安嫔禁不住轻笑了声:“不过是仗着皇上宠爱忘乎所以罢了,以前还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肯去给皇后请安,现在总算踢到了铁板上。”   皇后低低咳嗽:“好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只管说这些没要紧的。”   宁妃道:“说起这位陶真人,倒真的是位了不得的得道天师,之前准备罗天大醮之前,他便曾跟皇上许诺过,只要皇上虔心,就算冬日,也会天降甘霖,也把这紫禁城给清洗一遍,果不其然,前儿就下了那样一场大雨?听说天边还有龙挂出现,着实稀罕。”   安嫔忙道:“这件事果然是真,那日的龙挂我也瞧见了,且又有甘霖普降,委实的天降吉兆,可见皇上是有道之君,所以才有这样大能为的天师辅佐呢。”   宁妃又道:“这和玉道长既然是陶真人的小师妹,当然也不是凡人,得罪不得的,是了,又听说她医术是极高明的?”   李昭仪代替了丽贵人照顾宝鸾,自然最是清楚,见宁妃瞥着自己,便接口道:“是,宝鸾公主的病情已经大有起色了。”   鲁婕妤道:“不仅是宝鸾公主,这位道长现在还为皇上诊治头疾,听说太医院的人也十分信服?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臣妾还没见过呢。”   “好了,这会子怎么你们竟又闲谈起来了,”何雅语淡淡地说了这句,环视在场众人道:“最主要的是,既然各位妹妹都知道连康妃都碰到了铁板,和玉道长身份特殊,他们众位在宫内的时候,你们可也都要谨谨慎慎的,别再犯康妃的错,知道吗?”   大家纷纷起立称是。   宁妃故意提起和玉,本是别有用心的,见皇后生生打断话头,便看她一眼,默然低头。   这会儿里头竟然没了声息,殿内殿外寂静的渗人。   鲁婕妤扭头,咽了口唾沫:“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没有声响了,有些怪怕的。”   何雅语回头,恰里头一个宫女捧着铜盆出来,里头血红一片。   几位妃嫔见状,忍不住都站起来。   此刻又有一个老嬷嬷出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跪地道:“回皇后娘娘,庄妃娘娘突然又晕厥过去了。”   皇后忍不住也站起身来,转身往内,又叫两名太医跟着入内诊治。   太医诊脉之后说道:“娘娘是因为身体虚弱,力气耗尽所以才晕厥,但是胎衣已破,如果不尽快将孩子生下来的话,只怕皇子会有性命之忧,更加会连累母体。”   皇后道:“可有什么催产的方法?”   太医说道:“娘娘此刻昏厥,只怕无法服药,臣可以用针灸的法子一试。”   “针灸会不会伤害到孩子?”   太医道:“不会伤害到皇子,可这法子只能用一次,还得庄妃娘娘配合,假如这样也无法顺利生下皇子,那……”   何皇后脸色忐忑,回头却见宁妃跟安嫔等立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来。   皇后徘徊来回,犹豫不决,宁妃想了想,悄然走进来,低低道:“娘娘,都这个时候了,不如让太医试一试,毕竟,太后那边可很是关心庄妃的这一胎呢。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   皇后听了,好像吃了定心丸,便回头向着太医一点头:“施针吧,务必小心行事。”   当下太医便用银针刺穴之法,先刺了人中,合谷两处穴道,刺激庄妃醒来。   庄妃目光恍惚,精神大为不济,先前的挣扎已经让她失去了大部分力气,此刻醒来后,便模模糊糊地说道:“皇上……皇上呢?”   何雅语上前握住她的手:“妹妹,皇上、皇上待会儿就来了,皇上也盼着妹妹给宫内添个皇子呢,你振作些,好生把皇子生下来。现在让太医给你施针,你一定要配合。”   庄妃嘴唇抖动,欲言又止。   太医趁着她醒来,便又继续在庄妃额头,腰间,腿弯各处穴道连刺了数下。   这本是用银针刺激穴道,让产妇在瞬间激发出最后的力量,是背水一战的意思,但是力气耗尽而仍没生出皇子的话,便加倍的凶险。   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过去了,日影偏斜,地上的阴影也越拉越长,像是极大的黑色幕布贴地而起。   含章殿内,仍是没什么动静。   含章宫中等待的众人散了大半,有人因为劳乏熬不住,有人觉着事情不妙不愿意留下,最终只剩下了何雅语跟宁妃两人。   庄妃已经熬到油尽灯枯的地步,脸上毫无一点血色,最初还叫的大声,到后来,连叫都叫不出了。   她昏迷了有半个时辰了,连太医跟稳婆们也开始失去了希望。   宁妃道:“娘娘,事到如今,不如去请太后。”   何雅语揉着眉心,叹道:“你难道不知道?太后身子不好,之前才从行宫回来的时候,皇上曾特意交代,宫内大小之事都不许去打扰太后,让太后专心静养……”   宁妃小声道:“可太后对庄妃这一胎十分关注,先前从行宫回来后先来看望了庄妃,如果庄妃母子有个什么,日后太后问罪,会不会怪责娘娘?”   何雅语摇头道:“可就算请了太后前来,对于庄妃也是于事无补,假如太后再因为目睹了这样的场景而受惊、或者伤心伤身之类的,岂不是也还是我的罪过?何况女子生产这种事本就凶险,如今本宫索性拼着日后给太后责备,也不肯现在就去惊扰太后。你别再多说了。”   宁妃只得低头:“是。”   正在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的时候,从外头突然有个小太监匆匆地跑了进来,跪地道:“皇后娘娘,那个女道、那位女冠、不不不,是那位仙长……”他因为过于激动,居然语无伦次。   何雅语喝道:“怎么了?好好说话!”   小太监道:“回皇后娘娘,是那位放鹿宫的和玉仙长,她突然来了。”   何雅语大为意外:“她?”   宁妃眼前一亮,道:“是她?听说这位仙长的医术是极好的,不过方才臣妾询问过含章宫的紫云,原来先前他们就去请过,只是那会儿给她拒绝了,怎么突然又来了?”却来不及计较这些,只忙又对何雅语道:“娘娘,假如是和玉仙长,只怕还有救,不如速速请进来。”   何雅语稍微忖度,吩咐那小太监:“快传。” 第33章   薛翃入内的时候, 正有太医院的陈院首从产房出来, 跪地磕头:“娘娘,请恕臣等无能。”   这话显然是放弃的意思了。   皇后正要斥责,就听一个轻柔而淡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道:“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这是命数,自然跟医术高明、用药得当与否没有关系。”   何雅语,宁妃,陈院首均都大吃一惊。   说话的当然是薛翃,她徐徐进殿, 向着皇后打了个稽首。皇后已经按捺不住先问道:“和玉, 你方才说什么命数?”   薛翃说道:“回娘娘,小道是说庄妃娘娘命该如此,自然不是太医们用药施针所能改变的。”   “你……”皇后皱皱眉, “和玉,庄妃危在旦夕,你不可在这里危言耸听。”   薛翃说道:“地煞星犯于紫微, 天象上必有显示,娘娘召钦天监来问一问就知小道所说真假了。”   宁妃定了定神, 忙道:“和玉仙长,你既然看破是庄妃的命数,你又是有道行的真人师妹, 自然该有法子改命了?”   何雅语咳嗽道:“宁妃, 你怎么也听了这些话?”   宁妃道:“娘娘, 太医们都已经尽力,若是道法可以相助庄妃母子逢凶化吉,那又何不试一试呢?”   “糊涂,”何雅语道:“本宫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再说,如果闹的不好,将来皇上跟太后追究下来,叫本宫如何自处?”   陈院首在旁边听着,心中却恨不得薛翃所说是真,毕竟如果庄妃出事,他这太医院的首座之位非但保不住,连脖子上的头都有可能搬家。   正在紧张之时,外间内侍扬声道:“太后驾到。”   何雅语一惊,脱口问道:“谁惊动了太后?”   宁妃忙道:“毕竟这大半天了,宫内的人早就都知道了,且先前安嫔李昭仪他们都回去了,消息自然传的更快,指不定有嘴快的人跑去告诉了太后。”   两人起身迎驾,薛翃跟陈太医便站在旁边,不多会儿太后扶着一个贴身嬷嬷的手走了进来,急忧交加,不等皇后行礼便道:“庄妃怎么了?真的是难产吗?”   何雅语行礼道:“太后不要着急,太医跟稳婆都在。”   “我不着急?”太后脸上透着愠怒,道:“那你倒是快说她的情形怎么样了?”   何雅语才低低说道:“如今孩子还未诞下。不过太医正在想办法。”   太后来不及落座,看陈太医道:“你木头一样站在这里做什么?可有法子?”   陈太医无法回答。   何雅语见太后想要进产房,便劝阻道:“太后,里头情形不好看,太后还是不要前去。”   太后并不理会,此刻已有嬷嬷推开产房的门,刹那间扑鼻一阵浓烈的血腥气,前方的太医跟稳婆见太后驾到,纷纷跪倒在地。   太后一眼就看见榻上奄奄一息的庄妃,虽盖着被子,仍可见高高隆起的肚皮,太后忙上前两步,在她的手上一握,只觉着手腕微凉,竟像是没有任何温度的死人。   太后吓得急忙松手,惊怒交加,环顾在场的太医,稳婆,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堆人居然都不能护庄妃周全吗?都是白吃饭的废物?”说着又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皇后跟宁妃。   何雅语见太后发怒,忙也随着跪地:“太后息怒。”   宁妃也随着跪倒。   陈太医无法可想,忙也跪地道:“太后娘娘,请恕臣等无能,但是臣等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庄妃娘娘的情形却不见好,而据和玉道长所说,这、这是娘娘命数所在呀。”   “你说什么命数?你这混账东西,如今在浑说些什么?”太后声音都变了,手抚在胸口,浑身战栗。   原先耳闻是一回事,如今亲眼见到,才知道庄妃如此果然凶多吉少。又听太医似是推诿之词,顿时勃然大怒。   陈太医不敢吱声,正在此刻,地上宁妃突然说道:“太后娘娘暂且息怒,具体如何,请传和玉道长来询问便知,她、她或许有法子救庄妃!”   何雅语听到这里,不由暗暗地瞥了她一眼。   “和玉?和玉……”太后念了两声,“是陶真人的小师妹?”   宁妃道:“正是。”   太后看看陈太医,又看看皇后跟宁妃,眉头紧蹙。   沉默中,何雅语道:“太后,这和玉先前来到,臣妾本是想让她医治的,可是、可是她说的那些话,很令人狐疑,臣妾正难以抉择,既然太后来了,可请太后定夺。”   终于,太后沉着脸道:“如今自然是人命要紧,不管她说的什么话,只要能救庄妃,我就算她是个好的!”于是忙命传进来。   太后进产房的时候,薛翃便站在门边上。   及传了她入内,不等行礼,太后便道:“和玉,你真的能救庄妃?”   “情势紧急。请太后恕我放肆了。”薛翃应了声,径直走到床边,看庄妃牙关紧咬,又一摸脉搏,脉象希微。   薛翃头也不回地问道:“这宫殿内可有无根水?”   “无根水”三字一出,在场众人尽数怔住,不知这是何物,只有陈院首忙道:“无根水可是未落地的雨水?”   “是。”薛翃点头,“若有,速拿一碗来,庄妃或许还有救。”   陈太医忙问:“可有吗?”   含章殿伺候庄妃的一个宫女叫道:“有有有,前日正好下雨,我们娘娘喜欢用雨水浇花,所以奴婢们照例接了一些储备着用。”   于是忙去拿了一碗过来,薛翃接水在手,右手在袖子里一掏,竟拿出了一张折着的黄纸,隐隐地透出红色的符箓字痕。   何雅语跟宁妃看在眼里,脸色各异。   太后因也向道,自然认得此物,诧异问道:“这是什么?”   薛翃擎着符纸,将那纸轻轻一摇,符纸自行燃烧起来,火光烈烈,却是幽幽地蓝色,把每个人的脸色都照的有些诡异。   有胆小的宫女甚至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吓得失声。   薛翃的脸色却仍是淡静如水,蓝色的幽光照在慈悯的容貌之上,却仿佛九天玄女般端庄圣洁。   不等符纸燃烧殆尽,薛翃手腕一抖,便将它摁入碗内。   纤纤玉指在碗内轻轻搅动,不多会儿,那没燃完的符箓纸竟尽数化在水中,薛翃交给那大宫女:“给庄妃灌下。”   太后张了张口,却又闭嘴不语。   就算太后不懂医道,但是庄妃已经是双目可见的不成了,如今,便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而已。   宫女战战兢兢接了过去,两人帮手,给庄妃灌入口中。   此刻在屋中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的庄妃,却不到半刻钟功夫,庄妃口中发出“嗝”地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   在六宫瞩目之中,黄昏将至,含章殿内终于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婴啼。   当稳婆将襁褓中的小孩子抱给太后的时候,双臂无法按捺地颤抖不休,虽然自知不该多嘴,稳婆仍是忍不住心中的激动道:“奴婢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奇景,按理说,先前庄妃娘娘昏迷了那么久,就算大人能够保住性命,这孩子……是有神明庇佑,真不愧是小皇子,天生的尊贵。”   连陈太医也惊魂动魄,想到太医院的人使了浑身解数,薛翃却只用了一张“符纸”,就让庄妃母子起死回生,着实神乎其技。   这会儿庄妃的宫女正将准备好的汤药喂给庄妃,庄妃虽然已经耗尽浑身力气,但因为见了小孩子,心中欢喜,居然并未再度昏迷。   宁妃道:“看这孩子的眉眼,是不是很像皇上?”   太后更是乐不可支,盯着婴儿目不转睛:“真是个俊俏的孩子,跟皇上小时候一模一样。”   宁妃笑道:“真是多亏了和玉仙长了。”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便笑道:“是了,和玉。”   薛翃正站在旁边,闻言上前。太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你到底是用了什么仙法儿?”   宁妃也问道:“先前仙长说庄妃娘娘命中劫数,又是怎么回事?”   何雅语也忙说道:“先前和玉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还没有当真,难道真有其事吗?可既然你说‘尽人事听天命’,你却又是怎么改了庄妃的命呢?”   众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薛翃。   薛翃淡淡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宁妃娘娘容禀,其实,先前含章宫已经有人已经告诉过小道庄妃娘娘难产,其实小道早也看见这含章宫方向有一道红光,这本寓意着贵不可言的祥瑞之气……”   太后惊喜交加,看一眼怀中的小婴儿,脱口问道:“祥瑞?这话当真?”   宁妃在旁笑说道:“皇子降生,自是天潢贵胄,贵不可言,仙长这话极是。”   何雅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请听我继续说下去,”薛翃道:“只可惜小道看出那红光之中还有一丝黑气掺杂其中,克制着那红运冲天之势。那时候小道便知道,庄妃娘娘命中当有这劫数,所以小道并没有答应前来含章宫。”   “天命?劫数?”太后诧异,将信将疑。   薛翃点头:“听说太后娘娘也是向道之人,当然也知道人各有命,也各自有劫。”   太后道:“我自然明白,那你又是如何化解的呢。”   “其实小道并没有化解。”   大家又是大惊,庄妃虽然闭目养神,耳朵却也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言失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勿惊,”薛翃回头向着庄妃一点头,才又继续向太后解释说道,“庄妃娘娘是贵人,皇子更是贵不可言,若是强行化解两位贵人的劫数,便是干涉了天道,干涉天道的话,就会承受天罚。所以小道起先不敢插手。但回到放鹿宫后,小道思来想去,这毕竟事关两条性命,而且小皇子身上也凝聚着皇家气运,如果给地煞所冲而夭折的话,对我朝国运亦大为不利。”   太后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小皇子了,只是震惊地盯着薛翃:“地煞?什么地煞冲撞小皇子?”   “太后娘娘可以召钦天监询问,最近是否有客星冲犯紫微,”薛翃道,“小道所指的地煞,便是如今囚禁在镇抚司的俞莲臣。”   何雅语听到这里,眉峰一挑。   太后皱眉道:“是他?我也听说了他原先要给斩首,是给陶真人阻止了,既然他没有死,又怎会冲撞皇子?”   薛翃道:“此人虽是逆贼,但也是天上的地煞星所化,既然是星宿,自然跟凡人不同,他给囚禁在牢房之中,煞怒之气四溢,先前的地震,以及宫内的种种不宁,其实都跟着煞气乱冲有关。所以之前小道思来想去,便画了一道‘祈命符’,用来自于天的无根水给庄妃娘娘服下,这才暂时屏退了煞气,保全了娘娘母子平安。”   室内寂静无声。   顷刻,是宁妃叹道:“这玄门之道,果然玄之又玄,我等凡人受教了。今日若不是和玉仙长,庄妃娘娘母子有碍的话,别说是太医院跟其他这些伺候的人,连臣妾等都要受到牵连。怪不得先前皇上一再传旨请陶真人进京,却因为真人进京,才祈了甘霖,有了天降甘霖,庄妃才储蓄了无根水,才能恰好儿地跟和玉仙长的符箓配合得当,看样子,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的,也证明了小皇子的确命数贵不可言,我朝国运泰明强势,才得陶真人跟和玉真人两位护佑伴驾,太后,您说是不是?”   这一句句,敲在太后的心坎上,太后笑道:“是,这话说的对极了。”   突然庄妃道:“可、可和玉仙长方才说,暂时保住我母子性命,那以后呢?”   薛翃道:“小道不敢说。”   庄妃身形一晃,宁妃忙扶住她:“别着急,既然仙长在这儿,总有解决的法子的。”   太后也忙道:“和玉道长,你若有一劳永逸的法子,还请不要吝啬,只管直言。”   薛翃才道:“其实解决的法子不在小道,而在太后跟皇上。”   太后诧异:“这是何意?”   薛翃道:“星宿囚于牢狱,煞气便会一直冲犯紫微,这让地煞平息的法子,小道不言自明。”   太后倒也聪明,微微色变:“你是说,放了俞莲臣?”   薛翃道:“不是小道危言耸听,庄妃娘娘母子是小道强行借命救下来的,等地煞之气反应过来后,便会变本加厉地反扑……皇家的刀要害他,他自然要害皇家的人,太后娘娘富泽深厚,皇上又是修道之人,他无法侵害,便选最弱小的皇子动手,一旦反扑,便是谁也拦不住的。所以太后,请早做决断。”   太后紧闭双唇。   “究竟如何,只看太后跟圣上的意思罢了,”薛翃说着,举手告退:“小道也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敢强求。”   薛翃说完之后,便行告辞,而她去后,庄妃忍不住先哽咽出声:“若仙长所说是真,我们母子还未脱险……”她挣扎着起身要下地,太后跟宁妃忙命人拦住,庄妃哭道:“太后,求您大发慈悲,疼惜我们娘俩。”   何雅语道:“庄妃,你先保养身子要紧。这俞莲臣之事,是朝政大事,就算是太后也不能干涉的,你又何必为难太后呢。何况,和玉所说,未必会成真。”   庄妃哭道:“娘娘,倘若是我一个人死,臣妾绝无二话,但是,小皇子才出生,又怎能容忍有个万一?”   宁妃从旁低低说道:“太后,俞莲臣虽是谋逆之罪,但也给关押了这半年,又受了许多大刑,先前更是得了疟疾几乎一命呜呼,这样算来,岂不等同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且皇子出生,对皇家是大喜事,自然可以借机赦免囚犯……”   太后垂头看着怀中婴儿稚嫩的小脸,终于道:“罢了,为了皇子的健康着想,等我跟皇帝试着说说吧,可到底要不要赦免俞莲臣,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正嘉皇帝虽然性情乖戾,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但有一点却是雷打不动的,那就是一个“孝”字。   本朝以“孝”治天下,对于太后,正嘉皇帝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所以在场的宫妃听太后如此说,便知道事有八成妥当了。   说也稀奇,太后这话才说完,襁褓中的那婴儿突然无端地露出了笑容。   宁妃第一个发现,喜道:“太后您看!这孩子好像听到太后开恩,也正高兴呢!”   太后忙低头细看,果然见那小孩子笑的甚是开心,太后不禁也喜笑颜开:“这小娃儿才出生就这么善解人意,可见聪慧伶俐!长大了一定更了不得。”   太后在含章宫坐了一个下午,将近黄昏才起驾出宫。   正嘉八年的冬天,含章宫的庄妃娘娘在挣扎了几乎一整天后,顺利生下了个小皇子。   此后不多久,坊间百姓们人尽皆知:逆贼俞莲臣身患恶疾,死在了镇抚司的牢狱之中。   事实上,就在腊月最冷的时候,镇抚司江指挥使得到了正嘉皇帝的密诏,秘密赦免了被关押了将近一年的俞莲臣。   只不过,要将他好生妥帖地押解前去江西,永世不得回京。 第34章   美的人一定要支持正版订阅哦~么么哒!  众太医不禁也都脸色忐忑。   地上那跪着的伺候嬷嬷, 听见一声“丽嫔娘娘到”,仿佛得了依仗,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褪去不少,她看一眼薛翃, 眼里流露出有恃无恐之色。   这会儿丽嫔已经在五六个宫女嬷嬷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生得人如其名, 艳丽娇美, 且又盛装华服, 看来气势非凡, 比先前当美人的时候出息多了。   丽嫔看了一眼在场众人, 太医们跟伺候公主的宫人们纷纷行礼。   只有薛翃伶仃立在原地,鹤立鸡群。   丽嫔皱眉:“你是何人?”她其实早就听说了太医们领着和玉道长来给宝鸾公主看病, 此刻却故作不知。   薛翃仅仅单掌当胸微抬, 道:“贫道和玉,稽首了。”   丽嫔见她竟不行礼,不过又想她身份特殊, 毕竟不便发作,便耐着性子问道:“你就是跟随陶天师进宫的和玉道长, 果然生的不俗,你不在放鹿宫,如何到这里来了?”   旁边陈太医因自忖是自己撺掇的,怕给薛翃落了不是, 便道:“回娘娘, 和玉仙长的医术高明, 微臣便请她来为公主殿下请脉,或可有助于公主的病情。”   不料丽嫔正要寻他们的错处呢,听了这话,即刻冷笑起来:“你是宫内的太医,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直说换人,可不许自作主张的叫什么别的古古怪怪的人来给公主看病,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陈太医忙跪地。   薛翃听到这里,看向丽嫔,正丽嫔也瞥向自己,这摆明是在杀鸡给猴看,指桑骂槐。   薛翃便道:“娘娘所说古古怪怪的人,可是指的我吗?”   丽嫔笑道:“这当然不是,道长是跟随陶真人法驾的,宫里谁不给三分颜面。”   薛翃不动声色道:“既然不是说我,那陈太医就不必跪了,我也仍旧能给公主治病,娘娘可是这个意思?”   丽嫔一顿,勉强笑道:“虽然不是说道长,但也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免得他们以后再自作主张,胡作非为。毕竟他们是宫内的太医,自己不思量着精研医术,为皇上分忧,却总想着依仗别人,这如何了得,难道他们的俸禄也要给别人吗?”   薛翃说道:“太医这样做,也是为了公主的病,不管找谁,只要能治好公主,就是为皇上分忧了。倒是丽嫔娘娘,听说公主是皇上交付娘娘照料的,按理说,娘娘当担起做母亲的职责好生照料公主,可是自打娘娘接手以来,公主的病连着两年多不见好,反而越发重了,娘娘可尽到自己的职责了?”   “你、你在质问本宫?”丽嫔无法相信。   “质问不敢当,只是因为娘娘方才的话,贫道不由就想多了,”薛翃道:“照娘娘的意思,陈太医治不了公主,就该直言换人,那么娘娘把公主看的病情危殆,衣食不周,娘娘为什么不主动跟皇上开口,让能善待公主的妃嫔照看公主呢?”   丽嫔语塞,变了脸色道:“你是在说本宫虐待了公主?她的病,本宫不知多上心,需要你这才进宫的方外之人来挑本宫的不是?”   太医们听着两人针锋相对,脸色发白。   薛翃眼神冷冽,声音却如玉石琳琅:“如今天色已冷,可看公主的衣着卧寝之具都十分的单薄,对一个病人来说如何能够御寒!而且公主虽然病中,但从脉息上看来,也有饮食不调之症,这不叫虐待,难道还是善待了?——医者父母心,贫道看不过去,自然要说。”   丽嫔胸口起伏,再也无法维持先前高贵的仪态,放声呵斥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陶真人给你撑腰,敢对本宫如此不敬!”   薛翃冷笑:“我敬天敬地敬三清,不知丽嫔娘娘是哪一位。”   丽嫔从没受过这种羞辱,本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了这才进宫的小道姑,却没想到差点把自己打发。   她恼怒至极,看向旁边的嬷嬷:“你们都是死人?看本宫给人欺辱?”   只可惜众人也都是些拜高踩低的主儿,见薛翃言辞犀利,锋芒毕露,哪里敢靠前,只有一个心腹嬷嬷眼珠一转,道:“道姑这话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什么敬天敬地敬三清,难道、您见了皇上,也不知恭敬吗?”   薛翃冷哼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此攀扯皇帝,你们能跟皇帝相提并论?”   一句话,干净利落地把满屋子里的人的嘴都堵住了,鸦雀无声。   薛翃眉眼冷冷地,跟几位太医道:“这里的事了了,我也该回放鹿宫。宝鸾公主的病我既然接手,便会直到她好起来。”说这句的时候,便扫向丽嫔众人。   “你说什么?”丽嫔听到这里忙道:“你担保公主的病会治好?如果有差池,你可怎么说?”   薛翃道:“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差池?”   丽嫔咬了咬唇,终究没有说出口。   薛翃冷笑道:“你若是指的公主会不幸殒命,那我就赔一条命给她。”   陈太医吓得要劝阻:“道长……”   薛翃一抬手,示意他停口。   丽嫔又气又恨,却毫无办法,只得咽一口唾沫问道:“你此话当真?”   薛翃道:“各位太医都在跟前,天地三清作证,贫道从不打诳语。”   丽嫔咬牙,正要再放两句狠话,薛翃走近一步,仔仔细细打量丽嫔。   丽嫔给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的心中发寒:“你盯着本宫干什么?”   薛翃道:“贫道有两句话奉送娘娘,从你的面向上看,一来缺乏祖荫,二来又少福德,能够位列嫔位,已经是难能可贵,可惜德不配位,必招灾祸,若还不知修心修性,积善积德,只怕你的祸患就在眼前了。”   薛翃说罢,玄袍大袖一挥,迈步出门。   身后,众太医也忙唯唯诺诺告退,丽嫔给薛翃方才几句话震慑,整个人呆若木鸡,竟没在意别的。   地上那伺候嬷嬷见人都走了,忙上前乞求丽嫔道:“娘娘要救救奴婢,那道长说要把这里的事跟皇上禀明,到时候奴婢就没命了。”   丽嫔回过神来惊问:“你说什么?”   嬷嬷道:“奴婢只是话回的怠慢了一句,她就不依不饶,说奴婢小看了真人之类的话,奴婢冤枉啊。”   丽嫔满肚子火正无处发泄,闻言怒道:“怪不得这小道姑对本宫这样不客气,原来是你得罪了她在先,你难道不知道,陶真人是皇上发了两道圣旨才请了来的,何等敬重,你敢不把他的人放在眼里?混账东西,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么不知进退。活该!”   嬷嬷吓得委顿在地。   丽嫔喝道:“你还滚出去!”   那嬷嬷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丽嫔揉揉额头,喃喃道:“这宫里是要反天啊,才进宫两天不到,就打本宫的脸,这口气难道就这么咽下了?哼,小小的一个道姑,以为自己是谁!竟然还敢诅咒本宫!”   心腹嬷嬷道:“娘娘,这两年娘娘是奉太后命令看管着公主的,如今突然有人插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太后?”   丽嫔焦虑道:“太后近来身子不大安泰,懒怠见人,我也不好贸然就去长春宫打扰,免得弄巧成拙,起驾,去梧台宫。”   ***   且说薛翃离开宁康宫,心绪难以宁静。   她本不舍得离开宝鸾公主,也很想再进内殿探视,但是丽嫔等人在侧虎视眈眈。   且她今日已经破例,幸而仗着这个身份,应该不会引人疑心。   如今只快些思忖如何尽快将宝鸾的身体调养妥当就是了。   但是想到那孩子瘦的一把骨头,且又养成了畏惧胆怯的性子,几乎让薛翃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埋头而行,正将拐弯之时,冷不防对面有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薛翃收势不住,额头在他胸口的飞鱼服上撞了一下,精密的刺绣金线蹭过,微微地有些火辣辣地。   薛翃最忌讳跟人肢体接触,忙后退一步,抬头看时,才发现对面站着之人身形高挑,脸容清俊,气质偏冷郁,竟是锦衣卫指挥使江恒。   为宠妃的时候薛翃之前见过几次江恒,他是正嘉皇帝的心腹,为人阴沉缜密,性情狠厉,简直就像是更阴柔些的正嘉皇帝,他掌管着镇抚司,统领锦衣卫,手底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跟血腥。   之前薛翃陪侍正嘉的时候,曾跟江恒打过几次照面,每次见到他,心都会凉飕飕地,不敢稍微怠慢。   如今“再世为人”,但面对这位煞星,却也是不愿跟他多打交道。   当即打了个稽首,低头欲去,江恒却道:“仙长急匆匆的,是往哪里去?”   薛翃垂着眼皮:“正要回放鹿宫。”   江恒啧了声,道:“咦,仙长的额上红了一片,是给我撞得吗?”   薛翃因一刻心神不属,并没有留意,却见江恒迈步上前,抬手在她额前按落。   “江指挥使!”薛翃脱口而出,抬手一挡。   江恒站住,两只眼睛瞟向薛翃的脸上,若有所思地问道:“仙长、知道我是谁?”   给他那冷血动物般的眼神无情地瞥过,薛翃的心都冷悸了,瞬间的窒息,然后她回答:“指挥使大人,不是身着官服吗。您的大名,我也曾听说一二。”   江恒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仙长真的有未卜先知之能呢。”   薛翃因宝鸾之事心绪紊乱,一时忘了自持,差点露出马脚。且江恒又非寻常之人,于是低头道:“贫道先行一步。”   她正要走,江恒突然说道:“仙长可跟那逆贼俞莲臣认识?”   ——他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心头犹如冰水蔓过,薛翃僵住。   她明明知道自己该头也不回地走开,可听他这样一句,如有无形绳索捆住了她的双脚。   江恒目不转睛地盯着薛翃的脸,仿佛不会错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薛翃强令自己镇定,心绪飞转,直到突然想起来:当日她才进京,当街拦阻俞莲臣的囚车,那囚车是镇抚司负责押送,要么是镇抚司的人禀告了江恒,要么……是他当时也在场,在某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薛翃淡淡问道:“指挥使为何这样问?”   江恒笑道:“天师法驾拦住了俞莲臣囚车,此事谁人不知。” 第35章   美的人一定要支持正版订阅哦~么么哒!  也许这一切都跟命数有关, 比如她最后的结局,早在她的名字中得以昭示。   翃,拆开来看,是厷跟羽的组合。   ——其中‘厷’, 是山谷开阔之意,‘羽’, 则是翩然飞舞之意。二者合起来, 指的是蝴蝶或者蛾儿在阔朗的山谷中翩然飞舞。   她的名字是薛老侯爷给亲起的, 这本是老侯爷给初生的小孙女儿的一种极为恰合吉祥的祈念。   但是偏偏她姓薛。   薛跟“雪”同音, 倘若是在雪天, 冰天冻地,寒风凛冽, 那么又有什么蝴蝶飞蛾能够翩然振翼?   而且又可以读“血”, 跟“翃”连起来便是“血红”,这下场岂不是早就注定了吗?   ***   正嘉八年的夏季,京师突然地震, 把皇宫的泰液殿震塌了一角。   这泰液殿在云液宫内,曾是薛端妃的寝殿, 如今端妃因为谋逆处死,已经离世近两年了。   从薛端妃出事后,云液宫就成了宫内禁地,皇帝不许任何人出入, 锁了宫门。   也没有任何宫内妃嫔愿意靠近云液宫, 毕竟一提起, 就想到当初薛端妃的遭遇,让人不禁毛骨悚然,连住的离云液宫略近一些,都觉着晦气。   宫内建筑本极坚固,又有特殊的防震设施,就算有寻常的地动,也不至于会出现倾塌的情形,如今突然塌了一角,对虔心修道的正嘉皇帝来说,自然乃是天降异象,只怕会皇室不利。   皇帝思来想去,连发了两道圣旨前往贵溪龙虎山,请天师真人陶玄玉入京。   虽然皇帝“求贤若渴”,天恩浩荡,但直到立秋时分,陶真人才终于率领门下亲信弟子,姗姗启程。   经过三个月的水陆波折,在九月下旬,真人的法驾才总算进了京畿地界。   这夜,真人一行宿在清河县,县官早听闻真人大名,亲自迎了,请在县衙安置。   陶玄玉这次离开龙虎山,随行带了几位心腹的弟子,首席大弟子唤作萧西华,二弟子葛衣。   又有两名得力的女弟子,绿云跟冬月。余下的其他弟子数十。   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位名唤“和玉”的女冠,年纪只有十七岁,却是当初上届天师张沐亲收的一个小女徒弟,也是陶玄玉名义上的小师妹。   这夜,绿云跟冬月奉命去给小师姑和玉送餐食,两个女冠子都才过豆蔻年纪,绿云十六,冬月十四岁,虽然学着修道,性子却还有些烂漫。   两人都是南方人士,第一次来到北边,很不适应北方的天气。方才出来之时,各自又多加了一件鹤氅。   冬月提着食盒,见周围无人,因说道:“这一路走来,小师姑都不跟咱们同桌吃饭,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少不得咱们来回伺候,天这样冷,我本想自己来就可以了,又劳动师姐。”   绿云道:“不要妄言,小师姑出身跟咱们不一样,在门中辈分又高,师父素来对她还谦和有礼呢,何况你我。”   冬月悄悄说:“小师姑只比我大三岁,看着又面嫩,偏辈分这样高,我没入门前听说有个师姑,还以为跟师父一样年纪呢。”   绿云笑道:“谁叫你我没有那个福气,不是师祖所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呢。”   冬月问:“师姐,我听说小师姑是张师祖驾临京师的时候所收的,她真的是北方人?”   绿云冷笑道:“你还做梦呢,你就算没有来过京城,难道就没听说过颜夏许高?”   颜,夏,许,高,正是当朝最为著名的几位辅臣,也代表着京师的四大家族,就连冬月这小丫头,也自然如雷贯耳。   冬月道:“小师姑俗家姓高,难道就是这颜夏许高之中的‘高’吗?可如果她是天子脚下的官家小姐,家里又如何舍得让她当女冠?”   “你入门才两年,有些门里的旧事不知道也罢了,”绿云道:“当初祖师游历京城,小师姑才八岁,体弱多病,高家又崇信师祖,所以才舍她入门跟从修道,后来祖师临终之前交代,说小师姑十五岁有一道生死劫,果然两年前那次不是差点就闭气了吗?”   冬月忙道:“我正是在这件事后才入门的,听说整个人断了气,都有人建议师父把她安葬了,可师父谨记师祖的话,又多等了两天,终于才活了过来。但虽然醒来,却仿佛没了魂魄似的,跟先前判若两人,且不许人碰触,一旦沾身就如疯狂,又休养了一年多,才恢复了正常。”   “所以小师姑的性子乖僻些,也是有的。”绿云点头,又小声道:“这次师父特带了小师姑回京,我想,大概是想把她还给高家了。”   冬月有些羡慕:“原来小师姑出身果然矜贵不凡,若我也有小师姑这样的出身,我也不当女冠,回去当给人伺候着的小姐了。”   绿云笑啐了一口,眼见到了和玉的住处,两人不约而同屏息静气。   绿云上前,先恭敬道:“绿云冬月,奉师父命令,来给小师姑送晚饭。”   说了两遍,室内毫无动静,绿云诧异,命冬月上前敲门,也无反应,两人大胆将门推开,却见室内空空如也,并没有和玉的身影。   ***   孩子的凄厉啼哭声,被北风吹送,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高亢。   因为先前地震的缘故,加上年景不好,清河县里也聚集了不少的灾民,就在县衙二里开外的棚户里等待安置。   这孩子才出生了两天,母亲却因为饥寒交迫,没有乳汁,孩子不肯吃那些米粥,饿得嚎哭不已,他们的家境又贫寒,无法请奶娘,何况清河乃是小地方,但凡有奶汁的妇人,只顾自己的婴儿已经分/身不暇了,哪里能管了的别人家。   孩子的父亲好不容易请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却也一筹莫展。因此这家人手足无措,抱头痛哭,旁边的百姓们闻听,也不禁心酸落泪。   一时之间,哭声绵延不绝。   正在绝望之时,却突然听见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要哭了,我来看看。”   大家愕然,忙转头看去,看了半晌才瞧清楚。   面前看着的,是个小道士,脚踏步云履,头戴道冠,乌纱罩在额前。   身上穿着雪白的袍子,外头却罩着一件玄色的道家对襟鹤氅,黑白分明,肃穆清冷。   只是这样站在黑夜里,一时叫人看不分明。   那妇人的丈夫先跳起来:“道长,你真的有法子?”仓促中伸手来拉这道士,却不妨旁边一人探臂挡住,喝道:“退开。”   男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挑灯笼的是旁边一位身量高些的道士。   与此同时,在场的众人也都想起来,听说皇帝亲请的什么龙虎山的大道士入京,今晚休息在县衙里,难道这来的两位,就是他们队伍里的人?如果真的这样,想必真的有通天的法力,当下忙唯唯诺诺后退,又慌忙拜求。   那道士上前,望着妇人道:“手伸出来。”   妇人迟疑地看着她,突然发现她身段袅娜,眉目如画,秀美清丽,这才醒悟原来不是道士,而是一名女冠,于是慌忙将手伸了出来。   女冠听了一会儿脉,说道:“你的脉象沉郁浮躁,没有大病。去药铺里抓两钱天仙子,以酒合了饮下。如果觉着胀痛,再取消石一剂,可以去你的燥热,利于下乳。”   众人见她清水素面,毫无任何粉黛修饰,但天生的肤色如雪,眉如墨画,一双眸子更是清亮有光,若换作女装,分明是个绝色美人,出言却自有一股威严。   可看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不像是很有经验,何况连大夫都不知道如何医治,她怎会这样有把握?一时众人便半信半疑。   旁边那年青的道士说道:“这是陶真人的师妹,和玉道长,你们还不快去。”   大家这才信了果然是陶真人一行的,于是忙跪地叩谢,那妇人的丈夫亲自奔去药铺。   和玉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缓站起身来。   此刻那小孩子的哭啼声低了许多,仿佛知道自己有救了似的。   和玉缓缓转头,清冷的目光看向那襁褓中哭泣的孩子,仿佛想过去瞧一眼。   可最终仍是低头道:“走吧。”   和玉转过身,她的身量纤弱,北风将那宽绰的袍袖鼓起,衣袂飞舞,看着整个人犹如菱枝临波,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一样。   青年道士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说:“小师姑留神脚下。”   两人往回而行,青年道士便是陶玄玉的首席大弟子,名唤萧西华的。   萧西华陪着和玉缓步而行,几番犹豫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师姑,你方才所说的‘天仙子’,又名‘莨菪’,味苦性温,虽然有除腹痛风湿的功效,但也有小毒,且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下乳,且各种典籍也没有记载,小师姑这副药……可妥当吗?”   《本草纲目》里记载:莨菪又作“浪荡”,人服用其子后,就会狂浪放荡,所以得名。而且虽然有定痫止痛的功效,却也有毒。   至于能够催乳,却是闻所未闻,毫无记载,所以萧西华忍不住出声询问。   和玉说道:“你所看的都是医书,自然没有记载,我所看的是《史记》,传说是扁鹊公的一个法子。不过到底有没有用,也是听天由命罢了。我没有十足把握。”   萧西华愕然,看了和玉半晌,一笑了之。   两人回到县衙,陶玄玉已经自绿云冬月处得知了和玉不见之事,却也并不惊慌,两人自后门入内,西华自去回禀师父,和玉自回房中。   ***   关了房门,和玉把道冠摘下,上榻盘膝而坐。   此刻门窗都关的十分严密,北风虽大,只有风声,那婴儿的啼哭却也仿佛停了,没有再传过来。   但是在和玉的心底,婴儿凄厉的哭声,却无法停息。   只不过,她所听见的不是那棚户里的贫寒饥儿,而是在京城之中那最为煊赫的九重宫阙里,曾经还不足一岁的她亲生的小公主。   从在贵溪龙虎山上醒来,薛翃不知道先前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梦境。   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自己只是“和玉”,先前经历的一切,都是她在闲暇打盹,所做的一梦而已。   幸而和玉所修行的宁心诀,大有佐助,但虽然如此,薛翃仍是用了几乎一年时间,才让那种犹如附骨之疽般的痛缓慢消失。   在这期间,她也听说了来自京城的种种消息。   譬如皇帝立后。   譬如在薛翃给凌迟处死后,不到一年的功夫,她所生的小公主就也“夭折”了。   除此之外,曾经显赫一时、为皇帝股肱的镇边将军薛之梵,也就是薛翃的父亲,突然间兵败失利,病故而亡。   薛家,也算是覆灭了。   苍山翠竹,山泉甘洌,云卷云舒,日出日暮。 第36章   薛翃回头, 从慌作一团的众人里越步而出走到木板前。   小宫女的双眼瞪得大大的,薛翃想起在偏殿里那一双慌张灵动的眸子。   前一刻, 还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薛翃伸手掀开白布,目光一寸寸往下扫去。   此刻有内侍扶着太子赵暨,嚷嚷说:“快带太子离开此地。”   又有负责运送尸首的内侍过来:“快, 赶紧抬走!”   薛翃闭了闭双眼,抬手在小宫女的脸上轻轻抚过。   给她柔软的手掌缓缓抚过, 死者那原本大睁的一双眼睛, 终于慢慢地合上了。   薛翃望着面前终于显出一点安详的遗容,耳畔响起小宫女曾说过的:“多谢仙长救命。”   “抱歉, 还是没能救了你。”薛翃把白布一点点拉高,遮住这张稚嫩的脸。   薛翃回过头, 内侍正扶着不能动弹的太子赵暨, 要离开此处。   赵暨脸上毫无血色。   少年毕竟从未亲眼目睹过这样的场景, 又是遽然不防地跟尸首对面, 躬身垂头欲呕。   这幅受惊过度的模样, 此后的一场大病是在所难免了。   梧台宫。   因为就近,所以太子被送了过来。   何皇后本来等着薛翃的,见赵暨给太监抬了进来,吓得丢了魂魄, 一时也顾不上薛翃了, 只连声叫着“暨儿”, 陪着赵暨入内, 又有嬷嬷喝道:“还不快传太医。”   薛翃立在殿门口, 听着里头杂乱的声响,并无动作。   那小宫女死不瞑目的脸在眼前浮现,这就是宫廷,哪怕前一刻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下一刻,就有可能给生生掐折,萎落尘埃。   梧台宫内的雪已经给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有琉璃瓦上的积雪不能清除。今日的阳光甚好,积雪受暖,渐渐融化,一滴两滴,断线的珠子似的从屋檐上滴落。   薛翃敛袖而立,打量着梧台宫内的景致,跟她“离开”的时候相比,这宫阙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墙角原先还只有一人高的松柏,已经郁郁盛盛,宝塔似的顶尖在北风里微微摇晃。   阳光斜照,金色的光芒照透薛翃的道袍,她微微眯起眼睛,竟有种一切都恍若昨日的错觉。   殿内的一声略高亢的呵斥,唤回了薛翃的心神。   是何皇后的声音:“没用的畜生们!都是怎么做事的!青天白日里,为何竟让太子撞上那种东西?”   太监颤声道:“娘娘饶命,奴婢们也没想到正好给太子撞见,原先明明是听太子走了后才抬了出来的。没想到太子居然又折了回来。”   当然没有人料到,赵暨因为遇到了薛翃,少年心性,故意又陪着她返回梧台宫。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皇后怒不可遏:“还敢狡辩,你们惊吓了太子就是办事不力!”   “娘娘饶命!”众人惊慌失措,纷纷求饶。   此刻,梧台宫外两名太医疾步入内。   太医院的众人几乎都跟薛翃认得了,见她立在殿外,有些诧异,却来不及寒暄,就给皇后宣了入内,给太子看诊去了。   不多会儿,大概是太医有了决断,何雅语才又出外,望着地上跪着的太监们,咬牙道:“若太子有个万一,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都别想要了。现在滚出去,各自领二十板子。”   “多谢娘娘开恩。”   内侍们弓着腰,战战兢兢地退了出来。   其中先前负责抬尸的太监缩着脖子,走的飞快。   薛翃正在打量,有皇后身边的小太监出来道:“和玉仙长久等了,皇后娘娘请您入内叙话。”   却在这时候,外间安嫔,鲁婕妤两人相伴而来。   三人入内的时候,殿内皇后已恢复了往日那种温和的样貌。   安嫔跟鲁婕妤上前行礼,何皇后赐座,安嫔道:“臣妾跟婕妤妹妹才去含章宫探望过了庄妃娘娘跟三皇子,走到半路,听说太子突然晕厥,不知是怎么了?”   何雅语说道:“没什么,只是给一帮不长眼的奴才冲撞了。已经请了太医。说是受了些惊吓,没有大碍。”   鲁婕妤道:“娘娘向来宽厚待下,最近那些奴才们只怕就散漫了,娘娘也该好好惩治惩治他们才是。”   何雅语道:“太后跟皇上向道,本宫当然不愿意多动干戈,但凡能看得过去的,就轻轻放过了,只是今日竟把太子也连累了,着实可恨。”   说到这里,何雅语才看向薛翃:“听说先前和玉道长是跟太子同行的……可也受惊了吗?”   薛翃道:“并没有。”   何雅语微笑叹道:“和玉不愧是修道人,本宫听奴才们说,那尸首骇人至极,才把太子惊吓了,和玉你却并不为所动。”   “不瞒娘娘,小道之前在乡野间走动,为人诊治,多曾见过诸如此类的往生者尸骸。不比太子金枝玉叶,娇生惯养。”   何雅语叹息:“你说的是。太子从小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唉。”   安嫔道:“臣妾也听说是个小宫女突然死了,倒不知为什么。”   何雅语道:“这件事才有人来跟本宫回禀,是一个使唤的小宫女,因为做事不力,给嬷嬷们训斥了,谁知她气性大一时想不开,就自缢身亡了。”   安嫔才要回答,薛翃道:“娘娘,小道看来,这宫女只怕不是自缢。”   何雅语一怔,眼中泛出锐利的警惕:“和玉,你在说什么?”   鲁婕妤看一眼皇后,跟着问道:“和玉道长,您怎么知道那宫女不是自缢?”   薛翃淡淡道:“方才小道走近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仔细检查,但是宫女的颈上勒痕很深,是给勒死无疑,不过她的双手指甲上有血渍,娘娘觉着,上吊的人手指甲上怎么会有血?”   何雅语脸色一变。   若是单纯自杀的人,手指甲自不会沾血,但如果是给人谋害,这被害者拼命挣扎之中,或许会伤到那凶手,手指甲里才会带血。   安嫔流露受惊之色:“什么?指甲里有血?难道、难道真的不是……”   话音未落,就给何皇后瞪了一眼。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安嫔突然后悔来的冒失,本是要来“雪中送炭”,慰问皇后的。没想到居然有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架势。   片刻,何皇后才轻描淡写道:“和玉,本宫知道你身份非同一般,但这是在宫内,你可要留心,万万不可信口雌黄。一个想不开自杀了的宫女罢了,又什么血迹不血迹的?”   薛翃道:“我只是把自己看见的说出来而已,娘娘不信,叫人去查就是了。慎刑司的人最有经验,是不是自缢,还是另有原因,一看便知。”   何雅语眉头一蹙,继而叹道:“这个嘛,只怕是不能够的,因为方才那些奴才们来报,说是自杀的人不吉,所以已经送去烧化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薛翃看出皇后眼中暗藏的锋芒。   皇后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薛翃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不过,既然小道亲眼目睹了,以后有人问起来,自然也得实话实说,其实不瞒娘娘,小道是见过那宫女的。”   何皇后的眼神愈发尖锐:“和玉……”   她想问问薛翃是在哪里见过那小宫女,但是安嫔跟鲁婕妤在场,却又让她有些不敢轻易开口。   皇后之所以传薛翃前来,无非是想敲打敲打她,别叫她胡说在偏殿内的事,谁知道太子又撞见死尸,横生枝节。   如今皇后见薛翃竟有寸步不让的意思,心中又惊又怒,又有点怯意。   因为“贵不可言”的传说,皇后自然忌惮才出生的三皇子,所以不想太子出丁点儿的纰漏,不料前脚才说这话,后脚就捅了漏子出来,若是这件事传到正嘉而中,以皇帝那神鬼莫测的心性,且不知降下的是雷霆万钧,还是冷风过耳呢。   假如现在跟和玉针锋相对,逼得她把偏殿里的故事说出来,只怕迟早晚给皇帝知道。   皇后心中急转,终于说道:“死了的这个是本宫宫内的人,经常在宫中走动,道长见过自然是不足为奇的。”   她似忖度了会儿,才郑重又说:“既然道长觉着这宫女的死因有疑,本宫身为六宫之首,自然不会等闲视之。戴嬷嬷。”   皇后身边的老嬷嬷上前行礼:“娘娘有何吩咐?”   何雅语道:“你去详查宫女自缢之事,只是记得别惊动旁人,太后身子不好,皇上日理万机,且又虔心修道,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到两位圣人耳中,惊扰了他们,本宫不饶!”   最后一句,目光却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了薛翃身上,这是敲山震虎。   安嫔早心领神会,忙道:“这种小事,又何必惊扰两位圣人呢?臣妾等也是只字不敢乱说的。”   鲁婕妤起身附和。   薛翃道:“娘娘有这种心,自然是最好了。不管那宫女是自缢还是他杀,横死的人,都有一股怨气,娘娘若不好生详查,安抚死者在天之灵,将来只怕……”   她没有说完,却已经引得安嫔跟鲁婕妤有些坐立不安。   何雅语道:“有真人坐镇宫中,本宫是放心的。但道长也是好意,本宫很明白。”   她转头看向戴嬷嬷:“你可听见道长的话了?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给道长、跟那死去的宫女一个交代。”   ***   不出三日,戴嬷嬷果然查明。   据说,是梧台宫的一个太监看上了那小宫女,想要跟她对食儿,但那小宫女不肯答应,太监便动了手,一时冲动之下,便失手将那宫女勒死,却伪造了自缢的现场。   慎刑司的人把那太监带走,秘密处死。   戴嬷嬷亲自向薛翃说明了此事,道:“是那混账亲口承认的,慎刑司的公公也在他颈间发现了几道被抓伤的血痕。仙长放心,慎刑司已经处置了他,想必那奴婢也可以安息瞑目了。”   薛翃想起那天那个躬身缩着脖子的太监,淡淡道:“皇后娘娘的慈心,那小宫女在天有灵,也必然感激。”   后来小全子告知,那被处死的太监原本是皇后宫内颇得力的,也是那天负责运送尸首之人,如果说小宫女遇害是杀人灭口,那此人的死,就是兔死狗烹了。   这两日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连太一也有些懒洋洋地不太爱动。   是日,薛翃燃了一柱道玄香,盘膝打坐,不到一刻钟,房门便给猛地推开了。   门外有冬月吵嚷的声音:“干什么呢?谁许你们打扰的?”   又有人道:“是太子殿下在这里!不得无礼。”   冷风灌入,薛翃睁眼,果然见太子赵暨站在门口。   太子病了数日,神情憔悴,脸容消瘦,精神也仍恍惚着。   这是他第一次来放鹿宫,开门之后,只觉着一股温馨的香气扑鼻而来,那不安浮动的魂魄也像是得到了安抚。   薛翃看着这不请自来的少年,仍是盘膝不动:“殿下为何突然而来?”   门外,太监拦住了冬月。   赵暨把门一掩,却不回答。   少年冷冽飘忽的目光从薛翃身上离开,打量这室内的陈设。   “那天,你也看见了?”赵暨望着黄花梨琴桌上的定窑白釉玉壶春瓶,里头斜插着一支开的正好的灿黄腊梅,香气袅袅。   无端端的,他突然喜欢了这个地方。   薛翃道:“太子指的是那宫女?”   赵暨冷笑了声:“当然是她。我听人说,你觉着那宫女是给人害死的?”   薛翃道:“事实证明,她的确是给人害死的。”   赵暨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你……看的那么仔细?”赵暨的声音干涩,“但是那时候,我只看见她跟鬼一样的两只眼睛,她瞪着我、像是会跳起来,掐死我一样。这两天,我总想起那一幕,总想起……你呢?”   太子这些日子过的十分煎熬,睡梦中都常看见那小宫女向着自己扑过来,好多次自噩梦中惊醒。   薛翃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太子也怕鬼怪吗?”   “我当然怕!”赵暨脱口而出,却又有些后悔,“古人说‘敬鬼神而远之’,当然要心存敬畏。”   薛翃道:“我看,太子是做了亏心事吧?”   “我没有杀她!”   “但她因为太子而死。”   “她、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像是退无可退,又像是狗急跳墙,赵暨口不择言道:“本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分,是想抬举她……是她自己短命!跟我没有关系!再说不过是个贱婢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说这些话,不觉着诛心吗?”薛翃心头冰凉,忍不住动了怒:“你居然一点也不觉着愧疚?”   面前这孩子,还是当初自己疼爱有加的赵暨吗?他为什么学的这样偏执冷血,草菅人命了?   薛翃盯着赵暨,满心的话像是在瞬间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这三年里所发生的事,已经不能用一个“物是人非”来形容,连赵暨都能性情大变,更何况没有了亲娘照顾的宝福跟宝鸾呢?   薛翃心头微乱,她不想再跟赵暨多费口舌,双眸一闭:“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然而话音刚落,肩头就给人紧紧地握住。   薛翃还未反应,赵暨用力将她握着她的肩膀,少年奋力一推,竟将薛翃推倒在地上。   猝不及防,薛翃大为意外,不知赵暨还想要怎么样,但电光火石间,赵暨已经给了她答案。   他猛地扑了上来,死死地摁住了薛翃的肩膀,口中还叫着:“你凭什么那么说我,凭什么赶我走?你是什么东西!”   “暨……太子!”生生地咽下熟悉的称呼,薛翃想要喝止。   但赵暨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   刹那间,少年的身体压下来,薛翃听到衣裳给撕裂的声响。   虽然很清楚赵暨的一举一动,但是两个人的身份之差、长久以来都把赵暨当作半子的心理,让薛翃一时无法明白这孩子到底在干什么,甚至她以为赵暨是想杀了自己。   直到少年的手探向她的脸,他说:“听说父皇很喜欢你,你不是想攀龙附凤吗?我偏不如你的愿!”   薛翃激烈跳动的心有一瞬间的静止。   望着少年通红的眼睛,薛翃道:“给我住手。”   赵暨觉着惊讶,本来面前这个人还显得很是慌乱迷惑似的,但是现在,她却突然停止了任何动作,声音冷漠而淡,且脸上丝毫慌张害怕之色都没有,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显地带着一丝憎怒。   “你说住手就住手?”那点憎意越发点燃了赵暨心中的恶火:“之前你打搅了本太子的好事,现在就让你来补上吧。”   少年的手从薛翃脸上往下,蠢蠢欲动。   “那好吧。”薛翃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   赵暨愣怔,眼前一花,是薛翃捉住了他的右手臂,轻轻地一抖一错。   因为见薛翃并不挣扎,赵暨便没有再摁住她的手,见她突然动作,还不当回事儿。   虽然年纪比自己大,毕竟只是个身娇体弱的女冠子。   谁知道薛翃手起掌落的瞬间,赵暨听见很轻微地“嚓”的响声,一股剧痛从右臂上迅速蔓延。   难以忍受的剧痛让赵暨浑身一颤,忍不住发出惨叫。   他看看薛翃,又看看自己的右臂,试着动了动,但右臂软绵绵的,像是给折断了似的,居然无法控制。   满脸惊疑不信,赵暨再看向薛翃,骨折般的痛楚让少年的脸色迅速惨白,冷汗却飞快地从额头上渗出。   赵暨左手握住右肩,又惊又痛,眼泪直流:“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薛翃狠狠地把少年掀翻在地,“这宫内就没有人敢教训你吗?” 第37章   和玉精通医术, 对于人身四肢,骨骼穴位之类的当然烂熟, 薛翃用了近三年的时间却融会贯通,除了针灸这种太过精细、一不小心就会出错的医术不敢轻易尝试外,其他的却都不在话下。   且她又比和玉多一样本事:就是博古通今, 遍览群书,什么经史子集, 都烂熟于心。   就如同先前医治那妇人无乳之症, 便是从《史记》上得知的治疗方法,这个却是和玉在世也是想不到的, 所以两者结合,反而相得益彰, 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薛翃对付赵暨的这一招, 叫做“分筋错骨”。   常人的手臂不小心脱臼, 大夫会帮他将错位的骨骼纠正回去, 但对最高明的医者来说, 却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将对方的胳膊关节卸下。   这跟习武之人对敌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暨只当眼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哪里想到竟是这样厉害,一时疼得半边身子瘫软, 动弹不得, 冷汗沿着额角往下,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皇后真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啊。”   薛翃看着挣扎的赵暨, 从前她哪里舍得对这孩子下如此狠手, 但是他眼见已经变成了一个冷血任性的小魔王,已经害了一条人命却还不知悔改。   “你、你这贱人……本太子要杀了你!”赵暨虽然痛不欲生,嘴却还硬的很。   薛翃冷笑:“杀了我?你怎么杀了我?仗着自己是太子,就这样任性妄为……将来还了得。”   赵暨吼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不……”   薛翃抬脚,在赵暨右臂上轻轻踩落。   少年还没说完,就疼得嚎叫起来,侧身在地上滚来滚去。   薛翃到底还有些不忍,撤脚说道:“你认不认错?”   赵暨双眼之中满是泪水,忍不住哭道:“我、我有什么错!你这狠毒的女人,你敢这样对待、本太子……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薛翃见他疼得脸色惨白,泪落不止,偏偏死不悔改,倒是有些服他的硬气。   但天生这样固执的硬脾气,假如再养成个残暴的性子,再加上太子的身份,若是再长大些,只怕祸害无穷。   “那就在我人头落地之前,看看太子能不能低头。”   薛翃站起身,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慢慢喝了口。   赵暨看着她意态舒闲的样子,几乎气炸了心扉。   他咬了咬牙,突然想起有个心腹的小太监跟了自己过来,当下便要叫出声唤他。   不料薛翃看他眼睛往外瞅,便知道他的意思,因漫不经心地说道:“跟太子来的那公公,方才听着像是去了丹房看热闹了,再说,太子确定要让别人看见你这样狼狈的模样吗?”   赵暨有点绝望,脸色也更白了几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   “我什么?”薛翃看着他死不悔改的样子,当初这孩子是多么的温顺,善解人意,那夜正嘉以训斥口吻相对的时候,赵暨还忍着惧怕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薛翃忍不住喃喃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   赵暨猛然一震,嘴唇翕动。他想大骂薛翃痴心妄想,但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疼的太厉害,竟无法出声。   偏在这时候,外间有尖细的嗓子响起,疑惑地说道:“今儿这儿怎么如此空闲,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回公公,听说这丹房里正炼丹药呢,多半都在忙自己的事儿。”   “你打听清楚了和玉仙长在宫里?”   “奴婢打听的很清楚,仙长今儿并没出门。”   薛翃听在耳中,知道来者是司礼监的田丰。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会儿来干什么?   心念一动,不由看向地上的赵暨。   赵暨当然也听见了,此刻忍着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咧嘴道:“好好好,你完了,有人来了!”好像救兵来到似的,幸灾乐祸。   薛翃看一眼关着的门扇,回头看看赵暨,脸色仍旧沉静如水:“来的人是田丰公公,我自然听出来了。”   “知道就好,你等着,”赵暨哼哼着笑道:“和玉,本太子、要将你千刀万剐!”因为痛彻心扉,这笑容就显得如同哭脸一样怪异。   薛翃听了最后那四个字,眼神骤然冷了几分:“是吗?”   她将白玉茶杯放在桌上,冷峭地看着赵暨:“太子殿下,你是不是疼傻了?你忘了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说到皇上面前,你觉着,皇上会怎么处置?”   赵暨本来满眼狂喜跟狰狞的恨意,听了这句,忽然跟意识到什么似的愣住了。   这会儿,外间田丰悄声唤道:“和玉仙长,可在屋内吗?”   薛翃缓缓站起身来。   她拂了拂衣袖,看看门扇,又看看地上的赵暨,不知这孩子会是什么反应。   赵暨本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声叫外头的人进来,但是这会儿,突然嘴唇紧抿,开始紧张。   嚓嚓,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逼近。   若薛翃还不答应,田丰只怕就要推门而入了。   地上赵暨眼中原本的狂喜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迅速蔓延的惊惧。   少年死死地瞪着薛翃。   目光相对,薛翃已经知道他想通了。   重走回赵暨身旁,薛翃俯身轻声问道:“事到如今,太子还不认错吗?”   赵暨的眼睛瞪到极致,飞快瞟一眼门扇,终于,少年满面绝望,哑声道:“是,是!是我错了!我该死!是我该死!”   他竭力压低嗓子,生怕外头的人听见,屈辱,恐惧,愤怒,疼痛……或许还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交织,让太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难以遏制地抖个不停。   额头的汗珠跟眼中的泪也随着动作乱落,赵暨低低吼着,一边捂着右臂,蜷缩身子,将头竭力低垂窝进了胸口。   薛翃看见他湿漉漉的后颈,汗把里衣都湿透了,雪白的衣领洇出浅水蓝的暗色。   刹那犹豫。   这会儿,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门扇上映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赵暨紧闭双眼,竖起耳朵,窒息,几近昏迷。   终于薛翃开口:“田公公,稍等。”   门外,田丰将要推门的手蓦地停住。   “仙长原来在呢。”隔着门扇,田丰的声音里都透出了几分谄媚的笑意。   薛翃淡淡回答:“是,请容我稍微整理。”   “好好,奴婢就等在这里。”田丰一叠声应承,后退几步,垂首站定恭候。   薛翃低头看一眼仍在涩涩发抖的赵暨,想给他把手臂接回去的念头一闪而过。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门口。   薛翃将门打开,闪身出外。   门在身后轻轻地给拉上了。   门外恭候的田丰见她现身,忙行礼道:“仙长,奴婢是来传皇上口谕的,皇上又犯了头疼,请仙长快些过去养心殿一趟。”   薛翃道:“原来是为这件事。我知道了,请田公公先回去,我收拾了就去。”   才答了这句,便听到屋里“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重重地摔了下来。   田丰吓了一跳:“什么动静?”   薛翃面不改色道:“大概是有东西掉了下来。”   田丰的眼睛贼溜溜的,往屋里瞥:“奴婢还以为、和玉道长这房间里有客人呢。”   薛翃淡淡道:“公公说笑了。”   屋内隐隐地又传出细微的声响。   薛翃微微蹙眉。   田丰却知道她不比普通宫人,并不敢再多嘴,只忍着诧异干笑道:“好像还有响动,这莫非是、耗子?”   薛翃道:“嗯,兴许是,前儿的确看了一只很大的。”   田丰忙道:“改天奴婢给您送只猫过来,最会抓耗子的狸花猫。”   薛翃道:“多谢公公,只是不必了,我这里养着鱼呢。”   田丰“啊”了声:“那、什么时候瞅着您有空闲,奴婢派两个人来帮您逮逮?”   薛翃道:“不必了,我先前在山上也常常跟山鼠鸟兽同眠同宿,修道人不在乎这些。”   田丰又溜了那房门一眼,咳了声:“还是仙长洒脱,既然这样,那奴婢就先回去禀告皇上了,您可快着些收拾,省得皇上等的不耐烦,会骂奴婢办事不力。”   田丰说了一通,才先回养心殿复命。   薛翃见他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才忙转回屋里。   才开门,就见赵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翃吃了一惊,疑心他疼得昏死了过去,忙上前查看端详。   赵暨紧闭着双眼,当她的手碰到他肩头的时候,少年才拧眉睁开了眼睛。   随着动作,挂在他眼角的一滴泪也随着落下。   薛翃望着赵暨倔强的苍白容颜,心中竟响起了一声叹息。   “我并不是故意折磨你,”薛翃默然说道,她半跪地上,轻轻拉住赵暨的右臂,“忍着点儿。”   将他的胳膊握住,往下一拉复闪电般往上一对。   接骨的痛更跟方才的痛大不同,赵暨“啊”地叫了出来。   薛翃道:“一会儿就好了。”   赵暨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试着动了动手指。   虽然手臂仍旧疼痛难当,但手指却随着心愿微微动弹。   方才在等待薛翃的时候,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手臂却毫无知觉,赵暨几乎怀疑薛翃用了什么恶毒的法子,把他害的残疾了,那会儿他心头慌张,才又失控地跌倒在地,几乎按捺不住惨叫起来,强忍之下,嘴唇都给咬破了。   此刻抱着“失而复得”的右臂,那股折磨人的剧痛也随着渐渐消失,少年竟有种隔世为人的感觉。   “和玉,”赵暨慢慢地爬起身来:“你、你够狠。”   薛翃道:“是太子逼我发狠。”   赵暨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薛翃道:“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田丰,是我在这里?”   薛翃道:“太子想我告诉他吗?”   赵暨扭开头,不去看她。   顷刻,薛翃道:“太子方才向我道歉,但这只是开始,太子得记着这个教训,以后千万不要再行差踏错。否则的话,太子就会知道,今日这点手段,一点也不狠。”   “你威胁我,”赵暨喃喃,“你区区一个道姑,威胁当朝太子,为了一个奴婢,你威胁我折磨我!”这次,口吻却不像是之前那样怨毒,反而像是愤恨的指控,跟一丝丝委屈。   薛翃道:“太子不也是心有不安才来找我的吗,你不是也怕那宫女的鬼魂去找你吗?”   “不,我不怕!”赵暨突然大叫。   从地上慢慢地站起身来,赵暨看向薛翃,就在薛翃以为这不过是少年心虚而已,赵暨又道:“我不怕,我宁肯世间有鬼怪。”   薛翃不解他的意思。   赵暨仍下意识地扶着右臂,自言自语般道:“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我想见的那个人的鬼魂,却总不来找我呢。”   “那个人?”薛翃微微眯起双眼:“太子指的是谁?”   泪从少年的双眼里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坠落地上。 第38章   赵暨垂着头,突然无声地掉了眼泪。   只要不像是先前那样怒气冲天的暴戾模样, 赵暨才显露出一个总角少年的模样, 看着有几分单弱可怜。   薛翃本还想问的,可看他这幅模样, 却下意识地不愿再追问。   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很低的声音,说道:“殿下还没出来吗?还是已经离开了?”   另一个道:“谁知道。”   问话的, 是跟随赵暨的小太监, 回答的却是冬月。   那小太监又说:“好姐姐,你帮我问一声儿好不好啊?”   冬月哼道:“你没长嘴?自己不能问?”   小太监陪着笑, 悄悄地说道:“我怕触怒了太子殿下, 姐姐你问一问和玉仙长, 岂不妥当?”   冬月见他嘴甜,说的话也动听, 才噗嗤一笑道:“太子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就怕成这个样儿。罢了, 看在你嘴乖的份上,我帮你问问就是。”   赵暨听到这里,便用力咳嗽了声。   小太监听见,慌得颤了颤,然后忙止住了冬月。   外间重归寂静。   房间里,赵暨试了试自己的右臂, 已经行动无碍了, 只是仍旧还有些痛楚感。   赵暨咬了咬牙, 低了头往外走。   薛翃道:“稍等片刻。”   赵暨回头:“你还想干什么?”   薛翃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帕子:“把脸上擦一擦吧。”   赵暨嗤之以鼻,迈步仍走。   薛翃见他不听,硬是把他拉住,不由分说地举手用帕子擦拭他的脸。   赵暨呆若木鸡,反应过来后便生生扭转头,抗拒说道:“你走开。不用你假惺惺的。”   “你这样出去,会给人怀疑发生了什么。”薛翃不理不睬,揪着他的肩膀将他摁在门边墙上,将他脸上的泪、汗尽数仔细擦干之后,又抹了他的后颈。   最后才将赵暨的领子往上提了提,把褶皱抚平,通身整理妥当。   赵暨起初还想挣脱,可在薛翃的帕子蹭到脸上后,便突然不动了,像是给点了穴道定身一样。   薛翃收拾完毕把帕子收起,却又往袖子里掏了会儿,最后掏出一个灰白色的棉布荷包,道:“这里是安神丸,看你神情恍惚,这些日子一定寝食不安,每天晚上吃一颗,有助于安眠调神。”   赵暨脸色古怪地看着她,迟疑地接在掌心。   薛翃却又认真说道:“但是太子要牢牢记得,药物只是辅助,倘若以后再重蹈覆辙,害人害己,那就没有谁能救得了你了。”   赵暨望着她肃然的神情,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红。   他张了张口,终于只狠狠地哼了一声,拉开门,急冲冲地走了出去。   等到两人一前一后地去了,冬月才走过来,有些疑惑地问道:“小师姑,这小太子来做什么呢?关门闭户的这半天,好像脸上还红红的。”   薛翃说道:“没什么。之前太子受了惊吓,心里过不去,我给他讲了会儿经,又给了他几颗丹药,想必以后会好起来吧。”   稍微又洗了手脸,换了一身衣裳,薛翃离开放鹿宫,往甘泉宫的方向而行。   自从庄妃产子,太后请皇帝特赦俞莲臣后,薛翃以为正嘉皇帝会立刻召见自己,毕竟皇帝是那样精明的人,虽然太后信了她的说辞,正嘉皇帝却不是那么容易欺哄的。   更重要的是,太后并不知道“和玉”跟当初薛端妃的关系,但是皇帝却心知肚明。   事实上当初薛翃孤注一掷,引太后上钩答应去劝说皇帝的时候,她心里仍没有十足的把握。   正嘉虽然最注重孝道,但毕竟是九五至尊,城府心机,深不可测。   倘若正嘉先前不知和玉跟薛翃有关,也许听了太后所言,亦会觉着是天道气运相关。   可他明明知道“和玉”是报恩来的,而且恰好在这不久前,皇帝还亲口跟薛翃说过——要俞莲臣不死容易,但要放了他,绝无可能。   如果皇帝在这会儿答应了太后,岂不是等同自己打自己的脸?   所以薛翃也暗捏了一把汗。   谁知道,正嘉竟那么痛快就答应了。   也许是因为对太后的尊敬,也许……是有别的原因在内。   但以薛翃对皇帝的了解,正嘉却不会默默地吃了这个“哑巴亏”,回头他一定会向着她兴师问罪。   可薛翃却俨然失算了。   事实上,从那件事后,正嘉皇帝非但没有兴师问罪,更加不闻不问,甚至一次也没有传过薛翃前去养心殿跟省身精舍。   今日,这还是头一遭,所以薛翃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地上的雪都给扫的干干净净,青色宫砖像是给水冲刷过一样,透出了湿润的暗墨色。   宫道中不时有宫女跟太监走过,见了薛翃,都十分恭敬地退后一步,贴墙而立,向着她行礼,口称:“和玉仙长。”   陪在身边的小全子与有荣焉地满面春风,走起路来的姿势都跟先前不同,简直是鲜活的狐假虎威。   又走了一会儿,小全子突然呲溜地窜到薛翃身旁,指着前方道:“仙长您看,是夏家的千金,她旁边那一位,咦,有些眼生……”   薛翃早也看见前方有几个花团锦簇之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位生得身姿袅娜,容颜生辉,她旁边那位也是容貌不俗,顾盼神飞的,两人身侧都跟着些丫鬟婆子,宫女内侍。   不等小全子说完,薛翃早认出了这两人是谁。   夏家的那位千金,其实是夏英露的二妹妹,唤作夏瑜芳,而她旁边那位,看着眼生的,薛翃恰好也见过,正是高家的嫡出小姐,也就是和玉俗家的长姐高如风。   当初还是端妃的时候,年下各家诰命夫人等进宫请安,也有带了府内小姐的,所以薛翃认得两人。   此时那两位姑娘自然也看见了和玉,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小全子还在绞尽脑汁地想陪着夏瑜芳的是谁,那边儿两人已经走近。   夏瑜芳眼睛看着薛翃,微微一笑,只点了点头,并不靠前。   高如风却停下步子,亭亭玉立地站定,唤道:“三妹妹。”   薛翃止步。   面对高家的人,薛翃略有些尴尬。   毕竟不是嫡亲之人,而且据她所知,高家的人也的确跟和玉不算亲近。   但却也无可否认,和玉出身高家,而她如今“鸠占鹊巢”,总不能就冷淡地斩断一切。   于是薛翃举手道:“大小姐。”   高如风叹息了声,眼睛里透出类似温柔的笑意:“你果然还认得我这个姐姐……我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三妹妹。”   说话间高如风伸手,轻轻握住了薛翃的手:“这些年你可还好吗?”   薛翃的手一颤,只得回答:“有劳惦记,一切都好。”   高如风眼圈微微泛红,停了停又柔声说道:“今日既然在宫中遇见,姐姐有一句话正好告诉你,祖母已经病了数日,请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听说你的医术是很高明的,不如趁机回家里一趟,你说可好?再者祖母若是见了你,心中喜欢,也许就不药而愈呢?”   薛翃蓦地想起虞太舒之前邀请自己之举,正迟疑中。高如风道:“我知道这话略有些唐突,可是,毕竟骨肉亲情,是天生就在,打不断的呀。”   她依依期盼地看着薛翃,满面真挚。   薛翃道:“其实我近来也正有回府一探之意,只是怕我身份特殊,府内反而不喜。”   “说哪里的话,”高如风摇头笑道:“盼着你还来不及呢。既然如此,我先回府告知众人这个好消息。就等着你回去便是了。”   那边夏瑜芳一直在旁等候,见状对高如风笑道:“听说皇上召见和玉道长,姐姐有什么体己话,不如等她回府后再说,别耽搁了她面圣的时辰呢。”   高如风道:“我只顾高兴,竟忘了这件大事。”手轻轻一握薛翃的,才放开,“三妹妹去吧,回头家里团聚,咱们再仔细说话。”   高如风跟夏瑜芳去后,小全子咋舌道:“早听说高家的嫡小姐温柔大方,今日一见,真是出色的很,不愧是仙长俗家的长姐呢。”   薛翃回味方才跟高如风的短暂相处,也觉着这位高大小姐像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连薛翃这种不太喜欢跟人接触的,给她握着手,也并不觉着多抵触。而且言语举止温柔大方,风度极佳。   只不过……这会儿夏瑜芳跟高如风进宫来做什么?薛翃看向小全子。   小全子果然消息灵通,薛翃一个眼神,他便道:“这年下不是快到了吗,各家的诰命贵妇等,纷纷进宫给太后跟皇后娘娘请安,这夏小姐之前是来过好几回的,至于高小姐,听说也来过一两回,只是奴婢第一次见到。”   薛翃道:“这样简单吗?”   小全子笑道:“其实还有点他们私底下胡说的,本不敢说给仙长……”声音放低,小全子悄悄道:“如今康妃娘娘算是废了,夏家在宫内没有了人,如何放心,这位夏二小姐是个最出色的,方才仙长也见过了,是不是比康妃娘娘还好看几分?性子自然不用说了。”   薛翃问:“是为了……进宫的事?那为什么高小姐跟她同行?”   小全子抓了抓腮道:“奴婢大胆猜测,也许、也许这高家也会有人进宫呢?”   高家送女孩子进宫?薛翃皱皱眉。   终于来至甘泉宫,小全子已经收敛了笑,恢复了那副恭谨小心的样子。   两名小太监领了薛翃入内,还未进养心殿,突然听到里头传来略有些稚嫩的欢快笑声,是女孩子的声音。   薛翃听清这个声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狐疑不前,却又想快步入内,如此恍神间,脚下踩空了台阶。   幸而有一只手及时伸了出来,稳稳地将她扶住:“仙长留神。” 第39章   薛翃的注意力都在里头那声音上,几乎都没在意扶着自己的人是谁, 只觉着那只手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捏了一下, 这才惊觉。   原来这人正是江恒。   今日他穿着一件暗蓝色的缎服,薛翃一直不明白, 锦衣卫的飞鱼服为什么要这样五彩斑斓,不过在江恒身上,给他阴柔的气质一衬, 却竟不觉着花俏, 反而透出几分风流超逸。   见薛翃稳住身形,江恒才撤手。   他凝视着薛翃恍惚的神情, 说道:“皇上等了多时了, 才要让郝公公去催呢。”   薛翃心情复杂, 也没顾得上在意他方才的小动作:“多谢江指挥使。”一顿之下,却又迟疑地问:“这里头的人, 可是宝……”   不等薛翃说完, 江恒笑道:“是, 里头的人正是宝鸾公主。”   目光相对,江恒早看出薛翃脸上的惊疑,便道:“怎么,知道皇上召见宝鸾公主,仙长很惊讶吗?好了,且请入内吧。”   他后退一步, 很有风度地举手示意。   薛翃微微颔首, 低头拾级而上。   养心殿内郝宜先前已经迎了出来, 见两人说话,便笑眯眯地看着,等薛翃走上台阶,郝宜举手接了一把:“仙长总算来了,差一点奴婢就去请了。皇上方才还说田丰办事不痛快呢。”   薛翃向他一笑,两人入内。   身后江恒回头目送薛翃入内,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   养心殿内,正中的长桌上的文房四宝,炉瓶宝鼎一应俱全,但龙椅上却并没有人。   郝宜引着薛翃往右手边的偏殿而行,拐过一重帘帐。   薛翃终于看见了皇帝高挑的身影,身着蓝色的鹤羽暗纹蜀锦长袍,负手而立。   在正嘉旁边站着的娇小的人影,正是宝鸾。   两个人好像都兴致高昂,只是细看的话,正嘉脸上只有两三分的笑意,含蓄中透着欣悦,而宝鸾则是十分高兴,笑逐颜开。   在两人身前的紫檀木圆月茶几上,放着个黄金嵌宝的鹦鹉架子,有一只白色的长尾凤头鹦哥站在架子上,正挪动两只脚走来走去。   宝鸾正拿了个银制的小勺,在给它添加食水,正嘉在旁道:“都说这鹦鹉难养,朕看却是最好养活的,只好别忘了按时给它食水,教它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多嘴,也不闹事。”   宝鸾见这鸟儿的嘴很是尖利似的,便问:“父皇,它会不会啄人?”   正嘉道:“不会,这种都是训练好了的,性子最温顺,再说,人喂养它,就是它的主子,衣食父母,它只要稍有灵性,就不敢胡闹犯上的。”   两人说话之时,那鹦鹉便侧着头,仿佛是在仔细倾听似的,颈子微微伸缩,像是点头答应。   宝鸾拍掌笑道:“父皇你看,它好像真的能听懂父皇说的话。”   不料鹦鹉一眼看见薛翃入内,便扬着脖子像模像样地叫了起来:“有人来了,参见皇上,参见皇上!”   郝宜先前本要上前禀奏,因见正嘉跟宝鸾公主相处甚妥,回头又看薛翃也正望着这一幕,神色专注,郝宜心头一动,就没有着急上前。   直到此刻,才笑道:“皇上,这鹦哥抢了奴婢的差事了。”   正嘉笑道:“万物皆有灵性,要不怎么说人不学便不如物呢,你若是不进益,只怕真赶不上这鹦鹉了。”   薛翃上前行礼。   正嘉道:“和玉来的正好,你过来,也看看这只白玉鹦哥。”   他的脸色一如平常毫无异色,更不像是几乎一个月没见过面的。   宝鸾见薛翃来到,虽然眼中透出亲近之意,但毕竟皇帝在跟前,便不敢插嘴,直到现在才说道:“和玉道长,父皇把这只鹦哥赏赐给我了。你看看它多乖巧。”   正嘉一笑退后:“茶。”   郝宜正乐颠颠地打量,闻言才忙出去端了一杯茶进来奉上。正嘉举杯在手,喝了口,抬眸看向前方。   薛翃走到茶几旁边,假装看鹦鹉,心却有点七上八下。   几乎三年里都对宝鸾不闻不问,今日却是怎么了,居然破天荒地传了她到养心殿。   是皇帝突然之间想起自己还是一位父亲、想一享天伦之乐吗?   薛翃觉着不大可能。   但不管皇帝是什么用意,对于宝鸾来说,这显然也是破天荒的恩遇。   起初给叫来的时候,宝鸾还战战兢兢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利落。倒是惹得正嘉很是怜惜,温声安抚了她一阵儿,宝鸾才镇定下来。   正嘉又叫郝宜把那白玉鹦哥拿出来给她赏玩,宝鸾听着鹦鹉学舌,惟妙惟肖,这才不禁流露笑容。   宝鸾正逗着那鹦哥,说道:“你把方才对父皇说的话再说一遍。”   鹦鹉打量着薛翃,给宝鸾又催了两声,才突然昂着脖子,长长地念道:“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宝鸾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鹦鹉:“这是什么?方才说的不是这个呀?父皇……”   她回头又看向正嘉皇帝,本是要问皇帝的,谁知却正见皇帝一口茶喷了出来,仿佛还给呛着了似的,垂首咳嗽起来。   宝鸾吓的不轻,忙撇下鹦鹉跑了回来:“父皇您怎么了?”   郝宜也急忙过来给皇帝捶背,又取了巾帕给他擦拭,问是否安妥。   正嘉垂着头,咳嗽道:“无碍,不用大惊小怪。”   宝鸾这才松了口气,又忙道:“我给父皇换一杯茶。”   “不必了,”正嘉举手制止了,“郝宜,你……”   皇帝略一犹豫,才终于说道:“你把这鹦鹉送到公主的宫里去,宝鸾,你也先回去吧。”   宝鸾虽然年纪小,却也会察言观色了,便忙屈膝行礼:“是,儿臣告退。”   ***   宝鸾不知道鹦鹉所念的那一句诗的意思,薛翃心里却一清二楚。   这是“和玉”之前跟张天师三问三答中的诗句,而这鹦鹉之所以学会了,原因只有一个,是正嘉皇帝念过,所以鹦鹉也跟着学会了。   只是皇帝居然因此而喷茶,却是出人意料。   宝鸾同郝宜去后,正嘉看向薛翃。   皇帝本来是个目空一切的性子,但是现在,却无端地有些“心虚”似的。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皇帝就知道薛翃一定早明白了鹦鹉为什么无端端会念出那样一句。   正因为这个,才让正嘉觉着有点儿不大好意思——暗地里念人家的诗,如今却像是给捉了现行。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便调整了心绪。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怪不得古人早有诗在先。”正嘉笑了一笑,又道:“朕才说了万物有灵,就果然显灵了,先那句诗朕只在无意中念了一次,没想到这畜生就学会了。听郝宜说,只教它那句‘万安’,就教了足足一个月才学会。你说可笑不可笑。”   薛翃道:“这大概也是机缘巧合。又或者,万岁跟别人自然不一样,您亲自教导,这鹦哥儿自然也不敢不用心。”   这一句入耳,引得正嘉笑了起来,道:“和玉怎么也学会了这些阿谀奉承的话?”   薛翃道:“能让万岁开怀一笑,倒也值得了。”   正嘉眼中泛着笑意:“能把朕都能逗笑了,可见你这张嘴厉害。怪不得先前太后也肯为了你,向朕开口呢。”   皇帝果然提起了太后讨情的事,薛翃不慌不忙道:“太后不过是疼惜皇孙心切。”   “太后疼孙子,倒也罢了,”正嘉敛了笑,沉声道:“只是你未免太大胆了,敢利用太后,来向朕施压。你就那么笃定朕会答应吗?”   薛翃道:“万岁自然也是疼惜皇子的。”   “不用巧舌如簧的,”正嘉微微敛眉,斜睨薛翃,“你这口灿莲花的本事,只能蒙骗太后。朕知道你医术高明,至于道法上……只怕不如你的医术那样高明,朕答应太后,不是什么疼惜皇子,只是不忍拂逆太后的意愿,同时,也是给你一个面子。”   薛翃垂头不语。   正嘉道:“怎么,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暗中骂朕吗?”   薛翃道:“小道不敢,只是在感念皇恩。”   正嘉嗤地笑了:“感念皇恩?朕一个月没有召见你,你一个月就不想着来看朕,你是怎么感念皇恩的?”   薛翃低眉顺眼地回答:“小道每天诵经,都会为万岁祈福。”   正嘉的目光里又透出薄薄地笑意:“你有心祈福自然是好的,但是再好,也终究抵不过你亲自来看一眼。”   薛翃道:“万岁日理万机,又紧于清修,没有皇命召见,小道自然不敢贸然打扰。”   “一派托辞,”正嘉哼了声,仰头想了想:“早先朕说,绝不可能放了俞莲臣,如今终于如你所愿了,堂堂九五至尊,为了你出尔反尔,只得了你一句感念皇恩,朕不满意。”   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不管隔多久,要来的终究要来。   龙涎香的气息丝丝缠绕,这种只有宫廷里御用的名贵之物,对薛翃来说,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太容易让她回到过去那段时光。   “那,”薛翃定了定神,问道:“皇上想要什么?”   正嘉双眼望着面前面沉如水的女孩子,目光晦暗,深沉如海。   在过去的这个月中,皇帝有意不见薛翃,不仅是因为她诱使太后迫他放了俞莲臣,皇帝心里不悦而有意冷落。   另一方面,皇帝更是想借此机会,试试看自己能否放下“和玉”。   但是,连那只白玉鹦哥都知道,他无法忽视面前这个人。   而在方才薛翃进内拜见,皇帝回头看见那道黑白分明的纤弱身影之时,这原本冷寂的内殿,在他眼前突然间鲜活生动起来。   这种感觉,难能可贵。   既然不能放手,那么对皇帝来说,就再简单不过了。   只要紧紧抓住就行。   于是正嘉皇帝回答:“朕想要的是……你。” 第40章   正嘉说这话的时候,一阵冷风从殿外传来, 撩的垂地的云纹帘帐随之鼓动。   错金博山炉里的袅袅烟气也随之变了方向, 飘舞摇曳,像是林中嗅到猎人气息的惊鹿, 左右窜动,不知要逃往何处。   正嘉就像是那个“猎人”。   皇帝坐在紫檀木的竹节扶手椅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而这人的反应, 在正嘉的意料之中, 也正因如此,皇帝却又隐隐地觉着惊喜。   薛翃眉睫一动, 然后抬起那双清澈的眸子看向皇帝:“您说什么?”她的脸色平静如常, 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正嘉笑道:“是没听清呢, 还是不敢相信?”   薛翃道:“听是听清了,可不知皇上想要小道……做什么?”   “万两黄金容易得, 知音一个也难求, ”正嘉缓缓道:“朕喜欢你, 和玉,所以朕想要留你在朕的身边。”   薛翃淡淡道:“小道出家修道之人,留在您的身边,名不正言不顺。”   笑意从皇帝的眼眸里流溢出来:“那你想怎么名正言顺,做朕的妃嫔吗?”   薛翃皱眉。   正嘉却又笑道:“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 只要你留在朕身边, 就算是伺候朕修行的身边同道之人吧。你总该知道, 陶真人不肯答应朕留他在京内的要求,想要在罗天大醮后便回龙虎山去,朕盼了数年才盼了他来,却想不到如此来去匆匆,所以朕跟他说,不如留你在朕身边……”   皇帝竟跟陶玄玉说过这件事?但是陶真人从不曾跟薛翃说过。   薛翃摁下心底思忖,问道:“不知师兄如何回答?”   正嘉道:“他的回答很简单,他让朕来问你。倘若你愿意,便许你留下。”   皇帝拢在袖子里的长指微微捻动:“和玉,留下来陪朕可好。”   半晌,薛翃垂首道:“多谢皇上隆恩,还请您恕罪,因为小道不能留下。”   正嘉眼神微微一沉:“为什么?”   薛翃道:“其实早先小道也跟皇上说过了,又何必再问呢。”   正嘉一怔,想了想,说道:“你是指的……留在这宫内会得罪人那件事?”   薛翃道:“皇上圣明,《淮南子》里说:‘桔生淮北为枳,其实味不同,水土异也’。”   “南橘北枳,”正嘉笑道:“你的心思巧,说的也好,你怕你这生在淮南的橘子,到了淮北就变成枳了?变成枳后,朕就不喜欢了?但你这句话,是不是太妄自菲薄了些?”   薛翃道:“如果只是南橘北枳的差别,还是小可。如果有人看不惯小道这橘子,随便一句话便能连根拔起,砍杀殆尽,那才是飞来横祸,哪里比得上在山上闲云野鹤的自在?”   正嘉大笑:“混账,越说越离谱了,当初你瞻前顾后的时候,朕不是许过你吗,这宫内你只管横着走,朕给你撑腰,你还有何可怕的?”   薛翃突然想起当初那个对自己说“蠢笨点好,有朕宠你就是了”的人。   皇帝的情意,来的猛烈,散的也快。   一时情热的话,也终究不是免死金牌。   薛翃听见自己心底响起了一声冷笑,道:“皇上虽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但……小道狂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想当年唐明皇宠爱杨玉环,但最后,还不是宛转蛾眉马前死的结局?”   正嘉一哂:“朕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朕的妃子,想的是否太多了?”   薛翃道:“请皇上恕罪。”   正嘉凝视着她,又忖度了半晌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那好吧,朕不会让你现在立刻决定,你再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朕。”   薛翃道:“多谢皇上。”   正嘉一笑:“你再给朕按一下头吧,自从上回你诊治过后,这些日子虽没有大痛,但有时候还是隐隐有些闷痛,令人不快。”   薛翃洗了手,先给皇帝诊脉,觉着脉象平实,并无大碍。这才把皇帝的头发散开,如前一样给他按摩了一番。   从始至终,正嘉闭着双眼,并没有再说话。   只是,皇帝虽看着脸色平静,但睫毛微微颤抖,呼吸也略略地有些粗重。   薛翃只当一无所见。   事罢,皇帝才缓缓睁眼,他意犹未尽地看向薛翃,道:“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先前高彦秋跟朕请求,说是你的祖母病了,想着见你。朕想这是你家中的事,所以只问你想不想去。”   薛翃想起之前虞太舒的暗示,以及方才高如风的请求,便道:“既然是长者所愿,不可强辞,既然这样,小道还是回府一趟。”   皇帝“嗯”了声:“朕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就像是先前朕不愿意放过俞莲臣,但你有能耐请太后开口,就也算了。你回去看看你的祖母,也算是尽一尽孝心,毕竟你是出自于高家,也算是不忘本。”   皇帝说了这几句,又问道:“朕还听太医院说,你近来在炼什么金丹,有什么好的,别忘了贡献给朕。”   薛翃道:“是因为先前那场大雪,压倒了一些房屋,京内街头多了许多流民,天寒地冻,冻疮发作,小道便炼一些驱寒舒血的药丸,希望能够有益于那些身居困境的苦难之人。”   正嘉颔首嘉许道:“真不愧是张真人看中的,你的这番慈心,也是登峰造极了。户部的那些官员真该当面听一听。”   薛翃道:“朝中的官员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本职,小道如此,也算是本职罢了。”   正嘉笑道:“朕倒是忘了,户部的差官岂不是你的祖父,当着你的面儿说他的不好,也亏你反应的快。”   薛翃心念转动,道:“皇上龙体康泰强健,可是一直都在服用师兄所给的内丹吗?”   “正是,那药极好。”   薛翃道:“若皇上信得过,小道回头会再给皇上调一些得益的金丹进献。”   “那就再好不过了。”   薛翃跟皇帝说完此事,便告辞。   正嘉不悦:“你才来了多久,这就忙着走么。”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是吗?”正嘉诧异,复又失笑:“这简直就是偶同道人说玄话,不觉光阴似箭流,既然如此,你便先去吧。”   郝益送薛翃出甘泉宫,往外走的时候,薛翃问:“公主回宁康宫了吗?”   “早回了,公主高兴着呢,皇上还赏赐了好些点心果子给公主。这宁康宫就跟过年似的,”郝益心花怒放,话也格外多些,“这都是托了您的福。”   薛翃笑道:“怎么这样说?”   郝益道:“要不是您给公主看病,皇上哪会……咳,奴婢是说,这宫内人多,皇上又是一国之君,以前也不得闲照看公主,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不过……”   薛翃道:“不过什么?”   郝益犹豫地看着她:“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虽然如今托您的福,宫内没有人敢再小瞧公主,皇上又疼爱,可是您若是离开这宫里,那公主以后、说句不好听的,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薛翃当然也想过这个,所以上回她跟宝鸾透露过些许口风,只要宝鸾愿意,她可以想法子带宝鸾出宫。   只是不便在这时候细说而已。   没想到郝益竟也想到这地步了。   郝益说完后,瞧了会儿薛翃,又小声说道:“其实、皇上的心意,奴婢也看出几分来了,皇上竟是真的对仙长您不一样,如果仙长以后能够留在宫内……”   薛翃道:“公公想我留在宫内,是为皇上着想呢,还是为了公主?”   郝益眨了眨眼,陪着笑道:“自然是主子高兴,公主也高兴,大家皆大欢喜呢。”   薛翃闻听,不置可否,只笑了一笑,便转身走了。   郝益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望了许久,看她像是往宁康宫的方向去了,这才忙回去殿内。   薛翃的确是要去探望宝鸾的,揣着心思将走到寅德门,突然听到里头有人道:“都说三皇子出生那天,含章宫上头有祥云缭绕,还有什么红光,我怎么就没看见呢。”   “不过这三皇子生得的确是好,白白胖胖的,听说当时才出生的时候,跟猫崽子一样瘦弱,既然有红光祥云的说法,只怕真的是贵命。”   说话的声音听着像是安嫔跟鲁婕妤。而鲁婕妤说罢,安嫔道:“贵不贵的现在谁也不知道,只是命大却是实打实的,这和玉道长是什么来头,还真的法力无边不成?”   鲁婕妤说道:“她是玄玉道长的师妹,张天师最后收的徒弟,当然不可小觑了。方才姐姐不是也看见了吗,宝鸾公主活蹦乱跳的回宫去了。在和玉道长没来之前,我可是听说宝鸾公主都没几天活头了呢。”   安嫔哼道:“皇上三年里都没召见过公主,今儿却是怎么了,又召见,又赏赐东西。也不忌讳当初那个胆敢行刺的罪人了,这还不都是因为和玉?先前太后看重三皇子的时候,皇后娘娘的脸色就不大对……我看这宫内好像是要变天了。”   突然又有个声音道:“我看,定然是这和玉有什么妖法迷惑了皇上,不然皇上怎么对她另眼相看到那种地步,这种人还是快点离开的好,容她留在宫内,下一个倒霉的不知是谁呢。”   这突然冒出来的,却是先前的丽贵人,她因为和玉的原因从嫔位将为贵人,最近因为庄妃产子,她才敢出来走动,今日也是去含章宫探望皇子归来,听安嫔跟鲁婕妤如此说,心中的不忿便发作起来。   安嫔笑道:“姐姐还记着仇呢?我劝你可别乱说,和玉道长如今是宫内最红的人,不仅皇上看重,因为三皇子的事,太后娘娘可也青眼有加呢。这样的人可不能招惹。”   鲁婕妤也说道:“就是。”   丽贵人原先位居她们两人之上,如今无端端矮了一头,又给如此堵住嘴,她心中更加气恼,便哼了声,拔腿先行。   不料正说到这里,就见门口有一个人走了出来,白衣玄袍,目光清冷。   丽贵人不期然地撞了个正着,如见鬼怪。   方才的嚣张荡然无存,丽贵人胆战心惊,后退数步,一言不发匆匆地逃了。   安嫔跟鲁婕妤见状,心中各自叫了声侥幸,幸亏自己没背着薛翃说什么坏话,才要上前再奉承两句好话,那边薛翃却向着两人打了个稽首,不等他们开口便径直往前走了,剩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有话,不必赘述。   薛翃本想去宁康宫的,中途因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便改变了主意,只回放鹿宫。   进了门,把道袍脱了,先去洗手。   纤纤的十指浸在冰水里,突然想起在养心殿触摸皇帝的感觉,于是用力地又揉搓了几回,直到两只手都泛了红,才拿帕子擦拭干净。   去桌上碟子里拿了一块儿桂花糕,咬了口,又掰了块喂太一:“你说可不可笑?他竟想让我留在宫内。”   连扔了两块儿桂花糕,太一却不肯吃。   只是在水晶缸里浮着,黑豆儿似的眼睛却只盯着另一个方向。   薛翃本有些心不在焉,看太一这幅模样,忽地有所察觉。   她看看手中的桂花糕,手一抖,桂花糕落在地上。   “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薛翃咬了咬牙,声音有些微冷,“江指挥使?” 第41章   薛翃说罢,耳畔有人轻笑了声。   回头看的时候, 果然见江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道:“这次怎么察觉的这么快?”   话音刚落,就看见地上掉落的桂花糕。   江恒挑眉, 目光上移,在鱼缸上流连片刻笑道:“原来是这个,我就知道好心一定会坏事。”   薛翃方才喂鱼的时候, 因为心不在焉并没有仔细观察, 但是太一一反常态地不肯吃食,薛翃稍稍留意, 突然发现鱼缸底下仿佛还有些桂花糕的残渣沉淀。   没有她的允许, 放鹿宫的弟子一概不许擅自进入, 连冬月绿云都不能。自然不会有闲杂人等贸然跑进来喂鱼。   又加上看太一的样子奇异,薛翃便猜到, 一定是江恒故技重施。   这宫里头只怕也只有他这样胆大妄为了。   果然一猜便着。   薛翃回身道:“若真好心就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的躲在房中了。江指挥使, 你想干什么?”   江恒道:“别误会。我今儿是……奉旨行事。”   薛翃诧异:“奉旨?”   江恒却避而不答, 只向着那鱼缸一努嘴道:“你这只小鱼,是个什么品种?”   “五花兰寿。”   江恒笑道:“长的怪有趣的,胖头胖脑。它好像还很挑食,先前我喂它吃糕,它居然只瞪着我。”   薛翃道:“太一只吃我喂的东西。”   “太一?名字也奇特的很,”江恒啧啧两声, “你是个妙人, 连养的鱼也这样奇妙古怪。”   太一在鱼缸里转来转去, 时不时瞪着眼睛凝视江恒,鱼鳃鼓鼓的。   薛翃道:“江指挥使莫要避重就轻,你擅自潜入,到底有什么原因?”   江恒笑道:“你猜。”   “奉旨行事”,四个字在薛翃心底一掠而过。   她略微犹豫,道:“我不想做无谓的猜测,只是不管是为了什么,希望江指挥使以后不要再如此行径,不然的话我会亲自询问皇上,问他是否曾命指挥使擅入别人房中。”   江恒一怔,然后笑道:“何必这样害我呢?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先前我也曾相助过道长?还是说俞莲臣一去,在道长的眼中,我便可以弃如敝履了?”   薛翃咳嗽了声:“不要说笑,也不要混淆一谈,江指挥使的……恩情我自然心中铭记,但这也不代表可以任由您在我房中神出鬼没,我虽是修道人,却也到底有些不便,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江恒道:“连太后都能给你说动,皇上都能为你特赦了逆贼,难道我还敢跟仙长强辩吗?”亏我还有俞莲臣的近况想告知一声,只是宫内眼线太多,一直不得空,这才借着机会想要告知仙长,既然仙长这样不领情,我也只好告辞了。”   薛翃忙道:“江指挥使。”   江恒道:“干什么?”   薛翃道:“俞莲臣近况如何?说完了再走不迟。”   江恒回头:“仙长做事很不地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吗?”   薛翃一笑:“都说了一码归一码,江指挥使不会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吧?”   江恒望着她清和如许的笑,叹道:“我也不知道瞎操心个什么劲儿……”他因先前给喂了闭门羹,心里不大爽快,道:“我虽不是小心眼的人,但也不喜欢给人冷冷打脸,你若是想我告诉你,那么……”   江恒顿了顿,道:“你求我啊。”   话音未落,薛翃道:“求江指挥使告诉我。”   江恒大为意外:“你、你真的求?”   薛翃道:“这有什么?”   江恒的脸上流露后悔的表情:“是不是我开任何条件,你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薛翃眨眨眼:“这可不一定。”   江恒哑然失笑:“你、”他摇了摇头,道:“缇骑前日才传回来的消息,已经送俞莲臣到了九江,他吃睡都极好,人比先前养胖了,听说九江的水米很养人,希望他好生在那里安度余生,不过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薛翃先听他说了许多好话,心里喜欢。突然听到最后一句,便又看向他。   江恒道:“不用这样看我,我不是咒他,我只是将心比心罢了,——如果是我知道有个人拼了命救我,我也绝不会乖乖地听人安排远走他乡从此音信全无的。”   薛翃低头不语。   江恒道:“你总该也明白,皇上的特赦千年难得,若他不知好歹以后再给人撞见,那就神仙难救了。”   薛翃嘴唇微动,眼前浮现俞莲臣牢狱中形销骨立的模样,她又是心疼又是担心,竟没发现江恒靠近到自己身边。   江恒低头打量着薛翃出神的模样,悄悄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看重俞莲臣?”   薛翃抬头,对上江恒近在咫尺清冷锐利的眼神,她心头凛然:“事关玄学,说了江指挥使也不信。”   江恒笑道:“好好好,你就不告诉我吧,迟早晚我自己会知道的。”   他本是时候该走了,但不知为什么,情感上竟有些不愿意。望着水晶缸里的太一,江恒伸出手指敲了敲,突然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俞莲臣虽给秘密押送江西,但是他那些余党可不知道,他们只当俞莲臣已经死在镇抚司了呢……”   不知不觉说了这句,江恒噤声,只又轻描淡写说:“听说你要回高府一趟,不管如何,自己多留意吧。”   薛翃道:“难道你担心那些人会对我不利?”   江恒莞尔:“仙长,你还不知道吧,如今你非但是宫内的风云人物,更是京城里的红人呢。甚至有人说你是皇上的……咳,如果我是俞莲臣的同党,当然要杀之而后快。”   江恒说到这里,又眨了眨眼道:“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他们不会像是我这样不择手段,你不必担心,我也会派人护送的,你要不要我亲自护送啊?”   薛翃道:“怎敢劳动江指挥使大驾。”   江恒正欲再说,突然道:“有人来了。”   薛翃本能地回头,正好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逼近,有人道:“小师姑,西华求见。”   薛翃忙看向江恒,一看之下,身后却已空空如也。   而此刻萧西华已经举手叩门,薛翃说道:“进来吧。”退后一步,坐在桌边的交椅上。   房门给轻轻推开,萧西华走进门来,躬身行礼:“小师姑。”   “你怎么回来了?”薛翃问道。   萧西华才要回答,又回身把门虚掩起来,才说道:“我听师父提起,说皇帝有意留小师姑在宫内。”   薛翃道:“你总不会是为了这个跑回来的吧?”   萧西华并不回答,只是又问道:“小师姑,皇帝跟你说了吗,你答应他了吗?”   薛翃才要回答,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想回头看一眼。   原先江恒留下一句,便消失无踪,薛翃本能地以为江恒已经跟上次一样离开了,可现在忽然怀疑,万一江恒只是躲起来了呢。   薛翃克制着要回头的冲动,只咳嗽了声:“西华,不要说这些无谓的事了。你是擅自离开,还是跟你师父说过了?”   萧西华脸上涨红起来,叫道:“那怎么是无谓的事?”   薛翃一愣,萧西华才又低头:“师父先前才做了法事,正精修打坐,有葛衣陪着,一个时辰不会唤人。”   这显然就是偷跑回来的。   薛翃道:“胡闹,赶紧回去。”   萧西华从来不肯忤逆她的话,但是这次却不知怎么了,抬头看着薛翃,欲言又止。   薛翃只得说道:“皇帝已经跟我说了。我还没有答复他。”   萧西华略松了口气:“小师姑……别答应皇帝。”   薛翃道:“这件事我会斟酌。你专心伺候你师父就是了。”   萧西华咬了咬唇,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小师姑,如果你要留下来,我也要留下来。”   薛翃一愣。   萧西华却又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往外。   薛翃望着他:“西华。”   萧西华忙止步回头:“小师姑有什么吩咐?”   薛翃道:“你若得闲,可去宁康宫一趟,绿云仿佛有事找你。”   萧西华一怔,旋即漫漫答应了声,脸上略有些失望之色。   薛翃道:“你去吧。”萧西华才退后两步,开门出去了。   直到萧西华走了,薛翃才吁了口气,试着叫了声:“江指挥使?”   身后寂然无声,薛翃疑心他早就走了,毕竟堂堂镇抚司指挥使,不至于真的就对师姑师侄们的对话感兴趣。   薛翃才站起身,却听到江恒的声音说道:“这位道长也是个可怜的,明明心在这儿,却给无情地往外推出去。”   薛翃一愣,然后怒道:“江指挥使!”   她怒喝一声,江恒却又不做声了,薛翃气急,走到屏风后想要狠狠地啐他,不料撩开帘帐往后看时,却见屏风后毫无人迹,只有窗扇半掩,微微抖动。   ***   江恒离开了放鹿宫,远远地看见那青年的道士步履缓慢。   宫道里有路过的宫女太监,见了他,也无一例外的放慢了步子,众人的眼睛都落在萧西华的身上。   这宫内的人最是耳聪明目,月余以来,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陶天师座下首席大弟子,是个极为俊美出色的青年道士,而且是给属意为下任天师的人选。   就算以江恒的眼光看来,萧西华的人物气质也是无可挑剔,一身道袍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若换上俗家衣衫,定然是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但对那些宫人们的秋波跟瞩目,萧西华却一概漠然处之,只是在走到路口的时候,他回头瞧了一眼宁康宫的方向,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身后江恒不禁一笑:“现在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等萧西华远去,江恒却往养心殿而去。   正嘉先前批阅了奏折,现在于精舍内打坐。郝宜跟田丰两人在外间一左一右,看见江恒来到,忙迎着。   郝宜道:“指挥使从哪里来?”   江恒道:“从放鹿宫。”   郝宜讶异,田丰却鬼鬼祟祟看一眼精舍内,又忙小声附耳问道:“可是为了那件事儿?”   江恒笑而不语。   郝宜问道:“哪件事儿?你在说什么?”   田丰道:“没什么,是我多嘴。”   郝宜怀疑地看着他,田丰见江恒不回答,就也识趣地没有再说半个字。   不多时里头一声铜磬响动,这是正嘉皇帝在唤人了。   郝宜忙入内伺候,不多时,便传江恒进内。   待江恒入内拜见,郝宜却又退了出来。   正嘉皇帝喝了一口云雾茶,问道:“你从放鹿宫来的,那件事明白了?”   “是,”江恒利落地回答道:“已经查明白了,当时田丰去的时候,在和玉道长屋里的确有人。”   正嘉垂着眼皮:“哦?”   “早在田丰去之前,是太子殿下去寻和玉道长了,”江恒道:“当时田丰去的时候,是太子在房中。”   正嘉听见“太子”二字,蓦地抬眼,却并没有说话。   直到江恒说完了,正嘉才沉声问:“光天化日房门紧闭的,太子在那里干什么?就算田丰去了,又何必要藏掖着?有什么不能示人的?”   江恒眨眨眼:“这个,只怕只有太子跟和玉道长知道了。不过据说太子出门后,样子不大好。”   “嗯?”   “这个不大好说,”江恒笑道:“可据微臣猜测,多半没什么事儿,太子年纪还小,应该……是闹脾气而已。”   “太子的脾气假若闹起来,又怎么会乖乖地在房中不出声?除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正嘉哼道,“你没有当面询问和玉?”   江恒道:“本来是要问的,只是陶真人的弟子萧西华突然来到,于是我便先回来了。”   正嘉沉默,半晌才又道:“你不问也还好,就不必问她了,免得她心里不畅快。倒是朕听说太子最近胡闹的厉害,就算有什么不当,也是太子挑起来的!朕素日里不太管他的事,皇后未免就纵了他。”   事关天子家事,江恒不便多言。   正嘉忖度片刻,道:“田丰进来。”门外田丰一溜烟入内跪地,正嘉道:“去梧台宫传朕的口谕,太子荒废学业,行为失矩,命在东宫禁足半月,不得有违。”   明明是处罚太子的旨意却去皇后宫内传,皇帝的意图很明显,是故意的在告诉皇后她管束不利。   田太监领旨,猫腰退出内殿,站在门口,面有苦色。   郝宜在旁边揣着手,因方才已经听见了里头的旨意,此时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田丰气不忿,横着他道:“你笑什么?主子也太偏心了,但凡是这些得罪人的活儿,都是我去做!”先前因康妃的事得罪了夏太师,现在又是皇后,田丰觉着自己在宫内眼见要四面树敌了。   郝宜笑道:“主子是知道你能干,怕我干不好,所以特派你去,是看重你呢。”   田丰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往梧台宫传旨。 第42章   田丰很想不通, 郝宜心性愚笨,在郑谷的几个徒弟里是资质最差的一个, 论起体察上意来,更是很不如田丰齐本忠张相等,可自打郑谷去了南边守皇陵, 郝宜竟成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一个,这让田丰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想到郝宜说什么“怕自己办事不力才派他”, 虽然是戏言, 倒也有几分道理。   虽说接手的都是些得罪人的活,但这总也算是皇帝的另一重信任, 毕竟在正嘉皇帝看来,监斩俞莲臣, 处罚雪台宫, 以及如今这档势必要得罪皇后的差事, 郝宜那种绵软懦弱的性子是绝对办不成的。   田丰来至梧台宫的时候, 正庄妃带了小皇子来请安, 宁妃,安嫔等也都在。里头不知说些什么,笑语喧哗。   田丰在宫门口听几位娘娘皆在,便有些迟疑, 又听里面隐隐地笑声, 便踟蹰问道:“各位娘娘来了多久了?”   梧台宫的人回答:“庄妃娘娘是跟宁妃娘娘一块儿来的, 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安嫔娘娘跟鲁婕妤, 李昭仪是后来的。公公可是有急事?奴婢进内禀告就是了。”   田丰忙制止了,虽然说旨意刻不容缓,但这种打皇后娘娘脸的旨意,若是当着几位嫔妃的面说出来,那以后他在这宫内更是不活了。   幸而站了才一刻钟,里头传出小婴儿的哭声,庄妃要带三皇子回宫休息,便告辞而出,紧接着宁妃也告退。   田丰正等的心火上升,毕竟养心殿那边还需要复命,若是回去的晚了,不知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如今见两位娘娘先后退出,田丰心头的大石才算松了一松。   庄妃跟宁妃出来的时候,也都见着了田丰,庄妃点了点头自去了,宁妃站了站脚,问道:“公公怎么站在这里?”   田丰只得苦着脸回答:“回宁妃娘娘,奴婢是传旨来的。”   宁妃在出梧台宫内殿的时候,隐隐就看到田丰在这里探头探脑,既然是传旨,又怎么不麻溜儿地入内,却在这里苦等,如今看田丰的脸色,又忖度他的行事,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因笑道:“既然是传旨,可别耽搁了,公公快入内吧。”   田丰答应了声,向着宁妃行了个礼,快步进殿去了。   宁妃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像是田丰自己所说“得罪人的活都是他干”,其实六宫内的妃嫔差不多也知道这个道理,一旦是郝宜出现在各宫门口,大家都知道必然是好事,不是有赏赐,就是要招幸,而一旦田丰出现,那边意味着电闪雷鸣,令人心头发憷的。   宁妃望着内殿笑了笑,转身往含章殿的方向而去。   且说田丰入内,果然,内殿里安嫔正在说道:“这三皇子长的可真快,那脸白胖的。也不知庄妃都喂他吃的什么。”   大家笑了几声,何雅语也说道:“这自然是庄妃精心看护的功劳。”但还没笑完,就看见田丰的身影从门外掠了进来,刹那间,皇后的笑似凝固在了脸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田丰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入内先跪了一跪,才站起来说道:“娘娘,奴婢是来传旨的。”   何雅语闻言站了起来,皇后在刹那间把最近发生的事儿想了一遍,她毕竟是有些心虚的,这会儿忍不住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手指微微发抖。   安嫔跟几位妃嫔也都起身,彼此面面相觑,又是惊讶,又是恐惧。   田丰咳嗽了声,便板肃了脸,扬声道:“传皇上口谕:太子殿下荒废学业,行为放浪,命禁足东宫半月。”   何雅语早有所料,但亲耳听到,脸色仍忍不住变得煞白。   安嫔也算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之前那小宫女身死之事,皇后本来做的很隐秘,谁知给薛翃揭出来,竟惊动了慎刑司,所以她也是知情的,当下便忖度皇帝这道口谕必然是因此而起。   田丰说完后,忙又换了一副和软带笑的脸,哈腰对皇后道:“娘娘,是皇上让奴婢来梧台宫传话的。”   何雅语勉强镇定,安嫔已经忍不住问道:“田公公,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下这道旨意?”   田丰其实是心知肚明的。而且他知道的真相,却在何雅语跟安嫔之外。   早在惊动慎刑司之时,正嘉皇帝就知道了那小宫女“自缢”一事。   此事都不必劳动江恒去办,因为早在惊动慎刑司之前,正嘉皇帝就早知道了太子行为不检之事。   皇帝却是从一个意外之人口中得知的,这人就是郝宜。   那天郝宜是跟薛翃一块儿从放鹿宫出来的,后来两人虽然分道扬镳,但郝宜也目睹了薛翃往偏殿去,当时他停了停步子,不多会儿,又瞧见太子的身影仓促地跑过。   郝宜自然是狐疑的,回到养心殿后,皇帝自然问起他放鹿宫之行,郝宜也没多想,便都告知了皇帝,甚至连半路看见太子之事也一概说了。   后来才听说那小宫女“自缢”身亡,以及惊动慎刑司等等,郝宜虽然心地单纯,到底也是宫内的人,前后一想,就猜到端倪。而皇帝那边,都不必他张口。   毕竟“知子莫若父”。   但是皇帝的反应,又在人意料之中。   正嘉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没有因此而动怒。   当郝宜试探着同他说起此事的时候,皇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儿大不由娘。随他去吧。”   何雅语以为皇帝发怒是因为小宫女之事。   但郝宜跟田丰却知道并不是。   如今安嫔问起来,田丰却不敢直说。   那天田丰去请薛翃,听到屋里有动静。   田丰是个多心精细的人,面上虽不敢如何,回头,却向正嘉皇帝说起。   本来田丰以为皇帝会让他去暗查。   可谁知皇帝对别的不上心,对此事,却显然是放在了心上。竟也不叫田丰去查,反叫了江恒秘密行事。   这事情其实很好查,只询问当日去过放鹿宫的都是谁就知道了。   田丰也很快知道了,当日太子曾去过,这让他懊悔的几乎吐血。   他本以为薛翃屋内不知藏着是谁,所以巴巴地当作一件大事跟皇帝透露,万万没想到竟是太子。   所以田丰这会儿是半个字也不敢告诉皇后,毕竟,是他无事生非惹出来的。   皇后很快镇定下来。   安嫔等本想留下来为皇后宽心,但见皇后脸色不对,便都识趣地先行告退。   众人都退后,何雅语才问田丰:“田公公,到底怎么样,你可向本宫透露个真信儿。”   田丰当然是不敢提放鹿宫之事,幸好还有个挡箭牌,于是便只道:“皇上也没直说,奴婢猜测,多半是跟先前慎刑司办理的那件有关。”   这却正跟何雅语的猜测不谋而合:“这件事皇上怎会知道?”她凝视着田丰,“是慎刑司的人透露的?还是别的?”   田丰道:“这宫内的事儿有什么能瞒得过万岁爷的耳目呢?”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声,低低道:“听说此事有和玉道长插手?道长那性子,也许是不会在万岁爷跟前多嘴,可郝宜跟这位道长的关系很亲密,奴婢听说先前太子的事,其实郝公公早就告诉皇上了。”   何雅语一怔。   田丰巧言令色地说道:“我们当奴婢的,很该为主子分忧,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不太听的,恨不得就当没听见看见,他却巴巴地到主子跟前多嘴。唉,这样蠢笨的人,也不知主子看上他哪点儿。”   打量皇后的脸色,田丰心中暗暗得意,为了让皇后不至于记恨自己,田丰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娘娘可要认真留意,以后可不能让太子殿下跟和玉道长多有亲近了。”   何雅语大惊:“你说什么?”   田丰道:“奴婢就是多嘴说一声。”   何雅语瞪着田丰,难掩讶异之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皇上怀疑太子跟和玉……太荒唐了!”   田丰见她不信,便咳嗽道:“总之奴婢是为娘娘的好意而已。奴婢该回去复命了。”   何雅语因为太过震惊,也没理他,田丰退出梧台宫的瞬间,却听到里头是皇后道:“去!把太子叫来!”声音惊怒交加。   田丰冷冷一笑,揣手走了。   太子被罚的消息很快便长腿似的传遍了六宫。   含章宫的伺候小太监把消息送到的时候,正宁妃在宫内坐着。   二妃听了这话,宁妃道:“姐姐,我说什么来着?”   庄妃道:“你怎么这样未卜先知呢?”   宁妃说道:“太子这数日行为反常,私下里早有些流言了。皇后娘娘觉着自己管束甚严,我看,只怕适得其反。”   庄妃叹道:“皇后也算是苦心孤诣地看管太子了,之前给太子选侍读,那样精挑细选,翰林院的洛学士是有名的博学,娘娘却觉着他嗜酒,怕太子学坏了,硬是将他除名。每日让内侍谨慎跟随太子……这样若还教不好太子的话,可怎么办呢?”   宁妃说道:“难道姐姐没听过物极必反吗?太子正是叛逆的时候,只怕越是管的他严,越是逆反的厉害。”   庄妃笑道:“看这个模样,我也心有戚戚然,现在皇子还小,将来若是再大些……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宁妃说道:“姐姐何必妄自菲薄。连太后都格外宠爱三皇子,可见皇子资质极佳,何况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将来的事儿谁说的准呢。”   庄妃一怔,对上宁妃笑吟吟的双眼:“那我就多谢妹妹吉言了。”   宁妃道:“是姐姐运气好,自打三皇子降生,宫内都在传说姐姐生产那日宫殿之上红光闪现,甚至有人说皇子是真……”   宁妃还没说完,庄妃便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早及时地打断了她:“妹妹,喝茶吧。”   宁妃停了话头,仍是笑意不减,只说道:“对了,以娘娘的心性,太子吃了这亏,不知娘娘会不会善罢甘休呢?”   庄妃担忧:“你是说,娘娘会对和玉不利吗?”   “姐姐不必担忧,我们就等着看戏好了,”宁妃笑道,“毕竟这位和玉道长,也不是那么软弱可欺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宁妃含笑的眼睛,却只看着庄妃。   庄妃一笑:“话可不能这么说,如果和玉道长真的吃亏,我也不能坐视不理的,好歹要去给她求个情,毕竟她对我母子有救命之恩。”   宁妃道:“还是姐姐心善,如此知恩图报,是会有福报的。”   庄妃回头看着摇篮里睡着的三皇子,道:“别的不图什么,我如今只盼皇儿能够健健康康,平安喜乐地长大罢了。”   宁妃又在含章宫坐了片刻,这才起身。   才出了宫门,就有心腹的太监苏夜来报说:“皇后娘娘生气,亲自拿戒尺打了太子。”   宁妃望着梧台宫的方向,笑道:“打的好,不听话的孩子,是该教训教训。”   苏夜道:“另外,皇后把跟随太子的那些人也都罚了,听说还要再换一批人伺候。”   宁妃轻描淡写地说道:“根子上若是坏了,换多少人也是枉然。这几日你不要去见小吉,他是个机灵的,自己知道该怎么应对,风头过后再见面不迟。”   “奴婢遵命。”苏夜见她走的方向不对,便问:“娘娘这是要去哪,再走可就是雪台宫了?”   宁妃道:“就是去看望她的,不仅要锦上添花,更要雪中送炭才行。而且我又不是去看康妃,我是去看夏家罢了。”   苏夜道:“对了,听说康妃娘娘的妹妹今日进宫来过,夏家应该已经放弃康妃了。”   宁妃冷笑:“正好也让太师知道知道,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免得他们两家好的什么似的。”   “经过这件事,夏家只怕不会再倚望皇后了。”苏夜皱眉,“不知太师有什么后招。”   宁妃淡淡说道:“太师不是蠢人,只怕早就想好应对之策了,毕竟现成的有个稀世宝贝,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娘娘指的是……”苏夜没有说出来,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放鹿宫的方向。   宁妃笑道:“听说明天,和玉道长要回高府,这会儿外头只怕忙得很啊。”   苏夜若有所思道:“如今皇上对和玉道长势在必得,听说已经想让她留在宫内了。如果夏家跟高家联手,那这宫内以后只怕又是一番新奇光景了。”   “只要夏家屹立不倒,”宁妃冷笑说道:“没了一个康妃,照样还有其他肃妃,端……”   说到最后这一个字,宁妃猛然顿住,眼睛眨了几下,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苏夜望着她:“娘娘……”   宁妃深深呼吸,把手指上一个琥珀色的玉石戒指转了转,才恢复了先前神情淡漠的模样:“没什么。走吧。” 第43章   次日, 高家有人来宫门处迎接。   高家负责来迎接的却是高府的二爷,也就是高如雪的叔父高晟, 随行的是高府的一位老管家,并四名小厮而已。   六个人在宫门等了许久,终于看到有一队队伍, 仪仗鲜明,煊煊赫赫地从宫门口出来。   高晟看是如此炫盛的模样, 便以为是哪一位宫内的贵人有事仪驾出宫, 只忙避让在旁边,低头不敢擅看。   谁知其中一人道:“高二爷!”   高晟愕然抬头, 才认出是皇帝身边的郝公公,同时他也发现, 就在郝宜身边, 同行的却是一位身着暗蓝色道袍, 内衬白色道衣, 头裹着同暗蓝色道巾、身段纤弱的女孩子。   仓促中高晟只看了一眼, 却见虽然是素淡的道服,但那女孩子的容颜,却如同莲花一般,熠熠生辉, 令人过目惊艳。   且说郝宜打了招呼, 上前拱手行礼。   高晟虽是高府的二爷, 却只在太仆寺做一个闲官, 平日里见到郝宜这种皇帝身边的得力内侍, 都是要小心伺候应对的,见郝宜主动行礼,忙紧走几步,还礼道:“参见郝公公。”   郝宜举手搀住他,笑道:“二爷等了很久了吗?”   高晟忙道:“不曾,也是才来。”又忙看一眼薛翃,才对郝宜说道:“怎么敢劳烦公公亲自送出来?”   郝宜笑道:“说哪里的话,奴婢送和玉道长出来,是奴婢的荣幸,这样的好事儿别人还捞不着呢。”比如田丰。   高晟知道他的性子最好,不是田丰齐本忠等不好相与的。便也笑道:“公公说笑了。”   “这可不是说笑,”郝宜敛了几分笑,又回头看向薛翃。   这会儿薛翃也走过来,只沉默地举手向着高晟打了个稽首,并不相唤。   高晟愣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郝宜都看在眼里,却毕竟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特殊,自己不好插嘴。便回头打量。   原来高晟等已经安排了来接送的马车。   郝宜看了一眼,便笑说道:“二爷,这马车就不必了,皇上的口谕,请和玉道长乘坐宫内的车驾。”   高晟陪着笑道:“这如何使得?”   郝宜说道:“皇上有旨,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说着便恭敬地对薛翃道:“和玉道长,既然见过了高二爷,就请先上马车吧,这儿风大,吹的人脸上都疼。”说着便举手躬身示意。   小太监忙取了杌凳,跪地放平。   郝宜亲自抬手要扶着薛翃,高晟毕竟是个伶俐之人,见状也便走到旁边,举手虚扶。   薛翃点了点头,也没说别的,便搭了郝宜的手,自上了车驾。   郝宜目送她入了车内,才回头悄悄对高晟小声说道:“二爷,和玉道长这趟回府,府里可要尽心,你看这阵仗,就该知道皇上的意思,府里头可也要保证万无一失才是。”   高晟早发现了,随车驾而行的,除了几位内侍宫女外,另外还有镇抚司的十数名精锐,就算是本朝一品的大员也没有的超然待遇。   高晟暗暗心惊,忙笑道:“这是当然,公公放心。”   郝宜又特别交代小全子好生跟随伺候,不得有任何差池,这才送别。   宫车行过长春大街的时候,百姓们纷纷驻足观看,不知仪仗中的究竟是哪一位显赫的大人。   高晟人在马上,回头看一眼高管家,那管家会意,急忙打马上前:“二爷有什么吩咐?”   高晟看一眼宫车,侧身小声说道:“我起先说了,要多带几个人过来,老爷只是不肯,如今你看看宫内的行事,显得我们何等的怠慢失礼。”   高管家也早从郝宜的口吻举止里看出蹊跷了,说道:“小人这些日子也颇听说,咱们的这位三小姐……咳,是和玉道长在宫内十分得宠,如今亲眼所见,总是没有错儿了。二爷行事谨慎,本是好的,可是老爷那个脾气……”   高晟说道:“老爷在内阁磋磨了几十年,仍是这样的不会办事,别说是老爷,就算是大爷,也是那个一脉相承的倔硬脾气,一点儿都不会转圜。唉!不管如何,你先快马回府,知会府内的夫人们,让他们叫底下人把府内再尽量收拾收拾,对咱们这位……三小姐务必要尽心,一点儿失礼的地方都不能有。”   高管家急忙答应。   高晟又皱眉,自言自语地说道:“说来,我才想起来,怪不得早几日虞侍郎突然问我,府内三小姐的旧日居处可还在不在,我心想他跟咱们府里常来常往,怎么会不知道?那院子早荒废了。如今想想,竟是我犯了蠢,虞太舒那明明就是在提醒我呢。”   高晟举手打了自己的头两下,高管家道:“这会儿现收拾也来不及了。如何是好?”   高晟道:“罢罢,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你先回去报信吧!”   高管家去后,高晟左思右想,心中怪罪:“虞太舒也是的,明明知道,却不跟我直说,只拐弯抹角的,改日我定要问一问他。”   马车又行了两刻钟,终于到了紫荆街,高晟昂着脖子看去,远远地看到门口上总算鳞次栉比地站着数道人影,细看之下,除了高晟的夫人叶氏外,他的儿媳妇孙氏,以及长房的嫡女高如风,身后站着各自的丫鬟婆子等。   那门口的众人看到宫内的太监开道,镇抚司的侍卫随扈,果然也都惊了一惊,若不是高晟随行在侧,几乎以为是接错了人。   高晟翻身下马等候。   那边小全子早跑过来,伴驾的小太监跪地放了杌凳,马车的门打开,薛翃缓缓下车。   