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小姐擅战 作者:Miang   【文案】   江家有女,名唤月心,自幼女扮男装、习武骑马;一身武艺,不输男儿郎。   后来,江小姐随父兄征战关北,威风凛凛,横扫千军。   有一天,江小姐借着酒劲,强逼一位俊秀小先生做了自己的跟班。   跟班温柔,听话,且体贴,甚得她心意。   只是,他有个习惯不好,常把“待我回到京中”挂在口头。   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   + + +   从前。   江月心:【好奇】阿延,你咬我耳朵是个什么毛病?   李延棠:【淡定】京中习俗,咬耳可包治百病。   江月心:【大喜】谢谢了啊!阿延可真是个处处为主子着想的好随从!   后来。   江月心:【惊怒】你、你你干什么叫我嫁入宫中!   李延棠:【温柔笑】江小郎将不是说,要朕替你捏一辈子的肩么?这就是了。   阅读指南:   1.1V1,HE,双处。帅气迟钝女将×腹黑温柔陛下。   2.傻白甜,架空,谢绝考据。   3.作者微博@晋江Miang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江月心;李延棠 ┃ 配角:顾镜;江亭风;褚蓉;霍淑君 ┃ 其它: ================== 第1章 不破关城(一)   午后。   谢家别苑的正厅里,一片寂静。   江月心双手压膝,面无表情地坐着。她目不斜视,直勾勾盯着对面墙上一副抹红泼绿的将军像;嘴巴抿为一线,一副半字也不肯多吐的模样。   “江小姐,我与宁儿千辛万苦赶来不破关城。你便是再粗枝大叶,也要稍微把自己收拾得体面点儿吧?”   正厅的上首,坐着一名年近四旬的贵妇。她翘着小指,慢悠悠抚着手中茶盏,挑起的眉头透着几分不痛快。此时此刻,她眯着眼打量江月心的穿着,口中似品评一件货物似的喋喋不休着。   “瞧瞧你穿的这一身,又哪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正经人家的姑娘,谁又会穿着男装行军打仗的?”贵妇啧了一声,一副难为模样,扭过头去,“宁儿与你有婚约,特地来不破关城探望你,你竟然穿成这副模样就来了!”   江月心有些头疼。   诚然,她这副打扮,确实一点儿都不大家闺秀——窄袖劲袍,长靴系匕;腰佩玉剑、手缠护甲。长发和男子一样束为一股,以发冠固定,露出一张略带英气的脸来。   “谢夫人,月心今日正逢轮值;得知谢夫人与谢公子到访,便立刻请辞前来。匆忙之间,实在来不及收整……”江月心硬着头皮解释道。   谢夫人身旁立着的那位仪表翩翩的贵公子,便是从小与江月心订了娃娃亲的谢大公子,谢宁。   谢江两家定亲时,谢家还是小门小户。只不过,星移月转,十几年过去了,谢家走了大运,飞黄腾达,如今谢家人个个皆是大官,谢夫人便有些瞧不上江月心了。   ——江家就是个小门户的武官之家,江月心一介女儿身,竟然还喜欢舞刀弄枪,实在是不像话!   但谢宁好歹是读过书的,知道“退婚”这事儿不妥,容易给自己招来非议,因此也勉强忍了。   “江姑娘,你身为女子,又怎能做那些巡逻、护卫之流的活计?”谢宁微皱了眉,声音中有一丝不悦,“从前江大人留你在不破关城生活,我还道只是让你住着罢了。未料到,竟让你与那些下等人混在一处。”   顿了顿,谢宁颔首,冷声道:“若你还要嫁入我谢家,日后便要好好学学规矩,有点儿女子模样。我不求你通达礼训,至少要少踏出房门。”   “啊?”江月心迟疑了一下,道,“谢公子,你这话是当真的?”   “当真。”谢宁冷笑一声,“我可不想娶一个泼妇过门。”   谢夫人搁下茶盏,摇摇头,道:“到底是乡野边疆长大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坐没坐相、站没站姿,嘴巴也不讨喜。要我说,照着江家的门第,你能给宁儿做个妾便已是走了大运了。”   江月心面无表情。   她攥了下拳,不发一言,起身便走。转身抬脚的动作一气呵成,丝毫停留都没有,转眼间便大马金刀地走出了数尺外。   “江月心,你闹什么脾气!”谢宁喝道,“你这般不知礼数,信不信我退了这桩婚事?”   谢宁虽喊得高声,可江月心却头也不回。谢宁无法,又不想落了脸面,便小步追跑到了门口,继续高声喝道:“江月心,没了谢家的这桩婚事,你看整个天恭国谁敢娶你?”   门口是热热闹闹的街市,谢宁高声一喊,立时便有一群路人侧目望来,凑起热闹。   “那个正在牵马的,不是江小郎将吗?”   “这人又是谁?是江小郎将的夫君?”   “能娶到小郎将这样的厉害女子,捧着哄还来不及,竟还闹着退婚!”   路人议论纷纷,讨论之辞令谢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江月心翻身上了马,一正衣襟,挑眉居高临下地望向站在门口的谢宁,道:“谢公子,你若是当真懂规矩,便该知道请人上门做客前,须得下封帖子问问时辰年月,免得撞了什么公差行程;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让本郎将丢下差事,来陪你母子二人吃喝玩乐。”   谢宁被刺了一下,面色涨红。   江月心这样的粗野女子,竟还敢说他不懂规矩,岂有此理!   “你可别太过分!”谢宁几步追了出来,用手指着马上的江月心,仰头大喊道,“你信不信我立刻便退了这桩婚事?”   “你退啊。”江月心勒紧缰绳,慢悠悠道,“亏得我爹还在我面前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说你是个惊才绝艳、温柔翩翩的好儿郎。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说罢,她不再理会谢宁恼怒的面色,骑着马走了。   这是祯明元年的春末,亦是不破关城最为热闹繁华的时候。   所谓“不破”,便是字面意思——百攻而难破。不破关立于天恭国与大燕国的交界处,易守难攻,百年来抵挡了无数次外族进犯,乃是天恭国的要冲。百姓为图方便,便呼之为“北关”。   不破关身后,便是一座关城重镇。自十二年前天恭国战败大燕国后,这小小关城生活安泰、日益繁华,呈现出一派熙熙攘攘之象。   江月心回到校场时,副将顾镜已等她许久了。   远远地瞧见顾镜的脸色,江月心就有些发憷。   她跟着父兄行军打仗,把大燕人赶跑过无数回。这辈子,她还没怕过些什么,除了三样东西——   其三,兄长江亭风的榆木脑袋。他的脑袋,迟钝堪比猿猴;不,这也许根本是侮辱了猿猴。   其二,姨姨褚蓉的火辣性格。她的性子,辣的堪比成年老辣椒,谁碰了都讨不得好。   其一,便是副将顾镜的毒舌。   顾镜的一张嘴,是不破关城里出了名的能说会道。顾镜上下嘴皮子一磕碰,就能把人气吐血来。偏生他又出落得一副好皮囊,让人不忍心反骂回去,只得任由他奚落。有人说若是周公瑾活过来,那就能被顾镜气得再次吐血而亡。   “小郎将,回来了?”顾镜见江月心磨磨蹭蹭地龟速朝自己靠近,便道,“让我猜猜,那谢家的公子是不是被你吓得连夜打包行李,逃回京城去了?”   江月心心虚道:“什么叫‘吓回去了’?是我俩见了一面,觉得不合适,好聚好散。”   顾镜道:“我就没见过你与谁能好聚好散的。你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管好你,不要弄丢了这个金贵的未婚夫。瞧你方才那死人脸色,你是不是把谢公子的裤衩剪成了窗花纸?”   江月心忍不住道:“阿镜,我有一言,不知……”   “若你想问‘当不当说’,那我告诉你,不当说。”顾镜摆手,道,“小郎将,你爹年纪一大把了,如今只图你嫁一个好人家。那谢家公子,才华横溢名声远扬惊才绝艳风度翩翩温柔卓绝举国皆知,你就不该把他气跑。”   那一串的赞美之辞令江月心大为吃惊:“阿镜,你怎么能把那个谢宁夸得如此出神入化?这话谁教你的?”   顾镜冷笑一声:“还能是谁教的,是前夜里你做梦时说的。”   江月心大窘。   这也不能怪她,在真真正正地见到谢宁本人前,她确实对谢大公子心驰神往、心动无比。对订了婚约的贵公子动些心思,何其正常?   谁知谢宁本尊竟然这么糟心,张口泼妇,闭口退婚。   “这事儿也不能怪我,是谢公子瞧不上我,直接说了要退婚。”江月心耿直道,“他都这么看不上我了,难道我还站在他面前讨嫌?当然是好聚好散了。”   此言一出,顾镜喉里的话噎了一下。他斟酌了一会儿,道:“那谢宁真不是个东西。”一会儿,顾镜别过了脸去,又道,“你爹只盼望着你嫁人。如今你没了谢宁,倒不如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   “说得对。”江月心摩挲着下巴。   “要熟悉的人。”顾镜凤眸微垂,那张阴柔的脸上莫名有一丝别扭,“跟你合的来的,不嫌弃你骑马带兵的男子。”   “对对对。”江月心赞同,“还得长得好看,至少要比那谢宁好看。”   “……”顾镜似乎是被她幼稚的话逗到了,唇边绽开一丝无声笑意。继而,他伸出手去,想要扯一下江月心的衣袖。   就在此时,两人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二位,借过。”   声音轻淡,如清泉淙淙,令人心温。   江月心侧身让开,一男子自她面前穿过。   她匆匆一瞥,便觉得似是自河阳看花而过,千百轻鸾皆不如。再要细看,便只得一道背影,瘦削修长,隐入了帘幕后,如隐入飞烟流雾。   “他……他……”江月心反扣住了顾镜的手,紧张道,“你说得对,我要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要长得比谢宁好看的。刚才那个路过的男人……就比谢宁好看五十倍。”   顾镜默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人家瞧得上你吗?”   江月心一僵,松了手,道:“哦。看不上看不上,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顾镜的笑容愈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的女主角是会打仗的类型。   是架空设定,所以不要纠结为什么女人能打仗行军啦=3=   新坑开坑,随机抽取50个留评小天使发100jjb红包~~接下来也请多多指教。 第2章 不破关城(二)   江月心想,顾镜说的有道理。   那男子出落得如此出众,定然早八百年就定下了人家。也不知道他上校场来,是为了走公差还是探亲戚?她在不破关城住了这么多年,可不曾听邻里说过有这样一位美人。   “别出神了。”顾镜冷笑,拍了拍江月心的手,“先想好如何对付你爹吧。”   顾镜一句话,就令江月心倍觉头疼。   如今她惹恼了谢宁,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她自个儿倒是无所谓,横竖不缺个夫君做拖油瓶,倒是爹爹定会哭天抢地,眼泪抹个不停。   江月心自幼丧母,家中也没什么旁的亲戚。江父身在边关任职,便干脆将幼小的女儿接到不破关城,雇了几个女佣、长仆,便开始亲自养育女儿,又当爹又当娘,真是好不辛苦。   这二十年拉扯女儿的生涯,令江父练就一身本事,不仅会炒菜做饭洗衣,还会缝补绣花梳头。外人常道,江父简直是错生了男儿身。   江父的眼泪,也和女人似的,一点儿都不客气!   江月心在校场忧愁地待了一整日,操练完了兵,便回家了。越临近家门,她便越是战战兢兢,生怕谢宁退亲的信函已到了爹爹手里,她一踏入家门便得应付爹爹那如同滔滔江河一般的眼泪。   大老爷们竟然那么爱哭!不像话!   驻守不破关的将军们,大抵住在营房附近。江家有儿有女,因此上头格外开恩,准许江父自己在城南边置办了一套三进的老宅子。这宅子有些破破烂烂,屋顶反复修葺了三四次还是有些漏水,每逢难得雨日,便要在房间里摆个木盆接水。   此时此刻,江家的宅子里灯火惶惶,厨房那头似乎传来了滋滋的热油声。   “爹……我回来了……”江月心做贼心虚似的,一只脚慢慢踏入家门,声音满含试探。   “心心,你回来了啊!”江父一脚跨出房门,满面喜气,“谢公子刚遣人来送了礼,把你夸得叫那个天上有、地下无!没想到你这丫头这么争气啊!”   “啊?”江月心懵住,“什么呀?”   “谢公子可真是个良善人呐,送了这么多东西来。”江父搓搓手,满面红光。他一指院子角落里,江月心便看到七八个箱笼,旁边还捆了三只卖力挣扎的红冠大公鸡,正发出倔强不屈的啼鸣声。   “谢公子说了,今日见了你啊,惊为天人!”江父一竖食指,语气抑扬顿挫,“夸你贞静贤淑、温柔可爱,比京城的大家闺秀还要知礼!他谢宁对你一见倾心,此生非你不娶!”说罢,便是一阵满意的大笑。   江月心的脸黑了下来。   谢宁这是和她杠上了?   她想退婚,谢宁偏偏不让,还要说些“贞静贤淑、温柔可爱”之流的话来膈应人。   “爹,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江月心黑着脸道,“赶紧找几个挑夫,趁着谢宁还没离开不破关,把礼物给他送回去吧。”   “什么叫无功不受禄?”江父不以为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给未过门的媳妇送点东西,也不能辜负了这一片好心啊……”   江月心:……   她都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了,生怕让爹爹知道真相后,这个满面红光的老头子会一蹶不振,继而抹起眼泪来。   “行吧,我自己送回去。”江月心二话不说,就蹲下挑起了那些箱笼。她力气大,挑三四个不碍事,但七八个却有些麻烦了。于是,只能分两趟往马车上运。   “哎,丫头你做什么呢?”江父不解,“咱家就这一辆马车,你可得小心些!好端端的,非要把礼物给人家退回去,要是谢公子想错了,觉得你瞧不上他,那可怎么办?”   江月心在心里念叨:她确实有些瞧不上谢宁来着……   提上了两只大公鸡后,江月心坐上马车,驾车朝谢家别苑赶去。谢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母子两人为了来不破关城附近游玩,还置办了数套宅邸,个个皆是一等一的舒适奢豪。那所谓“谢家别苑”,竟比不破关守将霍天正的宅邸还要漂亮些。   听闻谢宁来不破关城,为的是写几首词,来献给践祚未久的新帝,以示天恭国疆土无边、日月安泰。也不知道谢宁待在关城里的这几日,有没有想出词的上阙来?   晚上的不破关城,没了白日的热闹,显示出关城的威压来。披盔戴甲的士兵手提长枪短剑,在街上巡逻盘查。若有遇到鬼鬼祟祟者,便一概捉拿至牢中再行拷问。   宁有错抓,也不肯放过一个疑似大燕国的探子。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恭国曾在大燕国手中吃了亏,赔上了半支李氏血脉,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再被大燕国给咬了。   已快到宵禁时候了,江月心却还驾着马车;不仅如此,车里时不时发出一声高亢的鸡鸣,十分惹人注目。盘查的卫兵赶过来,见到是江月心在驾车,便又老老实实地退开了。有相熟的,还要插科打诨两句:“江小郎将,快宵禁了,还在送货呢?”   江月心正欲答话,便听到街对头传来一阵为难的声音。   “我和我家公子,才到不破关没几日,不懂得规矩,请几位官爷行个好。”   江月心一抬头,便看到对面停着一抬轿子,轿前围了五六个官兵。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正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再说了,这也没到宵禁的时候,我和我家公子,还赶着去见霍大将军呢。”   官兵听了,越发生疑:“霍大将军何等尊贵,你家公子一介书生,哪儿来的门路见他?别以为搬出霍大将军的名号来,我们就会怕了!”   说罢,官兵便想去挑那轿子的轿帘。   就在此刻,那轿中人发话了:“莫非你们不曾听闻过,近日霍将军千里迢迢,自京城请了一名谋士么?”说罢,他笑了一声。   这笑声也好,说话声也罢,都似春风穿堂、烟火无边,令人遐想万分。   江月心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待那所谓“谋士”从轿中出来,她便顷刻间想起这人是谁了——正是在校场之中,有过“借过”之缘的男子。   “哎,我似乎是在校场里见过这人呢。”江月心摩挲着下巴,道,“那时我还在想,他是来走亲的,还是来办差的,没想到他是霍将军请来的谋士啊。”   江小郎将开口,官兵们愣了愣,面面相觑,立刻改了主意。他们皆做恍然大悟状,道:“冒犯了冒犯了!”   又有人道:“既然江小郎将都说了,那就是我等脑子愚笨,有眼无珠!”   眼看着官兵要做鸟兽散,江月心讪讪一笑,道:“哎,你们也别信我,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在校场里见过他而已。”然而这话没什么用,官兵们早已走得干干净净。   江月心有几分尴尬。   那谋士抬了头,似乎是想与江月心道声谢。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捆在马车里的大公鸡,在那一刻挣脱了束缚,如风一般自由地扑了出来。   “咕——”   伴随着高亢的啼鸣,大公鸡一展翅膀,扑棱朝外飞去。这鸡似乎很是记仇,记得江月心倒提它爪子的仇恨,因此一飞出马车,就朝江月心的头顶扑去,用脚勾扯了一通,才雍然地拍翅落地,开始闲庭信步。   江月心出门时,只用发带松松捆了头发。被爪子一勾,那发带就落到了地上。   夜风哗然吹来,立时纷乱了她及腰的乌黑长发。   江月心:……   万万没想到,她与这位翩翩佳公子的正式见面,会是这样一幅尴尬场景。   她撩起耳旁发丝,讪笑道:“见笑了,这位公子,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她说话间,那男子便弯下了腰。他半撩起湖石青色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瘦手腕。指尖轻轻一勾,就将地上的白色发带捡起。   “江小郎将,这是你的。”他起了身,将发带递了过来。   风灯微曳,映照出他清隽轮廓来。他的眉眼是温存的,带一点明灭的烟火气;身子颀长,有些瘦削,唇边含着笑,轻轻和和,有着足令人拼却扇底风的温柔。   “谢、谢谢……”   对着这么一个人,江月心都有些说不话来了。   不破关里都是粗糙的大老爷们,顾镜已经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可这个霍大将军请来的谋士,比顾镜还要好看上几分。   “江小郎将替在下解了围,也不知道,在下该如何感谢?”他交还了发带,问道,“财物方面,兴许是无能为力了。在下一介书生,初来乍到,略有些囊中羞涩。不过,若要出分力,那还是可以的。”   他说着,话语间似乎有腼腆之意。但那双眼,依旧是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不忍拒绝他。   “那、那你帮我一个忙!”那一瞬,江月心脑子一热,有了一个大胆想法。   “江小郎将但说无妨。”   “你愿不愿意解救孤苦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你愿不愿意赶跑强娶良家民女的京城恶霸?”伴着大公鸡的叫唤声,江月心无比紧张地问道,“你愿不愿意……陪我演一场戏?”   作者有话要说:  若干年后,小心心回想起陛下述说自己“囊中羞涩”的场景,只会冷笑一声,念一句骗子。 第3章 不破关城(三)   “何解?”他有些不解。   江月心比比划划,解释道:“就是啊,本郎将呢,有个未婚夫君,叫做谢宁。但是谢公子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泼妇,还偏偏不肯退亲。我寻思着……请人去扮演我的情郎,让谢宁死了这条心,主动退亲。”   “原来如此。”男子点点头。   “公子可否帮个忙?”夜色寂静,江月心扯紧了缰绳,紧张等待着男子的回答。   “此事……”他安静半晌后,他终于开了口:“事关江小郎将名誉,在下不敢胡来。逢场做戏简单,还江小郎将一个清白却难,请恕我不敢帮这个忙。”   江月心有些失望,旋即又在心底感慨起来。   ——看看!什么叫做正人君子!什么叫做风光霁月的好儿郎!   “无妨。”江月心爽快一笑,道,“你不愿意,那也是正常的。快要宵禁了,你还要去见霍大将军吧?请恕我不能相送了。”继而,她有些讪讪地看了一眼地上闲庭信步的公鸡,道,“我还要将这些礼物退还给谢宁呢。”   男子闻言,道:“既然如此,我便送江小郎将到谢宅吧。”   “你不是急着去见霍大将军么?”江月心愣了下。   霍天正是不破关的守将,乃是个战功赫赫、跺一脚都能让天恭国震一震的人物。他为人严苛刻板,平生最恨便是那些偷懒耍滑之人。他麾下所有兵士,皆是守纪遵律的。   这男人竟敢在霍天正面前迟到,这是不要命了吧?   “霍将军?”男子眸光微动,笑容愈发温存,口中自在道,“让他候着便是。”   江月心:……   这京城来的谋士,派头就是不一样!张口就是让霍大将军等着!   于是,江月心的身旁便多了个伴。   男子并不多言,但男子的书童却是个七嘴八舌、能说会道的。短短一路,这书童叽叽歪歪的,不小心透了许多事儿出来——譬如他们家公子姓王,名延,小书童叫做王六。这回来不破关城,是霍大将军千请百请、三顾茅庐,像是请诸葛亮出山似的请来的。   江月心听着,在心底道一声“难怪”——难怪王延底气这么足,敢让霍大将军等着他。   “江小郎将,你也不要太害怕。这谢宁虽然有官职在身,却是个见不到陛下面的闲职。”王六的嘴如开了闸,一路话痨个没完,“要不然,他哪会千里迢迢跑来不破关舞文弄墨?还不是因为陛下喜欢诗词歌赋,在身旁养了五六个翰林供奉。谢宁想讨好陛下,这才跑来这儿,做做样子,写诗作辞的。”   这么一说,江月心觉得谢家似乎也没有这么可怕了。   王六说的滔滔不绝,可王延却不怎么多话。江月心几回偷偷窥伺跟在马车后头的轿子,都没见着什么动静。待到了谢家别苑,江月心一手倒提一只鸡,下了马车。公鸡的叫唤声在巷子里响起来,谢家别苑门前立时变得极为热闹。   未多久,谢宁闻声而动,跨出门来。他披着松垮外衣,铁青面色,对江月心斥道:“姓江的,你又在闹什么?”   “还你。”江月心一手一只鸡,就往谢家门槛后丢,“难为你了,明明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还要在我爹面前将我夸得天花乱坠。你就不能光明磊落些,直接退了亲么?”   谢宁的面色越发不好。   退亲!   江月心说的简单,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听闻那文绉绉的新帝最厌恶的便是薄凉之人。要是自己没来由地退了姑娘家的亲事,那岂不是在讨嫌?   眼看着两只大公鸡活蹦乱跳地往自己衣摆里钻,谢宁连忙跳开,仓促道:“你就不能学学其他女子的做派?我不嫌弃你,那是你的福气,你竟还上赶着让本公子退亲!”   谢宁说着,目光一扫,便看到江月心身后站着王延,登时愣住了。“你……你……”谢宁上上下下扫着王延,怒道,“好哇,姓江的,我算是明白了!你是不是找了个相好的?这弱不禁风的穷酸小书生,就是你相好?你为了一个穷书生与我闹?”言语间,很是愤愤不平。   “啊?”江月心嗤笑一声,道,“怎么可能?这位公子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这种话,谢宁是决计不信的。   谢宁想,自己这样要什么有什么的夫婿,江家定然是不肯放手的。一定是江月心和这穷书生有了什么猫腻,这才闹着要退婚。   “这臭小白脸,瞧着文文弱弱的,也不知道能挨几拳?”谢宁阴沉沉地瞪着王延,道,“识相点的,就赶紧滚出不破关城。你谢公子在京城有权有势,不是你招惹的起的。”   谢宁这话说的傲气十足,若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听了,定会被他的名头吓到。   但,王延却不改声色。他若有所思地点了头,似是应了,又似是没应。旋即,他扬唇一笑,悠然道:“正所谓至仁至雅,皆为词章。谢公子的言行,似乎与‘未及凌云处,不敢怠慎默’有所不一。”   这话文绉绉的,江月心不太听得明白,但谢宁的脸色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谢宁出京游历前,托人向陛下案头递了一封书信自表才华,信中言“未及凌云处,不敢怠慎默”,以示谦逊好学。这封信统共未几人知道,除了陛下,便是自己身边人。   这小白脸穷书生又是从哪儿得知的?莫非……莫非他是陛下身旁的供奉翰林?   “敢问这位是……”谢宁精神一震,立刻改了态度,小心翼翼问道。   “鄙姓王,自京城来。”王延道。   谢宁心里立刻七上八下起来。   听闻霍天正向陛下求了个谋士,千里迢迢请来不破关,该不会就是这臭小子吧?要是当真如此,岂不是白白断了自己的前路?   下一瞬,谢宁立刻满面堆笑,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对江姑娘一往情深,碰上自己未过门妻子的事儿,总是要急切一些。”   “江姑娘不想要这些礼物,还请谢公子收好了。”王延笑得温柔。   “是是是,收好收好收好。”谢宁亲自提起了大公鸡,道,“是我没考虑周到。江姑娘这样磊落洒脱的人,又怎么会白白收我的礼物?”说罢,抚弄一下大公鸡的翅膀。只可惜公鸡不领情,挣扎着想要啄他。   江月心:……   谢宁不愧是个文人,一张嘴真是能说会道,难怪把她爹哄得服服帖帖的。   谢宁与王延做了别,约了下次以文会友,这才合了门。门扇一关,江月心便只能听到几声模糊的鸡叫声了。关城月色蒙蒙,江月心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情,情不自禁地鼓了几下掌,道:“厉害。”   王延道:“不敢当。”   宵禁时候要到了,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呜呜鸟啼。江月心抬头望一眼夜中弯月,对王延道:“王公子,你还是快去霍将军那儿吧。霍大将军的脾气,真的不好惹。”   她这是忠告,说的很是诚恳。   王延本想应话,抬眸瞥见她耳后肌肤上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的,像是一枚弯月形的胎记。他思忖了一下,问道:“江小郎将名唤‘月心’,可是因为耳后这枚胎记?”   江月心摸了摸耳朵根子,答道:“这倒不是,只是因为我娘喜欢赏风吟月罢了。”   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   这便是她名字的由来。   待江月心走后,王六对王延道:“公子,走了吧?霍将军该等急了。”   王延笑了笑,道轻声:“可惜了,胎记的模样有些不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王六纳闷道:“公子说的谁呀?”   王延:“朕说的谢宁。”   王六:……   骗鬼呢!?   ***   江月心回了家,便见得宅邸中依旧一片灯火通明。饭菜还摆在桌上没动,竟然是一家上下都在等她回来吃饭。江父揣着袖口,坐在桌前长吁短叹,一副黯然销魂模样。   江父为人和气宽厚,待家中长仆如待父老乡亲,平常都是“周大哥”、“周嫂子”地喊。在江家做工的周氏一家,平常也跟着江家父女一块儿吃饭。   见江月心回来了,抱着孩子的周嫂子高声招呼道:“心心,你可回来了!江老爷已念叨你一个晚上了,说你大了不听话!还说要把你褚蓉姨姨叫回来。”   江父抹了把眼角辛酸泪,道:“可不是不听话么?谢公子这么好的人,她非要把礼物退回去,掌人家的巴掌。要是这门婚事没了,上哪儿去找谢家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   说话间,门外又进来一道妖妖娆娆的影子。她穿着一身惹眼绯红,耳下悬一对灿灿的金坠子,眉目很是冶艳,与天恭国人大有不同。她走路时带着一股子风流烟媚,远远见到了江月心,便朝她身上扑去,口中喊道:“我这不是回来了?”   她生的高挑,扑来的力道可不小。江月心被撞了一下,踉跄后退一步,道:“褚姨姨……”   “什么姨姨?说了多少次了,要叫我姐姐。”褚蓉笑得花枝乱颤,拿手勾一下江月心的鼻子。继而,她的手指落到了江月心的耳后,描摹着那个红色的弯月,“你这个小月亮也要褪色了,我刚寻思着挑一天给你重新盖一下胎记,你爹便来寻我了,好巧。”   褚蓉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补道:喊什么“姐姐”?心心,我希望你以后喊我嫂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宁:这男的是不是你的小白脸【指陛下   江月心:【冷笑】也不看看人家瞧不瞧的上我?   谢宁:这话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陛下:【淡定路过】 第4章 不破关城(四)   褚蓉是江亭风捡来的。   江亭风是江家长子,也是不破关城里赫赫有名的小将军。江月心泰半的武艺兵法,都是从江亭风这儿学来的。   江亭风今年二十八,他十四之龄便开始出入敌阵,少时已立了不少军功。这样英武的好儿郎,在百姓的口中自然是千好万好。然而,江亭风独独有一件事不好——他长了块榆木脑袋,常常转不过弯来。   江月心七八岁的时候,江父苦口婆心地叮嘱江亭风:“我不在家时,你要好好照顾心心。心心是女孩儿,你得让她学些大家闺秀的活计。”   说罢,江父还特地留下了一块绣花绷子与图样。   待江父回家时,却见得江亭风把花手帕从绷子上拆了下来,捆在一把银亮的枪上,一个人在院子里把枪舞得霍霍生风。半大的江月心在一旁鼓着掌,一边蹦着、跳着,一边喝道:“哥哥好手艺!”   江父险些气死。   又过了几日,江父对江亭风道:“心心是姑娘家,姑娘家是不能舞枪的!你听明白了?”遂,江父留下了几条街上买的花头绳,又上军营去了。   待归家时,江父却看到江亭风握着妹妹的手,将一把宝剑比出各种招式来。江月心兴奋坏了,口中还发出“嗖嗖嗖”的声音来。   少年江亭风见父亲归家,便上前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没有教导妹妹枪法,而是改为传授剑术。”   江父:……   江亭风十八岁时,在不破关外捡到了褚蓉。   那时褚蓉十九岁,不会说汉话,一身的钱都被人诓骗了去,可怜巴巴地四处乞食。江亭风给了她一个馒头,褚蓉就赖上江亭风,不走了。   江亭风一路走,褚蓉一路跟。也不知道江亭风是哪根筋搭错了,就将她捡回了家。   霍将军得知此事,顿时警觉万分。   ——不破关守将竟然捡了个不知来路的异国女子,岂有此理!   于是,霍将军把江亭风唤来,仔细询问。   霍将军:“这个叫褚蓉的异族女子,虽不是大燕国人,却也有些危险。你与她什么关系?”   江亭风:“我俩并无关系。”   霍将军:“当真没关系?”   江亭风:“没关系,我不认识她。”   霍将军:“行,那我将她驱出不破关了。”   江亭风:“霍将军,她不是大燕国人,也不会说汉话,不是探子,和那些来做小生意的贩夫走卒无异。”   霍将军:……   霍将军:“你不是说,你与她没关系?”   江亭风:“是没关系。”   霍将军:“那你还为她开脱?”   江亭风:“我与褚蓉并不相熟,毫无关系。”   霍将军:“那我赶她走?”   江亭风:“请将军三思。”   霍将军一番试探,算是明白了,江亭风这是少年情动了。   霍将军不是个薄情人,调查了一番褚蓉的身世,确定她清白无疑、与那些来做生意的异族人没甚么两样,便让她留下了。   天恭国与大燕国确实交恶,但与其他的小国却是关系不错的。   褚蓉留在了江亭风身边,不能白吃白住。她见江月心身边只有周大嫂子,便主动承担起了照料江月心的责任,教她怎么梳头发、怎么挑首饰、怎么辨花草。   周嫂子是个保守人,见不得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寄住在男子家里。可这褚蓉又是少爷的心上人,也不能赶走。好一段时间里,周嫂子都左右为难。   周嫂子怕带坏了江月心,便私下对江月心道:“这个褚姑娘呢,是因为将来要嫁给你哥哥才住在这儿的。但是在外人面前,就说是娘家的亲戚,是‘姨姨’。”   于是,褚姨姨就横空出世了。   褚蓉在江家待了这么多年,一路照料着江月心长大。她出身异族,习惯与汉人有些不同,自然把江月心也拉扯得和自己一般模样——譬如褚蓉从小就对江月心说:“女子不输男子”;又譬如,在褚蓉的影响下,江月心也有了喝酒的癖好。   这一回褚蓉回来,还带了一坛好酒。   江父见褚蓉来了,便招呼她上桌。他心底已把褚蓉当半个儿媳看待,言语间自然没什么不妥。   从前江家穷,只雇的起周氏夫妇。褚蓉吃的少、不花钱,会帮忙干活,末了还留下来做媳妇,把江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须知这不破关城里,士兵扎堆,男多女少,娶妻还得靠陛下恩泽。   江亭风不费吹灰之力便搞到了一个漂亮媳妇,简直是奇迹。   饭桌上,江父絮絮叨叨地讲了谢宁的事儿,要褚蓉与江月心好好谈谈,分析分析谢宁好在哪儿。   褚蓉说了声好,饭后就要去收桌子。周嫂子赶紧上来制止她,道:“还是心心的事儿要紧。她是小姐,小姐的婚事自然是顶天的重要。”   江父待人亲和,家里做工的周氏夫妇都被他视作亲人。周嫂子很少喊江月心“小姐”,都是“心心”长“心心”短。要是真的喊上了“小姐”,那就说明这事儿很重要了。   褚蓉提了酒坛,招呼江月心到院子里坐。   她掸掸灰尘,裙摆一扬就在台阶上坐下,顺手拍开了酒坛子的封泥。   “姨姨,这真没什么好谈的。”江月心给褚蓉递酒碗,“那谢宁我见过了,除了长得好、家里有钱之外,一无是处,还被个小书生吓得屁股尿流,不如我有气魄。”   褚蓉倒满了酒,递给江月心,道:“来,喝。”   江月心一口咕噜饮下,哈了口气,说:“我是绝对不会嫁给谢宁的。”   褚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惦念着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呢?”顿了顿,褚蓉给自己倒了酒,悠悠道,“也对,少时的山盟海誓总是最难忘的。”   江月心捧着酒碗的手,晃了一下。   盏中有月色,泛着清冽的色泽。她的手一抖,那盏月亮便破裂开来,粼粼生光。   “怎么会?”江月心故作无所谓道,“那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我何必再惦念着?我不嫁谢宁,是因为我看上别人了,与我小时候的事儿无关。”   “哦?”褚蓉立刻有了兴致,“是谁?哪家男儿能让你心动?既然瞧上了,就去追!”   “也算不上是欢喜。”江月心盯着碗中月色,道,“就是觉得他生的好看,想要多瞧两眼。”   “是顾镜呐。”褚蓉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无趣道,“他确实是生的好看,知道了知道了……”   “不是阿镜。”江月心说,“是京城来的一个小军师。他是京城人,肯定不会在不破关久留。兴许,明天他就走了;又兴许,他已在京城有妻室了也说不定。”   褚蓉顿时来了精神,笑道:“那他若没有妻室呢?”   “那就……”江月心有些支支吾吾了,“那就……”   “你管他在不在不破关城久留?先抢过来再说。”褚蓉很是豪爽地笑道。   江月心喝了一口酒,有了一分底气。酒壮人胆,她拍拍膝盖,道:“说的对,先得试试看。”   屋里头的周嫂子收拾完桌子,一出门看到二人又在喝酒,顿时恼得跺脚。但她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叨几句“喝不穷你们”便去厨房煮醒酒汤了。   褚蓉笑笑,用手指戳戳江月心耳后的弯月,道:“跟我到屋里去,我将你的胎记重新盖一盖。那算命的说你命里有一劫,不这样遮着胎记就躲不过。也不知道这劫数,过去没有?”   待褚蓉走了,江父把江月心唤来,语重心长道:“心心啊,你姨姨有没有和你说,那谢宁是怎样的良人?”   江月心点头如捣蒜:“说了说了,这谢公子真是太好了,天上地下难觅第二。我觉得我一介边城村女,配不上谢公子,自惭形秽。我决定还谢公子自由,让他与相配的京城贵女比翼双飞。”   江父:……   ***   次日,鸡鸣唤醒了沉睡的不破关。   江月心将自己收拾干净,牵了马就往霍将军府里去。   她位等郎将,平日负责操练兵士、巡察关城。若有外敌进犯,也要去退敌卫城。早些年她跟随着父兄,在战场上立下过无数功劳,也因着这功劳成为了不破关唯一的女将。   如今天下渐渐泰平,被霍大将军踏平的大燕国也趋于一片死寂,她便不怎么碰那些杀人流血的事儿了。   虽不需要上阵杀敌,但她骨子里的血性还是在的。不破关城的守将皆是如此,被边关磨砺出了刚毅的骨气。   江月心站在霍府的庭院中,等着将军唤她。将军的书房门外站着两个小丫头,似乎是霍夫人派来送早点的,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那王公子呀长得可真是好看!俊俏极了!不愧是京城来的人。”   “再好看,也轮不到你瞧他!”   听到“王公子”三个字,江月心的耳朵便稍微尖了点儿。   跟着她一道来的顾镜斜眼瞥来,道:“怎么?你对那王延有些意思?我都替你打听过了,他二十又三,父母双亡,京中无妻,除了穷了点,什么都好。”   江月心微微吃惊:“阿镜,你为什么把人家调查得如此清楚?”   “你说是为了谁?”顾镜嘁了一声,拿余光瞧她,像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你……他……”江月心结结巴巴的,大惊失色,“你瞧上王延了?”   顾镜:……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镜: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5章 不破关城(五)   霍将军的府邸,是不破关城里数一数二的气派,绿柱红廊,飞瓦垂拱,处处皆透着细致。   据说这栋宅邸,乃是先帝特地派工匠来修筑的,以表彰霍天正踏破大燕国的功劳——   十二年前,霍天正带兵一路北征,几要逼入大燕王宫。大燕国主领着妃嫔子女焚宫而亡后,霍天正接了圣意,扶了个旧国主的侄子做新国君。   这位大燕国的新君胆小怕事、为人怯懦,几乎是天恭国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天恭国得了无数进贡,奉银数到手软,已是得意逍遥了十二年。   因着国主不争气,大燕国的百姓常有闹腾生事——今天是北方涌出一群乡野村夫闹谋反,明天是南方蹦出几个无名教众要攻下不破关。热热闹闹了十二年,以至于霍天正都不能还朝,只能驻守不破关。   这栋宅邸,便是先帝特地为霍天正在边关修的。   江月心不远处的屋檐下,悬着一个小巧的金鸟笼,里头锁了只金背翠头的大鹦鹉。这鹦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跳着,学着霍将军书房门前那两个小丫头说的话。   小丫头说:“王公子哪愿意在这地方久留?赶明儿定然走了。”   鹦鹉学道:“王公子!王公子!”   小丫头说:“你要是现在将夫人做的早点送进去,兴许还能见到王公子呢。”   鹦鹉又学道:“王公子!王公子!”   顾镜听了,露出懊恼的神色来。他面庞秀气,透着一分阴柔的美感。可眉心一蹙,便显得有些阴鸷了。一忽儿,他眸光如刀锋似地冷冷一扫过去,那两个小丫头就立刻噤声了。   “见过二位将军。”她们行了礼,再也不敢提王延,老老实实退到一旁。   顾镜凑近了江月心,对她低声道:“小郎将,听属下一句话:勿要对那王延动心思。”   “你瞎说什么?”江月心嘟囔,“什么……什么心思的,我不知道。”   顾镜垂了眼,语气里带了份认真,“我这话,和往常不一样,不是为了存心气你才这样说。我见到那王延的第一眼,便觉得他面熟。我觉得面熟的人,只有三种——不破关的守将,大燕国人,还有死人。你觉得他是哪一种人?”   江月心的心底一凛,暗道:哪有这么玄妙?阿镜想的未免也太剑走偏锋了。   “知道了知道了。”江月心打岔,“原来你从前和我犟嘴,都是存心为了气我?气我好玩儿么?”   “好玩。”顾镜嘁笑一声,“有时候,我说句嫌弃你的话,你还当是夸你,在一旁自顾自高兴,真是有趣。”   江月心听了,沾沾自喜,道:“哎,我也觉着我是个有趣人,阿镜真是懂我。”   顾镜:……   说话间,霍大将军传他二人进去。江月心入了书房,发现王延果然也在。   他坐在侧座,安安静静的,眉眼里却透着清贵,叫人不敢多瞧他。   霍天正坐在书案后,一副威严的样子。飞了道刀疤的脸上,挂着一副肃然的神情。   “小郎将,顾镜,这位是王延王先生。”见江月心来了,霍天正便虚指了指王延,道,“这段时日大燕国异动频频,又恰逢从前的吴先生告老还乡,我怕坐不住阵,便将王先生从京城请来出谋划策。我与几位将军都交代过,如今也要与你们说一说:遇上什么事儿,皆要先请教王先生。”   顾镜与江月心抱拳,应了声“是”。   霍天正说罢,又给王延介绍他们二人:“之前我与先生说,不破关有三位江姓的将军。年纪最长的那位,如今已是半解了甲;余下的两位,便是这大、小二江了。大的那个,是昨儿见过的江亭风。小的那个,就是这位郎将了。她虽是名女子,却也会骑马打仗。”   王延笑了笑,道:“这几日走马灯似的看了七八位将军,倒还真记不住姓名容貌。独独这位江小郎将,我却是来不破关前就知道了。”   “也是。”霍天正哈哈大笑起来,“天恭国谁不知道这丫头?当年她与她父兄一道,凭着三十个人就赶跑了大燕国一支三百精锐的奇袭队,这事儿直到现在还传为美谈。”   霍天正夸完了江月心,又道:“王先生方来没几日,还不曾在关城里好好逛过。顾镜,你带……”   “我去!”江月心立刻自告奋勇,“带王先生逛逛关城是吧?我最擅长这个。”   霍天正眯起了眼,不言不语。好一会儿后,霍天正意味深长地望了江月心一眼,继续道:“顾镜,你带王先生好好转转,讲讲咱们不破关的事儿。小郎将,你留下来,教淑君练剑。”   江月心:……   顾镜挑眉,笑嘻嘻望了一眼江月心,潇潇洒洒地领着王延出去了。江月心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走远,耳旁又是那只鹦鹉“王公子”、“王公子”的叫唤声,心底好不失落。   ***   霍将军口中的“淑君”是霍将军的独女,今年十八岁。   边关的女子大多生的爽利率真,这霍淑君也不例外;再兼之霍天正与霍夫人就只得她一个孩子,她自幼受尽宠爱——爹娘宠、堂兄宠、表兄宠、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大家一起宠,因此霍小姐的性子,实在是娇蛮得有些令人头疼。   霍淑君和江月心不一样,不爱武,只爱美。可霍家有家规如是——子孙后辈,不论男女皆要习武,因此霍将军常借职务之便,要将军们轮番抓着霍淑君传授武艺。   霍家的丫鬟将江月心领到内院,便退下了。十八岁的霍小姐正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她穿了身薄水红的花笼裙,髻上别一把梳齿细细的银栉子,一道寸来长的流苏在耳前晃悠悠的。   “哎呀,今天是你呀。”见着江月心来了,霍淑君眉眼一转,兴致勃勃地问道,“顾镜呢?他不是你的副将?怎么又不跟你一起来?”   江月心:……   她就知道。   每回她一来教霍小姐习武,霍小姐张口镜哥哥、闭口顾将军,恨不得江月心直接人间蒸发,只留下她和顾镜二人世界。可顾镜也忙,不能回回都来,霍小姐已是好久没见到她的镜哥哥了。   “阿镜今天有事儿,带那王延王先生去转了。”江月心答。   “谁准你喊他阿镜了?”霍淑君瞪她一眼,恼道,“顾镜跟着你,不代表他就是你的人了。不准喊他阿镜,听见没有?”   江月心:……   “顾偏将今日不能前来。”江月心无力地改口道,“卑职奉霍大将军之命,前来教您剑术。”   霍淑君从秋千上起来,手里盘着一缕乌油油的头发丝,一副不高兴的模样:“顾镜不在,本小姐不高兴学。你回去吧,改日再来。”   江月心:……   她也想掉头就走,可霍将军的命令,谁敢违背?   好在江月心已经见惯了这副场面,自有一套对付方法。她就权当自己在给风儿授课,拔|出剑,也不管霍大小姐肯不肯听,自言自语地说起剑招来。   但凡有霍家的丫鬟路过,便会感叹一句:“江小郎将可真是尽责呀!”   小半个时辰后,却听得外头的鹦鹉忽然“王公子”、“王公子”地喊了起来,江月心瞄一眼在秋千上昏昏欲睡的霍淑君,探出头去张望一眼,却见得顾镜冷着张脸大步踏入霍府,身旁没有王延。   “霍将军可在?”顾镜冷声问仆从,“王先生惹了麻烦了,被诓骗进了城东边的赌坊。”   江月心闻言,立刻放下了剑。   这确实是个大麻烦。   不破关附近,有些威风了百来年的地方豪族,皆是家大业大、朱门富贵。大燕国与天恭国打了几十年的仗,不但没能令这些家族消弭,反而令他们摸着了军戈兵马的营生之道,借着战事发起了横财。   这群人有钱不说,还狡诈油滑。纵使霍天正有铁血手腕、数十万大军,也难以将其拔除干净。折腾了十来年后,霍天正都没能将这些地方豪绅给扫清了,他便懒得再动手,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   地方豪绅给霍天正方便,霍天正便退让一步,准许他们开赌坊妓院,在不破关混得风生水起。关城的本地人知道这些赌坊是如何吃人不吐骨头,不会踏足一步;唯有那些走商行贩、异族流客,不懂关城里的事儿,才会被诓骗进去。   王延操着京城口音,看起来羸弱文秀,那便是赌坊最爱诓的人。   这些赌坊,满院子皆是泼皮无赖,霍天正最不爱沾这些事儿,因此霍将军的话在赌坊里也不管用。王延进了那赌坊,可真是大肥羊进了狼圈,谁也救不了。   江月心见顾镜行色匆匆,立刻归剑入鞘,朝外步去:“你说王先生去赌坊了?我去救他!”   顾镜愣了下,道:“傻子,你可别乱来!”刚想拦江月心,顾镜便听得身后一句脆生生的“镜哥哥”,身子便僵住了。继而,霍淑君扯住了衣袖,死活不让他走。   “镜哥哥,你教我习武呀!”   转眼间,江月心已踏出了霍府。   ***   江月心牵了马,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城东的春来赌坊。   日头高悬,赌坊里一片热闹。几个穿着粗褐短衣的大汉立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瞧着往来路人,门后边是一阵沸反盈天,犹如热水开了锅。   “开大!大!”   “嚯!这公子又赢了!这已是第四局!”   “我还从未见过做庄的气成这副模样……”   江月心下了马,门口那大汉便迎上来,谄笑道:“小郎将,女人可不能来我们这儿。咱们东家与霍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您也不要坏了咱们规矩。”   江月心冷笑一声,提起佩剑,将剑柄抵在了大汉的下巴处,道:“我的人被你们诓骗了去,怎么说?”   这剑柄冷冰冰的,令大汉的额头淌起了汗。   谁不知道这江小郎将虽是女儿身,手中一把剑却快似闪电,切起那些进犯的外族人来,犹如削泥巴似的。   大汉与身旁人交换了个神色,退了开来,道:“小郎将,你小些声势,不要叫我们东家知道了。”说罢,便让出了条路。   江月心收了剑,笔直地朝门后去了。一进门,就见得打头一张长桌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男人,津津的汗臭味熏的人难受。   长桌的一头坐的是春来赌坊的东家,段千刀;另一头坐着的,却是个清隽贵气的书生。   这段家大少段千刀,乃是不破关出了名的地头蛇,连霍天正都要卖他一分薄面。此人坐拥万千家财,自诩风流得意,说话做事皆只凭自己高兴。老百姓常有说,天上地下无论鬼神,见了段千刀都得哭出声,也唯有霍将军还能镇住他。   此时此刻,段千刀一张玉郎君似的脸却被气得通红,咬牙切齿,一点儿不见平日肆意自在的模样。   他对头的书生却很是沉得住气,没有丁点儿得意之态,也不曾恼,眉眼间自有一段雅致风流。落在周遭人群里,便如一只仙人座下白鹤似的,比旁人要醒目一大截。   竟然是被诓骗进赌坊的王延。   段千刀咬着牙,恶狠狠盯着王延,道:“再赌一局,轮到我摇骰。我就不信,这回你还能赢!”   王延不忙不乱,悠悠道:“只赌银钱,未免无趣。不如换些赌注?”   段千刀嗤笑一声,道:“好。若我赢了,我就要你给我做牛做马,当随从。”   “好。”王延点头应了。他方想说出自己要什么,扭头却看到江月心站在人群外,满面忧色,似乎很想冲过来拔剑砍了这段千刀。她见王延看自己,便悄然做出一阵口型来。   ——我、来、杀、出、去。   王延失笑。   他用修长手指按住嵌铜丝的木盅子,侧眼望去,慢声问道:“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心:我的人被你们诓骗了去,怎么说?   陛下:你的人?【陷入沉思…… 第6章 小郎将(一)   “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么?”   这一声,成功将众人的视线转到了江月心身上。段千刀见状,笑了一声,道:“哟,小郎将竟然也上赌场来了?真是稀客。莫非这个小白脸儿,是小郎将的相好不成?”   段千刀说话太直白,江月心眼皮跳了下,对王延道:“我什么都不要。若你赢了,让段大少爷将你全须全尾地放出去,那就行了。”   王延眼眸半敛,道:“你真的不要其他的?”   “……不、不要了吧。”江月心忐忑说,“活着比较要紧。”   “那好。”王延点头应了。   段千刀狠狠瞥一眼王延,自他手中夺过木盅来,摇了一摇。黑木的骰子在盅里摇摇晃晃,发出稀龄的响声。王延押小,段千刀押大。一开盅,周围便是一片哗然。   “这小书生又赢了!”   “莫非是能听声识大小的行家?”   “没个五六年功夫,这又哪能练得出来!”   段千刀面色青青红红,他陡然猛拍一下桌面,喝道:“不行!爷今儿个就要这小书生留下来做牛做马当奴仆!这赌场是老子开的,规矩也是老子定的,我说谁赢了,那就是谁赢了!”   他铁了心要找回面子,已把答应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段千刀一贯无赖,江月心早已料到了这茬。她挤开人群,对段千刀笑道:“段东家,这王公子可是咱们霍大将军的客人。你要是真对他不客气,那我也只能对您不客气了。”说罢,便铿得将手中剑滑出一截来,露出道亮澄澄的剑锋。   段千刀见了那剑锋,不畏惧,反倒嬉皮笑脸:“既是霍大将军的客人,那就让霍将军亲自来提人。”   江月心和段千刀打了两三回交道,知道什么招数最管用。她借巧劲,用剑鞘狠击了一下段千刀面前的长桌。只见下一瞬,偌大一张桌,竟咔擦裂开了道弯弯缝隙。   房梁上的灰被震了下,簌簌落下来,洒了段千刀一脸。   “段大少,霍大将军这么忙,哪能次次都来?”江月心挑眉,冷笑道,“你今日不放人,我就要在这赌坊里闹事儿,将你的脑袋削得光光。横竖我只是个女子,不怕丢官。如果做不了将军,那我就嫁人去。”   段千刀喉中话噎住,面色很是不好。   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这江月心一点儿都不怕被霍天正惩处,丢了官还能高高兴兴嫁人;若要论武艺,这江月心又是个以一敌百、横扫千军的武将,赌坊里百来个汉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还真让段千刀犯了难。   恰逢此时,外头又进来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正是江月心的同僚,霍天正麾下另一副将,名唤赵祥。   “哎呀!段大扫!”此将军的口音甚是浓重,话一出口,就令段千刀皱了眉。   “我奉将军之命,来请段大扫留个情面!”赵祥顶着张笑脸,挤到王延身旁,道,“则位王军师啊,乃是咱们将军的贵客!要是段大扫愿意放人,咱们将军会厚礼以谢!”赵祥说完,又挤到了段千刀面前。   段千刀被一个大男人搂着蹭来蹭去,心里怪不痛快的。原本他就被江月心闹得烦,这赵祥递了个台阶来,段千刀立刻顺势下了阶,嫌恶摆手道:“那就卖霍将军一个面子,让这穷书生走吧。”   江月心有些扫兴。   她还以为这次能给这段千刀一个教训,让他以后少仗势欺人呢。   赵祥领了两人出赌坊门,站在大太阳底下,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小郎将啊,则段大扫,你可惹不得!要不是霍大将军特地差我来,只怕那段大扫又要闹腾起来。”   江月心疑道:“怎么是赵将军来,不是阿镜来?”   赵祥讪讪笑了下,道:“顾镜在教大小姐习武呢。”   江月心:……   顾镜真是去不得霍府,一去,就要被霍淑君留下。   赵祥教训完了江月心,又转头教训王延:“王军师啊,这春来赌坊,你不能来。以后得多颗心眼,莫要给人诓骗进去了。”   王延倒是不忙不乱,道:“我听闻段家在北关横行霸道,便想来看看这段家到底有多厉害。”   “你一看,这不就被人扣住了?”赵祥道,“以后别来这地儿。”   “若是真出了事,我自有法子。”王延道。   “什么法子?”江月心微惊,“莫非你与那段千刀有些渊源,能让他对你手下留情?”   “一个字,跑。”王延笑得自如,道,“我别的事儿都不精,唯精‘逃跑’之道。”   江月心:……   当她没问。   三人一道朝霍将军的宅邸走去。   临近霍府,王延忽然喊住江月心,递了一方帕子过去,道:“小郎将,见将军前,不妨先擦擦汗吧。”   江月心愣了一下,朝脚边的塘水里一照,方才惊觉额上沾了些灰,这必然是之前在赌坊打闹时沾上的。她不想辜负王延好意,便去接那帕子。   一不小心,便碰到了男子的手心。   温温凉凉的,便像是碰着了一块玉。   江月心觉得手心被烫了下,耳根子莫名泛起红来。她蹲在池塘边,照着水擦额心,一面偷眼瞧王延的倒影——瘦长高挑,浑似一杆修竹。鱼尾曳起来,便晃乱了他的面容。   好看,真好看。   江月心在心底感慨道。   一边感慨着,她一边不忘照一下自己耳后的那个小红弯月。   从前这弯月不是弯月,只是四颗细细的红痣,排成弯弯一勾的模样。因着恰好是四颗,她幼时还有个外号,叫“四四”。后来不破关来了个算命的,说她命中有劫,须得把这四颗红痣的胎记遮上才能避劫。褚蓉便就着红痣的走向,勾出了一个小弯月来。   这月亮画的极是漂亮,江父第一次带江月心去军营时,霍天正就夸赞了好一通。   江月心擦净了灰,见帕子上脏污一团,分外不好意思,便转头对王延道:“我洗干净了这手帕,再还给你。”   王延点头。   三人入了霍将军府,霍天正见王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便松了口气:“王先生,虽你与段家有些交情,可那段千刀是不曾见过你的,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   江月心听着,一头雾水。   莫非王延真与段家有些渊源不成?   正想多听一会儿,霍天正便将江月心与赵祥请了出去,说是让他二人去耳房坐着喝杯茶。书房的门一关,便只留下了霍天正与王延。   兽首金炉烟气袅袅,霍将军提笔沾了一点青墨,叹气道:“陛下,这段家的事儿急不来。”   北关豪族飞扬跋扈,早已成了顽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朕知道。”王延坐下了,淡淡道,“不过是去打个照面罢了。我应了段老先生,不会让那段千刀难堪。”   顿了顿,王延忽然道:“霍将军,朕想要找一个人。”   “陛下但说无妨。”霍天正道。   王延想到江月心在赌坊里那股狠命的劲儿,唇角的笑意复又柔和起来,“朕想找的是个姑娘。她若还活着,今年应当与江小郎将一般年岁,性子也应当是差不多的。”   霍天正有些困扰:“这不破关里二十几许的泼辣姑娘,也实在是太多了……”   “若朕没记错,她名唤‘思思’,颈子上有四颗相思豆子那般的胎记。”王延又道。   “可是陛下的故旧?”霍天正小心问道,“末将这就差人去寻。”   “这……”王延思忖了一会儿,失了笑,玉也似的面容淡漠下来,“倒也不算是什么故交。不破关动乱多年,她兴许已经不在了,又或者是嫁为人妇了。朕不过是偶尔想起,问问罢了,不必惊扰她。”   霍天正应了声是。   待王延离去后,霍天正便唤来了江月心。见江月心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霍天正思忖道:同样是二十几许的姑娘,江月心找起人来应该更为方便些。   于是,霍天正开口道:“小郎将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的顾镜死命道:“霍将军!江小郎将可在?大小姐闹着要和江小郎将习武呢!”院子里间或还传来霍淑君的撒娇声:“镜哥哥,你也留下来教我习武呀!”   江月心:……   顾镜一定是不想一个人被折磨,所以要拖了她一起被霍淑君折磨。   霍天正这才想起,江月心今日还要教女儿习武。“哦,没事儿了。”霍天正大手一挥,对江月心道,“小郎将,你先和顾镜去吧。淑君顽劣,还请多多见谅。”   江月心诚惶诚恐道:“哪里哪里,大小姐勤奋肯学,比我厉害多了。”   没一会儿,顾镜一手拎着霍淑君,一手揪着江月心,就往院子里头去了。   待书房里安静下来,霍天正想起赵祥还在耳房喝茶,便命人把赵祥喊了过来,道:“赵祥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个女子。”   赵祥点头哈腰:“是是,一个女子。”   霍天正又道:“二十左右,叫做思思,脖子上有痣。”   赵祥继续哈腰:“二十左右,叫做施施,脖子上有字。”   霍天正听习惯了赵祥的口音,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继续道:“可能活着,也可能不在了,更可能嫁人生子了。若是人家已嫁做人妇,万万不要打搅了。”   赵祥又哈一下腰,道:“明白。”   赵祥从霍天正这儿领了命,立即回去对自己的部下道:“本将军要你们去找个女的,二十岁,叫施施,脖子上有字儿!”   ***   不消一个晚上,王延便得到了霍天正的回复。   王延慢悠悠到了霍天正的书房,却见得霍天正满面惋惜之色。   “如何?”王延放下手中书卷,语气淡然。   “城南那头,从前确实住了个叫思思的女郎,脖子上也有红痣。她家境贫困,无父无母。前两年她染了病,身子熬不住,就去了。”霍天正的语气透着怜惜,“据说是个很有胆识的女子,因不肯做妾,得罪了人,亲事也耽搁了,一直靠着卖线为生。”   王延闻言,沉默不语,只是重执起了书本,悠悠翻过了一页。   书房中一片沉默,唯有簌簌翻书之声。   许久后,王延才抬起头,慢慢道:“……朕知道了。”   语毕后,有一瞬的失神。   他的视线落于书本上,可一颗心却看不进那些墨字了。字里行间看到的,似乎都是十四年前不破关的铁马冰河、山川浩荡。纷纷扰扰的旧事扑面而来,如抖落了满地尘埃。   那时他九岁,叫做李延棠,虽是天恭国的皇子,却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流落到不破关时,他遇到了还未出人头地的霍天正。   那之后,李延棠在不破关,过了人生中最落寞也是最快活的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心:你们忙啥呢?   赵祥:找个女的,叫施施,脖子上有字!   心心:不认识,走了 第7章 小郎将(二)   江月心一连教霍淑君习了三天的武,霍天正才放过了她。   这三天里,霍淑君倒是没有摆脸色,这大抵是因着顾镜在。只要顾镜冷着脸朝院子里一站,霍淑君纵有万千不满,也都化为了一张灿烂笑颜。满口“镜哥哥”、“镜哥哥”,喊得极欢。   为了给顾镜留下一个好印象,霍淑君习武极认真。临到最后一天,她还不忘对江月心狠狠示威:“本小姐警告你啊,不要肖想镜哥哥!他是我的!”   江月心:……   没人肖想顾镜啊,这说的是谁呢?   江月心不给反应,霍淑君有些不高兴。她希望看到江月心老老实实地承认顾镜是她霍大小姐的,最好说一句“是是是您俩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只可惜江月心没理她,反而专心致志地听着一旁的两个小丫鬟说话。   这两个路过的小丫鬟是霍夫人遣去送东西的,一路七嘴八舌地说着“王先生”。   “王先生今日要去明山亭呢。”   “来了不破关,就要去明山亭,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月心支着耳朵听,霍淑君冷不防凑到她耳旁,大声嚷了句“你听见了没有”,惊得江月心连连揉耳朵,道:“属下明白,属下明白。”   不破关的夏日要来了,江月心与顾镜一道从霍府出来,便看得街旁矮墙上攀了一溜的翠嫩绿萝,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天气微微热,衣衫也能换得薄一些了。   顾镜走得慢吞吞,一面走,一面欲言又止:“……小郎将,你别想太多。”   江月心问:“想什么?”   顾镜道:“我只当霍大小姐是妹妹,你别想太多。她的脾气,我不太消受得起。”   江月心一头雾水:“这有什么,我也当她是妹子。”   顾镜憋了一口气,瞪她一眼,冷着脸道:“你当我没说。”   江月心愈发莫名其妙了。   ——阿镜怎么好像挺生气的样子?   整个不破关城里,谁不是把霍淑君捧在手心上?   据说新帝践祚未久,便南下巡游去了。如今代替今上在朝中理政的,正是霍天正的弟弟。再兼之霍天正军功赫赫、威震朝野,要是有哪一位敢不疼着霍大小姐,那就是活腻了。   两人到了街边就分道扬镳了,江月心直直朝家走去。待进了家门,便看到江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周嫂子、周大哥站在一旁,也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这又是怎么了?”江月心纳闷,“哥哥升官了?”   “是你的好事儿。”周嫂子放下怀里的孙子,喜滋滋道,“谢夫人与谢公子这几日就要回京城去了,刚刚谢夫人特地差人来递了口信,说是要带你一道回京城去,在京城备婚。”   江父搓搓手,乐呵呵道:“那可是京城啊!你爹我一辈子去过京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也就是刚娶了你娘的那阵子,在京城住了段时日。”   江月心懵了一下。   差点忘了这一茬!   那谢宁虽然整日嫌弃她,可依旧没有来退婚。如今看爹爹的意思,是要她跟着谢宁一道去京城了?   “这么重要的事儿,可不能错过了。”江父拍拍江月心的手臂,喜笑颜开,“谢家大门大户,你要是住到谢家去,定能长进不少。将来做了少夫人,也不会慌张。为父这就去见霍大将军,给你请辞……”   “等等。”江月心拽住江父的手,直白道,“我不想嫁。”   “糊涂孩子!”江父训斥道,“你不嫁人,难道还要当一辈子的将军?以后谁来照顾你?”   “至少,我不想嫁给谢宁。”江月心呼一口气,蹙眉道,“谢宁母子两并不喜欢我,我嫁过去了,只有苦头吃。难道爹想看我受苦么?”   “你你你……”江父一副不信的样子,转身指着院里的一堆箱笼,道,“你是不知道那谢夫人与公子对你有多上心!礼物一趟趟地送,一点儿都不心疼钱。这上好的衣服料子,咱家平日哪买得起?怕你不适应京城,还特地提前带你回去……别家的夫婿有这么体贴,早该笑开花了,只有你这么任性!”   江父很是痛心疾首。   那谢宁来拜访了他两三次,回回都是谦逊仁厚的模样,言语间只说要江月心“日后文静谦逊一点”,还要江月心“做个贤内助,助他仕途高升”,其余并无要求。   江月心也知道,爹爹是为了她好。那谢宁被王延提点过,必然不敢得罪自己,因此在爹爹面前也演得卖力。可谢宁越是这样两面三刀,她就越是不想嫁。   江月心性子直,不会说漂亮话。她闷了一会儿,直截了当道:“话就摆在这里,我不会嫁谢宁。”   在江父“任性”、“不像话”的吵吵嚷嚷声里,江月心转身就出了家门。趁着还未入夜,她去酒铺子打了两坛酒,提着小酒坛在街上晃晃悠悠地走。   边城偏地,没什么醇香好酒,只胜在一个烈字。一口下去,如从喉烧到肺腑,滚烫了整个身子,令人无暇去思虑其他烦心事。   暮色渐浓,西月慢升,街上的店家相继闭门,宵禁的梆子声已远远地回响了起来。回过神来,江月心眼前的街道已是空空荡荡、一片落寞,唯有她孤零零地徘徊着。   她拎着酒坛,朝口中仰倒,可酒坛中却无一滴酒液。   “喝完了……”她晃了一下身子,一副扫兴的样子,“谢宁烦人,这酒也够烦人。”   她是不想嫁谢宁的,可她又说服不了爹爹。   都怪谢宁狡诈,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她掷了酒坛,发现袖中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原是一方手帕。江月心支着迷蒙的头颅,隐约想起这方手帕是王延的。   她有些醉了,脚步飘忽,周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她却能清晰地回忆起王延手心的温度,与她接过手帕时的心跳如狂。   她要把这手帕……   把这手帕……   还给王延。   这样想着,她便转道回家,悄悄牵了马,朝城外的明山亭策马而去,也不先问问王延是否已回了家,只是自顾自莽撞地去了。   这明山亭乃是旧朝所造,不少文人骚客皆在此处留下过诗词名篇。凡有文人到不破关,皆要去明山亭一游。江月心也常去,能清楚地记得哪块砖上铭了哪个人的大名。   但她也仅限于记住那些名字了,要她记住那些诗歌词赋,是绝无可能的。什么“狼烟漫漫不破关,黑云欲穿明山亭”,江父时常挂在嘴边,可江月心就是记不住。   从关城到城外的明山亭,打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到明山山腰时,天色已完全漆黑一片了,天地里只余两处光。一处是天上明月,将满又缺;又一处是山顶亭中,一点明灭灯笼火,如纷纷扰的三千乾坤所凝。   “王延——你在不在?”她下了马,牵着马沿着蜿蜒山道,向着山顶行去。   亭中有一道人影,闻言似是愣了一下。江月心见了,很是欢喜,几步朝着亭中跑去。   “小郎将?”王延正坐在亭中,借着灯笼光独自对棋,“何事如此匆忙?”   待江月心近了,王延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她身子晃晃悠悠,面泛酒后微醺的薄红,笑得飒爽英气。她生的明艳大气,平日里总刻意露出一副武将的利落样子,少有这样不设防的时候。   江月心倚着亭柱,纳闷问道:“王延,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对棋罢了。”王延答道。   “这棋……”江月心瞅一眼,如坠云雾,“你研究了一整日?”   “倒没有那么夸张,至多半日。”   江月心醉了酒,往前一探身子,险些摔了过去。王延伸手扶她时,袖子扫过棋上黑白子,竟将满盘棋局尽数扫乱。江月心见了,很是可惜,道:“你研究了一下午的棋局,就这样给打乱了?”   “无妨。”王延道,“只不过是以子为人,借棋虑事罢了。乱了就乱了。”   他扶了江月心,又提起灯笼盏,低声道:“小郎将,我送你回家罢。”   “等——等等。”江月心的酒劲又泛上来,头脑微微混沌。她抬眼,瞧着王延灯火映照下的侧颜,竟然笑嘻嘻地说起胡话来。   “王延,我和阿镜一样,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面熟。”她眯了眼,竟想伸手去摸他面颊。只是手到了中道,就无力地垂下了,“觉着你像一个人,但你又绝不是那个人。”   ——因为,那家伙已死了很多年了。   “夜里风大,小郎将,回家吧。”王延将灯笼抬得愈高了些。   “王延!”   江月心借着酒劲,胆子陡然大了起来。她想到褚蓉对自己的谆谆教诲,立刻决定把握住这次绝佳的大好机会,先抢过来再说。   “本郎将要你……要你……”江月心竖着手指,意识有些模糊,“要你!做我的随从!跟班!跑腿的!”   这话一说出口,江月心就觉得口中苦涩。   她要说的明明不是这句呀,而是“本郎将想嫁人”,怎么一出口就变成这样了?   让王延这样的厉害人物给自己做跑腿的,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但酒劲太大,她已有些神智不清了,只能迷迷蒙蒙地盯着王延瞧。光盯着还不够,竟还把佩剑举了起来,一副威逼利诱的样子。   其实她觉得这副画面有些熟悉。幼时的她是个小霸王,就曾这样逼迫过青梅竹马的玩伴做自己的跟班。   但面前这人,是王延,不是其他人。   她的视线晃了晃,朝外瞥去,只见得松间明月如洗,满山风烟俱静;万籁浮华,皆作无声。   许久后,江月心听见他温柔一笑,轻声答:“好,我答应你。条件是小郎将先乖乖回家去,免得着凉。”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当跟班好像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呢 第8章 小郎将(三)   江月心次日醒来时,头疼欲裂,知晓这是自己宿醉的恶果。   门外有嘻嘻哈哈的吵闹声,是周大嫂子的孙子在丢石子玩。没一会儿,就听到周嫂子的喝声:“小点儿声,别吵到小姐休息!”   江月心揉着额头草草起身,推门一看高高日头,知晓自己必然是迟到了。想到霍大将军的脾性,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道:“嫂子,马、马喂了吗?我这就去将军那儿了!”   周嫂子在裙角上擦了擦手,纳闷道:“不吃点?饿着可不成。”   “不吃了不吃了。”江月心摆摆手,胡乱把头发扎成一束,急匆匆往外头走去。江父听见她脚步声,从房里出来,喝道,“以后少喝点儿,还劳动王先生把你送回来!姑娘家,像什么样子……”   江月心敷衍地应了,立马就出了家门。   江父见她背影渐远,一时心情复杂。   今早上,谢宁又来了,恰好听到他与周嫂子在说着月心宿醉之事,当时谢宁的脸色就沉了下去,乌黑得像块石头。待江父来接待他,谢宁只硬邦邦说:“若要她嫁入谢家,日后不可再饮酒。”   江家的人酒瘾可不小,江父也爱喝酒。一听到“日后不可再饮酒”,江父便觉得心里一痛。   也许是因为江月心爱喝酒的事儿惹恼了这位重礼教的公子哥,今日谢宁的脾气也没那么好了,说是要江家早做决策。至多七日,谢家母子就要动身返京,在那之前,江月心得打点好行装。   江父一听,连声应了好。   送走了谢宁,江月心也去霍将军面前了,江父开始犯起了难。   江月心的脾气这么倔,说了不嫁,那就是铁了心不肯嫁。   谢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她怎么就瞧不上呢?嫁了谢宁,那可真是鲤鱼跃龙门了,日后也不用守着江家这个小破院子,只用做个阔少奶奶便行了。   月心自幼无母,跟着父兄过久了苦日子。要是能做个少夫人,半生无忧,那该多好啊。   思来想去,江父有了个主意。他叫来在家里做帮工的周大富,要他送封信去长子江亭风那儿。他对周大富叮嘱道:“你要仔细和亭风交代清楚了,说此乃他妹子的婚姻大事,要他务必好好劝劝他妹子。”   “是是是。”周大富笑得憨实,“老爷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江父心道:亭风的话,可比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管用多了。   江亭风被霍天正派去城外驻守,日日夜夜对着关外的鹤望原。也不知道那片光秃秃的古战场有什么好看的,江亭风逢年过节都不回家,留在鹤望原上,信里只说是忙得很。   可妹妹都要嫁不出去了,他怎么也得抽个空回来吧?   最好,江亭风能把褚蓉带回来,顺道把婚事也给办了。   ***   江月心到了城外营房,直直步入霍天正的军帐之中,满面愧色。   她已做好了被训斥、被责罚的准备,可待她踏进了军帐,却发现军帐中的氛围一片古怪。赵祥、顾镜、王延都在,另有两个门督、军司也在,俱是一脸古怪地望着江月心。   江月心眼皮一跳,暗道不妙。   ——定然是自己迟到,惹了霍天正大怒,这群人正等着看自己好戏。   “霍大将军,月心来迟,恳请将军降责……”江月心说得诚恳。   霍大将军威风十足地坐在主位,可表情也有几分古怪。他耷着眉,欲言又止。好半晌后,他才道:“小郎将,从今日起,王先生便是你麾下军司了。他不擅武,你要多多照顾。”   江月心:?   王延怎么就调到她手下来了?   若是她没记错,这位王先生可是霍大将军“三顾茅庐”请来的厉害人,霍将军怎么舍得放手丢给她?   她抬眼瞄一下王延,却见他神色如常地立在霍天正身侧,一身文秀清净。见江月心瞧他,他便微弯了笑眸,也看她一眼。   “王先生说,你昨夜一力要求他做你的副官,本将军只好成人之美。”霍天正的面色愈发古怪,“日后,你要多多照顾王先生。”   霍天正一说完这句话,江月心陡然想起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糊涂事。明山亭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如同几道惊雷,将她劈得渣都不剩。   