高晟本是个极擅应酬的人,所以这次才派他去宫门口接人,可是,面前这人虽然是自己府内的三小姐,而且是自己的小辈,可偏偏早就出家,出家就罢了,偏偏又是皇帝面前得意的人,这让高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幸而叶氏跟高如风先走了过来,高如风面上含笑,迎着薛翃道:“妹妹,你终于来了。”   叶氏上上下下通看了会儿,也笑道:“这就是如雪吗?出家修行了这许多年,越发出落的……我都不敢认了。”   高晟在旁边咳嗽了声,有些紧张地看向薛翃。   却见薛翃面色淡淡地,不管是对高如风,还是叶氏,一概如常。   高晟才说道:“如雪虽是咱们家里的人,但毕竟修行了这许多年,如今也没有还俗,所以……不要失礼。”   叶氏一怔,旋即笑道:“知道,可不管如何毕竟是自家人,我亲切些也不算失礼的。如雪你说是不是?”   薛翃只微微点头。   高如风忙道:“你会不会不认得了?这是咱们二婶。”   薛翃这才举手道:“有礼了。”   叶氏见她行的是道家的稽首,一愣然后笑道:“好好好,不管如何终究回来了,快请里头说话。”   高如风握着薛翃的手,并不放开,伴随着她拾级而上,进了府门。   高晟暗中问叶氏:“耀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叶氏说道:“我叮嘱过他让他今日在家里,一转眼不见,人就跑不知哪里去了。”   高晟道:“老爷还不在家?”   叶氏说道:“还在部里,倜儿却是在的。”   高晟眉头紧锁:“他妹妹回来了,他不肯出来迎接?”   叶氏笑道:“瞧你说的,你也知道是妹妹,倜儿那尊贵性子,怎肯出来呢?别说是他,你看咱们的那位二小姐不也是没出来?就只大小姐是个懂事的。”   高晟哑然失笑道:“这是什么事儿,宫里头当稀世宝贝一样尊重,咱们家里倒好,合伙要把人家晾起来了。”   高府的宅邸有些年头了,屋顶的青砖上有些青苔的痕迹,石鼓跟蹲兽等因为天长岁久的磨砺,磊磊沧桑,透出旧贵族的气派。   过了正房往后,是一道垂花门,正中是个穿堂,左右厢房,两侧又有耳房,从穿堂正中的紫檀木镶嵌水墨纱流苏屏风前绕转过去,才进了老夫人所住的正房。   高如雪是妾室所生,那姨娘在生她的时候就因为难产而去世了。她便给二房的萧姨娘养着。   萧姨娘自己有个女儿,便是如雪的二姐高如霜。   而在老夫人的房中,高如雪的嫡母沈氏,其子高倜跟媳妇邹氏,高如霜都在场。   众人见高如风挽着一个容貌殊绝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心思各异,高如霜本坐着不动,见状便缓缓站了起来。   薛翃在很快的时间里,把在场众人都打量了一遍。   她倒是不怕什么别的,横竖高如雪年幼离家,一心修道,就算全不认得在场众人都是寻常的。   高如风挽着她的手,到了屋里才放开,上前向着沈氏行礼:“母亲,三妹妹回来了。”   沈氏端坐着,寡淡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嗯。老太太惦记了很久了。”   高如风回头看着薛翃,指着沈氏身边那青年男子跟他旁边的妇人道:“你大概都不认得了吧,这是咱们的大哥哥,这是大嫂子。”   薛翃一概以稽首见之,青年男子瞅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也并没有招呼。   倒是那邹氏,还含笑说了句:“三妹妹离开家的时候,我还没在这府里呢,今日一见,果然人物出色的很。”   最后才高如霜,她凝眸看着薛翃道:“三妹妹连我也不认得了?”   薛翃淡淡道:“二小姐。”   高如霜听她并不喊“姐姐”,便“嗤”地一声:“果然是出家之人,什么哥哥姐姐,父母爷祖的,只怕都不认得了,不然的话,怎么回京这许久都不曾回来一趟呢,还要祖母病了去请。倒也是行事洒脱。”   高如风道:“二妹妹!”   高晟用力咳嗽了声,有些不悦:“不要在这里闲话了。”他上前向着沈氏道:“大嫂子,母亲怎么样?”   沈氏说道:“方才等了半晌,觉着心慌,才服了药在里头歇下了。”   高晟方才听高如霜冲撞,已经生恼,但沈氏偏偏不阻拦着,高晟心中对这些人的行事很不以为然,可毕竟不便发作。   叶氏看出他的不自在,忙道:“好不容易回来了一趟,到底要见一见的。想必母亲不会见怪。”回头对薛翃笑道:“如雪,你跟我来。”   沈氏扫了她一眼,便也站起身来。众人鱼贯往里屋而去,绕过紫檀木的雕花屏风,还没进门,就有药气扑鼻而来。   里间,老夫人正给一个丫头扶着,靠在床上。   沈氏跟叶氏上前行礼,高老夫人转头,看见薛翃的瞬间,目光直了直,然后脸上浮出和蔼的笑意:“是如雪吗?”眼神殷殷盼望地望着她。   高如风道:“祖母叫你呢。”轻轻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靠前。   薛翃身不由己走前几步,那边老夫人早伸出手来,薛翃只得也探手过去,老夫人便握紧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泪却从干涸的眼睛里很快地滚涌出来。   老夫人竟然老泪纵横,哽咽说道:“如雪,我的乖孙女儿,唉!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   说话间,便把她往身边拉了过来,抱在怀中。   薛翃本极厌恶跟人接触,给老夫人拥入怀中,起初本能地就想抗拒。但是老人家的怀抱却极为温暖,又仿佛有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薛翃本像是剑拔弩张,可是给老夫人抱住的瞬间,那周身的“刺”仿佛也在瞬间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高老夫人抱着薛翃落泪,半晌,才在众人的劝慰下停了。   沈氏又道:“如今她总算回来了,您老人家也不用再挂心,才喝了药,得好好歇会儿,横竖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的。”   叶氏也跟着劝,又道:“您老人家只管先养神,让如雪跟她的兄弟姊妹们也团圆团圆才好。”   高老夫人又细看了薛翃半天,才不舍地说道:“好孩子,那你先出去跟他们好好地相处。”   薛翃点点头,转身先随着高如风到了外厅。沈氏,叶氏以及高晟却仍留在里屋,不知老太太有何吩咐。   小辈们来到外间,却已经不见了高倜的身影,只有邹氏还在。   高如风道:“哥哥呢?”   邹氏道:“外头有人来找他,像是有急事,他只得去了。”   高如风想到先前高倜的反应,心知肚明,不再追问,只回头微笑着对薛翃道:“三妹妹,咱们到外头走走罢。”   这会儿高如霜忽地问道:“外头天寒地冻的,姐姐要去哪里?”   高如风道:“到我房里坐坐。二妹妹要不要同去?”   高如霜噗嗤一笑,道:“看姐姐这样亲切,必然有好多体己话要跟如雪说,我怎好打扰呢。”   “你越来越没有礼数了。”高如风淡声回答,眼睛里透出些许锐色。   高如霜却并不以为意,反而笑着说道:“我明明说的是好话,姐姐怎么不领情呢?快去吧。”   高如风这才向着薛翃一点头,两人出门去了。   身后,高如霜目送两个离开,便冷哼了声。   邹氏在旁低声道:“二妹妹,你干什么当面顶撞她们?”   高如霜傲然道:“怕什么,他们是有求于人,所以才对她毕恭毕敬的,我却跟她不相干,不管她是道士也好,是嫔妃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邹氏笑道:“不可胡说。”   “我有说错吗?”高如霜冷笑道:“嫂子你也不是外人,自然知道长姐的心思,她想嫁给虞侍郎嘛,那是祖父最得意的弟子,又是前途无量的内阁官员,姐姐怕不是想嫁他想疯了,姐姐当然不想自己进宫,所以要巴结如雪。毕竟人家如今可是皇上看重的人。她说一句话,甚至比祖父说十句都管用呢……”   还未说完,邹氏用力一拽她的衣裳。   高如霜忙噤声,原来是嫡母沈氏跟高晟等从老夫人的卧房出来了。 第44章   高晟跟沈氏叶氏一并来至外间, 沈氏落座,又请他跟叶氏一并坐了。   那边高如霜跟邹氏、孙氏见状, 便告退而去。   沈氏回头看了看里间屋,临出来的时候,已经安排了得力的丫鬟在里头看顾着。沈氏道:“老太太的病, 时好时歹的,方才二爷回来之前又发作起来, 幸而喝了药, 才又缓和下来。”   高晟忧心忡忡:“这样下去不是长法儿,只怕也再瞒不过人去。”   “谁说不是呢, ”沈氏道:“偏老太太一心要见三丫头,唉……还以为如雪只是当初那小孩子呢, 却不知她如今长大了, 又是这样一个身份, 真是为难。”   叶氏道:“嫂子是怕如雪察觉老太太的病吗?其实也没什么, 她毕竟还是高家的人, 不至于对外乱说的。”   沈夫人瞥她一眼:“你认为她是高家的人,可不知人家心里是不是这样认为呢,你瞧她进门后,叫过我们谁了?哼, 我这个嫡母她都不放在眼里。”   高晟跟叶氏对视一眼, 叶氏便不言语。   高晟自忖不好直接反驳大嫂的话, 但想到在宫门口郝宜的叮嘱, 于是便无视妻子的眼色, 直接对沈夫人道:“大嫂,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了。”   沈氏道:“怎么?”   高晟道:“在宫门口接着如雪的时候,是皇上身边的郝公公亲自送出来的,用的是宫里头嫔位以上的娘娘们才用的车驾。”   “我也看见了,她一个女冠子回府,居然还带了那许多的宫内之人,好大的架势啊,”沈氏哼了声,又道:“可这又怎么样?不是仗着陶真人的面子吗?”   高晟道:“大嫂,如果只是看着陶真人的面子,郝公公就不必特意叮嘱我,让咱们府里小心接待,不得有任何差池了。再说宫里头那些传闻,什么丽嫔,康妃……大嫂难道还不信吗?”   沈氏皱皱眉:“我知道二爷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怠慢着那个丫头。可知我哪里敢,她如今身份不同了。”   叶氏见她微昂着下颌,口里说“哪里敢”,却是满面的轻蔑之色。   高晟当然不是瞎子,又知道此事并非等闲,当即眉头深锁,无法按捺。   刚要继续说,叶氏忙抢在跟前儿道:“毕竟是老爷的吩咐,我们都是不敢怠慢的,而且这郝公公亲自发话,他可是皇上身边第一号的,由此可见如雪对皇上而言的确不同,她又是第一次回来府内,我们别做的失礼就是,当然也不必卑躬屈膝是不是?”   沈氏道:“这是当然。”她说了这句,便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这里就多劳烦你们,我先回去了。”说着,带了丫鬟往外走了出去。   剩下高晟跟叶氏夫妇两人对视,高晟张口结舌,终于恨恨说道:“真真是个糊涂之人。”   “嘘,”叶氏忙拦住他,“毕竟是大嫂,别对她无礼。”   高晟道:“你是没跟我一块儿到宫门迎接,你若是见了郝公公对待如雪的态度,就知道我为什么特叫管家回来知会你了。”   叶夫人说道:“我正是听了高升的传言,才带了儿媳妇出门迎接,大嫂还因此嫌弃我自落身价呢。”   “无知,”高晟咬了咬牙:“大嫂跟哥哥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都是这样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的个性。”   叶夫人捂着嘴乐,又忙咳嗽了声。她回头看看里屋并无动静,叶夫人才拉住高晟,两人出了外头。   叶氏低低道:“其实这也难怪,如雪毕竟是庶出,想当初她娘在的时候又最是受宠,而且,我知道大嫂的心意。”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人也都死了多久,却还揣着那坛子醋,”高晟不耐烦地,又问:“她是什么心意?”   叶氏悄悄地告诉他:“大嫂心里盼着让如风进宫呢。”   高晟挑眉:“这也是好事啊。”   “好事?”叶氏笑道:“可是如风不愿意啊。”   高晟顿了顿:“对了,我怎么忘了,早先我听祖父的意思,仿佛是要把如风许给虞太舒的?假如如风进了宫,我们高家……”   叶氏说道:“可不是吗?如风心心念念想嫁的人是虞侍郎,半道突然要送她进宫,她自然不乐意。”   “那、这跟大嫂敌视如雪有何关系?”   “如风那丫头很聪明,她知道如雪在宫内得宠,所以寄望于如雪能够帮她。大嫂本就不喜如雪,看如风跟她亲近,她再蠢也猜到几分了。”   “如雪哪里知道这些,可真是无妄之灾。”高晟摇摇头。   叶夫人说道:“这是他们长房的事,你可千万别再多嘴了,老爷子本也瞧不惯你,一心要栽培哥哥呢,假如如风进宫,对家里自然是有助力的。”   高晟哂笑。   “你不信?”叶氏诧异。   高晟道:“我不是不信,我是笑他们现成的金子不用,却去炼铜。”   “这是什么意思?”   高晟说道:“皇上对如雪,已经明里暗里处处不同了,只要皇上开了口,还愁高家不多一个娘娘?”   叶氏咽了口唾沫:“你、你怎么这样说?如雪毕竟是道姑啊。做什么娘娘!”   高晟道:“道姑也是天子脚下的道姑,天子一句话,可令人生,可令人死,道姑难道就不能还俗了?你也算是读过书的,就算没读过书,难道就没听过那野史故事,后宫里的娘娘,甚至天子……是不是有过还俗的?比如那杨玉环,比如那武媚娘。”   叶夫人口干舌燥,偏无法辩驳:“你真是疯了。怕不是给老太太过了那病气给你。”   “到底谁疯了,”高晟冷笑说道:“哥哥平日笑我不学无术,但有些事情,还真的不如我看的清楚。你们眼里是惊世骇俗的癫狂之举,殊不知,只要是九五至尊做出来的,再癫狂又如何?我再跟你说一句——当初皇上没修道之前,谁信堂堂帝王会去修道?可如今呢?谁敢多嘴?”   叶夫人摇头咋舌:“你越说越不像话了。罢了罢了,我也不想再听。”   高晟道:“你不听也无妨,只是心里明白就是了。回头等耀儿回来,你跟他说明白,让他对如雪尊敬些,别像是高倜一样,不成体统!”   叶夫人双手下垂,躬身笑着答应道:“知道了二爷。”   高晟叹道:“老爷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终不成如雪这一趟连面儿也见不着吧。”   叶夫人突然道:“说到这里,我也想起一件事,不是说如雪的医术最高明?你说让她给老太太看看,能不能成?”   高晟凝目看她半晌,叶夫人却又自己捂着嘴,后悔不迭地说:“罢罢罢,趁早儿别提这件事了。免得成不成的,又惹的大哥大嫂不快。”   两人正说到这儿,门口有丫鬟来报说:“二爷,二夫人,门上说,老爷回来了。”   高晟总算松了口气:“老爷如今在哪儿?”   “听说去了小书房,哦,还有虞大人也一块儿同行。”   “虞太舒?”高晟诧异,“他也来了?”   高晟惦记着虞太舒先前提醒自己的事,便对叶夫人道:“这里你且照看着,千万别出纰漏,以大哥大嫂那独断的脾气,就算有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得推给咱们的。我去看看老爷。”   高晟来至高彦秋在南院的小书房,远远地看着书房外水塘边栽种的芦苇给风吹的像是一面面小小地灰色旗帜。   高晟是个风流锦绣的性子,很不喜欢这种看着萎乱凄冷的东西,每次见了都恨不得举手拔个干干净净,但偏偏高彦秋喜欢,所以叫人特意栽种了这些东西,说是有什么野逸洒脱之风。   高晟怀着心事,忖度着该如何把如雪的事跟高彦秋诉说。   正想着,见小书房的窗户给人推开,有个人影出现在书房旁边,长身玉立,着一身灰色的麻布长袍,但容色秀丽,气质雅贵,刹那间竟把这满塘芦苇的凄凉都给生生地压了下去,显得玉堂金马、无限生动起来。   此人竟正是虞太舒。   高晟哑然失笑,那边虞太舒放眼扫视,却也看见了他,便向着他一点头。   不多会儿高晟来至书房,入内见过父亲,向着高彦秋诉说去宫门迎接、以及归家相见了老太太之事。   高彦秋不置可否,轻描淡写答应:“一切顺利便好。”   高晟扫一眼父亲。他心里虽然有许多腹诽之词,但当面见了,仍是下意识地胆怯,有些想说的话便不敢出口。   高彦秋显然也不想听,只看向虞太舒道:“太舒,其他的事就交给你了,让晟儿带你去吧。”   虞太舒抬臂行礼:“是。”   高晟一头雾水,不知怎么样,只得麻溜地跟着虞太舒出来,两人走出了十数步,距离小书房远了,高晟才问:“什么事?带你去哪儿?”   虞太舒说道:“带我……去见如雪。”   高晟惊得猛然止步:“什么?”   “带我去见和玉道长。”虞太舒一笑,“怎么二爷?白日见鬼的表情。”   高晟稳了稳心神,千头万绪,他抬头看了看天,终于说道:“你见她干什么?”   “不是坏事,”虞太舒人如其名,微笑和煦,笑的叫人甚是舒心:“二爷放心,高大人是知道的。所以才叫你带我去。”   但高晟毕竟跟他自有交际,很知道他的城府心性,便追问道:“到底是为了何事?不能跟我说?”   虞太舒垂了眼皮,半晌说道:“是为了高家,也为了朝廷。”   这话轻轻地,但却又重若千钧。   高晟下意识地竟有些不敢再追问。   虞太舒抬袖一展:“二爷请。”   两人继续前行,一阵劲风吹散了芦苇,芦花飘荡。   高晟正愁思百结,顿时恨得举手将扑面的芦花用力挥开。   高晟又问:“上次你问我,如雪的旧居还在不在,那时候你是故意提醒我的是吗?”   虞太舒点头:“嗯。”   “那,我猜猜看,老爷子主动请如雪回府,不会也是你的主意吧?”   虞太舒又“嗯”了声。   “嗯个屁!”高晟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   虞太舒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眸看向高晟身后。   高晟心头一动,随着转身。   身后不远处是内宅花园的月洞门,从这个方向,恰好能看到九曲桥上的一节,桥上有两道人影临风而立,一位身量修长婀娜,自然是长房的嫡女高如风,另一道影子,纤袅飘逸,遗世独立。   高如风歪着头,似乎在跟她说着什么,她却神色淡然地凝视着远处,风将暗蓝色的发巾跟道袍吹起,带的那单薄的身影也随着微微飘动,令人忍不住担心下一刻她就会乘风而去。   高晟叹了口气,回头说道:“虞大人……”   虞太舒没有反应。   高晟皱眉:“虞大人?”   虞太舒的眼神竟有些朦胧。   高晟伸手抓住他的肩头:“虞大人!”   虞太舒本能地反手,闪电般擒住他的手腕,高晟痛的大呼:“虞太舒!” 第45章   听了高晟的惊呼, 虞太舒急忙放手。   但就是在这一瞬间,那边薛翃仿佛察觉了似的, 缓缓回头。   她正靠在九曲廊桥的汉白玉栏杆上,手肘抵着栏杆的八角顶柱,这样轻轻地回眸一瞥, 眸光流转,风姿绰约。   高晟揉着手腕, 奇怪地问:“你是怎么了, 失魂落魄的?”   又道:“好了,他们正好都在这里, 咱们过去吧。”   虞太舒的目光跟远处那人的交汇,一时竟无法挪开, 听高晟说话, 只是一笑, 向着那边微微垂头致意。   薛翃略站直了身子, 向着他一点头。   就在此刻, 薛翃身边的高如风也察觉了,她蓦地回头,穿过花园的月洞门,正好看见立在梅枝掩映中的两道影子。   其中那道, 一身麻布衣衫却仍轩昂不凡的高挑身影, 在淡金色梅花的簇拥里, 越发的隽秀脱俗难以言喻, 自然正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之人了。   高如风的脸颊上迅速多了淡色的轻红。   她害羞的想要回头避开, 却又舍不得不去看,两只眼睛像是受惊的白兔,左右逡巡,却不知要停到哪里去。   突然,高如风听身后薛翃说道:“这位虞大人,跟府里的关系很好?”   高如风含着羞涩,回答道:“是啊,他是祖父的得意弟子。经常来往。”提到此人,连口吻也忍不住变得温柔。   忽然高如风又想起来,便依依不舍地回身问:“三妹妹,当初你在家里的时候,跟虞大人是见过多次的,都不记得吗?”   薛翃道:“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当时年纪小,多数都忘了。”   “说的也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呀,”高如风目光转动,望着前方被风吹的荡动许多涟漪的湖水,喃喃道:“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薛翃心头一动,看看高如风,又往花园外看了一眼,此刻那梅枝掩映中却不见了两人的影子。   高如风所念的是一首《虞美人》的下半阙,上半首却是: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薛翃不露痕迹说道:“这里有些风大了,大小姐,咱们回去吧。”   高如风抚了抚鬓边乱发,笑道:“说的是,我一时贪图这里的景致,竟忘了,妹妹身子娇弱,别冻坏了。这里往前有个小花厅,虽然小却也算精致,咱们先过去避避风吧。”   两人转身而行,才进了小花厅的院门,身后便有脚步声追来。   是高晟先在门口出现,道:“如风。”   高如风止步回身:“二叔?”   来不及反应,在高晟身边,便是虞太舒的身影出现了,向着高如风一点头。   猝不及防,高如风顿时心跳加速,竟不知如何应对。   高晟倒是没在意,只当她是女孩儿家羞怯。   高晟道:“方才看你们在九曲桥上,一眨眼就不见了,我便猜是来了这里。倒果然是给我猜中了。”   说话间入内,又对薛翃道:“和玉……唉,叫起来怪怪的,既然现在在家里,就仍叫你的闺名如何?”   薛翃道:“二爷随意。”   高晟注视着她,当初高如雪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因为脾气是府内人尽皆知的怪异,且又深居简出,高晟很少跟她碰面。   如今长大相见,心里却生出一股喜欢来。   大概又因为府内众人对她态度并不算好,高晟反而又多对她添了几许怜爱。   高晟便道:“我最喜欢你的性子,最是随和不过的。咱们到花厅里说话吧。”   说着便先请着薛翃,陪着她拾级而上。   两人身后,则是虞太舒跟高如风两人,太舒道:“大小姐先请。”   高如风脸红心跳,敛袖低眉避让在旁边,轻声道:“妾身不敢,虞大人先请。”   虞太舒见状,便没再谦让,迈步往前也跟着进了花厅。   高如风在后抬眸,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心情澎湃,一阵按捺不住的晕眩。   这花厅果然不大,正厅里挂着一张南宋马远的《倚云仙杏图》,底下摆着几案跟两张黄花梨的大圈椅,两侧也各设有扶手椅跟小茶几。   高晟环顾厅内陈设,对薛翃道:“这儿地势好,风都格外小些,阳光却好,虽然没有生炭炉,是不是仍觉着暖煦煦的?”   薛翃点头道:“果然很好。”   高晟往里头一指,又说道:“这会儿日影在正南,偏厅要更好些。到里头吧。”他陪着薛翃到了偏厅,里头却是一张黄花梨镶嵌水墨理石的圆桌,旁边放着几个鼓凳。   阳光洒在窗纸上,泛出一片暖融融的金色,外头是一片叶子树。冬天北风摇落,叶子都掉光了,枝桠的光影给太阳投射下来,又显得格外有雅趣。   薛翃走到窗户边,打量那日影摇曳。   此刻虞太舒也徐步走了进来,高晟道:“太舒,你陪着如雪坐会儿,我叫人送热茶跟点心过来。”   他回身往外,走到高如风身旁的时候,便向她使了个眼色。   高如风正在迟疑要不要也到偏厅,这还是她第一次跟虞太舒如此“对面而处”,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欢喜。   正要鼓足勇气入内,却又对上高晟的眼神。   高如风简直不敢相信,明白了之后,脸上的红在瞬间褪的干干净净。   高晟避开偏厅的视线,悄悄对她说道:“如风,你祖父有事情交代了太舒,让他转告如雪,你这会儿别进去,也别听他们说话,咱们只在这儿等着,懂吗?”   高如风正七上八下,心凉如水,听了高晟的解释,这才豁然明白,当下总算又露出几分笑意:“原来是这样,二叔,我知道了。”   高晟眼神里带着嘉许:“你是懂事孩子,今儿他们都不肯出去迎接如雪,只你陪着你二婶子。总算还给咱们高家挽回了点脸面。”   高如风笑道:“二叔说哪里话,到底是我的妹妹,多久没见面了,自然要亲热些呢。”   高晟道:“若是家里的人都跟你一样想法,你二叔我也不至于这样焦躁上火了。”   高晟说到这里,侧耳听了听里头,悄无声息,他不禁一笑道:“罢了,我先去叫点茶点。”   正要起身,高如雪道:“二叔,我去叫吧。”   高晟一愣,目光一对笑道:“果然没白夸你懂事,你去吧。”   里头是虞太舒跟高家名义上的三小姐说话,自然得有一个高家的可靠的人在,将来若是说出去也好听。   若是让高晟出去,就是高家两位小姐陪着一个外男说话,自然是不好解释的。   高如风起身出外,找自己的丫鬟送茶点。   这边高晟站在正厅堂下,仰头打量那副《倚云仙杏图》,旁边是几个俊雅小字:迎风呈巧媚,浥露逞红妍。   反反复复打量了几遍。   其实从高晟站的方向,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偏厅的两人。   高晟虽然交代过高如雪不能偷听,自己却有些按捺不住,一边假装看画,一边竭力又伸长耳朵。   又等了片刻,终于听到虞太舒唤道:“如雪。”   高晟略有些惊讶,却又挑了挑眉,面上透出几分笑意。   ***   薛翃并没有落座,只仍站在窗户旁边。   早在高晟特意领了虞太舒前来的时候,薛翃就猜到必然有事。如今看这幅阵仗,当然心头明镜似的。   听到虞太舒如此称呼,薛翃回头。   阳光透过窗纸,光芒变得柔和,淡淡的金色染在她半边脸上,更是眉目入画,容貌清丽,不可方物,又因是一身素淡的道袍,却沐浴在纯净的金芒之中,整个人又有一种别样的庄严圣洁之美。   瞬间,虞太舒又想起方才在外头的惊鸿一瞥。   这个人或许应该是超然于物外的。   但是他若开口,势必会将她从清净的九霄之上拉到碌碌尘世之中。   不,也许原因不在于他是否开口,从她选择回京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回到这滚滚红尘的泥淖之中。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虞太舒说道:“你很奇怪我为什么这样称呼你吗?”   薛翃不动声色道:“虞大人可是有事?请直说便是了。”   虞太舒当然有事,他本就怀着目的而来。   正嘉皇帝绝不是个“深情”或者“多情”的人,那次许阁老内阁当值,皇帝突然传了他前去。   起初散散淡淡地说了些不打紧的闲话,直到说起了内阁的这些人。   皇帝突然问了一句:“听说高彦秋的夫人病倒了?病的怎么样?”   许阁老只隐约听闻此事,没想到皇帝竟问起自己:“微臣耳闻,说是有些棘手,不过夫人年纪大了,身体虚弱也是有的,想必不是什么大毛病。”   皇帝喟叹:“病来如山倒,又如你所说,年纪大了,不可等闲视之,只是老夫人也是有福的,毕竟儿孙都在跟前儿。”   说了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两句话,跟皇帝的对话戛然而止。   可许阁老却不能等闲视之。   正嘉皇帝心思深沉,最喜欢玩弄人心了,有什么圣意每每不肯直说,却喜欢打机锋,甚至以猜谜的方式让臣子们去揣摩。   颜首辅原先得宠,不仅仅是因为有太后坐镇后宫,更因为首辅大人最会揣摩皇帝的心意,每每别人不懂的圣意,他都会头一个领悟,所以很得皇帝欢心。   许阁老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但此事绝不能自己闷着,——免得皇帝真的有圣意在里头,他却没有估摸出来,皇帝心里自然会不痛快。   皇帝不痛快,许阁老就会倒霉。   于是许阁老回头便试着跟高彦秋提了此事。   高彦秋性子有些直,听了这个,只当皇帝是体恤臣子,大咧咧地不以为意。   幸亏旁边还有个虞太舒。   虞太舒从皇帝的话里揣出了两个意思:第一,皇帝关心高老夫人的病情;第二,皇帝却又欣慰高老夫人的儿孙都在。   重点就在“儿孙”两个字上。   毕竟,最近还有个人在京内,轮出身,亦是高家的人啊。   虞太舒有个极为大胆的揣测,对高彦秋说后,高阁老起初闻之暴跳。   但也许是虞太舒劝服人的能力一流,也许是高彦秋自己想通了,最终他接受了虞太舒的建议。   高彦秋去向皇帝请命,说是夫人病重,想念孙儿,所以恳请皇帝恩准和玉回府探望。   皇帝果然极为痛快地答应了,看似皇恩浩荡。   但事实上都在虞太舒的预料之中。   因为皇帝看似无意中对许阁老所说的那几句话,其实潜台词就是让和玉跟高府“有所牵连”。   这只是开始,皇帝最终的目的——   虞太舒往外扫了一眼,却见高晟正背对着这里,坐在正厅下右手侧的扶手椅上。   “如雪,”虞太舒顿了顿,道:“还记得十年前跟我的约定吗?”   薛翃做足准备,不论他说出什么都绝不会惊讶。   但却再也想不到,虞太舒所说的竟是这样一句。   眼中禁不住泛出讶异之色。   此刻虞太舒已经起身。   薛翃疑惑地看着他,目视他缓缓走前一步,俯视过来。   他的眼睛很亮,近距离看着,像是有星光邃远。 第46章   正厅之中,高晟背对偏厅坐着, 手上把玩着从青花缠枝纹大梅瓶里抽出来的孔雀尾。   风扑在窗纸上, 发出飒飒的声响,偏厅外的风带着树枝摇曳, 呼呼有声。   高晟只听见虞太舒叫了一声“如雪”,接下来的声音轻而低, 稳稳密密, 仿佛怕惊动了谁,又像是有条不紊胸有成竹。   高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官场中人, 自然不大明白高彦秋跟虞太舒等人的打算,但他只明白一件事, 在他们眼中,也许已经把高如雪当作一颗最有用的棋子了。   高晟本不在乎这些, 但是这会儿想起来,心中竟有些许的不自在。   他摇了摇孔雀尾, 心中略略烦闷, 几乎忍不住想去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却正在这时侯,外间高如风回来了。   她的贴身丫鬟捧着几个茶盏, 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高如风扫了一眼偏厅, 却见两个人都坐在那花梨木嵌理石的圆桌旁边。   高晟盯着茶盏,向着她使了个眼色。   高如风会意, 便亲自捧了茶入内, 第一杯先奉给虞太舒, 道:“虞大人,吃口茶吧。”   虞太舒一点头:“多谢。”却并不来接。   高如风便轻轻地放在他跟前。   第二盏才捧给薛翃:“三妹妹,喝口茶暖暖身子。”   绘着西湖盛景的白瓷三才茶盏放在桌上,散发着蔼蔼暖意,两个人却都谁也没有去动。   高如风嫣然一笑,才要先退出去,只听薛翃说道:“大小姐先前不是说,要带我去您的闺房坐会儿吗?”   高如风愣怔,迟疑地看向虞太舒,这会儿正厅高晟起身回头问道:“话说完了?”   虞太舒脸色淡然:“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了。”   他站起身,向着薛翃一点头,转身往外。   高晟打量他的脸色,却是一贯的滴水不漏,莫测高深,只得先对高如风道:“如风,你好生陪着如雪。”   高如风的眼睛正凝在虞太舒身上,闻言忙才答应。   等高晟跟虞太舒两人出厅,高如风怅然若失,只得强打精神,微笑着回头对薛翃道:“妹妹,咱们去我房里坐坐吧?”   薛翃看着桌上那一盏没有动过的茶:“大小姐,你先前说我幼时跟虞大人……”   她并没有说完,高如风道:“当时虞大人时常出入咱们府里,起初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无意中看见他跟你说话,另外也有几次,是倜哥哥跟我说虞大人对你很好,才知道你们两个投缘的。”   高如风忖度薛翃之所以这样问,必然跟方才虞太舒跟她说的话有关,高如风心里明白,高家的事让虞太舒出面,虽然因为他是高彦秋弟子的原因,但到底有些逾矩。大小姐一心为虞太舒着想,生恐薛翃不满,所以尽量将两人的关系说的好一些。   薛翃脸色有些古怪:“哦。”   ***   “你可还记得跟我的十年之约?”   当虞太舒问出这句,薛翃的瞳仁有一瞬间的收缩。   这个问题她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她毕竟不是真正的高如雪,对于这些过去太久的事毫无记忆。   ——十年之约,那是什么东西?   十年前高如雪才七八岁,算来正是快要跟随张天师离开京城的年纪,一个小孩子,又怎会跟虞太舒有什么约定?   是小孩子当时的顽话?   不,看虞太舒的脸色,明明是极郑重的,并非戏谑。   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十年之约”,只是虞太舒随口胡诌出来诈唬人的。   可这却不大可能,因为虞太舒没有这个必要,除非他看出她不是真正的高如雪,但薛翃自信,这世间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高如雪。   如果是别的身份倒也罢了,因为她的身份是张天师最后的一个小徒弟,是陶真人的小师妹,一个清心寡欲性情怪诞的修道人,就算她的举止荒唐,有异于从前,也不会有人疑问或追究。   所以对于回高家探病,她也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她完全不必要费心应酬高家的人。   没想到居然会跳出一个虞太舒。   这个人……有点危险。   高如风试探着问道:“三妹妹,虞大人方才跟你说什么了?”   薛翃说道:“没什么要紧的。”   高如风当然也没指望薛翃会如实告诉自己,当下便陪着她出了小花厅,往内宅的方向而行。   走不多时,便见若干丫鬟婆子鱼贯而过,高如风道:“这都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这样急匆匆的,不知有没有事儿呢。”   薛翃道:“不知老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高如风见问,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才小声回答道:“其实不过是年老了,有些失忆健忘,常常是前一刻发生的事就忘了,只要时刻不离人的看护着是没事儿的。”   薛翃道:“请的是哪里的大夫?”   “是京城里有名的金石堂坐堂的张大夫。”   “病了多久了呢?”   “这个……足有两个多月了。”   “没请过宫内御医?”   “本来是要请的,只是祖父从来清正,他不愿意利用高家的名去做这些事,而且金石堂已经是京内最好的药馆,里头也有好几个坐堂大夫曾经是宫内太医院供职过的,这位张大夫就是佼佼者。”   薛翃便不言语了。   高如风却也听说过她的传闻,因问道:“三妹妹,听说你对医术上也颇有研究?还给宝鸾公主治好了病,且给皇上治过头疾,这可是真的?”   薛翃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多数是太医院各位大人的功劳。”   薛翃这话虽是不邀功自谦的说法,但其实高家众人却也都是这么想的,他们不信高如雪一个女孩子会懂什么治病,多半是借着太医院的能耐招摇而已。   眼见将到了高如风的住所,突然间有个少年从前方廊下走了过来,一眼看到,便招呼道:“大姐姐。”   高如风止步,回头对薛翃道:“你可认得他吗?他是二叔房里的阿耀。”   来着正是之前消失不见的高耀,也就是高晟之子。薛翃扫了一眼这青年,果然见他轮廓中有些跟高晟相似。   高耀才唤了声,便看见了薛翃,顿时之间便看愣了,直到走到跟前儿,眼睛还是上下打量,迟疑说道:“这就是三妹妹吗?”   薛翃点头道:“二公子。”   高耀拍掌笑道:“我还以为他们是哄我的,说什么三妹妹出落的跟神仙一样,如今看来,竟果然是真的。”   高如风道:“别胡说,三妹妹才回来,你可别口没遮拦地吓到她。”因又对薛翃道:“如雪你别在意,阿耀就是这个混不吝的性子。之前二叔发狠打过几次,都没奈何。”   高耀说道:“我又不杀人放火,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做什么就成了你们口中的众矢之的了。”   高如风道:“只是说你年纪大了,要有个大人的担当,不能再顽劣不羁的,也没当你是众矢之的,是为了你好罢了。”   高耀道:“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不用为弟弟操心了。倒不如为自己多想想。”   “你又说什么?”   高耀道:“方才我看见虞太舒跟着父亲,好像往祖父小书房那边去了。”   高如风忍不住又有些脸红:“好端端说这个干什么?”   高耀道:“没什么,我只是盼着自己快点有个姐夫呢。假如像是虞大人那样才貌双全、前途无量的,那自然就更好了。”   高如风彻底涨红了脸:“你、你这嘴……回头看我告诉二叔,让他不打烂了你!”   “我为了姐姐好才这样说,不然赶明你给祖父塞进宫里……那会儿说可就晚了。”   高如风才涨红的脸慢慢地有转白:“阿耀!”   高耀笑笑,眼睛看着薛翃道:“三妹妹,我听说你在宫内呼风唤雨,是皇上跟前头一号的人,连夏家的那位康妃娘娘都因为你落马了,这可是真的?”   薛翃置若罔闻。   高耀复正色说道:“三妹妹,我说这些可没别的意思,只想着如果是这样,你可对祖父开口,别让他起把大姐姐送到宫内的念头。”   高如风原本气恼交加,听到这里,才突然若有所觉。   他看向高耀,望着他看似荒唐的笑脸,心中微微地感动。   高耀所说的话,却是高如风一直没能出口的心事。   没想到高耀以这种方式直接给她揭了出来,这样也好,至于能不能相助,只在“高如雪”的心意就是了。   高如风凝眸看向薛翃。   薛翃早在高如风念那首《虞美人》的时候,就对她的心意有所察觉。   如今见高耀揭破,更是确凿了。   在姐弟两人的注视下,薛翃道:“府内长辈们的决断,又岂是我一介方外之人所能左右的?”   高如风心头一痛,知道她是拒绝了。   高耀皱皱眉:“三妹妹……大姐姐跟虞大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大姐姐这许多年都没有嫁,也正是为了虞太舒的缘故,有道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你虽是修道人,成全了这门好姻缘,也算是一宗功德,难道不是吗?”   高如风毕竟是女孩子,见他越发直白,含羞忍痛地制止:“阿耀,不可再乱说了。何况如雪说的有理,祖父那个性子,等闲也听不进别人的话。横竖……一切看祖父决断就是了。”   高耀还要再说,突然间有人道:“耀哥哥,劝你别再说了。”   众人回头,却见来者正是高如霜,身边还跟着一人,正是之前离开的高倜。   兄妹两人走到跟前儿,高如霜道:“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儿,口口声声说这些儿女私情的话,传了出去,叫人说我们高家的女孩儿都不知廉耻吗?”   高耀皱眉,却还忍着。   高如霜又道:“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是那些小门小户不知道理体统的,怎么就好意思摆出来私下里说。真为了男人不要脸面了不成?”   高耀无可忍:“你胡说什么!”   高如霜道:“二哥哥,这是我们长房的事,你可不要胡乱插手。还是说,你们怕长房里多一个宫内的娘娘,所以……”   “你!”   高耀还没说完,就给高倜打断:“听说二婶子一直在找你呢,你还不去?”   长兄发话,高耀没办法忤逆,当即拧眉狠看了高如霜一眼,终于转身去了。   高倜又对高如风道:“大妹妹,你先回房去吧。”   高如风之前给高如霜那几句话逼得眼泪都冒出来,听高倜如此说,只得答应,又看向薛翃。   “我有事跟她说。”高倜淡淡道,“你先去吧。”   高如风去后,高倜道:“听说你方才见了虞太舒?”   薛翃想起方才高如风说,高倜知道高如雪跟虞太舒之事,便不动声色道:“是。”   “这么多年了,你把谁都忘了,倒是没忘了他。可见你们之间,真的跟别人不同。”高倜冷笑。   薛翃道:“大公子为何这样说?”   薛翃想从高倜口中探知过去一二,谁知高倜只咬牙道:“你走就走了,做什么要回来?”   “我不该回来吗?”   “你当然不该!”高倜瞪着她,像是面对仇人,“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薛翃见他并不像是会平心静气告诉自己往事的,便不想再跟他多话:“既然如此,告辞。”   高倜没想到她说走就走,愣了愣后,叫道:“你、你站住!”   薛翃摆了摆衣袖,信步往前走去。   高倜疾走数步,举手攥住她的手腕:“高如雪!”   被硬生生拉住,薛翃身不由己止步,头巾跟袍袖随之往后荡去,同时手腕一阵刺痛。   薛翃喝道:“松手!”   却就在这瞬间,薛翃眼前突然出现凌乱的一幕,少年狠狠拽住女孩子的手,用力过甚,竟将她甩倒在地上。   薛翃浑身一颤,来不及多想,左手在发端一拂,纤纤手指间银光闪烁,向着身侧高倜身上刺去。   银针入穴,高倜只觉着如蚊虫叮咬般轻轻疼了疼,然后半边身子却骤然麻了。   手早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高倜后退一步撞在墙上。   因薛翃的动作太快,此刻高倜甚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薛翃后退一步,冷看着色变的大公子,心底突然又浮现另一幕场景:   “三小姐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夫人?”   “夫人不会理。”   “那……老夫人呢?”   “我不想让祖母伤心。”   那半跪在地上的人影沉默了片刻,终于温声说道:“三小姐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再敢欺负你。”   女孩子狐疑:“真的?”   “真的。”他微微一笑,“太舒的话,绝无虚言。” 第47章   高倜半边身子麻痹不能动,靠在墙上, 惊怒喝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薛翃回手将针重插回了发端, 这银针细弱牛毛,没入头顶暗蓝色道巾, 极不容易察觉。高倜至今尚不知缘故,还以为是薛翃用了什么妖法。   薛翃横他一眼, 她所刺的只不过是高倜的天宗穴, 引动他肩胛往下在两刻钟内气血不畅,无法动弹。并没有什么大的危害。   但薛翃心中厌恶高倜, 所以也并不跟他解释,只说道:“自作自受。”   “你……”高倜脸色煞白, 冷汗直冒,眼见薛翃蓝色的道袍大袖一扬,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狠劲,竟让他不顾一切地向着薛翃冲了过来。   薛翃本以为他吃了亏, 必然偃旗息鼓, 哪里想到他竟如此顽劣,猝不及防间已经给他擒住, 整个人往后狠狠地撞在廊柱上,一时间头晕目眩。   高倜顶着一口气冲上来, 捉住薛翃的时候力气已经散了,靠在她身上只是喘息。两人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动。   还是薛翃先缓了过来, 她看着伏在身上的高倜, 举手用力一推, 高倜站立不稳,往后踉跄地跌倒在地。   薛翃指着他,却终究没说什么,只转身往回而行。   她出了月门,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风极冷,入骨寒凉,这本是高如雪的出身之地,但如今却竟仿佛没有她的落脚之处,想来想去,竟还是方才那小花厅最是温暖。   可一旦想起小花厅,刹那间心底竟掠过那个说“太舒的话,绝无虚言”的人。   薛翃索性止步,靠在墙边缓缓调息。   方才给高倜一撞,揉的她浑身骨头都好像在疼,但奇怪的是,耳畔却一直都是那个人的声音。   薛翃抬手在额前遮了遮,无奈地笑了笑。   原来对高如雪来说,高府的生涯并不都是悲酸,还有些不能舍弃的可贵温暖啊。   正在徐徐调息,隔墙传来脚步声,是小全子熟悉的声音说:“岂有此理,你们怎么能找不到我们仙长了?”   另一个陪同而行的是高府的管家高升,道:“公公别急,三小姐横竖是在这府内,不会有事。”   “我看你是吃了灯草灰,专放轻巧屁!”小全子生了气,声音格外尖锐高亢,连珠炮似的叫道:“先前说你们大小姐陪着,如今大小姐那边也没有,问遍了人竟都不知在哪里?我告诉你们,别口口声声三小姐长三小姐短的,是不是你们府里三小姐,还要看你们有没有这福气呢!”   “是是是。”   “不用跟我这儿装孙子,”小全子冷笑,“我方才在外头可听的明白儿的,你们很不把我们仙长放在眼里啊,你们真是吃了他妈的熊心豹子胆!我们主子万岁爷心尖上的人,你们却不放在眼里,我看你们高府真是作倒头了!回头我一定如实禀告!”   “公公饶命!奴才们当真不敢的!”高管家跟其他家奴们均都吓得不轻,忙百般地跪地求情。   “我不听这些没用的,”小全子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们一个个的最好快点把仙长找到,还要全须全尾的,如果掉了一根头发丝,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这还是薛翃第一次见小全子暴跳如雷的样子,不过也能听出他的确是惊怒慌张的。   薛翃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裳,唤道:“小全子。”   隔着墙壁,小全子听了这个声音,那满腔的愤怒突然不翼而飞,忙趴在菱花窗口:“仙长?!”   薛翃微微侧脸,笑道:“我在这儿呢。你过来吧。”   小全子立刻应了声,一溜烟地从墙那边转月洞门跑了过来,见薛翃好端端地,他却又不放心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这会儿高升等也跟着跑了过来,高升忙问:“三小姐,您去哪里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   小全子不等薛翃回答,回头骂道:“闭上你的狗嘴!仙长也是你能质问的?”   高升一哆嗦,忙低了头。   小全子恨恨不已:“一帮没眼色的,这如果是在宫内,早就拉出去砍了你的狗头。”   薛翃笑道:“不用为难他们。”   小全子忙又换了一副笑脸:“仙长,您有没有受委屈?”   薛翃道:“好好的。”   小全子道:“可见过老太太了?若见过了,咱们就先回宫吧。这高府不是什么好地方,奴婢算是看出来了,一个个人模狗样儿。”   薛翃咳嗽了声,小全子倒也机灵,和玉的出身毕竟也是这里,这不是把她一并骂了吗?   小全子忙抬手打了自己的脸一下:“奴婢一时生气,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高管家直到现在才小声辩解说道:“求仙长见谅,让公公息怒吧,不是府内故意怠慢,实在是……方才里头老太太又发病了,忙着请大夫呢。”   小全子狠狠白了他一眼。   高管家忙又低低垂头。   小全子陪笑又劝说道:“仙长,这儿的事不跟咱们相干,咱们还是尽快回宫吧。郝公公可百般叮嘱奴婢,但凡有一点差池,先要奴婢的脑袋呢。”   薛翃略一思忖,道:“我需要再去看看老太太,看过了就回宫。”   小全子无可奈何,只得说道:“这回奴婢无论如何也要跟着您身边儿,寸步不离。”   高老夫人的上房内,外间地上站着好些人,薛翃先前见过的众人几乎都在,除了高晟跟高倜。   而在这些人外,高彦秋本人亦在。   高彦秋旁边站着一位文质彬彬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听高彦秋教训,这人却正是高如雪的生父,高孺。   高彦秋见薛翃进来,便又对高孺说了句什么。   高孺回头,望见薛翃之时,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薛翃依旧打了个稽首。   高孺蹙眉,又见她这幅打扮、做派,眉心的皱痕更深了些。   终于,高孺道:“你回来了。”   薛翃道:“是。”   这会儿里头有大夫出来,向着高彦秋行礼,说道:“老朽已经尽力了,请老大人见谅。”   高彦秋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高孺也大惊,两只眼睛瞬间红了起来:“你不可胡说!”   张大夫道:“老夫人是痰迷心窍,这种本是老年人极易得的病症,之前调理之后略有好转,但毕竟老太太身子弱,老朽无能啊。”   话没说完,高孺双眼已经含泪:“不,大夫,请你再为母亲细看一看。”   高彦秋却负着双手,长叹一声。   薛翃在旁,听到这里,忍不住问:“请问你为老夫人开的是何药?”   那老大夫一愣,见是个道装打扮的少女,不由诧异。   高孺忍泪喝道:“不可无礼!”   小全子在薛翃身后,忍不住瞪向高大人。   薛翃并不理高孺,只望着张大夫说道:“先前我闻到老夫人喝的药汁,里头仿佛有许多进补的人参肉桂之类?”   张大夫道:“老人家身体虚弱,若不及时补益,只怕更难维持。”   薛翃冷笑:“你也是有经验的老大夫了,怎么还这么食古不化。先前我靠近老夫人,暗中诊她的脉,脉迎浮而关带弦,且她身体明显发热,这种症状,再加你痰迷心的诊断,又怎能再用大补之药?”   高孺起先见她似有质询之意,本想拦住她,但高彦秋突然在他手臂上一按。   张大夫道:“照你之见,又要如何?”   薛翃说道:“若是我的方子,正跟老先生相反,如今应先清热,要用天麻,僵蚕为主,升麻,知母为辅,并蔓菁甘草等佐助。等热退身凉,才渐进饮食。”   张大夫听她侃侃而谈,着实震惊,忙道:“老人家身体本虚,就像是一座老朽的房子,你再用这些虚寒之物,岂不是像寒凉北风,怕这房子不早点垮掉吗?”   薛翃道:“那请问老先生为老太太治疗了多久,老太太的情形可有大好。”   “这……期间也有好转。”   薛翃脸色冷飒。   薛翃没说,小全子却道:“啧啧,就是没治好呗,这也好意思说呀。”   这张先生毕竟是名医,早先在太医院供职,退官后在金石堂坐诊,亦经常出入权贵家中,很得人敬仰,如今被一个小丫头质疑,一时下不了台。   又看小全子是个内侍的打扮,越发摸不着头脑,便道:“不知这位到底是何人?”   小全子胸膛一挺,正要回答,冷不防有人道:“三丫头,人家是积年的老大夫,经验丰富的很,你又懂什么,就敢跟人家犟嘴呢。如今老爷跟你父亲都在,你不可放肆。”   原来是高如雪的嫡母沈氏。   方才薛翃跟张大夫说话之时,沈氏跟叶氏等也自听着,沈氏早就满脸不快,但高彦秋在场,轮不到她说话,便只忍着。   薛翃淡淡道:“大夫人,就算再老到的医者,也未必没有失手的时候。”   沈氏见她竟然顶嘴,简直不敢相信。   小全子看看沈氏,又看看高孺,心里算是记恨上这两人了。   叶氏忙在旁打圆场道:“如雪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   正在这会儿,里头传来老夫人的声音,急切地唤道:“是如雪吗?快叫她进来!”   高孺看看高彦秋,终于道:“老夫人唤你,你进去吧。”   薛翃这才迈步入内,迎面见老夫人脸色躁红,神情跟先前更有不同,竟大有亢奋之像。   薛翃心头一沉,趁着老夫人举手握她的时候又飞快地在她腕上试了试,问道:“老太太,你是否觉着神人,头晕?”   本还想问下去,却已经察觉老夫人握住自己的手在不停地轻轻抽搐。   这会儿高彦秋跟高孺也围了过来,张大夫不服气,也跟在后头,旁边却是沈氏跟叶氏。   伺候老夫人的大丫鬟忙道:“是,老太太常发热,出虚汗。”   薛翃举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飞快打开,抽出一枚银针。   高孺脸色大变:“你干什么,不要轻举妄动。”   薛翃道:“再迟些,中风之后就更难医治了,只能暂时以针灸缓和。”   高孺道:“有大夫在,难道都不如你圣明?”   小全子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   但不等薛翃开口,床上高老夫人道:“如雪……听如雪的!”   高孺忙叫道:“母亲!”   “如雪,”高老夫人看着薛翃,勉强向着她流露一个温和的微笑:“不用怕,动手吧。”   薛翃听着这苍老的一声,心中竟隐隐震颤,她忙收敛了异样的情感,举手在老夫人的手上后溪,阳谷,列缺,尺泽各处穴道一一刺入,又在玉枕,风池,天柱,百会等几处刺过。   老夫人紧闭双眸,等薛翃收针后,老夫人却已经晕厥过去。   高孺自始至终都提心吊胆,见母亲晕厥,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抓住薛翃活活打死。   小全子察觉他眼神不善,更是不肯离开薛翃身畔。   高彦秋却只冷眼看着。   薛翃收针,回头便叫人拿了纸笔,飞快地按照先前所说拟了一张药方,命小全子:“别人过手我不放心,去太医院,叫刘太医按方子拿三副药。”   小全子忙道:“奴婢知道了。”忙飞跑到外间,叫了一个随行的内侍,把药方递过去,让快马加鞭速去速回。   那张大夫本还是满面不以为然,突然听薛翃轻描淡写地吩咐太医院,顿时脸色一凛:“您、您是……”   正小全子飞奔回来,闻言道:“这是和玉仙长,哼,太医院的陈院首有什么疑难杂病还要跟她请教呢,你又是谁?”   张大夫瞠目结舌,失声道:“原来这位小小姐竟就是大名鼎鼎的和玉道长!失敬!”   旁边高彦秋仍是不动声色,高孺却满面懵懂,沈氏则愕然。   只有小全子趾高气扬:“你也知道我们仙长的大名?”   张大夫满面激动,唾沫横飞地说道:“这是当然了,当初仙长进京途中,医治那无乳妇人之事,早就传遍,后来在大内为公主看病,诊治皇上的头疾,甚至还有庄妃娘娘母子平安之事……老朽怎会不知?太医院的那些同僚们津津乐道,传为美谈。”   小全子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知道就好。哼!”眼睛却从高孺,沈氏等一一瞥过。 第48章   小全子狠狠地瞪了在场的高孺跟沈氏,虽然也很想再瞪一瞪高彦秋, 但对方毕竟是辅臣阁老, 如果是郝宜在的话或许还有资格一瞪,自己暂且免了。   那张大夫从最初的傲慢不服, 到现在的连连称颂,进退自如, 果然不愧是在太医院厮混过的。   张大夫因笑道:“老朽早听说和玉仙长大名, 不期竟在这里相见。既然如此,老夫人的病一定会大有起色了。这也是高家的福荫, 老太太洪福齐天所致呀。”   高孺脸色颇为尴尬,高彦秋却一笑道:“说的是。来人, 请大夫出去奉茶。”   张大夫出外,高彦秋问:“情形怎么样了?”   薛翃起身:“请您放心, 老太太昏厥,不是坏事, 方才老太太心火上升, 导致血流加快,情绪躁狂, 若不及时疏导……等药拿回来先吃一副,若是体热下降, 就是对症了。”   高彦秋道:“我常听他们说你的医术了得,却只当他们是因为你的身份奉承而已, 今日亲眼见了, 原来果然是不同一般。”   薛翃道:“您谬赞了, 不过也是微末之流,不敢说别的。”   高彦秋凝视着她,从薛翃来到,应答,出手诊治,他在旁边看的最是清楚,心中对自己“孙女儿”的偏见略减退了些。   薛翃抬手入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道:“这里是万寿地芝丸,虽只有三颗,却也对老太太的身体有益,配合着我给开的药方,每天一颗。”   高彦秋一愣:“万寿地芝丸,我怎么听说皇上正在吃的就是这种?”   薛翃道:“不打紧。皇上是最重孝道的,绝不会怪罪。您收下就是。”   高彦秋同薛翃目光对视片刻,终于说道:“好吧。我替你祖母接了……你的孝心了。”   高彦秋将锦囊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回头对叶氏道:“好生收着。”   正在此刻,高晟,高倜高耀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高晟见高彦秋跟高孺都在,忙先拜见父亲跟兄长,高倜跟高耀也上前见礼。   高彦秋目光一动看向高倜,却见他脸色不大好,便道:“倜儿,我听闻你在府内,怎么这半天才出现,去做什么了?脸色仓皇至此?”   高倜不能回答,高耀在旁说道:“回祖父,哥哥方才听说祖母发病,着急往这儿赶,不料路上失足滑了一跤,摔的还挺狠的,我本叫他别来了,他一定要来。”   高彦秋闻听这才说道:“这么大人了,为何行事仍是这样不稳重,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是训斥的口吻,却毕竟担心:“可伤到哪里了?”   “祖父放心,”高倜扫了一眼在旁的薛翃:“只是手臂跟腿上擦伤了些许,并无大碍。”   这会儿沈氏听说儿子受伤,早忙走了过来:“怎么这样大意,快让母亲看看。”又回头叫拿跌打药膏。   这会儿高晟已经暗中询问了高孺目下的情形如何,高孺三言两语简单地告诉了他,高晟笑道:“巧了,果然是三丫头立了功,可知先前我也还想着让她来给老太太瞧瞧呢?”   高孺淡淡瞥他一眼,并不做声。   不多会儿,外头小太监去而复返,果然拿了三副药来。   薛翃接了过来,打开看了一副,确定无误,便吩咐下人去煎药。   这会儿那送药的小太监在外头跟小全子唧唧喳喳,小全子点点头,便回到屋里,说道:“仙长,拿药的小李子说,他进宫的时候正遇到了郝公公,公公吩咐,若是探过了老人家,便让您快些回去。”   屋内一片寂静。   薛翃回头看向床上的高老太太。   高彦秋却道:“既然是郝公公传话,当然不能怠慢。何况你也为你祖母看过了病,想必无事。你不如就先回宫吧。”   薛翃点头:“是。”   高晟忙道:“还是我来送三丫头吧。”   高彦秋颔首答应。   那边高孺远远看了薛翃一眼,终究没有说什么。高倜给沈氏按着问长问短,百忙中抬眸,眼神里是些说不明白的情绪,像是怨怒,又像是屈痛,他的手臂跟腿上果然都伤着了,有磕碰的青紫,也有剐蹭的伤,隐隐渗血,沈氏早心疼的叫传大夫。   薛翃却看也没看。   ***   出了高府大门,薛翃抬头看了一眼,偌大的门首高高在上,将上车的时候,薛翃回头问高晟:“二爷,那位虞大人可已经走了吗?”   高晟说道:“是啊,我先前回来晚了,正是因为送他。”   薛翃这才上了车。   那边高晟翻身上马,同车驾缓缓往回,一眼却又瞥见小全子跟那个传旨的小李子窃窃私语。   高晟不动声色,却竖起耳朵细听,只听小李子说什么:“其实是陶真人亲口说,今日是朔望日,主太阴,不宜出行,仙长的体质又特殊,只怕会有灾劫缠身,所以郝公公才那么着急,催着人要来请仙长回去呢。”   小全子说道:“说的怪吓人的。那你怎么说是郝公公说的呢?”   “当然是郝公公传信,公公不敢把这事告诉皇上,才要叫人悄悄来催的。”   高晟挑眉,心中却并不当回事。   毕竟这是宫内的车驾,随行的除了他外,还有镇抚司的侍卫,又有什么胆大不开眼的敢过来撩虎须呢。   何况和玉一个弱质女孩子,无关紧要,自然不会有人跟她过不去。   谁知高晟竟是大意了。   车驾在经过长春大道的时候,前方迎面而来的两辆车不知怎地撞在一起,闹哄哄地挡在路上,头前两名太监见状,翻身下马便去呵斥。   高晟正仰着头看,那本来正在争吵的两名车夫猛然间发难,离的近的一名内侍顿时血溅当场,另一人见势不妙大叫:“杀人了!”踉跄后退跌倒在地。   车夫却纵身跃起,竟向着车驾的方向袭来。   与此同时,从那两辆马车中也接二连三跃出数道人影,都是黑巾蒙面,有人大声叫道:“给俞莲臣将军报仇!”   腾空跃起的瞬间拔刀出鞘,看那目标竟是薛翃的马车。   高晟虽也会三拳两脚,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小全子跟小李子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早从马背上滑下来,趴在马车边上不敢动弹。   幸而镇抚司的侍卫反应很快,在那马车夫杀人之时便赶了上前,又分出了四人护在车边上。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的太平街市乱作一团,无辜的路人跟摊贩等号叫着四散奔逃躲避。   高晟眼前刀光剑影,不时有惨叫声传入耳中。   此时此刻高晟才突然醒悟,自己身上竟然没有任何兵器,可就算带了仿佛也没什么用。   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车帘子一动,是薛翃道:“什么人?”   直到此刻,她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   高晟颇为惭愧,忙道:“是一些刺客……不要紧,有镇抚司的人在。”   薛翃道:“方才听他们叫嚷什么?”   高晟一怔,这才想起来:“对了,他们方才说什么,为俞莲臣报仇之类的话?”猛然一震:“难道是俞莲臣的同党?”   薛翃方才在车内也听见了,正因如此,所以才担忧。   这来者是俞莲臣的旧部的话,自然也跟薛家脱不了干系,他们这样飞蛾扑火般来刺杀自己,必定是因为听说了俞莲臣死在牢狱中所以才孤注一掷,这样光天化日下行刺,也必然会伤亡惨重。   隔着车帘听到惨叫声此起彼伏,薛翃甚是揪心,几乎忍不住要出声让镇抚司的人停手,但是就算镇抚司的人听她的,那些刺客呢?   薛翃暗中咬牙,袖子里双手紧握。   正在此时,只听“嗤”地一声,竟有一支箭射入马车之中。   薛翃一惊,那马儿却也受了惊吓,长嘶一声,竟不听车夫指挥似的,便往前疾驰而去!   镇抚司的四人本正牢牢护卫,却也没提防这种情形,一怔之下喝道:“停下!”   奋起直追。   且说马儿猝不及防奔了出去,把车内薛翃颠的往后撞在车壁上。   “嗒嗒嗒”,耳畔是马儿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人叫道:“别放她走!”   薛翃知道是那些“刺客”的声音,心中惨然。   忽然“彭”地一声,车顶好像有人跃落。薛翃抬头的瞬间,咔嚓!车顶破碎,雪亮的刀刃从上而下插落。   薛翃双眸圆睁,仰头望着那支雪刃,上头还沾着鲜红的血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死亡的眼睛正跟她面面相觑。   只是那刀还没完全刺落,马车突然用力一颠。   同时持刀人闷哼一声,翻身落马,原来是镇抚司的人赶了上来,将他击落。   人虽然已经落地,刀却仍摇摇晃晃地在跟前,而马车仿佛也越跑越快。在薛翃还没留意之前,原先嘈杂的马蹄声已经渐渐远去了。   最后,马车不知在哪里停下了。   薛翃给摇晃的昏昏沉沉,听外头并无动静,便推开车门跳下地。   目光所至,忽然见那车夫跌在旁边,不知生死。   薛翃正要去看一看,眼前一道黑影掠过。   竟有一人从墙上跳了下来,笑道:“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我追上了。”他扫了一眼地上的车夫,察觉他悄无声息仿佛死了,便不予理会。   这人的衣着打扮跟先前那些刺客一模一样,黑巾蒙面,手中长刀指着薛翃,仿佛立刻要砍落下来。   薛翃见他杀气腾腾,脱口道:“俞莲臣没有死!”   那人一愣:“你说什么?”   薛翃道:“总之他没有死,你们以后也不要再贸然行事……白白死伤这么多人命。”   那人眼中流露些许狐疑之色,然后笑道:“原来是道姑慈悲心肠发作,只可惜,你不想咱们死,咱们却一定要你死。”   薛翃皱眉。   刺客盯着她,突然说道:“怪不得那狗皇帝宠信你,果然是个绝色。”   薛翃微怔:“你说什么?”   刺客喉头动了动,眼睛都像是亮了几分。   薛翃心头一沉,道:“你们真的是俞莲臣的部属吗?”   “那当然。”大概是认定了眼前的人插翅难飞,且又如此绝世的姿容,刺客漫不经心地回答,手中的刀也随着斜垂。   薛翃看着他的姿势,突然道:“不,你不是!”   刺客愣住:“你说什么?”   薛翃道:“俞莲臣是什么样的人,他的部属,怎么会是这种见色起意之辈。”   而且在方才薛翃说俞莲臣没死的时候,此人竟对此毫不在意。   如果真是忠心于俞莲臣的人,应该会立刻质问她所说是否属实。   “见色起意?哼,”刺客冷笑,眼睛上上下下把薛翃细看了一遍,“真是可惜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薛翃厉声喝问,“谁派你来刺杀我?还假冒俞莲臣之名?”   “去地下你自然就知道了。”刺客手腕一抖,刀锋往前送来。   如果是近身的话,薛翃还可以用银针刺穴的法子,出其不意将人制住,但这杀手却非等闲,一瞬心乱之下便恢复了神智,竟要速战速决。   薛翃眼睁睁看着那刀锋逼近,目光往旁边瞄了一眼。   却在瞬间,那刺客身子忽地伛偻,手中钢刀落地。   薛翃总算松了口气,同时望见刺客身后站着一人,他的手捏在刺客后颈处,轻而易举地如同拎小孩般,把人往旁边摔落。   刺客给甩在地上,后颈已经给捏的粉碎。   那人往前一步,薛翃有些警惕地望着他——就是方才那个倒在地上的马夫。   “你……是谁?”薛翃不禁问。   方才她跟刺客对峙的时候,就察觉地上的马夫仿佛还有呼吸,那会儿她还以为这人跟刺客是一伙的。   方才刺客动手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那马夫摔倒的地方,却意外地发现人不见了。   刺客的身手何其厉害,这马夫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起身而不为人察觉。   但这马夫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脸色木然,面无表情。   薛翃回想方才自己跟刺客的对话,若这人是敌非友,给他偷听了俞莲臣没死的秘密,那……   她暗中吸气,举手要去取发端的银针。   才刚抬手,那人轻声说道:“别动。”   很轻的两个字入耳,却透着令人难以抵挡的温暖熟悉气息。薛翃觉着如同给施了定身法一样,果然无法再动弹分毫。 第49章   车夫走到薛翃跟前,略一迟疑, 终于握住她的手:“跟我来。”   薛翃给他拉住手, 跟着跑了片刻,她毕竟身娇力弱, 有些跟不上,气喘微微。   车夫止步, 淡声说道:“镇抚司的人很快就追来了。请恕我冒犯。”   薛翃还未反应, 车夫打横一抱,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抱了起来。   双足在地上一顿, 整个人轻轻跃起。   冷风扑面,薛翃忙闭上双眼。   但也就在一瞬间, 薛翃心中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个半大的少年也是这么抱着她, 偷偷地翻墙出府。   那会儿薛翃最喜欢的就是他腾空而起的瞬间,飘飘然的像是御风而行, 比荡秋千更令人喜悦百倍。   人在他的怀中, 薛翃抬眸看去,细看之下, 果然瞧见他的下颌处有一道不易为人察觉的痕迹,这种精妙的易容术, 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   薛翃几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揭开这人的假面具, 看看底下那张令她十分牵挂的脸。   不料正在犹豫, 是他垂眸看了过来, 虽然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但眼神却仍是那样沉静笃定,只比记忆中多了一份很浅地冷峻不驯。   薛翃一下便不敢动了,甚至有一些无端的赧颜,于是把头往他怀中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   这是不知坐落在何处的一间小院子。   屋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茅草屋顶上有因为天冷而枯萎的石莲花,是一种经霜之后的寒紫色。   院墙上是杂乱的狗尾野草,乱蓬蓬的。   薛翃双足落地,定了定神后道:“你不该在这里的。”   他说:“我该在哪里?”   “江西,”薛翃皱眉盯着他,“江指挥使说了你被押解江西。”   车夫一笑,抬手在脸上抚了会儿,终于轻轻地将一张蝉翼般薄的面具小心揭了下来,露出底下如莲花般的容貌。   这人竟正是本该在九江的俞莲臣。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目睹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薛翃还是难掩心头涌动。   她忍不住说:“你、你这样太冒险了。”   相比较薛翃的情难自已,俞莲臣却神色镇定:“事情没有弄清楚,我怎能一走了之。”   “你想弄清楚什么?”   俞莲臣道:“你是谁。”他的目光直视着薛翃,锐利如剑。   薛翃转开头去。   上回在镇抚司的大牢,趁着江恒离开的片刻,俞莲臣擒住她的手腕。   当时他问她是否是他的“阿姐”。   薛翃并没有回答。   隔世为人,她几乎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他那个答案。   那时候,薛翃留给俞莲臣的只有一句:保住性命,自有后来。   见薛翃沉默,俞莲臣走前一步:“上次的问题,你该告诉我答案了。”   薛翃仍是不言语。   她的身形太过娇小,从他的方向,只看见那似是而非的垂眸,看不到她的脸色。   俞莲臣抬手,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抬。   ——面前这张脸,是会让所有人惊艳的脸,但对俞莲臣而言,却只是心烦,他想要看见的不是这张脸,对他而言,那个本该不存在的人,才是天上地下,最是难得。   是啊,他心想要一个自己都觉着荒唐的答案。   薛翃被迫抬头,目光同俞莲臣对上。   薛翃本来犹豫,不知要不要告诉他真相,但是目光相对的刹那,突然间有一种情绪漫涌如潮。   眼睛迅速地红了,薛翃道:“你方才……抱我过来,我、想起早年在府里的时候。”   俞莲臣的双眸微微睁大了几分。   薛翃凝视着他,道:“你比那时候,又长了很多,连城。”   泪无法按捺地从眼角滑出,顺着鬓边滚滚而落。   ***   早在被押解刑场那日,于万人之中,于万种声音之中,俞莲臣听到那一声久违的“连城”。   他枯寂的心底像是有一点点火星冒了出来。   但是这种事情匪夷所思,怎能相信。   而后,他故意染病,性命垂危,她果然亲自来了。   再后来,他给镇抚司秘密押解江西。   一个本该诛九族的逆贼,竟给特赦了。   世间只有她会为了他的性命,不顾一切。   甚至连江恒都为之惊讶,询问他到底跟她有何牵绊。   俞莲臣当然宁肯相信,和玉道长就是薛翃。   因为这意味着他最后的一点希望。   但是……面对眼前这张过分稚嫩陌生的少女的脸,他又实在说服不了自己,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阿姐”。   直到薛翃唤道:“连城。”   熟悉的口吻,天地间唯有她能叫的称呼。   俞莲臣浑身的血液突然无端地温热而涌动,令他情难自已。   “阿姐……”凤眸之中有泪光隐隐,俞莲臣张手,将薛翃紧紧地搂入怀中,“阿姐!”   一刻怔然,薛翃却也探臂,在他腰间安抚地轻轻一拍。   太久了,这个拥抱,好像最亲密无间的骨血同胞隔世重逢。   也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历经千年重又回来。   薛翃要竭力自制,才能忍住鼻酸落泪的冲动。   ***   日影从凉薄变得温和。   连本来肃寒入骨的北风也好像变得温情脉脉。   墙头的狗尾草散漫而快活地摇曳舞动。   茅草屋顶的石莲花,磊磊而生。   拥抱的瞬间,像是彼此都得到天地间最好跟唯一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俞莲臣才缓缓将怀中的人放开。   冷不防又看见她的脸,却又有些不大自在。   薛翃定了定神,道:“你太大胆了,我听江恒说他们防范严密,而且,若给皇帝知道了……怎么这样冒失?”   是一种半是温柔,半是责备的口吻。   俞莲臣听了,心里反而升出久违的喜悦。   这是他最熟悉之人的语气,每当听薛翃用这种语气“教训”自己,他心里都会有一种隐秘的窃喜。   俞莲臣道:“我回来不仅是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另外,我那些部属,他们本来真的以为我死了,的确是想筹谋行事的,我担心这个,所以才用偷天换日的法子,悄悄地回来阻止。没想到阴差阳错,李逵遇到李鬼。”   薛翃一笑道:“今日刺杀我的这些,到底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俞莲臣摇头:“我本想找机会跟你见一面,只是路上才发现不妥,也不知他们是哪一路的。”   薛翃垂眸,手指轻轻地在唇上蹭过。   俞莲臣暗中看着她的动作,眼前依稀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娇憨的薛大小姐。每当她想事情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这样。   “阿姐……”俞莲臣心头一暖脱口而出,但当目视那张少女容貌的时候,却不禁又有些脸红。   如果是和玉的话,这会儿得叫他大哥,或者叔叔吧。   薛翃抬头。   俞莲臣只得看向别处:“这次,就别回去了,我带你离开京城好不好?”   薛翃愣住。   俞莲臣道:“今日行刺的人不管是谁,他们的目的都是想置你于死地,他们故意假借我的名义,事情传扬出去,皇帝一定不会高兴。以皇帝那种是非不分的性情,也许还会对你不利。”   薛翃不言语。   听不到她的回应,俞莲臣的心竟有些许慌张,他尽量不去看她,垂着眼皮道:“我不要你回去。我不要你再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   良久,薛翃才说道:“我得回去。”   俞莲臣猛然抬头。   终于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放你回去。”   薛翃在俞莲臣的手上轻轻一摁。   俞莲臣扫过那支太细嫩的手掌,本能地想甩开。   但那一点温暖的踏实抚落,却又让他舍不得。   “我以为你死了,你也的确是死了,”俞莲臣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只是低低诉说,“我什么也没有了,现在……终于又有了阿姐。我不能再让你出一点事。”   薛翃听出他语气中的隐忍跟担忧。   薛翃说道:“你既然是这样的心意,又怎会不知道,我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意。”   俞莲臣慢慢抬头,凝视她的双眼:“那就别回去。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呀,”薛翃慢慢的,耐心地说道:“我还有宝福,宝鸾,我已经没有了一个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她转开头,咽下喉头的哽咽:“另外,还有薛家。你先前之所以反了朝廷,不也是为了薛家吗?我不想让薛家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亡了,谁害的咱们,我要让他们一点点都还回来。”   俞莲臣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跟双眼:“这种事,谈何容易,一不留神,会把自己搭进去,会再……你最清楚那个狗皇帝不是好相与的,阿姐,别冒险。”   “我知道,我知道,”薛翃握住他的右手,“你放心,这次我会小心行事。”   俞莲臣道:“如果你真的不想走,那我也要留下来帮你。”   薛翃道:“你的身份不能露面,你安稳,对我就是最大的助力。”   “不,”俞莲臣固执地回答,他反手将薛翃的手紧紧握入掌心:“你遭难的时候,我远在千里救援不及,那是我毕生最后悔的事,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离开。”   薛翃道:“那么你答应我,不许冒险。你的命是我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像是我上回跟你说的,你一定要给我好好守着。”   俞莲臣点头:“没有阿姐的命令,我不会死。”   薛翃眼中有泪光,却莞尔一笑:“看见你在,我的心也安稳。”   俞莲臣很想再抱一抱她,只是这具身体实在让他……俞莲臣生生克制着,正色说道:“我也是,但我跟你又不同,你除了我,还有别的牵挂,可是对我而言,阿姐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是唯一牵挂之人。”   薛翃起身,张手将俞莲臣抱住。   俞莲臣猝不及防,给她一把拥住,本能地浑身绷紧。   但她身上有一点很淡的甜香,还有一丝丝药气,于是他闭上眼睛,想象这是薛翃在抱着自己,身心陡然都安宁下来。   “阿姐……”俞莲臣唤了声,喉头微动,“能再跟你见面,真是、太好了。”   但一想到她曾经受过的辛苦煎熬,鼻子的酸楚再忍不住,两只眼睛在瞬间便湿润了。 第50章   当马车狂奔而去之时,旁边的高晟大惊之下, 拍马要赶, 却给锦衣卫等抢在了前头。   而地上的小全子跟小李子等人见马车去了,一个个惊心动魄, 小全子爬起来跳脚大叫:“仙长,仙长!”   话音未落, 一名给锦衣卫伤了的刺客踉跄跌了过来, 半身染血,面目狰狞。   小全子等众人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慌忙避让。   高晟见追之不及,何况自己武功稀松平常, 就算追上去只怕也没什么用。   正好看这刺客倒下,高晟忙跳起来, 扑上去揪住人,喝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为什么要刺杀和玉道长?”   那刺客冷笑看着他, 突然抬手。   原来他手中还握着刀柄, 虽然重伤,临死拼命一击, 雷霆万钧。   高晟虽发现了,要避让却来不及了, 正呆若木鸡,身后一把刀及时地掠了过来。   刀锋过处, 那刺客惨叫一声, 手臂从中给切断, 鲜血狂奔,把高晟的脸上身上溅了到处。   高晟给鲜血喷中这才醒悟,又看到这断臂残肢近在咫尺,吓得忙起身,双腿却已经软了,几乎跌倒在地上。   幸而身后那人抬手在他背上一扶,一个声音冷冷地:“高二爷。”   高晟看着地上的尸首,失魂落魄地回头,却对上一张容貌如好女的脸。   这来者身上穿着的,却是银白色的飞鱼服,整个人像是冬日里凝雪而开的一朵白梅,飒飒地带着肃杀气。   “你、你……”高晟给方才那一吓,神智有些不大稳,认了半晌才肃然道:“是江指挥使!”   江恒看他脸色惶然,脸上又沾着血,知道他是养尊处优的风流贵公子,不曾见过这种场面,便吩咐身边一人:“扶着高二爷。”   江恒看高晟这幅模样,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径直往前,踢了一脚地上的小全子:“人呢!”   小全子忙窜跳起来,又急忙往前抱住江恒的腿,仰头道:“江指挥使!快去救仙长!”   “人在哪里?”江恒按捺着要将他一脚踢开的冲动,冷冷地问。   小全子哭丧着脸,忙往前一指:“惊了马,往东北方向去了,锦衣卫追了过去!”   江恒这才将他踢开,翻身上马追了上去,小全子在后面带着哭腔叫道:“江指挥使,一定要把仙长找回来呀!”   江恒打马而行,拐过街口,一路见地上有零零散散的伤者,都是躲闪不及给车蹭撞到的路人。   又有一名黑衣人的尸首横在路边上,顺天府的差人已经赶到现场,因隐约听说是宫内的车驾出事,锦衣卫拦杀刺客,故而也是分毫不敢怠慢,如临大敌地将尸首护住。   江恒扫了一眼,马不停蹄掠过。   背后顺天府的衙役们转头看着,一个个愕然说道:“镇抚司的江大人都亲自出动了,看样子的确是出了大事!”   江恒自然是十万火急。   今日薛翃回高府,他本就有不好的预感,而且皇帝又格外重视,所以特调了镇抚司的精锐。   本来他是想要亲自护送的,但……一来实在显得太过隆重。   可最主要的是——皇帝没有下令,若是他主动请命的话,以正嘉皇帝深沉多变的心性,指不定会猜忌到什么。   没想到这一避嫌,却真的出了事。   事发虽然只有一刻钟,但江恒知道,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这件事就会长翅膀一样地飞到宫内去。   多年的伴驾生涯,让江恒几乎能猜到皇帝的反应。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皇帝盛怒之前,赶紧把人毫发无损地找回来。   ***   江恒把缰绳勒住。   在他前方不远,是那辆“失踪”的宫车,马儿百无聊赖地抬着蹄子在地上敲来敲去。   一名锦衣卫上前道:“指挥使,我们一路追击刺客,发现马车停在这里,但是……”   江恒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马车旁边,却见里头一柄带血的到从车顶棚插落。   那锋利的刀刃上血淋淋的颜色晃了江恒的眼睛,让他的心跳也在瞬间停了停。   但江恒很快反应过来,重新凝眸仔细将车内打量了一遍,车中却并无任何血渍。   还好……车内没有血渍,证明这刀没有伤到她。   江恒回头,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一名手下道:“我们赶到之时,这人已经死了。”   江恒早也看出这人死的异样,闻言猛地转头:“不是你们杀的?”   锦衣卫摇头。   江恒的心嗵嗵地又跳快了些。   他环顾周围,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念头在瞬间从心头掠过——也许这一去,她不会再回来了。   举手在脸上揉了一把,江恒让自己镇定下来。   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江恒沉声道:“通知顺天府,把周围三坊的路都封住,凡有可疑人等一概拿下。再回去调人,把镇抚司能用的人都调出来,从这里开始,往周边一寸一寸地给我搜!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手下领命。   江恒吩咐完毕,却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皇帝那边显然是再也瞒不住了,但这会儿江恒担心的竟不是皇帝的龙颜大怒,他所想的是那道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身影,一想到从此大概再也看不到她了,心头空落落地。   可又一想从此她真的乘风而去,闲云野鹤何等自在,仿佛也是一件好事。   正在惘然之际,身后一名锦衣卫飞奔而来:“指挥使,找到了!”   江恒猛然回身。   他飞快地步出巷口,却见有两名锦衣卫正看着右手侧方向。   江恒一个箭步掠了出去,同时转头。   却见在长街高墙的旁边,有一道影子踯躅出现,走了两步,她又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靠在墙壁上。   江恒本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她身边,可看见她的这瞬间,那股冲动却仿佛又缓缓散了。   江恒往前走了几步,那边薛翃也察觉了似的,转头看过来。   目光相对的瞬间,她的唇角一挑,微微笑了笑。   江恒喉头一动,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她的跟前儿:“还好?”   薛翃道:“嗯。”   江恒道:“要不要搭把手?”   薛翃又是一笑:“谢了。”   江恒抬手握住她的手臂,手上的力道却有些失了控似的。   薛翃吃痛,诧异地看向他。   江恒转过头看向别处,长长地吁了口气:“仙长真非凡尘之人,动静处就有龙追虎随的,不得安宁啊。”   薛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犯人,亦是别人的眼中钉。奈何。”   江恒道:“看样子,仙长知道行刺自己的是什么来头了?”   薛翃想了想:“查案追凶,是江指挥使的职责。我没有能耐越俎代庖。”   眼前跟前方的锦衣卫越走越近,江恒突然停了停。   薛翃转头看向他:“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江恒张了张嘴,好像要问什么,目光在薛翃平静的脸色上转了几转,终于道:“不,我只是突然忘了自己想问什么了。”   薛翃才要说话,江恒突然将她拦腰一抱,侧身而立,手在腰间刀柄上一按。   刀光出鞘,灵蛇闪电一般。   原来两人说话之时,旁边墙头上有一道身影跃落,正欲做垂死一搏,却不料江恒动手竟如此之快。   那刺客的刀还未挥落,颈间便已经凉了凉。   猩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薛翃窒息,但来不及细看,已经被江恒抱着转身,避开了那副酷烈场景。   血雨纷纷洒落在江恒的背上,他的脸颊上也沾了鲜红的数滴,衬着白腻如玉的肌肤,像极了一朵煞气十足的红梅。   ***   正如江恒所料,和玉道长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嘉皇帝的耳中。   负责探听外间消息的是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之一的张相,消息递进去的时候,皇帝听了,半晌无话。   只是在张相退下后,内殿传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郝宜慌得入内,才发现是皇帝把自己心爱的铜磬给摔在地上。   “混账!没有一个想让朕舒心的!”皇帝怒吼着,身着宽大道袍的人影立在殿内,就像是给困在笼子里的猛虎,磨牙吮齿欲择人而噬:“一点小事也办不好!都是些没有用的混账东西!”   郝宜跪在地上:“主子息怒!主子留神伤了龙体!”   正嘉大袖一扬道:“你!去把江恒叫来,朕要当面问问他,平日里不是很精明强干无所不能的吗,为什么关键时候会出这种神憎鬼厌的混账事!”   郝宜尽量伏底身子:“主子,江指挥使正在追踪那些刺客,主子别生气,江指挥使亲自出马,想必、一定会尽快把和玉仙长找回来的。”   正嘉听到最后一句,怒气才收敛了几分,但仍难以释怀。   皇帝转身,咬牙说道:“你也不是好的!”他大袖一挥,手指如剑点着郝宜。   郝宜不知如何,吓得色变,匍匐在地上:“主子!”   正嘉虎视眈眈:“陶真人说今日是朔望,和玉不宜出行,你为什么不提醒着!”   郝宜有苦说不出,陶玄玉是在薛翃出宫后,才派人传了这句话,他又担心正嘉知道后会操心,所以并没有向皇帝禀告,只是悄悄地叫小李子赶紧催人回来,本以为好好地回来便皆大欢喜,谁知道真的节外生枝呢。   郝宜战战兢兢道:“是奴婢该死,奴婢怕主子知道后会担忧才瞒着的。”   正嘉竟吼道:“和玉那么身娇矜贵的人,给那些逆贼挟持了去,就算不杀她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怎么禁得住!”   郝宜急的流出泪来,也不想再辩解了,只含泪求说:“是奴婢办事不力,奴婢该死,只求主子息怒,别伤了龙体。”   皇帝却充耳不闻,他仰着头,大袖如同双翼般垂在身侧。   此时皇帝脸上竟流露出罕见的六神无主的表情,他喃喃地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算把你们这些奴才都杀光了,能换她好好回来吗?能的话,朕就一概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这话一出,连在殿外偷听不敢进门的田丰,都不禁吓得浑身一颤。 第51章   天子之怒, 犹如龙惊虎走, 百兽震惶, 连躲在外头的田丰都禁不住浑身发抖, 几乎下意识地跪在地上。   隔着门扇, 只听皇帝又说道:“对了,还有顺天府, 五城兵马司的人!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 如今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出现这种恶性掳劫之事, 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指着他们保家卫国效忠君上吗?和玉要有个万一, 他们一个都跑不了!朕一个个要他们的脑袋!”   田丰听到这里, 已经不敢继续听下去了,只拖着发软的双脚,慢慢地往外蹭了出去。   外间伺候的内侍们, 也都是一个个面色沮丧,见田丰出外,竟不敢出声询问。   又听里间隐隐吼道:“滚出去!”   半晌,郝宜顶着一脑袋的冷汗, 弓着腰碎步跑了出来。   田丰跟他素来不对付,本是不会错过每个幸灾乐祸的机会的,但是此刻却也知道, 皇帝的盛怒却不仅针对郝宜而已, 所以竟也笑不出来, 只勉强说道:“现在可怎么是好。”   郝宜道:“皇上要传顺天府尹, 五城兵马指挥使大人。”   田丰从里到外都冷了几分:“真的要传吗?”   郝宜咽了口唾沫:“要不然、再等等吧, 江指挥使那边也许会有好消息呢?”   田丰眨着小眼睛,忙不迭地附和:“是是是,你说的是,应该不会有事的,毕竟还有江指挥使出面。”   ***   长春大街的双花巷内,刺客的身躯轰然倒地。   锦衣卫之人按刀飞奔而来。   其后,是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马,头前两匹高头大马,背后许多步兵,蜂拥而来。   江恒对身边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锦衣卫忙纵身上前,将巡城兵拦住。   江恒又扫了眼地上的刺客,吩咐道:“把所有尸首尽数带回镇抚司,里里外外都查明白。”   说罢,才转头看向薛翃:“走吧。我护送你回宫。”   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小统领早翻身下马,远远地扬声道:“参见江指挥使,指挥使大人,可有我等效命之处?”   江恒道:“此事由镇抚司负责,不必劳动了。”   他陪着薛翃,回到马车旁边,突然又问道:“那个马车夫呢?”   薛翃微微一颤。   江恒回眸,望着她轻颤的眼睫,若有所思。   锦衣卫低低道:“属下等搜遍了这周围,并没发现车夫的踪迹。”   “那罢了,”江恒口吻淡淡地说,“多半跟刺客是一伙儿的,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车驾重新往回,江恒亲自策马在旁随护,走不多时,便见高晟,小全子等人慌里慌张蜂拥而来,小全子“噗通”跪在江恒的马前:“指挥使大人,我们仙长……”   江恒望着这奴才一笑,车内传来薛翃的声音:“我没事。多亏了江指挥使。”   小全子眼泪横流:“老天保佑!”   除了私心对薛翃有好感外,倘若薛翃有事,头一个要给砍掉的就是他们这些随行奴才的头。   高晟也忙道:“有劳江指挥使,救了我等的命了。”   江恒淡淡一笑:“高二爷客气,这只是我分内的事。何况镇抚司负责护送,自然要保全仙长安危。”   正说着,江恒突然察觉如锋芒在背,他人在马上,蓦然回首。   目光掠过身后长街,人潮如涌,无数双目光正在凝视着此处,江恒猛地抬眸,看向长街旁边的三层酒楼。   有一道淡灰色的影子,悄然一闪而过。   ***   和玉仙长的车驾遇袭,这消息不仅传到了养心殿,很快的,六宫之中皆有耳闻。   安嫔跟鲁婕妤两人先去给皇后请安,又到庄妃那边探望过,正一块儿回宫。   安嫔缓声道:“这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大胆,难道不知道和玉仙长如今是皇上心肝上的人?一旦查出,以皇上的脾气,诛九族也是有的。”   旁边的鲁婕妤说道:“可不是吗,真吓人。听说马车都给掳走了,如果仙长落在了贼人手里,不知、不知会怎么样?”   “怎么样?”突然有一声冷笑,原来是丽贵人从旁边走了出来:“这可难说了,她虽是道姑,但生得那个招人的模样,如今落在那些杀人越货无法无天的贼徒手中,叫我说,一死了之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了。”   安嫔跟鲁婕妤都看着她,丽贵人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我也听说,这动手的反贼是俞莲臣的人,你们想俞莲臣连反朝廷都敢,她一个小小道姑又算什么?”   过了会儿,安嫔也说道:“说来我也听说了,只是这俞莲臣都死了,他这些部下怎么还不消停。”   鲁婕妤道:“正是因为死了,或许才想着报仇的。他们又没有能耐进宫,兴许和玉道长就撞到刀口上了,奈何不了皇上,就拿和玉撒气?”   丽贵人掩不住满脸的幸灾乐祸:“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先前看她那样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仿佛整个宫内的人她都不放在眼里,总算是还有治她的,哼,活该。”   鲁婕妤忙道:“姐姐别这么说,听说皇上发了好大脾气呢。”   丽贵人道:“皇上是给这个妖孽魅惑了,如今她去了,也算是一件好事,对宫内自然也是好事,你们怕什么?”   正说到这里,就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道:“丽贵人,你说什么?”   三位妃嫔都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是李昭仪陪着宝鸾公主,正从旁边的宫道内走了出来,说话的竟是宝鸾。   如果是换了别人,丽贵人兴许还会谨慎畏惧些,可李昭仪性子最是和软,之前又曾比自己份位低,一个宝鸾公主,宫内失宠之女,之前也差点病死,自然不足惧。   只是宝鸾居然敢对她开口,倒是出乎丽贵人的意料,当下一笑:“公主殿下,臣妾在说和玉道长的事,公主难道没听说吗?道长给反贼掳劫了去,生死不知呢。”   宝鸾道:“和玉遭难,我们该为她祈福,你这种幸灾乐祸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丽贵人更是诧异,连安嫔跟鲁婕妤也暗自吃惊。   宝鸾公主从来都是个胆怯怕事的性子,又曾经给丽贵人管辖了三年,哪里敢跟她顶嘴半分,如今却是怎么样?   丽贵人怔了怔,道:“臣妾哪里幸灾乐祸了,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实话?”宝鸾冷冷地说道:“照我看,你是巴不得和玉死在外头,是吗?”   丽贵人屏息,有些不大相信宝鸾竟敢真的跟自己如此针锋相对。   宝鸾年纪小,身量也矮小,此刻却微微昂着头,气势丝毫不输给丽贵人。   “只怕你错想了,”宝鸾冷看着丽贵人道:“和玉道长福泽深厚,行动有诸神护佑,自然会化险为夷。我又听说得知了和玉道长出事后,父皇大为震怒,忧心忡忡,怎么贵人却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养心殿,在父皇面前把你方才所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丽贵人脸色大变:“你……”   “我什么?”宝鸾瞪着她,分毫不让:“我在你手中几乎死了,是和玉道长救了我的性命,我绝容不得别人在这里落井下石。你跟我走,咱们去养心殿!”   宝鸾说着,举手握住了丽贵人的手腕,拉着她往前。   丽贵人大惊,再也顾不得了:“公主殿下,别这样,请你放手,公主……”   挣扎之中,丽贵人毕竟是大人,微微用力,便将宝鸾甩在地上。   “公主!”李昭仪惊呼一声,忙扑过去相扶。   宝鸾跌在地上,痛呼出声,抬头道:“你敢打我?”   丽贵人叫道:“我没有!”   正在此刻,有人不悦地说道:“这里是怎么了,乱糟糟的,什么人敢打公主?”   大家转头,却见是宁妃娘娘,带了一个小太监,正经过此处,见状驻足。   丽贵人的心七上八下,忙行礼道:“宁妃娘娘。是臣妾不小心蹭到了公主。”   宝鸾已经哭道:“你故意打我的,你还咒和玉道长给贼人杀死!”她转头看着宁妃:“宁妃娘娘,你替我做主!”   宁妃皱眉:“丽贵人,你太放肆了,宝鸾乃是公主殿下,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她?”   丽贵人叫道:“娘娘,我没有!”   宝鸾哭着说道:“安嫔跟鲁婕妤,李昭仪都在,宁妃娘娘问他们自然就知道了,她有没有咒和玉,有没有推打我,这么多人证,说到父皇面前去,我也不怕!”   安嫔跟鲁婕妤脸色窘迫,李昭仪忙扶着宝鸾起身:“公主你怎么样?”低头看时,却见宝鸾的手掌已经擦破了皮,透出血渍。   宁妃怒道:“丽贵人,你太不像话了!皇上因为和玉出事,惊恼非常,你居然在这里咒骂她,而且推打公主,本宫看你是不想好了。事到如今,本宫也不能袒护谁,走,去皇后面前把事情说清楚了!”   ***   省身精舍内,正嘉皇帝盘膝坐在蒲团上,面似平静,心潮却起伏不定。   心底眼前所闪现的,竟只有和玉的容貌身形,一颦一笑。   甚至她的手指轻轻替自己按揉着头,仿佛就在身边。   “和玉!”皇帝失声叫了出来,睁开眼睛看时,身边却仍空空如也。   皇帝蹙了蹙眉,把头一仰,突然愤怒地站起身来,挥手胡乱将自己身上的绉纱道袍撕开,尽数扔在地上。   但心头那股滚烫的燥热跟怒意仍是无法消散。   “还没有消息,为什么还没有消息!”皇帝像是锁在笼子里的困兽,喃喃道,“都是死人吗,一个个都不会办事了吗?来人,来人!”   大叫了两声,郝宜才从外头匆匆跑了进来。   烦躁难当,正嘉皇帝胡乱将领口扯开,低低咆哮道:“怎么这半天才来,外头有没有消息,江恒呢!”   郝宜道:“奴婢正要来禀告主子万岁爷!”   正嘉听出他的声音不再像是先前一样恐惧畏怯,反而透出些许欢悦,不禁一怔:“是什么?快说!”   郝宜抬头,满脸笑容:“主子的虔心感动天地,方才江指挥使派人快马回报,说是已经找到了和玉道长,安然无恙,正亲自护送着回宫呢!”   正嘉的双眸陡然圆睁,像是不信,又像是大喜:“真的?”他走近一步,逼问郝宜,“可不许骗朕!”   “奴婢怎敢欺瞒主子,”郝宜擦擦眼中的泪,“真的是才得了的消息,江指挥使身边的锦衣卫来报的信儿。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宫门了。”   正嘉眨了眨眼,一时竟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好,好极了!江恒果然没辜负朕的信任!”   他挥了挥袖,突然又道:“朕要亲自去接她。”   正嘉皇帝说着,迈步往外边走。   因为先前怒发冲冠,皇帝的外衫尽数都扔在了地上,此刻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白绸长袍。   郝宜一愣之下急得叫道:“主子,这样不能出去!”   方才皇帝盛怒,浑身燥热,如今衣着单薄骤然到外头冰天雪地里去,冷热相激,如何使得。   正嘉皇帝却充耳不闻,白色的大袖飘飘,如一片白云往外而去。   郝宜想把地上的道袍捡起来,但皇帝已经如风般出了内殿,郝宜拾之不及,只忙喝小太监:“快拿着衣裳,快跟上!”自己飞奔往外。   正嘉皇帝出了省身精舍,穿过养心殿,一直到了外间。   浩荡的天风呼啸而来,把皇帝的衣衫跟头发都吹的往后烈烈飘摇。   皇帝却丝毫不觉着冷,精光四射的双眼微抬,目光越过冰冷的汉白玉栏杆,重重叠叠的台阶,看到了前方出现的一行人,确切地说,是其中一个人。   当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的时候,皇帝如冰的脸色突然像是得到春日的消息,透出一些令人欣悦的冰消雪融。   头顶碧空中的阳光好像也在瞬间落在了正嘉的双眼之中,让他格外冷肃的目光也多了一点明亮的暖意。   底下薛翃若有所觉地一抬头,也看见了站在高台上的皇帝。   白玉栏杆同他的白色绸袍同色,只有泼墨似的长发被风撩起,像是黑色缎子一样往后飘动。   皇帝含笑的眼睛紧紧地望着她,脸上是打心里才能透出来的欢喜。   薛翃望着这个曾经极为熟悉的人,不知为何竟有些酸楚。   她曾经自以为多了解皇帝,也一心恋慕着他,但是……她忘了,皇家也许从来都容不下真情,更遑论深情。   如今剩下的,只是透骨的寒。   一步一步重新拾级而上,重新走回到皇帝身边。   而他站在彼岸似的凝视着她,只等她快要到最后一级的时候,才伸手握住她的手。   皇帝将薛翃轻轻用力带到跟前,举手在她的脸颊上抚落。   他的手指很干净,虽然在风里,却带着异样的热,皇帝问:“没事吗?”   众目睽睽,薛翃想避开,皇帝却低下头,额头几乎都贴在她的额上,他含笑而口吻亲昵地说道:“可知你真的……吓死朕了。” 第52章   和玉道长遇袭之事, 梧台宫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宁妃带了安嫔, 宝鸾等来至梧台宫的时候, 皇后正在跟心腹的嬷嬷说道:“既然是出家之人了, 何必又多余地再回俗家, 这不是道心不净吗?果然惹出事来了。”   嬷嬷说道:“可不是,皇上是一心偏宠, 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可抵不过老天开眼啊。”   何雅语叹了声:“长的太好, 偏又是个道姑, 身份这样特殊, 终究是个祸害。看自打她入宫以来宫内出的这些事儿……连本宫看着也心惊啊。”   嬷嬷道:“那丽贵人,康妃等倒也罢了。只是先前太子殿下竟也因为她而吃了亏,真是叫人看不过。”   何雅语听到这里, 微微一笑:“横竖以后眼不见心不烦就罢了。”   才说了这句,外头报说:“宁妃娘娘,宝鸾公主殿下,安嫔娘娘, 鲁婕妤,李昭仪,丽贵人求见。”   何皇后一怔, 早上众人才请了安, 怎么这么快又去而复返, 又听宝鸾也在其中, 未免不解。   于是便命传进来, 才进门,就见宝鸾两只眼睛通红带泪,宁妃面色不虞,安嫔跟鲁婕妤脸色尴尬,丽贵人却满面恐慌之色。   皇后便问为何而来,宁妃将路上所见向着她说了一遍,道:“丽贵人口没遮拦在先,竟又推打公主在后,臣妾实在是看不过眼,又不敢自作主张,所以特带了她来,请皇后做主。”   丽贵人早跪在地上道:“求娘娘宽恕,臣妾不过是无心说笑的话而已,另外也并不是有意推倒公主,只是公主拉着臣妾不放手,臣妾挣扎之间力气大了点……”   宁妃道:“公主的手都受伤了,你还敢狡辩。”   何雅语听说丽贵人诅咒和玉,便挑了挑眉,又听两人如此说,便道:“本宫看你们怒气冲冲地来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口角之争。”   宁妃道:“娘娘,这怎是单纯的口角之争呢?”   何雅语扫她一眼:“宁妃啊,你平日是个最聪明冷静的人,今儿怎么也这样急躁起来了?丽贵人平日里就是个口没遮拦的性子,她私下里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也没有针对太后、皇上等,又何必跟她斤斤计较?”   丽贵人本以为大祸临头,突然听皇后竟好像在偏袒自己,一怔之下,喜出望外。   宁妃道:“娘娘!”   宝鸾说道:“皇后娘娘,和玉对儿臣有救命之恩,而且对父皇也是有功的,因她出事,父皇都心急如焚,她却在旁边冷嘲热讽恨不得和玉出事,儿臣说了她几句,她就挟私报复,把儿臣推倒在地。”说着,宝鸾哭道:“皇后娘娘请给儿臣做主。”   丽贵人看出皇后有心向着自己,此刻慌张之意稍微退去,便道:“公主殿下,臣妾真的不是有心伤着您的,只是大家拉扯中力道没有掌握好罢了,臣妾向您赔礼就是了。”   宝鸾含泪,红着眼瞪着她。   何雅语说道:“宝鸾,本宫知道你受了委屈,也知道你是一心为了和玉担忧。不过你既然说你父皇正因为和玉而忧心如焚,你又如何肯在这时候闹出这许多事来,徒增皇上的烦恼呢?叫本宫看,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罢了,后宫里最要紧的是和气,不要恒生波澜,让皇上心烦。”   她毕竟是皇后,既然一心要压下此事,终不成就闹起来。   安嫔等在旁边本无所适从,听了这句,忙也打圆场附和说道:“是啊公主,既然皇后娘娘都发话了,还是和气为上,就不要计较了。”   宝鸾毕竟是个孩子,这会儿气的只是流泪。   李昭仪心有不忍,上前扶着,轻声安慰:“公主,咱们先回去吧。也许这会儿外头已经有了和玉道长的消息了呢?”   丽贵人道:“是啊,臣妾都是胡说的,当不得真,也许真如公主所说,和玉道长真的洪福齐天,诸神庇佑呢?”   宝鸾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含泪叫道:“你别得意!”   何雅语皱皱眉:“宝鸾。你是公主,要注意自己的仪态。”   宁妃长吁一口气,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公主殿下,您的身子才有起色,别因为小人之语而气坏了。”   丽贵人扫她一眼,却也不敢顶撞。   何雅语只当没听出来的,微笑道:“宁妃,你这样关怀宝鸾,本宫心里也甚是安慰,好吧,你便送她回去吧,只是别叫她再哭闹了,免得惊扰了皇上。”   宁妃行了个礼,转身往外。李昭仪扶着宝鸾,一并出了梧台宫。   剩下安嫔跟鲁婕妤,丽贵人在场,丽贵人忙道:“多谢皇后娘娘为臣妾主持公道。”   何雅语却脸色一冷:“你惹得祸还不够吗,从嫔位降下来,怎么心气儿还是这么高?”   丽贵人道:“臣妾只是说了两句心里话,也不过是实话罢了,就给公主揪住不放了,臣妾实在冤枉。”   太子被罚的缘故,宫内的人耳聪目明,且又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自然忖度了几分,知道是跟和玉有关。   所以丽贵人今儿也明白,皇后为何竟偏袒自己,其实皇后心里多半也跟她一样的想法,两人都不喜和玉。   果然,皇后轻轻一哼:“有时候实话是会要人命的。你该庆幸,宁妃还算是个知道分寸的,只带了他们来找本宫。你可知道皇上那边,正愁没有人磨刀呢。今儿要是直接带了你过去,你还有命在吗?”   丽贵人打了个哆嗦:“臣妾明白,臣妾感念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你知道就好。”何雅语道:“你去吧。”   丽贵人行礼后,退出梧台宫,在宫门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惊魂未定。   身边的宫女也是心有余悸,悄悄说道:“娘娘,咱们还是回宫吧。”   丽贵人点头,两人往回而行,丽贵人突然说道:“宝鸾那丫头今日是怎么了,像是疯了一样,胆敢跟我嚷嚷起来了。”   宫女说道:“看样子公主对那和玉,好像是真心一片,听说她出事,就这样失了体统。”   丽贵人见左右无人,恨恨道:“我说什么来着,那和玉就是个祸害,之前像是绵羊一样的小公主,如今给她一治,居然像是长了牙口的小狗崽子,竟然要咬人了。”   宫女道:“幸亏她出了事,不然,以后宫内指不定还会有多少人栽在她手里呢。”   丽贵人恶狠狠地咒骂道:“我只盼那贱人痛痛快快地死在外头,最好死的越惨越好。”   才说了这句,眼前人影一晃,有个人哑声说道:“她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   养心殿内。   正嘉皇帝终于披了一件烟紫色的罩袍。   “快告诉朕,那些人有没有伤到你?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皇帝握着薛翃的手,不肯放开。   薛翃道:“当时事情发生的太快,马儿受惊后,又给那贼人追上,当时他持刀想要杀了小道,幸亏江指挥使到的及时,将他斩杀刀下。”   皇帝点点头,百忙里扫一眼身边的江恒:“江恒是得力的,朕正是知道他一贯能干,所以特叫他派人护送你来回。”   江恒垂着头,暗中挑了挑眉。   旁边伺候的郝宜想到皇帝先前暴跳如雷的样子,跟现在这菩萨似的简直判若两人,郝宜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正嘉又道:“可说了是什么人了?”   薛翃摇摇头:“仓促中没有说什么,看得出他们只想要小道的性命。只是我想不通,我也没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就要置我于死地呢?”   正嘉肃然点头:“你说的对,这种人太过可恨。江恒。”他转头看向江恒,道:“此事还是你负责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三天时间。”   江恒道:“微臣遵旨。”   正嘉才要回过头来,突然发现江恒脸上带血,这才又细看了一会儿:“你受伤了?”   江恒道:“这是贼人的血,请皇上放心。”   正嘉松了口气,又看见他银白色的飞鱼服上也处处染血,便道:“你也是辛苦了。不过这辛苦也是值得,幸而护了和玉无恙。你先回去吧。”   江恒行礼退出,正嘉重吩咐郝宜:“去取定神茶来给和玉。”   郝宜也领旨退出,却吩咐小太监去取茶,自己追上江恒问道:“江指挥使!”   江恒止步回头,郝宜问道:“这次真多亏了指挥使,不然和玉仙长有个万一的话,真不知主子会是怎么样呢。”   江恒想到方才亲眼所见正嘉单袍迎接之事,垂眸道:“是我分内的事,公公不必如此客气。”   郝宜又问:“指挥使,听说是俞莲臣的人?是不是真?”   江恒道:“这个还要等再细查才知。”说罢,转身下台阶而去。   郝宜望着他的背影,轻轻一叹,正要回去,却见田丰急匆匆地来了。郝宜道:“和玉仙长平安回来了,你干什么还是一脸颓丧?”   田丰悄悄地在他耳畔说了几句,郝宜吃了一惊:“真的吗?”   “我亲眼所见,”田丰道:“公主哭的泪人儿似的。你要不要禀告皇上?”   “这……”郝宜迟疑,“皇上的心才稳了稳,这会儿去说好像不是时候。”   田丰道:“那我可不管了,你才是最贴皇上心的人,终不成这些坏消息都是我去说。”说着就走了。   郝宜硬着头皮回来,正小太监捧了定神茶回来,郝宜亲自送到内殿。   才迈步进内,就见正嘉皇帝握着薛翃的手,低着头,细细地说着什么。   郝宜有些不敢擅自往前,只听皇帝在说:“你没有事自然是最好,以后,再也不许你轻易出宫了。”   郝宜心头一震,手中端着的茶杯一晃,茶杯跟底座相撞发出细微声响。   薛翃慢慢将手抽回。   郝宜知道已经惊动了,索性低着头入内:“主子,定神茶来了。”   幸而正嘉心情大好,也并不计较。   郝宜把茶放下,犹豫再三,终于说道:“主子,方才田丰来说了一件小事儿。”   正嘉抬眸:“什么事儿?”   郝宜陪笑道:“这听说、宝鸾公主给丽贵人伤着了,公主很伤心呢。”   “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因为听说和玉仙长的事,公主怪丽贵人出言不逊。”   正嘉还未反应,薛翃轻声道:“皇上,都说人走茶凉,我这还没有走呢,您的公主就给欺负的这样。倒也是开了眼了。”   倘若是先前薛翃没回来的时候正嘉得闻,这会儿自然没有丽贵人的活路了。但是因她好端端回来,正嘉心头正是万里晴空,什么也不在意了。   听了郝宜的话本来没当回事,突然又听薛翃如此说,才微微上了心:“这种事,皇后会料理。”   郝宜忙道:“听说已经去见过皇后了,皇后……好像是息事宁人。”   正嘉皱眉:“什么?”   郝宜笑道:“大概皇后娘娘不想闹出来、怕惹皇上不快吧。”   “伤了公主,这种事,息事宁人?”正嘉冷笑,“皇后真是贤惠的过头了。”   他却也知道薛翃在意宝鸾,心中一动,便道:“去传朕的旨意,丽贵人屡次冲撞不敬,废黜贵人位份,贬为庶人,迁终康宫。”   郝宜吃了一惊,久久没反应过来,正嘉喝道:“还不去!”   郝宜这才跪地:“奴婢遵旨。”   等郝宜去后,正嘉微微一笑,对薛翃道:“这样处置,你可满意吗?”   薛翃道:“如何处置,凭万岁的主意,小道怎敢置喙。”   此时正嘉看着她,越看越是喜欢,亲自将定神茶端过来:“先喝了吧。”   薛翃双手接过,慢慢地喝茶。   正嘉在旁,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薛翃一举一动,失而复得,更比先前珍爱千万倍,只觉着她每个动作都美不胜收,赏心悦目。   好大一会儿,皇帝的目光才从薛翃面上下移,在修颈上逡巡片刻,无意中却瞧见她的手腕上隐隐地仿佛有道痕迹。   那好像是一道淤青。   皇帝微惊,正要拉过她的手来细看,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屡次给打扰,正嘉心中逐渐不快起来。   转头看时,却见郝宜去而复返,慌慌张张的脚步飞快。   皇帝正要喝问,郝宜跪地道:“回皇上,出事了。那丽贵人出事了!”   “糊涂东西,”正嘉却是波澜不惊,淡淡道,“有什么说就是了。再这么失惊打怪的,就别想在朕跟前伺候了。”   “是,”郝宜这才忙收敛了惊慌,却仍忍不住有些声颤道:“来传信的说,是云液宫的宫墙塌了一处,正好那丽贵人跟宫女经过,不知怎么竟给砸了个正着,两个人当场就死了!” 第53章   听见“云液宫”三字, 正嘉皇帝的脸色才稍微变了变。   皇帝拧眉问:“好好的墙怎么塌了?”   郝宜说道:“说是上回地震的时候就留了一道裂缝, 大概是先前风吹雨淋的松动了没有人发现。”   “这也巧了, ”正嘉道:“这件事, 交给田丰去查吧。”   郝宜领命而出。   薛翃因听说宝鸾公主受了欺负, 不知那孩子哭的如何,又听竟出了人命, 心中越发记挂, 便道:“万岁, 小道也该回去了。”   正嘉道:“你才回来, 就忙着要走吗?再多陪朕说会儿话。先前消息传回来, 你不知朕多担心你。”   丽贵人身死的消息,显然并没有影响皇帝分毫。   只不知对皇帝而言,是丽贵人之死叫人意外, 还是云液宫的宫墙塌落更令人震惊。   正嘉思忖片刻,问道:“你还没说今儿回高府,他们待你如何?”   薛翃道:“一切都很好。”   “当真?”皇帝笑问:“朕听说你派人回来到太医院拿药,是怎么了?”   “哦, 这是给老太太的。”   “怎么,你给她看病了?到底是什么病症?”   “粗略看了看,像是内热积蓄, 又多分的用了些养血补脾的药, 所以闭塞火邪。”   正嘉目光下移, 落在她的手腕上, 终于探手过去一把擒住。   薛翃微微吃痛, 一瞬挣扎。   正嘉定睛看她:“怎么?”却不等她回答,便举手将她的袖子掀了起来。   雪白的里衣袖底,果然是一道鲜明的青紫肿痕,因她肤色净白如玉毫无瑕疵,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而这种形状跟伤势,显然是男子的手劲留下的痕迹。   薛翃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听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痕迹,却是在高府的时候,给高倜用力一握所致。   薛翃道:“是那刺客动手的时候,留下的。”   “那方才朕问你好不好,你竟不说?”正嘉近距离盯着薛翃,“若不是朕发现,你就只字不提了?”   薛翃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正嘉道:“但对朕来说,就是头等大事!除了这里,可还有别的地方落下伤了?”   当时高倜将她撞在廊柱上,虽然薛翃自己看不到,但也明白,肩背上必然也留有伤痕。   薛翃垂眸:“回皇上,没有。”   正嘉的眼中光芒闪烁,似阴晴不定,半晌终于说道:“是朕大意了,只当你在放鹿宫里,自有真人的女弟子陪伴,所以竟没有给你安排人。回头朕让郝宜拨两个得力的宫女专门伺候。”   “皇上,真的不必。”   正嘉缓缓说道:“这是朕的意思,你不得推辞。”   轻轻地在薛翃手上拍了拍,皇帝道:“你果然受了苦楚,既然如此,就先回去歇息罢。”   薛翃起身:“小道告辞。”   离开了养心殿,薛翃想了想,还是先去探望宝鸾公主。   来至宁康宫,绿云却并不在,只有一名宫女忙迎了过来行礼:“和玉仙长。”   薛翃问道:“公主如何了?”   宫女道:“宁妃娘娘跟李昭仪娘娘正陪着公主,仙长请。”   薛翃到了里间,宁妃跟李昭仪早听了动静,李昭仪便站了起来:“仙长回来了。”   薛翃正欲见礼,榻上的宝鸾早跳了下地,她来不及穿鞋便跑到薛翃身边,张手将她抱住,叫道:“你终于回来了!”声音里居然还带着哭腔。   薛翃一愣,小孩子用力贴在自己身上,紧紧地抱着不放手的感觉,突然让她回到了往日似的。   面前,宁妃跟李昭仪两人也似意外,顷刻,李昭仪道:“公主果然甚是挂念和玉仙长,先前听说您出了事,公主本想去养心殿询问皇上呢。”   宁妃也笑道:“这也算是仙长跟公主投缘了,仙长一心一意为了公主治病,公主便也一心一意地牵挂仙长。”   薛翃知道这会儿不是真情流露的时候,便俯身,轻轻地在宝鸾背上抚过:“公主,我无恙,让殿下你为我担心,倒是让我很过意不去。”   宝鸾仰头望着她,已经是满眼的泪:“只要你没事就好了。我就知道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薛翃虽能忍住泪,却忍不住双眼泛红,便只不言语,见宝鸾并没穿鞋,便握着她的手,领她重回榻上。   薛翃缓缓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了,握着宝鸾的脚给她轻轻地揉搓:“这冬日地上格外的凉,寒气入到心里就不好了。公主以后千万别再如此。”   宝鸾点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是别离开我呀。”   薛翃无法回答,便装作专心揉脚的样子低下头。   宁妃本有许多话要说,但看到这幅模样,便有些无法开口,正欲告辞,外头道:“郝公公到。”   说话间,郝宜领着四个太监宫女走了进来,一眼看见薛翃,先笑道:“仙长也在?真是巧了。”这才给宁妃请安。   宁妃已经笑道:“郝公公,您这会儿来做什么?”   郝宜说道:“主子万岁爷听说咱们公主受了委屈,本想罚那始作俑者,不料丽贵人居然……所以皇上命奴婢送了些东西来给公主压惊。”   说着一挥手,后面四人上前,郝宜说道:“近来天更冷了,皇上念着公主体弱,先前便命内务司给公主多裁备了几件儿毛衣裳,还有几样新制的珠花首饰、玩器等物。公主看看喜不喜欢?”   宝鸾惊喜交加:“是父皇特给我的?”   郝宜说道:“宝福公主在太后那边儿,是缺不了这些的,所以是特给殿下您的。”   宝鸾正要跳下地,突然记得薛翃的叮嘱,正要叫宫女来穿鞋,薛翃自己蹲下身子,给她将鞋子套在脚上。   郝宜看在眼里,暗暗惊愕。   宝鸾统统看了一遍,点头道:“都是很好的东西,我很喜欢呢,郝公公,我要不要过去亲自向父皇谢恩?”   郝宜笑道:“公主还是养身子要紧,您的身子康健,皇上才放心。”   宝鸾道:“那就多劳烦公公,替我先回禀父皇了。”   郝宜道:“这是当然了。”   郝宜说完后,又向薛翃道:“之前已经选了几个顶用的人,送去了放鹿宫,仙长以后出入或者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他们。若觉着不合用,只管跟奴婢说,再给您另换。”   薛翃道:“多谢公公。”   郝宜这才又辞了宁妃,出殿去了。   宁妃在旁笑道:“皇上果然还是挂念公主的。”   宝鸾道:“我就知道父皇不会眼睁睁看着,只是宁妃娘娘,那丽贵人怎么就突然死了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没有口德得了天谴吗?”   宁妃道:“这种事谁说的准呢?不过叫我说,倒也是有几分道理,不然的话,为什么她前脚才伤着了公主,后脚,偏给云液宫的宫墙砸死了呢。不过公主,这些话可不能说出去,免得……又给一些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   宝鸾忙点头。   宁妃说完,就对薛翃道:“仙长,我们先告辞了。”深深看了薛翃一眼,便同李昭仪一块儿去了。   薛翃目送她离开,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隐隐觉着宁妃似乎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但是却记不得曾经宫内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而看她的态度,对宝鸾似乎很好,只不知这份关怀里,到底有几分真假。   正在心中思量,手便给宝鸾拉住:“和玉,你看看父皇赏赐给我的这些东西,你有没有格外喜欢的?我送你呀。”   薛翃笑道:“这都是给公主的,怎么送给我?”却也拿起一件儿白狐裘的披风,抖开细看,果然见做工精致非凡,且又厚实,正适合宝鸾。   除此之外,竟还有一顶白狐毛的皮帽子,上头还别出心裁地用五色宝石镶嵌着,显得又华贵,又出色。   薛翃毕竟是当娘的心切,见了这些好东西,便想瞧瞧合不合身,当即就将披风给宝鸾围在身上,又拿了帽子给她小心戴好。   宝鸾站着不动,一时围戴了这些,从头到脚都暖融融的。   薛翃打量了会儿,只觉着美不胜收,不由含笑赞道:“宝鸾果然好看极了。”   宝鸾望着她的笑容,忽然失语。   薛翃并没在意,只又打量其他:“这几件想必都也很合身。皇上也是有心了。”   宝鸾听到最后一句,才又笑了起来:“是啊。”   她摘下帽子,也跑到那几件首饰跟前,低头打量着,举手拿起来瞧,看了半晌,点评道:“这个好,这个也不错,这两件留着。”   薛翃看她天真烂漫甚是开心,自己也不禁开心,便走过来问:“这两件留着做什么?”   宝鸾道:“留着给姐姐呀,不然姐姐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薛翃笑道:“公主年纪虽然小,却已经知道手足友爱了。”   宝鸾道:“那是当然了,这宫里跟我最亲的就是姐姐了呀。”她说了这句,突然道:“不,不对,现在跟我最亲的……”   薛翃低头望着她,正宝鸾抬头,郑重而认真地说道:“是你啊,和玉。”   ***   回到放鹿宫的时候,日影已黄昏。   绿云竟也在宫内,见了薛翃,面有窘迫之色,却道:“回小师姑,公主的病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我惦记着这里,所以……”   薛翃道:“没什么,公主那边自有得力的人伺候,也该把你叫回来了。这些日子,多亏了你。”   其实在这宫内,若没有皇帝的爱护,派多少人也是枉然,如今皇帝显然开始重视宝鸾,一时半会自然不会有人敢对宝鸾如何,再加上宝鸾的病好多了,宁康宫的人也换了几拨,自不必绿云再贴身护着。   绿云见她并无责备之意,松了口气:“多谢小师姑体恤。”   薛翃因劳累了一天,正要回房歇息,却见小全子一瘸一拐地回来,身后领着两名宫女,两名嬷嬷,还有两个看着很机灵的小太监。   小全子对薛翃道:“仙长,这是郝公公吩咐,以后拨给仙长的人手。”   薛翃见他腿脚不灵便,因问:“你怎么了?”   小全子不敢隐瞒:“奴婢这次陪着您出去,没好好地保护着,给罚了二十廷杖。”   薛翃皱眉:“遇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会武功,怎么竟把你牵连了?”   小全子忙悄悄地笑说:“仙长别恼,这已经是行刑的公公们手下留情了,没伤着筋骨,再说,是奴婢应得的。至少要做个样子,警惕以后的人,让他们别粗心疏慢,奴婢乐意受。只要仙长无碍,别说二十,就算是五十一百,奴婢也乐意。”   薛翃从荷包里翻了翻,找了两丸药道:“这是治疗外伤的,用水化开,覆在伤口上,会愈合的快些。”   小全子忍着痛跪地磕头:“多谢仙长。”   当夜,薛翃洗了澡,喂了太一,正在灯下静坐,却听到外头有人说道:“小师姑在吗?”   竟是萧西华的声音。   薛翃正要起身,是绿云道:“大师兄!”   萧西华的脚步声已经快到门边,闻声又停住:“绿云,怎么了?” 第54章   室内极为安静, 外头说话的声音虽低, 却仍一点点地自窗扇门缝中细细密密地传了进来。   两人仿佛走开了几步, 绿云说道:“大师兄, 这么多日子不见你, 我心里着实担忧,你跟着师父一定受累了吧?”   萧西华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毫无动静的门扇:“我很好。不过都是些做常了的法事。听说师妹在看护公主, 怎么回来了?”   “正是今儿才回来, ”绿云忙笑道:“小师姑说公主那边已经大好, 不需要我再随护了, 偏这么巧师兄也回来了。”   “原来如此, ”萧西华微微一笑,“回来了就安心照顾小师姑吧。我听说今日她回高家的时候遇险,不知怎么样呢?”   绿云道:“是锦衣卫的江指挥使救的及时, 小师姑安然无恙。”   “我怕小师姑受了惊吓,所以回来看看。”萧西华重又回头,喃喃道:“难道睡下了吗?”   绿云见他似有失落之色,便道:“还燃着灯, 大概是没有睡,我给师兄问一问吧。”   绿云说着,便走到门口, 轻轻敲门:“小师姑, 你睡下了吗?西华师兄来探望您。”   顷刻, 里头道:“我知道了。”   绿云回头看向萧西华, 却见他怔怔地盯着门扇, 夜色之中双眸微有星光。   心头一怔,绿云缓步后退。   萧西华却忙上前几步,走到了门口。   两人的对话,从头到尾薛翃在内听得真切,顿了一顿,又道:“西华,若没有要紧的事,且先回去吧,我今日劳累,正要睡了。”   萧西华立在门外,高挑修长的身影给灯笼光芒影在门扇上,良久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薛翃在内看着,略有不忍。   萧西华的声音变得低沉:“小师姑,我只是、听说今日遇袭的事,心里为你担忧才回来看看。”   薛翃垂眸不去看那道影子:“我很好,你放心。”   水晶缸里的太一突然有点不安,连转了几个圈,最后竟浮出水面,张大嘴巴好像在叫什么。   薛翃的目光在太一身上停了停,就是这一瞬,外头有一声叹息般的:“好吧。”   那仿佛是剪影一般的身影悄悄转身,踯躅地离开了。   依稀听到绿云叫了声:“师兄!”   却并没有听见萧西华的回话。   夜间的宫道显得格外的幽长,北风大发威风,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万物都凝结成冰。   萧西华独自一人走在青砖地面上,厚厚地宫底步云履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偶尔有步履匆匆经过的太监宫女,因为天冷又入了夜,一个个都只顾缩着脖子快快赶路,竟没有留意到他。   不知走了多久,西华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对这宫内本就不算熟悉,方才又心神恍惚,竟没在意是往哪一个方向走,如今入夜,四顾苍茫,到底往哪一个方向才是正确的?   西华茫然四看,正在发怔之时,前方有一队人疾步而来,挑在手中的灯笼乱晃,有人问道:“是谁,在这里乱走?”   萧西华定睛看时,原来是几个太监,为首一人尖嘴小眼,他依稀认得是正嘉皇帝身边的田丰。   借着灯影田丰看的仔细:“你不是……陶真人身边的大弟子吗?这已经半夜了,怎么在这儿呢?”因为认出西华,田丰把跋扈之气略收敛了几分,但眼中仍带着警惕。   萧西华道:“我自放鹿宫而来,晚间看不清路,一时迷了方向,不知这是哪里?”   田丰挑了挑眉,抬手往上一指:“道长看就是了。”   小喜欢转头看去,却见前方一座十分寂寞的宫苑门首,门顶上的狗尾草在夜色之中乱舞,不时发出簌簌的响动。   “这是?”萧西华仍是懵懂不知。   田丰还未说话,他身后一人笑道:“老田,你何必捉弄道长呢,他是宫外的人,自然不至于知道的很清楚。只怕是真走迷了路罢了。”   萧西华仰头打量面前的宫墙,突然发现在几位太监身后的宫墙像是塌陷了一块儿。   “这里……”萧西华正要再说,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说了让你等会儿,偏要逞强,这不是迷路了吗?”   萧西华浑身一震,不能相信。   他来不及再看眼前,也顾不上田丰等人,只猛然回身。   却见身后不远,站着一道纤袅的身影,白衣黑袍,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如同暗影中的一朵睡莲,容颜静好,半明半昧。   她一手挑着个竹篾灯笼,另一手中却撑着一把伞。   萧西华愣了愣,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天空居然飘雪了。   田丰见是薛翃来到,忙又换了一副暖笑模样:“哎哟,仙长,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亲自出来了?”   薛翃向他一点头:“我送师侄回万安殿。”又目光轻转看向萧西华:“还愣着做什么。”   萧西华像是听了号令,三两步走到薛翃身边:“小师姑,我以为……”   “拿着。”薛翃将灯笼递给他。   萧西华忙双手接了过来,双眼望着她,说不尽的喜悦,因为过分惊喜,竟不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薛翃也不言语,才要转身,背后田丰道:“仙长,怎么身边没有个人跟着?我叫人送一程可好?”   “多谢,不必。”薛翃淡淡一点头。   ***   田丰跟齐本忠两人,目送薛翃萧西华走远,田丰说道:“老齐,你说这位道长,半夜三更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真的是迷路?”   旁边齐本忠道:“不是迷路又是怎么?”   田丰说道:“皇上让我查这云液宫宫墙倒塌砸死丽贵人的事,我自然要尽心盘查,不放过一切可疑人等跟线索。”   齐本忠道:“话虽如此,但这位道长是放鹿宫的人,人家是专心修行的,何苦拉他下水。而且你没见是和玉道长亲自来接他了吗?得罪了他们,对你有什么好?还是别再多事了。”   田丰听了这才说道:“说的也是,我可不能再得罪人了。”   齐本忠笑:“你能这么想,这宫内一多半的人得感恩戴德。”   田丰悻悻道:“你当我乐意干那些脏活?我不过是为了主子而已,郝宜装好人,张相整日忙外头的事,你也不管那些,你们都乖觉的不肯沾手,我要再不收拾烂摊子,叫主子怎么办?”   “好了好了,知道你能耐,谁也抹不去你的功劳,”齐本忠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回去,把所查到的先禀告主子吧。”   两人回到养心殿,正嘉皇帝却正在省身精舍内跟陶真人说话。   郝宜拦着两人,问道:“可查出什么来了?”   田丰道:“只看了看那宫墙,几个白日里经过那地方的宫女跟内侍也都押在内务司,正在审问。”   郝宜知道他的手段,便道:“人家只是经过,若问不出来的话,可别紧着为难。”   田丰道:“你又当老好人,那你去查啊。”   郝宜跟他话不投机,便转开头去。   齐本忠问:“皇上跟真人说了多久了?在说什么?”   郝宜悄悄对他说:“我听了一句,好像是在说云液宫的事。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田丰突然问道:“我看那站在外头的,像是真人的二弟子,他的大弟子没有来吗?”   郝宜充耳不闻。   田丰很不快,齐本忠道:“你真不死心啊。”他停了一停,又说:“倘若老田你真的有所怀疑,那你不如偷偷地查问一下守着万安殿的人,看今儿事发的时候那位萧道长是不是在宫内就是了。”   田丰小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郝宜听的话头不对,忙问:“老齐,你们说什么?”   田丰忙道:“别告诉他!”   