难怪众人都用这种诡谲目光瞧她!竟敢和霍天正抢人,这可真是活腻歪了!   瞧瞧周边的同僚,有的人目光里竟还带着一分敬佩……!!!   霍天正说罢,咳了咳,赶紧讲了别的正事:“诸位也知道,近来大燕国人异动频频。鹤望原附近的几个驻营点,俱是被大燕国给偷了去。”他说着,满面肃色,声音也沉了下来,“依照本将军推测,这关城内定已混入了探子。”   军帐内,登时一片沉寂。   提起大燕国,谁也开心不起来。   大燕国与天恭国积怨已久,陆陆续续交战了百来年。闹得最轰轰烈烈的,便是二十年前的那场仗。   彼时,天恭国乃是宣帝李律在位。李律不似前代君王,并无勃勃野心,只醉心音律歌舞。他在位十年,竟放任大燕国养得兵强马壮。二十年前,大燕国自认时机已到,便南下攻打天恭国。   这场仗,一打就是五年。天恭国纸醉金迷近十年,毫无还手之力,竟让大燕破了京城长驱直入。更为耻辱的是,泰半天恭国的皇族皆被大燕人掳走,挟入大燕境内。   其中,便有宣帝李律与他的两位皇子。太子李竞棠于北上后病亡,二皇子李延棠更是行踪不明,直到数年后才被寻回。   此事发生在庆义年间,天恭国人皆称之为“庆义之难”。   可天恭国到底气运未绝,其后不久,不破关便横空出世了一个霍天正。其人精通兵道,勇略双全,堪称是天纵奇才。不仅夺还失地,更在数年后带兵踏破大燕国,雪洗庆义旧耻。   因有庆义旧耻在前,不破关的守将提起大燕国,便觉得不甚愉快。   霍天正扣了扣桌子,道:“小郎将,你与顾镜多多留心城中动静。你是女子,不易打草惊蛇。”   江月心大气也不敢喘,行云流水地领了命。诸位又议了会儿事,她才撩帐出了军营。外头的日光明晃晃的,几列士兵正在操练着,流了满背的汗水。   顾镜站在树荫底下等她,脸上是一副冷冷清清的表情,眼里似含了道锋芒般瞧着她。   “小郎将,你既有了王先生做副手,那定然也不缺我一个。”顾镜闲闲地捡起了地上一枚叶片,放在指尖转悠着,“听闻鹤望原缺人,要不然我去向霍将军毛遂自荐?”   江月心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鹤望原附近地形复杂,就连我兄长都是花费数年才摸索透了地形。相较鹤望原,你还是更熟悉关城这一带,不如留下来帮我。”   顾镜:……   他自嘲地笑了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不客气。”   江月心不太懂顾镜在说什么,但她觉得顾镜又在夸自己了,于是笑笑道:“别客气别客气,不用夸我的。”   顾镜:……   霍将军给的任务,是揪出关城里的探子。可关城那么大,找起来也很难。江月心卷了地图,就带着顾镜朝自己营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将关城划成九片,分头巡逻……”   到了营房里头,却见到王延已经在了。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握成拳,晃悠悠地摇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是个木盅子,里头的骰子咕噜噜地滚着,发出闷闷的响声。   见江月心来了,王延便笑道:“小郎将有什么吩咐?”模样似是个很虔诚的跟班。   江月心愣了下,吞口唾沫,道,“正好要写封信去,叫另几个军司多留份心眼。你是文人,比我会写信,就由你来操笔吧。”   这可不是谦虚,江月心虽识字,那也仅仅是会认字的水平。叫她写信,那写出来的东西可是极为惨不忍睹的。因此,平常但凡有书信往来,皆是顾镜替她代笔。   顾镜是武人,水平也不怎么样,但是至少比江月心的水准高;字也算不得好看,但比江月心的狗爬大字还是要清秀上几分。   王延闻言,撩了袖口,慢慢磨起案上一块青墨。半晌后,他悬腕抬肘,问道:“小郎将要写些什么?”   “就是……告诉那姓刘的军司,最近城里有探子,让他多留心一下……城东边那几个勾栏场所,鱼龙混杂的,早点清一清。碰上段家人也不要急,就说是‘势态非常’……再不行,就偷偷摸摸地搜。”   江月心托着下巴,一句一句往外蹦。   王延点点头,笔锋如行云流水一般动了起来,字迹在纸上一一铺开。   ——军司英鉴,时绥近安。辱蒙将军垂询,知城中有……   顾镜一直立在门口。没一会儿,他便扬起下巴,微傲道:“王先生若是做不顺手,可以交给我。平日小郎将的书信皆是由我代笔。”   王延停了笔,露出微悟神情。旋即,他朝顾镜虚递了笔,道:“既然如此,顾将军,请。”   顾镜挑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自王延手中接了笔,不客气地在江月心的位置上坐下了。   可待他目光一落到书信上,身子便僵住了——   王延的字,劲瘦如勾,铁画银刀,分分皆是入木。虽成书不过两三列,却已如一副名家大作,叫人叹为观止。若是自己续写下去,便如狗尾续貂,只会招来笑话。且王延的用词颇为雅致周到,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用这种口吻继续书写。   手腕悬了半天后,顾镜咬咬牙,将笔僵硬地交还到了王延手中,冷声道:“还是王先生来吧。”   王延无声地笑了,道:“在下承命。”   作者有话要说:  无声的争宠.jpg   毫无察觉的心心:你们在干什么??【挠头 第9章 小郎将(四)   关道上远远行来一骑,扬起纷纷烟尘。   待此人近了城门,守城的兵士纷纷退开,行礼道:“是左军将军回城了!”   此人正是得了江父家书后,从鹤望原匆匆赶回不破关城的江亭风。他二十又八,生得人高马大、身材结实,英武的面孔透着古战场的遒劲砥砺。一路行来,皆抿着唇,神色肃杀,不见有分毫的松动。姑娘家见了,都被他的浑身凶悍给吓跑了。   听闻妹妹与谢宁的事后,他便打算回关城了。   他不擅交际,但凡有和“打交道”沾边的活儿,皆要先询问褚蓉,让褚蓉出谋划策。   褚蓉不待在军营,平时就在鹤望原附近的村寨里住。得了空,就给江亭风送送自酿的好酒。每一回她来军营送东西,军士都在心底暗暗支吾一声:“未来的左军夫人,又来犒劳自家男人了。”   这回,江亭风便率先问了问褚蓉。   江亭风:“你前一次回关城去,听说谢宁和妹妹的事儿了吗?”   褚蓉修着圆润的指甲盖儿,道:“听说了。心心说她心有所属,不想嫁谢宁。那谢宁又是个惯两面三刀的人,嫌弃你妹妹是个武将。”   江亭风蹙眉:“爹在信中说,谢宁为人知礼,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褚蓉悠悠道:“你不信我看人的眼光?”   江亭风:……   江亭风:……   江亭风:……   褚蓉见他沉默这么久,又笑得冶艳:“你信不信我的眼光?”   江亭风匆匆点头九下,道:“我信。”   褚蓉拍了下桌,说:“心心亲口所说,那谢家母子嫌弃她穿一身男装,要她日后不得从武,做个闷在家里的少夫人。若有不从,便退婚伺候。可折腾了这么久,仍不见那谢宁来退婚,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江亭风道:“我知道了。”   未多久,他就牵了马,独自回关城来了。到了江家门口,江父听闻马蹄声便匆匆出来迎接。看到一身盔甲、戎装光伟的长子回来了,江父激动得眼泪水儿都要流出来。   江父心道:看到如今军功赫赫、在霍大将军面前十分得力的长子,便如看到了少年时从军策马的自己啊!   “亭风,你可算回来了!”江父的眼泪不值钱,下一瞬便老泪纵横。他掏出块自缝的手帕擦眼泪,一边不忘张望着江亭风身后,问道,“褚蓉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江亭风:“没有一道回来。”   江父:“你这就不像话了!褚蓉去鹤望原,那是去照顾你的。你回关城,不带上她,算什么事?”   江亭风道:“这个时辰,她还没起身。”   江父痛心疾首:“哎哟,你还知道她起没起身了?你啥时候上门求亲?”   江亭风答得一脸认真:“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江父的脸抽了抽,道,“那你也别耽搁着人家姑娘,她也要嫁人的。你不肯娶,就让给别人。”   江亭风:……   江亭风:“不行。”   江父微怒:“既然你不让别人娶她,那你还不赶紧娶了!”   江亭风又重复:“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江父大怒,拍了拍门板,喝道:“好你个臭小子,没心没肺薄情冷酷!自己不肯娶,还要拖着别人一个好姑娘!”   江亭风:“……”   江亭风说不过自己的父亲。   他与褚蓉间的事,原本就不是这两三句话可以说清的。他总觉得他日大燕国卷土重来,自己便会战死沙场。若是娶了褚蓉,他便不仅仅是一个将军,更是一个丈夫了。国为第一,他怕生死当前,会顾不得褚蓉。   可要褚蓉嫁给别人,他却是不答应的。他尚且找不到任何一个男子,会待他比褚蓉更好,所以褚蓉还不能嫁给别人。如果有这样的男人出现了,他当然会送褚蓉出嫁。   江父被长子气得心口疼,挥挥手,道:“行了,我也不惦记你的亲事了,先想办法把心心的事儿给解决了吧。”   江亭风答:“儿子定不辱命。”   说罢,他问了谢家别苑所在,便离开了。他先到同僚赵祥处,借了一小队人马,然后便带着这支威风凛凛的队伍,往谢家别苑去了。   江父在心里念叨:希望江亭风能说服他妹妹,别任性了!   此时的谢家别苑里,也是一阵莺声燕语的热闹。三四个窈窕纤细的姑娘,或抱琴、或垂头,娇娇艳艳地站在谢夫人面前。谢宁则青着脸色,瞪着这几个女人。   谢夫人语重心长道:“宁儿啊,那江月心娶就娶了,万万不能宠。她这么粗野,是不配当正室夫人的。隔两年再找个由头休了,让你表妹嫁进来便成。她若生不出儿子,就是陛下也不会多说两句。”说罢,谢夫人又一脸欣慰地转向那几个姑娘,介绍道,“这几个女子都是清清白白的,你先挑好了,待那江女过了门,娘便做主为你抬了姨娘。”   这几个女子出身都好,且又听话。有她们替谢宁开枝散叶,那是再好不过了。现在先养着,日后再抬进门,也好让谢宁熟悉熟悉。   谢宁却是有些恼,喝道:“娘,我连个正经差事都没着落,哪有闲心思折腾这些?要是让陛下知道我来不破关买了几个女子回家,岂不是讨人嫌?”   他来不破关,是为了留下足传千古的名句,好弄一个人人称道的名声,在陛下面前献诗,不是为了纳妾而来的!   正说着话,却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喝道:“谢宁可在?”   谢宁纳闷了一下,便带着几个小厮出门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吓了一跳——一出门,一柄枪便横到了他喉前,江亭风木着脸,骑在马上,冷声道:“退婚。”   江亭风身后还带着一队兵,端的是威风八面。那银亮的枪尖就在谢宁喉前徘徊,令谢宁额上冷汗一片。   谢夫人出来看到这幅场景,直接软了腿,尖叫起来。   “你你你你做什么!”谢宁抖着嘴唇,强打勇气,“你可知本公子是谁?京城鼎鼎有名的谢家……”   “我不管你是谁。”江亭风微扬下巴,道,“你若不解除与我妹妹的婚约,日后,就别想从不破关离开。”   他说话的声音毫无起伏,极为可怕,透着肃杀之意。谢夫人几时见过这阵仗?顿时哭闹了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样欺负我谢家……”几个小厮、护卫面面相觑,顾忌着谢宁的喉咙,谁也不敢上去动手。   谢宁听闻“妹妹”一词,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左军将军江亭风了。他强撑着,冷笑道:“江亭风,你不过是装装样子,岂敢真的动手?我便是拖着那江月心不退婚,你又能如何?”   他虽万般瞧不上那江月心,可为了争一口气,他现在还非娶不可了!文人傲骨,岂可折煞?   这样想着,谢宁竟将脖子送得更前了一点,吓得谢夫人尖叫起来:“儿……儿啊!”   江亭风微蹙眉心,却是毫不客气,手一扬,将枪尖挽出个漂亮花样,下一瞬便朝着谢宁喉间刺去。他心里有数,不会伤到谢宁,可那在空中电光花火着飞过的枪尖着实是吓人,让前一刻还故作傲然的谢宁下一秒就吓得魂飞魄散。   ——这枪……这枪,是来真的!   “我退!我退!我退!”谢宁忙不迭大喊道,“我和江月心解除婚约还不成吗!”声音几乎要哭了起来。   江亭风点了点头,慢慢收回了枪。   就在此时,异动突生!   谢家别苑附近的一座宅邸里,忽而翻出了六七个形色诡谲的男子,匆匆四散奔逃。江亭风听这几个男子对话间口音,立时知道有猫腻,喝道:“那几个是大燕人!抓起来!”   这几个大燕人原本藏身于谢家别苑附近的宅邸中。平常有人供粮送水,白日又藏匿行踪,半月来皆是相安无事。可今日,一切却变了模样——那大名鼎鼎的左军将军江亭风,竟然带了兵亲自前来,那必然是发现他们的行踪了!   于是,这几个大燕人便决定破罐破摔,四散奔逃。   谁也不知道,江亭风带兵前来,其实只是为了逼迫谢宁退婚罢了。   有大燕探子在前,江亭风也顾不得什么谢宁了,立刻飞身上前,欲捉其中一人。那大燕人眼见着就要被捕,眼疾手快,立即扣了谢宁过来,挡在面前,威胁道:“你要敢过来,我就杀了你妹夫!”   这大燕人阴沉狠辣,手指紧紧扣着谢宁的喉咙。谢宁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两腿抖如筛糠。他听闻制住自己的人乃是大燕探子,早已吓破了胆,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江亭风,瑟瑟道:“将军……救我啊!救我!大舅子!”   江亭风闻言,纠正道:“谢公子,你已经解除与小妹的婚约了。”   谢宁:……   这种危急时刻,谁还管这个?!   “大舅子!将军!大舅哥!行行好!”谢宁欲哭无泪。   “是将军,不是大舅子。”江亭风纠正道。   “好好好!将军!左军将军!”谢宁大吼。   那大燕探子扣着谢宁脖颈,慢慢向后退去。   眼看着谢宁就要被带走,此时,一道轻盈身影如燕般从一旁掠来。一记抬脚,长靴精精准准地踢在大燕人的前膝上,便如一道惊雷似的,转瞬把那大燕人给踢了出去。   竟是闻讯赶来的江月心。   那大燕人不死心,龇着牙嘴,仍伸手狠狠抓了一下,可惜余力不足,只能扯下谢宁身上的玉佩。江月心见探子还在挣扎,便侧身又是一记迅猛飞踢,快如疾电。这一回,那大燕人被她干脆地踹飞了出去。   轰然一声重响,是那大燕人埋入了不远处的墙根之中,震得土墙上都有了几道裂痕。   江月心踹飞了人,借力一跳,端端正正地骑回了马上。谢宁只见得身影如飞,似摘花叶一般轻快,束为一股的乌黑长发在他面前辗转而过。下一刻,那骑在马上的女子便朝谢宁伸出了手,道:“谢公子,没受伤吧?”   女子眼眸如星,灿然生辉,笑颜浑似春朝早花。   谢宁愣了愣,还有些腿软。   他心惊胆战地回头看一眼不省人事的大燕人,这才搭着江月心的手站了起来。   又见江月心伸出剑鞘,在空中虚虚一接,一块玉佩便落在了剑鞘上,分毫不差。她将剑柄一转,把玉佩转到了谢宁面前,笑道:“谢公子,这是你的,收好了。”   谢宁瞧瞧那玉佩,再瞧瞧那鲜衣怒马、英气利落的女将军,心底不由微微动容。   “月心……”他唤道。   旁观的江亭风咳了咳,提醒道:“谢公子,你已经退婚了。”   谢宁:……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出局的人,只能含泪退场 第10章 入春楼(一)   那几个大燕探子,被江月心踹飞了一个,余下的五个则都朝着北边跑去了。江亭风大手一挥,喝道:“追!”立时便有几队军士紧紧跟了上去,闹出好一阵鸡飞狗跳。   谢宁心有余悸,双腿颤颤。   说实话,谢宁有些后怕,但他一瞧见江月心,便觉得不那么怕了。   不仅如此,江小郎将的面容在谢宁眼里还起了微妙的变化——从前是粗俗不堪、不成体统的江月心,如今便是英姿飒爽、武冠天恭,令人心生喜爱。   她模样本就漂亮,身段更比寻常女子高挑;配上那英气笑面、善睐明眸,更是独有一番风情。   谢宁不由在心里想:从前怎么没发觉她的好?   只可惜,谢宁一拿感激的眼神瞧江月心,便立刻会收到两道宛如刀割剑剜一般的目光。一道,来自于木着脸的江亭风;另一道,则来自于冷笑连连的顾镜。   “儿啊!儿啊……”谢夫人抽抽噎噎地扑上来,抱着谢宁的头嚎啕大哭,“这不破关太欺负人了,留不得,留不得!明儿咱们就回京城去,这亲事不要也罢……陛下问起来,也都是江家之过!”   谢宁推搡了一下母亲,小声道:“这亲事还是退不得……”   他说得极其轻声,可江亭风还是听见了。当下,江亭风便一转银枪,喝道:“谢公子,你与舍妹已解了婚约。”   谢宁:……   这左军将军的耳朵怎么就这么尖?   谢宁到底还要面子,被江家三番五次地折腾了,也没什么好脾气,恼恨道:“算你们江家厉害!此事是你们江家无理取闹,与我谢家并无干系!我明日就走!”   说罢,就进屋里头去了。   江亭风托了下巴,自认已完成了爹爹交代的任务,立即带着部下去捉拿那几个走脱的大燕探子了。江月心也有得忙,带着顾镜挨家挨户地去寻那探子的情报。   忙了一日下来,也算是小有收获,摸了几个大燕探子的落脚点。为免打草惊蛇,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江家兄妹只当白日无事发生,照样回家吃饭。   江月心已从自家兄长那听说了谢宁退婚一事,如释重负,回家时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未料到进了家门,二人却看到江父铁青着面色立在院里,一副磨刀霍霍向儿女的模样。   “爹。”江亭风向着父亲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儿子幸不辱命,完成了爹爹的吩咐。”   “你……你……你……”江父牙关紧咬,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那谢家今日差人来退了亲?”   “岂不正好?”江亭风道,“爹怕谢宁辜负妹妹,特地喊来儿子替妹妹主持公道,退了婚事。谢家退亲,正合我意。”   “你说什么?!”江父大怒,“你老子说的是‘劝劝你妹妹,婚姻大计,不可疏忽’!你怎么叫那谢家退了亲?!”   “是啊。”江亭风微惑道,“‘婚姻大计,不可疏忽’,难道不就是奉劝妹妹仔细一些,莫要被谢宁这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诓骗了去?”   江父:……   江父是真的气了,怒指长子,训斥道:“今晚你也别吃饭了,就在这里站着。你妹妹一辈子的大事,就这样给你耽搁了!”   江亭风也是有脾气的,他见父亲责罚自己,直截驳道:“若是让妹妹草草嫁给谢宁,那才是耽搁了一辈子的大事。”   “还敢顶嘴!”江父气得胸口疼,眼眶一红,眼泪水又滴溜溜不要钱地落下来,“原本心心可以去京城做个阔少奶奶,如今却只得留在关城里。这不破关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就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哪个能入得了姑娘家的眼?”   江月心友情提醒道:“爹,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外,还有王先生。”   江父用袖口抹了抹眼泪,道:“对了,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外,还有顾小将军和王先生。”   江月心有些纳闷,爹干嘛特地把阿镜挑出来说?顾镜可不就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么?   江父哭得越发呜咽了,一点儿都没有年轻时驰骋疆场的模样。江亭风见不得江父眼泪成河的模样,见江父哭的歪七扭八,江亭风也生气了。   他生的凶悍,平素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在生气的模样。要区分江亭风是不是真的生气,只要看一件事——他一旦真真正正地生气了,就会喊江月心“四四”。   没错,他甚少喊这个昵称,唯有难得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喊。   “四四。”江亭风对月心道,“哥哥不留在家里吃饭了,今晚就赶回鹤望原去。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月心听到那句“四四”,陡然吓了一跳。想到哥哥生气时的可怖模样,不由有些小怕。她压低了声,答道:“唉,好,你路上小心,帮我问褚姨姨好。”   江亭风说罢,挺着脊背,一声不吭地去牵马了。周大嫂子见他去马厩,还纳闷极了,远远喊道:“少爷不留下来吃饭哇?难得回来一趟,筷子都加好了。”   江亭风不答,只自顾自地走了。   周大嫂子见状,知道是父子俩又在闹别扭,也不好劝。她叹一口气,竖了手掌念叨:“观世音菩萨无量劫来,可让他两人别闹了。”   江父见儿子走了,还是委屈,可到底不能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过不去,擦擦眼泪去吃饭了。   饭桌上,一想到儿女的婚事,江父就长吁短叹个不停。江月心有些不忍,遂劝道:“爹,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的男人,当然是我自个儿来找。”   江父瞧她一眼,继续长吁短叹。   江月心无法,硬着头皮劝道:“你放心,我将来定然找个比谢宁好数十倍的男人。”   江父探口气,摇摇头。他夹一筷子肉,拿筷尖剔去了肥肉,把瘦肉搁到江月心碗里头,说道:“到底年岁小,不知世事不易。来,吃这个,不腻,还管饿。”   江家的夜晚,就这般过去了。   ***   第二日,江月心到了营房,去见了顾镜。   前一日,几人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大燕探子的行踪,顺藤摸瓜,发现那几个探子都藏入了城中一家名叫“入春楼”的青楼之中。   今日,江月心和顾镜打算悄悄潜入,去入春楼之中探一个究竟。   临行前,顾镜道:“要不要带上王先生?”   江月心微怒:“那是青楼,叫王先生干嘛?”   顾镜挑眉:“所以你就喊上我?”   江月心理直气壮:“我俩都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去去这等烟花之地也无妨。但王先生和我们可不一样,他君子翩翩,不能去那种地方。”   一身臭汗的兵老爷顾镜:……   二人打算借着武功,悄悄潜入、悄悄搜寻,绝不打草惊蛇,因此只做了利索打扮。待他二人离开后,角屋的屋檐下便慢慢踏出一个人来,原是王延身旁的书童,王六。   他见顾镜与江月心走远了,便回了王延的营房处。一撩帘,王六便见到自家公子坐在桌案后,修长手里擎一支青毫笔,在纸上仔细描摹着什么。眉眼低垂,一眨不眨,似在细画着什么不可多得的昆仑风色。   王六知悉自家主子的性子,公子与书画为伍时是决不能打扰的。于是,他便安生在旁边候着,一点儿声响都不露。   王延细画了许久,觉着眼睛有些累,这才堪堪放下了笔。纸上已勾勒出了一道仕女身影,衣裾曳玉、广袖流云,手持一柄小绢扇,立于秋月之下。   画韵虽好,只可惜五官之处还未着笔,只堪堪描了一道秀丽眉峰。   王六见他停了笔,这才说道:“公子,小郎将与顾小将军一道去入春楼探查情报了。”   “不早与我说?”王延搁了笔,微阖眸,“那入春楼是段家名下产业。若是遇到了段千刀,她怕是讨不得好。”顿了顿,他嘱咐道,“王六,你叫几个人悄悄一路紧跟着,不要惊动她。若出了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王六应了声是,便想告退。   可未走几步,王六便又被王延喊住了。   “……罢了,罢了。”王延瞧一眼那副未完的画,叹道,“我与她非亲非故,何必对她如此上心?王六,你不必去了,留着。”   “哎,是,那小的就不去了。”王六答得恭恭敬敬。   王延重执了笔,没一会儿,又转头对王六道:“算了,你还是去吧。”   王六纳闷了一下,还是老实道:“是,小的这就去。”   这一回,王六踏出了房门,又听到了自家主子沉稳温和的唤声:“王六,回来,还是别去了。”   王六:……   被反反复复折腾了一番后,王六心底苦不堪言。可面前这人却是天恭国的九五之尊,平素在京城时也是万人之上,矜贵得很,万万不可违背,王六也只能笑哈哈回来继续赔着脸。   王延将他唤了回来,微微思索了一会儿,忽而温柔笑起来,道:“算了,你还是去吧。是我想偏了。我派人去跟着小郎将,乃是为了探查关北段家的底细,不是为了别的事儿。”   王六小心翼翼问道:“小的可真的去了啊?”   “去吧。”王延微颔首,笑得风月翩翩,“这回,我断断不会再叫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镜:区别对待得也太离谱了   陛下:那当然,你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我是陛下啊 第11章 入春楼(二)   但凡是关城里的青楼、赌坊,十有八|九皆是段千刀的生意,这入春楼也不例外。   江月心早前遣人来搜了搜,知道那几个大燕探子都进了入春楼,就藏在花娘的房间里头。   她心道:这几个大燕人还有些头脑,知道霍天正与段千刀合不来,就想法子躲到了段千刀的地盘里来。   只可惜,江月心一点都不怕那段千刀。她领了顾镜,直截从后院里翻墙进了入春楼。   因是大白日,还未到入春楼上灯的时刻,楼里头一派静悄悄的。忙了一夜的花娘们都在房里头休息;隔着门板,只能听得买欢客几声冗长的鼾声。   江月心蹑手蹑脚地推了未落锁的大门,对顾镜道:“那几个探子就藏在一楼。我搜这头,你搜那头,轻点手脚。”   顾镜嘁了一声,拿冷眼瞧她:“小郎将,你可得忍着些。别一会儿见了漂亮姑娘,魂就被勾去了。这儿的姑娘,可个个都比王先生勾人。”   江月心微窘:“我岂是那等见色起意之人?”   “不是么?”顾镜唇角一勾,笑得愈冷了,“也对,小郎将从来都是瞧不上我的,必然不会是什么‘见色起意之人’。”   江月心:……   顾镜这是在闹什么别扭呢?   两个一身臭汗的兵老爷,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江月心与顾镜分了头,挨门挨户查去。她手脚轻轻,推开门缝瞥一眼就走。行到最里头两间屋子,果真找到三个大燕人搂着花娘正睡得歪七扭八。   江月心暗喜,立即探到窗外,仿着白鸫儿吹了一声哨,让候在外头的军士进来捉人。   吹哨时,她顺便瞧了一眼外头——天有些阴了,暗沉沉压满了云,午后定然要落雨。   她在心底道:趁着未下雨前赶紧捉了探子回去,免得让雨水沾了衣裳。   恰此时,顾镜那头忽得传来一片骚动。江月心扭头一看,竟是段千刀带了五六个打手,在走廊上将顾镜团团围住了。   “顾镜,你在这儿,江月心也一定在。她人呢?”段千刀高声嚷道,“事不过三,江月心多次闯我门面,坏我规矩,这事儿怎么办?”   段千刀的嚷嚷声惊动了厢房里的人,立即有几个睡得浅的客人探出了脑袋来凑热闹。那几个大燕探子亦是惊醒了,心知不对,收拾收拾又想跑。   江月心岂能容忍他们再跑?立刻道:“顾镜带人去追!看紧了!别再让他们跑了!”   顾镜闻言,立时去了。原本围着顾镜的打手,这下俱和江月心打了起来。刹那间,入春楼里一片混乱。花娘的尖叫混着兵戈钝响,充塞了整个大堂。   段千刀铁青着脸,隔着人群,怒指江月心道:“姓江的!你又来惹事!”   江月心左手拎了个人,一脚踩在板凳上,喝道:“段大少楼中窝藏大燕探子,这又怎么说?”   这几个大燕探子熟门熟路,也不知是来了入春楼几回。他们说话都是大燕口音,段千刀又岂能不发觉?还不是为了挣点铜臭银子,便置之不理。   段千刀被噎了一下,恼道:“今日你须得留下来,让小爷打你三巴掌解解气!”说罢,便要人去扣住江月心。   只可惜江月心不是那么好抓的,面前的人来一个打一个,见一对打一双,一点儿也不落下风,且她身姿灵活如游鱼飞龙,令人眼花缭乱,竟是一点儿都碰不到。   吵吵闹闹好一阵子,外头的天渐渐阴了下来,倏忽传来了沙沙雨声。没一会儿,入春楼的大门忽得“吱呀”敞开,门槛外露出一道灰白色身影。   雨已下得有些大了,似织了一张无色细网,将门口那男子也罗在其中。   那男子收起手中一柄素面油纸伞,伞骨轻拢,便抖落了半阶丝雨;侧过身来,露出细瘦脖颈与清隽轮廓,原是王延。   “段大少,手下留情。”他将伞搁在门边,不紧不慢地撩了衣摆,跨过槛来,“段老先生有一封信,要在下转交给段大少。”   他行来时的步伐也不快,可身姿偏有种说不出的贵气,似群鹤里生来为首的那一只。虽外表文文秀秀的,可却隐约带着刻入骨子的倨傲。原本闹腾不停的打手们,都暗自退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段千刀闻言,微微一疑。   “段老先生”,说的自是他祖父,撑起段家半壁荣华的段鹰。段鹰年岁已大,如今退居京城荣养,早已不出江湖。   是什么样的事儿,能惊动祖父段鹰?   段千刀半信半疑,接过了王延递来的信。启信一阅后,段千刀表情微变,对王延冷笑一声,道:“真难为你一介穷书生,还劳动我祖父差我关照你,说你若是出了差池,我也不用做这个当家的了。”   王延笑笑,道:“谢过段大少关照。”   段千刀有些恼,又道:“老子可没说过放这姓江的离开。”眼珠子一转,他又有了个主意,对王延道,“这样吧,俗话说‘杯酒释恩仇’,你若卖我一个面子,喝了我的三杯酒,我就放这姓江的走。”   江月心怒道:“我不过是来捉拿探子,不偷不抢,你凭什么扣我?”   段千刀道:“在这入春楼里,我段千刀就是王法!我说了江月心不准来,来了就不准走!”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王延叹道:“段大少,我喝就是了。”   段千刀见他应得爽快,哈哈大笑起来,立即差花姑娘去厨房打了三杯烈酒来。没一会儿,便有三个小金盏搁在了桌上,酒香扑鼻,极是郁烈。   段千刀坐了下来,指着那酒杯,道:“喝!”   王延瞥一眼酒杯,伸手就要去拿。   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的手横了过来,抢在他之前,夺起那小金杯便往喉中倒。   她一口闷了第一杯,以手背抹唇,哈一口气,道:“王先生看模样就是不会喝酒的,我代他喝!”说罢,掷了金盏,又如牛饮茶似地喝了余下两杯,滴酒不剩。   三杯酒饮罢,她拽了王延的手,喝道:“我们走。”   说罢,气势汹汹地扭身而去,直直地出了三道门,一眼都不看那段千刀。   出了门,立时便是泼天盖地的雨水。   江月心看着雨水,顷刻间傻了眼,她这才想起王延的伞还在屋里头。可折过身去段千刀面前拿伞,似乎有输了些气魄。更何况,现在再回去,指不定那段千刀还要怎么折辱人。   “要不这样吧,”江月心与王延商量道,“我家就在附近……”   她说话时,王延一直盯着自己胳膊瞧。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握着王延的衣袖子不曾松手。当即,她便涨红了脸,立时放开了手去。   “我家就在附近,”她咳了咳,小声道,“王先生若是不嫌麻烦,借我披风撑一撑,去我家中拿把伞吧?我怕回了入春楼,段千刀会对你不客气。”   王延伸手接了雨丝,颔首道:“倒也可以。”   于是,江月心利索地抽出披风,抖在了王延头顶,要他跟着自己一块儿跑。   好在江家就在附近,前后不过一条巷子,跑几步就到了。两人俱是没怎么淋湿,只让头发和衣袖处沾了些水珠子。   周大嫂子原本正搂着孙子在门口看雨,见到江月心匆忙跑来,立刻嚷道:“心心怎么回来了?今日不是有差要办?”说罢,搓了手要去接江月心手里披风。   披风一掀,看到偌大一个男人,周大嫂子还吓了一跳。   “中道落雨,便想着回来取柄伞。”江月心对周嫂子道,“给我和王先生各自备伞。”   周嫂子“诶”了一声,便匆匆去找伞了。好半晌,她才挂着讪讪笑容跑回来,为难道,“小姐啊,你爹与大富今日去上香,一道撑走了两把伞,家中只余下一把破了口子的。要不然……等雨势小了再走?”   周嫂子话里话外都是不好意思,可江月心却迅速地紧张了起来。   ——她……她可不是故意要把王延留在这儿的啊!   ——这一切都是巧合!   她微呼了一口气,转向王延,问道:“要不然,先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小了再去寻顾镜?”   她说话时,眼眸微亮,璨若明星,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王延倚在屋檐下,垂着眼帘瞧雨水,身影瘦瘦长长的。听了江月心的话,他微张了唇,似想答复什么。就在此时,雨水中忽然跑来一道人影。   “公子——公子——我给你送伞来了!”   是手提一柄伞的王六。   王六跑得气喘吁吁,披着浑身的雨珠子,在王延面前停下。他将伞递给王延,露出讨好笑容来,道,“见公子没带伞出来,我就赶紧偷偷摸摸去入春楼拿了,总算是没碍事。”   王延点头,接了伞。   一转眸,却瞥见旁边的江月心露出微微失望之色,模样颇像是失了家的幼犬,怪可怜的。   想到方才江月心那副满怀希冀的样子,王延眸光微动,唇边忽有了一道笑意。   他试着开了开伞,慢悠悠道:“这伞怎么坏了?我还是在这儿避一会儿雨吧。”半晌,又眼眸带笑地望向王六,问,“是不是你把我的伞给折腾坏了?小六子。”   江月心立时大喜,王六却是摸不着头脑。   ——这伞,怎么就坏了呢?明明方才还能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王六:?怎么肥四啊? 第12章 猜不破(一)   雨声沙沙,未有绝断。   江月心与王延立在屋檐下,一起瞧那不绝雨幕。江月心看了会儿雨水,便扭头去望王延,有些纳闷道:“王先生,那日,你怎么会答应了做我的副手?”   王延默了一阵子,唇角微扬,道:“小郎将的性子,像极了在下一位故人。”   江月心晃了晃神,忽觉得有一分小小失落。   ——原来,是因为旧友之故,并非是因着她有何特殊之处。   她方想问是怎样故人、现在何处,却见得面前那雨幕渐渐散去,竟是阴霾悄散、雨过天晴了。铅云已散开,只留下屋顶与叶片上成串的水珠子朝下淌去。   “雨停了。”王延道,“去霍将军处吧。”   于是,江月心压下心底万般思绪,跟上了他的脚步。   到了霍将军面前,江月心才知顾镜只捉着了四个大燕探子,还漏了一个走。这也难怪顾镜不力,是段千刀打草惊蛇在先,给了探子们一个逃跑时机。   霍将军问完那些探子的事儿,又贴近了江月心,压低声,问:“段千刀那儿,没惹出大事来吧?来年要雇向导,还得让段千刀出人,可惹不得他。”   江月心讪笑起来:“哎,这个,应该是不曾出事的……段大少还让我跟他一道儿喝酒了,喝酒!”   霍天正点头,道:“既然都一块儿喝酒了,那就是还相处得来,没甚么大事,去歇吧。”   ***   这天夜里,关城又下起了雨。这雨势比白日还要瓢泼,惹得人梦里也尽是一片雨水。   王延靠在枕上,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不破关。   梦里也下着哗然不绝的大雨,雨幕把周遭都遮了去。他站在树下,借着枝叶的荫蔽来挡雨。他那时不过是少年初长之龄,身姿瘦弱,浑似一只落了水的可怜小狗。   虽身上的衣衫都湿得狼狈,可他的神态却是一点儿都不狼狈的,从容得不似个孩子。他只是站在树下,举起手来,不紧不慢地晃着一个简陋的木盅子,反反复复听着骰子在其中滚动的咕噜声响。   那木盅子晃一会儿、停一会儿,天上的云便慢慢地走了。待雨势微小的时候,便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钻过草叶,扑到了他面前。   “阿乔,阿乔。”那小姑娘笑嘻嘻地唤他的小名,掰着手指说,“又是一天过去了,也就是说,离阿乔长大娶我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她撩一下发丝,便露出脖颈上耳根处的四颗小红痣来,如妙笔所点。   没一会儿,这场莫名的大雨又下了起来。这小姑娘起了身,撑开伞,转身没入雨中,身影渐渐消失,再也没回来过。   而这场梦里的大雨,也再未停下。   这个梦纠葛了王延一整个夜晚,令他睡得不安稳。待天明他睁眼,才发觉原是关城真的下了一夜雨,这才让他在梦里梦外都听得了雨声。   膝盖微微作痛,想来是一整夜骤雨令潮意浸入骨髓。他少时历尽颠沛,留下难愈旧疾;每逢阴雨日,曾被打断的双腿便会隐隐泛痛。   王延揉了下膝盖,忍着疼楚披衣起身,眉宇间不显露任何异样,只做寻常模样。他见房间里已搁了盛着热水的铜盆,便简单洗漱了番,披衣去了外间。   本该空无一人的外间,此刻却有个不速之客——江月心坐在靠门处的太师椅上,正抬着眼,努力远眺着王延桌案上的仕女图。   王六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忙来解释道:“小郎将一早就过来了,小的看外头下着大雨,也不方便,就自作主张请小郎将进来坐了。”   王延扯了下肩上披衣,道:“请进来是对的。”又随手扯过一本书,将那副缺了五官的仕女图给盖上了,“小郎将有什么吩咐?”   说“吩咐”,可江月心也是不大敢吩咐他的。这王先生身上带着一股子清贵之气,一看就不是粗人能使唤得动的。于是,她先仔细说了一阵子公事,叮嘱了些巡逻调查之流的活儿。继而,她又小心问道:“王公子,我,我问一桩私事,替……替别家姑娘问的。你若是不愿答,就不答。”   “怎么?”王延持了书,翻过一页。   “王先生可有定了哪家的女儿?”江月心问。   “……”   关城的姑娘,于婚嫁一事上,也是如此耿直率真。   王延合上了手中书,目光扫过那副仕女图一角,脑海里蓦然回忆起那场梦中的大雨来。那唤着他“阿乔”的小姑娘,似乎还在面前,哪怕十数年的时光已悄然模糊了她的面容。   李延棠流落到不破关时,世情早已大变。宣帝李律被挟去大燕国,而国又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帝的弟弟李弘接了天恭国祚,登基为帝。   李弘有子有女,甫一登基,便册封好了储君。先帝之子李延棠,便成了李弘眼中的一颗碍眼钉子。李延棠有国不可归,有乡无处回,只能以“阿乔”这个名字,活在霍天正的荫蔽之下。   后来世事辗转,他费劲艰辛,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宫中。   “王先生?先生?”江月心的唤声,令王延回过了神。   他望见江月心话语中似有期盼之意,心底不由微微动容。   可这份动容,最终也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多贪看江月心两眼,也不过是因为她的性子像极了少时的思思。如此,便能令他存一丝幻念,在梦中猜测思思若能活到现在,可也是小郎将如今这般泼辣率真的模样。   可……   他多贪看的那两眼,却好像令小郎将多想了些。   王延在心底道:如此怕是不行。怎能因着自己的念想,而耽误了人家姑娘?   于是他道:“虽已定下了人家,但那要娶的姑娘在前两年染了病,人去了。盖因此故,一时半会儿的,再无娶妻成家的念头了。”   王延说这话时,低垂着眼眸,打量着那副桌上仕女图,若有所思。   江月心愣了愣,忽觉得心间苦涩起来。一股莫名情绪自心底涌出,叫她如喝了一碗苦药似地难受。她压着这莫名情绪,故作从容地问道:“可是王先生口中说的那位‘故人’?”   “正是。”   江月心的眸光乱转起来,似在四处逃着;再看到桌上那副仕女图时,她便觉得有些微微刺目了。半晌后,她才想起要答复一句,便道:“原是如此,王先生真是长情。”   要说不难受,那是绝无可能的。王延话里意味说得明显,他偶尔会对她多笑一下、多说一句,也只是因为她像他那未过门便去世的未婚妻子。   可是,他对她从来都是温厚有礼、谦逊彬彬的,更不曾越一步雷池。从头至尾,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如此,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江月心强笑了一下,露出个略带傻气的笑容,安慰道:“我也知此事乃人间一痛,王先生惦念故人,也是人之常理。我且去回了那差我来问的姑娘,让她另寻高明吧。”   说罢,便再无闲心多说了,借口公务出了门去。   因着分心,还险些忘记掌伞,任那瓢泼雨水洒了一脸。   “小郎将,伞,伞。”王六急匆匆来送伞。   江月心接了伞,慢悠悠撑开,心里却念起了别的事。   她并非是不能理解王延。   她少时的玩伴阿乔死时,她也曾郁郁寡欢了一整年。从前最爱闹爱笑的性子,因着阿乔的死,彻彻底底地变了。若非是哥哥一巴掌将她打醒,后来又带了褚蓉回来照料她,她也不知自己会变成怎样。   她隐约记得十二年前,她送阿乔出关南下的那日,天也是阴阴的。   阿乔的家人从来都管的严,不准阿乔见外人,她只得远远地目送少年离去。虽心底难受着别离之苦,可一想到昨日阿乔许下“将来回不破关娶你”的诺言,她心底又高兴起来。   只可惜,这份喜悦未能留存多久。   那年春日泛洪,江水暴涨。据还关的人说,阿乔所坐的船在江上打翻了,船上无一人活下来。阿乔本是京城那边人,尸身已被送了回去,葬入祖坟。   江月心清楚地记得,那是元垂三年的三月初五。十日后,流落在外数年的先帝次子李延棠还朝,举国大贺。   在一片欢喜庆贺之中,无人知晓那名为阿乔的少年已消逝于莽莽的江水之中,再寻不得。他人在笑祝皇子归朝,独独她在遥遥祭拜那魂归江中的亡魂。   人总要向前看,于是,后来,江月心走出了阿乔的故事。   好不容易她如今又有了心动的人,可偏偏又遇上这种状况。   江月心哀叹一声,转了转伞,朝外头走去。   王延瞧见她撑着伞的背影,不知怎的,竟又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来了——梦里的思思,似乎也是撑着伞这般从雨幕之中离去了。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他会在一日之后就后悔说了这番话;他还不知道,他会悔得无与伦比、悔得肠子都青了、悔得恨不得时光回溯,他能掐死现在的自己。   他还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望着心心,叹息】那唤着我小名“阿乔”的思思姑娘,似乎还在我的面前……   心心:【挠头】???我在啊??就是我啊? 第13章 猜不破(二)   江月心看起来虽有些大大咧咧的,可骨子里到底还有几分真性情。虽嘴上嚷着“没什么”、“不在乎”,可私底下还是有些难受。   她和寻常女子不同,不会对花作诗哀叹、望月黯然销魂,只会搬一张长凳子,坐在江父身旁,陪着江父长吁短叹。白日里,江父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酸涩地讲着着儿女的婚事,江月心便在一旁点头,满面苦涩地应着“是啊、是啊”,一副很赞同的模样。   江父说到动情处,江月心也配合地红了眼眶。   江月心这般伤心,那可是极少见的。谁不知小郎将的性子最是活泼耿直?消息传到了鹤望原,江亭风与褚蓉一听,便觉着有些不对劲。   褚蓉道:“我觉着呀,心心必然是被那姓王的漂亮小军师给回绝了。”   江亭风点头:“有理。”   褚蓉又道:“心心上一回这么难过,还是那小竹马死的时候。这可有点儿不妙。”   江亭风点头:“有理。”   褚蓉露出思索神色:“若是心心因为那小白脸军师,又不吃不喝、难过一整年,那可不行,得想个法子。”   江亭风击掌:“有理。”   褚蓉:……   褚蓉瞥江亭风,问:“傻瓜木头,你除了一个‘有理’,还会说什么?”   江亭风:“非常有道理。”   褚蓉:……   江亭风连忙补充道:“你说的话,本将一向觉得甚有道理。”   江亭风也担心江月心会因着儿女情长而茶饭不思——从前那叫不知名字的小竹马死在船难之时,江月心终日郁郁寡欢,人瘦了一大圈。若非是自己一个巴掌打醒了她,恐怕她都会直接饿死。   若是此事重演,那可不妙。   以防万一,江亭风已经准备好了给江月心的第二个巴掌。她虽舍不得伤害自己的妹妹,可更舍不得妹妹深陷感情泥淖难以自拔。   于是,这夜,江亭风带了褚蓉连夜自鹤望原赶回了关城——有能耐让几乎如长在鹤望原一般的江亭风连续两次赶回关城的,也只有江月心这个亲妹子了。   褚蓉拎了酒坛子回去见江月心,果见得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褚蓉把江月心喊来小厨房里头,一边在炉上煨酒,一边道:“心心呀,可是那小军师不欢喜你?”   江月心故作没事人,大马金刀地扯了张圆凳坐下,道:“可不是?他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偏生在青春正茂的时候染了恶疾,人去了。王先生心心念念着那女郎,眼里容不得别人了。”   褚蓉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在最为青春之龄憾然逝去的未婚妻,可不就是那冬日洒在庭院里的白月光?可足以叫一个男人难以忘怀一辈子了。心心这般大大咧咧的,怎么和那等人儿比?还是早日放下为好。   “人家不屑得理你,你也少瞧他。”褚蓉提了酒,烫一碗递给江月心,勾唇笑道,“男人么,可不是满大街都是?你堂堂天恭国第一女将,长点儿骨气,以后少去理他,另再找个如意夫君嫁了。”   江月心还是有几分要强的,她故作不在乎,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本郎将哪儿瞧他了?我确实是不在乎。”   褚蓉笑得冶艳,道:“有骨气,算我教的好。你就着这酒碗与我发誓,你以后再不瞧那王延了。便是他是个万人之上的皇上,拿那六宫里的凤印来找你,你也不看他一眼。”   江月心嗤一声,道:“姨姨瞎说什么呢?这话传出去,可是要砍了王延的脑袋的。”   “你先与我发誓。”褚蓉按着她的肩,挑眉道。   “好好好,我发誓。”江月心恶狠狠干了那碗酒,怒道,“我与王延,日后便是普通人。再对他起别样心思,我就是小狗崽子。”   “说得好!”褚蓉抿了唇,为她斟酒,又小声道,“我不过是说说玩,你万万记得,皇上也是嫁不得的。那皇上是要娶三妻四妾的,便是他自个儿不想娶,下头臣子也要按着他娶。你是有骨气的人,这一辈子,只能嫁个一心一意待你好的夫君——如你哥哥那样的——可万万不能找那些满肚花花肠子的权贵”   说到最后,褚蓉流露出微微满足的神情了。   江月心拗不过她,只能“是是是”地应了。她喝了酒,再加上原本就有些失魂落魄,出门时一头撞到了门框上,惊得周大嫂子差点洒了碗。   江亭风立在院子里头,看到江月心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立时有些微怒。他原本就不喜父亲伤心流泪时的优柔寡断模样,现在家里头伤心黯然、优柔寡断的又多了一位,这让江亭风的怒意越发汹涌了。   “有点江家人的模样!”江亭风喝道,“为儿女情长所苦,算什么将军?”   江月心被喝了一声,立刻正经神色,道:“哥哥你放心,我已走出来了,并无什么大碍。”   虽江月心如是说了,可江亭风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又重演了从前月心痛失竹马之时的故事。于是,江亭风便在关城住了两日。   他觉着江月心总待在王延身旁,难免触景伤情,便决心让妹妹与那姓王的军师分开些时日。遂,江亭风便求到了霍天正的面前。   “鹤望原近来很是缺人,若是小郎将这头不忙,大将军不妨把小郎将借给我差使一番。”江亭风对霍天正道。   他说这话时,王延也在霍天正手边。   因着妹妹的事儿,江亭风看王延时,便有几分不是滋味,觉得这王延真是厉害极了。但他也说不清这是何等情感,只能冷漠地瞧了王延一眼——只见白衣乌发的书生半卷着袖口,慢条斯理地点着地图,身姿满是令人侧目的清华。   江亭风心道:他容貌如此出众,难怪妹妹也上了心。   江亭风说罢,王延恰也抬了手,慢慢道:“将军,在下觉得左军将军说的是。”说罢,他淡然一笑,又解释说,“鹤望原乃关外要冲,实为重中之重。小郎将熟识关内外地形,又常与大燕人打交道,最是合适去鹤望原帮忙。”   霍天正听了,心底满是惑意。   陛下这是怎么了?   前一阵子,还让自己特意将他调派去江月心手下。霍天正猜测是这江小郎将肖似那思思姑娘,这才让陛下多留心了几分。可今日,怎么又赶着把小郎将往外送了?   不过,小郎将经验老道、熟识大燕人花招,放在关内关外,都是能用的厉害人。且江亭风乃自己手下得力干将,霍天正极是愿意给江亭风一个面子。   “既然亭风与王先生都这么说,那本将军便允了。”霍天正咳了咳,犹豫道,“那就让小郎将去鹤望原帮……帮忙五日?”   霍天正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自家陛下,唯恐把日期说长了,惹来陛下的不快。   “五日,怕是做不了什么正经事儿。”王延淡淡道。   “十、十日……?”霍天正愈发谨慎了。   “十日也有些勉强。”王延在心底叹气:这也是为了小郎将好。她并非思思,何必抱着对自己的念头?不如早早断了这份心思。   “那就半月为限。”霍将军大手一拍,便定下了期限,“把小郎将借给亭风,整一整鹤望原那群小兔崽子。”   江亭风谢过霍天正后,直直地盯了一会儿王延,这才脚步虎虎地离去了。   ***   江月心得知自个儿要带着顾镜去鹤望原,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唉声叹气了几日,终于打起了精神,想着去鹤望原上好好干一阵子。   出发去鹤望原这日,她已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得差不多了,又变回了威风利落、冷酷无情的小郎将江月心。晨间临出门时,江亭风特地来看她,见她满面威肃,像模像样的,心底也有了些许安慰。   “你脖子上那红月颜色也淡了。”江亭风察觉到她脖颈上用来遮盖胎记的月亮要淡了,便叮嘱道,“出门前,叫褚蓉给你重新遮一遮。这话且记进心里去,莫要失魂落魄的,把哥哥的话当做耳旁风。”   将月心忙不迭点头应了。   可不知怎的,到头来,她还是把这事儿给抛诸脑后了,裸着脖子上四颗小红痣便骑了马,到了城门处。前一阵子的阴雨天还未过去,早上的天灰蒙蒙的,低垂的云朵似触手可及。   “左军将军。”王延也赶早来了,递了一份卷宗给江亭风,“这是霍大将军让我交给你的。”   江亭风骑在马上,木着脸道:“谢过王先生。”扭头,他又对江月心道,“还不快谢过王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   江月心记得自己在褚蓉面前发的誓,当下便露出一副冷淡从容的神色来。她颇有将军风采,在马上行了抱拳礼,声音从容道:“谢过王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提点。”   眉眼间,并无丝毫感情的错漏,只有一片冷凝。   王延刚想说声“不用如此客气”,抬头便瞧见江月心脖颈上那一小串的红痣。他的神思晃了晃,忽有些慌乱起来。恰此时,耳旁又听得江亭风的怒斥声:“四四!你果真是没把哥哥的话听进去!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江亭风只有怒极时,才会喊“四四”这个外号。月心愣了下,知道是自己忘找褚蓉重描那月亮了,立即认罪道:“起的早,困糊涂了,以后再不犯了。”   说罢,江月心便要策马离开。   王延听着那声“四四”,脑袋如轰然炸开一般。下意识地,他便伸手去捉江月心的缰绳。江月心停了马,挑眉冷淡道:“王先生,还有何事?”   “我……”王延紧紧盯着她脖颈上的红痣,说不出话来。   “既无事,我便走了。”江月心连余光都不曾留他一眼,行云流水似地调转了马头,往远处去了。   望着江家兄妹远去的身影,王延久久地愣在原处。   “小郎将去鹤望原……几日?”他喃喃问道。   “半月。”王六好心提醒道。   “怎么这么久……”王延脸上似面具般的从容,终究是被打破了。他按按眉心,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来,“这是谁人提的好主意?”   王六:……   陛下,你自己提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褚蓉教导心心:就算他是皇上,你也别嫁   陛下:你们都针对我!!! 第14章 鹤望原(一)   鹤望原离关城不算太远,但却是个荒凉的地方。除了巡逻扎营的士兵,便再没了别的活物;最近的村寨,也需骑马走上许久。   都说是这片古战场死了太多人,总有战死的冤魂徘徊不止,才让这儿变得如此荒寂,除了小腿那么高的莽莽野草与染着锈渍的积水,便再没了其他东西。   鹤望原上甚至还有传闻,说是半夜时分,那些死在鹤望原上的幽魂便会出来晃荡哭泣,一边唱着令人胆寒的歌,一边嚷着要回家去。   这传闻说的有头有脸的,极是注重细节,特意强调了鬼魂有天恭国与大燕国之分,所以有的鬼魂哭着要回大燕的上都,有的要回天恭的京城,据说哭的口音还带区别。   江月心不是头一回来鹤望原了,骑马寻山路时,都是熟门熟路的。她小时候便常被兄长带来,基本是依着鹤望原玩大的,因此一点儿都不怕。反倒是跟在她身后的顾镜,一副忌惮的模样。   两人到了鹤望原上驻营的地方,便见得一溜士兵正在挖壕,满地都是淤泥。不远处,是一片黄黄绿绿的漫漫芦苇,随心所欲地长着,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绒毯,将沾了泥淖的地给包覆了起来,好似与阴沉沉的天连成了一片。   顾镜牵着马,跟着江月心往营帐里头走。马蹄踩在泥淖里,便留下一个浅浅印子并几根芦苇断杆。   他蹙着眉,道:“小郎将,听闻鹤望原上常有鬼哭……”   江月心问:“阿镜怕鬼?”   顾镜微怒,道:“我怎么会怕鬼?自然是怕你这傻犊子被吓坏了。”   江月心道:“我不怕,你且放心。”   顾镜依旧颇有疑虑:“可我听那边的军士,将鬼魂之事说的有头有脸的……”   江月心眨眨眼,很耿直道:“我真的不怕鬼。”   顾镜权当没听见,谨慎地望着莽莽的荒原,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月心恍然大悟道:“我懂了,果然还是阿镜怕鬼!”   顾镜:……   ——就算是怕鬼那又怎么了!   顾镜性子骄傲,容不得江月心落他的脸面。当下,他便拧过脸去,冷哼一声,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鬼魂之说,我还是信的。若人是冤死的,便会托梦来见,你想躲也躲不掉。”   “哎,阿镜,这鹤望原其实是没有鬼魂的。”江月心劝慰,“之所以会有鬼魂的传说呢,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来哥哥这儿玩,没事儿做,编故事编出来的。”   顾镜:……   “江家有你,可真是不容易。”顾镜冷笑道。   “哎,我娘生我确实是很辛苦来着!生了大半日呢!”江月心对他的话摸不着头脑。   这鹤望原乃是兵家要冲,再往鹤望原的东边去点儿,便是大燕国的城镇了。若是鹤望原被打下了,那不破关便是孤零零的。   大燕国被天恭国操控了如数多年,国民多有不满,常有大燕国人起兵闹腾,骚扰鹤望原。因此,鹤望原一向是巡逻的重中之重。   江月心奉了江亭风的命,带着顾镜去检查长壕和驻营。两人在军营里刚牵了马,便听到娇滴滴一声唤:“镜哥哥——”   顾镜浑身汗毛顿时竖起。   转身一看,果见得霍淑君带了个气喘吁吁的丫鬟,骑着马跟在二人后头。她穿的光鲜,一身倩红绫罗,如水似的娇嫩模样和这军营格格不入。   “霍大小姐,你怎么来了?”江月心大吃一惊。   “谁跟你说话了?”霍淑君瞪月心一眼,下了马,便扭扭捏捏地与顾镜说话,“我听说爹爹把你派来了鹤望原,我便赶紧也来帮忙了。”   江月心:……   ——帮忙?   怕是只能给顾镜帮忙了!   “快,快差个人回去禀报霍大将军。”江月心扶了额头,很是头疼地招呼身旁部下,“让将军把霍大小姐接回去。”   “我不!”霍淑君不乐意了,倔强“我是来瞧镜哥哥的!你凭什么让我回去?我岂能容忍你和镜哥哥单独在鹤望原上卿卿我我?”   江月心:……   敢情周围这一大群兵士,在霍大小姐的眼里都不是人了。   江月心最不擅对付霍淑君这样的人,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像哄猫儿似的顺着毛,当下,她便把这个重任甩给了顾镜。   “阿镜,你好好照料一下霍大小姐。”江月心摆手,冷酷道,“本郎将去瞧瞧那边的长壕修筑得如何了。”   顾镜那张漂亮的脸,瞬间就阴了下来。可比起顾镜,江月心却更怕霍淑君痴缠的性子,急匆匆地抬脚,往长壕那儿去了。   江月心是个坐不住的,到了壕边,她见士兵忙碌地停不下来,便也挽了袖口,下地去挖。大半个时辰后,便沾了一身脏兮兮的泥巴。   她算算时间,觉得霍淑君也该闹得累了,便打算回去瞧一眼。   鹤望原的天色暗沉沉,风一吹,芦苇便歪倒下去。在一片黄绿之中,霍淑君那身水红就格外亮眼些,江月心一眼就看到她正托着下巴,乖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大小姐,累了,歇息呢?”江月心问。   霍淑君看到江月心一身泥汗,很嫌弃的样子:“哎呀!你可脏死了,离我远些儿。”一会儿,她又托了下巴,笑得很甜美,“镜哥哥说去给我摘花了,让我在这儿等他呢。”   江月心:……   江月心心底有不妙的预感。   “请问……”江月心试探着问,“阿镜……啊不,顾小将军,他去了多久了?”   “镜哥哥已去了快一个时辰了。”霍淑君掰掰手指,苦恼道,“怎么还不回来呢?”   “哎,大小姐你别等了。”江月心看不下去,“阿镜他不会回来的,他从前也这样哄别人。外头风大,你去寻个地方坐坐呗。”   要是霍大小姐害了伤风,回头霍大将军追问起来,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信!”霍淑君却剜了月心一眼,气呼呼道,“你想诓骗我走,我偏不。镜哥哥怎么会骗我呢?他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不是个会骗人的男人。”   江月心倒吸一口冷气。   ——正因为是长得好看的男人,那才容易骗人啊!你看那谢宁,可不就是骗中好手?   她陪着霍大小姐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见顾镜没有回来的影子,便生拉硬拽着要霍淑君去安全的地方坐着——鹤望原上尽是臭男人,霍小姐又不精武艺,这样与一个小丫鬟孤零零地坐在外头,还是不太安全。   霍淑君满口的不情不愿,一会儿说“镜哥哥一定会回来”、一会儿说“我还要在这等”,可却抵不过江月心的浑身力气,被她拽到营房那头去了。   在营房的主帐旁,江月心和霍淑君赫然碰见了顾镜——他提着只烤兔儿,和另外几个男人相谈甚欢。   冷不防看到霍淑君,顾镜的脸色都变了。下一瞬,顾镜咳了咳,道:“大小姐,花没摘着,烤了个兔子权当慰问。”说罢,面无表情地提起了烤兔子。   霍淑君瞬间笑开了花。   一边笑,霍大小姐一边瞪着江月心,道:“我说了吧?镜哥哥会回来找我的。”   江月心扶额: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回来找你”?分明是在路上被抓了个正着,无奈之下只能开始演戏。   江月心蹭到顾镜身旁,语重心长道:“你怎么把人家单独丢在石头上?多不安全啊。”   顾镜嘁了一声,长眉挑起:“我又能如何?她总缠着我,事儿也做不好。回头你哥哥怪罪下来,罚的还是我的月俸。”   江月心又语重心长道:“阿镜啊,你得好好和霍大小姐说道说道。不想娶,就别耽误人家了。”   顾镜冷笑了一下,眉眼很是不屑的样子:“你当我没说过?我直白地说了,我只当她是妹妹,可她不信。”   “怎么会不信呢?”江月心挠头,“霍大小姐也不笨呐。”   顾镜见她困惑的样子,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霍淑君面前,冷漠道:“霍大小姐,你快回不破关城去吧,我只当你是个妹妹,没有其他想法。”   霍淑君听了,面庞微微一红,道:“镜哥哥,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拿我当妹妹看。说的那么大声,别人都知道我们关系好了……”   顾镜:……   江月心:……   “你看到了吧?”顾镜摊手,对江月心说,“我直白地说了,霍大小姐就更记挂着我了。”   江月心懵了。   可能这就是,深陷于恋情的姑娘罢。   ***   不破关。   王延书桌上的画,已渐渐勾出了五官轮廓。远看便知,画上是一位英姿艳丽的女郎。   霍天正来时,王延便又合上了画卷。   “霍将军,”王延搁了笔,无奈叹道,“朕命你去找人,可要找的人明明近在眼前,你却说她不在了,白白让朕兜了个大圈子。”   霍天正很摸不着头脑:“近在眼前?请问……是何人?”   “是江小郎将。”王延叹了口气,又执笔,道,“你早不告诉我,她哥哥便喊她‘思思’。”   霍天正蹙了眉,道:“陛下,你怕是听错了。亭风与月心,乃是卑职看着长大的,亭风从来都喊的是‘心心’,他家中上下也都是这么唤小郎将的。”   王延愣了下,哭笑不得,道:“那胎记总做不得假,她脖子上有四颗红痣,你竟不知道?”   霍天正的眉愈发紧皱了:“陛下,你怕是看错了。月心脖子上的,是个弯月,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不是什么四颗红痣。”   顿了顿,霍天正小心问道:“陛下近来可是……偶有精神不振、神思恍惚,乃至错认旧人?”   他这话说的有些不恭敬,换做是别的臣子,兴许早被责罚了。但霍天正不同——他救起了落难的李延棠,又照料了他数年,辛苦送李延棠还朝,扶持他登基,情分自然比旁人深厚。   “不如,喊个大夫来瞧瞧?”霍天正担忧道。   王延:……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女主的,男二是大家的。   陛下苦等心心归来ing 第15章 鹤望原(二))   霍大小姐一直缠着顾镜,这也不是个法子。江月心看不过眼,决定伸出援手,仗义帮忙,把霍淑君哄回关城去。   江月心先领着霍淑君到了泥淖边,指着那滩污水,道:“呐,大小姐,我和阿镜呢,一会儿都要卧倒在这等污水之中,侦查敌况。你若是不能一起卧倒的话,恐怕就不能跟来了。”   霍淑君揪着袖口,道:“我虽然不愿意弄脏衣服,可我能蹲在后边,给镜哥哥递帕子擦汗呀!”   霍大小姐就是这样,总能想出一套说法来,自圆其说。别人和她讲道理,她基本是不会理的,还会用自己的道理反把别人说服。   江月心无法,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浅河,道:“看到那条过腰深的河了吗?一会儿,我和阿镜要蹚水过去。大小姐若是不能一起涉水,恐怕就不能跟来了。”   霍淑君急匆匆道:“你怎知道我不能蹚水?”   顾镜瞥她一眼,便朝那条河边走去。   这河水也不深,只有江月心的腰那么高,水流却甚是湍急,若是身子轻飘飘一些,保不准就被冲走了。浅河两侧长着漫漫芦苇,几只野鹤将脖颈拉得拉长,慢悠悠地踏步着。   顾镜看也不看霍淑君,自顾自地涉水而过。他生的高挑,那水只到他大腿处,他几步便跨过去了。江月心见状,也赶忙踩着石子,摸索了过去。   霍淑君在河这边急的快要跳起来。   “镜哥哥,你拉我一把呀。”她朝顾镜喊道,“你拉我一把,我一定能过去。”   顾镜却无声地笑了笑,道:“霍大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吧。”说罢,他便转了身要走。   霍淑君站在河对岸,眼圈都要憋红了。她撇着嘴瞧那湍急的河水,觉得这条河几乎如王母娘娘洒出的银河似的,将牛郎织女都给分开了。   可再抱怨也没甚么用,顾镜已走远了,她只能闷闷等在原地。   江月心走远了,一边绞着湿哒哒的裙摆,一边回头瞧霍淑君那抹水红色的身影。她觉得霍淑君颇有几分可怜,忍不住同情道:“阿镜,我觉着霍大小姐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女子。家世好,相貌也好……”   别看霍淑君从小长在不破关,但她的父亲乃是天恭国最厉害的大将军。若是到了京城,指不定有多少人向她提亲。她虽娇纵了些,但容貌确实是极好的。   可这些事儿,在顾镜眼里却什么都不算。   “我不可能娶她。”顾镜直白道。   “真不考虑?”江月心又问。   “不可能。”顾镜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耐烦,“这辈子,不可能。”   江月心在心底嘁了一声:听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嘴上说不要,心底其实欢喜得紧;只是记挂着面子,才不好意思说。不知阿镜是不是这样?   江月心与顾镜在河岸对头忙了一下午,带着一身臭汗回了驻营地。江月心一回营帐,便豁然看到霍大小姐坐在自己床上,百无聊赖地踢着腿。   哥哥江亭风也在,他面无表情,道:“大将军捎了口信来,说是明日遣人来接大小姐。军营里只有你是女人,今夜你好好照料她。”   霍淑君还有些不乐意,绕着自己发辫,道:“我自个儿也能过活,何必让别人来照顾我呢?”   江月心也想点头说“是啊是啊”,但兄长命不可违,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为了照顾霍大小姐,向来是随意用冷水擦擦身子的江月心,还特地烧了一大桶热水来。   饶是如此,霍淑君还是有些嫌弃了。   “你们这怎么这么穷酸呀?”霍淑君一边让小丫鬟给自己擦背,一边抱怨道,“连个熏香都没有,难怪那群男人都是臭烘烘的!”   江月心咳了咳,道:“顾将军也是不熏香的。”   霍淑君立刻改口:“镜哥哥不臭!”   江月心又提醒道:“霍大小姐,若是你还要给顾将军帮忙,就得继续住在这臭烘烘、没熏香的军营里头了。”   霍淑君沉默了。   爱美的心思,与顾镜的面容拉扯着这位千金小姐的心,让她烦恼不已。最后,她把脑袋埋到水里去,咕噜噜地吐起气泡来。   ***   入了夜,驻营里头便安静下来。   霍淑君长得秀气,睡觉时也秀气,大气不喘不说,连翻身的响动都没有,像只安静的小鸟似的。江月心听惯了男人们入睡时的连天鼾声,头一回见到霍大小姐这样文静的睡相,不由有些惊奇。   江月心跟着哥哥练武多年,有一双敏锐的好耳朵,风吹草动皆逃不过她的耳朵,大燕人张了口,也能叫她听出些腔调的差异来。   她卧在地上,始终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时,听见外头似乎有一阵浅浅的脚步声。   这个时辰了,还有人在她的营帐外徘徊,这着实奇怪——守夜的士兵不在这头,其他人也要退避霍大小姐。不知是哪个人怎么不知好歹?   江月心想着,一掀毛毯,抓了剑柄就朝外走去。   撩了帐帘,外头的月色便倏忽洒落下来,整片鹤望原的芦苇都盈了月华,仿佛白得发光。确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徘徊于营帐外,正是顾镜。   “阿镜……?”月心微愣,把剑系在腰上,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莫非你对里头的霍大小姐……”   顾镜听了这话,脸色黑的发青。   他穿了闲散衣衫,脚踩长靴,散着乌发,没了平日的冷傲模样。但他一旦开了口,那股子傲劲便又回来了:“谁想找霍淑君了!”   江月心很困惑:“你不是来找霍淑君的,那你大半夜在这里徘徊,又是为了找谁?”   顾镜吃瘪,把口中的话给憋了回去。好半晌,他才扭了头,低声道:“我在驯鹰。”   说罢,他便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一只青尾鹞子展了翅低低掠下来。顾镜伸出手,那青尾鹞子便很是乖顺地停在了他肘上,似只听话的雀儿似的。   “我的鹰与其他的鹰不同,最喜欢在半夜出来转。”顾镜解释道。   “你这鹰确实与旁的长得不太一样。”江月心见惯了不破关这边的鹰,发现顾镜手上这只格外娇小些,色泽也漂亮,脚上还绑了个小木筒,便问道,“你用这鹰给人送信?”   “平日给霍大将军送信。”顾镜道,“它唤作青哥,本是大燕那边的名种。自小便被我养着,如今尚算亲人。你若摸得慢些,它不会啄你。”说罢,便将手肘探过来,让江月心摸它。   江月心碰了一下青哥,问道:“我瞧不破关内外的鹰都不太亲人,凶的狠,只叼小鸟吃。你这只青哥似乎还要名贵些,又是怎么驯的?”   顾镜掂了手臂,沉默了好一阵。月华一片如雪,他眼里却有些暗沉沉的。   “把它当做鸽鸪养便是了。”他慢慢道,“熬着它,不让它好好吃睡,折磨它的脾性,好让它忘了大燕那边的血性,只觉得自己是只乖巧的鸽鸪。日子久了,这青哥便会觉得自己是只鸽鸪了。日后便想着法子学鸽鸪的食性起宿,很乖。”   江月心听了,有些唏嘘。没想到这青哥小时候还过的挺苦,不过,若没有苦了这一阵子,也得不到顾镜的细心爱护。   顾镜见她对青尾鹞子没什么兴趣,便振了下手臂,让这小鹰展翅飞了。江月心瞧着它飞走的样子,问道:“这附近就你一人养了这样的鹰,青哥会不会有些寂寞?”   顾镜听了,嗤笑一声。   江月心的怜悯,总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不是鸟,我怎知它寂寞不寂寞?”顾镜仰头,望那青尾鹞子拍翅的模样,“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么假装自己是只无害的鸽鸪,它也不是只鸽鸪。日子虽过的无忧无虑、有吃有喝,可也与大燕那头血肉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顿了顿,他道:“因而,它无聊时,我便会陪着耍耍。可它又偏喜欢半夜闹我,没完没了的。”说罢,一副苦恼的样子。   江月心不由小声嘀咕道:“你对这只青哥,可比对霍大小姐要好多了。”   “小郎将,你说什么?”顾镜耳朵尖,立刻听见了。   “没、没什么。”江月心立即哄道,“夜也深了,该回去休息了。”   确实是很晚了,鹤望原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人手脚皆冷。   顾镜舒缓了眉目,对她道:“你也去休息吧。再晚,只怕就到了鬼魂出来晃悠的时候了。”   江月心一副无奈的样子,道:“阿镜,这儿真的没鬼。”   顾镜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月心说:“这鬼怪的传闻,当真是我编出来的……”   “我那时候和几个小孩在这里玩,比谁编的故事更吓人。”江月心苦恼地挠了挠头,继续道,“我说‘这鹤望原上有很多战死的士兵在哭’,赵祥将军家的小侄子就说,那些死人既有大燕国人,又有天恭国人,你又听不懂大燕话,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哭还是在笑?”   顿了顿,江月心叹口气,道:“无奈何,我才连忙补充说,‘那些鬼魂哭的腔调也是不一样的,有的要回大燕的上都,有的要回天恭的京城’……”   没错,这流传于鹤望原的鬼故事,全是一群小屁孩编出来的。   顾镜:……   顾镜冷着脸,嗤笑一声,傲然道:“我早就猜到了,这鹤望原上的鬼神之说是骗人的!真正的鬼魂是不会半夜出来晃荡的。……我早就猜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麻烦给个镜头   青哥:这是我滴专场,谢谢!   陛下:朕居然被一只鸟给欺负了!!! 第16章 鹤望原(三)   次日,霍大将军便派人将女儿接回关城去了。   霍淑君在“镜哥哥”和“天天热水洗澡香喷喷”之间艰难地权衡了好一阵子,还是决定回家去,做个每天熏香的美人儿了。   霍淑君不打一声招呼就跑来了鹤望原,霍夫人自然是气得要命。   霍夫人生淑君时坏了身子,之后便再也没了孩子。霍天正从前忙着战事,敬重自家夫人,没有纳妾的想法,家中只得霍淑君这一个女儿,那自然是千娇万宠着。若是霍淑君有个三长两短,霍夫人就等于去了半条命。   “平日里胡闹就算了!那鹤望原是什么地方?大燕人晚上就在那儿跑,多危险呀!”霍夫人关起门来,教训自家女儿,“一个顾镜,要家世没家世,要官职没官职,家里穷的响叮当,也值得你追在后头跑?竟然还闹到鹤望原去了!”   霍夫人真是恨铁不成钢。   那顾镜虽相貌出落的好,可家底真是一穷二白。据顾镜说,他家里早年遭了匪盗,家人统统被一把火烧死,自己流浪要饭了许多年。十五岁时,恰遇上不破关征丁,他就仗着识过几个字、又有点力气,入了军队。   这等身份,真是穷酸的说不过去了。   可霍家呢?   在不破关自是不必说,就算到了京城,那也是一等一的名流。霍淑君才刚刚到天恭国女儿议嫁的年纪,京城的议婚书便刷刷地送来。那一个个的,可谓是抢破了头。就算是那群公子哥儿从不曾见过淑君,也争先求娶她。   顾镜与霍淑君,那便是天上地下、云泥玉暇!   霍天正见夫人生气,眼光瞟了瞟,劝说道:“顾镜有什么不好的?我当年不也是从最底下混起!若是嫁给顾镜,那就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看你是乱点鸳鸯谱!”霍夫人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也不瞧瞧顾镜的家世如何穷酸!”   “夫人,你可别说。”霍天正认真道,“依照我的眼光,这顾镜定非池中之物。当日我提拔他,便是觉得他定能大有所为,指不准便能盖了我如今的军功。”   “什么池中之物,不过是个落魄穷小子罢了!上回你夸那江亭风,也是这般说的。‘池中之物’就这么不值钱?”霍夫人很不满,又痛斥了一顿自家夫君。   泄愤完毕后,她眼珠一转,登时就有了主意:让那顾镜早点娶妻,也省得淑君日日记挂着那家伙。   就是不知道,谁愿意嫁给这个穷小子呢?   ***   江月心与顾镜在鹤望原上待了近半月,累瘦了一圈,这才回了不破关城来。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关城的天便已经很热了,催的人直想脱了外衣去井边洗脸。   “阿镜,你说呀,那些大燕的探子是怎么混进关城来的?”江月心牵着马,走在关城的街上,有气无力地问顾镜,“哎,热死我了。”   “还能怎么混进来,走进来。”顾镜答。   “日日都有人在城门口巡逻,怎么走进来?我看是飞进来。”江月心百思不得其解,“当日我们去入春楼捉他们,竟然还能从你手下跑了一个!这可真是长了翅膀。”   一提这话,顾镜的脸色就很黑,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江月心吓了跳,想起顾镜平日里的骄傲劲来,心知是这话戳到了他的自尊,连忙补道:“都怪段千刀,窝藏探子不说,还通风报信!”   两人到了霍将军门前,却蓦然见得王延守在门口。   “小郎将回来了?我等候已久。”他笑得如沐春风,伸手便上来娴熟地接了她手中行囊马鞭等物,还递了个水袋,温柔问道,“累不累?先去歇会儿也不迟,我让霍将军候着你。”   江月心&顾镜:……   江月心满面古怪。   王延这副温柔翩翩的模样,真是让人不想歪都难。可王延没道理这么做啊!他不是有个心心念念的朱砂痣、白月光么?凭什么对自个儿这么好?   江月心想了想,心底有了个答案。她凑到顾镜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啊……”   “什么?”顾镜瞥她。   “王先生他是不是这里……”月心敲了敲脑壳,愈发小声了,“这里坏了?”   顾镜:……   “我看是你脑袋坏了。”顾镜冷笑。   “你怎么这样!”江月心巨委屈,“你胳膊肘向外拐!”   “替你说话,才叫胳膊肘向外拐。”顾镜又冷笑。   江月心努力思考了下顾镜的胳膊肘到底是朝里还是朝外拐,却发现她根本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于是干脆亲自上手,拐起了自己的胳膊肘。   王延却不看她脸色,依旧笑得淡淡。他生的好模样,又是一副清隽气质。饶是江月心发了誓不再欢喜他,还是被他的容貌给吸去了目光。   “别看了!再看也不会长花。”顾镜拽她手臂,朝霍将军书房里扯,“走了,难不成你还真让大将军等你不成?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进书房去了。   霍夫人恰好领了丫鬟出来,看到这一幕,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她问身旁的丫鬟:“哎呀,小郎将是不是和顾镜一起长大的?”   “回夫人,虽算不得‘一起长大’,但仔细一数,两人认识五六年还是有的。”丫鬟答。   “这样啊……”霍夫人慢慢地笑了起来,“我记着小郎将是没嫁人吧?”   “没呢。从前有个未婚夫婿,是京城的谢家公子,小郎将嫌弃人家不好看,让左军将军退婚了。”此丫鬟的消息很灵通,嘴巴更是利索。   “哟!谢家的公子还不要?”霍夫人很是咋舌,“江亭风竟还真去退婚了?要是闹到陛下面前,那可就惹人嫌了。那新陛下最是重情义,人又文绉绉的,难对付的很。”顿了顿,霍夫人勾着唇角,慢悠悠笑道,“我瞧着小郎将和顾镜匹配的很,你说,是也不是?”   “夫人慧眼,怎会看错?”丫鬟连忙奉承。   霍夫人心满意足,领着丫鬟施施然地去了。   ***   江月心在霍天正面前领完了事,就到了自己的营房。虽只去了鹤望原半日,公务却也堆积如山,不过多是些城内巡勤的小事儿,处理起来倒也快。   令她不适应的,是王延在旁端茶递水。   “小郎将,我替你磨墨。”   “小郎将,可要歇会儿?”   “小郎将,外头风光正盛,若是出去转转,也算不错。”   “小郎将,喝茶。”   王延将茶盏搁在她桌上,慢悠悠地替她掴着茶叶沫子。他撩着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修长手指提着薄瓷杯盖,似件漂亮珍宝。   “这茶……”江月心欲言又止,“很贵吧?”   “是。”王延直白地答了,“五云白毫,你喝一口,便是十两银子。”说罢,便透着茶烟挑眉瞧她。   “一、一、一一口十两银子?!”月心微惊,立刻摆摆手道,“我喜欢喝酒,糙酒!不喝茶!”   “既你喜欢喝酒,那我就遣人出去打酒。”王延答得行云流水。   江月心面色古怪。   “王先生,你是不是有求于我?”她想通了,“说吧,是想让我给你介绍不破关里吃喝玩乐的地儿,还是替你引荐几个将军?”   王延失笑。   顿了顿,他道:“我不是你的副官么?自然该对主子好些。”   江月心:……   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做、做我的副官,很累的!”江月心有些别扭,开始口不择言,“看到顾镜了么?他从前很壮实的,身上俱是大肥肉。因为做了我的副官,便瘦成如今模样了,都是被我折腾的。”   “无妨。”王延面不改色,声音很温和,“被你折腾使唤,似乎也是挺不错的。”   江月心:……   怎么回事!何方妖孽!   “那,那我真的折腾使唤你了……?”江月心试探着问道。   “请。”王延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过来……给我捏捏肩!”江月心随口胡说,“要是力道不对劲,我就把你赶出去晒太阳!”   王延很顺从地到了她身后,慢慢将双手落在了她肩上。   他虽然看着瘦削,但力道却也是有的。捏起肩来,似乎挺像是那么一回事。   江月心歪着脑袋,暗觉不妙:竟还挺舒服的。   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要去褚姨姨面前汪汪叫着,承认自己是只小狗崽了!   “小郎将少时,可有过玩伴?”王延忽然开口问。   原本心思飞在天外的江月心,身子忽然僵住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却足以叫她笑容消逝为无物,整个人的活力瞬时被抽空了。   她淡了神色,道:“有的,只不过后来都散了。”   “散了么……?”   男人说着,修长手指撩起她耳旁的一缕发丝,漏出她那枚红色的小弯月来。他眸光低垂的模样,透着春拂冰融似的温柔。   江月心在发呆,没发现他在做什么。于是,他趁机将这缕发丝托至唇边,轻吻了一下。   嗯,是甜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心:看到顾镜了么?他从前很壮实的,身上俱是大肥肉。   顾镜:????   陛下:【打量顾镜,陷入沉思】   顾镜:你别拓麻信啊!! 第17章 棋局(一)   王延问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江月心其实是不大高兴的。   阿乔的事儿,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道伤疤。得捂着、养着、盖着,才能不泛起痛来。若是有人提起,那便是和揭开了她的疤似的,难受得很。   迄今,她还能回忆起当年的晦暗——满城皆在庆贺二皇子李延棠还朝,只有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茶饭不思。那滋味,别提多落魄孤寂了。   她没怎么认真回答,也希望王延不要多问。可王延问完了这奇怪问题,竟还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   “小郎将,听闻你哥哥替你推了谢家的亲事。那你可想过……将来,嫁给如何男子?”王延扣着她的肩,低声问道,“若当今陛下要要娶你,够不够格?你可愿?”   江月心:?   她嗤笑一声,眉目冷厉:“当今陛下?那我是绝对不会嫁的。”   王延沉默了。   异样的安静后,王延轻笑了声,问:“……小郎将是看不上当今陛下?听闻那陛下可是生的一表人才,又有满腹才华。”   “非也。”江月心敲敲桌子,慢悠悠道,“陛下么,总归是要娶妻纳妾的。这天恭国开国以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本郎将有点儿脾气,不喜和其他人分享夫君。纵使他再有一肚子书文,只要他是要纳妾的,我便不稀罕。”   “哦?”王延又问,“若是陛下……愿意只娶你一人呢?”   江月心朝他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王先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她甚是警觉,模样像极了狐狸,“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小心我俩齐齐掉脑袋!你得知道,那头的霍将军可是和陛下关系好得很。要是这话传到京城去了,怕是我俩都得死。”   王延内心道:是啊,霍天正当然和朕关系好的很了,当年握着朕的手教练字,关系能不好?   “我不过是问问罢了,小郎将莫气。”王延停下了手,道,“喝口茶,忘了这事儿。”   此时,外头有军士来喊江月心,道:“霍大将军传了令来,请诸位将军去议事呢!”   江月心听了,一头雾水:这不才从霍将军那儿出来,怎么又要去了?是不是传令者搞错了?   她虽心底迷惑,但不敢违背霍天正的命令,当即搁了纸笔,辞了王延,牵马朝将军府去了。可到了将军府,那传令的小厮又是一脸莫名。   “哎呀,霍将军只请了赵祥将军来,没要小郎将过来呀!”小厮赔笑道,“定然是那几个蠢钝的奴才搞错了,这才惊动了小郎将。”   江月心不由内心道:我就知道。   她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一旁花廊的帘子一掀,露出个丫鬟的俏丽面容来。那丫鬟朝江月心行个礼,笑眯眯道:“小郎将来都来了,不妨进来坐坐?咱们夫人呢,想给你介绍一桩大好事呢。”   江月心得罪不起霍淑君,更得罪不起霍夫人,当即喊了声“姐姐等我”,便抬脚跟着丫鬟去了。   花廊的帘子一落,院子里头一片静默无声。   好一阵子,被点名传唤的赵祥才满面肃色地来了,与小厮打了声招呼,进了霍天正书房。书房里一片寂静,香炉里细烟袅袅。案上搁了一册子书,一副凌乱模样。   霍天正沉着脸,道:“阿祥,你坐。”   赵祥听到霍天正这样亲昵唤自己,顿时一凛,心知霍天正必然要交代正经事情了。   霍天正摊开一卷薄薄地图,那地图上的正是古来必争之地,鹤望原。他以朱砂墨点了笔尖,慢吞吞在图上圈画了一阵,问:“阿祥,那个逃掉的大燕探子,后来抓着没有?”   “捉住啦。”赵祥操着自个儿家乡口音,回答道,“昨日刚回禀给您,吞药至杀啦。”   “哦……对的。”霍天正蹙紧浓眉,叹一口气,“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顿一顿,他搁下笔,以粗糙手指掠过未干的红圈,淡淡道,“……小郎将回关城的当夜,鹤望原又被突袭了。应当是大燕人干的。”   四周静了下来,外头的鸟叫声啾啾的,透着轻快。可这快意,却是渗不到书房里头来的,这书房里只有一片死寂。   赵祥满面凝色。   “探子捉了,人都死了,可消息还是走漏了。”霍天正慢悠悠抬起眼皮,眼珠子里透着一股子鹰鹫似的锐利,“阿祥啊,不破关城里……有细作。”   赵祥思忖一阵,慢慢地点头。   难怪霍天正只喊了自己来。   这等密事,也唯有跟着霍天正最久的自个儿,才最适合商议。   霍天正掀起那副鹤望原地图,露出一封已黏好了口儿的信来,信封上并无封题,一片芦花似的雪白。他以四指压着信,慢慢向前推,探出半截桌案,口中缓缓道,“把这信,密送到鹤望原上,交给亭风。”   赵祥接了信,应声说是。   “我要做个局——做个让大燕人一头栽进来送死的局。”霍天正靠在太师椅上,身躯似山一般,面孔透着一股子沉沉的威厉,“此事,只有三人知道。你,我,江亭风;此外,决不可再多出一人。”   “将军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赵祥答道。   ***   另一边。   江月心走后,王延就召来了自己的随从,小六子。   “小六子,小郎将说她不肯嫁给朕,如何是好?”王延从桌上托起个小木盅子,慢悠悠地晃着,“小郎将说了,朕将来定然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不喜欢。”   小六子忙道:“陛下,这算什么?只要您先说出您就是当年的阿乔公子,让小郎将倾心于您。如此,便是她不喜您的身份,也会追着嫁给您。女人呐,都是嘴上说不要,心底欢喜的很!”   王延把木盅子举到耳边,又道:“若她还不肯嫁呢?”   “那也简单!”小六子谄媚着出主意,“下道圣旨,命小郎将入宫侍奉圣驾。洞房花烛夜一掀盖头,您说您就是阿乔公子,那岂不是双喜临门?”   他这话把王延给逗笑了。   “你倒是会说话。”王延搁了盅子,朝外张望了一阵,道,“她去了也有段时辰,不如我去寻她吧。……改日,再挑个欢喜时辰,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她。阿乔回来娶她了,她当高兴才是。”   说罢,王延便去寻江月心了。   江月心不在霍天正这头,王延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知道她去霍夫人那儿坐着吃茶了。霍天正可不敢拦着王延,知道他要找小郎将,连忙派人领着去了霍夫人的安宁居。   还未踏进安宁居,王延便听得霍夫人“哎哟哟”的笑着,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几个嬷嬷似的人物也在一旁陪笑,说着些“是呀是呀”之流的话。   “顾将军与小郎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最是深厚不过,结为夫妻,岂不是一桩美谈?若是小郎将嫌弃顾镜出身不好,我便托个闺中密友,将顾镜收作义子。到时候小郎将嫁过来,也是风风光光的……”   霍夫人吃吃笑着,一点儿也不盖自己的嗓门。   又听得江月心一阵拒绝,道:“不了不了不了不了,谢过霍夫人美意。阿镜对我没那种意思,只拿我当个兄弟,这我心底还是一清二楚的!要我俩凑做夫妻,那只怕是要闹得整个不破关都不太平!”   王延愣住了。   他久久站在原地,险些把霍夫人养的一株花卉给踩坏了。   好不容易,王六的呼喊声才让他回过神来:“公子!公子,回神啦!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王延喃喃道,“项王兵尽粮绝,为诸侯所重叠兵围。夜中忽惊梦,听闻一片哀歌……是谓……是谓……”   他忽而冷厉了神色,道,“是谓,四面楚歌。”   王六摸不着头脑。   ——小郎将要嫁人,和项王四面受困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延说罢,伸手招了招跟在不远处的霍天正:“霍大将军,朕有一事相求。”   “陛下但说无妨,卑职定然拼死完成。”霍天正诚惶诚恐。   “一月为限,朕必拔除关北段家跋扈之患。”王延负手,平日温柔清朗的面色,显露出一分叫人害怕的寒意来,“你则须看着小郎将,不准她嫁人。哪怕是一月之后,朕重返京中,亦须如是。”   “……啊、啊啊?”霍天正吃了一惊。   ——还以为是多难办的事儿,竟然是小郎将的婚事!   “陛下,这事儿倒是简单。但万事皆得寻个由头……”霍天正有些为难,道,“更何况,老江头心心念念的,便是儿女早日成家。我拦着她女儿嫁人,怕是明日便要冲到我府上来哭爹喊娘。那老江头的眼泪,可比我夫人还要厉害……”   “理由?”王延侧了身,又笑得一片风清朗月,“朕给你个理由。”   “陛下请说。”   “——朕,不准。”   霍天正憋了口气,道:“陛下……陛下,英明!”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本来还想挑个良辰吉日,浪漫地揭露我的身份,可如今看来……怕是要提前行动了?   ***   这两天要考试,下一更在星期三哦~ 第18章 棋局(二)   霍天正将自家陛下交代的两件事记得很清楚。   头一桩的大事,自然是揪出不破关细作——霍天正与赵祥等人设局诓大燕人,皆是由陛下授命。这次等重要的事嘛,自然是小郎将的婚事。   霍天正先把霍夫人喊来,敲打了一通;又携了礼物,亲自到江府上做客。   江父见霍天正到访,立刻兴高采烈地来迎。霍天正与江父扯了会儿两人年轻时驰骋疆场、快意恩仇的事儿,咳了咳,进入主题。   “小郎将也到了要婚嫁的时候。你们江家呢,也是不破关城的名门。”霍天正面不红心不跳,睁眼说瞎话,把江家吹得高高捧起,“京城那头,有意给小郎将介绍一桩好姻缘。”   霍天正可不能老实说“陛下不准小郎将嫁人”,那成何体统?只能说的委婉些。   正在操心女儿婚事的江父听了,顿时双眼放光:“将军可否说一说,是怎样的儿郎呀?”   “这你就不必担忧了。”霍天正故作和蔼,“定然是一等一的名流贵介,甚至比那谢家公子还要厉害几分。陛下体恤关情,有意撮合文武二家,老江你便等着享福吧!”   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似乎这桩婚事乃是陛下出面保证的。江父听了,自然欣喜无比。   “但是小郎将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是晓得有了婚事,指不定又要喊亭风去退亲。”霍天正格外忧虑的样子,“还请老江头保个密,待京城那头万事稳妥了,再告知小郎将也不迟。若是届时小郎将真觉得不合适,再由老霍我出面去做和事老。”   霍天正的话真是无可挑剔。   江父听罢,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好好好”、“妙妙妙”,又亲自恭敬地将霍天正给送出去了,满心期盼起那桩陛下做主的婚事来。   ***   江月心总觉得,近来周边的人都怪怪的。   比如爹爹看自己的神色,便如打量着个传家宝似的,满面都是喜滋滋的。上次他露出这般欢喜神情,还是谢宁千里迢迢来不破关探望自己的时候。   江月心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江父如此喜悦的理由,只能当哥哥与褚蓉好事将近,爹爹才会终日里喜上眉梢。   再如不破关近来异动频频,霍大将军尽出些莫名其妙的招数。说是京中陛下有旨,调兵南下驱匪,因此遣了一大支军队出不破关南下。   点兵那日,城内百姓尽来围观,眼看健儿军士威武光彩,纷纷发出呐喊声。更有一列列士兵直截穿过关城,让百姓尽赏守军风姿。   不破关乃兵家要地,如此大张旗鼓地将守军调出,岂不是在通知那群大燕人:如今不破关守备空虚,大可长驱直入?   但江月心十分信赖霍天正,觉得有霍大将军在,这不破关便丢不了。   再比如,近来王延瞧她的眼神也愈发奇怪,时不时对她笑一下,那笑里也似蕴含了什么意思。每每江月心见了,便飞速地扭过头去,假作没看见。   他最近常说这句话——“待我回到京城”,似在惦念着什么好日子。   “待我回到京城,应当是荷花正茂的光景。也不知会和谁去赏花?”   “待我回到京城,便把该做的事儿都做了……孑然一身,岂不痛快。”   “待我回到京城……”   次数多了,江月心都有些糊涂了。   日日把京城挂在嘴边,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莫非是京城里天字第一号的华族公子,这才日日夜夜惦念着京城的繁华?   总之,那京城的繁华,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也不知我会和谁去赏花?”   “不是本郎将。”   “待我回京,把该做的事儿都做了……”   “哦。”   “娶妻生子,天理使然。”   “本郎将给你介绍下霍家的大小姐?”   王延:……   面如冠玉、姿容无双的陛下,竟尝到了一分名为“挫败”的滋味。   因为营中多事,这一日江月心出营房时,天色已暗的七七八八了,几乎是将要宵禁的时辰。城内的两条笔直大街上,俱是没什么行人。   王延跟着她一道走,一副微妙面色。   “小郎将。”他瞧着前头江月心的背影,忍不住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被江月心冷淡敷衍一日,王延——不,当今陛下李延棠的内心,便像是有了一颗细细的嫩芽,正蹭蹭蹭地往外冒着。越是见到她事不关己的神色,他便越怀念她从前亮着双眼偷瞧自己的模样。   “诶?青哥儿?”江月心却没怎么搭理他,只是仰头望天,看着夜幕里掠过的一只小鹰,喃喃道,“这个时辰了,顾镜给谁送信?他没休息?”   “小郎将。”王延也瞥一眼那鹰,慢慢问道,“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的事儿么?——你可有少时玩伴。”   “记得,怎么?”江月心不动声色。   王延笑笑,道:“若他回来娶你了,你当如何?”   “……”   江月心陡然冷了面色。   她的眸光透着一分凛然,似刀锋般扫过了王延的面孔。   “王先生,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她蹙眉,猜疑着,“是阿镜还是我哥哥?竟将我少时的事多嘴地说了出去。”顿了顿,她眸光一转,慢悠悠道,“他不会回来娶我,你也不必多说此事。”   王延见她这副冷清的样子,心底微微动了一下,似有个柔软的角儿蜷了起来。少时玩伴那模糊的面容,渐渐与面前这英气的女将重叠了。   “月心,若我说,其实我是那……”   “小郎将。”   王延话音未落,一道男子嗓音便传来,打断了王延的话。街头对头行来个策马的年轻男子,原是忙了一天的顾镜。   “我就知晓你还在呢。”江月心横抱双臂,道,“看到你的青哥在天上飞,我就知道了。”   顾镜斜眼瞧着王延,又对江月心道:“你爹在寻你,还不赶紧回去?”   “哎?”江月心愣了,连忙匆匆与王延作别,“我这就回去了。我爹可惹不得,惹不得……”说罢,一路小跑,竟是笔直朝家冲去,显然是被亲爹吓得不清。   江月心走后,萧条的街上便剩下了顾镜与王延二人。傍晚的风吹卷着几片落叶,飘飘悠悠地拂过去,王延的袖口亦被风鼓满。   “王先生,”顾镜挑眉,笑得略有嘲讽,“我初见你时,便觉着你有些眼熟。”   “……嗯。”王延慢慢仰起了头,凝视着马上皮囊俊美阴柔的副将,“怎么?”   “那时我便在想,我定然在哪儿见过你——”顾镜扯了缰绳,语气压沉,眼神便如一把匕首似的,刺向王延,“后来我终于想到了。”   王延微愣,旋即,露出温润如玉的笑容,并不慌乱:“哦?顾小将军在何处见过我?”   “我见过的并非您,陛下。”顾镜眉眼一阖,慢慢道,“我见过的,是陛下的亲兄长——于庆义之难时,北上前往大燕国的先太子李竞棠。”   “哦?”王延的瞳光暗暗一沉。   “陛下与先太子,真是生的几乎同一副相貌。”顾镜的语气飘忽起来,“那年大燕军队过了关城,顾某不过是在人群里遥遥一看,也觉得那蓬头垢面的先太子殿下,生的甚是龙章凤姿。”   王延闻言,轻笑起来。   “既如此,何不拜见?”他笑说着,却并无责难之意。   “顾镜若在此地拜见陛下,恐怕会引来旁人好奇。”顾镜不紧不慢道,“陛下定然是不期望旁人知晓此事的吧?”   虽是问句,却说得信誓旦旦。   王延听了,竟浅浅地击了下掌,道:“顾小将军真是好胆识。瞧出端倪的人不是没有,可你却是头一个敢与朕实话实说之人。”   “陛下,顾某实乃卑鄙无耻之徒——”顾镜却并不谢过天子嘉奖的恩典,只是蹙了眉,冷笑道,“顾镜斗胆,竟想以此事要挟陛下。”   “要挟朕?”王延掸掸衣袍,淡淡道,“你可知这是大罪?”   “若我说,顾某诚心想揽这个罪呢?”顾镜的面上,忽露出了一分胜利者的神色来,“若是小郎将知晓陛下的真实身份,恐怕这一辈子,她都会敬您而远之。若是不想让小郎将知悉此事,烦请陛下……莫要打她的主意。”   王延愣住了。   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这个天下,这个天恭国,还从未有人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如此放肆地与他说话。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大燕的国君,才敢有这般的胆气与他提条件了。   见王延愣住,顾镜笑着补道:“我顾某生来便是个卑劣之徒,烦请陛下海涵。”说罢,顾镜便自顾自地告辞离去了。   王延立在晚风里,望着他渐渐远去。   ——卑鄙?   再卑鄙,又能如何卑鄙呢?可能卑鄙得过天恭国的天子?   王延低头,思忖起来。   召江家长女入宫侍奉圣驾的圣旨,该如何写?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镜:卑鄙无耻之徒!!!!!!   ***   快要入v啦,为了攒入v的三更,接下来的几天是隔日更(俺保证真滴是很短的时间),入v那天就全部一口气补回来了!入v后是日更!么么哒! 第19章 棋局(三)   霍天正大张旗鼓地将守军调出了不破关后,又嫌这不破关不够热闹,无法显示天恭国的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竟还要大手大脚地折腾什么烟火戏,让不破关的百姓皆来凑凑热闹。   须知不破关这等地方,一年到头都无趣的很,也只有正月十五时方会赶个热闹,放点儿烟花灯笼。如今既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佛家大会,霍天正便要搞什么烟火戏会,真真是令人迷惑。   坊间甚至有了传言:因为大燕国萎靡不振,霍大将军这是闲了下来,没事儿做,找乐子呢。   以江月心的视角来看,此事未免有些令人担忧:关城内守备空虚,本已给了大燕人可乘之机。若是再举办什么烟火戏会,岂不是更令人无暇防守?届时人多马杂,大燕人混进城来,也不是不可能。   ——莫非是霍大将军太过自满,因而懈怠了防备,只想着取乐?   ——不,这绝无可能。   她心有疑虑,与霍天正三番五次进言。但霍天正却一副老神在在模样,口口声声对她道:“小郎将放心,定不会出事。你只管放开了心去玩,莫要错过了大好时机。”   江月心有些执拗,认准了一件事便要努力地去试。她不认输,又多番进言。这一回,霍天正怒了,直接让她回家休息三日。   霍天正都如此说了,江月心还能如何?只得老实卸了盔甲,回家里帮忙晒衣打水去。这一日,恰好周大嫂子买了几袋豆角,便扯着江月心一道坐在门口剥。   烟火戏不过准备了三日,却已是像模像样。城中妆点起了数排灯笼,未到夜晚,却已有了花枝招展模样。因着这晚上没有宵禁,许多贩子便扛了扁担挑了货,打算出来赚点铜板,街上满满当当俱是人。   周大嫂子见外头这么热闹,探头探脑地,道:“心心呀,不如晚上出去看看烟火和灯笼吧?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周大嫂子的孙子本在旁边玩石子,听到周大嫂子这么说,这嗦着鼻涕的小屁孩立刻蹦起来,嚷道:“阿奶!我要去看灯!”   周大嫂子哄道:“阿奶要照顾小姐,晚上你阿爷回来带你出去玩。”   江月心见了,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烟火戏会难得,周大嫂子却碍着自己不能带小孙子出去玩。   她脑海里可没有“下人与小姐”的区别,只把周氏一家当亲人。于是她开口道:“没事儿,我晚上……跟霍小姐她们一道出去看灯。周嫂子就带小虎出去玩吧。”   周大嫂子闻言,微微一喜,在裙摆上搓了搓手,道:“好嘞!哎呀,心心去见霍大小姐,要不要备些什么礼物?那等天仙似的人,可不能怠慢了。”   “不用了不用了!”江月心连忙摆手——笑话,她才不会和霍淑君一道出门看灯!   只可惜周大嫂子嘴巴大,到了晚上,江父也知道月心要陪霍淑君出门看灯去。才用了晚饭,江父便催命似地赶她出门:“还不快去霍府?小心去迟了,大小姐闹脾气!”   江月心原本只是随口搪塞周大嫂子,没想到这回她真得上霍府去了。于是,她只能换了衣衫,装模作样地去霍家门前兜两圈。   她才在霍府门口兜了一圈半,便听到霍淑君娇滴滴的声音。   “你,给本小姐站住!”   江月心一抬头,就瞅着霍大小姐打扮得如花似玉模样。她髻上别偌大一把金叶簪子,缀着一大片小指盖似的珍珠,身下系了条五线滚银丝的百褶裙,竟比往常还要光鲜几分,真是娇艳极了。   “你瞧着镜哥哥了吗?是不是你把镜哥哥骗走了?”霍淑君叉着腰,一副恼怒的样子,嘴巴委屈地撅着,“他明明答应了我爹,今晚要来陪我看灯。可到了时辰,他人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   霍淑君为了今夜能和顾镜一道出去看灯,可是辛辛苦苦挑了好久的衣裳首饰。若是顾镜不在,这番努力岂不全部泡了汤?   江月心诚恳地摇头。   顾镜跑哪儿去,她哪能知道?总之就是溜了呗。   霍淑君起初是不信的,但看到江月心孤身一人的模样,霍淑君就流露出了怜悯的表情来,道:“算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俩同病相怜,我何苦为难你呢?”   说罢,霍淑君便呼喊着“镜哥哥”、“镜哥哥”,带着一串丫鬟走远了。她身后那几个丫鬟,提灯的提灯、持扇的持扇,偌大一串,威风极了。   江月心:?   同是天涯什么人?   什么、什么玩意儿?谁教给霍大小姐这些话的?   江月心摇摇头,自己往戏会的地方逛去。夜幕已落,长街上的花灯相继亮起,一副旖旎绚烂模样。仔细瞧,这些灯还糊的有鼻子有眼,做成各种武将文人的模样。其中有一长溜的灯都糊做了一个将军模样,很是威风。   江月心凑近一看,但见上头写着“镇国大将军霍天正护佑万邦安泰”,笔画有力极了。   ——整整齐齐,满满当当,一整列都是霍天正那张威武堪比红关公的脸。   江月心:……   破案了,这场烟火会,就是霍天正举办的没错了……   一会儿,她又忽听得卖灯人在旁边说道:“这位公子,买灯否?霍大将军护佑家宅平安、鬼怪不侵,左军将军江亭风护您姻缘美满、子孙满堂;赵祥将军护佑金榜题名、状元高中……”   江月心:……   不破关守将还有这等功效?!   可是,让至今还没娶妻的哥哥来保佑姻缘美满,让咬字不清的赵祥将军来保佑金榜题名……这店家怕是和不破关城的人有仇!   她正在心底嫌弃不已,又听到有人问:“那可有江小郎将的灯?”   问话声温雅如泉,煞是动人。   江月心愣了下,扭过头去,却见得王延正站在那店家面前,低笑着询问。灯火晃晃,衬得他侧颜愈发静好。   “这!这怕是没有。”店家犯了难,搓搓手,谄笑着继续推荐道,“不过,您可以买一盏霍大将军灯,功效比十个小郎将都要厉害……”   “这不是有么?”王延侧了身,用手中折扇指一指旁边站着的江月心,道,“我买了。”   “哎哟!”店家乍一看到月心在此,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我可不敢做主!得让小郎将自个儿说!我不敢做主,我不敢做主……”连说几声,便远远逃开了。阿丑文团队独家整理,所有版权归作者所有   江月心险些噗嗤笑出来。   “胆子倒是挺肥啊。”她一脚踩在一张长凳上,啪得把长剑扣在桌面,气势汹汹地盯着王延,“王先生,你要买我,出得起钱么?”   “怎么出不起?”他问。   “我江家虽然穷,可也是有骨气的。”江月心横抱双臂,优哉道,“若想买我,得花这个数。”说罢,江月心比出“一”来。   “一?”王延笑了,“一两银子便够?”   “非也。”江月心嗤笑一声,“乃是‘一表人才、一肚子文墨、一心一意、一等京城名流’。若没有这些,是买不起我的。”顿了顿,她扫一眼王延,道,“如你这样的书生,我也可退让一番,不需‘一等京城名流’也罢。”   她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是有些根据的——根据她的夫婿标准。   江月心虽不急着嫁人,可也想寻个好夫婿。从前她还不知道谢宁的德性时,以为谢宁就是梦中的完美夫婿,做梦都能把谢宁夸个天上有、地下无,还因此平白惹来顾镜嘲笑。   若是她再要找个夫君,那最好也是个谢宁那样自京城来的翩翩贵公子。退一万步,那人可以没钱没权,但要一心一意,长得够帅!   王延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买不起,真是买不起。”说罢,他便向着旁边的摊子上晃悠过去了。那摊子上卖的多是些女人家物什,有绢头花、胭脂匣、耳坠子等物,摆在一块儿,齐齐放着光,让江月心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看一眼,再看一眼。好不容易,她才冷漠地别开了头。   胭脂水粉等物,褚蓉是替江月心买过的。但自从月心跟了父兄入军后,她便再没有用过了。一来是无暇妆点自个儿,二来是怕人笑话难堪。   女子从军,本就不易。若是再涂脂抹粉,恐怕会惹来旁人非议。因此,她已许久没碰这些玩意儿了。街上瞧见了,也只是假作没看到,绝不留步。   “对了。”王延道,“霍将军叮嘱我,叫我回去时,帮她夫人、女儿捎些赠礼。我不懂妇人喜爱何物,不知小郎将有何高见?”   江月心闻言,便道:“老实说,我也是不大懂的。但你捡着那些亮闪闪的玩意儿买,总归没错。”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反正霍将军家里也是不缺这些的,霍夫人、霍小姐平日里都是翡翠白玉傍身的人,你只要表个心意便好。”   “说得对。”王延无声地笑了下,对店家道,“替我包了这两盒胭脂吧。”   “好嘞!”那店家立刻笑着包起了秀气的胭脂匣子。   王延付了钱,接了胭脂盒,一转身,却将那胭脂盒子交到了江月心手里。“这一盒,赠予小郎将。”他慢慢道,“若是哪日有兴致了,小郎将作一番红装打扮,倒也不错。”   灯火流转下,他轻飘飘松了手,衣袂一转,人便晃悠悠地离去了,白衣似帆影似的,很快融入了街上人群之中。独留下江月心站在原地,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平。   她在心道:完了,恐怕自个儿真要在褚姨姨面前学小狗叫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大将军:我没叫陛下给我买东西啊!   陛下:老霍是块砖,哪有需要哪儿搬 第20章 棋局(四)   烟火戏的重头戏,自然是那燃遍夜空、纷纷扬扬的焰火。   据闻这一回,霍大将军特地请来了南方的厉害匠人,精心准备了今夜的焰火好戏。以是,关城百姓纷纷出了家门,涌至道上观看。   关城常年生活无趣,难得有这等好戏看,当然是举家皆出了!   江月心握着那盒胭脂,独自穿过拥挤人潮。她本想去寻顾镜,将顾镜带去霍小姐面前,只可惜顾镜藏得太好,竟是哪儿都寻不到,活像是自关城里蒸发了似的。月心不由暗自嘀咕道:霍淑君有那么可怕?竟然逼得阿镜藏到了地底下去。   她想了一会儿,自己给了个答案——没错,霍淑君就是有这么可怕!   寻不到顾镜,月心便也去赏焰火了。她到了燃放焰火的河边,一眼便见得河对头位置绝佳的高台上,坐着霍大将军一家子。霍天正与霍夫人交头接耳,一身靓丽的霍淑君嘴却撅得老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王延也在,他坐在霍将军身侧。正盛夜灯恰如纷纷桃花,映得他面貌愈发风流清隽。   “小郎将出来赏灯?”霍大将军远远瞧见了江月心,便招呼她上来。   江月心向霍将军与霍夫人问了好。她是个实在人,怕王延送的胭脂不合心意,便附耳到将军身旁,问道:“王先生挑的那几幅胭脂,大小姐可还喜欢?他特意来问过我,女人家喜欢怎样物什,可见是上了心的。”   霍大将军一脸莫名其妙:“什么胭脂?什么物什?”   却听得王延微抬了头,瞥霍将军一眼,猛地咳嗽一声。霍大将军会意,浑身一凛,立刻结巴道:“有的有的,我是……是让王先生帮我带胭脂,送给淑君呢。淑君也喜欢的紧。”   霍淑君耳朵尖,一下子便听见了。   霍大将军知道王延的身份,可霍淑君不知道。她不但不知道王延的身份,还觉得这王延怪讨人嫌,立刻露出不快神情,嚷道:“他才没送我胭脂!穷书生送的东西,我怎么会要?”   霍天正一惊,恨不得捂住自家女儿的嘴。   ——什么穷书生!你这是要你爹的老命!   “没送啊?”江月心大吃一惊,“王先生说是要给大小姐带礼物,还特地差我帮忙挑来着。”说罢,亮出了手里的胭脂匣,道,“瞧,他还顺手送了我一盒。”   霍淑君骄横惯了,当即翻个白眼儿,道:“他这是借着理由给你送东西呢!追个姑娘还要拿本大小姐当幌子,不要脸!”   不要脸!   霍淑君的嗓门不算小,这声音回荡了老半天,才渐渐消匿下去。   寂静。   寂静。   寂静。   无边的寂静,在高台上蔓延开来。王延他不咳嗽了,江月心愣住了,霍大将军则恨不得直接晕厥过去,却被霍夫人死死地托住了。   江月心觉得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哪儿怪。于是,她便收了胭脂盒,走下高台,独自看烟火去了。没一会儿,王延竟也下来了,站到了她的身旁。   江月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王先生,那盒胭脂……”   “是送你的。”他答得干脆。   “……”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恰好焰火开场了,嗖的一声,第一束焰火蹿上了天,在夜幕里轰轰烈烈地炸开了绚烂的一片。正所谓“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不可谓是不炫目。焰火的光华映得周遭时明时灭,围观百姓俱是鼓掌叫起好来。   “当真是送我的?”江月心又问。   “是送你的。”他答。   薄衫良夜正好,空中花火似晴雪翻涌,又如桃飞满阶,数不尽的热闹风采。她在明光一亮的间隙里偷瞥身旁男子面容,心底似有什么猫儿在挠心似的,痒极了。   她忽然想: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她从前没了阿乔,就变得浑然不是自己了。若非是哥哥那一巴掌,她是绝对醒不过来的。可当她走出那段阴霾的日子后,她才知晓她这一生仍可是精彩无边的。因而她不再惦念着阿乔,她想嫁人,想见谢宁,想去京城。   ——那王延呢?   若是他一辈子活在那人逝去的阴霾之中,岂不是平白丢了许多人生欢趣?   她不希望王延变成那样。   江月心悄然攥紧了拳头。   她想:兴许王延也需要个人来喊醒他,让他继续朝前走——就像当年的哥哥一巴掌打醒了自己一样。这个喊醒王延的人,不如就让她来当。   ——至于在褚姨姨面前发的誓……   呃,算了,回家的时候先去隔壁学一学大黄怎么汪汪叫的吧。   于是,江月心问道:“王先生,你到现在还记着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呢?”   王延听了,朝她一笑,道:“记着呢,记得很牢,怕是一辈子都没法忘了。现在梦里想着的,便是娶她为妻。”   他说话时,双目凝着月心的眼,似在对着情人说话,温柔中添一分眷念。若非江月心有自知之明,恐怕会误以为他那心心念念的妻子便是自己。   江月心听了这么大一句告白,心底一沉,愈发肯定了自己的信念——她这就让王先生从过去的阴霾之中走出!   江月心问:“真的没法忘?”   王延答:“没法忘。”   江月心欲言又止,道:“那王先生……”   “你可叫我‘阿延’。”   他突然的话,令江月心有些束手束脚、无所适从了。若是要喊他“阿延”,也不是不可,但她总觉得这称呼太过亲昵,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像密友,像竹马青梅,更像是……多年眷侣。   “小郎将不乐意?”王延无声一笑,端的是风采无边,“我瞧小郎将喊顾将军为‘阿镜’,似乎颇为顺口,为何偏偏与我王延如此生分?”   “那、那不一样!”江月心小声道,“阿镜是熟人,认识了五六年了。”   “倘若我与你认识十数年,你便愿唤我‘阿延’了?”王延问。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她心道。   江月心无法,只得老实唤道:“阿延。”   王延舒展了眉眼,唇角扬得愈高。飞绽的烟火似呈了满堂星彩,只待春风一吹,便刮落满肩星辰。他在这般人间烟火里笑着,便更惹人眷念了。   江月心不知,在这片异彩纷呈的烟火里,她也是极美的,眸里似晕开了满天烟火。王延瞧着她,心底有话想说——他极想说自己便是“阿乔”,可话到嘴边,就想起顾镜威胁他时的姿态来。   顾镜是怎么说的来着?“若是打小郎将的主意,就把陛下的身份兜出去”。   真是好一个顾镜,知道他李延棠现在最怕什么。   江月心又在酝酿话语,此时,却有一名霍大将军的副官匆匆跑下高台来,与江月心附耳说了些什么。江月心闻言,陡然大惊,也顾不得这正是波澜最盛时的烟火戏,急急忙忙转身而去。   ——竟是大燕人借着今夜戒备松懈之时,一直打过了鹤望原,大有长驱不破关的架势!方才那会儿功夫里,霍天正收了鹤望原军报,这时正手忙脚乱地号令副将去喊人呢。   难怪高台上只余下霍夫人与霍大小姐,不见了霍将军的身影。   江月心最头疼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阿延,下次再说罢。”她与王延拱手,身姿一旋便逝,“我先去寻阿镜了。”   ——可顾镜这家伙,今夜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王延瞧她背影,无声地叹息。   ***   夜空低垂,一点黑影破开层云,直掠而下,原是一只青尾鹞子展翅低飞,直扑地面。   它的主人在地上坑槽间洒了鸟食,是拿来喂养鸽鸪的米屑玉角。大抵是因为吃腻了,这青尾鹞却不愿啄食地上的鸟食,竟扑入林中,猎杀了只娇小的雀儿,拖着血毛淋淋的鸟尸,到一旁大快朵颐。   “……这是按捺不住,不愿做只乖乖的鸽鸪了?”   青尾鹞的主人慢悠悠地踏了出来,长靴踩在有着坑洼积水的地上,便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令那粼粼水珠碎溅了一地。长风吹得他乌发扬起,额上抹金铜带熠熠生辉。   是顾镜。   有一大燕军士在他身后行礼,说道:“殿下,若是再不出不破关,唯恐便碰不上大军了。”   “我知道。”顾镜笑笑,向来清冷的脸上有一分讽意,“只不过先前累了,便恰好睡了一觉,做了一梦,这才误了时间。”   “还请殿下先行出城。”那大燕军士又道。   “这就去了。”顾镜答。   他合上眼睛,回想起了方才小憩时的梦境——   这世上,是有鬼魂的。   但鬼魂绝不在半夜时分外出哭泣高歌,而是会在沉睡之时悄然入梦,以旧时容颜与你相见。   他又梦见了大燕上都的明景宫,还有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舌跳跃不息,如莲色泽将雄奇宫殿尽数吞没。金砖玉瓦,皆化作残墟废土。   明景宫塌坏前,他的母后抱着琵琶,身着明黄华服、缀玉宝冠,一身威严端庄,浑似个仙人神妃。她坐在尚未被火焰吞没的金莲台上,笑道:“镜儿,我大燕魏氏的每一笔血债,你皆要记在心里,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绝不可忘。”   “霍天正是敌,天恭李氏更是敌。”   “毁你社稷,杀你父兄,焚你宫宇,夺你姊妹,屠你子民。”   “这一笔笔血债,你皆要记着。日后,一一讨要回来。”   “你要记着,你是魏池镜,是大燕王族的血脉。”   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整座明景宫焚作灰烬。母后的魂灵,亦在火焰间消弭不见。   顾镜微舒一口气,睁开了双眼。面前是良夜好景,风卷叶纷。不远处,烟火阑珊却尚未落幕,依旧不辞冰雪似地纷纷绽于天际,一片无边热闹。   “走罢,出城。”魏池镜对身后部下道。   作者有话要说:  霍淑君:不要脸!!!!!   陛下:走了,这个世界针对我   注: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明代瞿佑,《烟火戏》 第21章 棋局(五)   大燕人的进攻来的突然,不破关的守将却并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   大燕国与天恭国结怨已久,彼此之间打了百来年的仗。前数五十年,不破关是大燕国的;后数五十年,不破关是天恭国的。因着纷争不断,你夺我的城池、我杀你的兵士,谁也不敢放下戒备。   除了宣帝李宏——   那位沉迷音律,以至于国备松懈,酿成了庆义之耻的天恭君王。   江月心快速地披整了盔甲,翻出宝剑,束起长发,眨眼间就变为了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女将。她牵了马,便跟着霍天正一道到了城外。   黑夜沉沉,城外亮着一列火把,如盘蛇似的,星星点点映亮了通往鹤望原的道路。士兵皆着装齐整威武,一点儿都无慌乱迹象。霍天正骑在马上,似是在等着什么,眉目颇为沉稳。   一名部下到了江月心身旁,小声耳语道:“还是没找到顾将军!”   江月心蹙眉,暗恼道:“偏偏这个时候没了影子!这个阿镜,跑哪儿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霍天正在等的人终于到了——竟是奉旨调兵南下驱匪的赵祥与江月心的兄长江亭风。   两人领着那一支本该南下除匪的军队,一块儿出现在了霍天正面前。军队姿容便如只添了双翼的饿虎似的。   瞧见赵祥与江亭风,江月心终于明白:这果然是道局!   顿时间,她就笑了起来,心里也有了底:今夜,不是大燕人趁虚而入,而是天恭国瓮中捉鳖。   江亭风一夹马腹,策马走到了月心面前,低声问道:“顾镜怎么不在你身侧?那跟班似的家伙,也有玩忽职守的一日?”   “不知溜哪儿去了,连个影子也没有。”江月心很有底气,干脆笑起来,志气满满道,“哥哥,见你在这儿,我就知此役必胜。”   她说的傲然,江亭风却也没有反驳,只是浅浅点了头,道:“若是我出了事儿,你记得照顾好你姨……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江亭风本想说“我死了,你照顾褚蓉”,但想到前几日在褚蓉跟前发过的誓,江亭风还是老实闭嘴了。   那时,褚蓉得知他要领兵南下驱匪,立即逼着他发誓,不得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你若受了重伤,便老老实实退下阵来,不得逞强。”   江亭风不同意,也不会哄她,耿直道:“马革裹尸,乃江家人毕生之荣。”   褚蓉翻个白眼儿,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的是,若你受伤,力不从心,就老实回去养伤!你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在战场上屁用没有,白白给人增添麻烦,还不如回去好好休息。”   江亭风脑袋直,转不过弯,木着脸道:“不成。便是战死,我也不可后退。”   褚蓉怒道:“你懂不懂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死了就死了,顶多让你的士兵掉两滴泪,我嫁人时多哭一声。但你若保下一条命来,就能再拦住大燕人二十年。”   江亭风似乎懂了点儿她的意思,犹豫着点了头——人或有一死,在战场上没头没脑地白白送死,不如保下命来,用计拦大燕人二十年再死。   光答应是不行的,褚蓉有个习惯,喜欢叫人对着自己发誓,违背誓言的人要天打五雷轰。于是,她便逼着江亭风照着她的要求发了誓:“若是我在战场上莽撞乱来,轻易送死,阿蓉便一辈子不理会我。”   这誓言太毒了,连江亭风都觉得心里紧张。   褚蓉逼着他发了这样的誓,现在,江亭风可不敢随便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只希望自己这条命能安放地更有价值一些。   ***   烟火阑珊,王延回到了营房之中。恰此时,门被咄咄敲响了。   “进来罢。”他道。   王六进了门来,恭敬地鞠了身,温声道:“陛下,京城那头来信了,是霍右相的信。”   王延低垂了眼帘,接过信,道:“除了信,可还有说些什么?”   王六点头哈腰,笑道:“有的有的。说是……”他露出些为难神色,道,“说是叶家人有些等不及了,叶姑娘……也不太等得住,催陛下您回宫呢。”   “等不及?”王延淡笑一声,道,“叶姑娘十八了,确实是当嫁了。朕这就拟封圣旨,将她嫁出去罢。嫁给淮南王李素,如何?”   王六:……   “陛下呀,那叶家可不好对付。”王六诚恳劝道,“不如待回了京城,将霍右相召来商议一番,再做打算吧。您在这儿草草拟了旨,只怕京城那头的叶家就要闹了!那叶家上下,一个比一个能闹!您哪儿挨得住?”   王延笑出了声道:“叶家好歹也是钟鸣鼎食的一等名流,你竟有胆子这么嫌弃?”说罢,便展开了手中信。   信上字迹狂放,很是粗草,然寥寥数行,却将京城事宜交代得清清楚楚。落款处,赫然写着“臣霍青别”数字。   霍青别乃是霍天正最下头的弟弟,今年不过二十又八,领了当朝右宰一职。他不仅写的一手狂放好字,更擅写诗作赋,正是当今陛下最爱重的臣子。   霍家这一辈,除了一个军功赫赫的霍天正,还出了个官拔青云的右相霍青别。文武二人,分盖京边;如此一来,霍家可谓是如日中天、花团锦簇。   王延草草看罢了信,目光略有些游移。   半晌后,他将信纸凑近跳跃烛焰。看着信纸在细小火舌中燃为一片黑色灰烬,他喃喃道:“不能等了,再过不久,便要回京去了。”说罢,他倏然起身,对王六道,“备马,朕要去寻小郎将。”   ***   一路策马疾行,他终于在城外追上了江月心。   恰是军队外拨之时,夜风飒飒,吹得军旗飘摇、火光缓曳。年轻的女将一袭盔甲,乘于马上,那凛然不可侵之姿,便如巫山神女似的。她身后是一小列军士,个个皆是精锐之姿,浑身锋傲之意。   “小郎将!”   王延勒紧了缰绳,远远喊她一句,“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月心缰绳未停,依旧策马向前,嚷道:“日后再说!今夜着实忙得很!”   她的声被夜风远远送来,几乎要被吹得飘散而去。   “今夜必须说!”王延一抽马鞭,追得更紧。   漫漫长夜,便如道不见底的长河似的。她在上游,而他则在下流苦苦溯上。   “真的忙!”江月心竟然用上了哄小孩儿的语气,“阿延,你别闹。日后再说!”   王延蹙了眉。   江月心的背影就在前方,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乌黑的长发纷乱而舞,马上军旗猎猎而飞,这道轮廓便如一道梦幻泡影似的,随时会没入夜色消匿不见。   他夹紧马腹,深呼一口气,道:“我是阿乔——是十三年前,发誓要娶你的阿乔。”   江月心陡然僵住了。   她的眼睫抖了抖,手勒紧了缰绳,干笑着回过头去,道:“你在说什么玩笑?阿乔已死了,死了十多年了。”   “是我。”王延也停了马。两人骑着马,于夜色中遥遥相望着。风急而长,吹得两人的长发与衣袍俱是一阵乱舞。   “我便是阿乔,阿乔便是我。我没有死,只不过是回了京城。”他直视着江月心,一字一句,似要剖尽心底言语,“我念着的那人,也是你。我从前也以为你不在了,直到你哥哥喊你一声‘思思’,我方才了悟。”   江月心却不大敢信。   她想起那场噩梦,想起众人欢庆皇子归朝时自己的郁郁寡欢,想起每夜的噩梦与流不尽的泪水,只觉得心底酸涩无边。她喃喃道:“阿延,你别闹了。我今儿真的忙,再不走,大燕人便要踩到头顶上来了。”   “那你听我说一句话——”王延凝视着她,颊上浮现温柔笑意,“听完这一句,你仍不信,那我便走。”   “你说。”江月心道。   “当年我离开不破关时,送给思思一件礼物算作留念。只有你我知道,那是什么。”他道。   江月心微诧地扬起了头。   她的眸光已有了分蠢动,似纷乱火光映照其间。   “我少时居于不破关,穷极无聊,便日日研究投骰之术,可隔盅听大小。那些年我把玩揣摩最多的,便是一颗骰子。我离去那日,便将其赠给了你。”   他此言一出,江月心的眼眶却刹那红了起来,隐隐似有泪意滚动。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笑意愈浓,隔着慢慢长夜,并十二年时光,对她道,“月心,那颗骰子,你放在何处了?”   蓦然间,江月心无声泪下。   “我……”她哽咽了一声,大吼道,“我丢了!我想着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就把它……丢到河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入v啦,v后更精彩哦,更会掉落三更合一9000字大肥章!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么么哒! 第22章 棋局(六)   阿乔送给江月心的那颗骰子, 被江月心早早地丢了。   她为阿乔之死茶饭不思了一整年,终于是被哥哥一巴掌打醒。江亭风对她怒吼:“那小子若是活着,也定希望你活得快快乐乐的!你这副鬼模样,是要一块儿去地下陪他吗?”   话虽然难听,可也是实在的道理。   于是,江月心下了决心,忘了阿乔,忘掉曾有个少年发了誓要回来娶她。她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于是她将那颗阿乔给自己的骰子, 丢到了关城的河里。   临丢掉前,她还郑重地道了歉。   那骰子本就个头小,又被把玩得陈旧;丢到河川里, 一道波打来,便被卷得没了影儿。   所以, 如今王延再问起那颗骰子的下落,她只能尴尬说一句“丢了”。   尴尬归尴尬, 但她心里还是畅快的。只可惜如今正是大燕国打来的紧要关头,容不得她儿女情长。她只能贪恋地看一眼王延的身影,便一抽马鞭,继续朝前去了。   “你我之事,来日再说!”   丢下这句话, 她便领兵继续朝鹤望原去了。   夜色有些阴沉,天上的云渐渐遮了月华;马蹄声如低低徘徊的雷,震得地面轰然欲裂。她领着身后一小队兵士, 埋伏到了鹤望原外的山道上。   江月心伏在山腰处,借着繁茂枝叶遮住身体,朝鹤望原上看去——那里纷吼厮杀漫天,金戈鸣响不绝。   江亭风与赵祥一人一队,已然是杀入了鹤望原上,与大燕国的军队厮缠在了一块儿。夜色沉沉,火把光依稀照亮了往来军士的轮廓,但听得激吼如雷、铁器铿锵,伴着马蹄踢踏之声一道儿回响,砍杀声不绝于耳。战场上,满目皆是混乱。   “这才一年多,大燕国人又卷土重来!”月心身旁的一名小将,一边窥望着凌乱的鹤望原,一边低声斥道,“他们的国君本是个废物,这群大燕人又是哪儿来的魄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   这一点,江月心也甚是疑惑。   大燕国的国君唤作魏华园,乃是旧国主的侄子。   当年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大燕上都,大燕的老国主一瞧势头不对,当夜便带着妃嫔子嗣一道焚宫自尽,留下一堆焦黑尸体。霍天正无奈之下,从旁支里随手挑了个魏姓的小鬼,扶上了大燕国君的宝座。   这魏华园登基时不过五岁,刚认了字没多久,哪有当国主的能力?当然是天恭国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如今他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年纪,日夜唯天恭国马首是瞻,生怕哪一日惹恼了天恭国,不小心丢了龙椅与脑袋。   国君如此窝囊废,大燕国怎还有能力闹事?   江月心想:若是此事乃霍大将军一手策划,那今夜便是瓮中捉鳖,应会赢的毫不费力。毕竟哥哥与赵祥皆在此处,不破关没有“守备空虚”一说。   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战局诡谲。那大燕国人比她想象中要强悍不少,竟比从前要精壮了五六分,杀起来颇为勇猛。   终于,江月心见着了杀阵的信号。她一见空中绽开一道白亮如鱼焰火,立即一挥手臂,喝道:“走!”   赤旗半卷,飞镝炫晃,她身后军士策马而下,如泻江洪,转瞬便融入了鹤望原上。她策马持剑,一骑冲在最前,锋如银彗。   江月心有一身好武艺,可保她孤身出入敌群。纵是千刃万矢迎面而来,她亦能以一当百、毫发无伤。但见她转瞬便削下两人残臂,又将一人自马上砍落,掀起一片哀嚎;一忽儿,又是数支长矛压至她面门上,皆被拦腰生生截断!   她虽是女子,可若上了战场,却是个人见人怕的罗刹。殷红热血飞溅至她面颊,竟比抹了胭脂还要艳丽。一双眸子,冷如凝了冰霜,叫每个与她对视之人皆生出惧意来。   人群之中,她忽得瞧见大燕军士里有一身形矫健如豹者,正出入天恭军阵之中,身姿利落修长,显然是个厉害人物。她一抿唇角,当即挽了染血剑花,策马朝那大燕人冲去。   “好身手!接我一剑!”她冷笑一声,横剑直指这大燕人的心窝。   那男子果真武艺不差,竟硬生生挡住了她这一击,反手便是一劈!   鹤望原的天渐渐阴了,似有细细雨丝落下。也许是雨丝模糊了江月心视野的缘由,她竟觉得这男子的招法颇为熟悉,令她有了古怪的感觉。   她甩掉这奇异的念头,又是一剑刺向正前,身姿轻盈如燕。两人武功相差未几,彼此互不相让,兵戈未停。因着剑如疾电,只在空中留了半道残影,周遭之人竟都不敢靠近,生怕被他二人误伤。   铿!   又是一声钝响,江月心迎面劈开了男子的面甲。她暗暗恼着力道终究是差了一分,没能破了他的面门。可下一瞬,江月心便愣住了。   面甲下的男子,既无其他人的狰狞阴鸷,也不是粗犷阳刚的长相。透着阴柔的五官,犹如用点了墨的笔缓缓描摹而出。   雨渐渐下大了,沙沙雨水覆了整片鹤望原,将那些兵戈之声都隐去了。一道惊雷滚过,又是白电当空炸开,映得人面孔煞白。   那人就在电光雨声里,平静地望着江月心,眼中无波亦无澜,无恨亦无爱,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   江月心听见自己的唇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阿……镜?”   这声音有些干涩,像是从破了的木门里漏出的风声,难听得很。   那男子微颔了首,算是应了她的称呼。   江月心的瞳孔微微一缩,心底涌起惊涛骇浪。她想要擦一擦眼睛,生怕是这雨水令自己认错了人。可她心底又明白,她这辈子,是绝不可能错认顾镜的。   他就是顾镜。   这个如今和她持剑相搏、率领大燕军队进犯鹤望原的男子,就是曾朝夕相处,被她视作兄弟的顾镜。   恍惚间,江月心竟回忆起了初初见到顾镜的时候。   她十四岁,不爱做女红、不喜读诗文,只爱舞刀弄枪。年纪轻轻,她已能用一柄短剑挑翻军营里泰半男子。江父觉得她不上阵杀敌颇为可惜,便带她入阵两三次,回回都博得一片惊艳。   战事年年有,不破关春秋皆需征丁入军。正是在这时,十五岁的顾镜来了军中。   他说他无父无母,幼时家中来了伙匪盗,一把火将家底烧了个干净,父母兄弟皆葬身火海。他没什么手艺讨饭吃,便胡乱地流浪了数年。   霍天正向来爱招募那些无父无母之人——这些人没牵挂、没眷念,上了阵便是一往直前,一点儿都不眷念身后事。顾镜无父母,霍天正当然是乐意招入的。   他说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国话,带点儿京城那头腔调,没人怀疑过他不是天恭国人。且他遇到大燕国人,杀的比谁都狠。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大燕国有干系?   霍天正将一群差不多年岁的小兵调到了一块儿。顾镜十五岁,江月心十四岁,两人差不多年纪,就这样遇上了。   “听说你武艺高强,不输男子。”顾镜到了军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江月心,“不知可否赐教?”   然后,他就被江月心撂倒了。周遭的少年们唏嘘嘲笑一片,都笑他没长眼睛:“找谁的麻烦不好?偏偏找江家的霸王头子!”   前尘往事,如今遥遥想来,竟如隔了一层白纱雨雾,叫人记不分明了。脑海内外,只余得一句话在回荡,那是当初在鹤望原上,顾镜与江月心说的话——   “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么假装自己是只无害的鸽鸪,它也不是只鸽鸪。日子虽过的无忧无虑、有吃有喝,可也与大燕那头血肉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战场上瞬息万变,“分心”是最要不得的。江月心不过陷入回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叫人寻着了破绽。当是时,两柄红枪便朝她捅来。   噗呲一声响,竟是其中一柄□□穿了她的盔甲,直直没入腹中。剧痛令月心身子歪斜一下,险些要摔下马去。她只觉得浑身麻麻泛疼,喉间倒涌上一口腥甜血气来。   “阿镜……”   雨势愈发地大了,与鲜血一道将地面化为一团泥泞。马蹄踢踏,溅起一片污泥,令那些东倒西歪的白芦苇都蒙上了连片脏污。   “五殿下!快杀了这女人!”有人吼顾镜。   江月心知道,若顾镜当真是大燕国的将领,那他杀自己实在是义不容辞。若是他不杀,他便是个为旧义所困的懦夫了。   但顾镜没动手。   他平静地望了江月心一眼,一扯缰绳,策马奔向了别处。   江月心咬咬牙,眼神瞬时变得凶恶锋利起来。她咬牙切齿的,用手背一抹嘴角边不绝血迹,朝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吼道:“顾镜——”   她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竟不顾撕裂的伤势,一扬剑刃,策马追了上去,凶狠勇烈竟比之前更盛,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有前来迎战者,皆命丧她剑下,令她金鞍白羽皆染血迹。   因刃敌太多之故,她的剑竟被人咔擦砍断。于是,她便跳下马来,拾起血堆里一柄无主长|枪,咬牙孤军深入。   她的部下在身后大喊道:“小郎将!回来!小郎将!”   只可惜,她全数没有听见。   ***   鹤望原的这场仗,打得很是艰辛。   霍天正本以为自己瓮中捉鳖、胜券在握,未料得大燕国的军力竟比想象中还要强大,硬是让他折损不少能兵利将。若此役不破关当真守备空虚,定然会被大燕国人长驱南下。   这一场仗,谁也没讨得好处,还壮了大燕国的声威,勉勉强强算是个平手。待战况初歇,霍天正清点折损人马,这才惊觉江月心尚未归来。   “小郎将何在?!”霍天正环顾周遭众人,又惊又怒,“她竟不听号令,擅自行动了么?”   一名负伤将领捂着伤口,艰难道:“小郎将她……没入敌腹,单骑直入,我等不敢追赶……迄今,她还没有回来。”   此言一出,营帐里便是一阵沉默。   单骑只身、驱入敌营——无论怎么想,下场都不会妙。   霍天正只能庆幸,江亭风亦受了伤,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至于听到这个噩耗。他叹了口气,蹙眉道:“先去找吧……去战场上找找。”   此时,却见得王延撩起帘帐来,大步流星似地跨入,怒道:“小郎将!小郎将她怎么了?”   “人还没找着……”在陛下面前,霍将军有些不敢交代。   下一瞬,王延便转身出去了,一点儿犹豫都未曾有。   外头还下着滂沱大雨,地上被浇得一片泥泞。他未撑伞,脚步走的也急,泥点子飞溅起来,立即沾花了他雪白的衣摆。   他少年颠沛,双腿落了疾。这整夜整日的大雨一下,潮气入侵,便令他的膝盖隐隐泛起痛来。他咬牙忍着这痛楚,去马厩牵了马,直奔鹤望原。   大燕人的军队已撤了出去,这片古战场上,只余一片狼藉缭乱。于河川旁信步的白鹤早不见了踪影,连片的芦苇也被尸山血海压了去。有几列军士冒着雨点子,正将一具具的尸体朝草席子里搬。   沙沙的雨声里,有人正在高声歌唱。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唱的是一曲《采薇》,调子喑哑。   王延举目望去,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找起。情急之下,只能从脚下的尸堆开始翻起。   大燕将士与天恭将士的身躯彼此交叠,血渍四处皆是。那些将士们死得不甘,面上尚且挂着龇牙咧嘴的怒愤,一双眼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上。   他忍着膝盖的痛楚,用力拨开这些尸躯面上纠结的乱发。竭力去辨认这些人或凶恶、或不甘、或畏惧的面孔。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既盼着找到那个人,又生怕在这里找到那个人。   一不小心,他便从尸体的衣襟间抽出一封被血迹浸润的信。字迹虽有模糊,却依旧能瞧得出写了什么。他匆匆一瞥,只见上面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竟是一封妻子写来的家书。   王延的身姿一顿,握着信的手指颤了起来。   结发为夫妻……   这是哪家的父亲、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将要化作白骨?   他再仔细一瞧,发现这封信原是属于大燕将士的,连忙又将其放了回去。继而,他便继续翻找着那些身躯。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时而大、时而小,他的双膝因着旧疾的缘故,已疼痛到近乎麻木,不得不一直弯曲蹲行,模样狼狈极了。若是让宫中那些人瞧见了,定然会大惊失色。   终于,他的手摸到了什么熟悉的物件——   是一盒胭脂。   烟火戏的那晚,他假借“赠礼给霍大小姐与霍夫人”的由头,将这盒胭脂交到了江月心的手中。而如今,这个染着血的胭脂匣子出现在了一片血泊里。   “思思?”他呆怔了一下,颤着手朝前摸去,茫然地喊道,“思思,你在这儿吗?”   寂静无声,唯有河波与雨响。   这片空泛的寂静,叫他心底有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难道是才重逢,便要再相别了……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得前方那一堆尸躯动了起来,有人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来,无力地挥舞着,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继而,微弱的喊声便从那下头传来了:“唉,阿延,我,本郎将在这呢……”   莫大的喜悦,在此时涌入了他的心扉。   “思思!”他连忙丢开那胭脂,努力扒开尸堆,把江月心扯出来。   她受了不轻的伤,肩上还插着一柄羽箭,长发被血渍纠结成一团,糊在了脸上。   “我有些……头疼。”她勉强从尸堆里坐了起来,喃喃道,“怕是自己走不动了。”   “无妨。”王延对她道,“我背你回去。”说罢,他就直起瘦长身子,将女将军背到了身上。因着盔甲有些重了,他还特地剥掉了那些残存的甲片,叫她只余下一袭染血的直裰内衫。   江月心的身子颠了颠。   她挂在王延的身后,视野朦朦胧胧的,只能瞧见王延的耳后。男子的后颈一片白皙,与那些不破关的武将截然不同。发冠下几缕细碎发丝,乌沉沉的。   “阿镜……”她忽然喃喃开了口。   “顾镜怎么了?”王延问。   “……没什么。”她闭了口,不再多言。   天地间的雨丝渐小,他背着她,一步步踏过沾满泥泞与血迹的鹤望原,朝扎营的方向走去。   他心想:已经不能再等了。他险些便错过了她。   于是,他一边背着身后的姑娘,一边喘着气儿,艰难道:“思思,我要老实和你交代一件事。”   “欸。”她胡乱地应了,神思很是昏聩的样子。   “我其实本名不叫王延,也不姓乔。”他抬眸,扫了眼灰蒙蒙的天际,深呼一口气,缓缓道,“我本姓李,乃宣帝李律次子,唤作李延棠。”   这样一句话,已是将身份如数托出了。   没错,他并不叫王延,而叫李延棠。   李延棠心底略有不安。只可惜,他背后的姑娘并无回答的声响,只有粗浅的呼吸,也不知道她听到了这句话没有。   “思思,你听见了么?”他撇过头,问了一句。   “……”女子已阖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但因着他的问题,仍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唔”,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定还是肯定。   李延棠怕惊扰到她,不敢再多问,只是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当你听见了……你是听见了的吧?思思。”   ***   两人离去后的鹤望原,一片寂静。   新一日的夜色,复又重新降临。一队大雁士兵,借着夜色的遮掩,复又重新潜回了战场上。他们举着微弱火把,翻着一具具尸躯,似乎是在特意寻找谁的身影。   魏池镜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耀下显得格外苍白。   “给我找。”他冷冷地开口,“她就在这下面。”   “五殿下……”所有的士兵皆露出叹息的神色来。   五殿下乃是先国主唯一的血脉,亦是如今大燕国光复的唯一希望。他不顾自身安危,冒险重新潜回鹤望原,竟是为了搜寻一名敌军将领,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五殿下,已经过去一日了,恐怕早就凶多吉少。”有人为难地说道,“不如先行撤回……”   “若是还活着呢?”魏池镜冷眼看他,薄唇抿为一线,眸中是数不尽的沉戾与冷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给我找。”   然而,他的念头最终还是落了空。   无论如何搜寻翻找,士兵皆不能找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女将。   火光微跳,魏池镜的神色比雪夜还要冷上几分。   终于,他背过身去,道:“罢了……定然是,还活着吧。回去吧。”   一只青尾鹞子掠过天际,飞落在他的肩上。他回望一眼身后的鹤望原,还有那隐匿在黑夜之中的不破关城,终于将视线彻底错开。   这一转身,似乎将过往的六年岁月,并不破关城的回忆,尽数丢弃在了雨中。   ***   鹤望原一役,已过去了两日有余。   回想到当日场景,霍天正仍旧心有余悸——未料到大燕国蛰伏一段时日后,竟已壮大至斯。若非是误打误撞设下这个陷阱,恐怕不破关真会在被出其不意地攻下。   而且……   想到失去行踪的顾镜,霍天正眉心狠狠一皱。   若是顾镜当真是大燕人,那这不破关的情报恐怕早已流入大燕人的手中,后患无穷,他只能从今日起,尽可能将不破关城内外守备全部改换。   想到顾镜,霍天正就想到了江月心。   她在战场上险些丧了命,是李延棠与其余军士一齐翻捡着尸体才将她找回来的。她伤得重,现在还发了高烧,时不时说糊涂话,也不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在此时,外头的士兵来报,一副急匆匆的模样:“大将军!小郎将醒过来了……就、就跪在外头!怎么也劝不走!”   “跪在外头?”霍天正微惊。   不破关夏日多雨水,眼下外面正下着大雨,江月心好不容易醒了,怎么跪到外头去了?   霍天正一撩营帐,急忙向外走去。但见大雨倾盆,江月心却穿着薄衣、吊着手臂,跪在冷硬地上。见霍天正走出来,她便低下头,道:“末将失职,未能察觉顾镜乃是大燕探子,还请大将军降责。”   雨水哗然,她这副狼狈样子,叫所有人看了都有些心疼。   霍天正听闻,愣了一下,继而,久久地叹了口气。   “不怪你。”他命身旁人去扶江月心起来,“……是顾镜太狠了。他连我都能骗过,更何况是年纪尚轻的你?”他悠悠望向雨幕,喃喃道,“他杀起同胞来,比我们都要狠。又能藏、又能忍,连我都看不出一丝破绽来……你又要如何察觉?起来吧。”   顾镜入军六年,从未留下分毫破绽。天恭国军士私下常有言语羞辱大燕王室,顾镜听闻,从来不恼,偶尔还能一起玩笑。   这样的人,要如何瞧出破绽来?   当年他觉得顾镜定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竟真的以这种方式一语成谶。   