齐本忠道:“都是皇上跟前儿当差的,你们两个何必这样。”于是拉着郝宜,把方才在云液宫外看见萧西华的事,同他说了。   郝宜听后,果然很不高兴,气愤地说:“姓田的,你也太过分了,真人是皇上请来的,你却把人家的弟子当杀人凶手吗?居然还要去查人家,你敢不敢现在当着真人的面儿去说?”   田丰青了脸色:“我只是效忠于主子,管什么别的?”又抱怨齐本忠:“你看看,我说不告诉他吧?能有什么好儿?人家没说什么,他先要杀了我呢。”   “你要无事生非,我就不饶!”郝宜怒视着他。   田丰道:“好好,我怕了你了,我不查就是了,但你要给我担保,确保这位萧道长跟此事毫无瓜葛。”   “我以我的脑袋跟你担保,成不成?”郝宜寸步不让。   田丰这才没了话。   就在此刻,里头有动静传出,原来是真人跟皇帝说完了话,正嘉皇帝亲自送了陶真人出精舍的门。   几位内侍也慌忙低下头。陶真人跟皇帝寒暄过后,便带了弟子们离开。   田丰跟齐本忠这才入内禀告皇帝目前所查结果。   田丰道:“奴婢们细看过那宫墙,只有最上面半臂宽的地方塌了下来,那处先前经过地震,的确是有一道裂缝的,再加上月前那场大雨,也许毁损更严重了些。”   齐本忠也说道:“只是,奴婢们又在那宫墙往下一人高的地方发现了血渍。这看起来有两种解释,第一,是有人把丽贵人的头撞在墙上,导致贵人身死,再利用倒塌的宫墙伪造现场;第二,是宫墙倒塌在先,丽贵人防备不急,仓促中自己撞上、或者给那跌塌的宫墙砸中,扑倒后留下的血渍。”   正嘉皇帝闭着双眸,听到这里才哼道:“说了等于没说。真相呢?”   齐本忠跟田丰对视一眼,田丰道:“主子,这要是丽贵人时运不济,自己被砸死了,事情就很简单。但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奴婢还真有点不寒而栗,第一,这人熟知宫内路径,甚至侍卫宫人们的行动,所以才会避开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此事;第二,这人要有极出色的身手,我跟齐本忠看过那宫墙,以他的功力,也未必能把那宫墙震塌下来。”   正嘉皱眉:“朕不想听这些。朕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到底是你所说的前者,还是后者,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隐藏在宫内的凶手,到底是谁。”   田丰道:“奴婢一定尽快盘查,查明真相。”   正嘉突然斜睨向田丰:“你好像还有话没说。”   齐本忠一惊。田丰张了张口,额头贴地:“奴婢不敢说。”   正嘉道:“要不敢说就滚出去,别吞吞吐吐鬼鬼祟祟的。”   田丰眼珠转动,道:“刚才奴婢们在云液宫的时候,遇见了一人。这人是陶真人身边的萧道长。”   正嘉皱眉:“什么?”   田丰道:“据说他是往放鹿宫探望和玉仙长,出来后迷了路……”   齐本忠接口道:“在奴婢们跟他说话的时候,和玉仙长寻了来,两人一同去了。”   正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终于说道:“朕知道了。去吧。去查吧,有一个算一个,只是行事要谨慎,别老虎没捉到,先弄的人尽皆知。”   田丰听了这话,知道皇帝是许可了让自己查萧西华,忙跪地磕头:“奴婢遵命。”   等两人都退了后,郝宜领着小太监入内,捧了水伺候皇帝洗漱。   正嘉皇帝眉间微微皱蹙着,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   半晌,皇帝才说道:“你派一个人,看看和玉回放鹿宫了没有。”   郝宜磕头答应,出外吩咐完毕,入内伺候皇帝泡脚。   小太监去了一刻多钟,回来说道:“仙长还没回宫。”   郝宜的心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入内,还没想好怎么张口,皇帝却已猜到,沉沉地问:“和玉还没回去?”   “这会子真人正回了万安殿,应是真人留了说话了。”郝宜灵机一动。   皇帝仰头:“说的是。”   郝宜心头略宽,皇帝却又问道:“那在放鹿宫伺候和玉的人,怎么说?”   郝宜道:“回主子,说是和玉道长的背上的确是有些伤痕,像是碰撞留下的痕迹。不过……”   话音未落,“当啷”声动,是皇帝猛然抬脚将龙洗踢翻了,里头的红花、艾草等物随水泼洒一地。 第55章   郝宜这次是真的摸不透皇帝为何发怒, 吓得跪在地上道:“主子息怒!”   “去叫她来!”皇帝抬手, 指着外殿, “立刻把和玉叫来!”   郝宜向来对皇帝忠心耿耿, 言听计从, 又怕他怒大伤身,只听了前半句后, 想也不想便磕头答应, 直到听皇帝说“和玉”, 才呆住了。   郝宜迟疑:“主子, 这时侯叫和玉仙长来?”   “怎么, 叫不得吗?”正嘉虎视着他,因为动作,披散的长发从肩头滑到身前, “快给朕去!”   郝宜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急忙答应退了出来。   出了省身精舍,郝宜左右为难,头冒火星。皇帝突然间要见和玉, 偏偏已经是入夜,且听说和玉在万安殿,这会儿叫她来做什么?   总觉着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白天皇帝发现和玉手腕上带伤, 所以叫他选了几个可靠的宫人进放鹿宫伺候, 让仔细留神她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处。   先前嬷嬷来报的时候, 正皇帝在跟陶玄玉说话, 便耽搁了。   在郝宜看来, 这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毕竟遇到刺客,这种凶险之事里能保全性命已经是洪福齐天,身上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的。   皇帝让他派人去暗中查看,郝宜心里还高兴,觉着皇帝是关怀和玉。   但是从方才的反应,却又好像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关怀。   郝宜思来想去,正想自己亲自去请,就见齐本忠从外而来。问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齐本忠为人谨慎,性情稳重,不是田丰那样刁钻难相处的,郝宜就悄悄地把方才的事告诉了他,又说:“主子非要见和玉道长,这都要半夜了。我又怕自己走开了,主子这边有吩咐的话其他奴婢做的不妥当,可若我不亲自去请,又怕他们不会办事请不来人。”   齐本忠道:“看你为难的,你是不是不明白皇上为什么生气?”   郝宜知道他向来精细,忙问:“老齐你可知道吗?”   齐本忠却笑道:“你呀,亏得你常在皇上身边儿,这点心思都看不明白……说来也是,你毕竟不是真正的男人,当然不了解那点儿事了。”   郝宜纳闷且恼:“老齐,你怎么也跟田丰一样胡说八道起来?”   “我告诉你,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齐本忠把他一拉,在他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   郝宜吃惊,脸色略窘:“你、你说真的?”   齐本忠笑道:“我当然不敢打包票,但是十有八/九吧,主子把那位看的珍宝似的,自然容不得她有半点损伤。好了,这儿我替你看着,你去请人吧,对了,外头雪下的越发大了,你叫人撑着伞,留神地滑。”   郝宜半信半疑,但听他如此说,便也谢过,带了几个小太监匆匆地去了。   ***   雪果然越下越大,往前看去,宫道上铺的十分均匀,透出些宁静的洁白。   脚踩下去,仿佛也能察觉脚底舒适的绵软之意。   萧西华心中本冷若冰雪,但是这会儿,先前那点嫌隙却荡然无存了,所见所感,却也竟是一派令人喜欢。   他提着灯笼,那一点微光照亮了脚下,以及身边之人微微飘动的衣袂。   地上的雪片在灯光中透出微暖的淡黄色,那暖色映入眼帘。   萧西华忍不住看向身边的薛翃。   突然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正不动声色地举高了伞,却是为了替他遮风挡雪。   只因为他生得太高,所以要将手臂举高。   萧西华愣住:“小师姑!”一瞬间手忙脚乱,他不知要不要先把灯笼放下,还是先去接伞过来。   薛翃转头看他。   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萧西华道:“小师姑,我来。”终于,他慌里慌张地探手过去握住伞柄,不料张皇之中,竟把她的手也握在了掌心。   他宽大的手掌覆在那只纤柔的手上,手掌心的触感,温柔而微凉。   萧西华知道自己该松手,但却……并没有。   薛翃抬头,伞下她的眸色微暗,看不出是什么神情:“西华。”只是淡淡地唤了声,仿佛是不经意的提醒。   萧西华艰难地将手挪开:“小师姑,我……我不是故意的。”   “谁说你故意了,倒是你,这晚上失魂落魄的,是怎么样,”薛翃垂手,看一眼前方地面,已经有些白茫茫的,“雪愈发大了,快些走吧。”   “唔。”萧西华应了声,胸腔里的那颗心突然砰砰地大跳了起来。   雪粒子打在伞上,发出簌簌的细密响动。   萧西华心中安谧而欢悦,竟觉着这声音乃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动听天籁。   不动声色的,萧西华故意把脚步放的很慢,以至于薛翃走出两步,就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他的伞下,只得回头道:“你怎么了?”   萧西华把她往后拉了拉:“小师姑,雪地上滑,慢点走稳妥。”   薛翃道:“以前在山上你陪我出去游历,什么泥泞难行的地方没走过?什么披荆斩棘,顶风冒雨,从不见你皱过一丝眉头,如今到了平地,反而谨慎起来了?”   萧西华道:“小师姑,我可是第一次见到雪呀。”   薛翃笑道:“这倒是。”于是果然也随着他放慢了步子。   眼见将到万安殿,萧西华忽然如梦初醒,忙站住脚道:“小师姑,时候不早了,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薛翃听了怔忪,继而笑道:“我好不容易送了你回来,你又要送我回去?然后我再送你回来,岂不是要到天明了?”   萧西华脸上微热:“小师姑,夜晚宫内人少,一个人走路有些怪怕的,我毕竟是男子,就让我送你回去吧。”   薛翃道:“你放心,这宫内没有吃人的老虎。”   她举手要将伞拿回来,萧西华却并不撒手,乞求似的说道:“今日在宫外出了那样的事,让你一个人回去,我怎么能放心?就让我送你吧?”   两人相持之中,远远地一片贴地的光明,闪闪烁烁而来。   原来是陶玄玉的法驾回宫,陶玄玉最好气派,这无数盏灯笼,照的他所乘銮驾如白昼一样,远远看去,就仿佛他整个人裹在一团明光之中,辉煌明耀而至。   方才所到之处,遇见的宫女太监目睹这样庄严法驾,又见天师法相出色,无不心悦诚服跪地行礼。   法驾来到门口,陶玄玉下轿,道:“你们怎么在这儿?西华,我不是让你守着炼丹炉吗?”   萧西华有些紧张。   薛翃瞥一眼年青的道士,道:“我来看看师兄,不料师兄不在,我正要告辞,西华要送我呢。”   陶玄玉哼道:“我也正想找你,你随我进来吧。”   薛翃跟着陶玄玉,进了他在万安殿栖身的卧房:“师兄寻我何事?”   陶玄玉道:“今儿在外头,是怎么回事?”   薛翃道:“有一伙来历不明的刺客,想要对我不利。”   “来历不明?我怎么听说是俞莲臣的人呢。”   薛翃道:“虽然口上说是,其实是招摇撞骗,栽赃嫁祸。”   “啧啧,”陶玄玉啧了两声,“这话你对皇帝说了吗?”   薛翃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皇帝?”   “皇上知道我是为薛家报恩而来,我若直言那帮人不是俞莲臣的同党,皇上反而会疑心我是为了袒护他们。倒不如让江指挥使去查。皇帝自然明白。”   “想的不错,一旦涉及薛家,你就格外心细了。”陶玄玉嘉许地颔首,端起白瓷盖碗吃了一口淡茶,“你可知今夜皇上跟我说的是什么?”   薛翃摇头。   陶玄玉道:“云液宫的宫墙顶上倾塌,砸死了宫内的贵人,皇上让我算一算,是什么原因。”   薛翃道:“师兄如何答复的?”   “这个何须问我,”陶玄玉脸上浮现一丝自傲之色,道:“那云液宫是昔日端妃娘娘所住,原主儿死的悲烈,整个宫内的人几乎也遭到牵连,这宫殿是后妃之地本就属阴,更加上积累了这许多怨气在其中,里头的风水早就给搅乱了,再加上多少年来都没有生人入内,阴怨之气催发,不出事才怪。”   薛翃垂头,浅浅一笑:“原来如此。”   陶玄玉道:“你觉着师兄说的不对?”   薛翃道:“正相反,我觉着师兄所说大有道理。”   陶玄玉道:“你想不想知道皇帝是如何回答我这话的?”   当时陶玄玉将这话说完,正嘉皇帝道:“果然如此,自从上回地震,朕心里就不安,幸而请了真人进宫,如今既然得出症结,何不趁机禳解了?”   陶玄玉道:“万岁,禳解的法子很简单,只是贫道虽然能够做法,但也只不过能抵御一时,只要那阴怨之气不散,他日仍回卷土重来。”   正嘉忖度片刻,道:“那么,朕若是令人修缮云液宫,然后……再叫人入住,这法子如何?”   陶玄玉笑道:“这个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贫道要提醒万岁,这入住之人,必要是个命极贵的,以其贵命,抑压遣散怨气,可倘若命数差些的话,非但无法遣散怨气,天长地久,反会给怨气所冲,自己身受其害。”   正嘉十分谦和地问道:“那不知何为贵命?”   陶玄玉道:“贵命者,八字上上,最好还是极阳极阴所生的人,阳极所生,可以跟云液宫的阴气相克。阴极所生,也可以顺应而行。若皇上有属意的人,贫道可按照云液宫的风水,跟那人的八字算一下。”   正嘉凝视着陶玄玉,眼中有一抹锐光闪过。   薛翃问道:“皇上想让人搬进云液宫?是谁?”   陶玄玉凝视着她,半晌无声。   薛翃给他看的心里发毛,正在此刻,外头有人道:“师父,养心殿的郝公公来了,说是来寻小师姑的。”   陶玄玉微微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去吧。”   薛翃起身,临走的时候,突然看向陶玄玉:“师兄,听说你算到我今日不宜出宫,你可还算到什么别的了?”   “我算到……”陶玄玉望着薛翃,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清亮的凤鸣,自那身黑白分明的道袍之后,是五彩耀眼的凰形腾空而起,长唳九霄。 第56章   陶玄玉宁肯那是错觉。   面对薛翃的凝视, 陶玄玉道:“没什么, 你去吧。”他抬指揉了揉眉心, 又精疲力竭般地长叹了声:“凡事自己多留意。”   薛翃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微微欠身, 转身出门。   门开处,映入眼帘的除了等候的郝宜, 却还有萧西华, 一脸不虞地立在旁边。   西华见她出来, 忙握住她的手臂:“小师姑!”他避开身后郝宜跟几个小太监的目光, 低低道:“为什么皇帝这时侯叫你过去?都要安歇了。”   薛翃道:“不知道。”   萧西华见她脸色寻常, 忙又道:“小师姑,你别去。告诉他们你要回放鹿宫了。打发他们走。”   他急急地盯着薛翃,想要得她的回答, 可见她并不言语,便又说道:“小师姑,你叫他们走,有师父在, 皇帝不会为难你的。”   这会儿郝宜也看出些什么,便陪着笑温声提醒道:“和玉仙长,时候不早了, 咱们快去吧。”   萧西华见薛翃不言语, 于是回头:“公公, 的确时候不早了, 小师姑要回放鹿宫安歇了, 有什么要紧的话,劳烦……”   没等萧西华说完,郝宜脸上的笑就像是碎裂的冰,一瞬间撑不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萧西华,又忙看向薛翃。   “西华。”薛翃轻轻地将萧西华的手一拍,然后慢慢推开。   萧西华的浓眉拧起,他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薛翃。   薛翃道:“安心伺候你师父,你对宫内的路不熟悉,以后不可自己随意乱走了。”   说完后,薛翃拾级而下,向着郝宜点头:“咱们走吧。”   萧西华蓦地回身:“小师姑!”   与此同时,屋内传来陶玄玉的声音:“西华进来。”   萧西华直直地望着薛翃,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呼唤,脚步不停,同那些太监们一起出宫而去。   葛衣在旁边拉拉萧西华的衣袖:“大师兄,师父唤你呢。”   见萧西华不动,葛衣又低低说道:“大师兄,咱们毕竟是在宫内,皇上虽然恩遇非常,但毕竟是天底下的至尊,何况皇上对小师姑……如此宠爱,并不是坏事。”   萧西华起先并无反应,只听到最后才蓦地回头:“小师姑是出家人!”   葛衣一顿,终于道:“师兄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萧西华瞪着葛衣,终于一拂衣袖,进门去了。   屋内,陶玄玉端着一盏茶,杯中的茶几乎都凉了,已经没了任何的热气。   见弟子进门,陶真人道:“把门关上。”   萧西华回身将门掩起,走到跟前儿站住。   陶玄玉道:“你跪下。”   萧西华一愣,却也依言跪在地上。   陶玄玉道:“你知不知错。”   “弟子……不知您在说什么。”   “你白天偷偷地跑到哪里去了。”   萧西华微颤:“弟子……”   “你别以为自作聪明,就没有人知道了,”陶玄玉把茶杯往桌上一顿,“你以为这还是在山上,任由你乱走乱跑,无人管束?”   萧西华道:“弟子、弟子只是听说小师姑出了事,所以不放心,才出去看看的。”   陶玄玉凝视着他:“没有做别的事吗?”   “别的事?”   “宫内贵人意外身死的事,你总该知道吧。”   萧西华脸色突变,低下头道:“弟子听说了。”   陶玄玉微微俯身:“你抬起头来。”   萧西华只得抬头,长睫轻颤。   陶玄玉打量他泛白的脸色:“你有事瞒着为师。”   “我、弟子没有。”   半晌,陶玄玉道:“那你只回答我,贵人之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萧西华怔了怔:“师父是说……”   “混账!你今晚上去哪乱逛了?你当这宫内的都是瞎子么,人家哪一个都比你精明,你大祸临头了还在这里一无所知。”   萧西华突然想起在云液宫处遇见田丰等人的事,以及他起初那逼问的口吻,一时醒悟:“师父,难道这些人怀疑,是弟子害了贵人?”   “那到底是不是你!”   “师父,不是弟子,弟子愿意对祖师发誓!”萧西华忙道。   陶玄玉叹道:“为师知道你心性纯正,不会做那种歹毒之事,可为什么方才我问你的时候,你神情闪烁,你必然还有事隐瞒。”   萧西华道:“弟子没有!弟子只是、听师父说起贵人之死,也想起今晚上弟子仿佛去过那个地方所以才心神不宁的。”   陶玄玉听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才又坐定:“皇上手底的人不是好相与的,此后也许会查到这里。你镇定些,有什么便说什么。”   “是。”萧西华应了声。   陶玄玉看他几眼:“算了,你起来,先出去吧。”   萧西华站起身,却并不离开,迟疑地看着陶玄玉,终于问道:“师父,方才皇帝派人来传小师姑,您为什么没有出声拦阻?”   “这是你小师姑自愿的,我为何拦阻。”   “可是……可是难道您不清楚,皇帝他……”   “为师自然清楚。但是,”陶玄玉停了一停,才继续说:“你小师姑想做的事,只有皇帝能够帮她办到。”   “皇帝?”萧西华惊疑,又忙问:“可师父,小师姑她、她要做什么事?”   陶玄玉望着萧西华,看着青年道士脸上的惊愕跟焦急,若有所思。   半晌,陶玄玉道:“西华。我知道你跟你小师姑的感情最好,可是,就如我方才说的,这不是在山上,你的言行都要约束。否则不仅害己,更会害了你小师姑。”   萧西华定定地望着陶真人,似懂非懂。   陶玄玉道:“年前我会结束罗天大醮,回贵溪去,我看你小师姑一时半会儿是不能随行了。”   萧西华不等他说完:“师父,这如何使得?你要小师姑留在这宫内?那么,她岂不是会给皇帝……”   不等他说完,陶玄玉道:“咱们虽是出家之人,到底并未飞升,仍是在这五湖四海之内,依旧受命于天子,何况你小师姑,另有所求。”   “她求的是什么,我也可以……”萧西华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   他只是个无名无辈的道士,对方却是天子。   陶玄玉却并没有因而责备他,反而脸色平静地打量着他,灯影下,两只睿智的眼睛里光芒暗耀。   萧西华垂头:“请师父见谅,弟子又、又造次了。”   陶玄玉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这些话,以后千万别再说出口。”   他捋着三寸美髯,打量着面前的大弟子:“你是为了和玉着想,你有这份心,终究是好的。”   ***   地上的雪已经厚厚地铺了一层。   往回的时候,郝宜后悔,念叨:“是奴婢失算,本该叫人抬了銮舆来的,又让仙长走这一遭,岂不劳累?若是给主子知道我这样办事,又要挨一顿好骂。”   薛翃道:“不打紧。”   郝宜从打伞的小太监手里将伞接过来,自己亲自给薛翃撑着,道:“仙长,方才万安殿的那位道长,像是很关心您。”   薛翃道:“是我的师侄。”   郝宜忙点头,小心往薛翃身边走近一步:“有一件事,奴婢大胆,先知会仙长一声。”   薛翃转头看他,郝宜便凑近,低低快快地把田丰怀疑萧西华一事告诉了薛翃。又说:“奴婢觉着他真是多事,怀疑谁也不能怀疑到陶天师身边的人啊。”   薛翃凛然,也立刻想到先前她找到萧西华的时候,田丰那审视的目光。   但是,若丽贵人真是他杀,也绝不可能是西华。——薛翃虽这样认定,可心里仍有些七上八下。   从宝鸾的口中得知,当时丽贵人是对自己出言不逊,才惹怒了宝鸾,如果此后丽贵人仍是指天骂地,而给西华听见了的话……   薛翃不敢深思,只道:“多谢公公告知。”   郝宜笑笑:“我对仙长是没什么可瞒着的。另外还有个可能会教您为难的请求。”   “您说。”   “主子他……他今晚上心情不好,仿佛是跟您今天遇刺受伤有关,待会儿您见了他,可要小心些应对,最好别惹怒了主子。”郝宜斟酌着措辞,陪笑说:“这话可万万不是在要挟您之类,只是、主子他有时候就是脾气太急了些,只要多说些好话,是很容易哄他开心的。比如奴婢这样蠢笨的人,主子也不嫌弃,反而当作心腹人使唤,主子的心地由此可见,仙长您自然是明白的。”   薛翃道:“公公是怕我冲撞了皇上,弄得两败俱伤,对谁也不好,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   郝宜见她如此通透,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抬手擦擦额头道:“不愧是仙长,奴婢真的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急得都出汗了。”   陪着穿过养心殿,正要往省身精舍去,风雪中透来皇帝的吼声:“郝宜是死在路上了吗?换个人去瞧瞧!”   郝宜苦苦一笑,忙加快了步子,口中嚷道:“主子,奴婢回来了!”   小太监照着薛翃拾级而上,才要替她拂去肩头衣上的雪,便见门槛内人影一晃,是皇帝负手而出。   一双炯炯的龙睛将薛翃上下一扫,招手道:“进来。”   薛翃迈步进内:“参见万岁。”   正嘉暗沉的眼神落在薛翃身上,见她鬓边、肩上,果然有零零乱乱的雪花,那残存的雪竟显得如此碍眼,配不上她似的。   皇帝忍不住抬手,亲自给她把肩头的雪掸去:“郝宜实在是该打,这样大雪天,也不知给你准备风帽大氅。”   又看薛翃脚下沾雪,不由更加皱眉:“混账东西……”   郝宜早跪在地上:“奴婢因为一心想请仙长过来,就忘了别的了,请主子责罚。”   正嘉瞪了他一眼,毕竟把人请来了,心里高兴,就不是很在意别的:“先给你记着,还不去准备热水,想让她着凉吗?”   郝宜忙起身出外。正嘉握住薛翃的手,果然觉着小手冰凉之极。   “是不是很冷?”他垂眸打量面前的小脸,见她脸颊上有些许晶光,真是如玉生辉,细看却是些融化的雪水浸润。   “多谢万岁,并不很冷。”薛翃想将手抽回来,他却偏加重了力道。   薛翃抬眸,对上正嘉皇帝志在必得的眼神。   四目相对的瞬间,皇帝索性把她的手捧着送到唇边,为她轻轻地呵了两口气:“暖了些没有?”   那一口暖气儿喷在手心,湿湿润润,果然有瞬间的动人暖意,可又很快消散无踪。   掌心里重又是虚空落落,却比先前什么都没得之前更难受。   薛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施与宠爱的帝王,兴许他的深情,也如这一口呵在掌心的气息一样,来之欢喜,却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去之无踪。   薛翃出神的瞬间,皇帝道:“跟朕到里面来。”   他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引着人到了和暖如春的内殿,郝宜已经准备了热热的水,皇帝叫她在大圈椅上落座,亲自拿了帕子在热水中浸透。   皇帝将巾帕递给薛翃:“擦擦脸吧,脚上的鞋子也换下来,泡一泡脚,才不生病,你精通医术,这个比朕更清楚。”   薛翃握着热帕子,低头将脸擦拭干净,头脸上的寒气好像都在这一捂之中消失了。   再抬头之时,脸色已经从最初的明净如雪,变得多了一丝很淡的绯色。   郝宜又将水温适当的龙洗放在薛翃脚下。   薛翃望着那盆水,抬头看向皇帝:“皇上夤夜叫我前来,不是为了这个吧。”   皇帝正斜靠在圈椅上,手肘抵着茶几,长指搭在唇边,目光沉沉所窥的,是那张原本清冷的脸上浮现的一抹异样微红。   “怎么,觉着难为情?”闻言,皇帝微微挑唇,似漫不经心般,“你是出家人,何必忌讳这些,朕听说你在贵溪那边行医,从来不避讳男女,甚至有些男子……患了隐疾,你也一样给人家诊治,这可是真的?”   薛翃道:“是真。”   皇帝的笑在唇角微妙地僵了僵:“那还在意在朕面前袒手露脚吗?”   薛翃道:“这岂能相提并论。”   皇帝欠了欠身,靠近些细看薛翃双眼:“和玉,你还有什么让朕刮目相看的?”   薛翃道:“不求让万岁刮目相看,只求别让您大失所望就是。”   皇帝仰头一笑,黑缎般的长发随之飒然往后荡去。   只是这笑十分的短促,几乎就像是随意应酬,稍纵即逝。   旋即,皇帝肃然地看着她:“那朕问你,白天你遇袭,到底伤的如何?”   薛翃默然:“您想说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朕,除了手上受伤,身上……也伤着了?”   “这些琐碎小事,何必惊动天听。”   “朕说过有关你的没有小事!”皇帝却突然惊怒似的低喝,紧摁着月牙扶手倾身看向她,长发亦黑瀑般荡起垂落在身侧。   薛翃默默地回看正嘉,无惧无忧。   若是在以前,这会儿的端妃,已经跪在地上自请其罪了。   其实郝宜在来的路上跟她说的那些话,薛翃一点就透,因为曾几何时,她感同身受。   因为曾经薛翃也一心敬爱面前这个人,当他是天,是君,——既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是她依赖的夫君,由此而疼惜他的痛,也因他的不快而烦恼。   一心一意,想为了这个男人好。   可郝宜还是郝宜,皇帝也还是那个皇帝,而她已经不是痴惘的薛端妃了。   所以薛翃只是波澜不惊地跟皇帝慑人的目光相对,清晰地回答:“多谢万岁体恤,小道感怀于心,以后也一定会牢记。”   面对她这种出人意料的反应,皇帝的反应也同样出人意料。   正嘉并未继续勃然大怒。   皇帝唇角一动,反而浮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不必等什么以后,既然感怀,总也要让朕放心才是。”   不等薛翃应对,正嘉又敛了笑:“把衣裳脱下来,让朕看看你的伤。” 第57章   就算薛翃对皇帝的心性极为了解, 但遽然听见这句话, 仍是大为意外。   正嘉皇帝的脸色沉静淡漠, 像是在说一件很是稀松平常的事, 而且他绝不是玩笑。   薛翃看着他, 就算对做足了所有准备的她,这个要求也太……荒唐。   地上龙洗里的温水一点点变凉, 就像是薛翃此刻的心。   她淡看正嘉:“万岁不觉着这个要求, 太强人所难了吗?”   “是吗, ”皇帝重又将身子斜靠在椅子里, 眼神是睥睨万物的, 唇角复又出现那抹意义不明的笑:“朕只是想安心。难道和玉,不想给朕这份安心?”   薛翃吸了口气,起身。   她看一眼近在咫尺的皇帝, 她熟悉皇帝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姿势,不仅是势在必得,而且是胸有成竹。   郝宜的叮嘱还在耳畔,其实就算没有郝宜的提醒, 薛翃当然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随皇帝的心意。   什么时候该后退一步。   这是一头老虎,虽有时候可以撩拨,但有些时候, 一定要顺着他的毛去理。   薛翃脸色平静依旧:“既然如此就能让万岁安心, 小道自然在所不辞。”   抬手在胸口的道袍系带上按落。   正嘉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痛快的答应, 暗沉的目光盯着她的动作, 眉峰禁不住微微扬起。   薛翃将系带抽开, 把罩在外头的玄袍脱下。   黑色的绉纱自身上飘落,堆叠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黑色理石地面上,犹如泼了浓淡相宜的墨云。   她内里穿着的,是白色的绸衣,下摆垂在膝边,上佳的缎子随着动作微微荡动,犹如风过莲花,摇曳逶迤。   动静间,敷贴的绸衣把里头的腰身勾勒的若隐若现,如同云雾中的婀娜山峦。   皇帝的手慢慢地往上,最后伏在唇边,两只眼睛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目光始终都在她的身上。   此刻薛翃身着白衣、一尘不染的姿态,却有些像是先前薛翃自宫外回来,皇帝不顾一切亲自出迎时候的模样,飘然若仙人之姿。   正嘉暗沉的眸子里像是有星火闪耀,他看着自己想看的人,又像是看到了理想的自己,或者终于值得跟自己并肩的人。   复杂的情绪交织,让皇帝的呼吸开始沉重。   里衣的系带不在胸前,而是在腋下,当看见薛翃的手指抚到身侧的时候,皇帝无意识间暗暗地屏住了呼吸。   薛翃将衣衫解开,她贴身所着的并不是寻常女子们所用的肚兜,而是一袭素白色的绢丝小衣,只遮住了前方胸腹。   她握着衣襟,缓缓地往下褪去,同时转身。   白色的素缎舞动,像是自九天垂坠的白云一样流泻而下。   底下是一尊用上好的羊脂玉、再精妙的国手也无法雕琢塑造的玉人身形。   她的头发尽数都绾在顶心,用石青色的道巾束着。   素淡的道巾飘拂在后颈处,随着她微微扭头往后看过来的姿势,道巾往前飘去,露出一抹如玉白皙的后颈。   宫灯在她身侧,光影明明寐寐,映衬出绝世风姿。   正嘉突然无法呼吸。   薛翃半侧着头像是要看他,却又没有回首真的看,长睫半阖着,侧脸精致的无以伦比,玲珑的下颌微垂,再往下便是小巧而圆润的肩头,大半边裸露在外的肩背。   白色的绸衣堆积在腰间,深陷的纤纤腰线若隐若现,越发的惊魂动魄。   皇帝迫不及待地想继续看下去,但整颗心却仿佛已经给充溢的满满的。   身为九五至尊,他自然是见过无数女子的身体,但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如今他目睹的场景。   并非一览无余,这恰如其分的点到为止,已经让皇帝无上欣悦。   这瞬间,皇帝自觉人好像已经不在这重重紫禁城内,连精舍也不复存在。   他一心一意渴望成仙了道,却在这一刻,好似得悟太上般精妙满足,别无所求。   薛翃轻声问道:“您看清楚了吗?”   她听见皇帝的呼吸声,时而急促非常,时而悄然无声。   最后,正嘉自龙椅上起身,他屏息走到薛翃身后,目光却一时不知落在哪里好,他想要在此刻看遍眼前所有,一寸都不放过,一刻也不错过。   那本毫无瑕疵的肩背上,果然有很醒目的大团淤青,就像是上品的白玉上染了青墨。   却更惹人怜惜。   皇帝探手,想要碰一碰,指尖距离那无瑕的肌肤,似触非触。   “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   “为躲避杀手后退的时候撞伤的。”薛翃低低回答。背上被什么碰到,引得她止不住的战栗。   她只能尽量控制自己的不安。   “疼吗?”正嘉的手指缓缓描绘着那淤青的边沿。   “不疼。”   “胡说,”正嘉抬眸看她一眼,微笑:“朕看了都替你觉着疼。”   薛翃垂首。   正嘉看的清晰——她的后颈,温柔地微垂着,竟显得十分驯顺似的。   指尖在背上流连,旋即寸寸往上,心中那隐约跳动的火焰,突然有些暴涨之势。   “别怕,”皇帝好像看出了薛翃的不安,“朕只是……只是太关心你了,你知不知道?朕担心你给他们伤到,却不肯跟朕明说。”   “您是否已经看清楚了?”   皇帝的手指一顿:“嗯……”   看过了?不……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   “和玉。”皇帝轻唤着,长指微微用力,才要按落的时候,那堆叠的素缎却像是从山边涌出的白云,风起云涌,把他渴望的玉体遮了起来。   正嘉愣了愣,薛翃已经合了衣裳,转过身来。   皇帝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下移,只望见衣襟掩映中,一段素白色的抹胸,素缎雪肤,交相辉映,那纯净玉白之色竟不相上下。   薛翃下意识地将衣襟更掩起些。   “其实当时的情形如何,皇上细问江指挥使便知道,”薛翃退开一步,“江指挥使去的最早,有没有什么他一眼便能看明白。不过,皇上的担心也有道理,若是江指挥使去的晚一些,小道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正嘉道:“朕的担心?”   从郝宜说起皇帝因为她的伤而大怒的时候,薛翃就猜到皇帝的意思。   正嘉看到她手上的伤,知道是男子所留,自然猜疑,再加上无缘无故送了几个宫里人给她,哪里是为了妥帖伺候,也还有贴身监视的意思罢了。   更何况薛翃一眼便看出那两个老成的嬷嬷,并不是普通的宫内伺候嬷嬷,那种举止气度,却像是内务司里办差的。   皇帝应该是以为她的隐瞒还有其他内情,多半……是在怀疑她的清白被毁。   薛翃低头系带,并不回答。   正嘉突然握住她的手。   皇帝道:“朕无非是过于怜惜你罢了,生恐你吃了亏受了委屈、又不敢对人说。别动。”皇帝说着,将薛翃的手从捏着的衣襟上挪开。   薛翃的心骤然跳乱。   但皇帝的所做却又超出她的预料。   正嘉竟代替薛翃,亲自给她将里衣的带子缓缓系好。   仔细把她的衣襟整理了一番,皇帝俯身,又将地上的罩袍捡了起来。   皇帝抬手轻轻拂了拂道袍上的尘,当空一抖,给薛翃披在身上:“伸手。”   薛翃只得抬臂,如在梦中。   皇帝拉着袍袖,等她重又穿上,才将衣襟系好:“这可是朕头一次这么服侍人。”   薛翃听了这句,情不自禁想笑。   皇帝看见她嘴角微挑的弧度,却错会了意,便也含笑说道:“倘若你以后不再隐瞒朕,朕自然就不必格外操那份心了。明白吗?”他重又亲昵地低头,靠近了她问道。   薛翃看皇帝一眼:“明白了。”   皇帝好像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拉着她的手,来至椅子上坐了:“你放心,这些作乱的人,不管是谁,俞莲臣的人也好,别人冒名顶替也好,朕都不会放过他们。”   薛翃问道:“皇上觉着他们为什么要向着我动手?”   正嘉道:“多半……是因为朕。”   薛翃道:“因为皇上?”   “冰雪肌肤不受尘,脸桃眉柳暖生春,这一句,说的却很像是你。”   正嘉摩挲着她的手:“因为朕喜欢你,他们奈何不了朕,冲着朕心上的人下手,让朕心疼心疼也是好的,你不明白?”   薛翃问:“皇上真的会心疼吗?”   正嘉是坐着的,薛翃却站在他的身旁,皇帝抬眸看向她:“朕何止是心疼。”白日听说车驾遇袭的消息,皇帝一想到她会有个三长两短,竟有种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冲动。   薛翃把皇帝的手慢慢推开:“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正嘉的手心空空,很不自在:“留下来,陪着朕。”   薛翃却已经倒退两步:“小道告退。”   “和玉。”正嘉不悦地叫了声。   “倘若真个有心,”薛翃转身之际止步,回头向着皇帝微微一笑:“来日方长,万岁何必急于一时。”   正嘉扬眉。   薛翃已经转身,衣袖飘然地往外去了。   外间只传来郝宜惊讶的声音:“仙长?您是要走吗?”又忙叫道:“仙长且留步,这雪越发大了,奴婢叫人准备肩舆,披风。来人啊!”   隐隐一团忙乱。   正嘉听着这些本令人聒噪的动静,这一次,聒噪反而变成了令人舒服的响动。   皇帝将手隆起,掌心里似乎有一种淡淡地兰蕊之香,细嗅,却又消失无踪。   皇帝仰头长吁了一口气,双臂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开雾帐,珊瑚连枕,云母围屏。对肌肤冰雪,自有凉生……”   细长的龙睛微微眯起,掩住了涌动的精光,皇帝瞄着头顶上悬着的龙珠宫灯,看着那飞龙峥嵘的姿态,像是想到什么好事一样,低低地笑了起来。   外头郝宜忙忙碌碌,还要亲自去送薛翃,就听到里头咳嗽了声。   当下只得派了两名心腹,自己入内听候差遣。   郝宜进门的时候,抽空飞快地扫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一看之下,便定了心。   皇帝说道:“今日跟随和玉回高家的那奴婢,叫什么?”   “回主子,叫小全子。”   “你仔细问过了,今儿和玉在高家是怎么样?”   郝宜略有些迟疑,心里担忧若是直言不讳,皇帝又要生气。   皇帝斜睨:“怎么,也要瞒着朕吗?”   郝宜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小全子说……这高家的人,好像不大把和玉仙长放在眼里,言语之中多有怠慢。奴婢忖度着这是他们的家事,不大好跟主子说,也怕主子听了心恼。”   皇帝冷峭地笑了笑:“高彦秋这个老糊涂,哪里比得过颜幽夏苗这些人精,要不是运气好有个出色的弟子,这会儿只怕内阁里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这次和玉回高府,应该也不是高彦秋的本心,是有人给他出谋划策呢,他当然不痛快,这高家数他最大,他对和玉如何,底下的人自然就对她如何。”   郝宜听得似懂非懂:“主子的意思是……”   皇帝睥睨着别处,冷冷淡淡地说道:“没有意思。朕也并不是要让和玉回去天伦之乐的,走一趟已经足够了,孝道也是足够了。至于高彦秋,他迟早会明白,高家的荣辱,不是靠他一个人。”   皇帝说完后站起身来,大袖飘飘望内而行,扔下一句话:“明日一早,让江恒来见朕。” 第58章   薛翃回到放鹿宫, 已近子时。   桌子上, 太一头冲着门口, 默默地盯着门口, 在门被推开的瞬间, 才刷地靠近水晶缸边儿,紧密地盯着门口的人影。   薛翃进门, 将门在背后掩起。   她拧着眉, 举手一把扯开身上的道袍, 胡乱地扔在地上, 又去解里衣。   手才捏到系带, 突然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看鱼缸里的太一,又看向那里侧的屏风。   薛翃迟疑了会儿, 快步走到屏风旁边,鼓足勇气屏息望内看去。   暗影里空空如也,并没什么人影在,薛翃缓缓地吐了口气。   并没有忙着去解衣裳, 只是重在桌边坐了,心底脑中有着太多的事,重重叠叠, 又无比沉重, 让她不知从哪一件开始细想。   抬手在眉心轻轻揉过, 心底却浮现在省身精舍内, 皇帝低头几乎蹭到她的额头说:“这可是朕头一次这样服侍人。”   他笑道:“朕何止是心疼。”   精舍门口, 她从雪中进殿,他牵着她的手到嘴边呵气,那样带些孩子气的动作,问“暖些了没有”。   薛翃抚着眉心,想将所有凌乱的假相挥去。   好像是察觉了她心情躁动,水晶缸里,太一缓缓游向前,肥嘟嘟的头撞在鱼缸的边沿。   软软的鱼体给水晶缸弹了回去,太一发现薛翃并未留意,便不屈不挠地又游过来往前撞。   好像要撞破水晶缸跳到她跟前儿似的。   幸而薛翃察觉有物在眼前乱动,转头一看,正好见到太一给水晶缸弹的倒回,大概是没了力气,整条鱼在水里翻了个身,又艰难地扑腾着游转回来。   简直憨态可掬。   薛翃本满心烦恼,见太一如此卖力而好笑,不禁哑然失笑。   “你在干什么?”她抬手轻轻地叩着鱼缸:“难道是嫌这里地方小,你觉着无趣吗?”   太一见她看向自己,这才半伏在水面上,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也像是饿了要吃东西。   薛翃忙去桌上拿了点桂花糕,拈了几块丢进去:“这几日忙的发癫了,几乎忘了太一,真是对不住,改天再给你弄点浮萍。”   太一只吃了一块儿指甲大的糕,便又定睛看着薛翃。   薛翃幽幽地叹了口气,仰头喃喃道:“我今日回了高府,本来我想,也算是替你尽点孝心,可是去了才发现,高家的人,并不怎么待见,要么也是各有所图。只有老太太……”   太一瞪着双眼,静静浮在水里,几乎忘了游水,缓缓地从水面沉落到底,才又惊觉似的拼命地游上来。   薛翃想了会儿,转头看向太一:“高老夫人的病,有点蹊跷,火邪闭塞太甚的话,容易导致神志不清,我看那些人似乎有隐瞒之意,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吧。”   体内火邪过盛,容易令人神智昏聩,作出有异于常人的举止,俗称“失心疯”,这次若不是薛翃及时发现大夫诊断有误,再多一段时候,高老夫人病入膏肓,要救回来也是难的。   而堂堂地诰命夫人患了如此疯病,传出去的话,连整个高府都会颜面有损。   另外还有一件更要命的,兴许还会有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趁机横生枝节,譬如——长辈患了疯病,谁知道会不会整个家里都有这个根儿呢,不管这话真假,只要传出去,势必会大大地影响到高家子孙的婚姻嫁娶。   所以沈氏等人不敢张扬,更不想让薛翃诊治,正是怕她跟高家不是一条心,不知轻重地嚷嚷出去,连累到高府。   薛翃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阵,见太一是一副愣愣怔怔听得样子,不禁又笑了笑。   “你放心,我给老太太开了药方,只要好好地三副药吃下去,症状会大为减轻的。”薛翃笑道:“我是不是很不错呀?”   太一仿佛听懂了似的,原地转了个圈儿,好像在替薛翃高兴。   薛翃看着太一欢快的样子,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今天的那些刺客,既然不是连城的人,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借着他的名头。”   薛翃凝眉想了半晌:“若不是冲着皇帝,那就是直接冲着我,那必然是我在宫内得罪的这些人了。丽贵人偏巧今日不明不白死了,另外却还有康妃,以及……”   康妃夏英露虽是得罪了她而落败的,但薛翃当时已经跟夏太师把话挑明,以夏太师的为人,绝不可能在这会儿做这种打眼的事,毕竟皇帝不是好糊弄的,一旦事败,就会连累整个夏家。   那么剩下的,好像只有一个人了。   想妥当后,薛翃打了个哈欠。   出养心殿的时候,本想回来后再洗个澡,但时候已经不早,放鹿宫的弟子多数都已经睡下了。   如果还要水的话,倒是可以使唤新送来的几个宫人,可他们都是养心殿那边的眼线,她的一言一行只怕都会无一遗漏地传到正嘉耳中。   今日毕竟发生了太多的事,疲倦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薛翃起身,先把小茶几挪到自己的床边,又将水晶缸抱到茶几上,这才上榻安睡。   这晚上她安歇的迟,一夜翻来覆去,做了好些怪梦。   梦中不知今夕何夕,直到门扇被胡乱拍动,有人道:“和玉仙长!”又有人唤道:“小师姑?”   薛翃起初还以为是在梦中,眉头紧锁,翻了个身猛然醒来,转头看向门口。   天色已经大亮。   ***   次日,镇抚司江指挥使入宫。   江恒进养心殿的时候,正好田丰从里头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田丰忙先笑道:“江指挥使来了?主子正等着您呢。”   江恒道:“田公公这么早,又是满面春风的,有什么好事儿?”   “您可说笑了,”田丰很谨慎:“不过是替主子当差罢了。”   若换了别人,田丰自然只赏一个白眼。但江恒是正嘉跟前头一号的心腹,内廷这些太监们也都不敢小觑他分毫。   田丰四处看看,凑近了低声道:“昨儿丽贵人给砸死的事儿,查到了一个人。”   “哦?这么快,是谁?”江恒问道。   田丰道:“奴婢查到事发的时候,本该在万安殿的陶真人的大弟子萧西华,偷偷摸摸地离开过万安殿,而且在距离丽贵人身死不远的地方,恰好有宫内的人撞见过他,您说巧不巧?”   江恒挑眉:“果然是巧。不过这个人身份特殊。皇上怎么说?”   田丰面露疑惑之色,说道:“主子的反应有点怪,方才只说知道了,并且让奴婢不再查下去。”   “这个不怪,毕竟是陶真人的弟子,牵扯进来很不好。”   田丰点头:“说的也是。不过……至少此事算是交差了。”   江恒笑道:“您可是顺顺利利地交差了,我这儿还没悬在半空呢。我先进去了。”   田丰也知道他正在查那刺客的事儿,本想自个儿说完,再跟他打听打听,没想到江恒说走就走,田丰无奈,只好先去了。   江恒入内拜见皇帝的时候,正里头郝宜在给皇帝梳头。   郝宜握着皇帝那青缎般的长发,一边小心地梳理,一边说道:“这一大早儿,宁康宫的人就去放鹿宫请了和玉仙长过去,原来昨晚上宝鸾公主发热,早上起来还昏睡不醒。太医先去看过,说是受了惊吓所致。”   正嘉漠漠然听着:“这都是皇后的本事。宝鸾的病本大好了,平白又受了那场气,偏没有人给主持公道。”   郝宜见他搭腔,便又接着说道:“是啊,公主小小年纪,也可怜见儿的,昨儿受了气候,丽贵人又死的巧,只怕更是多害了一层病了。幸而和玉仙长是个体贴的,医术又高……”   说到这里,偷偷往前打量了一眼,见皇帝眉眼舒展,无怒无喜。   郝宜便停了口。   正嘉瞥着他道:“怎么不说了啊。”   郝宜笑道:“奴婢又多嘴了,再说下去怕主子恼。”   “不该说的你乱说一通,该仔细说的你偏不说了,”皇帝威严清肃的脸上,浮出他独有的半是讥讽半是宽容的笑,哼道:“朕看郑谷当年真是瞎了眼才收了你当徒弟,他走了,倒是留你在朕跟前儿,时时刻刻地气朕。”   郝宜听到这里,心怦怦乱跳,终于孤注一掷般大胆说道:“主子若是记挂着师父,为什么不叫他回来伺候呢……”   话没说完,正嘉已经半阖了眼,脸色微冷。   郝宜噤若寒蝉,忙低下头,将他的金冠小心戴好。   外间,江恒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站在门口道:“臣江恒求见皇上。”   “进来吧。”正嘉站起身,举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又抖了抖衣袖,那里有一角不知为何卷了起来。   郝宜忙跪在地上,给他将袖子整理妥当。   皇帝又吩咐:“把这夜合香撤了,窗户都打开!通风之后再换甘松香。”   郝宜麻溜地跑走行事。   江恒入内跪在地上,正嘉走到铜鼎熏笼旁边,伸手试了试,问道:“刺客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回皇上,昨日的刺客,没有留下任何活口,作为凭证的只有他们动手时候喊的那句,倒是有许多人听见了。”   “然后呢?”正嘉回头看他。   江恒道:“昨儿臣让人把六具尸首带回了镇抚司,一寸一寸的查看,发现这些人好像真的是出身军伍。”   正嘉浓眉一蹙:“是吗?从何处看得出来?”   江恒道:“第一,这些人身上贴身的里衣,是只有北地才出的粗织麻布,而且是北军中统一发放的制式。第二,他们的手上都有薄茧,尤其是虎口处,只有经常握刀的人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而且他们身上也有数处别的伤痕,仵作查验也证明是兵器伤,能看得出的是刀伤跟枪伤。”   正嘉道:“这就能说明他们是行伍出身?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杀手,死士,应该也是会有同样伤痕的。至于衣物,如果这些人是新进京,或者改不了旧习的,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是不是有些太明显了。”   江恒点头:“皇上圣明。臣也觉着他们叫嚷说是俞莲臣的人,似乎有些欲盖弥彰意思,毕竟俞莲臣虽是逆贼,但那帮人向来耿直的很,就算先前游击塞外,也向来是不伤老弱妇孺的,他们就算是想为了俞莲臣报仇,也会冲着……像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刺杀一名女冠子,实在跟他们的名声不符。”   “总算说到了点子上,他们就算想报仇,也只会冲着朕来,这种手段,太下作!”正嘉离开熏笼,回到龙椅上坐了道:“还有呢。”   “的确还有一点可疑之处,”江恒犹豫片刻说道,“在验尸的时候,有人认出来,其中一名刺客,曾经出入过夏太师府上。”   “夏苗?”皇帝微怔,定睛看向江恒,“你确认?”   江恒道:“因为怕引发不必要的惊动,所以暂时没有让夏家的人去认尸,只是微臣的那名属下坚称曾在太师府见过此人。”   皇帝竟笑了起来,仿佛觉着这件事很有趣:“居然把夏家也牵扯进来了。那你认为呢?”   江恒道:“臣私心觉着,虽然康妃娘娘的事多少跟和玉仙长有关,但以夏太师的心胸,不至于……目光短浅至此。”   皇帝颔首道:“是啊,为了区区一点私怨冒着自掘坟墓的危险,这不是夏阁老的风格,除非他也是老糊涂了。”   江恒不言语,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皇帝应该会有吩咐。   果然,顷刻,正嘉道:“不用藏着瞒着,你直接去夏家传人认尸,替朕问问夏太师,为什么要派人刺杀和玉仙长。”   江恒很意外。   正嘉笑道:“你不是怕打草惊蛇吗,朕却偏要让他们都跳出来。跳的越多,越会露出马脚。”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戛然而止。   他仍是保持着笑容,但这笑却透出了冰寒入骨的冷峭之意。   皇帝凝视着江恒,双眼微微眯起,眸色里充满了忖度揣测之色,阴晴不定。   拢在银灰鹤羽缎袍里的手轻轻地捻动,像是在拿捏谁的生死。   江恒虽然低头跪着,却在瞬间觉着有一股寒气自周身逼近。   也许……是因为才打开的窗户,冷冽的冬日晨风从窗外掠了进来,纵横肆虐,贴地席卷,把他银白色的飞鱼服撩的簌簌抖动。   等待中,江恒几乎忍不住想抬头看看皇帝此刻的脸色,却又下意识地不愿在这会儿面对。   幸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没太久。   皇帝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道:“昨儿晚上和玉对朕盛赞你,说昨日多亏了你及时相救……嗯,你做的很好,朕该嘉奖你才是。”   虽是夸赞的话,江恒却一点儿欣慰之意都没有。 第59章   这日江恒出宫之后, 便按照皇帝之命, 亲自来到夏府请人。   夏太师不明所以, 带了管家亲临镇抚司, 管家果然认出那人曾是府上食客。   江恒打量夏苗微白的脸色, 笑道:“太师,皇上让我问一问太师, 有什么心结自跟皇上说明就是了, 何必冲着和玉仙长动手呢?”   夏太师眼前火星乱窜:“江指挥使, 不要血口喷人, 此人虽曾在我府上走动过, 但这件事跟老夫一点关系也没有,刺客绝不是老夫的手笔!”   “太师不要动怒,这是皇上让我传的, ”江恒道:“另外这些人动手之前自称是给俞莲臣报仇,此人又出入过太师府,太师,这种话真是好说不好听啊。”   夏太师悚然:“皇上难道怀疑老夫跟俞莲臣那逆贼有牵连?”   江恒道:“皇上倒是没这么说过。”   夏苗看看那尸首, 来回踱了几步:“江指挥使,你是皇上的心腹,不妨告诉我一句实话, 皇上是否认定此事是老夫所为?若皇上一心怀疑, 如今死无对证, 老夫岂非跳到黄河洗不清?”   江恒道:“皇上明见万里, 倒是未必真的认定是太师, 但和玉道长受惊,这件事总要有人负点责任,太师若想摆脱罪责,不如想想,是什么人敢往太师身上泼脏水。”   夏苗心里早认定了一个人,只是不敢说而已。   至少目前不能。   夏太师无法可想,只说:“江指挥使放心,明日我便即刻进宫,亲自向皇上澄清,请罪。”   次日夏太师便亲自入宫。   夏太师否认刺客是自己所派,并言说多半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正嘉皇帝淡淡问道:“不知是何人如此狂悖,敢向着当朝太师下手?”   夏太师伏在地上:“臣惶恐,并猜不到是什么人如此狼子野心,要故意要挑拨皇上跟微臣的关系。毕竟前些日子康妃娘娘才因和玉仙长被责罚,所以这人故意趁虚而入,做出是微臣想要报复和玉仙长的假相,但微臣心知肚明,娘娘被罚,实则与人无关。微臣怎会糊涂到迁怒他人的地步?而且皇上对陶真人礼遇有加,微臣也自敬畏非常,又怎能如此肆意大胆,求皇上明鉴。”   正嘉才道:“朕自然也相信爱卿的秉性,但是对方既然把祸水往你身上引,这件事自然也跟你脱不了干系。你该感谢江恒,是他及时救援,才让和玉有惊无险,不然的话,你跟夏家少不得当一回替罪羊。”   夏太师俯身:“臣惶恐。”   正嘉道:“江恒说,刺客身上穿着的是北军统一的制式兵服,兴许此事真的跟军队有关,北军镇守边疆,防卫鞑靼,如果他们那里也出了纰漏,那岂不是国家危殆。”   夏苗浑身一颤:“皇上圣明。”   正嘉睥睨着地上的大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点的纰漏也不能有,你回内阁后跟高彦秋虞太舒他们仔细商议,近日里选一个可靠的人,朕要派他去北军查漏补缺,防患于未然。”   夏苗听皇帝独独提出“高彦秋虞太舒”,却并没有提颜首辅跟许阁老。   夏太师心里灵光一闪,试探说道:“臣遵旨,回去立刻就办……既然涉及军务,想必要让虞太舒多负责一些了。”   “嗯,”皇帝应了声,“你说的对,虞太舒为人谨慎沉稳,思虑周全,是个能人。你们选好了人报上来,朕看过可行后,就可以在年前赶赴北军军营了。”   夏太师领命而出。   太师回转内阁,恰虞太舒当值。   夏苗把他叫到跟前儿,将皇上的旨意说了一遍。   说到一半,高彦秋从外回来,听后不以为然道:“太师何必跟我们商议,这种事,历来不是首辅大人决定的吗,就算我们提出人选,最后还是给否决了,仍旧还得按他们的心愿行事,却让我们白忙一场。”   夏苗白了他一眼,觉着这人像是自己的克星,确切说,是他身后的那人。   却只能按捺性子:“高阁老,你没明白我的话。”说着看向虞太舒,“太舒知不知道?”   虞太舒道:“皇上既然特意告诉太师,让您跟我们商议,下官大胆揣测,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们负责,可以不必经过首辅大人跟许阁老。”   夏苗嘉许:“不错,你是兵部的人,此事又涉及兵部,所以我想你来选这个人,你是否有可用的人选?”   虞太舒沉默,似在忖度。   高彦秋仍有些不信:“真的叫我们负责?那我倒是有两个人。”   虞太舒突然咳嗽了声,神情肃然,像是下定决心。   高彦秋一怔,虞太舒向着两人行了礼,垂眸说道:“其实下官这里,正有个可用而合适的人,他曾经在北军里呆过一段时间,后来调去了江浙,战功累累,是个将才。只不过之前他因为犯了个小错给降职赋闲在家,如果太师信得过的话,下官想举荐他。”   高彦秋皱眉:“你说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恩师自然不知,他的官职卑微,不过人是很有能耐的,又是个了解北军的人,可堪大用。”   高彦秋还要再说,夏苗拦住他道:“太舒认人是最准的,既然你这么说了,想必这个人真有大才。改日你把他叫来,让我们瞧瞧。”   虞太舒拱手:“是。”   高彦秋到底忍不住,便道:“太舒,你别马虎,这人既然给降职过,更要谨慎,毕竟皇上把事交给咱们,足见信任,若是办不好,不但辜负了皇上的信任,首辅大人那边就更有话说了。”   虞太舒不语。夏苗则笑道:“高阁老,你放一万个心,就算这件事办不好,皇上也不会怪责你的。”   高彦秋诧异:“这是为什么?”   夏苗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今儿我进宫是干什么的?”   高彦秋看一眼虞太舒,摇头。   虞太舒却早了然,他竟垂首退后两步,自己走了。   高彦秋正疑惑,夏苗道:“正是为了你的孙女儿遇刺的事。镇抚司查出刺客中有一人曾出入夏府,皇上兴师问罪,我进宫请罪来着。”   高彦秋震惊之际,夏苗笑看着他道:“高阁老,你有个好孙女儿,比我的孙女儿强上百倍,昨儿她回府,听说还给府里老夫人看过病?不知如今老夫人病情如何了?”   高彦秋正给他两句话震的恍惚,不知他是真心赞扬还是语带讥讽。听到最后才说道:“说起来她倒还是有些真本事,昨日拙荆服了一副药后,精神竟好了许多。”   夏苗笑道:“是啊。”他站起身,拍了拍高彦秋的肩膀:“上回和玉道长跟我分析厉害,老夫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想想,一句句却是至理名言。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的脑子都有点跟不上了。将来还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夏苗说着目光往前,高彦秋随着看去,却见他看的,是在外间忙碌的虞太舒。   过两日,虞太舒领着一个身量高挑,看似三四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武官进宫面圣。   过金水桥往甘泉宫去的时候,遥遥地看见太医院方向走出一队人来。   都是些身着官服的老太医,其中却有一道黑白分明的影子格外醒目,身形袅娜,头戴道巾。   虞太舒早瞧见了,却重又垂了眼皮,目不斜视而行。   他身边的小太监大概是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虞大人,听说前几天和玉仙长回高家,高家的人很怠慢仙长,是不是真的?”   虞太舒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小太监道:“跟随仙长的是放鹿宫的小全子,他现在可威风了……咳,是他回来说的。听说皇上还很不高兴呢。唉,高阁老也是的,怎么能这样没眼色。”   虞太舒这才皱眉:“还不住口,阁老也是你能妄议的?”   他身后那武官突然说:“高家为什么怠慢这位仙长?”   小太监悄悄地说:“奴婢听闻,早先仙长没出家之前,在高家就不得宠。出家后,高家的人不闻不问,这突然回来了……大概是一时接受不了。”   虞太舒道:“你们倒是比我更清楚这些事。”   小太监知道他素来与人为善,便大胆笑道:“虞大人,我们只是听说而已。不过高阁老既然是您的老师,您还是得提醒他点儿,皇上如今最宠的可就是和玉仙长了,阁老若还是怠慢仙长,皇上不高兴的话,那高家就遭殃了。”   武官突然问:“和玉不是女道士吗,怎么皇上还宠她呢?”   虞太舒回头看他。   小太监笑道:“皇上向道嘛,再说和玉仙长生得玉人一样,又慈心,医术又高,谁不喜欢她呢?我们看了都觉着喜欢,皇上自然就更喜欢了。对了,您是……郑大人是不是?您大概没见过仙长,见了真人就知道是多可人疼的了。”   虞太舒说道:“只怕郑大人没那福分了。今日见了皇上若是过关,即刻就要去北地了。”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瞥了身畔之人一眼。   武官沉默无语,只是且走且看向那边。   锐利的眸子里映出的,是那一队太医簇拥着那道黑白分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琼台玉宇、九重宫阙之中。   但是虞太舒很快便知道自己这话是言之过早了。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虞太舒跟武官“郑玮”。   在进殿之前,虞太舒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却见他脸色平静近乎木然。   太舒忍不住沉声叮嘱:“记住我的话,多磕头,少说话。”   郑玮低着头应道:“是。”   虞太舒向来八风不动,是最稳妥的人,但此刻却按捺不住的紧张。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行事过于轻率,毕竟,今日面圣只要稍有不妥,可不仅只有他一个人头落地,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祸患。   虞太舒立在养心殿高高地门槛外,官袍大袖里的手指微微战栗。   也许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可心念一动,耳畔突然响起那日、那人轻柔的声音:“我……想跟虞大人做一个交易。” 第60章   那个人黑白清澈的眸子, 此刻仿佛也在注视着他。   虞太舒心头沁凉, 猛然便惊醒似的抬起头来。   拢在袖子里手轻轻一握:“走吧。”   低语一声, 像是在跟背后的郑玮说, 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才进内殿, 抬头就见头顶“敬天法祖”金字匾额高悬,底下, 正嘉皇帝身着一袭月白色缎底玄色丝线刺绣的龙袍, 端默地坐在龙椅之上。   皇帝原本是极俊美儒雅的容貌, 近年因为年纪渐大, 加上修道的缘故, 便更风神飘逸,清肃威重,这种浅浅斯文的淡蓝恰到好处, 在皇帝不言不动的时候,衬得他尊和端秀,雅贵非常。   虞太舒上前跪地行礼:“臣虞太舒,参见吾皇万岁。”   身后郑玮也跟着跪下, 自始至终,未曾抬头。   正嘉皇帝垂着眼皮打量着地上的两个人:“你身后的人,就是曾经在任台州总兵的郑玮?”   虞太舒道:“正是此人。”   正嘉道:“抬起头来, 让朕看看。”   郑玮闻言, 便慢慢抬头:“草民郑玮, 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甚至看着有几许木讷。   正嘉淡淡打量了一番, 嘴角一动道:“朕看过你的履历,五年前你曾在北边任职,后来调任浙江,打倭寇打的不错,一路高升到总兵,可见是有真才实干的,这不必多说。为什么后来没有青云直上?反而落了个语焉不详的免职?”   地上的郑玮重又垂下头道:“回万岁爷,卑将……性子不好,有一次长官酒醉了调戏我妻,卑将按捺不住将他打了。”   正嘉挑眉笑道:“原来是这种事,怪不得没有记入档册,你虽然殴打上峰,但也是你的长官不对,怎么就把你免职了?”   郑玮道:“是卑将主动求退。”   正嘉问道:“这是为何?”   “此事上峰虽然做的有差,但卑将身为带兵之人,按捺不住怒火乃是大忌,所以自求免职,回乡反思。”   “你倒是个清醒的人,不过在这之外,你大概也猜到了,你殴打上峰,以后必然不备上峰所容,所以你索性急流勇退,是不是?”   郑玮磕头道:“瞒不过圣明天子。”   正嘉微微一笑,问道:“那你回乡后可想明白了?”   郑玮道:“卑将想明白了,还是想为君父解忧,为国尽忠。”   正嘉道:“你还是个忠心的人,且敢为了红颜一怒,也是个汉子,你妻得夫如此,是她的幸运。这回你复出,将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倒也不负此生了。”   郑玮道:“皇上……”   “怎么?”   郑玮顿了顿,沉声道:“我妻……在那件事后,自觉卑将退官是因她而起,所以一直郁郁不乐,已经在三年前下世了。”   “哦?”正嘉颇为意外,蹙了蹙眉后叹道,“不错,也是个刚烈的女子。”   正嘉跟郑玮对话的时候,虞太舒立在旁边,手心捏着一把汗。   直到现在,正嘉才转头看向他:“你举荐的这个人不错,有才干,也有情义,而且知道进退,内精明而外浑厚,是个明白可用的人。朕喜欢他,就按照你们兵部的意思,派他去北边吧。”   虞太舒悬着的心陡然松了下来:“微臣遵旨。”   地上郑玮也磕头道:“卑将叩谢皇上万岁,鸿恩浩荡。”   正嘉皇帝淡淡说道:“不用急着谢恩,只好生办差事就是了,北军是镇守边防的第一道关隘要塞,马虎不得,你去了那边仔细看看他们安不安分,有没有什么居心叵测之徒,胡作非为之举,统统查明白了,别辜负朕的期望。”   郑玮道:“卑将定不负万岁期望。”   “这样就好,”正嘉突然问道:“你妻子三年前下世,你另娶亲了没有?”   郑玮一愣,又忙道:“卑将并未再娶。”   正嘉笑道:“很好。只要你差事办得好,将来朕做主,再赐给你一房好的妻室。”   郑玮好像反应不过来,竟未答话。   虞太舒低低道:“还不谢恩。”   郑玮忙伏身磕头:“卑将感激不尽,一定赴汤蹈火,不负皇上所托。”   正在此时,外头郝宜进来,含笑不尽:“主子,和玉仙长跟宝鸾公主来了。”   正嘉对两位臣子的时候,一直都是阴阴晴晴,纵然笑也只是蜻蜓点水,乍阴乍阳的。   突然听了这句,脸上却浮现出阳光普照的笑:“是吗,还不请进来。”   虞太舒才放下的心,突然又像是清明时节的纸鸢,飘飘荡荡地又浮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郑玮,却见对方只是木讷似的垂着头,并无反应。   虞太舒又看向正嘉,盼着皇帝许自己跟郑玮离开,但心里却又有另外一个念头,——他不想在此刻离开。   突然听到正嘉皇帝道:“既然如此,你回去打点一下,即刻启程吧。”   虞太舒不知自己该喜该忧,正要起身告退,皇帝又道:“太舒留下,朕还有事问你。”   此时有脚步声响起,已经入内。   女孩子青嫩的声音唤道:“父皇!儿臣给父皇请安啦。”   另一个轻柔的嗓音道:“参见万岁。”   这会儿郑玮正应承了皇帝的话,欲起身。   突然见两人进内,他便转身后退两步。   抬头之时,恰看见了那在身边不远的两道影子。   矮小些的自然是宝鸾公主,女孩子身上披着白狐裘的披风,头上还戴着一顶雪白的狐皮帽子,脚下踩着小鹿皮的宫靴,整个人粉妆玉琢,可爱非凡。   身边那个人,仍是一身道袍,装束是最朴素无华不过的,但只要淡淡地往那里一站,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正嘉这会儿已经不再留意郑玮或者虞太舒,只含笑招手道:“到朕这边儿来。”   宝鸾起身,跑到了皇帝身边,半是期待地问道:“父皇,这是父皇赐给儿臣的衣物,和玉仙长特叫儿臣穿着来给父皇看的,父皇,好不好看?”   正嘉扫了一眼,却又看向她身后的薛翃,笑道:“好看的很。还是和玉会打扮你。这模样,倒像是小仙童一般了。”   说着抬手在宝鸾的头上作势抚了一下,动作倒是颇有宠爱的感觉。   郑玮在旁边看的很清楚,从薛翃出现的那一刻,皇帝的目光几乎就没离开过她身上。   连他第一次面圣的人,也知道皇帝对于宝鸾公主的宠爱,还不及对和玉的十分之一,或许还是因为和玉,皇帝才对宝鸾这样另眼相看。   在这一刻他竟忘了所有似的,直到虞太舒在旁边轻轻一拽他的衣袖。   郑玮微微震动,忙又后退一步,这才悄悄地转身出外了。   在他迈步出养心殿的时候,身后仍传来皇帝笑意隐隐的声音:“和玉,外头这样冷,你却穿的如此之少,难道不怕害病?还是一颗心都只为公主去了?”   薛翃道:“小道这样惯了的。多谢万岁关怀。”   郑玮听见自己心中沉沉地叹了声,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门口那陪他而来的小太监接了人,还要送郑玮先行出宫,便先行了个礼,悄声问道:“大人,面圣可顺利吗?”   郑玮道:“很好。”   小太监往殿内瞥了眼,喜滋滋道:“你说巧不巧,先前虞大人还说你没福气见到和玉仙长呢,方才偏偏和玉仙长来面圣,你可见到真人了吧?”   “嗯。”郑玮心不在焉地回答。   小太监又笑问:“怎么样郑大人,你觉着咱们仙长人品如何?”   他的眼前浮现那女冠子清绝的容貌,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刹那间心中竟有些酸楚的潮涌,于是敷衍说道:“自然是极好的。”   小太监自顾自地唠叨道:“不是奴婢多嘴,实在是仙长的人好,您方才也亲眼瞧见了,仙长带了宝鸾公主来面圣,回想起来,自打薛端妃娘娘出事后,这三年里公主见皇上的次数只怕不超过一只手,之前病的都要去了,也没有人管,哪里有今日这样欢喜体面?这都是托了和玉仙长的福……”   郑玮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端妃去后,皇上一直不管公主吗?”   小太监左右悄悄,低低说道:“发生那种事,皇上哪里有心情管别的?当初没有迁怒公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郑玮内心冷笑,本还有些话要说,但这禁宫之中,岂是闲话的地方,于是隐忍不语。   小太监见他沉默寡言,便也不再多嘴。   正要领着郑玮下台阶,突然见一队宫人从养心殿旁转了出来,头前两名内侍,中间四名宫女,簇拥着一位衣着锦绣的丽人,身侧左右跟身后亦有十数名宫女嬷嬷们跟随,竟然正是正宫皇后娘娘驾到。   小太监不敢擅动,忙退后一步恭迎皇后,郑玮见状,就也往后退了一步。   此刻何雅语走到跟前,突然止步。   她看一眼郑玮,便慢慢转过身来。   何雅语道:“你、就是兵部举荐的,要去北军巡边的郑玮吗?”   郑玮并不抬头,微微躬身回答:“正是卑将。”   何雅语上下打量他一眼:“郑大人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果然不错,怪不得能得皇上重用。”   小太监知道这位皇后娘娘的心性,一般的人难以入她的眼。   今儿突然对郑玮这种前途未卜的武官如此寒暄……却令人诧异。   “娘娘过奖。”被皇后夸赞,郑玮却仍是那副略带木讷的表情。   何雅语微微一笑道:“本宫的父亲何老将军统帅北军,镇守边关,若得了郑大人这样的能人,必然如虎添翼。本宫心里也十分欢悦,本宫在此就先预祝郑大人此行顺利,马到功成了。”   小太监听到这里,心中这才回过味来:这何皇后的父亲何贯,是继薛端妃的父亲薛大将军后,统帅北军的人,如今皇帝遣郑玮为特使前往巡边,如果查出个什么不妥来,那么……   怪不得皇后娘娘这样“礼贤下士”。   面对皇后含笑的眼神,郑玮面无表情,他抬眸跟皇后的目光短暂相对,然后惜字如金地说道:“卑将多谢皇后娘娘吉言了。”声音里似有几分飒飒冷意。 第61章   郑玮说完之后, 抱拳行了个礼, 倒退几步, 便同那小太监一起下台阶去了。   何雅语回头看着, 冷冷一笑。身边的心腹嬷嬷低低道:“娘娘, 这个人看着像是个不好相与的,这次皇上又是让兵部直接选的人, 去了北边的话, 会不会对老将军有碍?”   何雅语望着郑玮的背影, 低低道:“北边毕竟是老爷的地盘,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要是连一个特使都拿捏不了,这些年也是白混了。”   嬷嬷道:“其实主要是看皇上的意思……如果是皇上对老将军起了疑心,想要整治的话, 那就不是一个姓郑的问题了。”   廊下的风极大,吹的人眼珠子都有些生疼。   “皇上一向信任父亲,”何雅语不禁微微眯起双眼:“且父亲向来镇边有功,也无差错, 大概是近来鞑靼人不安分,惹了皇上心烦。所以派人去瞧瞧罢了。”   她吁了口气,压下心头忧虑:“不管怎么样, 先把这消息送到北边, 让父亲早做准备, 别留了把柄在人手里就是了。”   “是。”嬷嬷躬身。   何雅语叹道:“走吧。”   当下带了宫人往前而行, 殿门口的太监望内扬声道:“皇后娘娘到。”   何雅语还未进门, 便听见女孩子稚嫩的笑声,透着打心眼里的欢快喜悦。   多少年了,这还是头一次在养心殿听到这种声音。   皇后有些恍惚,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每当她去云液宫或者养心殿的时候,时常会听到两位公主承欢膝下的笑。   当然,那时候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是薛端妃。   这一声清脆的笑让何雅语一刹那失神,脚下也因此失了分寸,脚尖碰在门槛上,身形一晃。   幸而身边的嬷嬷及时将她扶住:“娘娘?”担心地看向她。   何雅语定了定神:“本宫无碍。”   她抬起头来看向内殿,除了站的最近的身着官袍的虞太舒外。   再往内,便是皇帝坐在龙椅上,身边儿站着一道纤小玲珑的影子,正是宝鸾公主。   而在皇帝的左手边,却是那道黑白分明的道袍身影——和玉。   不知道为什么,当看见这幅场景的时候,皇后心里有极大的不适跟不快,甚至比当初看见“薛端妃”伺候皇帝身边还更难以忍受。   相比较皇后暗藏不悦的目光,薛翃自始至终都没看过进门的何雅语一眼。   虞太舒已经躬身行礼:“参见娘娘。”   宝鸾公主也敛了笑,上前拜见皇后:“宝鸾给皇后娘娘见礼。”   何皇后不得不在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公主不必多礼。你的身子大好了吗?看着整个人精神多了。”   宝鸾道:“回皇后娘娘,多亏了和玉治好了儿臣的病。所以今日特来给父皇请安,本想待会儿再去梧台宫给娘娘请安的。”   “看着嘴甜的。”何皇后笑着点头,又上前向着正嘉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正嘉脸上的笑,就像是燃烧过后的炭火,剩下了一点点暖不起来的余温。   他向着郝宜招招手:“茶。”   才回头对皇后说道:“你怎么来了?”   何雅语道:“年关将至,宫内许多琐碎之事,臣妾心想着,到底要面呈皇上才是。”   郝宜捧了茶,跪地献上,正嘉接了过来,掀开描金莲蕊白瓷盖碗嗅了嗅香气:“内苑的事,同郝宜齐本忠商议就是。朕没空理会那些。”   何雅语道:“臣妾也知道不该贸然打扰皇上清修……”   “既然知道,就不用说了。”正嘉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   何雅语怔住。   正嘉却自顾自吃了口茶,又目不斜视地把茶杯向左递出去。   郝宜忙绕过来,跪地要接,皇帝却看向薛翃:“尝尝看,这是用白梅花上的雪泡出来的福鼎贡眉,朕没尝出什么香味来,你品一品。”   何雅语的脸色有微妙的惨然。   薛翃看一眼皇帝,终于接了过来,明明皇帝自己方才饮过了,却让她吃剩下的,这种意味……   在场的除了皇后外,还有虞太舒,宝鸾,难为他居然丝毫不避着人,做的如此坦荡。   薛翃低头吹了吹,蹙眉喝了口:“这老君眉的白茶本来就有一股独特的香气,只怕把梅花的香压下去了,下次可用些淡味无异香的毛尖、雀舌之类的搭配最佳。”   正嘉皇帝望着她,嗤地笑了出来,却又斜睨郝宜:“听见了没有?你这蠢笨无用的奴婢,好好的东西都给你牛嚼牡丹似的糟蹋了,以后有什么事,还要仔细向着和玉请教。”   郝宜忙笑道:“奴婢的确是拙笨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把最好的东西给主子,没想到反而糟蹋了好东西,以后一定多向和玉仙长讨教。”说着,恭敬地躬身将薛翃手中的茶盏接了过去。   何雅语被晾在一边,这殿内本极温暖,她却觉着脚底下一股寒气儿冒了上来。   直到皇帝又看向她:“对了,你来的也是时候,朕正也有一件事。朕也知道近来内苑事多,何况有近年关了,皇后只怕分/身乏术,先前庄妃的身子已经大好,宁妃也是个心细的人,不如就叫他们两个帮助皇后,共同协理六宫之事,皇后觉着如何?”   就像是头顶上有一个焦雷打响。   何雅语看向皇帝,一时竟然无法回话。   内宫里有贵妃协理皇后行事,一般是在两种情况下,第一,皇后身子不适,无法料理六宫之事;第二,皇后失德、或者失宠。   但现在何雅语身体强健,又是太子生母,皇帝居然下了如此旨意。   让皇后如何能够正常接受。   沉默中,皇帝阖着长睫:“皇后怎么不说话啊。”   何雅语屈膝,声音带涩:“臣妾、自然是感激皇上体恤之意,臣妾遵命就是了。”   正嘉颔首:“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吧。”   何雅语一阵头晕,撑着行礼。   转身之时看见站在皇帝身边的那道身影,目光朦胧之际,那道影子,竟仿佛又变成了昔日的薛端妃,且正凝眸向着她冷冷地笑。   何雅语定睛再看,那人却只是“和玉仙长”,且也并没看她,反而只看着旁边的宝鸾公主。   皇后退出了养心殿。   薛翃也垂头道:“皇上想必还有正事料理,小道也先带了公主告退了。”   正嘉瞥一眼始终很安静地站在旁边的虞太舒:“是了,朕差点忘了。那你先回去吧。”   宝鸾行了礼,两人转身往外走去,宝鸾还不忘探臂握住薛翃的手。   正嘉坐在龙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大一小的两道影子消失在门口,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看她们两个,像不像是亲母女?”   旁边的郝宜跟虞太舒都听得明白,却都不约而同地迟疑。   两人对视一眼,郝宜才道:“和玉仙长总是一片慈心,怪道公主爱她。”   正嘉的脸上才又多了几分笑:“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人见人爱的。不喜欢她的,才是异类。”   ***   薛翃牵着宝鸾的小手离开了养心殿,正看见皇后的凤驾消失在右手廊下。   宝鸾问道:“和玉,父皇为什么让庄妃娘娘跟宁妃娘娘协理六宫啊?”   薛翃道:“方才皇后不是说了吗,是皇上体恤她,怕她太过劳累。”   宝鸾不解地说:“但我觉着她并不没有太累啊。”   薛翃笑笑:“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可是能多两个人帮手,想必总是好的。”   薛翃当然知道皇帝的旨意,对于皇后来说非但不是喜讯,反像是一个不祥的信号。   非但是她,这六宫内的人只怕也会很快都明白。   但是这些话,她不想跟宝鸾说明。   两人下了台阶,宝鸾左顾右盼,突然说道:“和玉,我不想回宁康宫,你同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薛翃问道:“公主想去哪里?”   宝鸾道:“你跟我来。”   小女孩拉着她的手,往前而行。   薛翃的目光不离她左右,恢复了健康的女孩子,也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好动,加上装扮得体,更加玉雪可爱。   也只有在跟宝鸾牵手而行的时候,薛翃才能放下心中思量,尽量不去辜负这珍贵的母子相处时光。   被宝鸾拉着手饶了几转,眼前所见,竟是云液宫在望。   薛翃心中微动,低头看向宝鸾:“公主,你走错路了吗?”   宝鸾小声道:“没有呀。我正是想到……我母妃的旧居看一看。和玉,你不愿意陪我去吗?”   小孩仰头望着她,眼中带着渴盼。   薛翃温声道:“我当然愿意,公主想去哪里,我都愿意陪着。”   宝鸾笑道:“和玉,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两人身后跟着的,是放鹿宫的小全子跟其他一名小太监,还有一名宫女,另外,宁康宫也有两名宫女跟随。   小全子听见两人对话,便走过来,小声说道:“仙长,这两天那种流言传的很不像话,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真要在这时候过去吗?”   原来这数日,云液宫宫墙坍塌砸死丽贵人的事,在六宫传的沸沸扬扬。   不出宁妃所料,口耳相传之下,这本就透着蹊跷的一件事更多了许多佐料,其中传的最盛的自然是薛端妃的怨魂不散,知道丽贵人欺凌宝鸾公主,鬼灵愤而杀人。   毕竟这件事情太过巧合,前脚丽贵人才推打伤了宝鸾公主,后脚就死在端妃娘娘的故居墙外,又因丽贵人素日待人刻薄,嘴巴不饶人,那些宫女太监们自然没有好话,暗中说来说去,倒并不十分惧怕端妃,反而觉着此事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大快人心。   甚至有人说,夜间在经过云液宫的时候,隐隐地听到里头有女子的哭泣声。许是端妃娘娘魂魄不散的缘故。   一来二去,甚至有宫人偷偷地跑到云液宫宫墙外烧些香火、自制的小纸钱之类。   消息自然不免传开,梧台宫也得到消息。此前皇后很是恼怒,命人紧紧盯着云液宫,若发现有擅自祭拜薛端妃的宫人,捉到后一概严惩。   瞬间这云液宫方圆更成了禁地似的。   薛翃见小全子忧虑,便看向宝鸾。   宝鸾也听见了,因笑着说道:“小全子,你不用担心,就算是有鬼,也是我母妃的鬼,母妃绝不会害我的。”   薛翃最听不得这种话,双眼登时便湿了。只忙装作看向别处的,扭开头去。   小全子也不好再多说了,何况他心里也怜惜宝鸾年纪小小,母妃惨死。再加上薛翃无话,他便也悄然退后了。   一行人往前,眼见要到了云液宫,却见前方墙外,正巧也站着另外一队人。   小全子眼尖,忙提醒道:“是皇后娘娘!”   宝鸾也看见了,一瞬间仿佛有些畏缩之意。只是小手才一抖,就被那柔软温暖的手掌握的紧了些。   宝鸾抬头,正对上薛翃温柔凝视的眼神,她仿佛在说:“别怕。我在这里。” 第62章   何雅语离开养心殿后, 忖度皇帝方才的吩咐, 又想起那即将启程往北军的特使, 心头重若千钧。   这次来见皇帝, 本也是想借着年关将至, 给太子赵暨求个情,没想到皇帝竟完全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何雅语心里不安之极, 原先皇帝虽然也跟她甚是疏远, 但至少太子无恙, 可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故, 让她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是从什么时候情形变得不妙的?想来想去, 是从俞莲臣给救的那天。   心底浮现那个站在皇帝身侧的黑白分明的影子——是她,那个看似不动声色的女冠子。   她身上有一种令皇后不安的气息,何雅语回想自己第一次召见, 当时她的眼神冷冷的,丝毫没有拜见皇后时候的恭敬跟畏惧,反而像是、像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或者其他。   皇后听见自己咬牙的声响。   直到身边的嬷嬷提醒,皇后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愤怒之下, 她竟无意识地走到了往云液宫方向的宫道上。   何雅语抬头,望见前方那熟悉的红墙跟宫门,如今人去楼空, 这地方简直成了鬼魅聚集的不祥之地。   只是为什么, 端妃就不能死的踏实一点, 时隔多年, 仍是在困扰着活着的人。   本来要调头走开的, 何雅语却又鬼使神差地迈步往前。   突然间,鼻端嗅到了一股淡淡地烟火气息,皇后转头,突然发现云液宫内飘出一股淡淡地青烟。   “那是什么!”她失声叫出来,倒退数步。   惊魂动魄的一瞬间,所有的流言都涌了出来,仿佛还有端妃血淋淋的模样。   身边嬷嬷忙扶住她,仰头看了会儿,喝道:“是有人在烧什么,快去看看!”   身后跟随的太监们跑过去,果然瞧见侧角门开着,里头正有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往外跑,两下撞了个正着。   梧台宫的内侍把那小太监揪着拉到皇后跟前儿。   此刻何雅语已经镇定下来,眼见着这内侍在地上抖个不停,想到自己方才失态之举,皇后大为愤怒:“问问他,在干什么!”   心腹嬷嬷道:“你是哪个宫的,擅自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等小太监回答,梧台宫的人已经从云液宫里搜出了没有烧完的纸钱。   皇后看在眼里,浑身发抖:“反了,已经三令五申,竟还敢在宫内做这种事,若不严惩,如何杜绝这种行径。来人,把这个没天理的东西拉出去打死!”   小太监吓得簌簌发抖:“娘娘饶命!”   被人拉着往外,小太监垂死挣扎地叫道:“奴婢不是为端妃娘娘烧纸,是为了丽贵人!”   何雅语微怔,突然她身边的嬷嬷道:“娘娘,这个人真的像是以前伺候丽贵人身边的小太监。”   皇后想了想,便命又拉了回来:“你既然是伺候丽贵人的,跑到这里来烧什么纸!难道不知犯忌吗?”   小太监道:“自打贵人去后,奴婢连日心神不宁,梦见贵人向奴婢讨要这些东西,每次路过这里都好像看见贵人在这里,所以才大胆的……来这里烧纸的。求娘娘饶恕。”   嬷嬷道:“难怪你心虚,你伺候主子不力,让主子出了事,如今烧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把自己搭了进去。”   小太监生恐自己逃不脱,便道:“回皇后娘娘,其实、其实奴婢有话要说。”   何雅语见他仿佛还有隐情,便叫跟随的人退后些许,小太监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娘娘,贵人身死那日,奴婢其实是跟着的,因宁妃带了贵人去梧台宫,奴婢偷懒便暂时离开,后来返回的时候找不到人……一直快到这云液宫,突然看见……”   嬷嬷喝道:“看见什么快说!”   小太监低低道:“奴婢看见了陶真人身边的大弟子,鬼鬼祟祟的,奴婢问他有没有看见贵人,他还说没有。”   皇后才欲回宫,便看见薛翃带了宝鸾公主来到。   真是狭路相逢。   皇后想到小太监方才的话,心安了几分。   宝鸾跟薛翃分别见礼,皇后道:“和玉,你带了公主来这种不祥之地做什么?”   薛翃不答反问:“娘娘又为何在此?”   这若是旁人如此无礼,不等何雅语开口,皇后身边的嬷嬷早就发作了。   可此人是皇上心尖上的宝贝,目前宫内头一号的红人,又有谁敢对她有丝毫不敬。   何雅语笑笑:“这里住着的薛端妃,毕竟曾是我的故人啊。前些日子又出了那种事,所以顺路过来瞧一眼。”   薛翃道:“听说皇后娘娘跟这里的端妃,想当初是极交好的?”   何雅语道:“也可以这么说。”   薛翃道:“那娘娘可相信,端妃真的大逆不道?”   何雅语皱眉。她身边的嬷嬷终于按捺不住,陪着笑说:“道长这话可不能信口胡说,罪人薛翃谋逆行刺皇上,是慎刑司跟镇抚司定罪了的。”   薛翃目不斜视道:“我在问皇后,你是皇后吗?”   嬷嬷为难地看向何雅语。   何雅语对上薛翃的目光,那种被审视刺探的感觉又出现了。   “正如嬷嬷所说,她已经给定罪,人也给处死了,至于本宫信不信,又有什么不同。”皇后轻描淡写地说。   “当然有不同,”薛翃道,“既然皇后娘娘跟端妃交好情深,总该极了解她的为人,听说那夜有人向娘娘报信,倘若娘娘相信端妃,自然会不顾一切为她周全。但是皇后好像正好相反……”   “你住口。”何雅语厉声喝止。   听出她口吻里的不善,宝鸾吓得一抖。   薛翃握紧小孩子的手,微微一笑:“当然,这些只是我听来的乡野间的流言,娘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何雅语胸口起伏,想要立刻带人离开,心中却似乎有那么一点不甘。   薛翃拉着宝鸾走开两步,看向那还没修葺妥当的宫墙。   突然她低头问宝鸾:“公主,你可知不知道这宫墙为何这么巧就坍塌下来?”   宝鸾胆怯地摇了摇头。   薛翃又问:“那公主觉着,此时此刻,这宫门会不会也如宫墙一样坍塌呢?”   他们所站的地方,就是宫门之下,若是宫门倒塌,这些人十有八/九都会没命。   薛翃的口吻淡淡的,听在何雅语耳中,却隐隐像是有雷声。   几乎忍不住就挪步后退。   宝鸾道:“我、我不知道……”   何雅语寒声道:“和玉,不可在这里危言耸听。”   回头对上皇后锋芒毕露的眼神,薛翃道:“小道只是在说一个可能,在它没有落下来之前,谁又说得准它会不会落下来呢,或者落下来的时候,又到底会砸死谁呢?”   薛翃重又对宝鸾道:“但是我想,公主,只要是心无愧疚不藏私之人,应该是坦坦荡荡,不必害怕的,天道睽睽,只有那些有愧有亏的,天才会厌之诛之。”   皇后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些,长长地指甲扣进手心。   薛翃说道:“我要带公主回宫了,娘娘,君子尚且不立危墙之下,以后这云液宫,娘娘最好还是少到为妙。”   何雅语立在原地,目送薛翃同宝鸾公主离去,气冲胸臆。   她身边的嬷嬷看一眼那杂草林立的宫门,虽然它看似结实牢靠没有会突然坍塌的预兆,但想到薛翃的话,又看看那缺了角的宫墙,还是心有余悸地拉住何雅语:“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不,”皇后转身,寒声道:“去永福宫。”   嬷嬷一愣:“您要去见太后娘娘?”   何雅语眯起双眼:“这宫内已经没有人能够奈何她了。本宫不信,连太后也制不住她!”   ***   入夜,天空还飘着清雪。   十六盏灯笼从放鹿宫一直到了甘泉宫,中间的銮舆停下,郝宜早奔到跟前儿将帘子掀开。   薛翃躬身出外,问道:“皇上怎么了?”   郝宜说道:“说是忽然胸闷的很。”   “召太医了吗?”   “皇上不愿意见太医院的人。”   薛翃道:“郝公公,这是讳疾忌医,你没有劝着些?”   郝宜笑道:“奴婢的话算什么呀,再说,什么病到了仙长手里也是药到病除,奴婢自然也不必操那个心了。”   陪着薛翃自养心殿穿过,往省身精舍而去。   进了精舍,到东暖阁,紫檀木的龙头灯架旁边,皇帝斜靠在床边,身上只穿着一件白绸长袍,锦被遮住半边身子。   他的头上还戴着奇楠木的莲花冠,簪子有些歪斜,底下的散发徐徐披在肩头,衬着微蹙的眉尖,看着倒真有几分病容。   郝宜上前道:“主子,和玉仙长来了。”   忙亲自搬了一个紫檀镶楠木的海棠八角杌,放在龙榻边上。   薛翃落座,先给皇帝诊脉,听了一会儿放下:“皇上的脉象中正平和,并无异样。皇上如今觉着怎么样?”   正嘉皇帝道:“怪异的很,这病大概也欺软怕硬,一见你来了,便爽利了好些。”   薛翃道:“我最近正在炼制驻春丹,对强健身体是最有效的。另外还有一味神仙不老丸,只是炼制起来有些麻烦,等制好了后再叫人试药,倘若妥当,便能呈给皇上了。”   “你用心了,”正嘉听的喜欢,望着薛翃笑:“其实朕一见到你就觉欢悦,却好像比服用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郝宜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暖阁内春意盎然,不知是燃的什么香,细细入骨。   正嘉皇帝的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样深沉难测,又微有晶光,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脸上,像是要顺着她的双眼看进心底。   薛翃只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开:“既然皇上已经无恙,我就告……”   正欲欠身而起,一句话还没说完,手腕却突然给皇帝握住。   正嘉略一用力,吹灰不费地将薛翃拽到了怀中。   他张开双臂,大袖展开,像是鹰隼的翅膀一样,将薛翃紧紧地困在怀里。   浓烈的龙涎香跟甘松香混合的味道扑鼻而来,潮水般将她浸没其中。   皇帝的声音近在耳畔:“和玉,你知不知道朕的心意?”   只穿着单薄绸衣的身体滚烫,热力一点点地侵袭。而他湿润的气息缓缓喷到了薛翃的颈间,隐隐有刺痛感。 第63章   龙头灯架下, 紫檀嵌玉雕万寿如意的莲花座宫灯八风不动, 只有底下明黄的穗子轻轻地抖了抖。   暖阁内的浓香散开, 不知是甘松还是苏合, 浓烈到让人有种沉溺其中至死之感。   也许是因为服用丹药的缘故, 皇帝的身体异乎寻常的滚烫。   而他的呼吸也迅速沉重起来,终究忍无可忍似的, 皇帝突然屏息。   下一刻, 温热的唇微微颤抖着, 徐徐印在那白腻无瑕的后颈上。   这种事比薛翃想象中更加难以应付。   薛翃不禁叫道:“皇上!”   “你知不知道?嗯?”正嘉低低地喘息, 手臂箍在她的腰间, 像是永远不会放开似的,“知不知道朕的心意?”   皇帝显然也不想再压抑了。   头一次,薛翃发现皇帝的力气竟如此之大, 不可抗拒。   原先身为薛端妃侍寝的时候,自然没有这些挣扎相拒的举动,而皇帝对她也甚是温柔,偶然床笫间失了分寸, 事后也都会细心抚慰。   并没有这样强行动手的时候。   他想得就得到,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她的人给皇帝搂在怀中,紧密的像是会融为一体。   薛翃蜷缩着身子, 长睫垂着:“皇上……”   察觉她的声音变了, 皇帝的动作慢了下来, 安抚似的说:“和玉, 你不用怕, 朕真的,是喜欢你的。”   嘴角一勾,薛翃道:“皇上这样,可不像是喜欢我的,倒像是要杀了我。”   皇帝的手一松。   “朕怎么舍得?”他的声音透着令人迷惑的暖。   “您若是舍不得,就不要强人所难。”薛翃仍是合着双眸。   皇帝的手在她重又腰间一紧,不舍似的轻轻摩挲,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像是春蚕在偷偷地啃食桑叶。   正嘉垂眸凝视着怀中的人,想将她的一点一滴尽收眼底:“朕不是强人所难,只是太过喜欢你。”   “我……”薛翃垂眸,望着横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臂,雪白的素缎在灯影下流溢着温和的珠光色。   皇帝的手在袖口若隐若现,长指明净,这是一只能够呼风唤雨颠覆天下的手,何况是她这一个人。   但是这一次,偏偏不能如他所愿。   薛翃轻声道:“我跟皇上的缘分不到,您这样会害了我。”   这句话击中了皇帝的心,正嘉愣怔:“你说什么?”   外头的雪大概下的更密了,依稀好像听见风声垂着雪拍打在窗上。   越发显得室内这份暖煦的可贵。   只是伴君如虎,薛翃倒宁可人在风雪之中。   细密的风雪声中,仿佛有一种异样声响,像是谁的惊声询问,或者窃窃私语。   来了……   薛翃注视着腰间的那只恋恋不舍的手,深深吸气,才把自己的手按在上面,用了三分力道推开:“请您放手吧。”   不期然中,皇帝的手给她推开了几分,但皇帝很快又反应过来:“为什么!”他变本加厉地抱紧了薛翃,“朕偏不放,你说清楚。”   薛翃转头,像是要看看身后那人。   皇帝看着她轻眨的长睫,满心怜爱,忍不住靠在她的颈间,嗅着她身上沁人心脾的清香:“朕喜欢你,这就是缘法,也是缘分,朕会护着你,谁也害不了你。”   他近乎贪婪地把人又抱紧了几分,像是要直接拥到心里去。   只是皇帝的话音未落,就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   皇帝正沉浸在那种无上的心悦跟满足中无法自拔,一时竟没听见。直到那人走到暖阁门口,极轻地咳嗽了声。   皇帝微闭的长睫动了动,像是一场完美无缺的好梦突然给人打扰。眼神之中有暗沉的杀意一掠而过。   薛翃挣了挣。   皇帝握紧她的手:“别动。”   外间就算是天崩地裂皇帝也不想理,唯有此一刻才是最值得的。   今晚上伺候在暖阁的是郝宜,这奴婢虽然笨拙,但是最通皇帝心意的,很该知道这会子就算天大的事也不得来打扰。   皇帝心中有数,郝宜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一定会知难而退。   他蹭着身边之人的云鬓,缓缓调整呼吸,好像他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绝佳稀世、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皇帝轻嗅她身上的香气,盯着那小巧玲珑的耳垂,喃喃道:“今晚上,朕绝不放你走。”   可是这次皇帝却失算了。   门口那人显然并没有离开。   顿了顿,是郝宜的声音响起:“主子……”带着一股子畏怯跟绵软的无可奈何。   正嘉蓦地睁开双眼,眸子里的杀机一涌而出。   郝宜只怕也知道了皇帝这会儿的已经生出杀人的心了,但他不得不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过来打扰,因为那外头的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无法忤触的。   郝宜把心一横,尽量把声音压得又软又轻:“永福宫太后娘娘那边儿来人,说是娘娘身子突然不适,想请和玉仙长过去看看。”   “永福宫”三个字落入皇帝耳中,已经让皇帝为之震动。   一向算无遗策的皇帝显然再也想不到会出这种“意外”,的确,就算天崩地裂他都可以不理会,但是对方是太后。   “皇上?”外头的郝宜悄悄叫了声。   “皇上。”怀中的薛翃把他的手一寸一寸挪开。   薛翃起身想要下地,皇帝猛然又握住她的手腕:“和玉!”   皇帝仰头望着她,晶莹的眸子里流溢着……几分委屈似的。   正嘉的年纪本就大薛翃不少,和玉在他面前更是一个小女孩儿,但是此刻,正嘉的反应却显然带有几分无辜的孩子气。   薛翃望着眼前多变的皇帝,曾经她最看不得皇帝流露这种表情,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万万人之上的君王独独对着她透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委屈跟无助,每每会让她有一种想要加倍疼惜爱顾皇帝的心,就像是爱顾宝福宝鸾……孩子们。   但是现在……   暖阁内寂静非常,半晌,薛翃微微一笑:“我说过,我跟皇上的缘法还不到。皇上,先好好地保养身子吧,太后娘娘那边也不必担心,我会好生照料太后的。”   她重又将皇帝的手拂落,后退两步,转身出门。   门口的郝宜忙迎着:“仙长,銮舆等都准备妥当了。”他略微迟疑,又拦住薛翃,低低说道:“太后那边儿,您可谨慎些,这么晚叫您过去,奴婢担心……”   薛翃看着郝宜眼中透出的真切忧虑,点头:“公公放心。”   郝宜又忙道:“我已经多叫了几个人跟着,要有什么他们会立刻回来报信的。”   薛翃正要往外,闻言回头看向郝宜,她停了会儿,轻声问道:“郝公公。”   郝宜恭顺的:“奴婢在。”   “假如,太后真的想对我怎么样,你说皇上,会为了我得罪太后吗?”   郝宜做梦也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猛然惊呆,更不知如何回答。   薛翃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嫣然一笑道:“太后跟皇上母子情深,当然不会了,放心吧,太后慈爱,不会为难我的。”   薛翃说完后,转身翩然往外而去。   ***   伺候了薛翃上了銮舆离开,郝宜惴惴不安地回到暖阁。   正嘉皇帝已经下地,身上已经多披了一件月白色的素袍。   “太后到底怎么了。”正嘉问道,尽量压着眼中的恼意。   郝宜道:“永福宫的人说太后嚷心口疼,奴婢跟他们说,让皇上过去瞧瞧,他们却说是太后的意思——是小毛病,不叫皇上劳动,只让和玉仙长去。”   正嘉转出那紫檀木江山图大插屏,在雕花椅上落座,郝宜倒了一杯热茶跪地奉上。   见皇帝吃了口茶,郝宜试探着问道:“皇上,您看这事……”   太后犯心口疼,这本是寻常,不寻常的是太后居然派人来了精舍找和玉,偏放着太医院的人不理。   这就有点针对的意思了。   郝宜不得不担心,可偏不能跟皇帝明说。   毕竟永福宫那位是皇帝最尊敬的太后。   正嘉问道:“派了得力的人跟着没有?”   “奴婢自作主张地加派了几个人,让他们留意风吹草动,倘若有什么……就赶紧回来报信。”   正嘉想了想:“也只能先这样了。”   郝宜见皇帝并不说别的,就只得把自己的一腔忧虑也压下,便勉强笑着说:“既然这样,皇上不如早些安歇了吧?”   正嘉的眸色沉沉,却仿佛没听见这句话,过了会儿,才问道:“今儿皇后来过,离开后她去了哪儿?”   郝宜一愣:“皇后娘娘……大概是回宫了吧?”   “蠢材。”正嘉皱皱眉:“把田丰叫来!”   ***   鹅毛般的雪片从夜空中飘零而落,薛翃坐在高高地銮舆上,仰头望天,夜色中天际茫茫,只看见无数的雪片白絮般的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蔚为壮观。   北风一阵阵地袭来,薛翃抬抬衣袖,嗅到上头龙涎香的气息终于淡了去。   她宁肯这风吹的再冷再劲一些,把身上沾染到的皇帝的气息尽数都吹散无踪。   銮舆还没到永福宫,薛翃便叫落轿。小全子过来扶着她:“仙长是特为了避嫌,才先落轿的吗?”   薛翃道:“是呀,我毕竟非宫内之人,虽然皇帝眷顾,但就这样乘轿直到太后宫门,便似对太后不敬了。”   小全子笑道:“仙长的行事,真叫人又是喜欢,又是敬重。”   说完了这句,扫了一眼身边跟随的人,却悄悄地问:“只是太后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要叫您过去呢?”   薛翃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大概是远来的和尚好念经罢了,所以皇上跟太后都愿意叫我。”   小全子当然也猜到皇帝传她过去并不只是为了看病那么简单,听薛翃如此回答,却也了然,笑道:“那也得您的经念的着实好,才让人信服的呢。”   永福宫门口已经有内侍守着,见她步行而来,便接了入内。   太后的宫内比皇帝的省身精舍更要暖上几分,毕竟太后年纪大了,最不耐寒。   嬷嬷们引着薛翃入内,到了榻前行礼。   太后身上披着吉祥纹云锦缎里挂银鼠皮的外衫,转头看向薛翃:“不必多礼,快起身吧。”   打量着薛翃身上单薄的衣着,太后问道:“外头的雪还没停?”   薛翃道:“是。”   “劳你顶风冒雪的过来,身上可冷吗?”   “多谢太后关怀,小道一切安妥。”   太后笑道:“我最是羡慕你们出家人一样——那就是修的体质过人,冬日不寒,夏日不暑,百病不侵,听说皇上近来也有所小成,其实别的倒也罢了,我只盼皇帝的龙体康泰就是。”   薛翃给太后诊过,道:“太后的脉象并无什么异样,只大概是天冷的缘故,受了一点寒气,也不用服药,听说太医院有一种‘八味逍遥散’,只要服用几颗,再加温性食补,应该就会无碍。”   颜太后说道:“这说的是,不用吃那些苦药是最好的。”   于是叫左右记下来。才又道:“和玉,你过来些。”   薛翃上前,有嬷嬷搬了红木嵌楠心的长杌过来。   太后问道:“听说你先前从皇帝的精舍而来?”   薛翃道:“是。”   太后忖度道:“皇帝,很喜欢你。”   “皇上向来敬道,小道也与有荣焉,得以沐浴圣恩。”   太后笑了笑,细细端详她的脸,果然见生得面如莲蕊,半点凡尘不染。虽然是丝毫的粉黛不施,但天生丽质,无法掩其光华。   太后说道:“听说你先前回了高家一趟,给你们府内的诰命老夫人看了病,这两天听他们又说,老夫人病情大好了。”   薛翃道:“这是皇恩浩荡,加老太太的洪福罢了。”   太后笑道:“你倒是不肯居功自傲。”   薛翃道:“小道只是微末技能,如果能侥幸多治救几个人,就是功德了,又怎能自高自大起来。”   太后挑眉:“你这个性子,我是喜欢的。虽然有大才,却又如此谦和,怪道皇帝也对你青眼有加。”   薛翃道:“多谢太后不嫌。”   太后道:“听说陶真人在法事办完之后,就要回山,不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薛翃平静地回答:“小道是随着师兄而来,自然是要一同归去。”   “哦?”太后的目光从她面上往下,见那双手细嫩精致,就算身为女子,都想要将她握入掌中,“怎么我听说,皇上有意留你在宫内?”   薛翃并不掩饰,也未迟疑,直接说道:“皇上确有此意,小道也曾答复过皇上,小道的身份,不能留在宫中。”   太后微笑:“其实要留下来,也是容易的,你先前已经回过高府,只要你还俗,就是高家的女儿,进宫为妃嫔,不过等闲小事。”   薛翃道:“太后,小道已经出家,如何还能还俗?”   太后道:“只要皇帝喜欢你,这都不是问题。”   薛翃垂首:“小道不敢忤逆皇上的意思,不过,若是太后替小道说话,皇上自然也不会违逆太后的意思。”   “你是让我给你说情?”太后挑眉,继而笑道:“皇帝既然喜爱你,如果我出面,岂不是让我做恶人了?”   “太后是慈母之心,皇上自然会感怀。怎是恶人呢。”   “这么说,你真的不愿为妃嫔?”   薛翃道:“小道从无此心,且毕竟方外之人,不知规矩。之前入宫后就曾得罪了数位贵人。小道甚有自知之明。”   太后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对了……”   她打量着薛翃,忖度片刻,才道:“我怎么听说,你对于云液宫的那位,颇为留意呀?”   薛翃道:“太后这话从何说起?”   颜太后道:“本来我也并没有多想什么,可是,你进宫以来,跟宝鸾格外亲近,又救了俞莲臣,而且你是不是对人说起过,端妃的案子,另有隐情?”   薛翃仍是脸色如水,沉静道:“太后明鉴,宝鸾公主乃是病人,小道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就如同当初庄妃娘娘难产,小道一样不会袖手旁观,至于俞莲臣,事关天相天机,机缘巧合而已。而且若不是太后慈心关爱皇孙,又怎会向皇上求情?当时太后如此,小道也甚是意外且感怀。”   倒是合情合理。太后又问:“那端妃之事呢?”   薛翃道:“小道曾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加上最近云液宫事出诡异,所以才好奇询问,大概有些言语失当,令人误会,如果因此触犯了宫规,也还请太后娘娘看在我是山野之人不懂规矩的份上,宽饶罢了。”   颜太后打量着薛翃,半晌才道:“如果你不是有心如此,我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但是端妃刺杀皇帝的事,不管外头有什么传言,这件案子早就定了的,哀家也不愿意再提起来。以后你不可再对人说道此事了,记住了吗?”   薛翃道:“既然是娘娘的命令,小道领会了。”   太后见她乖觉,才又露出几分笑意:“皇上从来没有像是宠你一样对待别的什么人,哀家自然也希望皇上开心,所以不愿意做让他不开心的事。你要是懂事识做,大家相安无事,当然就最好了。”   薛翃道:“太后娘娘慈爱之心,小道自也敬重。”   太后笑笑:“好了,话说开了,没了心结,心口都松快了好些。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改日得闲了再传你过来陪哀家说话。”   薛翃起身行礼,倒退两步,随着嬷嬷们往外而去。   门口处,那些随她而来的内侍们正等得焦急,小全子尤其焦灼,见她好好地给送了出来,一个个才魂魄归位。   忙迎住,陪着出了永福宫。   而在薛翃离开后,永福宫内,颜太后身边的宋嬷嬷道:“太后为何没有训斥她?”   颜太后道:“训斥什么?人家的答复滴水不漏,难道让我无事生非,平白在皇帝跟她面前做恶人吗?”   “但是……今儿皇后娘娘明明说这和玉跟薛家有些瓜葛。”   “和玉跟高家有没有瓜葛,皇帝应该是最清楚的,难道你还不懂皇帝的行事?他肯对和玉那样宠爱,应该早就摸清楚她跟薛家的关系无碍了。”   “但皇上实在太宠爱这位和玉道长了,太后娘娘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担心皇帝被她迷住,神魂颠倒,祸国殃民吗?你们都小看了皇帝了。”太后一笑,往后倒在软枕上,“一个小丫头罢了,再新鲜能新鲜几时,皇帝什么没见过,这世间能跟皇帝玩心机的,只怕还没出生呢。”   嬷嬷不禁点头,替太后将被子拉起来,又问:“那皇后娘娘那边呢?”   颜太后吁了口气:“皇后……到底是小家子出身,她不能出头,倒是想让哀家替她出头,哀家就顺她的心意敲问敲问和玉,只是和玉这小丫头,倒真的是挺可人心的,听她方才那一句句的,连哀家也忍不住喜欢她,何况又是那样仙人似的样貌风度。”   嬷嬷笑道:“这倒是,奴婢看这六宫妃嫔虽多,能跟和玉相比的,却好像只有当年……”她忙识趣地停住。   太后却已经猜到了她没出口的是什么,叹道:“是啊,只有当年那个人罢了。其实自打云液宫那件事后,总觉着皇帝有些郁郁寡欢,没想到多了个和玉……唉,还是皇帝眼光毒,就让他高兴高兴罢了。” 第64章   銮舆停在放鹿宫门口, 小全子扶了薛翃下轿, 向内而行, 地上雪落厚了一层, 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郝宜所派的那些人自回养心殿覆命不提。   天寒地冻, 这会儿放鹿宫众人都已经安歇了,只有丹房里守着炉火的弟子彻夜不寐。   郝宜拨来的宫女跟内侍听她回来, 忙不迭地奔来伺候, 薛翃将他们都打发了, 自己回房。   先前离开的时候, 房间内的炭炉是燃着的, 此刻入内还有些熏熏暖意,薛翃将外衫除去,俯身加了两块炭火。   夜深了, 不愿再惊动人,就自己舀了水,浸湿了帕子,擦拭手脸。   冰冷的帕子擦过肌肤, 虽然并没有用力,仍是觉着阵阵刺痛难以忍受。   薛翃咬着牙,“嘶”地痛呼了声。   给水打湿了的里衣贴在身上, 更觉着难受, 薛翃正欲把里衣解了, 突然听到低低地一声咳嗽。   薛翃大惊, 几乎将手中的帕子扔了开去。   她本能地以为是江恒, 顿时掩起了衣裳,敛眉低声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转身之时,却见屏风后有一道影子出现。   两两相见,那人听她声音不悦,惊愕之余十分尴尬。   “我、我不是有意的……阿姐。”他低下头去,声音略微低沉,略带一点点闷。   但却并不是江恒。   薛翃大为意外,原来这灯影下出现眼前的人,五官有些朦胧,但细看剑眉凤眸,容貌端正,凛凛虎威,身段磊落,赫然竟是俞莲臣。   “连城?”薛翃愣了愣:“怎么是你?!”   俞莲臣原先以为薛翃那一句是冲着自己,突然听她这样说,才反应过来:“你刚才、你刚才是在说谁?”   他皱皱眉:“还有别人曾经进来过?”   “没!”薛翃低低咳了声,怕多说了又引他误会,便道:“没什么,你不必理会。只是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的声音为什么、跟先前不一样了?”   问出了这句,薛翃却又先制止了俞莲臣,她回到房门口,贴在门边往外细听了听,并没有其他动静,这才又返回来。   而薛翃问出那句后,俞莲臣抬手在颈间轻轻地一按,并没有立刻回答。   薛翃转回来,这会儿已经发现俞莲臣身着的是太监的服色,她微微一笑,握住俞莲臣的手腕,将他引到内室屋里。   薛翃叫他在桌边坐了,才轻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知不知道这样多危险?”   俞莲臣望着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柔荑,给她握住的时候,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暖意,令人贪恋。   那声呼唤在心底转了转,终于说道:“阿姐。我、我必须得见你一面。”   早先以为俞莲臣身死之后,他的旧部在京内暗中活动,宫内自然也有他们暗插的人。   这次俞莲臣便趁着一名太监出宫的当儿,假扮他的模样返回,他懂易容术,又拿着腰牌,自然无碍。   薛翃凝视他,忽然说:“你的嗓子、怎么回事?”   俞莲臣这才说道:“要假冒郑玮,除了样子要像他,声音自然也要差不多,所以、喝了一点点药。”   “你……”薛翃震惊地看着他。   白天虞太舒领着郑玮进宫的时候,不仅是他们看见了薛翃,那会儿薛翃也看见了他们两人。   但是她带了宝鸾去养心殿之时,“郑玮”正要告退,所以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这会儿才知道他为了假冒郑玮,竟毁了嗓子。   “幸而今日面圣,皇帝并没有疑心什么。”俞莲臣安慰似的说。   薛翃心中五味杂陈,半晌,只问道:“疼不疼?”   俞莲臣笑笑:“没有那么疼,只是稍微地变了一点儿而已。”   “你也太冒险了,”薛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道:“只是,我原本只叫虞太舒给你安排一个兵部的职位,却想不到,他居然会把巡边特使的位子给你。”   俞莲臣说道:“阿姐,虞太舒为什么会答应做这种事?这好像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上回两人分开,薛翃按照俞莲臣叮嘱,跟宫内他的人接洽。   在她跟虞太舒碰面后,便命人递了一阕词给俞莲臣。   却是宋人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毕竟此事涉及许多人的身家性命,薛翃再怎么信任俞莲臣的人,也不敢轻易泄露机密。   幸而俞莲臣拿了这首词后,即刻领会。   他派人请虞太舒在酒楼上会面。   当他用酒水在桌上写下“和玉如雪”四个字的时候,虞太舒就知道,他是薛翃安排的人。   奇怪的是,俞莲臣是易容而去的,虞太舒本不知他的深浅,但虞太舒却一眼就认定他是带过兵的。   而且他居然把巡边的这个要紧差事安心交给了俞莲臣。   简直是天助我也,如虎添翼。   “高如雪……原先跟虞太舒相识,而且,”薛翃目光闪烁,终于说道:“内阁里也有争斗,我答应了虞太舒以后会帮他。”   俞莲臣立刻明白:“听说颜首辅向来跟夏太师不对付,而高家老爷子好像是夏太师一队的。”   “嗯,”薛翃应了声,又道:“这个职位却的确最适合你,虞太舒的确心思缜密,你了解北军,而且跟何大将军打过交道,你去那里是最合适的。”   俞莲臣道:“虞太舒跟我说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我也想回北军,当初老将军出事,跟何贯脱不了关系。而且皇帝这次派的人不经过首辅,虞太舒说,只管让我放手去干。”   俞莲臣一停,又把今日在宫内何雅语跟自己暗示的话告诉了薛翃,道:“何贯是皇后之父,却听命于颜首辅,我想虞太舒派我过去的用意,不言自明了,他们是两派在角力。”   “这差事很难做,如果派了寻常之人去,只怕不是给中道暗杀,就是给笼络了去成了他们的人,总之会一事无成,所以虞太舒索性用你。毕竟你不属于首辅的人。”   薛翃也很快明白过来,说完了又道:“但是我只要你先保重自己。毕竟何贯掌控北军,你乍然前去,行事一定处处制肘,他若是笼络不了你,只怕会动杀招。”   俞莲臣道:“阿姐,我不怕那些,你放心,跟何贯打交道,我是最有经验的。”   低低说了这句,俞莲臣心中微微暗涌,他犹豫再三道:“阿姐,今天我在养心殿那里看的很清楚,那个皇帝他、他对你……”   “连城。”薛翃想要阻止他说下去。   俞莲臣凝视着薛翃,突然把心一横,他握紧薛翃的手:“阿姐,你跟我走吧,就算是去北边也好,只是不要留在这宫内,我放心不下。”   薛翃道:“所以你才冒险进宫?”   “是,我不想你再重蹈覆辙,”俞莲臣逼视着薛翃,“我也不想……不想他再碰你。不想你再当他的什么妃嫔。”   薛翃一愣。   俞莲臣说了那句,白皙的脸上隐隐浮现一丝淡红。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只是实在是难以出口。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意,俞莲臣转开头,定了定神后,喃喃说道:“阿姐,你知不知道,今日面对他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出手杀死他会是怎么样。”   薛翃微微屏息:“连城。”   “是不是杀了他,就能一了百了了?动手的话,又有多少胜算……”俞莲臣忖度似的说,脸色凝重,好像又回到白天在殿内面圣时候,那种焦虑难以抉择的心情。   猛然将所有压下,俞莲臣重又转头看向薛翃,眸有微光:“可不管如何,阿姐,报仇的法子有许多,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弃,但是你……阿姐,只有一个你。我不想你再为难自己,更加不想你有任何闪失。”   今夜在精舍内皇帝的所作所为,在瞬间于薛翃的心底闪过。   薛翃心湖微乱。   皇帝对自己是越发的势在必得了,今晚这般境遇,早在薛翃意料之中。   所以白天看见何雅语在云液宫外的时候,薛翃一句句,都是故意。   故意提起端妃看她的反应,也知道何雅语的为人,她如今在皇帝面前遭受冷落,对自己也无可奈何,但在宫内,皇后还有一个靠山,那就是太后。   薛翃猜到何雅语一定会去找太后“主持公道”。   今晚上皇帝派人来传自己,只怕永福宫也立刻得到了消息。   薛翃料定,太后不会坐视。   但是这一次她借着太后的力度过一关,那下回呢?   今晚上她的回答很令太后满意,只要以后不出别的错,太后只怕也不会再管皇帝的事。   那么下回,她又将如何应对。   正如俞莲臣所说,也许迟早会有一天不可避免。   俞莲臣的话在这会儿变得如此具有诱惑力,薛翃的心跳加快:“可是我……”   “我知道,”俞莲臣好像看出她的心意:“我知道你惦记公主们,我可以让部属暗中保护,你若离不开他们,我可以想办法带她们出宫!只要你一句话!”   薛翃心头一动,白天跟宝鸾相处的时光又浮现在眼前,那样无忧无虑,千金难换。   思绪顿时更乱了,她将手抽了出来,起身走开一步。   身后俞莲臣跟着站了起来。   俞莲臣看着那道纤弱的背影,眸中涌出难以遏制的爱怜之色。   原先他还有些接受不了和玉的身形样貌,但是现在,他已经忘了那些,或者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俞莲臣认定了,在他面前的,是天地间唯一的阿姐,是他失而复得的……最亲的人。   向来心思冷静,此刻却按捺不住,俞莲臣上前一步,慢慢抬手在她的肩头按落。   垂眸望着面前之人,莲臣温声道:“阿姐,你就、答应我吧。跟我走好吗?”   ***   雪细细密密地下着,风却慢慢停了。   放鹿宫的内侍正欲关门,突然一只手探了出来,手指修长,雪白而干净,官服的袖口护手探出,上头是精致的麒麟的绣像。   内侍们忙向两边退开,那人缓步而入,一手中撑着把青玉色的油纸伞,宫靴在雪地上踏过,留下一个个清浅的脚印。   他沉默地举着伞缓步而行,却正是向着薛翃的房间方向。   放鹿宫的侧殿内,小全子本要休息了,只是不放心,无意中探头看了一眼。   望见白雪飘扬之中这道影子,小全子几乎以为是错觉,忙把门推开:“江指挥使,您怎么在这会儿来了?”   雪中江恒脚步一停,伞下的目光从脚下往前。   在他所站的方向,到前方薛翃的房间门口,有一行十分清晰的脚印,脚印颇大,有些凌乱,但仍能一眼就看得出是男人留下的。   江恒不理会小全子,只径直走到薛翃的门口,阴鸷清冷的目光漠然凝视紧闭的门扇:“仙长,请开门。” 第65章   雪纷纷扬扬, 青玉油纸伞上已经落了薄薄地一层。   绵密的雪花极轻地遮盖着纸伞, 灯影下细看, 看着如同毛绒绒的白絮, 均匀地伏着。   江恒说完之后, 屋内有一丝异样的响动。江恒的内力极佳,凝神细听, 隐约听出像是拉扯的声响。   “仙长。”他按捺着, 眼睫低垂, 伞下的光线暗淡, 加上夜色朦胧, 神情看着格外阴郁。   不多时,有脚步声响起。   两扇门在眼前霍然打开。   江恒眼前出现一袭宽绰道袍的影子。   目光上移,身形高挑的青年道士站在面前:“你是来找我的吗?”   江恒对上萧西华镇定自若的眼神, 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   薛翃只穿着白绸单袍,眼睛却正望着萧西华,就在江恒看向她的时候,才终于移转目光。   雪白交领掩映中的喉结微微一动, 江恒道:“萧道长,麻烦你同我走一趟吧。”   萧西华也不问如何,垂眸回答:“好。”   正要迈步, 薛翃走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说清楚是为什么再走。”   江恒道:“我是奉太后娘娘的谕旨, 请萧道长走一趟慎刑司。”   薛翃听见“慎刑司”三字, 又涉及太后, 周身一阵寒意:“原因呢?”   江恒跟萧西华的目光一对:“想必道长心知肚明的。”   薛翃咬了咬唇:“江指挥使, 是不是因为丽贵人身死之事?”   “请恕我,不能相告。”   “那这件事,我师兄可知道?”薛翃问。   “已经告知过陶真人,真人已经许可。”   薛翃心头一紧,再问:“那皇上可知道?”   “太后的意思,是先不必让皇上操心,”江恒脸色淡冷如旧,“门外还有人等着,只是因为不想格外惊动,才由我来说,请仙长见谅。”   薛翃上前一步,往外看去,依稀看见在宫门口,数道司礼监的内侍身影若隐若现。   薛翃握着萧西华的手臂不放:“江指挥使,慎刑司不是好呆的地方……”她本是想让江恒对萧西华多有照顾,不料还没说完,萧西华道:“小师姑,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薛翃仰头望他。   萧西华又道:“小师姑,又下了雪,你这屋子里太冷了,多加点炭火,安心地早些休息。也许明儿一早,我就仍能回来了。我去哪里都不打紧,让小师姑操心,却是我的不是了。”   江恒的眸色本极冷清,听到这里,反而凌厉了几分:“是吗,若是不想让仙长操心,又何必半夜三更跑来这里呢。”   萧西华低头:“我已经在后悔了。”   江恒冷笑:“是吗?请跟我走吧。”   他往旁侧退开一步,萧西华又看向薛翃:“小师姑……听我的话。”   他很想握一握面前之人的手,犹豫几次,终于狠心伸手,蜻蜓点水似的一握,才转身出门去了。   江恒却并没有立刻跟上,只是斜睨着薛翃。   薛翃正目送萧西华离开,满眼忧虑。   只听江恒道:“仙长这位师侄,倒是多情种子。”   薛翃听了他的声音才转头:“江指挥使,他年轻不懂事,慎刑司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希望你、多照应他些,千万别……用刑。”   “这是在求我吗?”江恒唇角一挑。   “如果这样江指挥使能答应,就是我求你了。”   “吃一亏长一智,经过上回的事,”江恒哼了声:“我学乖了,没有这么容易答应。”   薛翃道:“那你想怎么样?”   江恒瞥她几眼:“我还没想好,你若有心就先答应了,等我想好了再跟你提。”   薛翃皱眉:“江指挥使,你是诚心为难。”   “不是,”江恒道,“我只怕很快就要大难临头,得你一个虚应都不成?”   薛翃诧异:“您说什么?”   江恒笑道:“算了,不答应就不答应吧。难道竟要我求你?”他说着转身,将走之时,目光掠过地上凌乱的脚印,转头看向薛翃屋内。   近在咫尺的白衣身影之后的房间,悄然寂静。   江恒眸色深深,半晌才淡淡说道:“仙长的屋内给男人进出,气味都有些腌臜了,你不觉着吗?”   不等薛翃回答,江恒垂眸,向着她微微点头致意,才撑着伞转身下台阶去了。   薛翃忍不住走出一步,又停下。   风雪从屋檐下侵袭而来,把她单薄的衣衫撩的往后飘扬开去。   宫门口,萧西华早就等候在那里,江恒撑伞到了他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回首看了一眼薛翃。   萧西华一笑,转身率先出门去了。   江恒的目光从薛翃身上移开,往她背后的屋中看了一眼,却也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放鹿宫的宫门才又缓缓合上。   小全子见江恒离开,便早跑了过来:“仙长,这是怎么回事?”   薛翃摇头,小全子见她衣着单薄,忙又道:“不管怎么样,您别这样站在外头,风大雪大的,小心着凉。”   薛翃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全子道:“要不要奴婢给您打一盆热水?”   薛翃摇头,挥了挥手,转身重又进房。   小全子见她入内,忙帮她把门带上,又听里头悄无声息,这才忐忑地回自己房内去了。   ***   薛翃掀开炉盖,往内添了几块银炭,看着火焰明灭,像是呼吸一般,此刻身上才突然觉出一些冷来。   “方才为什么不叫我杀了他。”内室里,俞莲臣有些哑沉的声音响起。   薛翃道:“西华方才来的时候,地上留了脚印,我想江恒一定发现了,若是找不到人,只怕他会入内查看。”   俞莲臣道:“萧西华为什么在这时候突然来到?”   薛翃摇头。   俞莲臣看着她俯身在炭炉边的样子,纤弱的影子好似在微微颤抖,莲臣无声一叹,去衣架上取了一件厚些的衣裳,走到她身后,给她披在身上。   “你不叫我动手,就不动手便是了,”俞莲臣说道,“你这会儿又心神不宁的,是怎么样?”   薛翃不言语。   俞莲臣皱皱眉:“你是在担心萧西华。”   薛翃低头:“连城,我知道你怕西华泄露了什么,但你放心,他不会。”   “你倒是很信任他,”俞莲臣扭头,不知为什么有些生气。   薛翃转头看他,这才缓缓站起:“我在山上住了快三年,都是他陪着我左右,西华为人淳直,一心为了我好,绝不会说不利于我们的半个字。”   俞莲臣仍不做声。   方才他们正在说话之时,俞莲臣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来的很急,也是向着这边方向。   俞莲臣心中一惊,本能地以为是自己不知如何曝露了行藏。   可细听却只是一个人的脚步,薛翃便命他先隐藏在屏风之后,静观其变。   不多时那人已经来到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轻轻一敲门扇:“小师姑。”是极低的声音。   薛翃这才知道是萧西华,却不知他此刻突然来到是为什么。   正欲说自己要睡下了,萧西华道:“小师姑,我有要紧的事,一定要告诉小师姑。”他的声音压得近乎耳语,因为方才跑的很急,喘息声不定。   薛翃略一犹豫,终于打开门。   门口,萧西华的发端,肩头,甚至脸颊上都挂着雪花。   “你怎么了?”薛翃迎了他进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萧西华急促地喘了几声:“小师姑,我来是想告诉你,那天那个什么宫的宫墙倒塌,其实我……”   他还没有说完,突然噤声。   薛翃正诧异,见他不言语,便问:“怎么了?”   萧西华喉头一动,却看向屋内别处,眼神疑惑而警惕。   薛翃心头一凛,不禁也望内看了一眼,却见屋内一切如常,他不可能看出异样。   正此刻,萧西华突然抓住她的手:“小师姑、你……你这里好像……”   “好像什么?”   萧西华拉着她往门口退了一步:“好像有人。”   薛翃不敢置信,他怎会知道?于是道:“你胡说什么?”   “小师姑,先跟我走。”萧西华竭力压低声音,探臂把薛翃挡在身后。   薛翃简直不敢相信,却正在这时,眼前人影一晃,是俞莲臣闪身而出,骤然出招。   萧西华猝不及防,身形一晃,仍是挺身往前挡住了薛翃。   刹那间,一个过招,俞莲臣已经擒住萧西华的喉头。   薛翃来不及多想,立刻叫道:“连城住手!”   俞莲臣转头看向薛翃。   萧西华给他捏住喉头,无法呼吸,天晕地旋。   突然听了薛翃唤俞莲臣“连城”,双眸蓦地睁大。   薛翃从萧西华身后奔出,握住俞莲臣的手腕:“连城,别伤了西华。”   俞莲臣犹豫了会儿:“你确定吗?”   薛翃点头,俞莲臣终于撒手,负手往旁边一站。   萧西华扶着喉咙:“小师姑、他、他是……”   薛翃扶住他:“你别问,也别管,他不是坏人。”说了这句,又问:“你又怎么会知道他在屋里?”   萧西华的喉头火辣辣的,方才若不是薛翃喝止及时,自己的喉咙只怕要给他捏碎了。   俞莲臣在旁边警戒,心中却也不明白,他方才把身形隐藏的很好,而且连呼吸都放轻了很多,就算是武功高手,也未必会发现他的藏身之处。而眼前这个青年道士的武功只是泛泛,怎么会如此精细?   “我、我闻到有别人的气味。”萧西华哑声说。   薛翃不太明白。   萧西华看着薛翃,就连陶玄玉也不如他跟薛翃相处的久,她身上素来是清淡恬然的药香,又像是天然所带,虽然她自己不知道。   他也来过这房间内,每次都能感觉属于她的那股天然淡香,比什么熏香都醉人心脾,令人心性平和。   但是方才他才一进门,就感觉到有一股凌厉的气息在,就像是北风一样肃杀寒煞,破坏了那种天然之香,所以萧西华立刻就知道这屋子里另有其人。   薛翃不太明白,只得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着急来找我,云液宫又是怎么回事?”   萧西华看一眼旁边的俞莲臣,略一迟疑,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我不是要隐瞒小师姑,”萧西华微微嗫嚅,终于道:“只是我突然想到,也许小师姑不知道最好。”   薛翃正疑惑,俞莲臣突然说:“有人来了!而且人还不少。”   “我、我不该来的,”萧西华抬头:“他们是来找我的。”   “找你?为了云液宫的事?”薛翃捉住他的手,回想到他方才着急奔来的情形,心里明白了几分,便道:“西华,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放心,不会有事。”   萧西华听了这句,眼中漾出暖意。   “小师姑,我本来、本来想告诉你真相的。可是……”他看向俞莲臣,“我得跟他们走,不然的话,在这里闹起来,会不好看。”   俞莲臣见他欲言又止,本以为他是忌惮自己在,所以才不说的,突然听了这句,很是意外。   这会儿宫门响动,江恒已经进门,俞莲臣听见他的脚步声,虽然很轻,却有条不紊地靠近。   萧西华低低道:“小师姑,我虽不知他是谁,但我也不会跟外头泄露的,你放心。”   薛翃回头向着俞莲臣示意,俞莲臣略一迟疑,终于重新退回了内室。   萧西华道:“小师姑,我……”他看一眼身后的房门,终于道:“我虽然不知道小师姑求的是什么,但我很想、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敲门声在背后响起,恍若惊雷。   萧西华深深呼吸,转身。   薛翃下意识地拉住他。   ***   万籁无声,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啵声音格外清晰。   俞莲臣道:“既然带去了慎刑司,不知会否动刑,如果用刑的话,他可能撑得住?”   薛翃回想萧西华临去:“会的。”   俞莲臣道:“你……是不想跟我走了?”   薛翃将目光从通红的炭火上转到他面上:“连城,你应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我就是不想接受。”俞莲臣的眼睛泛红。   她不仅有公主,还有薛家,敌人在暗处,而且势力强悍。   要成事,除了他在外,最要紧的是皇帝身边要有一个极为可靠的自己人,二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所以她才冒险跟虞太舒交易,推他上这个位置。   从她回京的时候,一切早已经开始,又怎么会轻易扔下。   俞莲臣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心中悲欣交集:“阿姐。”   突然很想把所有都扔开,但明知道所有的那些都已经背负在两个人的身上,扔不下,他们也不会扔下。   那么,就留这一晚上吧。   俞莲臣在她身边坐了,沉声道:“今晚上,就让我陪阿姐吧……”   假如萧西华在慎刑司将他说了出来,那么,索性就让一切葬在这里。   他什么也不能做,索性赌气地押一把。   薛翃转头,她本想让俞莲臣离开,可是,这一去,便是边关千里,生死未卜。   两个人才重逢多久,竟又要如此生离。   “连城,”薛翃笑了笑:“你好久没有尝阿姐烹的茶了吧?”   俞莲臣一怔。   薛翃在他的头上轻轻一抚,眼带温柔:“等着。”   这一夜,雪下得十分恬静。   整座皇城给雪笼罩,透出了罕见的脉脉情长。   小全子惦记着薛翃,数次起夜,却都看见和玉仙长的屋子里,灯火彻夜不息。   他本想去看一看究竟,思来想去,脚步都迈出门口了,看着地上飘进来的雪,终究又打消了念头。   次日,薛翃醒来的时候,人却在榻上。   她掀开盖得严严密密的被子,转头看去。   却见在床前桌上,烹茶所用的陆羽二十四器俨然在目,但那个在桌边陪着自己共饮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一瞬间,泪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眼眶。   “连城……”薛翃低低唤了声,伸手按住了胸口,那里隐隐作痛。   这一刻,薛翃突然后悔昨晚上没有答应俞莲臣。   ***   唰唰,是放鹿宫的弟子已经在晨起扫雪。   薛翃盥漱完毕出门,寒飒清新的气息一拥而入。   远目前方,屋顶上皆都是白茫茫一片,好生干净。   千山万水,前路艰难,只盼那个人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小全子走过来,躬身道:“仙长早啊!”   薛翃早见他是从外头回来的,便问:“可探听了什么新闻吗?”   小全子正等这一句,当下忙点头:“慎刑司昨晚上把萧道长带了去,听说审问了一晚上,原来是为了丽贵人身死的事。”   薛翃不言。   小全子很知道她的心意,又道:“奴婢探听说,像是没有用刑。而且道长似乎也没说什么。另外还有一件事……”   薛翃问:“什么事?”   “方才奴婢回来的时候,听人说,皇上那边叫田丰田公公,把江恒江指挥使传了去了。”   薛翃猛地抬眸。   宫内的人都明白,涉及田丰,一定没有好事。   而薛翃这会儿想起的,却是昨晚上江恒那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只怕很快就要大难临头,得你一个虚应都不成?” 第66章   昨夜, 在薛翃给带走之后, 正嘉盘膝打坐, 等了约莫两刻钟。   守在永福宫的内侍传回消息, 说是和玉仙长诊了太后并无大碍,太后正留着她说话,并没有别的。   郝宜也总算放了心, 又叫人去紧密盯着, 回来便温声劝正嘉早些歇息。   皇帝一时半会却哪里能睡得着,直到永福宫又来传,说和玉仙长已经回放鹿宫去了。   正嘉这才更衣安歇。   这一夜因难以安眠,进了一碗双合汤,又吃了一枚三才丸, 才逐渐睡了。   晚上的时候, 郝宜已经听人来报,说是江指挥使同慎刑司两位掌使像是有要事, 郝宜着人仔细打听, 才知道是冲着萧西华去的。   毕竟是太后的命令, 郝宜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怎么样,而皇帝好不容易睡着了,郝宜不敢惊动主子, 便只熬着等到天明, 正嘉醒来后才告知。   ***   江恒进殿跪拜。   垂头道:“微臣参见皇上, 万岁万万岁。”   皇帝坐在龙椅之中, 面无表情, 听江恒山呼万岁,眼中流露几许讥诮:“嘴上说着万岁,背后却捅着刀子,江指挥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阳奉阴违的这招了。”   江恒听话头不对,已经俯身下去:“臣有罪,请皇上饶恕。”   “饶恕你什么?”正嘉俯视着他:“这么快就请罪,这可不是你江恒做事的风格。”   殿内静的令人不安,江恒望着前方皇帝脚上的黑缎金纹云头履,道:“回皇上,太后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陶天师的大弟子萧西华跟贵人身死之事有关,太后又知道司礼监是皇帝才能调用的,所以才派微臣昨夜行事,将萧西华拿到了慎刑司,加以询问。”   正嘉道:“司礼监是朕才能调动,可是你江恒不是,太后倒是很看重你。”   江恒说道:“臣本意只是为了为太后解忧,何况娘娘下旨,臣也无法违抗。”   正嘉一笑:“是无法违抗,还是正合你意不用违抗?”   江恒垂头:“臣……”   正嘉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却也并没有想等江恒说什么,只问:“你告诉朕,你们审讯了一夜,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回皇上,萧西华什么也没供认,只说那件事跟他无关。”   “用刑了没有?”   “毕竟是天师的亲传弟子,并没有用大刑。”   “你倒是会说话,”正嘉冷笑了声:“没有用大刑,那么就还是用了刑。”   “臣知罪。”   郝宜在旁边听到这里,忍不住担忧起来。   “你知道什么罪,”正嘉哼道:“太后那边可回禀过了?”   江恒道:“太后有一名贴身的内侍,昨夜也同在慎刑司,今早上才离开,只怕太后那边已经得知了消息。”   正嘉道:“听说这个消息,太后只怕会失望吧。”   江恒不言语。   郝宜左右顾盼,终于小声问道:“皇上,那位萧道长这会儿还在慎刑司呢……也不知道伤的如何。”   正嘉皱皱眉:“在那里又怎么样,人家已经按照太后的意思把人抓了进去,难道朕还能立刻把他放出来?叫太后怎么看?以为朕故意跟太后对着干。”   郝宜满脸苦色,壮胆道:“可是让人一直呆在那里也不是办法,难道就不管了吗?”   “谁说不管,”正嘉冷道:“只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罢了。”   江恒心领神会,忙道:“臣会去禀告太后,说萧西华跟此事无关,太后必然会放人。”   “那太后若是不放人呢。”正嘉突然问。   江恒一怔。   正嘉仰头,仿佛在出神。   片刻之后,皇帝淡声道:“传田丰。”   太监田丰入内跪地,正嘉道:“你把丽贵人身死之事所查到的,再跟江指挥使说一遍。”   “奴婢遵命。”田丰不知究竟,迟疑了会儿,便原原本本地把当日跟正嘉回禀的话又说了一回。   直到田丰说完了,正嘉道:“你听清楚了吗,江指挥使。”   江恒未敢抬头:“是。”   正嘉又问田丰:“既然动手的人是高手,那么你觉着,萧西华是高手吗?”   田丰摇头:“虽然奴婢没有跟萧西华动过手,但也看得出,他的武功只是一般而已。如果说要击杀贵人,虽是可能的,但震塌宫墙,却绝无这种可能。”   正嘉道:“那你觉着在场之中,谁有可能。”   这一句问话简直石破天惊,神来之笔。   田丰几乎没反应过来:“在场?”   皇帝指的难道是现在这在场的几个人吗?   田丰觉着是自己领会错了。   正嘉皇帝不等他反应,已经轻描淡写地问道:“郝宜有没有可能?”   田丰本能地摇头:“回主子,自然不会。”   正嘉道:“那你呢?”   “奴婢……”田丰笑了笑,“奴婢的火候还差点儿。”   正嘉的目光瞥向另外一个人:“那么,江指挥使呢?”   直到现在,田丰才回过味来,整个人猛然震颤,他先是抬头看向正嘉,却见皇帝随意地坐在龙椅上,微微侧脸望着地上的江恒,两只眼睛稍稍眯起,令人无法看清眼色的阴晴。   田丰不禁又回头看向江恒,却见江恒跪在地上,脸色如雪,但他天生皮肤白皙,或许……此刻也是正常的。   “这……”田丰竟无法回答。   “怎么,”正嘉的脸上露出几分阴冷的笑,“哑巴了?还是有人封着你的嘴。”   田丰生生地咽了口唾液:“回主子,江指挥使是镇抚司正使,武功高强,虽然奴婢也没有跟他交过手,但,估摸着以江指挥使的能力,应该是能胜任的。”   “胜任?”正嘉低低地笑了几声,“说的倒像是有什么好事儿。”   田丰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   他的心里有点乱,他得好生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回答皇帝的话,因为他现在还有些看不清皇帝的心意,所以两边都不敢得罪。   幸而皇帝并没有继续逼问他,只又看向另一边:“江指挥使,这奴婢不知道你的深浅不敢妄言。那不如你跟朕说,你能不能?”   江恒的声音重若千钧:“臣……想必是可以的。”   正嘉点点头:“看样子这奴婢倒也不是拍你的马屁。”他说了这句,一抬手。   郝宜忙往后退去,退了几步,见田丰跪着不动,于是抬脚踹了他一下,田丰这才会意,也跟着起身后退。   等殿内的奴才们都退的干净。正嘉才说道:“你知不知道,事发之后,朕就一直想不通。”   江恒道:“皇上想不通什么?”   “朕想不通的是,是什么人敢在这固若金汤的皇宫之内下手谋害妃嫔。而且还是高手,胆子很大的高手。”   江恒的额头有冷汗渗出。   正嘉斜睨着江恒,语声沉而冷:“你倒是告诉朕,这宫内还有什么神出鬼没的高手,是能瞒得过你江指挥使耳目的?”   ***   含章宫的人来请薛翃前去,说是小皇子有些咳嗽。   小全子陪着薛翃一路而行,见路上太监们正忙着扫雪,又因为新年将至,这宫内忙着修葺打扫,忙碌非常。   快到含章宫的时候,又见一队宫女从前方而来,遥遥地拐弯去了。小全子踮脚看了眼,对薛翃道:“仙长知道那是谁吗?”   薛翃摇头。小全子说道:“那可不正是雪台宫康妃娘娘的妹子,叫做夏、夏什么的来着,今儿正式进宫了。”   这件事薛翃却也知道,夏瑜芳进宫是迟早晚的事儿,只不过眼下并不是以妃嫔的身份,毕竟宫内还有个夏家的女儿在呢。   但夏英露最近病情危重,估计是熬不了多久了。薛翃曾去看过一次,她的病并不是治不了,但最要命的是,心病。   而夏英露的心病,是在养心殿的那个人。   偏偏那个人并不想去当谁的良药。   夏瑜芳这次进宫,是以照看生病的康妃娘娘为由。   之前夏太师恳求过皇帝,言康妃病重,其妹自愿入宫侍奉,祈求皇恩特许。   正嘉皇帝准奏,命夏瑜芳为侍奉女官,在雪台宫陪伴康妃。   太后那边自然也没有什么话说。   小全子说了这句,见前方路上有个雪球,正挡在薛翃前面,他就忙上前一脚踢开,才又对薛翃道:“仙长,早先奴婢听说,高家的姑娘也要进宫?怎么这会儿没消息了?”   薛翃道:“我并不知这些事。”   小全子笑道:“不知道也好,看上回仙长回高家的时候,那些人对您的态度,想起来我就生气,不理他们也好。”   薛翃到底不放心,便对他说道:“待会儿我去含章宫,你不用跟着,小心去养心殿那边探听仔细,看看江指挥使是怎么回事,另外还有慎刑司那边,也打听明白,西华到底受刑了没有。”   小全子道:“好嘞。仙长您放心。”   不多会儿到了含章宫,正好宁妃也来探望,两人对面见了,宁妃笑道:“让庄妃娘娘见了,以为我跟仙长一块儿来的呢。”   小全子目送她们入内,便交代人好生看着,自己便跑去养心殿打听消息了。   薛翃跟宁妃入内,庄妃见了,却并没有问她二人是否一起来的,只对薛翃道:“仙长快来瞧瞧,昨晚上他吐了一次奶,今早上又有咳嗽的声音。”   薛翃近前看了会儿,见小家伙生得白胖可爱,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半晌,薛翃道:“娘娘放心,三皇子无碍,大概是呛了奶,喉咙里有些不舒服罢了。没有别的不妥。”   庄妃松了口气:“幸而你这样说,我悬了半天心。只是又劳动你走了一趟。”   宁妃道:“皇子的事,自然非同一般,谨慎些是好的。”   当下庄妃让嬷嬷好生照看着三皇子,就同薛翃,宁妃一块儿来至外殿落座。   宁妃道:“我来的时候,仿佛看见了夏家的二小姐进宫了。”   庄妃转头道:“是吗?也是该进宫了。只是她的饮食起居等,另外还要伺候的人,就劳烦妹妹多操心些。”   宁妃道:“皇上命我跟姐姐协助皇后娘娘,此事自然是我们商量着,然后再禀告皇后娘娘决议。”   说罢此事,宁妃又道:“年下了,事情格外的多,姐姐跟我又是生手,只盼别手忙脚乱才好。”   庄妃道:“说起来,我怎么听着昨晚上有事?”   宁妃道:“是了,听说还是因为丽贵人之事,江指挥使拿住了天师的大弟子,仙长可听说了?”   两人一起看向薛翃。薛翃道:“已经知道了。”   庄妃跟宁妃面面相觑,宁妃说道:“听说这会儿是进了慎刑司,那个地方可不是好呆的。”   “这是皇上的命令吗?”庄妃试探问。   宁妃道:“不像是皇上,像是太后直接下令的。”   庄妃道:“仙长对我母子有救命之恩,我也相信此事跟萧道长无关,待会儿给皇后请安之后,我便带了皇子往永福宫去,希望可以借机向太后娘娘进言,好歹先放了萧道长出来。”   宁妃笑道:“姐姐若有此心,也是莫大的善德了。”   薛翃道:“虽然不愿娘娘为难,但若能够施加援手,小道也是感激不尽。”   “何必说这话,没有道长,就没有我们母子今日,自然要投桃报李的。”庄妃说罢,便对宁妃道:“事不宜迟,咱们先去梧台宫吧。”   半道,薛翃跟两位妃子分别,庄妃宁妃两人到了梧台宫,入内拜见皇后。   里头安嫔等几位却已经在座,正在说起昨晚上之事。   只听安嫔说道:“那位天师的大弟子臣妾远远地看了一眼,却是个相貌很整齐的道人,怎么竟然会做这种穷凶极恶的事呢?真是人不可貌相,这还是修道人呢。”   李昭仪道:“不是说此事已经查明白了,只是偶然吗?怎么又牵扯出道人来了?”   二妃上前行礼,何雅语道:“两位来的正好,且坐。”   庄妃跟宁妃谢恩落座,何雅语说道:“年下事多,何况今年宫内更是生出许多事端,还多了好些人,本宫忙的不可开交,昨日亲去养心殿请了皇上的旨意,幸而皇上开恩,准许两位妹妹帮我料理六宫之事,本宫得了你们两位相助,以后定可以松快许多了。”   两位妃子起身道:“臣妾不敢,一切还仰仗皇后娘娘主持。”   宁妃又说道:“庄妃姐姐育有三皇子,为人又谨慎精细,相助皇后娘娘本是应该的,只是臣妾未免惭愧,无才无德,居然也忝列其中。昨日听说还不敢信,只怕有误。”   何雅语笑道:“都不必谦让了,此乃好事,六宫本就一体,如此更见和睦。”   宁妃这才落座,因问道:“对了,方才进来的时候,大家在说什么?”   先前宁妃行事向来低调,并不显山露水,且也并不是十分得宠,虽是妃位,却无子嗣。所以妃嫔们听说她也协理六宫,心里不大信服。   安嫔道:“是说昨夜放鹿宫有道士给捉拿到慎刑司的事,据说跟害死丽贵人之事有关。”   宁妃闻听,正色道:“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并没有听太后或者皇上那边传出这种话,怎么就认定道长跟贵人身死有关呢?”   安嫔语塞。   何雅语道:“她们也不过是捕风捉影听来的,闲话罢了。”   宁妃道:“回娘娘,叫臣妾看,娘娘得约束他们,不要乱嚼舌头。毕竟皇上崇道,太后只怕是关心内宫情切,才秘密下旨行事,如今真相没有得知,反而这样大张旗鼓地传扬出去这些不真不实的话,若是给皇上知道,必然龙颜不悦。”   何雅语挑了挑眉,勉强道:“宁妃所言极是,安嫔,你们不可再随口乱说了。横竖一切等太后那边消息。”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道:“田公公到。”   众人都愣住了,却见田丰从外快步而入,上前向着皇后行礼道:“娘娘,皇上请您过养心殿。” 第67章   在座妃嫔听到这个消息, 仿佛觉着有北风拂过,一个个不寒而栗, 表情各异。   何雅语明显地僵了僵, 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起身:“不知皇上有何事召见?”   田丰道:“回娘娘,皇上说, 有一件要紧的事, 交代娘娘去料理, 所以请您亲去一趟。”   “原来如此。”皇后听他语气跟神态还是极谦和恭敬的,表情缓和了几分。   众妃嫔闻言,便都起身告退。   大家鱼贯而出了梧台宫,安嫔问道:“皇上这会子叫娘娘过去, 是什么要紧事儿呢?这田公公来传信, 可不是好兆头。”   宁妃一笑, 装听不见的,看庄妃道:“姐姐还要去永福宫吗?”   庄妃小声说道:“已经答应过了和玉仙长,如何能不去, 妹妹可要同去吗?”   宁妃说道:“太后向来不是很喜欢我, 我去了反而不方便, 不如姐姐抱了小皇子去,太后定然喜欢。”   两人商议妥当,便各自分头行事。   在众妃嫔退后,皇后起驾往甘泉宫而去。   ***   且说薛翃自含章宫出来, 先去宁康宫探望过宝鸾。   内殿里暖意融融, 女孩儿正吃了早饭, 两颊红润,双眸闪亮。   宝鸾见薛翃来了,便跳起来握住她的手,央求她带自己出去玩雪。   薛翃原先便是个爱玩的有趣性子,下雪的时候,喜欢叫太监们把雪赶在一块儿堆雪人玩,而且每次堆的雪人都不重样儿,正嘉皇帝就很喜欢,每当下雪,就会揣测她又要闹什么新花样,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去云液宫一探究竟。   宝鸾年纪虽小,却也已经记事了,只是心里惦记着,不能说出口。   薛翃叫宫婢给她装扮妥当,陪着她出了宁康宫,一路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遇见许多太监宫女们,远远地看见两人,纷纷避让行礼。   宝鸾时不时地抬头看向薛翃,薛翃察觉,就也转头向着她一笑,雪后天晴,她的笑容更是温柔而纯美,宝鸾看在眼底,一时目眩神迷。   不多时来至御花园,正如薛翃所料,同外间热火朝天扫雪的光景相比,御花园内一片银装素裹,一棵棵花草树木给雪装点一新,就像是开了满院子甚是可爱的雪绒花一样。   又有那些腊梅红梅,点缀着雪花,越发地玉样精神,又有幽香暗暗散发,令人心醉。   陪同的嬷嬷跟宫女内侍们见这番景致,也都暗暗心喜赞叹。   宝鸾已经迫不及待跑到花园中,在那玉叶琼枝之间穿梭,时不时地碰一碰花枝上的雪,雪花颤动着落下来,有的便落在她的头脸身上,惹得小孩子尖声大叫,甚是欢快。   宝鸾像是个小精灵一样到处跑跳,这原本寂静冷清的御花园也因而生动起来。   薛翃眼见这般情形,呆呆地看痴了。   突然宝鸾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薛翃比宫女们反应更快,怕她有什么闪失,急忙奔过去将她拉住:“摔坏了没有?”   宝鸾人在雪堆里,顽皮地伸出手来,攥紧薛翃的手,却仍是笑个不停,分明不是摔坏了的样子。   薛翃这才放心,稍微用力将她拉起来,俯身给她轻轻拍打身上的雪:“倒要小心些,幸而无事。”又去给她整理歪了的帽子,却见她小脸红扑扑的,已经有些汗渗了出来。   薛翃忙去怀中掏出帕子,轻轻给她将汗擦掉,又道:“还是回去吧,一会儿风上来,吹的身上冷。”   宝鸾仰头呆呆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居然不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   “怎么了?”薛翃以为她还没玩够,微笑道:“先回去喝点热汤,只要你身子好好的,有的是玩的时候呢。”   宝鸾才要回答,目光一转看向薛翃身后,刹那间脸色微微一变。   薛翃回头,却见身后站着的,竟是宝福跟太子赵暨。   赵暨原先给禁足,昨日正好期满,只不知怎么跟宝福碰到了一块。   两个人的表情也很奇怪。   顷刻,宝福走前一步,道:“宝鸾,你过来。”   宝鸾略有些畏缩似的,薛翃见两个女儿的情势有些不对,有心拦着,宝鸾已经松开她的手,往宝福那边去了。   薛翃跟着走了两步,担心地看着两人。   这会儿太子赵暨走了过来:“看不出,你对小孩子倒是很有耐心啊。”   薛翃道:“恭喜太子解了禁足。”   赵暨笑笑,却并无任何欢喜或者骄纵之意:“和玉,你为什么对宝鸾这么好。”   薛翃没有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说:“毕竟是我的病人,感情格外好一些。”   赵暨说道:“那我呢?”   “太子?”薛翃诧异地将目光从两个女孩子身上收回,看向赵暨,“太子有何不妥吗?”   赵暨说道:“我没有不妥,只是有点心病而已。”   “心病?”   赵暨漠然问道:“都说你医术高明,你能医治我的心病吗?”   “心病还须心药医,那要看太子殿下的心病是什么了。”   “我的心药……”赵暨的目光有些朦胧,“早就没有了,那我是不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已经年关,薛翃喝道:“殿下,不要胡说。”   赵暨道:“你懂什么,这宫内根本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父皇不在意,母后也不在意,唯一在意的人,已经死了!”   说到最后四个字,赵暨的声音不可控似的提高,显得有些尖利。   薛翃屏住呼吸。   这御花园太过空旷冷清,风裹着花草树木上的雪,纷纷扬扬,像是在太阳底下又下了一场新雪。   这般的冷。   薛翃道:“死者长已矣,太子还有何念念不忘的……”   “你懂什么,”赵暨喃喃,突然他说道:“父皇把江恒带了去,方才好像又叫了母后前去,你那位师侄,如今也在慎刑司,你知道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吗?”   “太子难道知道?”   “我当然知道,”赵暨淡淡地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赵暨定定地看着薛翃:“你想知道吗?”   ***   慎刑司。   萧西华身上的道袍已经给脱了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绸衣,衣衫上破损撕裂数处,好几处都沾着血渍。   他给绑在柱子上,熬了一整夜,整个人浑浑噩噩,半梦半醒。   一名掌刑太监端了碗深褐色的汤药走过来,旁边一人迟疑地问:“真的要用这个?”   掌刑太监说道:“不然呢,太后那边吩咐了一定要让他供认,可是江指挥使偏偏推三阻四,又不许上大刑,又不许用这还真汤,如今总算他走了,难道还不许咱们用?”   另一人道:“江指挥使有他的顾忌,他毕竟还听命于皇上,而且这道士是陶天师的大弟子,又是和玉道长的师侄,不能真的伤了他,免得咱们也不好交代。”   “我难道不知道?所以主张用这还真汤,若一早给他喂下喝了,早乖乖地招认了,就连这点子皮肉之苦都不用受了。”   那人无奈,只得叮嘱说道:“那你拿捏好剂量,千万别闹出人命。”   两人说了几句,掌刑太监举着汤碗走到萧西华跟前儿:“道长,你可想好了没有?你若还不说,就由不得你自个儿了。”   萧西华听见声音,勉强抬头看了眼:“我什么也不知道。也并非我所做。”   “还嘴硬,”掌刑太监恨恨的,“那么多人看见你那天在云液宫旁边转悠,而且都知道丽贵人曾诋毁过和玉道长,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才陡起凶心,置她于死地的?”   萧西华目光闪烁,紧闭双唇:“不是。”   旁边那人望着他俊美的容貌,虽然沾了血,却仍无损其雅贵清俊之姿,反更多了几分惹人怜惜。   此人叹道:“萧道长,我们也不是成心为难,只是要向上头交差,您何必如此呢。”   萧西华淡淡道:“不是我。”   掌刑太监一声冷笑:“看着像是个极聪明的人,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当即用力捏住他的下颌,将那碗药灌了下去。   萧西华本不愿意喝,奈何他的手劲极大,竟被迫吞咽了大半,那股难闻的气味几乎让他窒息,瞬间便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掌刑太监把汤碗一摔,道:“这下看你还如何嘴硬。”   约莫半刻钟,萧西华觉着府内一股热气升腾,整个人飘飘荡荡,身上的伤渐渐地也不觉着疼了。   掌刑太监捏着他的下颌,仔细端详他的脸色跟眼神,笑道:“差不多了。”   因又问道:“萧道长,你快说吧,那天在云液宫外你看见了丽贵人……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萧西华脑中一阵昏沉,不知为何,整个人极为放松,竟不知不觉地顺着掌刑太监的话道:“我、我看见了那位贵人……”   掌刑太监的眼睛一亮:“是吗?然后呢,然后你把她怎么了?”   “我、我没有。”萧西华隐隐觉着不对,很想让自己住口,但却无法自控。   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掌刑太监诧异,回头跟身后那人对视一眼,说道:“看样子药效还没有完全发挥。”   身后那人道:“也是这道长意志坚定,换别的人喝了这么些,应该早招了。”   掌刑太监哼了声,回头又问萧西华,哼道:“你没有吗?道长,你想清楚,那天你遇到了丽贵人,她对和玉仙长出言不逊,你……是什么反应?”   萧西华的呼吸突然急促,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滚落,他垂着头,眉头紧锁。   听到“和玉仙长”四个字的时候,才突然喃喃道:“小师姑……小师姑……”念了两声,身子突然一抽。   掌刑太监微怔,才又要逼问,突然间萧西华的唇角有一缕血渍渗出。   两名太监都是老掌刑之人,经验丰富,见状叫道:“不好,他咬舌了!”   正要抢救,门外传来一阵鼓噪的声音,跟杂乱的脚步声。   有一道影子飞奔而入,叫道:“西华!”   掌刑太监们回头一看,却见来者正是道妆打扮的和玉仙长,她一眼看见此处被捆绑着的萧西华,当下忙飞奔而来!   “西华?”薛翃屏住呼吸,抬手抚在萧西华脸上,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脉搏。   萧西华看似昏迷不醒,唇角渗着鲜血,而脉象也是狂躁不安。   薛翃回头:“你们对他干了什么?”   两名太监知道她身份超然,被她冷眼一瞪,一时竟无法回答。   薛翃凑近,嗅到萧西华嘴角的药气,她来不及管别的,只道:“西华,张口,西华!”   手指沾了他的血,薛翃勉强往他嘴里看了眼,见一团血渍,她心惊肉跳,定神仔细一看,果然见他舌头上带伤,幸而因他受刑,又喝了药,力气不济,所以伤的并不怎么重。   薛翃怒发冲冠,目光转动,看见地上的碎碗瓷片,当下俯身拿起一片,低头嗅了嗅,脸上露出厌恶之色。   就在这时候,又有人道:“这儿是怎么了啊?”   屋内的太监们回头,却见是齐本忠带了几个内侍前来。   齐本忠看薛翃在场,忙先行礼:“仙长怎么也在这儿?”   掌刑太监道:“奴婢等正在审问这萧西华,不料仙长突然赶来。”   齐本忠皱眉:“不得对仙长无礼!”   掌刑太监忙噤声。   薛翃站起身来,道:“齐公公你来的正好,你不妨问问这些人给我师侄喂的这是什么!他们是想把人活活逼死!”   齐本忠上前看了眼:“这个……”   掌刑太监才说道:“这是司内对付一些不听话的囚犯所用的还真汤,只要服下此物,犯人便会身不由己地吐露真相,是咱们惯用的东西。”   薛翃怒视着他道:“什么还真汤,这里头有朱砂,曾青,曼陀罗,海纳子,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会叫人神智昏昏不清,重者心悸而亡,这是禁药,你们竟说惯用。”   掌刑自然也心知肚明,这种汤药是在用刑无效后,被逼无奈所用。而萧西华身份特殊,又不能紧着用大刑,所以他们才孤注一掷,要用此物的。   齐本忠怎会不知,但他们这些人也是听命行事,于是打圆场道:“幸而仙长发现的早,不曾给这些糊涂虫犯了错,萧道长身子可无恙吗?”   “最好无恙。”薛翃冷冷一句,举手去给萧西华解捆绑在身上的绳子。   齐本忠忙叫人上来帮忙,三下五除二把绳子解开,萧西华整个人往前倒下。   多亏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扶住,薛翃看着他受刑过后的样子,心中甚是难过:“西华?”   萧西华如有所觉,长睫轻轻一抬:“是……”   齐本忠见他有反应了,忙道:“哎!这可如何是好,奴婢是奉旨而来的,如今皇上那边儿,还等着他过去呢。”   薛翃冷道:“西华这样子,如何能够面圣。”   萧西华听见她的声音,不禁低低唤道:“小师姑……”声音微弱,微微抬手仿佛要找寻她的方向。   薛翃忙把手递过去,握住萧西华的手,却发现他的手上湿漉漉地,竟也是有伤带血。   此时齐本忠小声跟薛翃道:“仙长,这会儿江指挥使,连同皇后娘娘一块儿都在养心殿呢,皇上急等着萧道长过去……”   薛翃垂眸听着,看着萧西华手上的伤,以及他身上这各处伤痕,终于咬牙道:“好。”又说:“西华,你撑着些。”   齐本忠见她松动,忙回头喝道:“去准备肩舆。”   薛翃抬手到袖子里摸出一枚药丸,塞在萧西华的口中,在他耳畔低声道:“西华,快吃了。”   又去怀中取了针囊,拔出一枚银针,在萧西华的人中,印堂,两边太阳穴,以及手心各处刺落,给他推血散毒。   萧西华朦朦胧胧,听到她极温柔的声音吩咐,又觉着口中有物,当即含着血拼命地往下咽去。   他竭力睁开双眼想看清楚眼前是不是那个人,却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是那种令人平和的自然香气,在身边萦绕,甚至把慎刑司难闻的血腥气都给压下了。   又感觉那双绵软温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给他在手掌心轻轻地按揉,再也不会有假。 第68章   不多时肩舆抬到, 薛翃陪着萧西华上了肩舆,又将道袍给他盖在身上。   西华不肯放开她的手, 薛翃低低在他耳畔说道:“我会陪着西华去见皇上。”   萧西华才总算松手, 手心血渍未干,便在薛翃的手上留下了两道黏湿的血印子。   一路上, 众多宫女跟内侍纷纷瞩目, 避退之余窃窃私语。   不多会儿来到甘泉宫, 郝宜听了消息亲自赶了出来,见萧西华脸上带着血渍,连薛翃身上都血迹斑斑,吓得变了脸色, 跺着脚叫道:“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对仙长也下了手了?”   齐本忠忙道:“你且看仔细, 哪里就是对仙长动手, 是沾染的萧道长身上的血渍罢了。”   郝宜仔细看了眼,这才略松了口气,但又看萧西华伤的不轻, 便又咬牙道:“一帮子狠心歹毒的, 知道去了你们那个地方就得不到好儿。哼!”   薛翃道:“郝公公, 我能陪着师侄面圣吗?”   郝宜道:“瞧您怎么说的呢,不过是看您愿不愿意罢了,哪里就说能不能了。”于是迎着入内。   薛翃一侧扶着,小全子本在养心殿门口探头, 见薛翃来到的时候, 早伶俐地赶了过来, 一左一右帮衬。   养心殿正中,皇后何雅语坐在正嘉皇帝左手侧,地上直挺挺跪着的却是江恒。   郝宜先一步禀告了正嘉,皇帝抬头看时,一眼便先看清薛翃身上斑斑的血渍,两只眼睛顿时更暗沉了几分。   薛翃扶着萧西华入内,替他说道:“西华伤重,请万岁体恤。”   正嘉吩咐:“搬一把椅子给萧道长。”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把紫檀木的圈椅过来,就放在铜炉的旁边,郝宜又特在上头垫了两个缎子软靠。   西华落座,因身上伤痛,便闷哼了声。   进门之前薛翃已经暗中把过他的脉,察觉那股大江奔流似的气息终于有些收敛之势。   薛翃想了想,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一颗星香丸,最能理气醒脾,疏肝解郁,可以协助驱除还真汤的毒。   于是忙去荷包里拿出来在手中捏碎了,送到萧西华口边。   郝宜早叫人倒了一盏温水,亲自送过来,想了想,便自己俯身喂给萧西华喝了。   自始至终,正嘉并未言语,旁边的江恒虽近在咫尺,却也并未出声,更不曾看过这边一眼。   直到萧西华服了药,正嘉才说道:“萧道长,你觉着如何?”   西华把薛翃的手轻轻一握又松开,自己摁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站起来:“小道,参见万岁皇帝陛下。”   正嘉嘴角微微地一挑。   仿佛是一阵劲风卷着那一抹笑影,昙花乍现,又消失无踪。   皇帝说道:“慎刑司的人,折磨的你够狠的,你可招认什么了?”   萧西华道:“小道着实没有什么可认的,是各位大人误会了,请万岁明鉴。”   皇帝道:“他们是瞒着朕做下的,若朕早知道,是绝不会容他们伤害你分毫的。”   西华哑声:“小道多谢皇帝陛下。”   正嘉顿了顿,目光往旁边,扫过何雅语,又扫过地上的江恒,终于道:“你们都听见了吧,出家人不打诳语,被慎刑司折磨了一宿,到现在都没有改口,还想怎么样,难道真的要把人屈打成招?逼死方休吗!”   何雅语站起身来,面色发白,不能言语。   江恒俯身叩首:“微臣知罪了。”   萧西华因给捆绑了一夜,体力大损,勉强站起来回了这两句,便又头晕目眩,撑不住往后倒下。   薛翃忙着去扶,但她力气微弱,自不能够,几乎给萧西华压倒在地。   得亏江恒近在旁边,忙起身把他揽了一把,扶着坐在椅子上,然后自己才又跪下。   薛翃瞥他一眼,又忙给萧西华诊脉。   正嘉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地看着,目光在薛翃身上逡巡,见她满心回护顾惜萧西华,忍不住喉头微微一动。   片刻,正嘉说道:“江恒身为镇抚司指挥使,自作主张,横行内苑,可恶之极!降为副指挥使,再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正嘉说完后道:“朕念你向来勤谨,这才从轻发落,若有下次,就不是这般了,去领罚吧。”   江恒俯身:“微臣感念天恩。”说着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自出殿领罚去了。   等江恒离开,正嘉才又说道:“萧道长远来是客,却无故被牵连入内,朕心甚痛之,叫齐本忠亲自护送萧西华回放鹿宫,让太医院派两位能干的给他调养身子,若有不妥,唯你们是问。”   齐本忠忙跪地领旨。   薛翃本要跟着一块儿离开,正嘉道:“和玉留下。”   薛翃道:“万岁,我想……”   “太医院的人你信不过?”正嘉不等她说完,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叫你留下就留下,你这幅模样在宫内走动,让人看了,还以为是连你也受了刑呢。”   说着转头:“郝宜,领和玉到精舍,给她收拾妥当。”   薛翃回头看一眼萧西华,此刻齐本忠早命人扶着他出外,上肩舆抬回放鹿宫。   ***   江恒去慎刑司领罚,萧西华回放鹿宫养伤,薛翃却给带到了省身精舍。   而这会儿,养心殿内只剩下了两人,正嘉皇帝跟皇后何雅语。   皇后从方才站起,一直都未曾落座。   正嘉也仿佛没留意一样,直等到众人都退了,皇帝才说:“你坐。”   何雅语谢恩落座。   正嘉说道:“你亲眼看见萧西华伤的如此,觉着怎么样。”   皇后谨慎地回答:“臣妾没想到,慎刑司的人竟然会对萧道长用刑。”   隐隐一声冷哼,正嘉道:“你是皇后,连这点儿都想不到?说出去也没有人信。”   皇后有点窘迫:“皇上,臣妾知罪。”   “你知什么罪。”正嘉转着手指上那宽宽的松石纹戒指,头也不抬。   “臣妾不该、不该把此事告知太后娘娘,让太后误会了这位道长。”何雅语低着头回答。   她早知道皇帝的城府深不可测,今日绝不会无缘无故叫自己来看这场好戏,必然是皇帝猜到了一切的缘起,所以也不敢再抵赖。   正嘉说道:“还有呢?”   “还有,”何雅语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把心一横,跪在地上道:“求皇上饶恕,臣妾也是没有办法才如此的。”   “你是六宫之主,什么叫没有办法?”   何雅语咽了口唾沫,声音里透出几分委屈:“皇上对和玉道长甚是宠爱,可是她毕竟是宫外之人,做事不羁,之前在云液宫前,竟公然向着臣妾提起昔日薛端妃的事,且说端妃是、是冤枉的……臣妾知道皇上宠信她,所以不敢如何……”   “所以你就去告诉了太后?”正嘉垂着眼皮,神情仍是淡漠的。   何雅语垂泪:“皇上,臣妾也是没有办法,臣妾也是生怕她再惹出别的事。”   “是吗,别的什么事?”皇帝追问。   “这……”何雅语不能言。   “你不敢说,朕替你说,”正嘉淡声道:“你是怕,和玉会给端妃翻案吗?”   这一句话入耳,皇后猛然一震,像是有一把刀刺中了自己:“皇上?!”她抬头看向正嘉。   正嘉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意?朕不仅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和玉的心意。”   他不看皇后,只是淡漠地瞥着身侧的水晶桃形水盂,里头斜斜地搭着一枝新摘的红梅,花朵开的正好。   那一点点鲜红,让皇帝的眼前出现方才薛翃身上,那白色绸子衣上擦蹭的痕迹。   刺眼,还有点刺心。   一念无明,皇帝猛地生出几分怒意,他微微倾身,瞪着地上的皇后喝道:“你真当朕是傻子!什么都想不到吗?用得着你自作聪明在背后挑唆太后!”   何雅语原本听他口吻淡淡,且透出几分窥破和玉用意的语气……正心中微微一动。   不料还未舒出一口气,万万想不到下一刻皇帝竟勃然大怒。   何雅语吓得俯身:“皇上息怒。”   正嘉冷看着地上的人,那手摁在椅子上,几番用力,才终于又松了下来。   半晌,皇帝抬头,深深吸了口气,重新缓缓地说道:“你是皇后,掌管后宫,一切按照宫规行事就罢了。太后身子不好,不要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惊动她老人家,不然的话,朕还要你这个皇后做什么。”   何雅语簌簌发抖:“臣妾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妄为。”   正嘉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太后向来看重你,你就越发该知道向她老人家尽心尽孝,没得不让她老人家开心,反叫她担忧的。如今也快年下了,好生把宫内该行的那些规矩都办得妥妥当当,把宫妃们都安置妥帖,再弄几处热闹的好戏给太后散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别让太后烦心,也别让朕烦心,那才是正经皇后该做的。”   皇帝这是在警告她不要管别的事……或许是和玉吗?   何雅语来不及仔细分辨:“臣妾遵旨。”   “起来吧,不必拘谨,”正嘉斜睨她一眼,继续道:“听说太子已经解了禁足,但也不能大意,从今日起,朕会再多派几个人随身跟着他,他正是爱玩闹的年纪,不能放任了。”   “是。”何雅语的心微微一宽,皇帝到底还是在意太子的。   正嘉说完了这些,又道:“另外,前些日子有人上书弹劾,说何贯在北边作威作福,且防卫鞑靼不利,所以朕派个特使过去看看。这人你想必也见过了。”   何雅语小心翼翼道:“那日养心殿前,臣妾是曾见了一面。”   正嘉说道:“你是皇后,又有太子,何贯只怕仗着你们的威势,有些轻浮不当之举,朕叫人去训斥他一番,改了也就罢了。”   何雅语听到这里,终于舒了口气:“臣妾感激皇上,明鉴万里,臣妾之父也必然誓死效忠。”   正嘉道:“知道就好。朕向来严对太子,今日又特对你说了这许多话,无非是为了你们好。别辜负了朕的心,退下吧。”   何雅语谢恩,正欲转身退下,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和玉。   但是皇帝破天荒地对自己说了这一箩筐的好话,自己这会儿再提别的,倒是大煞风景,或许还会惹得皇帝不快。于是只得钳口结舌,行礼而去。   众人都退了,偌大的殿内,又只剩下了正嘉一个人。   皇帝深深呼吸,一仰头,喃喃道:“蠢材。”   然后他起身下地,转身往后而行,不料还未出后殿的门,就差点跟一个人撞了满怀。   正嘉止步,不悦地垂眸:“干什么!”   那急急奔来的却是太监郝宜,因为情急,也没想到皇帝会冒出来,吓得一颤。   听正嘉询问,郝宜满脸苦色道:“主子,那个……”   “你不是在伺候着和玉吗?”正嘉突然觉着不对,“乱窜什么!还是她有个不妥?”   郝宜无可奈何,终于说道:“主子,奴婢本正叫人拿热水来,和玉仙长又说要喝点热茶,奴婢怕他们不利落,便自己去端,谁知一回来……才听说仙长方才自己走了。”   “走了?”正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郝宜已经跪在地上:“主子,是奴婢无能。奴婢……这就再去把人叫回来。”   正嘉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   放鹿宫。   薛翃进门的时候,正听绿云带着哭腔说:“下手怎么这样歹毒?不行,这件事我得去告诉师父!必要讨个公道!”   冬月也说道:“是啊师姐,他们太狠心了,素日在山上,就算大师兄有个行差踏错的,师父都不舍得罚他,你瞧瞧这身上,只不知还有没有内伤呢!”   两名太医在旁边诊过,忙宽慰道:“内伤不至于,只是好像是服了一点药,幸而药性大部分已经解了,如今没什么大碍。”   绿云问:“是什么药?”   太医不便多说,齐本忠笑道:“两位道姑放心,之前是和玉仙长赶去的及时,才给萧道长吃了解毒的药丸。不会有大碍的。”   不料绿云跟冬月见他一副太监打扮,一并连他也恨上了。   绿云冷哼道:“可不是吗,我们在这宫内,自然是要杀要剐,都凭你们的便了,如今肯把人留一条命送回来,已经是开恩了。”   齐本忠不好说什么,就只一笑。   还是萧西华撑着说:“两位师妹,不可对公公无礼,这件事也不是他的本意。”   正在这时,薛翃进了门来。   齐本忠忙行礼,两位太医也急起身,把萧西华的症状跟薛翃商议。   萧西华转头看着她,见她给太医拦着,他心中转念,便先对绿云道:“师妹,我口渴的很,你去熬一点汤给我喝可好?”   绿云听他吩咐,喜不自禁,忙道:“好好好,我即刻去,你想喝什么样的?人参鸡汤?百合银耳?”   冬月说道:“师兄体弱,这会儿人参汤必然适合。”   萧西华点头道:“就是这个了。多谢师妹。”   绿云冲他一笑,虽舍不得离开,但因是他的心愿,自然更加不舍辜负。   于是向薛翃告了声,便匆匆出门,冬月也随着她而去。   太医们同薛翃商议完毕,总算胸有成竹,便去开药方子。   齐本忠哈腰对薛翃道:“仙长,今日的事,其实并非江指挥使跟我们的本意,您跟萧道长……千万要谅解。”   薛翃道:“我知道。”   齐本忠又看一眼萧西华,这才告退。   一时屋内只剩下了两人,萧西华殷殷看着薛翃,眼中光芒闪闪:“小师姑。”   薛翃上前:“觉着怎么样?”   萧西华道:“好多了,已经无碍。小师姑不要担心。”   薛翃一笑。见他的手露在外面,上头还有伤痕没有愈合,心中刺痛:“我去拿药膏给你涂一涂。”   萧西华不等她离开,便挣扎着握住她的手:“小师姑。”   薛翃止步,萧西华道:“其实、我看见了。”   “你……”薛翃迟疑看他。   萧西华把心一横:“之前不肯告诉小师姑,是怕连累你,但是现在、此事既然已经完结,我、我不想再瞒着您。”   迎着薛翃的目光,萧西华道:“是太子……”   眼前仿佛又出现那日他无意中目睹的一幕,西华低低说道:“是太子杀了那位贵人。” 第69章   那天萧西华在万安殿听说了薛翃在外遇刺的消息, 自然是坐不住,便偷了个空子, 避开众人跑了出来。   他本想回放鹿宫询问究竟, 但毕竟对于宫内的路径不熟,走来走去, 竟有些迷路。   正在徘徊之时, 却听到女子的声音。   ——“宝鸾那丫头今儿是怎么了, 像是疯了一样……”   此刻并没有宫女跟内侍经过,萧西华想找人问个路都不得,突然听了这声音,便想着要向来人打听打听。   谁知还未探头, 就听见那边恨恨地又说:“我说什么来着, 那和玉就是个祸害!”   萧西华蓦地睁大双眸, 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边道:“我只盼那贱人痛痛快快地死在外头……越惨越好。”   萧西华虽是修道,但对这位小师姑却从来尊崇有加, 猛然听见这种恶毒诅咒的言语, 心中不由生出怒火。   正要看看是什么人如此不善, 却听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她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这会儿萧西华往前看去,正看见丽贵人主仆两个站在身前,但却看不见第三个人。   萧西华正纳闷,听丽贵人道:“原来是太子殿下, 殿下怎么在这儿?”   少年的声音响起:“你不必管我为何在此, 我只问你, 方才为什么要诅咒和玉。”   丽贵人看着少年阴郁的脸色,倒也不觉着如何害怕,便笑道:“臣妾不过是随口无心说的话,偏巧给殿下听见了,其实也没什么。”   见左右无人,丽贵人索性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说:“殿下如今不是在禁足吗?可知殿下禁足的起因也是跟和玉有关?方才的那些话,虽是臣妾口里说出,但未必不是这宫内人、包括皇后娘娘在内的想法啊,太子殿下怎么不明白这个?”   赵暨浑身发抖:“你、你在胡说什么!”   丽贵人道:“太子殿下,臣妾也是为了您,为了皇后娘娘着想啊。那和玉留在宫内的确是个祸害,如今没有承宠,已经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将来若真的入了后宫,再施展些狐媚子的手段,会不会危及皇后娘娘呢?”   赵暨双手握拳,无法回答。   丽贵人见他这个模样,越发有恃无恐,便略略躬身,对赵暨道:“殿下,别的不说,这现成的例子不是有吗?”   她伸手点了点前方不远处:“您看那云液宫,如今荒废成什么样儿了,那里头的人是怎么死了的,太子不也最明白吗?何必等和玉成了第二个端妃再令皇后娘娘操心呢?她早早地死了倒是省心。”   赵暨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觉着这人面目如此狰狞,竟如鬼怪,他不禁厉声道:“你闭嘴!”   丽贵人皱眉,继而道:“太子怎么对那贱婢这么上心,听说当年对端妃也……”   话音未落,赵暨抬脚踹了出去,丽贵人猝不及防,往后跌了出去。   赵暨合身扑上,抬手捏住她的颈子,把她用力地往身后的宫墙上撞去,发疯似的吼道:“你这贱人,你再说一句!”   从萧西华的方向看去,只看见那少年如疯了的小老虎般,死死地抓着丽贵人脆弱的脖颈,把她的头狠狠地往宫墙上撞去!   萧西华几乎听见了一声声脆裂响动,然后是那小宫女颤抖着失声道:“太子殿下!”又尖叫:“贵人!”   萧西华愣愣地站在原地,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一道矫健敏捷的身影从太子背后闪出,他先是一掌将慌乱的宫女脖子轻轻一扭,又揪住赵暨的后颈衣裳,冷喝道:“殿下!”   他的手上约莫用了几分力气,赵暨给他揪住,顿时之间四肢无力,被他轻而易举地拉开,却委顿在地。   这会儿丽贵人倒在宫墙边上,动也不动,嘴角流出黏稠的血。   来人竟是江恒。   他主管镇抚司,经验最是丰富,只看一眼丽贵人,就知道已经死定了。   这会儿太子赵暨还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江恒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伸手将丽贵人跟那宫女抱起,一左一右挟着往前。   他武功极佳,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前方的云液宫宫墙之外,江恒抬头看了一眼,眉峰微蹙,便将手中的丽贵人的尸身往墙上一撞。   两具尸身坠地的同时,江恒纵身跃起,单掌在共墙上一击。   这一章干净利落,内力却极浑厚,那琉璃瓦片跟底下的砖石泥墙给他震动,簌簌而落,他的力道跟方位拿捏的正好,塌落的宫墙不偏不倚砸在地上的尸体上。   江恒这才惊鸿过水般飞快掠回。   赵暨从头到尾也看的明白,只是仍有些站不起来。   江恒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太子,快回东宫去!”   太子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勉强仰头望着他:“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江恒却并没有回答,反而微微抬眸。   萧西华身不由己看着这些,事情发生的太快,从江恒现身,杀人,伪造现场,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火石。   突然见江恒扬眉,萧西华知道事情大为不妥,正要尽快离开,身后却传来说话的声音,原来是两个宫内的太监经过。   西华心惊胆战,仓促中往那边看了眼,依稀瞧见是江恒冷冽的眼神,跟他猝然对视。   这会儿那太监已经看见他,便站住行礼道:“萧道长,您如何在这儿?”   萧西华屏住呼吸,终于道:“我、迷了路,要去放鹿宫,不知怎么走?”   因萧西华生得极为出色,容貌俊雅清贵,又是这个身份,太监宫女们都甚是喜欢,如今见他迷路,便争先恐后地给他指路。   萧西华道:“不知能不能劳烦两位带个路呢?”   两人闻言,也并没推辞,当下欣然领着他往回去了。   ***   放鹿宫。   萧西华说完了事情的经过,道:“我、我不知道当时江指挥使他到底瞧见了我没有,只是太慌张了,不知如何是好。”   薛翃心里清楚,江恒是何许人也,他行事最为谨慎,又何况是这种杀死贵人的大事,既然要做,一定会干净利落,万无一失。   薛翃道:“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出来?”   萧西华默默地说:“小师姑,我虽然不是宫内的人,却也知道,如果是太子殿下杀害了贵人,这种事是会震惊天下的,所以、所以那位江指挥使应该才会替他掩盖吧?我所能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不去向任何人泄露这件事,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不然的话,只怕还会连累师父众人。”   另外,假如揭露出是赵暨动手,细细追究他动手的原因,虽然跟薛翃无关,但毕竟也给牵扯在内。   薛翃叹了声:“西华,你真是聪慧之极!”   又道:“只是让你受苦了。”   萧西华说的没有,太子毕竟是储君,太子杀人,杀的还是宫内的贵人娘娘,这种事在哪一朝都是丑闻。   就算皇帝不喜欢太子,也绝不会容忍这种丑闻出现。   如果还是萧西华站出来作证的话,对皇帝来说,难堪的程度简直无法形容。   以皇帝那难以预测的心性,以后如何针对萧西华,还尚未可知呢。   萧西华说完后,又打量薛翃,疑惑地问:“小师姑,为什么你听我说是太子动手,好像并不很惊讶?”   薛翃并不回答,只是一笑拍拍他的手:“我去拿药给你涂一涂。”   死里逃生,难得跟她说了这许多话,萧西华竟很不舍得她离开,转头求道:“小师姑!你多陪我坐会儿。”   薛翃笑笑:“多大了,难道还怕一个人吗。”到底起身。   萧西华目不转睛地看她走了出去,双眸微闭,想了想方才自己所说。   此刻回想当时所见,心情仍然澎湃难安。   其实萧西华什么都跟薛翃说了,只有一件。   当看见太子赵暨动手的那瞬间,萧西华心中除了震惊外,竟还有一丝快意。   那会儿他盯着太子的动作,看着丽贵人垂死的样子,想到此女方才诅咒和玉的那些话,恨不得此刻动手的也是自己!   他跟太子一样,不能容忍有人玷辱小师姑。   只是这些话,是怎么也不能告知薛翃的。   萧西华略微转了转身,慎刑司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皮肉上虽看不出伤,肌理却疼的厉害,萧西华忍着疼,看向方才给薛翃握住的那只手,仿佛她的香气还在身畔,一旦想起这个,那痛便觉轻了好些。   萧西华看着自己带伤的手,微微一笑。   且说薛翃回到自己屋内,取了神效当归膏,又捡生肌散,定痛内消散,星香丸,护心丹,一并收在荷包里。   正如萧西华所说,对这个真相她并没有觉着很惊讶。   因为先前在御花园的时候,太子赵暨早跟她说了。   只是赵暨并没有告诉她是江恒帮忙伪造现场。   薛翃还记得少年立在雪中,用极冷的声调告诉她杀死了丽贵人的经过。   那像是给北风冻的发青的脸上,透出一种孤绝无依的脆弱感。   如果是以前,这会儿她必然会温声安抚,给少年解开心结。   但是现在……   收敛心绪,薛翃握着荷包,正欲转身出门,不料回头的时候,却见门口有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   身着宫装冬服,头上的风帽却垂在脑后,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儿,大概是因为吹了风,两颊通红。   竟然是宝福公主。   薛翃大为意外:“宝……”几乎脱口而出又忙忍住:“公主,您为何竟来了这儿?”   宝福双手绞缠在腰间,似乎局促不安地在揉着。两只晶莹的眼睛盯着薛翃,仿佛有话,却又没有说出什么。   薛翃又怜又爱,忙将药先放下:“别站在门口,风吹的冷。公主且到这边坐。”忙把椅子往旁边的炭火盆靠了靠。   宝福终于挪步走到里间。   她转了个身,把屋内环顾了一遭,目光在水晶缸内的太一身上掠过。才缓缓在椅子上落座。   薛翃本想给她倒一杯热茶喝,只是她白日不在,这屋内不备。   正要出门叫那些宫女们送茶过来,不料才一动,宝福唤道:“和玉……道长。”迟疑了会儿,那“道长”两个字才又出口。   薛翃回头,她看出宝福有话说,只不知是什么,让这女孩子犹豫再三。   “公主有何吩咐?”眼中带笑看着女孩子。   一向只紧着照看宝鸾,又仗着宝福在太后跟前儿,便没有来得及亲近她,此刻她居然自己来找,薛翃心头软软的,尽量将声音放的柔和。   宝福飞快地扫了薛翃一眼,又低下头。   终于她咳嗽了声,道:“你方才在养心殿吗?”   “是。”   宝福道:“那你,自然也知道江指挥使被罚的事了?”   “知道。”   薛翃听她突然提起江恒,心中越发疑惑。   宝福皱皱眉,终于说道:“这件事……是太后吩咐的,江指挥使又不能抗旨,分明、不跟他相干,如今却给革职,又要罚挨廷杖。”   女孩子咕咚咽了口唾沫:“二十廷杖,慎刑司那些奴才们手黑,十下子就足以要人的命了!”   她把心一横似的,急急说了这些,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掩不住的紧张跟担忧。   薛翃大惊,她直直地看着宝福——这孩子竟然是在担心江恒吗?   但是,薛翃不记得宝福跟江恒认得,两人更加没什么交际才是,为何宝福突然跑来跟自己说这些?   因为太过错愕,薛翃一时没有言语。   宝福眉头皱的更紧,见她沉默,有些恼似的瞥了一眼,才说:“这件事毕竟是你们这里引出来的,江指挥使奉命行事,动手的是慎刑司那帮奴才,怎么反让他去领罪了?和玉、和玉道长……”   她深深呼吸终于道:“我希望你去父皇面前给江指挥使说个情,至少把事情说明白,别让父皇误会了他,白白让他受罚丢官。”   薛翃总算是反应过来:“公主想让我去皇上面前给江指挥使说情?”   “当然!”宝福昂起下颌,尽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听说那个萧西华是你的师侄,自然跟你有关了,之前江指挥使还从贼人手里救了你,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当然得给他说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是吗?”   薛翃不知如何回答这孩子。   她有些迟疑地问:“公主是特为了江指挥使的事来找我的?”   宝福眨了眨眼,表情越发不自然了,这神色看的薛翃心惊肉跳。   “我、我只是不忍心看好人受冤屈罢了。”宝福回答,目光闪烁。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薛翃很了解宝福,而且宝福的神色举止明显就是有事隐瞒。   薛翃心情复杂之极。   正在此刻,外头冬月来到:“小师姑!”一眼看见宝福在此,微微愣怔。   薛翃回头问道:“怎么?”   冬月说:“萧师兄说伤口疼,问问小师姑怎么还没带药回去。”   薛翃差点忘了此事,便先到桌边把那荷包拿了,转身送给冬月:“你先拿了去吧,里头的药,西华都认得,也知道该怎么用……我稍后再过去。”   冬月疑惑地看一眼宝福,便答应了先去了。   宝福好像忍耐到了极限,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到底去不去?说个明白。”   薛翃试探问道:“难道是太后叫公主来跟我说的?”   宝福一愣,摇头。   薛翃道:“那……我恐怕不能答应公主。”   宝福脸色立变:“你不肯?”   薛翃道:“我不能去,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没有人能够更改,且若是我去,非但救不了江指挥使,反而是害了他……”   薛翃还没说完,宝福已经红了眼,她叫道:“你不用说这些搪塞之词,谁不知道父皇最宠信你,只是你一句话而已,不肯就算了。”   宝福扔下几句,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我真后悔来找你、你……你就当我没有来过!”   薛翃走到门口,却见小公主拎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放鹿宫。 第70章   薛翃见宝福负气离开, 十分担忧,在门边看了良久无法回神。   直到又想起萧西华那边儿得去看看, 正一转身,便瞧见绿云脚步匆匆地从廊下走过,转进萧西华房中。   薛翃缓步走过去,依稀听里头是冬月的声音说:“师姐你来的正好, 这里是小师姑给的伤药, 你帮大师兄涂一涂吧。”   萧西华道:“不用!”   绿云含笑道:“这有什么, 同门师兄妹,师兄又何必如此见外?”   薛翃听到这里, 便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正小全子跑了来,薛翃问:“慎刑司那边如何了?”   小全子说道:“江指挥使已经在那里受了刑, 待会儿还要去养心殿谢恩呢。”   薛翃略微迟疑,又问:“伤的重吗?”   小全子道:“这奴婢可不敢猜, 慎刑司的人鬼精的很, 有时候五下十下的就能打死人,有时候二十三十也没什么大不了。”   薛翃摇了摇头,思来想去说:“你随我来。”   当下又回到房中, 从自己的药囊里挑了几样内用外敷的,找了一块儿不用的素白帕子包起来,对小全子说道:“你去瞧着, 抽空把这个给江指挥使, 外用的是神效当归膏, 生肌镇痛散, 还有两枚丸药是内服的。”   小全子喜道:“还是仙长心慈,上回奴婢挨了班子,给仙长的药一敷,立刻就能飞跑走跳,这是不是也是那种?”   薛翃道:“差不多的。”   小全子忙双手接过,转身跑了出去。   薛翃看他出门,才又想起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他,却是宝福公主的……只是小全子腿脚甚快,一会软的功夫就不见人了。   且说小全子一路往慎刑司飞奔,眼见快到了,远远地却见宝福公主带了两个宫女立在宫墙边上。   小全子见状,便慢慢停下步子。   只等了一会儿,慎刑司里有人扶着江恒,缓步走了出来。   宝福见状,拔腿跑了过去:“江指挥使!”   江恒抬头,额头上冷汗涔涔,神情却还镇定。   “公主?”江恒缓缓倾身,“微臣方才受刑不便行礼。”   宝福早忙不迭地举手扶着他:“你没事吗?伤的怎么样?”   江恒道:“多谢公主关怀,微臣无恙。”   他的肌肤本就雪白,如此更是毫无血色,犹如新出的瓷白色,凛凛带寒意。   宝福叫道:“江指挥使受伤了,你们怎么不准备抬舆给他?”   旁边的齐本忠道:“公主,指挥使大人如今要回养心殿谢恩,暂时是乘不得的。”   宝福咬住下唇,仰头望着江恒。   江恒点点头:“微臣告退了。”   宝福扭头看着他,突然说道:“我方才去求和玉,让她去给你说情,她却不肯。你先前也是白救她了。”   江恒才走了两步,闻言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宝福一眼,却也没说什么,仍是转头缓步去了。   宝福盯着他的背影,身不由己跟着走了几步,身边的宫女说道:“殿下,咱们该回永福宫了,这会子太后应该已经起身。”   宝福无奈,只得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回永福宫去了。   那边小全子眼巴巴地看着这一行人走近,望着齐本忠以及围在江恒身边的太监们,心头一动,便忙把那药包塞进了袖子里。   在众人快到跟前的时候,小全子躬身行礼,齐本忠扫了他一眼:“你不是跟随和玉仙长的吗,怎么在这儿?”   小全子道:“回齐公公,先前公主殿下去了放鹿宫,仙长怕雪后地滑,让奴婢远远地跟着护送。”   齐本忠挑眉:“和玉仙长真是心细如发。对待公主更是十分尽心。”   “那是当然,仙长对谁都是那么心细如发。”江恒突然插嘴。   江指挥使目不斜视,眼前却出现先前在养心殿,薛翃精心照顾萧西华的一幕,心头凉凉的。   齐本忠笑笑,假装没听出他淡漠口吻里的一丝嘲讽。   一行人返回了甘泉宫,江恒虽然体质极佳,但挨了打,又走了这样长的路,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勉强给扶着进门,跪地行礼的时候,忍不住身形晃动,几乎栽倒在地。   正嘉皇帝却并不在正殿,直到江恒又等了一刻钟,皇帝的身影才姗姗地从殿后转了出来。   大袖飘飘,皇帝犹如闲庭信步,走到龙椅跟前儿,却并没有落座,垂着袖子,皇帝转头看向地上的江恒。   光可鉴人的理石地面上已经多了几滴从他头上落下的冷汗,而他的身体也有些承受不住地微微发抖。   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会儿,说道:“怎么样啊,江指挥使,身上觉着如何?”   江恒道:“微臣谢主隆恩。”   皇帝仰头一笑:“心里别在骂朕吧。”   江恒道:“臣万死不敢。”   皇帝大袖微动,迈步走到他的身边:“让朕看看你的伤。”   江恒身子一僵:“伤处腌臜,怕污了皇上的眼。”   正嘉说道:“是不是那帮奴才不肯对你下重手啊?”   江恒只得缓缓起身。   旁边郝宜跟齐本忠对视一眼,上来相助,将外头的飞鱼服袍裙掀起,里头的黑色缎裤已经给血染透,变了颜色。   齐本忠小心翼翼将裤子揭开,江恒疼得“嘶”了声,更加跪不住了。   正嘉转头看了一眼,依稀瞧见里头血肉模糊。   “打的重了,”皇帝皱眉,有些不悦似的起身走开,“虽然是想让你长个教训,可也不用下这样的手,把人打坏了以后还怎么听差。”   方才还说行刑的奴才放水,如今却又说打的重,雷霆雨露,都是君意罢了。   在场的几个人都也不敢出声。   正嘉对郝宜道:“去拿个软藤春凳过来,让指挥使舒服些说话。”   这便是开恩了,郝宜忙领旨,出外吩咐小太监把那藤织的长条春凳抬了来,将江恒扶着,在上头伏着身子,郝宜有拿了垫子给他放在胸口。   正嘉又看江恒冷汗涔涔,便又道:“去取些参汤来给江指挥使用。”   江恒忙道:“臣如何还敢领受,如此已经是放诞无礼了。”   皇帝不理,吩咐过后才又转头斜睨他:“不用跟朕花言巧语的,教训你是一回事,但也没有到要废了你的地步,朕难道是傻了吗,要自断膀臂?”   “臣叩谢天恩。”方才一番动作,更是牵动伤口,江恒勉强说了一句就打住。   皇帝来回踱了两步,才在龙椅上落座,敛着袖子问道:“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吗?”   江恒迟疑了会儿,才回答道:“是臣不该自作聪明,隐瞒太子之事。”   皇帝的嘴角一挑:“能如此回答,可见你还是聪明的,朕的确不是因为昨晚上你拿下萧西华而罚你。你也很知道朕的意,朕不怪你为太子掩藏,只最恨你竟敢把这种天大的事儿瞒着罢了。”   江恒垂头不语。   这会儿郝宜捧了参汤过来,伺候江恒喝了半碗,皇帝一挥手,在场的众人尽数悄然退了。   正嘉才又说道:“太子是越发不像话了,逼/奸宫女,杀害妃嫔,虽不是朕亲自教导,却也不乏翰林明师,竟教出这样混账不成器的样子。将来何以为储君。”   江恒喝了参汤,慢慢缓神:“皇上,太子毕竟还年幼。”   “年幼?朕像是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能够跟着先皇批阅奏折了。”   “皇上自然是英明天纵,龙生九子,毕竟各有不同。”   正嘉给他这句半是奉承半是解释的话引得笑了起来:“你倒是会说话。”   他嘉许地看了江恒一眼:“你替太子隐瞒,这件事做的不错,毕竟如果传了出去,他就彻底废了。”   江恒俯首,做领会状。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正嘉道:“朕才要派郑玮去北边,好好地替朕看看,何贯到底在那里干的怎么样,在这之前,宫内要稳住。”   江恒道:“是。”   “你见过那个郑玮没有?”皇帝突然问。   江恒摇头道:“微臣不曾见过。”   皇帝仰头想了会儿:“朕觉着还是个可用的人,看似浑厚实则精明,应对也妥当,履历也没有差错,如果真的人如履历上所写,这一趟北边之行他必有收获。”   江恒道:“一切都在皇上掌握之中。”   皇帝拍了拍龙椅的扶手:“话也不能这么说,朕虽是天子,却也不能够事事都如意,上天赋予朕掌握天下的权柄,自然也会给朕诸多的考验,也有很多的无能为力,求而不得。”   江恒不语。   皇帝起身,走到旁边的紫檀木茶几边儿上,自己倒了一杯茶。   白梅花的雪水泡出来的细嫩雀舌,虽是旧茶,闻着仍是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正嘉眼前突然出现那个人站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她举手把他吃了一口的茶盏接过,红唇轻抿,有着樱桃红的颜色,看着就甚是娇软可人。   当时正嘉望着她的动作,突然想,给她吃了一口后,那余下的茶一定香浓可口,他甚至想要立即尝一尝。   只可惜当着虞太舒等人的面,到底还是做不出来。   殿内出现了一瞬间奇异的寂静。   博山炉内,香烟袅袅,皇帝深深呼吸镇定有些飘荡的心神。   他捏着手中的白玉杯,转身道:“就要年底了,真人也在宫内,要过个太平的好年,其他的杂事,不是性命攸关的,一概先放一放。”   江恒道:“微臣遵命。”   皇帝见他趴在春凳上动也不动,不由走了过来,歪头看着他道:“以后可还再敢不敢了?”   江恒道:“臣委实不敢了。”   正嘉笑道:“不敢了最好,再有什么阳奉阴违的,看朕怎么收拾你。”抬手在江恒的额头上弹了一指甲,道:“郝宜,先送指挥使大人到内阁的值房歇息罢。”   郝宜在殿外听见,溜溜儿地跑了进来。   正要命人抬了江恒下去。正嘉突然又转身看着江恒道:“和玉先前陪着那个、那个萧……”   “回主子,”郝宜道:“萧西华萧道长。”   正嘉道:“对,就是这个人。和玉陪着他来的时候,真是关心备至,这会儿只怕也在放鹿宫里给他调养呢,她的医术是最高明的,有没有给你也送一些疗伤的药之类?”   江恒道:“回皇上,微臣哪里受得起。”   正嘉笑道:“你怎么受不起,你毕竟曾救过她一命。好了,下去吧,叫几个太医好生给你看看,别真的伤了筋骨之类的。”   ***   郝宜亲自陪着江恒出了甘泉宫,一路往内阁的值房而去。   郝宜知道江恒伤得重,毕竟那些行刑的奴才虽然想放水,但又怕打的轻了,皇帝会不高兴。所以只半轻半重的,弄得皮开肉绽,看着甚是吓人。   郝宜怕江恒心里不受用,边走边笑道:“皇上还是器重江指挥使的,竟不叫您出宫,只在内阁值房里休息,可见体恤。”   江恒趴在春凳上,一声不吭。   郝宜陪着他疾步而行,不多会儿来至内阁,恰是虞太舒在当值。   虞太舒起身迎着,郝宜道:“虞大人在这里就好了,皇上吩咐,说让江指挥使暂时在内阁值房里养伤。”   虞太舒看着凳子上的江恒,已经有内侍过来搀扶着他起身,往里头的隔间里去。   虞太舒道:“是,公公放心,我会吩咐人留意照顾江指挥使的。”   郝宜笑道:“这儿人手够不够,我留几个跑腿吧,待会儿还有太医过来。”   虞太舒道:“这也成,让公公费心了。”   郝宜最喜跟他相处,笑容满溢:“这算是什么,都是奴婢应该的,倒是虞大人客气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郝宜又入内查看了会儿,向着江恒道:“江大人,奴婢先回去复命了,您好好养伤。”   江恒趴在里间的罗汉床上,转头道:“劳烦公公。”   郝宜这才颠颠地去了。   虞太舒亲自送完了,自己回到里间,见两个小太监等着伺候,虞太舒道:“你们先出去吧,看看太医什么时候到。”   小太监告退,虞太舒走到罗汉床旁边打量江恒,江恒闭着双眼道:“怎么了虞大人,没见过人给廷杖啊。”   虞太舒道:“见是见过,只是看见江指挥使受刑,还是第一次。”   江恒道:“虞大人羡慕的话,稍后我向皇上进言,也赏赐您一回。”   虞太舒笑笑,却咳嗽了声,自宽大的官袍袖底拿出一物:“不说笑了,这东西是给江指挥使的。”   江恒微微睁开眼睛,却见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张旧色宣纸包着的不知何物。江恒问:“什么东西?”   虞太舒道:“是有人托我转交给江指挥使的,里头的丸药内用,其他的外敷。”   江恒眉头一皱:“谁给你的?”   虞太舒往后扫了眼,见无人在,才说:“看着像是放鹿宫的一人。”   江恒蓦地想起之前在慎刑司外,小全子鬼鬼祟祟的样子。他不禁冷笑,把头转开:“这东西来路不明的,我不要。”   虞太舒平平静静地回答:“倘若指挥使不要,那么我便将他们扔了就是。”   江恒一声不响,等到虞太舒转身走开,江恒突然道:“你等会儿。”   虞太舒回身,江恒说道:“真是放鹿宫的给你的?”   “这还有假。”   江恒道:“那么这宣纸是怎么回事?”   虞太舒目光一动:“这又如何?我不懂您的意思。”   江恒道:“虞大人,别在我跟前儿装糊涂,这种宣纸,只有内阁值房里有,宫中其他地方,大概也只有皇上的养心殿跟御书房了,你说是放鹿宫给我的,他们哪里找这种名贵的东西包药?”   虞太舒略觉意外,没想到他在受伤之余,仍是这样思维缜密,眼中流露出几分激赏。   虞太舒道:“不愧是江指挥使,目光如炬。不瞒你说,原本包药的的确不是纸,而是一块帕子,不过虞某谨慎起见,便才换了这个。”   “你怕落了个私相授受的罪名,”江恒道,“还是另有打算?”   “自然是前者。”   江恒凝视着虞太舒:“那帕子呢?”   “已经烧了。”   “胡说,”江恒冷哼了声:“我们从甘泉宫一路过来,也没用多长时间,那奴才打听到我是来这里才把东西给虞大人你的,他要抢先一步过来,必然赶得很匆忙,这么短的时间里,虞大人能把帕子烧了?你哄我呢。”   给戳破谎言,虞太舒却仍泰然自若:“不错,我是没有烧,但我只是谨慎起见,何况一块旧帕子而已,重要的不是里头的救命良药吗,江指挥使何必做这种买椟还珠的举止?”   江恒道:“东西是给我的,你管我买椟还珠,还是叶公好龙,是我的就是我的。”   “那好吧。”虞太舒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底下抽屉,拿出一块素白帕子,走到罗汉床前扔到江恒跟前:“既然江指挥使错把好心当歹意,虞某原物奉还。”   正在这会儿,外头道:“太医到了。”   虞太舒出门迎接,走到门边回头看时,见那块帕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江恒别着脸朝内,好像从未动过。 第71章   江恒在内阁值房养了三日的伤。   起初倒也相安无事, 因为是虞太舒当值,他是个有名的滴水不漏的好脾气,内外应酬的很是妥当,跟内侍、太医们也能打好交道。   虽然江恒有些脾气古怪, 虞太舒却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恒的伤多是外伤,因为毕竟要做给皇帝看。勤勤仔细地养了这几天,又加上药用得当,外伤就愈合的差不多了, 也能下地走动。   这天, 江恒从外头遛弯回来,正瞧见虞太舒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把一份折子递给门口的内阁值日官,沉声吩咐道:“马上发到兵部,八百里加急追上郑玮郑大人。”   江恒听见了, 好奇问道:“虞大人,什么事儿十万火急的?”   虞太舒看他一眼, 转身整理桌上纸笔文件。   江恒不屈不挠地问:“怎么, 不便跟我说?”   虞太舒这才说道:“鞑靼突然犯我边境, 总兵何将军那里才发来的紧急公文。我怕郑大人不知此事,所以叫人紧急追上告知。”   早在面圣后第二天,郑玮便带了人马奉旨出京了。   “哦,”江恒答应了声, “那位郑玮郑大人, 是虞大人您看中提拔的?”   “是他自个儿有才干, 才能入皇上的青眼。”   “那也得有人牵线搭梯子,他才能顺杆爬上来呀。”   虞太舒道:“怎么,江指挥使觉着此人不堪重任?”   “哪里的话,”江恒扶着腰,一摇头:“连皇上都称许他是个可用的人才,我哪里还敢说什么。”   虞太舒道:“如此就好。”说着落座,拿了一份公文又看。   江恒看着他正气凛然,端庄稳坐的样子,便探身过来,往他手上斜睨。   虞太舒把公文合起来:“江指挥使,您是在这儿养伤的,公文来往,是我们内阁的责任,就不劳您操心了。”   江恒笑道:“我就看一眼,你就好像能掉一块肉似的。我还没谢过虞大人先前送药的恩惠呢。”   虞太舒淡淡道:“一码归一码,那件事,是我受人所托,不值一提,既然已经过去了,更加不必说了,横竖江指挥使身体无碍便是。”   江恒见他一句是一句,应对的很绵密妥帖,便笑了笑。   才转身要走,又道:“虞大人,我突然听说,上回和玉道长回高家,仿佛跟您见了一面儿?”   虞太舒正垂眸看公文,闻言,长睫略动了动,然后说道:“江指挥使果然是消息灵通。不错,当时我跟高家二爷在一块儿,碰巧同和玉道长撞见,略说了两句话。”   “这可真是碰巧了啊。”江恒说道。   虞太舒把公文放下,抬眼看向江恒:“指挥使大人,似乎话里有话?难道觉着这不是碰巧?”   “我可什么也没说,”江恒手按着腰,小心地扭着腰身松快筋骨,嘴里道,“您是高大人的门生,一天里也要去个七八回,碰巧遇见又有什么不妥。”   虞太舒这才哼了声:“这还算是句公道有理的话。”   江恒又道:“不过说起高家,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事。”   “何事?”虞太舒虽然淡淡的,心里却警惕,知道他诡计多端,指不定又出什么惊人之语。   江恒说道:“虞大人至今尚未成家,我怎么听说,高家有意将长女许给虞大人做新妇?不知此事几分真假?”   虞太舒皱皱眉:“江指挥使什么时候关心起别人的私事来了?”   “这不是随口闲聊嘛。”江恒扶着腰笑。   虞太舒道:“江指挥使如今也还是单身一人,不知自己的婚姻大事可有了眉目?”   江恒啧了声:“虞大人,我是好心,你跟我抬杠,这可是没意思了啊。”   虞太舒道:“我也是好心关怀江指挥使。”   两人说了这句,便见高彦秋如给人踹着屁股似的奔了进来,狠狠地把手中的两份公文扔在桌上,气愤地说道:“这差事没法儿干了!”   虞太舒忙站起来:“出了何事?”   江恒本要往内,见状也站住脚。   高彦秋指着那两份公文,道:“这都到年下了,凭空又多出两项花销银子的地方。”   虞太舒不忙着问,自己拿起来看了会儿,诧异说道:“兵部这一项我是知道的,早就说要造红夷大炮,这还只是前期的小数目,大头还没列出来呢,这倒也罢了。可是工部的这修葺宫内殿阁,怎么又多出这么一大笔银子消耗?好好的……又怎么建新殿了?”   高彦秋道:“谁说不是呢,本是要平平安安过个年,这下叫我去哪里弄银子去,宫内这么多殿阁,难道还住不下人吗,建那么多是要干什么!”   虞太舒忙道:“大人慎言。”   “慎什么慎,都活不下去了,”不料高彦秋脾气最急,此刻七窍生烟,道:“逼急了我,也告老还家去,这官儿谁爱干谁干去。”   虞太舒咳嗽了声:“大人。”眼神往后一瞄。   这内阁值房是极机密的地方,平常并无闲杂人等,高彦秋一时忘了。   此刻顺着虞太舒的眼神回头看了眼,却见那面容秀丽的镇抚司指挥使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高彦秋眉头一皱,索性道:“说了又怎么样,难道我说的是假话吗。哼,如果有人想搬弄是非,老夫也不怕。”   江恒道:“高大人,您这话我可不爱听,江某什么时候成了那种搬弄是非的小人了?”   高彦秋道:“江指挥使,我可并没有说您。千万别赶着来认。”   这话说的冲,江恒却一点也不恼,仍是笑微微地说道:“其实您就算说我,我也不敢怎么样。谁不知道呢,如今和玉道长是皇上跟前儿一等的红人。”   “那又怎么样?”高彦秋微恼,心中只当他又是要提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裙带关系。   这些日子,因为和玉的缘故,同僚中也有不少阿谀奉承之辈,着意来屈就他、说好话,攀关系,令他不厌其烦,心中憎恶。   “当然没怎么样,”江恒话锋一转:“上次和玉道长回高家,老人家尚且没给她好脸色看,她是皇上所敬爱的方外之人,您还敢颐指气使不当回事儿,何况是我们这种给皇上责打的不受宠的货色呢,对高大人而言更是如同草芥了。”   “你……”高彦秋一愣,望着江恒,虽挑不出他话里的大错,但总是不大舒服。   江恒又问虞太舒:“虞大人,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虞太舒仍是那种稳稳的气质,温和地笑道:“江指挥使过谦了,您是朝廷命官,高侍郎虽有话语过激之时,对您却仍还是同朝为官的情谊,怎会视若草芥呢?何况江指挥使也算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没有人敢小看您分毫。”   江恒道:“虞大人,你可真会避重就轻啊。”   虞太舒道:“至于和玉道长,其实高大人只是以礼相待而已,因为顾及她是修道人,不敢过分以骨肉亲情相待,没想到外头以讹传讹的,便说高大人怠慢,实属传言罢了。”   江恒道:“是吗?”他看向高彦秋,却见对方并不言语,江恒道:“也许是那个宫内的小太监失心疯了,才在皇上跟前胡言乱语吧。”   高彦秋脸色一变:“这是什么意思?”   江恒道:“没什么,就是个奴才多嘴,说和玉道长受了冷落而已。”   高彦秋浓眉深锁。   虞太舒却不言语了。   “对了,”江恒突然“嘶”了声,伸出手指把高彦秋跟前的两份公文翻了翻:“高大人不明白这银子怎么又多了一笔?我恰巧知道一点,皇上觉着怠慢了贵宾,所以想在宫内的东北角再起这座迎仙阁。”   像是一声惊雷,高彦秋震惊的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江恒笑道:“我也只是风闻,未必是真。高大人,虞大人,你们二位听听也就算了。”   高彦秋瞪着两只眼睛:“胡闹,真是胡闹之极!这成何体统!”   这是在内阁值房,宫内的地方,高彦秋这话,却像是在非议皇上的决定。   虞太舒忍无可忍:“高大人!”   江恒在旁边冷飕飕地说道:“虞大人,别担心,高大人虽瞧不上和玉道长,但若是他口没遮拦之罪给人弹劾了,皇上总也会看在和玉道长的面上格外开恩的。所以您大可不必担心。”   ***   薛翃来至宁康宫的时候,伺候宝鸾的宫女慧儿悄悄对薛翃说道:“仙长,不知为什么,这两日公主总是忧心忡忡的,昨晚上,奴婢还看见她偷偷地在哭呢。”   薛翃也察觉了,自从那日御花园赏雪之后,宝鸾的情绪便有些低落,当下入内,却见女孩子正在书桌旁边,拿着一支笔不知在做什么。   薛翃走到跟前,却见宝鸾正在画一张图,图上亭台楼阁可见雏形,笔法虽然稚嫩,但已经有些意趣了。   宝鸾因专心在画,竟没有注意旁边多了个人,突然,她拿着笔,望着画中间空白的地方,发起呆来。   薛翃看了会儿,起初以为宝鸾是信笔乱画,可看了会儿,却隐约觉着这张图有些眼熟,再细想,蓦地一震。   宝鸾画上的殿阁,竟像极了当初她住的泰液宫,但是周围的景物却又并不是云液宫内的样子。   此刻慧儿送了茶点进来,宝鸾才惊觉薛翃已经来了,忙站起身:“和玉,你什么时候来的?”   薛翃笑道:“才进来,看公主如此专注,不忍打扰。您是在画什么?”   宝鸾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图,道:“这个、这……是那天你带我去御花园,雪后的景色呀。”   薛翃心内意外,仔细看去,果然是那天御花园内所见,但是旁边的宫殿,却显然是泰液宫。   薛翃假装不知,笑着点头道:“公主画的很好。不过,要是能把当日公主在雪里撒欢的样子也画上,那就更好了。”   宝鸾有些害羞:“我才学着乱画,还不会画人物呢。”   薛翃笑道:“你才多大,这样已经算是极佳了。”   宝鸾脸上红红的,像是因为受了夸奖。薛翃又指着中间那空白地方问:“这里似乎少点什么?”   宝鸾眨了眨眼:“嗯,有个东西的。”   薛翃见她并不直说是什么,就也没有再问,只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手指在她的脉上试了试,果然,内息噪乱。   “公主可有心事?”薛翃问道。   宝鸾眨了眨眼,突然问:“和玉,江指挥使的伤好了吗,你可去看过了?”   “我并没去看,他在内阁值房里,我不便过去。”   “是吗。”   薛翃看女孩子有些失望,便说:“但是听小全子说,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儿了。”   宝鸾并没有流露多少欢喜之色。薛翃回想那日宝福的话,问道:“公主,那天宝福殿下让我去给江指挥使求情,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两个还认得?”   宝鸾犹豫了会儿,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听说,以前姐姐在太后宫内,也并不受宠,好像是江指挥使教她做了什么,情形才变好了……”   薛翃心中一动:“所以宝福殿下记得江指挥使的好,才替他走动?”   宝鸾瞥她,小声回答:“大概是吧。”   薛翃假装不在意的,随口说道:“江指挥使看着冷心冷面的,居然对宝福殿下格外照拂,倒是令人意外。”   宝鸾道:“嗯,姐姐很开心呢。”   薛翃忖度当日宝福的一言一行,心中总觉着有点不安。   宝鸾望着她,突然问道:“和玉,我听说,陶天师会在年前离京,那你、你呢?你也会走吗?”   薛翃回过神来:“我……”突然她笑问:“公主想要我留下来,还是要我走?”   宝鸾叫道:“我当然想要你留下来!你、你会永远留下来吗?”   薛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道:“公主,假如我要走的话,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呢?”   宝鸾小脸煞白:“你要走?”   薛翃道:“我是说假如。公主会不会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外头的风景?”   宝鸾眨巴着眼,满面惶恐,然后她摇头:“不,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   “我……”宝鸾低下头,半晌才说:“父皇在宫内,姐姐也在,我能到哪里去?”   薛翃起初已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把宝鸾带出宫,只是不知道小孩子的意思,如今听她这样回答,便知道是不成了。   宝鸾说完,又抬头看向薛翃:“和玉,你真的要走吗?”她睁大双眼,两只眼睛里透出了深深地恐惧。   过了会儿,薛翃才说道:“我不走,我会留下来,陪着公主,好不好?”   “真的?”泪从宝鸾的眼中流出。   薛翃点头:“真的。”   宝鸾流着眼泪,突然起身扑到薛翃怀中,哭道:“和玉,我真怕你离开我啊。”   薛翃抱着女孩子,一怔之下,问道:“这两天公主心神不宁,总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宝鸾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有、有人说你会跟着陶天师离开。”   薛翃抱紧宝鸾:“别哭了。”她道:“我会一直守着公主的。”   宝鸾听了这句,慢慢止住眼泪,她凝视着薛翃的脸,突然又道:“不,我不想你留下了,和玉,你还是走吧。”   薛翃很意外:“为什么?”   宝鸾浑身发抖,并不回答,薛翃握住她的手:“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顷刻,宝鸾带着哭腔,哑声道:“我怕你离开我,却也更怕你留在宫内,最后会像是我母妃一样。”   这句话说完,像是所有的委屈一泻而出,宝鸾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这才是她这两天内寝食不安的原因。   这夜,薛翃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放鹿宫。   她因心有杂念,竟没有留意其他,冬月迎上来说了句什么,薛翃也没有理会,自顾自推门而入。   她靠在门扇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长吁短叹的做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薛翃猛然抬头,却见有人端坐在堂下,手中举着一个天青色的茶盅,烛光之中,眼神幽幽淡淡。 第72章   西城,高府。   丛丛芦花随风掠过亮着灯的书房窗户, 飘逸摇曳的影子极其美丽, 如同一幅生动的剪影画。   室内燃着银炭火炉, 绘着逍遥五湖的灯笼高挑,外间的红木嵌水墨理石圆桌旁对坐着两人。   桌上只有几样清淡小菜,一壶酒。   高彦秋喝了一口,把小小地高脚八棱龙泉瓷酒杯顿在桌上, 脸色颓丧而无奈。   对面坐着的人, 脸色温润如常,见状温声劝道:“老师,何必这样不快。难道还在计较白天学生在内阁冒犯之事?”   高彦秋看一眼虞太舒:“你说什么话,老夫岂会不知道你的用意?那江恒是皇上跟前儿最得力的狗, 指不定老夫前脚说了什么,后脚立刻给送到皇上耳朵里。”   虞太舒道:“学生也正是这个意思。毕竟, 江指挥使虽明面上受罚, 但皇上居然让他破例留在内阁值房养伤, 宫内那么多地方,偏偏安排此处,未必不是当作耳目之意。”   高彦秋皱眉道:“皇上就这样防备臣子,这却不说了,就说今日的那个什么迎仙阁,皇上到底想怎么样?古代有周幽王为了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 唐明皇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如今这和玉尚未为妃为嫔, 皇上居然要耗费人力物力,国库财力来建什么迎仙阁……这若是传扬出去,老夫岂不是也成了那种祸国殃民、遗臭万年之辈了吗?”   虞太舒说道:“第一,老师不必先为了此事而苦恼,这话毕竟是从江恒口中说出来的,我们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皇上建新殿,是为了和玉。第二,请恕学生多嘴,江恒那人说的话虽然不足全信,但有一句说的很对。”   高彦秋问:“什么话?”   虞太舒道:“府内对于和玉,的确是过于怠慢了。”   高彦秋皱眉:“老夫对她还不够恭敬吗?毕竟是个晚辈,难道要老夫对她谄媚作揖?”   他愤愤然举手要喝酒,杯中已经空了,虞太舒忙起身拿了酒壶,亲自恭敬地给他斟满。   虞太舒才又带笑说道:“先前那跟随和玉回府的小太监,是宫内的人,何等的乖觉,就算老师对待和玉并无错漏之处,可是府内其他的人,却未必如老师这般谨慎了。必然落在了那奴才的眼中,他自然巴不得回去添油加醋,不管如何,皇上是高看和玉的,皇上的心性您自然也明白,皇上喜欢的,希望天下人都跟着喜欢,他厌弃的,也需要天下人一块儿跟着厌弃。”   高彦秋将杯中的酒啜了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夫怎会不知,唉,怪道当初她出生之后,便有阴阳先生批说她八字跟府内不合,若是久居府内,必然跟上下相克。”   虞太舒眉峰一动,并未言语。高彦秋道:“说也奇怪,这孩子从小脾气古怪。那次去城外进香丢了,本以为再找不回来,谁知竟是给当时还为王爷的皇上派人送了回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开了窍……但是……”   高彦秋眉头紧锁,显然很不舒心。   虞太舒问:“但是如何?”   高彦秋才说道:“这件事老夫一直不敢提,那次和玉是给当时的薛娘娘救了的,可是在救了和玉之后,薛娘娘好好地竟然滑了胎!据说还是个男胎呢!”此刻提到此事,高彦秋仍是满脸阴云。   虞太舒默默地说:“我也曾风闻过一二,可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何必再提起呢。”   “我只是说此事太贵诡异,似乎跟和玉有牵连的,就不会有好下场……”高彦秋抬眼盯着虞太舒,“本朝的皇族子嗣向来单薄,毕竟皇上之前的原配皇后娘娘,所生的皇子殿下,就也在一次意外中夭逝的,那会儿老夫听说薛娘娘滑胎后,生恐皇族降罪,谁知竟宽宏仁慈,并没计较什么。但老夫心中始终有个梗。”   虞太舒道:“老师,这未必就跟和玉相关。”   高彦秋目光有些愣愣的:“是吗?但这多年过去,老夫越想越觉着怪异。本以为跟她生死不相见就罢了,没想到偏又回来了,老夫真不知道,这到底是福是祸。”他闷闷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说了这许久,虞太舒才垂眸拈起杯子,轻轻地吃了一口。   清冽的龙泉酒入喉,后劲又有点热辣,虞太舒并不着急,缓缓地咽入腹内。   心底突然浮现那日他带了郑玮进宫,在御前,皇帝把那一盏沾唇过的茶递给旁边和玉,旁若无人地叫她尝尝。   虞太舒喉头动了动,纵然向来心思清明,这一刻,思绪却突然有涟漪纵横。   ***   顷刻,虞太舒道:“老师,不可多喝闷酒。何况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些儿女之事。”   这句话点醒了高彦秋,他的眼睛一亮,抬起头来:“你说的不错,什么虚名,什么前事后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皇上身边的奸党铲除。”   虞太舒道:“是啊,比如皇上建迎仙阁,江指挥使虽说是为了和玉。但我却也早听说,是颜首辅曾经写了一首词给皇上,里头便有两句:‘新阁为迎仙,人似连环玉’,皇上又深宠信首辅,只怕是首辅大人为讨皇上欢心,投其所好,不然的话,‘迎仙阁’三字,难道是巧合吗?”   高彦秋怒道:“多半就是这个了!皇上先前偏宠夏太师多些,只因为和玉的关系,损了康妃也连累了夏家,颜幽何等精细,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重新博取皇上的信任,新阁为迎仙,人似连环玉,真是为了媚上不顾一切了,就差指名道姓地说要为和玉建迎仙阁了!”   虞太舒道:“您说的很对,皇上那样宠信和玉,颜大人岂会看不出来?必然会百般撺掇,皇上得了他这个主意,一定十分喜欢。”   高彦秋道:“真不愧是首辅大人,自己撺掇皇上讨了好,将来给人说起来,却是为了和玉,也顺便把老夫栽进去。”   高彦秋原本恼于和玉,但听虞太舒说到这里,一腔愤懑便又冲着颜幽去了。   虞太舒见他喝的差不多,便道:“时候不早,学生也该告退了。”   高彦秋解开心结,便道:“太舒,这迎仙阁的事,我本想让和玉出面劝说皇上打消念头,你觉着可行与否?”   虞太舒道:“虽是可行,但是却不能由您出面。”   “这是为何?”   虞太舒笑道:“您没听江恒的话吗?皇上恼高家怠慢和玉,才建迎仙阁的,若是您出面,皇上岂不是恼上加恼?”   高彦秋忙点头,又叹道:“那该怎么料理?这库银已经吃紧,实在经不起再靡费了。”   虞太舒想了想道:“我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能让皇上对您消气不说,还能另眼相看,只是这法子有点冒险,学生怕您不愿意。”   高彦秋忙催促:“你快说!”   虞太舒走到他身边,俯身在高彦秋耳畔低低说了句。   高彦秋满面凝重地听着,可在听清虞太舒所说之时,高老爷子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什么?”   他向来深信虞太舒,但是这会儿却不可置信地失声喝道:“太舒,这如何了得?这何止是冒险,你这不是让老夫去送死吗?不行,这万万使不得!”   ***   虞太舒离开高彦秋书房的时候,差一刻便是戍时。   庭院内暗影沉沉。   门口一个小侍从领着他往外而行。   走不多时,突然见前方门口有人影晃动,那侍从以为是下人,便忙扬声道:“什么人在那里,别惊吓到了虞大人。”   话音刚落,就有个女子的声音道:“是虞大人吗?”   话音未落,一个小丫头走出来,对下人道:“我送虞大人出去就是了,你先回去吧。”   那侍从有些迟疑,小丫头道:“你去吧,二爷在外面呢。”   虞太舒才说:“既然高二爷在外头那就罢了,何况我也是常来的,路都记得熟了,不必相送。”   侍从这才行了个礼,先回去了。   小丫头向着虞太舒屈膝行了礼:“虞大人请随我来。”   领着虞太舒过了月门,却并不见高晟,只在一丛竹子底下,有个人悄然站着。   虞太舒早知道事情有异,见状止步,小丫头后退到门口把风,那竹子底下站着的人走过来道:“如风见过虞大人。”   门口的灯笼微光照了过来,高如风把头上的风帽往后撩了撩,露出一张曼丽动人的脸。   灯光之下,虞太舒却仍是面不改色的,微微颔首:“大小姐如何在这儿?可是有事寻虞某?”   高如风道:“我的确是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想询问虞大人。”   虞太舒问道:“您但说无妨。只是要长话短说,虞某即刻要出府了。这样私下见面也不合规矩。”   “是,”高如风看着他冷冷静静的神情,手暗中紧握,心怦怦乱跳,紧张的几乎不知如何开口,终于她镇定下来,问道:“之前夏家的二小姐进宫,虞大人也知晓的?”   “自然知道。”   “近来府内有些传闻,说是年后,祖父会送我进宫,您可知道此事吗?”   虞太舒道:“这个……自有老爷子做主,我不便插手,也不能插手。”   “这话骗别人可以,”高如风抛却羞涩,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我是深知的,祖父行的事,多半是您在背后出主意,就算祖父想我进宫,若是虞大人肯说一句话,祖父必然会听您的。”   虞太舒默然:“大小姐着实过誉了,虞某并没有这般大的本事。”   “有没有,我心里清楚。”   虞太舒淡淡问道:“不知大小姐的意思是?”   高如风道:“我只有一句话,我不想进宫。”   暗影中,虞太舒的双眼却仍如星光闪烁,眉头却轻轻一蹙。   高如风很想上前一步,靠这人再近一些,或许能把那星光握在手中。   面对这双眸子,会令人无法自已,高如风不禁低低说道:“虞大人,如风的心意,难道您不知道吗?”   虞太舒后退了一步:“大小姐,请慎言。”   高如风一震,心还来不及羞热,就已经冰凉。   ***   放鹿宫。   薛翃望着面前之人,意外之余,后知后觉。   方才她低着头进放鹿宫,一心只想着宝鸾的事,眼角余光曾看见廊下立着若干的内侍宫女等。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以为是伺候自己的那些人,或者是丹房中需要的人手,并没有多想。   又大概是皇帝特意交代了让不许惊动。   不错,面前的人,竟然是极少离开甘泉宫的正嘉皇帝。   皇帝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这简朴太过的逼仄屋子也像是蓬荜生辉一样,熠熠有光了。   薛翃一愣之下,上前见礼。   这屋子里的灯光有限,不比养心殿那样灯火通明,又好像所有的光都给皇帝本人给遮盖住了。   幽微的烛火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曳,皇帝的脸色也仿佛阴晴不定。   薛翃定神:“您怎么会来放鹿宫?”   正嘉盯着她:“朕不能来吗?”   薛翃道:“自是可以,只是有些……突然。”   正嘉起身,大袖摇晃。   他转头扫了扫身后,又缓步走到那桌边的水晶缸旁,垂眸看向鱼缸内的太一。   皇帝说道:“朕听说,你养了一只古怪的小鱼,特来见识见识。”   薛翃哑然。   先前因她进门,太一已经游了上来,好像要迫不及待地跟她打招呼。   可是此刻,因皇帝到了跟前儿,太一突然停止动作,小鱼直直地从水面沉落到水底。   正嘉凝视着水中的鱼儿:“它这是怎么了?”   薛翃也发现了古怪,忙上前来细看,想了想说道:“是了,也许是饿着了,今日没大喂食。”   正嘉“哦”了声,眼睛往旁边瞥向她:“你的人怪,养的鱼也怪,这五花兰寿朕是见过的,这一只嘛……长的很小,品相也是一般。难为你当个爱宠来养。”   薛翃怕饿着太一,忙回身掐了一块糕:“缘分罢了,但凡是合了眼缘跟心意,自然就爱的不行。”   正嘉低低笑了两声:“说这么一大串子话,这岂不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说着,眼睛却睃着薛翃。   此时薛翃正专心致志地垂眸,捏碎了点心喂太一。   糕点落在水面,本来这时侯太一会浮上来咬吃的,但是今天太一却安静非常,它丝毫不受食物的诱惑,坚定地呆在水底动也不动。   薛翃诧异起来,怕它有碍,微微俯身定睛细看。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敲动水晶缸:“怎么了?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平常薛翃只要一敲水晶,太一就算再懒得动,也会摇一摇尾巴,闪动一下翅子,可是今日却是铁了心似的,整条鱼被冻住了一样。   薛翃着急起来,围着水晶缸挪步,想要仔仔细细地打量明白。   却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不期然撞在皇帝身上,薛翃一晃,正嘉已经像是等候多时早有预料般,及时举手将她拥住:“小心些。”   薛翃屏息回头,跟皇帝近在咫尺的深色眸子相对。   正嘉垂眸俯视着她,似笑非笑地:“看样子,你不单单是会关心人,连对一条鱼也这样上心,竟把朕都忘了吗?”   他身上的气息,龙涎香跟甘松的香气迅速萦绕而来,潮水一样令人窒息。   薛翃突然想起之前雪夜,在精舍的暖阁中,皇帝紧紧地抱住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势在必得的眼神。   一股寒意悄然自骨子里滋生,薛翃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正嘉自然察觉了:“冷吗?”   皇帝轻声问,然后淡淡地环顾室内:“你这儿也太简陋了,朕来的时候,炭火都熄了,冷的如冰窖一般,哪里是能住人的地方,这大冬天的难为你怎么过的。”   薛翃推了推他:“皇上,请先放手。”   正嘉果然从善如流地松手。   薛翃正欲后退,正嘉却换了个动作,双臂一合,重又将她紧紧地拥入怀内。   他歪头打量怀中薛翃的脸色,头顶金冠束着的长发倾泻而下,从肩头滑过,撩在薛翃的脸颊跟鬓边,缎子似的头发有些微凉。   正嘉微微低头,似乎是想靠她近一些。   也只有在此刻,皇帝的脸上才露出了三分欢悦的笑:“给朕抱着,该不会那么冷了吧?”他亲昵的问,暧昧而湿润的气息缓缓钻入了薛翃的耳中,却让她从里到外,无端地更冷了几分。 第73章   皇帝话音刚落, 只听“哗啦”一声, 从旁边传来。   薛翃抬头, 却见是鱼缸里的太一, 不知为何迅速地从水底冲了上来,胖胖的小鱼儿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又极快地俯冲入水, 仍旧躲在水底不动了。   皇帝也看见了, 轻声笑道:“这鱼真是怪极了。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是不是有些像是你?”   薛翃凝视着水底的太一,道:“皇上说笑了。”   正嘉却凝视着她:“上回朕让你留在精舍, 回头却听郝宜说你已经跑了。朕可是说笑吗?”   薛翃道:“当时是师侄受伤,小道心里牵挂。”   “你就不牵挂朕?连朕的话都敢违抗?”正嘉说着, 手沿着那不盈一握的腰间往上, “知不知道,没有人敢这样对朕。”   薛翃想止住皇帝的手, 但此刻被皇帝紧紧拥在怀中, 他身上的气息像是有麻醉之效,令人浑身的力气都为之消散。   “皇上不高兴了吗?”薛翃问道。   “不高兴, 想罚你。”正嘉垂眸, 唇角挑出一抹笑。   虽然对于正嘉的手段,整个宫内几乎没有人比薛翃更了解, 但是给他如此调撩, 仍是有“不能承受”之感。   薛翃抬眸扫了一眼缸内的太一:“所以皇上特来这里, 不是为了看太一?”   “太一?”正嘉喃喃,轻声道:“道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看得出,你是极喜爱它的。”   薛翃趁机试着挣扎了一下。   “不过,”正嘉的手臂纹丝不动,只赏光似的看了看只胖乎乎的小鱼:“方才朕已经看过了。现在朕想、好好看看你。”   这会儿薛翃突然想起俞莲臣来寻她那一夜,萧西华说,这屋子里有外人的生煞之气。   却不知若是此刻西华来到,会做出如何的判断。   皇帝的唇印在她的后颈上,潮潮润润,又有些异样的滚烫。   这次不比上回,他用了几分力道,也许是下意识的,明显的刺痛感传来。   “皇上知道我从哪里来吗?”薛翃突然问。   “从哪里来?”皇帝百忙中回了一句,心神已经都在怀中之人的身上。   他盯着那青墨色的发尾,以及下面白玉一样的一截脖颈,最最简单的白与黑,却偏偏最令人迷醉。   心中好像有一只柔软的猫爪在挠着,让皇帝想要看见、或者得到更多。   他的手自斜襟内探了入内,同时察觉怀中的人猛然一颤。   这种反应,令他甚是喜欢,甚至心动。   薛翃短促地吸了口气,不敢尽情呼吸,也不能。   室内都是龙涎香跟甘松的味道,她觉着,吸入太多的话,会忍不住晕厥。   薛翃回答:“我才探望过宝鸾公主,”不等皇帝反应,薛翃继续说道:“公主问我,会不会随着天师真人离京。”   皇帝正是隐隐意乱情迷的时候,突然间听了这句,整个人清醒了三分。   “你说什么?”正嘉有些警觉地望着薛翃。   上回他询问过薛翃去留的问题,立刻得到了拒绝,皇帝虽然心有所盼,知道她未必能离了自己,但毕竟还未得到她亲口答应。   他当然有千万种法子可以把人禁锢在身边,但终究不及她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好。   一念意动,皇帝的动作停了停,他飞快地思忖了会让:“那你是如何回答宝鸾的?”   薛翃问道:“这要取决于皇上。”   “嗯?”正嘉真的疑惑起来:“朕不明白。朕当然是想你留下来,问题是你肯乖乖听话吗?”   薛翃道:“我愿意。”   听见这三个字的瞬间,正嘉的心跳也有一瞬间的停止。   “你……当真愿意?”他不能相信,清醒而警觉地眼神盯着薛翃。   “我愿意,”薛翃回答,“只要皇上答应我三个条件。”   “哈,”皇帝早有所料般轻笑出声:“你这诡计多端的小妮子,朕早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听话。”   “只是三个条件而已,”薛翃道:“不知皇上能吗?”   正嘉微微一哂:“这天下没有朕不能的,你先告诉朕,你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薛翃道:“在这儿之前,请您先放开我。”   习惯了拥抱着一个人,而且这人又是自己心心念念渴盼着的,放手这种极简单的动作,就成了最难的抉择。   正嘉皇帝最擅长的其实就是拿得起放得下,他的心十分刚硬,可以做到对万物冷漠无情,但是这会儿……   可皇帝毕竟还是那个睿智冷静、城府深沉的皇帝。   他从来分得清轻重缓急。   正嘉道:“那好吧。”   他果然张开双臂,仍是带笑望着薛翃,半真半假说道:“你只管开口,只是有一件,——不许漫天要价,如果是故意为难朕,你可要小心点。”   薛翃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不说说看,又怎知成不成呢。更何况,我跟皇上的心意并不一样,也许对我而言不可能的,对皇上而言却是轻而易举呢。”   正嘉笑道:“这奉承朕喜欢,说罢,看看朕能不能接住你那些鬼灵精怪的条件。”   皇帝将目光转开,不再多看薛翃。   他心性虽稳,毕竟也是一个男人,心念蠢动,情难自禁,多看只是多添了折磨。   于是皇帝转身,仍走到那红木茶几旁边,低头打量鱼缸内的兰寿。   那小鱼方才惊鸿一跃,这会儿重又乖乖地趴在了水底。   皇帝双手负在身后,俯身靠近了打量,两只晦暗深邃的双眸,给水晶缸的光芒反耀,越发的深不可测。   身后,薛翃看着仿佛漫不经心的皇帝,却有些迟疑。   真的要留下来吗?   局面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俞莲臣去了塞北,虞太舒在朝中另有所图,宝鸾的恳求,宝福的别扭……   一走了之反而容易,若留下,这条路注定要超乎寻常的难走。   室内安静的令人心神不宁。   皇帝看了会儿太一,回头扫她一眼:“怎么了,总不成是不敢开口了吧,是想临阵退缩吗?”   皇帝总能这样一阵见血,直指要害。   他这句半是挑衅半带戏谑的话却有奇效。   薛翃暗中握紧双手,拿定了主意。   薛翃道:“我毕竟是修道人,绝了七情六欲,所以并不想皇上每每对我如此亲近,这样势必会招惹许多非议,并且有损师门清誉,我若留下,皇上当对我以礼相待,不可逾矩。”   正嘉虽做足了意外的准备,亲耳听见,仍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情不自禁地皱眉:“朕喜欢你,和玉,不是有意轻薄,朕从未对人如此上心……你如何还不明白。”   当然了,身为天子,从来只有女人们费尽心思地讨好他,靠近他,争宠侍寝,哪里似如今这样角色颠倒一般。   薛翃不去看他,转身道:“我自然明白,只是……我奉道,奉的是道法自然,所以到底也要我心甘情愿的才行,皇上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强人所难。”   正嘉听到“心甘情愿”,眼中精光一动:“你是说……”   他并没有说完,只是一笑。   薛翃道:“您可能答应吗?”   半晌,皇帝才道:“既然是你要求的,又是这般恳切,朕如何忍心拂逆,准你了。”   薛翃道:“多谢皇上。这是第一件。”   “说你的第二件吧。”正嘉瞟了一眼她纤袅的身影,叹了声:“别得寸进尺啊。”   薛翃道:“第二件就是,我虽愿意留下,但如果有朝一日我要离开,请皇上不可强留。”   “什么?!”   这个比第一件更加令人难以接受,正嘉拧眉:“哼,那你今儿答应了,明日就赌气离开,又怎么说。”   薛翃道:“我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要离开,只是假如这宫内无法再许我留下,我才会走。”   “你是怕有人为难你?”正嘉听明白了,“朕曾答应过,这六宫里,朕为你撑腰,又瞻前顾后说这些做什么。”   薛翃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如今自是满心厚待,但若有朝一日皇上情意消减,我又如何自处?这不过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罢了。”   正嘉原本满心不喜,可听了这句,突然隐隐察觉,这妮子竟像是担心有一天他不再喜欢她了,所以才特意要挟的。   由此可见,她的心里只怕也并不是没有自己的。   如此想法,倒也有些可爱。   正嘉笑道:“六宫里的妃嫔,时常担心自己失宠,你如何也学她们这般患得患失?”   薛翃脸色微冷:“皇上有那么多的妃嫔,个个对您曲意逢迎,如今也已经把我看做妃嫔一流了吗,还是说,您觉着我的心中,也想做您六宫内的一名妃嫔呢?”   正嘉微怔:“自然不是的。朕只是随口一句而已,又何必多心。”   薛翃道:“那您可答应这第二个条件吗?”   正嘉目露思忖之色:“朕……”   皇帝不言语,只是盯着薛翃:总之只要留下她,以后总有水到渠成之日,到时候只要百般宠爱,何况另有其他羁绊,难道还愁她一心要走吗?   正嘉微笑:“朕实在是没了法子。准了。最后一个条件呢?”   问出口的时候,皇帝忍不住有点不安。   这前两个已经令他有些难以招架,最后一个条件,还不知是如何的“惊世骇俗”,只盼她不要太过的“异想天开”。   皇帝内心忐忑之时,却见面前的人莞尔一笑。   这笑容透着两份狡黠,偏又如此温柔美丽,皇帝一瞬竟看怔了,方才的惴惴也随之不翼而飞。   “说罢,到底想要什么。”正嘉无奈地叹了声,回到椅子边上落座,“你是吃定了朕是不是。”   这会儿,皇帝心中突然明白了古代那些有名的昏君们,为什么会为区区一介女色所迷。   就如他方才,乍然见了她那种笑,心内竟有种百忧全消的飘然之感,仿佛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也会给她摘了来的冲动。   薛翃道:“我还没有想好。”   “什么?”皇帝着实地意外起来,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   薛翃道:“最后一个条件我还没有想好,等想好了再跟皇上提。”   “你……”正嘉语塞,抬手指着薛翃,半晌道:“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薛翃笑道:“也说不上故意,只是心里仿佛有一件事儿要跟皇上说,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索性就先跟您要着这个条件,不知圣明天子,可否答应呢?”   这真是匪夷所思。   就算正嘉素来谋算人心,无人可及,可在这女孩儿面前,却赫然失算了。   其实她直接说出最后这个条件的话,前两个条件自然不用特意提出了。   最主要的是,如果薛翃一开口就提第三个条件的话,正嘉还真的未必会答应她。   可她先说了那两个令人为难的一二,引的皇帝答应,那么再提第三,皇帝就不至于太过意外。   皇帝既然能答应前面两个,有那两个做铺垫,后面这个就看似容易了。   如果皇帝连前面两个都不能答应,第三个自然而然更不能成,所以前两个条件若是谈不拢,薛翃绝不会提最后一个。   她步步为营,着实思虑周全。   “你敢作弄朕,”正嘉不知自己是意外,生气,还是惊喜,似笑似嗔地:“好大的胆子。”   薛翃道:“您可答应吗?”   正嘉咬牙。   皇帝的理智告诉自己,绝不能答应。   但是她就站在面前,言笑晏晏,是前所未有的欢喜之态,而他唾手可得。   “你过来,朕告诉你。”皇帝的心又恨又痒,大袖内的手不安地揉动,很想捉住点什么来折磨。   薛翃摇头:“我怕这会儿过去,皇上会掐死我。”   “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正嘉沉沉凝视着她。   薛翃慢慢敛了笑,正色说道:“其实我知道为难皇上了,这种条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算是哪一位圣明君王都不会轻易应允的。所以您就算不答应……也是理所当然。”   皇帝哼道:“你如此明白,却还故意提起。”   薛翃眨眨眼:“漫天要价……”   “就地还钱是吗,”正嘉接口说道,他磨了磨牙:“好啊,朕可以答应你,但是,就地还钱嘛,朕总不能就这样痛痛快快地许了你,自己却一无所得吧?”   “皇上不是要我留下来吗,难道还是一无所得?”   “你还好意思说,”正嘉想到她第一个条件,哼了声:“朕可以答应你这三个条件。但是,不许你忤逆朕,不许跟朕对着干,朕若传你,不许推三阻四,要即刻到朕身边来。”   薛翃低头:“是。”   皇帝定了定神:“现在,给朕过来。”   薛翃果然乖乖地走到他跟前儿。   皇帝像是擒拿猎物般,抬手攥住她的腕子,低头道:“听明白了没有?”   “我都遵旨过来了,自然是听的极明白。”薛翃垂着眼皮回答。   皇帝望着那两道秀气的眉毛,看着长睫低垂的乖静姿态,突然说道:“朕有种不好的预感。”   薛翃抬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如水。   正嘉拧眉:“朕太纵你了,这不是好事。”   薛翃道:“皇上要反悔吗?尚且来得及。”   “朕做了的决定从不反悔,”正嘉眼中掠过一丝傲然,却又瞥见眼前的人在笑,灯影下,犹如夜合花落落开放,令人心旌神摇。   正嘉问道:“你笑什么?”   薛翃温声道:“我怕今晚上皇上答应后,回头就忘了。”   正嘉对上她明澈的眸子,笑道:“你又想什么鬼主意?难道,是想朕立字为证?”   薛翃道:“这也看您愿不愿意罢了。”   正嘉单臂一横把她揽到膝边:“你真是得寸进尺了啊,让堂堂天子给你立字画押吗?”   薛翃道:“皇上你忘了第一个条件了吗?”   正嘉说道:“朕还没有画押,怕什么。如你所说随时可以反悔。”   身边的人咬了咬下唇,仿佛有点不安。   正嘉喉头微动,手臂略用了三分力,把人抱到膝头。   薛翃一惊。   “别怕,”正嘉凝眸望着她嫣红的朱唇,低低说道:“朕总要先讨点利息,才肯安心画押。”   话音未落,长指捏住薛翃的下颌,低头吻落。 第74章   万安殿。   陶玄玉坐在莲花座上, 闭眸养神, 左右下手是萧西华跟葛衣两人护法陪坐。   其实萧西华本该再多养上几日才妥当, 只是他在放鹿宫的时候,绿云总是频频来探望,几乎每个时辰都会见到她。   萧西华原本以为总会得小师姑一些眷顾, 谁知适得其反,又瞧着绿云打量自己的眼神灼灼的,实在忍无可忍,便撑着回到了万安殿。   不多会儿,铜磬一声响,莲花座上的陶玄玉说道:“明日就要去云液宫驱邪,又更有一番忙乱。西华,你身子还未养好, 先下去歇息罢。”   萧西华起身行礼,退了出来。   才到门口, 就见另一名弟子打廊檐下经过。看见他便行礼道:“大师兄。”   这数日西华都没见到薛翃,心内惦记, 又知道这弟子是回放鹿宫的,便想问一问。   不料不用他开口, 那弟子说道:“大师兄, 方才我回放鹿宫, 见里头多了好些的宫女太监们, 原来是皇帝陛下在宫内, 好像是有事找小师姑。”   萧西华听了这句, 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去:“有什么事呢?”   弟子说道:“我也不知,只是门是关着的,我也不敢乱打听。”   萧西华从内到外一阵阵地发冷。   那弟子见他脸色如雪,忙扶着说道:“大师兄,您是不是还不舒服?”   于是扶着萧西华到旁边的偏殿房间歇息,又叫他的侍奉弟子去取汤药来喝。   萧西华喝了药,靠在床上出神,只听房门响动,抬头看时,却是葛衣走了进来。   葛衣道:“师兄,听说你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萧西华点头:“无碍了。”   “师兄怎么不多在放鹿宫休息两日,师父也不会怪罪你,”葛衣在床边坐了,道:“且明日到那什么云液宫去,听说那可是个邪门的地方,师兄身子如此,不如别去。”   萧西华淡淡说道:“说了无碍,不用多言。”   葛衣看他一眼,低头道:“师兄啊,师父说,做完了明天那场法事,就要起驾回山了。”   萧西华此刻心烦意乱,不太愿意理人,但听了这句,仿佛觉着葛衣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   葛衣道:“师兄,我隐约听说,小师姑不会跟我们一块儿回去的。”   萧西华道:“那又怎么样?”   “师兄你呢?”葛衣突然问。   萧西华道:“我……”他才要回答,又皱皱眉。   葛衣道:“师兄会随我们一块儿回山吗?”   萧西华转开头去,长睫低垂。   葛衣在旁看着他,他们是同门师兄弟,从小一块长大,自然多了解对方心意,虽知道萧西华此刻心情不佳,葛衣仍是说道:“师兄毕竟是被看做是继承师父衣钵的人,当年还是师祖亲自带回山的,师父大概也不会舍得你吧。”   “你在说什么。”萧西华微蹙眉头。   葛衣道:“我知道师兄向来对小师姑跟对别人不同,先前就算在山上,小师姑但凡出山行医,或者入山采药,哪一次不是师兄作陪。先前宫内那些人捉了师兄去拷问,不也正是因为你那天因为听说小师姑遇袭,所以偷跑出去想看究竟吗?”   “你倒是清楚。”萧西华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先前跟师父说过了要留在京内,师父并未允许。”   葛衣道:“师兄真的想留在京内陪伴小师姑?可是……”   “可是如何?”   “可是底下的弟子都说,皇上对小师姑很不同呢。且小师姑的俗家祖父又是内阁里的大官儿,先前她还回过高家,将来只怕会还俗也说不定。”   萧西华把头转向内侧,仿佛赌气。   葛衣说道:“到那时候,师兄你又何去何从?”   “别说了!”萧西华突然提高声音。   葛衣忙噤口。   萧西华虽看着冷淡,但性情从来最好,对师兄弟也很是友爱。很少看他发脾气的样子。   如今见他半是带怒的样子,竟有一种不怒自威,冷寒凛冽的气势。   萧西华却又醒悟,他收敛心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把小师姑一个人留在这宫内,我很不放心,你明白吗?对我来说,这宫内跟山上没什么不同,都也是有蛇虫虎豹,危机四伏,我不想以后会怎么样,只想但凡能陪着小师姑一段,就陪她一段,直到她……不需要我了为止。”   这是他第一次说自己的心意。   葛衣微微动容:“师兄……你、你是喜欢了小师姑是不是?”   萧西华扭头不言语。   半晌,葛衣起身欲走,却又止步回头。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萧西华,青年道士的侧脸更是好看的惊人,只穿着素白中衣靠在床上的样子,却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贵戚公子。   葛衣把心一横道:“师兄,你若是想留在宫内,其实是有办法的。”   萧西华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葛衣重走回来,在他耳畔低语数句。萧西华眼中透出惊疑之色:“此话当真?”   “是当年……我亲耳听师祖跟师父交代的。”   萧西华喉头动了动:“可是如果是真的,那师父为什么……”   葛衣说道:“师父毕竟是疼师兄的,大概怕师兄留下来会有什么凶险。”   萧西华定神:“你……又为何告诉我这些?”   葛衣看着他明亮如星的眸子:“我、我不想看师兄不开心的样子。”   他说了这句,又匆匆地转过身:“我先回去了。师兄安心养伤。”   萧西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却是讳莫如深的,半晌,方慢慢地阖了长睫。   这一夜,萧西华睡的并不安稳。   他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暗影憧憧的丛林之中奔逃,身后仿佛传来虎豹嘶吼之声,时而近在耳畔,时而横在身前。   他仿佛记得锋利的野兽爪子划破手臂之时那种难以忍受的锐痛。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外间正有弟子进来查看情形,见他满头大汗地醒来,便道:“师兄,师父那边已经起了。师父交代了若是师兄身子不适,今日不必前往。”   萧西华喘了两口气:“扶我起来,准备热水沐浴。”   等萧西华收拾妥当出门,那边儿也有弟子伺候着陶玄玉装扮妥当,吃了早饭。   萧西华入内行礼,陶玄玉抬眸看他一眼:“脸色不大好,今日可能撑着?”   “回师父,弟子可以。”   陶玄玉道:“这爱逞强的性子,大概是跟你小师姑学的吧。本座可没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萧西华不言语。陶玄玉瞥他一眼,道:“奉剑。麈尾。”   旁边早侍立多时的葛衣上前取了他的拂尘捧在怀中,萧西华则去请了张天师亲传的龙纹金剑。   其他弟子,有托黄纸的,有托符箓的,有拿香火的,不一而足,迤逦成行。   这会儿万安殿门外的内侍们也都已经排列整齐,恭候天师法驾。   前头接引太监领路开道,往云液宫方向而去。   法驾所到之处,内侍宫女们纷纷跪地。   云液宫塌陷的宫墙已经修缮妥当,里头还嵌了天师亲手所写的符箓。   这三年来,头一次,云液宫宫门大开,但除了道人一行,其他太监宫女们却都森然地立在宫门之外,不敢涉足。   萧西华奉剑,葛衣捧着麈尾,两位弟子开道,引了天师法驾入内。   里头的道场、香烛之类皆已经布置妥当。   这是萧西华第一次来到这传说中的云液宫,三年里不曾住人,宫门跟廊柱上的赤色漆斑驳淋漓,窗纸都已经碎裂,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动。   远处没有清理的杂草随风刷刷而响,果然有些鬼气森森的意思。   一些胆小的弟子已经忍不住不寒而栗。   葛衣在旁偷看萧西华,却见他依旧的神情雅淡,跟在万安殿内并无两样。   陶玄玉升起法驾,烧了黄纸,开始驱祟。   一时之间,袅袅的香烟气息在殿内散开,一阵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卷动地上烧着的黄纸,扶摇而起,似有灵性一般。   陶玄玉头戴莲花如意的上清冠,身着皇帝所赐的紫色贡缎道袍,道袍上用金丝银线刺绣出郁罗箫台,日月星辰等图案,烁烁威严。   脚踏彩锦浅帮绣云纹的道靴,走罡步上前,从口中喷出一股五方净法之水。   那水宛若甘霖轻雾,飒飒飘落。   陶玄玉道:“奉剑。”   萧西华双手一振,将手中所捧宝剑扔了过去,陶玄玉脚下一旋,拔剑出鞘,同时将剑鞘震回。   萧西华扬手接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重又退回旁边。   陶玄玉手持张天师亲传的斩妖除魔青锋宝剑,剑锋斜挑两道符箓纸,口中念念道:“玉清有命,告下三元,十方曹治,禀命所宣,各统部属,立至坛前,转扬大化,开济人天,急急如律令!”   说罢,两道符箓纸陡然化作火焰,青烟袅袅,消失于宫内。   不知是否是法事起了效用,还是别的缘故,在殿内伺候的众弟子,以及门口的宫女太监们,均都觉着身上那股慑人的寒气竟无端地减退了几分。   大家彼此相看,都瞧出对方脸上的懵懂惊愕的表情。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陶玄玉做完了云液宫的法事,起驾出宫。   一行人往万安殿而去,迎面却有另一队宫女太监,遥遥而来。   陶玄玉因做法疲惫,人在肩舆之上闭眸养神,并未留意。   倒是对面的人,把他看得很清楚。   原来这一行人,却是从永福宫内出来的皇太后凤驾。   颜太后坐在高高的凤辇上,远远地瞧着,道:“这是陶天师做完了法事吗?”   身边嬷嬷道:“是啊娘娘,看样子是要回万安殿了。”   颜太后打量着陶玄玉的装扮气质,暗中叹服。   太后原本也有些觉着皇帝对于陶玄玉实在过分礼遇了,但见陶玄玉身着法袍,端庄威严又仙风道骨之态,竟也有种目眩神迷、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也只有亲眼所见后,才明白皇帝为何对于这位天师如此尊崇。   太后叹道:“罢了,假如从此能够解开这云液宫的邪祟之气,倒也是无上功德。”   说了这句,突然心有所动,目光一转,却见在陶玄玉的肩舆左侧,跟着一名青年道士,着深青色的道袍,身量高挑,器宇非凡,手中抱着一柄盘龙纹的长剑。   太后目光晃动,看着那青年道士的眉目,一瞬恍惚。   这瞬间,陶玄玉的法驾已经要转完了,太后问道:“天师身边那个道士是谁?”   嬷嬷不知她指的是何人,还是旁边的伴驾太监道:“回娘娘,天师左侧抱剑的那个是他的大弟子,叫做萧西华的,右侧是二弟子,捧着拂尘的唤作葛衣。”   “萧西华……名字有些熟悉。”   嬷嬷想起来:“娘娘,这不是先前给牵连在丽贵人之死里头的那名道士吗?”   太后恍然大悟:“哦,原来就是他啊。”   ***   太后今日是往含章宫的。   这两日三皇子偶感风寒,太后叫庄妃不必特带他去请安,今日想念孙儿,便亲自起驾前来。   太后凤驾来至含章宫,庄妃自内出外迎接,入了内殿,太后先看过自己的小孙儿,见他虽然白胖可爱,但因为患病,不免有些无精打采。   太后甚是疼惜:“太医怎么说?”   庄妃道:“太后娘娘不必担忧,太医跟和玉仙长都来看过了,说是无碍的,至多两三日就能好转起来。”   “两三日,”太后叹了口气,“大人就罢了,这样一个小小孩儿,如何受得了呀,真恨不得替了他才好。”   庄妃笑道:“这可使不得,要替也是臣妾去替,恨不得太后安康顺遂呢。”   颜太后笑了笑,道:“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自然知道这长辈疼惜孩子的心。”说到这里,便来至外间,问道:“怎么,皇上还没有见过三皇子吗?”   庄妃神色微微黯然,却仍陪笑道:“皇上虽没有特意召见,心里是惦记着的,时常派郝公公送些糕点、玩物之类的东西。”   颜太后道:“难为你懂事。皇上若年青几岁,哀家还能够劝劝他,可如今……”   庄妃见她并不说下去只是摇头,便道:“娘娘何出此言,皇上不管到什么年岁,都是太后的儿子,都是听您的话的。”   颜太后微笑里透出几分深意:“你不懂,皇上自然是孝顺的,只是这情面是求一次少一次了。”   庄妃不敢再顺着她的话往下,便命人送甜汤上来,又道:“臣妾从和玉仙长那里讨了一个保养的方子,叫做九仙薯蓣煎,用薯蓣,杏仁,生牛乳调制配合,每日空心以温酒调服,妇人用是最好的,可以消痛驱寒,令人肤白体健,骨髓坚牢,青春永驻。臣妾调了两瓶,稍后让人送一瓶去永福宫给娘娘。”   太后笑道:“难为你惦记着我,只是这把年纪了,要什么青春永驻呢。”   庄妃笑道:“其他的还只寻常,只要太后身体康健,便是臣妾等的福分了。”   颜太后倒也喜欢她的伶牙俐齿,又说了会儿,因问起她协理六宫的事,庄妃笑道:“我心性驽钝,不及宁妃心细,也不及皇后娘娘果决,虽然皇上有命不敢违背,却也偶尔偷懒,多赖皇后娘娘跟宁妃处理罢了。”   太后语重心长说道:“这两日孩子身子不适,你不去理那些杂事倒也罢了,只是也不能掉以轻心,皇上心思明镜一般,他下这样的命令,自然有他的深意在,你不可避嫌太过,要插手的时候,一定得插手。”   庄妃道:“是。”   太后一来是为了探望孙儿,二来也是想告诫她这话,如今交代完毕见时候不早,便起驾离开。   颜太后上了凤辇,走了一段,却见前方宫墙边上走来两人,其中一个却正是之前见过的萧西华,另一个,却是和玉,两人且走且说着什么。   太后心头一动:“请他们二位过来。”   太监忙去相请,不多时,和玉跟萧西华两人来到凤辇跟前,向着太后见礼。   颜太后在辇上垂眸问道:“二位这是往哪里去?”   薛翃道:“回太后娘娘,才去了养心殿面圣。”   太后问道:“这个功夫,皇上不是在召见臣子吗?还有空闲?”   薛翃道:“听说先前已经召见过了内阁的几位大人们。”   太后方点头:“叫你去可是有事?”   薛翃说道:“是高家的人来请旨,要我回府一趟。”   太后有些疑惑:“哦?”   “是府内老夫人惦记着,皇上已经答应了。”   颜太后了然,一笑道:“原来如此,皇上这是在成全你的孝心呢。”   太后说了这句,看向旁边那身量高挑的青年道士,却见他垂眸敛眉,不动声色,气质沉静。   太后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盯着西华看了半晌,终究没有出声。   伴驾之人见状,便道:“起驾。”   凤驾再度往前而行,走了半晌,太后在辇上回头,却见和玉跟萧西华已经转身。   太后的目光在那道轩昂端直的背影上掠过,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青年道士的背影,隐隐地竟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第75章   太后回到永福宫, 眼前总出现那道轩昂挺拔的背影。   略有些心神不宁。   不多会儿,忽然有永福宫当差的太监来报, 竟是说起今日内阁里众位阁臣面圣的内情。   因为将近年关, 朝廷也照例要年休, 今日这场御前议政也算是年前的最后一场了,所以有些亟待解决的事都在今日提出。   其他的事情倒也罢了,永福宫太监来报给太后的,却是一件不得不说的。   内侍说道:“今儿高阁老又在皇上面前哭穷, 惹得皇上很不高兴。”   太后笑道:“这也是他活该, 将过年了, 谁没有个眼力介,但凡能压下的棘手烦心事都推到年后去, 免得让皇上不喜欢, 他倒是好,选在这大好的日子来哭穷,我要是皇帝, 也轻饶不了他。”   内侍回道:“太后说的很是, 皇上把高阁老斥责了一顿, 说户部办事不力, 只会瞎嚷嚷。”   太后笑:“我说什么来。”   内侍道:“可是有一件很奇怪,皇上骂了高阁老后,阁老突然说起来陶真人为云液宫禳解的事, 还说偌大的宫殿空着不住人实在浪费, 有现成的殿阁如何不住, 何必再造新的。如此之类的话。”   太后敛了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他说这种话了?”   那内侍道:“奴婢是跟养心殿门口的人打听的,虽然不是十分真,却也又七八分了。”   颜太后拧眉道:“怎么突然提起云液宫,还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高彦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自从端妃之后,云液宫始终是个禁忌,之前的张贵人,甚至康妃,以及最近的丽贵人,这些妃嫔之所以一一倒台,也跟云液宫脱不了关系。   虽然端妃已经不在了,但云液宫却是前所未有的引人注目。   所以太后听高彦秋竟主动提起云液宫,自然惊愕非常。而且如果这内侍所传不错的话,听高彦秋的意思,还是想让人去住云液宫……他是不是疯了,难道不知云液宫是皇帝的心病?这般叫嚣,简直像是在明晃晃地戳老虎的眼睛。   颜太后忙问:“皇上怎么反应?”   内侍说道:“听他们说,皇上没有说什么,最后只让大家都退了。”   颜太后睁大双眼,觉着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   非但是颜太后不能相信,就连才做出这件事的高彦秋,在离开养心殿的时候,也觉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不是走在平整的宫道上,而像是踏在什么云端,亦或者泥沼中。   