听闻大燕那头,这两天蹦出来个老国君的第五子,唤作魏池镜,正在招兵买马、壮大声威,大有取魏华园而代之的趋势,吓得魏华园当即修书一封递来天恭,要天恭国保住他的帝位,免得皇位被正儿八经的先帝之子给抢去了。   毕竟,魏华园只是先帝侄子,魏池镜才是正正经经的先帝子嗣。   想到此处,霍天正又是一叹。   也怪自己当年太过草率——当年在大燕上都那烧为废墟的宫殿里,皇帝与妃嫔、子嗣的尸身整整齐齐、一片焦黑。霍天正命人勉强辨认他们身上的玉佩名牌等信物,笃定魏老皇帝的一家子都死了,还以为已斩了草、除了根。   谁又能知道,那些焦黑尸体里有一个不是魏家人,魏五子魏池镜,竟然逃出了生天。   终究是大意了!   江月心到底是刚刚醒来,身子还弱。她被扶起来后,晃了一瞬儿,人便又仰倒下去,歪歪斜斜地靠着。扶着她的军士一碰她额头,惊道:“小郎将还在烧着呢!”   “赶紧送回去休息,叫大夫来仔细瞧瞧。”霍天正叮嘱道,“亭风已醒了,他要是知道他妹子伤的重,恐怕要难受得紧。”   几个军士得令,连忙将江月心送回营房里头去了。江父和周大嫂子轮流照顾着月心,给她上药和驱热。过了午后,李延棠也来了。   他叫王六退到外头,自己坐到江月心枕边,从热水里绞了帕子搁在她的额上。   女子披发阖目,躺在床上,面色虚弱得很;蹙着眉,似乎是在做噩梦的样子。日光黯淡,她肌肤也染了一层阴影,耳后的红月褪了色,不再是那鲜艳的一弯。   李延棠瞧着那抹红月,心底微微一动。   他弯下身,轻轻地用唇碰了下她的脖颈。继而,便是她柔软的耳垂。   说来也怪,他一坐下来,一直昏迷不醒的江月心竟然真的模模糊糊地醒过来了。她捱在枕上,眯着眼儿瞧人,声音沙沙的,疑惑问道:“哎,阿延,是你啊。你咬我耳朵是个什么毛病?”   李延棠被人捉着了干坏事,却一点儿都不乱。他思忖着药该煮好了,便一掀衣袍去外头,口中淡定道:“不过是京中习俗罢了,咬耳朵包治百病。”   江月心视野一片昏花,但她心底却有欢喜的意味——她觉得李延棠真的为人不错,竟然这样挂念着自己的伤。于是,她立刻沙着嗓子夸道:“哎!多谢!阿延可真是个好随从。”   “不必谢。”李延棠从外头端来了药,吹了吹,要喂她喝。   “你是阿乔。”她忽然想到什么,很笃定地对他说,“对吧?”   “对。”他回答了这个傻乎乎的问题。   江月心傻笑了一阵,道:“那你回京了那么久,为何不回来找我?”   李延棠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京中……诸事繁忙。”他想到当年回京后面对的那一切,心底有些冷,“叔叔不念亲情……堂兄弟也不大喜欢我。很长一段时日里,我都没怎么见过外头的光,不比待在不破关城好到哪儿去,因此……也没有闲暇来寻你。”   李延棠的叔叔登上了帝位,自然是想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可天恭国讲究血脉正偏之说——先帝之子,比先帝之侄的血脉更正,李延棠才是更有资格继承帝位的那个人。   唯有李延棠死了,方能解决这个困扰。因而,李延棠虽还了朝,却还是过不好日子,依旧活在刀光血影之中。若非有个军功震天的霍天正在背后扶持他,恐怕他在还京的第一日就死了。   后来,李延棠登了基,面对的亦是群虎环狼。为了威震以叶家为首的百官,李延棠决意做出一番功绩——他对不破关更熟悉,便决心一气拔除北关世代跋扈的豪族段家。因此,他便回来了不破关城。   当然,他特意回来,也是有私心的。   寻找那个叫做思思的姑娘。   “算了算了。”江月心也不是个计较的人,便没再追问了。   她还发着烧,身上四处都有伤口在隐隐作痛,肩膀和手臂都酸涩得很。她只觉得身子难受,便胡乱说道,“唉,你给我捏捏肩呗……你不是我的副手?”声音软绵绵的,却偏要做出一副老大的架势来,“你要是给我捏一辈子的肩,该有多好啊!”   “人还虚着,闹什么?”李延棠不随她胡闹,只是把药送到她唇边,道,“喝药了,温度刚好。再不喝,就冷了,冷了更苦。”   江月心一闻到药那苦味,就觉得难受。她强撑着身子往床里头缩,嚷道,“姐姐不喝!你拿回去。我们这种粗人都不喝药,自己捱一阵子,伤口就好了!”   “……喝药。”李延棠用药勺追着她,“别闹。”   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原是王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小声催促道,“公子,你快些呀,回京的马车在外头等着了,段大少也到了。再不上路,就来不及啦。”   “叫段千刀等一会儿。”李延棠慢声道,“我先照顾小郎将。”说罢,又把药勺追了过去,哄道,“喝罢,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江月心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灌下了药。她努力抬着眼帘儿,贪恋地又看一眼李延棠,道,“哎,你可真好看。”   说罢,眼睛一闭,也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   李延棠听得外头王六催得急,不得不起了身。   他生怕江月心又找不到自己,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对合着眼睛的江月心道:“思思,我这就要回京去了。我怕你忘了,再告诉你一遍……我名为李延棠,乃先帝次子。待我回京后,我便命人上你家来求亲。若你不想嫁我,就告诉霍天正罢。”   这话已是说的足够直白,将所有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李延棠仔细寻思再三,觉着应该没有错漏了,这才问道:“小郎将若是听见了,便好好休息罢。”   江月心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好”。   李延棠再看一眼她睡颜,撩了门帘,出去了。段千刀和王六已在等着他了。霍天正特意派了支军队护送他回京,此时,那威武的军士正齐齐候在门外。   李延棠将要出门时,在门廊处撞见了霍将军一家子。   霍夫人本是来帮着理事儿的,她眼尖,一眼就瞅着段千刀恭恭敬敬地跟着李延棠去了,顿时疑惑道:“这王延什么来头?竟让段大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去了?”   谁不知道段千刀乃是不破关一霸,难对付的很?   霍夫人狐疑地盯了一阵子李延棠,目光游移在他清隽贵气的背影上。忽的,她眼微微一亮,口中道:“莫非,这王延当真是京城哪个名门的贵公子?!若不然,一介穷酸书生,怎么会让段千刀跟着跑?”   霍将军闻言,生怕霍夫人把女儿婚事的主意打到了李延棠身上,连忙认认真真道:“夫人,你就别打那王延的主意了。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穷酸书生,家在京城外头,穷的很,没什么来历,配不上淑君。”   霍将军最懂自己夫人——夫人哪儿都好,就是对女儿的婚事太过狂热。要是知道李延棠是当今陛下,恐怕得削尖脑袋把淑君给塞进陛下的马车。也只能把陛下的身份,说的可怜一点儿了……   果然,霍夫人听了,顿时兴趣缺缺,刻薄道:“我还以为淑君的婚事有着落了呢!”   霍淑君一直垂着脸儿,哽着不说话。听闻此言,她含着两汪眼泪,哭咽道:“娘!现在刚打了仗,你怎么还净在关心这等事情?”   霍夫人听了,也恼了:“外头打了仗,你娘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些什么?还不是只能惦记着你,怕你日后在不破关过得苦,想要你在京城嫁个好人家!就是因着打了仗,才更急着把你嫁回去!”   说罢,霍夫人也是呜呜地哭起来,开始仔细掰算着从小到大的每一笔账。   “小时候叫你跟着你九叔,你不肯,非要来这破地方。你爹也是个没心没肺的,非要留在不破关,十年八年地不回家。我一个人待在京城,竟叫那些叶夫人、吴夫人追着取笑。如今操心你的婚事,还要叫你这没良心的埋汰……”   霍夫人哭起来的功底,一点儿都不输给江父。   霍大将军正被战事搅和得头疼,听到母女俩拌嘴,愈发感到头大了。他连忙将母女两分开,对霍淑君道:“淑君,你去照顾小郎将去。她在我营帐外头跪到晕了过去,你亲手照料她,替我表个态。”   霍淑君委委屈屈地应了,一抹眼泪,飞速地跑了。   ***   霍淑君带了丫鬟红香,到了江月心营房里头,撩袖子亲手照顾月心。她虽是个脾气骄横的大小姐,可照顾人这事儿却是极拿手的,仔细起来,一点儿都不输给旁人。   见着江月心昏睡不醒,霍淑君给她换了额上的帕子,心思不由自主地飞远了。   顾镜已经消失了很久了。   听闻赵将军他们说,顾镜便极有可能是藏在不破关内的那个探子。若当真如此,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追顾镜了。   霍淑君忽然想到,他们三人一块儿到鹤望原上去的那一日,顾镜蹚水过了河,站在对头,对她说:“霍大小姐,你快点回去吧。”   那时,她觉得横在两人间的河流,便像是王母娘娘洒出去的银河似的。如今看来,那可不是银河吗?原来所谓的“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就是这么个意思啊。   霍淑君一颗心空落落的,不知该先恨顾镜是个骗子,还是该先可怜自己看错了人,把豺狼当做了良人。   想到此处,霍淑君的眼眶微红。   恰好,江月心又动弹着醒过来。见到霍淑君照料着自己,她迷蒙说道:“哎,大小姐,我做了个梦。”   霍淑君给她垫了枕头,道:“什么梦呀?”   “我梦见,王延对我说,他是先帝次子,乃是当朝陛下,日后要来娶我……”她喃喃道,“那是不是梦啊?”   她实在是分不清那是不是梦。   她一直神思混沌、迷迷蒙蒙的,根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你梦见王延说他是先帝次子?”霍淑君微惊,“这可是个祥瑞之梦啊!说明这王延呀,身上有龙气呀,日后恐怕了不得……”   “大小姐!小郎将!”丫鬟红香急得在旁跺脚,提醒道,“这话说不得呀!说不得呀!若是传出去了,您二位并那位王先生,是要一块儿掉脑袋的呀!”   神经一个比一个粗的霍淑君与江月心,这才如梦初醒。   “哦,对的,要掉脑袋的。”霍淑君道,“不能乱说、不能乱说。”   “对对对,不能乱说。”江月心亦重复道。   霍淑君给她吹了药,道:“我说呀,小郎将,这梦你也别太当回事。我爹可是把那个王延调查得一清二楚!”   她想到自家娘亲在门廊下遇到王延时,爹爹那副紧张的样子,立即把亲爹说的话又重讲了一遍,“那王延呢,就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小书生,穷的很,只不过在京城当了个官罢了,配不得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   “原来如此!”江月心点头,“霍大将军亲口所说,必然是真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入v了,谢谢各位支持~   在评论里随机抽取小天使发送红包,么么哒(づ ̄ 3 ̄)づ 第23章 上京(一)   霍淑君照料了江月心小半月, 她才渐渐恢复了精神。刚清醒不久,她就问了霍淑君:“王先生呢?怎么不见他来看我?”   阿延也真是的,好不容易重逢了,十天半个月都不露面。   “那穷书生呀?他回京城去了!”霍淑君拧着鼻子给她端药,被苦味熏得不轻,“哎,你喝的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苦死了!你怎么喝得下去?”   听闻王延回京去了,江月心愣了愣。   想必是……   京城有什么急事吧。   愿意翻遍尸山,将她挖出来重见天日的人, 定然不会轻易地不辞而别。能让他匆匆离开的,一定是京城的要紧事。   “哦,对了。”霍淑君想到什么, 叫丫鬟红香去取了卷画轴过来,道, “那王先生临走时,还留了副画儿给你, 说是留个念想。”说罢,她有些嫌弃地埋汰了一句,“书生就是穷酸,礼物都是这么拿不出手的便宜货!”   江月心早就习惯了霍淑君的脾气,不恼不怒。   要是哪天霍大小姐不再眼高于顶了, 那才是天塌地陷了。   她从红香手里接了画,展开一瞧,却见那是王延亲手所绘的一副侍女图, 身姿很是动人,五官轮廓却是一副明艳的样子,有五六分江月心的神貌。   霍淑君探头探脑地张望过来,吃惊地“呀”了一声,嚷道:“画得还挺好!”一时间,语气里竟有些艳羡的意思来,“这书生还挺懂怎么讨好人的!”   江月心听了,耳根微微一红,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卷了画,仔细放回画匣里。瞅着那画匣子,她又开始想起了王延。   不知下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她人虽然是清醒了,但身上的伤却不可小觑。关城的大夫来瞧过,说是伤着了内里的骨头,已是不太可能再骑着马儿舞刀弄枪了。   但大夫也知道,对于这些武人来说,不能上阵杀敌便是要了半条命。因此,老大夫也没将话说绝,而是给江月心指了条路——去京城找名医瞧瞧。   不破关虽是个重镇,但到底只是边陲的凄清地方,大夫的医术当然比不得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国手帝医。据说皇宫里头在太医院当职的杨医正,就有一手正骨养伤的好本事,治好了许多有腿疾的将士。   “要是小郎将能去京城,请这杨医正瞧一瞧,再养个半载一年的,定然能好。”关城的老大夫如是和江家人说道,“若是不请杨医正,至多也不过是不能再骑马动武,平常过过日子还是无碍的。”   听闻此言,江家人犯起了愁。   江月心的筋骨是一定要治的,可若是要上京城去,这车马吃住的钱都是个问题;到了京城那等寸土寸金的地,又要住在哪儿?更别提请动那杨医正,还得破多少财了。江家不过是个普通的下等将官之家,一时半会儿,掏不出这么多钱来。   江父抹抹眼泪珠子,对江月心道:“再怎么说,你这腿也是在和大燕人打仗时伤了的。让霍大将军开个口帮忙,应当是不难的。”   江父觉得霍大将军为人仗义,部下要去京城治伤,他总不至于冷眼旁观。   可江月心却扯住父亲的袖口,嚷道:“别、别去了。我现在,没脸和霍大将军开这个口。这一切,都是我自个儿粗心大意,自找的。”   江父知道,她这是在说顾镜的事儿呢。   “顾镜日日跟在我身旁,我本该是最应该瞧出端倪的人。那日我们去入春楼的大燕探子,那些探子偏偏能在他手下走脱……都是我太信任他了。”江月心抓着自己头发,低声道,“是我不察失职,险些害的不破关都丢了。我又有什么颜面,让霍大将军送我上京治腿去?”   江父的眼眶红红,整个人唉声叹气:“这、这也不是你的错处。都怪那顾镜狡诈……霍大将军又岂会这么薄情?还是去求一求好……”   江父在家琢磨了一下午让霍大将军送月心去京城的事儿。到了晚上,霍将军竟派人到江家,把江父与月心都请去了将军府。因为顾忌江月心的伤,还特地雇了轿子来送。   到了霍府,月心便见到兄长江亭风也在。   江亭风亦受了点伤,但养养也就没什么大碍了。麻烦的是褚蓉——江亭风他不好好爱重自己的身子,病还未愈就下床要去追击大燕人,因此褚蓉发了大脾气,直说“不想嫁给个要死的人”,闹着脾气要走。这一会儿,还没哄好呢。   “小郎将啊,坐。”霍天正见月心来了,便招呼她坐下。继而,他捏捏手掌,试探问,“王先生走之前,给你说了些什么没有?”——譬如他的身份啊,求娶的意愿啊……   江月心眼珠子一转,就想到那个王延自称自己是帝二子的梦来。她当即迅猛地摇了摇头,道:“什么也没说!他走的时候,我一直昏着呢。”   江月心在心底道:霍大将军和陛下熟的很,自己可千万不能嘴贱,把那个祥瑞之梦给漏了出去。要不然,若是陛下起疑,一刀把阿延给咔擦了,那她就是千古罪人了!   “什么也没说啊?”霍天正定了定神,在心底暗暗揣摩圣意。   陛下不说,那就是不希望小郎将知道。看来,自个儿也不能说!   于是,霍天正咳了咳,喊了声“崔公公”。只见屏风后头的便转出个蓝衣不靴的大太监来,一身皆是风尘仆仆的,显然是一路策马刚来了不破关。   崔公公虽带着满身风尘,但却有张讨人喜欢的笑脸。他一见着江家兄妹,便立时迎上来,温声道:“哎呀,这位便是小郎将了吧?咱家乃是陛下面前的崔双全,奉陛下的旨意,来颁道圣旨。”   一听此人乃是陛下面前的大太监,江家人皆是郑重了起来。   借着,便见到崔公公抖开了手中圣旨,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江氏门著功赫,常勋非庸;世德钟嘉、懿称有闻。……今奉天命,立为皇后。望克礼恭赞、弘柔启秀,表天下之嗣率,恭先御之德行。钦哉。”   崔公公拉长的调子,慢吞吞地念完了这道圣旨。继而,霍将军的书房里头,一片死寂,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江父的眼泪。   “哎呀!我这是在做梦呐?竟然要心心去做皇后!可要是做了皇后,就能叫杨医正来给心心治病了,还不用付钱……”   “爹!”   “爹!”   兄妹俩的呼声先后响起。 第24章 上京(二)   霍天正的书房里, 一片寂静。   霍天正小声提醒道:“小郎将,接旨,圣旨。”   江家人这才如梦初醒,江父急急忙忙按着江月心的脑袋叩谢圣恩。再抬头时,江父激动的两眼直泛泪花。   这立后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将江月心整个人都打懵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霍天正的书房的。回过头来,她已经站在霍家的庭院里了。霍夫人养的那几只大鹦鹉,就在一旁的笼子里蹦跶着。   “王先生!王先生!”这几只鹦鹉依旧嚷着王延的名字。   江亭风陪着她, 面色颇为复杂。他犹豫了一阵子,道:“妹妹,虽然我参不透这道立后圣旨为何会落到我们家来, 但圣旨毕竟是圣旨,我们恐怕……无力违抗。”   江月心攥着衣角, 咬唇不言。这副沉默模样,让江亭风有些不忍。一时心急, 他道:“若是你当真不嫁,哥哥就!……就……”虽是性急地说了大话,可“就”了半天,却是说不出下文了,只余一声叹息。   江亭风在边关再怎么得霍大将军器重, 那也只是个二三等的将军。若要和京中陛下相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以是,他也不敢多说了。   顿了顿, 他又劝道:“往好处想,至少能一辈子衣食无忧,坐享荣华,总比当初嫁给谢宁要强一些。”   江月心咬着唇角,只顾自己闷头想着。   若要她嫁给陛下,她当然是不愿意的。一来,她怕那陛下长得肥头大耳,看了倒胃口;二来,她心上有人,乃是好不容易寻回的少年竹马,实在不愿嫁给他人为妻。   可她却不是很想抵抗这道圣旨。   仔细一想,当初王延在不破关时,便问过她“嫁给当今陛下如何”、“若陛下只娶你一人”,说的有头有脸。他一走,圣旨便来了。这二者之间,难免有什么关系。   若要说王延为陛下寻找佳丽,那这好不容易找来的“佳丽”也着实是寒酸。家世普通不说,长得也不够俏丽妩媚,大字还不识几个,正正好是京城人最不喜爱的那款女子。   阿延若真的替陛下寻妻如此,那得是多大仇?!   江月心想了又想,只能暗暗猜测阿延定有什么其他安排。兴许,这便是为了找个机会送她上京,好让两人相见。就算是有圣旨在,阿延定然也不会弃她不顾。   “妹妹?”江亭风见她陷入沉思,略有些不忍,“你仔细想想……”   “我想好了。”江月心一拍大腿,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不就是皇后之位吗?我去。上京城去。”   江亭风微吸一口气,不知该担忧还是该舒心。他道:“妹妹,若是你真想好了,便要跟着崔公公一道儿回去了。恐怕,日后便不太能回不破关城来。”   江月心咬咬牙,道:“我要去。莫非我还能抗旨不成?那只怕是要哥哥和爹爹一起掉脑袋了!”   她这句话,令江亭风有些心酸了。他不由打量江月心一眼,见她长身玉立,酸涩道:“心心到底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追着我学剑的小姑娘了。”   江月心既下定了主意,那便没什么好再拖沓的。崔公公急着把未来的皇后娘娘上京,立刻催着江家人收整起行装来。   家中帮工的周大嫂子听闻家中出了个皇后,吓得念叨了一整夜的菩萨。再瞧江月心时,那眼神简直是瞧着了如来佛祖,当即便要领着小孙子跪下扣头。   江月心哭笑不得,阻住她,道:“我还未必能做成这个皇后呢。届时灰溜溜地回不破关来,岂不丢人?”   周大嫂子连忙道:“小姐休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说罢,便催自家丈夫周大富,嚷道,“去和老爷子说说,咱们这里飞出了个凤凰,也该捐条路了!就叫做‘凤飞巷子’!”   周大富搓搓手,也是一脸诚惶诚恐的。可是没一会儿,他就露出了满面红光。即便是走出了三条街,还能听见周大富高亢的嗓音。   “什么叫富贵命?!这就叫!我老周家的,从今后也是服侍过贵人的了……”   江月心没什么多的行李,江家甚至都凑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来。这等时候,还是霍天正大方阔气,直接道:“心心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本就该当做半个女儿。心心去了京城,便到我九弟府上住吧。届时出嫁,也从我霍家的大门跨出去,就说是我霍天正的义女。”   霍天正的义女,那身份可谓是豁然抬高了一大截。崔公公听了,也是喜笑颜开。   江月心知道,这回离开不破关,一时半会儿恐怕都不能回来了,因此便趁着还没走,留恋地多逛了逛四下邻里街坊。她伤未好透,不能走太久,累了便就地歇着坐会儿。   土墙低篱,青砖厚城,不破关城的一切俱显得极是可爱。更别提那营房之中的笔墨书砚、熟悉的一陈一设,更让她心生感慨。   尤是,当她看到顾镜从前惯用的那支笔时,心底便愈发复杂了。   也不知顾镜,如今又在何方?   江月心回家时,便见得七八个人守在家门口张望着,探头探脑的。一瞧见江月心来了,他们便哗然散开,躲到角落里继续张望着,窃窃私语个不停。   “哎呀!咱们关城竟然出了个皇后!”   “小郎将做皇后了!”   如是场景,每日重复。到了江月心准备跟着崔公公上路的那一日,情况更为不妙了——这一天她跨出家门,便见着外头人头攒动,俱是附近的邻里乡亲,卖了命地跟着崔公公的马车跑。   “咱们送皇后娘娘出城!”   “是不破关城出的皇后娘娘!”   真是好一副万人空巷、争先恐后的场景,堪比霍大将军凯旋的模样。江月心可从未见过这种架势,只得赶紧上马车。崔公公在外头悠悠道:“哎呀,江姑娘,您要早些习惯。”   江亭风扶着江月心上了马车,与江父站到了一块儿。褚蓉不在,也不知去了哪儿,只有父子两眼眶微红,一副男儿落泪的模样。   “心心,记得常写信回来。”江亭风道,“字写得工整些,不得粗心。”   “好。”江月心答道,竟也有些酸涩了。   江父见状,竟然捂着面哭起来。哭一会儿,便抽出条自己绣的帕子揩眼泪水,一抽一抽的样子,真是好不可怜。   江月心别开视线,摸摸自己的膝盖,心道:没什么好不舍的。便是不做皇后,为了治病,自己也定然是要上京城去的。   马车缓缓启动了,从人群之中驶过。外头的百姓争先相送,一路追着马车而行,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到了城门口,马车却停了。江月心狐疑了一阵子,便听得外头传来了颇为熟悉的声音:“崔公公,我家淑君恰好也要去京城。一块儿结伴,让军士护送,想来是无碍的吧?”   竟然是霍夫人!   崔公公答道:“哪儿的话?霍大小姐赏脸,咱家哪有不应的理?烦请大小姐这一路多多担待个。”   霍淑君嗤之以鼻。   外头的霍夫人用手指点了点霍淑君的额心,怒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娇惯!这回送你去京城,也只是为了磋磨磋磨你,瞧瞧那些叶家、吴家贵女的做派。你去了九叔家,要听九叔的话,切不可胡闹!”   霍淑君“哦”了一声,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没多久,霍淑君便一撩车帘,径直爬上了江月心的马车。江月心缩在马车一角,眼见着身穿水红罗裙的霍大小姐毫不客气地占山为王,便小声道:“大、大小姐……你也上京城去啊?真巧。”   霍淑君可不会因为江月心是皇后娘娘而对她恭敬起来。她翻个大白眼儿,懒懒道:“我娘急着把我嫁人呢!这回送我去京城,就是想让我九叔早点帮着把我的婚事安排了。还以为我不知道?”   顾镜走后,霍淑君就更不想嫁给霍夫人安排的那些人了。   “哦……哦。”江月心点点头,学着崔公公说道,“这,这一路上,还请大小姐多多担待。”   马车的轱辘声多了好几重,想来是霍家的车队也跟了上来,隐隐约约还有丫鬟、侍卫们的声音。霍淑君出行的派头,似乎比江月心这个未来皇后还大上几分。   马车出了关城城门,笔直南下,没过多久,又被拦住了。   崔公公在外头怒道:“是谁拦车?!”   只听外头有女子笑道:“我与你们未来皇后娘娘熟识。你去禀明了她,她一定会让我上车一道去京城。”   江月心听了,连忙一撩车帘,又见得褚蓉站在外头,笑得妖妖娆娆。她连忙对崔公公道:“是熟人,是我姨姨,烦请公公行个方便。”   崔公公一听,立刻绽开笑面,忙不迭答应了。下一刻,褚蓉便也利落地上了马车,道:“我不嫁你哥了这个寻死觅活的臭男人了!我要去京城再找个如意夫君。”   霍淑君听了,睁大了眼,一副大奇模样:“呀!你也是去京城找如意夫君的?我也是,我娘急着把我嫁人呢!”说罢,又牵了江月心的手,道,“小郎将也是去嫁人的!咱们仨都去京城嫁人啊!”   马车里登时一片莺声燕语。   江月心听着叽叽喳喳的女子话语,一脸冷漠地捂住了头。   完了,这次京城之旅,定然不会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上回国的飞机了,飞行时间15h左右,明日更新大概会在晚间,时间不定,望谅解。 第25章 上京(三)   上京路颇长, 三人对坐难免无聊,不由你一言、我一言地说起话来。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京城的事儿。   “大小姐从前去过京城么?”江月心问。   “自然是去过的。”霍淑君一仰头,一副傲然的样子,“不过,那也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我小时候和我娘一道待在京城,因我爹常年待在边关,那些世家贵夫人们便统统跑来看我娘笑话。我娘受不住了,便带我一道去寻爹爹了。”   江月心对这些事儿, 稍稍有所耳闻。京城和不破关可不一样,自然是世家林立、满地权贵。霍家虽在军中一手遮天,可京城依旧有那么两三个名门望族足以与霍家比肩。那些个叶夫人、吴夫人, 在明面上攀不过霍夫人,自然大有不爽, 遂在私底下做文章埋汰霍夫人一两番。   “哎,你们知道我九叔么?”霍淑君忽然提起了右相霍青别来, “京城人都说啊,我九叔是个精彩人物,‘文称第二,无人第一’。常有人说,如果我九叔不曾娶过妻, 那便是天恭上下一等一的佳婿。”   江月心挠挠头,道:“可右相到底还是娶妻了呀。”   “哎,是啊。”霍淑君托着下巴, 幽幽叹口气,“可怜我九婶婶,那样标致的一个人,早早地去了。那之后,我九叔便没什么再娶的心思了。”   江月心不太了解这些京城事,便权挑着感兴趣的听。褚蓉就不大一样了,对什么都感兴趣,听到哪家男子未婚都能眼睛一亮,一副恨嫁的模样。月心见了,很是替自家哥哥心痛。   但也怪不了别人,谁让江亭风自个儿不惜命?大病未愈便贸然出击,捡回一条命就是不错了。   便这样,三人一路上了京城。停停走走,约莫大半个月后,便渐渐近了京城。一靠近京畿,周遭便热闹起来,平日里便有各式各样的人往来出入。不提那些形貌各异的贩夫走卒,便是普通人家的车马也要奢适上几分,活脱脱一副日子丰裕模样。   又过了一日,京城那偌大的城门便近在眼前了。但见朱门赤红、气势磅礴,写有滚金大字的匾额高悬门上。但这门大气归大气,对于见惯了边关战况的江月心来说,也不过是如此罢了。于她而言,那些经历了风吹雨打、血洗火烧的城墙,才算是真正的震撼之物。   因是霍家与宫中的马车,守卫的士兵不敢严查,草草问了话便恭敬地让开了路。一行马车,便直直地朝京城的霍府去了。   霍家在京城东边,左左右右,足占了别人家几倍的地围。还未到悬着匾额的正门口,就见得一溜齐整的灰砖墙上攀着探出头的娇绿萝,墙上浮着道精雕细琢的市井人家图。道上铺着青砖,被雨洗的清清爽爽,布鞋踩上去似是一点儿灰也不沾。   “小郎将,大小姐,这就到了。”崔公公连夜照看,面色已有些疲惫。见到了霍府,他便打着张笑脸下来迎人。等江月心出了马车,崔公公便小声道,“立后大典之事,陛下还要召礼部仔细商议。此前,还请江小郎将在霍府上留住一段时日。”   话音未落,那红漆金环的大门便吱呀敞开,一个年轻男子领着几名家仆步出,甚是熟稔地与崔公公打招呼:“公公这一路可算是辛苦了!一会儿请去坐着喝杯茶。”说罢,便递了一小袋碎银出去。   “哪儿的话?能将未来的皇后娘娘送来右相府上,那可是件沾了福气的大好事。”崔公公接了银子,笑地谄媚,“奴婢在宫里头还有事要禀报,这就告退了。”   江月心松开了马车帘,朝前一张望,便从缝隙里瞧见了那年轻男子的脸——比霍大将军年轻上许多,星眉剑目、鼻梁高挺;不足而立的模样,端的是翩翩有礼。霍大将军在边关泡久了,身上总有种杀伐之气,可这霍九却是一副平和沉稳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凶悍。身上着一件半旧了的青衫,一点儿都不显浮贵,可偏偏叫人打心底不敢看轻他。   霍青别送走了崔公公,便上来接江月心与霍淑君。   “九叔!”霍淑君嘴巴甜甜地叫了一声,活像只卷着尾巴的猫儿似的。霍青别笑了笑,温和道,“多年不见,淑君也出落成个大姑娘了。”   霍淑君笑得愈甜:“我还是个小姑娘呢!”   说罢,又对江月心道:“这位便是小郎将吧?我大哥说了,小郎将是霍家半个义女,出嫁也要从这道门槛过。以是,小郎将不必多礼,跟着淑君喊我声‘九叔’便行了。”   江月心倒是不见外,很利索地笑道:“谢谢九叔。”   霍青别令管家、下仆出来抬行李,自个儿则领着江月心几人入了门。他一路绕过照壁粉墙,又为江月心介绍自己的家人:“这是犬子,今年五岁,叫声‘阿辛’就可以了。”   影壁后头站着个模样精细的小公子哥,打扮的秀气文静,一双眼似黑弹珠子似的。江月心来时听霍淑君说过,知道霍九爷的夫人过门未久便难产而去了,只留下霍辛这个独苗苗。   霍辛甚是聪慧,见了客人,便挨个儿打招呼。   接着,霍青别饶有兴致道:“给贵客背几首诗。”霍辛就摇头晃脑地背起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日照香炉生紫烟……”   很是像模像样的。   霍青别听儿子背诗,面上便绽出淡淡笑来,眼角浅纹微舒。听着霍辛的背书声,几人便穿了垂花绿廊,到了正厅里头。一撩门帘,几个丫鬟袅袅婷婷地退出来,只余酸梨木桌上搁几盏温度恰到好处的茶。   “对了。”霍青别撩门帘时,脚步一停,旋即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至月心手中,道,“这是陛下所书,命我转交给小郎将。”   江月心有些狐疑地盯了一眼信。她翻了信封,便见着上头画了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像是涂鸦,又像是信笔乱描。这到底是陛下亲笔,江月心不敢乱猜,便递到霍淑君手里,悄声问道:“大小姐,这信封背后,画的什么?”   霍淑君白她一眼,大着嗓门道:“画的骰子,寓意是相思。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这是陛下念你呢。”   她说的话毫无回避之意,叫厅堂里的人都听个正着。小霍辛一听,来了劲头,摇头晃脑大声地重复她的话,背诵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   ……   场面一度寂静。   霍青别咳了咳,小声道:“阿辛,你先回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字数有点少,实在熬不住。30+小时没睡,先去闷头睡会儿。。。飞机上的旅游团太厉害了!呜呜呜呜吵的人睡不着觉 第26章 上京(四)   江月心就这样在京城的霍府住了下来。   霍青别的发妻早亡, 府中无有女主人,只有个总管事家的操持着家宅事宜,唤做温嬷嬷,是个厚道合宜的人家,总是笑面迎人。这霍府虽富贵,却没什么女眷,因此温嬷嬷平日事情倒也不多。难得来了几个姑娘,热闹一些,温嬷嬷显得很是高兴。   “霍家向来清净, 未来的皇后娘娘来这头下榻,想必老爷的心中也是高兴的。”温嬷嬷领着江月心去她住的宅院,一路温声细语, “小郎将住的地方,唤作‘天月居’。老爷瞧着这匾额上带个‘月’字, 便觉着应当是合适的。”   温嬷嬷口中的“老爷”,自然就是霍九爷霍青别。   江月心闻言, 连忙道:“霍大人有心了。”顿了顿,她又好奇道,“那大小姐住在哪儿?”   “大小姐住的地方,叫做‘霸世堂’。跟着小郎将一道来的褚姑娘,则跟着您一道住在天月居里头, 应是已搬了进去了。”温嬷嬷答。   “霸、霸世堂?”江月心的嘴角抽了一下,“这名字……”   “哎,不瞒您说。”温嬷嬷露出苦色, “这名字是堂小姐刚刚改的。那地儿原先叫‘明珠堂’,堂小姐嫌弃不够好听,就给改了个名儿。”   江月心:……   江月心到了天月居一瞧,只见涂了绿漆的雕花扇上回了十二道流云纹,八宝架上陈设的俱是精雕玉琢的玩意儿。那些古玩、字画之物,纵她不太懂品赏,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角落里还落了张香几,黄花梨的料子,摆了顶更值钱的翠蓝香炉,正氤氤冒着浅浅细烟。   和自家那破破落落、屋顶尚未修好的屋子比起来,这天月居确实是精奢无比。   温嬷嬷将人送到了,便退了出去,临走前,还道:“听闻小郎将上京来,还想请杨医正瞧瞧病痛。那杨医正身在宫中,平日只给太后娘娘问诊。老爷已差了人去打点,恐怕还要些时日才能请来。”   江月心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待温嬷嬷走了,江月心在原地僵立了会儿,这摸摸,那瞧瞧,一时有些嫌弃自己——乡下人没见识,来了京城,可不能这么眼皮子浅!   她唾弃了自己一句,便扑上床想躺一会儿。可这鹰平木的黑漆钿镙床竟比她想象中要硬邦邦得多,叫她膝盖撞得疼。她哎哟了一小声,弓着身子闷在床上想:哎,不论是不破关还是京城,人人都爱睡硬床!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黯淡了下去,外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因还在夏日,天气有些闷沉沉的,草丛里伏了群虫,窸窸窣窣地唱个没完。   温嬷嬷来请江月心,道:“咱们家老爷想和小郎将说些话。”   江月心诚惶诚恐地去了。   霍青别在书房里等她。   江月心进了书房,就闻见一股子极淡的檀香。霍青别坐在桌案后,穿了白日那件半旧的青衫,卷了袖口,提着茶壶给自己满茶。他是个文人,桌案上堆了些画轴书卷之物,虽案上满满当当,却一点都不乱,正如他这个人似的。   江月心瞧着他的模样,有一瞬,觉得阿延和他的气质甚是相似,只不过霍青别更沉稳一些,像是块被彻底打磨得无锋无芒的石子儿,怎样的刺都不能叫他撕去那平和的笑面。   “小郎将且坐吧。”当朝右相搁了茶壶,抬手,将茶杯递给她,问道,“小郎将可知道,来京城是做什么的?”   江月心内心是想说“找阿延”,但她也知话不可这么说,口头上,只能老实道:“承蒙宫中厚爱,月心被选入了后|庭……”   霍青别浅浅地笑了下,道:“小郎将定然是很不解的,陛下为何偏偏要了您。”   江月心连连点头,满面惑色。   “陛下年少,又是自叔父手中接过玉玺。”霍青别托着一只薄瓷茶盏,慢悠悠踏至月光下,语气微微一顿,“朝中有二心者,多不可数。”   江月心微微吸了口气。   这等秘辛,与自己说,不要紧么?   像是瞧出了她的不安,霍青别安慰道:“小郎将是来日皇后,定然也是要知道这些的,你不必担忧,坐着听便是。”呷一口茶,他又继续道,“陛下方登位,叶家、吴家便都已选出了四五位千金,想要送入宫中。若是皇后在其中所出,那对陛下而言,可不是一件妙事。”   这些话,江月心竟然听懂了。   ——若是皇后为叶家女或吴家女,那这二家的权势便会越发难以约束,今上的帝位也就越发地坐不稳了。   “因此,我与长兄便想出了个主意:皇后之选,不取华族女。”霍青别搁下空茶盏,终于踱回了座上,“而这其中,屡建军功的小郎将又是最能令人信服的,且也能使我霍家放心。更重要的是……”   霍青别微微一笑,道:“阿延喜欢你。”   听到这个“阿延”,江月心险些一口茶就喷了出来。想了半天,她才想到今上的名讳便是“李延棠”,这个“阿延”定然指的是今上了。   见她一副噎住的样子,霍青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连忙道:“见笑了,陛下少时归京,在我这头学过几年书画,我喊习惯了他小称,如今都不大改的过来。”   江月心不敢说话。   ——直到现在,霍青别都敢喊陛下的小名,可见他在陛下面前是如何地受宠了。acdj   “所以,这个皇后,只能由小郎将来当。”霍青别道,“小郎将可明白我说的话?”   “……明、明白了。”江月心感觉自己肩头的担子陡然变重了,“谢过霍大人指点。”   “不必如此见外,随着淑君一道唤我‘九叔’便是。”霍青别道。   外头忽然响起了“通通通”的敲门声,霍辛在外头扣门,有礼地喊:“爹爹,我新画了幅画儿,拿来给爹爹看看!”   霍青别的笑容越发温和了:“进来吧。”   霍辛推了门,举着副画儿兴冲冲地跑进来。霍青别摸了摸霍辛的头,慢声道:“客人在这儿,还不快见过小郎将?”   霍辛白日想要在客人面前念诗讨个欢喜,却平白被爹爹喊了句“先回去吧”,现在心底正委委屈屈的。瞧见江月心,霍辛眼底便有些难受,扭捏着行了礼:“见过小郎将。”   “哎,有礼了。”江月心打招呼。   霍辛画了只昂首抬头的大公鸡,红通通的。霍青别看了,便赞道:“倒是挺像模像样的,比前几日大有进益了。”   江月心也跟着夸:“小少爷真是个天赋十足的人,瞧这画的,可比我好看多了。”   霍辛一高兴,小孩子脾性作怪,就想在江月心在自己面前展示满肚子文墨,当即道:“我不仅会画画,还会念诗!”顿了顿,他又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   “阿辛。”霍青别有些无奈,揉了揉额头,道,“罢了,你先回去吧。这诗,不是你当念的。”   霍辛收了声,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见霍辛眼眶红红,江月心还有些不忍,连忙道:“这也不是小少爷的错处,他年纪轻,不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   霍青别笑道:“小郎将不必担忧,我不会为着这点儿小事犯火。”顿了顿,他慢条斯理地又替自己倒了茶,淡笑道,“从前妙觉寺的缘光大师对我说,我最好少发些脾气,做个和气人。所以没点儿天翻地覆的大事,我都是不会计较的。”   江月心也觉着霍青别看着就是个和气人,温嬷嬷也是。   两人的话说完了,江月心便退出了书房。在走出书房的一瞬,她忽然想到:自己虽觉得阿延与霍青别有些像,但这两人到底是有区别的。若是阿延的话,应当还是有些脾气的吧。   想到阿延,便想到当年他所赠的骰子,还有奔赴鹤望原之夜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再想起陛下的小名、立后之命、信上的骰子……种种巧合串在一块儿,令她有了个不妙的猜想。   ——莫非,阿延就是当今陛下?   她甩甩脑子,把这个念头甩开了。   怎么可能呢?   那定然是绝无可能的。   她在庭院中反复踱步,仔细思量着李延棠与王延的关系。可思来想去,终究因线索过少而无法得到头绪,只余下满脑袋的疑问。   她拍拍头,到了井边,对着井深处喊道:“阿延——你这个——大傻子——生死骗我,行踪骗我,连名字都骗我!若是神明有灵,就让你今晚上睡不好觉,从床上滚下去打两个转儿!”   ***   次日,当朝陛下不早朝。   听闻宫内的大太监说,是陛下昨夜没睡好,不知怎的着了凉,今晨打了两个喷嚏。没什么大毛病,却惊动了太医院。   至于到底是怎么着的凉……   谁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九叔=佛性老干部。 第27章 陛下(一)   江月心的心底一旦有了某个念头, 她就绝不会将其打消掉。   一整晚,她都在暗暗思索着此延与彼延的关系,心里拿不定主意。既希望那位娶她的天子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又担忧自己太过莽撞,猜错了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自己将全心都托在了陛下身上,届时当真是猜错了人……   那可真是覆水难收。   她睁着眼,翻来覆去了小半个晚上都不怎么睡得着。待她终于要模模糊糊睡去时,眼前冷不防哧溜冒出个人影来, 黑魆魆的,吓的江月心险些尖叫起来。   “心心,是我!”那人比了个“嘘”的手势, 原来是披头散发的褚蓉溜进来了。   “原来是姨姨。”江月心呼了口气,道, “怎么啦?”   崔公公与霍九爷说了,这位褚蓉乃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 江家人不舍得江月心孤身上京,才把褚蓉一道送来。因此,温嬷嬷等人对褚蓉都颇为礼遇。   初初见面时,温嬷嬷还感叹了句:“小郎将家的教养嬷嬷,可真是年轻呀!”   (褚蓉:……)   “我睡不着。”褚蓉把手肘支在床上, 双手托腮,“你哥现在在做什么呢?”   “睡觉呗。”江月心答,“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鹤望原上可没什么好玩的。”   “也对。”褚蓉忽然有些气鼓鼓的, “他除了睡觉还会做什么!也定然是不会挂念我的。”   “?”江月心有些摸不着头脑,“姨姨你不是说,瞧不上我哥,要另外找人嫁了?我还以为你讨厌他讨厌得紧。”   褚蓉险些笑起来。“你这脑袋,和你哥也没差多少了。”她伸手敲了敲江月心的脑壳,道,“我只不过是气气他,让他知道自个儿错了。若是他诚心与我认错,我还是要乖乖回去嫁人的。”   江月心:???   真是摸不着头脑!   女人心,海底针!   “心心,紧张不紧张?”褚蓉问她,“你要做皇后娘娘了。这可是天恭最为尊贵的女人。”   江月心掰着手指头一算,道,“算不得最尊贵,宫里头还有个太后娘娘不是么?”   “只不过是个太后的名分罢了!”褚蓉却不放在心上,“那太后娘娘虽是先帝的结发妻,却不是今上的亲生母,只不过是今上的叔母罢了。因此,大家都喊她‘西宫太后’,陛下见了她也不用行大礼,她在宫里便是花架子似的,摆着好看。”   “不是亲娘,还能当太后呀?”江月心微微吃惊。   “毕竟是先帝的皇后,总不能夺了分位,叫她做个太妃娘娘吧?”褚蓉解释道,“要换我啊,倒不如跟着自己封了王的儿子去过快活日子,省的在宫里讨人嫌。”   江月心被她逗笑了,盘腿爬起来,道:“姨姨说的什么话啊!外头的日子,哪有宫里的舒畅?肯定是做太后更妙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睡意反倒是没有了。到终于困了时,外头竟敲起了三更天的更漏。于是,褚蓉便干脆不回去了,和江月心窝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张被子,和月心小时候一样,睡到了一块儿。   也许是因为有熟悉的人陪着聊天,江月心这一觉睡得极好。她甚至梦到了自己大婚的场景——是在宫里,她是皇后,她欢喜的人是陛下。两人喝了交杯酒,陛下拿出副画来,说:“这是我画的小郎将。”   那画儿可真是好看极了。   次日晨起,她还有些意犹未尽,觉得这个梦真是妙哉美哉。   天已经很亮了,外头候着几个丫鬟,沉默无声地站着。听到江月心终于有了起身的响动,便端了铜盆帕巾进来,伺候她起床。看到褚蓉也打着呵欠坐在床里,几个丫鬟惊了一下,却没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垂下眼去。   “不用伺候不用伺候!”江月心连连摆手,道,“我是粗人,在军营里待习惯了,我自己来便好了。”   伺候她的丫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帕巾递到她手里。江月心便利落地自己起身穿衣洗漱,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得很。那丫鬟见了,都有几分惊呆了。   “怎么?”江月心朝她笑笑,“我的衣服不好看,让你笑话了?”   “奴婢不敢。”那丫鬟连忙低下头,小声道。   “没必要这么束手束脚的!”江月心又笑道,“在我这儿,大可放松点。你叫什么?”   那丫鬟小小地抬了头,答道:“奴婢叫翠儿。”   “哎,好名字。”江月心夸赞道,“听起来就娇娇柔柔的。”   翠儿被她夸了下,面庞微红,不敢应声。   江月心的衣服都是从不破关带过来的,多是些宽松半旧的衣物,方便行动,大多数是男子款式,无有什么女人味,更别提什么首饰头面了。   翠儿见了,便道:“小郎将来时,老爷特意命人去请了京城有名的裁匠,说是陛下特意叮嘱的,要给小郎将裁新衣服。若是小郎将这两日有空,那裁缝便会上门来量尺寸了。”   “呀?”江月心愣了下,摸摸自己的袖口,讪讪道,“应当是……一直有空的吧。”   说来,自己这一身衣服也实在是不像话了,能换身好看的新衣服,那自然是最好的。   她与褚蓉一道用了早膳,便从箱底抽了把剑,去庭院里练剑法。因腿上落了伤,她不敢大有动作,只能随便比划两下。   翠儿见她练剑模样,起初有些畏惧,后来便渐渐地看得入神。待到江月心停了剑,她便抽出条帕子,想要递给她:“小郎将擦擦汗吧,歇一会儿。”   风一吹,呼啦一下,翠儿手中的手帕便飘飞而起,挂到了树枝上。   翠儿瞧见那条挂在树枝上的手帕,便露出了焦急为难之色。无法之下,她对江月心道:“小郎将,奴婢这就再去取条手帕来!”   “哎,没事!”江月心拍拍她肩膀,道,“我去给你取。”   说罢,她就一挽袖子,将裙摆系高,三下五除二朝树上爬去。没一会儿,她就蹿到了高处,伸手够着了那手帕。   “翠儿,瞧!”她有些得意地用剑挑起了手帕,挥了一下。   翠儿两眼微亮,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偏偏这等时候,霍青别来了。   他刚步入天月居的庭院,就撞见了这样的一幕——未来的皇后娘娘撩着袖口儿,坐在高枝上用宝剑挑着手帕,下头几个丫鬟在喝彩——于是,霍青别微微后退了一步。   “小郎将,这是在做什么?”他有些诧异。   江月心听到霍青别的声音,颇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在不破关野惯了,但京城人想必是不习惯她这副做派的。   “翠儿的手帕挂在树枝上了,我来帮她取一下。”江月心掸掸手臂上灰尘,又利索地爬下树去。一记轻跳,便飞快地落到了地上。   霍青别闻言,目光落到了翠儿身上。   “翠儿?”他淡淡地问。   照理说,他是不会生气的,他也确实表现得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可那副不动声色问话的模样,却偏显得雷霆万钧。只是笑着问了个名字,便叫人有些胆战心惊了。   “奴、奴婢知错……”翠儿一撩裙摆,连忙跪下来。   “哎,别别别!”江月心道,“是我要帮她的!霍大人不必对翠儿动怒。”   “是九叔。”霍青别纠正她。   “……九叔。”江月心老实喊,“要罚的话,也该罚我。”   霍青别瞧了她一会儿,忽然轻笑出了声。他道:“我说过,我平日不大爱发火。这点小事,不至于发作人。翠儿,起来吧。小郎将为人仁厚,你要仔细伺候。”   翠儿连忙起身谢恩,之后便退下了。   待翠儿离开后,霍青别转向江月心。   “小郎将,陛下想见你。约莫是……后日。”   霍青别道。   江月心听了,一颗心忽然噗通噗通地飞速跳了起来。   ***   宫中。   午后时分,蝉鸣扰扰。太液池里清波微漾,几枝绿荷迎阳而立,颗粒珍珠滚在叶心。德懿太后的软舆过了御花园,朝着今上的清凉宫去了。   四十余岁的太后依在舆上,眼角细细的纹路如池塘散开的涟漪。耳下一抹碧色,是难得一寻的珍稀宝石所磨。   宫中皆知,德懿太后并非陛下生母,而是陛下叔母;她的亲生子,乃是淮南王李素,与陛下差不多年岁,却与帝位失之交臂。   这三代帝位,兄至弟及、侄承叔位,颇有些混乱,才使得德懿太后落得了如今这种尴尬的境地。   “太后娘娘到——”   清凉宫前的小太监唱了礼,却并未有人前来通传。好半晌后,才有个内侍出得门来,对太后道:“太后娘娘来的不巧,陛下正在午憩,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起身。”   太后的面色微怒。她有心发作,可却又不敢大声声张,只得道:“哀家要与陛下说说那江氏女的事儿,公公再去说一声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应该可以恢复早上7点正常更新了! 第28章 陛下(二)   清凉宫的宫门终于敞开了, 太后携着宫人跨入。   水沈山麝焚于小金炉,殿内一阵幽幽香意。门扇半阖,外头日照落不入殿内,只留下半道灿金的光形。绕殿钩阑轻压玉阶,珊瑚架上置着辟寒金作的小盆,又在内添了银鸭香焦,一派天家独有的奢侈旖旎。   李延棠松散地披了外衣,坐在桌案后,手中的笔沾了点儿墨, 在奏折上批画圈点。   “太后娘娘到访,所谓何事?”见太后步入,他停笔, 他虚虚地见了礼,一指真珠帘后黄花梨的太师椅, 令宫人替太后掌座。   “陛下,以那江氏女为后, 着实是不妥。”太后坐下,开门见山,语气甚是不快,“出身寒族便也罢了,还是个舞刀弄枪、出入战场的女将军, 成何体统?”   “哦?”李延棠搁了笔,挑眉问道,“太后的意思是, 小郎将出生入死,护家卫国,数度驱逐大燕人——这等事儿,不成体统?……有趣。”   太后被他噎了一下,面露微怒。   好不容易,她才平歇怒气,道:“这江氏女若要做女将军,便不应当来做皇后。陛下,这皇后乃是天下国母,应当以贤良淑德为范。依哀家的话,还是应选那些名门佳丽……”   “罢了。”李延棠摆摆手,“朕不喜华族女。小郎将虽出身寒微,却是朕欢喜的。”   “……陛下心仪小郎将?”太后愣了愣,道,“这,这,这舞刀弄枪的粗人,有何好欢喜的?虽不知那江氏女待陛下心意如何,但叶家的婉宜,却是对陛下痴心相许……”   “痴心相许?”李延棠嗤笑了一声,“太后娘娘竟真的说得出这等话来。”   一句话,就叫太后什么也争辩不得。心底想说的美言之辞,也统统被堵在了喉中。   她一时有些焦灼。   偏偏这等时候,李延棠却是瞧也不瞧她,只顾着自己批阅奏章,竟是分毫未将她这个太后看在眼里。受此薄待,太后心底怨气渐起,不由得恨起了先帝。   ——若不是先帝仁慈,留下了这李延棠一条命,又哪能轮到他李延棠继承帝位?   这帝位,本该是由自己的孩子李素来继承的。李素虽性子淡漠了些,但必然不会如此薄待自己,她会得到太后娘娘应有的体面。   可如今,李素却只是领了个淮南王的名头,终日饮酒消愁。   会落得这般境地……   都怪那霍家坏了事。   “若是无事,太后娘娘便回去休息罢。”李延棠下了逐客令,“朝务繁忙,朕还有些事儿要忙。”   太后不愿地起了身。她仍是有些不甘心,低声道:“陛下,婉宜与柔宜也在宫中,就在御花园那头小坐。陛下不去瞧瞧?”   “不去了。”他答,“叶小姐愿意入宫常伴太后身侧,那是好事。”   太后无法,只能携着宫人离去。   她走后,李延棠轻嗤了一声:“痴心相许?真是……”   叶小姐的痴心相许,也许是掺了些水分的。   但江月心对自己痴心相许,他倒是会信。   他离开不破关前,特地对江月心说,若是不想嫁给他,便告知霍将军,他自会解除这桩婚事。可江月心没有说,还老老实实地上京城来做他的皇后了。   若说是不欢喜,他是不信的。   ***   太后出了清凉宫,遣了个宫女朝御花园去了。   太液湖上横着九曲的石桥,青砖的桥面被晒得发干。中央落着个湖心亭,垂了几道避暑的竹帘,三四个丫鬟打着大扇,地上还搁着几个盛着冰的箱笼。明明是炎炎夏日,进了这湖心亭,热意竟消解了。   两道倩丽身影坐在亭中,正在对棋。   太后派来的丫鬟低头穿过了九曲桥,步入亭中,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叶大小姐、叶二小姐。”   “起来吧。”年长的那个女子温声道。   她没有移目,纤细手指持着白子,在棋盘上游移。虽只能看到侧颜,却也知她必然有着沉鱼落雁之貌。更难得的是,她那一身冰肌玉骨,似能缓解夏日炎酷似的,叫人看了便舒爽。   她便是叶家的嫡长女,唤作叶婉宜。   叶家世代权势显赫,历经数代帝王而不倒,已是京城一等一的名流。如今的西宫太后,便是叶家的女儿,也是叶婉宜的亲姑姑。   叶婉宜向来有“美冠京师”之称,亦是人人传言的皇后之选。谁都没有料到,皇后的位置,不属于她,而是落到了边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女将身上去。   “陛下不见我,是么?”她搁下了棋子,淡淡道。   “……是。”小宫女讪讪道,“陛下这两日着实是有些忙。”   叶婉宜笑了起来:“忙是自然的,不待见我也是自然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有些悠闲,一点儿都不急。慵懒温和的模样,叫人移不开眼去。   反倒是坐在她对头的年轻小姐,不甘地叫嚷了起来:“怎么又不肯见阿姐?我阿姐这么好,陛下竟然瞧都不瞧她一眼!”   比之叶婉宜,这年轻小姐要更明媚活泼一些,正是叶家的二小姐,叶柔仪。   她的相貌、仪态虽均不如自己的姐姐,可却有种别样的灵动感。   “休得胡言。”叶婉宜淡淡说道,“陛下事务缠身,容不得你放肆。”   叶柔仪还有些气鼓鼓的,满目不甘,却不敢再多言了,显然很是听信姐姐的话。   “陛下可还有说了些什么?”叶婉宜扬声问那婢女。   “陛下不曾说了。”宫女答道,“倒是奴婢在来时碰上了淮南王。王爷有些话,要奴婢转给您。”   “……”   叶婉宜的嘴角略略扬了起来,似在无声地嘲笑什么。她慢慢地起了身,走近了小宫女,滚了银丝的罗红裙摆,慢悠悠地曳过如玉阶石。   “不必说了。”她一点儿听的意愿都无,“横竖不过是从前那些旧话。”   宫女应了声“是”。   “对了,再替我稍带与淮南王一句话。”叶婉宜道,“我不喜欢旧东西。王爷身上的玉佩太旧了,还请王爷丢了吧。”   待宫女离开后,小妹叶柔宜依旧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她踹了踹鞋前的一张石头凳子,低声嚷道:“那江月心不过是个小将军家的女儿,哪儿来的本事当皇后?也不怕被人耻笑!”   叶婉宜却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江小郎将以女子之身上阵杀敌,数度驱逐大燕人,已是比寻常女子厉害多了。”顿一顿,她重拾起一枚棋子,语气微带落寞,“说实话,我竟有几许艳羡了。”   叶柔宜一点儿都不懂姐姐语气之中的落寞,满心皆是愤懑。   叶柔宜出自名门,自幼在家里金娇玉贵地长大,上头的姐姐是名满京城的第一美人,叶柔宜也以这个姐姐为傲。若是有出门诗会、茶会,叶柔宜张口闭口便是自家姐姐。这一回,一个出身粗野的女将军压了姐姐一头,叶柔宜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叶柔宜出宫回府后,依旧压不下愤懑。第二日,便叫了几个丫鬟、嬷嬷,要自家马车将自个儿送去霍府,决意见见那江月心是个如何人物,最好再给她个下马威。   叶家家教严,为了给姐姐出口气,叶柔宜可是下了好大一番心思,才借口“去探望好姐妹”偷偷溜出了叶家。   叶柔宜虽然胆子大,可却也不敢当着霍青别的脸闹事,只得先缩在角落里,等霍青别出门上朝去了,这才站到正门口来守着。   未多久,霍府的门口便出来个年轻小姐,一众丫鬟环簇着她,显然是个主子。又见她穿的金贵,一条石榴红的银霓宝相纹上衣,下头系着条金错银线的八副裙,叶柔宜便笃定了她是个要紧人物,定然是那来日的皇后娘娘江月心没跑了。   叶柔宜先仔细端详了一阵,只见此女年纪轻轻,却出落得娇艳鲜妍,面上一团傲气,说话时透着股上了天的凌人味儿,显然是颐指气使惯了。她身旁的下人们,俱是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叶柔宜暗暗咬牙,心道:好一个江月心!不过是贫家出身的女子,在边关时看人面色过活,来了京城,做了皇后,麻雀飞上枝头,便开始鼻孔朝天了!   若是不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她怎能知道自家姐姐才是京城第一的贵女?!   这样想着,叶柔宜便站了出去,指着那女子道:“这是哪儿来的边关乡下人?真真是碍眼的紧。”说罢,便嘲笑了一阵子。   那着红衣的女子一愣,略略错过了头。   “你是谁?”   霍淑君眉心微蹙,眼底有怒意涌动。一旁的丫鬟、嬷嬷们,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忙不迭劝道:“大小姐莫与那些旁人计较,万万不可忘记了上京城前老爷的吩咐……”   “给本小姐走开。”霍淑君嗤笑一声,推开身旁的仆人,傲然瞧着叶柔宜,道,“你又是哪家的穷酸破落户,找麻烦找到本姑娘的头上来了?!”   一旁的丫鬟与嬷嬷险些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大战 第29章 陛下(三)   霍淑君是谁?   霍天正大将军的独女, 纵横不破关的一霸,自幼被金娇玉贵长大;除了在顾镜的事儿上,她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不说呼风唤雨,霍淑君至少也是挑个眉头就让人色变的娇小姐。   她长这么大就没怕过什么。哪怕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她那军功赫赫、跺一跺脚就能让天恭震动的的亲爹,也能挥挥手就给轻易摆平了。   今日,竟然有人找麻烦找到她霍淑君的头上来了!   真是太岁爷上动土,找死!   霍淑君人生的矮,只能抬头瞧叶柔仪, 但她的气势却是一点儿都不输给叶柔宜——那股子纵横四海、欺压万民的傲气,真是谁都学不来。相较之下,自小被规矩压得严严实实的叶柔仪竟还低了一头。   “你再说一遍, 我是什么?”霍淑君眯眼瞧她。   “本小姐说,你就是个乡下来的寒酸女。”叶柔仪一抱双臂, 趾高气扬道,“也不知是吹了什么风, 兴冲冲地倒贴上京城来。我劝你呀,还是不要在京城丢人现眼,早些打包行李回不破关去吧!”   霍淑君的心底有怒火在涌动。   “我丢人现眼?”她冷笑一声,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叶柔仪,啧啧道, “瞧你穿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月山纱;头上戴的钗子,也就那么可怜一颗珍珠!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寒酸丢人?”   叶柔仪摸摸自己发髻里的钗子, 又急又气。她的衣裳首饰显然不算“寒酸”,恰恰相反,还颇为雅致精巧,只是面前这红衣小姐的穿着打扮更上一层,头上发簪别着片片精细的金叶子,闪的人一双眼都要花了。   “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叶柔仪怒道,“我乃叶家的二小姐。我姐姐便是大名鼎鼎的叶婉宜,亦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贵女。你竟敢在我面前放肆!”   京城的女子向来讲究温柔娴静,叶柔宜和这将军家的小姐像个泼妇似的对骂,已算是落了下流。要是被爹娘知道了,那可是要罚跪祠堂再被教养嬷嬷打手心的。   叶柔宜可不能像姐姐叶婉宜一样,做个静若处子的美人儿,她生性就很是活泼,从来都坐不住,用娘私底下教训她的话来说,那便是“粗野”。京城的贵女,大多数都不是她这个性子。   “嚯!我好怕哟!”霍淑君虽这样说着,却一点儿都不畏惧,还粗鲁地翻了个大白眼儿,道,“叶什么宜?本小姐不知道,没听过!”   “你好大的胆子!”叶柔仪气得嗓音都尖了,颤着手指指她,口不择言道,“你爹不过是个守边的小破将军,你也敢在叶家面前如此放肆!”   “你说什么?!”霍淑君的面色陡然不好起来,“你竟敢说我爹只是个小破将军?!”   见她生气,叶柔仪心知自己戳到了痛处,于是便越发傲然地重复道:“你爹可不就是个守关的?也不知有什么好骄傲的!”   江家那个解了甲的将军,还能傲到哪儿去!   此言一出,霍淑君身旁的丫鬟、嬷嬷们都脸色一白,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劝小姐息怒、不要计较,还是怒吼这叶二小姐不知礼数。   霍淑君微微呼了一口气,甜甜地笑了起来。旋即,她纤纤玉指一扬,指着叶柔宜的脸,喝道:“来人啊!给我把她带进来!我要叫她好看!”   几名下仆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都是跟着霍淑君一道从关城过来的,知道霍淑君从前是怎样的娇纵做派:要是不破关里有哪家的姑娘惹了她,她可是一点儿脸面都不会顾及,硬是要在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脸上画上两个大王八。   为了大小姐的性子,将军和夫人可是操碎了心。但夫妻两宠习惯了女儿,也舍不得呵斥她。如今将她送来京城磨砺,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嬷嬷们看好了霍淑君,千万别出错漏。   要是在眼前这叶二小姐的脸上画了王八,还不知道事儿要怎么收场呢!   就在此时,旁边行来一抬轿子,原是本来要去上朝的霍青别中道折回,似乎是落了什么要紧物什,竟亲自回来取了。瞧见门前这副大动干戈的阵仗,霍青别撩起了轿帘,温声问道:“君儿,这是出了什么事?”   看到霍青别回来,叶柔宜的气焰已瞬间矮了一头。   “九叔!”那头的霍淑君瞧见霍青别,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唧唧喊道,“这个什么劳什子的叶二小姐,竟敢羞辱我爹!说我爹只是个守关的小破将军!”   闻言,霍青别的笑容略淡。   他温和地望向叶柔宜,安静的目光却叫叶柔宜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顿了顿,他道:“叶二姑娘,我倒不知道我霍家如此不入流。我长兄有踏平大燕上都之功,在叶家眼里竟只是个‘小破将军’。”   听得霍青别说起“踏平大燕上都”、“兄长”,叶柔宜已有些懵了。再看霍淑君扑在霍青别轿子旁直喊“九叔”,她登时犹如被霹雳打了。   ——虽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但自己似乎是找麻烦找错了人,找到霍家人头上了!!   叶柔宜的心脏狂跳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低头老老实实地见过了霍青别。   霍青别却没怎么瞧她,而是对霍淑君道:“君儿,女儿家莫要整日动气。平常小事,不必挂心。你上京前,你爹叮咛我看顾好你,若是有了一二差池,九叔也不好担待。”   霍淑君还是有些委委屈屈的。可一旁的叶柔宜却听出了些门道——这位“君儿”,似乎是霍大将军的女儿……   难怪自己一眼没认出她是谁!   霍淑君常年待在不破关,谁又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   这一回,恐怕是惹了大祸了!   叶柔宜当下便瑟缩起来,心底满是忐忑不安。原是想给那毫无家世的江月心一个教训,未料到,却不小心惹到了霍家的女儿!要是被爹娘、姐姐知道了,指不准又是一顿罚……   当下,叶柔宜便几乎要哭出眼泪来。   那头的霍青别却并无发作她的意思,只道:“我还要上朝去,君儿先回去歇着吧。女儿家口角,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便又重新回了轿中。   霍青别的话虽说的温和,可叶柔宜却不敢真的放宽了心,依旧战战兢兢的,满心都是一句“糟了”。再看霍淑君时,眼神都有些不对劲,只能瞧着那霍大小姐鼻孔朝天地从自个儿面前踏过,来上一句“不知好歹”。   ***   这日晚上,霍青别请的裁缝就来了霍府替江月心量身量;裁缝来时,还带了些衣服料子,时下花样,任江月心挑选。江月心久待边关,从未见过这么眼花缭乱的衣料,只觉得这也好看、那也好看,做不出选择来。   最后,还是霍大小姐精通此道,仔仔细细替她挑了衣裳颜色。   霍青别在一旁捧着茶翻书页,不怎么说话。待裁缝走了,他才姗姗开了口:“小郎将,陛下本想在明日单独见见你,但太后娘娘不允,说这不太合礼数,因此便改了时日,再推至后日,说是宫中将会举行宴会,替你接风洗尘。”   “宴会?!”江月心愣了愣,“那岂不是会有很多人去?”   “是啊。”霍青别身旁的温嬷嬷笑道,“会有无数贵女、夫人前来宫中,一睹将来的皇后娘娘的风采。”   江月心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宫中礼数,难免有些严苛。这两日,就请温嬷嬷教导小郎将一番。”霍青别道,“若是小郎将不想学,那也无妨,只待我禀明了陛下……”   “我要学!”话音未落,江月心便干脆利落道。   她手心捏紧,里头汗津津的,一颗心忽上忽下。“我要学。”她认真道,“我可不想让别人瞧了笑话。”   她从前觉得宫中的规矩层层叠叠,一定束缚得紧。可一旦知道坐在那宫里最深处的有可能是她的阿乔,她便觉得这些规矩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能为心仪之人努力,又何尝不是一种快活的折磨?   更何况,阿乔也坐在那宫殿的里头,受着规矩的折磨呢。   与霍青别说定此事后,她便深呼了一口气,朝着天月居去了。霍淑君在她身旁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叶家的二小姐真真是笑死人了”,天知道她是如何这么迅速地在来到京城后立刻结了仇。可江月心没什么心思听,只是随意“唔唔”地应着。   走到了院子的井旁,她忍不住停下脚步,把双手支在井缘。深呼一口气后,她对着井底水面喃喃道:“阿乔……不,阿延,我可是为你拼上了这把老骨头,什么都做了!若宫里头的陛下不是我的阿延,让我白费了这番功夫,那就……你今夜掉下床,打一个滚!”   她觉得有哪儿不对劲,顿了顿,又道:“若陛下就是阿延,那你就得打两个滚!叫你捉弄我!故弄玄虚!”   ***   次日。   陛下不朝,原因未明。   作者有话要说:  阿嚏—— 第30章 宫宴(一)   温嬷嬷从前在宫中待过几年, 乃是旧朝的老宫人,对宫廷礼仪颇为了解。她教导了江月心小半日,便叹道:“小郎将还是莫学这些规矩了。”   江月心微奇,道:“嬷嬷是何意?”   “老身在宫里头待久了,见多了那些一举一动都娴静舒雅的贵人们。虽她们个个如云间花似的,却终究是少了些什么。”温嬷嬷捻着手上一串碧玉的佛珠,叹道,“瞧见小郎将,我才知那是她们少了分灵气。”   “灵气?”江月心愈发摸不着头脑。   “是呀, 你走路吃茶都有自己模样,与那些贵女们大有不同,可又不至于让人瞧起来生厌。”温嬷嬷温声细语道, “这么好的灵气,莫要给磨没了。若是信老身这双眼, 小郎将便莫要学这些规矩了,陛下定然会爱重您”   江月心真是摸不着头脑。但温嬷嬷是宫中老人, 她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于是江月心便听从她言,不再多学,管自己做事儿去了。   她不爱使唤人, 又态度亲和,没多久就和天月居的丫鬟打成了一片。今天帮这个捡发簪,明天帮那个挑衣服, 天月居里竟变得热闹无匹。   到了要入宫的前一日,霍青别特地请她去,说是要问问衣服的事儿。江月心也知宫宴是大事,二话不说,立刻就去了。   中道上,江月心遇上了霍青别的小儿子霍辛。霍辛又举了一张画,高高兴兴地四处跑着,几个丫鬟、嬷嬷追在他后头,喊着“少爷小心”、“少爷慢点”,场面蔚为壮观。一旁的水塘边还支了张小画案,红红黑黑的墨汁洒了一地。   “是小郎将!”霍辛瞧见了她,便眼睛一亮,兴冲冲地跑过来,举起手中的画给她瞧,“这是阿辛新画的画!”   霍辛安静等夸。   江月心眯眼一瞧,画纸上画了条肥美的大红锦鲤,在水里畅快地摆着尾巴,有鳞有鳍,还有片荷花叶子,甚是像模像样。   “好!”江月心鼓掌,“少爷画得真好,我这个粗人一看就惊为天人。”   霍辛年纪轻,还没被人这么夸过,陡然脸都兴奋得红了。他满怀希冀地看了一眼江月心,江月心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小少爷这个鱼鳍啊,十分栩栩如生!……这个,这个鱼尾呢!也栩栩如生……鱼的眼睛,更是栩栩如生!总之,全都栩栩如生!”   霍辛听了,对江月心的印象陡然就扭转了。他问道:“小郎将要不要看阿辛其他的画呀?”   “我……我还要去见霍大人。”江月心连忙道,“恐怕只能下次去看了。”   霍辛有些失望,立刻道:“那小郎将下次来的话,一定要看阿辛的画呀!”说罢,一脸孩子气的期待。   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眼睛亮晶晶地瞧着自己,任是谁都受不了的。于是,她只得答应道:“好好好,我下次一定捧场!一定捧场!”   好不容易,霍辛才放过了江月心。   她紧赶慢赶,到了霍青别的书房。门扇一开,就看到温嬷嬷等人伺立在屋内,霍青别穿了身浅月白青竹纹的窄袖袍子,抽了本书压在案头看。   “霍大人。”江月心见礼。   “是九叔。”他指尖翻过书页,不咸不淡地纠正她。   “……九叔。”江月心想打自己的嘴巴,还是老老实实地改了口。   霍青别吹了下书页,对她道:“前些时日要裁缝去赶的衣服,现在还不曾制好。小郎将既要入宫,还是得好好打扮一番。我叫人去市面上买些成衣,不知小郎将喜欢怎样的花色?”   当朝右相霍青别亲自来问,可见有多么重视这事儿。   “成衣?”江月心一愣,立刻摆手道,“何必特地替我添置衣服!若有谁的旧衣方便的,借我穿个一二日便可。为我一身衣服大破钱财,实在是过意不去。”   霍青别眉心微蹙,似在思量什么。半晌后,他眸光微动,转向一旁伺立的温嬷嬷。温嬷嬷会意,立刻笑道:“现成的衣服倒是有,不过是从前四小姐出嫁前的衣物,还不曾穿过,一直搁在箱笼最下头,应当都不是时下流行的花样了。”   霍天正、霍青别这一辈,姐妹子弟甚多,这“四小姐”大抵是霍青别某一位出了嫁的姐姐。   “花色旧了也不要紧。”江月心连忙道,“能穿就行。”   “那……老爷您看?”温嬷嬷望向霍青别,问道,“若是真要穿,稍微打点下也是能穿无碍的,反正时时都有人养护着。”   霍青别思量一阵,点了点头,翠儿便领着江月心朝一处院子里去了。到了那院里,翠儿带了几个丫鬟,开箱翻找着四小姐的衣物。没过一会儿,翠儿便唤道:“找着了!小郎将您瞧瞧,这一身如何?”   翠儿手里举着的衣衫丝毫看不出是数年前的款式,崭新得很,极淡的若紫色上头团着云纹和梅枝,很是秀气。   “好的很。”江月心连连点头,不敢给别人添麻烦,“就这件吧。”   她去内室试着换了一下,发现这衣服合身得紧,简直像是替她量身定做的一般,翠儿与其他人也连声夸好。   待她走到了院子外头,霍青别瞧见了,便愣了一下。跟在霍青别的温嬷嬷见状,也露出诧异之色,一副古怪表情。   “这衣服……”霍青别喃喃道。   “九叔,如何?穿这一身,应该不算失礼吧。”江月心蹙眉问。   “……”霍青别异样地没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许久后,他才别开了视线,道:“甚好。”   温嬷嬷敛去脸上古怪之色,把翠儿叫唤到自己身旁,少见地低声训斥道:“你这丫头,怎么瞧箱子的?那不是四小姐的衣服,而是夫……”   “罢了。”霍青别淡淡道,“这身衣服无人穿过,搁着也是浪费。既然小郎将喜欢,那便穿着吧,无需和翠儿动怒。”   他虽这么说,可翠儿却依旧是瑟瑟发抖的。   江月心不明觉厉地瞧着他们几人,有些不知所措。   温嬷嬷又挑了些首饰珠宝,给她配齐了一身行头。温嬷嬷怕她在宫里被人比了下去,首饰都挑拣昂贵的,霍青别却道:“小郎将不必多戴这些金玉物什。”   温嬷嬷一愣,也道:“是是是,老身方才才夸过小郎将的灵气。这灵气呀,不该给庸俗的金银给盖住了。”   如此这般,才将一身的行头定了下来。到了宫宴那日,江月心怀着复杂心思梳妆打扮齐整,上了霍家的马车。   