皇帝沉迷修道,尤其在端妃去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内苑里或改造或修建,弄了好些修身养性之所,以及各色法器,香料,药草,丹房之类,一应俱全。   既然是御用之物,价值自然不菲,但这是皇帝生平所好,早先还有几个朝臣犯言直谏,然后就都给清理了,罢官回乡或者流放黔南算是很好的待遇了,更多的是身受折磨死在狱中,或者给以各种罪名直接处死。   皇帝在踢开自己绊脚石一事上,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到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再口出狂言了,横竖皇帝虽然修道,政事上却也还没有扔下,仍是处理的井井有条,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是皇帝奢靡惯了,内苑所用的银子哪里供得起他挥霍,如此一来,户部的压力犹如山大。   更加上各地天灾人祸,需要拨库银赈灾等等,兵部也要银子改换装备,制造大炮等等,原先的户部尚书年纪虽大,却是个老狐狸,早早地称病不出,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高彦秋,近来更是有风声传出,年后老狐狸就要上表辞官,到时候户部所有的事情更是顺理成章堆在高彦秋的肩上了。   上次在内阁值房看见皇帝想建迎仙阁,高彦秋觉着浑身的皮都紧了三分,后来在高府小书房里,虞太舒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但当时高彦秋觉着自己这位门生大概是发了疯,才想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法子,坚决不从。   但是经过数日的思忖,也想过其他的法子却都不得用。   当时在养心殿内,皇帝大发雷霆痛斥了户部跟他高彦秋的无能。   高彦秋退无可退,大概也是胸口憋着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臣斗胆,听说今日陶天师在给昔日端妃娘娘所住的云液宫禳解驱邪,这云液宫多年不住人,自然会生出事端,但这样一座大好的宫殿任由空着,实在也是暴殄天物,皇上,与其再去耗费人力物力建造新的殿阁,倒不如把这云液宫先利用起来……”   在高彦秋说完之后,在场的气氛很是诡异而微妙。   颜幽瞥一眼身旁的夏太师,两人目光微微一碰,然后齐齐转头。   但两人却并没有盯着高彦秋打量,审视的目光反而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高彦秋身后的虞太舒身上。   虞太舒仍是低着头,面色平静,好像没有受到此事的干扰。   相比较来说,只有许阁老脸上立刻透出了焦灼的表情。   然后所有人的眼神都悄悄地汇在一起似的,看向龙椅上的那个人。   在高彦秋预料之中的“龙颜大怒”并没有立刻发生。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本是揪着心的,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等待天空随时会炸响的雷霆。   但是,皇帝的反应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正嘉目光深邃而凛冽:“你说什么?”   阴晴莫测的四个字,皇帝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怒或者喜。   高彦秋突然后悔自己冒失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微臣的意思是,与其让云液宫一直空置,不如利用起来,若有人入住,那么就也有了人气儿,有了人气的话自然就不会出现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了。不然空置着大好的殿阁不用反去建造新的迎仙阁,微臣、微臣觉着……”   “你觉着多此一举吗?”皇帝的脸色终于透出几分北风乍起的冷飒,把高彦秋不敢说的说了出来。   高彦秋噤若寒蝉,先前那几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正嘉盯着地上跪着的朝臣,缓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这样放肆,敢质疑朕的决定?你这么会算计,以后就让你代替朕来处理朝政如何?”   高彦秋的心像是落在冰水里,磕头道:“皇上恕罪!臣、臣一时……妄言。”   许阁老忙道:“皇上恕罪,前几日冀州雪灾,高大人掌着户部,也是捉襟见肘,想必是急糊涂了。”   虞太舒长睫一动,上前跪倒:“皇上息怒,高大人虽是一时冲动之语,但微臣看来,也未必没有道理。请皇上念在大人忠心耿耿并无他念,息怒开恩。”   正嘉说道:“朕当然知道他是忠心朝廷的,只不过有些太放肆了!朕中意的东西,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不放在眼里吗?”   这一句……突然有些话里有话。   好像已经不是区区一个迎仙阁的事了。   在场的五位阁臣没有谁是傻子,除了高彦秋因为受惊过度反应慢些。   正嘉说完,哼了声又道:“颜幽,你怎么看。”   颜首辅上前一步:“臣……请皇上恕罪,微臣其实也觉着高大人的话,有那么一点道理。”   地上的高彦秋本以为颜幽会在这时候狠狠地踩在自己头上,突然听了这句,以为听错了,猛然抬头看向颜幽。   连许阁老也不由自主盯着他看。   正嘉突地轻轻笑了笑:“你说什么?什么道理。”   颜幽道:“屋子长久不住人,的确会有些魑魅影像,暴殄天物确实不大妥当。”   “他不过是怕花银子,不想给朕造迎仙阁,这你也同意?”皇帝垂着眼皮,漫不经心。   颜幽道:“微臣愚见,迎仙阁还是要造的,只不过或许可以不急于一时。”   正嘉挑眉。   皇帝的目光在臣子头上掠过,落在夏太师身上:“夏苗,依你之见呢。”   夏太师垂头道:“臣也觉着首辅大人言之有理。如今国库吃紧,虽然不能因此亏待了皇上,但想来皇上也是体恤万民的,这迎仙阁不能不建,但可以等到国库充足的时候再动工,到时候可以建的比现在更精妙数倍。”   “巧舌如簧,但是照朕看来,”皇帝笑容明朗:“你们一个个的不过当朕是三岁小儿,现在是让朕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吗?”   阁臣们纷纷跪地:“臣等不敢。”   大家没有过分紧张,因为皇帝虽然口出训斥的话,但是这言笑晏晏的态度,却彰显着皇帝并没有格外排斥这个提议,甚至有些……接受了。   前一刻还雷霆隐隐,这会儿突然晴空万里,地上的高彦秋觉着自己的后颈在锋利的刀刃上磨了磨,刀锋几乎都要落下了,却又给人一把捞了起来,死里逃生。   出午门的时候,颜幽先行上轿离去,剩下许阁老跟夏苗两人站在一块儿,目送首辅大人轿马远去。   许阁老道:“太师,您怎么猜到皇上并不是真的动怒?”   夏苗笑道:“皇上如果真的动怒,就不用特问首辅的意见了。”   许阁老百思不解:“那首辅大人又怎会窥知圣意?”   夏苗道:“首辅大人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怎能稳居首辅之位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夏苗回头,却见虞太舒扶着高彦秋,慢慢地也走了过来,高彦秋显然是受了惊,本是微胖的身段透出了几分虚弱。   许阁老笑道:“恭喜高大人,去了一桩心事。”迎仙阁的营造暂时中止,算是解了高彦秋燃眉之急。   高彦秋摸了摸额头,一脑门汗,想到方才在里头的心惊肉跳生死一瞬,高彦秋悻悻道:“我可不觉着有什么喜。”   这会儿夏苗看着虞太舒:“虞侍郎,这主意是不是你为高大人出的?”   虞太舒忙低头,甚是谦和地回答:“太师说笑了,下官怎敢。”   夏苗笑道:“大家都知道,上次和玉仙长回高府,似乎府内的人多有怠慢,这件事皇上自然也知道了,方才皇上说高大人的那句话,言外之意,就是指的此事吧?”   ——“朕中意的东西,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不放在眼里吗?”   高彦秋的脸色更加悻悻。   夏苗说道:“虞大人这招釜底抽薪用的好,虽然的确是险了些,要知道云液宫始终是皇上的心病,如果皇上过不去心头那道坎,今日之事,就等于把高大人架在火堆上烤了。”   高彦秋皮子又一紧。   虞太舒垂首道:“您说的是,此事的确有些冒险。”   夏苗道:“我有一点想不通。”   “太师但讲无妨。”   夏苗深深盯着他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皇上对于和玉的心意,会压过对于云液宫的心结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陶天师为云液宫禳解,以及先前对于云液宫的那些批语,几个人都心头明镜似的,自然知晓。   近来又有传言,陶天师此次回山,会留几个弟子在宫内伴驾,和玉仙长亦是其中一位。   而迎仙阁自然是为她所造的。   如果不造迎仙阁的话,和玉会继续住在放鹿宫,还是……   所以今日高彦秋主动提出了云液宫该有人入住。   高彦秋虽然照做了,却仍旧不是十分明白这其中迂回的道理,但虞太舒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他才撺掇高彦秋在圣驾前说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看似自取灭亡,实则险中求存。   果然,正好磕中了皇帝的心意。   面对夏苗的询问,虞太舒只是苦笑道:“太师着实言过了,下官哪里会猜到这些。只不过下官知道皇上乃是圣明天子,皇上心里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只要内阁各位齐心协力,皇上也会体察大家的意思,会通民意,暂时搁置迎仙阁的。”   夏苗听他回答的滴水不漏,说了这么多,却等于什么都没说,便不再追问,只瞥着高彦秋笑道:“高大人,你有个好徒弟啊,以后多听听他的建言吧。”说着一点头,迈步上轿。   许阁老走过来,也笑眯眯地说道:“这次和玉道长回府,高大人可别再像是上回了,不然的话,迎仙阁之外,不知还会不会有什么迎玉阁,修道阁之类的冒出来,到时候可是没法子再解救了。”   高彦秋黑着脸:“不劳您操心了。”   等众人都走了,高彦秋才抖了抖衣袖,看向虞太舒:“太舒,以后有这种事,别再叫我做了,你亲自去做如何?”   虞太舒笑道:“今日老师虽受了这场惊吓,但至少剩下百万两银子,可以用于救济灾民等实事上,实在是功德一件,何乐而不为呢。”   高彦秋重重叹息道:“什么时候老夫这条命也要送在里头了。”   虞太舒扶着他上轿,临了咳嗽了声:“方才许阁老所说的话……老师且一定要好生想想,尤其是府里头,该约束的必要约束些。”   高彦秋“嗯”了声:“知道,好不容易解了困局,难道老夫还这样不知好歹?一定命人鼓瑟吹笙,好生恭迎。”   ***   这夜,放鹿宫。   陶真人房中。   薛翃坐在陶玄玉下手,问道:“师兄今日在云液宫的法事可顺利?”   陶玄玉轻描淡写道:“有我出马,还有什么可难为的?”   薛翃笑道:“只是劳累了师兄。”   “那点不算什么,”陶玄玉抬眸扫了她一眼,“你们若让我省心,就算不上累。”   “我们?”薛翃诧异。   陶玄玉哼了声:“西华跟你说了吗?他要留下的事。”   薛翃皱皱眉:“是,今日已经跟我说了。”   “这孩子太执拗了,”陶玄玉顿了顿,摇头:“本来想带他回山的……看样子还是师父有先见之明啊。”   薛翃诧异:“师兄这是何意?”   陶玄玉淡淡道:“师父临去之前曾说过,西华天分虽高,只不过恐怕不是道门中人。”   薛翃疑惑:“西华虽留在宫内,却还是道人身份,难不成会还俗吗?”   “会不会,也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陶玄玉淡声说罢,又道:“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师父曾叮嘱我,将来西华若是想留在京内,便不许我拦着,那会儿师父怎会知道西华会来京城?还郑重其事地叮嘱我?”   偏今日萧西华一再恳求,让他无从推驳。   薛翃也愣愣的。   陶玄玉喃喃道:“可惜师父并没有告诉我西华的生辰八字,不然倒是可以算一算他命数如何。”   室内沉默了片刻,陶玄玉才又道:“罢了,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既然他想留下,也是他的好意,再说多个人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不提此事了。”   陶玄玉说罢,转头看向旁边:“你去拿那个匣子,里头有几样东西。”   薛翃起身走了过去,见那匣子是紫檀木所制,并不大,看着甚是精致珍贵,却不知是何物。   陶玄玉说道:“这是我私人珍藏,从不给别人观赏,你拿了去,仔细看明白,看完后好生再还回来。”   薛翃小心翼翼打开,却见竟是几本古旧书籍。   听陶玄玉说的如此郑重其事,只以为是什么不传世的秘籍,忙先打开一页。   却是图文并茂,栩栩如生的相抱男女……薛翃眼睛直了直,猛然又合了起来。   她咳嗽了声:“师兄,你知道的,我不好这些。”   陶玄玉淡定地喝了口茶:“以前不学无关紧要,现在多学点儿没有坏处。”   薛翃把书重新放了回去,脸上有些不自在:“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一个两个的不叫我省心,还用我明说吗?”陶玄玉瞥她一眼,把茶盏放下:“这也是一门大学问,好生研读,仔细揣摩,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过来请教。” 第76章   云液宫的法事是陶玄玉在宫内所做的最后一场, 此后便紧锣密鼓地张罗启程回贵溪之事。   虽知道真人去意已决,皇帝仍然真情实意地挽留了一番。   临行之前, 正嘉跟陶玄玉在省身精舍内长谈至深夜。   眼见子时将过,陶玄玉道:“万岁的年号已经到了正嘉八年,明年便是‘九’之数, ‘九’为数之极, 所有字数之中, ‘九’是最大的,所以就如同人的本命年岁一样, 逢九必然事多。”   正嘉微微悚然:“怪不得自从入冬,琐碎之事接连不断。可有化解法子?或者, 可需要改年号以避开?”   陶玄玉道:“不必改号,那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而且皇上身为人君,却有向道之心, 上天自然会格外地考验皇上的虔心, 重重灾劫困顿, 都是历劫而已。”   正嘉点头, 又道:“若是真人能够长留宫中就好了。”   陶玄玉道:“此番我虽回山,但和玉跟西华两人皆在宫内伴驾, 和玉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 自有趋吉避凶的能为, 西华也是我亲传之人, 他们两个在内苑之中, 自然襄助万岁。只是有一点……”   “但说无妨。”   陶玄玉才缓缓说道:“和玉跟西华, 他们两个毕竟是方外之人,在山野之中无拘无束惯了,尤其是和玉,她原本性情便略有古怪,从小深受师父宠爱,师父临去之前还交代,让贫道好生照看着她不容有失。贫道对和玉向来宠纵,弟子们上下也一概都敬爱有加,所以难免更加的性娇怪诞了。先前入宫以来,因不知规矩,闹了许多祸事,幸而万岁宽仁不予计较,我因怕她留在宫内不妥,原本不想许她留下的,只是万岁一片真情诚心,倒叫贫道不忍拂逆。此番我离开之后,还请万岁多多宽待他们二人,就算有什么冒犯之处,也请万岁开恩才是,若保全两人自在,也不辜负天师真人飞升之前的嘱托跟心意了。”   “真人放心,朕待他们二人,一如敬待真人一般。”正嘉颔首,神情肃然。   “无量天尊,”陶玄玉念了一声道号,道:“贫道纵然不在京内,也会为万岁念经祈助的,万岁虔心诚意,感动上天,不日定也会修到天师真人那般白日冲举,飞升成仙的道法大成境界。”   在正嘉皇帝跟陶玄玉彻夜长谈之后,次日,陶玄玉起驾出京,仍回贵溪龙虎山去了。   送别当日,皇帝因不便亲自出面,便特派了颜幽夏苗两位,以及近侍郝宜陪着薛翃,萧西华,一块儿送出了京城,目送法驾远去,才又折回。   从此之后,放鹿宫中少了许多龙虎山的弟子,稍微显得有些冷清。   陶玄玉留了二十人,多半都是负责丹房以及采药的弟子,派给薛翃跟西华使唤。   除此之外,冬月跟绿云两人却也留了下来,为的是让薛翃身边多两个近身的弟子。其实陶玄玉原本只想留冬月一人,绿云苦苦哀求,才得应允。   陶玄玉去后数日,皇帝休朝,百官中除了当值的,也都自回府邸过年。几乎每天都有鞭炮的脆响之声,年味越发浓了。   这日,高家的人来接薛翃回府一叙。   早就安排妥当,薛翃喂了太一,正欲出门,却见西华来见她,询问要不要陪她一起。   薛翃知道他是因为上回遇刺而心有余悸,便安抚道:“不打紧,这回听说派了江指挥使亲自护送,还有小全子跟着,你安心留在宫中,好生看着炼丹炉。”   萧西华这才答应了。   薛翃又去养心殿里向皇帝辞别,皇帝正在更衣,张开双臂站在原地,听她来了,便瞄了一眼身边的郝宜。   郝宜即刻领会,便退后一步,取了他的龙袍,却并不着急给他穿上,只向着薛翃使眼色。   薛翃上前接过龙袍,厚密软糯的黑缎抚过掌心,上面金线刺绣的金龙栩栩如生。   将袍子展开,给皇帝披在身上,展开一侧大袖,把皇帝的手臂轻轻压了压,给他套上穿好。   在正嘉而言,这是和玉第一次伺候他更衣。   但是……动作却是如此的娴熟。   而且丝毫都没有给他不适感。   皇帝是个极性情古怪且又敏感的人,所以底下这些伺候的内侍们都格外小心,但是,很难说什么时候会让皇帝高兴,什么时候又会惹他不快。   皇帝对于贴身的人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先前伺候他更衣的是司礼监的另一名内侍,本是个最机灵娴熟的人,更衣的手法之类的,就算最老成的郑谷都比不上,可是皇帝仍是觉着不舒服,终究是把那人远远地打发了了事。   正嘉垂眸望着正给自己系腰间玉带的和玉,心中略觉恍惚,他尽量让自己理智看待面前的这个人。   此时此刻,皇帝竭力想分清楚,自己这会儿所感觉到的无上的愉悦,究竟是因为伺候他的是和玉所以他格外宽待,还是因为什么别的说不出的原因。   虽然已过盛年,但是身材仍然保持的很好,身段颀长,肩宽,腰细,玉带一勒,从腋下到腰间便显出了很勾人的弧度。   不期然,薛翃对上皇帝胸口那双目炯炯的金龙,一念之间,仿佛又出现了昔日身为端妃伺候这人时候的场景。   正在微怔,皇帝大袖一扬,将她轻轻拢住:“怎么做的这样好?”   薛翃抬头:“什么?”   正嘉笑道:“明明是第一次伺候朕,怎么做的比郝宜还好百倍?”   薛翃愕然,面对皇帝含笑的双眼,她的心中却突然警惕,与此同时又有点后悔。   是啊,她做的太“自然”而熟悉了。   方才只想要快些伺候皇帝穿好龙袍,便忘了别的。   虽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以后跟皇帝相处的时候肯定少不了,自己该更加谨慎,别流露太多破绽。   要知道她面对的是心思深不可测的皇帝,并不是什么一叶障目随便就可以蒙混过关的糊涂虫。   心中警觉,面上却不动声色,薛翃微笑道:“皇上这也是爱屋及乌了吧。我做的再差,在皇上眼里也是好的。”   正嘉凝眸笑看:“你怎么知道朕心中的想法?”   皇帝望着怀中之人,目光落在那樱红的唇上,突然想起那夜在放鹿宫所尝到的滋味。   那是无上清甜润泽的甘霖。   察觉皇帝的呼吸悄然急促起来,薛翃咳嗽了声:“皇上。高家的人只怕在宫门口等急了。”   正嘉这才凝神。   薛翃顺势轻轻一推,后退两步。   正嘉压下心头那股异样:“让他们多等会儿又怕什么。”   郝宜上来,跪地给他整理袖子,又道:“主子只顾这样说,回头高大人以为是仙长故意怠慢他们,岂不是又要怪到仙长身上?”   正嘉的眼睛微睁:“他敢。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四,但是在朕这儿,一次已经是极限,连二都不能有!高彦秋要真有这个胆子敢欺负朕的人,朕就叫他连这个年都过不了。”   郝宜笑道:“奴婢说笑了,主子别真动怒。还是让仙长快去吧,早去也好早回来。”   这句话却很管用,正嘉点头:“说的是,早去早回。”   他走到薛翃跟前,在她脸上轻轻一抚,温温地叮嘱道:“去吧,机灵点,要真有不长眼的敢为难你,只记住一点:别让自己吃亏。另外这次朕让江恒跟着,他会随时照应,也能保你来去路上平安。”   ***   这一次来宫门口迎接薛翃的,除了上回的高晟外,却还有高如雪的长兄高倜。   宫门口的风大,吹的人的脸都硬了,高晟看着侄子发红的脸,把风帽拉紧了些,笑道:“看样子还得好一会子呢,别只管在这里傻站着,到马车旁边避避风就是了。”   冷风吹在脸上,小刀子似的。高倜从小也算是娇生惯养,不多会儿就觉着从头到脚都有些僵硬。   他勉强说道:“不是说巳时正就能出宫的么?这都多会儿了。”   高晟道:“宫内的规矩繁琐,方才那位小公公不是说去了养心殿了吗,想必快了。”   果然正说着,就见一顶抬舆从前方出现,头前侍卫开道,其后十六名内侍宫女两行排开,簇拥着轿子前呼后拥而来。   高晟是见识过的,并不觉着惊讶,只惊喜交加地说:“来了!”   高倜忙站直了些,但看见那一行人的时候,不由道:“这宫内不是不许骑马乘轿的吗?之前因为颜首辅大人年高,所以皇上才特赐了乘坐抬舆,她……”   高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倜儿,你还当如雪是当初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吗?”   想到上次在府内见面,高倜抿了抿嘴,然后小声说道:“我也没见她大变多少。”   高晟听在耳中,却只笑了笑:“倜儿,叔叔劝你一句话,对你这位三妹妹好一些,哪怕你心里不喜欢,面上也要做出很喜欢的样子来,千万不能有丝毫怠慢。”   高倜的眼神暗沉了些:“心里不喜欢,面上很喜欢吗?可是我心里偏偏……”戛然而止,只轻轻地一摇头。   这会儿,那边的仪驾已经出了宫门,高晟早远远地迎了上去,抬舆未曾落地,旁边却有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走到跟前儿,跟高晟彼此见礼。   高晟笑道:“这次是江指挥使亲自护送?实在是荣幸之至,只是劳烦了指挥使大人。”   江恒道:“二爷哪里的话,是我的荣幸才是。”   这会儿高倜也来行了礼,他早听说江恒掌管镇抚司,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此刻下意识地有些畏惧,行礼过后不敢抬头。   江恒看看这对叔侄,又瞧着高倜,微微一笑:“这位就是大公子了?果然人物俊秀出色,只是等了这半天怕是冻坏了,脸色都变了。”   高晟道:“先前让他避一避风,只是不肯,倒宁肯站在这里等候呢,也是他兄妹情深之故。”   江恒“呵呵”笑了两声:“既然如此,咱们就不必寒暄赶紧起驾吧,皇上吩咐了,叫早去早回不可耽搁呢。”   那两声笑却像比北风更冷,嗖地钻到了高倜的心里去。   自从上回薛翃回到高府,为老太太开了药方之后,三副药过后,高老夫人的病情大有起色。   老太太好转之后,提起“如雪”,总是不禁泪涔涔的。   这回祖孙再见面,老太太喜欢的紧握薛翃的手不肯放。   顷刻,等老夫人情绪稳定了些,薛翃才重又给她诊了一回脉,却觉脉象平和,没了上回的燥沉异状。   高老夫人慈爱地打量着薛翃:“前些日子听说陶天师要回贵溪,我心里甚是担忧,生恐你也跟着一并回去了。”   高晟的妻子叶氏在旁笑道:“可不是吗,夫人那些日子总是淌眼抹泪的,又抱怨老爷不去请旨,好让您再回来多住几日。”   高老夫人忙问:“这次回来能不能多住两天?”   薛翃道:“今日就要回宫的。”   老夫人脸上流露失望的表情,待要说话,嘴唇动了动,忍不住又滚下泪来:“自小就离开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不能在家里住一宿。”说着便哽咽不已。   众人忙开解劝慰,薛翃看着老人家泪落的模样,心中竟也略觉酸楚。   中午之时,便在老夫人房中的花厅内摆了酒席。高家内院的事,由沈氏跟叶氏联手操办,因为和玉是出家人,所以今日一应的菜色皆都是精致可口的素食,可见用心以及隆重之意。   用了中饭,老夫人照例要午休片刻,因为孙女儿回府,迟迟不肯去,还是薛翃劝着入内休息了。   薛翃却给如风领着,去她小时候所住的院子歇息。   上次这院子还没收拾出来,乱糟糟的,但是这会儿却已经整理一新。   如风引着薛翃进门,道:“可惜你晚上不能留宿,老太太特意交代,被褥之类都是簇新上好的,生恐慢待了你。”   说着上前推门,一股暖意涌了出来,原来屋内已经备了炭火,而暖意之中,又有郁郁馥馥的香气扑鼻。   只是因为毕竟许久没有住人了,虽然先前通风过,又仔仔细细打扫清理了,但浓香底下还是带着一点点久旷之后的霉尘之气。   高如风同她闲话片刻,打量她脸色道:“三妹妹可累了?不如也暂时歇会儿,待会老太太行了,定要找你说话。”   薛翃也正愁不知如何应对她,便点头。   高如风起身带了丫鬟告退后,薛翃环顾这女孩子的闺房。   虽然仍是高如雪的旧居,但近十年过去了,早就物非人亦非,什么桌椅器具之类,多半都是新送了进来的,并无昔日主人的旧物。   薛翃正在打量,耳畔轻轻一声响动,她回头看时,却觉着有一阵风从里间传了出来。   歪头看了会儿,里间菱字格的月门边上,有一角眼熟的银白色袍边闪过。   薛翃挑了挑眉,正要喝破他的踪迹,外头却又响起敲门声。   片刻,是高倜的声音道:“如雪,是我。” 第77章   薛翃迟疑了一会儿, 终于往门边走去。   还没打开门,外间高倜已经没了耐性,手微微用力,门扇悄然而开。   门内门外的两人猝不及防面面相觑。   目光相对,高倜看看薛翃, 又看看那门,终于说道:“你磨蹭什么?”   薛翃退后一步:“大公子有什么事吗?我正要休息了。”   好像没听见薛翃的话似的, 高倜自顾自地迈步进内, 环顾周围:“这打扫过后,果然是焕然一新了。只不过……当初那些物件都没了, 还透着一股死气。”   他走到桌边落座, 盯着桌上的定窑茶具:“这屋子没了主人,就也像是死了一样。你说对不对。”   薛翃不言语。   高倜抬眸,淡淡问:“还在生我的气?”   “嗯?”薛翃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的目光方才悄然往内屋溜了过去, 想看看那个人是还在, 还是已经走了。不过按照他一贯的行径,只怕早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等着看戏。   高倜道:“上回, 可伤到你了?”   薛翃回过神来,她咳嗽了声,这会儿说这些话,却容易引发误会。   “没有大公子伤的重吧。”薛翃淡淡的回答。   高倜竟然一笑:“是啊, 我想不到, 十年没见, 你变得这样厉害了。当时你是用了什么法子?”   薛翃并不回答:“此后大家彼此以礼相待, 就不必再提这件事了。”   高倜抚着自己的膝头,那里的伤早就愈合了,只是时不时还隐隐作痛,好像在提醒着自己。   “以礼相待,”他喃喃说了一句:“也许吧。”   他出了会儿神,又看向薛翃,却见对方立在靠墙的一张红木琴桌前,正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副红梅雪艳图。   高倜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薛翃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做声。   高倜蓦地站起身:“高如雪,我跟你说话!”   薛翃这才回身:“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高倜走前几步,几乎走到她身前,他低头望着面前的女孩儿,眼中透出怒色:“你、你这混蛋,你居然像是没事人一样!”   薛翃挑眉,她仿佛能看见里屋那人听见这句时候不悦的脸色。   只不知道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高倜死死盯着她,继续说道:“当初我叫你不要走,我能保护你,你说什么是为了更重要的……现在是怎么样,你更重要的,难道是在宫里?”   薛翃本以为高倜是又要为难自己,先前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没怕过,何况这会儿笃定了江恒在里屋。   如果高倜还要用粗,那就是他自己不知死活了。   只是想不到,高倜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薛翃望着少年愤怒的眼神,愣住了。   眼前重又出现上回跟高倜单独相处时候浮现的场景:   ——那少年捉住高如雪的手,将她甩在地上。   下一刻,少年高倜指着她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答应那老道士!”   不知是伤心还是愤怒,泪从他眼中冲了出来。   地上的女孩子有些艰难地爬了起来,不声不响。   少年冲过来又攥住她:“那老道士是个骗子,不能信的!你跟我去和祖父说,你不要出家!”   她这才挣扎起来:“大哥哥!”   高倜回头,泪扑簌簌地从眼中掉下来:“你要是跟那老道士走了,山高水远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一出家,就不是高家的女孩儿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可是还有我,哥哥会对你好的,会保护你的!”   高如雪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臂,竭力举高了,给高倜擦拭脸上的泪。   “我知道哥哥是好人。哥哥别哭了。”女孩子柔柔弱弱的声音,让人鼻酸。   高倜突然放开手,他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   高如雪探手抚过他的头。   高倜张开双臂,把她抱入怀中:“如雪,哥哥舍不得你。留在家里好不好?哥哥快长大了,长大了就更能保护如雪了。”   半晌,高如雪道:“哥哥,张天师会待我很好的。而且我离开家,并不是因为讨厌家里的人,因为我……有更重要的……”   高倜抬头:“你说什么?什么更重要的,什么东西?”   高如雪没有回答。   高倜只当她年纪小,随便瞎说,见无法劝服她,便去求父亲高孺。   高孺却并不待见高如雪,又见儿子哭的泪人一样,毫无男儿气概,他心中很不喜欢,便叫人把高倜锁在房中,叫他闭门思过。   就在那两日,高如雪离开了高家。   那天,从高府长公子的房中,传出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叫之声。   但不管他如何不舍难过,妹妹还是跟着老道士走了。   这么多年来,累积的想念渐渐变得恨爱难分。   更不知如何面对这才回归的人。   ***   薛翃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之前隐约回想起如雪跟他的过往,还以为他是虐待如雪,却想不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此刻面对高倜的质问,薛翃心中的淡淡恼意也随之消散,她对上少年通红的双眼,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   “不管是为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声音变得温柔,薛翃微微一笑:“哥哥恼我了呀?”   迟疑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将一声“哥哥”叫了出口。   薛翃才说完,泪就从高倜的眼中刷地流了出来,少年的嘴唇不听控制地颤抖,终于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把人拥入怀中。   虽然心存温柔,可对少年这样亲密的举止还是觉着不习惯,薛翃屏住呼吸,睁大双眼,无所适从。   幸而高倜很快放开了她。   少年回过身,擦了擦脸上跟眼中的泪:“我并没有原谅你。”他哼了声:“你总不能说走就走,想回就回。”   薛翃正在整理衣裳,听出这少年赌气的口吻,不禁笑笑。   高倜是高府的长孙,平日里待人接物文质彬彬,也向来冷静自制,自从成年后便极少落泪,人人称赞是大家贵公子的做派,今日这样,自己也觉着窘迫。   可是心里却是轻快了好些。   他飞快地拭干泪水,咳嗽了声:“不过你今时今日的身份自然不同了,我的话你也未必放在心里。”   薛翃轻声回答道:“我记得的。”   高倜看她一眼,此刻少年眼中的锐色退却,多了一抹柔和之意。只是才失态哭过,不免有些难以面对。   高倜又咳了声,转头之间,目光胡乱打量着室内陈设,颇为尴尬。   忽然,高倜盯着那琴桌下方,道:“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薛翃微怔。   高倜俯身往里看了看,笑道:“果然这些奴才很是偷懒。”   薛翃不知如何,也跟着蹲下身子,却见琴桌下面,竟还有一层,上面挂着些没有擦拭干净的蛛丝跟网尘。   谨慎起见薛翃没有说什么,而高倜抬手试了试,手指上擦了厚厚地灰,他回头看看薛翃,说道:“该不会真的忘了吧,先前你总爱往这里藏些东西,这张琴桌是镶嵌在墙上的,这么多年大概也没有人动过,看看里头还有没有东西了。”   十年没有动过的暗格,有些紧涩,高倜拉了一会儿,“咯吱”一声,才终于打开了。   刹那间尘灰散了出来,少年给灰尘扑面,忍不住咳嗽连连。   薛翃抬手掩住口鼻,目光所及,却望见那小抽屉里的确有一样物件。   高倜挥了挥眼前的尘土,却也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块帕子系成了个小小包裹,高倜道:“如雪,这是什么?”   他因知道是妹子所藏,不便随意打开,便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把帕子给了薛翃。   薛翃拿来手中,犹豫了会儿终于打开。   帕子中,竟是一朵极小的宫样绢花,原本是白绢所制,看着像是一朵雪色蔷薇,只是因为年岁久远,隐隐有点泛黄。   “妹妹,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东西?”高倜诧异地看着那绢花,“这种颜色,寻常人家是不戴的。”   绢花的种类虽多,但姹紫嫣红,都是鲜亮的颜色,像是这种雪白的小绢花,却像是妇人戴孝的时候所用之物。   高倜不明白,薛翃却觉着这东西十分眼熟。   心头揪痛,薛翃把绢花接了过来,手指隐隐地有些发抖。   高倜看的稀奇:“怪道他们说你脾气古怪的,怎么专爱收集这个东西?看着不大吉利,不如扔了吧。”   薛翃忙拢在手里:“不要。”   这一闹,缓和了先前的窘迫。高倜笑笑,也不勉强:“你的东西,你自个儿做主。”于是重又将那暗格插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我来了半晌,也该走了,”高倜道:“你、你先歇会儿。以后有机会再叙吧。”   薛翃因见了那绢花,也无心寒暄,便道:“好。”   高倜微微一笑,转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   回头看向薛翃,高倜问道:“如雪,你离开的时候说过,你是为了更重要的事离开的……现在呢?”   薛翃转头,跟少年目光相对,却无法回答。   高倜目光逡巡,道:“你留在宫内,就是为了这件事,是不是?”   少年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分。   薛翃微微一震,高倜却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你好生歇息。”   他开门而出,又小心给她把门带上。   薛翃在桌边坐了,看着掌心那朵素白的小花,一阵晕眩。   她无法不惊愕,因为她知道这绢花曾属于何人。   正是她自己。   面前这小小地一团洁白,无辜而哀愁的花朵,凝记的是薛翃那无疾而终的第一个孩子。   当时在滑胎之后,因是未足月的孩子,也没什么规制典礼为他祭拜,但薛翃为母之心,万般眷恋不舍,她自作主张地用素缎做了这一朵小花簪在发端,以做纪念。   因为当时心情起伏,曾不小心刺破手指,血沾在了白花之上,留下一点刺眼的赤红。   薛翃把花翻过来看,果然见背后花瓣上,有一点褪色的痕迹,毕竟这么多年,原本的血色褪成了淡褐。   但是这东西,怎么会在高如雪的手中。   薛翃闭上双眼,尽量回想当时在郊外救了那女孩子的种种,只记得那女孩子粉妆玉琢,可爱之极,有一双极灵透的眼眸,竟像是投缘一样,一见她就格外喜欢。   但后来因为滑胎,伤心至极就再顾不上,竟都不知那会儿的正嘉是何时送她回高府的。   室内格外安静,所以那人的脚步声,便显得清晰了好些。   江恒走到薛翃身后:“看不出来,大公子居然还是一片真心啊。”   原本江恒也以为高倜不安好心,没想到居然峰回路转。   薛翃不语。江恒本做足要给她斥责的准备,看她脸色淡淡的并无反应,反而诧异:“怎么了?”   他虽然也看见高倜同薛翃开那暗格取了物件,只当是小女孩的玩物而已,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有一点点好奇。   薛翃收敛心神,把花儿拢在掌心:“没什么。江指挥使……您怎么在这儿?”   江恒见她来问,正中下怀:“皇上命我仔细护卫,不容有半分不妥。幸好我来得及时。”说话间,江恒负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又去拨弄那帐幔上垂着的香包:“这是你昔日所住的地方?看着很不像你的风格。”   薛翃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江恒笑道:“多谢关怀,也多谢赠药。”   薛翃把花儿藏在袖中,道:“江指挥使对我多有相助,赠药自是应该,但是上回您捉了我师侄,百般拷打,又叫人心里过不去。”   江恒道:“抱歉的很,我也是奉命行事。”   薛翃淡声道:“是奉命行事,还是想顺水推舟让我师侄当替罪羊呢?”   江恒笑道:“有皇上做主,谁敢对萧西华不利?何况仙长您也是对那道长关怀备至,小人哪里敢当他是替罪羊,少不得自己当那只给拷打的羊罢了。”   薛翃也一笑摇头,却并不想再计较此事,反而想到另一件。   此刻江恒转到桌边上坐了:“方才从抽屉里拿的是什么,怎么悄无声息藏起来了,给我看看。”   “女孩儿的东西,江指挥使也感兴趣?”   “不是女孩儿的东西我还不稀的看呢。”江恒泰然自若地回答。   那花儿当时只在王府里戴过,并没张扬,何况是薛翃手制,外人未必认得,但江恒是个精细之人,指不定会看出什么,谨慎起见,薛翃打定主意不能给他瞧。   薛翃便四两拨千斤地说道:“说起女孩儿,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当时江指挥使给拉去慎刑司领罚,宝福公主竟要我去向皇上求情。”   江恒挑眉。   薛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如何竟不知道,指挥使大人跟公主也有交情的吗?”   那薄情地红唇一挑,江恒笑道:“仙长这样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   薛翃皱眉:“你说什么。”   江恒似笑非笑地道:“不然的话,你什么时候上心起我跟公主的关系来了?” 第78章   江恒坐在桌边,薛翃却是站在他对面的墙角, 那是一面粉白的墙, 墙边放着个紫檀木的花架,上面放着一个玉色八棱花盆, 里头是亭亭的一株建兰, 细长的叶片葳葳蕤蕤。   薛翃忽然想起镇抚司江恒卧房内那一盆养的甚好的水仙花,不知这会儿可还繁盛如昔。   缓步走到小圆桌旁边, 薛翃道:“江指挥使是皇上身边最宠信的人, 皇上没告诉过你, 我跟昔日的薛端妃娘娘,有过一段交际?”   江恒扬眉:“仙长是说,昔日端妃娘娘曾救过您的那件旧事?”   薛翃知道他精明过人, 此事又并非机密, 只要他有心打听自然会知道。如今果然见他心知肚明, 便道:“既然江指挥使也知道了,此事在皇宫之中想必也不是什么机密了。”   江恒点头:“下面的人自然不会知道, 不过……像是皇上, 太后,甚至皇后娘娘等, 只要有心, 总会打听出来的。”   “多谢大人直言相告, ”薛翃道:“我另有一事不太明白, 那夜太后没有经过内廷宫监的手, 反而让江指挥使出面捉拿西华, 难道对太后来说,指挥使大人比司礼监的人更可靠吗?”   江恒一笑:“司礼监听命于皇上,是皇上最心腹的,凡事大小都会回禀皇上,一旦惊动他们,皇上势必会立刻知晓,就拿不成萧西华了。所以太后要用我。”   薛翃道:“江指挥使不怕得罪了皇上?”   “我做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江恒淡淡地说,“而且这种事,总要有人去做。你以为,皇上会不明白太后的心意吗?皇上是绝对不会明着阻止太后的,太后也知道。所以这个时候,得有那么一个替罪羊,能够往上瞒着皇上,给太后体面,事后还能顾全皇上的颜面,也让陶真人满意。”   薛翃皱眉,心中微震。   “这么说,你早知道事后会受罚?”薛翃问。   江恒道:“受罚是一定的,其实不是为萧西华之事,也还有别的事,那一顿打,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轻而又轻了。”   皇帝责罚江恒,是为了他隐瞒太子杀人之事,但选在这个时机打板子,却是最好不过的,就算是两罪并罚吧。   薛翃一点就通。   薛翃竟觉着艰于言语:“哦?难道指挥使还犯过别的戳皇上眼睛的事?”   江恒笑道:“多的去了,我只求那些事别给皇上知道,不然真的就不知是廷杖,打下来的大概是雪亮的刀子。”   薛翃追问:“比如呢?”   “比如看过某人沐浴。”江恒突然笑了起来。   薛翃道:“江大人,我正跟你说正经的话。”   “不瞒你说,这真的是最正经的,也是最致命的了,”江恒幽幽然看着薛翃,“你信不信,假如皇上知道了,得让慎刑司那帮奴才拿金针戳瞎我的眼。”   他的口吻是波澜不惊的,但却不容置疑。   薛翃觉着气闷。   江恒起身道:“说完了吗?外头还有应酬,我是抽空来的,这会儿也该走了。”   “江大人,”薛翃制止,“还有一件事。”   “您说。”江恒倾身,靠她近了些。   “当年端妃娘娘那件事,您插手了吗?”   江恒对上她黑白明澈的眸子,半晌道:“当时江浙的河堤垮塌,有人趁机闹事,我奉命出京缉拿要犯,回来的路上才知道消息。”   他缓缓地阖了长睫,这般淡漠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悲悯。   薛翃无端竟松了口气:“那,你可相信是端妃想刺杀皇上?”   “相信不相信,有什么要紧的,”江恒道,“端妃娘娘是个好人,我见过几回,人长得国色天香,一般绝色的女子不会聪明到哪里去,但她不一样,又聪明,又知情知趣儿,有点手段,不然的话,怎么会从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圣宠不衰呢,只是她忘了一件事。”   薛翃听到他称赞自己,且说“有点手段”,脸上微微一热。   听到最后却不禁屏息:“什么事?”   江恒轻轻一笑:“成也萧何败萧何,宫内最容不下的就是好人,而宫内最靠不住的……就是圣宠。”   薛翃也忍不住仰头一笑,原来他也这般清楚。   江恒本是要离开的,瞧见她的笑容,却又止步:“你笑什么,不信?”   薛翃道:“我笑,是因为江指挥使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江恒挑眉:“原来你我如此心有灵犀。”   薛翃摇了摇头:“多谢你直言相告这许多事。”   江恒知道她是送客之意了,但是望着她有些落寞的神情,突然说道:“方才高公子说什么,你有更重要的事,在宫内?是不是跟端妃旧事有关?”   薛翃道:“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江恒笑道:“那你可要小心点。”   “会也把我捉到慎刑司拷问吗?”   “这倒不至于,不过,”江恒认真地想了会儿,“据我所知,宫内要对付或者除掉一个人的法子可多着呢。”   “多谢提醒。”薛翃起身,向着他认真打了个稽首。   江恒走到她跟前:“你方才唤高公子什么?”   薛翃一怔,才要张口,却又醒悟:“您问这个干什么?”   江恒笑道:“咱们的关系已经这般亲密了,怎么还指挥使前,指挥使后,或者江大人,也叫一声来听听。”   “您想认我这个妹子?”薛翃问。   “别,”江恒抬手,“不认妹子就不能叫哥哥了?怎么这么古板?”   薛翃瞥他一眼,又想把他踢出窗口了。   正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有丫鬟来敲门,有些着急地说道:“道长,老太太睡了会儿突然嚷说心口疼,请您早些过去。”   ***   年关百官休朝,正嘉皇帝耳旁清静了好些。   当下安心沐浴熏香,在省身精舍的莲花座内,盘腿静修。   不理外间那些俗务,两耳清净,本是皇帝求之不得的,但是今儿却不知为何,总觉着心潮涌动,怅然若失。   勉强过了半个时辰,皇帝道:“什么时候了?”   其实皇帝还想问问和玉回来了没有,但却又不想如此直白地表露对她的渴盼。   外头郝宜跪地:“回尊主,差一刻到午时。您也该用些斋饭了。”   皇帝皱皱眉,迈腿下地,却又不耐烦地说道:“不喜欢吃,不用了。”   郝宜伺候着他走出精舍内间,才又小声说道:“主子也要顾惜自己的龙体。另外,之前皇后娘娘派人来问了几次主子用饭没有,方才亲自来了,说是做了些糕点给皇上。”   正嘉没好气儿地说:“明明知道朕打坐的时候不许人打扰,来问什么问。”   郝宜笑道:“到底是娘娘的心意,如今娘娘还在养心殿内恭候呢,主子见一见?”   正嘉满心的不自在,本不想见,但仍是克制着:“好吧。”   扶着郝宜的手出了精舍,缓步往前而来,进了养心殿,果然见何雅语人在殿内,却是站着并未落座,听内侍传说皇帝驾到,早转身上前行礼。   皇帝看她这般规矩,却道:“这里不是别的地方,你只管坐着等候就是了,难道朕要打坐一整天,你也站一整天吗,岂不是白白累坏了,不用太过拘束。”   何雅语道:“皇上虔心苦修,臣妾不能相助,就站一站陪着皇上也是好的,这是臣妾的福分,又哪里会觉着累呢。”   正嘉听了这样应答,觉着倒也可心,脸上才流露几分笑意:“听说你做了什么点心?”   何雅语身后宫女上前,皇后将五彩填漆绘云龙的食盒打开,亲手端了两盘糕点出来,下面一盘还冒着热气。   何雅语道:“这是茯苓梅花糕跟薯蓣芙蓉糕,都是臣妾亲手做的,皇上尝尝合不合口味。”   正嘉看那雪白的茯苓糕,做成了梅花的形状,蕊心却是粉粉的轻红,他问:“这红的是什么?”   何雅语道:“是枸杞子磨成的粉,跟茯苓糕一起用,益气补身。”   “嗯,有心了,”正嘉又看那样薯蓣芙蓉糕,淡淡樱红,看着不错:“芙蓉糕里加薯蓣,朕还是第一次见。”   何雅语笑道:“先前庄妃告诉臣妾,她向和玉仙长讨要了一个极好的补身体的方子,里头有一样便是薯蓣,臣妾询问过太医,说此物甚佳,所以特制了这样点心给皇上尝尝鲜。”   正嘉饶有兴趣地问:“哦?庄妃跟和玉要了什么方子?”   “叫做九仙薯蓣煎,”皇后忙道,“只是那是给妇人补身的,可巧这薯蓣,对男子却是极有大用。”   正嘉笑道:“这名字也起的很好。难为你时时刻刻惦记着朕了。”   何雅语见他兴致高昂,便道:“皇上尝尝看好不好吃?”   正嘉拈了一块儿薯蓣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小口,入口嫩滑香甜,不由颔首道:“果然上佳。”   何雅语心中大快:“皇上喜欢就好了,再尝尝这茯苓梅花糕。”   正嘉素来不太喜欢吃这些甜食,糕点虽好,却不愿意多用。   偏巧正在此刻,外头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说道:“皇上,雪台宫那边报信,说是……”   正嘉道:“如何了?说。”   小太监才敢说道:“说是康妃娘娘……不成了。”   正嘉蹙蹙眉,并未言语。   康妃夏英露病了许久,太医早就说过她过不了今冬的,这消息丝毫不引人意外。   只不过何雅语原本因为皇帝开心,自己也有些欢喜,没想到雪台宫这会儿来打扰。   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派,是绝不会动容的,毕竟这位,连庄妃的三皇子满月到如今,还没见过一面儿呢。   出身尊贵的婴儿如此,何况一个失宠了的将死之人。   何雅语心中虽这般想,却不敢造次,只看向正嘉:“皇上……”   正在这会儿,郝宜从外头进来,走到皇帝身边儿悄悄说道:“主子,来送信的是康妃娘娘的妹子,她如今跪在殿外,恳求皇上开恩,见一见康妃呢。”   何雅语不禁皱了皱眉,忍不住说道:“胡闹,这是什么地方,她一个宫外之人,破例许着进宫伺候已经是开恩了,如今竟敢来要挟皇上不成吗?且康妃是犯了错才给禁足的,又何必在此时打扰皇上呢?”   郝宜不敢吱声。   正嘉却淡淡道:“此女虽然大胆,但她也是一派手足情深的缘故。行为虽然放肆,但其情可悯。至于康妃,既然是将去之人,万事皆空,又何必再计较更多。”   皇帝说了这句,便站起身来:“起驾。”   郝宜忙道:“快摆驾,雪台宫!”   何雅语呆若木鸡,却又不敢唤住皇帝,眼睁睁望着皇帝出殿而去,回头看看桌上的点心,甚是气恼。   她费尽心思哄皇帝开心,却在关键时候又给雪台宫坏了事,这康妃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的死。   皇后拉着脸走出养心殿的时候,恰好看见正嘉缓步下台阶。   在皇帝正前方台阶之下,跪着一道婀娜的身影,并非宫装,只是寻常的闺阁打扮,看着倒也别有一番韵味,这自然是夏英露的胞妹夏瑜芳了。   正嘉走下台阶,在夏瑜芳面前停了停,垂眸道:“你这般冒失而来,不怕朕降罪吗?”   夏瑜芳不敢抬头,伏身贴首道:“回皇上,臣女只是不忍康妃娘娘苦捱,娘娘一心惦记着见皇上一面儿,她毕竟是臣女的姐姐,皇上若是降罪,臣女也甘心情愿领受,只求皇上开恩,成全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   正嘉凝视着她,半晌说道:“你抬起头来。”   夏瑜芳果然缓缓抬头,相比较康妃的明艳,夏二小姐生得要温婉可人的多了,两只杏眼看着甚是驯顺温柔,一看便知道是个乖巧懂事的。   正嘉看着这张美人脸,因为那点子温柔,心底突然掠过某个人的影子。   “起来吧,朕不会责怪你。”正嘉仍旧面无表情地抬头,口中说道:“所谓‘孝悌’,孝为父母之爱,悌为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朕生平最重孝悌之道,你是为了你的姐姐来求朕,朕岂会怪罪。”   此刻抬辇已到,皇帝迈步上辇,起驾往雪台宫方向。   郝宜一挥手,一名小太监上前扶住夏瑜芳,二小姐踉跄也起身,随着御驾而去。   雪台宫内,康妃本正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不知为何突然睁开双眼,命宫女给自己梳妆打扮。   宫女跟嬷嬷们见她忽然间神采奕奕,不知情的以为康妃大有起色,但那些有经验的嬷嬷却知道,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康妃却一心催促让快些梳妆,且说:“皇上快到了,你们赶紧。”   又吩咐把那件自己最喜欢的紫缎绣芍药的宫装拿来。   大家本来不肯相信,毕竟二小姐亲去养心殿相请,这许久都没有消息。   且皇帝的性子天生冷情,连庄妃娘娘产子还没去看过呢,又怎会来这种腌臜冷落的地方。   没想到才给康妃装扮妥当,外头便报说:“皇上驾到了!”   大家都惊呆了,不知康妃为何竟未卜先知。   康妃则双目炯炯,满面喜色。   看见正嘉迈步进殿之时,康妃袅袅上前行礼。   虽然病了连月,容颜憔悴,但经过一番精心装扮,加上她回光返照之效,竟仍美的不可方物,明艳动人。   一同回来的夏瑜芳见状,吓得心怦怦乱跳,也以为康妃已经好转,生恐皇上因此而怪罪自己欺瞒圣驾。   连郝宜也目瞪口呆。   可正嘉毕竟不是寻常之人,见康妃神采奕奕,更胜从前,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模样,倒像是一朵花开到极致,美艳绝伦,但接下来……不免就是凋零了。   当下只做不知的,道:“爱妃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夏瑜芳忙上前扶着康妃:“娘娘、您怎么……”   不等她说完,康妃道:“我有两句话要跟皇上说,你们先都退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违背。   等大家都退下后,康妃缓步走到正嘉跟前儿,双膝跪地,手扶在他的膝头:“皇上还肯来看望臣妾,可见心里还有一点臣妾的影子。”   正嘉见她如一枝頽艳的芍药,知道她人之将死。便道:“你想跟朕说什么?”   康妃哀媚地看着皇帝,柔声道:“臣妾很是后悔……后悔先前不知天高地厚,恃宠而骄,才落了这个下场。然而臣妾对皇上的心,可鉴日月。如今臣妾不恨任何人,只是后悔、没有更多的时间伺候皇上了。”   正嘉听她语调哀婉,容貌可怜,不禁抬手在她发端轻轻抚过。   康妃小心把脸颊蹭在皇帝的膝头:“臣妾犯了大错,皇上却并没有废黜臣妾,只容禁足宫中。但若见不到皇上,便已经是臣妾的陌路了。如今临死能再见皇上最后一面,终究是心满意足。臣妾不求别的,只有两个心愿,还求皇上答应。”   正嘉叹道:“你说。”   康妃说道:“臣妾本想熬过年下,免得搅了大家新年的兴致,只可惜终究不能的了,臣妾去后,丧仪等一切从简,不必惊动臣民百姓。”   正嘉道:“你有这份仁心,甚好,也是你的功德。”   康妃道:“第二件,臣妾自恨不能长久侍奉圣驾,但臣妾病中这几日多亏了胞妹在身边陪伴,瑜芳她跟臣妾不同,她性子温婉,善解人意,若臣妾去后,皇上能把她守在宫中,代替臣妾为皇上尽心侍奉,臣妾就算去了地下,也是……瞑目了。”   她说着说着,已经有些气力不济,声音也逐渐沙哑。   正嘉看着她瘦的脱形的手,终于将她握住:“朕都答应你。”   夏英露仰头望着皇帝,目不转睛地,哑声道:“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她拼尽全力握着皇帝的手,依依不舍,泪珠滚滚地从眼角滑落。   在皇帝去雪台宫探望过夏英露之后,当夜,康妃娘娘便病故了。   此后数日,皇帝发诏,封了夏英露之妹夏瑜芳为瑜嫔,仍旧住在雪台宫。   后,再发上谕,封庄妃之子为康王。 第79章   不管如何,表面上看来, 宫内的春节还是欢喜而祥和的。   皇帝的家宴, 戏文,饮食, 有了宁妃跟庄妃的协理, 越发的尽善尽美,更合太后的心意, 令她十分欢喜, 称赞不绝。   又因为是佳节家宴, 不仅有太子赵暨列席,连庄妃的三皇子康王殿下也给抱了来。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跟这个襁褓中的婴儿见面,瞧着小孩子脸蛋肥嘟嘟的, 眼睛乌亮, 有些好奇似的望着自己, 皇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一抹笑:“这孩子长得不错。”   庄妃一直在旁边捏着心,见皇帝如此称赞, 又笑的灿烂, 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宁妃在旁说道:“多亏了庄妃姐姐静心养顾,太后也时常过去探望。”   庄妃忙道:“自然也有妹妹的功劳。皇上, 这孩子跟宁妃很是亲近呢。”   “是吗?”正嘉兴致高昂, 仿佛不信。   庄妃向着宁妃一招手, 宁妃笑道:“姐姐如何难为臣妾。”话如此说, 却走到跟前, 向着小皇子轻轻招了招手。   说也奇怪, 那孩子见了宁妃动作,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大乐。连皇帝也笑的微微仰首。   恰皇后带了太子赵暨前来,赵暨上前行礼,毕竟是太久没有亲见父皇了,又是积威之下,赵暨忍不住的紧张。   先前皇后交代了多少次让他面带笑容,赵暨却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得恭敬地低着头。   正嘉看向太子,见他似有畏缩之意,脸上的笑就像是见了日头的雪,微微消薄了些。   但这般场合,皇帝知道是不可冷落太子的,便只把康王交给庄妃,温声说道:“暨儿来了,不用拘礼,起来吧。”   赵暨起身之时,隐隐地竟有些头晕,皇后忙拉了他一把。   正嘉假装没看见,举手请太后落座。   外殿还有一些进宫赴宴的重臣们,均都肃然恭立,皇帝举手示意,大家才纷纷落座。   皇帝因为修道,并不热衷于这些世俗的热闹,只是因为太后在,毕竟要应应景儿,只坐了半个时辰不到,陪着太后看了一出合家欢的戏,才起身退席。   太后倒是兴致高昂,等皇帝去后,又问接下来的还有何戏。   宁妃起身一一回答了,原来还有《十全图》《满堂会》,都是吉祥和美的戏码。   此刻三皇子因为困了,庄妃来请暂退,太后又细看了一番婴儿困倦的憨态,喜欢地笑道:“不用顾及我,这孩子还小,不懂看这些热闹,且让他好好地养着长身体,等大了自然喜欢着不肯走呢,你且带着他回宫吧,也不用再折返回来请安。”   宁妃道:“是啊,姐姐只管去,横竖这儿有我们伺候着太后呢。”   皇后也说道:“妹妹放心。你照料好三皇子,太后自然比什么都高兴。”   庄妃这才抱了孩子退下。   太后环顾周围,见左手是宁妃,李昭仪,鲁婕妤,右手却是安嫔,瑜嫔,袁贵人,以及其他几个低阶妃嫔等。   太后看了一回,目光落在瑜嫔身上——身为康妃夏英露的妹妹,瑜嫔还未侍寝,却先封了嫔位,可见皇帝顾念着对康妃的情意,或者是顾念着对夏家的情意吧。   太后喝了一口暖酒,转开目光看向前方戏台上。   到子夜时候,方散了席,太后退席,其他众妃嫔等才也散了,外间的内臣也自有安排。   瑜嫔正往雪台宫而去,走到半路,突然见一个小太监急急跑来,跪地道:“皇上传瑜嫔娘娘过养心殿。”   瑜嫔闻言,心猛地一跳,脸上禁不住流露惊喜交加之色,但身后还有其他众人在,于是只镇定道:“知道了。”于是扶着宫女的手,前去养心殿。   她身旁正是安嫔,眼睁睁地望着夏瑜芳离去,安嫔轻轻一跺脚:“真是的,她姐姐才去了多久呢,孝也不守个几天,就这样巴巴的要去媚上了。”   鲁婕妤也小声地抱怨道:“就是说嘛,去了一个康妃,又多了一个瑜嫔,还特在这个时候召她侍寝,皇上怎么这么喜欢夏家的人。”   后面李昭仪是个安分的,听她两人嘀咕,却识趣地不肯插嘴。   颜太后那边,也很快得知了消息。   太后看着身边进宫赴宴的首辅大人,叹道:“你听听,皇上竟在这个时候召幸夏家的人,这是在做给谁看。”   颜幽道:“娘娘宽心,皇上未必就是想做给谁看。先前不是说,皇上命人去放鹿宫传人,求而不得吗。不是瑜嫔,或许也是别的人,瑜嫔到底是新入宫,皇上宠幸,想来也是应当的。”   先前皇帝退席后,起驾回养心殿,不多时,便命郝宜去放鹿宫……意图不得而知,但结局却是郝公公颠颠地独自返回。   然后,才是皇帝传了夏瑜芳。   太后闻言嗤地一笑:“皇上的性子真是越发古怪了,和玉虽好,却也没见他这样捧在手掌心儿一样。如果真的喜欢,干脆让她还俗就是了,这样让哀家看着都着急,好像是吊在嘴边的一块肉,却只是嗅的吃不得,急也急死了。”   颜幽想笑,却也不敢过分,只说道:“皇上毕竟还是虔心的,碍于和玉的身份,不敢过分冒犯罢了。也许、也是对和玉道长真正上了心的缘故吧。”   太后不以为然,哼道:“上心?不过是一时的新鲜罢了,皇上的心里从不会有任何女人。只是这次的新鲜有点儿长罢了……等真正到了手,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   太后说了这句,又看向颜幽:“但是高家是不是想借着和玉弄出点什么来?”   先前涉及皇帝的私事,颜首辅毕竟谨慎,不敢如太后一样肆意点评,此刻才回答:“高彦秋本来并不倾向于谁,最近像是开了窍,开始巴结夏苗了。”   “开什么窍,他不是有个好徒弟嘛。”太后不以为然地说。   颜幽笑了笑:“虞太舒的确是个人才,要不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只因为康妃的事,夏家现在跟高家只怕势同水火了。”   太后道:“若是他们联合起来,岂不是对颜家大为不利。幸而和玉如今并没得圣宠,她也似是个安分聪明的,并没有闹出别的大事来,只有一点让我悬心,就是虞太舒举荐的那个郑玮……如果真的查出了何贯有问题,皇上一定会罢免他,外头断断少不得自己人。”   颜幽听她提到和玉,欲言又止,又听到最后,才说道:“皇上这次举重若轻,多半是动了真要整治北疆了。这时侯急吼吼地塞人,会让皇上越发不满。”   太后皱眉说道:“那就不管了吗?”   颜幽靠近一步,低低说道:“陪着郑玮前去的是司礼监的齐公公,我已经知会他了,他会便宜行事。”   太后这才略微放心。   眼见到了永福宫,进内殿,各自吃了半盏茶。   听着外头鞭炮之声,颜幽思忖着,终于说道:“之前娘娘提到了和玉,微臣如何听说她跟昔日薛端妃有什么牵连?”   颜太后点头:“当初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会儿皇上还只是个王爷呢,端妃为了救她,损了一个龙胎。只是再想不到,她那样小的年纪居然还记得此事。这件事皇上也知道了,你明白的,皇上喜欢这种知恩图报的人。”   颜幽试探问道:“可是,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你说是给端妃翻案?”太后看向首辅,“你放心,皇上心里明镜一样,她要行事,难的很,而且如果她真的敢,还有哀家呢。”   首辅点头:“宫内有娘娘坐镇,微臣是放心的。”   太后一笑,看向首辅,望着他胡须花白的样子,眼神中流露几许柔和:“不知不觉,你也这把年纪了,倒要后辈子弟帮一帮你的手才是,我听说璋儿在工部做的不错,你也是时候考虑,提拔他入阁了。”   颜幽笑着点头,又无奈地说:“早有这意思,只不过内阁如今无人可替换。”   “你如何学的这样谨小慎微,”颜太后不以为然,“虞太舒不是很能耐吗?也该给他点儿教训了,至少别让他在高彦秋背后兴风作浪的。”   这话的意思,是要把虞太舒踢出内阁。   颜幽当然求之不得,可仍有点犹豫,小声道:“就怕皇上那边过不了关,皇上对他似乎也很是青眼有加。”   颜太后哂笑道:“不用担忧,虞太舒就算是八臂哪吒,他有个致命的缺陷。”   “哦?”颜幽诧异。   太后倾身,低低在他耳畔说了两句话。   颜幽听得明白,不禁笑道:“果然,还是太后心明眼亮,明见万里。”   ***   且说夏瑜芳来至养心殿,早有内侍准备了热水,引她前去偏殿沐浴。   更衣之后,小太监领着她,来至西暖阁。   夏瑜芳满心忐忑,低着头,来至龙榻前,脱去衣裙,上榻盖了锦被。   内侍躬身道:“娘娘且稍等片刻。”   夏瑜芳闭着双眼,呼吸有些急促,却竭力竖起耳朵细听外头动静。   此刻,心中突然想起康妃的种种私密教导,一时脸红耳赤。   心意一荡,呼吸便更乱了,直到鼻端嗅到一股清淡的龙涎香。   夏瑜芳忙睁开双眼,却见皇帝身着月白色的长衫,立在床前,淡淡地睨着她。   瑜嫔心悸,浑身一震,想也不想,忙爬起来,却忘了自己浑身衣衫尽褪。   她又羞又怕,瑟瑟发抖地跪定:“皇上……”   正嘉低沉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夏瑜芳缓缓抬头,一双驯顺的杏眼害怕似的扫过皇帝,又无所适从地移开。   正嘉看着她那点温柔的影子,眼神也从冷锐变得柔和了些。   皇帝走到床前,伸手抚上瑜嫔的脸颊:“本来康妃新丧,不该传你侍寝的。”   夏瑜芳忙道:“臣妾、臣妾侍奉皇上,天经地义,这也是……娘娘的心愿。”   她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肚兜,不是康妃素来喜欢的艳紫,却是很淡的轻粉,恰如其分地衬着底下的娇躯。   正嘉打量着:“朕看你年下也没穿什么艳色衣裳,是为了康妃吗?”   夏瑜芳小声回答:“臣妾放肆,虽不敢服素,但也算是一点念想。皇上若不喜欢,以后臣妾就穿艳色吉服就是了。”   “不用,你这样很好,”正嘉凝视着她颤抖的长睫,“朕喜欢念旧情的人。”   说话间,皇帝的手从瑜嫔的发端抚过,在她颈间的肚兜系带上轻轻一扯。   顺滑的丝绸如水一样自瑜嫔身上飞快地落下,春光流溢。   瑜嫔的脸也飞快地通红,想抬手遮住,却又不敢。   皇帝扫着她的羞窘之态,笑了笑:“怕什么。这是无上乐事。”   话音未落,人已经倾身压下。   将近丑时,云雨已毕。   一直在外等候的内侍们轻手轻脚地进入,扶了瑜嫔娘娘下榻,送她自回雪台宫。   瑜嫔已经腿软腰麻,浑身无力,任由内侍们施为而已。   这边郝宜又伺候皇帝擦洗,正嘉之前服过丹药,又在席上吃过半盅酒,好不容易发散了,才觉着神智清明,沉酣睡去。   大概是觉着瑜嫔侍寝甚是得心,于是在春节这数日,皇帝每每召幸瑜嫔,弄的六宫里人人眼红,原先的话题还都在和玉身上,但凡提起来,便嫉妒且恨,这样一来,便都转到瑜嫔身上去了,提起和玉,反是一派赞扬之词,恨不得压过瑜嫔风头去。   到了正月初九这日,薛翃在放鹿宫看着那一炉丹药。   萧西华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道:“听说师父一行人已经到了江浙地方。师父之前就常常说,江浙风水温和,最适合考验道心了,这次只怕要停个十天半载的才会启程。”   薛翃笑道:“他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在那里玩乐罢了,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萧西华也笑了:“师父在宫内那段日子,甚是辛劳,也是时候让他老人家放松一些了。”他看薛翃的手搭在桌上,靠那丹炉近了些,便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挪开了几分。   那手果然给烤的暖烘烘的,且又柔若无骨,萧西华几乎舍不得放开。   正说到这里,绿云跟冬月从外头走了进来,冬月先说:“小师姑,小全子在外头找你。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薛翃忙起身出外,萧西华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怅然若失。   绿云走过来,手中拖着一盘子点心,笑道:“师兄,这是我从御膳房里取的,是皇上喜欢的薯蓣芙蓉糕呢,快尝尝好不好。”   萧西华哪里有心情吃,却仍是温声道:“我不喜吃甜点。你跟冬月吃吧。”   冬月在来的路上已经偷吃了一块儿,闻言垂涎笑道:“师姐,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别费这心思了。快给我吃了吧。”   气的绿云瞪她一眼:“吃吃吃,看看你那腰。”   萧西华却问:“那个小全子,有什么事儿呢?”   冬月已经忙不迭吃了一口糕,闻言道:“听说是什么郑大人,什么的。我也不明白。”   萧西华微怔:“是郑玮郑大人吗?”   绿云在旁说道:“对了,我去御膳房的时候也听说了,仿佛是什么皇上派的特使遇袭之类。”   话音未落,萧西华已经起身,回头吩咐弟子:“好生看着丹炉。”自己却风一样出门去了。   新年伊始,随着郑玮前往北边大营的齐本忠派了内侍飞马回宫,向着正嘉皇帝报了一个消息:他跟郑玮郑大人一行,路至中途,遭遇山匪袭击,损失了十数人,郑大人下落不明。   薛翃听小全子说了此事,五雷轰顶。   她当然不肯相信俞莲臣会因此出事,但是杳无音信,终究让人不安。而且她跟俞莲臣两个几乎是隔世相见,哪里还能再承受一次死别之痛。   薛翃的心突突乱跳,回想俞莲臣跟自己度过的最后那个雪夜,心头的悔恨翻江倒海,恨不得时光倒回,让她再选一次:她绝不会让俞莲臣再出京去冒险。   小全子说罢,见薛翃呆呆的,因又说:“听说皇上已经传了虞大人到养心殿去,只怕也是为了这件事。”   薛翃听了,转身便走,小全子急忙跟上:“仙长您要去养心殿吗?这会儿皇上召见虞大人,最好等会儿再去。”   薛翃充耳不闻,只顾疾步而行,小全子见状只得乖乖跟着,将来到养心殿的时候,却见虞太舒正下台阶,神情有些落落沉郁。   小全子忙先招呼:“虞大人。”   虞太舒抬头,恰对上薛翃凝视的眼神,他暗中深深呼吸,拱手:“和玉仙长。”   而在虞太舒身后,养心殿门口的栏杆前,身着玄色缎龙袍的人影,临风而立,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 第80章   虞太舒向着薛翃行了礼, 道:“仙长神色略有匆忙之意, 是有急事来面圣?”   他仍是一如既往十分沉稳, 但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薛翃,眼神冷静非常, 隐隐地带些警示的意思。   薛翃对上他的双眼, 生生地把心头的躁动压下,便仍是淡淡说道:“先前听太医院的陈院首说,皇上这几日龙体略有违和, 故而过来看一看。”   虞太舒道:“仙长医术拔群, 所以陈院首才会跟您商议,有仙长为皇上诊看, 自然很快便药到病除, 龙体康泰,高大人那边必也放心。”   薛翃微微挑眉。   虞太舒却又道:“既然如此, 我就不阻扰仙长了。告辞。”   他深深看了薛翃一眼,微微低头。   薛翃长睫低垂:“请。”   虞太舒往旁边走开一步, 这才大袖飘飘地同薛翃擦肩而过,往外去了。   小全子在后面听得十分明白, 便上前对门口的小太监道:“仙长来给皇上请脉, 快去通传一声,看皇上得不得闲呢?”   那小太监才要回身往上,却听到皇帝的声音道:“朕得闲, 进来吧。”高高在上, 仿佛是从九霄之上传来。   众人抬头看时, 才看见皇帝竟然立在台阶之上的汉白玉栏杆旁边,他漠然地垂着眼皮,如同神祗明察尘世般俯视着众人。   因为隔得远,那锋芒掩映的眸子看起来更加晦明难测了,却更叫人不寒而栗。   小全子早跪地行礼。   薛翃拾级而上,皇帝却不等她走上台阶,已经转身进殿去了。   徐步而行之间,那宽大的袍袖跟衣摆随风摇晃,逶迤不定。   薛翃进殿的时候,皇帝正立在高高地铜仙鹤旁边,手里拿着金剔子,在挑仙鹤口中衔着的紫芝灯烛的焰心。   明亮温暖的金黄色火光照在皇帝的脸上,却没有让这张清肃冷漠的脸多上几分暖意。   薛翃上前行礼,正嘉皇帝专注地盯着那跳动的烛火,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薛翃便把方才跟虞太舒的那套说辞重又说了一遍。   皇帝往旁边挪开一步,换了一盏灯心,仍然没有回头:“这可奇了,昨儿太医院就给朕看过了,你今儿才知道吗。”   自从薛翃进宫,皇帝对她向来是言笑晏晏,温和有加。这般冷冷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如果换了别的什么人,只怕早就惶恐不已,吓的呆怔慌乱了。   但薛翃早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听了皇帝略带不悦的质问,却仍是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陈院首说过已经给皇上开了方子,究竟有没有效用,到底要等一天才知道。总不成人家开了方子,小道却忙不迭地过来插手,我虽略同医术,毕竟不是正职的太医,何必多事惹人讨厌呢。”   “谁敢说你多事?谁又说你讨厌了?”皇帝回头瞥了她一眼。   薛翃沉默。   皇帝皱皱眉,把手中的金剔子往旁边托盘内一扔,负手往龙椅旁边走去,边走边道:“太医院是为了朕的身体,你也是,你来,自然是锦上添花,谁敢多嘴?哼,照朕看,不过是你的敷衍之词,是你自个儿不愿意过来,却拿别人做借口。”   薛翃仍是无话。   正嘉听不到她的声音,在龙椅旁边站住,回头道:“怎么,给朕说中了,心虚了?没有话说了?”   薛翃笑了笑。   正嘉看着她脸上那一点笑影,觉着自己的心也跟着给撩了一把似的,若是别人面对他的不悦如此,只怕皇帝会立刻叫拉出去打死,但偏生是她,皇帝非但不恼,反而忍不住想跟她一起笑一笑。   正嘉磨了磨牙,让自己把那个惊鸿一现的笑忍回去,恼恼地呵斥:“你笑什么?好大的胆子!还敢笑朕!”   薛翃道:“请皇上恕罪,其实我笑,并不是笑别的。只是因为知道皇上的龙体应该是无恙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亲自瞧过,只听太医院那些人说上几句而已!”正嘉连连喝问。   皇帝顾不得这是大正月里,而他的话正像是在咒自己似的,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薛翃,赌气一般说道:“你就是偷懒,就是找借口!”   薛翃抬眸:“皇上因何龙体欠安,您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正嘉略微愣怔,又哼道:“朕又非太医,虽然略知道点医理,又不会自己给自己看病,朕怎会知道。”   薛翃默默地看着他:“皇上,真的不知道吗?”   正嘉这才品出了几分弦外之意,他毕竟是个心思敏捷精明强干的帝王,对上薛翃凝视的眼神,片刻,皇帝嘴角微微往上一抽:“你……”   刹那间,眼中光芒闪烁,是遏制不住的三分轻恼加七分好笑。   薛翃知道皇帝已经明白了,当下垂下眼皮:“皇上只要略节制些,自然百病全消。”   正嘉忍不住眼底的笑意,却偏偏喝道:“胡说!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薛翃顺水推舟地回答道:“是,小道的确不懂,只是偶然听太医院的大人们闲谈了几句而已。既然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站住!”正嘉哼道:“你敢走。”   薛翃止步:“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正嘉深深呼吸,缓声道:“和玉,你过来。”   薛翃略一犹豫,终于走到龙椅之前,正嘉定睛看着她:“你知道你方才说什么?”   “皇上已经知道了,怎么还问?”   正嘉道:“你是说朕不该屡屡召幸妃嫔?”   薛翃转开头。   “说话,方才不是还很得意吗,这会儿怎么又哑巴了?”正嘉不禁伸手,把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攥入掌中。   他的手掌炙热,烫得肌肤隐隐刺痛。   薛翃垂着头,知道话题不能再往这里走了。   心中急转,薛翃道:“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了虞大人,他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正嘉原本自然也惦记着这件事,只是见了她之后,不知不觉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竟然全然把虞太舒给忘了。   此刻突然听薛翃又提起来,才皱皱眉:“怎么,为什么突然提他?难道是替他担心了吗?”   薛翃道:“不瞒皇上,的确是有一点。”   正嘉的眼神蓦地暗了几分:“有一点?”手上也随着握紧,弄的薛翃的手隐隐作痛,好像手都要给他捏碎了。   “虞大人毕竟是高大人的弟子,”薛翃波澜不惊,道,“虽然他有些多事,但看着像是个能干的人。”   正嘉又是意外:“嗯?虞太舒怎么多事了?”   薛翃眉头微蹙:“也没什么,只是上次回府的时候,偶然见到他跟府里二爷,他跟我说了几句话。”   “是吗?”正嘉却并没有任何意外之色,“说什么了?”   薛翃摇头:“其实也没什么。”   “不许隐瞒,”正嘉把她往身边拉了拉:“快回答朕。”   薛翃皱眉:“那皇上先答应我,不可怪罪任何人。”   正嘉的心急如焚,盯着她道:“怎么?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吗?好吧,你说就是,朕答应,不计较。”   “多谢皇上,只是不想我背后说人,连累他人而已,”薛翃才说道:“当时高大人担心我的身份特殊,怕我影响他的清誉。虞大人体会高大人的心意,特规劝了我两句。”   正嘉挑眉:“规劝?”   薛翃道:“虞大人说,我若想伴驾,大可还俗高家,名正言顺。若无伴驾之意,就尽量的循规蹈矩,不要作出些惹人非议的事。”   正嘉眸子里光芒涌动:“他敢这么跟你说话?”   “要不怎么说他多事呢。”薛翃淡淡地低了头。   正嘉忖度了半晌,笑道:“其实也不怪他多事,这也的确是虞太舒所能说出来的。何况,必然是高彦秋不方便自己出面,特指使他这样说的。”   正嘉今日召见虞太舒,并不是为了郑玮遇袭之事。   而是因为有人密告,说是在薛翃回高家的时候,虞太舒曾秘密地会见过她。   正嘉是何等的心性,更因涉及和玉,眼睛里绝揉不进半点沙子。   虞太舒正当盛年,又是朝中有名的美男子,正嘉暗中私心生疑,却以他的城府,面上当然不会流露出半分。   他方才召了虞太舒后,却并没有提“高家”或者“和玉”半个字,只把几本弹劾虞太舒的折子扔给他看。   这些奏折有几份是年前的,也有两份是最近的,年前的几份倒也罢了,不过是寻常琐碎的攻讦,无伤大雅,不动筋骨。   可是最近的一份却十分厉害,竟然是弹劾虞太舒结交外官,勾结地方将领暗通款曲。   本朝律例严禁京官跟地方大员私下交际,这份弹劾却直指虞太舒跟原先在江浙的总兵郑玮,言辞辛辣,甚至连虞太舒有不轨之心也说出来了。   虞太舒看的冷汗涔涔,虽然他并无此心,但这上书之人用了这样严厉的口吻,简直是想置他于死地。   当下跪地俯首剖白。   正嘉虽然疑心而不悦,却绝不会流露出自己在吃一个臣子的醋,所以对虞太舒,他只说公事。   可申饬了虞太舒后,正嘉心里却也打算,必要找个时机,敲问一下薛翃,看看她承不承认跟虞太舒见过面,假如薛翃否认,那自然证明这两人的确不同寻常。   谁知不必他旁敲侧击,薛翃自己便说了此事。   而且还告诉了他虞太舒跟她见面所说之事,可见她跟虞太舒并没有任何私情。   正嘉心头松快,在释然之余,又笑道:“对了,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薛翃皱眉道:“我需要回答他吗?”神情冷冷的,又有点不耐烦。   正嘉看她是这幅表情,越发心动欢喜,却问:“怎么,你讨厌他?”   薛翃淡声道:“我倒不是讨厌谁,也讨厌不起,只是不喜欢那些话罢了。我的事,何必别人指点呢。”   正嘉笑道:“说的是,就是这样。何必他们多嘴,这也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说到这里,薛翃见皇帝终于心定了,便问:“皇上还没说,方才召见虞大人是为何事?”   正嘉道:“没什么大事,有几份弹劾他的奏折,朕问了他几句话。暂时让他退出内阁,避避风头。”   薛翃听到“退出内阁”,想到方才所见虞太舒那个眼神:“内阁是五人,虞大人退出了,是否还得选拔一人?”   正嘉笑道:“你倒是机警,那你不如猜猜,是谁选入?”   薛翃道:“我只是偶然听人闲话罢了,朝政上一概不通,也不是我该多嘴的。”   正嘉点头,把她往膝边拉过来:“先前有人举荐工部的颜璋,还有人举荐礼部的程茂,你大概不认得他们,颜璋是颜幽的长子,程茂嘛……算起来,是夏苗的弟子。你可明白了吧?”   薛翃即刻明白了,这分明是颜首辅跟夏太师在争权夺利,内阁只有五人,首辅跟太师争锋,中间许阁老是个和事老,高彦秋原先软硬不吃,最近慢慢倾向太师。   如今虞太舒给排除在外,剩下的一个人自然是关键,颜幽跟夏苗当然都想塞自己的人进去。   如果选的是夏苗的人,那么,对于颜首辅的势力,将是一大削弱。   薛翃问:“皇上要选谁?”   正嘉把玩着她的手指,觉着细嫩可爱,明净如玉,不禁握住了,放在唇边,又嗅到有淡淡的药香气,真是沁人心脾。   正嘉问道:“你说呢?”   “嗯?”薛翃不解。   正嘉道:“如果让你拿主意,你选哪一个?颜璋,还是程茂?”   薛翃甚是震惊。   以前正嘉虽也对她极为宠爱,但事关朝政,从来都不容她涉及分毫,而她也十分避嫌,从来不理朝堂上的事。   此刻又是怎么样?   薛翃道:“皇上如何开这样的玩笑?”   正嘉悄悄地在她腰间一揽,暗暗嗅着她身上的淡香:“朕不是玩笑,由你来选,你指谁,朕就选谁。”   君无戏言,皇帝又是这样不由分说的决断口吻。   薛翃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心中想选的自是程茂,之前她的案子里太后跟皇后沆瀣一气,要想扳倒太后,颜首辅是势不可免要除掉的,能削弱颜幽的势力,何乐而不为?   但是……   薛翃将手抽回,又推开皇帝,后退一步。   正嘉双手空空,十分不自在,招手道:“过来,好好的又怎么了?”   薛翃敛袖道:“我只懂炼丹制药而已,何况首辅大人是太后的家人,而我先前因为康妃已经得罪了太师,若我说程茂,便得罪了太后,若说颜璋,就更得罪了太师,皇上你这是要害我呢?”   正嘉笑道:“朕跟你私下里的话,他们哪里会知道?”   薛翃哼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之前虞大人就曾说过要我循规蹈矩,若知道皇上私下问我这种朝政大事,非但是虞大人受不了,只怕高大人也要更无地自容,觉着我连累高家清誉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但这一句句的却正落在皇帝的心坎上。   正嘉突然倾身,猛地把她重又抱了回来:“那么,朕这里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不如就按照虞太舒所说,名正言顺起来怎么样?”   薛翃转头避让:“皇上,您忘了跟我的约法三章吗?”   正嘉死死盯着她的侧颜,说道:“朕记得,朕也没有逾矩!朕正在跟你好好的商量,和玉……上次除夕朕本想直接去放鹿宫的,但想到你的性子,觉着恐怕会吃闭门羹,所以才只叫郝宜去,果不其然你给了闭门羹。哼,这宫内还有谁敢这样?你……答应朕,还俗到朕的身边!自然就没有人敢说什么了!”   他的双臂牢牢的,像是铁箍般把她囚禁住了。   薛翃心中着急,却突然笑道:“看样子太医院跟我都是白担心了。”   正嘉情动,却又想不到她会说这话:“什么意思?”   薛翃道:“先前皇上屡屡召幸瑜嫔娘娘,因此而亏损了龙体,太医院为此忧心忡忡,倘若再多一个后宫,可不知会如何了。”   正嘉自觉腹部一紧,呼吸越发急促起来:“如果是你……自然不一样!”   却在这时侯,外间隐隐道:“太子殿下来给皇上请安。”   正嘉低低吼道:“让他去!”   殿外鸦雀无声。   皇帝俯首重对薛翃道:“陶天师曾跟朕讲习过双修之法,朕知道你也懂这种修炼的秘法……朕属意你,和玉,跟朕一块儿双修可好?” 第81章   当初陶玄玉把那些书给薛翃看, 这种事想必他不会对别人去说, 就算对皇帝也未必会提此事, 那正嘉为何会知道?   不过皇帝的心机从来深沉难测,知道了这种秘事却也不足为奇。   薛翃在皇帝的手上按落, 轻声道:“就算您有这种意思, 也不必急于一时,万岁近来身体欠佳,可要清心寡欲些, 暂时不可想多这些事, 若是损了龙体的根本,非但不能行双修之道, 先前所修的道行也跟着坏了, 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正嘉温香软玉抱于怀中, 又想到那旖旎双修的景致,隐隐地有些无法按捺, 突然间听薛翃说了这几句话,犹如醍醐灌顶。   他到底还是最冷绝明睿的人, 虽一时意乱情迷, 但想到自己修道之心,便生生地将那股似万马奔腾的绮念缓缓收住了。   “你说暂时?”正嘉望着怀中之人。   对于女子,不管是如何的身份尊贵, 容貌绝世, 向来他都是予取予求, 面前这个,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他心心念念却求之不得的人。   薛翃察觉他环着自己的双臂放松,便微微一笑道:“谁无暴风劲雨时?不过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罢了。”   从养心殿出来后,郝宜亲自送着薛翃回放鹿宫。一路上询问薛翃皇帝的身体情形。   郝宜忧虑:“皇上这两日,性情格外的急躁,动辄发怒。”   薛翃道:“公公不用担心,万岁是个心思清明的人,何况太医院给的药也十分合用。只要安静调养三两日,必然就好转了。”   郝宜悄悄地笑道:“您是说着两日不去召幸妃嫔吗?”   薛翃道:“嗯,皇上已是这样年纪,虽然身体强健,到底要保养为上。”   郝宜笑道:“原本奴婢也觉着不妥,只是私心也想让皇上高兴高兴罢了。”   薛翃不语。   郝宜打量她的脸色,又道:“其实,皇上心里真正想的人是谁,仙长该是知道的。”   除夕那夜郝宜亲去放鹿宫碰了闭门羹,回来后正嘉恼怒异常,可偏无计可施,最终传了瑜嫔,这自然是移情的缘故。   薛翃笑道:“公公,咱们不提这个了。其实皇上一则是因为太过沉迷女色,二来,像是为了朝堂上的事烦心吧。”   郝宜忙道:“是啊,这才过了年,事儿就多起来,前几天就有人弹劾虞大人,说他勾结外官之类,偏偏今儿又得了那个郑特使大人遇袭下落不明的消息,皇上哪里高兴的起来。”   薛翃道:“那位郑大人真的下落不明了吗?会不会、已经……”   郝宜道:“唉,谁知道呢,越是往北边儿,就越是路途艰险的,只是说并没发现尸首,想必还有一线生机,皇上已经命镇抚司的缇骑出动了。”   这些话薛翃没有来得及问正嘉,何况正嘉那人疑心重重,多问一句,便容易多生一重事情,不如似这样闲聊般从郝宜口中得知。   薛翃道:“出动缇骑,难道是江指挥使的责任?”   郝宜果然说道:“江指挥使是最能耐的,这会儿正好戴罪立功。”   有江恒出面,薛翃喜忧参半,一则江恒手眼通天的,他去找寻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正合其用。但另一方面,正因为江恒极为能耐,薛翃又怕真的给他找到俞莲臣的话,会发现莲臣的不妥。书 香 门 第   思来想去,薛翃想:“横竖先把莲臣找到,保他性命无恙,然后再想别的就是。”   不知不觉过了正月,皇宫内御用匠人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云液宫,清理杂草,重栽花树,打扫尘灰,重新油漆宫殿,修整不妥当之处等等。   宫内又有传言,说是皇帝修葺云液宫,是为了请一位贵人入住,至于这位贵人是谁,大家自然是心照不宣的。   至四月,草长莺飞,地气回暖。   钦天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薛翃便从放鹿宫搬到了云液宫。   皇帝的意思,是说放鹿宫毕竟人多,她所住的地方也狭窄简陋,并不宜居,且跟众弟子挤在一块儿也不像话。   云液宫久不住人,白白浪费不说,宫殿空寂也会生事。   端午将到之时,云液宫内的花次第开放,先前因为薛翃喜欢,这殿内本就栽种了许多花草,什么芍药,牡丹,玫瑰,绣球,美人蕉等等,中间池子里还有睡莲。   这两年无人打理,有些花草枯萎而死,有的却自己长得茂茂盛盛的,跟许多杂草混在一起,先前太监们将杂草除去,才清朗起来,更加上一些新种的花卉,争奇斗妍,光景不输给御花园。   中间那池子的水已经换了新的,莲花娇嫩,是新放进去养着的,这会儿也开出花朵来,碧波荡漾,映着玉样莲花,真如上佳的图画。   这天,宝鸾来到了云液宫。   自打薛翃入住,宝鸾并没有来过一次,这还是头一回。   站在云液宫的宫门口,看着那熟悉的门首,小姑娘眼中又是惊悸,又是说不出的喜悦。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踏足了,却想不到峰回路转,只是宫殿犹在,自己的母妃却再也不能回来了,宝鸾徘徊不前,眼圈早就红了。   不料正在这时,身后又有两人经过,却是宝福跟太子赵暨。   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一眼看见宝鸾仿佛要拾级而上,宝福便皱紧眉头,她看一眼太子,却见赵暨的脸色也阴沉着。   宝福便唤道:“宝鸾!”   那边宝鸾正要入内,闻言回头,一眼看到姐姐,便忙又退了回来站住。   等两人将走到跟前儿,宝鸾向着太子请安。   赵暨打量着她:“你在这里干什么?”又长了一岁,少年的嗓子更加沙哑了几分。   宝鸾低着头说道:“我,我是来找和玉的。”   赵暨冷笑了声,转头看看云液宫:“这人真是了不得了,父皇居然肯把云液宫让给她住,她也配吗?”   宝鸾抖了抖,没有吱声。宝福走到她身旁,低低说道:“宝鸾,你可千万别给那女人迷惑了,她是坏人,不过是想利用你得宠罢了,你瞧,她现在把母妃的宫殿都占了,要不是看在她对你好的份上,父皇会同意让她进来住吗?”   半晌,宝鸾才道:“我、我知道了,姐姐。”   赵暨说道:“不用理她,看她那样,早把你们的母妃给忘了。”   “我没有!”宝鸾抬头,眼中已经含泪,“我、我今天来,也是想看看……母妃以前的住处。”   赵暨哼了声,狠狠地看了一眼云液宫,呸地一声,昂首去了。   宝福拉住宝鸾:“回宁康宫去,别来这里。她算什么?也劳动你一个公主来探望。”   当下不由分说把宝鸾拉走了,宝鸾不敢违拗自己的姐姐跟太子,走出几步,忍不住却又回头看一眼云液宫。   端午这日,宫中又有一番热闹,各处宫阁都挂起艾草跟菖蒲,宫女跟妃嫔们自也栓了五色线,喝雄黄酒,等等。   又有外头的诰命,贵妇等进宫朝拜。宫内也准备了各色赏赐之礼,只是今年皇后有宁妃庄妃两位相助,各色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条。   正午时分,日头正毒。   云液宫的正殿内,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对面坐着。   却是薛翃却正在给宝鸾系五色线,挂避五毒的香包,这都是她亲手制作的,还有一份,却是给宝福的,只是不知如何送出去。   宝鸾看着手腕上系着的五色线,女孩子心头一阵阵的感动:“和玉,你真像是我母妃。”   薛翃动作一停,宝鸾喃喃道:“你知道吗,我记得,早先母妃也给我们做这种五色线跟香囊。我跟姐姐每人一份。”她举起手腕看看那丝线的样子,又把香囊捧在鼻端,细细地嗅,“这味道也很像是我母妃所做的,只是我那时候年纪还小,记不真了。姐姐大概会记得。”   薛翃垂眸笑笑。   宝鸾又道:“对了,连太子哥哥也有呢,只不过他是男孩子,所以不系五色线,只挂香囊。太子哥哥可喜欢母妃亲手做的香囊了。”   她说到这里,偷偷道:“皇后娘娘从来不给太子哥哥做这个。”   薛翃无法言语。   不料就在这时候,有个声音道:“宝鸾,你在说什么?”   薛翃抬头,却意外地看见赵暨正站在殿门口,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宝鸾早急忙站起身:“太子哥哥。”   赵暨迈步走进来,左右看看,对侍立的宫女们道:“都退下!”   宫女们面面相觑,薛翃见少年的脸上流露出焦躁之色,便一点头,众人才都退了。   赵暨走到跟前儿,看见宝鸾手上的五色线以及香囊。   眼神一变,他举手把香囊拿了过来:“这是……你做的?”赵暨抬头看向薛翃。   薛翃道:“是。”   赵暨动了动,像是要细细闻一闻这香囊,但却生生又停下。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宝鸾:“你居然戴别人给你的东西。”   宝鸾不敢吭声。赵暨一甩手臂,竟把香囊扔在旁边地上:“什么破烂玩意!”   宝鸾吓得流下眼泪,又心疼那香囊,忙跑过去捡起来。   薛翃此刻已经嗅到赵暨口中有淡淡的药酒气,端午都喝雄黄酒,许是太子也喝过了,看他这幅模样,难道竟喝醉了?   薛翃看看宝鸾,忙安抚她:“殿下别哭。今日佳节,可不兴哭的。”   宝鸾攥着香包,点了点头。   此刻赵暨已经在殿内转了一圈,听了这话,心头不知如何起了一股邪火,他回头道:“宝鸾,别听她的,这人坏的很。”   薛翃一愣:“太子殿下,您喝了多少酒?”   赵暨看着旁边桌上放着的一盏博山炉,突然上前一把推倒:“贱人,我不要听你说话!你管不着,你不是她,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也没资格住在这里!”   他的举止越发反常,薛翃心中暗惊,发现太子的眼睛微红,隐隐流露着疯狂的气息。   宝鸾也吓呆了,她担心而害怕地看着赵暨,无法动弹。   薛翃道:“殿下,您冷静些。”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薛翃想靠近看一看赵暨。   不料才一动,赵暨突然道:“滚出去,滚出去!”他像是一只失控的小豹子,呲牙咧嘴,想要择人而噬。   宝鸾弱弱地叫了声:“太子哥哥……”   赵暨目光转动看向宝鸾,竟叫道:“宝鸾,快过来,她要害你!”   宝鸾也瞧出赵暨仿佛有些不正常,不由地瑟瑟发抖。   赵暨见她不动,厉声道:“快过来!”   宝鸾给他一吓,身不由己地挪了挪步子。   薛翃见状不妥忙道:“宝鸾,别过去。”   赵暨本来正盯着宝鸾,听了薛翃这一声,便抬头瞪了过去,半晌,咬牙道:“贱人,你还敢说,是你、你害死了她!”   薛翃屏住呼吸,一边留神看他的神情举止,轻声问道:“太子,我害死了谁?”   赵暨举手,把脸用力地揉了揉,呻/吟似的道:“端妃、端妃娘娘……你们都是坏人,你们……害死了端妃!”   他突然竟放声大哭:“你们都是坏人!”   薛翃本正警惕,可见赵暨哭的如此,错愕之余,双眼发热。   而宝鸾本正躲在薛翃身后,见赵暨竟伤心地哭了,不由感同身受,也跟着哽咽:“太子哥哥……”   她竟从薛翃身后跑了出来,很快跑到赵暨身旁:“太子哥哥!”抱着赵暨便也哭了起来。   赵暨察觉有人靠近,低头看时:“宝鸾……”突然他浑身一震:“宝鸾,你放心,太子哥哥会护着你的!”   宝鸾“嗯”了声,泪流不止。   赵暨却又抬头看向薛翃,脸色变得狰狞:“你别想害她,别想再害她!”他厉声叫了几句,手在袖底一探,竟抽出了一把短短地匕首。   薛翃眼见兄妹两人抱头而哭,正在心情复杂,却想不到情形这样快就急转而下。   宝鸾泪眼朦胧里看见赵暨拿出匕首,不禁尖叫了声。   赵暨一手拉着她,一手握着匕首指着薛翃:“都是你,都怪你!”   薛翃看看那匕首,又看看颤抖的宝鸾:“殿下,你把刀子放下,咱们有话慢慢的商量。”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怎么样,赵暨频频流汗,汗跟泪交织,刺痛了他的眼睛。   此刻在太子的眼前,所有的景物赫然都在发红,脑中像是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叫:“是你,是你害死了她……被千刀万剐,死不瞑目啊……”   赵暨绝望地大叫了一声,举手抱住头:“不,不是我,不是我!”   宝鸾猝不及防,往后跌倒,薛翃提心吊胆:“宝鸾……快走开!”   宝鸾吓呆了,无法动弹,勉强爬了一步,赵暨却回头看见了她,少年呼吸急促:“我要杀了你们,给她陪葬……”他喃喃说了一句,提刀往宝鸾身边走去。   宝鸾尖叫着抱住头,薛翃见状,无法多想,叫道:“殿下!”飞快地上前,抬手拉向赵暨。   冷不防中,赵暨给她拉住手臂,少年转头,猛然一拽,手中的匕首掠过,薛翃的袖口无声而裂。   宝鸾惊得大叫:“不要呀!”   这尖锐的惨叫冲入赵暨的耳中,又像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太子又转头看向宝鸾,血色的光影闪烁,景物变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放鹿宫。   赵暨突然笑道:“啊,是这个……”他抬手腾空,匕首往宝鸾身上划落。   薛翃来不及多想,合身扑上,将宝鸾抱入怀中。   与此同时,一股锐痛从肩头传来。   从之前受刑后,薛翃对于痛便格外敏感,如今久违的撕裂痛楚席卷而来,唤醒了她所有的记忆,薛翃忍不住痛呼出声,整个人几乎立刻晕厥过去。   鲜血溅了出来,赵暨一怔。   却就在这时,外间有人急促地叫道:“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赵暨生平最怕的人就是正嘉,如今听见“皇上”二字,自然而然地畏惧,就算此刻有些神智不清,也天然地悚怕。   他情不自禁地松开手,沾血的匕首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这一声吸引了赵暨的注意力,太子低头,隐隐看清地上沾血的刀。   这时侯,几道人影迅速地从外殿步入。其中郝宜一马当先,但乍然看见殿内这般情形,几乎也吓得呆住,不知所措。   还是身后传来皇帝的冷喝:“去看和玉!”   郝宜虽没反应过来,但听了这声命令,却条件反射般冲了过去:“仙长!”   忙不迭地躬身,伸手要将地上的薛翃扶起来。   恍惚中薛翃听见皇帝到了,心头略宽,却不理别的,只半跪在地上,抬头紧张地看着宝鸾问道:“怎么样?伤着了没有?”   宝鸾像是已经给吓傻了,愣愣地无法回答。   郝宜突然惊呼叫道:“仙长,您受伤了……”   原来薛翃身上是玄色的道袍,血蔓延流出,乍看过去却并不明显,是郝宜方才那一扶,觉着自己的手上黏湿一片,抬头细看时,才发现不妥。   薛翃只顾关心宝鸾,给郝宜提醒,那股无法形容的割裂之疼才又飞速蔓延开来。   顿时脱力,薛翃情不自禁地哼了声,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往前栽倒。   郝宜已经大叫:“传太医,快快快!”   正嘉皇帝站在原地,把所有尽收眼底。   目光掠过薛翃,宝鸾,最后落在赵暨的身上。   皇帝负着手,两只手握的死紧。   在盛怒之下,皇帝虽然还没有发作,嘴角却忍不住地抽了两下,那是龙颜大怒的前兆。   殿内的静的令人窒息。   赵暨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好像发现自己闯了大祸,浑身抖个不停。   终于皇帝出声了:“把太子拉出去。”两只眼睛里透出了冷锐慑人的光芒,正嘉沉沉地说道:“送到慎刑司,等候发落。” 第82章   正嘉九年, 端午这日发生的事震惊了整个后宫, 很快, 连朝野也都为之惊动。   太子赵暨酒后乱性,手持利刃于内宫逞凶伤人, 皇帝震怒, 命把太子打入慎刑司。   虽然皇帝当场并没有发落太子,但是堂堂一国储君入狱,其后的下场, 可想而知。   皇后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几个人之一。   当时皇后正在宫宴上, 同众妃嫔一起跟颜太后共度佳节,宴席上言笑晏晏, 一派欢乐吉祥气氛。   直到一名心腹太监雪着脸入内, 在皇后耳畔低语了一句。   皇后手中的酒杯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雄黄酒四溅。   太后转头:“怎么了?”   皇后起身, 身形却一晃,又给左右扶住。   这会儿有永福宫的宫人也迅速进内, 附耳向着太后禀告了此事。   太后也变了脸色:“什么?”   只有众妃嫔还不知何事,疑惑地面面相觑, 然后又纷纷看向太后跟皇后。   只有在皇后下手的庄妃, 却轻轻地先看了一眼对面的宁妃。   热闹的宴席当即中止,太后同皇后一块儿,匆匆地往云液宫而去。   但是走到半路, 却又有养心殿的小太监赶来, 对皇后行礼道:“娘娘, 皇上如今人在养心殿,请娘娘过去。”   在养心殿内,郝宜负责向着两人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太后听罢,眉头紧锁,何雅语跪地道:“皇上,太子性情温和敦厚,怎么会持刀行凶?这件事很是可疑,求皇上开恩,不要因此将太子关押在慎刑司,那种地方……太子怎会受得了呀,臣妾恳请皇上等查明后再做发落。”   太后沉默片刻也说道:“是啊皇上,贸然把太子关了进去,势必会引发朝野震动。太子毕竟是储君,有什么内情之类的,慢慢查明再从长计议。”   正嘉淡淡地说道:“他已经不是什么储君了。”   太后大惊:“皇帝!”   何雅语也失声叫道:“皇上!”   正嘉道:“自古以来,何曾有持刀在内苑杀人的储君,皇后听说过吗?”   何雅语无法回答。正嘉道:“朕只知道,只有乱臣贼子,才会这样凶残成性,肆无忌惮,狂妄无忌!”   太后看一眼何雅语,终于说道:“皇帝,或许还有内情呢?太子好好的怎会这样?平日里我看那孩子还是很懂事的。也许,是有人冒犯了他?”   “太后不必为他说话,”正嘉道:“他犯下的那些事,如果不是他太子的身份,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颜太后一怔:“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瞥着何雅语:“不如让皇后告诉您,她是最清楚的。”   说了这句,正嘉突然道:“哦,朕忘了,有的事只怕连皇后也不清楚。”   皇帝说着回头:“郝宜,你来说。”   “是,奴婢领旨。”郝宜深深躬身:“回太后,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先前,逼/奸宫女未遂,不知何人经手,把那宫女杀人灭口了,这是一件儿。”   这件事太后也有耳闻,并不稀奇。便没说什么,只继续听着。   郝宜又道:“此后,丽贵人跟贴身宫女死在云液宫外的事,却也是太子经手。”   “什么?”太后跟何雅语不约而同地失声。   何雅语立刻道:“这不可能!”   太后也紧锁眉头。   郝宜说道:“此事有镇抚司的江指挥使作证,当时江指挥使看着太子杀死了丽贵人后,怕事情张扬出去,对储君跟皇家颜面不利,所以才冒险掩盖此事。”   正嘉听到这里,才说:“江恒亲口向朕供认不讳,打他的那二十板子,也是因此而打的。”   太后恍然大悟。   原先正嘉打了江恒,对太后来说,这自然是有些杀鸡给猴看,毕竟江恒是听她命令行事的。所以太后曾跟庄妃说“情面用一次少一次”的话。   如今听皇帝亲口告诉自己,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皇帝那回并不是针对她,而是另有原因。   宫妃给人害死,是何等的大事,皇帝却隐忍不言。   直到现在居然才说出来。   难道皇帝原先还想不计较此事吗?   不,不是的,皇帝只是想等待一个时机而已。   如今,几个月过去了,皇帝所需要的良机已在眼前。   太后心念急转,很快明白过来,心头冰凉。   她看向身边的何雅语,眼神中多了一丝无奈跟怜悯。   何雅语显然也给丽贵人之死惊得如五雷轰顶,一时失了主张,只顾说道:“皇上,太子是您选定的,有什么错只好好教导就是了,何必如此……”   太后想了想,也说:“皇帝,毕竟……”宫内的子嗣单薄,除了赵暨,只有那还在襁褓中的三皇子了,若废了太子,皇家后继何人?   所以不管太子如何为非作歹,废储君这种大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不等太后说完,正嘉已经明白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说道:“若是选一个无道无德的太子继位,祸害天下殃及百姓,那还不如不要这个太子,朕还有几位兄弟,自可以从他们的世子里头挑人。”   一句话,把皇后打入了万丈深渊。   太后见状,只得吩咐先带皇后离开。两名嬷嬷扶着何雅语,缓缓而去。   太后望着正嘉:“皇帝这样不留情面,是因为北边有消息了吗?”   正嘉眉峰微动,终于道:“何贯在那边闹得很不像话,若放任下去,朝廷危矣。”   太后叹了口气:“好吧。”   她转身要走,却又回头道:“皇帝为了和玉也是煞费苦心,是怕我们赶去云液宫会惊动到她,所以才特叫皇后来此的吧。”   正嘉并没有回答。   太后离开后,郝宜又从外头兜了进来,道:“太医们说,血已经止住了,只是人还昏迷不醒。”   正嘉右手紧紧一握,反手狠狠地砸在龙椅负手上:“若和玉有个万一,朕要他们统统陪葬!”   ***   慎刑司。   皇后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就算已经是五月,一进牢房,却觉阴冷刺骨。   皇后望着太子赵暨。后者的冠带已经给除去,只穿一袭青色长袍,脸色雪白,靠在墙边坐着。   何雅语心痛万分:“暨儿……”   赵暨抬头,双眼看向皇后。何雅语痛心疾首:“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忽然,太子笑笑:“我不是遂了母后的心愿了吗?”   “你说什么?”   赵暨淡淡道:“这不就是母后想要的吗?”   何雅语蓦地冲上前,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赵暨脸上:“你还在胡说!”   赵暨被打的很重,脸上立刻浮现几道红印子,但他却没有丝毫伤心的表情,顺势往旁边倒下,太子跌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皇后又惊又怒,又是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本来是命定天子的儿子,突然间从九霄之上落到这样的泥淖,再也不能踏上那咫尺之遥的皇位了。   而且皇帝的态度,却更让她绝望。   能怎么办,该怎么办?   “你这混账东西,你这畜生,”皇后也有些失控,“你辜负了母后对你的期望,你这不孝子……”   “这都是你自找的!”太子停了大笑,突然厉声喝道。   皇后惊呆了:“你、你说什么?”   赵暨望着何雅语,道:“这不是你逼我的吗?从小到现在,在母后眼里,我到底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挡箭牌,是你的刀?”   “混账!”   何雅语还想喝骂,赵暨已经擦了擦嘴角的血,他站起身来说道:“我受够了,母后。”   他的样子异乎寻常的淡定,让皇后在愤怒失望之余又有点恐惧。   赵暨走了两步,回头看向何雅语:“还记得六岁那年我病的快要死了,母后做了什么吗?”   何雅语呆呆地:“你、你在说什么?”   时隔多年,她早就忘了。   “你果然忘了,”赵暨大笑,眼中的泪一涌而出,“你果然忘了,但是我忘不了,那年外公因为贻误战机,薛将军要以军法处置他,母后没有管我病没病,啊,不对……也许对母后而言我病着更好,你催我到父皇面前,为外公说情。”   何雅语皱眉,转开头去。   赵暨说道:“我去了啊,那会儿可真冷,我跪在养心殿门口,当时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冰冷的地上,最后发生的事母后记不记得?”   何雅语道:“都过去了,何必再提!”   “我当然要提,”赵暨摇头:“那时候是端妃娘娘赶了去,她把我抱在怀中,当时她哭了,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我当时冷的浑身冰凉,但她的泪滚热,打在我的脸上。她抱着我,我才活了过来,是她向父皇求情,我才捡了一条命!”   何雅语低下头,过了会儿,才说道:“那又怎么样,事情是她的父亲挑起来的,如果不是薛之梵故意为难你外公,你外公又怎么会差点给他处死?”。   “不是!这是你一面之词,”赵暨大声喝止了何雅语,道:“父皇当然也知道黑白对错,所以才不肯答应我,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才给你欺骗了。”   何雅语皱眉:“你宁肯相信她,也不相信你的亲生母亲吗?”   赵暨幽幽然说道:“我相信过你啊,母后。”   这一句话,说的却如同坚冰落地。   赵暨走到何雅语身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母后,我相信过你,你知道的。”   他喃喃地:“你一直觉着端妃娘娘居心叵测,甚至觉着她对我的好都是别有用意的,你不停地跟我说这些,说的我都相信了,但是直到现在,我记忆里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是跟她有关!你是我的生身母亲,但是真心疼爱我的,不是您!”   “你是给她蛊惑了!”何雅语浑身发抖,“她就算死了,也不放过你!现在更是害得你进了这里,你居然还惦记她的好?”   赵暨说道:“是啊,她死了。”他叹息似的说了一句,“她死了之后,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年端妃娘娘不去救我,让我死掉,也许她就不会死了,不会死的那么惨!”   何雅语瞪着他:“你闭嘴!”   “我会闭嘴,”赵暨说道,“等我把这三年来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就会永远的闭嘴了。”   何雅语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眼中透出恐惧:“你胡说什么!不,不许你胡说!”   赵暨转身,走到旁边的小床边上。   “母后应该还记得那把刀吧。”赵暨低着头。   何雅语脸色一变。   赵暨继续说道:“母后当然会记得。虽然这么多年您只字不提,弄的好像自己一无所知一样,但我知道,您跟我一样没有忘记,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那年,天气寒冷。   据说端妃跟御膳房要了些新鲜的鹿肉,要在宫内烤着吃,六宫里都窃窃私语地议论这件事,有羡慕的,也有笑话的。   赵暨听说了,心里暗暗羡慕。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喜欢云液宫,喜欢端妃,端妃跟他的母亲不一样,她不会总是绷着脸,也不会总是小心翼翼。   端妃是那么温暖,是的,赵暨的感觉,仿佛只要看着端妃,就会觉着暖暖的,宝福跟宝鸾两个公主,在她的照顾下也那样快乐。   每次跑去云液宫,赵暨都会听见那两个丫头唧唧喳喳,高高兴兴的声调儿,那是在梧台宫里绝对听不见的。   他渴望自己在云液宫里多呆一些时候,但每次去,之后何雅语都会跟他说些什么要提防端妃之类的话。弄得他不厌其烦,心中对于云液宫,也是又爱又恨。   那天他也惦记着端妃的烤鹿肉,只是知道自己若去,母妃一定不会饶过,所以竟乖乖地没有前往。谁知何雅语竟叫了他到跟前儿,和颜悦色地让他到云液宫去。   赵暨喜出望外,但是何雅语还有一个条件。   她要赵暨在吃过鹿肉后,偷偷地把那柄割鹿刀放在某个地方。   赵暨毕竟不算是无知小儿,很是犹豫,问何雅语为何要这么做。   何雅语是这么回答他的:“端妃的父亲薛将军总是不肯放过你外公,找到错儿就要对付他,他又爱进谗言,弄得皇上以为你外公真是个无能之辈,连带对我跟你都不待见了。宫内不许私藏刀具这些东西,你把刀子放起来,以后找不到,皇上一定会骂端妃胡闹,连带对薛将军也不会那么重用,便是救了你外公跟你母妃了。”   那会儿赵暨毕竟只有八岁,虽然聪明,却还没有聪明到那种地步,听何雅语说的在情在理,像模像样,且自己又能去吃鹿肉了,于是便一口答应了。   这件,成了他后悔终生之事。   曾经他相信了何雅语分他说的话,是云液宫的宫女勾结端妃意图不轨,他也无数次告诉自己那不是他的错。   但是一年一年的长大,这段往事就像是一颗种子,慢慢地在他心里成长,他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对错。   终于,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魔。   而就在太子赵暨跟何雅语母子对质的时候,隔壁,有道孤冷的身影端然坐在一张黄花梨的大圈椅上,一句一句听得分明。 第83章   隔壁母子的对白跟质询, 居然引出了昔日云液宫耸人听闻的旧案。   那道孤绝冷坐大圈椅上的身影微微一动, 抬起头来, 两只冷漠无情的眼中,是如云气般翻涌的盛怒。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就在起身的瞬间, 却觉着一阵无端的晕眩袭击而来。   正嘉后退一步,手摁在圈椅的月牙扶手上,身后门口的郝益见势不妙, 早跑了进来, 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低低唤道:“主子?”   正嘉略一低头:“走。”扶着郝益的手, 缓步出了房间。   不多时回到了养心殿, 宫人们侍奉汤药,正嘉服了两颗万寿地芝丸, 斜靠在龙椅上,半晌才问道:“和玉那边怎么样了。”   郝益先前虽在慎刑司的外间等着, 但地下的小太监不时地往云液宫跑,打听消息, 几乎一刻钟便来报一次。所以郝益最是清楚:“回主子, 您只管放心,和玉仙长精神见好,太医说除了失血过多, 并没有其他大碍, 只要以后仔细调养, 保养着伤口就好了。”   正嘉并没有对他的这些话报以反应。反而像是自顾自在忖度别的事情,果然,片刻后皇帝问郝益:“伺候太子的那些人都拿下了没有?”   这件事是田丰在做的,郝益也略知一二:“听说都拿住了。”   “问出太子那天是怎么样?”   赵暨去云液宫的时候,有宫人闻到了酒气,但太子很少喝酒,不过那天是端午,雄黄酒好歹会喝上几口,可若是醉成那个乱性杀人的地步,却仍是不大可能。   郝益小心地回答道:“那些奴才只说是喝过雄黄酒,别的并没乱喝,也没乱吃什么东西。”   正嘉将袍子一撩,坐在了龙椅上:“太子变成这个样子,一来是朕没有亲自管教他,二来,也是这些伺候之人的过,如果不是他们刻意引逗,太子怎会屡屡行差踏错,失德无行至此。”   说着,他叹了口气,眼中涌出了一丝伤感。   皇帝竟喃喃道:“当初端妃在的时候,他还是个温顺的好孩子,那会儿朕还说他性格太懦弱了,这才三年,竟变得如此凶戾。”   自打云液宫出事,皇帝很少提到端妃,郝益心里不禁也有些难过,他张了张嘴,道:“主子……端妃娘娘、也是可惜了。”   说了这简单的几个字,眼中的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正嘉转头望着他,目光闪烁,不多时,那感伤之意就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仍是冷睿精明。   半天,皇帝说道:“你是个念旧情的人,太子也是,只是他因为这份旧情几乎疯魔,你自己也小心点吧。”   郝益一愣,他本就不是个最机灵的人,此刻虽听出皇帝的语气里有些警示之意,却到底有些吃不准皇帝的意思。   正嘉却转开头去,过了片刻才说道:“去叫田丰进来。”   郝益只得应了声,诺诺地退了出去,叫了田丰进殿内回话。   田丰这两日又开始忙碌,自打太子行凶,跟随他身边的那些心腹人等尽数拘押,询问他们伺候太子的日常,以及那日到底给太子吃了什么东西,太子行凶的刀具又是谁给的之类。   可是审问到现在,并没有大的收获,只有太子的刀有了着落,原来是梧台宫里有一次切蜜瓜的,不知怎么竟落在了太子的手中。   虽然动了大刑,但所得的不过是这些没要紧的。田丰听说皇帝传召自己,心头一紧。   进殿之后,田丰将所查一五一十禀告了皇帝,皇帝听说刀子是梧台宫的,嘴角动了动:“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饮一啄,莫非前报。这还不到十年呢。”   田丰不知这话中的意思,也不敢问,眨巴着眼睛等候示下。   皇帝这淡淡的一句,自然是提起了当年云液宫的旧事,何雅语费尽心思,连赵暨也利用上了,栽赃嫁祸的把戏……如今风水轮流,她亲生的太子,从她的宫中拿了禁用的刀具行凶。   正嘉说罢,道:“审问几个奴婢,也这般费事,你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如果齐本忠还在宫里,只怕早撬出来了。”   田丰吓得磕头:“奴婢知罪。奴婢回头再详细审问。”   正嘉道:“从太子最宠信、最亲近的人下手。如果背后有人,能把太子做弄到这个地步,一定是他极宠信的人。”   田丰慌忙领命。   正嘉又想了想,突然说:“你好好地把这件差事办完了,就到朕的身边伺候吧。”   田丰吃了一惊,几乎觉着自己没听明白:“主子……”当初郑谷去后,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就是郝益了,如今这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让自己代替郝益?那郝益呢?   田丰迟疑着不敢问,那边正嘉已经转身往省身精舍内走去,且走且说道:“你去告诉郝益,让他去南边皇陵吧,即日启程。”   田丰听了这一句真切的话,又惊又是狂喜,虽不知道郝益因为什么得罪了皇帝,但毕竟对自己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田丰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正嘉的身影即将消失眼前,才忙磕头颤声道:“奴婢叩谢主子天恩!”   田丰出来后,一改进殿时候的张皇忐忑,显得扬眉吐气。   门口等候的郝益一眼瞧见他趾高气扬的样子,郝益最看不惯,便哼了声,要往内去。不料田丰举手拦住他道:“等等,郝公公,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郝益诧异:“田丰,你失心疯了?敢拦我?”   田丰揣着手笑道:“还真不是失心疯,主子方才吩咐了……”   说到这里,他把脸上的笑一收,绷着冷脸道:“传皇上口谕:郝益伺候不力,即刻离京,发配南京皇陵。”   就如五雷轰顶,郝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田丰笑道:“你听见的就是我才说了的,你若是没听清楚,我可以再说一遍。”   郝益震惊地看着他:“不,我不相信,主子不会下这样的旨意。”   他还要往内,田丰不耐烦起来,用力在他肩头一推:“你赶紧滚,别在这里碍主子的眼,主子是年在你昔日伺候的份上,才没有当面儿发配你只让我说,已经给你留了脸面了,你可别不知好歹!”   郝益瞪着田丰,虽然他也心知肚明,田丰绝对不敢假传旨意,田丰这样耀武扬威的,也证明了的确是正嘉的旨意。   但是为什么?好端端地,没有一丝征兆,皇帝就不要他了?还要把他远远地打发了。   郝益满心的惶恐跟委屈,眼泪就流了出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殿内:“主子……”   田丰怕他苦苦哀求的话皇帝又会回心转意,于是不耐烦地催促说道:“别婆婆妈妈的,你赶紧走,打发了你,我还有要紧事儿呢。”   他到底忍不住满心的得意,又说:“以后就是我在主子身边伺候了,你就放心吧!”   郝益看着他满面得意的笑,忍着惶恐委屈,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袖子擦了擦泪:“你急什么,我行了礼就走!”   郝益凝视着沉沉无声的殿内,哽咽着大声说道:“主子,奴婢去了,主子保重龙体,万寿长春。”终于双膝跪地,向着里头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往外去了。   ***   何雅语从慎刑司出来后,失魂落魄。   皇后飞快地定了定神,决定先去永福宫。   不料来到宫门口,却有太后的贴身嬷嬷拦着路说道:“娘娘请回吧,太后因为太子的事,又惊又气,已经病了两日了,才服了药休息,娘娘还是不要先打扰她。”   何雅语道:“如今能够说服皇上的只有太后,也只有太后能够救太子了,太子在慎刑司呆了这几天,已经撑不住了。”   嬷嬷道:“这些话奴婢会转告太后的,只是太子殿下犯了这种事,也委实让太后难以开口。”   何雅语脸色雪白,嬷嬷打量她两眼,突然说道:“娘娘,这会儿不是着急的时候,其实这宫内也并不是只有太后能够左右皇上的心意呀,而且在太子殿下这件事上,有个比太后更适合的人可以出面,娘娘怎么忘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说着,转头悄然看了一眼云液宫的方向。   何雅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晴空万里,云液宫新休憩的殿阁在明媚的春光里显得越发巍峨壮丽,琉璃瓦闪闪发光,刺痛了她的双眼。   不管是薛端妃活着还是死了,这云液宫,简直是她的生死对头。   何雅语来至云液宫的时候,薛翃正从小全子口中得知了郝益要出宫往皇陵去的消息。   小全子满面慌张,本来这种事不适合告诉薛翃,毕竟她身上还有伤,但是宫内上下的人都十分喜欢郝益,如今见这样的好人居然要给撵出宫去,以后换了田公公上台,那哪还有他们的活路,且连小全子也忍不住为郝益不平,便大着胆子偷偷告诉了薛翃。   他心头暗暗地指望着薛翃能够力挽狂澜,或者可以在皇帝面前给郝益说个情,重新留下他。   薛翃也以为郝益是做了什么事、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怒了皇帝,便又问。   小全子道:“奴婢仔细问过养心殿门口的人,都说好端端地,无缘无故就打发了,郝公公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这会儿西华端了一碗药走过来,道:“小师姑,不要理这些不相干的事,你如今只需要安心静养。”   小全子低着头正要退下,薛翃问道:“等等,你打听了没有,太子怎么样了?”   小全子没有立刻回答,只先看了一眼西华。   不知为什么,虽然这青年道长看着总是温文尔雅的,也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对人,可面对他总情不自禁有种畏惧之意。   小全子道:“太子还在慎刑司,最近田公公忙着审讯太子身边的人呢,听说都上了刑……”   说到这里,便打了个寒噤,又继续说:“他们都在传,皇上要废太子了。下午还要召几位内阁的大人,应该也是为了这件事。”   薛翃心头一沉。   西华道:“小师姑,再不喝,这药就凉了。”说着捧到她跟前,薛翃伤的是右肩,不适合动作,才要抬左臂,西华按住她:“我喂着就是了。”   薛翃心不在焉地,喝了半碗汤药,门外道:“皇后娘娘驾到。”   何雅语快步进殿。   西华退后数步,却并没有离开。   何雅语倒也没在意,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走到窗前。   薛翃仍是靠在床边,淡淡道:“请娘娘恕罪,有伤在身,不能行礼。”   何雅语望着她淡漠的脸色,想起永福宫门口嬷嬷的叮嘱,生生地把心中的那股气压下。   “不必多礼,”皇后轻声说道,“本宫也该来探望探望,你的伤可大好了吗?”   薛翃道:“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皇后闻言,凄楚地笑了笑:“你是没了性命之忧,但是太子,可就未必了。”   薛翃眉头微蹙,还未出声,旁边西华道:“娘娘,太子殿下持刀几乎伤了小师姑的性命,他的荣辱生死,自然是有皇上发落,娘娘对我小师姑说这些话是何意?”   何雅语转头:“这六宫之内向来禁止男子出入,道长是皇上特许留在放鹿宫的,可是这云液宫毕竟是内苑之地,道长好歹要避一避嫌疑。本宫有话要跟和玉说,道长先请回吧。”   西华双眉一敛,还未开口,薛翃道:“西华,你先回去吧。”   萧西华踌躇片刻,终于道:“小师姑,我稍后再来看您,只是且记得太医的叮嘱,不要操心动气才是。”   薛翃对上他担忧的眼神,一点头。萧西华这才去了。   何雅语目送西华的身影,笑道:“仙长的这位师侄,年纪只怕比您还要大吧,这等的亲密不避讳,真是羡煞旁人。”   薛翃并不回这话,只道:“娘娘特意前来,应该不是来同我闲话的吧。”   何雅语脸色微变,这会儿贴身嬷嬷搬了一张紫檀木圈椅过来,放在床边,何雅语缓缓落座,凝视着薛翃道:“本宫的确是有事而来,和玉聪慧绝伦,从来深得圣意,只怕这会儿也该猜到本宫的来意了。”   薛翃道:“娘娘可是为了太子?”   何雅语道:“不错,本宫正是为了太子的事。太子那天……喝了酒,未免有些把持不住,误伤了你,并不是他有心的。此事皇上也正在派人调查。终究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但是太子如今在慎刑司里受苦,本宫身为人母,自然不忍。”   薛翃道:“娘娘既然是太子生母,自然该为了他竭尽全力。”   “你说的不错,”何雅语深深呼吸:“本宫先前求过皇上,也求过太后,但是皇上恨太子伤了你,盛怒之下不肯就轻易饶恕,而太后……太后碍于皇上之情也不便出面。”   “难道皇后今日来云液宫,是让我出面?”薛翃问,嘴角多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何雅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是吗?”   薛翃冷道:“那娘娘可找错人了,我不是系铃人,我只是个无故遭殃,差点横死的人。”   何雅语咽了口唾沫,语重心长:“和玉,太子伤你,是他的不对,只是他年纪小,不免冲动了些。这次受了这个教训,以后一定会懂事,等太子离开牢狱,本宫会亲自让他来向你致歉。而且幸亏你也及时脱险,如今也并无性命之忧,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   薛翃漠然听着皇后这些话,尤其是那句“及时脱险,无性命之忧”,可笑的很。   何雅语怎会知道,真正的薛翃,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更加不知何为“化干戈为玉帛”。   薛翃道:“娘娘这会儿在我跟前说这些话,真的是为了太子的性命安危着想吗?”   “不然呢?”何雅语满面急切,“本宫自然是为了太子。”   “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您自己,或者您背后的何家?”薛翃并不看她,只是目视前方,望着帐子上垂着的一个避五毒的香囊。   眼前闪过那少年试探着握住香囊的样子。   何雅语眉头紧锁:“和玉,你在说什么胡话。”   薛翃道:“是胡话,还是难听的真话呢?”   何雅语咬了咬唇:“你不要太放肆了。”   “皇后这是来求人的态度吗?”薛翃微微一笑,转头。   对上她淡然的眼神,何雅语气滞。但想到自己如今已经走投无路,唯有放手一搏,她又生生地将那口气压下。   “好,你想要本宫怎么做?本宫都答应你,只要太子能平安离开慎刑司。”她抬手捂着胸口,真心诚意似的。   薛翃面不改色地望着皇后逼真的表情:“太子可以离开慎刑司,但是,就算离开,应该也不会再是太子了。皇后娘娘应该知道吧。”   这句话击中了何雅语的心头,痛不可挡。   但是……只要先保住太子早早地离开慎刑司,以后或许还可再继续图谋其他。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皇后心中正盘算,薛翃继续说道:“从此后他只是您的儿子,一个没有用的棋子了。哦对了,按照皇上的心性,只怕还会连累到娘娘您的后位吧?”   何雅语猛然一震,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住口,休要胡言乱语!”   薛翃笑了笑:“娘娘心虚了吗?”   何雅语胸口起伏:“本宫,什么心虚!只是恼你口没遮拦罢了。本宫一心为了太子才来求你,你却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可是故意戏耍本宫……”   “好吧,”薛翃道:“娘娘既然说一心为了太子,那不知,能为太子做到什么地步?”   何雅语不知她到底是何意图,眼神变化,终于斩钉截铁地说道:“所谓母子连心,本宫为了暨儿,自然什么都可以做。”   “那就行。”薛翃微微歪头看着何雅语,像是在思虑什么。   四目相对,何雅语口干舌燥,只能勉强镇定,昂首问:“你想怎么样?”   直到薛翃漫不经心道:“我可以为太子求情,只要我愿意,太子之位甚至也能保住无恙。”   何雅语眼睛一亮:“和玉……”   她的心怦怦而跳,激动不已,但同时又有些惶恐,仿佛知道她说这句,一定还有什么下文。   果然,薛翃继续说道:“我的条件,——是娘娘您辞去凤位,当即自戕,何家的人,退出朝堂。只要娘娘答应这个要求,我便保住赵暨的太子之位。”   何雅语双眸微睁,眼睛里满是骇然跟惊怒:“你说什么?你、你怎么敢……”   “我当然敢。”薛翃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接下来,就看皇后娘娘,你敢不敢?” 第84章   这是云液宫内的第一次互不相让的对峙。   自从薛翃以端妃之名入住云液宫, 以她的为人, 性情温和, 手腕玲珑,对谁都是面面俱到, 和蔼可亲, 对上恭敬,对下/体恤。   尤其正嘉是个难伺候的主子,每每有内侍、阁臣甚至宫妃等触怒了他, 若是端妃在跟前儿, 她必定会温声周全,往往必然会大事化小, 小事化无的。所以满宫内提起端妃来, 尽都是赞扬的声音。   端妃在时,何雅语时不时地也会来云液宫落座寒暄, 闲话些家常之类。   当时薛翃已经代皇后的职权行理六宫之事,又加上她人缘好, 宫内的威望自然比何雅语不知高了多少。   就算何雅语生了皇子。   对此,何雅语心中自然默默地不快, 但薛翃对她却一如既往, 彼此姊妹相称,而且对待赵暨也如同己出,小孩子察觉了她的善意, 自然也多喜欢跟她相处。   可偏偏因为这个视若己出, 更戳了何雅语的肺管子, 只觉着端妃不怀好意,非但夺了她的风头、恩宠,更加连儿子也要笼络过去了。   她并不想想自己这个母妃当的陈不称职,只恨别人对赵暨太好。   薛翃不是毫无察觉,只不过并不想大人之间的龃龉连累到孩子身上,看着赵暨孤零零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想起她先前失去的那个孩子,琢磨着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就忍不住想对他好一些。   但真的就像是江恒说的那样,这个宫内容不下好人。   薛翃说完了之后,何雅语脸色灰败,她指着薛翃说道:“你简直荒唐大胆,混账之极!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薛翃道:“怎么了,娘娘不是说为了太子什么都可以做吗?”   何雅语浑身乱抖,厉声道:“你、居心叵测,你这是想要谋害本宫!”   薛翃摇了摇头:“你错了。