霍淑君穿了身杏黄衣裙,整个人浑似只小雀儿似的,髻前花盛闪着几缕碎光,细看才知是几颗绿油油的细小宝石。她哼着小曲儿打量江月心,不满道:“哎呀,还是有些显老气了!”   “能穿不就好了?”江月心可不挑剔这些。   “你怎么活得这么粗糙呢?”霍淑君鄙夷她。   马车一摇一晃的,慢慢驶过京城的街道。江月心微呼一口气,撩起了车帘。过了三道门,便瞧见宫城朱红色的巍巍高墙近在眼前,一溜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几要闪闪发亮起来。   ……阿延,可能就在这里头。   她紧张无比地想着。   霍淑君一点儿都不慌,歪着头瞧自己手指甲上的颜色。在这天底下,好像就没有她怕的事儿,她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毫无畏惧,这让江月心羡慕极了。   马车入了宫门,很快便停下了。几个太监来领路,要请霍家一行人到陛下的清凉宫去。霍淑君刚下了马车,便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按捺不住的“是你!”   抬头一看,竟是咬牙切齿的叶柔宜。   只可惜,兄姐皆在身侧,她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一边假装娴静典雅,一边恶狠狠盯着霍淑君,一副磨刀霍霍的架势。   霍淑君可不一样,她当即飞过去一个白眼,冷然道:“这不是叶家的二小姐么?”   叶家的几位公子、千金闻言,侧过身来。换作是旁人如此挑衅叶家人,恐怕是早被羞辱得找不着北。可这群年轻人一瞧见霍青别笑吟吟地从马车上头下来,立刻老老实实地噤了声。   当朝右相霍青别,能不惹,就不惹。   上次叶柔宜不小心戏弄了霍家的大小姐,一回家就被叶夫人逮着跪祠堂,叶家的长子叶龄之还特地准备了厚礼至霍府赔罪,还好霍青别说自己“不爱发火”、“没当回事”,这才让叶家人松了口气。   这种关节眼上,谁敢当着霍青别的面闹事?   霍淑君见那群公子哥和千金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答话,气焰就涨了起来。她又嗤笑一声,道:“叶二小姐,上次你说我爹只是个小破将军的账还没算清呢。”   人群那头,叶家的大少爷叶龄之捂着额悄悄叹了口气。   叶龄之可不希望与这霍大小姐吵起来。   他不敢说话反驳,只能寄希望与霍青别,望霍青别顾忌着霍家门面,能管一管这刁蛮上天的霍淑君。于是,他对霍青别道:“霍大人,这位小姐这样子……似乎是不太妙吧?”   霍青别温和一笑,撇一下衣袖上浮尘,淡笑道:“我霍九平素不轻易发火。这点小事,不放在心上,也不会随意对君儿动怒。君儿自己做主便是。”   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佛系,佛系。 第31章 宫宴(二)   霍青别都这么说了, 还有谁敢反驳?   一众人等皆噤了声,跟着引路的公公朝清凉宫去了。   清凉宫的大殿今日格外金碧辉煌。已是傍晚时分,残阳还挂在天际,一线金澄澄的,可宫里却已是明烛高燃,灯火不绝;彩衣乐女抱琴而奏,箜篌细响绵绵绕梁。诸位命妇、臣子,皆是紫衣华袍,更有翠雀连层、蜻蜓数叠, 一片珠光宝气。   江月心跟着霍青别入殿时,原本喧闹的清凉宫瞬时沉寂了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朝她投来, 争相一睹将来皇后的风采。   她略有些紧张,不自觉便流露出了一分肃然之意。这肃然落到别人眼里, 就是惯于杀伐的刻骨冰冷,足叫人心惊胆战。   她穿了身若紫衣裙, 发间压一枝翠绿的雀尾簪,除此之外别无他饰。虽素净,却不显得单薄,归根结底,是她那沾染了古战场风霜的铁血肃杀之意太过明显, 叫人不敢仔细看。   一错眼,旁人只会觉得她眼神冷如刀锋。   “听闻,她是不破关的女将军……”   “难怪如此威武。”   “果真是与京城中的诸位小姐全然不一样。”   人群之中, 有着低声的窃窃私语。   江月心的眼神望到哪儿,哪儿的人就战战兢兢地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生怕被她的眼神给伤了。江月心纳闷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望见有人不闪不避的——   那是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贵女,穿一身湖碧色授藕望仙裙,领子与袖口俱是掐了金丝的花样,打扮甚是华美动人;更难得的是,她有一副沉鱼落雁的好相貌,叫江月心见了都要怔一下。   那女子不避她眼神,只是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这浅淡温柔里,还透出一分叫人琢磨不透的慵懒。   霍淑君立刻跳起来,在江月心耳边小声道:“就是、就是这个女的!说什么‘京城第一美人’,叶婉宜!京城人都说,她才是本该做皇后娘娘的人……”她咬牙切齿了一阵,道,“叶柔宜就是这女人的妹子!”   江月心赞叹一句:“长得挺好看的,难怪叫京城第一美人。”   霍淑君问:“你不讨厌她?”   江月心纳闷:“无缘无故的,干嘛讨厌她?”   霍淑君追问:“京城人都说她才是原本的皇后!”   江月心愈发摸不着头脑:“可她现在不是皇后啊。”   霍淑君恨铁不成钢:“你就不气?不难受?不心里揪得慌?”   江月心挠挠头,道:“一点儿都不。”   霍淑君:……   顿了会儿,霍淑君白眼一翻,小声喊道:“你这头猪!”   江月心老老实实受了这一声“猪”,一门心思地往着陛下的位置瞧去——然而,那龙椅上空空荡荡,还没有人坐着,倒是旁边的西宫太后已到了,架子十足地招手,要几个贵女轮番上去给她瞧瞧。   江月心张望一会儿龙椅,又仔细盯着宫门口。每来一个人,她都要紧张一阵子。   ——这个猪头不会就是陛下吧?!也太胖了!   哦不,不,他穿的不是黄色衣袍……   ——那这个须发皆白、色眯眯瞧人的老头子……   哦不,不,年龄不大对劲。   ——这个!这个!   一名身着薄黄色衣袍的男子,撩摆而入,玉冠紫带、薄唇紧抿,面庞有些瘦削,眼神亦略浑浊凶鸷。他的衣袍上绣了条龙,隐隐约约的登入云间。   江月心倒吸一口冷气。   莫非——这位就是天恭国的陛下,她将来的夫君?   凉凉。   江月心不知该说些什么,面色千变万化,手心里汗津津的。她已开始开动脑子,疯狂地思考着如何从这里逃跑了。   就在此时,门口的太监唱道:“淮南王到——”   江月心懵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那男子衣上的龙只有四爪,乃是王爷的规制。这位面庞冷峻的年轻男子,应当就是西宫太后的亲生子,淮南王李素了。   江月心松了口气。   李素瞧也没瞧周围的人,径直朝太后身旁步去,目不斜视。走过叶婉宜面前时,他略略停了下步子,手指把玩着腰间一块摩挲得圆滑的玉佩。但那也只是一瞬,没一会儿,他便走了。   “江家小姐。”西宫太后忽然发话了。   清凉宫里瞬时安静了下来,唯有丝弦之声袅袅未停。   江月心立刻出了坐席,向太后行礼。   太后打量着江月心,见她眼神锋锐、面庞冷硬,便略有些不敢看她。但太后到底想替自己的亲侄女谋个机会,因此,她强撑着视线,雍容道:“哀家早就听闻江家小姐自幼长于深闺,多才多艺,颇具大家风范,这才让陛下心仪于你。不知哀家可有这个福气,瞧一瞧江小姐的舞艺,大饱眼福?”   此言一出,诸位贵夫人都忍不住微翘了嘴角。   什么“长于深闺”、“多才多艺”?谁不知道这江小郎将从小就出入战场,一点儿诗词歌赋都不会?   更何况,于群臣面前献舞,那是伎子之流的人才会做的。让堂堂的将军小姐献舞,无疑是在作践她。若是江月心真跳了,那可就是丢人现眼。   太后娘娘果真是要给小郎将一个下马威,好好羞辱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边关女子,最好能让这江家小姐给太后的亲侄女儿叶婉宜腾位置。   一旁的江月心想法却全然与这群人不同。她蹙了眉,在心底疑惑不已——太后要瞧一瞧她的……武艺?这是要她与人比剑,还是耍起花枪?   她沉思了一会儿,抱拳一鞠,喝道:“末将从命!”说罢,便从侍卫的腰间抽出一柄剑来,利索地挽出了漂亮剑花‘’坚韧划过时带起的风,锋锐已极,刮得人面庞生疼。   “这这这!”   “什么?!”   诸位夫人、千金皆吓了一跳,不由得将身子朝后缩去。有胆子小的,当即便瑟瑟发抖起来。   江月心却不管那么多,像寻常在家里一样,熟门熟路地舞了一套剑法。只见她眉心紧蹙,手中剑倏忽如潮涌雪飞,银光撕斩,剑姿极是漂亮。一招一式之内,皆是取人性命的杀意。在座有懂剑法的,当即便喝起彩来。   “好剑法!”   “妙!”   “不愧是将军家的女儿!”   懂武艺的男子们一边鼓掌,一边纷纷喝彩。待江月心舞罢了剑,倏然将剑归于刀鞘之中,太后娘娘竟是抖着手儿,一副不敢瞧她的样子。   “末将献丑了!”江月心答道。   “妙……好、好剑法……”太后一颗心都要被吓出嗓子眼,扶着侍女的手,连下拍着胸膛,又要了杯茶水压惊。一想到江月心还在瞅着自己,太后就心里发虚,连连招手道,“小郎将回、回去歇着吧,哀家没事儿了……”   太后这么不顶用,人群里便有个贵夫人极为不满。此人就是吴家的夫人——她与叶夫人一样领着一等外命妇的封号,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贵妇。见江月心全身而退,吴夫人便出声道:“小郎将且慢。”   这吴夫人面相刻薄尖酸,很让人没好感。霍淑君见了,就小声道:“哎,我记得这女人,她笑过我娘!”   “这位夫人有何指教?”江月心问。   “小郎将既是未来的皇后,那百姓难免会好奇一些。”吴夫人笑着,眼光却很不友善,“听闻小郎将在不破关时有个相好,乃是那儿的军师。那军师与小郎将行从甚密,捏肩捶背,无有不从。这事儿,可是真的?”   吴夫人说罢,一脸的幸灾乐祸。   早在知道皇后之位花落边关时,吴夫人立刻派人将这江月心从里到外都打探清楚了。虽然那传闻中与小郎将有一腿的“军师”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无论如何都打探不到姓甚名谁,但吴夫人不在意。只要能叫这来日的皇后出丑,她就满足了。若是能将这皇后吓回边关去,指不准自家的女儿便有机会登上凤位。   江月心的身子僵了一下。   ——这事儿当然是真的,可现在不能说。若是说了,岂不找死?   恰此时,霍青别淡淡开了口,道:“捕风逐影的事儿,何必放在心上?”   吴夫人不服气,还想要开口,可她身旁的长子连连拽住她,低声劝告道:“娘,别忘了爹的嘱咐,别惹相爷。”长子一连说了几句,吴夫人这才不甘不愿地闭了口。   就在此时,门外头传来道浅浅淡淡的笑声,有人问道:“吴夫人很好奇?”这声音颇为清雅,仿佛清泉。但见一年轻男子跨入殿内,身姿笔挺如玉,清隽面庞似瘦刀削刻。微温笑意挂于他颊上,似隔着薄云浅雾似的。   这人正是当今陛下,李延棠。   “朕说这事是真的,吴夫人信不信?”他慢悠悠地踏过来,笑意温存,目光掠过早已僵硬的江月心,那视线便柔和了几分,“那军师便是朕。因而,是真的,不必多说。”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被放出来啦! 第32章 宫宴(三)   李延棠一旦踏入, 前一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便刹时安静了。   毕竟,霍右相虽不好惹,但只要有身份地位在,尚可与他斗上一斗。但李延棠却是天子,是国祚,是群臣百姓不可逾越违背的存在,谁都不能驳斥他。   但见群臣齐齐起身,黑压压弯腰一片,如潮水似地朝着着年轻帝王行礼, 声如洪钟齐鸣。然而,在这片齐整弯腰的人群中,江月心却没有行礼。   她已然呆怔住了, 只是一直死死地盯着李延棠——   这身穿黄袍、博冠玉带的天子,可不就是她的阿延?虽衣装改了, 他不再是那被人说是“家境穷酸”的书生了,可他那副温雅如玉的笑颜, 她总是不会错认的。更何况,那双眼瞧着自己时,便似瞧过了千山万水似的,又温柔又多情。   这可不就是她的阿延!   未料到,这小子竟然当真诓骗她诓骗得这么惨!   从前他是阿乔时, 骗她阿乔已死,害她白白伤心流泪了那么久;后来他是王延时,又骗她他只是个普通书生;又突如其来地下了立后诏书, 让自己担心了这些时光。   真是……讨打!   比违反了军纪的兵士还讨打!   江月心瞧着李延棠的眼神,不由自主就放出一缕杀意来。   “小郎将!”霍青别低低催促了一声,叫她赶紧行礼“还不快见过陛下?”   江月心依旧咬牙切齿地瞧着李延棠。   在她眼里,李延棠不是万人之上、尊贵无匹的陛下,而是她的阿延,是她失而复得的少时竹马,更是那个冒着大雨,将她从尸堆血海中背回去的人。   “阿延!你这家伙!竟敢骗我!”   人人行礼、一片安静的的清凉宫里,忽然爆发出了她中气十足的喊叫。下一瞬,她就怒气冲冲地挤过人群,强硬地分开李延棠面前的太监,拿手肘捅了一下李延棠的腹部,怒道:“骗我很好玩吗?”   李延棠本是个弱文人,被她捅一下,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尊贵无匹的陛下竟被人这般粗鲁对待,旁边伺候的太监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尖叫起来,道:“这、大、大胆!竟然对陛下无礼!来……来人呐……”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无事。”李延棠却捂着腹部,伸出一只手安抚旁人,道,“朕已习惯了。”   旁人:……习惯了??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李延棠令周遭群臣平身,自己则牵了江月心的手,朝帝位那头走去。   江月心愣了下。   有那么一瞬,她的脚是不会动弹的。但是手心的温度却在催促着她迈出步伐,陪着那人向前走去。   周遭一片寂静,宝烛在半卷真珠帘后残着蜡泪,女使重新拨起了丝弦,泠泠之声如琼台仙音。她慢慢挪动着脚步,目光专注地盯着李延棠后颈,脑海中不知不觉掠过他从前的各色模样——   明山亭的月夜,他手间执着的棋子   不破关的烟火,他送出的胭脂。   鹤望原的大雨,他背着自己步过血与沙。   江月心的心微卷了一角,像是被春风搔痒了的湖波,悄悄地皱了起来;又像是渐次融化的冰雪,慢慢化为一潭荡漾的春绿。   她小声地说:“原来那不是梦。”   李延棠目光不转,问道:“什么?”   她道:“我梦见你说自己是当今陛下,我竟以为自己在做梦。未料到,这是真的。”   李延棠哑然失笑。一会儿,她道:“也是我错,尽挑那种睡糊涂的时候与你说话。”   江月心瞥一眼霍淑君,小声道:“大小姐真是头猪!”   霍淑君还信誓旦旦地说阿延只是个穷酸小书生呢,还不是被耍了?   她才是猪!   明黄衣角曳过明亮地砖,两道身影便这样慢悠悠朝前走去,人群缄默无声,或诧异、或沉默地望着陛下的反常之行。   ——陛下竟然如此亲昵地牵起了小郎将的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难怪陛下要特地立这江氏女为后,恐怕是情根深种已久!   李延棠步至帝位,让江月心坐在自己身侧。这等高座,摆明了她便是来日的皇后,群臣贵女们不由皆垂目低头,不敢再多看二人一眼。   江月心一屁股坐在了清凉宫最厉害的席位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她便如王母娘娘座前的仙娥似的。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金玉繁华,可不应证了哥哥的那句话?——嫁给陛下,可比嫁给谢宁划算多了!陛下比谢宁更有权有势、有才有貌!还喜欢她舞刀弄枪!   江月心觉得席上的人太拘谨了,为了放松点儿,她扭头过去和自己熟悉的人说话。   “阿延,”她蹙眉,有些语无伦次道,“你、你你干什么叫我嫁入宫中?”   虽然她知道这家伙心悦自己,可让她做皇后,她却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她总觉的,皇后这样的位置,自己并配不上。   “小郎将不是觉得朕捏肩的手艺像模像样,指望着朕替你捏一辈子的肩、跑一辈子的腿么?”李延棠笑得温存,“这就是了。”   江月心:……   真不知道该说他记仇,还是该说他长情。   宫宴开席,山珍海味如流水似的呈上来,如鱼宫女穿梭席面,衣摆似漾开的花瓣一般。诸宾客推杯问盏、觥筹交错,席面上一片热闹。   太后在旁,看得江月心与李延棠两人低语,神态很是熟识,心底就有一分小小恼恨。她咳了咳,叫人把自己的侄女叶婉宜唤上来,附耳叮嘱了几句,便淡淡道:“婉宜,快去给陛下请安。”   叶婉宜轻笑了起来,脚步微移,身子轻曼地行至了李延棠面前,奉上了一盏酒。她确实无愧于“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江月心近看之下,发现她雪肌花貌,不可方物。依照这样的容貌,做皇后那是绰绰有余的。   “江小郎将常在边关,恐怕不知道陛下的一些脾性。”她捻着金盏,慢悠悠道,“酒只喝这江南御供,味不可过醇,亦不可过薄。茶要喝那北山云针,烹煮需温火扇风。若茶针有分毫不竖的,那便要整一罐儿泼了重来。”   她这话说的,似乎与李延棠颇为熟识。江月心来了,她便要好好传授传授经验似的。   李延棠闻言,却无声一笑,慢条斯理道:“朕怎么不记得朕爱喝酒?朕向来不大喜欢喝酒。至于茶么,也从来是不大爱喝的。”   叶婉宜愣了一下。   陛下怎么可能不爱喝茶?   举朝皆知,陛下偏爱那北山云针,一时半会儿的,怎么可能改了习惯?   “陛下,您明明……”她秀眉微蹙,语气不见慌张,依旧很是温婉。   “朕说不爱喝,那就是不爱喝。”李延棠回答得很淡然。   叶婉宜收了声。   她算是明白了,陛下这是护着小郎将呢。   仔细一想,这小郎将本就与众不同——她不是娇娇气气的大家闺秀,而是出入战场的女将军,与陛下有过同征之谊。陛下爱重她,那也是自然的。   有点才能的人,到哪儿都会受人追捧。   就连自己,都有些艳羡她的自由洒脱。   虽被陛下驳了面子,叶婉宜却没有丝毫的不悦。她搁了茶盏,道:“是婉宜叨扰了,还请陛下降罪。”   李延棠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责罚她,挥挥手,就让她下去了。   叶婉宜微舒了口气,朝江月心轻柔地笑了笑,那双黑石子似的眼儿没有分毫不悦与仇视,反倒漾着春风似的柔意,像是在关切着她。   自陛下面前退下后,叶婉宜借口要散散心、吹吹风,便走到了清凉宫外。   她甫一踏上走廊,迎面便瞧见了一道男子身影。那男子好似特地等在那儿一般,一见叶婉宜出来,便低声道:“婉宜!”   这男子面容英俊冷鸷,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叶婉宜瞧,身上还有着一股浅淡酒味,正是西宫太后的亲生子,淮南王李素。   他本应是继承父亲皇位的东宫储君,但堂兄李延棠的归朝,使得他最终与帝位失之交臂。   叶婉宜止住脚步,面上挂起面具似的笑容,雍容有礼地福了一下:“见过淮南王。”   见她如此生疏,李素不悦地蹙起了眉。他放冷了声音,微微嘲讽道:“母后让你去服侍陛下?”   叶婉宜却不答,目光只落到了他腰上那旧玉佩上,口中淡淡道:“王爷,我说过,我不喜欢旧的东西。旧物比不过新物,迟早要扔掉,您不懂么?怎么还留着这玉佩呢?”   李素似是有些醉了,身子微晃。随即,他扶住栏杆,低声道:“我喜欢旧的东西,我不会丢。”   “丢了吧。”叶婉宜似笑非笑,“王爷必然能寻个崭新的来。”   “婉宜!!”李素忽然低吼了一声,逾越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他掣肘着挣扎不断的叶婉宜,质问道,“你不要我,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登上帝位?不能让你做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有读者筒子反应,心心留在京城太浪费了,应该回边关去打仗。   这一点,几乎已成了女主将军文的“定律”了,写的人也有许多。我在开文的当初,就想写一个不遵循“定律”的故事,所以做了很多设定。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心心并不是一个非常崇高伟大的女将军,更像是普通女孩儿:她想要嫁个京城高富帅,渴望去京城,曾对未婚夫心心念念,非常挑剔男人的外貌……换言之,她是一个俗人哈。   此外,对于来到京城后,四四也结识了有趣可爱的霍家人,也许我笔力不足,没能凸显出结交新友的乐趣,但是这部分人物与趣事的描写,便是为了烘托出“待在京城并不惹人厌”这个主题。接下来我也会努力往这个方向发展^_^   本文是篇甜文,陛下与心心的感情不会有波折。有女配,但是一个都不能打,没人能比的上心心脚指头上的汗毛,主要作用也是撒狗粮!   ps不打仗和和平平的,其实也不错呀QAQ   甜文万岁! 第33章 宫宴(四)   天恭国人皆知, 这帝位原本是属于李素的。若是李延棠没有还朝,李素便是东宫储君,也会是来日帝王。而叶婉宜,便是与他一道青梅长大的未来皇后。   东宫太子与第一美人,郎才女貌,一双璧人。曾几何时,叶婉宜与李素虽未有定下婚约,却是京城人人心知肚明、艳羡无匹的人。   可后来,李延棠回来了。   自此后, 一切便乱了套。李素不再是储君,领了淮南王的闲职。而叶婉宜,也悄然离开了他。京城中不再传唱二人的佳话, 反而夸赞叶婉宜是李延棠的皇后之选。   这话原本也是没有错的——叶婉宜有闭月羞花之貌,家世、才情皆是一等一的好, 她本就该配个人上之人。即使她与李素有一段往事在,这亦不能遮去她的明珠之华。   李素已二十又四, 是时候娶妻了。但他一直未娶,只说自己还是喜欢从前旧物。此时此刻,他正紧紧掣住叶婉宜的手,醉醺醺地质问她。   叶婉宜面具似的笑颜有了一道裂缝。   “王爷,还请松手。”她的声音略冷了些, “前尘旧事皆已过去了。烦请王爷早些忘了吧。”   李素依旧微醺着,目光半浊,喃喃问道:“婉宜, 你厌恶我?”   兴许是为了让李素松手,叶婉宜的目光越冷了些:“……是有些厌恶如今的王爷了。”   “厌恶我什么?”李素嘲讽地笑了下,“厌恶我手无权势?”   “我厌你终日酒气加身,”她紧紧凝视着李素,“厌你总是冷脸对人,厌你那副惹人烦的颓废模样,厌你一点儿上进心思都无,更厌你总是眷恋旧物。”   李素愣了一下,夜风吹拂,他的酒似乎也醒了点儿。   “你厌恶我。”他喃喃道,“你厌恶我……”   渐渐地,他松了手,退后数步。   他的手慢慢落在腰间,解下了那个摩挲得浑圆的玉佩。赤红色的系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将那玉佩半悬在空中,凌空一会儿,竟然兀自松了手,让它笔直地落在草丛中。   啪嗒一声轻响,玉佩便没入草叶中。   “你……”叶婉宜半惊。   李素的目光微晃,凝视了那玉佩半晌,径直转身离去。   “……王爷?”未加思索,叶婉宜便踏出了半步。可很快,她就收回了自己的步子,只呆怔立在原地。   夜风吹得她乌发乱舞,她久久地立在原地。许久之后,她终于动了——她慢慢地、慢慢地沉下身子,手指仔细在草叶中摸索着,将那块玉佩给找了出来,紧紧捏在手心之中。   锋锐的草叶,已将她的掌心割破了几道。   见那玉佩安然无恙,叶婉宜才舒了口气。   这里近池塘,她一粗心,脚下竟失心一滑,身体朝着池塘倾泻而去。叶婉宜惊叫一声,顿时心头大乱——此时所有人都在清凉宫中,又有谁会来救狼狈的她?!   就在下一瞬,来救她的人就出现了。   不是什么太监,也不是什么去而复返的李素,竟然是飞身探至的江月心!   只见江月心伸手一揽,便将叶婉宜揽在了手臂上;脚步微旋,转瞬便将叶婉宜自池塘边扯到了安全处。衣角纷飞不过瞬间,她已关切地问道:“叶小姐没事吧?”   叶婉宜仰倒在她怀里,余惊未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勉强抬起头,恰好对上江月心的眉眼,心底顿时有了奇怪的感觉。   ——自己先前还去挑衅这小郎将,未料到她竟伸手救了自己。   “谢、谢过小郎将……”叶婉宜温声道,“小郎将方才不还在清凉宫中?怎么出来了?”   “我远远就瞧着那淮南王对你拉拉扯扯!”江月心很是愤愤不平,“这等骚扰女子的恶事儿,我怎能放任不管?!下次再碰见,我定不会让他对你动手动脚!”   叶婉宜怔了一下,继而,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郎将可真是个妙人。”她慢慢地起了身,轻轻道,“其实你不救我,那才是最好的,因为……”   “不救你?你想下水啊?”江月心很是摸不到头脑,但她向来“善”解人意,见叶婉宜这么说,她便干脆顺从地松了手,让还未站稳的叶婉宜重新摔向了池塘,“那我松手了啊!”   叶婉宜一句“不救我你便一定是皇后”还未说出口,就又转化成了惊叫。   “救——”她喊道。   这人怎么回事!!   “哎?”江月心轻松地扯住她,十分纳闷,“叶姑娘到底和这池子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叶婉宜:……   叶婉宜终于站稳了。她抚平了裙角,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好不容易,她才恢复了平日的典雅温柔,惊魂未定地重对江月心道了谢。   是诚心实意的道谢。   “不用谢!”江月心豪爽地一抱拳,道,“若是以后再有厚颜无耻之徒骚扰你,你不必急着寻短见,找我来帮忙便是!”说罢,她潇洒离去,留下大马金刀的背影。   叶婉宜:……   急着寻……寻什么?!   这道插曲算不得什么,宫宴照常继续了。江月心回到了清凉宫里,照旧是走到哪儿,哪儿的人便纷纷侧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她有些纳闷,便问霍青别:“霍大人,是我长得不忍直视么?为何大家都不看我。”   霍青别纠正道:“是九叔。”   江月心:“……九叔!哎呀,霍大人何必在意这个。”   霍青别淡淡道:“说了这么多次都不放在心上,小郎将是不想要我这个叔叔?”   霍青别虽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江月心却敏感地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于是,她光速摇头,连忙解释道:“怎么会呢!有九叔这个叔,哎,我真是荣幸荣幸!蓬荜生辉!我哪敢不想要呢?只是一时喊不习惯,转不过弯来!”   霍青别咳了咳,道:“蓬荜生辉是在招待来自己家的客人时用的。小郎将这是把皇宫当家了?”   江月心:……   哎这也是没办法!   她哪儿都好,就是不太认识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   霍青别见她撇嘴,终于解释道:“小郎将的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度,瞧起来就不好惹,与我大哥如出一辙。这些在京城待习惯的人,不敢瞧你身上的锋芒,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江月心微惊:“那怎么办?他们都不瞧我,显得我不近人情!”   霍青别沉思一会儿,无奈道:“小郎将便多笑笑吧。”   于是,江月心便露出个笑来。她笑得有点做作,一股子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反而更瘆人了。群臣百官、内外命妇见了,愈发不敢瞧她。私底下议论里,江月心的形象已然升华到了更可怕的地步。   “连叶大小姐都败下阵来,可见这江氏女不是个好惹的。”   “听闻她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刚才舞剑的势头,真是让人不敢小觑……”   “嘘,莫要妄议……”   李延棠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却并无制止的意思,只是面带笑意地瞧着江月心。见她回来了,他便问道:“可救到人了?”   “救到了!”江月心嘟囔道,“那淮南王怎么大白天便与女子拉拉扯扯的?!醉酒闹事也不是这样儿的!”   李延棠摇摇头,微叹一口气,道:“这偌大清凉宫,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做。若是换了其他人,都会噤声不语。……也就是你这样的性子,才会让人记在心里。”   江月心知晓他这是在夸自己,心底微微一喜。   酒过多巡,宫宴终是要散场。宾客逐一散去,由太监引着去坐马车。外头明月高悬、星夜旖旎,殿内丝弦阑珊,酒香犹遗。江月心不大舍得走,还想与李延棠多说几句话。   “你当真是当今陛下?”   “……当真。”   “你当真是阿延?”   “……当真。”   “你当真是我的阿乔?”   “……当真。”   李延棠一连答了三句“当真”,流露出一副无奈模样。他携着江月心步向殿门,道:“你多贪了几杯,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叫杨医正去瞧瞧你的伤势,莫要起晚了。”   行至殿门时,便见得有个年轻公子一直满面狐疑地守在门口,止不住地打量江月心与李延棠。他的目光有些太过逾越,李延棠身旁的太监便喝道:“不得无礼!”   那男子只得退下了,可仍旧忍不住偷偷望了一眼江月心。   李延棠身旁的小六子,忽然卖命地给李延棠使起眼色来,小声提醒道:“陛下,这是谢公子……”   此人正是江月心从前的未婚夫,谢宁。   谢宁睁大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江月心,顿时惊道:“江月心,是你?!”   江月心点头,纳闷道:“是我,怎么了?”   谢宁大惊:“竟然当真是你!”   江月心:“没错是我!”   李延棠:……   “当真是她。”他只能这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冤家! 第34章 雨水(一)   谢宁觉着自己简直是做了一场噩梦。   此前, 他就听闻将来的皇后出自不破关,姓江。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谢宁就震了下,瞬时联想到了江月心的面庞。但下一刻,他就安慰自己道:只恰好是个姓江的罢了!   江月心整日舞刀弄枪,陛下吃了撑的,才会娶她为妻!   虽谢宁他爹是个大官,可谢宁本人此前却是一直不得面见陛下的,这回宫宴, 还是谢宁头一回见到天颜。他到了席面上,便忍不住一直瞧着未来的皇后娘娘。只是这位皇后,却越看越像是江月心……   越看越像, 越看越像!   陛下竟然真的是吃了撑的!   更要命的是,那穿着龙袍的天子, 似乎正是自己当年在不破关教训过的“穷酸书生小白脸”!   一想到自己在不破关干过的好事,谢宁瞬间瑟瑟发抖, 一张俊脸青红转白。   自从与江月心解除婚约后,谢宁便力争能在京城娶上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此刻,他原本正与几位高官相谈,指望着其中某一位能做自己来日的丈人。可陛下一来,他就再也不能侃侃而谈了。   “陛、陛下……”谢宁满面惊恐, 身子抖如筛糠,“当日在不破关时,谢宁愚钝, 不曾认出陛下天颜,还请陛下降责……”   李延棠瞧见他这副惊惧模样,只道:“谢公子不必如此忧虑。朕平素不大爱发火,这点小事,倒不必放在心上。”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朕反而还要夸赞谢公子,愿将佳人拱手让出。”   一句话,说的谢宁悔恨交加。   江月心听着李延棠说话,竟觉得他这神态和霍青别有些相似。仔细一想,霍青别可不就是李延棠从前的师友?两人有点儿相似,那也是自然的。   江月心虽有时候会记仇,但心大起来,也是很宽和的。见谢宁一个劲儿地抖着,她有些怜悯,道:“谢大公子,你放心,我当真不记仇。你嫌弃我舞刀弄枪、不够贤淑、没个女人模样、一点儿都不贞静的事情,我绝不会记得的。”   谢宁听了,竟抖得愈发厉害了。   江月心有些急了,又安慰道:“哎!我真没放在心上啊!我一点都不记恨你三番五次威胁我要退婚,也不记恨你和我哥差点儿打起来的事!”   谢宁狂抖不止。   江月心:……   这是怎么了嘛!   李延棠摇摇头,一副哭笑不得模样。他扣了江月心的手,领她出去,道:“朕送你去马车上吧,小郎将。”   江月心到底记得他是当今陛下,连忙拱手道:“不敢劳烦陛下!”   “什么‘陛下’?何必如此生疏?”他却扯住了她的手,道“朕不是小郎将的副官?送小郎将上马车,那是理所当然的。”   江月心:……   陛下还真是敬业!   于是,那风光霁月、满身天家威严的陛下,便亲手携着江月心,送她到了马车上。别人家的贵女上马车,是丫鬟扶着胳膊肘;江月心上马车,那是当今天子亲自扶她上去的。   江月心入了马车,又“刷”地撩开帘子,努力地盯着外头的李延棠瞧。   “做什么?”李延棠哄道,“天色不晚了,再不回去,会误了休息时辰。”   “多瞧瞧你。”江月心却是很兴奋的样子,“你可生的真好看。”   这么直白的赞美之语,叫他愈发哭笑不得了。于是,他只得道:“明日朕便让杨医正去右相府上,替你瞧一瞧伤。朕也回来,你莫要起迟了。”   “你也来?!”江月心的语气愈发兴奋铿锵了,“好!我定然不会睡过了头!便这样说定了!”   马车帘子落下来,她藏着满心的期待,坐着马车出了宫门。车轮吱呀、吱呀的,她从小窗里瞧出去,只见天上是银流繁星,地上是万家灯火,满目皆是旖旎纷彩。这偌大的京城,便如一张遽待搜寻的地图似的,叫她忍不住多多张望了几下。   到了霍府,没能去宫宴的霍辛、温嬷嬷与褚蓉皆迎出来了。霍府里繁灯已上,绕过影壁便是一片晕黄光点。池塘旁伏着群鸣叫不休的夏虫,窸窸窣窣的响动冗长不歇。   “阿辛晚上都学了些什么?”霍青别人到了正厅,叫侍女去外头煮茶,自己撩了衣摆坐下了。那头的霍辛顶着双亮晶晶的眼,捧出一副诗纸来,道,“新背了诗,按照爹爹的叮嘱,练在纸上了!”   霍青别正疲,随意瞄了一眼,说了声“好”,就把诗纸搁在边上了。霍辛有些委屈巴巴的,不舍地拿起那诗纸,献宝似的又捧到了江月心面前,道,“小郎将!这是阿辛写的字儿!”   江月心知道,这是霍辛又要自己夸呢。   她可不懂什么大字写的好看与否,只能硬着头皮夸道:“辛少爷这字,真是好看、大气、豪爽、磅礴,瞧着就厉害!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霍辛人小,也没觉得她在夸大其词,只是美滋滋地露出了欢快笑颜。没一会儿,他垂着眼角,很期待地问:“小郎将过誉了。小郎将觉得阿辛这字,有哪儿不好么?”   江月心犯了难。   ——她哪儿瞧得出字的好坏啊!   于是,她又硬着头皮:“没有没有!辛少爷这字,真是妙极了!”   霍辛一听,登时乐开了花,没了平日文文静静的少爷样子,咧嘴笑了起来。闹了一阵,霍辛嘟起嘴,嚷道:“温嬷嬷,小郎将要在咱家住多久呢?能不能让小郎将一直住在我家呀?”   温嬷嬷笑了笑,和和气气道:“小郎将只是借住一段时日,待小郎将出嫁了,便要住到宫里头去的。”   “出嫁?”霍辛好奇道,“小郎将要嫁人,所以就不能住在咱们家,要住到别人家里去是么?”   温嬷嬷笑而不语。好一阵子,她才道:“少爷现在还不该提这些事儿呢。”   夜色已经晚了,几人闲聊了一阵子,便各自回去歇息了。江月心回了天月居,洗漱沐浴罢便上床,一掀被子,冷不防便见着褚蓉缩在床里头。   “哎!褚姨姨,你可吓死我了。”江月心拍着胸膛,舒了口气。   褚蓉一手卷着自己的发尾,另一手拍拍枕头,道:“你快上来,同我说说那宫里头都有些什么?是不是金子铺地、银子做瓦?陛下长得什么模样,是胖是瘦?西宫太后穿的衣服又是什么料子,漂不漂亮?”   她一下子问那么多问题,江月心实在是答不过来。她闷进薄被里,想了想,就从陛下开始说起。   “陛下生的非常好看。玉树临风、貌若潘安、惊才绝艳、满腹诗书。”她说。   “?”褚蓉微惊,“就一个晚上,你还能瞧出陛下惊才绝艳、满腹诗书?”acdj   没有人回答褚蓉。   疲惫的江月心脑袋一沾着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现在,她正合着眼睛,小声地呼吸着呢。褚蓉小推了一下她,见她不醒,只能笑笑道:“总算是没白来这京城!”   外头渐渐有淅淅沥沥的声音,原来是京城开始下雨了。   ***   次日晨起。   雨水下了一夜,霍府地势低,竟在院子里积起了小小一片水潭。翠儿等几个丫鬟也不玩闹了,就缩在走廊上头,看着滴滴答答的雨水从屋檐上漏下来。   江月心起了身,懒洋洋走出来伸个懒腰。正门那头已然是很热闹了,似乎有许多下仆在蹚着浅水洼奔来跑去。江月心一时好奇,问道:“那边是在闹什么呢?”   翠儿答道:“回小郎将的话,那是在舀水呢!昨夜的雨格外大,竟让那边积起水来了,真是少见。一个晚上便下那么多雨,一年里头都少见。听闻今日陛下还要来,也不知道那头的水扫干净了没有?”   江月心抖抖腿脚,朝积水的那地儿走了几步,果真见得地上有片薄薄积水,几尾小鱼从池塘里游了出来,在地上游来曳去。家仆们卷着裤腿、赤着脚,卖力地将水往低处扫去。   江月心总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眼熟,仔细一想,自己在不破关那破破烂烂的家,一到雨季不也是这个模样?   看来,无论富贵贫穷,遇到了天公不作美的大雨,都是一般的倒霉啊!   就在此时,霍府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竟是李延棠出了宫,亲自把杨医正给送到霍府来了。外头护卫陛下的军士站的密密麻麻,明黄的轿子一停,身着便服的李延棠便下了轿,半踏入门槛中。   随即,他便看到了面前的一片汪洋。   李延棠:……   他在水滩这头,江月心在那头,两人打着伞,面面相觑。   “哎,我来吧!”江月心见状,二话不说,也撩起自己的裤腿袖管,脱了鞋子,三下五除二蹚水过去,在李延棠面前蹲下,大义凛然地对他道,“我背你过去吧!免得你弄脏衣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宁:我宁可你记恨我 第35章 雨水(二)   江小郎将竟要亲自背陛下蹚水!   此真乃奇闻是也。   眼看着江月心姿势诚恳地分开脚蹲下了, 两只手还和打晃的鱼鳍似地乱招着,李延棠略略叹了口气,道:“你的身子也不太好,还是别背了。”   江月心无所谓道:“哪儿的话!只不过是舞剑的姿势不能太利索罢了,背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李延棠:……   成何体统!   ——当然,这话,他可不会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小郎将,朕自己走过去便是了。”李延棠笑笑,还是婉拒。说罢, 便直接涉水步了过去,惊的温嬷嬷连忙派人去准备干净鞋袜。   杨医正不敢落后,连忙提了药箱, 跟着自家陛下一路穿水上阶,到了霍家的正厅。   霍青别迎出来, 带着一群人迎接天驾。霍青别今日依旧穿的简单,一件湖蓝的袍子, 领口与袖上俱无什么镶饰,月绸的料子也有些陈旧了,浑似个家道中落的普通书生似的。但霍青别总有种特殊的气度,叫人不敢轻易瞧轻了去。   李延棠提着湿哒哒的衣摆,从容道:“免礼。”   虽然他这句“免礼”说的云淡风轻, 但被水浸湿的衣摆却着实滑稽。那水里有些污泥,黏在明黄衣摆上,瞧着格外狼狈。但李延棠浑似没发现似的, 依旧笑得月朗风清。   许多人都在狠狠憋着笑,生怕自己不小心在陛下面前笑了出来,惹来圣怒。   陛下就算再与自家老爷亲近,那也是陛下啊!   于是,正厅里一片诡异的寂静。李延棠垂了眼眸,清隽俊秀的面庞神情如常,恍若无事发生,就像所有人都没发现他衣摆上的污泥。   大人能忍笑,小孩却未必。霍辛瞧着李延棠湿哒哒的衣摆,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哈呃——”   霍辛笑了半个调子,就被温嬷嬷急忙捂住了嘴。但是,这声笑仍旧足够响亮,足够刺耳,足够令李延棠波澜不惊的面具裂开。   一旦有人开口笑了,江月心也忍不住,哈哈哈哈地指着李延棠开始笑了。   “哎哟,阿延,你绞下水……绞下水!哈哈哈哈……笑得我肚子疼……”江月心瞧着李延棠衣衫狼狈的样子,却笑得东倒西歪。哈哈哈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厅堂里。温嬷嬷等下仆皆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飞了眼色过来,小声提醒道:“小郎将!这可是陛下呐!”   一群人里,也只有霍青别面不改色,淡笑道:“陛下与小郎将感情甚笃。”   一句话,便轻易地解了围。   待李延棠去换好了衣衫,霍青别又让自家儿子出来拜见陛下,照例让小儿子开口背诗。一句“疑似瑶台镜”背得摇头晃脑,让李延棠无声地笑了起来。   “阿辛倒是颇有右相的风采。”李延棠赞道,“也不知阿辛记不记得朕了?当年,朕也是抱过阿辛的。”   待李延棠问完了话,霍辛便扭扭捏捏地蹭到温嬷嬷身旁,仰头问道:“温嬷嬷,小郎将是不是要嫁给陛下呀?”   温嬷嬷一张笑眯眯的脸很是和蔼,她刮了下小少爷的鼻子,悄声道:“是呀,少爷真聪明。以后小郎将从咱们霍家跨出去了,就要嫁进宫里头,做皇后娘娘了。”   霍辛听了,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咬着嘴角不发一言。温嬷嬷只当霍辛是难得见到陛下,怯了场,并不多话,只哄道:“少爷日后定然是要常见陛下的,还是多多习惯为好。”   说谈了两句,李延棠便让杨医正去江月心房里,瞧一瞧她这腿伤如何。这杨医正年纪一大把,胡子花白,一双眼却是精光熠熠。他只瞧了江月心一眼,就道:“小郎将这筋骨伤的不重,养个两三月,也就能好透了。”   江月心闻言,自是大喜。   杨医正开了几幅调养的方子,又叮嘱她“不要动武太勤”、“不可碰酒”、“多食清淡”。江月心一水儿地点头答应,神情欣喜。   待老医正一只瘦手捉着笔,在纸上写完了字迹细瘦的药方子,江月心又犯了难。她想到自己羞涩可怜的荷包,小心问道:“大夫,这……这诊金,得要多少啊?”   说罢,又偷偷瞄了眼药方子,看到上头名贵的珍惜药材和不要钱似地写着,一颗心又小小地跳了一下。“我家……有些穷,可能抓不起这些药……”江月心很忐忑。   杨医正愣了下,连忙道:“小郎将,您乃是凤凰之身,老朽怎敢收您的银钱?”   “做皇后,难道就可以白要人看病吗?”江月心摇头,耿直道,“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   老大夫险些被呛住,连忙道:“老朽领着宫内的月银,就是给小郎将这般的贵人排忧解难的。小郎将心性纯朴,不必太过忧虑!”   江月心微怔。   ——做皇后,还有这等好处吗?   杨医正瞧完了病,便踏出了天月居。李延棠在外头候着,似个等待媳妇生娃、在产房外徘徊不止的爹似的。见杨医正出来了,他便迎上去,仔细问了问。听得江月心的身子并无大碍,养养就好,他便松了口气。   宫内事务繁忙,李延棠不得久留,又问了几句,便与江月心道别,说是要回宫去了。   “勿要喝酒。”他叮嘱道,“朕知晓你爱喝酒,但多少要忍上一时。”   “好好好——”江月心笑答。   年轻的帝王瞧着她活泼生动的笑颜,眉眼亦微微弯起,露出温柔笑意。旋即,他便叫人掌了伞,重回了轿中。他走得慢,身姿如拂云带玉,说不出的好看。江月心有些眷恋不舍地目送他上了轿子,在心底叹道:不知道下一次见阿延,是在什么时候?   李延棠上了轿,甫一坐下,那温和的神情便变了。   他眉心微微蹙起,薄唇紧抿,温润面庞显露出一分冷刻与暗沉,似在咬牙忍着什么痛楚。半晌后,他将手指落在膝上,隔衣揉了一下,随即重重地靠坐下来。   外头的小六子听见了这重重的响声,心知是陛下旧疾又犯了。   陛下少时颠沛流离,曾被人打断过双腿。后来他旧伤未愈,便冒雪旧人。鹤望原的大雪日天寒地冻,本就未好的伤经此折磨,便变成了难以驱除的陈年旧疾。每逢雨雪冷潮之时,陛下便会双膝疼痛,几要难以步行。   今日出宫前,小六子也劝过自家陛下,还是歇着为好。但陛下只说:“答应了的事儿,还是要办到。”便忍着双膝疼痛亲自来了。   这一切,小郎将都是不知道的。   想到此处,小六子就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平白无故的。”轿子里头的李延棠听见他叹气,便问道。   “回、回禀陛下……”小六子可不敢说实话,眼珠子一转,便道,“是在想着那叶家大小姐的事儿呢。今早太后那头的青罗姐姐说,太后娘娘透了口风,说是想让叶大小姐给你做贵妃娘娘呢。小的一想到这事儿,就只想叹气个不停!”   轿子里头传来一声嗤笑。   “痴人说梦。”   ***   陛下走后,小霍辛还时不时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霍青别轻轻拍拍霍辛的后脑勺,弯下腰来,温和道:“阿辛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陛下。”   霍辛却愁眉苦脸的,说道:“小郎将要是嫁给陛下,就不能留在咱们家了,是么?”   “是啊。”霍青别顺势摸摸长子的发顶,微叹气,“小郎将上京来,原本就是为了做皇后。我知阿辛你舍不得她,可小郎将总有一天要嫁人的。”   霍辛却把头扭得跟拨浪鼓似的,气鼓鼓道:“哎呀!爹爹,能不能让小郎将就住在咱们家呀?你在陛下之前娶了她,这样,小郎将就会住在咱们家了!翠儿姐姐、温嬷嬷也喜欢小郎将,没人能比她更合适了!”   霍青别的手僵住了。   他直起身,眉宇间有些无奈之色,还有些哭笑不得:“阿辛啊阿辛,你可真会给你爹找麻烦。这话要是让陛下听见了,可是要杀头的。”   霍辛可不懂什么杀头不杀头的,童言无忌,他只是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想法。霍青别叮嘱了一番,叫他日后不要再说这等胡言乱语,便催他去念书。   霍青别难得休沐,便沉下心来,专心陪长子习字读书。过了小半个下午后,书房外头便有温嬷嬷扣门,焦急道:“老爷!不好了!”   “何事?”霍青别正握着霍辛的手描红,笔下一个端端正正的“月”,写得规规整整。   “小郎将她偷偷喝酒啦!喝醉啦!”温嬷嬷少有这么急的时候,“杨医正可是叮嘱过,万万不能让小郎将喝酒的。她现在醉了,正管着院子里的大黄狗叫陛下呢!”   霍青别:……   陛下啊!!   是臣之过!!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九叔:您什么也没做错 第36章 西宫小住(一)   江月心喝醉了。   她不仅喝醉了, 还追着后院的一只大黄狗,一个劲儿地喊“陛下”,让仆从们皆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上去直接捂住她的嘴巴,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她有武艺在身,院子里服侍的又都是些弱质女流,谁都近不得她的身,只能任由她与那大黄狗追到地老天荒。最后,还是霍青别来了, 才喝止了她。   “小郎将,你醉了。”霍青别站在院口,远远对她道, “还是先去醒醒酒吧。”   江月心醉醺醺地站起来,眯着眼瞧霍青别, 嚷道:“你……你是……”   霍青别已想好了,她定然会喊自己“霍大人”, 然后自己就得再次纠正她,是“九叔”;但这一回,江月心却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甚是乖巧地喊道:“九叔。”   霍青别一时不语。   温嬷嬷见状,连忙命翠儿几个丫鬟上去扶住她, 要她回去换衣服、洗把脸,再让小厨房烧碗醒酒汤来。翠儿等人好不容易才拉扯着她回了房。   霍青别在外头守着,见丫鬟里里外外跑个不停, 便亲自进去瞧了一眼,问道:“怎么?还醉着呢?”   翠儿道:“小郎将睡过去了,叫不醒呢,更别提去沐浴了。”   霍青别慢慢踱至床边,见江月心抱着玉枕,睡姿潇洒地横在床上,舒爽地呼呼大睡着,一副好梦正酣的姿态。他小叹了口气,便亲自放下了玉钩里的帘帐,道:“罢了,让她睡吧。晚膳时候,再把小郎将喊起来。”   温嬷嬷跟在霍青别身后,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见自家主子久久未有离去的迹象,温嬷嬷终究是忍不住了,小声提醒道:“老爷,这不合礼制。小郎将虽是将军的义女,却也是来日的皇后娘娘,这……”   霍青别心底微震。   小郎将再不羁潇洒、英气如男儿,她也是个女人。他擅入女子闺房,本就不合礼制,更何况,小郎将还是未来的皇后。   霍青别思量一会儿,唇角微微翘起,道:“无妨,我是她九叔。叔侄之间,何必如此见外?”顿了顿,又转身嘱咐翠儿等丫鬟照顾好床上的江月心。   恰在此时,外头有下人来通报,说是霍淑君也在闹脾气呢。   霍大小姐自从得知了王延就是陛下之后,那脾气就一直没下去过,闷在心里头,散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堂堂大将军家的小姐竟被骗了,很是没有面子;但碍着对方是陛下,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认栽。这一憋,就憋到了今天,终于爆发出来了。   “陛下竟当真是那王延!我还骂过他!这以后可要怎么办呀!”她呜呜呜地嚷着,趴在自己床上委委屈屈地闹着。丫鬟们怎么哄都哄不好,也只能来请霍青别了。   霍青别:“……这回是亲侄女了。”   温嬷嬷:“您去瞧瞧?”   霍青别苦笑:“既然是亲侄女,当然得去瞧瞧。”   他摇摇头,跟着温嬷嬷一道朝霍淑君那头去了。   ***   隔了几日,宫里头就传来了话,说是陛下与礼部已基本商量好了立后大典的事儿,这两日便会正儿八经地做起准备来,先将江家父兄的官位提一提,令老江做个闲散伯爵,再给江亭风多领些兵。但真正的大婚之日,应当要在冬日了。   此外,因皇后乃是母仪天下之人,礼仪教养也是极为重要的。奉西宫太后之命,江月心须得入宫小住一段时日,跟着宫里的嬷嬷仔仔细细地学礼数,免得大婚当日出了差错。   临要进宫前一日,温嬷嬷多方打听,方知道这一回入宫的可不止江月心一人。太后娘娘有意给陛下多纳几个妃嫔,因此也召了叶家的婉宜、吴家的令芳入宫。这事儿陛下十有八|九不知道,但对小郎将来说,却绝非是一件好事。   霍青别听了,便道:“那咱这儿也多挑两个人一道进宫。省得小郎将独自一人太过寂寞无聊。大哥不是希望君儿多学学规矩?让君儿也一道入宫吧。小郎将不还带了个自家的姑娘?那姓褚的姑娘,也一道送进宫里去学规矩。”   这事儿就这样敲定下了。   隔日一早,三顶轿子,就把霍家的三个年轻姑娘送入了宫里,美其名曰,学规矩。   ——其实根本就是大闹天宫去的吧!   江月心如此想到。   临入宫前,温嬷嬷还交代道:“小郎将学学就罢,别把那些规矩刻在心里。陛下兴许就是爱重你如今的性子,若是小郎将真成了千篇一律的泥人儿,反倒不如原来自在了。”   入了宫,三人去的不是陛下的清凉宫,而是太后娘娘所住的西宫。据说这儿地儿够大,够折腾,足够好几个姑娘同时住下。   到了西宫,太后还没来,殿里已站了两个窈窕的姑娘。西宫里禁幄低张,彤阑巧护,水精的细帘子垂下百串叮当珠子,一道沉香云母屏风前,叶婉宜沉沉静静地站在那儿,秀美容姿闭月羞花,一颦一簇,皆细腻婉转如画匠精心落笔。   另一位姑娘则容貌逊色些,神情略有些骄横刻薄,乃是吴家的嫡女吴令芳。   比起世代钟鸣鼎食的叶家,吴家的家世要稍稍差些,但在京城也算是排的上号了。最重要的是,这吴家与叶家沾亲带故,乃是姻亲之交;严格说起来,吴令芳与叶婉宜还是对远房的表姐妹。   吴令芳与其母一样,都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一心想着皇后之位。被才色双绝的叶婉宜压过一头,吴令芳也就认命了;但被这寒门之家的江氏女压了一头,吴令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乐意的。以是,今日,她特地打扮得一身精致婀娜,以求力压这来日的皇后一头。   见江月心来了,吴令芳笑笑,当即便抛出了早已备好的话。   “小郎将,这还是你第一次到太后宫里来吧?你入宫才两次,定然是不懂得规矩的,恐怕一定会冲撞了太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向我请教。我常来西宫,对这儿一切都熟”吴令芳扬着唇角,格外骄矜的模样。   言外之意,这小郎将没见识又粗鄙,一定会惹怒太后。   江月心听了,却十分感激:“哎呀,京城尽是些好人呢!都一个劲儿地为我着想。”霍淑君也是大条的人,虽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可也不大听得出来,便“唔唔唔”地带过了。唯独褚蓉,精明眼神光一转,立刻发觉这吴令芳不怀好意。   褚蓉冷笑了一声,对江月心道:“哎,人家嘲你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呢。心心怎么就记挂着道谢?”   江月心很无辜:“我确实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啊!”   褚蓉:……   心心脾气好,褚蓉一贯知道。但是这吴令芳都骑到未来的皇后头上来了,她可忍不了,绝对要讨回一盘,让别人收敛些。   褚蓉仔细瞧一眼四周,见屏风后已隐隐能看到大宫女的衣角,她便清了清嗓子,问道:“吴小姐,你说你对这西宫甚为熟悉,那我想问问,敢问太后今年年岁几何?”   吴令芳嗤笑一声,道:“这有何难?四十又二。”   “我瞧着太后娘娘颇为年轻,哪儿像是四十余岁的人?”褚蓉一副不信的神色,“若说是刚到而立,那我还会信上两分。”   听到褚蓉这种谄媚之语,吴令芳很是不屑,嗤笑道:“那是太后娘娘会做保养。可你不常来西宫,当然不知道太后娘娘早就四十多了。淮南王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太后娘娘又能年轻到哪儿去?”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身“太后娘娘驾到——”,继而,叶太后便冷着一张脸自屏风后步了出来,拿眼刀剜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吴令芳。   吴令芳愣了一下,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竟当着太后的面说她“年轻不到哪儿去”,纵使这是实话,可又有几个女人爱听?更何况,这人又是西宫太后!   叶太后一张脸冷若冰霜,板着神情在凤椅上坐下了。她自侍女手里接过茶,掴了下茶叶沫子,道:“令芳,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能说会道的人。日后,多少得记着管好自己的嘴!”   吴令芳微震,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丝毫没了先前的气焰。   江月心和霍淑君齐齐纳闷:这太后娘娘怎么就生气了呢?吴姑娘可真是可怜呐。   叶太后叫了几个教养嬷嬷来,说是要教导几人行立吃坐。这学规矩是项大活,光是“立”一样,就要折腾上一整个上午。叶婉宜从小就学这些规矩,根本不在话下;江月心平日辛苦惯了,觉得这做规矩就和挠痒痒似的,一点儿也不费力。只是她一旦站直了,就带着股大马金刀的铁血味儿,浑似一棵松似的,一点儿都没有姑娘家的曼妙妩媚,嬷嬷怎么救都救不回来;最叫苦连天的,则是霍淑君和吴令芳,两人大概都是家中娇纵惯了,没怎么做过规矩,练了一会儿就累的眼泪汪汪。   大半个上午过去了,外头忽得传来“陛下驾到”的通传声。见李延棠进来了,叶太后笑道:“什么风把您给出来了?近来国事繁忙,陛下不是一直没空来给哀家请安?”   “朕来瞧瞧未来的皇后。”李延棠道。   叶太后浑似个聋子似的,没听见“未来的皇后”一说,转头对一群姑娘道:“婉宜,令芳,陛下特意来瞧你们,还不快快谢恩?”   李延棠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朕只是来瞧小郎将的。其他人,朕可没什么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公然发狗粮了 第37章 西宫小住(二)   李延棠这话说的, 可是一点都不客气,半点儿面子也不给叶婉宜和吴令芳,同时也丝毫不给叶太后脸面。可怜叶太后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一张保养得当的脸气得微微发青。   叶太后每回被李延棠气到,就会在心底埋怨起那该死的先帝来。   ——若不是先帝心慈!怎么会留下这李延棠一条命!李素又会怎么只做了个淮南王!如今自己在宫里头处处受气,连个皇后之选都不能插手!   叶太后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冲到陵寝里去,把自家那夫君摇起来。   她目光一转, 冷笑道:“陛下怕是不知道,这小郎将的规矩还有的学了。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 一点儿姑娘家的气韵都没有。这样的女子做了天恭的皇后,说出去岂不是笑掉大牙?”   李延棠一歪头, 打量一下江月心,见她站的笔挺挺的, 似在不破关前点将一般,他登时就微微笑了起来,慢声道:“朕就喜欢小郎将这样子。”   太后喉里的话噎住了,表情略有古怪:“陛下在说什么笑话?”   李延棠慢悠悠踱到一旁,坐下了, 口中认真道:“朕瞧习惯了京城女子的做派,反倒觉得小郎将一言一行皆是率真。会规规矩矩站着的女子,京城一抓一大把;但如小郎将这般雷厉风行, 进可战、退可守的女将军,却是天下独一份。”   太后的面色又变了。   西宫里头花漏巍巍,李延棠伸出修长手指,轻弹了下袖上浮尘,低垂眉眼如画中墨作。他浑似没瞧见叶太后那稀奇古怪的面色,自顾自淡淡道:“朕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一旁的吴令芳已然是表情大变,眼中隐隐浮起了不甘与委屈。她手里绞着帕子,柔声道:“陛下,可小郎将就算再怎么独一无二,那也不够贞静贤……”   “若是吴姑娘能做到小郎将这般,替朕守住天恭山河,朕也可立你为皇后。”李延棠温存地笑着,一句话说的不温不火,却自有一股魄力。   一句话,就叫吴令芳把要说的话都憋回去,眼眶里委屈地转起了眼泪。她一边委屈着,一边在心底暗暗恼着这江月心真是个妖孽。   仗着自己与叶太后稍稍沾亲带故,吴令芳倔强道:“能出征打仗又如何?论美貌、论才情,她皆比不过叶大小姐!”   自己比不过这位“独一无二”的女将军,那惊才绝艳、冠绝京城的叶婉宜,总比得过了吧?   叶婉宜一直静静立在旁边,嗪着温柔笑意望着几人。见吴令芳忽然提到自己,她微怔一下,随即,眼眸里便泛开如水笑意,口中柔软道:“话不是这样说。小郎将驰骋疆场、保家卫国,而陛下是治天下之人,小郎将与陛下,本就是一双良配。说来,婉宜也甚是羡慕小郎将能以女子之身出官任职呢。”   她这番话说的平平淡淡,毫无波澜。吴令芳听了,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叶婉宜竟然也让步了?!   “可是……”吴令芳咬咬嘴唇,仍旧有些不甘。   “令芳,在太后娘娘与陛下面前多言,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叶婉宜淡淡提醒道。   吴令芳愈发不可思议了。   叶婉宜竟然叫自己闭嘴!   她竟然真的在这江家的寒门女面前让步了?!   吴令芳含着丝丝不甘之意瞧向江月心,却见江月心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正嘀嘀咕咕地和身旁的霍淑君说些什么。吴令芳仔细一听,原来她问的是“他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太听得懂?是要吵起来吗?”   吴令芳气竭。   因有了这道插曲,吴令芳瞧江月心便愈发地不顺眼了。下午的学习中,处处想法子给江月心使绊子。恰好此时,外头响起了内侍的通传声:“淮南王到——”   原是淮南王李素,带着几个单字封号的堂兄弟小王爷来给叶太后请安。眼看着淮南王一撩衣摆,冷着脸跨了进来,吴令芳便想着让江月心在淮南王面前小小地出个丑。   李素爱喝酒,带来的几个堂兄弟也是饮酒作乐、游手好闲之徒,哪日他们几个一道酒醉了,把江家女的丑相说出去,看谁还敢信服她?!   这样想着,吴令芳便抖着裙摆,悄悄靠近江月心,伸出一只鞋履,想要将她绊倒。   吴令芳确认江月心没瞧自己,自己这一脚伸的神不知、鬼不觉,就是管教自己的嬷嬷,也没法子察觉,更别提那双眼一直盯着别处的江月心了。   可偏偏!   江月心和脚上长了眼睛似的,不仅笔直地跨了过去,还倒退了回来,反复地跨了三四次,一只脚在吴令芳的绣鞋上挪来挪去,口中还疑惑道:“吴姑娘,你这脚是怎么了……?抽了?”   吴令芳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褚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在心底冷笑一声,心道:这吴姑娘是想法子给心心使绊子呢!   于是,褚蓉轻提裙摆,慢悠悠靠近了吴令芳,在吴令芳的身前“哎呀”软软娇呼一声,身姿绵软地倒了下去,跌坐在地。   颇具异域风情的妖娆美人摔倒在地,两眼蕴着泪水,雪白的手臂上还有一道红痕,看着好不惹人怜爱,诸位王孙公子皆瞧了过来。   ——除了李素。   李素正侧眼望着叶婉宜,似乎浑然忘了他是来给叶太后请安的。叶婉宜被他盯得面色微沉,裙摆一曳,便背过身去,避开了她的视线。袖中的手轻轻一缩,似是扣住了什么,仔细一看,原是一块翠绿玉佩的一角。   “吴姑娘,为何要绊我?”另一边,褚蓉泪眼汪汪地盯着吴令芳那只伸出的脚,一脸无辜委屈。   “?!”吴令芳大惊,连忙收起脚来,怒道,“明明是你自个儿靠过来,自己摔倒在我面前的!与我又有何干系?你休要血口喷人!”   “可是,你这脚……”褚蓉一副泫然欲泣、不敢说话的模样。   众王孙公子见状,似乎已将发生的故事了解了个十成十,哄然唏嘘起来。   “吴姑娘平时就有些娇纵,可这个姑娘瞧着是霍将军那边的人,何必如此为难?!”   “瞧这位姑娘,眼泪都要出来了,真是个可怜人……”   吴令芳气急,跺跺脚,对褚蓉怒道:“你少装可怜!”   褚蓉却双眼一眨,眉心微蹙,忧愁溢满了眉心;她轻咬嘴唇,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继而哀怨地侧过头,小小地点了头,浑似一朵怒放的盛世大白莲,一副举世皆浊独她清的模样。   “是我错怪吴姑娘了……”她软声说道,妖媚眼波一勾,让那群王孙公子的魂都要飞了。诸位王孙公子见状,愈发地指指点点了。   “吴家平时心高气傲,未料到在太后面前也不肯收敛!”   “瞧瞧人家姑娘,都被她欺负成什么样儿了!”   吴令芳气得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她在内心怒吼道:这群废物男人怎么回事!别人装几下楚楚可怜、假装纯洁无辜的小姑娘,就被骗去了吗?!快擦擦你们的眼睛!她是装的!她是装的!她是装的啊啊!!   跌坐在地的褚蓉慢慢揉了揉脚踝,微微倒吸了口气,轻轻的一声“嘶”,几乎叫人的心都抽疼起来了。几名小王爷俱是一脸心疼,道:“淮南王不如与太后娘娘求个情?这姑娘受了伤,便别学规矩了,横竖也不是她做皇后。”   吴令芳:……   ——她算是明白了!   ——这群臭男人压根不在乎褚蓉是不是装的,只是吃褚蓉这一套而已!   叶太后原本正在远处吃茶,没什么精力搭理她们,也管不了褚蓉的精湛演技。吴令芳在旁边气得跳脚,可却半点用处都没有,只能任凭一群小王爷对她品头论足,左一句“没有大家风范”、有一句“刁蛮无礼又善妒”,气得她也眼眶泛起了红。   待小王爷们走了,褚蓉拍拍衣角,跟个没事人儿一般站起来,一撩头发,恢复了平日的妖媚风情。吴令芳恼道:“你可真是厉害!”   “怎么?你想跟霍家对着干啊?”褚蓉却是很不屑一顾的模样,“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叫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褚蓉的字典里,可没有服软这两个字。她出身异族,向来是敢爱敢恨、有仇必报的人。不仅如此,她还特别记仇,江亭风气她一回,她就能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这吴令芳欺负人都欺负到心心头上了,她才不会当成个软柿子!   吴令芳正被那句“女人不坏男人不爱”气得东倒西歪,一转头,就看到叶婉宜云淡风轻、娴静温柔的模样。   “婉宜姐……”吴令芳可怜巴巴地和叶婉宜开了口,想要叶婉宜伸出援手,治一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叶婉宜却淡淡一笑,姿态娴静如处子,口中绵然道:“令芳,一流世家与二流世家,始终差了一线。你明白这二流人的教养,到底差在哪儿么?”   说罢,这位出身一流门阀的京城明珠不笑不闹,姿态端庄地啜了口茶,仿佛没有任何事儿可以惊动她处惊不变的身形。   刚刚胡闹过的吴令芳,面孔青红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婉宜姐不屑同台竞技噜 第38章 西宫小住(三)   热热闹闹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入夜时, 几位姑娘分别住入了西宫的数间侧房。这太后娘娘所住的西宫,自然比霍府更要奢侈豪华一些,白玉铺地、黄金为饰,一水儿的朱紫繁华;墙上镶了垂棘随珠,纵这宫里掌了华灯,亦散着盈盈的柔和光彩。窗外满栽细长挺秀的绿竹,修长竹叶垂落得满窗棂皆是,间或夹杂几朵泛着瓷白色的细小花朵。   褚蓉有个坏毛病,喜欢爬到江月心被窝里睡, 晚上再和江月心说说小话、扯扯八卦,这样方能在京城睡得安稳些。趁着嬷嬷不注意,褚蓉便赤着脚溜了过来, 一咕噜钻到了江月心的床上。   正值炎炎盛夏,床上铺着的冰蚕玉簟泛出丝丝沁凉爽滑之意, 叫人忍不住多蹭两下。褚蓉趴在枕上,晃着两条腿, 小声地问着话,两人嘻嘻哈哈的。   “那吴令芳可真不像是个大家闺秀!阴险得很,和叶婉宜真是天差地别。”褚蓉想到吴令芳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好笑极了,“肯定是家里宠坏了。”   “她很阴险吗?”江月心摸不着头脑。   “当然阴险了!她觊觎那皇后之位, 就想方设法地给你使绊子,你没察觉到?”褚蓉怒其不争。   “没有。”江月心迅猛地摇头,“但是, 皇后之位,我是绝不会让给她的。”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间传来一道脚步声,两个人影映上了纱门。一个嬷嬷模样的人走得匆忙,她一边追着前头的人,一边小声说话。江月心从来耳朵尖,一下子就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陛下,这于礼不合,您还是快些回去吧……”嬷嬷恳求道,“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罚得可是奴婢呀。”   “朕就在此处坐坐,不会闯进去。”前头那男子修长的身影停下了,似乎是在外头的圈椅上悠悠坐下,“嬷嬷大可放心,朕还不至于做那等失礼之事。”   外间里的嬷嬷无可奈何,只得让李延棠就坐在外头。李延棠也不睡觉,只是抽了一本书,就着未灭的烛火,一页页翻着。时辰渐渐晚了,灯火也有些微弱,他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   嬷嬷打了个呵欠,点着头站在一旁。   就在此时,窗户外头似乎有个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靠了过来,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是想做什么。他大抵以为宫人们都睡去了,竟自如地把手攀上了窗,大概是想翻墙进来。   可他一抬头,猛然便对上了今上笑吟吟的、温存的面庞。   李延棠便自在地坐在那儿,手里持着书,不紧不慢地盯着那黑衣人瞧。黑衣人愣了半晌,立刻醒悟过来,匆忙地夺路而逃。他翻下窗时有些不慎,弄出了“轰”的一声大响,惊得昏昏欲睡的守夜嬷嬷也醒了过来。   嬷嬷一见那黑衣人的背影,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瞌睡虫也被彻底赶跑了。   “陛、陛下,这是……”嬷嬷结结巴巴的。   “有人行刺于朕,还不快追?”李延棠淡然道。   “是……是!”嬷嬷大惊失色,连忙出去喊人,惊呼着要人抓刺客。   待这守夜嬷嬷出去了,里头的纱门却被掀开了,赤着脚、穿着件松垮垮寝衣的江月心大步走了出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竟然是完全没有睡着。   她捏了捏拳头,对李延棠道:“阿延,那人是冲我来的,是也不是?”   李延棠但笑不语,道:“你不必操心这些。”   江月心的拳头被捏得咯吱作响,眸子里也有了几分凶光:“褚姨姨说这群人见不得我嫁给你,所以想方设法地给我俩下绊子。方才那人,是不是也来刺杀我的?”   李延棠的笑容略略淡了些:“小郎将,这些事儿便交给朕……”   “你不用坐在这里帮我守着。”江月心冷了脸,一条腿大刺刺地踩在圈椅上,脚指头狠狠碾几下,似踩碎了一只小虫,“我早就发现那人了。要是他真进来,我一拳头就能打得他亲娘不认、亲爹进坟。你根本没必要帮我守着。”   李延棠:……   江月心说得对。   能单挑半个不破关的女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欺负的?想要动她一根手指都困难。   但是……   他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护着她。   烛火轻轻一跳,发出噼啪的阵响。微微摇曳的火光,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浑似一双影子戏里的璧人。   李延棠微垂眸光,视线落至手中书页上。他心底略有些踌躇,口中的话亦是踌躇的。   “小郎将……你在宫中,是否有些委屈了?”他说着,声音的末尾含着一声浅浅的叹息,“京城虽繁华,却也是个需要步步为营的地方。这宫中麻烦事不断,朕怕你受了委屈。”   “还成吧。”江月心掰掰手指,道,“姨姨说瞧我不顺眼的,是叶太后、叶大小姐和那吴姑娘,但是这几人都是弱质女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我要是出了手,恐怕一只手指头就能让她们哭爹喊娘。如果连这都要计较,那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江月心这番话,令李延棠哭笑不得。   “小郎将,你就当朕有私心吧。”他将书籍搁置于一边,起了身,慢慢步近了江月心,低声道,“朕不想放你走。……虽有这些麻烦事在,但朕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明明是句普通的话,却叫江月心小小地惊了一下。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耳根后头有点烫,像是褚蓉亲手描的那个小月亮开始发热了。   她不知道,她的面颊已泛起了一片惑人的绯红色,像是个刚成熟的荔枝,又像是喝醉了酒在闹事。从来英气的面孔,便因这份难得的羞涩而添了一分妩媚。   “行、行吧……”她结结巴巴地应答,“那你得管我吃穿,至少要让我吃到饱。不破关没什么好吃的,偶尔还会饿到我。对了,房子也不能漏雨,更不能让我帮着喂栏里的鸡……”   李延棠无声地笑起来。   他撩起小郎将耳旁一缕发丝,微微凑近了面庞。他的眼睫很长,眼眸是剔透如墨玉的乌黑,仿佛蕴糅着被雨雪洗净的山河人间;贪恋红尘、不断六根的人若多看了一眼,便会陷进去。   “思思……”   他微暖的呼吸扑过来,挠得她肌肤微痒。   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嬷嬷和几个内侍紧张的呼声:“启禀陛下!那刺客捉着了!要怎么处置?”   李延棠的身体僵住了。   他松开了江月心的发梢,侧过身去,声音压得沉沉。   “处死。”   ***   次日一早,“昨夜有刺客”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宫闱。所有人都暗自惧怕不已,私底下议论起了这胆大包天的刺客是哪个人派来的。   说来说去,淮南王李素的名字被提起的最多。但宫人们也只是偷偷摸摸地议论着,但凡有人靠近,便立刻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多在人前漏出一句口风。   也许是因着刺客一事儿,叶太后接下来几天的脸色都分外差,也没空再磋磨江月心等人了,她们总算是偶尔能得着闲,偷着空歇一会儿。霍淑君早就叫苦连天,直言要回家去,天天盼着霍青别派人把她接回去。然而她盼天盼地,霍青别就是不来。   好不容易,过了小半个月,霍青别终于入宫了。   霍淑君逮着机会,就对霍青别疯狂撒娇,哭诉这宫里头如何如何不好。先说了一番叶太后的脸多么可怕,又说了一番嬷嬷的规矩多么严格,再是那吴令芳变着法子给人下绊子,真是烦人的很。   霍青别听了,面色就变了。   他远望一眼,见江月心坐在树枝上头,忙里偷闲地乘着凉,他便踱到了那棵合抱粗的大树下。   “小郎将。”霍青别仰起头,瞧着她。   江月心嘴里叼着跟草杆,哼唧着不成样的调子,双手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帅小伙模样。嬷嬷们半个月的教训,对她似乎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   “是霍大人啊!”江月心显得很惊喜,“来瞧大小姐?”   “是九叔。”霍青别微蹙眉,纠正她。   “好好好,九叔。”江月心一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霍青别面色平和地瞧着她,心底却有些犹豫。半晌后,他问道:“小郎将在京中待的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江月心答。   “……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了。”霍青别摇摇头,望向不远处的一池残荷,“你本该驰骋疆场、守家卫国,却要被束缚于宫中,与那些京中长大的女儿家一般见识。多少……有些可惜了。”   话语间,是止不住的叹息之意。   江月心怔了一下。   许久后,她笑起来,微微露出白色贝齿,笑容很是烂漫:“九叔,话不是这样说。其实呢,我一点都不想回去当驰骋疆场的女将军。”   顿了顿,她认真道:“我希望,天恭与大燕这辈子都不要再打仗了。……我巴不得,我一辈子都没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树上悠闲地吹笛子。” 第39章 西宫小住(四)   “我巴不得, 我一辈子都没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树上悠闲地吹笛子。”   这句话说得甚是洒脱,让霍青别一时无言。好半晌,他才道:“是我多虑了。你活得开心自在便好,九叔本就不该插手多言。”   那头的霍淑君又委委屈屈地蹭了回来,道:“九叔,我想回家呀……这宫里头的嬷嬷真是凶得吓人,不准我做这、不准我做那,那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   霍青别微微摇头, 道:“君儿,你要回家也行,但你得从九叔给你的男儿画卷里挑出一副心仪的来, 九叔方才会答应这件事。”   ——挑选心仪的男儿画卷,那自然就是要谈婚论嫁了。   霍青别可是应了自己大嫂, 会帮忙在京城替侄女儿物色个如意夫君。   霍淑君立刻噤声,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顿一顿, 她小声嚷道:“我不嫁人!我这辈子都不嫁人!”   这头的霍淑君闹得正欢,那边清凉宫的小六子就来请江月心,说是陛下请她去清凉宫一趟。陛下要见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多说一句,几位嬷嬷便老老实实地放了行。   江月心“哎”了一声, 就跟着小六子去了。   日头炎炎,吹来的风也带着热意。江月心用手掌在额顶打了个凉棚,微眯眼睛, 脚步不自觉地便往那些假山旁、大树下等阴凉地靠。快步经过某块山石时,听得山石后传来了叶婉宜的声音:“我娘说过,旧的东西不经用了,就得扔掉。你要我改,一时之间,我如何改?”   似乎是在说着女儿家的闲话。   江月心听不明白这话里有什么机锋,便小小地“唔”了一声,直接路过了。   到了清凉宫,便见得李延棠命人备好了夏日瓜果并冰镇梅汤等物,还有两个掌扇的宫女在里头等着。瞧见月心来了,李延棠笑笑,道:“朕知你在太后那头累得很,便把小郎将喊过来,你好趁机休息一番。在这清凉宫里,太后再有怨言,也管不着你。”   江月心颇为感动。   “阿延,你比我家周大嫂子还贴心呐!”她发自真心地赞叹道。   李延棠:……   周……大嫂子……?   江月心一捋袖子,不客气地将冰镇梅子汤端起来咕嘟解暑。喝了几口,她含含糊糊道:“不如,我就叫你李大嫂子吧?”   某位李大嫂子:……   她喝罢,很舒爽地在圈椅上头坐下来,舒展舒展筋骨、伸伸懒腰,一副惬意的样子。侍女给她打扇的打扇、捏肩的捏肩,令她好不惬意。   江月心眯着眼,似只睡懒了的猫儿似的,在心里说着些窝囊话:难怪吴令芳和叶婉宜争着要当皇后,做这人上人的滋味实在是妙极。   李延棠见她眯起了眼,一副要打盹的样子,便走近了她背后,顶了侍女的位置。捏肩的侍女微微惊诧,方要出声,李延棠便比了个“嘘”的手势,要她噤声。   旋即,李延棠修长的手指便落到了江月心的肩上,替她揉起肩来。   江月心只觉得肩上这双手,轻重缓急都拿捏得恰好,令人舒畅无比,简直比冬日的棉袄还要贴心。她哈了口气,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这位姐姐的手艺,和我在不破关的那位跟班有的一拼。他也捏的一手好肩,令人念念难忘……”   说罢,她微微睁开了眼。外头的日光落进来了些,将背后那“姐姐”的身影投在了地上。这影子肩宽手长,发型也是男子模样,怎么看都是个标标准准的男人。江月心一惊,连忙扭过头去,见是李延棠在给自己捏肩,结结巴巴道:“阿延!你!你怎么突然就……”   “朕说了,要给小郎将捏一辈子的肩。”他却笑得温柔,“你只管休息便是。”   他的话似有什么魔力,真叫江月心安下心来,稳稳当当地享受着天子的服侍。   清凉宫里渐渐安静,唯有绢扇轻曳时的微微风声,尚且带来夏日的躁动。江月心半睁眼,便瞄到宫女葱绿色细罗布的裙摆儿,似一截被裁下的绿荫似的,叫人的心情无端就好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李延棠忽然说话了。   “小郎将可知道?大燕国近来,出了个用兵如神的魏五子。”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不紧不慢,“他是先帝五子,唤作魏池镜。霍将军破城时,叫他保下了一条命,如今他回来了,说是要重振大燕河山。”   江月心午后的困倦一下子就散去了。   她习惯性地将手放到腰间,似要拔|出佩剑来;但嬷嬷不允许她配剑入殿,此刻的她其实是手无寸铁的。她只能将手在腰间尴尬地挥舞一番,口中信誓旦旦道:“阿延,我虽是个贪恋繁华的俗人,但若不破关需要我,我定是会老实回去的。”   李延棠失笑。   “你想到哪儿去了?朕只是告知你,有这样一个人罢了。”他慢悠悠说,“他不惜孤身犯险,在天恭国当了几年的细作,如今他带了无数不破关的情报回去,日后可有的麻烦了。”   李延棠的形容,令江月心想起一个人来。   ——阴柔俊美的年轻副将,一张嘴总是得理不饶人;他驯养着寂寞的青尾鹞子,他到哪儿,霍家的大小姐就追到哪儿,喊着“镜哥哥”、“镜哥哥”。   江月心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她才问道:“……那人,是顾镜么?”   “是。”李延棠回答,“他是个厉害人。大燕国的国君是霍将军扶持的傀儡,叫做魏华园。魏华园召顾小将军上殿,他就提了剑去,直接将魏华园在殿上给斩了。外头的侍臣察觉响动不对,进去一瞧,便看到顾小将军坐在大燕国的龙椅上,手里的宝剑还滴着血。”   李延棠的话虽说的简单,江月心却轻易地想到了那副画面——宽广的、孤寂的宫殿,雕金砌玉的天子宝座,样貌俊美阴鸷的青年,淌着鲜红血滴的宝剑,脚旁披着龙袍的身躯……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莫非,又要打仗了么?”   李延棠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他垂下眸光,道:“小郎将,朕有些窝囊。若实话实说,朕——并不希望天恭与大燕开战。”顿一顿,他又补道,“这话,朕还不曾对旁人说过。”   江月心微愣了下,问道:“阿延当真这么想么?”   “……是啊。”他的声音渐轻,“战火四起,苦的终究是百姓。若是当真要抽丁去不破关,届时便又是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朕不希望瞧见这样的事儿。”   他记起他在不破关时,曾冒着大雨将江月心从尸山血海里挖出。那时,他不小心捡到了一封士兵的家书,上头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云云。也不知,那是怎样一个急候着夫君归家的可怜妻子所书。   他对江月心说这些话时,其实颇有些忐忑。   他知晓江家一门皆是武将,既为武将,又岂愿求和?自然是要征战四方、一扬天恭国威。兴许,江月心还会觉得他这番话没有志气,扫了天恭国的威风。   谁料到,江月心却很雀跃的样子,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   “阿延!你当真这么想!?那可真是太好了!你是陛下,你说不打仗,就不会打仗了!”她像只喜悦的麻雀似的,站起来乱蹦着,“我手下战死的人可太多了,那些个孤儿寡母都怪可怜的。若是不打仗,他们该活的多好呐……”   瞧见她这么喜悦,李延棠的心也微微一动。   他牵起了江月心的手,似乎是想朝着她凑近些。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太后娘娘到——”   江月心愣了下,下意识地哧溜一下,钻进了屏风后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免得严格的叶太后发现自个儿在偷懒。   李延棠哭笑不得。   他可不把西宫太后放在眼里。太后见不见得到自己,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可为了让江月心的努力不白费,李延棠还是让叶太后进来了。   叶太后闷着张脸,曳着裙摆进来了。他一见到李延棠,就开门见山道:“陛下,哀家同意您迎娶那江氏女为后,但哀家有个条件,陛下须同时将叶家的婉宜纳入后宫,封为贵妃。”   叶太后一贯这样,对着李延棠没什么好面色;同样的,李延棠对她也一点儿都不好。   李延棠笑了笑,道:“巧了,朕答应了小郎将,是绝不会再有别的妃嫔的。”   叶太后冷笑一声,道:“陛下,您是天子,身担社稷重任。多纳娶妃嫔充盈后宫,替李氏开枝散叶,那当是您的责任。先帝将帝位传给您,也不是想看陛下您胡来任性的。”   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一个劲儿地往李延棠脑袋上扣。   李延棠正在思索着如何让叶太后出去管自己乘凉,便听得门扇被轰的一声踹开了。这一脚可谓是力气千均,竟震得房梁簌簌动了起来。淮南王李素阴着脸,从外头跨进来,死死盯着自己的生母叶太后,道:“婉宜不会嫁给他。”   叶太后怔了一下,随即竖起眉头,怒道:“素儿,不得胡闹!”   ——自己的亲生儿子,应该帮着自己提拔叶家才对!素儿怎么反倒在李延棠面前拆起自己的台子来了?!   李素的面容却更为阴鸷了。他捏紧了拳头,里头的骨头咯吱作响,口中的声音几乎有些发狂了:“婉宜——绝不会嫁给他!”   李延棠微笑起来。   “太后,淮南王,您二位先商量一下,再来与朕说这件事儿?”他悠闲地坐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知名家政能手李大嫂子 第40章 西宫小住(五)   叶太后盯着自己的儿子, 面孔青青红红,胸脯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的不轻。   “素儿,不得胡闹!”她将李素喊到一旁,背着李延棠,小声偷偷摸摸地叮嘱自己的嫡亲子,“婉宜嫁给陛下为贵妃,乃是天登地对的一桩美事儿,你又何必……”   李素的拳头绞得极紧。他看着自己母后的神情, 不似母子,反倒如仇人似的。顿了顿,他冷笑一声, 道:“婉宜与儿子两情相悦,母后非要将婉宜嫁给陛下, 又是为了什么?”   叶太后闻言,顿时又急又气。   ——陛下面前, 怎能说这种话?!若是坏了婉宜的名声,叶家的前程可怎么办?   “你胡说八道什么!婉宜清清白白的!”叶太后怒道。可她到底是心疼儿子,一会儿,便小声劝慰道,“待母后日后再给你寻几个贤良端方的可心人, 你也不会记挂着婉宜……”   “母后,儿子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李素阴鸷地盯着自己的母亲,“若是婉宜入宫, 儿子可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来。”   叶太后气得脑仁疼。   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恨起了自己的侄女儿来——婉宜竟然将自己的长子迷的神魂颠倒的,如此一来,坏了叶家的前程不说,还叫素儿难以把她放下!素儿这般沉迷儿女情长,日后要如何成大器?   母子俩还在低声争执着,那头的李延棠已经悠悠问道:“太后,淮南王,二位可商议完了?这叶家的婉宜,到底是怎么个折腾法?”   叶太后的目光在李素阴冷的面孔上转了一圈,咬咬牙,道:“此事,还是日后再议吧。”说罢,叶太后就要和李素一道离去。   两人正要踏出宫门时,却听得李延棠道:“淮南王,且慢。”   “陛下有何见教?”李素侧头,面庞一阵阴霾,显然是因着叶婉宜的事极度不悦,看着李延棠的眼神如同一柄刀子似的,足以剜的人生疼。   “这门……”李延棠虚指一指被李素踹得略略歪斜的门,“上好的木料,前朝的雕工,淮南王就这样踹了,是否有些糟蹋作践了?”   他面容似笑非笑,眼神甚是温柔,但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李素心底一僵,知晓这陛下是要治自己擅闯清凉宫、不敬天子的罪名了。   方才他心急叶婉宜之事,一怒之下踹了门;如今,他已稍稍有了些后悔。憋了好半晌,李素吞下自己唇齿间的傲意,艰难地赔罪道:“臣弟擅闯清凉宫,还请陛下降责。”   “罢了。”李延棠摆摆手,一副大度的样子,“不过是扇门,倒也不足惜。”   “……”李素闻言,愈发咬牙切齿。   待太后与淮南王出了清凉宫,江月心才连滚带爬地从屏风后头出来,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躲得远,没怎么听清母子俩的话,只知道是在商议叶婉宜入宫为贵妃的事儿。   虽知道李延棠不大可能答应,可她却有些闷闷不乐的。   “阿延,”她拍拍衣袖,道,“你可千万别立那叶大小姐为贵妃啊。一个人是不可能喜欢两个人的,你要是喜欢上了那叶婉宜,心底就决计没有我的位置了。”   李延棠听了,甚是无奈。   不娶妻纳妾,是他绝不退让的底线。他既将江月心召来京城,就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只宠爱她一个人了。至于后宫妃嫔?一个都不用留。   更何况,他可没兴趣给自己戴顶大绿帽。   从前李素是皇储时,叶婉宜与李素可是满京皆知的一双璧人。哪位贵女见了叶婉宜不避让锋芒?哪位夫人见了叶婉宜不连连夸赞?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内定了的太子妃与未来的皇后。   纳这样的人为贵妃,恐怕是自找苦吃。   “小郎将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李延棠笑笑,道,“你可是朕心底的独一无二。什么时候,那叶婉宜能如你一般帮着朕平定山河了,再看看她能不能比的上小郎将的一根手指头吧。”   江月心闻言,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被叶太后闹了下,时间便有些晚了,江月心打算回西宫那头去。李延棠亲自送她出清凉宫,穿了两道回廊后,忽见得李素与叶婉宜就站在走廊那端,似在争吵着什么。   叶婉宜的面色微微泛白,似乎又恼恨、又哀情,一点儿都没有平日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江月心认识叶婉宜的时日虽短,可从未见过她露出这等神情来。   “你为何要阻拦我的姻缘?!前缘既断,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   李素的眼眶愤怒得微红,如同一匹狼似的。   “因为本王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不能使你坐上后座?你就这般爱那权势虚荣?!”   叶婉宜冷笑起来。   “是啊,我是个贪慕虚荣之人。我瞧不起你这个终日饮酒作乐的富贵闲王,只爱慕才貌双全的陛下。望王爷多多保重己身,莫要再来管叶家婉宜的闲事。”   “爱慕……?才貌双全……?”李素的声音如浸了冰似的,咬牙切齿“你说,李延棠?那个脚不能行的瘸子?!”   李素的话,已然是大不敬。叶婉宜微蹙了眉,连忙喝止他不要乱说,躲在一旁的江月心也是满面惑色——李延棠为何是“瘸子?”   她可没发觉李延棠有何处是行动不便的。   这李素,竟敢在背后这样妄议天子,胆子倒是不小!   唯独被称作“瘸子”的李延棠,面不改色,仍旧笑若春风。没一会儿,他竟然不加掩饰,直直地走了出去。   见李延棠竟然从背后步出,叶婉宜吓了一跳,心底立刻忐忑起来。   ——李素的话,被陛下听见了么?   “二位,甚巧。”   谁知,李延棠只是这样打了声招呼,便从行礼的二人面前路过了。江月心跟在他后头,诚惶诚恐地与二人打招呼,也踮着脚尖一路追了过去。   李延棠将江月心送回了西宫,自己则召来了小六子。   “去,到外头随便散点消息。”他神情淡漠地说道,“就说清凉宫来的消息,朕觉得那叶家婉宜生的不错,打算纳入宫中,做个贵人。”   小六子一脸苦相:“陛下,您真要纳叶家的女儿啊?”   “怎么会?”李延棠无声地笑起来,“民间传闻,怎么能信?这话,不更有可能是叶家人散布的么?与朕又有何干系。朕只不过是想看看,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淮南王,会做出何等事儿来?”   话语间,他的笑容愈发温和。   一旁的小六子,却有些毛骨悚然了。   哎,陛下每回笑得这么温柔翩翩,那心底定然是在想些令人畏惧的事儿了。也不知这一回,那淮南王会落得怎样一个倒霉结局?   ***   又数日,叶太后总算愿意将几人放回家中去了。   叶家差了马车来接,叶婉宜带着丫鬟,在侧宫门处上了自家马车。甫一上车,便瞧见马车里坐了个妇人,穿着素淡霜白,手里捻串檀木佛珠,正慢悠悠转着;阖着眼,满面的平和淡薄。   “……娘。”叶婉宜坐上马车,温柔地笑了笑。   叶夫人顿了顿手里的佛珠,缓缓地睁开了眼。   “婉儿,听闻淮南王到宫里头瞧你去了。”叶夫人心平气和地问道。   “……来是来过。”叶婉宜柔声回答,端庄得体的模样,“不过,淮南王是去参见太后的,不曾与女儿多说半个字,娘便放心吧。”   叶夫人的拇指一动,继续拨着手里头的念珠。她默念了一句佛语,道:“婉儿,婚姻大事,万万不可任性。你生来金娇玉贵,除了今上,无人能配的上你。那些旧物什,要早日丢干净了。”   叶婉宜沉默地点了点头。   叶家的马车启动了,车轮咕噜噜向前滚去。   另一边,霍家的马车载着江月心与另两个姑娘,朝着霍家去了。江月心是李延棠亲自送出来的,因此上马车时心情也格外好,哼着一首不成调子的小曲。霍淑君则是累坏了,瘫在靠背前不肯动弹,嘴里不停地抱怨着那几个教规矩的嬷嬷。   “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凶巴巴!要不是我爹不在这儿,我一准在她们脸上画一个大王八!不……要画两个乌龟大王八!”   到了霍家,霍青别还没回家,只有温嬷嬷守在门口。见霍淑君来了,温嬷嬷笑眯眯道:“淑君小姐可算是到了!老爷早先惦记着你,特意备下了一份惊喜,在前厅那头搁着呢,还说淑君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原本奄奄一息、浑似只落水鸟的霍淑君立刻蹦跶起来。   “是绫罗绸缎?还是珠宝首饰?”霍淑君眼睛亮的不可思议,拽着江月心与褚蓉就朝前厅冲。   到了厅里头,就见得小几案拼成了一条大长桌,上头摆开了七八张画卷,画的皆是各种各样的男子画像,圆脸的、长脸的、方脸的;眼睛小的,眼睛大的,眼睛和没有一般的……   温嬷嬷在后头跟进来,笑道:“老爷说是要给淑君小姐相看夫婿,特地把画卷都拿来,让淑君小姐瞧一瞧呢。”   霍淑君倒吸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姐倒霉进行时 第41章 霍府招亲(一)   摆在霍淑君面前的, 乃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大难题。   温嬷嬷笑的如带春风,献宝似的命丫鬟将那些画卷一一举到了霍淑君面前,让她仔细瞧上一瞧,口中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些男子的家世与为人。   “这位是宋家的嫡长子,与霍家是门当户对,平素喜爱舞文弄墨,在陛下面前也甚是得宠。虽他的眼睛是小了些,几乎和没有似的,但妙觉寺的大师说了, 这是福根之相……”   “这位是苏家的二公子,门第虽差了些,却是个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 清贵之名也是响当当的。能嫁入苏家的,可都是一等一的贤妇……”   “这位是赵阁老的长孙, 去岁考得了个武状元,生的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淑君小姐久不在京城, 不知道这赵公子出门时皆是掷果盈车……”   温嬷嬷每说一句话,霍淑君的呼吸就急促一分,面色也就愈紧张。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男子画卷如流水似地从自己面前经过,只觉得肩膀越来越沉。   “不、不行了!”霍淑君退后一步,紧紧抓住江月心与褚蓉的手臂, 大声道,“本、本小姐心口疼!我要回去休息了!嬷嬷下次再给我看这些吧!”   说罢,霍淑君转身就跑。   温嬷嬷急匆匆地追出来, 大声道:“哎!淑君小姐不舒服?老身赶紧把大夫叫来……还有这画像……红香,送到淑君小姐房里头去。老爷这回是打定了主意,要给淑君小姐挑出个如意夫君来……”   霍淑君气喘吁吁地奔回了房间,紧紧地合上了门,一副大惊失措的模样。她环顾左右二人,询问道:“你们两个快给本小姐想个法子!把挑选夫婿的事儿给堵回去了!”   褚蓉和江月心皆陷入了沉思。   这事儿哪有那么好解决啊!   有霍家这样的门庭在,霍淑君便似块大肥肉似的,京城的贵公子都会争着上门求娶,以期和霍家搭上关系。霍夫人又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霍淑君嫁出去……   这又怎么能堵回去?   “要不,你就说你不想这么早嫁人,还想在爹娘膝下服侍几年?”褚蓉提议。   “我出不破关前刚和我娘吵了一架,我娘绝对不会信的!”霍淑君翻了个巨大白眼。   “要不,你就说你只嫁给人上人,京城这些贵公子都瞧不上?”褚蓉又提议。   “那我娘会让我直接入宫嫁给陛下的!”霍淑君尖叫起来。   “要不,你就说你心底有人,非君不嫁?”褚蓉又提议。   “……”   霍淑君忽然扭捏起来,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很是变扭。褚蓉和江月心一见她这副模样,心底立刻咯噔一下,想起当年散满不破关的传闻来。   “大小姐……你不会,还惦记着阿镜……顾镜吧?”江月心迟疑问道。   “……”霍淑君不答话,蹙着眉,一副又愁闷又烦躁的复杂神情。   “不会吧?!”江月心微惊,“阿镜他……他……”   江月心吞了口唾沫,不敢再往下说。她不确定霍淑君知不知道真相——顾镜便是近来在大燕国风头正盛的五殿下魏池镜——因而,她不敢说,怕伤了她的心。   “哎呀!不要管这么多了。”霍淑君急得跺跺脚,怒道,“先想个法子,帮我把这些该死的男人轰回去!”   霍淑君一发怒,谁都要躲上一躲。江月心瑟缩了一下,一副不敢与之争辩的模样。   外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丫鬟红香来扣门了:“大小姐,大夫来了!还有这些画像,您瞧一瞧吧,多少也是九爷的一番苦心呀……”   “不看!不见!”霍淑君怒道。   随即,她便反反复复地开始踱步。   江月心没什么好主意,便道:“若不然,我和阿延……陛下说声,让陛下下道圣旨,不准你嫁人?”   “那更不行了!”褚蓉微惊,“陛下不准贵女嫁人,这成何体统?拿不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理由,恐怕旁人只会以为是陛下要霍小姐入宫!”   江月心立刻闭嘴,假装无事发生。   姐妹情虽重,也比不过阿延!   大小姐,对不住了!   霍淑君踱了一圈步,眼光忽然一亮,有了个主意。她撩起袖口,兴致冲冲道:“有了!这群臭男人不是整日妄想着高攀本姑娘么?本姑娘就要设个擂台,要他们互相比试!只有过了这三关的男人,才能让本小姐考虑一下。”   “好主意!”江月心击掌。Ugliness Arrangement   “可万一,有哪位应选者闯过了这三关……”褚蓉忧虑道。   “那我也只是‘考虑一下’。”霍淑君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可没说一定会嫁。”   事情便这样商定好了。   到了晚上,霍淑君到了霍青别面前,吞吞吐吐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霍青别刚赴宴回来,闻言,略略流露出诧异之色,慢条斯理道:“九叔还道,君儿会直接一气将那些画卷都扔了呢,因而特意都备了两份。没想到,这回君儿愿意挑夫君了?”   霍淑君:……   九叔怎么回事!!   霍青别思忖着霍家门庭矜贵,霍淑君更是京城男儿人人求娶的娇小姐——她才到京城不久,这送上门的请帖便已堆成了山。那七八副男子画轴,已是他与温嬷嬷仔细挑拣出来的佼佼者了。   ——凭着霍家的门庭,宠着淑君,让她这样风光地闹一回,也未尝不可。只要她日后嫁了个如意夫君,能好好过日子就成。   霍家的女儿,合该天生被宠爱着。   于是,霍青别便点了头,应下了,还让温嬷嬷帮着一道准备准备。如此一来,霍淑君的选夫大计,便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不消三日,满京城皆传起了一个消息——   霍家的小姐霍淑君,要为自己选出个如意夫君来。无论贫富贵贱、身份如何,只要前往霍府投了名状,参与霍小姐设下的三回比试,便有可能抱得美人归!   霍家是怎样的名门?   霍家顶顶有名的两兄弟,老大是手握泰半兵权、带兵踏破了大燕国都的大将军霍天正;小弟是权倾朝野、曾教陛下习字读书的右相霍青别。虽霍家平步青云的时日尚短,却已是天恭国一等一的权贵,连那世代钟鸣鼎食的吴家、叶家,都要避其锋芒,不敢将其盖过。   若是娶了霍天正的女儿,那真可谓是平步青云、一飞冲天了!   一时间,京城里的单身男子皆蠢蠢欲动,都想来霍府大显一番身手。街头巷尾,凡是打水之处,都有人在议论这霍府招亲之事。甚至于,连叶、吴二家都被惊动了,竟也想派个公子来凑凑热闹。   十日过去后,便到了霍府招亲的日子。   这一日,霍家门前无比热闹,如赶集市似的,无数男子皆在门前杖头探脑,想要一睹霍大小姐的风采。有青衣短褐的、挑着扁担的,也有坐在马车里从不露面的;有书生打扮的,也有看起来粗莽的武人。这些人交头接耳,令霍家门前如有五百只麻雀似的,热闹极了。   “哎!那个那个!是不是霍大小姐?”   “那是人家的丫鬟!”   “连个丫鬟都这么娇滴滴的,不愧是霍家……”   这招亲比试的第一关,便是比相貌。温嬷嬷带着褚蓉,站在门口,对报名者一一瞧过长相。凡有长得歪瓜裂枣的,通通让他回家去。   褚蓉正儿八经的,只瞧相貌,在心底盘算这个公子的眼睛太小、那个公子的肚腩太大;温嬷嬷却是存了私心,虽面上笑得如沐春风,口中却句句都是拒绝之辞,将那些门第不行的男子都哄回去了。   温嬷嬷在心底冷笑:笑话!身份不够高贵,怎么能娶霍家的小姐?!   如此一来,长相不好的、身份不高的男子,已尽数被筛掉了。得以踏入霍府的,便是那些京城里真正的贵公子了。   这些金娇玉贵的公子哥到了霍家正堂,心知霍青别兴许就在哪个角落瞧着自己,便纷纷端正仪态,大气也不敢多喘,力求呈现出完美仪姿。   霍淑君的丫鬟红香出来了,笑眯眯地对这些公子道:“诸位公子,辛苦了。接下来的两轮比试,难也不难,还望各位公子各显神通。”   说罢,红香抬手,招来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但见这丫鬟走路虎虎生风、大马金刀,以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目光冷冽的眸子;她通身气质,不似个丫鬟,反倒似个出生入死的大将军。   “这是大小姐身旁的贴身丫鬟,唤作月儿,略懂一些武艺。”红香笑眯眯道,“只要打赢了月儿,便算作是过了第二关。”   众公子一听,立刻有了自信。   ——不过是个丫鬟,怎么可能败下阵来?!   “至于第三关嘛……”红香瞥一眼帘幕后坐着的男子,笑道,“是比棋艺。只要能赢了我们霍府的棋手,便算是赢了。”   红香所瞧着的帘幕后,传来一声清脆的落子轻响。众公子隔着隐约帘幕,只能瞧见那下棋者身姿修长如竹,着一袭明黄色。   身着明黄,可见此人身份矜贵,定然与皇家沾亲带故。   诸位公子不由在心底略略思量。   风吹拂入厅堂,微微卷起帘幕一角,露出那棋手滚着金云的衣摆来。层纱叠绣的帘幕后,李延棠撩起袖口,目光悠悠逡巡于棋盘之上,目光温柔。   他在心底道:不知这群人,敢不敢赢自己的棋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不敢.jpg 第42章 霍府招亲(二)   第二关的比试, 是打败霍淑君的贴身丫鬟月儿。   这月儿虽以薄纱覆面,但瞧着显然是个习过武的,下盘极稳,眼神凶狠锐利,似瞧着大燕国的士兵似的。她手里捧了一柄木头剑,虽未开刃,舞起来却霍霍生风,好似被这剑碰到就会头破血流。   但再怎么有架势,她也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又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如那陛下亲选中的皇后娘娘似的, 身具十八般武艺,上马提剑便能将大燕人打出不破关城!   几位公子彼此瞧了一眼,不由笑了起来。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   “月儿”正是那位将来的皇后娘娘, 武功赫赫的江月心。   率先上前挑战的,乃是宋家的嫡长子, 便是眼睛几乎和没有似的那一位。他在画像上眼睛便小,真人的眼睛竟然小的几乎如一条隐隐约约的线似的!   ——按理说, 相貌不好的人,可是踏不进霍府门槛的。但是因着宋家的门第好,温嬷嬷网开一面,才给了宋公子进来的机会。   江月心在心底暗自道:不可以貌取人,不可以貌取人, 不可以貌取人……可这眼睛也太小了点儿吧!   霍淑君是决计瞧不上宋公子的!   宋公子生的有些白白胖胖,一团和气。他挪动着身躯,取了把木头剑来, 很是风度翩翩道:“月儿姑娘,请多赐教。”   光是拿了会剑比划的功夫,宋公子便出了些薄汗,开始小口地喘气,可见平时不怎么爱动,这才养出了这般福气的身材。   “失礼了!”江月心挽了个漂亮剑花,啪的一击,就将宋公子手中的剑给击飞了出去。那柄木剑在空中飞旋了两下,噗通落入了院子里的池塘里。一众围观的嬷嬷、丫鬟,皆发出惊呼来。   宋公子大汗淋漓,勉强退后几步,立刻涨红着脸道:“月儿姑娘内力非凡!内力非凡!这个……宋某虽于武艺上颇有研究,却是不敌月儿姑娘这般的真高人。这持剑的手势、挥剑的力度,皆是独一无二……”   在一旁候着的诸位公子无声地笑了起来。   ——什么“内力非凡”?!还不是宋胖子打不过人家一个小丫鬟,匆忙找了个借口,好保住自己的面子呢!   待宋公子败下阵来,第二位公子便上前挑战了。此人乃是赵阁老的长孙,生的英俊非凡、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眼儿脉脉含情,不知叫多少京中女子心碎。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身好武艺,去岁得了个武状元头筹,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但见赵公子小理了下发丝,带着一道邪魅微笑,负手步向了江月心。他见着女子,便要抛几个风流眼神,看到月儿这小丫鬟亦不例外。   “月儿姑娘,我赵某可是从不屑对女子动手的。”他哗得从手中抖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摇着,一边对江月心露出怜惜神色,“月儿姑娘乃是纤纤女子,一双美眸顾盼生辉,赵某又如何忍心与你动手?”   说罢,赵公子卖力地摇了摇扇子,扇的自己耳旁两缕发丝直舞,一副邪魅模样。   赵公子习惯了说这些风流话,顺嘴便溜了出来,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可旁边幕帘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落子响,似是那藏在帘幕后的棋手有些不满。   被这落子之声惊动,赵公子惊觉自己是在霍府上参与招亲,若是再对这些姑娘油嘴滑舌,恐怕会被第一个请出府外。于是,他尴尬地咳了咳,连忙补充道:“若非是心仪霍大小姐已久,赵某也不会对你痛下狠手。赵某从来怜香惜玉,若是月儿姑娘现在讨饶,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旁观的诸位公子听了,不由大叹他高明。先前败下阵来的白胖宋公子有些咬牙切齿,暗暗恼着这赵公子精明,想要不费兵卒,就镇住这月儿姑娘!   不过,赵公子可是去岁的武状元。若是真要打起来,月儿恐怕真不是赵公子的对手。   可月儿却一点惧色都不露——呃,她蒙着面纱,要露出惧色,恐怕旁人也看不见——下一瞬,月儿便直直地挥了剑,朝赵公子袭来。   赵公子嗤笑一声,显露出一副游刃有余姿态。可来人攻势凶猛,气势非凡,剑击密如雨点,令赵公子渐渐蹙起了眉。   攻势虽不至于令他狼狈退却,可赵公子已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味之处——这月儿姑娘的武艺,定然不在他之下,兴许可以和他打个平手。   剑法高明也就罢了,显然还是个经验十足的行家。不仅如此,她的剑带着杀意与血性;与她交战,便如上了战场似的。她定然是正儿八经杀过人的剑客,与自己这等只和人在擂台上比武过的人截然不同。   霍淑君的丫鬟,竟然如此了得么?   赵公子生性风流,联想到传闻中霍淑君说一不二、盛气凌人的性子,他的心底便有些动摇了。他可不想在婚后被拘在家里头,不能喝酒、不能见风流快活、不能与花娘吟诗作对,只能被霍淑君的丫鬟追着打。   于是,赵公子手腕一转,将剑收了回来,主动抱拳认输,郑重道:“先前是我轻浮了,月儿姑娘的剑法,果真如宋公子所说的那般绝世无双。”   白胖的宋公子道:“我就说吧!对吧!”   江月心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也是有些累了。她察觉到这赵公子的武艺也是极好的,不过是输在了还不曾真正地开过刃。于是,她便还了一礼,道:“赵公子的武艺,令在下佩服。若是多加琢磨,他日定能令在下难以望君项背。”   这话说的,已是极给赵公子面子了。虽赵公子输了这一局比试,倒也不算太丢脸面——至少,比白胖的宋公子已是好多了。   到了第三位挑战的公子……   江月心抬头,小惊了一下——这位面如美玉、风度翩翩、瞧起来令人心动不已的美公子,不正是谢家的谢宁吗?!   这么久过去了,她都要嫁给阿延了,霍淑君都学会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了,褚蓉都已经和京城贵女斗了八百回合了,谢宁还没找到媳妇儿?!竟然跑来求娶霍淑君了!   谢宁没认出江月心来,彬彬有礼地抱了一拳,从丫鬟手里抽过木剑,要与江月心比武。   江月心:……   江月心:……   ……   江月心丢了木剑,上手扯着谢宁,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了无数圈,如甩一块面团。令谢宁头晕眼花地转着跌倒在了地上,一副摸不着东西南北的样子,直嚷道:“别、别转了,晕乎……晕乎!”   旁观的贵公子皆窃窃私语道:“这月儿姑娘,怎么看起来和谢家老大有旧仇啊……”   眼看着江月心一个人都没放过去,旁观的温嬷嬷急了。   温嬷嬷还是盼着淑君小姐嫁出去的,且她觉得,武艺不好的男子,未必不是良人,于是温嬷嬷上前道:“诸位公子不必急着走,便是输了第二回 ,也有可能赢的淑君小姐的芳心。只要赢了咱么霍府的棋手,什么都有可能呀!”   温嬷嬷说着,便瞄了一眼那棋手——这棋手是霍淑君找来的,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是他身份高贵,不能让下人冲撞了。以是,连温嬷嬷也没见过他的真容。   兴许,是哪位爱好棋艺的小王爷吧。   诸位败给了月儿的公子一听,倒也不急着走了,摩拳擦掌地准备斗棋。几人彼此瞧一眼,一副互不想让的模样。   “本公子是不会轻易踏出霍府的。”   “棋艺?正是在下最擅长的事儿。”   “上次那副旧朝残局,还是鄙人解开的。若要论棋,鄙人可还不曾输过……”   “某虽不才,对霍大小姐的一颗拳拳之心却是天地日月皆可鉴,某绝不会放弃!”   几人正在说话,冷不防,那帘幕便被两旁的丫鬟撩开了,后头坐着的棋手露了出来。一袭明黄龙袍、面似风光霁月,带着浅淡如泉笑意,正是天恭国的当今天子,李延棠。   “诸位,不妨与朕下上几局。”李延棠一副闲散模样,指了指面前的棋局。   场面忽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面色一片煞白。   所有人:……   这棋手,竟然是陛下!   ——与陛下对弈?!   谁敢赢?谁敢赢!   若是赢了陛下,兴许有可能获得霍小姐的芳心;可这无疑是打了陛下一巴掌,落了天家的威严,日后的前途都要成了大问题!   就在此时,一旁的月儿大概是嫌热,摘了面纱下来扇风。她一露脸,几人立刻认出来,她正是先前在宫宴上露过面的江氏月心,来日的皇后娘娘!   所有人:……   场面愈发寂静了,几乎是可闻针落之声。   好半晌后,才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陛下,请恕微臣告退!”   “某惊忆起家中尚有要事,烦请陛下恕某无礼之举!”   “在下告退!”   “在下告退!”   “在下告退!”   温嬷嬷:……   作者有话要说:  邪魅一笑~~ 第43章 霍府招亲(三)   一片“在下告辞”之声过去后, 庭院里竟变得一片清爽干净。方才还探头探脑的贵公子们,顷刻间便走的没了影子,唯恐在皇上面前落了不好。   其中,与江月心解除了婚约的谢宁和方才调戏了“月儿姑娘的”赵公子溜的最快,两人的脚如乘了一道旋风似的,呼啦就刮向了门口,转瞬没了影子。   李延棠摇摇头,将手中棋子落了下来,叹道:“朕就这么可怕么?偌大京城, 竟无人敢与朕对弈,倒也少了一些乐趣。”   他这话说罢,便听得角落里传来霍青别的声音。   “怪不得君儿死活瞒着微臣棋手的身份, 却原来这棋手便是陛下。”霍青别一直坐在纱屏后头,远远地瞧着堂上众人。见李延棠也在此, 霍青别不由微微叹息:“是淑君胡闹,难为陛下了。”   “算什么胡闹?倒也有趣的很。”李延棠一扫衣袖, 笑吟吟道,“这些公子哥儿见了朕,便战战兢兢的,一点胆识也无,日后如何出入朝堂?当然是配不上霍家大小姐的。早些让他们回家去, 也是好事。”   霍青别闻言,亦笑了起来。   但他知道,这三道关卡都是霍淑君有意设置, 为的就是将那些候选者拒之门外。算来算去,霍淑君打的还是“不肯嫁人”的主意,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君儿。”霍青别负手,望向耳房,道,“人都走光了,你也可以出来了罢。这事儿,不打算与你九叔好好解释解释?”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镶着明珠的鞋履踏出,霍淑君提着裙摆,扭扭捏捏地走到霍青别面前,低头乖乖认错:“九叔,是君儿不想嫁人。”   霍青别摇摇头,道:“你若当真不想嫁人,便与九叔仔细说道原因。你九叔也非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不会一个劲儿地要你嫁到别家去。”   霍淑君照例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话。   “君儿心底有人?”霍青别一猜便猜到了。   “……”霍淑君愈发不肯说话了。   “既有心上人,何不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我霍家儿女,从来都是敢说敢做之人。”霍青别对她道,“若是个穷小子,那也无所谓。只要心眼纯善,嫁也就嫁了,日后多贴补你一些也就是了。”   霍淑君还是不说话,眼眶竟微微泛起了红。见她这副沉默模样,霍青别的面色也有些复杂了——她始终不说,恐怕,她那心上人……   是个不可嫁的人。   霍淑君在边关长大,常有见到大燕人,难道她对某个大燕人心生情愫了?   “君儿,那人,你嫁不得?”他试探问道。   “……”霍淑君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珠子哗得淌落了下来。她用细细手指抹一抹眼泪,哽咽道,“我以为我早就不喜欢他了,可现在还仍是常常梦见他。可这事儿谁都不能说,我也不能告诉九叔他是谁,说了便是大逆不道……”   能上升到“大逆不道”这样的话,想来那人十有八|九是从敌国来的了。   霍青别叹一口气,摸了摸霍淑君的头顶,道:“不嫁就不嫁了吧。我会和你娘好好说说。但君儿得记得,切莫不可在这件事里陷得太久,你还年轻,日后的路还长的很。”   他这话是安慰,可霍淑君却哇的一声,哭的更凶了,眼泪似洪水似的滚下来,将衣襟都沾湿了。她哭着哭着,甚至还打起了嗝,令说话也勉强起来:“九叔……我、嗝……以后、以后不闹了……嗝……不胡闹了!君儿错了……”   她哭的大声,一直在里头学写字的霍辛听见了,懵懂天真地探出了脑袋,问道:“君姐姐在哭什么呀?”   霍青别当然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孩子,也不愿旁人知晓霍淑君心底的疤痕。可霍淑君却嘴快无比,一边哭着,一边就把事儿大嘴巴地漏了出去:“你君姐姐!嫁不了喜欢的人!难受的很呢!”   霍辛年幼,自然不懂这些情情爱爱、成亲嫁娶的事儿,只是好奇地问:“君儿姐姐喜欢,为什么不能嫁?”   真是好一个纯善天真的问题,直直地刺中了霍淑君的心扉。   她捂着脸,哭的愈发大声了:“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顾镜偏偏是那种人呢!   李延棠站的远,隐隐约约,也听见了霍淑君的哭诉声。他扣了江月心的手,低声问她:“若朕没记错,霍大小姐心仪的人,是顾镜罢?”   “……嗯。”江月心点头。   李延棠沉默了。   偏偏是顾镜,难怪会变成如今这副僵局。   李延棠瞧着霍淑君哭泣的模样,心底渐渐有了几个念头——   若是大燕与天恭不曾交战,彼此友好,那天恭的女子兴许便能嫁给大燕的男子;若是有大燕女子心仪天恭男人的,也可以书信往来,不设阻碍;无人会如霍淑君这般,在这里哭的肝肠寸断。   然而,他也只是如此想一想罢了。   “想什么呢?”   李延棠的脑门忽然疼了一下,原来是江月心没大没小地用手指弹了他一个栗子。所幸周围没有旁人,没人注意到她这以下犯上的场景。   “……没什么。”李延棠道,“只是在想,方才你动了武,不知对腿脚养伤可有大碍?”   “没什么大碍。”江月心笑眯眯道,“你那杨医正医术极好,开的方子和药浴都管用,我觉得我已差不都大好了。”顿了顿,她又道,“……阿延,今日还是谢谢你,陪我来胡闹。”   她道谢的时候,原本是极为豪爽的。但因多看了一眼心上人清隽容颜,她的面庞便莫名飞起了一缕薄薄的绯红色,如浅淡的朝霞似的。   李延棠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算胡闹。”他道,“能陪着小郎将,朕愿意。”   这可真是最令人心满意足的情话了。   顿一顿,李延棠忽然望向霍青别,道:“青别大哥口中说什么‘不可陷得太深’、‘日子还久’,但他自己不也是……”   “什么?”江月心不明觉厉。   “没什么。”李延棠意识到自己多言了。   ***   霍府招亲的事儿,就这样落下了帷幕。满京城人都知道,霍家请来了陛下与来日的皇后压轴,以至于无人能过试验,霍淑君一个都瞧不上。   一时之间,京城里传遍了霍淑君的为人高傲,上门提亲的人数反而变少了。但提亲的人不来,却有别的人来——   叶家的请柬,突如其来地寄到了霍府上,说是要邀请霍府的几位姑娘,到叶家走动走动,与诸位贵妇人、千金多多面熟一番,再一起赏个花、喝个茶。   这等宴会在京城的贵妇圈里,本就是最流行不过的。霍淑君几人初来乍到,招待他们来认认脸,也是一桩好事。但因发出请柬之人乃是叶夫人,此事便显得有些可怕了——   兴许,在叶家等候着几位姑娘的,便是什么下马威、打脸、讥讽、嘲笑、凌辱……想想就令人心碎难当。   霍淑君得知叶家来了请柬,当即翻了个白眼,怒道:“不去!我才不想去见叶家人!”   褚蓉也道:“还是不去了罢,谁知道那叶家会设多少陷阱呢?”   江月心却摸了摸下巴,道:“我挺想去的。”   “?!”   “?!”   “这就像是两个将军在战场上遇到啊!”江月心一拍手掌,朴素地解释,“一方敲起了战鼓,另外一方却假装没听见,只管自己躲起来,传出去是很丢人的!别人越是挑衅,我就越该迎难而上,叫她们瞧瞧我的厉害。”   霍淑君&褚蓉:……   “你真要去啊?”   “去!”   “……算了,那我也去吧,免得你被人捉弄了,还傻乎乎地笑。”   “……算了,那本小姐也去吧,免得你们二人太穷酸,镇不住场面。”   江月心一听,立刻笑开了花。   哎,一声姐妹大过天!   ***   到了去叶府赏花的日子,霍淑君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得金玉锦绣、鲜妍娇美,直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似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反倒是江月心和褚蓉,因昨夜聊小话聊得太晚,一副昏昏欲睡的困倦模样,似要在马车上睡过去。   三人与霍青别、温嬷嬷打了招呼,便上了马车,朝叶府去了。   叶府与霍府隔得不远,前后不过三四条街,却略显得旧一些,不如霍府富丽堂皇。到底是历经数朝的名门,这高宅大院也透着一股子前朝的雍容陈旧,门上的滚金匾额镶着劲力的黑墨大字,一看就是名家所书。   听闻霍府的马车到了,叶夫人亲自出门来迎。   她大抵是有意让霍家的三位瞧一瞧京城的其他名门贵女,因此特意喊了两个贵女跟在自己身旁,一道出来待客——其一是她的二女儿,叶柔宜;另一是与她沾亲带故的远房外甥女,吴令芳。两女皆是打扮的金玉富贵,娇娇艳艳的样子。   但是,当看到霍府马车上的三人相继下来后,两女温婉的笑容,便憋不住了。   叶柔宜瞧见与自己大战过三百回合的霍淑君,立刻后退了一步。   吴令芳瞧见与自己大战过三百回合的褚蓉,也后退了一步。   捻着佛珠、满面和蔼慈祥的叶夫人一回头,就发现吴令芳与叶柔宜竟然已经退出了八百里开外,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洪水野兽。   叶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心:你若折我姐妹翅膀,我必毁灭你整个天堂! 第44章 叶家(一)   叶家是天恭京城的一等名门, 这赏花诗会自然也是隆重极了;又恰逢是府君天贶的时候,这聚会自然更是热闹。且不说往来的贵女、夫人们皆是穿绫着玉、紫贵朱奢,便是那穿梭如鱼的丫鬟,也一个个打扮得青葱鲜妍,一副极有教养的模样,显出叶家的家底深厚来。   叶夫人携着两名小姐,与江月心一行人问了好,便慢悠悠引着她们向花园去了。   这叶夫人生的慈眉善目,看上去便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如周大嫂子常常去寺庙里拜的笑面菩萨一般,手里头还捻着一串红檀木的佛珠。   “当日宫宴一见,我便觉得小郎将非同凡响, 早就想见上一面。”叶夫人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温吞吞的,极是稳重的样子。可这样身份高贵的她, 却放下了身段,来与一名未婚姑娘并肩而行。   叶夫人的二女儿叶柔宜与她不太像, 因为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带锋芒;叶婉宜倒是承了她的性子,很是稳重温和。   “……说来,我也有些心底话,想与小郎将说。”叶夫人一边走着,一边悠悠道, “只是这人还没来齐,我也不好意思抓着小郎将不放。待回头有空了,我便遣个丫鬟去请小郎将。”   说话间, 便到了叶府的花园。   这园子修的颇为精致清幽,呈出一派典雅怡然之美。放眼望去,便见得绿荫葱茏、奇花满目,其间隐着雕甍飞瓦、亭台楼阁。当中挖一口大湖,碧波盈盈,倒映天光,其上泛了几条小舫,极是精雕玉琢。男宾在东,女客在西,以数扇云母屏相隔,只得隐隐绰绰数道影子。   见叶夫人来了,本在西园里三五成群相谈着的女客们,便一股脑儿地拥了上来,要与叶夫人攀谈。这个说“近来新得的玉佩如何”,那个提“寻着了一匹上好的布料”,极是热络巴结。   叶夫人一副泰然模样,丝毫不为所动,既不接话,也不多言,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挂着一副笑面慢慢朝人群里头走去。   人们巴结叶夫人的样子,令叶夫人看起来威风极了。   叶柔宜到底年轻,压不住心底得意,忍不住朝江月心炫耀似地投去了一眼——瞧见了吧?这就是娘亲的厉害。这群女人见了你江月心,可不会上赶着来巴结你。   就算她叶柔宜在霍淑君面前丢了脸面又如何?这叶家,可是自己的地盘!   叶柔宜嘴角扬得老高,只等着看江月心落寞神情。可等了老半天,却都不见江月心回过头来与自己对视,原来这小郎将正东瞧瞧、西看看,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些吃食的呢。   因是府君天贶的节日,依照天恭习俗,叶家也备下了时令的蔬果点心来招待客人,长桌上摆着荔枝杨梅、紫菱甜瓜,还有些冰膏水团之物,俱是冰凉解暑的玩意儿。   江月心长在军营,不怎么瞧过摆得如此细致的点心瓜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食指已微微地动弹了起来。   叶柔宜看江月心第一眼,江月心在瞧食物。   叶柔宜看江月心第二眼,江月心在瞧食物。   第三眼,江月心在瞧食物。   叶柔宜:……   好啊!自己竟然还比不过那些个蜜筒甜瓜!   只可惜,江月心还没能吃上一口,就跟着叶夫人一道落了座。   因江月心的名声有些令人敬畏——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还是个脚踢武状元、拳打大燕国的女将军,一般的女眷都不敢与她对视,生怕被她多看一眼,就要掉下一块肉来。行过礼后,她们便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也唯有叶夫人不动声色,照例与她谈笑风生了。   没一会儿,叶夫人便起身离席,朝着自己所住的宝珑堂去了。临去前,她叮嘱自己的丫鬟:“去,将小郎将请来,要恭敬些。”   说罢,叶夫人拢一拢发髻,自顾自朝着宝珑堂走。待快要到院门前,就见得一个绿衣丫鬟领着个蓝袍的小太监,那小太监一副风尘仆仆样子,显然是刚从宫里赶过来的,原来是陛下身旁的小六子。   “王公公,宫里头有什么旨意?”叶夫人笑问,让丫鬟掏出一点碎银来。   “哎,还不是陛下听闻小郎将来了叶大人这头做客,心里担心?”王六却不接那碎银,一副愁恼的样子,“这小郎将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若是出了差错,陛下定要气的。”   叶夫人失笑,心知这是陛下在敲打自个儿呢。   “我们叶家定然会照顾周全。还请公公放宽心,回禀了陛下。”叶夫人说。   “这周全不周全,可不由您来说。”王六笑眯眯的,甩了下拂尘,道,“陛下说了,西宫太后娘娘日后活得如何,是在外头风风光光,还是在西宫里吃斋念佛,就要看叶家如何招待陛下的心尖人了。”   叶夫人震了一下。   王六却没有多解释,只是暧昧笑一下,便自顾自告退了。   许久后,叶夫人才嗤笑了一声,一边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盖儿,一边悠悠道:“陛下可真是心细,竟还管起后宅之事来。特意派身边人来敲打我,还怕我委屈了小郎将不成?”   叶夫人身后的心腹丫鬟也笑道:“夫人又并非是那吴家的粗鄙庸俗之流,怎会行那等下作之事?”   叶夫人理了下发簪,步入了宝珑堂。未多久,江月心便跟着丫鬟来了,一副即将上战场的架势,眉眼里俱是威严。   叶夫人叫人上了茶,指了指旁边的圈椅,道:“小郎将,坐,在这里便如在你自个儿家似的。”   江月心坐下了,却不是很能喝得惯那茶,小饮一口,便搁在一边了。叶夫人瞧了,便道:“小郎将可知道,这乃是陛下最爱喝的茶?千两难求,宫中御品,平素是轻易喝不着的。”   江月心硬邦邦着脸色,道:“月心不太懂茶。”   叶夫人掴了掴茶沫子,保养良好的脸上挂着雍容之色,慢条斯理道:“小郎将怕是从不知道,陛下爱茶爱得紧。”   “我知道。”江月心答,有些纳闷,“那又怎么了?他喝茶,我喝酒,两人对饮,甚是悠闲。”   叶夫人轻笑了起来:“不觉得略显寂寞?无人与你饮酒作乐,亦无人与陛下喝茶对弈。唯相类者,才可聚在一处。”   江月心答:“不觉得寂寞,因为陛下欢喜我。”   她这话答的理直气壮,反而叫叶夫人有些失语。她微微叹了口气,搁下茶盏,道:“婉宜常常羡慕你心直口快、毫无顾虑,可见是被人宠着长大的,丝毫不知人心阴私。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宠着长大?”江月心愈发纳闷了,“你是指我十来岁便上阵杀敌,好几次险些被大燕人宰了的事吗?”   “……那倒也不是。”叶夫人道,“此宠非彼宠也。”顿一顿,她扬起头,道,“小郎将以武将之身深受宠爱,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穷兵黩武,难免惹人厌倦。女子还是要贞静贤淑些为好。总有一日,那些个武官都会回家去的。”   “叶夫人,此话倒是有所偏颇了。”江月心认真道,“虽月心不喜战争,可却也知道军备乃是重中之重。正所谓‘有文事必有武备,故含血之蠹,必有爪牙之用,是……是谁说的来着?”她背的极其辛苦,努力回忆着这道军略,“是《治军》第九里头的!”   叶夫人听了一耳朵军策,面色微愣。   她拨两下佛珠,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知悉的这么清楚,只知道陛下孤身前往不破关,实在是危险。连太后娘娘都说他胡闹。若非是为了这些个穷兵黩武的事儿,陛下又何须以身犯险呢?”   江月心正经道:“容我再卖弄一句,所谓‘明君视微之几,听细之大,以内和外’,便是说一个好皇帝要看的细、听得多。阿延若不亲自去不破关,怎么能把段家给拔除了?”   叶夫人又愣了一下。   她有些好笑。   自己似乎被这个小丫头无声无息地给说教了,关键是这丫头的面色还很是乾坤朗朗、风光霁月,一点儿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旁人都说小郎将读书少,如今看来,小郎将很是学识渊博。”叶夫人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其实是阿延……是陛下教给我的。”江月心面庞微红。   叶夫人轻笑一下,又托起了茶盏,道:“罢了,也不与你多聊别的。请小郎将过来,只是为了说一件事儿,小郎将听了再自作打算就是。”   “什么?”   “当年陛下初初还京时,借助在霍青别府上。霍九夫人魏氏,待陛下极好。那魏氏虽红颜薄命,去的早,可当年在京城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儿。”叶夫人慢悠悠说罢,抬起眼皮瞧一眼江月心,道,“……你与她,性子与容貌,皆有几分相似。”   江月心:“啊?所以?”   小郎将不明觉厉。   作者有话要说:  宅斗邀请失败   对方拒绝连线 第45章 叶家(二)   叶夫人一番话说得话里有话、绵里藏针, 连叶夫人的丫鬟都在心底一声哀叹:哎!可怜小郎将!夫人这话说的,可真是扎的人心里头疼。   只是,江月心却一直蹙着眉,歪头不解其意。“所以……?”她问,“那又怎么了?”   叶夫人微勾唇角,道:“小郎将不觉得不痛快么?从前竟有个女子,与你一般相似,又伴在陛下身旁……”   她的话说的极有技巧,漏一半, 藏一半,令人遐想连篇;可说完这半句,她却再也不说话了, 紧紧闭着那张佛口,自顾自拨弄起手里的念珠来。   一旁的丫鬟又在心底想:哎!夫人这话说的, 换了是谁,心底都不会好受啊!   江月心愈发摸不着头脑了:“九叔老婆是九叔老婆, 我是我,这有什么好不痛快的?我又没见过人家,怎么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叶夫人捻佛珠的手停了一下,似是有些无言。她眸光四处转了下,又和蔼道:“哎, 说的也对,是我多心了,小郎将就当我不曾说过吧。陛下惦念旧人, 在小郎将身上找寻魏氏影子的事儿,也不过是讹传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她笑呵呵的,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面庞真如那庙里的观音似的。   旁边的丫鬟又在心底惊叹起来:夫人真是妙!好一招以退为进,看似让步了,实则是把话头直接甩了出去!这回,小郎将总该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江月心挠挠头,果然道:“京城中竟有这样的传言?这种说法,在下还是头一回听见,谢过叶夫人告知了。”   叶夫人温和地点点头,耳垂下的东珠坠子熠熠生辉:“何必言谢?婉宜与你一见如故,我也觉得你甚是面善,总不会害你。……小郎将也不要心底难过,这天家从来都最是无情,帝王恩情亦是辗转即逝。你能入宫,便已是大幸了,也不必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事儿。”   一旁的丫鬟在心底大叹一声:夫人就是夫人,不愧是立于叶家众女眷顶端的女子,能够将姑婆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的。瞧瞧这无声无息的套近乎,一般人能做得到吗?   那头的江月心却丝毫不见忧愁之色,而是爽朗地笑了起来,道:“叶夫人多虑了!我是不会多想什么的。阿延与我说了——他不会再娶妻纳妾,会只喜爱我一人,那我便信他。市井流言,听听就罢,不必往心里去。”   顿了顿,月心真挚道:“初初见面,叶夫人就如此关切月心,月心十分感激。”   叶夫人的一口茶险些呛在喉咙里。   她紧紧拽了会儿念珠,才恢复雍容华贵模样。旋即,她幽幽叹一声,一副哀伤模样,“男人啊,总是如此。口中说着一生一世,又有几个能信守诺言呢?不过是本性罢了……小郎将莫要伤心。”   江月心:……?   江月心望着叶夫人的眼里,陡然透出一分怜悯来。   ——看来,这位浑身朱紫、雍容华贵的贵夫人,看似风光无限、前后簇拥,其实在暗地里也流了不少辛酸泪,也许她的夫君在年轻时许诺了同生共死,可等她年纪大了,便色衰爱弛,夫君也纳妾娶小……   太可怜了!   江月心一边怜悯地望着叶夫人,一边道:“夫人放心,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乃为将者准绳也。我既为了阿延上京城来做他的妻,便不会再怀疑他。无论旁人如何说,我始终是信他的。”   叶夫人面上哀婉的神情僵住了。   很快,她便恢复了一片平淡和蔼,语气略不愉快地说道:“罢了,谈了这么久,小郎将肯定也累了,快去席间休息休息罢。”   江月心更摸不着头脑了。   ——这叶夫人怎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面色变得和六月的天一样快?   但江月心比较老实,还是出了宝珑堂,朝着花园那头去了。待江月心出去后,叶夫人轻扶鬓发,冷眼道:“我就不信,我说的话,她一点都不曾放在心上。”   丫鬟也跟着附和:“没错,只要是个女子,就定然会将这些事儿暗暗记在心里头的。”   丫鬟虽然是这样说的,心里却是另一个声音:呃……比照方才小郎将的反应来看,小郎将应该就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了。   但是,这话可不能明着说出来。   “茶冷了,去重新煮一杯。”叶夫人呷了口茶,使唤丫鬟去换茶。   ***   江月心回到了园子里,却见得园里的模样已与去时大不一样了。原本是一群夫人、小姐围着叶家女眷,叽叽喳喳、莺声燕语。现在,竟然是一群人围着妖娆的褚蓉,不停地打听着什么。   江月心大奇,连忙凑上前,却听得几名妇人正争先恐后地问问题。   “褚姑娘,你所说的这苗疆养颜的方子,到底要如何做?你这一身晒不黑的雪肌,当真是只靠着这方子养好的?”   “还有你面颊上这胭脂,色泽瞧着分外好看,又是哪家的货?若是那关城异国的玩意儿,又该如何买到?”   “褚姑娘方才所讲的去茧子的法子,可否再提一遍?我特意寻了纸笔来,现在大可记下来了……”   热热闹闹、莺声燕语不停。   而褚蓉,就像是停留在花丛中的一只蝶,扇着翅儿四处留恋。一会儿从容不迫地给这位夫人讲讲,一会儿洋洋得意地给那位千金说说,众女眷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独独叶柔宜,在外头咬牙切齿地看着,恨恨不已。   没一会儿,叶二小姐就侧过身去,低声嘱咐自己的丫鬟:“去,你也去打听打听那美白的方子,别说是我问的,就说……就说是吴令芳问的!”   这儿正热闹着,冷不丁听见一声“大小姐来了”。众人回过头去,便见得叶大小姐叶婉宜,携着丫鬟施施然走入了花园。   她穿了条销金刺绣的十二幅长裙,葱绿腰带当中垂了个色泽光润碧盈的玉环绶,外头罩件浅水绿的披帛,整个人如五云琼台上的仙娥似的。   美人谁都爱看,更何况是有着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叶婉宜。诸女都朝她投去了艳羡目光,私底下说着叶大小姐今日穿的如何飘逸合宜。连云母屏那头的男宾,都纷纷探出脑袋来,悄悄窥伺这边的动静,一睹叶婉宜的风采。   趁着众人都在瞧叶婉宜的功夫,褚蓉脱出身来,走到江月心身旁,拿手肘捅一下江月心的肚子,道:“心心,你回来啦?那叶夫人喊你过去,说了些什么?八成没什么好话。”   “也没什么。”江月心将叶夫人所述的话简单地说了一遍,唏嘘道,“未料到叶夫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在人后却是这副落寞样子,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褚蓉一听,就觉得不对劲。   “她这是在敲打你,陛下日后要纳妾呢!你竟还有闲心去怜悯她?”褚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虽你家那口子看起来不像是会偷吃的人,但难保这老妖婆想把叶婉宜塞给你男人做妾!”   因为江月心的缘故,褚蓉对叶夫人的好感直线下降,已直接偷偷摸摸地将其称呼为了“老妖婆”,认定了她是一只幺蛾子。   “不会吧?”江月心懵了下,“上赶着让女儿做妾,她是亲娘吗?!”   “皇上的妾,那可不是一般的妾啊。”褚蓉跺了跺脚,恨恨道,“你若不信,便与我打赌,赌这风风光光的叶婉宜,一会儿会不会来找你示威。若是她有半个字提及陛下要纳妾,你就算赌输了。”   江月心纳闷一下,点头,道:“赌注是什么?”   “你赢了,我就请你喝酒。”褚蓉掰着手指头算,“你输了,就去对那叶大小姐说一句话。”   “什么话?”江月心问。   褚蓉狡黠一笑,凑到她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江月心有些疑惑,问道:“说这些干什么?与那叶大小姐有什么关系?”   “你照说便是!”褚蓉拿袖子甩她。   说话间,叶婉宜便过来了,温婉地朝江月心行了礼。   美人轻语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旷神怡,江月心毫不吝啬自己的笑脸,对叶婉宜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叶婉宜靠在栏边,微勾唇角,漫语轻声道:“方才婉宜来时,听见小郎将在说着什么‘纳妾’之事……”她微抬了下巴,目光略带锋芒,“莫非,小郎将已知悉了……婉宜日后会入宫之事么?”   江月心微懵。   ——好家伙!一点掩饰都没有,完完全全的直球!   褚蓉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是“你输了”。旋即,她用眼神催促着赌输的江月心履行诺言。   江月心艰难地看一眼褚蓉,毫无办法,只好将褚蓉方才教自己的话,说给叶婉宜听。   “叶大小姐,听说了吗?淮南王最近似乎上吴家提亲了!”   ……   瞬时间,方才还雍容典雅的叶大小姐便惨白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心心的脑回路,最有可能的发展是这样的……   叶婉宜:我要入宫了   江月心:好端端的大小姐,入宫做婢女干嘛? 第46章 叶家(三)   江月心一句话, 就成功让叶婉宜变了脸色。   江月心见她神思恍恍惚惚的,便伸出手,在叶婉宜面前晃了晃,好心问道:“叶大小姐?你没事吧?……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要入宫?”   然而,方才还因为“入宫”而骄矜无比的叶大小姐,现在听到“入宫”这个词,便似被烫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好半晌,她才恢复了优雅模样。   “方才身子有些不适。”她扶了下鬓发, 对江月心满怀歉意道,“让小郎将见笑了。……我这就去寻个大夫替我瞧瞧,想来是夏日炎炎所致。”   江月心似懂非懂地点头, 道:“噢!那叶大小姐可要好好休息了。”   叶婉宜苍白着面色,匆匆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叶夫人。   叶夫人正与另外几名贵夫人谈笑甚欢, 见心爱的长女神色恍惚地过来,有些诧异道:“婉儿, 你这是怎么了?那小郎将给你脸色看了?”   叶婉宜摇摇头,请母亲与自己一同到角落里说话。母女俩至了一处无人屋宇下,叶婉宜便焦急地开了口:“娘,淮南王要娶妻了,这可是真的?”   叶夫人听了, 不悦道:“便是真的,又与你何干!”她瞧见女儿的面色满是焦灼,浑然无平日精心教养的稳重温柔, 心底的不悦便愈发了,“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哪儿有点叶家嫡女的样子?”   叶婉宜怔了一下,立刻垂下头去,藏着自己的脸面,又小声问道:“娘,他要娶的是何人?”   “……没娶!”叶夫人没好气道,“淮南王还不曾向哪家女子提亲呢。若是有消息,你娘能不知道么?可这淮南王娶了谁,又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是要嫁给陛下的人,终日心心念念着他,叫旁人如何看你?”   叶婉宜的面孔青一阵、红一阵,只能温声道:“女儿并无非分之想,既心知要嫁给陛下,便不会再与旁人有所牵扯。淮南王多番前来,女儿皆借口不见。但淮南王到底是旧识,这才想要知悉一二。”   她这番轻声细语的解释,总算让叶夫人的面色好转了。但叶夫人生怕女儿还放不下那李素,又好声劝慰道:“婉儿,我知你情深义重,但你身份高贵,非天子不足以匹配。叶家抚育你二十年,不是让你嫁给那样一个空有名头的酒色闲王的。你是叶家人,便不可胡来任性,应以整个叶家为大。嫁入宫中,为陛下生儿育女,如太后娘娘从前服侍先帝一般,这才是你应当做的事儿。”   叶婉宜点头,道:“女儿知道。”   她当然清楚母亲所说的事。叶家的兴衰,不仅仅寄托在男子的肩上,也与女儿们有几分干系。稳固叶氏女在后宫的地位,令天家的血脉与叶家血脉融为一体,本就是她该做的事儿。身为家中最宠爱的长女,她便该担起这个责任来。   当今陛下与前代帝王不同,不重用叶家,反而宠信那寒微出身的霍家。叶家世代富贵,不能眼睁睁看着权势流入霍家手中,正想方设法地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摸不透君心,也只能先将女儿送入宫中。   叶夫人拨了下念珠,和蔼地笑了起来,道:“更何况,我知婉儿你从来是个只喜欢华美崭新物什的孩子。旧了的东西,你也会要?”   这句话,便似一颗定心丸一般,叫叶婉宜彻底下了决心。   没错,她是叶家金娇玉贵的长女,本就只有天子才得以相配。与淮南王的种种,早该过去了。她了解自己要什么,她是绝对不会与一件旧物什过不去的。   叶夫人见她恢复了平日神态,便满意道:“娘已做好了准备。届时司天官报上天有祥瑞之象,须以你为贵妃方可令龙气绵延长泽,再令太后娘娘下一道懿旨,满朝文武进言,陛下又怎舍得拒绝?从来都是男子三妻四妾,又怎会有天子真的只娶妻一人!如今民间都有传闻,说陛下要娶你入宫,这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婉儿放心便可。”   叶婉宜从来都对母亲敬重无比,见母亲这么说,叶婉宜也柔柔笑道:“娘考虑的周到。”   叶夫人放下了心。她理了下女儿鬓发,转身问身后丫鬟,道:“陛下的轿舆可在路上了?既陛下答应了会来,没道理爽约才是。”   丫鬟连忙应道:“应当是快到了。”   叶夫人点点头。   今日这赏花宴,本就是为了让叶婉宜大出风头,盖过那江氏女一回,陛下可不能不在场。前几日邀请陛下来这赏花宴时,陛下说是“看在小郎将的面子上”来,但因政务繁忙,不能开宴便圣驾亲至,得午后再来。   因着不能亲至,陛下还特地派了王六过来敲打叶夫人,让叶夫人不可薄待江月心。   也不知道这江氏女是有什么魅力,竟叫陛下这般处处护着她!   母女俩一同步回了花园。   叶二小姐叶柔宜等在去花园的路上,正借着一棵大树的阴凉遮蔽着日光,手拿一把小团扇扇个不停。见姐姐出来了,便快步跟上去,问道:“娘又与姐姐说了些什么呀?柔宜也想听听。”   叶柔宜的语气里颇有些艳羡。   “不过是一些普通的话,没什么好听的。”叶婉宜答得淡然,“叫我行有行姿、坐有坐姿,不要丢了叶家的脸面。这些话,娘也常常与你说。”   叶柔宜拖长语气“哦”了一声,却是一副不信的样子。她垂着眼角跟在姐姐后头,两手相扣,手指在袖子里头几乎要打结了,一把小团扇拧来拧去的,被折磨得不轻。   叶柔宜一直以姐姐叶婉宜为傲,在外人面前都是张口闭口夸赞自己的姐姐。但真到了母亲的面前,叶柔宜的心思却变得有些复杂——   叶柔宜很羡慕姐姐,希望自己有一日也能如姐姐一般得到母亲的器重。   母亲可从不会与自己说那么多话,也不会千辛万苦地安排自己入宫去。家族的大业,便似是和自己没关系一般。无论自己这么恳求,母亲只会捻着佛珠,叫自己“莫要闹了”。   