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这其实是极为划算的一笔买卖。   却并不是因为何雅语,而是因为……赵暨。   不管怎么样,薛翃还是无法对那个少年狠下心肠。   所以她在这时候宁肯赌上这么一把,如果何雅语还有点良心,肯为了赵暨牺牲的话,那么她也会真的如同自己所许诺的,拼尽全力,把赵暨拉上来。   可虽然薛翃这么说了,也这么想了,但是潜意识中,她却隐隐地有一种悲哀,仿佛自己已经预知到那个结果。   这世上,并非是所有的母亲都真心实意地疼爱自己的孩子的。   就如眼前这人。   何雅语大笑:“你让本宫自戕,居然还说是给我一个机会。你是不是疯了!”   “你死了,但是太子还在呀。”薛翃的眼神平静,淡淡说道:“除非皇后你可以凭自己之力,保太子无事。”   何雅语慢慢收了笑。   她盯着薛翃,眼神变得极为可怖。   “和玉,”何雅语往前走了一步,“本宫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从第一次在梧台宫跟这位女冠子见面的时候,皇后心里就有种奇异的预感,类似不祥。   她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瞧出了冰冷的锐色。   当时她还以为只是自己多心错觉。   但是一路到此,她终于确信,这个人,怀有对自己的深重敌意。   但皇后不知这敌意从何而来。   何雅语问道:“本宫自问,自打你进宫,本宫并没有亏待于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皇后真的问心无愧吗?”薛翃笑笑,然后说道:“我第一次回高家的时候,那批刺客是从哪里来的,娘娘敢对天发誓,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刺客仿佛出身军伍,打这俞莲臣的口号。   可偏偏其中一具刺客的尸首,又暴露了他们跟夏太师有关。   康妃虽是因和玉而落败,但太师精明异常,何况薛翃已经跟他说开,高彦秋也倾向太师,夏苗绝不会自掘坟墓。   何况行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组织必然严密异常,又怎会派一个脸熟的人去。   这么大的纰漏,简直就像是指着太师的鼻子说是他干的。   那么谁能调动军伍出身的人,而在这件事中,谁又是真正得益之人?   另外还有一件,谁是跟和玉有仇的人。   那时候,太子正因逼/奸宫女一事给皇帝责罚,皇后一心以为是薛翃告密。   既能除掉眼中钉,又能嫁祸夏家,可谓一箭双雕。   正嘉心机深沉,必然是早就嗅到了什么。   所以他才命江恒大张旗鼓地去敲打夏苗,但一转头,就调派了郑玮前去北军。   皇帝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口谕,甚至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不会是毫无意义,而往往是大有深意。   何雅语太过自大了。   也许是因为除掉端妃之后,宫内无人跟她争锋,何贯又坐镇北军,兵权在握,皇后得意忘形。   可是她竟没有想到,皇帝既然能够打压当初盛极一时的薛之梵将军,区区一个何贯,又算得了什么。   等她发现自己人在井内的时候,必然为时已晚。   然而此时的皇后,显然还没有清醒到明白自己的处境。   薛翃说罢,何雅语无法回答。   她几乎都忘了行刺这件事了。   重咽了口唾沫,何雅语身上微微发冷,她不明白面前这个人的底细,更加不明白她究竟还知道自己些什么秘密。   她攥紧了手,眼中仍带恨意,咬牙切齿地说道:“是你先针对本宫跟太子的!”   薛翃心头,风起云涌。   何雅语是个自私的人,就算别人对她示好,她都觉着人家是在害他。   何况自打和玉入宫,的确损害到她的利益。   薛翃按下翻涌的思绪,幽幽叹道:“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何雅语一震:“你说什么?”   “皇后问,是哪里得罪了我,其实是你自做孽而已,”前尘往事在眼底尘埃落定,薛翃问:“你可知道,太子为什么持刀伤我吗?”   何雅语愤愤道:“他是喝醉了。”   “太子说我不配住在云液宫,以前他还说过,这宫内唯一关心他的人已经不在了,”薛翃心中唯一的不忍,是赵暨,此刻回想那孩子当时的举止,仍觉着心头隐隐作痛,“他持刀伤我,是因为他想念着那个人,所以不允许别人玷污那个人的地方。”   何雅语扭开头去,轻轻一哼:“你什么意思,薛端妃她谋害圣上,罪该万死。不过太子心善而已。”   薛翃道:“是的,太子还心存善念,他不像是他的母后那样冷血,他只是个没有人疼惜的可怜的孩子。”   何雅语皱眉:“你……”   “其实我早知道你不敢,”薛翃冷笑道:“你绝不会答应以自己的性命换太子的无恙。你从头到尾都是个自私且狠毒的人。”   何雅语抬手,反拍在月牙扶手上:“你住口!你、就算皇上宠你,可本宫还是皇后,就凭你方才所说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现在一样可以处置了你!”   薛翃仰头一笑,讥诮地说道:“当然,这次都不用再打着太后的旗号,毕竟你已经是皇后了,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躲在人身后连统理六宫职权都没有的何淑妃!”   何雅语浑身发抖:“来人,来人!”有几个宫女嬷嬷从外跑了进来,何雅语道:“给本宫掌她的嘴!”   外间伺候云液宫的几个宫女太监察觉不妥,也纷纷跑了进来,小全子一马当先,拦在了薛翃身前。   “别着急。”薛翃抬手,轻轻把小全子推开,淡淡道:“问问他们谁敢。”   跟随何雅语的那些宫人面面相觑,看着斜靠榻边儿身上带伤、只穿着一袭素衣的薛翃。   她仍是那样冷冷淡淡的神情,但这种慑人的气势,却竟比身边从头到脚整齐皇后服色的何雅语还盛百倍。   刹那间,无人敢上前。   何雅语环顾周遭,声音颤颤地喝道:“你们、没听见本宫说什么吗!”   “空有皇后之位,却没有皇后之实。”不屑的轻笑声,是薛翃发出的。   她睥睨着何雅语,一字一字,入骨三分:“你,心思狭隘,生性歹毒,自私冷血,你知不知道,何为——‘德不配位,必生灾殃’。处心积虑爬到这个位子上,不觉着可笑吗?”   何雅语气的头晕目眩,往后踉跄,又给宫人扶住。   薛翃轻描淡写地说道:“送皇后娘娘回宫去吧,好生伺候着,接下来娘娘的日子怕是会不太好过的。”   何雅语只觉着一口气冲到了心头,死死地噎在喉咙里,她盯着薛翃:“你、你……”   话音未落,人已经气噎不顺的晕厥过去了。   ***   梧台宫的人只得叫传了抬舆,扶了皇后上銮驾,人仰马翻地回宫去了。   皇后的銮驾经过之时,宁妃正从庄妃的宫内出来。   宁妃身着月白色的宫装长衫,越发显得她身量纤细婀娜,发髻高挽,一支凤头珠钗簪于额前,凤嘴里衔着血滴一样的红宝石。   宁妃转头看着銮驾远去,嘴角微挑。   跟随她身边的小太监苏夜道:“皇后娘娘的样子好像大不好,大概是在云液宫没讨到好儿。”   宁妃道:“太子是她的命根子,确切的说,太子的头衔才是她最倚重的,现在呢?云液宫那位,看着不声不响的,一旦认了真,皇后还委实不够她看。”   苏夜笑道:“奴婢听说,北边儿有消息了。只是这消息传得很机密,所以还没打听出来。”   宁妃说道:“不用紧着打听,追问的急了反而会遭人怀疑。照我看,皇上既然肯把太子投入慎刑司,只怕北边大局已稳。”   苏夜道:“那个郑玮郑大人不是下落不明吗?”   “下落不明,不代表就死了,也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何况江恒也去了,直到这会儿还没回。照这种局势,我看多半是后者。”宁妃微笑。   “但愿如此,制住了何贯,就不用怕北边生乱了,”苏夜点头,又问:“主子要哪儿?”   “自然是去云液宫探望探望伤着的人,”宁妃说了句,又低低问:“阿吉那边怎么样?”   苏夜说:“伺候太子的人一概都给田丰拘押着,严刑拷打,不过阿吉很靠得住,他不会泄露什么的。”   宁妃垂头不语,半晌才低低道:“落在田丰的手里,最好的法子其实就是一死了之,不然只能白白多受些辛苦。希望阿吉能早点明白。”   苏夜心头一震,眼中也透出悲悯之意。   两人并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地往云液宫而行。   宁妃来至云液宫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宝鸾公主居然也在。   小公主人在榻上,就挨在薛翃身旁,看着甚是亲昵的撒娇模样。   宁妃进殿的时候冷不防一抬头,恍惚中竟错认了宝鸾身边的人……是昔日那个笑容如花,眼带温柔的女子。   宁妃怔了怔,然后才微笑着上前:“公主殿下也在呢?”   宝鸾见她来到,小脸上透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宁妃娘娘。”   薛翃也微微欠身,宁妃忙轻轻按住她的肩头:“别动,伤要紧。”   旁边的人搬了椅子过来,宁妃落座,如不经意地笑问:“方才看到像是皇后的凤驾离开,皇后娘娘来过?敢情也是探病的?”   薛翃笑道:“皇后倒不是为探病,只是跟我话不投机,怕是要给我气病了。”   宁妃嗤地一笑。   旁边宝鸾听着,有点紧张,不知不觉握住了薛翃的手臂。   小女孩儿竟是怕薛翃得罪了皇后,自然不好。   薛翃在她额头上抚过,柔声道:“别担心,皇后娘娘此后事多,顾不得理会我的。”   宝鸾才向着她羞涩而娇憨地露出笑脸。   宁妃在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薛翃瞥一眼宁妃,便把小全子叫来:“先带了公主到内殿,去看太一吧。也该喂食了。”   宝鸾乖乖下榻,很听话地跟着小全子去了。   这边宁妃才说道:“皇后是要你去给太子说情?”   薛翃一点头。宁妃笑问:“你怎么回她?”   “我答应了她,条件是让她自戕。”   宁妃挑眉:“你这不是故意为难皇后娘娘嘛,她哪里舍得自己那条命呢。”   两人各自一笑,彼此的笑容却大不相同,宁妃是讥诮而得意的,薛翃却略略有点倦意。   突然宁妃望着她,问:“那如果皇后哪根筋不对了答应你,你真的会救太子?”   薛翃沉默不语。   宁妃从这种沉默中咂摸出了答案,她敛了笑,缓声说道:“在当年那件事上,皇后母子没有谁是无辜的!太子也是帮凶,他亲口承认了的,事到如今,不必再存什么怜悯之心,更加不能让自己心软!何况如果保全太子,就算皇后一家子都死了,那将来太子长大,若是心存愧疚或者想给他母后翻案的话,便是养虎为患!”   薛翃的语声有些艰涩:“太子、他本性不坏。”   “谁让他有一个恶毒至极的母后。谁让他当了他那恶毒母后的刀。”宁妃的牙关紧咬,眼中透出难以掩藏的恨意。   但宁妃很快发现自己情绪外露,便举手在鬓边撩过,笑了笑,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说来,还是得多谢你给我的那种药。果然管用的很。”   薛翃皱皱眉,不想再提这件事。   宁妃觑着她的表情,道:“听说今儿下午皇上会召见阁臣们,多半就是为了废太子的事了。”   薛翃叹了口气。   宁妃看她面上隐隐地带着一丝悒郁之色,便抬手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握。   宁妃倾身,靠近薛翃耳畔,低语道:“你的伤势非同一般,若是皇上去的迟了些,恐怕你就真的香消玉殒了,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才得到现在的局面,不要再去想他们怎么样,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应得,而现在并不是我们该松懈的时候,因为,端妃娘娘的大仇还没有报完,皇后跟太子,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更难对付的人还在后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翃合了合双眼,轻轻回答道:“明白。”   而就在宁妃跟薛翃说完之后,小全子慌里慌张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宁妃回身:“怎么了?”   小全子提一口气:“回宁妃娘娘,仙长,外头纷纷地说……太子殿下在慎刑司里,自戕了!” 第85章   薛翃先前曾问过江恒, 可知道和玉跟薛端妃的关系。   江恒的回答是有心的人一查便知。   事实的确如此, 在宫中, 除了正嘉外,太后是第二个知道的, 然后是皇后, 以及宁妃。   薛翃一直觉着宁妃有些眼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她了。   直到那天宁妃来找自己。   当时云液宫修葺完毕,内务司重又点算里头的器物摆设, 询问要不要撤换, 以及新添之类。   本来是问正嘉的,不料正嘉只轻飘飘一句说:“这种事只问入住的主人就是了。”   于是当差的太监心领神会, 忙跑来询问薛翃。   薛翃便道:“一应所有的不必更换, 若有缺用的,以后会请各位再行添置。”   于是大家都松了口气。   宁妃来至放鹿宫的时候, 薛翃正在丹房内,当下便引到自己屋中落座。   “这里的确是逼仄简陋的很, ”宁妃转头四顾,笑对薛翃道:“住了这么久, 真是委屈了仙长这般人物。幸而最近云液宫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 等重新挂好了帷幔,就可以选吉日入住。”   宁妃跟庄妃协理六宫,在云液宫的休憩一事上, 数她操心最多。   皇后自然不会去云液宫查看, 庄妃也没去过, 倒是宁妃,为了挑选衬色合用的被褥帐幔等,亲自又跑了数次。   薛翃说道:“多谢宁妃娘娘费心了。”   宁妃道:“这个不算费心,一来是我分内的,二来,我却也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呢。”   薛翃不解,宁妃敛了笑道:“从端妃娘娘出事直到现在,云液宫仿佛禁地,每次在宫内走动,远远地看上一眼,想到昔日端妃娘娘诸般好处,那样的好人却没有好报,实在叫人……”她冷冷地一笑,掏出手帕擦泪。   宁妃竟主动提起这些犯忌的话题,薛翃越发拿不准她的用意。只说道:“娘娘倒是个情深义重之人,莫非跟昔日端妃娘娘有什么交情吗?”   “我没有这个福分,”宁妃拭泪过后,淡淡一笑,重地对薛翃说道:“只是偶然一次,承受过娘娘的恩惠罢了。”   薛翃微怔。   先前她明里暗里,也打探过宁妃的底细,只听说她原本是御养房内负责管理花卉的掌事宫女。   大概是两年多前,花房往养心殿内进献了一盆养的极好的万寿松柏,不知怎么就入了正嘉的眼,命人传她回话,结果便一夕蒙了圣宠。   皇帝宠幸宫婢本不算大事,而因为一夕承恩而爬上高枝的却少之又少,更多的是一宿过后便给遗忘在角落了。   但是这位宁妃娘娘却极有手段,初次承恩,便被封为才人,后来皇帝屡屡召幸,一年后,已经升到了嫔位。   后来,因她行事谨慎,进退有度,又很善解生意,温柔娴静,便在前年封了宁妃。   从宁妃的上位来看,这自然不是个等闲之辈,不知是敌是友。可唯有一点略让薛翃放心,不管怎么样,宁妃跟云液宫事变,应该并无关系。   如今听宁妃说受过端妃的恩惠,薛翃越发疑惑。   她想不起自己曾给过宁妃什么恩惠,便又问究竟。   宁妃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看着薛翃道:“我正巧听说,和玉仙长曾经也受过端妃娘娘的恩惠,不知道是不是真呢?”   薛翃并不瞒她,便道:“这件事是我小时候发生过的,难道宫内都人尽皆知了吗?”   宁妃别有深意地凝视着她:“有心人自会知道,就算宫内知道这秘闻的少,您的俗家高府那里,也毕竟是有迹可循的。”   宁妃又问:“之前仙长曾经因为端妃之事,跟皇后争辩过,言下之意似乎颇为端妃娘娘不平,这可是真的?”   薛翃说道:“我在宫外自民间耳闻,当时不觉就说了出来。”   宁妃道:“这件事是宫中禁忌,仙长贸然说出来,因此而受过太后的训责吧?”   她竟知道的这样清楚,薛翃抬眸看向宁妃:“我不擅猜测人心,宁妃娘娘到底想说什么?”   宁妃微微倾身:“我想找一个帮手。”   “帮手?”   “能帮我,为端妃娘娘报仇的帮手。”   薛翃一震,缓缓问道:“娘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宁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眼:“我自然知道。这句话我等了三年,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薛翃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你相信端妃是冤枉的?”   “确信。”   “原因呢?”   “因为幕后真凶另有其人。”   “是谁?”   宁妃这才转开目光,她回头看向殿外:“端妃死后谁最得益?是谁成功登上皇后之位,是谁的儿子封为了太子,又是谁的父亲,取代端妃的父亲统领了兵权?”   薛翃道:“你是说皇后,你可有证据?”   宁妃道:“我没有证据,但有证人。”   “证人是谁?”   宁妃道:“是太子赵暨。”   薛翃不便表态。   她不能确信宁妃是不是太后、或者皇后派来诈自己的人。   但目前毕竟有正嘉皇帝傍身,就算宁妃真的是来当细作的,只凭她的话,也未必能把自己如何。   宁妃说完,又道:“还有一个人证,只是那人心性阴毒,不能接近。”   “那人又是谁?”   “司礼监的田丰。”   这跟薛翃之前所想不谋而合:“你为什么怀疑田丰?”   宁妃道:“我查到在出事那天晚上,虽名义上是郑谷值夜,但实际上是田丰取而代之。我并不觉着这是个巧合,这其中就算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作为当晚上值夜的人田丰也一定知道什么,只可惜田丰身份特殊,又是皇帝的人,轻易动他不得。”   薛翃终于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宁妃抬手。   这会儿,一直站在门口的那个小太监躬身走了进来。   宁妃说道:“他叫苏夜。”   苏夜跪地行礼,起身敛手说道:“我原本是俞将军的人,当初将军派了一些兄弟潜入宫内伺机行事,我有一次失手几乎给捉住,是宁妃娘娘救了我,后来我就留在娘娘身边,娘娘的为人我最是清楚。”   苏夜平平静静地说了这些话,薛翃不禁心跳:“你说你是俞莲臣的人?你……”   苏夜道:“仙长不必疑心。将军临出宫那夜吩咐过我们,让好生看护着您。我们知道将军其实没有死,这一切都是您从中行事,将军叫我们对仙长誓死效忠。”   他说着重又跪地,磕了个头。   他知道俞莲臣没死,且把俞莲臣那夜曾入宫的机密都说了出来,可见不会有错了。   薛翃眼中微热:“起来!”   苏夜起身,向着宁妃一点头,便又退出门口望风去了。   俞莲臣曾说过宫内有他的人,只是薛翃并没有多问,没想到身份这样意外。   薛翃定了定神,重问宁妃:“宁妃娘娘如今已经贵为妃位,为什么竟然要如此冒险?”   “我说了,曾受过端妃的恩惠,”宁妃抬头看着云液宫重新漆画的廊柱,她轻声说道:“若是没有端妃,我早就成为这宫内一具枯骨,本以为娘娘会顺利登上凤位,没想到居然……”   她的嘴角略一抽搐,眼中射出恨意:“也正是因为端妃娘娘出事,我才拼命的爬了上来,我想爬的更高些,这样的话,为娘娘报仇,就可以更便宜些。”   ***   薛翃急急赶来慎刑司的时候,太子赵暨已经奄奄一息。   他是利用一根衣带,把自己吊在了牢门上,脖子上一片淤青,脸上毫无血色。   太医们闻讯飞速赶来,正在救治太子,只是因为发现的晚了些,灌药都灌不下去,整个人已经有些凉了。   直到见薛翃来到,太医们满面惶恐,痴痴呆呆地说道:“脉搏都没有了,这可如何是好。”   薛翃屏住呼吸,俯身跪地抬手握住赵暨的腕子诊脉,果然如太医们所说,脉息已经断了。   “不……不!”心中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暨儿不要死!”   薛翃的手开始抖,她强逼自己镇定,先取了一刻保命丹强塞进少年的口中,又抬手入袖子里掏出自己的针包。   抬手落针,却因为心神激荡,几乎都刺不准穴道。   薛翃咬了咬舌尖,借着一股刺痛,才在赵暨身上几处要穴刺下,其中便包括赵暨头顶的百会穴跟檀中穴。   这都是极为要紧的人体大穴,贸然刺入,分寸拿捏不好的话必死无疑。而在人这样垂死弥留的时候,以针刺穴,会刺激人的神经,促使人清醒,幸运的话便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但毕竟太过危险了。   旁边的太医们看的两股战战,冷汗涔涔,有胆小的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就算薛翃刺遍了赵暨浑身大穴,少年却仍是动也不动。   宁妃看的心惊,在旁边轻轻地说道:“罢了,不要再徒劳了。”   薛翃置若罔闻,看着赵暨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样子,突然俯身,将他抱入怀中。   小全子在身后,吓得几乎上来阻拦,薛翃肩头有伤,本不适合这样妄动,如此一来,伤口牵裂,不堪设想。   薛翃紧紧地抱住赵暨,顾不得有许多人在身边,低头在少年耳畔道:“太子、太子醒醒,别死,不要死!”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原来是何雅语也听说消息,于是匆忙而来。   皇后进门,一眼看见薛翃紧紧地抱着太子,她勉强只看见太子苍白的脸,何雅语大叫道:“太子怎么了?”   她冲上前,想要把赵暨拉过来,一边道:“你们是怎么看的太子,是不是有人故意害了太子!”   没有人敢出声,太医们早都跪在地上了。   何雅语突然留意到旁边的和玉:“是你!现在你满意了?是你逼死了我的儿子!你还不放开他!”   薛翃本来并不理她,突然听了这句,她抬头看向何雅语:“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何雅语已经一巴掌重重地掴了下来。   薛翃猝不及防,小全子失声道:“娘娘!”   何雅语指着她,咬牙切齿道:“贱人!我拼了性命也要给暨儿报仇!”   正说着,薛翃反手一掌,左右开弓打在了何雅语的脸上。   皇后大惊,陡然往后跌了出去。   薛翃望着何雅语,气的浑身发抖,她红着眼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混淆黑白,到底是谁害了太子,他本是个乖巧懂事、前途无量的好孩子,只是有的人不配当他的母亲!”   “你胡说!”何雅语还要挣扎起身,宁妃喝道:“皇后娘娘伤心过度,你们还不快把娘娘扶起来?”   往旁边示意,慎刑司的两名太监上前,假意搀扶,实则拉住了何雅语。   却正在这时,一名跪在地上的太医颤声叫道:“太子、快看太子!”   大家忙转头,却见地上的太子赵暨手指一动。   ***   赵暨重新睁开双眼。   少年还有些迷惘的眼神逐渐扫过面前的众人。   何雅语推开太监们扑上去:“暨儿,你吓死母后了!没事就好,你没事就……”   赵暨的目光逐渐地有些清醒:“母后?”少年微弱的声音宛若叹息。   何雅语拼命点头:“母后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赵暨凝视了她片刻,突然缓缓地抬手,少年瘦弱的手腕上有一道血渍,原来是不知被什么割出了一道伤口。   何雅语一眼看见,咬牙道:“是不是有人虐待你?不要紧,等母后惩治他们!”   “是、是我自己。”赵暨缓缓地说。   何雅语一愣。   赵暨望着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喃喃道:“我、我原本想割腕,可是,好疼啊……我割不下去,就只有、只有这样了。”   何雅语再铁石心肠,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暨儿,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颗大颗的泪又从少年的眼中流出来,赵暨道:“可是我忽然想到,我……连这一点都受不了,但是当年端妃娘娘她、她受了那么多刀,那、那岂不是更加……”   何雅语的哭声戛然而止。   赵暨幽幽地道:“母后,我、心存愧疚,我得去向端妃娘娘请罪了。”   “不,不要!”何雅语浑身一震,松开赵暨,哭着大叫道:“暨儿,母后不许你胡言乱语,那个女人,她死也不放过你呀,这是为什么?”   赵暨却不理她,他的目光转动,突然看见了旁边的薛翃。   薛翃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见少年说了那几句话,她的双眼模糊,不知自己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来。   就在这时,赵暨道:“是你。”   薛翃回头,迟疑了会儿终于来至赵暨身旁。   赵暨的眼中透出疑惑之色,气若游丝:“奇怪、我很讨厌你,但我也……很喜欢你。”   这是在回光返照啊。   薛翃垂泪,心中竟极为后悔,她轻声说道:“别说了,别说了,暨儿!”   一声熟悉暨儿,像是唤醒了少年的神志。   赵暨动了动,重新睁开双眼,他死死地看着面前的薛翃,突然惊喜交加般叫道:“端妃娘娘!”这一声竟极为清脆!   在场众人都听得分明,均都惊呆了,连何雅语也如见鬼怪地转头瞪向薛翃。   薛翃身子颤抖,咬着唇并不做声。   赵暨却挣扎着起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发光,手也一阵急促的颤抖:“娘娘!我、我终于又见到您啦。暨儿,暨儿跟您请罪来了。”   “不、我不……”薛翃无法忍受,低下头,虽然没有放声大哭,却已经浑身颤抖,她本要否认,但却再也无法自制。   薛翃张开双臂,猛然把赵暨拥入怀中。   “暨儿……”哽咽着失声。   赵暨给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临死之人,突然感觉到久违的温暖。长久在冰冷的宫阙中,终于又得到了他渴望的暖意,少年他发出了舒适的叹息,自觉此生再无所求,也再无可牵念的:“太好了,太好了……端妃娘娘,下辈子,暨儿当您的孩子、好不好?”   耳畔传来那人温柔依旧的回答:“好呀。”   囚牢之中,寂静无声,每个人的呼吸都像是停止了。   所有人都震惊于眼前所见所闻的一幕,一时竟没有人留意,就在囚室外的门口,皇帝冷冷静静地立在那里,深邃冷寂的目光,落在那个因为伤心过度而轻颤不已的纤弱背影上。 第86章   太子薨逝后, 薛翃因为身上的伤口绽裂, 外加心力交瘁, 昏迷了四天三夜才又醒来,然后在太医跟西华绿云等的精心照料下, 又养了月余, 才慢慢恢复。   在这期间,太子的大去丧仪也已经办理妥当,因为太子含愧自戕, 对外, 正嘉便并没有宣布废太子之事,只说太子暴病而亡, 丧仪等事也一概都以太子之礼料理。   除此之外, 朝廷上还有两件不起眼的人事任命。比如原户部尚书大人告老,上书致仕, 原户部侍郎高彦秋给擢升为尚书。   这也是众人都早就预知的事,毕竟户部的各种大事早就是高彦秋扛在肩上, 何况如今又有了“高如雪”的助力,所以一切看似顺理成章。   另一件, 则是虞太舒重又入了内阁。   六月底, 江恒从北边归来。   与此同时兵部也得到了正式的军情急报:何贯将军身为北边三成的统军大将,为人昏聩,又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的身份, 便任人唯亲, 收受贿赂, 且治军十分的松散,兵力弱的不堪一击。   九月中的时候明军千人出关,竟给鞑靼一队几十人的队伍追的丢盔弃甲。何将军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甚至命手下士兵砍杀无辜的百姓,假称是明军大捷。   这一切,是原本遇袭失踪的郑玮郑大人,微服私访,查明属实的。   除了这些兵部接到的公函文告,江恒则亲自另带了一份公文入宫面圣。   江恒呈给正嘉皇帝的,除了外间兵部所得的公告外,还有齐本忠的亲笔信,言明以上所写并无虚假,一切都是他跟随郑玮郑大人所目睹亲闻的,而且还列了他们暗中走访的许多人证名字。   亲笔信之外,又有何贯收受贿赂的证据,以及何贯跟鞑靼首领来往的信件,多种证据触目惊心,足足有近千张,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江恒说道:“微臣奉命前去查询郑大人的下落,在北边的柳城里发现他们的踪迹,会面之下才知道,原来郑大人知道何贯会对朝廷特使动手,所以假借山贼袭击,用了金蝉脱壳之计。”   正嘉手一松,手中的几份书信飘飘摇摇落在桌上,有十几页飘落在地。   皇帝漆黑如渊的眼中有怒意翻涌,沉沉说道:“养虎为患,说的就是这个了,每年的军饷,粮草,都喂了这帮蠹虫。”   又看着江恒:“之前说郑玮已经动了手,现在北边的情形怎么样了?”   江恒道:“因为何贯机警,仿佛也发现了郑大人的踪迹,几次派了人追杀,幸而皇上的密令到的及时,才借调了周边兵力,假扮北营大军,冒险潜入营中,终于找到机会,将何贯制住,如今局势平稳,请皇上放心。”   正嘉笑道:“这个郑玮,还真是个可用之才,有勇有谋,虞太舒举荐的不错。”   江恒道:“我临行之际,郑大人恳求,让皇上尽快择选贤臣良将,前去接管北营军务。”   “他没有独揽大权吗?”   “并没有,郑大人凡事都跟齐公公商议,得齐公公应允才敢行事。”   “这就好,有勇有谋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忠字当头,没有野心才是好臣子。他越是谦逊,朕自然越是要高看他,”说到这里,正嘉回头对田丰道:“拟诏,在正式的将官选拔任命之前,着郑玮代理北营军务。”   ***   江恒自养心殿出来,不知不觉要往放鹿宫去,走了片刻突然醒悟。   他早在路上,就听了消息,薛翃早搬入云液宫去了,只是他才回京,引人注目,且青天白日又人多眼杂,便怏怏地往内阁值房而去。   直到三日后,云液宫内殿。   薛翃已经听闻了郑玮暂理北营军务之事,知道他死里逃生却又如愿以偿,心中涌起了微酸的喜悦,因为赵暨之死,让她心中郁结不已,这真是这段日子来唯一值得欣慰之事了。   正小全子从外摘了些栀子进来,给她插在天青色长颈玉瓶里,薛翃先前不大喜欢这种甜香,因心情好,便也觉着甚是可人。   雪白的栀子花开的舒展,薛翃怔怔地,忽听身后有人道:“跑到这里真不容易,很不如在放鹿宫行事便宜。”   薛翃回头,却见是那张久违的秀丽容颜。   许久不见,各自身上却发生了许多的一言难尽,薛翃不禁也笑了笑:“江指挥使。”   这一笑之间,花面交融,眉眼生辉。   江恒心头一动,故意笑道:“你瞧瞧,这才分开几个月,你居然搬到这后宫娘娘住的地方来了,再过几个月,是不是就真的位列妃嫔了?”   薛翃道:“也许。”   江恒本以为她会回答“不要胡说”、“不可说笑”,这等等的话,总而言之一定会驳斥自己,没想到居然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   江恒语塞:“真的吗?这么想入后宫?”   薛翃垂眸道:“不是我想不想,是有人想。”   江恒道:“你说的那个人是皇上。”   薛翃并没有否认。   江恒走前一步:“那如果我说我不想呢?”   薛翃看看他:“江指挥使,不可说笑。”   这会儿居然开始“不可说笑”了。   江恒望着眼前的人,这刹那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北疆的时候,漫天的雪打落下来,不仅是落在脸上,更像是在心头上,沙沙地痛着。   “好吧,知道你是个正经人。”江恒叹了声,他转身,走了两步。   薛翃知道他是要走了,索性转回头来,不去看他的背影。   那边儿江恒又走了半步,突然一顿,他转身如风一样掠了回来,一手揽着她的腰,一边往前,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下来。   薛翃猝不及防,被迫抬起头来,双眼不知所措地眨了眨,却对上他垂眸扫视的目光。   无法出声抗议,也不能挣扎,直到江恒松开手。   薛翃涨红了脸:“你、干什么?”   江恒道:“我突然想到了,你还欠我一件事。”   薛翃道:“怎么?”   江恒道:“忘了吗,上次你欠了我一个条件。”   “看样子你已经想好了?”   江恒点头:“我想好了,我想……我想要你。”   薛翃抬手打了他一下,江恒攥住她的手:“我想要你跟我走。”   江恒声音很低,他隐约有点紧张,所以全神贯注地看着薛翃的反应。   因为太过专注了,便忽略了周围。   在外殿门边上,有一道修长端正的身影,沉默地立在那里。   冷锐的目光,将里头看似亲昵的举止尽收眼底。   ***   负责押送郝宜的是内宫派出的侍卫,并一名司礼监的内侍。   这内侍是田丰所派,让他紧紧地盯着郝宜,并且一路上紧着催促赶路,不得怠慢。   所以只走了一个多月,便到了金陵。   总算到达了金陵皇陵地界后,那内侍跟皇陵驻地的人交接了一下,便自打道回了京内。   郝宜则在皇陵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晚上,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他来到一座小院子内,郝宜推门而入,却见前方的桌子旁边,坐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监,竟是他的师父郑谷。   郝宜惊喜交加,但泪先流了出来,忙上前跪倒在地:“师父!不孝的徒儿来看您了。”   郑谷俯身,将郝宜拉了一把,慈祥的目光仔细打量他:“别哭,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过来了?”   不提则已,一提,郝宜更加委屈了:“我都不知做错了什么,主子连见都不见我,就叫田丰打发了我。”   郑谷不由笑道:“这么多年了以为你会聪明些,如何还是这么蠢笨,连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只是前几天我突然听说宫内出了事,太子薨逝了,好好的太子怎会出事?”   郝宜也是在路上才听说的,惊魂动魄,却也不敢细想。   此刻听郑谷问起,便摇头道:“我走的时候,太子还关押在慎刑司,我本以为皇上只是小小地惩戒而已,在路上才听说出了意外。”   郑谷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又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累坏了吧?其实你不用委屈,在这个地方还是挺好的,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郝宜说道:“按理说主子发配我到哪里去都使得,只是您不该在这里。”   突然又想起田丰趾高气扬的样子,郝宜很不忿:“师父,当初你就不该保住田丰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还是总欺负你?”郑谷问。   郝宜说道:“可不是吗,您没看见他撵我的时候那副嘴脸,还说我走了后是他伺候主子。”   郑谷想了想,安抚他道:“别急,你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把最近宫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一点也不能遗漏,都说给我听。”   于是两人在桌边坐了,郝宜喝了茶,思忖了会儿,便把郑谷去后宫内发生的事,以及进来陶真人入宫,和玉受宠等等,全都告诉了郑谷。   郑谷听完后,喃喃道:“和玉?高家的如雪小姐?”   郝宜点头:“是啊,就是她。”   郑谷道:“我记得这个女孩子,当初端妃娘娘就是为了救她才损了一个龙胎的。这次她进宫……”   郝宜忙说:“和玉仙长却是个极好的,徒儿听说她很惦记着端妃娘娘,还因此在皇后面前不受待见呢。也多亏了她才救了宝鸾公主,您没瞧见,她对宝鸾公主那叫一个好,让人看着就好像、好像……好像是昔日端妃娘娘对待公主的慈爱行径。”   郑谷眉峰一动,道:“这件事好奇怪,受了端妃娘娘恩惠的如雪小姐,住了昔日的云液宫,还对宝鸾公主这样好,这算起来,太子也是因为她而……”   郝宜忙为薛翃分辩:“师父,这可跟仙长没有关系,您当时没在跟前儿,我是看的真真儿的,那刀子差一点就要了仙长的命了,皇上那么疼爱仙长,怎么会容得了太子这样?何况太子先前也有哪些劣迹。”   郝宜说到这里,皱眉道:“原本太子不是这样的,性子还是很好,可是……自从端妃娘娘去了,太子给皇后照看着,越来越行为乖张,实在是长歪了。连皇上自己都这么说。”   郑谷问道:“皇上也这么说了?”   郝宜道:“可不是吗,那天也是徒儿最后见皇上的面,皇上自言自语的说‘端妃在的时候,太子还是个温顺的好孩子’,徒儿就接口说‘端妃娘娘也是可惜了’,那会儿主子突然看着我,说什么我是念旧情的人,太子也是,但太子疯魔了,主子让我小心些。”   说到这里,郝宜突然打了个寒噤:“师父,主子是因为我为端妃娘娘说了那句话,才不喜欢我了吗?”   郑谷默默地看着郝宜,微微一笑道:“不,你错会了主子的心,主子是为了你好,才跟你说这话的。”   郝宜呆呆道:“我不懂,既然是没怪我,为什么要打发了我?”   郑谷转头看着桌上的茶,半晌道:“郝宜,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师父离京的时候,主子跟咱们说过的一句话?”   郝宜本就不太聪明,这会儿更是懵了:“什么话?”   “当时主子说,”郑谷顿了顿,道:“主子叫我放心,他说‘你们师徒里一定会有一个人在朕跟前伺候’。”   郝宜恍然大悟:“哦,对了,我记起来了,当时只有我跟师父在那,主子还指着我说“不是他,就是你”,也正是因为这样,主子才留我在他御前伺候的。”   郑谷笑道:“你还没想明白呢?”   郝宜懵了。   郑谷道:“主子说了不是你,就是我,我们两个之中一定得有一个在他跟前儿伺候着,如今你来了……谁在主子跟前儿?”   郝宜本来本能地要回答“田丰”,但仔仔细细把郑谷的话,以及他之前离京时候正嘉的交代想了一遍,突然失声道:“是您老人家?难道主子的意思是……”   郑谷长长地吁了口气,哑声说道:“你师父在这里守了三年,本来早该死了,只是每每想到当年云液宫里发生的惨事,实在是不能忍心就这么闭眼,所以还留着这口气,痴心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为端妃娘娘一雪沉冤,本来都要死心了,偏偏在这时候,主子送了你来。”   郝宜满眼激动:“师父,主子真是这个意思?他要召您回去?难道还要给端妃娘娘……翻案吗?”   “我伺候了主子这半辈子,最是清楚他的心意,再错不了的,”郑谷擦了擦鼻子,眼睛,雪白的头发在光影里颤巍巍的:“徒儿,快去给师父收拾包裹,师父要回京了。”   话音刚落,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道:“郑公公可在?”   郝宜忙起身开门,却见是两名镇抚司缇骑打扮的,郝宜尚带一丝警惕:“你们寻郑公公做什么?”   其中一人上前,看见在郝宜身后,坐在桌边的郑谷,便低头恭敬道:“我等奉皇上口谕,秘密接您老人家回京。”   这瞬间,郝宜突然觉着一切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他看着缇骑,又看看郑谷,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只是不知为何,眼睛仍是湿湿润润。   ***   云液宫。   宝鸾在逗弄那只凤头白鹦哥玩耍,那鹦哥却盯着水晶缸内的太一,眼睛转来转去。   突然,宝鸾往外看了眼,然后提着鹦鹉,悄悄地往内殿去了。   薛翃一抬头的功夫,不见了宝鸾,正要起身去找,身后传来龙涎香的气息。   皇帝走到她身边:“找什么呢?宝鸾到偏殿去了。”   薛翃正欲回身,正嘉道:“别动。”   修长的手指缓慢却灵活,将她道袍的系带寸寸解开。   正嘉扫一眼面前的女孩子,缓缓地把那薄而柔滑的素缎撩去。   薛翃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疤痕还在,无瑕的雪肤上的浅红色的伤痕,看着就触目惊心。   正嘉抬手,长指在薛翃的伤处轻轻抚过:“疼不疼了?”   “已经都好了。”   到底很不舒服,薛翃才要将衣裳穿上,正嘉在她手上一摁。   对上她的眸子,正嘉问道:“你,到底是谁?”   薛翃窒息。   在赵暨临死之前,一番真情流露,在场的众人自然都是目睹了的,事后薛翃也才知道,正嘉却也在现场。   事后,有人传起此事,是宁妃替她开脱:“和玉仙长是修道之人,天生心慈,且又以医术救治了无数人,对于太子,她自然也是心存悯恤,当时太子垂危,任是谁看着也不忍,总要好好地哄慰一番、安慰临死者之心罢了。”   所以宫内的人倒也多半相信了,毕竟极少会有人想到什么“灵魂重生”之类惊世骇俗之事。只当是因为太子“人之将死”,和玉不忍心孩子失望,才顺着他的口吻让他瞑目。   但薛翃知道,对于其他人,或许可以用这种法子解释,但是对于正嘉,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皇帝的手慢慢地在她光裸的肩头握住:“告诉朕,你究竟是谁?”   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几分力道,好像是怕一不留神,这人就会消失不见。   正嘉微微眯着双眼,低头近距离地细看薛翃,仿佛要透过她的身躯,看到藏在身体里头的魂魄。 第87章   当初在慎刑司牢房门口, 望着里头紧抱着太子赵暨的薛翃, 听着太子跟她之间的对话, 正嘉面上冷漠异常,心中却犹如天崩地裂的感觉。   这连日来他并没有多亲近薛翃, 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极大的迷思, 任凭他打坐多少次都无法彻底解开。   他隐隐地相信自己心中的直觉,但所有的冷静睿智又无法让他面对。   久违的云液宫,自从端妃出事后他再也不曾涉足, 却因为“和玉”, 屡次而来。   正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下意识地在宫内找寻端妃的影子,但是无可否认, 这三年里虽然命人封禁了此处, 可是在心静如水的时候,皇帝心中总是若有若无地想到这个地方, 以及曾经住在里头那巧笑倩兮善解人意的女子。   但是现在,望着面前容貌清丽出尘的女孩子, 突然想到,倘若这人真的是他所惦记的薛端妃……   这个念头才掠出又给死死压下, 但那瞬间的不寒而栗仍是飞快地掠过皇帝的脊背。   沉默, 皇帝问:“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薛翃抬眸对上正嘉森冷的眼神:“皇上为何这样问,难道您不认得我了?”   正嘉的眼前, 昔日端妃笑意盈盈的温柔面容缓缓浮现, 同这张属于和玉的偏清冷的面容, 有刹那的重合。   “朕要你、自己说。”   薛翃道:“我自然是和玉。”她看着正嘉,微笑道:“可是皇上您此刻的眼神,好像不是在看着我。您是在看谁?”   正嘉微震,手竟情不自禁地松了松。   薛翃见状,便慢慢地把衣裳拉了起来,不料才欲转身,正嘉突然探臂,用力把她又抱入怀中。   “那你说,朕是在看谁?”   皇帝从后面紧紧地抱着自己,那种昂贵的龙涎香的气息,那种熟悉而有些霸道的力道,一如既往,只是比先前多了一丝……惴惴不安。   正嘉俯身低头,长发自肩头掠过,垂在她的鬓边,水一样晃动。   薛翃淡淡道:“你在看着云液宫的旧主人。”   正嘉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皇上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   正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要嘲笑她的无知,眼睛里却是微光隐现:“记住一个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是一种折磨,朕不会做那种自讨苦吃的傻事。”   薛翃道:“皇上这话,是自欺欺人。”   “你好大胆,”正嘉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骨头都要给揉碎了,“你又不是朕心里的虫儿,你怎知道朕的心事。”   薛翃道:“皇上虽是天子,却也只是一个人,并没有真的成仙入道。”   正嘉喝道:“住口!”   他大喝一声,垂眸看向薛翃:“那么告诉朕,你究竟是谁,究竟是不是她?”   薛翃道:“慎刑司里,不过是为了让太子走的安详,所以才如他所愿而已,难道皇上竟也因此信了那些子虚乌有的话?”   “太巧了,和玉,你不觉着一切都发生的太巧了吗?原本朕还相信你是因为昔日受了端妃的恩惠,所以惦记着报恩,但是,但是你做的太超过了。简直就像是……”正嘉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的人,“简直就像是端妃自个儿能做出来的。”   他眼前的红唇微微上挑,然后薛翃道:“那、皇上索性就把我当作端妃好了,反正我如今住的也是云液宫,若这样想能让您心安,我又有何不可。”   “这话当真吗?”正嘉问。   薛翃道:“其实我是谁不重要,我是和玉,也是高如雪,但是我最终是谁,还是看皇上你的意愿,倘若皇上是想我做端妃,这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正嘉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朕指的是薛端妃,是那个已经去了的人。”   薛翃道:“既然是乘风而去之人,又怎会再恋羁红尘。皇上却仍心心念念,可见放不下的是您。”   “放不下?”正嘉凝视了她半晌,终于道:“也许是因为这段日子,内外兼忧,发生了太多的事,朕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了。”   薛翃道:“听说北边大局已稳,恭喜皇上。”   正嘉嘴角的笑一闪即逝,又静了半天,才问道:“和玉,你方才说,你是谁,决定于朕的意思,对吗?”   “是。”   正嘉眼睫半阖,道:“那么,朕……就封你做端妃,好不好?”   薛翃屏息。   正嘉抚着她的脸,重又俯首:“你从此就做朕的端妃,如何?”   薛翃还没有回答,身后有个声音道:“皇上!”   ***   先前太子薨逝后,虽然皇后仍在梧台宫,但对于嗅觉灵敏的宫人而言,皇后失势已成定局,而如今拥有皇三子的庄妃娘娘却炙手可热起来,含章宫每天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相比较而言,梧台宫却是门可罗雀,加上最近北边军中事变的消息传了回来,人人知道,皇后何家,大势已去。   而皇后自打太子下世后,便把自己关在梧台宫内,闭门不出,也不许妃嫔们前去请安。   直到何贯被制住的消息传入,何雅语才惊醒过来似的。   她发现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或者说,从最一开始,她就人在网中。   种种所有,不过是梦幻泡影,垂死挣扎。   何雅语本是要往养心殿去给父亲求情的,半路才听说皇帝方才去了云液宫。   皇后转道而来,却见到这样意外的一幕。   “封她为端妃?”皇后几乎忘了自己的来意,只是死死地盯着薛翃,“皇上,你难道忘了,是她害死了太子吗!”   正嘉缓缓地将薛翃松开,大袖一扬,立在她的身前:“你怎么来了。”   何雅语见他维护般的挡住了薛翃,犹如万箭穿心。   听了皇帝问话,何雅语恍惚中这才记起来,忙道:“臣妾是来寻皇上的,臣妾听说皇上所派的郑玮下了何贯何将军的兵权,何将军忠心耿耿,一心为了皇上,求皇上开恩!不要误听谗言,害了忠臣良将。”   正嘉讥诮道:“重臣,良将?”那数千张的证据若拿出来,恐怕能把何雅语生生噎死。   何雅语听着语气不对,索性跪在地上:“皇上,您别的不念,总要念在父亲一片忠心的份上。”   正嘉冷笑:“你还敢跟朕提什么忠心,他跟鞑靼互有往来,这种私通外敌的罪已经够诛九族的了!”   何雅语听见“诛九族”,突然一震,脸上的血色褪却,眼底闪烁恐惧之色。   她想到了一个人。   在她面前,皇帝冷道:“后宫女子,妄论朝政者,你可知道是什么下场?你是皇后,就更该自重。”   何雅语动了动,却爬不起来,她抬头看着正嘉,突然轻声说道:“在皇上眼里,我跟我父亲,是不是就像是当年的薛端妃跟薛将军?”   正嘉眉峰一动。   何雅语流泪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上,我好歹……”   “你没资格说这话,”不等何雅语说完,正嘉不屑睥睨,嫌弃般道:“或许薛将军有资格说,但你跟你的父亲,一个蠢,一个又蠢又贪且无能,你们都不配。”   何雅语如遭雷击。   正嘉说到这里,吩咐:“来人,送皇后回宫,即日起禁足梧台宫。”   门口内侍上前将人拉住。   这会儿对皇后而言,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了。   何雅语几乎无法反应,泪眼朦胧,尖声叫道:“皇上!您不能这样,暨儿他才去了……您这样会让暨儿死不瞑目的。”   正嘉眼中透出怒意,低低吼道:“太子为什么寻死,你心里有数,可知你如果能做到端妃一半,太子就不至于自寻短见。现在你还拿他来作筏子!你这母后当的可真称职!”   何雅语听了“端妃”二字,突然站了起来道:“端妃,又是端妃……”皇后指着正嘉身后,说道:“她不就在那吗?”   内侍们惊魂动魄,急忙拉住:“皇后娘娘。”   正嘉几乎也即刻回头,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便寒声道:“你疯了。”   何雅语挣扎着叫道:“那天在慎刑司里,她,对暨儿的举动,跟当年薛翃一模一样,皇上,您还没看出来吗?这个和玉来历不明,自从她入了宫,我跟太子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直到逼死了太子,如今轮到了我跟我父亲……她还入住了云液宫,还照看着那两个小崽子,皇上,她就是薛翃,是端妃死不瞑目回来报仇了啊,皇上,她接下来一定会对您不利的……”   这会儿田丰从外头急匆匆赶来,闻言魂飞魄散。他看向正嘉,望见皇帝寒冰似的脸色,当下上前一步,抬手将皇后的下颌轻轻卸下。   何雅语说不出话来,只是挣扎,田丰躬身跪地道:“娘娘,奴婢冒犯了。”又对左右道:“娘娘因为太子的事伤心过度,神志不清,还不快送回梧台宫,着太医诊治?”   内侍们这才齐心协力,带了何雅语出殿去了。   田丰看一眼皇帝,又看看他身后的薛翃,不言高声,只又低低地说:“主子,太后娘娘那边儿请您过去。”   正嘉给何雅语方才几句嚷的头晕,定了定神,才慢慢回身。   薛翃站在他的身后,自始至终,仍是那样面沉如水,敛袖独立,仿佛一切喧嚣不关己事。   皇帝跟她平静的目光相对,一言不发便迈步出外去了。   ***   夏夜燥热,南风一阵阵地,似有若无,裹着燥闷气息。   渐渐地夜深了,却就在万籁俱寂的时候,一点火星在梧台宫内跳起。   火星迸溅,很快在幔帐上引出烈烈的火焰,火焰吞吐着长舌,开始肆无忌惮地席卷一切。   “救命,救命啊!”   外间的小太监听见凄厉的喊叫,抬头看时,梧台宫正殿内已经通红一片,沦为了火海。   “走水了,快救火!”   “皇后娘娘还在寝殿内,快救人啊!”   刹那间,哀嚎声,叫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一名内侍飞快地奔到养心殿,小太监一碰头,吓得色变,忙窜到里头,告诉了在守夜的田丰。   田丰也变了脸色,不敢怠慢,忙小步闯入正嘉皇帝打坐的精舍。   “万岁,主子!”失去了平日的谨慎小心,田丰失声叫道,“梧台宫走水了。”   薄薄地鲛绡纱帐后,皇帝微微睁开双眼:“火势如何?”   “听说火势很大,皇后娘娘还在寝殿内没有出来,因火势阻挠,一时进不去,正在抬运水龙车。”   顷刻,纱帐后,传出皇帝波澜不惊的声音:“不用救,让它烧。”   田丰觉着自己是听错了:“主子……”   白天在云液宫,皇后的话一声声在耳畔响起。   皇帝薄情的唇角微微一动,冷冷说道:“阴狠歹毒,狭隘自私,她本就不配为皇后,更加不配为人母,她害了端妃,也害了太子,这种人若还留着,简直天理难容。”   田丰自觉魂魄飘荡:“奴、奴婢……”   他迟迟疑疑的,不知自己是否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可里头却没有再说别的,田丰揪紧了心,终于叩头颤声道:“奴婢遵旨。” 第88章   梧台宫一场大火, 连同本朝皇后也殒身火场, 一时震惊朝野。   不幸中的万幸是当夜风不大, 并没有波及周围殿阁。   事后清点排查,判断火势是从内殿烧起来的, 应该是伺候的宫人不小心, 碰翻了火油,点燃了幔帐,加上天干物燥, 内殿之人发现的迟外加救援失当导致。   事后, 有人暗中传言,说隐隐曾听见皇后临死的厉声惨嚎。   那一夜几乎宫内所有人都无眠。   那夜云液宫中, 薛翃转头看着梧台宫方向, 夜空都给燃烧的火光照的微红透亮,如同血色。   她所遭受的一切, 终究会有人来偿还,虽然这笔账清算的迟了些, 但一定会算的干干净净。   ***   按照太后的懿旨,因为今年夏天南边遭了水灾, 皇后的丧礼也都一切从简, 不必奢靡,省出银子以赈济灾民等。   这日,庄妃亲临云液宫, 对薛翃说起了三皇子最近病倒的事, 请她前去诊看。   庄妃道:“最近嗣儿所得之病很是怪异, 白天还好好的,一到晚上,就会放声大哭,任凭谁哄都不得用,还一直往人怀里躲,像是害怕什么似的,请了太医,也诊不出到底是什么事,他们都说……”   庄妃面露犹豫之色。薛翃道:“说什么?”   “都说是撞克着了,毕竟先秦太子薨逝,又是皇后,且又是横死,宫内只有这一个独苗了,他小人家,最容易沾着那些银邪之物。”庄妃小声说到这里,低低问薛翃道:“那孩子这样哭闹,精神也很不好,饮食不调,最近都瘦了好些,若常此以往,只怕……求和玉妹妹,给姐姐看一看吧?若是能救了那孩子,姐姐便给你叩拜焚香,日夜感念你的恩德。”   她不知不觉中改了称呼。薛翃却并未在意,只淡淡说道:“医者父母心,看是自然要看的。娘娘不必客气。”   庄妃红着眼圈,容貌憔悴许多:“当初生产的时候便是九死一生,多亏了妹妹妙手回春,实在是我们母子两人的大恩人。这次本要带嗣儿过来,只是他先前哭的累了才睡下,所以我便大胆地先来求你。”说着便举手拭泪。   薛翃带了几样丸药跟针灸包,同庄妃来至含章宫。   此刻小王爷赵嗣正在奶母的看护下安稳睡着,又有一名太医正在旁边守着。   薛翃上前,却见小孩子果然有些脸色赤黄,比先前所见也瘦弱了好些,小小地眉心紧锁,时不时地会咂咂嘴。   “王爷睡着的时候可安稳吗?”薛翃边看边问道。   奶娘忙道:“正是睡着了也不安稳呢,时不时地会手脚抽搐,乱蹬乱舞,像是做了噩梦一样。”   “日常饮食呢?”   “总是闹腾,不爱吃东西。”   薛翃此刻又探过了小孩子的手,却觉着手掌炙热,脉象噪浮。又去轻轻翻开他的眼睛看,依稀瞧见眼白上有淡色的蓝斑。   于是又问了其他的几样,因说道:“从种种症状看来,小王爷像是心经积热,以后不要给他盖这许多被子,然后再用按摩推拿之法,揉小天心,总筋穴,内劳宫穴,以散热驱邪,必有效果。”   太医在旁频频点头。   庄妃听她断言必有效果,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   薛翃又道:“另外,小王爷也有受惊之兆,只需要用薏仁,麦芽,红果,赤小豆,淡竹叶,鸡内金,甘草七样熬制成汤,每日早上早饭前一副,晚上临睡前一副,不出三日,便会好转。”   庄妃感激涕零,忙吩咐人记住。   旁边的嬷嬷们都忍不住合掌念道:“阿弥陀佛,真是救苦救难的仙人。”   只有那太医疑惑说道:“仙长,你说的这几味药性偏凉,可适合小孩子用吗?”   薛翃道:“只要适量,便无碍。”   太医又道:“这方子从何而来,为何我们竟没听说过。”   薛翃一笑:“这叫做‘七星茶汤’,是我先前在岭南一带行医的时候,跟地方上的老人学来的,是民间治疗婴儿也哭的偏方。之后我也遇见过几个夜哭的孩子,只要是因为惊吓所致,服用七星茶汤便有良效。”   太医大喜道:“奇妙的很,没想到民间也有这样的奇方,到底还是仙长见多识广。以后可将这药方子载入宫中御案,亦可以造福天下小儿了。”   薛翃道:“如此无妨,只是务必详细标明适用范围,所用剂量,以及各种禁忌等等,免得人乱用。”   庄妃这两日里焦头烂额,毕竟先前因太子跟皇后接连出事,六宫的事务都压在她跟宁妃身上,偏偏小皇子如此不安遂,让庄妃分/身乏术,忧心如焚。   如今请了和玉前来,果然如同得了真神一样,顿时觉着神清气爽,也不觉着乏累了,当下太医们负责取药来熬煎,奶娘们看着三皇子,庄妃便请了和玉来到外间落座。   宫女奉了茶上来,庄妃请茶,喝了口润喉,面上也露出一抹笑意,道:“妹妹确实是我的命中福星,我竟不敢想,假如之前妹妹并没有上京进宫,如今我们娘俩儿是什么下场,只怕早就……”   薛翃道:“娘娘何必如此,娘娘跟皇子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就算不是我,也自会化险为夷的。”   “这话是在哄我,”庄妃笑笑:“说来也好笑,听说之前梧台宫那位,在临去前曾经说妹妹你是她的克星,但是我想,人若不行阴私无德的事,又怎会平白无故把一个好人当作眼中钉呢?自然是自己先心虚了的缘故。”   薛翃一笑,并不言语。   “原本不该说一个过去之人的坏话,只是毕竟也是一句公道话,倒也无妨了。”庄妃打量她的神情,又道:“妹妹,另外有一件事,我怎么听说,皇上有意让你还俗,封你为妃呢?”   薛翃道:“娘娘从何处听闻?”   庄妃微笑道:“其实倒也不必听人说起,自从皇上恩许你进云液宫的时候,这宫内四处就有了猜测,都说你还俗是迟早晚的。”   薛翃垂首。   庄妃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握住,道:“其实我私心来说,也是极想要妹妹你留在宫内的,至少你在这宫内,我们母子两人,就也有了依靠了。”   薛翃道:“娘娘又说笑了。”   “并不是说笑,”庄妃脸色肃然,道,“自从皇后去了,这些日子含章宫人来人往的,看着花团锦簇很是热闹,人人都觉着宫内只有我有皇子,所以将来这后位必定是非我莫属了,但是,我看这般情形心内反而惶恐。”   “这是为何?”   庄妃笑说:“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来,我跟皇子的性命,都是你所救下的,二来,原本梧台宫的皇后娘娘,不但是个有皇子的,而且还是太子,现在却又是什么下场呢?”   薛翃道:“人各有命,娘娘心思敦厚,自然跟梧台宫的命不会一样。”   庄妃笑着摇头道:“这六宫内的莺莺燕燕实在多不胜数,心思厉害的也不止一人,将来假如有个不好相与的横空出世,叫人无法和睦相处甚至自相残杀,谁又能说得准呢?但是妹妹是修道人出身,又有医者的父母之心,你若是入宫……不管是为妃,还是更上一层,大家姊妹相处,岂不是极好?我也才能彻底放心。”   两人目光相对,薛翃心中想着庄妃的“更上一层”,妃之上,自然就是皇后之位。   ***   薛翃离开含章宫后,一路往回,走到半路,却见宁妃从旁边的宫门口走来。   宁妃走到跟前儿:“道长是从庄妃娘娘那里回来?是给小王爷看过了吗?”   薛翃道:“是,已经看过了,并无大碍。娘娘从何而来?”   宁妃说道:“从永福宫而来。先前宫内闹得人仰马翻,今儿去太后面前说说近来的各色情形。”   两人且说且走,薛翃道:“太后身体如何?”   宁妃道:“听说最近在喝什么九仙薯蓣煎,太后赞不绝口,还让御膳房负责多熬制几瓶备用。”   薛翃说道:“起先是我给庄妃娘娘的方子,看样子也适合太后的体质。”   宁妃点头,笑道:“有这样的好方子,道长之前怎不先告诉我,也让太后对我另眼相看。”   渐渐要到了云液宫,薛翃请了宁妃入内相坐。   左右宫人奉茶,薛翃道:“先前娘娘跟我说自己胸口郁积且吞酸,最近我正也想到一个方子,也是我道家所用的奇效良方。”说着摆手,示意宫女们退下。   众人都屏退后,薛翃道:“这叫做九味萸连丸。”   宁妃慢条斯理地点头,询问药方,悄然记住,又道:“梧台宫的那场火,你觉着怎么样?”   薛翃道:“起的有些奇怪。”   宁妃笑而不语。   薛翃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容,微惊:“你……”   “我是觉着,就算何家倒了,太子死了,皇后最多也只是一个被废,皇上绝不会用凌迟之法来对付她的。”宁妃淡淡地说,“我思来想去,觉着这个法子很好,浑身不能动地躺在地上,偏偏神智还是极清醒的,就那么一点一点地被火烤干,皮肤一寸寸裂开,却偏偏无法动弹,想起来就让人觉着痛快……”   薛翃隐隐地有些不寒而栗:“是你?真的是你?”她本就有些怀疑这火起的十分巧合,没想到真的是有人暗中行事。   宁妃淡淡道:“别害怕,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而已,其实这法子也只勉强合格。还算是便宜她了。”   “其实,你何必急在一时?”薛翃低头,隐隐地又有些不安:“而且如此行事,可知道十分冒险?”   宁妃道:“我本也不想急于一时,也想留着她的贱命,慢慢的折磨。只是有人容不下她,想要她快点儿死,我怕再不管的话,她就痛痛快快地死于非命,倒不如死在我的法子上来的叫人舒心,所以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宁妃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带微笑,很是惬意。仿佛谈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今日天气。   薛翃竭力按下心中那隐隐地不安:“你说的有人想要何雅语死?那个人是……”   宁妃冷笑道:“何雅语是谁扶着上位的?是谁跟她一起,谋害了端妃的?先前何雅语倒台,那个人当然怕她把自己的丑事也抖搂出来。自然有些坐不住了。”   薛翃听到这里,眼中才又露出淡冷的怒色:“是她!果然是好狠毒的心肠。”   “嗯,”宁妃应了声,“所以我得抢在她之前动手。听说,那贱人嚎叫了近半个时辰才真正咽气儿了呢。”   “别说了。”薛翃想捂住耳朵,她到底有些听不得这些。   就算何雅语是罪魁祸首,就算她死得其所,可是作为曾经历过那种地狱的人,她下意识地不愿意再面对这些残忍。   宁妃转头看她一眼:“到底是修道的,又习惯了济世救人,你啊。”她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如果不是知道你是和玉,真的觉着,你就是端妃娘娘呢。”   薛翃垂眸不语。   宁妃倾身问道:“对了,你今年多大了?”   沉默了会儿,薛翃才回答:“十八岁了。”   宁妃笑道:“亏得如此,不然我就以为是端妃娘娘转世了呢。你可知道,那会儿在慎刑司里,你抱着太子殿下,我真的觉着……”   宁妃说到这里,悠悠地停了下来,她看向薛翃,望着她如雪的肤色,突然话锋一转:“你真的要为妃吗?”   薛翃道:“我不想。”   宁妃道:“为什么不想?只要有利于复仇的,又有何不可?”   薛翃扭头,眉头微蹙。   宁妃打量着她如玉肌肤,如扇长睫,真是个值得人爱的玉人儿。因笑道:“以皇上对你的宠爱,以及你的出身,入宫为妃的话只是等闲,要是再高升一步……”   薛翃想到之前给正嘉抱住时候,那种浑身异样的感觉,就如同把身体送到虎口里去。   她不禁说道:“我、不想跟皇帝……”   薛翃还未说完,宁妃敛了笑:“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这么喜欢你,难道只当你是个女道士吗?自然更是因为你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天生丽质,可遇而不可求、更加难得的女人。所以他格外纵容你。”   薛翃呼吸有些急促,她当然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是在与虎谋皮,玩火而已。   直到现在,骑虎难下。   宁妃继续说道:“但是皇上不是那种昏聩之人,恰恰相反,你看何雅语的下场就知道,——皇上本来早就不满她了,只是因为何贯在北地统兵,所以皇帝先不动声色的拔除了那跟獠牙,才处置何家。那天晚上失火,你可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进内去救吗?因为是皇上下令不许人去救,皇上就是要她死,要她活活地给烧死……”   薛翃先前隐秘地从小全子口中得知这句,如今听宁妃如此说,才知道果然是真。   她合上双眼,轻声一叹。   宁妃凝视着她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预先取之,必先与之,这些道理不用我说,你是个聪明的人,皇上虽爱你,但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别触怒了他,你我都知道,皇上的性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希望你别辜负了……这幅惹人怜惜的好皮囊。”   宁妃说着起身:“我也该回去了。”   薛翃望着她素色的衣裙:“宁妃。”   宁妃住脚:“何事?”   薛翃问道:“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呢。”   宁妃眨了眨眼,微笑道:“很久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了。你是第三个。”   “那前两个是谁?”   “一个是昔日的端妃娘娘,另一个,是皇上。”   薛翃略略诧异:“那你的名字呢?”   宁妃道:“香草。”   薛翃抬眸,心中朦朦胧胧地出现一副场景。   宁妃眼中带笑:“很俗气的名字吧?但是端妃娘娘说,香草天生带香气,又能入药,是极宜人的。皇上说,香草可宁神,所以才封了我为宁妃。”   宁妃说完:“好好记着我的话,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最好。”嫣然一笑,转身去了。   ***   一个特殊的名字,让薛翃想起了一段尘封的记忆。   那天她带了宝鸾宝福,闲逛御花园,无意中宝福听见有个宫女在哭。   宫内流泪也是忌讳,那宫女发现后,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是求饶。   薛翃见她手上有血渍,便命她起身,问她发生何事。   原来这宫女是操持花房的,手上的伤,是因为先前伺候一株稀罕的多色玫瑰,不小心失手摔碎了,给玫瑰划伤了的。   花房的掌事太监便将她打了一顿,罚她三天不许吃饭,又让她独自一人前来整理御花园西北角的花草。   薛翃俯身握住她的手,见那手上的伤口颇深,像是给猫爪挠的一样触目惊心,她不觉心疼,便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宫女轻轻地包住。   “你叫什么名字?”薛翃温声问道。   小宫女低着头,浑身发抖:“我、我叫香草。”   这本是极其俗气的名字,几乎每个人听见都会笑出声来。   薛端妃却温柔地笑了:“香草虽不是鲜花,但天生带香,且又长久,最重要的是还能入药,甚是宜人。真是个好名字。给你起名的人,想必也是希望你像是香草一样,长久平安,且又宜人吧。”   当即,又命人去训斥了那管事太监一顿,把那太监调离了花房。   此后嬷嬷们便自带了宫女去敷药疗伤,给她弄些吃的。   这件事对薛翃来说只是平常之事,也就忘了。   只是从那以后,云液宫三五不时会送来一些新鲜的花朵儿跟果子之类,问起来,却是花房一个小宫女送来的。   薛翃觉着她甚是有心,便叫人把她升了掌事女官,虽然只不过是管理花房,但不至于像是先前那样劳累了。   又怎么能想到……这个心狠手辣,行事缜密的宁妃,居然是当初那个跪在她脚下瑟瑟发抖、柔柔弱弱的小宫女呢。   但是薛翃又知道,宁妃之所以会变成如此,却也正是为了她。   薛端妃虽然已经“死”了,但仍有人记得她的好处,甚至为了她搏命。   薛翃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中,泪已潸然。   次日黄昏时分,养心殿内来了人请薛翃前去。   将要进殿的时候,薛翃意外地发现,田丰竟然只立在殿门口,并未入内,而且脸色看来极为忐忑。   薛翃扫他一眼,迈步入内,养心殿却静悄悄地,有一名小太监道:“仙长请到省身精舍。”   于是从后殿绕了出去,踏过鹅卵石的甬道进了省身精舍。   皇帝坐在前方的紫檀木镂空大圈椅上,在他面前,跪着一道影子。   如银丝般的头发在顶心挽成一个髻,身着灰色的麻衣,看打扮不像是宫内人,但偏偏……如此眼熟。   薛翃半是疑惑地盯着那人的背影,与此同时,圈椅上的皇帝,却也正在望着薛翃的反应。 第89章   薛翃徐步走到那跪地之人的身旁, 那人略微一动,却不敢擅自抬头。   直到正嘉开口说道:“你仔细看看她。”   此刻,地上之人才转头看向薛翃。   薛翃的眼前是一张苍老而略带憔悴的脸孔,两只殷殷切切的眼睛仰视着自己, 因为年纪大了, 眼窝有些微微凹陷,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在目光相对的刹那间, 嘴唇略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   薛翃当然认得这是谁, 在认出的瞬间,那个名字几乎冲到了嘴边, 幸而又及时地忍住了。   这位, 赫然正是昔日伺候正嘉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郑谷。   两人对视片刻,郑谷又谦卑恭敬地低下头去:“奴婢参见和玉仙长。”   薛翃转开目光, 看向在上的正嘉。   皇帝沉沉地瞧着他们两人, 直到现在才说道:“和玉,你可认得他吗?”   薛翃脸色平静地回答:“不认得。”   皇帝微微笑道:“仔细想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薛翃淡淡道:“不记得了。”   这会儿, 地上的郑谷才开口说道:“奴婢年纪大了, 也记不太清,只隐约想着当时仙长还没出家修道, 是给端妃娘娘救了后, 奴婢伺候了您两天。您那时候还只是个极可爱的小孩子。”   皇帝似笑非笑说道:“他好歹也照顾过你两天,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薛翃道:“公公好像跟先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郑谷笑的谦和亲切:“这是自然了,年岁不饶人,老奴早已经面目全非了,仙长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皇帝摩挲着手中的玉圭,道:“和玉毕竟还是世外之人,有些事情并不明白,郑谷,你把当初朕让你去南边的原因,告诉和玉。”   郑谷恭敬地低头,顿了顿,才低低说道:“皇上罚奴婢去守皇陵,是因为奴婢疏忽怠慢,护驾不力,导致皇上差点给奸人所害,并且因此而连累无辜。”   正嘉问道:“你说的奸人是谁,无辜的,又是谁?”   郑谷道:“主子圣明,奸人……自然是那背后得利之人,无辜的,却已经身受其害了。”   郑谷说到最后已经哽咽,顿时潸然泪下,只是不肯哭出来,俯首跪地,满头银发颤个不停。   正嘉扫他一眼,看向旁边的薛翃:“和玉,你听懂了吗?”   薛翃淡然:“我不懂。”   正嘉道:“难怪你不懂,他毕竟也不敢仔细说明白。”   其实薛翃已经听了出来,郑谷所说的“背后得利”,自然是梧台宫的何雅语,“身受其害”的,自然是云液宫的旧主人。   正嘉沉吟片刻,道:“他有一点没说准,朕发配了他,一是责罚,二,却是让他远远地,置身事外,方能保长久。长长久久的,才会等到海晏河清的时候。”   郑谷蓦地抬头:“主子……”   正嘉说道:“朕的用意,你明白?”   郑谷含泪道:“奴婢明白了。”   正嘉“嗯”了声,道:“明白就好。郝宜虽然忠心,到底欠了些聪明,别的人虽聪明,心却总用不到正道上。你回来了,朕安心。”   郑谷俯身在地上,大概是难忍澎湃的心潮,郑谷竟忍不住哽咽起来:“当年的事,主子该把奴婢剐了才是。”   “朕没有想要剐任何人!”皇帝却突然有些发怒,猛然起身俯视着郑谷吼道,“那都是他们趁着朕不省人事的时候干的!”   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老虎,皇帝的声音几乎冲出了省身精舍,冲到了整个紫禁城的上空,在那万里晴空上回荡。   而他尾音咬的重重的,又微微上扬,仿佛把什么东西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令人心颤。   郑谷伏地,流泪道:“主子饶恕,是奴婢一时不慎说错了话,只是奴婢这三年来日夜不安,真的恨不得是自己去受了那刑罚……”   听见“刑罚”二字,正嘉屏住呼吸,然后他猛地扬首,静了半晌。   皇帝的震怒来如雷霆,离去的,却也突兀。   眼底仿佛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但是很快,皇帝又镇定下来,他回过身,淡声道:“你去吧。朕也累了。”   “是。奴婢遵命。”郑谷认真磕了个头,垂着双臂,缓缓后退,将到殿门口,才转身出门。   原地只剩下了薛翃。   薛翃没有动,此刻她心中所想的,是方才皇帝盛怒之下大吼的那句话——“那都是他们趁着朕不省人事的时候干的!”   “他们”——皇帝口中的“他们”到底是谁。   皇帝心知肚明吗?   薛翃有些恍惚。   前方正嘉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薛翃扫他一眼,正要悄然退后,脚步才动了动,就听正嘉沉沉地说道:“你不许走。朕没有让你走。”   薛翃只得止步。   殿内静悄悄的,那博山炉里的香烟袅袅,仿佛也因而静止了。   殿外的蝉唱因此而显得格外鼓噪,一阵阵地宛若不忿的吵嚷,叫嚣,有条不紊地送入耳中,又像是谁人此刻的心声。   半晌,皇帝终于回过身:“朕这次召郑谷回来,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薛翃道:“皇上特意当着我的面提起云液宫的往事,难道,是跟这件事有关?”   算着郑谷回来的路程,竟是在太子出事之前,郑谷就启程了。   可见皇帝早就开始暗中谋算。   正嘉并未否认,说道:“是。三年来,朕不肯重提此事,也封禁了云液宫,甚至对宝鸾宝福,也不予理会,因为朕一旦看见她们,一旦听见‘云液宫’三个字,一旦提起这件事,朕就会忍不住,心中着实难过,而且……恨极。”   薛翃握拳:“皇上恨什么?”   皇帝向着她走了几步:“朕不但恨极,且怒极,你不明白,也不用明白,但是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不管是做什么,朕毕竟无法更挽回翃儿的命。”   当初和玉第一次回高府,路上遇袭。   皇帝以为她凶多吉少。   冲着外头大叫了那一句“如果杀了你们能换回她的性命,那朕早就统统都杀了”。   没有人知道,那会儿正嘉不止是说和玉。   而且还有他暗藏而不能提起的心病。   他这一生算无遗策,把人心玩弄在股掌之上,就算朝中最精明强悍的臣子也要向他低头,但唯有那一次,是他失算了。   那是皇帝毕生的憾事恨事。   这股恨怒,在梧台宫走水的时候,仿佛也融入了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满是快意地将何雅语焚毁殆尽。   他最能隐忍,但不管过多久,都绝不会忘记。   但对薛翃而言,一声“翃儿”,像是有人在自己的心头上捶了一拳。   这是她才嫁给皇帝的时候,两人如小夫妻般和乐,最亲密之时,皇帝唤她的。   只是后来登基为帝,后宫三千,皇上的心机跟城府也越发深了,极少有昔日的闲情逸致,虽宠爱她,这般称呼却再不曾提起。   隔世又闻,五味杂陈,但是悲酸最多,甜意却是一点也无。   正嘉说道:“郑谷是当年的涉事之人,这件事由他来了解,最适合不过了。”   “皇上想怎么了结?”薛翃镇静下来。   皇帝道:“这件事的主谋是皇后,但她已经身死,为免朝堂震动,就不必再翻尸倒骨了。等郑谷查明之后,朕会昭告天下,为端妃跟薛家正名。”   ——这就是说,皇帝虽然要查当年云液宫行刺一事,但真凶不会涉及皇后,只是会给薛家跟端妃翻案。   听皇帝的口气,像是已经尘埃落定了。   那他先前所说的“都是他们干的”,自然是不会计较了。   也是。   早就知道是这样的。   毕竟涉案的“他们”之一,是连皇帝也不会去动的人。   薛翃道:“这些事,在端妃才去的时候,皇上为何不做?”   正嘉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朕也要等到天时地利的时候,才能行事。”   他像是怕无法说服薛翃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你总该明白,朕是天子,这件事不仅仅是家事,还是天下事。如果当时就动手,必会引发朝野震动。”   薛翃越发冷笑:“端妃身死不可挽回,可皇上至少不必让她蒙受污名,不必让薛家因而受到牵连。但是您什么也没做,或者说您不愿意去做!端妃何其无辜,薛家何其无辜。身死名裂,连个公道都求不得。”   皇帝有些烦躁:“朕早就说过了,人都去了做那些也没有用,而且……就算不是为了端妃的事,薛家也不能长久!”   殿内突然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薛翃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薛家势大,皇上想要借此削弱薛将军的势力对不对?或者说,这件事的发生对皇上而言,是不是也是您曾经盼望发生的?”   “你住口!朕没有,朕从来都没想过端妃会被……”那两个字正嘉说不出,只是咬着牙,眼中透出又凶戾,又恼恨的光芒。   “是不是……除去端妃被凌迟之事是个意外,其他的皇上都想过?”薛翃仿佛一定要得到那个答案。   正嘉转开头,像是没听见这话。   “是不是?”薛翃走近一步。   正嘉终究是忍无可忍,他回过头来,斩钉截铁地说道:“是又如何!武将大权在握本是最危险的!当时有许多奏疏弹劾薛之梵刚愎自用!朕没有立刻处罚他已经是开恩了,甚至也有许多人弹劾端妃身为宠妃,邀宠献媚祸害君王……但朕没有听那些!朕……”   “皇上是没有听,但心里已经有了。”薛翃轻声。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是谁!”正嘉突然大袖一挥,盯着薛翃。   他也向着她走近了一步:“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你现在以什么身份跟朕说这些话?”   薛翃咽了口唾沫。   正嘉探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颌:“你是为了端妃的事这样不平?还是……根本是为了你自己?你是端妃,还是和玉!”   皇帝的目光像是无形的锋刃,锐利地透过薛翃的双眼。   他靠得太近了,这种令人无法承受的威慑力,让薛翃不能呼吸。   薛翃突然笑了。   正嘉盯着她的笑脸:“你笑什么?”   目光相对,薛翃道:“我问这些,不是因为我是谁,而是因为天地公道。我问这些也可以说是为了端妃问的,她无愧于心,无愧于人,她不该给那样残忍的对待,我问这些,是替这天下百姓,替这冥冥中的天道鬼神在问。”   正嘉倒吸一口冷气,无所不能的帝王,此刻隐隐地竟有种战栗之感。   薛翃凝视着他的眼睛,平平静静地:“我知道皇上总是不放心,觉着我是薛端妃,这到底是单纯的疑心,还是因为自己也觉着有愧于她,无法释怀?”   “住口……”   薛翃置若罔闻,继续说道:“所以皇上才时刻担心我就是她,因为您在害怕,你怕真的就像是何皇后之前所说,若我是薛端妃,会惦记着被凌迟之苦,会记得薛家遭受的不公,会对您不利!”   “你放肆!”正嘉微震,手高高抬起,像是要一掌挥落。   但是皇帝毕竟没有打下来。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您还记得当初让我留下来时候的约法三章吗?”面对皇帝的盛怒,薛翃面不改色,她微微昂首道:“如果皇上这么不放心,我可以离开。或者……您也可以杀了我。”   “杀了你?”正嘉重复了一遍。   薛翃道:“对天子而言,要一个人的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只要一句话,就像是当年对薛家。”   “朕不会杀了你,”正嘉低声,然后他探手过来擒住薛翃的肩头,往前数步将她摁在殿内的廊柱上,皇帝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下移,逡巡游走,然后说道:“不,朕不会杀了你,朕舍不得。其实,想知道你是翃儿还是和玉,有个最直接的办法。”   薛翃眉头微蹙,正嘉喉头一动,死死地盯着她的双眼,左手却抬起落在薛翃颈间,他握住她的道袍,用力往下扯去。   薛翃扭头,耳畔“嗤啦”一声,夏日极单薄娇贵的丝帛在皇帝的手中撕裂,正嘉俯首,将脸贴在她的颈间。   她身上有着令人魂消的淡淡香气,皇帝深深呼吸,长睫低垂,声音里有些按捺的沙哑:“这个法子最管用。”   薛翃的手往后,下意识地反抓住身后的柱子,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做出什么让她都意外的事,但就算是竭力自制,整个人却仍是忍不住战栗。   皇帝的唇压下,所到之处,有隐隐地刺痛,薛翃并没有低头看,只是凭着感觉,仿佛皇帝变成了一头兽,或者是真正的老虎,正在撕扯着她的皮肉,最后将把她吞噬殆尽。   宁妃的话在耳畔响起:“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这么喜欢你,难道只当你是个女道士吗?自然更是因为你是个女人……”   “不入虎穴……必先予之……”   “皇帝的性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爱之欲其生”又有什么用,就算再爱,死了的也毕竟不能重活过来,受过的一切也不能当做没发生。   但恶之欲其死,那就容易多了,而皇帝最擅长的不是前者,恰恰也是这后者。   薛翃明白这个道理,既然选择了与虎谋皮,能全身而退自是不可能的,但是当皇帝的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腰的时候,她仍是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手几乎要去取发端的银针。   “知道这个法子为什么管用吗?”皇帝气咻咻地,喘息说道,“因为朕最熟悉翃儿的反应……”   虽然做着梦寐以求的事,皇帝的目光却意外的锐利而清醒的,他肆意揉搓着怀中梦寐以求的人,在探究之余,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极为奇异的欢悦。   薛翃猛然咬住下唇,皇帝却如影随形地追了过来,他犹如吸食无上甘霖般贪婪地汲取着,纠缠着,鼻息渐重,也渐渐地无法自已。   薛翃脑中则一片混沌,只有任由皇帝予取予求,正嘉将她抱起,往后面的莲花宝座中走去,那是他惯常修道的地方,也是他心目中这紫禁城内最尊贵的地方,而他想要在这个地方,达成所愿。 第90章   先前郑谷退出了省身精舍, 在门口处,田丰脸色忐忑地迎着,见郑谷出门,便跪在地上, 泪汪汪地仰头叫道:“师父。”   郑谷止步, 低头望着田丰,慈爱的眉眼略收了几分,只淡淡地说道:“快起来, 听说你最近在宫里很得意,叫人看见了像是什么话。”   田丰哪里敢起来, 忙低头,用着讨好又委屈的口吻道:“一定是郝宜向师父说了我的坏话, 其实是他自己蠢笨得罪了皇上, 皇上才把他发配去南边的,实在不关我事。”   郑谷仍是淡淡地说道:“你不必多心, 我也并没有提这件事, 主子要留谁或者送走谁,都是他的意思,容不得我们插手干涉。”   “那……”田丰忙又抬头, 疑惑地看着郑谷问道:“主子突然间召了师父回京, 是为了什么事?”   “是为了一件主子惦记在心里好几年的旧事罢了。”郑谷抬头看着前方殿阁上的琉璃瓦,微微挺直了腰, “从今儿起, 主子身边就由我来伺候了, 你仍旧去做你的旧差事吧。”   田丰虽早猜到如此,但亲耳听见仍有些害怕:“师父,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   “瞧你,”郑谷不由笑了起来,“之前郝宜给送走的时候,不是也不知自己错在哪儿?你们其实都没有错,只是看主子的意思罢了,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咱们这些人,只懂得效忠主子,谢恩而已。行了,你去吧。”   田丰见郑谷和颜悦色,仿佛没什么坏事,心略微安稳了些:“多谢师父提醒,那我先出去了。”   于是垂头起身,正转身要走,突然听到省身精舍内传出一声咆哮。   把田丰吓得一颤:“那是……”   郑谷却是面色如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道:“怎么了?”   田丰咽了口唾沫,瞥了两眼殿内,终于小声道:“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和玉仙长还在里面,之前太后那边儿派了人来,说是有事请仙长过去一趟呢。”   郑谷微笑道:“原来是这样,皇上如今正跟和玉仙长说话,我看着话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你不如去永福宫跑一趟,告诉太后一声,免得太后等急了。”   “诶!”田丰本能地答应了声,才一抬脚又转头看郑谷,眨眨眼道:“可……那可是太后娘娘,要不要先入内告诉皇上一声?”   郑谷瞥着他,虽没有变色,眼睛里却多了一点东西。   他点点头说:“到底是我离开了三年,之前我一句话,你什么也不管立刻照办,现在是怎么样呢?”   田丰忙分辩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皇上向来最尊敬太后的,所以才……”   郑谷静静地看着他。   田丰咽了口唾沫,望着郑谷面沉似水的脸色,终究不敢再多嘴:“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田丰离开了甘泉宫,一路垂头丧气地往永福宫而行,走到半路,无意中抬头一瞥,却见前方宫道上立着一道卓绝醒目的影子,仿佛正往甘泉宫的方向打量。   竟正是萧西华。   田丰心头一动,故意放慢了脚步,且走且对身后的小太监说道:“这皇上也不知道有什么话,要单独的跟和玉仙长说,据说还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且谁也不许打扰……你们可都牢记了呀,不要不长眼的冲撞了,到时候连我也救不了你们。”   他的声音尖细,虽不算太高,但传入萧西华耳中,却是清清楚楚。   西华上前一步道:“田公公。”   田丰装出才发现他的样子,诧异道:“原来是萧道长,您怎么在这儿?”   萧西华道:“我有急事找寻小师姑,她现在在养心殿吗?”   田丰才笑道:“可不是吗?我才跟这些人叮嘱,皇上又要紧的事儿单独召见和玉仙长,方才太后命人去传和玉仙长,郑公公都给拦着,说不敢打扰呢。我看萧道长纵然是天大的事儿,也是寻不成了。”   萧西华脸色微白,嘴唇紧闭。   田丰又上前一步,故意带笑低声说道:“皇上待和玉仙长毕竟是不同的,亲密厚爱有加,不然的话为什么连太后都不能打扰?早就说皇上要封和玉仙长为妃,我看多半是会成了。也是恭喜萧道长了,你该替你的小师姑高兴呀。从此就是高高在上的娘娘……”   田丰还没说完,萧西华冷冷地看向他,猝不及防中田丰给他的目光一扫,不知为什么,那些话就好像是给拦腰截断了似的,噎在了嗓子眼里。   萧西华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大袖一甩,往前而去,看方向,竟正是往甘泉宫而去了。   田丰人在背后望着萧西华的背影,半天才反应过来,擦擦额头的汗,悻悻地说道:“一个臭道士,也这么耀武扬威的,哼,最好你闯到精舍里去,看看是你遭殃呢,还是真的有神仙庇佑,死里逃生。”   他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才又往永福宫去了。   田丰来至永福宫,入内跪地,恭恭敬敬说道:“回太后娘娘,皇上正在省身精舍里召见和玉仙长说话,似乎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所以郑公公让奴婢先来知会娘娘一声,免得让娘娘白等了。”   “郑公公?”颜太后一扬眉,“这么说郑谷真的回来了?”   田丰垂着头,嗓子里的委屈浓了些:“是啊太后娘娘,奴婢也是吓了一跳。才知道的。”   颜太后想了片刻:“到底是皇帝,之前无缘无故地把郝宜撵走了,哀家就觉着奇怪,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田丰跪在地上不言语。   太后忖度片刻:“可知道他回来干什么?”   田丰道:“皇上方才跟郑公公、还有和玉仙长在省身精舍内一番密谈,奴婢……站在门口,并不知道说了什么。”   颜太后眼神一暗:“皇上召见他们两人密谈?”   田丰道:“正是的,后来郑公公出来,里头便只剩下了和玉仙长一人了。奴婢本想入内禀告皇上太后等着和玉仙长呢,郑公公说……这会儿不能打扰皇上。”   太后听到“不能打扰”,脸色微变,几乎就站起身来。   而田丰说到这里,突然间也领会了什么似的。   这一瞬田丰明白了当时郑谷为何没允许他入内,一时之间后背上略有汗意,的确,在那个时候他若敢进内打扰,只怕即刻就要得到皇上的“雷霆”了。   他一直自诩最解圣意,但在郑谷面前,却俨然更似自作聪明的小孩子一般。   永福宫的正殿内一时没有动静。   顷刻,太后默默地说道:“那也罢了,你先回去守着吧,看什么时候皇上说完了话,便把和玉送来。”   田丰略一迟疑:“太后,奴婢现在已经不在皇上身边伺候了。”   太后即刻明白:“现在是郑谷在皇上身旁了?”   “是啊,郑公公方才吩咐奴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太后望着他有点委屈又有点不知所措的脸,终于说道:“既然这样,哀家这里倒是有一件事。你过来。”   田丰忙上前几步,跪地附耳聆听。   田丰听完了吩咐,不多会儿,外头有个小太监跑了进来,跪地道:“太后娘娘,甘泉宫那边传来消息,似乎是在嚷嚷什么刺客闯宫。”   “刺客?”太后大吃一惊。   田丰在旁边听了,心中却暗自得意,只是不敢流露出分毫。   ***   且说萧西华一路往甘泉宫而来,眼见宫殿在望,正欲飞身而上,旁边有一人道:“萧道长。”   萧西华止步回头,却见来者竟是宁妃娘娘,他跟这位娘娘并不熟络,只是偶尔见她在云液宫出现,只是认得罢了。   西华不愿寒暄,一点头,仍是要走,宁妃道:“萧道长是去哪里?”   萧西华道:“我有急事寻小师姑,听说她在此处。”   宁妃含笑说道:“皇上有事召见她,说了不许人打扰的,萧道长还是别在这会儿前去。”   “有什么急事?”萧西华盯着她,扬眉,双眼竟如寒星般。   宁妃为他身上的其实所慑,微微一惊,恍惚中竟觉着他这般盛怒的时候,像极了一个人。   但是怎么可能……宁妃定了定神,微笑道:“自然是好事。”   “什么好事?”   宁妃凝视着他:“道长是出家之人,就不必追问了。”   萧西华却仰头冷笑:“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对我来说那绝非好事,对小师姑来说,也是同样!”   萧西华说完后,竟不等宁妃的回答,飞身跃上了台阶。   宁妃要拦阻,却已经晚了。   萧西华毕竟是有些武功根底的,几个起落,已经接近养心殿门口。   门口的侍卫太监们其实已经留意到他,只是因为皇帝一向崇道,所以并不起戒心,只是看他来势凶猛,才警觉起来。   两名侍卫喝道:“来者留步!”   萧西华堪堪止步,道:“我有急事,寻我小师姑,劳烦通报!”   侍卫们面面相觑,虽然有郑谷的命令,但这来人身份特殊,倒是为难,于是两名小太监对视一眼,先忙入内去寻郑谷禀告。   萧西华抬头望殿内看去,内殿沉沉,哪里能瞧见什么,他心急如焚,竟等不得,于是扬声道:“小师姑!小师姑!”   这般高声,慌得门口的太监宫女们纷纷道:“道长不要高声大气的,小心惊扰了圣驾,我等都是死罪。”   萧西华哪里管这些,迈步上前:“小师姑!”   侍卫们见他大有冲撞之态,不禁手按刀柄:“站住!再乱闯就不客气了!”   萧西华哪里跟他们废话,趁机纵身一跃,青色的道袍影子飞舞,犹如一片青云从众人眼前掠过。他之前陪着薛翃在山野中行走,登高攀树,最是能耐,所以轻身的功夫乃是一流。   侍卫们来不及拔刀,就给他闯入了养心殿。   当下侍卫们个个惊急起来,不顾一切地高声道:“有刺客!”一边儿跳入养心殿追了过去。   萧西华是第二次来养心殿,第一次的时候,是他在慎刑司受刑,恍惚之中,并没有认的十分清楚,如今一时之间分不清该往哪里走,只是乱走乱叫道:“小师姑,西华在此!”但是目光所及,却都不见那道影子。   早给几个侍卫追了上来:“该死!还不跟我们退出去!”   这会儿西华总算发现了屏风之后还有通往后面的路,当下闪身跳了过去,身后侍卫们拔刀出鞘,一瞬间刀光剑影。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前方有人低低喝道:“都在胡闹什么,还不住手!”   西华猛然止步,发现从殿后出来的,竟是个圆脸的老太监,却身着一袭寻常布衣,看不出到底是何身份,也十分面生。   原来西华是第一次见郑谷,自然不认识。   然而郑谷冷不防地看见西华之时,整个人却如遭雷击,顿时愣在了原地。   此刻侍卫道:“郑公公,这人突然不由分说地就闯了进来,大有不轨之意,我们正要将他拿下。”   郑谷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华,半天,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谁?”   西华皱眉:“我是陶真人座下大弟子,萧西华,有事来找我小师姑,请你通报,快让她出来。”   郑谷勉强敛神,看他一眼,又转开头,向着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   郑谷虽三年不在宫中,但威望极高,众侍卫也早知道如今甘泉宫换了主事之人,正是当年皇帝身边重用的旧人,见他如此,这才把刀都收了,退后出门。   郑谷温声劝道:“萧道长,皇上正有要事跟和玉仙长商议,你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   “什么要事?”萧西华冷冷地说,“我不想听这些。”   郑谷好脾气地笑了笑:“陶真人是皇上亲封的天师真人,的确有道,您是他的大弟子,为何脾气如此急躁呢?”   萧西华道:“郑公公,我只要跟我小师姑说一句话,见她一面。”   郑谷见他甚是固执,便道:“若是不可呢?”   萧西华眉峰一蹙,冷冷地瞥着他,并不回答。   郑谷对上青年人的眼神,却见这双眸子里流溢着冷电般的锐光,令人心生寒意。   两下正在对峙,萧西华身后又有一人道:“我以为光天化日哪里有这么大胆的刺客,原来是萧道长。”   萧西华回头,却见来者竟是江恒,一见是他,西华脸色更不好,甚至冷哼了声:“怎么,你也是来阻拦我的?”   他微微扬首,竟浑然不惧:“好,你们只管上,今日除非踩着我的尸首,不然我一定要见到小师姑!”   养心殿跟省身精舍之间本就相距不远,他们又是站在靠近后殿门口处,说话中,有个小太监从后绕了过来,惶惶然说:“郑公公,皇上问发生何事了。”   郑谷皱眉,抬眼看向江恒:“江指挥使,劳烦您……”   江恒笑道:“交给我了。”   郑谷略一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深深看了萧西华一眼。   萧西华见他离开,忙要追上,眼前人影一晃,却是江恒不偏不倚拦在他跟前。   “你干什么?”萧西华怒道。   江恒把手指比在唇边:“嘘,不要吵嚷,若不想再去慎刑司受皮肉之苦。就乖乖地跟我走。”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萧西华怒视着江恒,“我方才说的并非戏言,除非……”   “除非踩着你的尸骨嘛,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怕有人伤心。”江恒轻描淡写地回答。   萧西华不再理他,一心硬闯,不料才一动,江恒探手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肩头,手竟如铁掌,牢牢地把他擒住了。   “放开我,”西华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终于他咬牙说道:“你这卑鄙小人,无胆匪类,你先前对我小师姑那样,我都是亲眼见到了,如今皇帝想染指我小师姑,我绝不容许,你若是不敢出头,就痛痛快快滚到一边儿去!”   江恒听了这几句,手不觉一松,萧西华趁机将他撞开,冲出了后殿门。   他一眼看见前方的省身精舍门口,当下搏命般的狂奔掠了过去,将两名赶出来的小太监推开,连同里头往外走的郑谷也给他撞到了一边儿。   萧西华不由分说地闯了入内,却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在鼻端若隐若现,他的心忽然有种怪异的不安,南风自窗口吹了进来,拂动幔帐。   萧西华定睛看去,隔着重重地帐幔,依稀瞧见前方榻上,皇帝魁伟的身形若隐若现,黑色的龙袍半披在身上,随着动作露出了大片的肩膀。   突然间皇帝闷哼了声,微微扬首,长发在肩后荡了一个弧度。   与此同时,却是女子隐忍般的低低呜咽,若有似无地飘过耳旁,就像是一片极轻的羽毛撩过。 第91章   萧西华闯到养心殿后殿门的时候,省身精舍这边就听见他的声音了。   正嘉隐隐约约的听是男子呼喝, 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薛翃却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西华!”整个人不由地一挣。   正嘉摁着她的手,回头看向帐子外:“怎么回事?”   这会儿郑谷正奔了回来, 不敢抬头, 跪在地上道:“主子, 是陶真人的大弟子萧道人,像是有什么急事才寻了来,劝一劝便会自去了。”   “是吗。”正嘉冷笑了声,回头看薛翃一眼,“朕明明听见叫嚷刺客, 真是好大的胆子, 敢在内苑这样放肆。”   薛翃对上他冷冽的眼神, 还未如何,就听见萧西华的声音竟然逼近了!   郑谷惴惴不安,忙起身往外查看端倪。   这边儿正嘉转头, 笑看薛翃:“你这位师侄, 对你倒是格外的上心, 朕虽然因为陶真人的缘故高看他一眼, 但他这样放肆, 你说该怎么处置?”   薛翃听见萧西华的脚步, 这刹那已经到了精舍门口了。   望着皇帝笑影底下压着的冷锐之色, 薛翃一笑, 轻声说道:“小孩子不懂事, 皇上还真跟他动气吗?”   说着抬臂,在正嘉颈间轻轻地揽住。   皇帝微微怔忪,可对上她盈盈的目光,心底那些千思万量却陡然烟消云散,他只想着一件事。   ***   原先薛翃来见皇帝的时候,正午还不到。   萧西华在这里闹了一场,给带走后,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等郑谷沐浴更衣后重新回到省身精舍门口,已经是下午未时过半,据门口伺候的小太监说,里头并没有任何传唤。   郑谷放慢了步子进门,按照先前伺候正嘉时候一般悄悄地往精舍里头而去,   当隔着帘子看见那肆意纠缠的人影,郑谷不由地心跳加快,这省身精舍里,从他在此伺候,乃至他去了皇陵,从无其他女子进来过,更遑论如此之事。   郑谷早屏住呼吸,生恐喘气略大些会惊动里头的人,他缓步倒退,犹如一只弓起脊背走路的猫般,悄无声息地仍旧退了出来。   又过了两刻钟,里头传来皇帝的声音:“水。”   郑谷早早地已经预备好了喝的温水,当下捧着亲送了进内,他不敢抬头乱看,只垂着眼皮,走到帐子外跪地,将托盘放下,倒了一杯水,双手举高奉上。   帐子里皇帝探出手臂取了过去,一饮而尽,又探出来:“还要。”   郑谷又忙倒了一杯,皇帝接过,这次却低低地笑了声,也并没有把杯子送出来。   郑谷见状,便仍是低着头,端了托盘仍旧又退了出来。   如此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里头才又响起皇帝的声音:“沐浴。”   郑谷这才入内,见皇帝已经从打坐的榻上下地,鹅黄的中衣,外头龙袍松松地披着。   郑谷大着胆子往里看了一眼,隔着帐幔,依稀瞧见那一道纤袅的影子仍是卧着未动。   皇帝一撩肩头的长发,突然说道:“和玉累了,让她好好歇会儿,今晚上就留在这里。”   郑谷屏住呼吸,旋即又忙道:“奴婢遵命,那奴婢吩咐人准备些素菜。”   皇帝回头一笑,笑影竟极明亮:“朕也一起吃素。多准备几样精致可口的。好久没吃过你准备的饭菜了,倒是有几分想念。”   郑谷很久没有见过皇帝这样快活的笑了,瞬间眼中酸胀:“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还得主子惦记。”   正嘉笑道:“谁尽心,谁心里有鬼,朕自然明白。连这点儿都看不通,还怎么治理天下。”   皇帝自从修道,整个人便更沉郁内敛,这会儿却仿佛陡然年青了十年,精神也很好,郑谷陪着他到旁边殿内沐浴,亲自拿了帕子给皇帝擦拭。   正嘉靠在浴桶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嘴角微挑说道:“果然还是旧人更好,用的合心。”   郑谷突然听了这话,虽然知道皇帝是在说自己……但隐隐地又有点异样。   在新宠了这位和玉仙长后,皇帝竟叹了这句,虽然是极受用的表情,但却又有些自相矛盾似的。   郑谷便笑道:“老奴多久没伺候主子,手脚都生疏了,主子别嫌弃便是奴婢的福分了。”   正嘉说道:“不用妄自菲薄。”   郑谷掬水,轻轻地浇在皇帝的肩头,虽然盛年已过,皇帝的身段却仍保养的极好,并无发福臃肿之态,仍似青年般颀长挺健。   郑谷笑道:“主子真是越来越年轻了,竟比三年前奴婢离开的时候,还要体健神清。”   正嘉轻声一笑:“话虽如此,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了,何况一向有内宫外朝的事情烦扰,让朕不得安心,殚精竭虑的,又能神清到哪里去。”   郑谷道:“天底下也只有主子这样能为,一面能将天下的种种难事大事治理的井井有条,一面还能虔心向道,精进修为,只是始终太过操劳了,奴婢看着也觉着心疼。”   正嘉并不言语。   如此又过了片刻,正嘉才问道:“那个萧西华,现在怎么样了?”   郑谷说道:“先前奴婢叫人带了他出去,好生跟他说话,他像是知道自己冒失了,有些后悔之色。奴婢就命人把他送回放鹿宫了。”   正嘉笑了。   郑谷一看他的笑容,就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心头一紧。   果然,正嘉道:“难得,你竟然肯替他打掩护。你这心善的老毛病,也是没有改。”   郑谷苦笑着低头:“主子……”   正嘉说道:“知道朕怎么看出来的吗?”   郑谷道:“奴婢愚钝,请主子指点。”   正嘉说道:“这萧西华之前因为一件事入了慎刑司,在慎刑司里苦熬了一夜,都没有招认半个字,他是个难得的硬骨头,怎么会像是你说的那样自知冒失,又什么后悔?可见是无稽之谈,你故意给他打掩护的。”   郑谷垂着头,心服口服:“真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主子。是奴婢自作聪明了,奴婢只是觉着他是那个身份,宫内也不大好处置,所以索性先把大事化小,放他回去。”   “做的对,”正嘉吁了口气,微微一笑:“你也放心,朕不为难他,就算是看在和玉的面上,朕也不会计较此事。”   郑谷总算也松了口气:“主子还说奴婢心善,主子也是心软的。”   正嘉笑道:“朕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心软。”   内侍们奉上厚厚地丝帛,郑谷取了那绵密顺滑的皇缎,给皇帝擦拭头发,一边说道:“还有一件小事,白天在奴婢打发了萧道长后,太后那边派了人来询问情形。奴婢本想亲自去回太后,只是想着先跟主子说一声。”   “嗯,应该的,”正嘉闭眸想了会儿:“你才回宫,自然得去永福宫拜见太后。要是太后问起让你回来做什么,你怎么回答?”   郑谷道:“奴婢……奴婢忖度,自然是得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正嘉笑笑:“不错,就是这样,这件事迟早要昭告天下的,自然不能瞒着太后。说出来,也让太后安心。”   郑谷垂头道:“奴婢遵旨。”   皇帝沐浴完毕,回到内殿,隔着垂落的纱幔,看到那道人影袅袅地卧在那里。   郑谷打量着,又暗暗忖度皇帝的意思,毕竟皇帝意思已足,而这精舍素来是不容女子踏足,似今日这般更是前所未有,若是皇帝不想和玉留宿,自己得过去叫醒了她。   郑谷思量中,正嘉说道:“你去吧,这儿不用人伺候了。”   心头一动,郑谷垂首道:“奴婢遵命。”躬身退了出来,到了外间,吩咐了小太监们几句,让不许入内打扰,只在外头仔细听着动静便是。   郑谷吩咐完毕,看看天色,便出甘泉宫,往太后娘娘的永福宫而去。   不多会儿来至永福宫,有宫女引着他进到里间,郑谷上前跪地。   颜太后才吃了一盏九仙薯蓣煎,歪在榻上,见郑谷来到,便带笑说:“不用多礼。”又叫左右搀扶他起来。   郑谷起身道:“太后折煞奴婢了。”   太后吩咐人搬了个小杌子过来,让郑谷在自己跟前坐了:“你靠近些,让我看看,这三年里变了多少。”   郑谷陪着笑道:“奴婢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只怕污了太后娘娘的眼。”   太后笑道:“我也是一样。谁还能长生不老呢?咱们谁也不用嫌弃谁。”   郑谷道:“娘娘凤体尊贵,自然非奴婢们这些凡人可比。奴婢先前还对皇上说,皇上比奴婢先前离开的时候更年青体健,没想到娘娘也是一样的,容仪精神更胜从前。这自是天家母子,连上天也格外眷顾。”   “郑谷,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太后笑吟吟地,抬手在鬓边一拂,“最近得了个保养的方子,觉着甚好,对了,便是和玉说的道家良方,改日让她给你瞧瞧,也给你寻一个补养青春的法子。”   郑谷笑道:“多谢娘娘。”   说到这里,太后问道:“听说和玉……从白天开始就留在了省身精舍,这可是真的?”   郑谷道:“是,方才奴婢出来的时候,仙长还在伴驾。”   “伴驾,”太后挑眉,然后问道:“皇上真的已经、幸了她?”   郑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三分谨慎笑意:“据奴婢看,是这样的。皇上仿佛对仙长很是中意。”   太后叹道:“唉,早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倒也不稀奇。”   郑谷便只垂着头不做声。太后却道:“可是此后该如何料理?让她还俗,封为妃嫔吗?”   “这个,皇上并没有告诉过奴婢什么。”郑谷回答。   “嗯,”太后沉吟着,“郑谷,你虽然才回来,但你的眼力向来毒辣,看人是最准的,你说,这个和玉,是何许人也?人品怎么样?”   郑谷说道:“这位仙长,瞧着倒像是个秉性纯良的人,听说她俗家还是高阁老府中,出身也算是高贵了。”   太后笑了笑:“只可惜,她不像是个能给宫内带来福分的人,你大概还不清楚,自从她进了宫后,这宫内死了多少人,发生了多少事,就连太子、皇后……也跟她脱不了关系。”   郑谷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娘娘是说……”   太后却并没有明着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皇上若把她当作个新鲜的玩意儿,贪玩似的玩上几天,那也就罢了。皇上的心性,哀家其实还是很相信的,他从不会做什么乱情乱性之事,一贯从大局考量。”   郑谷说道:“娘娘说的很是,皇上从来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太后笑了笑:“可知你回来了,哀家心里高兴,先前正愁皇上身边没有个真正得力的人,每每想到以前你在的时候,都十分惦记,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愿,有你在身边儿,哀家也能多放心些。”说着,两只眼睛便别有深意地看着郑谷,明明不是问话,却仿佛像是在等待着郑谷的回答。   郑谷自也了然,他知道太后这是在等他的忠心呢。   郑谷忙站了起身,垂着手说道:“忠心伺候皇上,是奴婢应该的,太后跟皇上乃是母子,母子连心,皇上高兴,太后自然也就高兴了。”   太后仰头一笑,这回答虽是滴水不漏,但太后已经听了出来:郑谷是忠心的,但首先他是忠心于皇帝。   所以虽然在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又过了会儿,太后敛了笑:“皇上叫你回来,是不是还有什么差事让你去做?”   郑谷道:“是有一件事。”   “哦?”   郑谷回答:“便是当初云液宫端妃行刺的事。最近皇上查明,原来此事另有内情,好像还跟梧台宫有些牵连,所以让老奴再细查查看。”   “跟梧台宫有关?”太后皱眉。   郑谷说道:“是,皇上的意思,是不要惊动,也不要传扬,只是皇上顾念着薛端妃,所以想……还她一个清白。”   话音未落,太后一掌拍在旁边的褥子上:“荒唐,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为什么又翻了出来?若真的跟梧台宫有关,何皇后已经去了,还想怎么样,拉她出来鞭尸吗?”   郑谷听太后说的厉害,便忙跪在地上:“娘娘息怒。”   太后瞪着他,怒道:“何况,当年薛端妃刺杀皇上,哀家也去了,一切也是在哀家做主下才处决了那小贱人的,皇上记挂旧情,记挂了三年还没罢休吗?还是说,是有人故意在皇上面前挑拨?想要利用这件事,让皇上来针对哀家啊?”   郑谷伏在地上:“回娘娘,奴婢虽是才回宫的,但是从皇上小时候便跟随左右,皇上对太后的孝心,天下无以伦比,皇上怎会因此针对太后?”   太后哼道:“谁知道呢,毕竟儿大不由娘,何况如今他不是得了他最上心的人物了吗?也许就忘了有这个娘亲了。”   郑谷自然知道太后指的是谁,便道:“太后言重了,若这些话给皇上听到,皇上必然会十分上心啊。”   太后大不悦:“那他叫重查云液宫旧事,难道就不怕哀家伤心吗?”   郑谷说道:“太后自然知道,皇上是个多情的人,皇上对太后怀有至孝之心,对于昔日的端妃,也怀有挂念之情。皇上如此,不过是想结束对于昔日端妃的挂念,所以,若还了端妃清白,皇上的心结自然放下,从此一了百了而已。皇上从来对太后孝比天大,但知子莫若母,太后应该也会体谅皇上的一片苦心。”   沉默片刻,颜太后道:“郑谷,真不枉费皇帝悄悄地把你叫了回来,方才的这些话,宫内除了你,只怕没有第二个人敢说,且若是第二个人敢在哀家面前这样说,哼……”   郑谷说道:“奴婢别的上面还是糊涂,但唯有一点最是清楚,太后跟皇上母子之情是绝对无人撼动的。”   耳畔响起太后的一声叹息,然后说道:“但愿如你所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放手去做吧。让皇上高兴,最好也让哀家满意。”   郑谷悬着的心寸寸放下:“奴婢明白了。”   太后这才说:“起来吧,别跪着了。”   此时嬷嬷奉茶上来,太后吃了两口:“对了,今儿那个萧西华,无缘无故的跑去养心殿做什么?”   郑谷便把先前对皇帝回的那几句说了。   太后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嬷嬷,那嬷嬷心领神会,便同众宫女一块儿悄然而退。   太后淡淡道:“郑谷,你伺候过先皇,从皇上小时候你就照看着他,是天底下最熟悉皇上的人。”   “奴婢不敢。”   太后垂着眼皮,片刻又道:“你今儿见过那萧西华了?”   “回娘娘,是撞了一面。”   太后这才缓缓抬眸,她看着郑谷道:“你……觉着这道士,长得如何?”   郑谷抬头看了太后一眼,踌躇不语。   可两个人目光对上,太后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你有没有,觉着他长的像是一个人?”   郑谷咽了口唾沫:“奴婢不敢说。”   太后倾身,紧紧地盯着他道:“你说。他像谁?”   郑谷喉头又动了动,才道:“奴婢放肆,瞧着他的眉眼,倒像是年轻些时候的……皇上。”   这话一出,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太后盯着郑谷,郑谷却死死地看着地面。今天第一次跟萧西华照面,就吓了郑谷一跳,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太后就来询问他这件事了。   郑谷的心头略有些乱。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皇帝的元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假如还活着的话,应该就是这个年纪了吧。”   郑谷没办法回答,重又跪在地上:“太后慎言。”   颜太后盯着他道:“哀家没说什么破格的话,当初大皇子才五岁,出城进香路遇山石塌落,事后倾尽人力找寻,尸骨无存,只当是给野兽所吞没……”   说起此事,太后痛心疾首:“后来偏生不知哪里跑来个混账东西,对皇帝说天家父子相克,皇帝自然是不信的,但是……”   那会儿正嘉还年轻,不太信这些歪理邪说,后来又纳了何雅语跟薛翃,后来薛翃先怀了身孕,却又滑胎,竟还是个男孩子,再往后,云液宫事发。   从此后皇帝开始对此话深信不疑,故而之前竟不肯再见太子赵暨的面。   也许正如薛翃所说,有的事情、或流言细语等,皇帝虽然并不笃信,但早就存在了心里,而经过那许多宛若注定的悲剧后,却叫正嘉不得不信。   郑谷道:“娘娘难道觉着……可是这种事,千万不能轻言啊。”   太后眼圈微微发红:“哀家如何不知?当年哀家最喜欢那个孩子,疼到了心坎里去。”   郑谷也觉伤感:“是啊,大皇子从来也最亲近娘娘,又聪明伶俐,无人不爱,娘娘更是疼之入骨的。那次事发后,太后伤心的大病月余。奴婢也都记得。”   太后转头,将眼角的泪渍擦去:“那天哀家无意中见了这萧西华一面,无端端就觉着他甚是亲切,而且容貌身影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皇帝。但是这宫内又有哪个能容哀家说起这些话,偏巧儿在这时候你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郑谷不敢言语,太后说道:“你是皇帝最心腹信任的,哀家也是同样,此事就交给你帮着哀家掌眼。若是咱们疑心胡思乱想,便悄悄地偃旗息鼓,若真的是侥天之幸,那么……”她停下来,有些呼吸紊乱。   太后安稳了一下心神,眼中泪光隐隐,喃喃地只说道:“只盼老天保佑。”   次日,清晨的第一道阳光从云液宫的宫墙上爬进殿内。   门口有些许响动,殿内的人缓缓抬眸。   等候了一夜的萧西华望着从门口走进来的那道影子,他慢慢地站起身。没有了昨日的张皇失措,惊怒冲动,原本清澈湛明的眼睛里透出的,是有些微凉的绝望。 第92章   此时旭日东升,那一抹最初的阳光照着薄薄的晨曦, 眼前便有些朦胧恍惚, 从宫门外徐步而入的那个人,脸色如雪, 并无任何表情。   她走到台阶前, 终于体力不支, 身形晃动,几乎摔倒。   皇帝那边儿自然派了好些内侍宫女护送她回来,只是先前在门口的时候都给她斥退了。   殿内的萧西华本要迎上前去,却不知为何双足像是钉在了原地。   薛翃手扶着膝盖,缓缓地又直起身来, 她呼了口气, 才一步一步又走了上来。   萧西华眼前也慢慢地变得清晰, 他惊愕地发现,薛翃身上穿的并不是她从不改换的那身道服,外头披着的是一袭男人常穿的月白色宽绰鹤氅, 两边肩臂处有深色的刺绣花纹, 定睛细看, 却赫然是金线绣团龙。   这显然是皇帝的衣裳!   虽然早有准备, 萧西华脑中仍是一片晕眩, 那金线的团龙纹如此刺眼, 好像在向他耀武扬威。   这会儿薛翃已经走进殿来, 她看着西华:“怎么在这儿?”   声音淡淡的, 一如既往,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这件皇帝的衣裳,西华一定也会骗说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   “我在等小师姑。”萧西华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看着面前的人,眼角微红。   薛翃道:“让你担心了,我很好,你回放鹿宫去吧。”她语声平淡地说完,迈步往内殿走去。   萧西华看着这张并无什么表情的脸,就在薛翃将从自己身前走过的时候,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小师姑!”   薛翃猝不及防猛然一震,低头看看他的手:“放开。”   “小师姑没有话跟我说吗?”萧西华并不听她的,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如此违抗,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加大力道。   “你在说什么,先放开,”薛翃皱皱眉,忍无可忍,“你弄疼我了。”   这具身体直到现在,已经撑到了极限。   萧西华才要松手,目光转动,突然发现她颈间有些许浅紫色的痕迹,他起初以为是伤痕,瞬间揪心。   但是走近一步细看之时,猛地有所领悟,西华脱口叫道:“这是!”   薛翃不知他在说什么,见他仍不放手,便伸手将他推了把:“西华。不要胡闹。”   萧西华浑身冰凉:“说我胡闹?”   薛翃皱眉道:“难道不是?昨儿你擅自闯到甘泉宫去,若不是郑公公有心维护你,你以为自己会全身而退吗?”   “是郑公公维护?”萧西华开始失去理智,“那小师姑呢?”   “你在说什么。”薛翃皱眉,心底却掠过昨日在省身精舍内,皇帝听着外头的响动,似轻描淡写般问她“你说该怎么处置”。   皇帝哪里是问她该怎么处置,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若是她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跟反应,皇帝紧接着下一句就是吩咐郑谷动手拿下了。   萧西华已经进了一次慎刑司,他经不起第二次了。   但是青年道士显然不知道薛翃的苦心:“小师姑、只怕都不知道我去了吧,早就一心跟皇帝双宿双/飞了,小师姑……就这么想成为皇帝的妃嫔吗?!”最后一句,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了起来。   跟薛翃相反的是,此刻萧西华的心底所想起的却是自己在省身精舍内看见的那一幕,自己珍视如宝的人,给皇帝抱在怀中,予取予求,而她好像也极为沉醉。   薛翃的手一动,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了西华的脸上。   这也是她第一次动手打萧西华。   西华愣住了。   薛翃这会儿体力虚耗不支,这巴掌只有两三分力气,比小孩子的力道还大不了多少,本来并不会伤到西华。   但对萧西华来说,这一掌,把他整个人都拍在了地上,整个人都给摔成了粉碎。   “为什么!”萧西华红着双眼,匪夷所思地,“可知我很后悔,假如早知道你所图的是这个,我就不会求着师父留下来了!”   说完这句后,西华倒退两步,飞也似地往外跑去。   薛翃打过他之后便有些后悔,勉强叫了声“西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掠向殿门口。   薛翃抬头看去,恍惚中,在西华的背影身边,还站着一道矮小的身影,起初薛翃以为是错觉,仔细再看,却竟然是宝鸾!   宝鸾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但是这会儿她直直地看着薛翃,眼中流露出来的却是震惊,愤怒,跟被欺骗后的难以忍受。   薛翃才要叫她一声,女孩子低低说道:“真的像是姐姐说的一样,你对我好,就是想要利用我接近父皇吗?”女孩子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因为生气跟难过,又带着一丝颤抖。   薛翃屏住呼吸:“不是,宝鸾……”   “别叫我!”宝鸾举手捂住耳朵,一边尖叫:“我都听见啦,你不要再骗我了!我恨你,我恨你!你这大骗子!”   薛翃想要到她身边去,安抚女孩子,跟她解释。   但要怎么解释?连萧西华都误会了自己,现在是她的亲生女儿。   ***   其实在薛翃离开甘泉宫的时候,永福宫太后所派的人在路上拦住了她,请她前往永福宫叙话。   太后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抗。薛翃也没打算违抗。   出甘泉宫的时候她是乘着銮舆的,于是转道前往永福宫,眼见要到了的时候,小全子抬头看她,以为她会命人停轿,步行过去。   谁知薛翃微微垂着双眸,神情淡漠,丝毫也没有命人落轿的意思。   小全子那即将出口的一句提醒的话便忙也咽了下去。   銮舆到了永福宫门口才落地,小全子扶着薛翃下轿,看着她冷漠的神情,不知为何,心里很是忐忑,隐隐觉着仙长身上的气质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永福宫的嬷嬷出来接了,将人请进殿内。   薛翃进殿,仍是向着太后行了个道礼。   座上,颜太后带了三分笑意凝望着她:“和玉,现在是不是该换一种行礼的方式了?”   薛翃道:“太后指的是什么?”   太后笑了两声:“这不是心知肚明的吗,皇上召幸了你,你便是后宫的人了,见了哀家,是不是不必用这种道家礼节了?”   薛翃道:“太后容禀,一日不还俗,我便一日仍是和玉。另外,在太后看来,是皇上召幸了我,可在和玉看来,这不过是有了一个同修的道侣罢了。”   她的口吻淡然,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道侣?”太后的脸色都变了,她诧异地问:“你在说什么?”   薛翃道:“太后有所不知,道家自有一种男女双修的法子,双修之人,称为道侣。所以在和玉看来,皇上是和玉的道侣罢了。”   太后简直不能置信,她想笑,笑容却有些怪异:“这么说,你觉着不是皇上幸了你,而是你……在跟皇上双修?”   她泰然自若地回答:“太后说的对,便是这个意思。”   好像是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太后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片刻,太后才笑道:“果然是女冠子,行事作风跟常人大为不同,只是这样一来,可就有些奇了,难道你没打算入宫为妃?”   薛翃微微一笑:“太后好像很在意我入不入后宫,其实对我来说,为妃为嫔,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毕竟后宫处处规矩禁制,就算是妃嫔,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太后笑影一僵:“你指的是?”   薛翃对上太后的目光:“也并没有指什么,只是我到宫内来的这段日子,就见了不少。”   太后眯起双眼望着薛翃:“你也知道是你进宫以来的日子,可知在你之前,宫内可没有这样不安分。”   薛翃道:“太后的意思我仿佛明白了,可据我所知,在我入宫之前,好像云液宫也出过一桩旷古绝今的惨事。”   “你屡次提起云液宫旧事,到底有何图谋!”太后不禁高声,眼中有愠怒之色。   薛翃不为所动:“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只是我习惯了实话实说罢了,若娘娘不喜,我便不说了。”   颜太后暗中咬了咬牙:“和玉,哀家不想跟你虚与委蛇,你说明白,你到底是为了薛家,还是为了高家?”   薛翃疑惑地问:“太后为什么会这么想?”   太后冷笑道:“你虽看着与世无争,但是不可否认,你来之后宫内发生的般般件件,当时还不觉着,现在回头想想,连同你设计救下俞莲臣开始……到皇后之死,多数都跟昔日云液宫的事有牵连,何雅语去之前说的话,哀家可记着呢,她说你将不利于皇上!皇上为你所迷,纵容你,哀家可不能坐视不理。”   没有意外,也没有恐惧,薛翃轻轻摇头:“太后误会了,皇上没有为谁所迷,没有谁比皇上心中更明见万里。”   “是吗?”太后一脸的不信跟讥诮。   薛翃认真回道:“太后无须担心,皇上做事从来由他自己的心意,甚至想要为端妃翻案,也是皇上长久以来心中所愿,只是如今赶上了天时地利,所以才着手行事罢了。若太后怕别人左右皇上的心,那就是小巧皇上了。”   颜太后凝眸看着薛翃,心中虽然承认她说的对,但总是不踏实:“你当真不是为了薛家,或者高家?”   薛翃道:“太后能这么想,是高看我。”   太后哼了声,勉强安心:“哀家还是那句话,你若安分守己,不要想着兴风作浪,那也罢了。”   薛翃笑了笑:“太后言重了,其实您大可不必这么忧虑,皇上对太后的孝心,无可比拟,难道太后觉着,我竟有能耐左右皇上的心意,离间你们母子之情吗?”   “住口,这当然不可能。”太后斩钉截铁地说,但心中却有阴影掠过。   薛翃道:“既然如此,太后何必多费力气为难我呢?又跟我说这么些话呢?”   两人目光相对,太后缓缓起身,她走到薛翃身边,仔细望着她。   过了会儿,太后说道:“你想听实话?不错,哀家就是不放心你,不知为了什么总是不能安心。不过,不管你是双修也好,为妃也好,皇上的心意哀家的确明白,如今你是新鲜的玩意儿,皇上自然多疼顾宠纵你一些,可是当初他对端妃也好,对最近的康妃也罢,也都曾经疼顾宠纵过,最后呢?还不都是一样。你若觉着皇上幸了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信不信,此刻哀家一声令下,便能取你的性命,皇帝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责怪哀家。”   薛翃自始至终,都带着三分笑,甚至听到最后太后明显威胁的话,也毫不动容。   “怎么,你没有话说?还是你不信?”颜太后盯着她。   薛翃道:“我在等。”   “等什么?”太后疑惑。   “等太后一声令下。”薛翃微笑抬眸,“取我性命。”   太后猛然一震:“你!”   两人目光相对,太后近距离端详薛翃看似平静的眼眸,她无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什么情绪——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太平静了,丝毫的波澜都没有。   正因如此,太后心中突然有种奇异的恐惧。   颜太后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内心,明明对方什么也不是,而事实也如太后所说,只需要她一声令下,就立刻能要了这小道姑的命。   但是……   为什么面对这双无波无澜的眼睛,会这么迟疑惶惑,这么忐忑不安,甚至有一种仿佛……   ——给俯视着的感觉?!   是薛翃的莞尔一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轻描淡写道:“太后果然是仁慈的,知道您不会滥杀无辜,所以跟您开了个小小玩笑。”   颜太后想不出此刻自己是什么脸色,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绝对好不了哪里去。   直到薛翃告退之后,半晌,太后才反应过来。   旁边的嬷嬷想扶她落座,却给太后含怒一把推开。   “这个人留不得!”颜太后难以遏制自己心头的莫名寒意跟无名怒火,“哀家不管她有什么企图,一定要找个机会,除掉她!”   ***   清晨的风有些微凉,掀动薛翃身上绣龙纹的鹤氅。   金龙随风摇摆,好像活了一样。   薛翃出了永福宫,径直上了銮舆,落座:“走。”她淡淡地吩咐。   当銮轿高高抬起,她的人仿佛也置身紫禁之巅,俯视所有。   清澈的目光凝视着前方琉璃瓦上泛出的金色光芒,眼底略有酸胀之意,但心无尘埃。   那些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薛翃觉着可以豁出一切无所畏惧的时候,偏偏得到了来自最至亲之人的质疑跟指责。   眼前一阵阵地模糊,像是阴云密布,又像是在无限的阴云里隐隐有血色涌动,薛翃手握着胸口,那种久违的跗骨之痛又出现了,有什么飞快地冲涌到嘴边。   一口鲜血喷出,纷纷扬扬,落在脚下新换了不久的乳黄色织花地毯上,犹如新绽开的一朵诡异的血花。   在倒地的时候,薛翃察觉有个人飞快地来到身边,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喂!”   薛翃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彻底晕了过去。 第93章   陷于昏迷之中, 魂魄也随之飘飘荡荡, 薛翃“梦”见了许多凌乱的场景。   一会儿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无忧无虑, 玉雪可爱,一会儿像是跟俞莲臣玩耍, 两小无猜。   后来入了王府,跟正嘉琴瑟和鸣, 感情极好。   时光像是一条流动不停的长河,带着她,疾驰而过。   然后定格在某刻。   那个雪夜在放鹿宫里,桌上红泥火炉上的茶叶还在微微地翻滚。   连城悄无声息地起身。   薛翃像是在虚空中俯视着他们两个人, 她看见自己无知无觉地趴在桌上酣睡, 而俞莲臣望着她睡着的脸。   那一双极有威势的眼睛里,竟满是极为和软的温柔之色。   