叶家母女三人回到了花园,便见得江月心正与几位年轻小姐说话。这几位小姐俱是家世二三流出身,平时连那些一等贵女的裙角儿都摸不到,难得见到未来的皇后娘娘,她们便上来拉拉关系。一谈之下,发现这皇后娘娘平易近人,比那些眼高于顶的叶小姐、吴小姐好相处多了,她们便愈发热络了。   小姐甲好奇地问道:“小郎将,方才叶夫人喊你去说话,都说了些什么呀?”   “也没什么吧!”江月心一股脑儿地说道,“说什么陛下日后一定会三妻四妾,还有什么‘没有男人会信守诺言’。虽然我觉得这话不太对,但叶夫人说的话,一定自有她的道理。”   小姐乙倒吸一口气,又问道:“叶夫人当真这么说?”   “诶,当真!”江月心信誓旦旦地点头。   众小姐的表情一阵古怪——叶夫人说这样的话,不仅仅是在敲打江月心,也算是在挑拨未来帝后的关系。如此明目张胆,可见叶夫人的野心不小。   一时间,众人皆以古怪的眼神望向叶夫人。叶夫人被这些针扎似的眼神瞧得脑仁疼,只能捻着佛珠转过身去,假装正平和地念着佛号,不理不顾。   ——这小郎将也太不懂事了!   换做京城任意一位小姐,都不会直白地把这些话说出去,免得落了自己面子。怎么她偏偏一股脑儿全倒出去了?真是一点不把他们叶家放在眼里!   叶婉宜见氛围古怪,便笑道:“今日请大家来,也是为了作作诗、赏赏花。茶已喝了半日,不如坐下来一道儿谈诗论辞。由那头的男宾牵题,诸位小姐轮流作诗,如何?”   这可是个一展文采的好机会,诸位小姐自然跃跃欲试。   于是,下人们便布了一张桌案,上置笔墨砚台等物。云母屏那头喧闹了一阵,便有丫鬟过来递了一张纸,原是男客们挑出的诗题。   第一个题,叫做“桃源玩月”,听起来颇具情韵。叶夫人见了,便笑道:“小郎将先请。”   江月心摇头,道:“我不懂这些文绉绉的,怕是做不出诗词来。人各有长,本是常事。有些人擅舞文弄墨,我只擅舞刀弄枪,比不来。”   她这番话说的坦荡荡,叫人想要嫌弃都无从嫌弃起。若要嘲笑她文采薄,还得先掂量下她的武艺有多高。但江月心自认扫了他人兴致不好,便道:“这样吧,我自罚三杯!……呃,三杯有些不过瘾,便五杯吧!”   说罢,便甚是豪爽地取了酒杯,一口灌入,眼儿都不眨一下,如喝水似的。   叶夫人见她自罚了酒,只能作罢。旋即,她转向叶婉宜,道:“婉儿,你来罢。在诸宾客面前献一番丑,抛砖引玉。”   叶婉宜笑吟吟应了是,上前取了诗题仔细看。   好半晌,她叹口气,道:“这诗题,是陛下出的罢?陛下已到了?……桃源玩月,可不是诗豪刘梦得的大作?诗中言‘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在座诸位,又有谁敢在这句诗前卖弄文采?”   云母屏那头响起一阵轻笑声来。   “叶大小姐倒是知道的清楚。”   李延棠步了出来,笑道,“此诗确实世间绝品,难有第二。”   作者有话要说:  更迟了不好意思哦,昨天加班,困得要命,没码出字来...   【1】尘中见月心亦闲……,刘禹锡,《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 第47章 叶家(四)   好一句“尘中见月心亦闲, 况是清秋仙府间”,诗里已夹杂了江氏女的闺名“月心”二字,足见陛下出题之心意。   今日不是八月十五,大白天的,也不曾有一轮满月。陛下这是摆明了爱重这寒门出身的江氏女,为了江氏女特地出了此题。除了叶婉宜,又有谁敢上去与那江氏女争锋?   李延棠未着龙袍,只穿一身鸦青色直裰,领上与袖边俱压了细细的银丝纹线, 虽衣裳不显得惹眼,可他这人却极出挑,面容似皎月清辉似的, 硬生生将周遭的人都压了下去。   他一穿常服,便不像是个帝王, 总是温温和和的,如一块磨好的玉, 笑脸迎人;但谁也不会真将他当做邻家的兄长、书院的先生,只会惶恐着弯身请安。   李延棠早前便到了男宾席上,却按捺着不让周围人请安,便是不想惊动对头的女客。此刻,见陛下已亮了身份, 诸位战战兢兢的男宾纷纷行礼问安。   江月心很是高兴,道:“阿延,你来了!”   她身旁的千金们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忙低声提醒道:“江姑娘,那可是陛下……”   江月心却不觉得自个儿有什么问题,只是翻来覆去琢磨着方才那句“尘中见月心亦闲”——此诗乃是刘禹锡所作,她的娘亲因喜爱这句诗文,才为月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江月心只在李延棠面前匆匆提过一次,他却记上了心头,这又如何不令她高兴呢?   “叶小姐,朕以为,诗歌一事,从无‘不敢’二字。就算有前人大作之前,也不可妄自菲薄。你不动笔,又如何知道自个儿会写出如何字句?”李延棠笑着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摇着,“不如写上一两句,让诸位宾客瞧瞧叶姑娘的文采。”   素来喜爱诗文的陛下都这样说了,叶婉宜也不再推辞。她命丫鬟换了笔墨砚台,悬腕空肘,以一个端秀的姿势提起了笔,沾了墨汁儿。   叶婉宜本就以“才色双绝”名动京城,若谁有幸目睹她提笔写诗,足可以吹嘘上数日。于是,诸位公子皆仔细张望着那设了文房四宝的小桌案。   只见叶婉宜皓腕微动,字迹流丽铺成而开,一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模样。不知何时,竟有一只蝶自花园里头飞过来,微振着翅膀停在她的字迹上,似是为这字迹所吸引。   起先只是一只蝴蝶,旋即,便是第二、第三只。不一会儿,就聚了一小群大小各异的蝴蝶,纷纷停在诗纸与笔端,还有停在叶婉宜肩上的,皆是清一色的黄蝶,一片香浓粉腻、秾艳无端模样。   “叶大小姐提笔作诗,竟引得百蝶纷纷飞来!”   “此乃祥瑞之兆啊!”   “正所谓‘牡丹引凤,百蝶嗅花’,叶大小姐身上有的,乃是凤凰之象啊……”   待叶婉宜笔落,丫鬟便取过了她手中的诗纸,交予李延棠手中。李延棠扫一眼,便徐徐念出纸上诗句来。   “虽无皎夜飞金镜,却有琼盘悬心天。嫦娥未必恨寂寞,只念吴刚在人间。”   这句诗将无月之日化为“心间有月”,极是高超。更妙的是,后两句以嫦娥思念吴刚之喻,暗指自己的相思之情,不可谓是不大胆。众宾客虽有些为之咂舌,可一旦想到叶婉宜示爱之人乃是当今陛下,便觉得一切皆情有可原了。   就在此时,一名男子赞道:“牡丹引凤,百蝶嗅花,这本就是祥瑞之兆。叶大小姐身上,有的乃是凤凰之象啊!”   此男子乃是京中的司天官之一,官位不大不小,勉强说的上话。因前两日被叶大人招待了,他这几天都颇为春风得意。   听闻司天官都这么说,一旁的宾客皆交头接耳,继而纷纷道:“陛下,何不趁此机会,迎叶小姐入宫,以召天意?”   有人起了头,便有其余人也纷纷应和。毕竟,这叶婉宜可是司天官钦定了的“凤凰之象”,那便是来日要做皇后的人。她若不入宫,还能去哪儿?又有哪个胆子大的人,敢娶了有凤凰之象的小姐?   叶婉宜有凤凰之象在身,陛下没理由拒绝。总不能放着这凤凰去别家罢!   李延棠听着耳边声音嘈杂,却不紧不慢地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歪着身打量着叶婉宜,面上挂着副似笑非笑神情,叫人猜不透。   “叶姑娘身具凤凰之兆,朕又怎舍得叫你嫁入旁人家中?”李延棠低垂了眼帘,缓缓道。   他这一句话,便叫众人低声唏嘘起来——看来,这陛下是要将叶婉宜迎入宫中了!   一时间,众人望向江月心的眼神都有些怜悯。这江氏女才风光了未多久,便有个才色双绝的叶婉宜要入宫压她一头。且听着司天官所言,叶婉宜才会是真正的皇后娘娘。   霍淑君也早就听急了,气巴巴地对江月心道:“你倒是快想想办法!这叶家人真是好生心机,竟折腾出这种手段来抢你的皇后之位!”   江月心沉思一会儿,道:“阿延只说‘旁人家中’,他李家不是儿子众多?兴许是嫁给什么小王爷、老王爷,也说不准。”   霍淑君愈气了,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道:“都说了是‘凤凰之象’了,还能嫁给什么小王爷?当然是嫁给你男人做老婆了!还是大老婆!你这个猪!”   江月心摇头,道:“哎,阿延才不会那样做呢。”   霍淑君翻了个大白眼,怒道:“随便你!傻子!”   霍淑君瞧着叶婉宜,越瞧越气。但见叶婉宜文文雅雅地笑着,指尖还停着只蝴蝶,好一副花中仙子的模样,让霍大小姐更来气了。   “这样吧,朕这就下道圣旨,给叶姑娘赐婚。”李延棠道,“来人,笔墨伺候。”待王六捧来了笔墨,他一气写了几句,便将圣旨扔给了王六,道,“念吧。”   王六抖了抖圣旨,见周遭宾客皆跪下行礼,便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叶氏婉宜,淑仪贞静,夙著懿称,……兹特以淮南尹李素为配,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罢,久久未有人言语,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这道圣旨,竟然并非是下令让叶婉宜入宫为妃,而是要将她许配给淮南王李素为王妃!   “陛、陛下……”司天官大着胆子,询问道,“这圣旨可是写错……”   王六耳朵尖,已大声嚷道:“大胆!竟敢说陛下下笔有误!”   司天官立刻老老实实地跪下请罪。   如此一来,众人皆明白了自己没听错、王六没念错、陛下没写错,那圣旨上写的,确确实实便是淮南王李素的名字。   一时间,众人一片哗然。   陛下竟要将这“凤凰之象”拱手让给淮南王李素!   哪怕不要这凤凰之象,任由江山被旁人觊觎,也不肯多纳多余妃嫔!   江月心瞅一眼霍淑君,道:“我可说吧!”   霍淑君看呆了,不由喃喃道,“可真够狠的……”   人群之中的叶婉宜,已然煞白了面色,握着笔的手都微微颤了起来。她这二十年人声,皆活得顺风顺水、人人艳羡,她还从未有哪一天如此时一般,感受到这般大的屈辱和绝望,以至于身子都颤了起来。   “陛、陛下……”叶婉宜咬着嘴唇,眼里盈着泪水,道,“您当真要将婉宜赐给淮南王?”   李延棠悠闲道:“朕从来只信事在人为,不信这江山社稷会托付于所谓的‘女身祥瑞’之上。自古唯有君王无能,方将江山起落归因于女色。”   顿了顿,李延棠步至江月心面前,笑道:“若是真有女子能决定这江山,那也是小郎将这般出生入死、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女将军。”   叶婉宜的脚跟一颤,几乎要跌落在地,她的丫鬟连忙上去扶住她,叶柔宜与叶夫人也纷纷围了上去。叶婉宜强撑着面色,却仍是滚了两滴泪珠下来。   叶夫人连手里的念珠都握不住了,连连念起“佛祖保佑”来,满面的心疼。她平日一贯是菩萨面孔,可此刻瞧着帝王的眼里,也忍不住带了一丝怨怼。   竟将婉宜赐给了那个酒色闲王李素,这已是废了叶家精心教养的一个嫡女!   真是好一招棋!   叶夫人生怕女儿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便代叶婉宜告了退。然而,已有多嘴的人开始议论起此事,左一句“叶大小姐真是好生可怜”,右一句“保不准叶大小姐与淮南王本就有私”,令叶夫人一颗心痛如针扎,瞧着叶婉宜时,便愈发心疼了。   待叶家母女走了,李延棠便对江月心道:“朕今日赐下的这桩婚事,小郎将可还满意?”   “你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江月心却掰着手指,纳闷道,“那李素三番五次骚扰叶姑娘,两人分明有仇,这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就因为人家想嫁给你,你就把叶婉宜许配给了她的死对头,让他们天天互相折磨……你好记仇啊!”   李延棠:……   “哎,是。”他无奈笑道,“朕就是这样记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叶小姐与淮南王喜结连理(不 第48章 叶家(五)   陛下会将叶婉宜赐给淮南王为妻,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叶婉宜自小便是比照着那皇后之选养育大的,这样一位才色双绝的佳人,又有哪个男儿舍得往外推?更何况,她还是身具凤凰祥瑞之人。   可是陛下却还是不要她。   一时之间,众人竟对这叶婉宜有些怜悯了。昔日高不可攀的叶家嫡女,此刻也沦为了众人同情谈论的话资,这令叶家人觉得恼怒又颓败。   陛下不肯重用叶家,这又如何不令人觉得颓败呢!   可下了这道圣旨的天子,却已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此事, 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带着小郎将去一旁赏花游湖了。两人似是心情甚好,一路相谈甚欢。   江月心边走边问道:“阿延, 那叶姑娘身有凤凰祥瑞,你竟当真不要啊?”   “什么凤凰祥瑞?不过是笔墨上动了些手脚。”李延棠却丝毫不在意, “小郎将用了那墨,也能招来百蝶飞舞。换个气味, 也许便是一大群公鸡追着你啄了。”   他的话逗笑了江月心,令她噗嗤笑了出来。   叶府偌大的花园里,挖了一口碧波荡漾的湖,涟漪层叠、游鱼荡锦,岸上瞧去风景甚好。李延棠带了江月心到湖岸边坐下, 便命人上了酒来,说是要与小郎将对饮。   江月心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惑道:“阿延不是从来都爱喝茶,不爱喝酒?怎么今日,忽然要与我对饮了?酒这种东西,还是我这样的粗人喝喝便好。”   李延棠笑道:“小郎将一个人喝酒总归寂寞。朕学着点,日后陪你喝。”   这句话虽简单,却叫江月心微微一暖,还略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个儿带坏了千好万好、哪里都好的当今陛下。   一旁的丫鬟捧了酒壶过来,比照着江月心的口味,挑的是北关那头的醇厚烈酒,一倒出来便酒气扑鼻,可见入喉之后,必是从喉口烧到心窝的烈。   江月心的腿已好得七七八八,也没什么可禁酒的,一见这烈酒上来,便摩拳擦掌的,当即便为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待这烈酒味道灌入心头,她大呵一口气,爽朗道:“还是这酒对胃口!方才叶夫人准备的自罚的酒,软绵绵的,似白开水一般,一点儿都不过劲。”   李延棠笑了笑,一拂袖,也捧起了酒盏,文雅地小呷了一口。但他喝不惯北方的烈酒,当即便呛了一下,如玉的面颊泛起薄绯色。饶是如此,他仍旧强忍着喝了两口。   旋即,他便小声地呛了起来。   待他想喝第三口时,他的手腕却被人扣住了。   “算了算了,阿延还是不要折腾自己了。”江月心笑着,从他手中接过那酒杯,代他饮下,一边抹嘴角儿一边道,“你喝不惯的,不必勉强。”   “可……”李延棠蹙了眉,略带不甘。   “阿延的心意,我领了。但你真不必勉强。”江月心笑着拍了拍膝盖,仔细与他说道理,“我从前喜欢与人对饮,不是因着有别人在时,酒会好喝上几分,而是欢喜有人陪着闹的氛围。霍大将军麾下军律严苛,数遍军营,也只有我一个爱偷偷溜出去喝酒;家中父兄从前倒是爱饮酒,但爹爹近年身体不大安稳,大夫叮嘱他须得忌口,少食酒辣,以是爹爹也不大陪我。只得一个褚姨姨,回家来时还记得给我带一瓮酒。便是这样,还要被周大嫂子骂一句‘喝不死你们’。”   顿了顿,她长叹一声,道:“有阿延你坐在这儿,陪我说话聊天,便是你不喝酒,那也足矣。我只不过是喜欢有人陪着罢了。”   她这番话说的亦智亦愚,叫李延棠好好品了一番。半晌后,他搁下酒杯,笑道:“好。朕陪着小郎将。”   江月心也笑了起来。   李延棠的话似什么定心药似的,叫她觉得杯中的酒当真好喝了几分。于是,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赏花宴还没怎么玩儿,人已醉的七七八八。李延棠无法,只能差人先将她送回霍府去。   江月心不在叶府待着,李延棠也不必留在此处,自然回宫去了。   上马车前,他多问了一句王六:“叶夫人待小郎将如何?”   王六道:“叶夫人待小郎将倒是好,待陛下可就不好了。说您来日定会纳娶三妻四妾,小郎将这位置坐不稳。”   李延棠笑了笑,道:“哎,朕这么记仇,叶夫人竟敢这么说?”   王六答:“可不是嘛!想来是望那西宫太后娘娘好好念佛诵经呢。”   说罢,马车便启动了。   ***   江月心回到霍府时,醉得不成样子。她倒不是那种不能走路的醉,看起来神智甚是清明,可行为却甚是奇怪。譬如她回到霍府,不急着回去休息,反而先要抽出剑来,舞一套剑法,惊的院子里的丫鬟们尖叫连连,连忙去请霍九爷来。   霍青别正在教霍辛念诗,听闻小郎将又醉了,心底略带无奈。   “叫小厨房煮个醒酒汤来。”他叮嘱温嬷嬷罢,撩了衣摆,朝院子里去了。   未几步,他便瞧见江月心拿着剑在院子里头舞得霍霍生风。她今日不穿劲装,只挑了身不惹眼的蟹壳青色衣裙,下头系了条豆葱色的八幅裙,这本是身柔媚的女子服装,可偏偏叫她穿出一股子英气来,衣袖翻飞间,便见得剑光如雪、波涛滚滚。   霍青别原本想上前劝阻,可瞧见她这副行云流水的剑姿,脚步却不由止住了,只是站在屋檐下头,安静地瞧着江月心舞剑模样。   小霍辛提着笔追出来,他人小,也不怕旁人舞剑伤了自己,便好奇地在旁边看江月心舞剑。没一会儿,他还鼓了掌,好奇地问霍青别:“爹爹,小郎将这是在练什么呢?小郎将要去上阵打仗了么?”   霍青别望着院中人舞剑身姿,低垂了眼帘,慢慢道:“……枯鱼之宴无乐方,为君起舞当斜阳。左右回旋还自翼,变击为刺随低昂。”   霍辛机敏,立刻道:“这是岳岱的《舞剑行》!”   霍青别含笑摸了摸霍辛脑袋,笑道:“阿辛倒是记得牢。”   霍辛眼珠转了转,道:“这首《舞剑行》写的是大丈夫四十不曾封侯,因此郁郁不得志舞剑痛哭。莫非小郎将也是如此,当不了大将军才会……”   “这倒不是。”霍青别哭笑不得,连忙断了霍辛的浮想,“阿辛先回去描红吧。小郎将喝醉了,我去照料一番。”   将霍辛哄回去后,江月心恰好也累了,停了剑。霍青别趁机道:“小郎将既喝醉了,便去沐浴休息吧,天色也要晚了。晚膳便差人送到天月居里头。”   江月心“哎”了一声,不回答,只道:“九叔,我有件事儿求你!”   听到这声“九叔”,霍青别略有些无奈。也只有在喝醉时,江月心才会毫无顾忌地喊自己“九叔”,平日都是“霍丞相”、“霍大人”的喊,疏远得很。   “小郎将所求何事?但说无妨。”他回答道。   “阿、阿延……陛下!”江月心有些大舌头,“陛下喜欢下棋,我想陪他下棋。请问哪儿可以学棋?我这个人可是半点儿都不懂对弈之术,还要从最低的学起。”   霍青别道:“陛下的棋术,乃是我所授。你若要学棋,和我学便行了。”   江月心“嚯”了一声,大喜,抱拳道谢:“那便提前谢过九叔了!”说罢,便很乖巧地朝天月居的房间里头住进去了。但她到底是醉的不轻,跨过门槛时,险些一头栽下去,还是霍青别扶住了她,又叫翠儿等丫鬟赶紧把她扶到床上去。   见一众丫鬟里里外外地跑,这边洗帕巾、那头烧热水,还有端醒酒汤和扇子的,霍青别便在床边微叹了口气。   自小郎将住到家里头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熟悉了这副热闹画面。   也是,家中清寂惯了,许久未曾有这么多的人间烟火气。从前这院子里落寞不已,连温嬷嬷都劝着他早纳续弦,给家宅添些温柔红袖气息。   他垂了眸光,瞧见江月心在枕上睡的正熟容颜,心底不由微怔。枕上女子算不得娴静温柔,却自有一股洒脱明艳,如那北关高悬在天的艳阳似的,照的所有人心头云开雾散,只余一片盈盈暖意。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指尖几乎要触到女子面颊。   “九爷!”   温嬷嬷恰好撞见这一幕,惊呼起来。这一声也惊醒了霍青别,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急匆匆将手指缩了回来,淡淡拂了下袖口,问温嬷嬷道:“热水可备好了?”   温嬷嬷余悸微消,仍在心底七上八下地想着刚才撞见的那一幕。听见主子这样问,便不安道:“已备好了。”   “照料好小郎将。”霍青别留下这句,便转身匆匆踏出房门。   他回了自己房间,步入内室,深呼一二。继而,他稳下步伐,走到书格前停下。格上置了一道黑木卷金牌位,上头写了几个红漆大字,乃是“霍魏氏之位”。   霍青别洗净双手,换了香,在牌位前静默半盏茶,久久不言。   作者有话要说:  喵子的古言接档新坑已经放出文案了~有兴趣的亲可以先收藏哦~   爬墙相爷家(重生)   此乃文案:   秦三姑娘从小就与众不同。   她不守教条、不安于室、不够贞静,从来都只爱一个“随心所欲”。   她记仇,她爱富,她势利,她非权贵不肯嫁。   这样的秦檀,却心甘情愿地嫁给了贺桢,变作一个娴静淑德的妇人。   谁料,她最后却输得一塌糊涂,赔上了一切。   重活一世,她回到了刚嫁入贺家之时。   秦檀:妙啊!贺桢,你可知老娘我最记仇?你和你的心尖妙人、爹娘姑婆,可准备好迎接老娘了?   重生的秦檀,决定先爬个墙,给自己的渣男夫君戴顶鲜艳的大绿帽。   权倾朝野的相爷谢均:爬到我家来?   秦檀:?   谢均:爬不爬。   秦檀:爬!我爬还不成么!   排雷须知:   1、女主重生过,酷爱耍心机,精明又势力,绝不委屈自己。   2、男主手握重权大相爷,看起来是个养生佛系老干部。   3、1v1,HE,重生虐渣爽文,谈恋爱与打脸同时进行。 第49章 九叔(一)   灵牌前, 余烟袅袅。   霍青别垂着眼,瞧着那道牌位,思绪恍惚。   窗外头渐渐上了灯彩,一阵霓虹似的红艳,影影绰绰的。桌上白蜡淌下一道烛泪,滚落在盏中。噼啪一阵微响,乃是烛芯的火焰轻跳了一番。   “她也不是那么的像你,偏叫我总觉着梦见了故人。”   霍青别轻叹了一声,扯了张椅, 在牌位前坐下,自顾自对着这牌位说气话来,好似这道沉默不语的牌位是个大活人似的。   “曼儿, 你常与我说,做事不可急躁冒进。便是有什么想要的, 也该慢慢寻,慢慢要。人生最不应要的, 便是急躁的坏脾气。”他眼帘微翕,瞧着那牌位的神色愈发温柔起来,“后来陛下来我这儿,我亦是这样教他的。可如今……”   他犹豫了一番,道:“我竟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了。”   歇了一阵子, 他继续对那牌位喃喃自语。   “你去时,在榻上叮嘱我莫要记挂着你,若是有遇着合适的, 便续弦为妻,也好照料阿辛,更能让这霍家如你在时一般热闹。如是多年岁过去了,咱们家倒是热闹了,但那人……”   霍青别微微苦笑一下,道:“但那人却是个碰不得的。”   又安静了一会儿,霍青别絮絮叨说起旁的杂七杂八的事来:“阿辛如今能背许多首诗,来日兴许要比我厉害几分。只不过他还有些小孩子脾性,爱听人夸,不够谦稳,还需打磨一番。温嬷嬷自己没孩子,于此事上也不大擅长。想来,还是要我亲自照料才是。”   他说了一阵子话后,外头传来扣扣的敲门声,原是温嬷嬷在外头。霍青别召她进来,问:“小郎将那头,一切可好?”   温嬷嬷洒着细细皱纹的眼角一拧,眉心微蹙,道:“小郎将已喝了醒酒汤,睡了过去。有翠儿在那边服侍着,不会出什么大事儿。”   “那便好。”霍青别又给牌位换了一炷香,随口问道,“听闻叶家今日进言,要陛下纳娶叶婉宜为妻,后来怎么处置的?我还不曾仔细听。”   “陛下做主,给叶大小姐和淮南王赐了婚。”温嬷嬷道。   “这倒是成人之美了。”霍青别拂了拂袖口,脚步一顿,叹道,“叶家为了将女儿嫁给陛下,可真是费尽了心思。我看日后,这样的事儿只会多,不会少。……真是可怜了小郎将,硬生生消磨在这等地方。”   温嬷嬷听出他话中有怜悯之意,心底微微一沉。   自家老爷是甚么样的性子,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他极是耐得住寂寞,魏氏病去那么多年,霍九爷也没有再娶,整个人便如断了红尘六根似的。这小郎将一来,霍九爷却变了个样子,她又如何不能注意到?   可这小郎将只是个普通女子便罢了,还偏偏是将来的皇后,是霍九爷无论如何也碰不得的女人。   于是,温嬷嬷试探道:“老爷,话也不是这么说。千金难买人高兴,小郎将与陛下两情相悦,便是有万千苦,万千难,那也不过是有情人的趣致罢了。陛下这样护着小郎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温嬷嬷一句“小郎将与陛下两情相悦”,让霍青别的手指微拢。他侧了面颊,低声道:“嬷嬷说的倒也是。”他在原地踱步一阵,对温嬷嬷道:“我答应了小郎将要传授她棋术。你去准备些教本棋盘,来日便能派上用场。”   温嬷嬷听了,眉头又打起结来。   她知道,这是自家老爷没怎么听进自个儿的话。   霍青别就是这样的性子,看起来脾气软和,却是最不好拿捏的那一块。他要是认定了的事儿,那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霍家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些相似,譬如霍淑君也是差不多的野蛮脾气。   “是。”温嬷嬷无奈应下,只得另想法子。   温嬷嬷到了外间,就见得霍辛在乖乖巧巧地描红。听见脚步声,霍辛扬起白净可爱的脸蛋来,穿着镶猫眼石子儿彩履的脚掌一晃一晃的,口中道:“嬷嬷!小郎将还在外头练剑么?阿辛想去看。”   “已没在练了。”温嬷嬷答。   “不练了呀!怪好看的呢。”霍辛略有失望,“要是小郎将能留在咱家就好了。爹爹为什么不娶了小郎将呢?”   温嬷嬷微惊,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低声训斥道:“少爷!若是您为了咱们霍家好,这话可不能再说第二遍。小郎将是要做皇后娘娘的人,少爷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可是要老爷与我齐齐掉脑袋的!万万不可再提!”   霍辛还小,被她的话吓得惨白了脸,连连点头,温嬷嬷这才松了口气。   ***   到了次日,江月心醒来,收拾收拾,便想起了要学棋的事儿。左右询问了三次,到了午后,忙完公事的霍青别才请她到书房去。恰好温嬷嬷说,淑君小姐也可一道学学棋,于是,霍淑君也跟着一道去了。   霍青别坐在书房里头,穿了身月白色的宽松衣袍,发间别了枚乌木簪子,袖口卷得略高,露出双细瘦的手。他已布好了棋盘,只等着对头人上座。   “九叔!”霍淑君提了裙摆,抢先一屁股把霍青别对头的位置给占了,让江月心只能坐在一旁观战。霍大小姐瞧了那棋盘一眼,道,“哎,九叔,我也是会下棋的。温嬷嬷定要说什么我得学棋,可我的棋术也是不赖的!”   说罢,她便闹着要与霍青别下棋。霍青别无法,便陪着她下了一盘,只不过五六步,就将霍淑君杀的片甲不留,令她抱着头直在那儿哀哀叫唤。   “棋术一道,需得静下心来,才能学得进。”霍青别撩了袖口,慢慢道,“若是静不下来,便是学再多也惘然。”   霍淑君和江月心面面相觑。   “大小姐,我觉得你静不下来。”江月心对霍淑君道。   “小郎将,你也静不下来的。”霍淑君对江月心道。   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坐下来,继续学棋术。霍青别精于棋术,教起二人来,自然不会在话下。只可惜他对面的二位,一个没什么耐心,另一个却有些笨拙。   霍淑君学了没一会儿,便开始打起了呵欠;江月心却是笨手笨脚的,一道规矩要听两三遍才能懂。学了老半天,也只不过是将这棋术的规矩听懂了个皮毛。   ——看来,要想和阿延对弈,还要花上好一番功夫。   而一旁的霍淑君,却已经开启了小差,对着她的耳朵嘀咕起来:“哎,小郎将,你知道么?我昨晚上梦到了顾镜!他呀……”   江月心:去去去,不知道!我哪儿知道你梦到了什么啊!   霍青别见江月心甚是苦恼,便起身去书架前。他翻找了一阵子,抽出一本略旧的棋谱来,甚是珍爱地用手指轻拂了一阵细灰,递过来道:“若是要想学得快些儿,可多读读这本棋谱。但这册棋谱乃是孤本,市面上没的寻,小郎将万万要小心了。”   江月心闻言,小心翼翼捧过棋谱。翻开第一页,但见上头写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虽有些年份了,但字迹却是极清晰的,写的是一个人名,叫做“霍魏氏领中书曼儿”。   霍是夫姓,魏是本姓,领中书瞧着是此人父亲的官职,曼儿则是名,合起来,便是魏曼儿。江月心斟酌了下,问道:“霍大人,这本书……乃是令夫人的?”   “从前是。”霍青别道,“她在时甚为珍爱此书。不过,她也说过,书乃死物,还是要留给有用之人,才算是派上了用场。若是终日在书格里头积灰,那便不好了。”   听霍青别主动提起夫人,江月心一下子就想到了在叶家时,叶夫人所说的那番话。什么李延棠从前借住在霍府时,霍九夫人魏氏对他特别之流的话。   她纳闷了一阵子,便问道:“霍大人,容我失礼问一句,那天叶夫人一个劲儿地和我说阿延和霍九夫人关系好,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霍九夫人与阿延亲似姐弟吗?”   若是霍九夫人真与阿延交好,那她也要好好地谢谢霍九夫人当年的照顾,给她多上一炷香。   霍青别愣了下,面色微寒。旋即,他解释道:“陛下那时方来京城,体弱多疾,常常夜半惊醒病复,彻夜不得安眠。我又在朝中忙碌,无暇分心照顾,乃是曼儿……我夫人照顾了一阵子,才令陛下好起来。”   在旁边玩着指甲的霍淑君忽然疑惑道:“夜半惊醒病复?陛下那时都十二三岁了吧,还尿床?”   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第一次发的时候,把两篇v文的内容发串了。如果有看到的内容不正确的读者,清理一下缓存即可。 第50章 九爷(二)   陛下当然不会尿床。   霍淑君天不怕地不怕的, 这话说出来也不怕被斩,只是吐了吐舌头,自顾自傻兮兮地笑起来。又闹了好一阵子,她才安静下来学棋。   霍青别事务繁忙,教了二人一阵,便命他们互相对弈,自己则出去了一趟。在外头服侍的温嬷嬷,便进来照料二人,顺道陪着说说闲话。   江、霍二人的棋术皆是刚刚入门的水准, 一阵草鸡互啄之后,便都没了心思。温嬷嬷得了机会,便笑眯眯对江月心道:“小郎将可想过, 去宫里头住一段时日?”   “不了不了不了。”江月心立即摇手,“那叶太后的脸色, 嬷嬷怕是不曾看到过。太后见了我,便如见了那太岁似的, 难堪得紧。”   “那是因为小郎将那时住在西宫呢。若是住到陛下那头去,也不用日日去给西宫太后请安,岂不方便?”温嬷嬷慢声道,“老身总想着,陛下常住深宫, 不能见到小郎将,多少有些可惜了。咱们霍家虽极是欢喜小郎将来住,但小郎将将来总是要嫁给陛下的。”   江月心道:“我虽粗野, 可也知道这有些于理不合。我和阿延还没成亲呢,便住到一块儿,外人听了,难免笑他不守规矩。”   温嬷嬷答:“这有何难?挑位太妃娘娘宣你进宫,那便是名正言顺。只要小郎将想,陛下便定然会答应。”   听温嬷嬷的话一说,江月心也有些心动了——若是能天天见到阿延,那自然是好的,可她生怕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不敢乱提。   温嬷嬷见她犹豫踌躇,便笑道:“若是小郎将有意,我便与老爷提一提,让老爷向陛下禀报。如果小郎将觉得一个人无聊,那便让褚姑娘也一道入宫作伴去。”   江月心闻言大喜,一拍膝盖,道:“好!”   温嬷嬷笑吟吟的,心里头微微舒了一口气。   待霍青别回来了,温嬷嬷便一路跟着他到了穿花廊上头。霍青别见嬷嬷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便停了脚步,问道:“温嬷嬷有什么心事儿?”   温嬷嬷笑道:“小郎将方才和老身提了一嘴,说是想去宫中长伴陛下。但小郎将早晚要嫁进宫里去的,提前去住一阵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霍青别听了,一掸袖口,淡淡道:“这有些于礼不合了。更何况,小郎将那样的性子,必然不喜待在规矩森严的宫里头。日后她嫁进了宫,便再也出不来了;倒不如趁着还在家做姑娘,让她在霍家过段轻松时日吧。”   温嬷嬷不赞同,又苦口婆心道:“小郎将早晚都要嫁进宫里的,九爷这又是何苦?”   霍青别怔了一下,垂了眼帘,道:“嬷嬷不必多心,我只当小郎将是侄女。”   说罢,霍青别便不再提起此事。   可怜江月心眼巴巴盼了一阵,都不见霍青别提到入宫一事,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的,猜不透是温嬷嬷没说,还是霍青别不曾禀报给李延棠,又或是李延棠不希望她入宫去。   每每思及此处,她便觉着自己不在阿延身旁甚是烦人。要是心里有什么话,都能直接在他耳旁说了,那该多好?如现在这般层层阻碍的,直如牛郎和织女一般。   她憋了两天,还是忍不住与霍青别提了。   “霍大人,温嬷嬷有没有与你说过,我想去宫里头……”   “小郎将想入宫住么?”   霍九爷端了茶盏,一副笑眯眯的神色。他不疾不徐,翻了手上书页,道:“若小郎将能在下棋上赢了九叔,九叔便让你入宫去住。”   江月心懵住。A_C_T_D_D_J_Z_L   在下棋上赢了霍青别?这可真是痴人说梦。谁不知道霍青别精于棋术,难逢敌手?!   一时间,江月心头顶愁云惨雾。可她这人从来都脑袋直,有时候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虽知道如她这样的初学者要赢了霍青别绝无可能,可仍旧想试上一试。   于是,她便苦心琢磨起下棋之术来,捧着魏曼儿留下的那本棋谱,日也瞧,夜也看,一副醉心模样,连褚蓉找她说八卦她都不怎么理会了。   一番琢磨之下,她竟得了几番个中趣味,竟悟出这棋盘上厮杀的伎俩,与那沙场上的并将之术也有几分相似。于这小小棋盘上,竟能体会到旧日于不破关杀敌入阵的滋味,实在是妙。   如此一来,她便愈想赢下霍青别了。   中间李延棠也来瞧过她,知道她在苦学棋艺,就想陪她练练。王六献上一计,道:“若是陛下想哄小郎将开心,那便不露痕迹地让上几子。只要小郎将赢了,定会心底欢喜。”   李延棠道:“哎,她这人,不喜欢别人相让,只喜欢自己动手打下来的江山。”   王六听了,只能作罢。   李延棠来霍府一趟,便听闻江月心想入宫先住一段时日的事。他很爽快道:“若是小郎将不嫌弃宫里头闷,随时都以来住。朕正想着将从前的太妃请一位回宫里来,帮着照料后宫事宜;以太妃的名义宣小郎将入宫,想来不难。”   但江月心却答:“入宫是要入宫的,不过,我还是想先赢了九叔。”   李延棠:……   当今陛下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小郎将,只怕你这入宫的日子要延上五百年了……”   江月心:……   ***   叶府。   自从陛下的赐婚圣旨下来后,叶府便是一阵愁云惨雾。仔细教养长大的嫡长女,竟被指婚赐给了淮南王,这简直是一桩极大的浪费。废了一颗棋子不说,还离那宫城又远了一步。这皇后之位,恐怕轮不到叶家的女儿来坐了。   宝珑堂里,叶夫人于晨间早早起了身。   她洗漱罢第一件事,便是到小佛堂里头去。叶夫人素来笃信佛家,平日里便最是虔诚,每日皆要在佛前念上半个时辰,吃斋食素不曾停下,手里念珠日夜不离,甚至于在宝珑堂里设了个小佛堂。   这小佛堂修得精致,又有专人打理,日夜佛烟袅袅不停。佛前的叶黄蒲团,被叶夫人的双膝跪的几要磨破。插了几炷香的小香鼎里,满是昨日的余烬残灰。   叶夫人如往日一般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可她一瞧见那尊佛像,心底竟有了一丝浅浅的怨憎——都说只要诚心,菩萨佛祖都会听着自己心底的愿声。可如自己这般的信女,捐的香火钱都占了京城大头,寺庙的住持都奉她为座上宾,可佛祖、菩萨,却个个都不如她的愿,这又是为什么?   一想到叶婉宜被指婚给李素,叶夫人心底的怨就未曾停过。   她在小佛堂里待了一阵子,便出去用了早膳。思虑一会,她便朝叶婉宜所居的小院子去了。   “婉宜起身了么?”叶夫人问院子里服侍的丫鬟。   叶夫人生怕女儿受辱想不开,每日都要来问上几句。婉宜自幼比照皇后之选教养长大,如今却做不成皇后娘娘。换作是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娘,我起身了。”却见叶婉宜推了门,自里头走出来,脸上不见前几日的黯淡衰败,却有几分踌躇与欲言又止,“婉儿思虑了几日,觉着嫁给淮南王,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她有些忐忑,说这些话时,心里揪得紧,手搁在袖里,紧紧握着当日李素丢下的玉佩。   她对陛下,本就无男女情爱;只是她出身叶家,又是嫡长女,本就该嫁入宫中为后。她放不下名门嫡女的骄傲,又担负着叶家的前程,这才断了与李素的前程往事,一门心思地要嫁入宫中。   如今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李素身边,这便是命,逃也逃不脱的。   叶夫人闻言,却是柳眉一竖,面露怒色。   “婉宜,你可不能就这样认了。”叶夫人牵过女儿的手,与她耳边仔细道,“你爹已与我仔细商议过了,只要淮南王肯主动解除婚事,一切皆有回转的余地。淮南王对你有旧情,他若怜惜你,便该放手,让你做皇后!”   叶婉宜听了,面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   她这几日思虑再三,心里的天平已倒了个儿。她本来只瞧得上皇后之位,可被陛下如此羞辱一番之后,她却抗拒起入宫为后一事来。   “娘,还是算了吧……”她声音略带哀求,“既陛下赐了婚,那我便嫁给淮南王。他知道我要嫁他,定然是心里欢喜的。淮南王虽无权势,但到底对女儿有情,总比困于深宫之中要来的好……”   叶夫人冷笑道:“你以为李素真会待你好?李家的男人,最是刻薄记仇,他又怎么会放下从前的事儿,高高兴兴地来娶你?怕不是娶你过门后,便想方设法地磋磨!”语罢,叶夫人到底有些心疼女儿,又道,“如今也只能一条道儿走到底了。你过几日,便亲自去劝淮南王解除婚约……”   叶夫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叶婉宜却听不进去了。   李素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能不知?若是要李素退了这桩婚事,这无益于是在羞辱他。他会做出什么来,叶婉宜也不知道。   是杀了她,毁了叶家,还是……   干脆把这江山都翻覆了? 第51章 九爷(三)   叶夫人与女儿谈罢此事, 隔了几日,便携女儿一同到京外的妙缘寺上香。   这妙缘寺乃是京城名寺,寺内皆是些名扬天恭的得道高僧,素日来香火极旺盛,四方香客千里迢迢赶来,只为在佛前许上一愿,以是这寺内终年游人如织。叶夫人出手阔绰,替这妙缘寺捐了三樽金身,妙缘寺的僧侣都将她奉为座上宾。   叶夫人带着叶婉宜到了寺里, 只见得碧翠掩映、佛音袅袅,梵语经声不绝于耳。母女俩被沙弥引着,先到了大金宝殿中的佛前, 两人于蒲团上静跪了一会儿。   叶夫人甚是诚心,闭目喃喃念着佛经, 手中数珠轻转未停。如是小半个时辰后,叶夫人才起了身、睁了眼。住持空觉大师迎了上来, 对叶夫人道:“叶夫人如此心诚,必然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听了高僧此言,叶夫人便像是放下了一颗心石,含笑点了点头。她牵着叶婉宜的手, 到一旁的签筒旁,柔声道:“婉宜,你且抽一支, 叫大师给你解上一解。此后,是进是退,皆看佛祖之言。”   叶婉宜对这些诸天神佛也颇有些敬畏,便合十念一句佛号,郑重伸了手去抽出一枚签子,倒过来一看,只见签上书“三十五”数字,乃是签号。   空觉大师见了,便起身去取了一张签纸来,递给叶家母女二人。叶夫人展开一看,只见签纸上头写着“凤穿牡丹,百花吐蕊;万事诸吉,命中大幸”——这是一张大吉大利的上上签。   叶夫人不由眼前一亮,握着签纸的手微微颤了起来。“婉宜,这是佛祖保佑。”叶夫人折了签纸,声音轻颤,“这就回去与你爹仔细说说,要那淮南王退了这门婚事,想法子送你入宫去。”   叶婉宜听了,面色惨白一片。   她想到自己方才在佛像前虔诚念经模样,不由在内心恨道:佛祖啊佛祖,若你当真有灵,为何听不见自己的愿声?爹娘如今俱是只要这叶府的荣华富贵,恐怕已不把她放在心中了!为了保住叶家的地位,根本不在乎女儿的去留!   叶婉宜退远了些,再次恳求叶夫人:“还是算了吧,娘。女儿嫁予淮南王,倒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天威难测,叶家三番两次激怒龙颜,恐怕来日会惹来麻烦……”   叶夫人听见她这般说,眼底却俱是心疼:“婉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乃是叶家嫡女,何必作践自己,去做那什么劳什子的淮南王妃!你本就该如你姑姑一般,做一宫之主才对。”   叶婉宜闻言,嘴唇微张,却是说不出话来。   叶家生她养她,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爹娘的安排?   叶夫人双手合十,道:“这叶家的前程,是必然不能断送了的。你无法入宫,你爹也会叫柔宜嫁入宫中。可柔宜又哪能比得过你?”   听到妹妹的名字,叶婉宜的面色彻底白了。   若是自己做不成皇后,爹娘竟要妹妹柔宜顶替自己入宫去!   柔宜性子活泼天真,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又怎能去宫里那等吃人地方?   想到向来跟在自己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叶柔宜,叶婉宜的心底便是一阵微绞。她小口地呼吸了一阵子,红着眼眶,对叶夫人道:“娘,您可万万不能叫柔宜入宫去。她那样的性子,定是会惹出大乱子来的。女儿听您的话,亲自与淮南王说一声便是了。”   叶夫人闻言,道:“还是婉宜体贴人。”   叶家母女又在墙下私语了一阵,这才携着家仆离去。   待母女二人走后,一位扫地小沙弥走上来理签筒。他捧着签筒晃了一下,竟不小心将那些签子洒落在地。“哗啦”一声,薄木签子落的满地都是。仔细一看,每根签子上写的竟都是一个“三十五”。   “这……”小沙弥有些不解地看向空觉大师。   空觉大师却没了方才的和蔼仁慈面孔,只如一个寻常的精明商人似的,满眼皆是市侩。他捡起一根签子,道:“全京城都知道这叶婉宜想要皇后之位。要想这叶家继续捐金身,便得顺着她母女二人的心意说,可懂?”   说罢,大师便捧着那一筒一模一样的签子,嘿嘿低笑起来,好似看到了源源不断的香火钱流入自己的口袋。   小沙弥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   ***   霍府。   江月心虽下了决心要苦练棋术,但她与霍青别的棋术实在是相差甚远。巨大的沟壑摆在那儿,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便是再怎么努力,她也会于数招之内败给霍青别。   这一日,她又输给了霍青别,便随手拿起身边魏曼儿的棋谱仔细翻看。   霍青别见她蹙眉困惑模样,心底不由微微一动。   ——曼儿在时,府中也是如此热闹的。   霍九夫人魏曼儿,并不如普通大家闺秀那般娴静,反而很是活泼爱动;不仅如此,魏曼儿还跟着从武的叔父学过几招剑法。   曼儿的性子如此,魏父魏母甚是焦灼,生怕这太过活泼的女儿嫁不出去。也正是因此,时年不过是五品外官的霍青别上门求亲时,魏曼儿的父母才会答应这门婚事。   那时的霍青别不过是个家底空空的穷小子,魏家却是家中出过贵妃的高门大户。再怎么看,两人都是不相配的。但魏曼儿却一眼相中了霍青别,道:“他生的好看,我要嫁给他。”   因为“生的好看”就嫁出去了,恐怕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但霍青别后来思起此事,总觉得曼儿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只不过考量太多,林林总总,不如一句“生的好看”来的划算悦耳。以是,曼儿便只挑简单的话来说。   后来,霍天正带兵踏破大燕国,霍家水涨船高;霍青别凭借文采学识,一跃成了翰林之首;此时,他与魏曼儿的身份已颠倒了个儿,魏家的门第,已然不再与霍家相配。但霍青别不在乎,魏曼儿更不在乎,她常笑道:“能嫁予阿九,直如那戏本子上的故事一般,叫人欢喜的很。”   郎才女貌,金玉良缘,诚然如是。   过门六年后,魏曼儿因产后身子虚薄亏空,终究撒手人间。这桩叫京城女儿人人艳羡的婚事,在最后落下了帷幕。魏曼儿葬入霍家祖坟,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少爷,霍辛。   给魏曼儿办完白事后,霍家人与温嬷嬷便劝霍青别早纳续弦,这样对小少爷霍辛也是桩好事。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但霍青别都不曾松口过。   “啪嗒”一声清脆响声,乃是棋子落在棋盘上,将霍青别的思绪拉了回来。   “霍大人,这出棋下的对不对?”江月心摩挲着下巴,询问道。   “……”   霍青别不答。   他瞧着江月心,却觉着时光倒转了许久。曼儿似乎还坐在窗前与自己对弈,手边搁着那本珍爱的棋谱;她迎着天光嫣然而笑,一副英气艳丽模样,问道:“阿九,你真当不与我学武?”   “霍大人?霍大人?”江月心见他久久出神,便纳闷着喊了两声。   “……是九叔。”霍青别回神,纠正道。   “九叔,九叔。”江月心连忙改口,“刚才这步棋……”   霍青别挑了眉,不大客气地打击她:“说难听些,便是毫无章法地乱下。”   江月心:……   太难听了!   她这副挤眉弄眼的样子,着实像极了霍青别的故人。他温吞地笑起来,道:“小郎将,要想赢了我,还得先赢了陛下才是。”   江月心点头又摇头,一脸苦色:“哎,我和阿延认识那么久了,我知道我是赢不过他的,他太聪明了。”   “很久?”霍青别微诧,问道,“也不过是这么数月……”   “非也。”江月心笑了起来,“我小时候便认识他了。那时他在边关,化名‘阿乔’,与我做了很久玩伴。”   霍青别听了,指尖攥紧又松开。   许久后,他道:“原来是青梅竹马。……难怪陛下如此爱重你。此前,倒也不曾听陛下说过。”顿了顿,他的神色淡了下去,口中道:“今天我有些疲乏了,便练到这儿吧。小郎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棋术。”   江月心应了声“好”,便出门去了。她似乎迎面撞着了小少爷霍辛,外头传来一大一小两人闹腾的声音。   “小郎将!我这画好看吗?”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极了!妙啊!”   “小郎将,你入宫之后,还会回咱们家吗?”   “应该会吧?”   “那可太好了!你要常回来看看阿辛和温嬷嬷呀!”   霍青别听着孩童稚嫩之声,缓缓合上双眸,口中喃喃念道:“曼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52章 清凉宫(一)   江月心还是没有赢过霍青别。   但是, 宫里头却来了旨意,说是魏太妃在宫里头住的寂寞无聊,要江氏月心入宫相陪。那江家的教养嬷嬷褚蓉(……),也要一并入宫来。   得知这道旨意,褚蓉气得一口老血要呕出去——她当姨姨才多久,这竟然就晋升成嬷嬷了!   虽这道旨意明面上是魏太妃下的,可谁都知道真正的下旨者乃是李延棠。接到这道旨意,霍青别不敢多阻拦,便让温嬷嬷备了马车行李, 送二位姑娘入宫去。   “至于小郎将的棋,就当是欠九叔的吧。”临上马车前,霍青别道, “入宫后若有空,可多研读棋谱。”   霍府门前, 霍青别正与江月心说着话,背后的霍府里却传来丫鬟的阵阵惊呼, 喊的是“淑君小姐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人影”。霍青别听了,微微一愣,目光不由转向马车。   只见这马车旁立了个丫鬟,垂着脑袋不让人瞧正脸,两手握得紧紧, 腰身纤细得很。察觉到霍青别在瞧自己,小丫鬟的脑袋便更低了。   “……君儿?”霍青别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丫鬟也不答,闷着狠狠摇了会儿头。   霍青别见了, 却无奈叹道:“君儿这是做什么?你不是嫌那宫里规矩森严,怎么如今又想跟着小郎将一道去宫里头住了?”   丫鬟倏然抬起头,露出一张娇娇俏俏的脸,果真是霍大小姐。她诧异了一瞬,嘟囔道:“我是嫌弃那宫里呀,可小郎将与褚蓉都去了,我怎么能不去呢?”   霍青别:……   瞧瞧,这又是什么小姑娘家的歪理。   “罢了,既然你又想去宫里了,那就去吧。”霍青别对小辈甚是纵容,“我回头差人禀报给陛下也就是了。陛下心慈,不会多为难你一介小女子。记得换身衣服,免得冲撞了圣颜。”   霍淑君听了,大喜,立刻爬上马车。她的丫鬟红香急匆匆追出来,嚷道:“大小姐,您倒是先下来换身衣服呀!您穿着奴婢的衣服入宫去,这又成何体统……”   可霍淑君却小手一挥,甚是干脆道:“算了,懒得!麻烦!”   一旁围观的江月心&褚蓉:……   不愧是霍大小姐,就是洒脱。   霍青别负了手,摇摇头。倏忽间,他又想起了什么,便叮嘱温嬷嬷去取来一封信,递给江月心道:“险些忘了小郎将家中来信。这是今早收到的,忙着收了一晨的行李,人都昏了头。”   江月心收了信,心底微微一喜。她对霍青别道了谢,便坐上马车。   原本只能容纳一人的马车,如今坐了三个正值妙龄的女子,显得极是拥挤热闹。她就着窗边摇晃的光,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件封口。   江父不怎么学过书,写的信也用字简单、笔迹潦草。信中言要江月心多多保重身体,力争贞静贤淑、贤良淑德,虽离婚期还有段时日,但也要敬重未来公婆姑嫂妯娌;又云如何处理婆媳关系,见了妯娌怎么说话……林林总总,竟如一本后宅交际手册似的。   江月心纳闷起来,她还没嫁呢,她爹怎么就急上了?!   一旁的褚蓉眼巴巴地张望着,似在期待着她说什么。可江月心从头读到了尾,面色无异,似乎不打算说什么。眼看着月心就要把信件收起来了,褚蓉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心心,你哥那块木头,可有说些什么?”   江月心摇头,道:“什么也没写。”   褚蓉重复问:“当真什么也没提?”   江月心还是摇头:“当真。”   褚蓉:……   她拧了拧袖口,咬着唇角,微怒道:“真是个薄情人!竟真当半个字儿都不肯寄过来!”   江月心知道,褚蓉这是在骂自己兄长江亭风呢。但她也知道,这就是江亭风该骂。若是他对人家姑娘有情意,那便该寄封信过来哄哄,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行。可依照江亭风的榆木脑袋,他是决计想不通这件事儿的。   十有八|九,他只会想:人家姑娘走了,那就是不要自己了,不该多做纠缠。若是再写信过去嘘寒问暖,那就是不要脸,不算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江月心见褚蓉恼的很,便小声提议道:“不如,咱们主动给不破关那头写信?”   褚蓉却恨恨道:“谁要给一块木头写信!”   江月心挠头,知道她在闹别扭,便哄道:“也不是给我哥写信呀。你瞧,咱们老家不是都在不破关呢?大小姐也要给霍大将军写信,我也给我爹写信。你也一起写了,咱们三封信一起寄回去,不好么?”   有了另外两人陪着,褚蓉倒也没那么恨了,勉为其难道:“那就写吧!问问那块木头,最近脑袋里头装的都是些甚么玩意儿?”   江月心替自家哥哥回答了:脑袋里装的是鹤望原与不破关。   说话间,马车穿过了长街与宫门,到了皇城的清宁门前。入了这清宁门,便要改为步行,三人便相继下了马车。因着不是第一次来皇宫了,便是这皇宫气势磅礴、金玉满目,也不能叫江月心支愣着眼睛四处瞧。   她心底甚至还有种小人得志的快意:瞧!这儿,来日都是我家的!   江月心急着去见阿延,走路走的急。霍淑君又是只顾着自己的性子,这里张望一下园子、那里闻一下花香,慢悠悠地,竟与另两人走散了。回过头来,霍淑君便带着红香走在了一条栽满了翠竹的小径上。   不远处传来丝弦之声,原是陛下今日办了场小宴,邀了些来客入宫议事。霍淑君隐约记起,入宫前王六公公确实说过陛下今日有些忙之类的话。   霍淑君走了两三步,忽然被人喊住了。   “这是哪家的小丫鬟?”   她抬头一瞧,入目却是一双风流满裁的桃花眼,原是一位玉面郎君似的人物正打趣瞧着她。这男子本带着轻佻笑意,可他一看到霍淑君的脸,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是、是你!”男子以折扇指她,“霍家的女儿!”   “……?”霍淑君愣了一下,瞧着这张颇为熟悉的脸,也陡然叫了起来,“是你!段家的杀千刀!”   此人正是被李延棠召入京城的段家大少,段千刀。昔日段家为关北豪门,开赌坊、兴妓院、贩兵马、走荒原……势力遍布关北每一处脉络,还是李延棠亲自微服至不破关,这才令段千刀终结了豪门段氏的嚣张跋扈。   ***   江月心发觉霍淑君不见了,便连忙差了个丫鬟去找。褚蓉道:“哎,你放心。霍大小姐那个性子,是绝对吃不了亏的。宫中大内,她身旁又有丫鬟,能出什么事儿?”   江月心觉得褚蓉说的很有道理。   两人到了清凉宫,她得知李延棠尚在忙碌,要晚间才能来,不由有些失落。为了不显示出这份失落来,她东摸摸、西瞧瞧,大饱眼福。   这清凉宫她来过两三回,每一回皆被这天子之堂的金碧辉煌给晃花了眼。这一回,她十分骄傲地对褚蓉道:“褚姨姨,这清凉宫里的摆设皆是上好!连地上的地毯滚起来都是软绵绵舒服得很!”   褚蓉:……?   她滚过这地毯?   江月心当然滚过这地毯。   前次她来清凉宫时,为了躲西宫太后,一咕噜就滚到了地上。   李延棠特地把王六留在了清凉宫里,好照料月心二人。几个服侍的宫女知道这是来日的皇后娘娘,皆是胆战心惊地在旁候着,大气也不敢喘。   褚、江两人坐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便要了纸笔,打算给不破关那头写封信。   “写什么呢?”江月心咬着笔杆,一脸愁色。   “你先替我写吧。”褚蓉道,“汉人的字,我果真是不大写得的好的。”   “哎,好。”江月心毫不客气地磨开了昂贵的黄合墨,道,“我虽然不如阿延那样饱读诗书、满腹墨水,但是要写两三封家信,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我念,你写罢。”褚蓉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左军将军亭风亲启。”   江月心点点头,思虑一阵,刷刷写下几个大字:吾爱亭风亲启。   “一别长久,京中岁月悠长。君住不破关,妾住京城头。相隔山海,断绝千千……”   江月心听着听着,满面惑色。   ——褚姨这是在念什么天书呢!   江月心想了想,大笔一挥,写道:自到京城,思君甚多!每每忆起吾爱身在不破关,妾身恨不能身插双翼,飞回北关……所思甚多,所爱更多!此情绵绵,天长地久!   褚蓉还在念着:“若君有意相决绝,不得青鸟来报信。王母座前蟠桃绝……”   江月心干脆彻底放弃了挣扎,写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第53章 清凉宫(二)   霍淑君与段千刀, 那可谓是互相看不顺眼已久了。   一个,是脾气上天、金娇玉贵的将军家大小姐;一个,是唯我独尊、骄横跋扈的名门大少爷,若是遇到了,关系本就不可能好到哪儿去;更何况,霍家与段家那也是极不对盘,私底下你动我一手、我踢你一脚,在不破关没少折腾出事情来。   但好景不成,段家在北关飞扬跋扈的时代, 如今已是结束了——当今陛下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微服至不破关,又是说动了段家老当家人段鹰, 又是拿着朝廷大权威逼利诱,令段千刀放弃了北关的世代产业, 跟着李延棠来了京城。   老当家人段鹰就退居京城,如今还领了个伯爵的闲职。段千刀来京城投靠祖父段鹰后, 辈分便下跌了一层,他再不是呼风唤雨、人见人哭的段大少,而是祖父面前伺候的乖乖孙。   今日,段千刀便是跟着祖父段鹰,一同到宫里来赴陛下的小宴的。   京城人谈起事儿来, 说话都藏着九曲回肠,弯弯绕绕。段千刀听不得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什么“叶家”、什么“淮南王”, 陛下的话更是句句笑里藏刀,摆明了要那叶家好看,无聊的很。于是,他便溜了出来,想要趁机看看这宫里头有没有漂亮宫女。   结果,这就遇到了霍淑君。   段千刀这人,平时就贯油腔滑调。见到霍家的女儿,他也不怒,而是先摆出一张笑脸,风流翩翩道:“哎呀,霍家妹妹今天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俏丽是俏丽,就是有些让人认不出来了。”   听到段千刀说“霍家妹妹”,霍淑君的面庞扭了一下,淬道:“谁是你妹妹?少来攀亲带故的!陛下小宴,你不好好待在陛下跟前伺候,跑到本姑娘面前讨什么嫌!”   段千刀被怒斥了一句,却也不恼不怒,依旧满面潇洒风流:“霍家妹妹,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外头的男人一辈子有几次难得机会,能进陛下的内宫里凑凑热闹?当然是要借着这次良机,饱览一番后宫的佳人美景。”   霍淑君冷笑一声,道:“段大少,你这话就说错了。我看你,日后多的是机会进宫。”   “何意?”段千刀不解。   “做个太监,进宫服侍陛下,不就行了!”霍淑君的嘴丝毫不饶人。   段千刀懵了一下,立即怒了。到底是在不破关跋扈惯了的人,他立即本性毕露,道:“好啊!霍妹妹,给你点颜色,还爬到小爷头上来了?”   “本姑娘不仅爬你头上,还要打你!”霍淑君听到他依旧一嘴一个轻浮的“霍妹妹”,怒不可遏,竟抬起脚来,扒下一只绣花鞋履,直直朝着段千刀追打而去,也不顾自己雪白袜子踩在地上沾了污泥。   段千刀冷笑一声,刚想说“小的们给爷上”,又陡然惊忆起自己并非身在不破关,而是在皇宫里,身边也没有一呼百应的市井流氓、各色打手,只有自号“风流书生”的自己。   段千刀虽平日前呼后拥惯了,但他却是个不会武的。只一瞬,霍淑君的鞋就拍到了他的头顶,疼的他“哎哟”一声叫起来,拔腿转身就跑。   霍淑君不依不饶——她可没什么京城大小姐的做派,满身都是边关女子的泼辣娇蛮——只见她举着鞋,朝着段千刀的背影一路追去,口中还放着狠话。   “敢调戏你姑奶奶!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   两人一路追打着,出了竹林,竟迎面撞上了方从宴上离席的李延棠。段千刀急急停脚,行云流水地弯腰行礼:“草民见过陛下。”   后头追来的霍淑君也急急停了脚,可她手里的鞋却没被抓紧,刷的一下向前飞去,险些拍中了李延棠的脸面。还好,李延棠抬了手,稳稳接住这只绣鞋,身上不染尘埃。   段千刀见了,心底微喜。   ——这下,这小妮子必然会被陛下严惩。   “陛、陛下……”   霍淑君一惊,心头“嗡”了一下,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   李延棠见来人是霍淑君,便只是把鞋还了回去。   ——这霍姑娘虽娇蛮了些,本性却是纯良的,犯不着为了点小事和她计较。   “霍大小姐,你是与小郎将一道入宫来的?”李延棠问道,“想来是她怕入宫无聊,才喊了你一道来。她已到了清凉宫,你再不回去,怕是要惹小郎将心急。”说罢,便把绣鞋递了回去。   霍淑君老老实实地应了是,接过鞋,垂头丧脑地告退了。   段千刀在旁边张头望脑地等着看热闹,然而,却没有他想象中“陛下大怒”的场景。陛下只是轻描淡写地把鞋还了回去,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段千刀真是好生失落,又好生恼怒。   “陛下,您消消气。”一旁的小太监是时地劝道,“霍大小姐是无意的……”   “哎,有什么可气的?”李延棠笑笑道,“若是对她发火,小郎将也要对朕发火。朕可舍不得。”   陛下对小郎将的偏爱,可见一斑。   说罢,李延棠便拂了袖,朝清凉宫去了。   ***   李延棠到清凉宫时,江月心还拽着笔在那儿写鬼画符。他制止宫女行礼的举动,没有惊动江月心与褚蓉,而是放轻脚步,悄悄靠近了二人的案头。只见江月心正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李延棠瞄了一眼,写的是“我欲与君相知”云云,正是一封言辞直白的情信。   他暗暗好笑,咳了一声。   江月心被惊动了,抬起头来,道:“是阿延来了啊!”   李延棠道:“小郎将,有什么要与朕说的,不可当面说?”   江月心微露困惑,道:“我没什么憋着的话呀……”   李延棠瞥一眼信纸上的情诗,又循循善诱道:“当真没什么心底话,想和朕直说?”   江月心很摸不着头脑,苦思冥想一阵,只能道:“呃……这宫里太大了,我怕我迷路。你能不能多带我在宫里逛逛?”   李延棠含笑点了头,先说了声“当然”,又问道:“其他的呢?譬如……你这信纸上写的诗。”   江月心听了,爽朗一笑,道:“这个呀!这个是我替褚姨姨写的,寄给我哥的!”   ……   四下一片寂静。   李延棠别过眼去,一副自如模样,浑似正赏着月华白雪,一点儿都不见尴尬。反倒是边上的褚蓉差点憋不住笑,趁着自个还没冒犯天颜,连忙告退下去了,把清凉宫留给二人。   江月心一贯大大咧咧的,倒不觉得尴尬,这也让李延棠好受了些。她合了写给江亭风的信,另起一封,困扰道:“我还没想好给我爹写什么呢!阿延,你给我出出主意呗?”   她咬了会笔杆,又嘟囔道:“我爹又见不得我字写的潦草,总和我说什么‘字如其人’,姑娘家的字就得秀气可爱端方稳重……我可写不出那等字来。”   李延棠笑笑,问道:“小郎将,可需朕代笔?”   江月心大喜过望,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阿延的字,总无人能挑出过错来。”   李延棠却没有如从前在不破关时一样,直截替她写了信,而是说道:“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朕始终替小郎将代笔,那也不是个法子。不如从今日开始,朕教小郎将如何写好字。”   江月心的脑子,素来是转不够这些文人的。听他这样说,她也觉得甚有道理,便懵懵地点头答应了。   “来,今日先教你写了这封家书。”   陛下说罢,便绕至她身后,伸手包住她的手,握笔移至了信纸上。这等姿势,已近如他搂着她似的,身躯靠得极近,未有丝毫的间隔,江月心几能感受到耳后男子吹拂的气息。   不知为何,她的脸已轰然变红,脑海里一阵天星乱坠。   “既是要写给父亲,不如先问双亲安康,时绥安否……”   男子的嗓音温温雅雅的,似一泓清泉。   江月心努力将注意力移到这信上,耳中专注地听着他的话。可这句话说了一半,却再没了下闻。旋即,一道轻浅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后。   李延棠含着淡笑,用唇轻触了下她耳后的红色弯月,道:“接下来,写你与陛下伉俪情深,感情甚好。”   江月心彻底懵了。   她一懵,就容易干傻事。   她身体如不听使唤似的,竟自个儿转了过去,还用手攥住了陛下的领口,将陛下狠狠地拎到了面前。只见江月心挑了眉,有些凶巴巴道:“阿延,你偷偷摸摸地对本郎将做什么呢?!”   这副气势十足的模样,活像是为了找回方才脸红丢掉的场面。为了掩去她愈发绯红的面色,她露出怒且讥的容颜来,大声道:“要亲本郎将,就大大方方地来,我不带怕的!你可是本郎将的心肝小宝贝!贴心小棉袄!”   说罢,她将男子的身躯往前一拖,抬头吻了李延棠的嘴唇。   男子微愕的清俊容颜,倒映于她的眸中。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心发动了攻击:土味情话。 第54章 清凉宫(三)   小郎将的吻, 可算不得高明,满满都是青涩和拙劣。可她偏偏能摆出一副“老子经验十足”的架势来,浑似个调戏花姑娘的风流公子似的,轻佻地在陛下嘴上亲了一口。   大概,也许,现在的江月心已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为了挽回脸面,她什么都能做。   譬如,她松开了李延棠的衣领,勾一下男子下巴的轮廓, 竟还轻浮地吹了声口哨,挑眉问道:“小心肝,怎么样~”   这话说的, 可真真是市井里的登徒子了。   若非她的双颊红成了初成的苹果,这句话定然会更有说服力。但她这副强做风流镇定、实则羞煞无比的神态, 实在是叫李延棠好笑。   李延棠用指尖擦了下嘴角,微扬笑唇, 道 :“味道甚好。”一双微弯眸子里,满是笑吟吟的温柔之意,如那山花齐齐绽了的春日似的。   一句话,便足以打破江月心全部的镇定。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急急搭住身后的椅子, 深呼吸一口,又结结巴巴道:“你、你喜欢就好!姐姐就知道你喜欢!”   李延棠的笑意愈发温和了。他缓缓前踏一步,可江月心又后退了一步。李延棠微顿脚步, 继续向前,江月心则继续后退;如此四五步后,两人始终保持着相同距离,江月心已退到了一道博古架前,手里正抓着个翡翠匣子涨胆气。   李延棠慢悠悠道:“小心,这口匣子乃是番邦仅供,上缀三十六颗明珠,颗颗皆是绝世珍品;另点了翡翠绿玉,镶有金线银丝,价值连城。若是摔了,朕会心疼。”   江月心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松开了匣子。   “怎么?”李延棠将目光从匣子移到了她的面庞上,问道,“小郎将这副模样……莫非,是怕朕?”   江月心怒道:“本郎将怎么可能会怕你!”   喜欢还来不及呢!   会退开,当然是因为害羞……   不,她一点都不害羞!   “笑话。”江月心又挑起眉头,恍若在战场上似的,面带讥诮冷意,对李延棠重复道,“本郎将连大燕铁骑都不怕,又怎会怕阿延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只不过是怕靠的太近,就忍不住对你动手动脚。届时你冲出去梨花带雨地哭,说本郎将轻薄于你,那岂不是杀头大罪?”   她已近乎在胡言乱语了。   李延棠越听,越觉得心底好笑。   敢说当今天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只有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小郎将有这般胆识了。还说什么“杀头大罪”,他又岂会舍得?   他真是喜欢极了小郎将这样的性子,直白单纯。在她眼里,他不是需要敬畏的天子,而是一个可以享受平凡之乐的普通男人。   “小郎将放心对朕动手动脚。”李延棠轻笑了一下,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朕不在意。”   “……?”江月心懵了一下,口中似连珠炮一般说道,“小棉袄、小宝贝,你当真不在意啦?”   李延棠:……   他轻揉了一下太阳穴,道:“不在意。只是你这称呼……算了,你喜欢这样喊,便这样喊吧。”   他笑够了,便折返回书案前,似是要挑拣一本折子看。一边翻找着,他一边道:“你来清凉宫住,朕本该是一直陪着你的。但有些麻烦事儿,不处理不行,且给朕半柱香的时间。”说罢,便拎出几页纸并一章奏折,坐下来批点圈画。   江月心一颗心还七上八下着,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吻着陛下的时候,那滋味真是好极了,似心底发了芽一般。原来与心上人这般亲密接触,是这样的好味道,难怪男子要娶妻、女子要嫁人,原都是为了享一享这人间乐趣。   更别提方才陛下瞧着自己时,那温柔眼神真是能叫人化开了。   江月心有些怀恋,怅惘地叹一声,又凑过去看李延棠在看些什么。李延棠倒也没有遮挡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了——是与淮南王有关的信件奏折,信上说淮南王在京外蓄养私兵,与京畿兵马司等要员来往甚密,甚是可疑云云。   江月心只瞥了一眼,就敏感地察觉到这应当是李氏皇族的秘辛,自己这样的下等将官本不当看见的。于是,她立刻缩了头,道:“我什么都没瞧见。”   虽这样说了,但她心底还有些忐忑。   帝位已定,早就落下尘埃。这淮南王李素,莫非还想逆天一搏不成?   李延棠道:“小郎将不必如此谨小慎微。……老实说,这些事,朕不打算瞒着你。”顿了顿,他微叹一声,道,“朕从前只道,若想护着一个人,便不该叫她知悉外头的风风雨雨。可与小郎将重逢甚久,朕觉得小郎将定是那种不愿置身事外的性子。”   江月心仔细斟酌了一番,道:“我确实是不想被人蒙在鼓里的。”   说罢,她又觉得心底微沉。李延棠都这样说了,可见淮南王的事儿也并非是空穴来风,恐怕事态颇有些严重了。   这淮南王本就是先帝储君,若非李延棠中道还朝,又被霍天正强行扶上帝位,这江山本该是属于淮南王的。于夺帝之争中落败,淮南王心有不甘,那也是自然。   江月心思虑一会儿,忽地抱拳单膝跪地,对李延棠铿锵道:“若陛下有用得着末将之处,但请吩咐,末将定会赴汤蹈火,誓死功成!”   李延棠:……   他揉了下额头,道:“小郎将,你这性子呀……叫朕拿你怎么办?一点儿都用不着朕来护着,反而要护着朕……”   江月心爽朗一笑,道:“那自然,阿延可是我的心肝小宝贝。”   李延棠:……   一句插科打诨,便叫方才那等紧张氛围褪去了,她脑海里也忘了淮南王的事儿,又惦念起了与李延棠碰碰嘴唇的好滋味。   于是,她起了身,小搓搓手,缓缓靠近面容清俊、正低头执笔批阅奏章的帝王,小声道,“那个……阿延……我想……”   “嗯?”李延棠抬起头。   他一抬头,清俊的轮廓面容便映入了她眼中,如道皎皎月辉。她一时没忍住,手撑着桌案,又低下头去吻了男子的嘴唇。   这回,她不急着退开,而是阖了眼,任时刻一点一滴流长。   清凉宫里极是安静,声声花漏已是震颤耳间,另有清浅的呼吸声,绵密细长,如蝶展开薄薄双翅的声响似的。她间或悄然睁开一条眼隙,透过轻颤不停的眼睫,便瞧见李延棠的眼眸,如晕开了红尘日月似的。   她低低地咕哝了一声模糊的“阿延”,双手搭在帝王的肩上,整个人都要依到他怀里去了。   清凉宫的门扇未合,宫女太监都退出去了,如樽樽无声泥偶似的守在外面,头也不抬,一点声都没有。   霍淑君本在侧殿更换身上的丫鬟服侍,换好了衣衫,便大刺刺地朝清凉宫正殿晃去,一抬眼便瞧着太监宫女无声地立在外头。   她正想去找自己的好姐妹,冷不防段千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霍妹妹,你换好衣裳了?陛下当真没有罚你?”   语气有些酸溜溜的,还有些不甘心。   霍淑君汗毛倒竖,一阵大怒——这段家的杀千刀,竟是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   她懒得和这死乞白赖的登徒子计较,连忙抬了脚朝清凉宫冲去,想抬个救兵来。不等宫女通传,霍淑君就冲到了正门口,恰好瞧见未来的帝后……亲密接触。   霍淑君的脚僵在了空中,满面惑色——小郎将这是干嘛呢?   她很不懂这两人为什么要叠着坐在一起。   霍淑君探头探脑的,想要再观察一下。段千刀也跟了上来,瞧见殿内这一幕。下一瞬,段千刀就急急蒙了她的眼,把她拎了出去。   段千刀倒吸一口冷气,一边蒙着霍淑君的眼,一边对门口正欲唱词的太监道,“公公行行好,就当我俩没来过。还是别通传了。我霍妹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被蒙着眼睛的霍淑君:???   ***   天近傍晚,夏雨又落。   淮南王府里,一片浮光昏聩。剪了叶的半枝残荷,立在水塘之中,有些衰败萧瑟。正对着池塘的八幅流云门扇,半开了一条缝,透出些许昏暗来。   房中真珠帘低垂,窗纱纸被夹着雨珠的风吹得鼓起。乱曳的鹤纹床帘下,倚着一个辗转反侧、于梦中频频蹙眉的男人,正是淮南王李素。   天空中飞过一道白电,几乎刺亮了半个京城。继而,便滚过一道惊雷。这雷声轰隆,惊醒了躺在枕上的男子。李素大呼一声,带着涔涔冷汗坐了起来。   “婉宜!”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被梦魇纠缠住的面色一片苍白。   此时,外头有人扣门。   “王爷,叶家派人来了。”   李素微定了定神,压抑着沙哑嗓子,道:“是来商议下定的事儿吧。”   “王爷……是……”外头的仆从有些为难,“叶大人是来说解亲的事儿的。” 第55章 清凉宫(四)   李素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少时, 梦到自己第一次于宫中见到叶家婉宜的场景。   约莫是秋日的时候,天辽地阔,甚是晴爽。叶家的大小姐打扮得秀美端方,活脱脱一个绝色美人的胚子。她朝自己笑笑,很腼腆地见礼。   那时的叶皇后,后来的西宫太后,对李素道:“素儿,婉宜日后会嫁予你为妻,你要好好待她。”   虽年少, 李素也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瞧一眼那美色婉约、难有人出其左右的少女,心头微跳,耳后如烧了一片霞似的。   