终于,他抬手,仿佛要抚落在她脸上,最终却又缩了手。   薛翃正在发呆,突然之间场景变幻,却是在省身精舍内, 是正嘉扬眉喝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薛翃倒退。   然而正嘉大袖一样,像是矫健的腾龙,他扑过来死死地缠住她。   薛翃几乎窒息在他的双臂之中。   时光的激浪一拍。   居然是在云液宫的宫门口。   西华拔腿而去, 身影渐渐远离。   只有宝鸾站在门口, 女孩子伤心欲绝的, 哭着大叫:“你骗我!我恨你!”   像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薛翃就像是身不由己地又把自己的一生重新飞快地经历了一遍,乃至到了最后那破败不堪的境地。   薛翃觉着极累,整个人像是给包裹在厚重的茧内,无法呼吸,而她下意识地也不想再挣扎了。   如果这样闭上双眼随波逐流,不用再去面对那些难以抉择、无法直面的事,大概会轻松很多。   她甚至隐隐地有些抱怨:为什么自己会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何不一了百了。   就在她放任心意,万念俱灰的时候,耳畔有个声音轻声道:“快醒醒,不要再睡了。”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可薛翃却一时想不起哪里听过。   “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千万不要在这时候放弃,端妃,端妃!”   薛翃怔了怔,猛然想起来这个声音是属于谁的:“……是你?”   心底像是有一点微光浮起,朦朦胧胧中是个极眼熟的女孩子,清丽出尘的眉眼,却并不是穿着道袍,而是一身俗家的衣裳。   ——和玉?还是如雪?   薛翃呆呆地看着她。   白光裹着女孩子的手,轻轻地抚上薛翃的额头,她长睫低垂说道:“你是最慈悲温柔的人,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受了这么多折磨。”   薛翃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却不知要说什么。   女孩子道:“可我会一直陪着你,也还有很多人会陪着你……你看!”   薛翃随着她的指引,懵懵懂懂地回头,依稀看到一道影子,只是还没有看清楚,就感觉身子给人猛地一推。   她受惊般猛地睁开双眼,目光所及,却看见一张秀丽而不失英气的脸。   薛翃定了定,眼珠转动,眼前景物逐渐清晰,但,竟是极为古怪的一幕。   江恒不是一个人,他手中捏着一个太监的脖子。   因为听见榻上有声响,他转头看过来。   当对上薛翃的目光的时候,江恒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喜色。然后他手上用力,只听“咔嚓”响动,那小太监身体委顿,跌在地上。   随着小太监倒地,薛翃才又发现,旁边还有个宫女趴在地上,不知死活。   薛翃身不由己,只顾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才醒来,头脑仍是一片混沌,几乎也不知人在何处,今夕何夕。   是江恒掠了过来:“醒了?”   薛翃听出他声音里的关切:“嗯……”才要回答,声音却极微弱。   江恒抬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五天了。”   薛翃微震:“五天?”   江恒道:“身子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时不时地还会说些胡话。”   薛翃听到他说症状,倒也罢了,只是听到最后一句,心中隐隐有点不妙的感觉。   “我、我说了什么胡话?你可知道?”薛翃看着江恒问道。   江恒道:“多数时候是在叫痛,难过之类的。”   薛翃略松了口气。   江恒又道:“除此之外,好像还叫了很多人的名字。”   薛翃屏住呼吸:“我、叫了谁?”   江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多了去了,单单据我所知,就有父亲,祖父之类,还有宝鸾,宝福……”   薛翃的心跟着缩紧:“还、还有吗?”   “还有三丫头。三丫头是谁?”江恒问。   薛翃这会儿心底已经清醒了,也把昏迷之前发生的事都想了明白,再听江恒所言,心底一片空白,身上发寒。   薛翃如看鬼怪般盯着江恒:自己昏迷之中回思往事,只怕在喃喃地梦呓里,不知说了什么机密可怖的话,若是因此曝露了身份……   江恒道:“对了,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名字呢。”   薛翃已经没有力气问了,只是拿眼睛望着他。   “连城,”江恒笑笑:“你好像还叫嚷说什么连城别走之类的话。”   “我可还说了什么别的?”薛翃挣扎着想要起身:“我昏迷乱嚷的时候,都是谁在身边儿?皇上……他可来过?”   “别的就不知道了,”江恒说道:“至于皇上,当然是来过几次。自打当年出事,皇上很少到各妃嫔宫内,这也是罕见了。”   薛翃眼前发黑:“皇上听见我叫这些了?”   江恒微笑:“你到底在怕什么?”   薛翃看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竟不敢再说。   忽地又瞧见地上的尸首:“这、这又是谁?”   “你猜。”江恒转身,查看地上宫女,确认也已经死了。   薛翃睁大双眼看着。直到江恒起身说道:“你到底得罪了谁?我才来的时候,看见这太监鬼鬼祟祟的,拿着这个要刺你的心口。”   他一抬指,手中捏着一根极长的细毫钢针。   薛翃看着那雪亮的锐器,喃喃道:“是想要我的命啊。”   江恒道:“这些日子,皇上命郑谷派了可靠的人负责你的汤药,没想到这样防不胜防,若不是我来的及时,这会儿你就完了。”   薛翃定定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来的?”   江恒笑道:“我是卑鄙小人,无胆匪类,自然不可能是大摇大摆进来。”   薛翃低下头:“多谢。”又问:“你为何这么说自己?”   江恒道:“不是我说的,是你的好师侄在养心殿指着我鼻子说的。”   薛翃微惊:“是昨天?不不……”她几乎忘了自己昏迷了五天了,忙理了理思绪,“那天西华闯进养心殿,你也在?”   江恒道:“是啊,我在。”   薛翃无言以对。   江恒敛了笑,垂眸道:“我没进去阻止,你是不是恨我?”   薛翃却笑了:“说的什么胡话,你以为你是太后吗,又阻止个什么,西华是小孩子不懂事,你难道跟他一样胡闹?”   “你不知道,”江恒声音放低:“我却羡慕那个小孩子。”   薛翃怔忪。   江恒道:“只是我心里明白,你也是不想人去打扰的,你不跟我走,也没有跟你的连城走,我就知道你留在宫内只有一条路。”   薛翃抬头:他说什么?   江恒轻描淡写道:“奇怪吗?那天我奉太后命令去放鹿宫拿萧西华,我知道你屋里还有人,本来我以为你会跟着他离开,没想到你留了下来。”   薛翃咽了口唾沫,五味杂陈:“原来你真的知道了。”   江恒道:“我虽然知道,却很想不通,你……真是自讨苦吃。”   这瞬间,方才梦里所听见的那个声音重在耳畔响起:“我知道你很辛苦,千万不要在这时候放弃!”   薛翃喃喃道:“我不会放弃。”   这一句给江恒听的清楚,江恒笑道:“算了,我也没说别的。不过你未免也太莽撞了。”他看一眼那尸首,道:“要是那背后之人发现刺客死了,未必会善罢甘休,肯定还有后招,我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在这儿,你自己还要多小心留意。”   薛翃道:“我知道了。”她转头看一眼那尸首道:“你要如何处置?”   “你说呢?”   薛翃想了会儿:“这宫女是他杀的?”   江恒道:“多半是撞见了,给他杀了灭口。”   薛翃已经看出这两人的死因,宫女是给猝不及防给掐死的,临死还保持着惊呼恐惧的样子,这太监刺客却是给江恒拗断了脖颈。   刹那间薛翃已经有了主意:“你帮我把他往旁边柱子上撞过去,在额头上弄出些伤,当做是撞在柱子上扭断脖子的模样,我自有计较。”   江恒立刻就懂了,笑道:“你是怕给人看出了他的死因,从而连累了我?”   薛翃不回答,只是垂着眼皮道:“这些日子想必多亏了你,只是,江指挥使以后千万少来云液宫了,免得惹祸上身。”   江恒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知道了。多谢你的好意叮嘱。”   他站起身来,回头看一眼外间:“外头有两个宫女,还有放鹿宫的那个女孩子,大概是给迷晕了。待会儿应该自会醒来。”   薛翃听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本想向他解释自己并不是疏远之意,而只是真的,为了他好。   可是江恒那么聪明,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而又不能做什么,才有些消沉。   江恒默不做声,拎着那尸首,忖度着用了几分巧劲儿,把他头上撞出合适的伤。   看看地上的尸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薛翃,却见她正望着自己。   江恒假装不在乎的,扭头道:“希望下回见你的时候,别真的成了端妃娘娘。这云液宫住这已经不祥,再成了端妃,可别一语成谶!”说着纵身往后殿掠去,刹那便不见了踪影。   薛翃又等了片刻,估摸着他走远了,才深深吸气,翻身下地叫道:“来人!”   她毕竟昏迷了五天,只是喝汤药,浑身无力,双足才落地,便跌在了地上。   又叫了两声,外间才有纷乱的脚步声起,小全子跟几名郑谷安排的太监豕突狼奔地跑了进来,一眼看见薛翃伏在床边,地上还有两具尸体,吓得魂飞魄散。   小全子忙先上来扶住薛翃:“仙长!”   薛翃咳嗽了声:“那太监是混进来的,想要害我,却给发现了……殴斗之中倒下,现在不知如何,快看一看。”   其他几名内侍早查看过两句尸首,又有人忙出去通报郑谷,传内廷侍卫戒备。   又派人去传太医。   不多会儿,宁妃跟庄妃两人闻讯赶来,紧接着便是郑谷,三人到来之时,地上的尸首已经给太监们抬了出去。   宁妃跟庄妃上前,宁妃握住她的手,查看她身上,又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和玉有没有妨碍?”   庄妃惊魂未定道:“好好的居然有人行刺,是什么人这么胆大,竟然跑到内宫来了。”   薛翃道:“不知道,也不认得,我才醒来,还糊涂着呢。”   郑谷此刻在外头询问了几个当值的太监,众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唯恐活不出来了。   郑谷气的不成,呵斥道:“一帮混账,派你们来是睡着的吗,给人混到内殿都不知道,这幸而是没有出什么大碍,否则的话,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要脑袋了。”   薛翃昏厥的这五天里,皇帝一反常态,每天少则来一次,多则来两三回,每次都要坐上至少半个时辰,足见关心之至。   内侍们虽精心伺候,却又哪里想到,在这皇宫内苑之中,居然会有人对皇帝心尖上的人下手?   郑谷说完才进来里间,却见宁妃跟庄妃坐在榻前,正在向着薛翃嘘寒问暖。   一名太医则在给她看脉。   郑谷上前给三人行礼,又陪笑问薛翃:“仙长觉着身上如何,可有妨碍?”   薛翃道:“只是气虚的很,多谢公公。”   郑谷说道:“奴婢惭愧之极,皇上让奴婢派了人来伺候您,没想到他们这样怠慢,虽然仙长诸神庇佑并无大碍,但终究也是奴婢的疏忽。”   薛翃道:“公公不必如此,毕竟谁也想不到,竟会出这种事。”   郑谷也苦笑说道:“现在,奴婢倒是愈发佩服主子了,早在仙长昏迷不醒的头一天,主子就想把您挪到养心殿里去,只是……怕病中的人不宜随意挪动,才罢休的,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主子的。”   庄妃暗暗点头,说:“毕竟是皇上想的周到。”   宁妃则问:“公公,可知道那刺客的身份吗?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郑谷道:“已经叫人去追查了,两位娘娘放心,必定会有一个交代。”   这会儿太医说道:“仙长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仍旧体弱气虚的很,幸而醒来了,服用些进补之物,身子很快就会恢复。”   郑谷听得明白,脸色稍微放晴。   这会儿庄妃道:“公公匆忙而来,皇上那边应该也得了消息了?”   “皇上此刻正在跟内阁各位大人商议政事,奴婢还没来得及禀告。”   庄妃忙道:“发生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只怕会有嘴快的人告知皇上,别让皇上不明就里白白担心,公公不如且先回去,亲自把这儿的事情禀奏皇上,也说一声儿和玉妹妹好端端地,别叫皇上焦心。”   郑谷正有此意,便看向薛翃。   薛翃说道:“公公放心,快请先回吧,我并无碍。”   如此,郑谷才先告退了,剩下两位妃子便陪在薛翃左右,为她压惊。   且说郑谷回到养心殿,正遇见几位阁臣议事完毕,鱼贯退出。   最前面的自然是颜首辅,跟儿子颜璋两人,其后便是夏太师,高彦秋跟虞太舒。   之前虞太舒给弹劾后,皇帝就提了颜璋进内阁,但是前一阵子,许阁老称病在家,加上郑玮又在北边做的甚好,皇帝便又重便把虞太舒拨入内阁。   颜首辅一眼看见郑谷匆匆而回,便止步行礼:“公公。这是从哪里过来?”   郑谷见了他,忙行礼道:“参见首辅大人,奴婢才从云液宫回来。”   “哦。”颜首辅不置可否。   旁边颜璋却冷笑了声:“怎么了,那位女冠子可还是昏迷不醒着吗?叫我看,这云液宫不住也罢,本就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要不然怎么才住进去,就突然吐血昏迷呢?”竟是一脸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颜首辅斥道:“住口。”   郑谷只是笑笑不言语。   这话,颜璋并不是说给郑谷听得,而是故意说给后面的三位。   大家心里都明镜一般。   这会儿夏太师也来到跟前儿,倒是和颜悦色地问道:“郑公公,不知道和玉仙长身体如何了?可有起色?”   颜璋嗤之以鼻。   郑谷回头道:“回太师的话,仙长刚刚才醒了过来,看着并无大碍了。只是……”   “只是怎么样?”问话的是高彦秋。   郑谷叹了口气,把声音放低了些,却又足以让五个人都听见:“奴婢正是要去回皇上的,方才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不知死的刺客,竟要对仙长不利。”   这一句话突然响起,把在场的五个人都惊呆了,刹那间,脸色各异,精彩纷呈。   “仙长如何了?”首先开口的,却是一直在旁边没有做声的虞太舒。 第94章   郑谷才温声笑道:“各位大人不用担心, 那刺客已经伏诛, 仙长也安然无恙, 这也是皇上有德, 注定这些宵小是掀不起风浪的。”   说完后,便团团地向着几位行了礼, 道:“奴婢要即刻去禀奏皇上了。各位大人,请。”   郑谷去后, 在场的五位大臣们依旧的脸色各异,面面厮觑。   最先出声的仍是颜璋:“好好的宫里怎么会出了刺客,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在那个宫里出现了。”   前方郑谷正拾级而上,这句话却也听见了, 他微微往后瞥了一眼, 却没有停脚。   这边颜幽喝道:“行了,你还没说够?”   夏太师则对高彦秋道:“老高,好歹是你们家的孙女儿,你要不要向皇上禀告一声,你要不要向皇上禀奏一声,过去瞧瞧?”   高彦秋踌躇了会儿:“之前她病倒了我也去看过一回,这会儿才出事, 皇上那边一定也忧心着急,我还是不要在这时候给皇上添事儿了。”   他说着回头问虞太舒:“太舒你觉着怎么样?”   虞太舒扫一眼前方的颜首辅跟颜璋:“您说的是,既然仙长无碍, 那改日再探也是使得的。”   颜璋扶着老爹, 听得真切, 脸上越发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只是碍于给颜幽制着,便悻悻地不肯出声。   颜首辅回头道:“三位,我先行一步了。”   身后三人行了礼,颜璋便陪着颜幽离开。直到这会儿,夏太师才道:“颜公子有一句说的对,好好地内苑怎么会出刺客,还偏冲着和玉?”   高彦秋满脸烦恼:“自然是有人看不惯和玉的缘故。”   虞太舒目送颜家的二位远去,略低了声音说道:“两位大人应该也听说了,先前和玉仙长遽然病倒,听说是跟太后有关?”   夏太师听他提起,才道:“嗯,我也听说了,据说……那天太后把和玉叫去永福宫,好像是没说什么好话,和玉回到云液宫后就吐了血。”   左右无人,夏太师道:“皇上好像很不高兴。”   高彦秋哼道:“皇上不高兴又能怎么样,那可是他的亲娘。”   夏太师不禁笑了,虞太舒也说道:“皇上以孝为先,自然不会如何的。只不过这次的刺客来的蹊跷,对皇上来说,自然是如雪上加霜。所以我觉着,和玉这次遇刺有惊无险,反而不是什么坏事。”   高彦秋毕竟不傻,心头一震:“太舒,你是说……”   夏太师咳嗽了声:“咱们还是先出宫吧。”   ***   且说郑谷进了养心殿,把云液宫发生的事跟皇帝一一说了。   郑谷又说道:“门口的几个宫女都给迷晕了,幸而给里间那小宫女及时发现,那宫女虽给掐死了,但临死一推,把他推在柱子上撞破了头扭断了脖子,这才化险为夷了。”   正嘉敛着袖子坐在龙椅上,微微合着眼睛,直到听郑谷说完才问:“刺客身份呢。”   郑谷道:“回主子,让人认过了,说是云液宫原先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原本没什么可疑的,不知怎么居然竟生了这样的歹心,其他的也已经交给了慎刑司。”   正嘉道:“朕怕和玉出事,才叫你派人守着云液宫,又留心她服用的汤药等物,没想到仍是防不胜防。有意思,这动手的人可是有恃无恐。”   郑谷忖度着,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主子,这件事,可要详细去查吗?”   正嘉眉头一扬,道:“当然要查,不但要查,还要查的仔细,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朕的人。”   郑谷道:“是,奴婢遵命。”心中却仍有点儿疑惑。   “既然动手未遂,未必没有下次,下下次,”正嘉却又道:“大张旗鼓点无妨,但是……内里行事要谨慎,把那只手找出来,朕要砍掉这探过来的手,让他们再不敢碰和玉一根指头,也没能耐再碰。”   郑谷细品他的话,终于咂摸出一种滋味来:“奴婢明白了,主子放心。”   正嘉瞥他一眼,却并没有再开口,只过了会儿,才又问:“和玉的情形怎么样,受惊了没有?”   郑谷道:“太医说只是体虚,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了,此后多多仔细的调补,便能恢复。”   正嘉叹了声:“早朕就说了,让她到这里来住着。哼……偏偏说什么不成体统。罢了。”   先前郑谷跟薛翃说过,皇帝想叫她到养心殿,但是因为怕病人挪动不好才罢休,其实并不完全因为这个,还有一个原因,是太后说,让一个女冠子挪到皇帝的寝殿住着,大不成体统,会贻笑于臣民。   别人的话皇帝可以不听,太后的话,当然不能不理,虽然心里不大高兴,面上还是遵从了。   皇帝只是淡淡说了这句,也没说别的,只对郑谷道:“对了,这几天田丰在忙什么。”   郑谷问:“听张相说,近来他不大在这宫里,往永福宫跑的倒是挺勤快。”   正嘉哼哼地笑了两声:“好。”   沉吟片刻又问:“你方才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他们吧,他们怎么说?”   郑谷道:“高大人等自然是忧心的,倒是颜公子颇有些不以为然,说了两句不中听的,给首辅大人拦下了。”   正嘉颔首道:“颜璋到底不如他爹,且让他幸灾乐祸一阵儿吧。”   ***   就在郑公公回复正嘉的时候,永福宫内,太监田丰惶恐地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上头的颜太后。   太后吃了一口茶,瞥他道:“你慌什么?有人追着你?”   田丰道:“这倒没有。”   太后说道:“本来以为你是个能干的人,才把这件事儿交给你,没想到你也是不中用,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还这样费事,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敢到哀家面前求饶。”   田丰忙道:“奴婢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十拿九稳的,可到了里头,竟然好好地就死了……太后,先前郑公公已经去过了,多半此事会派给张相或者江指挥使来查明,这两个人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奴婢实在是害怕……”   太后轻声笑笑,慢慢道:“你怕会查到你头上?查到你头上的话,你只管说是哀家指使你去杀那个小贱人的。”   田丰眼珠一动,才忙低头道:“奴婢当然不敢!奴婢、对太后忠心耿耿,只望太后看在奴婢这样尽心的份上,拉扯奴婢一把。”   颜太后才说道:“我自然知道。你放心,这会儿不是没事儿吗,若真的有什么,哀家自有主张。”   田丰稍微松了口气,只听颜太后才说:“只是你派出去的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他自己慌了手脚而死,还是有别的缘故,你也给我留心,查个明白。”   见田丰答应了,太后又吩咐道:“近来你没事儿少往这里跑,免得皇上看着碍眼。你毕竟还是皇上身边的人。”   田丰磕头领命,转身去了。   太后见田丰去了,脸上才浮现一丝愠色:“没用的奴才!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都杀不得,谁知他是不是故意的,这种两面三刀的奴才最靠不住。”   旁边的嬷嬷上前来说道:“多半也是那和玉命不该绝,奴婢看那田丰,不像是个不尽心的。”   太后略消了消气:“唉,羊肉没吃到,倒是惹了一身骚。之前和玉来了永福宫一趟,回去后就吐血昏迷不醒,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那小贱人离开的时候可是得意的很,但对皇上来说,这笔账自然是在哀家的头上了。”   嬷嬷宽慰:“皇上未必会这么想,太后不必多心,若皇上如此想法,怎么会一声不言语?”   太后哼道:“这才是皇帝的厉害之处,他绝不会让你摸到他在想什么,但哀家毕竟是他的母亲,很明白他那记仇的性子。他心里的账本儿清楚着呢。”   嬷嬷不知要说什么好,只得说道:“那以后找个机会,娘娘跟皇上把这话挑开了,只说自己那天没怎么为难和玉,皇上自然谅解。”   “糊涂,”太后冷笑,“这样的话,岂不更是此处无银三百两,何况,显得哀家像是向那和玉低头了一样。哼。”   嬷嬷只得低了头。太后默默地出了会儿神:“不过,这会儿倒是有个好机会。让皇帝解开心结。”   “太后说的是什么?”   颜太后问道:“那个放鹿宫的道士,叫萧西华的,最近怎么样了,为什么听说他要离宫?”   嬷嬷忙道:“奴婢也打听过了,据说他想要回贵溪龙虎山去。”   太后下了决心:“哀家是时候亲自见一见这萧西华了。”   颜太后说完,便对嬷嬷道:“派人去看看他现在何处,叫他来永福宫一趟。”   这贴身的嬷嬷出外,找了个内侍,低低吩咐了几句。   太监离开永福宫,径直前往放鹿宫去,到了地方,却扑了个空。   忙打听萧西华何在,管药材的弟子木心道:“师兄方才出去了,虽然没说去哪里,想必是往云液宫去探望我们小师姑了。”   太监闻言,便折身而出,来至云液宫门口,却并不敢擅自入内,只在外头静静地等着。   云液宫内,先前宁妃跟庄妃两人陪着薛翃,说了半晌的话,却又怕劳了她的精神。   庄妃便先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   宁妃也随着起身,望着薛翃,似还有话要说,但眼神闪烁,也没说什么,只俯身拉了拉薛翃的手,轻声说道:“务必好生休息,我晚间再来。”   薛翃瞧着她的眼神,觉着似别有深意,于是只答应了声。   两位妃子往外走的时候,正遇到萧西华同一名年轻的女道士走了进来,两人退在旁边,让庄妃跟宁妃先行。   庄妃目不斜视,宁妃在经过萧西华身边的时候却停了停,因问道:“听说,道长要离京了?”   萧西华垂着眼皮:“是。”   陪着萧西华的却是绿云,因知道这位宁妃跟薛翃关系不错,便也含笑说道:“只等小师姑身子好些,我们就启程了。”   宁妃说道:“也好,将来仙长怕是要长留宫内,两位早早地回山修道,也是正理。”   萧西华眉峰一动,并没言语。庄妃在那边儿道:“咱们走吧。”宁妃才看他一眼,同庄妃去了。   见两人出了云液宫,绿云悄悄地对萧西华道:“师兄,你看看,小师姑的人缘儿多好,这两位娘娘都是宫内管事的,据说代理的是皇后的职权呢,她们既然这样照顾小师姑,咱们回山,你也该放心了。”   萧西华面无表情,也没说一个字儿,便迈步进了内殿。   这会儿有两个宫女伺候着薛翃在喝汤药,又有几个内侍,在仔细收拾地上残留的痕迹。   萧西华目光从周围掠过,却见那柱子上依稀还有一点残红。   他转头,看向榻上的薛翃,当望见她惨白的脸的时候,就像是有人拿了刀子,在他心头上划了一刀。   绿云却早先一步走了过去:“小师姑,你怎么样了?”   薛翃正喝了药,把碗递给宫女,道:“没事。”看一眼西华,却见他在距离床边五六步远就站住,也不做声,只是僵立着。   薛翃心中一叹,便只对绿云道:“放鹿宫的众人如何了?”   绿云回答:“都好,只是没有小师姑吩咐,大家按部就班地念经修习而已,丹炉却是放下了,大家也都很担心小师姑,如果不是师兄拦着,只怕每天都要跑来探望您呢。”   薛翃瞥了一眼萧西华,便“嗯”了声。   绿云也回头看了一眼西华,见他不言语,也不看这边,就道:“小师姑,你昏迷的时候,师兄也来看过你好几次。他还亲自制了‘龙血鹿胎丸’给你……”   话未说完,西华喝道:“绿云!”   薛翃也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萧西华。   西华皱皱眉,却不看她,只盯着旁边的那张椅子道:“我只是来告知小师姑一声,等你好了后,我就回贵溪了。”   他说完,跺了跺脚,下定决心似的转身走了。   剩下绿云焦急地叫道:“师兄等等我!”却又回头对薛翃道:“小师姑,你别看师兄闹别扭,他对您是极好的,为了炼制龙血鹿胎丸,手腕上全是伤……我看着都……”绿云的眼圈发红,泪光闪烁。   薛翃当然知道,这所谓的“龙血鹿胎丸”,需要割生人的血,还得是青年健壮男子的血来入药,才最有补气补血的功效,因为这种方式太残忍,她从来不做,却想不到萧西华为了自己,竟然肯用这种方式。   绿云匆匆说了几句,叮嘱薛翃好生保养,才起身追了出来。   她才出云液宫,抬头看时,却见前方有一名太监陪着萧西华,却不是往放鹿宫的方向。   ***   且说先前田丰在永福宫碰了软钉子,愁眉苦脸,惴惴不安地退了出来。   原来田丰心里有鬼,加上郝宜换了郑谷回来,田丰自觉就像是秋天的蚱蜢,有些不祥之感。   他虽然自诩比郝宜聪明许多,但伺候了正嘉这么多年,皇帝也的确当他是心腹使唤,可是田丰却始终摸不透皇帝的心。   比如这次郝宜被贬,他自以为可以一步登天了,谁知才高高兴兴了没多久,郑谷突然就神兵天降似的出现在养心殿。   这种事他居然是最后才知道的。   田丰倒也明白,整个宫内,没有人能奈何皇帝,只除了一个人。所以田丰转而投向永福宫,想要抱住太后这条大腿,在关键时候,可以救自己一命。   只是田丰没想到,太后叫自己做的,竟是这样一件事儿,本来田丰是不敢也不肯答应的,但他在皇帝面前已经失宠,如果再得罪了太后,那岂非就万劫不复了。   更何况太后毕竟是皇帝的母亲,也是唯一能克制皇帝的人,于是索性放手一搏。   可偏偏居然派出的人横死。   田丰百般的想不通,自己安排的人明明是心腹靠得住的,怎么居然会出这样的纰漏。   又想起太后说叫他不要总离了养心殿,于是就折了回来。   不料,在经过宫门口的时候,突然听有人道:“这刺客来的好怪!死的也有些蹊跷。”   又有人道:“最近宫内着实事多,之前那位萧道长闯宫,我还当真的是行刺呢,真是令人惊心。”   先前那侍卫道:“说的是,只是另有一件怪事,当时江指挥使不是也在吗?也不知指挥使是怎么得罪了那位道长,竟那样折辱他,仿佛还说江指挥使对那位仙长……”   “嘘!还不住口!”旁边一人忙喝止了,“这种胡话可是能随便说的吗?红口白牙的,是要害人害己的!”   两名侍卫悚然警觉,忙缄口不言,自己去了。   田丰是个狡诈之极的人,将这两句话听在耳中,猛然间心头一震:“江恒……跟和玉?和玉、江恒……难道!”   田丰本正纠结于自己的人为何横死云液宫,因为侍卫的这一番话,心底灵光闪烁,好像一切都突然有了头绪! 第95章   永福宫。   萧西华跟着那太监来至此处, 里头有嬷嬷接了引到内殿。   颜太后正拿了一根玉簪在逗弄笼子里的两只凤头鹦哥, 听它们呱呱聒噪,见西华来了, 才将玉簪放下, 转过身来。   青年道士立在跟前, 虽然是一身道袍,却遮不住通身的清贵之气。不知内情的人必以为是修行所致。   太后将西华上下打量了一回, 虽不曾开口,只看着他这张跟年轻时候的皇帝酷似的脸, 心中便有些难以遏制地生出了几许亲切之感。   “赐座。”太后轻声吩咐, 自己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了, 目光仍是情不自禁地在萧西华身上。   西华谢过了, 缓缓落座:“不知道太后召唤小道前来,有何吩咐?”   从进门到答话,西华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皮,不曾肆意打量。   颜太后凝视着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多了几许亲近:“听说,道长有离京回山之意?”   “是。”萧西华回了一声,又道:“本早想启程,只是小师姑突然病倒, 所以得等她身子好些了再走。”   “啊, ”太后笑了笑:“其实又何必着急呢?皇上甚是宠幸和玉仙长, 虽然不日可能封为妃嫔, 但她毕竟是跟你们一块来的,有你在宫内作伴,到底要好一些。”   西华脸色冷峻:“正如太后所说,既然小师姑将来可能为妃嫔,我们更不适合留下来了,毕竟做了皇帝的妃嫔,禁忌太多,已经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太后笑道:“哀家先前听说,萧道长跟和玉关系最好,怎么却竟这样舍得留她一个人在宫内?”   萧西华淡淡地:“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或者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太后问到这里,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几分:“道长是个清醒人。”   萧西华转开头去:“娘娘召唤小道前来,是特为了这件事吗?若是已经问完,小道告辞了。”   西华说着站起身来,太后却忙道:“请稍等片刻。”   端详着西华的身量,太后压抑心头的异样,缓缓道:“其实哀家……听闻先前因为无妄之灾,导致道长入了慎刑司,在那里受了好些折磨。”   西华回头:“都是过去的事了,好好的,娘娘怎么又会提起此事?”   太后道:“其实那件事,多少也跟哀家有些关系,后来知道错怪了萧道长,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西华道:“不必了,小道也知道,皇家的禁忌太多,所以想要尽快离开宫内,免得哪一天一不留神,把命也葬送此处。”   太后忙道:“不会的。”   她的口吻有些急促,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西禁抬眸看向她,眼中流露些许疑惑。   太后的目光跟他相对,却又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她看着旁边的那两只互相对啄、甚是亲昵的鹦哥,暗中调整呼吸,才又说道:“听说,道长今年有十九岁了吧。”   萧西华道:“是。”   “你是什么时候入了道门的?”   萧西华皱皱眉,好像是奇怪她为什么跟自己“闲话家常”,但是稍微迟疑,西华说道:“不太清楚,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跟着太师父。”   “你是说,你六七岁的时候跟着张天师?”太后几乎按捺不住心内那无限的疑惑。   西华道:“是。”   “那你六七岁之前,是在哪里?”太后问了这句,又忙补充,“哀家的意思是,你的俗家何处?”   萧西华垂眸,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太后道:“那你是怎么跟了张天师的?”   萧西华迟疑了会儿:“您问这些做什么?”   颜太后顿了顿,才一笑说:“哀家看见你,就想起一个哀家熟悉的孩子,便想多跟你说说话,你不会计较吧?”   萧西华对上她的眼睛,摇头道:“我只隐约听太师父说,他是在一个山里捡到我的,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还有野兽留下的伤口,像是吓坏了,所以也不记得自己家在何处,又姓甚名谁,所以太师父带我在外头游历了两年多,后来又上了山,入了道门。”   西华说完,太后后退一步,靠着椅子站住。   西华问道:“您怎么了?”   太后拧眉回想,缓缓说道:“你今年十九岁,假如是五六岁的时候出事,那就是在大概十四年前,哀家记得,在那段时间,民间流传天师真人曾在翼州出现过。你知不知道翼州?距离京城不远。”   “我自然知道。娘娘跟我说这些,是想找到我的俗家出身吗?”西华问道。   太后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道:“你方才说,天师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有野兽伤了的痕迹……你能不能让哀家看看,伤的如何?”   萧西华眼中透出惊疑跟些许警觉:“太后,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看这个做什么?”   他好像觉着颜太后这个要求已经到达了怪异的地步,于是果断地后退一步:“太后若没有其他吩咐,我该告辞了。”   西华说着转身,竟是说走就走。   颜太后见状,忍不住跟着走出一步,叫道:“你的身上,靠近左边腰下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块烫伤?”   她的声音微微高了些,那两只鹦哥受惊,扑啦啦地飞起,又落下。   西华蓦地止步,他站了片刻,缓缓回首:“您说什么?”   太后顾不得别的了,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只告诉我,有或者没有。”   西华的左边腰臀上,的确有一块伤痕,因为地方比较隐秘,这件事向来无人知道。他本以为是放鹿宫的人透露的消息,但就算有人无意中目睹过,又会有谁这样无聊地说出这些去?   西华想不通,便皱眉道:“虽有一块伤,却不知是什么伤的,太后怎么知道?”   太后听他承认,忙道:“你、你且让我看看。”   西华自然不会答应:“太后娘娘,您到底怎么了?哦……一定是慎刑司的人跟您说的是不是?”当初他在慎刑司里受刑,衣衫破损,也许是那时候给人看见的。   太后摇了摇头,眼睛里带着急切:“不是,只不过,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就有这样的一块烫伤。”   西华拧眉,目光沉沉:“我着实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且听我说,”太后深深呼吸,才道:“哀家所说的那个人,不是别的,是哀家曾最疼爱的孙儿,在他三岁的那年,哀家把他抱在这永福宫内玩耍,当时是冬天,宫人送了一盆炭,谁知失手打翻了,一块儿明炭落在他的身上,烧破了衣裳藏匿在里面,贴黏在肉皮儿上,当时没有人发现,在他哭的快断气的时候,哀家才……”   太后提起往事,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一时心痛不已,当发现的时候,孩子的皮肉何其娇嫩,小皇子的腰臀之上已经给烧出了一个小洞。   当时太后自责的无法可想,几乎不忍再面对小孩子。   可是在那孩子养了几天伤后,见了她,仍是笑嘻嘻地,呢喃着叫:“太后娘娘。”   西华盯着颜太后,脸色微白,太后此刻已经走到他的跟前儿:“哀家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亲眼所见,那个伤,那个伤只有琮儿身上有,哀家也记得是什么样子。”   天底下只怕没有第二个那么粗心的祖母,会把孙儿烫成那样,纵然有,也不会巧合到同一个位置上,而且因为那木炭的伤极重,伤痕也十分特殊,所以太后有把握,自己可以一眼就能看出来。   西华满面匪夷所思:“您总不会是怀疑,我就是那个什么大皇子吧?”   这件事自然非同一般,本来太后想要等亲眼见到后再说别的,可此刻……   太后把心一横,道:“是,哀家是怀疑,你的样子,跟皇上年轻时太像了,所以哀家想要亲眼所见。”   “我当然不会是!”西华仿佛震怒,眼中却有些惶惑之意,“太后娘娘怕是多心了!天底下长的相似的人多了去!”   太后道:“若我是多心,那郑谷呢,他是伺候皇帝身边的人,连他也觉着你像!”   西华倒退了两步:“我、我……”   太后看出他的无所适从,忙道:“你不用害怕,哀家只要看一眼,也许是我们都误会了,若是误会,自然会放你立刻出宫。”   听了这句,西华终于慢慢地定了神,他看一眼太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好吧。”   西华将外面道袍脱下,撩起里头的雪白中衣。   动作略微迟疑,才又将下裤的系带略往下松了几寸。   西华因练功,身体甚是健硕,肌理极佳,毫无瑕疵,但偏偏就他左边腰下近臀上,的确有一块儿拇指盖大的伤痕,乍一看竟不知是什么弄出来的,像是给生生地抠出了一块,疤痕透红,隐隐狰狞的。   当那伤痕撞入眼中,虽然时隔这么多年,太后的耳畔即刻又响起小孩子凄厉的哭声。   这独一无二的惨烈的伤痕,当年的情形跟现在的情形蓦地重叠了,太后的泪一涌而出,哽咽哭道:“是琮儿,真的是琮儿啊!”   太后心潮澎湃,竟不管不顾的扑了上去,将萧西华紧紧地抱住。   ***   田丰来至放鹿宫的时候,却见内殿处站着好几个宫人,却都围在门口。   有嬷嬷见他来了,便拦着问:“田公公,可是有事?”   田丰道:“的确是有急事要见太后。一定要亲自告诉太后娘娘。”   “这会儿不成,”嬷嬷摇头,“太后有要紧事。”   田丰着急,便凑近了,小声说道:“我查到了……在云液宫作怪、跟太后作对的人是谁了。”   那嬷嬷一惊:“当真吗?”   田丰点了点头:“快去通报,迟了我怕走漏风声,反而不好了。”   嬷嬷迟疑着,还没挪步,田丰突然听到似有男子的声音从内殿传出来,田丰一愣:“是谁在里头?”   “娘娘传了放鹿宫的萧道长。”   “原来是他?”田丰很疑惑,“娘娘跟他又有什么要紧急事儿?”   那嬷嬷不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道:“公公且等,我看看能不能给你通报一声。”   伺候嬷嬷入内的时候,太后已经放开了萧西华,只是仍是眼睛发红地望着他。   西华呆呆地站在原地,整个人如在梦中。   嬷嬷上前,对太后耳畔低语了几句,太后原本还不耐烦地挥手,听到最后,却皱了皱眉。   看看只穿着中衣的西华,颜太后和颜悦色道:“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还有些话要问你。等我先见了一个人,再回来跟你说话。”   太后说完,便往外殿走来,走到门口,那嬷嬷便叫了田丰过来。   田丰正在思忖太后叫萧西华是什么意思,见她露面,便忙走过来行礼。   太后问道:“你且快说,你当真查到了?”   田丰道:“是,再也不会错的,一定是江指挥使。”   太后大为意外:“你说江恒?”   之前田丰听那侍卫闲言碎语后,他是最狡诈的人了,立刻便暗中调查,果然得知那日江恒人在内阁值房,只是事发的时候偏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田丰又道:“奴婢也去慎刑司,查看了那死了的小太监的尸首,虽然他们的推论,是太监杀死了云液宫的宫女,而宫女临死推了他,导致头碰柱子不小心折断颈骨,但经过小人仔细查验,哼……那人的脖子上还留着指痕呢。如果说云液宫内没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又怎么会做到这个?另外……”   他凑近了,悄悄地说:“奴婢听说,江恒跟那个和玉,不清不楚的……也许两个人暗中早就……”   太后着实愕然:“还有这种事?”   田丰道:“此事千真万确,而且还是个很可靠的人吐露的,就是,那位放鹿宫的萧西华道长。”   方才田丰想了许久,不明白太后为何跟西华密谈,可忽然想到自己的这件差事,便忖度太后许也是听见了风声,所以在秘密地审问萧西华。所以他当然巴不得在这个时候送上此事。   颜太后听罢,眼睛微微眯起:“如果真的是萧西华说的,那这件事只怕错不了的,哈。”太后一时笑了起来,“一个是皇上的心腹,一个是皇上心头的人,这可怎么是好?”   田丰笑道:“娘娘接下来要怎么做?”   太后道:“皇上不是疼她疼得入骨吗,那就看看,皇上到底是多疼她,能不能疼到知道她背着自己勾搭男人,还照宠不误。”   田丰笑道:“照奴婢看,主子万岁爷的心性,可没那么宽大。”   “你总算做了一件聪明的事儿,”太后微笑道:“你且去吧,别走漏了风声。”   就在太后吩咐田丰的时候,内殿的廊柱之下,萧西华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对话,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毫无波澜。 第96章   这一夜, 天才黑了下来, 突然下起了雨。   哗啦啦的雨声透过重重幔帐传了进来,又有些潮湿之气滚滚侵袭。   冬月忙着指使宫女们快些关窗户、门扇,薛翃道:“留两扇窗不用关。”   她最怕气闷,纵然是冬天最冷的时候, 也得开着半扇窗户。   冬月见宫女们手脚利落,便也回到薛翃身边, 坐在杌子上:“小师姑, 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薛翃只说已经无碍, 叫她不必担心。   冬月才道:“好好的,为什么就吐了血呢?把我们都要吓死了。唉, 这宫内看样子也不太平,偏偏大师兄又说要回山, 小师姑,若我们都走了,岂不是只剩下你一个在这里了?”   薛翃道:“就像是你说的, 宫内本不太平, 我们在山上住惯了,性子散漫, 一不留神就会做错犯忌, 西华要回去,就随他的意愿吧。”   冬月嘴唇翕动, 像是有犹豫之色, 突然说道:“小师姑, 其实照我看,大师兄也未必是真的就想回去。”   “为什么这么说?”   “大师兄一直想跟着小师姑的,上回师父走的时候问过他好几回,说若他不跟着回去,就会把衣钵传给别人了,师兄却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冬月低着头,又道:“还有,他不惜割腕滴血,给小师姑炼制那‘龙血鹿胎丸’,这五天里每天都割一道,把绿云师姐心疼的不知怎么是好,恨不得自己代替了他,大师兄一心想让小师姑快好起来,他怎么就舍得离开您呢。”   薛翃默默地听到这里,问:“他既然这样为了我好,我自然也想让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不管舍得舍不得都不算什么,只看对他是不是好的才最要紧。他离了我,自个儿也能自在许多。”   冬月听了这话,倒是无法反驳,只喃喃地说:“可我总觉着师兄要是离开会后悔的。”   这会儿雨声愈发大了,薛翃想起白天宁妃说晚上来探望自己的话,看这样的情形,怕是不会来了。   薛翃便问:“我昏睡的这些日子里,你可知道两位公主怎么样了?”   冬月说道:“哦,的确是有一点新闻,说是太后在给宝福公主择婿呢,只是还没定了人选。至于那位小公主,最近这几天她在宁康宫里都没出来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事。”   薛翃想到那天宝鸾哭着指责自己时候的场景,仍是忍不住心里隐痛,恨不得立刻就找她过来,但是宝鸾年纪毕竟还小,何况自己也没有办法跟她解释清楚,只等身子再好一些,慢慢地解开她的心结就是了。   可是宝福的亲事……说来宝福也该到了择婿的年纪了,但总觉着太后这心似乎用的太早了点。   外间还在熬着药,几个小太监盯着药炉,半刻也不敢松懈,白天因为刺客之事,把几个当值的内侍宫女拿去慎刑司,至今还没回来,所以大家都格外勤谨。   眼见时候不早了,且又是大雨,看守宫门的太监便猜不会再有人来了。   正要先把宫门关了,就见门口一顶銮舆缓缓停下,两名太监高擎着罗伞,身着披风的皇帝徐徐下轿,往内而来。   太监们猝不及防,慌忙跪在雨水之中,皇帝目不斜视地拾级而上,经过药炉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见那药炉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皇帝道:“这药是熬好了吗?”   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皇上,才已经好了。”   皇帝说道:“那就不用跪着了,快些取了送进来吧,煎药是有讲究的,一旦时辰不足或者过了时辰,药效就大不相同了。”   “是。”众太监慌忙答应,又急忙起身端药。   皇帝这才又迈步往内而去,里头冬月跟几个宫女听了消息,也纷纷迎了出来。   冬月最近因为在云液宫伺候,跟宫女学了不少宫中礼节,身上也换了宫内的衣着。   正嘉起初没留心,只见她动作毕竟有些不同,便多看了一眼,道:“你不是宫里人?”   冬月忙道:“回皇上,我是放鹿宫的,叫做冬月,是来伺候我们小师姑的。”   正嘉点了点头:“哦,是你,怪道面熟。怎么,和玉病了,你们上下是不是也很担心?”   这段日子里,正嘉经常来探望薛翃,只是他一颗心都在薛翃身上,所以对旁边有什么人伺候并不十分留意,今儿因为知道人已经醒了,所以才肯留意旁边了。   冬月之前听说了很多皇帝的传闻,无非是皇帝如何如何的“可怕”,所以这几天她见了皇帝,都只是偷偷地打量,绝不敢吱声。   现在见皇帝主动跟自己说话,且听着言语平和,冬月才也安心,便道:“可不是吗?大家都担心坏了,听师姐说纷纷地要来探望小师姑呢,幸而师兄拦着。”   正嘉道:“师兄?哦,是萧西华?”   冬月道:“是啊皇上。”   “萧西华为什么拦着?”   “师兄是怕这许多人跑了来,给人瞧见了不像话吧。”   正嘉道:“那他也没有来?”   冬月道:“师兄虽然没有来,但是心意却一点也没有少……”   此刻郑谷已经伺候着将皇帝的披风解了下来,正嘉本是要往内殿去的,听到这句,便回头:“心意?”   冬月道:“是啊,师兄给小师姑炼制了……”   还未说完,里头响起一声轻轻地咳嗽。   郑谷早先一步入内去了,正嘉也不再等冬月说下去,跟着走到内殿。   原来此刻风不知不觉大了好些,从窗户外鼓了进来,吹的帐子乱飞。   床帐也跟着飞舞摇曳,薛翃坐在床边,举起衣袖遮住脸,正轻轻地咳嗽着。   郑谷早忙着去关窗户了,冬月随着赶到,惊呼了声,也去帮手。   正嘉则走到床边,见薛翃抬袖避风,他索性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以身体给她遮住了。   不多会儿,两扇窗户都关了起来,室内重新恢复了平静。   郑谷见皇帝如此,便会意地悄然退了出殿,冬月还站着,郑谷忙叫小太监去拉她出来。   于是内殿只剩下了皇帝跟薛翃两人。   正嘉慢慢地松开双臂,抬手给她整理散乱的头发:“看样子这宫内的人还是不顶用,连窗户也不知道关。”   薛翃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吩咐叫开着窗户的。”   正嘉手势一停:“哦……”   当初薛端妃也是如此,最怕气闷,大冬天屋子里烧着炭火,她还要开一扇窗。如今正嘉竟也好像染了她的习惯,纵然是冬天,也必要开窗透风的。   正嘉却并没有再说这件事,只道:“你好些了?白天的时候本该过来,只是有些琐碎杂事,缠住了脚一时走不开。”   薛翃道:“您不是等闲不出甘泉宫的吗?今天又是大风雨……”   正嘉道:“朕不出甘泉宫,是因为没有值得让朕劳动的人了,现在岂能一样?”   修长的手指掠过薛翃的脸颊,正嘉凝望着她微微一笑:“大风雨怕什么,朕是真龙天子,自该乘风布雨。”   薛翃不禁也笑了笑。   正嘉见她笑容清丽非常,正欲探臂将她搂入怀中,殿外传来轻轻地脚步声,是郑谷道:“主子,和玉仙长的药好了。”   “拿进来吧。”正嘉吩咐。   不多会儿,郑谷亲自将药送了进来,正嘉接过手上,试了试温度又舀了一勺,送在嘴边吹了吹,才喂给薛翃。   郑谷见状知道是不用自己,便重又退了出去。   薛翃垂着眼皮,就这他的手一勺一勺地吃药,正嘉道:“苦不苦?”   “我也好歹是半个大夫,怎么会在意这些小事。”   正嘉笑道:“看你喝药的样子,还当是在喝糖水呢,让人都忍不住想跟着尝尝看是什么滋味。”   薛翃不言语。   正嘉喂她喝了药,把药碗跟汤匙放在旁边,便凑过来,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印落。   薛翃的唇上还有残存的药汁,正嘉轻轻地吮过,道:“虽然是苦的,但因为沾在你的唇上,倒也有些甜意了。”   薛翃扭过头去,皇帝却起身,就在她身边挨着落了座,又伸出手臂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垂眸静看怀中的人,皇帝道:“可知这几日你昏迷不醒,朕何其担心?可你这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就呕了血,……是不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薛翃道:“没有。”   正嘉道:“真的没有?那么那天,太后叫你过去,都对你说什么了?”   “太后、不过仍旧是对我不放心罢了,所以问了我几句话罢了。”薛翃道,“未必是有别的意思。”   正嘉挑唇一笑:“你也太懂事了,故意绝口不提,是怕让朕为难吗?”   却没有等她回答,正嘉道:“今儿在这宫内出没的刺客,朕已经查明白了,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的人?”   薛翃讶异中,正嘉倾身,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这个答案,是在意料之外,也是在情理之中。   薛翃轻声问:“皇上已经确认了吗?那您想怎么处置?”   正嘉道:“自然是要处置的,只不过不是现在,因为现在,朕还需要他去做一件事儿。”   目光相对,皇帝深看着她:“你想不想知道,朕叫他去做的是什么事?”   薛翃本来没想要问,谁知皇帝竟别有深意地看着自己,这种眼神……让薛翃的心微微乱跳,竟好像有一件不妙的大事,还跟自己有关。   正嘉跟薛翃所说的名字,是田丰。   皇帝非常高明,他问薛翃知不知道那刺客“是谁的人”,而并没有说,“主使刺客的是谁”。   那刺客当然是田丰的人,但背后的主谋者,只怕田丰还没有那么大胆子。   先前皇帝让郑谷去查时候说的话,也隐藏着一层意思。   皇帝让郑谷查明白,砍断那只手。让背后蠢蠢欲动的人别再放肆。   这底下潜藏着的意思就是,皇帝已经猜到了主谋者是谁,但是他动不得,也不想动,所以要把她的爪牙除掉,也让其他的人看明白,以后不要再“为虎作伥”。   可现在薛翃关心的已经不是这个。   她在想皇帝突然说——让田丰去完成的事,到底是何事。   薛翃看着皇帝:“可是跟我有关?”   正嘉道:“朕也正好奇,到底跟不跟你有关。”   薛翃蹙眉:“那皇上到底派田丰做什么去了?”   正嘉道:“他去了镇抚司。”   就像是有一道雪亮的闪电掠过。   薛翃的脸色仿佛也跟电光一样的惨白。   田丰向来不干好事,所到之处腥风血雨,他跑去镇抚司有何贵干?终不成是要配合镇抚司去捉拿什么人?   正嘉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怎么了?好像……很不喜欢听到这个?”   薛翃道:“既然是镇抚司的事,想必跟我无关。”   正嘉淡淡道:“田丰去镇抚司,并不是去配合公干,而是冲着镇抚司指挥使去的。”   薛翃不做声。   这会儿,外头仿佛有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刹那间把聒噪的雨声都压了下去。   “是江指挥使?”薛翃终于问道,“难道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事儿?”   正嘉道:“上次在养心殿的时候,你也听见了朕说的话,朕只许他那么一次。对不对,如果还有下次,就不止是打上几十板子就能了事的。”   薛翃几乎想将他狠命推开,她只得将头转开:“到底他犯了什么事。”   正嘉抬手,轻轻在她下颌上捏住,令她望着自己:“你告诉朕。”   薛翃的心一颤,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皇帝审视地看着她,声音很轻:“朕不想见他,所以只问你,你告诉朕,他……对你做了什么?”   目光相对,薛翃抬手,猛然将皇帝的手推开。   窗外的雷声还在轰响,像是雷神的战车停在了云液宫的宫殿顶上。   正嘉看着自己给推开的手:“怎么了,是给朕说中了吗?”   “皇上相信?”薛翃的声音有一丝冷意。   正嘉道:“朕这不是在问你吗。”   “你虽然是在问我,但你也派了田丰动手了。”她的长睫低垂,让正嘉看不清她的眼神,只瞧见如蝶翼般的长睫轻轻抖动,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正嘉的双眼微微眯起:“你是担心,朕派田丰去杀了他?”   薛翃冷笑:“江恒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何必为他的生死担心。只是皇上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来怀疑我,却着实的令人寒心。”   正嘉抬手扶住她的肩头,端详她的脸色。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皇帝慢慢俯身,额头几乎抵着薛翃的,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那么你告诉朕,他……到底有没有动过你?”   薛翃的心底,突然又闪过那天江恒突然压过来的情形,唇上微热的异样感觉。   正嘉的眼中闪过一丝锐色:“说话。”   薛翃道:“我说没有,皇上可会相信?”   “真的没有?”   “我承认或者否认,又有什么关系,最要紧的是皇上心中想什么,而一旦这风声传到了您的耳中,不管是真假,皇上一定会存在心里。”薛翃抬眸,“所以不管我回答什么,你也绝对不会放过江恒。是不是?”   正嘉的喉头微微一动,突然他压住薛翃的肩头,纵身将她压下。   “皇上!”薛翃转头,轻声说道:“弦望晦朔,大风,大雨,大雾,大寒,大暑,雷电霹雷,天地晦明……你是忘了吗?”   正嘉动作一停,喉头动了动,他隐忍地说:“朕当然知道,男女交会当避开这些日子,否则便会损精耗神,大不吉。而且你的身体还未恢复,朕心里有数,只不过……是想……”   没有继续说下去,正嘉抚过她的额,喃喃道:“这几天朕总是做噩梦,梦见抓不住你,有时候虽然抱得很紧,但你、还是会逃走,朕的手里跟怀里还是空空的,就像是现在,就算抱着你,也总觉着不踏实……”   皇帝似自言自语,目光里透出不知所措之色。   然后他定睛看向薛翃,手在她后颈上一握,重新不由分说似的低吼道:“你是朕的,只是朕的!朕不容许任何人觊觎你!谁敢染指半分,就得死!”   窗外的雷声恰如其分地震响,一声动山河,整个云液宫都仿佛在这声巨响之下簌簌发抖。   ***   镇抚司。   江恒回房的时候,天还没有下雨,只是阴沉的可怕。   他才过庭院,就听到一阵奇异的聒噪,江恒猛然抬头,却见头顶上是一大群鸟儿极快地飞过,夜色中看着像是诡异的破碎阴云。   他迈步上台阶,才走到房门口,就察觉了异样。   转头往旁边看时,暮色沉沉中,有几道人影站在前方,其中一个身形狭长,江恒只看这道阴险的影子就知道来者是谁。   皇帝居然让他来办这件差事,可见是凶多吉少。   这会儿又几个镇抚司的下属从门外一拥而入,立在了江恒的身边。   方才田丰跟张相带东厂的人从外而入,已跟镇抚司正使打过招呼,说只对江恒一人。   但这几个都是江恒素来最忠心耿耿的下属,竟不能坐视不理。   而且今日来到的是东厂的人,这是比镇抚司更叫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一旦进去,有死无生,就算侥幸能活命,也必得脱一层皮。   “我们镇抚司跟东厂井水不犯河水,到底想干什么?”季骁喝道。   那边田丰道:“对不住了江指挥使,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季骁将腰间的刀抽出几分,道:“如果任由你们把指挥使带走,我们镇抚司颜面何存?”身后两名缇骑也道:“说的是,我们誓死保护指挥使!”   话音未落,只听刷刷有声,竟是几支箭从屋射了出来,直奔季骁等人。   季骁堪堪抽刀挡住,踉跄后退,其他两人就没那么幸运了,毫无防备,顿时血溅当场。   镇抚司其他人都惊呆了,纷纷要拔刀。   江恒喝道:“住手!”   可田丰身后闪电般跃出一人,扁长的刀锋向着季骁掠去,竟一出手就是杀招。同时又有两支箭向着季饶袭去。   电光火石间,江恒抬手,猛然一掌拍出,将那人生生逼退。   同时拔刀出鞘,刷地一声,两支箭已经给拦腰斩断。   “叫你住手!”江恒刀锋斜指对方,冷冽的眸子里泛出怒色。   对面张相抬手,示意停手。   江恒这才回眸:“你们都出去。”   季骁惊魂未定,跟其他众人忙叫道:“指挥使!”   江恒喝道:“东厂拿人,什么时候给你讲理过?都给我滚出去!”   江恒心知肚明,这些人是没理可讲的,所以方才见季骁等阻拦,便即刻出杀招,就是要杀一儆百。   等镇抚司众人还是不退,今日留在这里的,至少要有几十具的尸首,连江恒自己也没有把握会逃脱。   可有一点是肯定的,今日在场这些参与其中的人,一个也逃不了,甚至会连累他们的家人。   所以江恒才将他们怒斥出去。   等季骁等头退到了院门外后,江恒上前一步,徐徐地将刀回鞘,笑道:“田公公真是深得皇上的意,总是给委以重任,这件差事做完了后,只怕就要一步登天了。”   田丰脸色有点难看。   身后张相轻声地说道:“江指挥使您不是外人,是知道行事规矩的。江指挥使,我在这儿向您担保,只要你不为难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大家。好歹都是皇上的人,不要闹得太难看,让外人看了笑话。”   江恒道:“有您这一句话,还有什么可说的?跟你们走就是了。”   他吁了口气,缓步下台阶,却又像是想起一件事儿似的,回头对季骁道:“水仙花记得换水,别给我养坏了。”   季骁强忍着泪跟怒意,颤声道:“知、知道了。” 第97章   在江恒给带去东厂的这天晚上, 宫内, 三年来头一次,皇帝歇息在云液宫。   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行刺,让皇帝尝到了濒死无救的滋味,当他从昏迷中醒来, 赫然又听闻端妃给以极刑处置。   皇帝竟没有办法说什么,因为主持这一切的是太后, 太后的爱子之情, 在那种情况下自然恨不得杀了所有对皇帝不利的人。   正嘉心里明白, 端妃不是那样穷凶极恶之徒,但是大错已经铸成, 端妃亦不能复生,心灰意冷之下, 皇帝从此不肯再踏足六宫。   直到如今。   正嘉抱着薛翃,听着外头的风大雨大:“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你昏迷的时候, 朕时常过来探望, 有时候你会说些呢喃不清的梦话,你可知道你说过什么?”   之前薛翃从江恒口中得知自己昏迷里呓语, 就已经暗中惊心。   此时听皇帝说了起来, 薛翃不答。   正嘉抚过她的脸:“怎么了,是还在生朕的气?”   他斜睨着这张无可挑剔的丽容, “之前觉着宫内的这些妃嫔资质都不算上佳, 如今有你在, 却觉着资质太好,也不算一件好事,实在是太考验朕的耐忍之心了。”   话虽如此,皇帝的脸上却掠过一丝欢悦的笑意。   薛翃望着那给风吹拂微微摇曳的帐幔,之前她很反感江恒每每的不请自来,但是现在,却突然希望,重重的帐幔后还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   次日,雨收风住,天气大好。   正嘉正欲回甘泉宫,就有太后的人前来请皇帝往永福宫。   皇帝来到永福宫,入内却见除了太后在之外,还有宝福公主也在场。   宝福的眼睛微微红肿,仿佛是才哭过的样子,正嘉瞧着觉着奇怪,便问怎么了。   宝福看向太后,不敢言语。   颜太后道:“你先出去吧。”见宝福退了出去,太后才说道:“小孩子罢了,她听说江恒给东厂的人拿了去,居然跟哀家求情呢。”   正嘉诧异:“宝福给江恒求情?”   太后说道:“是啊,许是这孩子天生心软,我已经说过她了。”   正嘉便没有在说什么,只道:“太后叫朕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颜太后道:“的确是有一件正经大事要跟皇帝说,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非同小可,皇帝要先答应我不要着急,要平心静气的才好。”   正嘉笑笑:“太后说就是了。”   太后才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坠崖失踪的大皇子吗?”   正嘉皱皱眉。   太后便把无意中遇见西华,觉着西华眼熟而亲切,然后昨日招来面见询问,眼见那炭火烧痕,以及西华的种种回答等,尽数都跟皇帝说了。   说话间太后止不住流出泪来:“这可真是天底下再也没有的奇事了。这么多年,琮儿居然又自己回来了,若非亲身经历,哀家也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皇帝的反应却仍是平静如常,让人几乎怀疑他早就知晓此事,所以仍是面无表情。   太后拭泪后看向正嘉:“皇帝难道不信?”   正嘉抬手,将袖口往下微微地整了整,方说道:“朕也见过那萧西华,的确是个出色的年轻人,如果真的是朕的儿子,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太后诧异:“天意?”   正嘉道:“朕一心修道,生平最仰慕的便是天师真人了,倘若朕的儿子是给他所救,从而留在身边修道,那岂不是天意安排?”   太后才听出皇帝的口吻并无歹意,便笑道:“可不是么?竟然蒙天师亲自相救,这也是那孩子的造化,或者,未必不是因为皇帝虔心修行,所以天意给皇帝留了这出色的血脉。”   正嘉叹道:“是啊。当初大皇子葬身郊野,皇后悲伤过度,从此后身体每况日下,终于抑郁成疾地殡天了,若萧西华真的是琮儿,倒是可以让她在天之灵瞑目了。”   “可不是吗?”太后几乎喜极而泣道:“是再也错不了的,皇帝大概不知道,那孩子长得跟皇帝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相比较太后的喜悦不能自禁,正嘉从头到尾却都是一副笃笃定定、波澜不惊的模样,道:“我了解太后这失而复得的心意,但事关皇族血脉,大意不得,还要经过仔仔细细的验证才是。”   太后闻言,又有点揪心:“这是自然了,毕竟若真的是琮儿,将来可是要继承大统的。只是皇帝的意思是,要如何验证?”   正嘉说道:“比如当初他落难的地方,或者……当时落难之时身上穿着的衣物之类。天师真人并非凡人,未必没有窥破这其中的因果。朕即刻派人去龙虎山询问陶真人此事,看看天师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证物之类。”   太后心想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何况天师已经羽化,这些线索之类的只怕微乎其微。   虽然皇帝的做法无可辩驳,但总让人心里不安。   太后问道:“皇帝,是不是不大相信萧西华就是失踪的琮儿?”   正嘉的眼前,出现那青年道人的神形举止,从那次慎刑司用刑,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那强忍痛楚的倔强模样,皇帝心中就生出了一丝异样。   正嘉说道:“正因为知道太后重视此事,朕也格外重视,将此事做的缜密仔细些,也是为了琮儿好。毕竟,太后跟朕都算是琮儿的家人,但是外头的那些朝臣们,却都只知道他是陶真人的弟子,若没有让人住嘴的证据,贸然叫他认祖归宗,只怕朝野喧哗,也许还会以为是朕修道修的失了神智,才要一个道士来继承大统呢。”   太后听得悚然:“还是皇帝想的周到,说的不错。既然要认祖归宗,就要隆隆重重,仔仔细细的,别留一点差错在人手里才好。”   正嘉却又问道:“太后跟萧西华透露了此事,他怎么说?”   太后才又笑道:“那孩子自然是不信的,对了,皇帝该是知道的吧,先前他已经准备要回贵溪了。昨儿哀家跟他说他是琮儿的时候,他仍是不信,哀家见他甚是执拗,只好先让他回放鹿宫去了,只是多派了几个人过去暗中看护着。”   正嘉点头:“这种事落在谁头上,也未必肯立刻相信。幸而他是修道人,应该比寻常人多一份定力,只要他肯静下心来想清楚,必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太后颇为安慰:“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叫哀家看来,此刻却是知子莫若父了。”   正嘉笑而不语。   说了此事,太后觑着正嘉的脸色,道:“对了,上回哀家跟和玉说,皇帝已经宠幸了她,从此或许封嫔封妃入住内宫,皇帝猜她是怎么回答的?”   正嘉转头看向太后,太后笑道:“她告诉哀家,对她来说,皇帝是她的道侣。”   正嘉复又露出笑容:“这才是和玉的回答。”   太后见他不怒反笑,便也一笑道:“可总是如此的话,传扬出去,似乎有些不成体统,皇帝觉着呢?”   “体统?朕所做的自然便是体统。”正嘉说了这句,又垂眸道:“太后的意思朕明白,只是不必操之过急,朕心中也早有打算,和玉嘛,一定是得留在宫内的,至于封妃,也要选一个好时机。”   太后微笑:“听说和玉总惦记着昔日薛翃对她的恩惠,皇帝这次决定给薛家翻案,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正嘉淡淡说道:“就算不是她,朕心里也一直都存着那件事。只是她挑了出来罢了。朕索性也把这个心事去了。”   太后点头:“心事总是存着,容易郁结对身子不好,能去的话自然是最好的,只不过听说朝中的人因为皇帝要给薛家正名,好像很有趁机兴风作浪的势头。”   薛家当初也算是清流了,当初薛家倒台,也有不少人为其不平,但都给人以及厉害的手段打压下去了。   而这打压薛家的人,除了何家之外,自然就非颜家莫属了。   当初颜首辅门下的那些党羽门生,一则是为了为首辅效力,二则也是想把那些向来看不惯的清流干掉,如此一举两得,自然血流成河,人命无数。   如今皇帝为薛家翻案的消息传了出去,当初那些蒙冤受屈的人自然会起来发声。若是众手所指的话,自然也是颜家首当其冲。   正嘉却问道:“太后说的是谁?”   颜太后知道他心思缜密,朝臣们的一言一行只怕都逃不脱这双眼睛,她只要点到为止便是,说的太多,反而容易引发皇帝的逆反之心。   太后便笑道:“我哪里知道什么,只隐隐听了些风声而已。”   皇帝道:“清者自清。何况朕只是要给薛家正名,又不是要趁机把另一堆人彻底打翻,太后也不必为外头的事情忧心,只管好好地保养身子最佳,这样朕也放心些。——听说近来您在给宝福物色驸马?”   太后品着皇帝的话,心也渐渐安稳,听到最后便笑道:“是,宝福的年纪渐渐大了,倒要早点儿给她选个好人家。”   皇帝不置可否:“这也算是太后疼孙女儿了。”   两人说到这里,时候不早,正嘉便告辞太后,起驾回了甘泉宫。   正嘉去后,太后身边的嬷嬷道:“皇上真的是很护着云液宫的那位。听皇上的口吻,人是一定要留的,只怕真的一封便是妃位。”   太后说道:“是哀家小看了那个和玉了。不过幸好,皇帝虽是要给薛家翻案,却并没有要追究别人的意思。这就罢了,既然她留在宫内,不管她多得宠,终究会有褪色的一天,而哀家始终是皇帝的母亲,迟早晚她会知道,不过是不自量力罢了。”   ***   此后又过数日,陶真人从贵溪派了一人来京,将几件东西秘密呈送给皇帝。   那信使道:“真人说,这是当初天师真人羽化之前所留之物,也是真人的符箓封印,从未打开。一定要当面交给皇帝陛下。”   正嘉听闻是张天师所留之物,格外的肃然起敬,见郑谷要去接,他便一抬手制止,自己从龙椅上起身,走到那信使跟前儿,双手接了过来。   将外面的包袱皮打开,里头果然是一个加了黄色符箓封条的檀木描纹盒子,正嘉瞧着上面的符箓,却是天师手绘的平安符。   皇帝的眼中闪闪发光,他并不急着揭开封条,只是伸出长指,几乎有些敬仰地描过那隐隐有些褪色的符箓。   因为年岁太久了,那封印条本身便有些散脆,跟木盒子紧黏在一起,已经无法完整的揭下。   皇帝只能狠心将封条裁断了,这才将盒子打开。   一股淡淡的木香、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息,随着盒子打开而散了出来。   皇帝细看盒子中的物件儿,身子微微一震。   盒子内是叠的整齐的几件衣裳,看着却有些血渍斑斑,甚至还有很多奇怪的污渍,皇帝几乎不用拿起来看,就知道是小孩儿的衣物。   皇帝转头看向郑谷,郑谷会意上前,把上面的一件衣裳小心翼翼地提了起来。   当看清楚手中之物的时候,郑谷眼中的泪一涌而出,他激动地看看那衣物,又看向皇帝:“是、是当年小世子的外衫!”   除了衣衫之外,另外有一条金制龙纹的长命锁,却是当初宫内赐了出去给赵琮的。   郑谷已经忍不住呜呜哭了出来。   皇帝却并没有多管这些,只是看向盒子底下,原先放置长命锁的底下压着一封书信,上头写了几个字:世宗皇帝亲启。   正嘉知道这是张天师的手书,他深深呼吸,才将那封信拿了出来。放在眼底反复看了几遍,方又打开。   信没有封口,里头有一张薄薄地纸笺,正嘉拿了出来,低头看去。   首先映入皇帝眼帘的,是“物归原主”四个字。   ***   东厂。   江恒靠在墙壁上,雪白的中衣早就面目全非。   他轻轻咳嗽了声,这会儿突然间竟想起了,在薛翃才进京后,镇抚司里俞莲臣病的要死,他故意去请了她来给俞莲臣医治。   就像是大夫医人不能自医一样,如今他病的如此,却又有谁能够请到救苦救难的那个人?   张相还是照顾他的,并没有叫底下人下狠手,毕竟都是给皇帝办事的,张相也还顾忌着以后大家还得相处,毕竟皇帝只叫将他拿下,并没有细说罪名,也没有交代要如何处置,所以张相还留了一条退路。   但是田丰就不一样了。   田丰认定了江恒是在云液宫杀死自己所派刺客的人,若是江恒又知道了是自己指使的刺客,一旦反咬,如何了得。   所以田丰恨不得立刻让江恒死在东厂。   虽然张相有心维护,可皇帝的交代,是让东厂听从田丰的号令指使,所以张相也有些无可奈何。   只能在看着江恒有些撑不过去的时候,才忙出言阻止。   私下里,张相询问江恒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皇帝如此震怒。江恒只是苦笑。   他也问过田丰,但田丰学乖了,并没有泄露半分。   毕竟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没有人能讨得了好。田丰也必须在皇帝面前假装一无所知。   因为此事是太后用一种很巧妙的手段传给皇帝知道的。   那天太后在从田丰口中得知后,田丰本以为太后会立刻让他去禀告皇上。   谁知太后并没有如此吩咐,反叫他守口如瓶。   后来田丰想通了,毕竟皇帝最恨此事,如果是他去告诉皇帝,非但马屁拍不到,反而会给踢掉脑袋。   而太后的安排,也让田丰大为震惊,震惊之余又极为佩服。   那天,宝鸾公主提了那只皇帝所赏赐的白玉鹦哥去养心殿。   皇帝见小公主来到,勉强露出几分笑意。   又见她带了鹦哥,便道:“你拎着他来做什么。”细看那鹦哥,比当初带走的时候好像又长了好些,可见宝鸾喂养的十分精心。   宝鸾行了礼,道:“听说父皇近来有些烦心,宝鸾特意带了鹦哥给父皇解闷。”   皇帝笑道:“怎么,难道他又学会了什么新鲜的诗句?”   宝鸾道:“儿臣不大教他诗句,他渐渐地把父皇之前教的都要忘了。只会学人说话。”   皇帝道:“是吗?”一时玩心乍起,便去逗弄那鹦哥:“你把和玉的那句诗也忘了吗?”   鹦哥在笼子上走来走去,喉咙里嘀嘀咕咕,听皇帝说了这句,才突然道:“和玉,和玉!”   正嘉听他口齿伶俐,不禁大笑:“说的好。那诗呢?”   宝鸾也道:“小白,快念诗给父皇听。”   鹦哥目光炯炯地看着人,过了会儿,没有念什么诗,反而叫道:“江指挥使!”   “江……?”皇帝先是还带着笑,但是慢慢的,那笑影就在脸上凝固了。   他转头看看宝鸾:“怎么,你还教他这个了?”   宝鸾乖乖回答:“儿臣没有教,只是有时候带他去云液宫,也许是在路上或者哪里学会了的。”   那天,宝鸾公主离开养心殿的时候,那只白玉鹦哥却仍是留下了,再后来,这鹦哥就自宫内消失不见了。   皇帝是个最精明不过的人。   这白玉鹦哥有时候不必人教,但别人说的话,他也会留心,暗暗学会了。   宝鸾虽然说她带了鹦哥去云液宫,路上可能听见人叫江恒,但也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在云液宫里。   再加上先前田丰提起,云液宫拗断脖子而死的小太监死状有些可疑。   这看似草蛇灰线般的线索,已经足够皇帝心明如镜了。   ***   最终张相实在是看不过,拦住田丰道:“主子再怎么恼他,也没说要弄死他,以后兴许还会在御前当差,你何必这样不留情面?”   田丰道:“主子之所以派了我来帮你,就是怕你心慈手软下不去,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张相当然明白,但却也有些于心不忍:“总之,这是东厂,不是你发号施令的地方,你若想告状,便去主子面前告我!今儿却不许你再动手了!”   田丰气的将手中的鞭子扔下:“你以为他真的还能出去?告诉你,他犯的是死罪,你既然想袒护他,那你且等着。”   张相哼道:“等着就等着。”   若换了以前,张相自也不大敢这样跟田丰对呛,但如今毕竟郑谷回来了,倒是让他心里有了个依仗似的。   田丰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张相忙叫人把江恒放下,扶着他到旁边坐了,看他身上的鞭痕,道:“江指挥使你到底做了什么打人眼睛的事,要用这种狠手?若不是我盯着,只怕会要了你的命。”   江恒笑道:“没什么,东厂又不是吃饭的地方,能囫囵进来囫囵出去的毕竟少。”   张相叹了口气,叫人去取伤药给他敷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正嘉一直都没有吩咐如何处置。   直到这一日,有一个本来绝对不会出现在东厂的人突然驾临了。   江恒因为染了病,整个人咳嗽不停,头晕眼花,抬头看见来人,一时却竟没有认出来。   直到那人在他跟前又站了半晌,江恒才总算清楚,便笑道:“是你。怎么竟换了一身打扮了?难不成是还俗了?”   这来者竟是萧西华。   但是西华并不是穿着道袍,而是一身暗蓝色的缎袍,头上金冠束顶。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贵气十足,令人肃然起敬。   萧西华道:“江指挥使,你相不相信因果。”   江恒道:“难道道长是来跟我传道?那是不是得换一身衣裳。”   萧西华不仅是衣装变了,整个人的神情也变了,他淡淡地到了江恒一眼,目光下移,看着他身上的伤:“还记得那天夜里,你把我从放鹿宫带走,送到慎刑司的情形吗?”   江恒这才明白他原来指的是这件事。   “您是在记我的仇?”江恒问道。   萧西华道:“我只是在感慨,上次是你把我送进去,现在,却是我把你送进来。”   “是你?”江恒先是有些疑惑,然后他慢慢变了脸色。   萧西华转头看他,微微一笑。   这清贵俊雅的笑容,在江恒眼中却甚是刺眼。   “那天,”江恒看着萧西华,想起那天在养心殿内那个冲着自己愤怒质问的青年道士,江恒道:“那天,你是故意的?”   萧西华并没有回答。   江恒想站起身来,却不慎碰到身上的伤口。   萧西华道:“是你自己玩火自焚。”   他的声音淡而冷:“你不该碰不属于你的东西。”   江恒凝视着他:“所以你的确是故意的。故意叫嚷出来,给人听见。”   萧西华道:“我其实本来没有想过叫破,但是谁叫你那时候偏要出现。这也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   江恒曾跟薛翃说,自己羡慕萧西华那时候的“冲动”,可此刻才发现,自己竟完全看不透此人。   他打量着西华的衣着,目光扫过他头顶的金冠,望着他修长身段,凛然不犯的气度。   因为先前先入为主地当他是个年轻俊美的道士,便心无旁骛,但是现在看着他如此装扮,扫过那跟某人有些相似的眉眼。   江恒心头一阵阵寒意滚滚:“你、你到底……”   萧西华走前一步,他凝视江恒突然轻声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她的,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毕竟,从你还跟她不认识的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了。”   江恒屏住呼吸。   萧西华道:“她会给你求情,也的确能求到这个情,但你知道皇帝的性子,她得付出什么代价,才会让皇帝心甘情愿放了你?”   江恒想象不出来,且也不愿去想。   “你到底、想干什么?”江恒上前一步,凝视着面前的青年。   萧西华探手入怀,掏出了一个小小地荷包,他丢给江恒道:“这里是一颗蜃毒丸,服下之后,不出半刻就能毫无痛苦的死去。”   他凝视着江恒的双眼:“我相信,聪明如江指挥使,会知道该怎么做。”转身将走的时候,萧西华回头,“哦,对了,这药丸是小师姑亲手制的,当初好像不知要给什么人……”   萧西华说到最后一句,心里有些恍惚。   然后他摇了摇头,像是不知自己为何要跟他说这些话。   那道器宇轩昂的身影离开之后,江恒将那小小地荷包打开,果然瞧见里头有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红色药丸。   此刻他尚有心情开玩笑:“这么大一颗,是要噎死谁啊?好歹弄点水来送一送。”   那药丸在掌心滴溜溜地转动,赤红的像是红豆的颜色,也像是血。   江恒突然想起那个雪夜他去放鹿宫……   大雪纷扬中看见那人立在门口,依旧是清冷的容颜。   既然无缘,又何必遇见。   江恒缓缓地吁了口气,但虽然是这样想,可此时此刻最想做的事,还是要见她一面。   入夜,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依稀好像还有田丰跟张相的声音。   田丰似趾高气扬:“我说什么来着,主子饶不了他,你偏偏要当好人,小心把自己也绕进去。”   张相哼道:“但主子也没说要杀了他,照你那种……”   江恒听着两人的对话,红色的丹药滑到唇边,来回儿滚了两滚,才终于含了。   没有水来送,果然是吞咽起来有些麻烦。   江恒努力直了直脖子,将死之人,竟有些啼笑皆非——如果自己并不是给毒药毒死,而是给活活噎死的,那东厂这些人只怕要笑破肚皮。   正胡思乱想,却有什么顺着喉咙滑下,咸咸涩涩地,裹着药丸坠落。   江恒只觉着有一股极暖的气息从腹部散开,暖洋洋,像是五月的风,吹透四肢百骸,倒是并不难受,果然不愧是她亲手所做的,连毒/药都这样温柔。   外头的声音还在,但是却慢慢地越来越模糊。   他本是坐着的,此刻便有些坐不住,身子止不住地往旁边歪倒。   正在这会儿,牢房门打开,张相一眼看见江恒脸色不对,忙抢了过来。   却见江恒的瞳仁放大,身子也正一寸寸地僵硬。   张相胆战心惊大叫数声,又命快传大夫。   田丰瞪大双眼盯着他,似乎不能置信,又像是如释重负。   ***   当夜,田丰急急回宫,向养心殿内的皇帝禀奏此事。   田丰道:“看症状是中了剧毒而死,奴婢跟张相两人赶到的时候,身体都有些僵了。”   郑谷在旁边听着,白眉毛皱着,双唇紧闭。   田丰这边又惊又急的,正嘉却仍轻描淡写:“知道了。这差事你办得很好。”   田丰见皇帝的口吻如此平淡,都不知是福是祸,便道:“回主子,张相问,要不要让仵作把尸首给……”   正嘉皱皱眉道:“人都已经死了,再折腾他的身子做什么,不怕伤阴骘么?好歹他也是跟了朕一场的,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只不过他做事太过!”   说到最后一句,皇帝的声音又重了几分,然后却又长叹了声:“但是一死之后万事空,就不必再说了。让张相好好地把人装裹了,厚葬吧。”   田丰这才俯身磕头:“江指挥使泉下有知,也会感念主子恩德。奴婢这就去办。”   “不用了,你留下。”正嘉却阻止了,瞥一眼郑谷:“郑谷叫个人随便去传了就是。”   郑谷答应了声,出外传旨。   正嘉这才又吩咐道:“你跟着郑谷去吧。”也没说什么事。   田丰不明所以,只得磕头谢恩,起身退后,跟着郑谷往外。   出了养心殿,田丰才小声问道:“师父,皇上让您带我去做什么?”   郑谷道:“没什么,只是自从我回来后,咱们都不曾好好地说过话,这会儿这些糟心的事儿总算都过去了。主子恩典,给咱们一个说话的空子。”   田丰听他说起“糟心的事”,便道:“说起来这江指挥使死的有点蹊跷,听说在他服毒之前,那个萧西华……咳,现在该改口叫大皇子了。也许过一阵儿还要改叫太子殿下呢。”   虽然还没有昭告天下,但是宫内却已经都知道了,西华乃是当年王府里丢失的小世子赵琮。   内阁的大人们也都看过了陶真人送来的当年小世子的东西,又有天师的亲笔信,确认无误。   因为皇帝并没有其他的加封,所以宫中众人,已经都改口以“大皇子”相称。   郑谷听田丰说完,道:“你又要说什么?难道是说大皇子跟江大人的死有关?”   回头看一眼田丰,郑谷叹道:“你啊,聪明还是聪明的,只坏就坏在这张嘴上。”   田丰听他口吻颇为亲昵,便笑道:“师父如今回到京内,一切自然由师父做主,徒儿但凡有做的错的地方,您也多提点照应着就是了。”   郑谷笑道:“我早不是你的师父了,也当不起。你那样能干,皇上跟太后跟前儿都游刃有余的,连我都望尘莫及。”   田丰听这话仿佛有些异样,正要打量,已经到了司礼监的值房。   有小太监迎着两人入内,到里头桌边落座。   田丰见桌上居然已经准备了酒菜,越发惊愕,愕然之余又有些惴惴不安:“您老人家已经早就预备好了?”   郑谷伸手示意他落座,自己也坐了,说道:“如今各自当差,忙起来连碰头的机会都没有。来,陪着我喝两杯。”   他举手要斟酒,田丰忙自己站起来:“我来我来!”他亲自给郑谷和自己都斟满了杯子,才又道:“师父这样,徒儿实在惭愧。”   “坐坐,”郑谷抬手叫他坐下,见他落座,便举杯道:“别的不说了,先喝一杯。”   两人酒盅一碰,田丰抬眼打量郑谷,见郑谷自己仰脖全喝了,他才放心。   郑谷见他不动,便笑道:“怎么了,是怕里头有毒?”   田丰忙道:“哪里的话,徒儿只是不敢占先而已。”于是也吃了半杯,接着又起身斟满。   两人喝了两杯酒,郑谷说道:“唉,还记得当年才带你们几个的时候,一个个都傻头傻脑的,到现在,总算也都成了人物,师父却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伺候主子几年。”   田丰忙道:“您老人家怎么说这些丧气话,我们还指望着您老人家多提携我们,伺候主子长命百岁呢。”   郑谷笑道:“你这张嘴是很会说话的,当年那件事发的时候,我就是经不起你百般央求,才许你替了我的值,结果……”   田丰忙道:“您老人家好好地怎么又提起这件事来了。都已经过去多久了,再说,我当时也没想到会出那样的大事,都怪薛端妃……”   “事到如今,你还觉着是端妃娘娘吗?”郑谷突然问。   田丰给问的打了个愣怔,然后说道:“这已经是定了案的,您老……”   郑谷道:“你是忙昏了头了不成,就算你在太后面前奉承,难道太后就没有告诉过你,皇上已经要给端妃跟薛家翻案了?”   田丰微微色变,嗫嚅道:“我也听说过了,可这到底怎么个翻案法儿?该死的人都死了。”   郑谷笑道:“你啊,我问你,岳飞死了,现在的人都忘了他了吗?杨家将也死了,只怕以后更要流芳千古呢!对于薛家这样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武将世家来说,他们可以死,但要死的值得,只可惜他们没死在鞑靼人的手上,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上,还蒙受不白之冤,叫他们的英魂如何瞑目,自然是要讨一个公道的。”说着,又慢慢地把杯中酒都喝了。   田丰咽了口唾沫,心突突乱跳:“师、师父,您是不是有些醉了。”   郑谷笑看着他摇头:“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你啊,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郑谷垂眸,片刻才又道:“田丰,当年我问过你,云液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只咬死说你不知道,当时皇上怒的很,我不便耽搁,所以就先领了罪。”   “是,”田丰更加心慌,“徒儿一直感念您老人家的恩德。”   郑谷说道:“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你。”   田丰一愣。郑谷道:“我还为了你那些师兄弟,另外,我也知道,皇上在那时候是无能为力的,我就算问出你真相来,薛家一样要倒,所以我只能领罪,只能走。”   田丰仍是似懂非懂。郑谷捏着杯子:“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皇上一定得翻案,因为有个让他不得不翻案的人在,所以,徒儿,说实话吧,把当年你知道的事情,一点一点都说出来,什么都不要隐瞒。” 第98章   司礼监的值房里除了田丰跟郑谷外, 再无他人。   田丰看着自己的老师, 在皇陵蹉跎了三年,郑谷已经踏入花甲之年。   之前在宫内的时候,虽然年纪也已经不小了,但郑谷的考虑周详, 心思缜密等,没有人能够比得过, 更是正嘉最为信任的内侍, 对其重用的程度, 堪比内阁首辅。   有时候田丰觉着郑谷太谨小慎微了,自觉许多事如果交给自己来做, 会果决漂亮很多。   但是直到现在,田丰觉着自己只怕一辈子也到不了郑谷的地步。   他慢慢地拿了一杯酒, 徐徐地喝完了。   眼睛闭了闭,重又睁开。   顿时之间,身边空空如也的值房内突然热闹起来, 有郑谷, 郝益,齐本忠, 张相, 这些人围在桌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田丰看见那时候的自己, 他揣着手挑剔地看着每个人。   当年田丰也如现在一样自视甚高, 总觉着将来比自己的师兄弟们都强。   皇帝最宠爱的是云液宫的薛端妃, 田丰跟着伺候过几回,也算是常出入云液宫了。   他挺喜欢云液宫的宫女云秀,悄悄地撩拨过几次,但云秀从不理他。   这如果是别的宫的小宫女,田丰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也许会用点别的手段,但是云液宫自然不是寻常之地,这里的小太监宫女自然比别的地方尊贵许多,且薛端妃心肠最和善,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手底下的人给欺负了。   所以田丰只悻悻地收了心。   那天,有个人来找田丰,居然是问他此事。   田丰没想到竟会有人知道此事,又怀疑是不是云秀跟别人提起过。   那人笑道:“田公公莫要着急,我并无恶意,只不过云秀那里,就不一定了。”   田丰听这话古怪,便问:“这是何意?”   那人道:“听说云秀姑娘很不高兴,向着端妃娘娘告了状说你欺辱她,以端妃娘娘的性子,只怕不会坐视不理,如果再给皇上吹个耳旁风,你田公公只怕就人头落地了。”   田丰果然魂不附体,因为不知怎么办好,只是胡乱分辩,说自己并没有之类的话。   那人却又道:“有没有,云秀已经一口咬死了,只是公公如果想顺利脱身,我这里却有一个法子。”   田丰忙问什么法子,那人道:“你只需要仔细盯着,假如这两天皇上去云液宫安置,你就把郑谷郑公公替换下来,自己代替他当值。”   田丰半信半疑,道:“你不会是哄我吧?”   那人道:“哄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总是要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才能做呢。”   于是果然等到了那天晚上,皇帝打坐之后,来至了云液宫。   那时候田丰本没跟在御驾旁边,听了消息后才狂奔而来。   正皇帝吃足了酒肉,端妃娘娘伺候着他入内休息去了。   田丰好说歹说,甜言蜜语的蛊惑着郑谷,替了郑谷的值,自己在外间伺候。   他站等的时候,自然听到里头那些异样的响动,一时心头想入非非。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云秀走过来看了一眼,田丰心里正痒痒的,见了她便凑上前道:“云秀妹妹,你来看什么?这儿可不是你能来的。”   云秀狠狠地瞪他一眼,忙不迭地退后去了。   田丰看她丝毫情意都没有,又想到那人告诫自己的话,犹如一盆冰水浇了下来,只恨得咬牙道:“什么时候让你死在我手上,才算是知道我的厉害呢!”   田丰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才说完了这句话后不久,就出了事。   那会儿田丰因听了里头的动静,又被云秀冷落,他一气之下,便走出了内殿,想找个宫女杀杀火气。   因知道皇帝最喜端妃,而且今日又吃的鹿肉,服了丹药,这一番折腾,总要大半个时辰。   而且端妃这边自有伺候的人,倒是不用他紧着在跟前。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田丰估摸着里头该消停了,于是忙又折回来,谁知还没进内殿,就听到里头一声惊呼,大叫:“快来人,有人刺杀皇上!”   田丰吓得色变,才要冲进去,隐隐约约又听到:“皇上!皇上厥过去了!”又有人叫嚷速速拿下云秀,田丰这才知道所谓行刺皇帝的人,竟是云秀。   出了这么大的事,本来是该皇帝身边的人出面的,假如郑谷在的话,以他的经验,立刻就能把此事压下,然后再做打算。   可是郑谷不在,田丰见势不妙,却也不敢露面,仓促中已经有人通知了梧台宫,又请了太后前来。   直到惊动了太后,郑谷那边才得到消息,也急忙赶来,但是太后却已经迅速地做了决断,皇帝重伤昏迷不醒,郑谷又怎能奈何得了盛怒之下的太后?   ***   此时此刻,郑谷听田丰说完,并没有提别的,只问道:“那天真的是云秀动手的吗?你可亲眼见着了?”   田丰说道:“我在那里的时候,她的确曾去探了一眼。后来我听见出事了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她拿下了。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暗中调查过,这云秀原来有个同乡,在甘泉宫当差,不知为什么惹怒了皇上,便命人将她杖毙了。我想云秀一定是因为这个怀恨在心。”   郑谷点点头:“这也有些道理,不过,为什么会有人命你把我替了去,难道是早知道会出事,所以才调开我?那个叫你调值的是谁?”   田丰咽了口唾沫,仍是犹豫。   郑谷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罢。撕撸开了就好了。”   田丰道:“若是别的人,我也不敢随便应承,原本是太后宫里的一个嬷嬷。”   郑谷并没有显得很惊愕,只道:“你确定是太后宫里的人,她现在可还在?”   “现在不在了,在那件事情发生后,不多久就从宫内消失了,但我确定是太后宫内的。”   郑谷沉吟:“消失了……”   田丰欠身给他斟酒,一边说道:“师父,这件事真的跟我没有关系,太后的人让我调班,我能不照做吗,而且皇上是太后的亲儿子,难道太后还会想谋害皇上吗?”   郑谷说道:“虎毒不食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田丰当时已经不是才进宫的新人,不可能不知道宫内每一项的细微调动变化,都可能引发无法估量的变故。   他同意那人要求的时候,就已经默许了这种后果。   郑谷心里明白,只是不说。   田丰道:“就是说,照我看,还是云秀那奴婢胆大包天想给她的同乡报仇而已,至于端妃娘娘,也未必真的是同谋,多半是给牵扯进来的,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郑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再照你看来,何皇后在这件事情里,可干净吗?”   田丰道:“当时是梧台宫先惊动了的,如果何娘娘真的是个慈悲明理的人,自然也会先行压下,或者等您老人家去了再做商议,可她偏去告诉了太后,这当然是因为她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太后是不会放过端妃的。”   郑谷道:“有没有可能,是太后跟皇后联手对付端妃?”   田丰笑了笑:“师父,这叫我怎么敢说出口?”   郑谷瞥他一眼:“你不敢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田丰又喝了口酒,才说:“这些年来,徒儿心里也有过猜测,方才经过您老人家这么一番提点,突然有些明白了,也许这个局,的确是太后跟皇后联手做的,他们想陷害端妃,从而搞垮薛家,毕竟当时薛将军的存在,一则打压着皇后之父何贯将军,二则,不是有那种传闻吗,说是薛将军拥兵自重,想逼皇上彻查颜首辅跟颜家……唉,这也是薛将军太不会做人的缘故啊,一下子得罪了两位后宫的主子,还能有活路吗?”   郑谷道:“只是他们没想到,云秀心里还惦记着给同乡报仇,所以假意栽赃变成了真刺杀,太后见状,索性假戏真做,一下子便将端妃跟薛家尽数整倒了。”   田丰道:“是了,说起来,当时云液宫的宫女有好几个,最先叫人去给皇后报信的那个云碧,向来跟云秀不大对脾气,太后处置了云液宫那么多人,这云碧却仿佛没有遭殃,后来听说出宫去了,难道说她是……”   郑谷并没有再问下去,只叹息说道:“田丰啊,该说的都已经说明白了,这酒,也喝完了。”   田丰忙道:“我再叫人添了来。”   郑谷示意他坐下,说道:“你说,如今皇后已经死了,其他涉案的人,也多半都不在了,唯一在的是太后,可却是万万动不得了。偏偏皇上现在还想给薛家翻案,若说是云秀自己做的,好像不足以平民愤。那该如何是好呢?”   田丰眨了眨眼:“师父向来是最明白皇上心意的,您的意思是怎么样,徒儿们就照办便是了。”   郑谷说道:“我的意思……是推一个现成的人出来。”   田丰起初还有些惊奇要推谁,但是望着郑谷默然的眼神,田丰突然跳了起来,几乎把桌子都震得动了动。   田丰如见鬼怪般盯着郑谷:“师父,您老人家可别吓唬我。”   郑谷道:“我没有吓唬你。你想想看,当年的事情何其惨烈。皇上心里其实是明白的,明白端妃的冤枉,也替端妃恼恨,所以先前梧台宫走水,皇上竟然没有命人去救,由此可见皇上的心里还记恨着这件事,且记恨的厉害呢。”   “但是这件事不是我做的!”田丰尖声叫道,“师父,您得给我向皇上禀明啊。”   “皇上什么不知道?”郑谷默然看着他,“你以为这么多年,皇上让你东奔西走做了那么多脏手的事情,是因为什么?”   田丰踉跄倒退,两只小眼睛瞪得极大。   郑谷道:“咱们这些人,都是主子脚下的泥,主子什么时候踩一脚,或者甩开,都是天经地义。”   田丰厉声尖叫:“不,不!”他扑上前,抱住了郑谷的腿,“师父,您不能把我送出去。”   “不送你,送谁?”郑谷将目光移开,看向别处,“当年若不是你换了我的班,若是我守在主子跟前儿,纵然有十个云秀也靠不了身,端妃娘娘无缘无故遭受那样的折辱,总要有个人偿还,皇后是一个,她已经先去了,你,也得是一个……你之后会不会还有人,我也不知道,就看主子的意思,或者天意吧。”   田丰直了眼睛:“偿还?难道说是……凌迟?不,我不……”   他松开郑谷的腿,踉跄往外要跑,门口却有两名慎刑司的内侍现身,将他拦住。   郑谷并不看他,只说道:“当初早在我离开的时候,就曾告诉过你,让你平日里少做些造孽的事,多积点阴骘,你大概只顾高兴从此可以不听我的话一心往上爬,恨不得一脚把我踹的远远的吧。”   田丰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郑谷见他渐渐失控,便说:“堵上嘴,悄悄地带走。”   慎刑司的人冲过来,把田丰架住,带了下去。   秋风萧瑟,天气转凉的时候,京城内传出两件奇事。   第一,是失踪已久的大皇子原来并没有死,而是给当日的张天师所救,一直寄养在道观之中,如今已经合浦珠还,天家骨肉团聚。   如今三皇子年纪还小,若无意外,将来继承大统的自然就是这位才回来的皇子赵琮了。   第二件事,便是皇帝下诏让镇抚司,东厂慎刑司联手,重新彻查了当年的云液宫行刺、以及薛家被指控阴谋篡逆的案子。   三司联手很快就有了结论,原来是当年的薛将军手下的何贯,妒贤嫉能,又一向不服薛将军的清正廉明,所以勾结宫内之人,阴谋陷害。   何贯跟田丰两人,皆判凌迟之罪,也算是宽慰端妃在天之灵。   真相大白之后,皇帝追封了薛将军为一等忠勇公,昭烈大将军,立功德碑,建忠勇祠。   薛家满门,得以平反之余,上下皆有追封。昔日但凡是跟随薛将军的将领们,由兵部统计,逐一封赏。   除此之外,皇帝还将北境都郡改名为“薛城”。   ***   端妃跟薛家给平反之事,宫内自然也传的沸沸扬扬。   这几年来此事一直都给压着,宫人钳口结舌不能多言,如今端妃的污名终于给去除了,但凡是有些良心之人,自然都觉着是天理昭彰。   然而永福宫内,却又有另外一番不同的情形。   太后看过了那对外的诏书,气的色变道:“‘薛城’?把险要关隘起名为薛城,那这天下是不是也要改个名姓此爱好,哼!皇帝对薛家的恩顾,真是到达了不加掩饰的地步,可见他心里的确是放不下当年的事。哼,当年如果不是哀家狠心……我看皇帝还得优柔寡断,继续纵容那个薛之梵,最终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嬷嬷劝道:“娘娘不必为这个生气,反正该死的人都不会复生,如今只是平反而已,好歹那威胁颜家的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了。”   “没了薛家,何贯也给干掉了,现在兵镇北境的,是那个叫郑玮的,那却是虞太舒举荐的人,就等于是夏苗的人,皇上如今对他十分重用,我看,指不定又事第二个薛之梵。”   嬷嬷道:“娘娘想是多虑了,何况皇上也不是当初给端妃所迷的时候了。”   “不是还有个和玉吗!这个更厉害,”太后皱皱眉,忧心不已,“偏偏她是出身高家,现在高家,夏家,还有个虞太舒联合起来,内阁里几乎要翻天了,皇帝竟也不管。得想个法子……尽快的想个法子才好。”   太后喃喃低语之时,外头有内侍前来,报说:“太后娘娘,宝福公主又不肯进食了。”   颜太后正在气头上,闻言大怒:“她又怎么了?”   嬷嬷忙道:“自打江恒身死狱中,公主就一直恍恍惚惚寻死觅活的。”   太后这才想起来,不禁冷笑道:“有人替她们家翻案呢,她居然一点儿也不高兴吗?之前为了江恒,还跑到哀家这儿求情,真真是看不出,才多大点儿,已经开始自己对男人动心思了,跟她那个狐媚的娘是一个样儿的。”   嬷嬷挥手示意那太监退下,低声劝说道:“娘娘,还是派人去看看的好,如今皇上才给端妃翻案,这宝福公主毕竟是在咱们这里,宫里多少只眼睛都盯着,若是这会儿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会叫人说闲话,皇上那边儿必然也过不去。”   太后拧眉想了会儿,才说道:“真真是不知好歹,死了的不消停,活着的也这般无知。”   正要派个人前去探视,突然又想到:“且慢。”   那嬷嬷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太后说道:“之前宝鸾所做的那件事,做的很好,和玉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她是栽在那个小女孩儿手中,如今眼见情势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倒是可以再让这孩子做一回好事。”   嬷嬷道:“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笑了笑:“不忙,你派个人去探望宝福,顺便儿告诉她,江恒是因为服了和玉的毒才死了的。”   嬷嬷立刻会意:“奴婢遵旨。”   太后满目算计,又含笑说道:“再把宝鸾给我叫来。”   ***   这天,宁康宫来人,说是宝鸾公主着了寒邪,病倒了。   薛翃即刻出了云液宫,前往探望。进了内殿,果然见宝鸾靠在床头上,无精打采,神色惶惶。   自从那一次宝鸾骂过薛翃之后,宝鸾再也没有主动前往云液宫,倒是薛翃不以为忤,自打好了后,便时常过来瞧这孩子。   只是宝鸾毕竟不像是之前那样爱说爱笑爱撒娇的模样了,待她也总是冷冷淡淡的。   此时,宝鸾转头见薛翃来了,便一翻身,把被子拉高。   薛翃在床边坐了,轻轻握住她肩头:“公主?”   宝鸾缩着身子,一动不动,薛翃想拿她的手出来诊脉,宝鸾却仿佛知道她想做什么,只管躲着。   薛翃只得说道:“公主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讳疾忌医如何了得?”   宝鸾闷头道:“你又不是真的大夫!”   薛翃道:“那我叫太医来可好?”   宝鸾道:“我不用你管,你别理我。”   薛翃默然,如此半晌,才说道:“皇上下诏,为端妃跟薛家平反了,公主可高兴吗?”   宝鸾并不做声。   薛翃道:“我以为你会高兴些呢。”   “有什么可高兴的?”宝鸾突然大叫,她翻身坐起,瞪着薛翃道:“我母妃又不能活过来了!”   薛翃一震。宝鸾瞪着她,眼中只管流出泪来,却又一翻身趴到,嚎啕大哭起来:“母妃!”   薛翃望着小孩子痛哭的样子,眼中酸胀难当,她上前将宝鸾抱起来,小孩子还要挣扎,却给她不由分说地抱入怀中。   宝鸾给她紧紧地抱着,无法挣脱,而她的怀抱这样温暖熟悉,令人贪恋。可是……   宝鸾泪流不止,叫嚷:“我讨厌你,你对我是虚情假意的,再没有人像是母妃那样是真心地疼爱我们了。”   薛翃道:“是,我知道。没有人比得上。”   宝鸾听了这句,却更心酸大哭道:“我想母妃,平反又有什么用,我只要母妃。”   薛翃难以忍受:“别哭,好孩子,别哭……”   这瞬间,薛翃几乎要向宝鸾承认自己就是端妃。但在她还没有开口的时候,宫女送了药上来:“公主,该吃药了。”   宝鸾一愣,猛然抬起头来,犹如受惊。   薛翃看着那碗药,目光微动:“是谁开的药方?”   “是太医院的刘太医。”   薛翃接了过来,顷刻一笑道:“刘太医先前就负责给你看病,这药必然是好的。公主,不如我喂你喝了罢。”   宝鸾看看那药,又看向薛翃:“我……”   薛翃微笑:“喝了药,病才会好。若是端妃看见公主哭的这样,一定会不安生。”   宝鸾的眼中又滑下泪来,嘴唇颤抖。   薛翃舀了一调羹药汁,送到她的嘴边。   宝鸾紧闭着嘴唇,过了会儿才道:“我、我怕苦,你……”她竟不知说什么似的停住了。   此刻薛翃身后那宫女却向着她使眼色,宝鸾流着泪,终于又继续说道:“你能不能,帮我尝尝苦不苦?”   薛翃一怔,然后道:“好啊。”   她捏着调羹,将药汁调转,送到自己的唇边。   宝鸾的眼睛也跟着慢慢地睁大,几乎屏住呼吸。   薛翃看着那勺子药,又看看宝鸾,温声道:“其实,公主的母妃,一直都在陪着你。我、我知道比不上她,也知道公主对我有些误解,但是,我疼爱公主的心意,跟端妃是一样的。我愿意为公主做任何事。”   薛翃说罢微微一笑,张口要喝那药。   宝鸾眼睁睁地盯着她,当看见她唇角微张的时候,宝鸾突然扑过来,一把将药碗打落:“不要喝!”   药碗给打翻在地,跌得粉碎。   宝鸾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的药汁,道:“这里头有、有……”   薛翃却没等她说完,便将她重又紧紧地抱入怀中。   宝鸾僵了僵,然后终于放声哭道:“和玉!”   薛翃听着女孩子稚嫩的呼唤,忍不住也落下泪来,但心里却快慰异常。   薛翃早嗅到那药中有异,只是不知宝鸾知情不知,所以故意假装没有察觉的……如今却已经试了出来,这孩子并没有让她失望。   但就在这时候,有人道:“宝鸾,你干什么!”   宝鸾身子一抖,从薛翃怀中抬头,却瞧见了是宝福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宝福盯着宝鸾道:“你还跟她这样好?”   薛翃缓缓放开宝鸾,望着两个孩子。宝鸾嗫嚅着,流泪道:“姐姐,和玉、和玉不是坏人。”   宝福厉声道:“她不是坏人谁是?从一开始她就利用你,终于现在迷惑了父皇,还把母妃的宫殿都给占了!她、她……还害死了江指挥使!”   宝福说到这里,泪落如雨,她瞪着薛翃道:“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我恨不得杀了你!”   宝鸾急道:“姐姐,不是的,和玉不是的。”   薛翃握了握宝鸾的手,站起身来。   “到底是谁害的江指挥使,你不是该最清楚吗。”薛翃望着宝福。轻声说道。   宝福一愣:“你疯了,你说什么!”   薛翃道:“皇上为何为难江指挥使,你跟在太后身边,会不知道?”   宝福脸色一变:“你……”   身后宝鸾低头,面色惴惴,欲言又止。   终于宝福冷笑:“现在你还想挑拨离间?我都知道了,是你的毒害死的江指挥使。”   “那是谁送他进去的。”薛翃淡淡说。   “有何可说的?无非都是你害的!”宝福大叫。   突然宝鸾道:“姐姐……”   “你闭嘴!”宝福有些失去理智,转头怒斥。   薛翃皱眉。   “不,”这次宝鸾却没有退缩,她忍着泪,继续说道:“是、是太后娘娘让我……教导鹦鹉念江指挥使,太后还让我到养心殿,让父皇知道的。”   宝福听得真真的,但却无法相信:“你在说什么?”   宝鸾哭道:“太后说和玉是坏女人,若是我这样做的话,父皇就会罚她。我虽然不明白,但是我觉着太后说的对,所以我、我才……”   她羞愧地看向薛翃,深深地低下头去。   宝福倒退两步,站立不稳,跌在地上。   薛翃走前要扶她起来,却给宝福推开。   呼吸急促,宝福始终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真相,她胡乱地摇了摇头:“不,我不信。”   薛翃道:“她是你嫡亲的妹妹,你不相信她,去相信别人吗?”   “不用你说,”宝福闻言瞪向薛翃:“都是你,一切都是你引起的!说到底江指挥使也是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勾引他,他也不会……”   话音未落,薛翃已经一掌掴在宝福的脸上。   宝福给打的往旁边歪了歪头,然后她匪夷所思地:“你敢打我!”   “我敢,”薛翃看着自己亲生的女孩儿,道:“这是替端妃打的。我不相信端妃教出来的,是是非不分的孩子!或者说自打她去了,你就长歪了,连黑白好赖都不分了?”   宝福又气又难过,流着泪瞪着薛翃:“你、你有什么资格替母妃打我,你是什么东西,住了云液宫,就以为自己是我母妃了吗?!”   宝福说着爬了起来,转身往外跑去,宝鸾叫道:“姐姐!”宝福置若罔闻,一直出宫去了。   这夜,薛翃便留在了宁康宫。   小公主解开了心结,格外地缠着薛翃。又说:“当时你才来宫内,治好了我的病,我其实并不喜欢你,可是大家都说父皇喜欢你,所以我想……你可以保护我,可以帮着我对付那些坏人,我才对你好的。”   说了这个,宝鸾脸上流露惭愧的表情:“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不是利用我的,你是真心为了我好,除了母妃,你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了。我都知道。”   她仰头望着薛翃:“上次太后指使我干的事,其实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和玉。”宝鸾流着泪,扑到薛翃怀中。   薛翃揉了揉她的头发:“今儿为什么推翻了那碗药?”   宝鸾将脸埋在她的怀中,幸福的蹭了蹭,低低道:“我舍不得你!上次听了太后的话我已经很后悔了,这次若还听她的,我怕……没了你我不知会怎么好。”   薛翃昏厥那几日,女孩子心中愧疚忐忑,怕是因自己的缘故让她有个三长两短,暗中偷偷地跑到云液宫探望薛翃,却偏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如今解开心结,如失而复得,心中的欢悦自然无法形容。   薛翃抱着宝鸾,此刻才有种踏踏实实、母女天伦之乐之感。   不料正在喜欢之时,外头小全子来说:“仙长,永福宫那边好像有动静。”   ***   且说之前宝福匆匆地跑回了永福宫后,本想跟太后控诉宝鸾的无用,和玉的猖狂。   但是太后却并不在正殿,只在小暖阁里。   宝福等不及人进去传报,自己便跑了进去,将到暖阁才放慢脚步。   正要抬手敲门,突然听里头颜太后说道:“不知道宝鸾那个丫头这次做的顺不顺利。”   嬷嬷道:“小公主倒是极为伶俐,看着比宝福公主还聪明许多呢。上次教导那鹦哥儿,那么快就教会了。事情也做的天/衣无缝。”   这句话刺入耳中,宝福突然觉着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却听太后笑了两声,说道:“就因为她这点子聪明,倒是让哀家有些不忍心了,本来今日那药,是想让他们两个喝了的,——想想看,皇上最疼爱的端妃的女儿,跟他的新宠同归于尽了的话,皇帝却是埋怨谁去?”   嬷嬷道:“原来太后先前是这么打算的?太后到底心慈。”   “是啊,年纪大了,不想做那些事了,就只除去和玉便是,等把宝福远远地嫁了,留下宝鸾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嬷嬷说道:“是了,若是和玉毒发身亡了,皇上会不会怪罪宝鸾公主?”   颜太后道:“如果他真的因此怪罪宝鸾,那可就好笑了,才发了上谕给薛家正名,如今又要为了个新宠为难端妃留下的女儿,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嬷嬷笑道:“还是太后英明。”   颜太后也笑:“让哀家觉得荒唐的是,这和玉自诩薛翃对她有恩,所以自打入宫后,便百般地对宝鸾宝福示好,又百般地挑起事端,把后宫那么多人拉下马,撺掇着皇帝给薛家翻案,后面这件儿还真给她做成了,只不过前面这件,哈哈,也算是她求仁得仁,自食其果罢了。”   正说到这里,门“彭”地给推开了。   太后吃了一惊,转头看时,却见是宝福站在门口。   面上的慌张之色一闪而过,太后看一眼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假作无事的,问道:“公主怎么不通报一声就跑来了?”   宝福瞪着太后,气的浑身发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后皱皱眉:“你这丫头,越发无礼了,说的是什么?”   宝福走前两步:“你居然利用宝鸾害了江指挥使,你还想把宝鸾也一并毒死,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我绝不会相信……”   宝福的胸口起伏不定,眼中的泪几乎落下,又生生忍住:“我虽然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可却想不到,竟是这样讨厌我,讨厌我们,你的心肠又是这样歹毒!”   颜太后听到这里,面上才露出厌弃之色:“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说。赶紧退出去,不该说的话,不要信口胡说,小心祸从口出。”   宝福红着双眼笑道:“太后是在威胁我吗?如果我把今日听到的话说出去,太后也要杀了我吗?”   太后喝道:“你疯了?”   宝福道:“我是疯了,从当初你做主害了我母妃的时候就已经疯了,是给你吓疯了的!我不想自己也变得跟母妃一样下场,才会讨好你,可现在我才清醒过来,你原来才是最坏的恶人!”   宝福说着,举手把桌上的茶壶瓷杯抓起来,狠命地扔向了太后,那茶壶里是新冲的茶,水还滚烫,热水飞溅,疼得太后惨叫起来,那嬷嬷急得忙来保护。   太后忍着痛喝道:“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押下!”   门外已经有太监跟宫女闻声冲了进来。   宝福奋力将桌子掀翻在地,见有人来捉自己,便叫道:“你又想来害我了吗?也想把我凌迟处死吗?你做梦!”   宝福俯身抓起地上的一块尖锐的瓷片,回手抵在自己的颈间:“宝鸾说的对,这宫里没有人真心对我们,没有人!你这恶毒的女人,我死了后变成鬼也要来找你索命!”   太后惊魂未定,听了这句冷笑道:“是吗,就像是你那个已经做鬼的母妃吗?哀家就在这里,让她只管来!”   宝福听着,眼中的泪刷地落下来,打在她握着碎瓷片的手上,手已经给割出了血,宝福却感觉不到痛。   正要自寻短见,有一只手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耳畔有人道:“松开!”   声音很轻,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第99章   宝福听到耳畔响起这人的声音, 浑身一震, 手便失去了力气,那瓷片自手中滑落,跌在地上。   太后跟贴身嬷嬷却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这来人却不是别个,正是薛翃。   薛翃看一眼宝福, 又看了看她受伤的手,虽只是几处割伤, 没有大碍, 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 望着那伤口流血的样子,薛翃仍是难忍心头一阵阵地刺痛。   薛翃自袖中掏出一块儿帕子, 小心给宝福将伤口暂时包扎起来,轻声说道:“端妃娘娘生了你, 是想你好好的活着,不是让你自寻短见的。”   宝福原本当“和玉”是个仇人一样,本绝不会听她话的。   但是此时此刻, 心底的滋味难以形容——江恒已死, 宝鸾也跟她不是一条心,她得罪了和玉, 也恨极了太后, 如今已经是孤立无援了。   何况端妃身死的阴影在心中挥之不去,宝福生恐落入太后的手中, 白白地多受些非人的苦楚折磨, 便索性想一死了之。   没想到这会儿站在自己身边的, 居然是她一直都针对的“和玉”。   宝福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流泪。   此刻,对面太后自然也将薛翃的举止看在眼里,便看一眼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便哼道:“都愣着做什么,公主失心疯了,居然伤了太后,还不速速先将她拿下,传太医诊治?”   宝福听到这句,重又怕了起来,微微有些发抖。   薛翃攥着她的手腕,往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前:“太后娘娘,不必传太医,我自然知道公主有没有失心疯。”   嬷嬷笑道:“和玉仙长,这儿是永福宫,太后娘娘做主的地方,只怕轮不到您来插手吧?来人……”   薛翃瞥了一眼众人:“且慢。”   永福宫的那些宫女太监们不知所措。   虽然太后的命令不可违抗,但却也都知道薛翃身份特殊,一时左右为难。   薛翃淡淡说道:“我插手了什么?皇上头疼脑热,我可以为皇上诊治,宫内的妃嫔身体不适,我也可以出手,宝鸾公主的病,也是我负责的,如今既然宝福公主身体不适,我不能看吗?”   嬷嬷皱皱眉,看向太后,想看太后的意思。   先前因为宝福惊怒之下,掀翻了那些茶壶之类,太后身上湿了几处,有几滴热水溅到脸上,隐隐泛红。   太后不知自己伤的如何,心中盛怒加倍,道:“和玉,哀家知道你医术了得,只不过,高明的医术不是用来救治叛臣逆子的,宝福方才意欲致哀家于死地,哀家绝对饶不了这样的孽障,你退下,这里由不得你做主!”   又喝骂众内侍:“都是死人?”   有一名嬷嬷仗着素日是太后身边宠信的,当下上前欲把薛翃推开。   不料薛翃反手,手指轻轻一掠,并不见她怎么动作,那神款体胖的嬷嬷已经悄无声息地往后倒下,重重地砸在地上。   一时引发阵阵惊呼。   宝福并没有发现异常,只是慑于太后方才的那几句话,瞬间抖的越发狠了,心底蓦地出现了当年自己的母妃给拉了出去的场景,绝望痛苦交加,女孩子几乎失声大叫。   薛翃察觉宝福怕的厉害,便松开她的手腕,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拍了两下,想给她安神。   “你……”太后看一眼地上人事不省的嬷嬷,心惊,“你干了什么?”   “众目睽睽都看的明白,我能干什么?”薛翃笑笑,淡然自若道,“倒是太后的话说的有些不通,宝福公主在太后娘娘的照看下,向来都恭谨有礼,人人称赞,今日怎么会一反常态,作出对太后不利的事?难道说真的是失心疯?或者,是有人惊吓到了宝福,让她身不由己?”   太后忖度着要不要再叫人围上,闻言迟疑道:“你、是什么意思?”   薛翃道:“就像是病症一定要有个病因,我正在说公主的病因。记得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难道在太后娘娘的精心教导、言传身教之下,会教出什么叛臣贼子?”   太后给她的这句话堵了堵,重又心火上升:“你是在嘲讽哀家?和玉,皇帝虽然宠幸你,你可也不要太放肆了。还记得上回哀家跟你说过的话吗?你真的想要试一试?”   “太后想要我的脑袋,自然是容易的,”薛翃不慌不忙道:“远的不说,最近皇上才给薛端妃翻了案,证明端妃娘娘当初的确是给误杀了,当时皇上昏迷不醒,一切都是娘娘您做主,您不由分说地就处决了端妃,今日,自然也能处决了别人。”   “你知道就好!”太后听她提起端妃的旧事,越发恼怒,几乎有些失控,“你不用拿端妃来说事儿,若不是在皇帝面前挑唆,皇帝怎会给你所迷,翻起这等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   “是旧事吗?才三年罢了,”薛翃盯着太后,“太后以为,当年的人都死绝了,死了的人也不能真的变成鬼找回来,所以一切已成定局,却不知冥冥自有天意……何皇后活生生地葬身火海,何贯跟田丰给千刀万剐,娘娘您看,他们做了多少恶,便也偿还了多少,逃不脱的,这是天意的公道,就算不用变成鬼也能知道。”   太后脸色微变,胸口起伏:“你、你是在威胁哀家吗?你这……”   薛翃不等太后说完,笑道:“其实我还是觉着太后是极贤德明白的人,绝不会教出什么破格坏规矩的儿孙,就像是皇上,皇上孝心为大,虽知道当年端妃之死跟太后娘娘脱不了关系,但却丝毫也不追究,足见太后教的好。做儿子的疼惜母亲,天经地义,怎么这会儿,做祖母的却不疼惜孙女儿呢?”   “哀家若真教的好,皇上就不至于非要翻出那件事来刺哀家的心了!”太后眼神闪烁,冷笑道:“你不用那话来辖制我,自古以来,彩衣娱亲,卧冰求鲤,都是晚辈们孝顺长辈,没有个小辈们意图谋害,长辈却仍宽容这等狼子野心的。就算皇帝此刻在这里,哀家也一样是这么说!哀家倒要问问,皇帝的女儿要谋害哀家,他是护着,还是要把她就像是她那个亲娘一样给处置了!”   宝福低低地呜咽了声,站立不稳,几乎跌在地上。   薛翃回身将她一把抱入怀中。   太后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   “好啊,”薛翃淡淡道:“那么就叫人把皇上请来吧。”   太后一愣。   薛翃道:“就让皇上来评这个道理,有人挑唆着宝鸾公主,教唆那只白鹦哥栽赃嫁祸在先,在公主的药中下毒,想借公主的手毒杀了我在后。”   太后目光阴沉,嘴唇紧闭。   贴身嬷嬷见状不妙,早命众人暂且退下。   薛翃盯着她道:“就让皇上一并来判一判,看看皇上到底是会仍旧纵容,还是会有别的处置方法。”   太后站起身,她慢慢走到薛翃身前:“你在威胁哀家?就算皇帝知道这些都是哀家做的,你以为皇帝会对哀家出手?”   宝福察觉她靠近,本能地贴着薛翃更紧了,心中甚是惶恐。   “当然不会。”薛翃回答。   太后挑眉。   “皇上不会对太后出手,”薛翃笑笑道:“但是颜家呢?”   太后像是给人掴了一巴掌似的,猛然僵了僵:“你说什么?”   薛翃笑道:“听说最近朝上有不少弹劾首辅大人父子的折子,皇帝体恤颜首辅一向来的操劳,不予追究,只是将小颜大人踢出内阁而已,怎么太后不知道吗?”   颜幽毕竟年事已高,颜家扶持颜璋,便是想让颜璋继承父亲的首辅之位,入阁只是关键的第一步。   如果这时候给从内阁排除,再加上最近的朝廷局势,太后最担心的事情好像要发生了。   颜太后盯着薛翃:“你、你从哪里知道的?”这种消息原本她会第一时间知道,可她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得到。   薛翃微微挑唇:“这个……自然是皇上亲口跟我说的。”   她略往前倾身,低低对太后道:“上回选内阁辅臣的时候,皇上说任凭我挑,那会儿我拒绝了。但是这次,皇上还要我挑,太后觉着我该选谁?”   “你……”太后气的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嬷嬷忙上前扶着,“你敢……”   颜太后指着薛翃:“你这妖妃,后宫不得干政……皇帝,叫皇帝过来!”   宝福转头,看见太后给气的脸色大变,一时睁大双眼,如在梦中。   “太后又错了,”薛翃在女孩子的发端抚过,轻描淡写的说:“后宫不得干政,只不过,我不是后宫中人,妖妃两字更加当不起。难道您忘了?”   在此刻,外间有人道:“大皇子殿下到。”   不多会儿,果然见萧西华从外快步走了进来,太后一见西华,两只眼睛立刻泛红含泪:“琮儿!”   西华扫了一眼薛翃,淡淡地行了个礼,口称:“太后娘娘。”   太后上前握住西华的手臂:“你来的正好,她、她仗着皇帝宠爱她,跑到永福宫来欺负哀家。”   一见了萧西华,太后仿佛从方才盛气凌人的太后娘娘,变成了无助的老祖母,若是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必然会鼻酸同情。   西华回头,皱眉望着薛翃:“和玉仙长,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已经不再叫“小师姑”了。   薛翃道:“听说宝福公主病了,特来看看罢了。就着她的病同太后说了几句话而已,怎么殿下也相信,我有那个能耐,在这永福宫里撒野?”   西华还没开口,太后怒道:“你方才一句一句,比刀子还狠,直戳我的心。你是要把哀家活活气死。”   薛翃道:“娘娘不必担忧,我只会治病救人,不会气死人。何况就算我医术不精,也还有太医院的太医们。”   太后气的泪落,对萧西华道:“琮儿,你听听她,何其猖狂!”   萧西华拧眉道:“和玉仙长,你不要太过放肆了。虽然皇上宠你,但你也更该敬畏太后娘娘,你若还这般无礼!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沉默而凌厉的目光看着薛翃。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只隐隐地一触即发。   此刻薛翃怀中的宝福说道:“跟和玉无关!是太后……我听见太后说让宝鸾……”   薛翃不等她开口,便道:“好了公主,不要说了。你受惊过度,需要好生调养。”   说了这句,薛翃又看太后:“请娘娘恕罪,我先带公主去宁康宫治疗,免得她有个什么不妥,又惊扰了娘娘。”   颜太后道:“宝福是在永福宫里的,为何要跟你去?”   西华却平静说道:“太后,就让她带了去吧。这小丫头看着有些古怪,别让她在这儿生事,何况皇上才给端妃平反,留她在这儿有个不妥,也是烦心。既然有人想接这个包袱,就让她带走罢了,难道她还真的能反了天吗。”   太后见他且说且冷冷地望着薛翃,心气儿这才平了几分,便道:“到底是琮儿最贴我的心。”   于是太后道:“你既然要带她走,那就许你,只是,别叫她继续胡言乱语。”   薛翃一点头,拉着宝福的手,同她一块儿离开了永福宫。   萧西华看一眼她的背影,扶着太后的手出了暖阁,又看太后的脸上给热水碰到的地方微红,便又问了几句,太后大为感动,便留了萧西华,嘘寒问暖,闲话家常,这才稍稍地把方才的事情压下去了。   且说薛翃带了宝福离开了永福宫,一路往宁康宫而行,小全子频频打量薛翃,方才他虽然跟着进内,但是全程不敢做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见离永福宫远了,小全子才低低说道:“仙长,您方才……那么跟太后说话,您不害怕吗?”   薛翃笑笑:“有什么可怕的?”   小全子唯唯诺诺:“虽然说皇上最大,但是在这宫内,连皇上也得听太后娘娘的,如果太后真的不高兴,会……”   “会立刻处决了我?”薛翃知道他要说什么,又道,“我这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小全子叹道:“我的魂都给吓得飞了。可是今儿得罪了太后,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了。”   薛翃不言语,只是看着身边的宝福。   自从出了永福宫,宝福就一声不响,薛翃暗中把她的脉,察觉脉象紊乱,知道她受惊过度,生恐有个三长两短,便特意温声道:“公主的手还疼吗?”   宝福举起右手放在眼底瞧,见薛翃的帕子上已经殷出了血,可她却不觉着有多疼似的。   薛翃看她神色恍惚,便又道:“公主别担心,我有特制的药膏,回去给公主涂了,会好的很快。”   宝福突然转身:“你为什么要救我?”   薛翃一怔,宝福道:“我先前明明对你很不好,今天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因为……”薛翃看着女孩子泪渍未干的眼睛,忍不住抬手给她擦了擦,“因为我真心喜欢公主。我不想你……受任何委屈。”   这一句话,让宝福的泪再也止不住:“骗人的,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对宝福来说,如果说之前“和玉”对宝鸾好是在演戏、好以此得到皇帝的青眼往上爬,那么今日她对宝福所做的这些,非但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就像是小全子说的一样,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薛翃把女孩子拉到身边:“公主不相信也无妨,只是我要告诉你,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会尽全力保护公主,对你好,让你像是其他女孩子一样快快乐乐的,不再担惊受怕,也不用再看人的眼色活着。”   宝福听了这几句话,心中那一点迟疑犹如雪见了太阳,瞬间消失,她张开双臂抱住薛翃,大哭起来。   自此,薛翃把宝福接到了宁康宫,让她跟宝鸾两人住在一起。   两个小姐妹从端妃出事就分开,彼此多有隔阂,如今重又聚在一块儿,宝福又解开了心结,两人竟如同昔日一般姊妹相处,十分融洽。   这一夜,两个孩子同床而卧,说着闲话。宝鸾说道:“姐姐,父皇给母妃翻案,真的是和玉的原因吗?”   宝福道:“我原先是个傻子,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想想,自打和玉进宫后发生的那些事,直到现在,如果说不是因为她,父皇绝对不会做这种会让太后不高兴的事。和玉是真心为了母妃,为了你我。”   想到那天在永福宫里薛翃跟太后的对峙,宝福的目光有些朦胧:“她真的很厉害,大概是母妃在天之灵放心不下咱们,所以叫她来救护咱们的。”   宝鸾翻身起来:“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旦跟和玉在一起,就觉着格外安心。当她抱着我的时候,就好像是母妃抱着我一样。”   宝福微微一震,突然想起那天在永福宫薛翃把自己抱入怀中,那时她的感觉,却跟宝鸾一模一样,有种给端妃抱住时候的温柔、可靠之感。   宝福发呆的时候,宝鸾突然看见吊在帘子上的那两个香囊,于是起身解了下来:“你看,这是和玉给我做的,是不是跟母妃之前做的差不多?还有一个是给你的,只是怕姐姐不要,所以她收起来了。”   “香囊?”宝福吃惊,接过来看了眼,又放在鼻端嗅了嗅。   嗅到那股清淡的香气,宝福一愣,然后她再度深深一闻。   宝福一骨碌坐起身来。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这个、是和玉做的?她亲手做的?”   宝鸾道:“是啊。那时候,还给太子哥哥也……”想到那天发生的事,宝鸾低下头去,没有再说。   宝福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香囊:“这个味道,味道……”   “怎么了姐姐?”宝鸾问。   宝鸾毕竟比宝福要小两岁,有些事情记得未必清楚,但是对宝福而言,这种熟悉的气息,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甚至连这密缝的针脚,这熟悉的竹报平安的栩栩如生的图案……处处都透着无比的眼熟。   可是……这怎么可能?   入秋之前,永福宫太后派了一个内侍过来,传太后口谕,已经给宝福公主选好了佳婿。   对方是在滇南的一位将军,新才平了滇南之变,功勋赫赫。   皇帝先前正在想着要赏赐些什么给他好,按照太后的说法,这种功臣,把公主配给他,便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虽然这位将军年纪不小了……不过幸而他的妻室早亡,所以是个鳏夫。   宝福听说后,反应倒是很平静。   如果没有那天在永福宫的争执,这会儿的宝福只怕要寻死觅活。   但是现在听了这消息,宝福却仿佛像是听别人的事一般,反应很是平淡。   反而是宝鸾,打听到消息后着急非常,抓着宝福说道:“这怎么成?听说那个人已经四五十岁了,岂不是比父皇年纪还大?而且还是死了夫人的……姐姐,这个人不能嫁!”   宝福笑道:“好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宝鸾道:“太后一定是因为上回我没有听话,姐姐也得罪了她,所以才报复的,父皇怎能答应?姐姐,我跟你一块儿去求父皇。”   宝福拉住她:“别忙,嫁给谁我心里一点也不在意,横竖不是嫁给我喜欢的人,谁也一样。姐姐只是……想,以后跟你见面就难了。”   宝鸾毕竟年纪小,瞬间红了眼睛:“姐姐,你是不是觉着咱们求父皇也无济于事?那么,那么……咱们求和玉,如果是和玉跟父皇求情,父皇一定会答应的。”   “不许去,”宝福捉住宝鸾,把她拉到身边,“别去。”   “为什么!”宝鸾泪汪汪道:“难道你还不相信和玉吗?”   “不!我正是因为相信她,”宝福摇头道:“别再给和玉添麻烦了,她有她自己要做的事,咱们不能帮不了她,还总是拖累她。”   宝鸾诧异地望着宝福:“姐姐……”   宝福笑了笑,道:“和玉说会保护我,不会让我受委屈,她一定做了自己能做的,何况上次为了我已经跟太后撕破脸了,不能再让她为难。”   宝鸾呆呆的:“难道,就真的嫁去滇南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嫁给那样一个人?不,不行!”   宝福把她抱入怀中:“没关系,宝鸾,说句不好听的,我总算要离开这皇宫了。”   宝鸾仰头:“姐姐。”   宝福微微一笑:“自从母妃出事,我听他们说起那种种惨状——现在想想那些人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说给我听想吓唬我,那一段日子,每一刻都觉着自己会死,会像是母妃一样的惨死,太后把我叫了去,不是怀着好意的,只是因为我年纪大些,太后怕我知道事情,以后会对她不利,所以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教导,起初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又怕,又想念母妃,总是哭,那次无意中遇到江指挥使,是他拉了我一把,他告诉我,要在永福宫里怎么生存,要为了自己活着,只要活着,也许有一天,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事……”   宝福说着,泪已经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本来不相信这些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记得特别牢,也开始按照他教我的,在永福宫活了下来,可一旦想起母妃,就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在刀尖上走的日子,我心里想离开这宫内就好了,就不用老是怕给人用刀……这次远嫁,虽然不是嫁给什么好的人,可总算是完成我的心愿了。江指挥使已经没了,这宫内我唯一牵挂的只有你,如今有和玉在,我自然也是放心的。”   宝福拭干了泪,又替宝鸾将泪擦干:“以后你乖一些,凡事都听和玉的话,就当她是……”   宝鸾吸吸鼻子:“当她是什么?”   宝福抬眼看向床上挂着的香囊,轻声说道:“就当她是……咱们的母妃一样。”   很快,到了公主远嫁的日子。   宁康宫里的嬷嬷们一大早起身,帮着公主梳妆打扮,直到天明才整理妥当。   眼见时辰将到,宝福公主却去了一个地方。   云液宫。   薛翃正坐在桌边出神,见宝福来到,也并未起身。   宝福走到她身旁,道:“我今天就要出宫了,怎么你也不去送送我?”   薛翃不看她:“公主……出宫后,要好生保重自己。”   宝福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你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难道还在为我以前做的那些事,生我的气?”   薛翃喉头动了动,终于慢慢地转头看向宝福。   她竟是泪痕满脸,双眼通红。   宝福虽早有预料,但看她如此,自己眼中的泪早滚滚地落了下来。   两个人彼此相看,都是泪流不止,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才清晰了片刻,又转为模糊。   半晌,宝福才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别的不说了。这句话,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薛翃道:“你说。”声音竟也低哑不堪。   宝福吸了吸鼻子,说道:“你、你是不是……她?”   薛翃望着她,并不回答,但双眼里除了泪,却另有一种让宝福再熟悉不过、也最是渴望的东西在翻涌。   宝福走前一步,张手抱住薛翃的脖子,她低头贴在薛翃耳畔道:“真的是你吗?母妃?”   那一声呼唤传入耳中,薛翃死死地咬着牙,才让自己封住了即将脱口的呜咽。   宝福转头看着她含泪的眼睛:还有谁肯为了自己这样伤心?   除了亲生的母亲目睹自己的孩儿远嫁才能哭的如此,世间还有谁肯为了她如此?   宝福道:“我知道,我看见那个香囊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猛地抱紧了薛翃,却再也没说什么,又过了许久,才缓缓松手。   宝福后退一步,双手提着裙子,就地跪了下去。   她冲着薛翃,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含泪向着她一笑,起身往外。   “宝福!”身后响起熟悉的呼唤,薛翃起身,三两步冲到宝福身后,将女孩子搂住。   宝福背对着她,那一声母妃几乎又脱口而出。   良久,外头有小全子来探头,似乎想催促,可看这幅场景,又不敢出声。   薛翃收敛心绪,在宝福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宝福并不是很懂。   “去吧,”薛翃也没有解释,只道,“你会明白的。一定……要好好的。”   宝福缓步走出云液宫,在云液宫的门口,她回头。   看着在宫殿门口那个越来越模糊的影子,是自己的母亲端妃?是和玉?宝福只知道心痛难忍,她伸手捂着脸,用极模糊的哭腔叫了声:“母妃……”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她很怕自己若是还回头看,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是日,公主的銮驾出了城,一路轰轰烈烈往滇南而行。   走了半个多月,进了浙江地界,地方官亲自出迎,将送亲使一行人安置在驿馆内。   到了夜晚,宝福正朦胧欲睡,却察觉有人掀起了帘帐。   她模模糊糊睁开双眼,借着一点幽淡的灯光,看清楚那人的脸。   宝福望着这张曾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脸,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直到那人一笑:“快起来吧,再迟会儿巡夜的侍卫就过来了。”   宝福还在发愣,已经给他一把揪了起来!   ***   正如薛翃所说,颜璋因工部的差事不力,给皇帝申饬,免除他内阁阁员之职位,责令他闭门思过一个月,罚俸半年。   这好像是一个信号,——皇帝之前虽曾跟太后说过,只是给薛家正名,绝不会动其他不该动的,或者借机整倒谁,但是,太后很难把这当做是一个正常的朝廷人事变动。   内阁里五位辅臣,原本三个是敌派的那还罢了,至少颜幽是首辅大人,身边有一个心腹就足以应付,但如今五人又去了一个,而且新选上来的那个,名义上看着是中立之选,但事实上怎么样,只有皇帝知道。   当然,颜首辅自己也知道,那不是他的人。   所以,这当然是一个信号。   这天,皇帝召了薛翃来至省身精舍。   正嘉皇帝身着素白色的暗龙纹缎袍,如墨般的长发依旧给金冠束在发顶,负手而立,殿外的风撩起他白色的袍袖跟衣袂,飘然若仙。   皇帝凝眸含笑望着她走近身旁,倒是丰神俊雅,令人倾倒。   怪道郑谷最近总是嘀咕:“皇上近来真是越发年青了。”   今日天朗气清,也不是弦望月朔,皇帝的精神很好。   他吻着怀中之人,看着她隐忍的表情,近乎贪婪地汲取她口中的甘霖。   《仙经》上说:令人长生不老,左手握持,思存丹田,饮玉津,上下徐徐,情动而退。   但还有一句“非上士有智者不能行也”。   毕竟这种事很容易叫人沉迷其中,就连精明自持如正嘉皇帝,也有数回失了分寸。   云翻雨覆,皇帝抱着薛翃,轻声在她耳畔说道:“你告诉他们,朕是你的道侣……这话说的甚对,可知朕从未对别的妃嫔如此耐心过。唯有你,是朕唯一的道侣。”   薛翃虽拜读过陶真人所给的那些书册,也能举一反三,但到底体质上差了许多,只能勉强应酬皇帝,偏偏皇帝精力强悍而高昂,每一次合和交会,最后几乎都累的晕厥。   此刻也只能静静地听着皇帝的声音,一边暗中调息,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别再无知无觉地睡过去。   正嘉望着她长睫微阖甚是乖静的样子,心中怜爱交加,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娇嫩的肌肤上还有未退的丝丝汗意,以及那没有散尽的绯红。   目光描绘过她的柳眉,丹唇,修颈……这般世间难得的人物。   正嘉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古怪念头,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朕突然想……”   他并没有说下去,薛翃微微睁开眸子:“想什么?”   正嘉将那念头遏制住:“不,没什么了。”   皇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很少这样欲言又止。   薛翃心里略觉着古怪,却也并没有十分在意。   顷刻,皇帝传郑谷递了帕子,他轻轻地给薛翃擦拭额头跟颈间零星的汗滴,一边半是哄劝般说道:“今晚上你便留在这里吧。”   薛翃道:“若是如此,越发会有闲话了。”   “那就做朕的妃嫔可好?顺理成章。”   薛翃仍是闭着双眸:“后宫不得干政,而且真的成了妃嫔,我多说错了一句话,要给人杀起来就更容易了。”   就像是太后说的一样,皇帝早不是三年前的那个皇帝了。   那天在永福宫里,薛翃为了宝福跟太后对峙的种种,早经过人的口传入了皇帝的耳中。   正嘉自然知道薛翃在说什么,不由莞尔。他望着怀中之人懒懒散散的样子:“谁敢杀你?”   “明知故问。”薛翃总算恢复了几分力气,往旁边翻开了些。   皇帝抬手把她捉了回来,唇边带几分戏谑:“朕就想听你说。”   薛翃缓缓抬眸:“我偏不说。”   正嘉望着她平静如水的目光,她的脸颊上还有交会之后的桃色淡红,偏偏仍是如许冷静自持,不为万物所动似的。   皇帝突然情难自已,摁着她的肩头低头又吻了下来,薛翃挣了两挣,那才积蓄的一点力气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这一夜,皇帝强把薛翃留在了省身精舍。   就在宝福公主离京之后不多久,在为当年的端妃之案平反后,皇帝再度下诏,追封当年云液宫早夭的三公主为懿安公主,薛端妃薛翃为纯愍皇后。   伴随着诏书的公告天下,宫内还有另一个消息也随之传开:太后娘娘突然病倒了。   一块儿病倒的还有含章宫的庄妃。 第100章   其实早在宝福公主出嫁之前, 大概是在皇帝为薛家平反之后, 颜太后的身体就一直不大好。   这次却正是赶在皇帝千秋的时候,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厥了过去。   皇帝震惊,当下陪着太后回到了永福宫,急召太医来诊治。   太医诊断后, 说太后是肝火内郁,血浮气燥, 却又给风邪所侵, 所以内外冷热交煎, 一时气息不畅导致昏厥。   于是急忙开方子给药,不多会儿药煎好后, 宫女喂给太后服用,又等了半个时辰, 太后才缓缓醒来。   正嘉略松了口气:“太后可觉着好些了?”   宫女扶了太后起身,太后目视前方,脸上有些迷惘之色, 竟好像没听见皇帝的声音。   正嘉觉着她神情不对, 便唤道:“太后?”回头又示意太医上前。   此刻颜太后听见动静,便回过头来, 但是目光呆滞, 并不是看着皇帝,而是胡乱扫视别的地方。   正嘉心中微惊, 这会儿太医上前要给太后请脉, 才跪下, 旁边宫女扶着太后的手,太后受惊一般将手抽回:“谁?干什么?”   在场众人都惊的怔住了,不知太后为何如此。   太后皱皱眉,厉声喝道:“为什么不点灯?黑漆漆的是要干什么!”   这会儿乃是大白天,太后竟突然说出这话,伺候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旁边的嬷嬷忙道:“娘娘,天还没黑呢,您、您怎么了?”   太后呆了呆,然后闭上双眼又睁开,可仍是什么也看不见,她举手揉了揉眼睛,好像不相信,反复几次,终于失声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哀家看不见了!”   正嘉在旁边目睹这情形,喝命太医:“太后是怎么了!”   太医本要请脉,只是太后受惊过甚,不容别人近身。直到听见皇帝的声音,才胡乱地转头乱扫,一边叫道:“皇帝,皇帝!”   正嘉只得上前,抬手将太后的手握住:“太后,朕在这里。”   颜太后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皇帝的手:“皇帝,哀家……哀家的眼睛怎么了?”   正嘉道:“太后不必着急,先让太医给您请脉。”   太后张皇:“哀家看不见了,不知道是谁在身边。”   正嘉道:“您不用惊慌,朕在这里,太后不会有事的。”   这会儿太医总算探手替太后诊过了,良久撒手,问太后道:“敢问娘娘觉着如何?”   太后略微镇定了些,道:“我觉着……一阵阵的眩晕,头好像重了百倍,又像是给人捶过一样,闷痛的很。”   太医闻言,后退磕头道:“皇上,按理说先前娘娘服了药后,那股交杂的风邪该化开了,所以娘娘才能醒来,但不知为何,此刻臣察觉娘娘体内另有一股寒毒,按照娘娘的症状说法,应该是这寒毒窜流上冲,导致头部的经络不畅,娘娘突然间目不能视物,只怕是这个原因。”   正嘉道:“什么寒毒?”   太医道:“这个臣便不得而知了,还要再细看才知道。”   于是正嘉便命太医院会诊,务必将太后的眼睛尽快治好。   而就在太后调养料理的时候,含章宫里,却也突然传出了消息,原来是庄妃娘娘也病倒了。   因为大家都忙着太后的事,太医院只分出一个太医前去查看。   宫内的妃嫔多数身体娇弱,何况如今是多事之秋,太医只当庄妃娘娘是小患而已,来至含章宫诊脉之后,才要开药方,突然间发现异样。   原来庄妃的病症,竟跟太后差不多,太医吃惊之下忙禀告院首,因为太后的前车之鉴,一时并没有如同为太后诊治般开方子。   这件事很快便禀奏了皇帝。   而后宫之中,太后虽醒却盲了双眼,至于庄妃,因为并没有服药,所以仍是昏迷之中。   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提议请和玉仙长来给太后和庄妃看诊。   庄妃人在昏迷之中无法抉择,太后却大发雷霆,骂道:“到底谁才是太医?这宫内几时又多出一个女太医来了,若是事事都要她来出面,那太医院养着你们这些闲人做什么?”   于是众人不敢当着太后的面儿多嘴。可从薛翃进宫,为宝鸾治病开始,太医院里的人便跟她熟络起来,自有些交情,虽不敢再对太后提起,暗中却悄悄地询问薛翃,看看能不能有些眉目。   先前若是有宫内的人生病,薛翃从来不肯推卸,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往往地药到病除,但是这一次,她却突然三缄其口。   给太医们催问的着急了,薛翃说道:“各位不是不知道‘望闻问切’的道理,照你们所说的症状,竟是极为微妙的,且那是太后跟庄妃娘娘的贵体,我实在不能只凭三言两语就做决断。”   刘太医道:“仙长向来跟含章宫的庄妃娘娘交好,怎么坐视不理?若是肯去含章宫一见,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太后的话我也听说过了,我虽然略通医术,但毕竟是越俎代庖,若是能治好,或许没什么,但如果有个差错,我的罪过自然就大了,”薛翃点头说道:“各位大人,别再为难我了。”   等众人都退了之后,宝鸾说道:“和玉,你真的不管庄妃娘娘了吗?”   薛翃道:“宝鸾怎么这么问?”   宝鸾道:“我只是觉着,如果庄妃娘娘不好了的话,她生的弟弟……就跟我和姐姐、还有去世的三妹妹他们当初那么可怜了。”   薛翃心头一震,抬手在宝鸾头上轻轻抚过,良久,薛翃才说道:“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薛翃却仍是没有去过永福宫或者含章宫,甚至在太后跟庄妃病倒后的第二天,薛翃向皇帝请旨,要带宝鸾公主出宫往城外的清虚观进香祝祷。   皇帝听了薛翃所说,问道:“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出宫?”   薛翃道:“宫内是非太多,最近我也心浮气躁,时常觉着眼前耳畔不净,去往道观里走一遭,或许能够耳聪目明些,也让灵台重新清明。”   正嘉道:“朕还想让你画几张符箓作为平安福呢,没想到你竟还要去拜神。”   薛翃笑道:“这就叫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正嘉给她一句引得也苦笑了,旋即又哼了声:“听说太医们叫你去给太后跟庄妃看诊,你不肯?这是为什么?”   薛翃道:“治好了无功,治不好有罪,而且太后发话了不许我插手,我又何必上赶着呢。”   “这不是你一贯的脾气,若是当初才进宫时候的你,只怕早就去了含章宫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是啊,”皇帝长叹了声:“既然你想去道观,那就去一趟吧,宝鸾也是可怜,从出生就没出过皇宫,正好儿你带她出去走走,只是有一件,早去早回,不得有违。”   薛翃谢恩。   从养心殿出来,一路往外,郑谷亲自陪她而行,且走且说:“您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出宫?”   薛翃道:“静静心,顺便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   郑谷微笑看她一眼道:“您是察觉了什么吗?”   “公公呢?”   郑谷揣着手,叹道:“自打皇上给薛家平反开始,太后就气不顺,郁结五内这会儿发作,也是有的。只是庄妃的病未免来的蹊跷,两个人是同样的症状,那就难说了。”   世间的病症千千万,但是在这后宫之内有两个人突然得了同样的病,若非是险恶的传染疾病,那么原因仿佛只有一个——中毒。   郑谷望着薛翃,薛翃当然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公公当然知道,我之所以不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郑谷说道:“是。不沾手是好的。何况皇上也没有发话呢。”   薛翃点头,也微微一笑道:“公公最知道皇上的心,难道皇上是在怀疑我吗?”   如果是往常,这会儿正嘉只怕早吩咐了薛翃帮着看一看太后跟庄妃的病,但就算太医院的人向着皇帝说了此事,正嘉也并没有答应让薛翃看诊。   郑谷见她已经猜着了,便踌躇了会儿,才道:“其实皇上未必是怀疑您,只不过那是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自然是有些关心则乱的。”   薛翃笑了笑。   此时左右无人,只有入秋后的风,一阵赛一阵的冷。   两个人目光相对,郑谷道:“我该回去了,仙长这次出宫,可要多多留心。平安出去,顺利回来。”   薛翃见他要走,才道:“公公。”   郑谷回身,薛翃道:“我有一句话,想问公公……倘若这才太后的病好不了的话,皇上,会如何?”   郑谷一震,忙笑道:“仙长,这可不能玩笑。”   薛翃道:“毕竟病来如山倒,谁能说的准呢?公公最懂皇上的心意,不妨告诉我,若太后不治而亡,皇上会如何?或者说,皇上将怎么对我?”   郑谷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然后笑道:“您可难住我了,一来这种事不好假如,二来,主子的心意如海深,我们做奴婢的哪里能揣测到万一?且若说了解主子的人,仙长又何必问别人,只怕没有人比您心里最清楚。”   薛翃一笑,转身去了。郑谷目送她的背影,终于转身拾级而上,进了养心殿内。   今日是个阴天,这殿内的光线也格外暗淡,虽然燃着灯,仍是令人觉着眼前不爽快,郑谷命小太监进内多点些灯火,自己看看时辰,上前拜见皇帝。   “主子,是时候进金丹了。”   正嘉坐在龙椅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风吹动他的袍摆,跟垂落的长发,袖口。   郑谷抬眸看他一眼,不敢再出声,只是躬身站着。   良久,正嘉才说道:“她怎么说?”   郑谷闻言,便回答道:“无非是说……宫内杂乱,出外避避嫌之类的。”   “还说什么了,都说出来,”正嘉并不抬头,却仿佛能看穿一切,“她都说了什么,一句也不要隐瞒!”   郑谷心头凛然,他定了定神,终于把方才跟薛翃在殿外的对白都一一告知了皇帝。   正嘉沉沉地听着,在听到郑谷说“若太后不治而亡”的时候,嘴角猛然牵动:“她真这么说的?”   郑谷尽量用委婉的口吻回答道:“仙长只怕并没有别的意思,她也只是问问罢了。”   “她在试探你,也是在试探朕。”正嘉眉头紧蹙,幽幽地叹了声。   郑谷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皇上真的疑心……太后跟庄妃的病是仙长所为吗?”   皇帝不言语。   在皇帝身侧,博山炉内的烟气本来随着窗外的风而摇曳,在这会儿,却突然有些凌乱。   那是皇帝的呼吸突然加重了的缘故。   郑谷自然看了出来,本来在这时候他该识相地不再插嘴,但是……   郑谷低声道:“其实,这会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照奴婢的浅见,仙长不太可能像是做这种事的人。”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是博山炉内冒出的烟气,给风一吹就会散开,消失无踪。   但是对皇帝而言,这话却是钉子一样尖锐。   “她像是哪种人?”皇帝垂着头问,字字冷沉,掷地有声,“你能看出她是哪种人吗?现在,连朕也看不出来。”   郑谷深深低头。   皇帝又道:“朕明知道给薛家平反太后会不高兴,还是这么做了,过去的事了,朕本来不想麻烦的又翻出来,可为什么非要兴师动众,除了朕心里还惦记着端妃的那点好,就是为了她了。”   皇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像是做了好事却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为自己鸣不平。   郑谷咽了口唾沫:“是……皇上还特追封了端妃娘娘为纯愍皇后,宫内的人都在称赞皇上圣明呢。”   “宫内的人称赞有什么用,太后却更不高兴了。”皇帝说。   郑谷语塞。   “朕从来没有这么烦心过,为了她!”正嘉深深呼吸,阴阴沉沉的目光逡巡无措,又道:“但是朕、朕总觉着抓不住她,越来越猜不透她了。”   郑谷微微地有些震惊,他自然最清楚皇帝的为人,这是天底下最睿智英明,却又最薄情寡恩的君主,夫妻,子女,都打动不了他,唯有对太后还存着无可撼动的孝敬之心。   但是这份孝敬之心,却因为对一个女子的浓烈的喜欢,产生了一丝裂缝。   而皇帝此刻的情形,却很像是动了情的无措少年般,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郑谷恍惚失神的时候,皇帝道:“你可知道太医院这几天追查太后跟庄妃病倒的原因,查到了什么结果?”   这件事,皇帝交给了东厂的张相,联手慎刑司,并太医院一块儿细查,把太后跟庄妃这月余中每天的饮食起居,接触之物等,事无巨细尽数查了个明明白白。   郑谷道:“奴婢……不知道。”   皇帝道:“庄妃跟太后的饮食很不一样,所到的地方碰触的东西自也不同,他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是那个九仙薯蓣煎!”   郑谷虽然早有准备,但亲耳听见,仍是惊了一跳:“这个,是和玉仙长送给庄妃娘娘的方子,娘娘用着很好,才给太后娘娘用了的,可是……这么长时间来一直都没有问题,怎么会出事儿呢?”   皇帝说道:“不知道,正经医理药理上的事,不是朕所能参透的,太医院他们也还在细查。”   郑谷略略松了口气:“虽然是这样,但也未必真的是这方子的问题,毕竟是道家良方,据说也是有典籍可查的,太医院的人还曾细细看过,配药之类都是好的。再者说,倘若仙长有意害人,也不至于这样肆无忌惮的动手。”   皇帝听了这一番话,脸色稍微好转了点:“是啊,朕也是这么想的。”   郑谷心头一动,突然想:皇帝其实也是不想承认是九仙薯蓣煎出的问题,皇帝的心里……其实是认为、或者盼着此事跟和玉无关的。   两人说过了此事,正嘉道:“明儿和玉出宫,要多派些人跟着,免得又出糟心的事儿,就让江恒……”   不期然说出这个熟悉的名字,皇帝跟郑谷都是一愣。   然后正嘉轻叹了声:“罢了,让那个什么季骁……调派些人手跟着吧。”   郑谷应承,皇帝这才徐徐起身,道:“去永福宫。”   ***   郑谷陪着皇帝来至永福宫,却见门口站着两个面生的小太监。   郑谷手下的内侍过去一问,回来道:“是大皇子殿下正在探望太后娘娘。”   皇帝听了,下辇入内,郑谷则吩咐永福宫的人不用声张,又让跟随的侍从们都等在殿外,不得入内。   皇帝只带了郑谷一个人,徐步进了永福宫的正殿。   一路望内,将到太后寝殿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太后的伺候人等都在门口,因见皇帝来到,正要行礼通禀,早给郑谷先制止住,又命众人都退了下去。   皇帝走到门口,正欲入内,便听到里头太后的声音,道:“琮儿,哀家的眼睛看不见,但偏是这样,握着你的手,就觉着你仍是以前小小的时候,那样活泼伶俐地在哀家膝边上玩闹。”   自打皇帝成年,就很少听见太后这样关切动情的声音,如今听到,那原本深邃的眸子里忍不住也泛出了一丝对于过往的惆怅感伤。   里头西华道:“可惜那些事我都不大记得了。”   太后慈爱地说道:“不要紧,祖母都给你记着呢,你那些可爱的样子,祖母从来都忘不了的。以前以为你遭遇了不测……每次想起来,就像是有人用冰锥子插着我的心一样。”   太后说到这里,眼中涌出泪来,她试探着抚过西华的脸:“还好你回来了,真真是苍天有眼。”   西华道:“太医让您老人家不可大喜大怒,要好生休息身子才好早些好转。”   太后道:“好转?哼,迟早晚哀家会给气死,纵然不给气死,也会给她害死。”   西华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太后……”   太后摩挲着,紧紧地握着西华的手:“琮儿,我知道你原本跟她是一块儿的,只是,你跟她的身份毕竟不同,你是高贵的皇子,你也是最像皇上的人,若是皇上喜欢你,将来一定是你继承大统。而她,一个贱人,用下/流的手段魅惑你父皇,甚至让你父皇跟哀家离心……”   太后虽然看不见,却觉着西华的手一抖,她忙握的更紧了些:“哀家这次的病,十有八/九跟她脱不了关系!这如果是放在以前、或者换了别的什么人,你父皇那脾气,哪里会有二话,立刻就将那罪魁祸首处置了!如今倒好,他仍是宠爱有加,他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太后。琮儿,你千万要清醒,不能受任何人的蛊惑,知道吗?尤其是她,你一定要远离着她,明白祖母说的话了没有?”   许久,西华垂头道:“太后,我明白。”   门口处,皇帝不期然听了这一番话,垂了眼皮,默然无言。   他本是要进内的,此刻却打消了这份心意,正转身要走,却听太后又道:“对了,我这里还留着些以前你最喜欢的小玩物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太后说着,回身,摸索着把枕头旁边的一个匣子抱了过来,打开说道:“琮儿你看看,你还记得吗?这里头你最喜欢的……”   太后回忆往事,脸上重又带了喜欢的笑。   但是门口的皇帝却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太后打开匣子的瞬间,西华眉睫微动,接着探手入内,竟从匣子里取了一个小小地金如意出来。   他擎着如意放在眼底,眼中浮出了久违的淡淡笑意。   此时太后兀自目视前方,念叨着说:“琮儿,我记得当时你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小云头如意了,那会儿你抓周的时候一把抓到的便是这个……像是在底下,你找找看,有没有?”   ***   如正嘉所说,宝鸾是第一次出宫。从薛翃口中得知这消息后,宝鸾高兴的一夜无法入眠。   次日早上起身,两人坐了宫车出太和门,果然见镇抚司季骁带了百余人在宫门口等候。   宝鸾已经按捺不住从车窗口往外瞧,突然见这般阵仗,吓得又缩回来。   薛翃瞧了一眼,不以为意,把宝鸾抱了抱:“别怕,这些是护着咱们的人。”   马车出宫门,一路沿着长安大道往前,渐渐到了闹市,宝鸾紧张地靠着薛翃,又是新奇,又有些畏惧:“和玉!好多人!他们在干什么?”   对那些酒楼,路边的摊贩,各色琳琅满目的货品之类,宝鸾一无所知,这里没有宫内的冷寂跟规谨,却满是令人吃惊的沸腾跟热闹。   薛翃垂头看着满面通红的宝鸾,女孩子的双眼瞪得圆圆地,很快,畏惧从眼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迫不及待的盼望,时不时看到新奇的东西,她都抓着薛翃让她跟着看,又问是何物,整个人趴在车窗边上,好像要从这小小地宫车内飞出去,仔仔细细地把这个世界看个够。   薛翃抚着宝鸾的背,心中又是欣慰,又觉酸楚。   直到马车要出城门了,宝鸾还是意犹未尽,贪婪地打量着外头的每一寸风景,路过的每一个人,乃至那高高地城门。   薛翃把她抱了回来,抚着她的额头道:“宝鸾,还记得当初我问你的话吗?”   宝鸾正高兴着,昂首笑嘻嘻地问:“什么话?”   薛翃道:“我曾说过,也许可以带你回贵溪,带你离开宫里,到宫外生活……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愿意吗?”   宝鸾略一犹豫,然后想到方才所见所感,立刻点头道:“愿意!”   薛翃笑道:“真的愿意?如果出了宫,你就不是公主了。”   “我不当什么公主,我愿意在外面,”宝鸾回答,又握着薛翃的手道:“只要跟你在一块儿。”   薛翃一愣,宝鸾突然想起一件事,满脸兴奋道:“和玉,你带我去滇南,带我去找哥哥好吗?”   薛翃道:“想宝福了吗?”   宝鸾点头。   薛翃道:“会见到的。”   宝鸾像是吃了一颗极甜的糖,把头靠在薛翃怀里:“和玉。你真好。”   薛翃垂眸望着怀中的女孩子,若宝鸾这会儿抬头,就会看到她满目的温柔。   宝鸾陶醉于这种自由自在,安安稳稳的感觉,喃喃道:“和玉,如果没有你,只怕我早就死了呀。以后咱们就在一块儿,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薛翃咽了口唾沫,把头转开,宝鸾自顾自又道:“我之前跟姐姐说,抱着你的时候,就好像跟母妃……不对,是跟母后在一块儿一样,和玉……”   她突然觉着有什么打在自己的脸上,宝鸾一愣睁开双眼,却见薛翃转开头,笑道:“公主快看,咱们出城了。”   宝鸾本正疑惑,被薛翃一指点,便又忙爬起身来,趴在窗口处往外看。   薛翃咳嗽了声道:“方才你所见的只是城内的一部分而已,这城外的天下,有比京城更广阔千万倍,更好看千万倍的地方。”   宝鸾想象不出来,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那该有多大啊。”   她从来没出过宫,方才见过京城,已经惊叹不已,如今更听说这个,越发心旷神怡,心向往之,恨不得立刻千山万水走遍。   车驾转过山道,停在清虚观前。   薛翃下地,又接了宝鸾出来。宝鸾的双脚踩在宫外的土地上,忍不住有些发抖,又看看周围,更是畏惧,便躲在薛翃身后。   这会儿清虚观里的道士已经出来迎接,薛翃握着宝鸾的手,领着她一步步往观内而行。   照例先拜过了三清道尊,同观内道者闲话三两句,道士引着两人从前殿往后而行,边浏览观中景致。   在道观之后的院子里,却种了有十几棵的银杏树,秋日正是银杏大好的时候,放眼看去金黄色一片,闪闪烁烁,阳光下宛若仙境。   宝鸾先喜欢的撒开手,跑了进去,仰头看着高高地银杏,扬着手打转,又俯身捉了些树叶子在手中玩。   这会儿,有一个道士打扮的走到薛翃身边,行了个稽首礼:“您来了。”   薛翃道:“安排好了吗?”   “已经都安排好了。可以立刻带了公主走。”   薛翃回头看了看宝鸾,却见小家伙已经撒腿在银杏林子里撒欢起来。薛翃犹豫片刻:“不着急,再等一会儿。”   那边宝鸾捡了许多银杏叶子,又叫道:“和玉,快过来呀。”   薛翃身不由己地走前两步,宝鸾眼中流露顽皮的神色,然后猛然向着她把手中的银杏叶子洒落。   那一片片金黄色的叶片从天而降,闪闪烁烁,美极了。   薛翃抬头,虽然是笑着,眼角却有泪悄然无声地斜入鬓中。   宝鸾扑过来,抱着薛翃的腿,仰头看着她撒娇:“和玉,今天真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   薛翃低头,轻轻地抚过小公主明净的额头。   她无意中失去了一个孩子,有三个女儿。   却因为她自己的原因,害了最小的公主早夭。   这始终是她心中最不能容忍,也最不能淡忘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以什么都不用在乎。   如今唯一最在乎的、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宝福跟宝鸾两个,从此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过活。   正如薛翃之前跟宝福说过的。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看人眼色。   薛翃深深呼吸:“宝鸾。”   小公主察觉了她的异样,慢慢睁开眼睛:“嗯?”   薛翃道:“你别怕,只听我说。我现在叫人带你走,这人会带你……去见宝福。”   宝鸾听着,眼中惊喜交加:“真的?”   薛翃点头:“嗯,只要你乖乖听话。很快就能见到你姐姐。”   宝鸾几乎欢呼,却又忍住,忙握住薛翃的手,小声道:“那咱们快走吧。”   薛翃屏住呼吸:“我、我暂时不能跟你一块儿走。”   宝鸾一愣,脸上的喜色顿时收起来:“为什么?”   薛翃道:“我还有一件事儿没有做完,宝鸾先去。等我做完了事儿,再去找你们。”   宝鸾皱眉,她盯着薛翃的眼睛,像是在分辨她所说是真是假,然后宝鸾道:“不,我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我要跟你在一起。要走一起走,你要不走,我就也不走。”   薛翃原本就有些情难自已,听了宝鸾的话,眼睛迅速泛红。   “宝鸾……”薛翃尽力克制:“你……”   宝鸾却根本不听她说,重新扑过来将薛翃紧紧抱住:“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和玉在一起!”   宝鸾起初还是颤抖着小声的,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无法遏制地放声尖叫起来,好像是怕薛翃会将自己推开一样。   门口处,季骁跟几名镇抚司侍卫闻声,纷纷走了出来。   薛翃忙抬手安抚宝鸾,一边竭力忍着眼中的泪。   薛翃虽然猜到宝鸾可能会有些麻烦,但没想到宝鸾年纪小小,脾气却如此倔强。   她看出薛翃想把自己一个人送走的意图,便戒备起来,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起初因为出宫时候的狂喜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宝鸾如临大敌的,时不时转头打量周围,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不速之客出现似的。   薛翃本想好生劝她,可是宝鸾什么都不肯听,眼见时辰不早,季骁跟宫内的随行太监已经过来催了两次。   薛翃心中暗暗焦急,终于她摁着宝鸾的肩头蹲了下来:“你听我说,接下来,宫内会有很大的危险,若是弄不好,会……像是先前你、你母后那样的下场,你难道也要回宫吗?”   宝鸾望着薛翃,然后点了点头:“我要回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也不怕。”   薛翃闭上双眼,泪一涌而出。   宝鸾将她的泪擦去,自己却含泪轻声说:“我不想跟你分开。”   薛翃忍无可忍地张手,将女孩子紧紧地抱入怀中:“我也不想跟宝鸾分开。”   ***   在回宫的路上,薛翃命转道,往高府走了一趟。   这几日时气不佳,高彦秋偶感风寒,卧病在家。   听说薛翃回来探望,高尚书心中感慨万分。   此刻他已经改变了当初对于自己这孙女儿的偏见,但是……却又处于本能的亲热不起来。   于是只撑着起身,叫侍婢更衣。   今日恰虞太舒来探望,两人才说了几句话。   虞太舒道:“您老何必再起身,和玉仙长医术最佳,也许是听说您老人家病着,所以特意回来。”   高彦秋道:“你说的她真如神仙一样了。”话虽如此说,面上却只是随和地一笑,又道:“你难道没听说,近来宫内不太平呢,倒不知往后的局势如何。”   虞太舒道:“新入阁的沈随是个聪明人,皇上也对颜家生了龃龉,颜家最后的指望,便只有太后了,太后的病来的蹊跷,等见了和玉仙长再仔细询问询问罢了。”   高彦秋点头:“唉,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才只三年,薛家的案子竟然又翻了过来,只希望我这条老命,能够活着看到他颜家从云端落到泥里,我才肯瞑目呢。”   虞太舒笑道:“老师何必说这些颓丧的话。”   当下虞太舒扶着高彦秋来到外间,暂时歇了会儿,虞太舒道:“我先回避。”   高彦秋制止了:“不用,你就在这里罢了。听说同来的还有公主,不必那样避嫌。咱们先去迎驾吧。”   当下高彦秋走了出来,来至堂下,阖府拜见公主。   宝鸾在薛翃面前,是一派女孩儿情形,但是此刻,却气定神闲的,大有章法,道:“各位快快平身,我年纪还小,当不起。”于是叫太监们扶了起身。   高家老夫人见了孙女儿,自更有一番喜欢,只是碍于公主在旁边,不敢过分亲热。   高彦秋因为有正事,便使了个眼色给儿子,高孺上前,安抚了老人家先行入内。   不多会儿,堂上只剩下了高彦秋,虞太舒,薛翃跟宝鸾。   薛翃见高彦秋双眼发红,喘息过重,知是有些内热,便上前给他诊脉,又说了一副药方。   宝鸾默默记在心里,对高彦秋道:“高尚书,听说你的字写得最好,我说给你,你快写出来叫人去抓药可好?”   高彦秋又是意外,又有些惊奇:“公主记得?好啊。请殿下随我到里间。”于是引了宝鸾公主,到了里头,让侍女研磨。   这会儿外间,虞太舒跟薛翃对面而坐,两人彼此相看了会儿,虞太舒低声道:“为什么公主没走?”   薛翃说道:“她不愿意离开我。”   虞太舒微微一笑:“当初我就说不行。”   薛翃低头:“我没想到,她这样固执。”   虞太舒道:“公主毕竟是皇上跟纯愍皇后的女儿。当然有自己的脾气。”   这会儿里间传来宝鸾念药名的声音:“防风一两要去掉芦头,小荆子一两,栀子仁一两,枸杞子一两要微炒过,甘草半两……”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薛翃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又微微湿润了。   “你……”突然听虞太舒说道:“是和玉吗?”   薛翃一怔,抬头望着他。   目光相对,虞太舒道:“或者……你是如雪吗?”   里头好像十分热闹,高彦秋在夸宝鸾:“公主殿下,您的记性可真是过人啊,简直让老夫惭愧。”   但外间却静的异常。   终于,薛翃回答:“我不是。”   虞太舒一点儿讶异之色都没有,只仍是目无波澜地望着她。   薛翃道:“我不是和玉,也不是如雪。”   直到这会儿,虞太舒才缓缓道:“我知道。”   薛翃眉头微蹙。   “你一定疑惑我是怎么知道的,”虞太舒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着里头的滚茶,望着茶叶在内浮沉。太舒道:“那年你跟我说,十年之后你会回来京内,但是回来的人已不是你。那时候我本是不信的。” 第101章   薛翃这才知道, 原来虞太舒从看自己的第一眼就开始怀疑了。   他故意问起那十年之约,自然也是为了试探。   薛翃道:“你从开始就疑心我?”   虞太舒摇头:“我只是在琢磨, 我还不至于迷信到那个地步。”   薛翃一笑:“大人果然胆识过人,若我不是和玉, 你竟也肯跟我合作?”   虞太舒道:“合作自然得对双方有利。若你此刻是和玉, 只怕就不会跟我联手了。”   这话倒是真的。薛翃所图并非和玉所图, 薛翃所能做到的也并非和玉所能做的。   薛翃心中猜测:既然虞太舒早就疑心自己, 那么,他有没有好奇和玉的躯壳里,到底是谁的魂魄。   或者说,他会不会猜到,这躯壳里的到底是谁人。   然而自打她回京后所作所为, 以及不顾一切维护俞莲臣、保护宝鸾的举止, 以及如今人在云液宫的情形……种种,以虞太舒的聪明才智, 只怕能够猜想出几分, 只是此事毕竟惊世骇俗, 他也不敢出口确信罢了。   薛翃沉吟片刻, 便道:“你当初对和玉多有维护之谊, 是因为对她心生怜惜吗。”   虞太舒道:“大概是忘年之交吧。”   薛翃一笑:“那你们的十年之约, 到底是怎么样?”   虞太舒抬眸, 眸色沉静, 深不可测。   正在这时侯, 里头高彦秋道:“终于写好了, 公主帮臣看一下,是不是确凿无误?”   过了会儿,宝鸾道:“正是如此,高大人,你的字果然如传闻一样的出色。”   高彦秋虽也是历经世事见惯风云的辅臣,但从一个小孩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夸赞之语,却忍不住心花怒放:“公主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薛翃听他们对话,知道自己该走了,便站起身来。   虞太舒突然道:“有一件事……近来太后突然病了,这件事……”   他沉吟没有说完。   薛翃却已经会意,她淡淡地回答道:“不是我。”   虞太舒挑了挑眉,点头道:“这就好。但也正因为这样,你要多留心。若不是你,恐怕就是冲着你来的。”   “我明白。”薛翃回答,所以她才想尽快把宝鸾送走,因为,有一场大风雨即将来了,她可以豁出自己,但不想把宝鸾牵连在内。   薛翃答了这句,又看向虞太舒:“当年薛端妃……纯愍皇后给处刑之前,你是不是见过她?”   虞太舒本正沉默地看着她,听到这句,眼中却闪闪烁烁,有些微妙的东西涌动。   然后他说道:“这件事只我跟纯愍皇后知道。”   里头脚步声响起,几乎能看见宝鸾微动的裙摆。   薛翃轻声道:“你且不用管我从何处知道,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冒险见她。”   两人对面而立,虞太舒回答:“你如果知道我见过她,那就该知道我为何相见。”   薛翃屏住呼吸:“你给她的,是什么东西?”   虞太舒猛然震动,双眸微睁,他脱口说道:“你真的是……”   但他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盯着薛翃。   此刻宝鸾果然已经走了出来,高彦秋跟在身后,且走且欣赏般打量自己写得药方子。   宝鸾走到薛翃身旁,看看她,又看看虞太舒,却懂事地没有做声。   薛翃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宝鸾便走到旁边的桌子前,低头去打量里头的糕点。   太舒扫了一眼走近的高彦秋,飞快地说道:“当年她离京的时候,给了我一颗药丸,让我在那件大事发生之后,找机会给你吃了。”   他说“给你吃了”。   薛翃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她屏住呼吸。   虞太舒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照做了而已。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应该只有纯愍皇后自己知道了吧。”   薛翃扶额笑了笑,眼底泪影闪烁。   这会儿高彦秋走了过来,笑道:“最近忙于政事跟些俗务,都没怎么练字,只怕笔力都退步了,太舒你看看,是不是大不如前了呢?”   虞太舒双手接过那药方,仔细认真打量了一遍,微笑道:“老师这是自谦了。明明是比先前更精进了才是。”   旁边的宝鸾也说:“是呀,高大人的字可算是一等的。”   给公主殿下跟爱徒相继夸奖,高彦秋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会儿老夫人派人来询问,于是薛翃带了宝鸾退了出来,往后宅老夫人歇息处会见众人。   高彦秋跟虞太舒送出门口,目送侍从们簇拥着两人身影远去,高彦秋把药方交给管事,让去照单抓药,又问太舒道:“同和玉说了什么?”   虞太舒说道:“太后的事,跟她无关。”   高彦秋眉头一皱:“你可提醒她留心了?”   虞太舒道:“是。老师放心,和玉十分聪慧,知道该怎么应对。”   高彦秋叹了口气:“颜家气数已尽,但越是如此,越要步步小心,留神他们垂死挣扎的反扑。”   太舒道:“您说的是,此时一刻也不能松懈。风大,您老还是到里头歇息罢。”于是扶着高彦秋入内间。   且说薛翃见了老夫人,祖孙说了半晌话,薛翃又给老太太诊了脉,老人家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脾胃不顺罢了。薛翃把自己所带的几枚保养的丹药送给她,又说了一副药方。   坐了数刻钟,却只见高如霜,并不见高如风在场。   因时辰不早,薛翃便起身告辞,老太太命高倜相送,两人出了门,高倜问起近来宫内的情形。薛翃见他有担心之意,便只说无事,让他安心。   高倜见宝鸾公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知道两人感情很好,也觉着欣慰。又低低地跟她说道:“对了,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如风已经跟夏家的三公子订了亲了。”   薛翃一怔:“夏家……是太师家里吗?”   高倜道:“正是。”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又放低声音道:“如风不大高兴,哭了数日,只是祖父拿定了主意,也是没有办法。”   薛翃问:“先前不是听闻她跟虞大人……”   高倜笑道:“原先本打算让如风进宫的,只是多亏你拦下了。祖父原本也很想把如风许给虞大人的,可是虞大人……我看那意思,竟是没答应。”   薛翃意外:“为什么?”   高倜道:“谁知道呢?他向来对祖父的话言听计从,可是这终身之事上偏如此,不过他对祖父很近弟子之谊,倒不必硬是亲上加亲的。恰好夏家来求娶,所以祖父权衡之下,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原来是夏家意图结亲,倒也是门当户对,如果表面上看来,嫁入夏家,却反而比嫁给虞太舒更体面显赫,但是高如风心里自然是不好受了。   只是这些儿女之事,薛翃也不想理会,便只听听罢了。   高倜送了薛翃往外,经过月门,一路往外,却都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虞太舒一人站在廊下栏杆之内,凝视着那道清绝的身影。   虞太舒方才没有回答薛翃,那个十年之约。   但是现在他看着那人……此刻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代替和玉回来的是谁。   只是不知为何,一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一股莫名的隐痛。   也许是因为知道那女子先前所遭受的,所以更加明白她忍辱负重归来,安排一切接手一切应对一切,竟是何等的艰难不易。   他不想回答薛翃的问话。   当年那个天生不凡的女孩儿临行之前,对他说:“十年之后我会回来,只是回来的却不是我了。”   他不明白。   女孩子说道:“不管她求你做什么事,你一定要尽力而为。因为……”   虞太舒问:“因为什么?”   女孩子道:“那个人,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做什么?”   “她会助你实现你心中的抱负,”那女孩儿的目光,清澈的令人心悸,她说:“她会助你,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   曾经虞太舒是半信半疑。   但是现在,他深信不疑。   方才他没有回答薛翃的问话。   因为对他而言,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只是他不能说而已。   ***   薛翃同宝鸾离开了高家,上了宫车。   宝鸾依偎在薛翃身上:“这个高大人脸胖胖的,又有点黑,倒是蛮有趣。可是虞大人却长得那样好看,怎么会是他的徒弟呢?”   薛翃笑道:“虞大人是正经的科考出身,高大人是他的座师,看中的是他的才华,又不是按照长相认弟子的。”   宝鸾笑着仰头看她:“你很喜欢虞大人吗?”   薛翃吃了一惊,左右看看,忙道:“这种话千万别当着人说。”   宝鸾捂住嘴:“再不说了。”   薛翃抚过她的小脸:“今儿玩的高兴吗?”   宝鸾笑道:“除了以前跟母后相处的日子,我还从没这么高兴过。”   薛翃想了会儿:“这次回宫之后,也许会发生一些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乖乖地等在宁康宫里,知道吗?”   宝鸾有些紧张,抱着薛翃的手臂靠她更近了些:“你、你会有事吗?”   薛翃道:“放心,就算是为了宝鸾,我也会好好的。”   宝鸾展颜一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才回了宫,薛翃送宝鸾回宁康宫,还未走到,便有两个小太监来到,请薛翃前往甘泉宫。   宝鸾立即紧张起来,薛翃向着她微微一笑,宝鸾看到她眼中的暖意,知道她在安抚自己。   女孩子想到这一整天的遭遇,就张手将薛翃抱了抱:“我先回宁康宫了,我会乖乖等着你来看我的。”   薛翃点点头:“去吧。”假装并没有鼻酸的感觉,吩咐小全子亲自送她回去。   小全子陪着宝鸾,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薛翃来至甘泉宫,养心殿门外,郑谷垂手等着,见她来了,眼睛看着,却终究不敢多嘴,只轻声说道:“大皇子殿下也在里头,您请入内。”   薛翃到了殿内,果然见正嘉坐在龙椅之上,西华却坐在旁侧的一张圈椅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极为异样。   虽然这两人是父子,可却很少见这样坐在一起的样子……然而只要留心细看,就能察觉,西华的五官容貌,的确像极了正嘉,且那股凛然内敛慑人于无形的气质也更隐隐类似。   薛翃上前行礼,正嘉抬眼看着她:“你回来了,宝鸾呢?”   “已经有人带了公主回宁康宫。”薛翃回答。   正嘉道:“听说你还去了高府?”   “是,听说高大人病倒了,所以顺路前去探望。”   “高彦秋的病如何?”   “并无大碍,只是偶感风邪,已经开了方子,吃几幅药便能痊愈。”   正嘉听到这里,道:“你过来。”   薛翃走到他身边,正嘉也并不叫她坐,只是探臂出来,握住了她的手:“在高府可见了别的人?”   薛翃道:“正好虞大人在陪着高大人,略说了几句话。”   正嘉“哦”了声:“虞太舒对自己的老师还是很尽心的。这种人朕喜欢。”   薛翃知道他心思不可测,如今特当着西华的面说这些话,又对自己如此亲密,便垂了眼皮不做声了。   正嘉道:“只是,高彦秋的病自是无碍了,太后的眼睛却还不见好,庄妃也一直都没有醒,听说康王也有些病恹恹的。”   正嘉说到这里,抚过薛翃的手背:“方才大皇子来说,可以让你去给太后看一看,你可愿意吗?”   薛翃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愿意?”   薛翃道:“皇上,不是已经说过此事了吗?在其位,谋其政,我非太医,何必贸然出头,何况听说太后也并不喜欢让我看治。”   “不打紧,大皇子已经劝服了太后。”正嘉说着转头看向西华,“他也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多亏他陪着太后,太后的心情才好些。”   西华闻听只是微微欠身:“您过誉了。”   正嘉道:“当着你的小师姑面儿,朕不说那些虚言,她也是知道你的。”   西华听见“小师姑”三字,微微抬起头来看向薛翃,却见皇帝握着她的手,西华目光一动,又低下头去。   正嘉才又将身子往龙椅里一靠,又看着薛翃道:“虽然他的身份不同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然是他的小师姑,那以后这个辈分也不会变,琮儿,你也该对你的师长尊敬些,知道吗?”   西华默然,手在膝头上微微握紧了些,然后说道:“是。”   正嘉笑笑,道:“这才对,大丈夫当心胸宽广,能屈能伸。你若是能拿得起放得下,才不愧是朕的儿子。”   西华不言语了。   直到这时,正嘉才对薛翃道:“对了,唤了你来,除了让你给太后看诊,还有另一件事。”   薛翃看着皇帝。   “太医院已经查了出来,太后跟庄妃的病因是从何而起了。”皇帝说到这里,似乎不愿意讲下去,反而道:“琮儿,你告诉和玉。”   西华仍是垂着头,道:“在太后娘娘所饮用的九仙薯蓣煎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薛翃不言语,亦不吃惊,只是默默地听着。   而正嘉则靠在龙椅上,垂着长睫,双眼似睁似闭。   此时殿内静得连一阵风吹过都明显可闻,西华的声音亦格外的清晰:“是铅毒。”   “九仙薯蓣煎,是道家良方,多少前辈服用无碍,是经验过的养身方子,”薛翃这才开口,淡淡地说道:“牛乳,杏仁,薯蓣,所用的剂量等等丝毫无差,这铅毒却是从何而来。”   西华道:“不知道。”声音冷冷清清,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子针对之意。   正嘉听到这里,才又睁开双眼。   他先看向薛翃,却见她的面上浮现一丝冷笑。   正嘉手上一紧,把薛翃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这个总是能查出来的,药方子没有问题就成了。”   薛翃把手抽了出来,道:“终究是我给的方子,才酿出这种祸事。皇上还是按规矩处置吧。别让人以为是我谋害了太后,而皇上还在袒护我。”   “谁说是你?没有人敢这样说!”正嘉皱皱眉,“你别先自己狐疑起来。”   薛翃不理他,只转头看向西华道:“既然怀疑我,却又让我去给太后诊治,是想怎么样?看看我会不会趁机加害太后吗?”   西华不由站起身来,说道:“我几时这么说过。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太后!你若是现在将太后治好,这件事……可以再慢慢地查。”   薛翃瞥他一眼道:“原来是一片苦心,谢了。”   西华浓眉一蹙,轻哼了声,转开头去。   正嘉在旁看着两人起争执,脸上却淡静的很。   正欲让西华坐了说话,外间郑谷入内,跪地道:“皇上,太后那边派了人来,说是……”   郑谷没说完,只是抬头看了薛翃一眼。   正嘉立即会意:“是不是太后知道了什么?”   郑谷低头道:“那来人说,太后发了很大的脾气。”   西华也明白过来,皱眉道:“难道是有人把铅毒的事情告诉了太后?是什么人这么多嘴?”   正嘉吁了口气:“你先回去吧,好生安抚太后,别叫她生气,如今症状未除,再若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却叫人如何是好。你去吧,她见了你,还能想开些。”   西华只得答应,退后两步,往外去了。   西华去后,正嘉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从后勾住薛翃的腰,把她往怀中抱去:“有何可气的?难道你竟不知道朕?若真的疑心你,还容你站在这里吗?”   薛翃道:“皇上虽然不信,但奈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正嘉道:“大皇子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你不必赌气,若是把病治好了,那流言自然消散无踪。太后如今正恼怒,怕是不会给你看诊,那么就去含章宫,朕陪你一块儿去。朕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医术。”   薛翃听见“朕相信你”四个字,不由抬头看向皇帝。   正嘉唇角微微挑起:“怎么,难道你不相信朕?”   他的手指在薛翃脸颊上抚过,指尖的肌肤微凉:“是不是觉着冷?”皇帝喃喃的,“别怕,朕陪着你呢。”   ***   正嘉陪着薛翃来至含章宫的时候,三皇子正哭个不停。   几个奶娘不知所措,用尽各种法子都无济于事。因为最近听说了那些流言蜚语,见薛翃来到,也不像是往日那样亲热信赖,一个个面露忐忑之色。   正嘉喝道:“把孩子抱来。”   奶娘们这才抱了三皇子过来,薛翃试了试他的体温,又把了脉,说道:“之前给小皇子吃什么了?”   一个嬷嬷说道:“是太医说的有些痰热,吃了小儿回春丹。”   薛翃道:“虽然好,只是不足以对症,去太医院找刘太医,让他用丑宝丸给小皇子服用。”   正嘉哼道:“都听明白了吗,还不快去!”   伺候的人忙连滚带爬地跑去太医院里请人求药。   正嘉道:“朕在这里,你去给庄妃看吧。”   在含章宫的两名太医随着薛翃入内,又悄悄地跟薛翃说起庄妃的症状。   其中一人道:“之前给太后娘娘所用之药虽对症,但却又激发了娘娘体内铅毒,导致失明,是以我等实在没有十足把握。”   这会儿薛翃已经给庄妃诊脉过了,又看了眼睛,舌苔,她沉吟了会儿,道:“那想没想过,用针灸配合散毒?”   两人对视一眼,薛翃道:“之前给太后服药后,那寒毒无处可泄才导致上侵,若是及时在头上的百会,太阳穴,以及翳风穴,风池穴迅速刺穴放血,热毒会随着血排出。”   两名太医虽觉着这个法子似乎可行,但是在人的头顶要穴动手,着实棘手,何况对方又是太后跟庄妃娘娘两位贵人,如何能够随意下手。   何况如今宫内流言,说是太后的病症乃是和玉暗下毒手,如果这诊治的过程中又出现什么意外的状况,那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不约而同地踌躇起来。   薛翃也知道他们忧心所在,便说道:“我只是提了一个法子,用不用,还看你们。何况针灸不是我所擅长的,真要动手,还是太医院的人。”   两人越发悚然。薛翃又道:“但是你们要赶快些,既然是铅毒,拖延时间越长,对人的身子影响越大,再过些日子,只怕就算救回性命,残毒也无法驱除,势必会绵积体内,引发更多的症状。”   “这可如何是好?”两名太医哭丧着脸,六神无主。   就在这时候,三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照她说的做。”   薛翃不用回身,也知道开口的人是谁。   太医们躬身:“皇上……”   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道:“皇上,此举非同小可,是不是……还是同太医院的众位仔细商议商议再做打算?”   “这几天你们还没商议够吗?”正嘉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像是万钧雷霆来临之前的一阵冷风。   两人忙跪在地上:“是臣等无能,皇上恕罪。”   正嘉道:“你们的确无能,如今有能耐的人指点了你们,若还做不好,再说别的不迟。”   两人瑟瑟发抖。   正嘉道:“调最擅长针灸的人过来,立刻!”   不多会儿,太医院紧急调了两名擅长针灸的太医前来,薛翃又把如何施针,以及最佳下针的时机告知两人。   于是先按照之前的方子熬了一剂药给庄妃服下,戴一刻钟后,庄妃似醒非醒之时,迅速在百会,风池等要穴小心落针,   鲜血如珠冒了出来,几个太医垂手盯着,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薛翃见状上前,为庄妃在穴道旁侧轻轻按揉推拿,不多会儿,流出的血的颜色突然变浅了好些。   但庄妃却仍是没有醒来,几个太医围在旁边,脸色渐渐地有些不好,突然一人惊道:“娘娘的嘴角……”   大家忙看去,却见从庄妃的嘴角缓缓流出一丝血渍。   正嘉走到薛翃身后,目睹这般情形,一时也惊住了。   永福宫很快得知了含章宫发生的事。   任凭是西华在旁边安抚,太后却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惊怒之气,便命人来请正嘉前往。   正嘉来至永福宫的时候,入内却见太后握着西华的手,隐隐地正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眼见她要把庄妃治死了,若是这回不是先给庄妃看,此刻生死不知的应该又是哀家了。这样的人,皇帝还护着……民间常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她什么身份都没有,皇帝就不念哀家了。”   说着就垂了泪。   正嘉咳嗽了声,上前道:“太后可好些了吗?”   颜太后听见他的声音,道:“皇帝来了,哀家这幅模样,哪里还能好的起来。”她转头寻找皇帝的方向:“听说你叫和玉去给庄妃看过了?怎么样,庄妃可好了吗?”   正嘉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庄妃躺了几天,自然不能着急,要慢慢恢复的。”   太后笑道:“皇帝也是睿智,说的滴水不漏。幸而庄妃还有一口气,若是立刻死了呢?皇帝是不是该说她中毒太深,无力回天?”   正嘉挑了挑眉:“太后……”   颜太后松开西华的手,道:“皇帝,你过来我面前说话。”   正嘉只好走到她身边,太后的手抖个不停,想要握住他似的,正嘉只得把手握了过去:“朕在这里。”   太后一把握紧正嘉的手:“皇上还能来看我,哀家心里略有些欣慰,毕竟你还没完全把哀家抛在脑后。”   正嘉的眼中也流露一丝孺慕之意:“太后如何这样说,让朕无地自处。”   “你如何对哀家,哀家都不怪你,”因看不见,太后的眼睛便只盯着别处,“你毕竟是哀家的儿子,为了儿孙,做母亲的人怎么都能使得,但是身为人母,容不得自己的儿子给别人玩弄在股掌之上。”   正嘉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皱着眉心沉声说道:“朕明白,太后,不必多虑。”   “你宠爱她,纵容她,给她荣华富贵,或者名分皆可以,但是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乱了纲常国本,”太后缓缓说道:“哀家本来是相信你的,相信你心里有数,但是皇帝,也许连你自己都没发觉,你对她宠爱太过了。太过了。”   正嘉无言。太后声音带些悲愤,道:“以前,若是有人敢这么对哀家,你早就命人拖出去打死了。但是现在呢,她就差举着毒/药让哀家喝下,你却仍觉着她是清白无辜的。你相信她而不信自己的母亲,哀家……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太后说到这里,泪潸然而下。   正嘉红了双眼:“太后……太后切勿这样伤感。朕并没有不信太后之意。”   太后道:“你若是相信哀家,若是还有一点孝心,你便应允哀家,立刻把那个人处死!哀家不想再看见她!”   正嘉眉心紧皱,在他身后的西华闻言,也暗暗地握紧了双手。   太后听不见皇帝的回答,满面痛楚,泪从双眼中滚落,她哽咽道:“怎么了,皇帝,你还是舍不得吗?让你在那个女人跟哀家之间选择,你还是,想要护着她吗?”   突然就在这时候,外头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郑谷的声音,带些激动,道:“皇上,庄妃娘娘醒了。”   这一句话犹如黑暗中的曙光,把皇帝从无边的重压之下解放了出来。   “醒了?”皇帝回头,“太医怎么说?”   郑谷道:“太医们说,娘娘身上的毒已经散了大半儿,而且眼睛也好好的,可见和玉仙长的法子是对的。只不过因为娘娘先前中毒太深日子太久了,所以恢复需要一段时间。”   此刻太后的手微微松动,正嘉顺势起身,皇帝的眼中透出喜色:“这样就好。若是如此法子,只怕太后也能即刻痊愈。”   颜太后嘴唇微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显然让她非常的恼怒。差一点……皇帝就可以被她推动了,只差一点!   太后道:“皇帝,她的医术自然是高明的,但是,那九仙薯蓣煎里的毒,却是从哪里来的?”   正嘉不语,却是郑谷又小声说道:“皇上,庄妃娘娘那边儿,似乎有话要跟皇上说。”   正嘉道:“太后,朕去看看庄妃的情形,总之,毒要追查,但最要紧的是太后的身体。您放心,您方才说的话,朕也都记下了。”   太后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只道:“去吧。”   当下正嘉复来到了含章宫,庄妃喝了汤药,正在缓和养神,身边是嬷嬷们抱了三皇子。   庄妃见正嘉来到,便要起身行礼,怎奈周身无力。嬷嬷们行了礼,先退了出去。   正嘉制止了她,便问:“你好些了?”   庄妃点头:“臣妾失礼了,皇上,臣妾原本浑浑噩噩,醒来后听太医们说起,竟怀疑是那九仙薯蓣煎的问题,臣妾觉着诧异,因为臣妾、臣妾另有一件事想告知皇上。”   “哦?”   庄妃道:“那方子是道家良方,是经过效验的,绝不会有差,不然的话,和玉仙长明目张胆地拿了出来,谋害之心岂不是人人皆知了?这是一件,另外还有一件,早在臣妾想要调制这九仙薯蓣煎的时候,因为要用器皿,便叫人从司库取了一些瓷瓶过来,只是要用的时候,突然宁妃发现,这些瓷瓶是釉中彩,只怕那彩釉跟药汤之间合在一起,天长日久的不好。于是臣妾才另换了白瓷瓶。”   庄妃说到这里,微微气喘,又停了停,才继续说道:“后来太后尝过觉着甚好,也要调制此物,本来臣妾想继续孝敬的,太后只说自己宫内弄得才舒心,于是臣妾便并照了太后的吩咐,只因为想起了釉中彩的事,便叮嘱了永福宫的嬷嬷,叫别用那种瓶子,免得药汤跟彩釉混合有些不妥当。”   正嘉听到这里,回头看向郑谷:“永福宫的药瓶是什么样的?”   郑谷道:“奴婢看了一眼,的确是釉中彩。”   庄妃咳嗽了两声,诧异道:“臣妾明明仔细叮嘱过了,怎么居然还拿了这种药瓶呢?皇上,臣妾看一定是药瓶的缘故。”   正嘉心思转动甚快,即刻问道:“如果永福宫是药瓶的缘故,那你这里却是没有用釉中彩,你却怎么也中毒病倒了呢?”   庄妃茫然道:“臣妾、臣妾也不知道……”   正嘉道:“你说是宁妃提醒了你?那么,永福宫后来又用那种釉中彩,你跟宁妃协理六宫的事,难道她竟没有留心?”   庄妃道:“宫中事务繁忙,当时宁妃是撞见了臣妾调药,永福宫里所用的东西,宁妃自然不可能处处都去询问做什么,只要有人去领,便给了就是了。”   正嘉点头,安抚道:“你很好。安心调养身子吧。”   正嘉起身往外而行,郑谷随后跟上,道:“皇上,事情想必清楚了,是永福宫的嬷嬷们不小心用了那些釉中彩所致。”   正嘉道:“不小心?这可奇了,永福宫的嬷嬷都是办老了事的,经验丰富,怎么会弄出这么大的纰漏?而且庄妃这里无缘无故也病了,怎么说?”   郑谷再也想不出来了。   正嘉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他低低沉沉地说道:“凡事必有因果,如今找不到因,就看果便是了。——这件事情里,有两个病人,但事实上要遭殃的人原本是谁?!”   郑谷毕竟最知他的心,闻言巨震:“您、您说的是……”   自打太后跟庄妃病倒之后,宫内沸沸扬扬地传,说是和玉要对太后不利。   连太后自己,也口口声声地认定了和玉,更在方才,要求皇帝立刻处死了和玉。   皇帝却猛然止步,他恶狠狠地盯着脚下的台阶:“朕没说,朕什么也没说!你也不许说!”   皇帝蛮不讲理起来,是无道理可循的。   事实上郑谷的确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出了含章宫,皇帝突然觉察出身边空落落地,他失落地问道:“怎么不见和玉?”   郑谷说道:“先前还在,后来……这会儿大概是去宁康宫了。”   正嘉转头看着宁康宫的方向,这偌大皇城,从含章宫门口看不见宁康宫,反而瞥见了云液宫的一角,如此熟悉。   此刻,皇帝突然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是很想立刻见到那个人。 第102章   郑谷想错了, 这会儿薛翃不在宁康宫。   御花园中,飒飒秋风,正是金菊开的最好的时候, 生长在秋季,菊花的香里天生带一种寒意凛冽的气息。   宁妃微微伏身, 嗅了嗅那上头的香气,笑道:“我当年在花坊的时候,闻过了太多的花香,反而觉着其他的香味太过普通了, 倒是这菊花最得我的心, 她生在秋风肆虐肃杀, 百花萎谢凋零的时候, 她却浑然不惧风刀霜剑,仍是开的这样灿烈动人, 我最爱她这般孤高桀骜的精神。”   御花园内的品种是最全的,瑶台玉凤, 墨牡丹, 玉翎管,绿水秋波, 仙灵芝, 雪海……各自热闹, 争奇斗妍。   薛翃道:“你最喜欢哪一种?”   宁妃道:“我原先最喜欢的是墨牡丹, 可是后来, 又最喜欢雪海了。”   墨牡丹通体血色, 耀眼夺目,因为花朵雍容大气,所以以墨牡丹为名,雪海却是一片雪色,花朵收拢,宛若片片晶莹雪花,半点尘埃不沾。   薛翃微微一笑说道:“为什么短短时间内,品味变化这样大?”   宁妃莞尔道:“大概是心境变了。虽然也并不讨厌墨牡丹,但心里还是希望,能像是雪海。”   薛翃道:“你是喜欢雪海的纯净不染,也许正是因为……我们谁都不能做到如雪海一样干干净净的。”   “恰恰相反,”宁妃笑望着她道:“你看,你的想法毕竟跟我不同,因为我们本不是同一类人,你的心毕竟还软,可是我心里什么都没有,我做了很多事,也许在别人眼里是容不下的,有违天理的,但是我做了心中想做的,反而觉着痛快。”   薛翃无言低头:太子,皇后,以至于现在的太后……   宁妃说道:“但是我心里仍然有着挥之不去的遗憾,你可知道是什么?”   薛翃问道:“什么?”   宁妃仰头看着秋日的天高云淡,轻声道:“我恨我没有早一点醒悟,若我早一点明白过来,早些爬上来,也许会帮助纯愍皇后一臂之力,让她不至于落到那种惨烈境地。我现在所做的,虽是报答她昔日的恩情,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而已!”   薛翃看她一眼,却又将头转开:“你其实……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宁妃笑了笑:“我若不去做,这辈子就白活了。如今总算完了大部分的心愿。”   薛翃隐隐觉着不对:“宁妃……”   宁妃却没等她说完:“我知道你想问我的是什么,你当初告诫我,别对太后出手。我知道你是怕我露出马脚遇到危险,但是……我没有听你的。太后宫内那些釉中彩的药瓶,的确是我故意放进去的,但我也知道,太后他们那里也心知肚明着。”   薛翃的心狠狠地一悸:“你……你明知道太后会察觉,却仍旧这样做!”   宁妃说道:“当然,我知道太后精明异常,从太子出事开始,太后只怕就盯上了你,她怕颜家在朝中的地位有损,也怕后宫里出现一个人,会左右皇上的想法,甚至比她更能左右皇上的心意,所以她必须要除掉你。”   薛翃自然心知肚明,太后对她的敌意,起初还是按捺着的,但随着朝中势力的变更,后宫里亲太后一派的消亡,双方的剑拔弩张再也掩不住了。   太后想除掉她,只是在试探之中,也试探出了皇帝对于她的着意袒护跟偏宠,直到薛家翻案的事爆发,颜家在内阁里势力式微,太后再也忍无可忍。   太后需要一个一击必中的法子。   而唯一能让皇帝心甘情愿把薛翃除掉的——是皇帝知道了薛翃在谋害太后。   宁妃的出身,身为太后,稍微一查就能清楚,一个小小地花房宫女,受过端妃的恩惠,宫内知道此事的人毕竟还没死绝。   太子之死,皇后火焚,乃至永福宫那些釉中彩的药瓶,一条条线索都在太后跟前儿。   她只需要把这些线索绞在一起,点燃。   太后毒发病倒,原因不一定在于那些药瓶,药瓶的最大作用是存在,这样才能让皇帝知道,九仙薯蓣煎有问题。   只是太后到底低估了皇帝的心意。   太后还没有等到皇帝下令处决薛翃,偏偏庄妃竟给治好了!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宁妃笑说道:“太后以为我中了计,我也让太后以为我中了计,为了做戏全套,太后暗中派人给庄妃也下了铅毒,如此宫内两个饮过九仙薯蓣煎的人都毒发病倒了,皇上还能辩解什么?但是太后虽然够狠,却低估了皇上对你的喜欢,也低估了你的医术。而我没有。”   宁妃笑看着薛翃,眼中却有淡淡的泪光:“我知道你的能耐。我也知道皇帝经历过端妃的事情,不会再轻易地被太后左右了,我利用皇上的疑心跟对你的喜爱之心,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   “你为什么要多余的做这些事!”薛翃难以忍受,眼中的泪颤动,终究滚滚落下,“我告诉过你,太后归我!我有法子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你这样做,瞒不过皇上的眼,他迟早晚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瞒不过,我只是想跟那老虔婆同归于尽而已。”宁妃虽是含笑,眼中的泪却也滚滚而落,“我没有护住纯愍皇后,惟有以死报之!”   宁妃没有低估正嘉的心意,因为她对皇帝无爱。所以置身之外的她反而是最明白皇帝心性的人。   正嘉皇帝当然会察觉一切的事情之中都有宁妃的影子,但同时最重要的是,皇帝也会察觉,太后是故意的假装中毒。   只有这样,太后才会失去皇帝的信任,在皇帝的面前,太后才会完全地失去她为人母的优势。   毕竟之前端妃身死一节,已经是皇帝的心病,如今不过是摧毁皇帝最后一丝容忍的稻草罢了。   宁妃道:“我知道你会对太后出手,但若是皇上知道了,一定不会饶了你。所以我先……让太后失去皇上的信任。毕竟,就算我不做此事,如你所说,皇上迟早晚会发现我之前的那些,他不会饶了我,要是能让我为你做一点事,我也……”   薛翃突然发现宁妃的脸色有些怪异,她上前一步,掐住宁妃的手腕。   脉象大乱,跳的急促,薛翃无法相信:“你干了什么?”   宁妃道:“皇帝只怕很快就会派人来问我,我可不想去慎刑司。”   她的声音已经很微弱,薛翃的心狠狠揪痛,她抬手入怀拿出荷包,从里掏出一颗保命丸塞进宁妃的口中,厉声喝道:“吞下去。”   宁妃不肯,只是仍殷殷地望着她:“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我听见你叫宝鸾、宝福……还有小公主,你……你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我就是、”薛翃闭上眼睛,泪打落在宁妃的脸上,她咬牙道:“我就是你心中惦记的那个人,我就是端妃。”   她承认后,心中又后悔,会不会早点告诉宁妃,宁妃就不会寻死了?   薛翃流着泪道:“你太傻了,你太傻了!”   “果然,”宁妃眼中的泪影浮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薛翃:“我就猜到了,我就知道,除了她,没有人那么温柔地对待公主,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她微微一笑,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那颗保命丹沾血,骨碌碌地从她唇边滚落地上。   宁妃举手,在薛翃的脸颊边上轻轻抚过,喃喃道:“下一世,希望能够、早点遇见您。”   纤纤玉手摇摇晃落。   薛翃窒息:“宁妃?香草!”   宁妃的眼睛慢慢地合上,眼角沁出一抹泪,滑入鬓中。   “香草,香草……”薛翃不信,她哽咽地唤着,却无法再将宁妃唤醒。   薛翃拼命抱着,却抱不住宁妃,两个人一块儿跌倒在菊花丛中。   宁妃合着眸子,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两人恰恰躺在一大片的雪海之间,这幅场景绝美如画,而她看起来,仿佛只是在花间睡着了,在做一个甜梦而已。   薛翃嗅到秋菊凛冽的气息,她抱紧宁妃,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   四天后,庄妃的身体已无大碍,因为宁妃自尽,且宫内事多繁忙,皇帝便命瑜妃协理六宫之事。   只是对于宁妃之死,皇帝的态度异常的冷淡,并没有叫操办丧仪,只命草草地将她葬了而已。   这天在永福宫,太医们照例给太后看过了身子,先前按照医治庄妃的法子又给太后照例用了针灸刺血,太后果然觉着头上好了很多,眼前模模糊糊地也能看见东西了。   今日太医们进了汤药后,内侍报说大皇子到了,太后十分喜欢,叫了西华到跟前,嘘寒问暖。   片刻西华起身去给太后端茶,半晌没有动静。   太后看不清东西,等的有些着急,叫了两声,突然察觉宫内居然静的异常。   颜太后一愣,隐约察觉有人走到身边,太后惊喜叫道:“琮儿!”   那人并没有出声,太后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药气,似曾相识。   她浑身一震,醒悟过来,厉声喝道:“谁在哪里!”   薛翃站在榻前,默默地望着面前的颜太后,跟三年前相比,太后并没有大变,甚至面相都越发的慈和了,方才唤西华的时候,那股亲昵的口吻,令人动容。   若非亲身经历,怎么会知道,一个人竟然会有这样截然相反的两面,能温情到如此地步,也能残忍到如此地步。   薛翃轻声道:“太后,是我。”   颜太后哼道:“是你,哀家早知道了。你来干什么?”   薛翃道:“听说太后体内余毒未清,太医们焦心的很,所以我来瞧瞧,看能不能帮手。”   太后道:“你不来害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薛翃微笑道:“太后时时刻刻想着害人,所以也怕人来害自个儿吗?”   太后皱眉。   薛翃缓缓俯身,打量太后的脸色,太后察觉她靠前,却瞧不清她的脸,又发现身边好像没有别人,一时戒备起来:“你干什么!”   薛翃云淡风轻道:“我看看太后的脸色怎么样了。对了,太后近来会不会觉着,脏腑内常常有一点小小的刺痛?”   颜太后心头一动:这两天她时常觉着体内有些隐隐痛楚之感,难以忍受,只是极为细微,太后只当是之前的铅毒没有散尽,假以时日自然无忧。   太后道:“怎么?”   薛翃说道:“我想让太后有个准备,这只是开始。”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太后有些焦躁地转头,却仍是看不清面前的人,只朦朦胧胧地瞧见一张似娟秀的脸庞。   为什么,这时侯看起来,好像面前的不是和玉,而是……   不,那个人早就死了!   太后恍惚之中,薛翃淡淡说道:“太后有没有听说过,滇南有一种蛊毒。”   “蛊……毒?”颜太后一愣,无法相信,“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薛翃好像没听见她的问话,小声道:“滇南那边的异族,有一种养蛊的法子,有一种最厉害的叫做百日蛊,是用蜈蚣,蝎子,毒蟾,毒蛇,壁虎五种毒虫在器皿中互斗,最后剩下的一只,叫做蛊王。”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放肆!”太后听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不想再听下去。   “这剩下的一只蛊王,用断肠草喂养,百日之后,毒虫消失,剩下的粉末,便是百日蛊,若是给人沾了一点,这蛊便自渗入体内,然后从身体之中开始长成,一日一发,以五脏六腑为食……”   “住口!”太后浑身发冷,忍不住叫道,“你住嘴,来人,快来人!”   薛翃道:“这中蛊的人,起初腹内会有刺痛之感,然后,这刺痛会逐渐加倍,就像是有虫子咬着五脏六腑,有刀子在身体里一刀一刀的刮着,恨不得剖开肚子把它摘除,但是偏不能够,中蛊之人得忍受这种剧痛,百天才死。”   “哀家不听你的胡说!你给哀家打住!”太后惊怒交际。   薛翃道:“我好心给太后说明你的症状,太后怎么却不领情呢?”   “你、你……”太后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觉着身体不适起来。   “对了,太后可知道,这种百日蛊还有一个别名吗?”薛翃微微倾身,靠近在太后耳畔轻声道:“这种百日蛊,跟凌迟的法子相似,所以又叫做凌迟蛊。”   “凌迟?不!!”太后惨叫起来,“来人,来人啊!”   脚步声响起,太后像是见到救星般,不顾一切地大叫道:“快把她捉住,这个妖女,这个贱人她要谋害哀家。”   响起的,却是西华的声音:“不要惊慌。都退下吧。”   太后一愣:“琮儿?”   西华走到跟前,声音平稳:“太后。我在这里。”   太后听见他来到,略安定了些:“你快叫人把这贱人拿下,她、她对哀家下了蛊,快!”不提则已,一提,肚子里突然刺痛起来,就像是有人拿针突然狠狠地戳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是刀子刮过般。   太后惨叫了声,冷汗涔涔,惊慌失措地叫道:“传太医,快传太医来。”   西华回头看向薛翃,后者脸上,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表情。   然后西华回头:“传太医!”   这会儿太后又忍痛叫道:“琮儿,别放过她,快给哀家杀了她,她、她……是个妖邪!”   西华握住太后的手。   薛翃静静地立在原地。   她望着颜太后,这个女人为了维护他们颜家,维护她在后宫的地位,不惜跟何雅语一起置她于死地,害了整个薛家。   当时她们恶毒的选择哪种法子谋害她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些会一点一点都报应在她们的身上?   薛翃望着太后因为恐惧和疼痛而隐隐变形狰狞的脸,仰头一笑,转身出永福宫而去。   ***   甘泉宫,省身精舍内。   皇帝负手而立,轻声念道:“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这是什么?”薛翃问道。   正嘉道:“这是张天师送给朕的那字贴上所写的。”   那字帖之上,除了“物归原主”四个字外,便是这两行似谜语,又似谒语的话。   聪明睿智如同正嘉,竟也无法猜透。   正嘉问道:“你是天师最后所收的弟子,你猜猜看,这是什么意思?”   薛翃垂眸:“得一子,损一子,救一人,杀一人……”   她摇头:“这既然是给皇上的,说的必然是跟您有关的事,只怕还得您自个儿参悟。”   “跟朕有关?”正嘉皱眉,却因为薛翃这句话,让他心中掠过一道灵光。   他看着薛翃,心中默念“来来往往俱为真”这句。   薛翃整理妥当,起身欲回云液宫。   正嘉凝视她风轻云淡的举止神色,突然心头恍恍惚惚,竟脱口唤道:“翃儿。”   薛翃抬眸看他:“皇上在叫我?”   正嘉清醒过来。   他笑了笑,起身下地,只着雪白的罗袜,踩过琉璃地砖走到她跟前。   “有时候觉着你,真的很像是纯愍皇后,”正嘉垂眸望着她,“朕已经下旨了,让你还俗,封你为敬妃。”   薛翃并不怎么诧异,只问:“怎么突然要封妃?”   正嘉说道:“最近宫内的事太多了,让朕烦心,连天下事都没这么烦心过。该有件喜事儿让朕宽宽心了。”   薛翃道:“太后又病重了,皇上为何不去看看她?”   “自有太医们伺候着,”正嘉淡淡回答,“另外还有太子在呢,太后最喜欢他,至于朕,太后见了只怕未必会高兴,就不去让她老人家烦心了。”   先前按照太后的要求,正嘉行了太子册封大典,正式封了西华为皇太子,位居东宫。   而正如宁妃所说,皇帝对太后已经失去了信任,所以就算太后声称和玉再度谋害等等,正嘉也并没再去永福宫,只是听太医们禀奏太后的情形。   据太医们所说,太后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为之前中毒之事拖延了些时间,还要驱除余毒。   又说太后之所以心神不稳,只怕因为体内的铅毒不散,导致太后产生了一些幻觉之类的。   薛翃突然发现正嘉鬓边多了一丝白发,她微怔之下,抬头细看,却不期然地又连连发现了好几根。   薛翃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皇上近来也甚是操劳,不必过分忧心,还是自己多留心保养。”   正嘉探臂,双手将她环抱入怀中:“怎么,担心朕了?”   薛翃无法面对他的目光,低头道:“我该回去了。”   正嘉说道:“最近朕也时常觉着胸口血气翻涌,有些力不从心了,之前太子年纪小,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如今总算琮儿回来了,内阁的那些人说,他是个精明强干,不输给朕的,朕心里也很是安慰。或许是时候该退一退了。你说呢?”   薛翃道:“皇上关心太子是理所应当,只是力不从心这些话,却是自谦了。”   正嘉闻言颇为高兴,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道:“你总是知道怎么说话,才会哄朕开心。”他抬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一刮,“你放心,朕还想跟你……”   他突然停了下来,眼中的笑却并没有消散。   薛翃问道:“您想说什么?”   皇帝终于说道:“朕有个想法,只是说出来,怕你会取笑朕。”   薛翃道:“什么想法儿?我怎会敢取笑皇上?”   正嘉凝视着她,嘴角跟眼底都有些盈盈然的笑意,又仿佛有点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才终于说道:“朕想……让你给朕生个孩子。”   薛翃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的脸上本有三分笑意,此刻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僵硬之色。   孩子?她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个。   但是……   薛翃低下头,一声不言语。   正嘉将她的下颌缓缓抬起:“怎么了?是不愿意吗,还是在偷偷地笑朕?”   薛翃淡淡道:“只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哦?为什么?”   和玉的身体从小儿就弱,后来出家修行,比先前虽强的多了,但体质天生便虚寒,子嗣上是非常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孕”。   薛翃自己就懂医术,当然明白这点。   定了定神,薛翃没有回答皇帝,只是问道:“皇上膝下不是儿女双全了吗?”   正嘉道:“当然,朕也从来不以儿女为意,只是忽然很想,有个跟你的孩子。朕想看看,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儿的,必然如你般可爱,如朕一般……”   他的声音温和带笑,传入耳中却如芒刺。   薛翃不想再听,把皇帝推开:“我答应了要去看望宝鸾公主,她只怕等急了。”   “和玉!”正嘉抬手,及时握住了她的手,“你这么喜欢孩子,难道不想有跟朕的孩子吗?”   薛翃背对着皇帝,心跟手却都是凉的。   “朕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正嘉望着她,唇边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之前你在昏迷的时候,说过好些梦话。”   薛翃微震,这件事曾是她的心病,后来皇帝并没有提起,她就侥幸的觉着无碍了。   后来宁妃临死之前也泄露,她曾叫过宝鸾等的名字,那她在皇帝面前,曾无知无觉地说了些什么梦话?   如今听皇帝重又提起来,不禁回头。   皇帝的眼中难得地浮现一丝真正的温情:“你可知道,朕很高兴。”   薛翃意外:“为什么?”   正嘉道:“因为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朕去探望你,听你一直在叫朕。”   薛翃浑身猛然一颤,好像有一道雷打在自己的头上:“这不可能!”   正嘉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却笑道:“怎么不可能?你一直在叫朕。郑谷也听见了。”   皇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你一直不肯说,没想到心里倒是一直还想着朕,有朕的,对不对?”   薛翃凝视着面前的人,眼中的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   她为什么会叫皇帝。   在那次昏迷之中,她梦见了好多杂乱的场景,其中就有,她噩梦的根源跟由头,那夜的云液宫。   那把血淋淋的割鹿刀,那血淋淋的鹿肉。   突然之间,被割的鹿肉变成了她自己。她疼得厉害,便叫道:“皇上,皇上!皇上救救我!”   她声嘶力竭,拼尽一切。   可是面前的男子,却只是淡漠地看着她,置若罔闻,仿佛陌路人般。   她是在最深的绝望里叫着正嘉,希望这个无所不能的帝王能够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但是没有。   不管当时他是不是昏迷不醒,他都没能救她,甚至在他清醒之后,知道她是冤屈的,却也没有想要给她平反,甚至顺理成章地牵连了薛家。   如今这个人,居然喜不自禁地说——她在梦中唤了他。   他以为这是好事。   他居然还为此喜欢。   一股怒意从心头升起,薛翃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正嘉推开。   皇帝意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怎么了?”   薛翃指着他,却说不出话,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所有的话,千言万语都嵌在喉咙里,憋得她好难受。   皇帝给她的样子惊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重走到她的身边,想将薛翃抱住。   “别过来!”薛翃无可忍,泪落如雨,“别过来,你别碰我!”   正嘉双眸微睁,略有些许疑惑:“和玉……”   “别叫我和玉!”薛翃颤声说,泪顺着脸颊往下,“你方才叫我什么!你说我像谁!”   正嘉即刻反应过来:“你、你……”   他盯着薛翃,眼神里的疑惑,慢慢地被一点一点的锐利取而代之。   薛翃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看见血滴渗出,以很缓慢的姿态坠落。   ***   当年端妃给不由分说地定了罪,太后跟皇后是决心要将她即刻处死,以免皇帝醒来,夜长梦多。   所以命人看管的十分严密。   行刑之前,有个神秘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悄地来见了她一面。   当初的薛翃不知所措,也不知他想做什么,那人道:“娘娘,服了这颗药丸,快!”   她看见一双凤眸,如此明亮,恍惚中她记起来,这是一位朝臣。   自从事发后,她的眼前跟心底一片昏暗,见了他,才突然有点希望,忙问道:“是皇上让你来的?皇上醒了没有?”   直到那时候,她心里担忧的还是皇帝的身体,并且指望着皇帝来救自己。   那人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由分说地把药塞给她:“务必尽快服下。”飞快地去了。   薛翃不知那是什么,也不知他是何意图。   但是那双眼睛令她无端地觉着值得信任,于是她捧着药,趁着狱卒来之前吞了下去。   拜那颗药所赐,她没有撑很久就咽了气,比同样受刑的云秀早一步解脱了。   因为凌迟这种刑罚是以折磨为生,不到最后一刀人是不能死的,因为这个,行刑的刽子手甚至被怀疑动了手脚,因而给砍了脑袋。   那经验老到的刽子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失手了。   可是,那种刑罚只要经历过,就绝不会忘记。   当初有多恩爱,后来就有多悔恨。   正嘉望着薛翃:“你、是承认了吗?”   薛翃抬头,两行泪斜入鬓中:“皇上心心念念惦记着过去的人,说她乘风化鹤而去了,可是,当您知道了她并没有乘风化鹤而去,反而每天都活在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皇上还会不会那样云淡风轻的说,惦记着死去的人,是一种折磨?”   正嘉咬紧牙关,双唇紧闭。   薛翃道:“比起我所受的折磨,皇上你连一点惦念之苦都受不起,你还说惦记着薛翃。”   说出口来,身上突然无端地一轻,好像长久以来背在肩头的包袱突然之间解开了。   薛翃望着正嘉阴情难测的双眼,继续说道:“暨儿临死之前告诉我,他曾用瓷片割腕试图自杀,但是……那太疼了,暨儿说他受不了,他跟我说,他连一下的痛都受不了,那端妃娘娘呢?”   眼泪滑落下来,薛翃却望着正嘉笑了:“皇上,您的儿子,一个小孩子,他都重情重义至此,惦记着那死去的端妃,可是你呢?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真的对和玉动了心吗,或者只当她是第二个端妃而已,有一日大难临头,依旧只是一个撇弃,你想要有个跟和玉的孩子,难道你忘了,你跟端妃有几个孩子,死去的小公主,你管过吗?”   正嘉听到这里,微微扬首,却仍是没有说话。   薛翃道:“我本不想回来,不想再面对你,但是不行,薛家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不明不白地背负污名就这样湮灭了,宝鸾宝福,本该是千万宠爱的,却给如草芥一般的对待,但是我的仇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们活的快活极了,连皇上,也是专心致志地修你的道!”   正嘉道:“你说完了吗?”   “没有!”薛翃冷笑,“我没有说完,皇上觉着,你真的能修道飞升吗?不能,我跟你说过了,在其位谋其政,皇帝的道,是你的天子之道,是让臣子甘心效忠,让百姓安居乐业之大道,但是你……明知端妃死的冤屈而不言语,忍看忠臣背负污名置之不理,因为太后的缘故轻纵颜家勾结何家,贪赃枉法,你本该尽的道心都没有尽到完满,还意图白日飞升,做梦!”   正嘉身子一震,他抬手在胸口上摁落,然后沉声道:“住口。”   薛翃冷笑出声,道:“现在,皇上还想封我为敬妃吗?端妃行的正做的端,最后却惨遭酷刑,追封一个纯愍皇后又能如何!宁妃因为感受她一点恩德,不惜以身相报,她一个女子,尚能这样侠肝义胆,忠烈无双,但皇上呢?自诩英明天下,你不配!”   正嘉胸口微微起伏,嘴角隐隐抽动,他在竭力隐忍。   一阵风自殿外吹来,博山炉内的香气随之缭乱。   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在暗中窥察着两人的对话。   “你说……朕不配。”皇帝的声音很轻。   薛翃笑看着他:“你所说的敬妃,如今偏生是大不敬,皇上要怎么对我?我曾经是端妃,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做你的妃嫔,你以为和玉喜欢你,心里有你,不,从始至终,我只是想利用你来报仇!也是……报复你。”   头一次,她不再惧怕,竟也没有什么厌恶,只是要把心里的话尽数说出来,如此痛快。   “你是报复朕?!”正嘉探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肩,“你、你只是报复朕?”   皇帝的眼中是勃发的怒意,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刀光剑影飞出。   薛翃望着面前这个人,曾经她很喜欢的人,后来,那喜欢在一刀刀的刑罚里烟消云灭。   她望着皇帝而笑,眼中的泪却禁不住。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薛翃笑看着正嘉,“皇上,这次你要如何处置臣妾?”   再一次以“臣妾”自称,真的是隔世相见了。   “怎么处置你?”皇帝微微低头,因为愤怒,眼角微微扬起,像极了要择人而噬的老虎。   下一刻,正嘉的手上用力,他抓紧薛翃,猛然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薛翃一愣,身不由己地撞入他的怀中,她反应过来,正要挣开,却给正嘉紧紧地抱住:“你想求死?不,不可能。”   “朕早就怀疑你是薛翃,只是你不说,朕就当不知道,”正嘉抱紧了她,声音近在耳畔地说道:“你自己承认了更好,但是,不管你是薛翃也好,是和玉也罢,你别想离开朕。你……永远是朕的妃嫔,永远!”   ***   博山炉内的沉香已经快要燃尽了,余韵袅袅。   郑谷从内殿退出,一步步的,直退到了殿门口才停下。   他抬手,紧紧地扶着门框,整个人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旁边等着伺候的内侍见他脸色不好,忙道:“郑公公,您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郑谷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挥挥手,气息微弱地吩咐:“你们、你们都先退下。”   内侍们不知如何,只好按照他吩咐行事,各自悄悄地退了。   郑谷见人都走了,这才扶着门框慢慢地滑落身子,他坐在门槛上,愣愣地出神。   他听见了,从头到尾,听得那样清楚,但却又怀疑自己方才做了一场极为离奇古怪的梦。   秋风一阵阵地自廊下吹过,郑谷却一点也不觉着冷。   比起心头上的寒意来说,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气,已经算是极温柔的了。   郑谷抬头望着头顶阴沉难测的天色,两只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却无能为力。 第103章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一丝响动。   郑谷慢慢地回头, 却看见薛翃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走的很慢, 衣衫不整, 头发也有些凌乱,但神色却还是安静的。   郑谷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和玉仙长……”话一出口,却又想起方才两人在内的话。   他……该怎么称呼。   薛翃并没有理他, 只是略停下来喘了一会儿, 才缓缓地下台阶去了。   郑谷回头目送她离开, 突然想起里头的正嘉,他忙打点精神,奔入内殿。   皇帝躺在素日打坐的莲花床上,一动不动。   郑谷屏住呼吸上前,却见皇帝衣衫散乱,雪白的床褥上, 有两处醒目的鲜血。   郑谷吓得魂都飞了, 忙扑上去扶着他:“主子?!”   正嘉缓缓地睁开双眼,然后他说道:“没什么, 不用害怕。”   郑谷忍不住流下泪来:“主子, 这到底是……是怎么了……”   正嘉的唇角还有些血渍,他却并不在乎:“没什么, 有话就说,说开了, 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然就好了。和玉走了?”   郑谷“嗯”了声, 忍着泪说:“主子,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正嘉却道:“不用忙,朕有些累了,多生几个炭盆,朕要先好生地歇一会儿。”   郑谷一愣,忙答应了,慢慢扶着正嘉躺倒。   皇帝躺在床上,慢慢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前所未有的,他觉着冷。   ***   太后的幻症在入冬之后越发明显了,颜首辅请命入宫探望,太后竟连他都不认得,几乎失手伤了颜幽。   终于,在冬日第一场雪来临之时,太后挣扎着咽了气。   太后临终之时,仍是西华陪在身边儿。   西华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容颜大变的老太太,她在临死之前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许是回光返照,太后的眼前也是一片清明。   她看着面前的西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琮儿。真的是你。”   太后笑道:“哀家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呢,你果然没事儿。”   西华任凭她摩挲着自己的脸:“太后。我一直都在。”   颜太后笑道:“太好了,我的琮儿没事,苍天有眼。”她叹了两声,突然道:“皇帝呢?”   西华说道:“父皇在养心殿内见辅臣们,稍后就会来探望您。”   颜太后道:“这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待你父皇,讨他的欢心,别把皇位拱手让给了庄妃的康王,要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知道吗?”   西华道:“孙儿知道。”   颜太后凝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又一笑:“算了,其他的事,哀家也不惦记了。横竖只要琮儿安安稳稳的就行。”   西华垂眸,太后道:“琮儿,你一定要比你父皇还强,可要记得哀家的话?”   西华道:“是。”   太后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叫哀家什么吗?”   西华顿了顿:“皇祖母。”   太后握着他的手,舒心地笑道:“你这小鬼精灵,哀家就知道,你从来都没忘记过。你呀,表面上看着冷冷的,实际上心里也还是有哀家这个皇祖母的,哀家没有白疼你。”   西华微震,竟不知如何应对。   但是太后也没有再说什么,西华抬头看向太后,却见她保持着笑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西华顿了顿,反手在她的脉上一搭,然后喉头一动,松了手。   腊月初,太后薨逝。   飞雪连天里,西华身为皇太子抱瓦领路。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灵台也格外清明,会懂一些之前不明白的事,太后也是如此吧。   正如太后所说,西华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   就如正嘉那次在永福宫里无意中看见他拿着那云头如意的时候,正嘉也即刻明白了这孩子的心事一样。   每个人都想着黄泉福贵,但是对萧西华而言,那些都不是他所求的。   就像是现在走上这条路,他只为了一个人。   他本来无怨无悔地跟在那个人身边,只要这样就很满足了,直到发现她所要的,自己根本给不了。   太后的丧事过后,整座皇城都好像随之沉寂晦暗了许多。   据说因为太后之丧,皇帝惊痛过度,哀伤之下,身体也不太好了,太医院每天出入养心殿精心伺候。   皇帝已经开始着手让太子参与内阁的政事中来。   如今内阁的首辅大人,已经换了夏苗夏太师,原先的颜幽,在太后病重之时,就已经上书告老请辞。   皇帝还是念旧的,又因颜幽年事已高,便准了,只是颜璋却仍是给判了流刑。   颜家总算倒了。   但是站在夏太师身侧的虞太舒,望着这位志得意满的新首辅大人,心中却掠过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   因为下雪地滑,瑜妃娘娘之前不慎摔了一跤,如今还在宫内静养。   瑜妃一怒之下,斥责宫人惫懒,不够尽心,便命勤加清理,不许让地上有积雪。   偏这几天雪下个不停,宫婢们才扫了一层,地上立刻又白茫茫一片,简直无休无止。   两名内侍随着西华从宫道上网甘泉宫而行,拿着扫帚的太监们忙跪倒在地拜见太子。   西华往前看看,回头又瞧了一眼,他所经过之处,地上已经又落满了。   打量了会儿,西华说道:“不用忙,都先回去吧,等雪下完了再清理不迟。”   随行的内侍忙道:“太子殿□□恤,命等雪停了再打扫。”   这些负责清扫雪的太监们正苦不堪言,闻言个个感激,伏身磕头叩谢太子殿下恩典。   西华踩着雪,来至甘泉宫。   郑谷迎了出来,亲自给他脱去风帽,又将披风解下。   西华道:“父皇怎么样了?”   郑谷说道:“都是之前因为太后的事……皇上悲痛过度,近来仔细调养,太医说恢复的很好。”   郑谷低低说罢,瞧一眼毫无声息的内殿,又轻声叮嘱:“殿下过会儿回话,最好多顺着皇上的意思,皇上这会儿可再禁不起惊恼感伤了。”   西华垂眸:“多谢郑公公,我明白了。”他迈步往内而行。   郑谷抱着西华的披风,立在原地望着这位太子殿下的背影。   自打换了装束,又册立了太子后,这原本的青年道者,越发像是一位合格的储君了,浑身的气质,言行举止,竟处处跟正嘉极为神似。   果然不愧是父子。   只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   西华到了内殿,却见皇帝身着一袭玄色绣金龙的袍子,坐在龙椅之上。   西华上前行礼,皇帝抬眸看他:“外头的雪还下吗?”   “是,下的很急。”   皇帝“嗯”了声:“瑞雪兆丰年,下吧,对百姓们有好处。”   西华垂手而立:“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朕没有毛病,不用听太医院的人胡说。”皇帝的手肘压在龙椅扶手上,微微垂着头。   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蹲在高山之巅上的鹰,虽没有振翼,也没有任何动作,实际上世间所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目。   西华道:“听说您最近已经不服金丹了?”   正嘉没有回答,只仍是一副沉吟的样子。   片刻才说道:“金丹吗,说起来,朕又想起一件事,那次你送去东厂给江恒的药,是和玉亲手制的?”   西华道:“是。”   正嘉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做一颗毒/药?”   西华道:“听说之前是给一个什么人的。大概是没有用上。”   正嘉道:“你不知道是谁?”   西华摇了摇头。   正嘉唇角一勾:“你陪着她那么久,却到底是不了解她。”   西华皱眉,却没有做声。   正嘉道:“你不服?那我问你,你相信那药丸是真的会置人于死地的?”   西华不明白他何故纠缠此事:“那是至毒的蜃毒丸,我是亲眼看过的。不会有假。”   正嘉笑道:“你呀,到底是太单纯了。好好的,她怎么会让你去给江恒送一颗毒/药呢。”   西华脸色微变:“您说什么?不,那不可能,我亲眼看过的。”   正嘉长长叹了声:“你既没有她的心思,也没有她的医术,唉,不提也罢。”   西华上前一步:“您到底想说什么?”   “朕想说的是,”正嘉扬首,声音淡淡的,“你以为死透了的那个人,没有死。你白跟了她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她是个最心软的人。”   西华道:“她正是不想让江指挥使在东厂受苦,才要一颗丸药送他归西的。”   正嘉笑笑,轻描淡写:“那如果她骗了你呢?”   西华垂头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有些不易察觉地发抖。   正嘉道:“其实又何必剧毒,太在意一个人,太喜欢一个人,都是毒。”   他想了会儿:“江恒那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都过不了这一关,你也是。朕问你,你是不是早就记起自己的身世了。”   过了半天,西华才回答道:“是,我一直都记得。”   “那为什么不早点跟太后说明。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我不想。”   “那你想怎么样?”   “我……”西华的目光恍惚,“我只想跟着她。”   这个答案,没有让正嘉更惊讶。   他只是淡淡地继续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望着西华垂首的模样,正嘉道:“那天在养心殿你是故意的,你故意闯进来,故意闹事,让太后越发留意到你。对吗?”   “对。”西华没有否认,“您想知道原因吗?因为……”   西华的眼前,出现那日在放鹿宫,陶玄玉所说的话。   西华道:“因为陶真人说——小师姑有想做的事情,而这世间只有皇帝,才能够助她完成她心中所愿,所以我想……我也可以。”   正嘉胸口一阵阵涌动,他笑了起来:“是吗,陶天师也早就知道了,她的所图。”   西华不言语。   正嘉垂眸望着西华,沉声:“只可惜,你不能。”   “我能!”像是被正嘉的话刺痛了般,西华猛然抬头对上正嘉的眼神:“我能的,父皇。”   正嘉淡淡地:“是吗。”   “你能给她的一切,我也都能。”西华咬牙,可慢慢的,他激动的神情有所变化,变得坚定:“只要是小师姑想要的,我什么都会给她。”   “太后的命也是吗?”正嘉突然道。   西华浑身巨震,脸色微白。   殿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两个人彼此相对,都没有出声。   顷刻,正嘉咳嗽了两声,他喘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内殿中显得如此清晰。   “不过,你还是个孝顺的孩子,”正嘉吁了口气,“至少,你让太后欣慰而去。”   西华的眼睛泛红,双唇紧闭。   正嘉却又说道:“但是就凭你方才那一番话,你就不是一个明君。”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明君,”西华的声音很轻:“小师姑想要的,才是我想要的。”   正嘉仰头,试图控制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这话成何体统。”   西华笑笑:“是不成体统,但是对我来说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山上追随小师姑的日子,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是我在她身边,如今小师姑既然要留在宫内,我也一定要守在她的身边。”   “不要一口一个小师姑,她根本不是你的小师姑!”正嘉忍不住低低地咆哮。   “她是,”西华垂着眼皮回答,“她当然是,父皇也曾跟我说过,她是我的小师姑。”   “她不是,”皇帝长吸了口气,听见自己牙齿磨着的声响:“她是朕的端妃!纯愍皇后!薛翃!她不是高如雪,也不是和玉!”   出乎意料,西华并没有震惊,也没有失望,仍是脸色平静。   正嘉眯起双眼:“你知道了?”   西华道:“父皇,您心中一向追求的是什么?是国泰民安,是一代明君?还是飞升成仙?”   正嘉胧忪,目光闪烁。   西华道:“也许这些,都是您想追求的,但是我的追求不一样,我的追求是她,只是她,不管她是薛翃,端妃,纯愍皇后,还是高如雪,和玉,她就是她。”   这话听来十分没有道理,但是,却又仿佛有极大的道理。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皇帝的耳畔,突然又响起这些铭记于他心底的话。   正嘉握紧了手掌,眼神有些缭乱:“原来,是这样吗……”   西华道:“以父皇你的心,来忖度我的心吧,你所渴求的那些,也是我所渴求的,父皇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   正嘉笑:“逆子,逆子。”   西华道:“对太后来说,父皇你孝顺了一生,但是在最后,您没有按照太后的意愿除掉小师姑,没有护着颜家,所以对太后来说,父皇也是逆子。”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皇帝的逆鳞:“你住口!大逆不道,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父皇当然敢,你现在就可以命人杀了我,因为这个皇位,从来都不是我所希求的。”   西华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地说道:“你也可以废了我,我不惮继承皇位,但拘泥于皇宫之中也非我所愿,只因她在而已。可父皇真的要从叔王他们那里挑人吗?据我所知,叔王的世子虽不少,但成器的着实不多,难道父皇要把三弟托孤给众阁臣?皇室近来的变动着实太多了,民心迟早不稳,您向来自诩一代明君,帝王道,成仙之道双修,您不会想要在最后败坏自个儿的名声吧。”   正嘉再也忍不住,手按在胸口,往前吐出了一口鲜血。   郑谷在外头听得战战兢兢,此刻再也忍不住,便索性冲了出来,叫道:“太子,您别说了!”   他扶住正嘉:“主子!”   正嘉抬头盯着西华:“你、你……好的很!”   不愧是他的儿子,看着什么都不懂似的,实则何其精明。   然后他突然笑道:“你听见了吗?”   一声问话,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薛翃。   西华心头悸动,呼吸停顿。   正嘉笑道:“你都听见了?是不是,不愧是朕的儿子?这般狠绝的心性,这般顽固的心性。”   薛翃站在正嘉的左侧,默然望着西华。   西华上前一步:“小师姑……”他有点慌乱,方才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   “别担心,你没有说什么破格的话,”正嘉却淡淡地说道,“朕让她听见这些,是想让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死。”   西华听了最后一句,脸色大变:“什么?”   正嘉道:“说你毕竟太年青了,你还不信。你哪里比得上朕更了解她。”   手中一动,有一物滚落地上,正嘉道:“你自己看。只是要小心些。”   西华俯身轻轻捡了起来,打开帕子,瞧见里头是一枚赤色的药丸,他轻轻一嗅,忙又将帕子合上:“这是蜃毒丸!”   正嘉道:“看仔细,跟你上次送去东厂的有何不同。”   经过他的提醒,西华才默然醒悟,低头再看,突然明白过来:这颗药丸,比上次自己送去的那颗,小很多。   正嘉道:“痴儿,这才是真正能毒死人的毒/药,上次那颗,是先死后生的救命的药!”   西华举着那药,看向薛翃:“小师姑,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薛翃道:“你要是经历过我经历的,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这会儿郑谷递了帕子,正嘉擦过嘴角,将沾血的手帕丢在地上:“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郑谷忍不住道:“主子,您别说了!龙体要紧!”   “忙什么,难道朕一时就怎么样了?”正嘉道:“太子,你回去吧。内阁辅臣对你赞誉有加,以后,好好地勤勉做事,不要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望。”   正嘉点了点郑谷,郑谷即刻会意,走到西华旁边:“殿下。”   见西华没有反应,他才探手,将那颗药丸接了过来。   西华看看正嘉,又看向薛翃。正嘉道:“你放心,听了你方才那些话,她不会再有、寻死的念头了。”   西华的眉头仍是紧锁着的,郑谷道:“殿下,放心吧,皇上的话,您是要听的。”   终于西华深深呼吸,转身往外去了。   西华的身影消失之后,皇帝又咳嗽了两声:“你瞧,他对你……如此一往情深。是不是比朕用情至深至真啊?”   薛翃轻声道:“你想怎么样?”   正嘉道:“朕想怎么样?朕舍不得你,甚至想要……”皇帝目不转瞬地望着薛翃,幽深的眸子里杀机涌动。   但是最终,正嘉只是缓缓出了口气,“罢了,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过是从流飘荡任东西。你应该明白,朕让你听见赵琮这些话的用意。”   薛翃垂眸。正嘉道:“他的确跟朕不一样,朕再怎么,也以江山在前做考量,但是他,是以你在前。你自然明白,若你不在了,他会是怎么样。”   薛翃皱眉:“我死,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朕这么说过?”正嘉静静地望着薛翃:“只怕朕说的,恰恰跟这个相反,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薛翃转头:“我曾经相信过。”   正嘉嘴一动,浮现一抹笑意:“是啊,朕看着你现在的模样,不由地有些怀念之前你巧笑倩兮的样子。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   薛翃眼中有些酸胀。   正嘉道:“你已经死过一回了,好好的,别再去想着寻死觅活。或者,你以为你犯了逆天之罪,朕容不得你,或许会迁怒宝鸾、江恒甚至……俞莲臣那些人,你放心,朕不会。”   薛翃转头看向皇帝:难道他连俞莲臣的内情都知道了?   正嘉却并没有再提此事,只是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能重新来过,朕就不能。但至少,朕可以做些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皇帝说到这里,道:“郑谷。”   郑谷从殿后转出来,跪地:“皇上。”   皇帝道:“传内阁,大学士,还有司礼监的人,朕要立诏,要册封。”   郑谷有些迟疑道:“主子……?”   皇帝眼睛却看向薛翃,“你可知道,朕要立诏做什么?”   薛翃不知道:皇帝的心意本就难测,何况是现在这种扑朔迷离的情形。   皇帝紧紧地盯着她,沉声说道:“朕要立诏,要封你、敬妃,为端敬皇后!”   薛翃微震:“你说什么?”   正嘉没有做声,旁边的郑谷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低低地说道:“其实,之前皇上本来就想封薛端妃、纯愍皇后为后的,只是碍于薛家,怕再养成如太后一样的外戚势力。原本打算把薛家的势力削一削再行事,没想到……”   “不用说了,你去传旨。”正嘉一挥衣袖。   郑谷低下头,悄悄地领命退了出去。   正嘉垂下眼皮,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道:“不知太子听了会如何反应,你以前是他的小师姑,现在,是他的母后!不管是薛翃,还是和玉,不管是上辈子、这辈子、或者……下辈子!”   皇帝说了这几句,突然站起身来,他一步步走到薛翃的身前。   薛翃本能地想要后退,正嘉却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   皇帝俯视着薛翃,双眸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薛翃,也像是在看着和玉,或者正如西华说的一样,她就是她。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正嘉蓦地将薛翃揽入怀中,他的身体有些冰冷,那股寒气令人承受不住。   像是预言或者断言什么似的,皇帝在她耳畔说道:“而你,你始终都是朕的人!不管你是端妃,还是和玉,你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是朕的人!”   薛翃想推开他,却觉着皇帝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紧紧地压着她无法动弹。   在皇太后谢世四个月后,正嘉皇帝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   封了敬妃高如雪为端敬皇后。   然后,在一个大雪飘零的夜晚,皇帝在甘泉宫内猝然长逝。   朝野都在说,皇帝对太后一片至孝之心,无法承受太后离世的痛苦,加上过于操劳,才支撑不住。   皇帝虽然醉心于修道,但是处置政事,明睿果决,虽然曾冤置薛家,纵用颜党,但却也知错能改,在位期间,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已经算是有道明君。   所以朝野悲恸。   正嘉皇帝驾崩之后,很快,在内阁辅臣的辅佐之下,太子赵琮继位为新帝,尊称端敬皇后为皇太后。   ***   新帝曾经几次请求端敬太后移居到金台宫,但太后以那是皇后所在寝宫,连连拒绝了。   而她也不想去永福宫,于是仍旧住在云液宫内。   这日,滴水成冰的气候,薛翃一身素衣,焚香端坐。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整个人往旁边跌倒,晕厥过去。   伺候的宫人们慌作一团,忙传太医。   正在前朝听政的新帝闻听,也即刻退朝,折返而回,剩下一堆大臣们面面相觑。   薛翃昏厥之后,整个人却仿佛是清醒的。   她看见原本的自己躺在榻上,正在发愣,有一团白光浮动,向着自己靠近。   薛翃定睛细看,却见这女孩子黛眉红唇,清秀无双,赫然竟是和玉!   “是你?”薛翃大为讶异,这个女孩子跟她有诸多交际,却偏偏只见过一面。   和玉上前,躬身向着薛翃行礼:“娘娘。”   薛翃道:“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你原先去了哪里?”   和玉抬头道:“我本是已经斩断了尘缘的,可是偏偏世间还有一人放心不下。”   她目光依依地看着薛翃,答案不言自明。   薛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和玉道:“天师所留——‘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这句原本有内情的,当初天师是去接我的,只是途中遇到了落难的大皇子,虽是命数该绝,但遇到天师,他不忍便出手相救,由此错过了接我的时辰。我当时修道,不容于天,故而那次借着家中出城朝拜跳下马车,在你跟皇帝经过的时候,向皇帝求救,本想借着皇帝的龙气避开大劫,谁知偏偏害得你夭折了腹内的皇子。然而细细想来,也是因果相关的。”   薛翃呆呆地看着她,如梦如幻。   和玉道:“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说的则是你我之情,你救了我,我却害了你。原本落在我身上的天雷噬身之苦,却成了你背负的劫数。纵然我想法替你避开一劫,后面的劫难却终将滚滚而来,所以我叫太舒留药于你。我的躯壳已经无用,不如相赠于你,完成你未了的心愿,也算是满了此劫。”   薛翃心中震撼:“原来……这一切竟是这样的因果。”   这件谜案,现在才得通明!   和玉道:“虽然我费尽心机,让事情圆满,然而你身上所受的种种折难,却仍是我的罪过,若你能够放下过往,我的心意才能解脱。”   薛翃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很累,辛苦的很,你带了我一块儿去吧。”   和玉道:“世人皆苦,有情皆难,所以我才并不贪恋世间的七情六欲,荣盛繁华,但是你不同。你是至为温柔之人,何况在这世间,还有你牵挂的。”   薛翃一愣。   和玉探手,轻轻地将她的手握住。   刹那间,薛翃的眼前,缓缓地浮现一张又一张的脸,俞莲臣,宝福,宝鸾,江恒,虞太舒,甚至……还有高家的老夫人,高倜,以及西华。   薛翃双眸一片模糊,忍不住哽咽着跪倒在地。   和玉抬手轻轻地在她头顶抚落:“你是至为温柔,也至为强大的人,勿要记挂从前,也不必畏惧将来,你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内心已足为强大,何况往后……会有好事发生。”   “什么好事?”薛翃不相信。   和玉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而我也会继续看着你,等有朝一日你的尘缘了结,才是我最终解脱之时。”   和玉说完,向着薛翃微微一笑,转身蹁跹而去。   薛翃想要叫住她,往前一步,却绊倒在地,猛然一震之下,整个人醒了过来。   原来她只是在云液宫内,昏厥过后,做了一个梦而已。   只是在她的床榻之前围着好些人,内侍,宫女,还有小全子,宝鸾,甚至是新帝,大家的脸色各异,或惶恐,或喜欢。   旁边桌子上,太一静静地浮在那里,一双小小地眼睛默然而洞察地看着尘世间发生的一切。   ***   在正嘉皇帝病逝后的冬天,端敬皇后被诊出已经有了个近五个月的身孕。   敬事房差了存档记录,算起日期,应该是皇帝的遗腹子,日子也正好契合。   起初薛翃无法相信,毕竟她深知这具身体的体质,本是无法有孕的。   可是……事实如此。   最高兴的莫过于宝鸾,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整天询问会有个弟弟,还是妹妹。   薛翃望着女孩子欢天喜地的雀跃模样,想起在梦中,和玉所说“好事”,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吗?   在初春来临,万物复苏的时候,皇后分娩,诞下了一名小皇子。   但是又过了半个时辰,云液宫内又响起新的啼哭声,原来是皇后又诞下一名身形瘦弱的小皇子。   原来竟是一对儿双生子!   但是奇怪的是,这两个孩子的相貌跟体态都不相同,完全不像是双生的样子。   四皇子身体较为健康,五皇子则孱弱些,幸而薛翃自己懂医术,再配合太医们的调治,很快便让小婴儿恢复了康泰。   本来众大臣跟朝野之中议论纷纷,毕竟太后的“遗腹子”,身份颇为尴尬。   大家都觉着新帝不会容忍这两个小“皇弟”的出现。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新帝竟把两个孩子视若己出似的,关怀备至,十分用心。而且在小皇子们满月之后,立刻便封了四皇子为成王,五皇子为英王。   后来新帝在批理奏折之余,甚至都会抱着两个小孩子,但凡得闲,必去云液宫里探望,相处极为融洽。   足见新帝宽宏仁慈,悯恤之心。   新年初一,郑玮将军从北疆返回,入京述职。   新帝在甘泉宫召见将军,长谈半日,又封了郑玮为永明侯,赐了京内宅邸。   端敬太后又因为郑玮将军当初料理北军之事颇为干练,何况对于薛家平凡也有些助力,亦特意召见嘉奖。   听说郑将军还抱过两个小皇子,可见皇家十分恩深。   ***   又过两年,首辅夏苗给御史弹劾纵容家人侵占田地,夏苗给罢免。   众人都以为上位的会是太后的祖父高彦秋高尚书,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走到首辅位置上的,却是高彦秋的弟子虞太舒,虞大人。   但是后来长达十五年的长治久安,让臣民们见识了,新帝跟虞太舒这一对君臣,是如何的契合无间。   但因新帝夙兴夜寐,勤于政事,竟在盛年之时,猝然崩逝。   新帝自打继位一来,一直醉心于政务,虽然太后劝过几回,但却并无后妃,亦无子嗣。   幸而新帝临终之前早有交代,并留下了一道遗诏,言明若然驾崩,便命先帝的皇四子、也就是端敬太后的长子,成王赵铭为帝。   此时宝鸾公主早就嫁为人妇,膝下才得一女,融融和乐。   而赵铭跟英王赵靖已经十七岁了,两人虽跟新帝是手足,但情同父子,感情甚笃。   赵铭更在帝灵柩前痛哭至昏厥。   而在新帝的丧事了了之后,一直久居深宫的端敬皇太后终于离开宫内,出家修行去了,成王跟英王苦求,却无法挽留。   至于后来皇太后去了何处,则无人知晓。   后数年,据说有人在塞北一带,见过一位貌似太后的妙容道装医女,不管有什么疑难杂症,统统手到病除,所到之处,不知救了多少穷苦百姓的性命,当地百姓以活菩萨呼之。   又过数年,又有人说在太湖之畔见过一名身着玄袍白衣的女子,同人泛舟湖上。   她身边陪着的,却是个容貌昳丽神采飘逸之人。   扁舟荡漾,湖上烟水朦胧,世人遥遥一眼,只觉逍遥翩然,恍若神仙中人。   只是传言,未必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