李素顺着叶皇后的话, 应了下来。那一次,叶婉宜赠给他一块玉佩, 玉料是上好的璞山玉,光润如水, 上刻“志存”,乃是劝人志存高远之意。   这块玉佩,李素一直留到后来,未曾舍得丢。直到一次酒后,在宫宴上将其摔落在了草坪中。   后来, 李延棠还朝,李素不再是储君。虽他与皇位失之交臂,但他却没什么脾气, 也不大想去争。他想着,能娶到叶婉宜,与她成亲过日子、生儿育女,已是人间一大桩幸事,他应当知足了。   李延棠受冠东宫那夜,李素问过叶婉宜:“若我不再是太子,你可还愿嫁给我?”   那夜,为了庆祝李延棠受冠东宫,整座皇宫皆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一副几欲照亮半边天的模样。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角落里,初初长成未久的李素与叶婉宜相立而谈。   彼时,叶婉宜点了头。   她笑得甚是纯美,面庞上皆是动人的笑意。在李素的眼里,叶婉宜虽有着“端方雍容”的名头,可她私底下也是有些小棱角的,和她的妹妹叶柔宜如出一辙。   ——愿意放弃太子妃之位,嫁给无缘帝位的李素,便是她的一颗小小棱角。   那夜,虽无缘太子之位令他有些失意,可他更多的却是欢喜——他觉得倒映于叶婉宜眸中的烟火甚是好看精彩,因此欢喜不已。   只可惜,叶家却不愿将婉宜再嫁给他。叶家世代名阀,嫡长女便是算好了要当皇后的。做不了皇后,那便是让叶家十多年的精心教养付诸东流。   以是,叶婉宜不能再与李素有瓜葛。   叶婉宜也曾争过、恳求过,但她到底是叶家的嫡长女。忘了是哪一日,叶夫人与叶婉宜彻夜长谈,终是让她改了心意,答应听从家族安排,入宫为后。   从此后,那长着细细棱角的叶婉宜便不见了。她像是被彻底磨平了的鹅卵石,圆滑、完美、饱满,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可谁也看不出她心底在想什么。   没了皇位,也没了曾经的青梅竹马。李素终日饮酒作乐,好似用醉意麻痹了自己,便能逃脱了这事事皆不如意的红尘世间一般。   但谁也不曾料到,兜兜转转,叶婉宜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陛下赐婚,将叶婉宜又还了回来。   李素不知该如何述说自己的心情,但他却知道,这是一桩好事。这一回,他是绝不会再把心上人交出去了。为此,他已停了酒,不再多饮。   然而今日,叶婉宜的父亲叶衡却亲自上门,劝他解亲。   淮南王府的正厅里,一片压抑。外头风雨大作,时有白电滚过。叶衡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李素,低声道:“婉宜所愿,皆在信中。”   李素微白了面色,心头有不妙预感。   他撕开了信封,展信而阅。字迹隽秀,确实是叶婉宜亲笔无疑。信中写她无意于自己,烦请他恳求陛下,解除婚约,放她去留随意。   字字句句,甚是无情。   李素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信,神情甚为阴鸷。他合了信纸,冷然道:“叶衡,若本王说不愿,你又当如何?”   叶衡道:“那自然是将婉宜嫁过来。”   叶衡这话说的坦然,李素却无言以对。   李素微咬牙,心却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他知道,叶家是咬准了自己对叶婉宜的感情——他们都知道,自己痴情如斯,一直视叶婉宜如心尖至宝,定舍不得她难过。   叶家抱着做外戚的美梦,可叶家人却不敢自己得罪陛下天威,便希望他李素来开这个口,来讨陛下的嫌。   外头的风雨声愈发了,沙沙不绝,敲的屋顶传来如奏之声。李素的拳越捏越紧,终于,他狠狠拍了一记桌案,阴刻道:“叶家人,真是好一个胆大的叶家人!你们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么?”   他察觉到自己的口腔之中有咸锈味,原是自己暗怒之时,不小心咬破了嘴角。   “王爷此言差矣。西宫太后娘娘,也姓叶。咱们叶家,又怎会把王爷视为外人?”叶衡却挂着世故的笑,道,“咱们叶家与王爷,本就该同气连枝才是。”   顿了顿,叶衡摇摇头,道:“婉宜她本也不想闹得如此难堪。可赐婚到底非你情我愿,乃是陛下强她所难,以是……”   李素阴鸷的面孔,流露出一分破裂的哀痛来。   叶婉宜……   想到回忆之中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的少女,李素的心口就微微一疼。   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那个姑娘。   “陛下强她所难……?”他喃喃念了一句,竟自顾自地笑起来,“你们叶家真是厉害,瞧准了我见不得婉宜不如意。”   说罢,他站起身来,面容冷刻如冰:“好,本王答应你,去陛下面前解除这桩婚事。”   叶衡并不诧异,只是含笑道了谢,又命小厮把早前备好的谢礼抬上来,这才告辞离去,冒雨上了回叶府的马车。   待叶衡走后,李素的面容彻底冷了下来。   他一抬手,便掀翻了堆放着的礼物箱匣,低垂头颅,喃喃道:“婉宜,你只肯做皇后是么?要想娶你,便得先得到那帝位……是么?”   外头电光雨丝相交,白光照亮了他的阴鸷容颜。他眸中一道冷色,如不化冬雪。   ***   清凉宫。   江月心在清凉宫里住下后,照旧是与褚蓉睡的一张床。京城傍晚后便开始落雨,断续未绝地下了一整晚的雷雨。这雨声虽然大,却也不恼人,江月心和褚蓉趴在床上,讲了大半个时辰的闲话。   “姨姨呀,你可知道男女间亲密接触,是个什么滋味?”   “你想知道拉?再修炼八百年吧。”   “姨姨无所不知,就和我说说呗。”   “……”   褚蓉无语。   她要是能撩动江亭风那块木头,她就不会在这皇宫里做什么“教养嬷嬷”了,孩子都生了一二三四五个了。她哪有什么经验能和江月心说的?没有!不说!   “姨姨不知道啊!”江月心竟然有些怜悯,道,“没想到姨姨也这么可怜……”   “……”褚蓉一扶额头。   两人扯东扯西,讲了好一会儿,才就着雨声迟迟入睡。次日,外头的雨水也没停下,依旧沙沙地下着。江月心用了早膳,便兴冲冲地去见李延棠。   李延棠起的早,已在批阅奏折了。江月心进了清凉宫正殿,张嘴便是一句“小心肝~”,回音袅袅,环绕在整个宫室内。   李延棠面不改色,依旧一脸温雅从容、风光霁月,浑似她喊的不是“小心肝”,而是声恭敬的“公子”。   他本想起身接她,可他一动,双膝便传来微微刺痛。于是,他只能咬牙坐着。李延棠早习惯了这痛楚——每逢雨天,他少时被打断的双膝就会隐隐作痛,若要行动,则得咬牙忍着巨大痛苦。但他也习惯了不说出来,只自己忍着。   然而,这回,他蹙眉的动作却叫江月心察觉了。   “怎么了?小心肝?你哪儿不舒服么?”   “……无妨,腿麻了。”   恰在此时,几名外臣拜见陛下。李延棠道:“宣他们进来吧。”   “哎,小心肝,你可别勉强啊!”江月心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让我来做吧!”   听着那句“小心肝”,李延棠依旧笑得一脸云淡风轻,连垂眸的角度都不曾改变一星半点。   “说真的,小心肝,你要是哪儿疼了可千万别忍着,找杨大夫给你瞧瞧……”江月心还在念叨,李延棠听了那句“小心肝”,却愈发的温柔自如、从容恍如一名满袖清风的仙人。   “小心肝,外头的大人们进来啦!我要不要退避一下?”江月心看到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进来了,便问道。   “不用。”李延棠神态自若,未有任何不适。那模样,那姿势,皆是一等一的清贵,让人不敢直视。   “小心肝~”   “小心肝……”   “小心肝!”   几位年过花甲的老大臣,刚踏进清凉宫,就一连听了三声“小心肝”,不由纷纷面露古怪之色。李延棠却只是抬了手,对诸位老大臣道:“坐。不必奇怪。朕就是小郎将的小心肝没错。”   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很可怜的好不好 第56章 清凉宫(五)   这干老臣子来清凉宫, 说的是淮南王李素的事儿。李延棠没有避着江月心,任由她听了个十成十。诸位老大臣瞅一眼未来的皇后娘娘,就当做没看见了。   “淮南王与京畿兵马司私交甚密,其心不服……”   “陛下不可听之任之,还请早日拔除此患……”   老臣们忠心耿耿的进言,悉数进了江月心的耳。她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这京城恐怕是要不安生了。而旋涡的中央,便是这皇城之中的一把龙椅。   她的心底微微一沉。   本以为阿延如今登上帝位,便可以做他的贤明君王, 未料到淮南王却依旧觊觎着他的帝位。她又想起李延棠曾说起少时初初返京时的日子,心便轻轻缩了起来。   ——叔父不仁,堂兄弟不亲, 还欲处处加害于他。那段日子,对阿延而言, 定然很是磨难吧。   几位老大臣说罢,便满面深色地退了下去。李延棠久久坐在书案后, 并不言语。江月心瞧着他,说道:“原来这人上人的帝位,也不是这么好坐的。”   李延棠的手微微攥紧了。他淡淡地笑道:“是啊,坐的越高,瞧着的人便越多。似这般的风风雨雨, 日后恐怕还会更多。”   说罢,他想起身。可连日的阴潮天气,叫他的双膝痛得不能自已。当是时, 他竟不由膝盖一弯,人便曲了下去,只能堪堪扶着一旁的桌案,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阿延!”江月心微惊,连忙过去扶住他。想到李延棠方才频频蹙眉,不由问道,“你到底是哪儿疼?我瞧着你这腿,似乎有些问题……”   说到“腿”,她又想起淮南王曾说李延棠是个“瘸子”。那时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的话,此时听起,却令她的心陡然如泼了盆凉水似的。   “阿延,你的、你的腿……”她的声音有些哆嗦,“是怎么了?”   “小毛病,习惯了。”李延棠见她发觉了,没法再瞒,便照实道,“不过是雨天难以行路罢了,熬熬就过去了。比起你在战场上受的伤,这可是轻多了。”   江月心有些焦急。   这又岂会是“小毛病”?明明是个大毛病了。   李延棠扶着桌案站起来,衣衫遮盖着行路之姿,看起来未有异常,但江月心却能瞧出他眼底是有一分痛楚的。她心底一急,道:“我去喊太医!”   “……去吧。”李延棠也不阻碍她。   未多久,杨医正便拎着药箱匆匆冒雨而来。他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显然早知道李延棠的腿脚有些毛病,雨天走路会不大利索。   “陛下须得比照着老样子煮了药方,少动弹,最好便是留在宫中歇息。”杨医正瞧的仔细,认认真真道,“陛下的病根子种的太久,调养起来实属不易。”   李延棠坐靠在床榻上,半垂的床帷晃悠悠的。他低垂着眼帘,耳边几缕细细的乌发落下来,被风吹得一曳一曳,面上似镀了一层外头的清辉。   若是这样好端端地坐着,没人能瞧出他的腿脚有毛病来。   待杨医正走后,在旁候着的江月心满面忧虑,道:“这等多事之秋,你的腿脚又不方便,若不然,还是多请几个护卫在身侧吧。我也留在阿延身旁,一个能抵过十个。”   李延棠却忽然没头没尾道:“小郎将,你若思念故乡,朕也可放你回去。”   外头的阴雨天有些灰蒙蒙的,沙沙的细密雨声迷了耳,叫江月心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微微吃惊,问道:“你这是要赶我回去么?阿延。”   “给小郎将一个选择的机会罢了。”他眼眸微舒,语气很是淡然,“许多事儿都要做了才知晓喜欢还是讨厌。这京城多的是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朕想着小郎将不一定会欢喜,所以给小郎将一个选择的机会。”   诚然,他心底想的是,面前的姑娘决计不会离开京城,可他不能贸然剥夺这个机会——幻想之中的京城,与现实之中的京城,到底是两回事情。更何况,即将发生的事儿,又是关乎帝位的大事。   江月心却是飒爽一笑,道:“小心肝,你说什么呢?腿还没好,可不是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你?”   李延棠安静了一瞬,道:“朕腿脚不好,小郎将不嫌弃?”   “哪会嫌弃。”江月心道,“我喜欢的是阿延的人,又不是阿延这双腿。且不说你只是雨天腿脚疼,便是你真的不能走了,我也会背着你四处晃悠,不会丢下你。”   她这话说完,李延棠便笑了起来,模样轻轻浅浅的,直如月华洒了一地。   “朕少时颠沛流离,流落到不破关后,因故被人打断了双腿,多亏霍大将军收留,才让腿脚慢慢养好。但后来有一次冒雪救——不,没什么。总之是之后未曾多加注意,以至于留下了病根。”李延棠叹道,“都是命。”   他忽然断掉的那句“冒雪”,令江月心有些迷惑。   眼前隐隐约约的,总浮现出一副画面来。茫茫大雪,漫天飞絮,衣衫朴素的少年背着她穿过雪地,回到不破关城——   但是这画面实在太模糊了,没多久,她便觉得这是自己的幻觉,根本不曾存在过。   她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宫女进进出出地端药,面色渐冷。   李延棠这次腿疾复发,似乎来的格外凶狠;一连数日,他都在清凉宫中休息,未曾上朝面见群臣。京城之中,流言蜚语渐渐飞散而开。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推波助澜,这些流言传着传着,便有些过分起来。   “陛下龙体生恙,本就是因龙气不正所致……”   “陛下似乎身有疾病,身患大疾者,又怎能为一国之君?”   “嘘,不可多言……”   京城的氛围,便如近来的天气似的,乌云滚滚、压遍天际,随时都会有一场席卷天地的暴雨来袭,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这一日,霍青别忽而进宫了。   江月心在御花园里遇见他,拱手拜了一下,道:“霍大人安。”   霍青别穿着身半旧的月白袍子,文文雅雅的。见到月心行礼,他道:“叫九叔便可以了。京城近来不大安生,我大哥夫妇特意寄了嘱咐来,要我来接君儿出宫,送到别处去。若是小郎将不放心,也可让褚姑娘一道去。”   霍青别说的“京城不安生”,江月心自然也懂。霍淑君是娇娇千金小姐,到京城外去避避风头也是正常的。她点了头,道:“既如此,我褚姨姨便也交给九叔了。”   霍青别等着她说话,见她说完了褚蓉便没了下文,眉心不由微蹙。等了好半晌,霍青别才道:“小郎将……你呢?你有何打算?”   “我?”江月心疑惑道,“没什么打算啊。”   “……”霍青别掂了袖口,目光渐软。他瞧着江月心的眼神,便似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人似的。他口中喃喃道,“你定然是不喜欢这京城中尔虞我诈的日子的。淮南王不安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京城也安稳不了。你当真要留在京城么?”   霍青别心道:江月心应当是如魏曼儿一般,绝对不肯委屈自己的人。   曼儿就是这样——她生性洒脱烂漫,最不喜爱那些争权夺势、勾心斗角,见到了便要绕道走。她平生的最大夙愿,便是归隐山园,与夫君儿女共享山水之趣。   霍青别想起爱妻旧日音容相貌,神色忽有些恍惚。   顿了顿,霍青别道:“若小郎将想的话,九叔会想法子送你会不破关。自此后,京城的林林总总,便与小郎将无关了。”   他的话语间有怜惜之情,他也不知这种怜惜是从何而来的。   江月心愣了一下。   听着霍青别的话,她有一瞬便想起了不破关曾经的日子——那些低矮的土墙,热情的乡邻,周大嫂子养着的鸡,战场的刀光剑影,霍家的大宅子,父兄的声音……   若说不想念,那是有些假的。   只要她往前一步,答应霍青别,就能回到熟悉的家乡去。这样的抉择,便像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似的,足叫她的人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岔路来。   霍青别看着她,在等着她的回答。   他眸光中倒映出女子英气艳丽的面庞,点缀了几许天光。   “我自然是留下了。”许久后,江月心释然一笑,道,“我虽然思念故乡,阿延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不能一走了之。我要陪着他,直到他好起来。”   霍青别怔住。   清凉宫那头忽然传来了太监的呼唤声,原来是陛下在寻找江月心。江月心见状,腼腆一笑,道了别,回清凉宫去了。   霍青别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渐渐响起了一个声音。在满园的风里,这声音越来越响,不停地回荡着。   她不是曼儿。   她不会厌烦极了这些京城的俗事,也不会不管不顾地想要逃离。她会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了李延棠——留下来,伴他左右。   ……她不是曼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加班很多,更新只能鸽了昨天的,8好意思.... 第57章 京城变(一)   霍青别是来宫里接霍淑君的, 说是要送她去京城外的别庄避暑小住一段时日。霍大小姐陡一听到这消息,心底有些不大乐意。   “我在宫里头待的好好的,凭什么要去那什么劳什子的别庄?”她不敢在霍青别面前吱声,只能对着丫鬟红香大发脾气,“别庄别庄,不就是打发下人的地方!”   红香在心底小声道:霍家的别庄,怎会是打发下人的地方呢?但到底是比不过宫里的。大小姐又爱热闹,没了小郎将与褚姑娘,定然会无聊的很。   霍淑君曳着裙角儿, 在房间里头团团转着,口中念叨道:“要不然,我装个病?我可不想离开京城, 去乡下受苦受难!到了那等山里头,有没有人认识本小姐还是一说呢……”   红香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小姐, 九爷这么吩咐,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大小姐不如还是遵从九爷的意思, 去那别庄住一段时间吧。”   “我就是不想去乡下!”霍淑君的脾气更大了,指着红香道,“你还是不是我的丫鬟了?出去!”   红香没法子,只得退了出去。合上门前,不忘叮嘱道:“大小姐, 傍晚时九爷就会派人来接您了,到了时辰,奴婢会来请您的。”   霍淑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一副闷闷模样。   离开了风物繁华的京城,去了山里头的别庄,那日子肯定是别样寂寞了。既没有人追着她奉承,也不会有出门无数仆从的威风八面。向来金娇玉贵的霍大小姐,只觉得头大极了。   不成,她绝对不能离开京城。   霍淑君想着,便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窗扇,“吱呀”地推开了窗户,向外张望一下。她见四下无人,便把一只脚搁到了窗台上,双手合十,道:“小郎将,不是我不顾及姐妹情;我今次溜了,来日定会回来见你!”   她正想跳出去,窗外头竟转过一道人影。那人转的飞快,撞的霍淑君的手磕在了窗棂上,这重重一击,也令她手腕上的镯子裂开了。   她微一吃痛,低头又瞧见手镯上的裂纹,顿时懵住了。   这镯子并不算贵重,与她那一身富贵招摇的首饰比起来,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普通玉种罢了。但它难得就难得在,顾镜赞过它一声“好看”。   霍淑君还记得,那是在不破关家中的一日,她跟着江月心学剑法。她不爱练武,想方设法引开江月心的注意力,便顺手脱了这只镯子下来给江月心戴上,问道:“小郎将喜不喜欢呀?”   江月心转了转手腕,道:“我一介武人,不大适合戴这些物什。”   此时,顾镜恰好路过,见江月心白秀手腕上戴着这手镯,便赞了一句“好看”。便是因为这句话,霍淑君不想依照原来想的那样把这镯子送给江月心了,而是自己留了下来,隔三差五地戴上一日。   这一回,这镯子竟被磕出了裂纹,又如何叫她不心疼?   下一瞬,她眼眶里就浮起了泪意,口中恨恨道:“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撞你姑奶奶?这镯子坏了,你可赔得起?”   站在窗外的男子愣了一下。   这男子竟是段千刀。   这一回,他又是跟着祖父段鹰入宫来的。   京城都在传言,淮南王似是有不臣之心。越是风声鹤唳之时,陛下便越需做好准备。若要一击制胜、捉拿淮南王,便免不了需要兵甲钱粮。京城原本就兵力充裕、甲胄丰渥,而这钱,则由段家供上,以表忠心。   以是,还真应了霍淑君当日的话,段千刀还真是时常跟着祖父一道入宫来见陛下。   段千刀与祖父不同,对这些京城时局、尔虞我诈不大有兴趣。他尚记恨着上回霍淑君一鞋底拍在他脑门上的仇,所以,他特地偷偷摸摸地溜来了霍淑君这边,想要找回些场子。   ——真是胆大包天了。   结果,一不小心,他就磕碎了霍大小姐的宝贝镯子。阿丑文团队独家整理,所有版权归作者所有   段千刀瞥一眼这镯子,见它水头也不好,便嗤笑道:“霍妹妹,这镯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什,你心疼,我再赔你一千个、一万个都成。”   霍淑君听了,眼泪水却陡然滚了下来。她捧着那镯子,像只凶巴巴的小猫似的,竖着尾巴朝他吼道:“你懂什么!你根本赔不起!”   段千刀面色一青。   想他段大少从前也是纵横不破关的人,连霍大将军霍天正见了他,都要给上几分脸面。他又是年纪轻轻便家财万贯,要什么样的珍宝没有?这霍家妹妹,竟然说他赔不起!   段千刀怒从心底起,冷笑道:“霍家妹妹,你这话爷我就不大爱听了。我段家要什么有什么,还没有什么东西是千两黄金买不起的!你说,你要爷怎么赔?”   霍淑君听了,哭的更凶了。   她只道这镯子是顾镜夸过的,独一无二,段千刀便是一掷千金,也绝对买不来一模一样的。她伤心了好一会儿,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   “段大少,”她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说你无所不能,又要赔我东西。不如……便趁机带我出宫吧!”   段千刀得意一笑,一展手中扇子,风流笑道:“这有何难?区区出一趟宫,根本拦不到本少爷。”   ***   时间便这样流淌过去了。   到了傍晚时,红香来敲霍淑君的门,左请右请,却始终没能请出霍大小姐来。红香暗觉事情不对,立刻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空空荡荡,只余霍淑君留下的字条一张——   大意便是,她去闯荡江湖了,勿念。   红香惊叫一声,险些厥了过去。   ***   入夜。   京城的淮南王府后,有一片低矮的老宅,均是些老旧的居所。平日里,总是大门静合,不见人影进出,犹如荒废的鬼屋似的,可偏偏门锁光亮齐整,不见落灰,显然是有人照料的。   今夜,这片老宅异样地点亮了微弱灯火,房中坐着几个或年长、或年轻的男子,有布衣长袍,也有一身武装的,长相气质各不同,唯一相同的,便是面上雀跃之色。   此几人乃是淮南王李素旧部,今夜应约在此处碰头。简陋桌上支了烛火,幽幽火光,映照的周围一圈人面色惶惶如鬼。   “多年劝说,王爷终愿答应起事,一成我辈夙愿,也不枉费你我一番苦心。”说话人名唤傅文斌,是个身形巍巍的白发老者,乃是李素从前做太子时的太保。   “今夜你我便连夜恳请王爷起事,夺回这江山!”令有一中年男子,趁此激昂、大飞唾沫,乃是李素昔日的东宫幕臣,洪进。   “只是那叶家迟迟不肯回信,也不知今次他们又将站在哪一方……”另一名男子忧虑道。   “那叶家惯是会见风使舵。”傅太保抚一把胡须,冷笑道,“恐怕只是在隔岸观火,等着王爷起事。若王爷事成,他们便出来攀亲沾故;若事败,则明哲保身,撇清干系。”   就在此时,门外头响起了急促的邦邦更子声。这更子敲的急切,与时辰也不对应,却是外头给的暗号,意思是有外人来了。几位臣子一听,立即变了颜色,匆匆起身,各自奔逃。   “不妙!恐怕是那李延棠想快刀斩乱麻,提前动手!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洪进喷着唾沫,大怒道,“诸位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叫人捉到了把柄!”   洪进说罢,便想翻墙逃走。他本就是武将,纵身上墙轻而易举。他蹲在夜色之中,睁眼一张望,却见得团团士兵已将老宅的正门口围住,火把的火光刺目无比,几要撕裂夜空。   “奉上命搜查!来人呐!开门!”   “给我进去搜!”   “若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大声地叫嚷着冲入了老宅内。洪进冷笑一声,心道:要想捉老子,还差了那么一些火候。   想罢,他便翻下墙去。   他刚落了地,就陡然撞上一道男子身影。黑暗里,洪进只觉得这男子身量高大、下盘极稳,是个练过武的,当下便提起了戒备,与这男子交起手来。   不过四五招,洪进竟被制得死死,挣扎不得。   没一会儿,火光亮了起来。洪进咬牙切齿地抬头,怒道:“英雄不死无名之手,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男子的面容在火光里显得有些幽冷木讷,眼神直愣愣地瞧着他,口中答道:“在下江亭风。”   江亭风这个名字,京城人近来都知晓。那江家出身的寒门皇后,可不有个叫做江亭风的哥哥在北关当将军?   洪进闻言,大怒,口喷唾沫道:“好啊!竟将不破关的兵力都调来了!真是没想到这小皇帝心机如此深厚!”   江亭风依旧木着脸,答道:“我不过是路过罢了,今夜才进了城。”   “放屁!”洪进青筋暴起,满心都是出师未捷神心思、壮志未酬人先衰的绝望,“你捉了老子,还说你只是路过!”   江亭风点头,面无表情道:“当真是路过。我未婚妻子给我写了封信,说思我若狂,恨不得能身插双翼飞来。我见了信,便急忙来京城了。……你瞧,我当真是路过的,正赶着去见未来媳妇。”   洪进:……   放你娘的屁!!!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木】我真的只是路过啊! 第58章 京城变(二)   这一夜的京城, 注定难以平静。   宫中下旨,命禁宫卫兵连夜包抄淮南王府,说是王府上混入了意欲刺杀陛下的刺客,军士们定要将此贼子搜出。继而,也不管淮南王府的管家、下仆如何高呼冤枉,卫兵们便举着火把冲入王府中,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大半个夜晚,京城人都能听见淮南王府这头的动静,哭哭闹闹、砍砍杀杀, 惹人心悸,以至于京城百姓家家闭户,谁也不敢轻易探出头来。   说的是“搜查刺客”, 但谁都知道,陛下这是想着法子给淮南王找不痛快。百姓们唯恐搅入了这帝位之争的浑水, 纷纷躲入房中,从窗缝中小心翼翼地窥看。   到了后半夜, 淮南王府已被翻得七七八八,丫鬟、下仆们都被赶到一处,站在一块儿瑟瑟发抖。原本金雕玉琢的王府,便如被匪寇扫荡了一遍似的,四处皆是一团乱。   “胡将军!从淮南王府的书房里搜到了这个!”忽有一个军士急急来报, 手中捧着什么物什。   负责搜查刺客的,乃是禁宫副将胡将军。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精神奕奕地站在屋檐下, 目光如炬。听闻搜到了东西,胡将军立刻露出早就备好的诧异之色,惊怒道:“这、这是什么……!”   只见军士手上捧着的,乃是一块仿刻的传国玉玺,瞧起来和陛下案头的那一颗并无任何区别,便如同一工匠亲手雕出的。   玉玺在火把下盈着一溜儿的光,众军士皆露出惊骇之色,连一旁的王府管家、下仆等人,见了也是满面恐惧。   “竟敢仿作玉玺……!”   “淮南王这是有不臣之心呐!”   “恐怕这刺客,与淮南王脱不了干系!”   听见军士们按照自己事先嘱咐的那般议论起来,胡将军目光一沉,挥手道:“陛下给我先斩后奏之权。既是有心不臣,来人,搜捕淮南王李素!”   众军士听令,响亮喝了一声“是”,便愈发翻箱倒柜地去寻找李素了。丫鬟、家丁们个个腿软,纷纷跪地求饶,哭喊着“饶命”、“无关”等话儿。   只可惜,李素便如飞天遁地了似的,全无影子。军士们将偌大的淮南王府搜了个遍,也没能捉到他。   胡将军心道:竟叫这淮南王给逃了!真是愧对陛下的嘱咐!   从前陛下登基前,淮南王一派就三番五次刺杀于陛下。如今尘埃落定、帝位已定,淮南王却依旧不死心,竟直接密谋起事。陛下得知此事,便叮嘱自己捉拿李素归案,快刀斩乱麻。   只可惜,还是叫这李素给跑了。   王府已搜罢,胡将军摇摇头,令自己的部下们先行退出王府,只留一支小队驻守。他出王府时,却见得王府外头的街上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中似是坐着一个女子。   陛下派兵搜查淮南王府,懂事的平头百姓都躲回家去了,怎还会有人,且还是一个女子,在此处凑热闹?   但见那女子撑着伞冒雨下了车,匆匆踏雨而过,行至了胡将军的身旁。她穿一身丫鬟衣衫,梳的也是一对简单的双丫髻,抬头间,却露出一张沉鱼落雁面孔,正是乔装打扮的叶婉宜。   今夜淮南王府一片喧乱,想要不知道都难。   她在闺房中久坐,几次命下仆出去打探情状,一颗心越吊越紧。次数多了,竟叫母亲叶夫人发现,叶夫人冷着一张脸,叫她不得惹祸上身。   “这淮南王做什么事儿,与你又有何干!”叶夫人转着手上佛珠,念道,“你是有佛祖保佑的人,佛前抽的签都说了你要做皇后,你这辈子就是皇后的命!”   叶婉宜知道,母亲笃信佛祖,佛祖之言,那便是绝不可违背的。   换做二十年前,叶家风光鼎盛的时候,叶夫人可是一点儿都不信佛的,也不信庙里任何供奉的泥偶神像,只信自个儿与叶家人。   可二十年后,叶家已没了当年的盛宠不衰,叶夫人便将重回权势高峰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佛前,只盼着佛祖能还她的愿。这念想越刻越深,令叶夫人几乎如重了魔障一般。   “佛祖应了你是皇后,你来日便会是皇后。”这是叶夫人近来最常说的话。   可叶婉宜心道: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又岂会真的应验呢?   今夜,她被母亲勒令不准打探消息,可她又实在无法坐住,这才丢下了高门千金的礼教与脸面,乔装为一个小丫鬟,偷偷跑来了此处。   “胡将军,淮南王可是有了什么过错?”她匆匆向胡将军追问,满面焦急之色,“这么多的军士,这又是要做什么……”   胡将军久侍禁宫,也清楚这叶家大小姐与淮南王之间的纠葛。他向来瞧不起水性杨花的女子,便嗤笑一声,道:“叶大小姐,你这淮南王妃恐怕是做不成了。淮南王密谋造反,恐怕活不了几日了!”   夜雨纷纷,可叶婉宜手中的伞却啪嗒坠落在地。   她惨白着面色,几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发丝流下来,落在她面颊上,如几道泪痕似的。   “他当真……”叶婉宜   “这种事,我又何必骗你?”胡将军甚是不耐烦,挥挥手道,“一介女子,不好好待在闺中,跑出来问朝廷事做什么!真是丢人现眼!”说罢,便大踏步离开了。   这话说的可是毫不客气,但叶婉宜却是听不进去了。   她满心满眼的,只想到从前在宫里初初见到李素时的模样。   那时,世人皆说她与李素郎才女貌,一双璧人,再相配不过。   彼时的恭维之声尚在耳畔,可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见叶婉宜淋雨,陪着一道来的叶柔宜藏不住了。她急急忙忙冲了过来,捡起纸伞,撑到了叶婉宜头顶,劝道:“姐姐,横竖淮南王已与你没了干系,你又何必如此记挂呢?还不如早早放开……”   叶婉宜却是凄凉一笑,道:“若不是我给他写了那封信,那定不会如此行事。这都是我害的。”   叶柔宜并不清楚姐姐与淮南王间的事,也不知道什么信不信的,只能露出微微惑色来。她甚至有些愤愤地在心底道:为了个淮南王,姐姐竟被人如此落了面子,那淮南王真不是个好东西!   雨越落越大,叶婉宜忽地垂了头,用袖子掩住了面颊,肩膀微微一抖。   ***   胡将军连夜赶回宫中,告知李素走脱一事,又说李素旧日的幕僚也逃了几个,譬如那洪进、傅太保就未曾捉到。语罢,胡将军恳求李延棠给他一些时日,他定会将淮南王找出来。   清凉宫中一片沉寂。李延棠听罢,撩了袖口,道:“李素必然是听了什么风声,这才提前逃走。恐怕,这京畿里遍地都是李素的人了。能用之人,并不多。”   胡将军也点点头,满怀希冀,道:“若陛下将此重任交给微臣……”   胡将军心道:若能在陛下面前揽得此功,日后定然会平步青云。这等表忠心的好时机,可不能让别人捡了去。   却见李延棠扭了头,问江月心道:“小郎将久在军中,可有什么良策?”   胡将军的面色一下子变了。   他向来瞧不起女子,连绝色动人的叶婉宜他都不会怜惜,更何况是这武将出身的江月心?哪怕她是将来的皇后娘娘,胡将军心底还是有几分瞧不上眼的。   “陛下,小郎将到底才来京城不久。久居边关之人,恐怕对京城情势所知甚少,更莫说捉拿拿走脱的傅文斌、洪进等人了!”胡将军言辞恳切地劝谏道。   胡将军心底道:这姓江的要是能捉到洪进,他就学狗叫!!   江月心心底也暗暗觉得这胡将军说的很有道理。   此时,却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江亭风参见。   “哥哥?”江月心听到这名字,略有些诧异,“他怎会在此处?”   “对,是你哥哥。”李延棠道,“前几日,忽快马送信来,说要上京城来瞧瞧妹妹,朕本以为他还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到,未料到今日便来了。本还想给小郎将留个惊喜,看来这惊喜是藏不住了。”   门外通传的太监咳了咳,略轻声道:“陛下,亭风将军说,他逮着了那傅文斌与洪进,已交给了禁军兵马司的人……”   “宣他进来。”李延棠道。   江亭风踏入清凉殿来,拜见陛下。   “亭风啊,你是如何捉到那洪进与傅文斌的?”李延棠问道。   “末将……”江亭风思虑一会儿,实话实说,道,“路过的时候,顺手抓的。”   胡将军的脸色一片铁青。   什、什么?!   竟叫这路过的江亭风给抓了?!   ——完了,这小兔崽子也姓江!自己是不是得学狗叫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还有一更。   最近加班太多了,回家的时间很不稳定,又累又困,导致更新时间也不稳定,呜呜呜呜呜 第59章 京城变(三)   江亭风这一出现, 江月心甚是惊诧。   哥哥好端端地在鹤望原上待着,竟然跑到京城来了……?   哥哥之所以来京城,绝对不会是为了“看褚蓉”或是“看望妹妹”,十有八|九,是因为军队调动或是有圣命要完成。   嗯,没错,一定是这样,没有别的可能。   她仔细瞧一眼自己哥哥,但见江亭风和原来一样胖瘦高矮, 没什么大变化,心底不由微微安心。继而,她又叹道:看来褚姨姨是要失望了, 哥哥可一点都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迹象。   李延棠瞧一眼月心,再瞧一眼风尘仆仆的江亭风, 道:“你兄妹二人重见,定然有许多话要说, 朕就先不留你们了,你们下去吧。”   此话正合江家兄妹的意,于是二人便告了退,到了清凉宫外。几个宫女得了陛下眼色,也跟着一道退了下去, 免得这位身份尊贵的来日皇后缺人照料。   ***   待江家兄妹下去后,李延棠与清凉宫中剩下的几位部将又提起了淮南王之事。他一边商议,一边展开手中的一封书信——这封信来源于霍家的九爷青别。   他轻淡地扫了信一眼, 道:“胡将军,淮南王手中的兵,恐怕比你我二人想象得要多些;若要攻下京城,倒也不是难事。我叔父驾崩时,恐怕已料到了会有今日,必然给他留了不少宝贝。”   胡将军面露沉色,道:“陛下,这……”顿了顿,胡将军劝道,“不如令霍大将军回京来?”   “莫急。”李延棠压下了信纸,道,“右相倒是出了个不错的主意。简单得说,便是八个字:将计就计,擒贼擒王。”   胡将军听到霍青别的名字,就安了心。   有霍青别在后出谋划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至于霍大将军,朕可不敢随意叫他离开不破关。内忧虽急,外患却是更不可疏忽。”李延棠淡淡道,“还是让他多提防着大燕人吧。江亭风来了也好,他带兵多年,也是可有大用之人。”   胡将军小眼微动,抱拳领命。   ***   夏日已近尾声,京城的夏末最是多雨,天总是阴沉沉的,灰色的云压的低低,似触手可及。兄妹俩站在清凉宫外的屋檐下,相对而视。   江亭风木着脸,道:“心心,你胖了一些,手和腰俱是比以前粗了。”   此言一出,跟着江月心的几个宫女皆是一阵心惊肉跳——真是好直的男人!竟一见面就说自己妹子胖了!   江月心摸了摸头,呵呵笑道:“这宫里把我养得好,珠圆玉润,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江亭风点点头,道:“自你上京后,爹便甚是思念你,时常念叨着要来京城。为兄看再过个把月,就该让爹来京久住了。”   “那哥哥呢?”江月心问道。   “大燕国尚未退出鹤望原,我又怎能离开不破关?”江亭风答道。   “那我褚姨姨……”江月心多嘴问了一句。   “娶回家。”江亭风面无表情答道。   “娶……怎么、怎么娶?”江月心捏了一把汗,“你这回来京城,是为了阿延的事儿吧?要是让褚姨姨知道哥哥来京城不是为了见她,她定然是要生气的。”   “不,我来京城是为了见褚蓉。”江亭风道。   “哥,我都懂的。”江月心露出怜悯之情,一副“我懂”的神情,“你定然是为了圣命才来的京城,绝对不是为了见褚姨姨。”   “我是为了见褚蓉。”江亭风执拗道。   “是为了圣命。”江月心摇摇头,叹息道。   “是为了褚蓉。”   “圣命。”   “褚蓉。”   “命。”   “蓉。”   “命。”   “蓉。”   眼看着两兄妹吵架的方式越来越简洁,一旁的宫女们露出神秘莫测的面色。顿了顿,江月心认栽道:“……算了,你与我褚姨姨单独说说吧。”   江月心引着长兄,到了他与褚蓉住的地方。   霍淑君留下一张字条出走后,霍青别便只顾着四处搜寻侄女的踪迹了,一时半会儿,也没顾得及将褚蓉接出宫去,以是,褚蓉也还住在宫里头。   江月心瞧见霍淑君那头空空如也的房间,心底便略有担忧。   霍淑君逃走的那一日,她其实是不大相信的,她总觉得这是霍淑君闹脾气,找了一个地方藏起来。因此,她掀起了每一寸帷幕、打开了每一个箱子,四处喊着“大小姐”、“大小姐”,到最后,连痰盂都掀开来瞧过了,可就是没有霍淑君的踪影。   一连许久,她都甚是担忧。好在今早,霍青别来了信,说是约莫找到霍大小姐在哪儿了。只是她住的地方有些棘手,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倔强的大小姐带回来,让江月心放心。   江月心的房间里,褚蓉正在对镜细细地描着额上一朵五瓣的花,那花妆的色泽细腻鲜艳,极是美丽。   “姨姨,你瞧谁来了?”江月心道。   “横竖不是你哥。”褚蓉用笔轻点了一下额心,漫不经心道。   “……你再仔细看看。我可先走了。”   江月心勾唇一笑,悄悄退出,将空间留给二人,转身深藏功与名。   江月心一走,房间里便静了下来。褚蓉倒也不急,慢悠悠地勾完了花瓣,用含了一口唇脂。打理完艳丽妆容后,她才哼着小曲,身姿旖旎地起了身。   一转身,她就瞧见了身后的江亭风。   高大的男子沉默地盯着她,满身皆是风尘。他的容颜,一如过去褚蓉所熟悉的模样。但褚蓉却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   她一时有些恍惚。   上一次见到亭风,他是什么模样来着?   整个人半死不活地昏迷在床上,额上、手上都绑了绷带。瞧他现在带着抹额,便是为了遮那道落在额上的刀疤吧。   褚蓉的心微微地绞了一下。   ——眼前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珍重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亭风,我知道……”褚蓉甚是妖艳地笑了一下,语气似乎很有自知之明,“你是为了圣命而来吧。你的脑袋那么木,能使唤得动你,让你从不破关赶来京城的,也只有陛下了。”   江亭风摇头,道:“不,我是为了你来的京城。”   “可别说笑了。”褚蓉一副不信的样子。   “你给我写了‘思君若狂’,恨不能身插双翼。我到底是看懂了。”江亭风面无表情地念道,“我识字。”   褚蓉:……   这不是识字不识字的问题!是她没写过这样的信!   “亭风,我没有写过那样的信。”她好心解释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不,我没看错。”江亭风毫不在意信的羞耻程度,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你写的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天地和,夏雨雪,冬雷震震,乃敢与君绝’。”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会露出羞涩之意。偏偏江亭风仿佛在念着军报似的,语气未有丝毫波澜。一句情诗,叫他念的大马金刀、山高海阔。   褚蓉好笑道:“你莫不是做梦呢?”   “是你写的信。”江亭风又执拗道。   褚蓉的面色忽然复杂了起来。   她思忖了一阵,倏忽花容失色,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尖叫道:“江亭风!除了我,竟然还有个女子,或者男子,给你写信,说‘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褚蓉愤怒地扬起了拳头,一副磨刀霍霍向亭风的样子。   江亭风:……???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晚了...   明天的更新在12点。 第60章 京城变(四)   褚蓉的拳头, 可一点都算不得温柔。   但是她的拳头一落在江亭风的胸膛上,就显得有些纤弱了,软绵绵的,没甚么力气,也不知道是她故意放轻了,还是天生如此。   “做什么?”江亭风微蹙眉心,道,“那不是你写的信么?”   “没写过,谁写的你找谁去!”褚蓉垮着脸, 不悦道,“我都说了,我要在京城另外嫁人, 你又找上门来做什么?”   她这字字句句,叫江亭风的眉心越皱越紧。他本就是一副冰山面孔, 现在的面色便愈显得有些黑沉了。可褚蓉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话。   “现在眼巴巴地上京城来, 以为我还会跟当初一样围着你转么?我要嫁个有胳膊有腿,能好好照顾我的人,而不是没脑子地朝战场上冲,生怕自己丧不了命,媳妇守不了寡的臭男人……”   江亭风的拳头微微攥紧。   便是在恼怒说着气话的时候, 女子的面容依旧是冶艳美丽的。飞转如星的眼眸,透着绝无仅有的神魂光彩;不同于天恭国的异域长相,又满是引人瞩目的妖艳绮丽。   他的呼吸一促, 旋即,他便伸出手去,死死扣住了褚蓉的肩头。   “待我嫁了个男人……你做什么!”褚蓉微惊,脚步略一踉跄。可下一瞬,男子满是侵略性的气息便覆了上来,一双修长双臂圈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死死困在了墙角。旋即,一道辗转的吻便强占了她柔软的唇瓣。   “唔……”   褚蓉微睁眸子,满面不可置信。   舌尖扫过口腔,攫夺走了为数不多的空气,令她的呼吸渐渐无力,身体也绵软下来,只能攀着江亭风的肩膀。   窗外乌云沉沉,正是大雨欲来前的天气,可宫室内却是一派旖旎,令人面红耳赤,独独有那花漏微移,将时光都走得慢了一些。   男子身上的气息,是她所熟悉的。   他的怀抱,也是她所熟悉的。   可偏偏在这等熟悉的怀抱中,褚蓉却有些委屈了。   她向来敢爱敢恨,行事作风比天恭国的女子要泼辣的多。可感伤的时候,也更容易掉下眼泪来。缩在江亭风的怀里,她微红了眼圈,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的吻,小声道:“现在又来做什么……”   江亭风松开了她,木着脸,神色未见分毫变动。   “娶你。”他说的简单,“你写了那样的信,自然是要过来娶你。”   “都说了,不是我写的!”褚蓉一边羞着擦嘴角,一边懊恼道。   “是你写的。”江亭风执拗道。   褚蓉无法。她也知道,江亭风执拗起来,那性子是一点都不好处置的。于是,她伸手道:“信呢?你带了么?给我瞧瞧,是谁的笔迹。”   江亭风在袖中摸索一番,取出了那封信,递交给褚蓉。信纸上颇多折痕,看上去竟有些旧,显然是被人常常秉烛夜读、放在手心摩挲的。   “这写的都是什么……?”褚蓉不大认得字,却觉得这信奉上鬼爬似的字迹颇有些眼熟。她眼珠一转,立刻想起了这封信是谁的大作。她立刻恼了起来,刷刷两下就将信纸卷成了团,丢到地上,怒道:“心心!!”   江亭风弯了腰去捡那两个纸团,道:“别丢,我还要看的。”   “看什么看!”褚蓉撩起了袖口,大口大口呼吸道,“她竟然敢写这种信!真是!真是!……”只可惜,“真是”了半天,褚蓉也没说出什么来。不仅如此,她心头竟还有一丝确幸。   看着江亭风珍重地重新收整好信纸的模样,褚蓉的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还好,心心写了这样一封信。   ***   淮南王私铸玉佩之事,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不消几个时辰,陛下便立刻下令全程搜捕淮南王,要将李素捉拿归案。   京城真正的风云变幻,就这样开始了。   百姓皆闭门不出,往日热闹无比的街市上竟一派凄清、门庭冷落,只有士兵们往来的盔甲摩挲声与脚步声。群臣不敢擅自窥测帝心,皆守在家中。从前热闹无比的叶家,如今更是无人拜访,人人皆怕与叶家沾上了关系,便被打做了淮南王一派。   只可惜,李素始终都无踪迹。   李延棠却并不忙乱,只是对霍青别道:“我觉得太后娘娘,应该多吃斋念佛,替我皇叔诵经超度。”   于是,这一日,一道圣旨到了西宫——叶太后被禁足于西宫中,不得外出,每日需为先帝诵经三百。   叶太后终日住在西宫之中,一日不安过一日。   她出阁前,乃是金娇玉贵的叶家女。后来,她嫁给了先帝,又做了皇后,一路皆是顺风顺水,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她又如何会想到,如今她会被囚禁于西宫之中,被逼着日日吃斋念佛?   叶太后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的日子。   她坐在西宫里头,四处皆是一片凄清。宫女、下侍都被撤走了,只留三四个贴身的宫女照料她,连管那些珠钗首饰都不够。不仅如此,那下人们连饭菜都送的不及时,只有那经文和佛卷是来的及时的。   她回忆起自己从前执掌六宫时,那副呼风唤雨的架子,心底便满是不甘。   这一日,送来的饭菜竟然还有被偷吃过的痕迹,气的叶太后满面青紫。   “真是气煞哀家了!”叶太后推翻面前的桌案,惨白着脸,颤着手指道,“这日子,这日子……哀家是过不下去了。去,去给素儿送信……无论如何,都要将哀家接出宫去!”   一旁的大宫女有些焦急,轻声道:“太后娘娘,现在可不是联络王爷的好时候。”   “再不找素儿回来,哀家恐怕要被李延棠折磨到死了!”叶太后捂着心口,大怒道,“你这个贱婢,莫非是想看哀家死在西宫里不成吗?”   宫女无法,只得应下,去起草联络淮南王的书信了。   这信一出宫闱,便叫人飞速截了去。不出半日,清凉宫便得了消息,那淮南王如今正藏在京城外的青秋山上,只等着带兵起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更新真的贼不稳定,我自己也找不出稳定的码字时间,大家一个礼拜来刷一次就可以了_(:з」∠)_   也不知道双休日和晚上的加班到底要到几时....大家千万不要搞新闻啊...半夜2点都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写稿子......双泪下 第61章 京城变(五)   李素藏在青丘山的事情一走漏, 淮南王一派便再也坐不住了。   翌日,天方蒙蒙亮,东边破开了一线鱼肚白,本该清寂的京城便喧闹起来。若是从高处望去,便能瞧见一线乌黑涌入狭长街道,密密麻麻,恍如黑墨河川,原是无数身穿玄色铠甲的军士。   但见为首军士高举一面正黄旗帜,上书一个大红“淮”字, 字迹游龙走凤,帜面被风吹得鼓荡而舞。玄甲军士跟随这面迎风而舞的旗帜,穿过泰半寂静京城, 朝着宫城涌去。   原本安静的晨间,满溢着盔甲摩擦与脚步踏伐之声, 如道道雷。   这些军士,正是淮南王李素麾下之人。   李延棠还朝前, 李素才是东宫太子,身旁自然有幕僚亲信无数。李素筹谋多时,拉拢京畿总司,蓄养兵力,这才有了今日这一支玄甲轻军的规模。   李延棠虽初登帝位, 手段却并不柔和。李素费尽心思,才保下了这样一支队伍。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玄甲轻军穿过宫城前宽敞长街, 直指第一道宫门——那气势磅礴、朱紫富贵的高门上,悬着“微思门”三字,正是先帝亲笔所书。   夏末时雨繁多,昨夜已下了一夜的雨,此刻的天气尚有些昏沉。马蹄踩过积水,飞溅起一片微博水花。李素身着厚铠,手提一柄宝剑,策马置于队伍中。   他阴鸷的面容透着一股冷刻,一双如鹰似的眼紧紧锁着皇城的方向。他身旁的副官见了,便连忙道:“王爷敬请放心,臣等定然誓死救出太后娘娘。”   李素不说话,只是扬起了手,示意身旁人安静。他的阴冷目光扫过尚且一片寂静的皇城,心底的冷意越泛越大。   这座皇城,本该是属于他的。   那皇城之中的龙椅,原本也是他的。   就连心心念念着皇后之位的叶婉宜,也该是他李素的妻子。   想到叶婉宜,李素的手倏然攥紧,掌心狠狠扣着剑柄,似要将这柄宝剑活活折断。他咬咬牙,低头喃喃自语道:“婉宜,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王爷?”副官不曾听清他的话语,凑上前去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本王不曾言语。”李素恢复了一脸漠然,冷冷喝道,“宣读李延棠罪状!”   他这一声令下,立刻有人砰砰击起鼓来,绑着红绸的鼓槌轮番敲打,令鼓声传遍了京城。继而,一名文士站在鼓前,拖长着声调,开始宣读傅太保所起书的罪状。   “身有大疾,欺瞒皇天后土——”   “血脉偏废,先帝九服内侄——”   “为君失道,庸政苛民薄国——”   每念一道罪状,李素的眸色便愈深一分。   他知道,成败皆在今日放手一搏。最大的变数,便是霍家。为了拖延住霍家的脚步,不让霍天正搬来救兵,他李素可是做足了准备才发难起事。   一月余前,淮南王的书信便已千里传至了大燕国,摆在了五殿下魏池镜的案上。   今日,魏池镜恐怕会带兵突袭鹤望原。就看那霍天正在抵挡大燕五殿下的同时,还能不能分神救下京城之中这位被他亲自扶上帝位的小皇帝了。   罪状宣罢,李素拔剑出鞘,以剑锋指向那微思门,喝道:“攻下宫城!”一声令下,众将士便浑身血脉沸腾甭张,怒吼着朝微思门涌去,如一片黑色的波浪似的。   李素策马缓进,唇边挂起一抹阴冷笑意。   李延棠欠他的东西,他迟早有一天要拿回来。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泛开,日头高升而起,驱逐了京城的雨意。可从云后露出的阳光,却并不能扫开满京的阴霾,百姓们依旧在家中闭门不出、瑟瑟发抖。   战况比李素要想的好太多。   这宫城之内,有五道宫门,过了五道宫门,方才是真正的内宫。不知为何,这李延棠驻守宫城的军力极是虚弱疲累,稍一进攻,便丢盔弃甲地逃跑。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是捷报频传,玄甲轻军已攻至了第三道门处。   “王爷,那李延棠精通文墨,是个文人,于带兵打仗一事上,当然不行。”身旁的副将连忙讨好道,“这宫城,想必马上就会是王爷您的了。”   李素却并不露喜色,只是疑道:“李延棠为人谨慎,定然不会犯下这等倏忽,小心有诈,不得疏漏。”   副将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由有些讪讪,连忙道:“王爷说的是。”   玄甲轻军已冲至了第三道宫门,在这名为“长安门”的城楼下与宫城的守军缠斗了起来。这宫门本是四四方方、四面皆可进的地方,如今便似一道小笼子似的,把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囚在这里。   一时间,喊杀声响彻耳际,鲜艳血痕流遍砖石。   这么大的动静,便是身处内宫,也不可能听不到。内宫之中服侍的宫女、太监们,多有乱了神的,他们不急着往外跑,只是纷纷去了西宫,想要借太后娘娘护一下自己。   若说有哪儿的人镇定自若的,那便是清凉宫的人了。李延棠坐在案前,听着模糊隐约的砍杀声,自顾自地下着棋,与自己对弈。他手持一枚黑子,落入棋盘上,口中叹道:“朕的棋艺,到底是比不得霍右相。”   胡将军奉命守卫圣命,此刻,他立马拍须溜马道:“陛下的棋艺已是天下无双。”   李延棠笑了笑,撩起袖口,问身旁的宫女:“小郎将在做些什么?我叫她今日起迟些,最好一觉睡到天暗,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听。”   宫女答道:“回陛下,方才派去的人说小郎将还未曾起身呢。”   “她若知道外头在打仗,定然会按捺不住,要冲出去代朕打仗。”李延棠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连日大雨,朕的双腿不大能行动,只能差个人去瞧她了。青梅,你去一下小郎将宫中,告知她不必慌张,凡事皆有朕在。”   宫女领命,退出了大殿,朝着江月心落榻之处去了。   她走到一半,忽被人唤住了。   “青梅姐姐,青梅姐姐。”李延棠的贴身内监王小六对青梅道,“你可有空?这封信,烦请带给西宫那头的金鸳姐姐。”   便是青梅被耽误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江月心那头已发生了极是可怕的变化。   “你说什么?!淮南王的士兵要打进皇城来了?”   宫室之中,江月心双手撑桌,倏的站了起来。她惊诧了半晌,问面前的江亭风:“哥哥,你此话当真?这京城之中的守备,真的撑不住了?”   江亭风面色严肃,道:“为兄瞧着,正是如此。淮南王的军队已破了第三道宫门,若非是陛下有意放纵,那他定然会攻下宫城。届时,陛下都……”   江月心的心脏,嗡的震颤了一下。   帝位争夺,自古皆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若是阿延落败了,他在李素的手里,又岂能落得个好下场?!   这绝不可以!   “哥哥,你可否将帮我?”她立即蹙了眉,果断问兄长道,“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宫城陷落。”   “心心,你莫不是……”江亭风瞧见她满面坚毅,又露出了旧日征战沙场的神色,心底不由微惊,“要上阵破敌?”   “正是如此。”江月心点头,语气愈发坚定,“烦请哥哥借我盔甲武器。”   她仰起头来,双目灼灼生辉,叫江亭风无法拒绝。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一向是执拗的,若是打定了主意,她是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   “……我又能拿你如何?”江亭风无奈地摇了摇头。   ***   长安门下的厮杀,依旧在继续。一排排箭雨落下,满地皆是伏尸,鲜血流满了砖石的每一道缝隙。眼看着宫城的卫兵越战越颓,几要败退之趋势,忽然间,那第四道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了,露出一道人影来。   这人影甫一出现,便立即张弓搭箭。羽箭破空之声撕裂四周,如白电雷闪,倏忽奔至,竟从远处直直射中了一名小将的心窝!   “呃……呃啊……”   那中箭之人狰狞着面色,双手胡乱划拉一下,整个身躯笨重地跌下马匹,再没了声息。   “大人!朱大人!”   “来人呐!”   “已去了……”   慌乱的声音在玄甲轻军内响起。   终于,众人想起来抬头看一眼那一出现便取人性命的神箭手——只见她披着厚重铠甲,高束一道马尾,额边饰一枚白羽,英艳面容板着刻入骨髓的杀意与冷傲,一双眸子如箭,更如流星。   “来者何人!”有人叫嚣道,“英雄不死无名之手,更何况妇人乎!”   “在下虽是女子,却是有名有姓。”那女弓手缓缓扬起了头,浑身皆是肃杀冷意,如一只护着崽子的母狼似的,“自报家门,在下不破关城江月心。”   作者有话要说:  耍帅专场不需要逻辑 第62章 京城变(六)   清凉宫。   “陛下!不好了!陛下!”   但见一名太监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宫中, 慌张地甚至于在天子面前失了仪态,不曾见礼,只是满面惶恐地跪下来扣头。   “奴才等无能,没能拦住小郎将大人……方才小郎将出了内宫,朝着长安门那头去了……!”   小太监一句惊慌的话,令整片清凉宫皆陷入沉寂。   李延棠握着棋子的手微颤,面色刷然一沉。他眉眼微动,面色依旧是沉稳的,口中问道:“怎么会?朕不是命青梅去告知小郎将, 好好留在内宫便可了么?”   小太监哭丧着脸,道:“正是青梅姐姐去了,才发觉小郎将不在!再命人出去匆匆地找, 这才知道小郎将朝长安门去了……凭借小郎将的身手,这一路又有谁能拦她呢?”   李延棠的面色微凌。   ——没错, 凭借江月心的武功,她若是要出这内宫, 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明明已叮嘱了江月心睡得迟些,莫要担忧这些杂事,他定会有解法。可他忘了,那位小郎将从来都是迟钝而耿直的,一双眼里看见什么, 世界便是如何的。   若是江月心到了长安门……   想到方才传来的长安门战报,说那儿士兵死伤无数,直如一道鬼门关似的, 李延棠便无法再坐视不理。   李延棠的手颤了颤,忽而狠狠掠过桌面,将一整盘棋都拂到了地上。一阵凌乱钝响,乃是棋盘与哗啦啦的棋子皆掉落在地。那黑子与白子杂乱无章地滚落四处,便如散开的墨迹似的。   清凉宫中一片死寂,无人敢答话。隐约的光从窗中漏入,落在倒映着人影的光洁地面上。   李延棠安静了一会儿,忽而仰起头,道:“传朕旨意,令埋伏在承徽门后的军士尽数前往长安门,支援小郎将。”   一旁的胡将军听了,大急,立刻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啊!依照霍右相的意思,咱们必须等那淮南王入瓮来,才可以将其一网打尽。若是此时便暴露了咱们的人,岂不是白费功夫?”   李延棠目光微游,口中喃喃道:“若朕连小郎将都不曾护下,又何尝能坐稳这帝位?”   “陛下……”胡将军满头大汗,还想劝上几句,“您万万要三思啊!妻可再娶、妾可再纳,但若失此良机,下一回要拔除这淮南王,只怕是难了!”   李延棠的身躯微微一震。   胡将军说的不错,若是此刻便将部署的军士暴露了,那便极有可能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届时,莫说小郎将,便是这江山,他也保不住了。   可若是没了小郎将,这帝位坐着也怪无意思的。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周遭宫宇。这清凉宫里一派雕梁画栋之景,刻漏声声,寂静绵长;珠珰缀殿、帐蹙金龙,正可谓是天家威严、富贵无双。可这样熟悉的宫殿,没了江月心在,一切便都缺了几番味道。   偶一瞬,他忽然惊忆起从前在不破关时的场景来——他忍着双膝痛楚,跋涉过尸山血海,将江月心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那时的惊惧和颤动,他至今回忆起来,依旧是鲜明无比的。   他不想再经历一番这样的苦痛了。   “小郎将绝不可出事。”李延棠微颔首,冷了面孔,对周遭人道,“即刻出兵,捉拿叛王李素。朕知道尔等皆有些畏手畏脚,因而,这些人队便交给江亭风来领罢。”   李延棠这句话,令周遭服侍的臣子皆懵住了。还有人想劝一句“陛下三思”,可一抬头,却接触到了帝王的眼神——平日里温柔翩翩的君主,此刻的眸色却是极冷的,如那不化的寒冰似的。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脾气甚好、满是书墨气的温柔帝王,竟也会这般如刀锋似的一面。   “朕知道,此刻出兵,难免自露短处。因而,朕选了江亭风来带兵。”李延棠的神色越冷,“朕曾在不破关见识过江亭风的本事——若让他去,他定可大破淮南王。”   听到李延棠如是说,胡将军等人才惊觉到陛下的意思。   竟是要江亭风带兵讨伐淮南王!   虽有不甘,但胡将军等人也知道,江亭风确实是个谋略非常之人。他久驻不破关,乃是霍天正手下一等一的得意部将;更有人说,霍天正曾动了将江亭风招为女婿的心思。   “不得拖延,现在便去!”李延棠喝道,“决不可让小郎将受伤!”   ***   长安门。   ——不破关城,江月心。   这个名字,天恭国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本是一介寒门女,跟着父兄舞刀弄枪,竟做了天恭国绝无仅有的女将军;后来,竟被召往京城,立为皇后,简直是鲤鱼一跃过龙门,飞上枝头变凤凰。   京城人总是津津乐道于她的好运,暗自猜测她究竟如何美貌,以至于让帝王为她坏了规矩,拒了那才色双绝的叶大小姐;可他们却忘了,这位未来的皇后也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   此时此刻,身着重盔的女子正引弦搭箭,将箭头再次指向了自己的敌人。   她的身形很稳,即使面对的是淮南王的叛军,她也未有丝毫慌乱,犹如一棵笔直的松似的;眸光泛着冷意,如淬过寒霜的刀刃,又似铺满月华的雪庭。她身上所有的,不仅仅是英气的飒爽利落,更有真刀真枪搏杀过、已是开了刃的肃杀与凶残。   但见她手指一松,三枚羽箭同时飞出,如迅雷疾风一般破空而去,转瞬便又刺入了几人的要害。   她的举动,令微微震惊的叛军们喧闹了起来。   “江月心?!”   “那个寒门出身的皇后娘娘?!”   “一介女子,竟敢……”   吵闹声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名将军出列了。此人五大三粗、留着两道胡子,乃是李素麾下的部将,姓钟。   “江月心!你是女子,本不该搅和到这等事儿里来!若你现在认输,王爷定然不会和一介女子计较!”钟将军冷冷嗤笑一声,“小皇帝无能,竟叫自己的女人送上门来,难怪坐不稳这江山!”   钟将军的话,引来了无数附和。只是,回答他的,却是“嗖”的一道轻响——又是一柄白羽箭飞射而来,堪堪擦着他的面颊经过,在钟将军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敬你是个带兵的,这才手下留情。”江月心冷然道,“若是再有出口放肆,下一箭定然取你性命。”   她这话说的可不像作伪,满是令人悚然的杀气,京城的任何女子都不会有这般的气度。即使相隔甚远,钟将军也震了一下。他虽生出了退让之意,却依旧逞强口硬道:“你一个女子,做什么将军!还不快快退下!”   江月心眉心微蹙,飞快地抽箭弯弓。下一道箭飞速地射去,转瞬便迫近了钟将军的额心。还好他身旁的副将眼疾手快,连忙撞了过来,挡住了这一箭。   只可惜,那副将箭头挨了一箭,痛苦地滚到了马下。   钟将军受了惊,连忙向身后的淮南王道:“王爷,早就听闻这江家女武功非凡。要不然,便放了她。横竖她不过是一介女子……”   李素的面容愈发阴鸷:“你的意思是,我李素将在此地,败于女子之手?”   钟将军闭嘴不言了。   “杀了这江姓女,便无事了。”李素道。   四周一片繁杂喧嚣之声。   ***   长安门的战事,很快传到了宫外。霍府之中,霍青别已然是坐不住了。   “小郎将竟只身冲入了李素阵中?”霍青别俊秀的面孔微露惊色,手指紧紧攥起。他在原地徘徊一阵,面容忽然一冷,转头对温嬷嬷道,“温嬷嬷,备马,去叶府。”   “九爷,这个时候可不适合出门。”温嬷嬷苦口婆心道,“陛下如此宠爱小郎将,定不会放任不管的。”   “我知道陛下定会护她周全,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霍青别摆手,道,“备马,去叶府。”   温嬷嬷拗不过霍青别,只得照做。   霍青别出了霍府,穿过寂静的街道,到了叶府。往昔繁华富贵的叶家,今日却是门庭冷情、朱门禁闭,无人敢探头。   霍青别带了一小支军队——他长兄乃是握着天恭国兵权的大将军,他想要借到兵并不是件困难事。此刻,霍青别便叩开了叶府大门,道:“敢问,叶大小姐可在?”   开门的仆从陡然见到门口围着那么多军士,吓得面色苍白,软着腿:“在,在的。大小姐在休息……”   霍青别无声地笑了起来,道:“在下要借这叶婉宜一用,不知你家主人,答应不答应?”   他身后的军士齐齐握住了刀。 第63章 淮南王(一)   长安门。   日过天中, 驱云破雾。炎炎热辉,洒落于溢满暗色血痕的青石板砖上。兵戈交接之声,铿锵不绝于耳,马蹄高高扬起,复又踏落在满地狼藉之中。   身披盔甲的女子丢弃了赤黑长弓,反手抽出一把锋锐宝剑,直指敌阵。但凡有上来迎阵的,皆被她一剑挑落下马。剑锋或刺心肺,或击手筋, 招招皆是狠辣直刺要害,叫人无从还手。   “少一个个上来送死!”   但听江月心一声冷喝,眉眼间满是冷嘲之意, 手中剑似凝着月华雪光;她反手挽一道剑花,姿势行云流水, 如一道精心设计的皮影起舞。   敌阵深处的淮南王李素,渐渐蹙起了眉。   他早就听闻不破关城的江家人武功高超非凡, 若不然,江亭风也不会以年纪轻轻的二十八之龄便成为了霍天正的得力部将。看来这江月心,亦然如是,绝不易与。   “你们几个,一块上。”李素扬起了下巴, 示意道,“早点把这个女人解决了。”   他身旁的副将有些担忧,道:“这般对一介弱女子, 只怕是有些师出无名。传出去了,于王爷的名声而言也不好……”   “名声?”却听李素嗤笑一声,道,“本王从不介怀这等无聊玩意儿。”   部将有心再劝,却欲言又止,只得比了个手势,叫部将一起上。军士得令,齐齐亮出剑枪,大喝一声,便朝前涌去。   黑色的玄甲之潮一动,江月心背后的长安门守将也动了起来。虽守军微薄,已是强弩之末,却也不愿将这宫城拱手让给淮南王,反而愈发神情激昂,越战越勇。一时间,喊杀声响彻天际。   又见于人群之中,江月心的身影便似一道赤色电光一般。她挥舞手中剑,孤身冲入敌阵,挥剑之处,溅起一片飞血,如春日飞花,又似红月照空;她雪白面颊沾了点点猩红,便如红梅落入雪地似的,映得她面容愈发冷肃。   几个军士齐齐向她挥剑,电光火石间,剑锋便狠狠地朝着她的胸膛切去!下一瞬,江月心便向后仰身,紧贴马背,让这一片雪亮剑锋擦着自己鼻尖而过。硁硁几声响,是剑锋撞在了一块儿,齐齐掠过她的额心。   她的几缕发丝被削断,贴着面颊落了下来。只见江月心的腰肢柔软一扭,右臂扬起,狠狠朝着身旁的士兵削去!   一片惨叫声起,连连不断。   所谓“以一当百”,便是如是。   只可惜,江月心虽武功非凡,但长安门的守军到底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只能且战且退。“快开长安门!”淮南王旗下的将士眼见胜况近在眼前,便如此嘶吼起来,银枪直指紧闭的门扇,呼喊声如潮水似的,“开门求饶!!开门求饶!”   长安门的守军身着淡青色的盔甲,淮南王的叛军则是玄色。但见那玄色越逼越紧,将淡青压为了绵长易碎的一线!   江月心微惊,心道一句:恐怕这长安门,不得不破了!若是长安门失守,那叛军夺下内宫也不过是一日的事儿。届时,李延棠又该何去何从?   想到那温文尔雅、总是笑颜以对的帝王,她的心便微微地揪了起来。   这一分神的功夫,便有一支羽箭直直地朝她飞射而来。“嗖”的一声锐利破空轻响,那箭矢便越过万千肩头,狠狠地、笔直地扎入了她的肩头。   江月心的身子前倾了一下,眉心微挤。   “嘶……”她微吸了口冷气,伸手摸一把脊背,喃喃道,“这可不妙。”   她中箭一事,好似鼓舞了士气,竟叫那玄甲轻军愈发勇猛起来。这般情况下,长安门定然是守不住的。绝境,似乎近在眼前。   “杀啊——”   “破了长安门!夺下内宫!还帝位于淮南王!”   “天命所归之人,当是王爷!”   玄甲轻军口中嘶吼着,杀红了眼,无比亢奋,似乎已见到了李素身着龙袍、站在九阙之上,而他们因有从龙之功而平步青云的模样。   倏忽间,忽有一排箭雨倾泻而下,朝着玄甲军落去。这阵箭雨来的突然,打了李素军一个措手不及。李素身旁的将领连忙抬起头,却见那城门上不知何时已立了一排弓箭手,最中央站着的,赫然便是李延棠。   身穿一袭明黄的帝王站在高处,虽李素离的远,需抬头瞧他,但他也能看到李延棠眼里的冷意。   这样的冷意,从来都是李素最厌恶的。   ——这个堂弟,文采非凡、相貌出众,又是曾经的皇储。若非京城曾被大燕人攻破,他本该是集万千荣华于一身的天之骄子。   李延棠大概生来就是享福的,什么都不需去争,便有人会乖乖呈到他面前。哪怕他流落民间、断了双腿,还会有如霍天正这样的忠心臣子,艰苦扶他登上帝位。   不仅如此,连婉宜都对他青睐有加。   李延棠的身旁立着一位武将,不穿盔甲,只是普通衣衫打扮,像是刚从家中小憩过来,但却是一身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正是江亭风。   “制敌需取高。这么好的地方,为何没人登上来?”江亭风举目四望,语气冷漠。   “哥哥!”江月心大呼一声,很是吃惊。她捂紧了肩膀,免得拧到伤口,仰头道,“你也来了?”   江亭风双眉一折,低声对李延棠道:“心心受伤了。”   李延棠不说话,眼底却是暗暗一沉。他侧头,对身旁人叮嘱道:“速速捉拿淮南王,不得叫他走漏了。”   他的眼神极是凶锐,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简直似一柄刀一般。旁边的将领听了,心头不由哀嚎一声:若说这淮南王原来还可活到十五,如今恐怕是只能留到初一了!   伤谁不好,偏偏伤了陛下的心头肉小郎将?真是自寻死路!   又听得城门下的李素抬高了声音,冷笑道:“李延棠,你的守卫不过这点数目,又要如何与我争?更何况,大燕国恐怕即将攻下不破关,你不如多留点心思,对付那魏国的五殿下魏池镜吧!”   说罢,便是一连串的冷笑。   李素瞧着李延棠的眼神,又冷又恨。   李延棠轻笑一声,答道:“为了这帝位,你不惜引外敌入天恭。淮南王,你可知‘国’之一字,该如何写?朕瞧淮南王,心底是没有数的。”   “少说废话。”李素的面庞又阴冷下去,“李延棠,我与你多年旧账,早该清算了。你什么都要与我争,我又从不是个谦让性子。如今这一切,皆是你自找的!”   说罢,便要命士兵再上。   江亭风一扬手掌,也要命士兵再摆箭阵。恰此时,第二道宫门后,竟传来一句“且慢”。   仔细一看,对面的城门上,竟也慢悠悠行来数个人影。打头的人走的不慌不乱,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似游戏花丛一般,正是霍青别。   “淮南王心有大志,本是好事。”霍青别悠悠踱步至城楼正中央,朝下望去,道,“因此,我就带了位旧人来,好让这位旧人亲自见证。”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极是从容,却能够轻易挑起人心底的不安与暴怒。   李素听着,渐渐侧过身体。   旋即,他的瞳眸微微一缩,面容顿时失去了血色。   那第二道宫门的城楼上,立着一名女子——她穿着青竹色衣衫,鬓发微乱,被人反扣着双手压在栏杆上,一柄宝剑正横在她的脖颈间。即使是这般乌云半堕、花妆残乱的模样,也未能减损她绝色惊人的美貌,反倒添加了几分惹人怜爱的韵味。   此女正是被霍青别架出叶家的叶婉宜。   “王、王爷……”   叶婉宜身子低俯在栏杆上,微垂下头,目光陡然接触到人群中李素的面容。下一瞬,她颤了起来,满面苍白。   袖中藏着的、被李素还回来的玉佩 ,似乎在隐隐发烫着。她瞧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躯,眼前陡然浮现出多年前在宫中第一次见到李素时的模样。   少年太子,英俊而冷澈。对着别人时,便如一块冰块儿似的,无趣的很。可见到她时,却会从脸红到脖子根,仿佛已被暖春给融化了。   而现在,那位曾经的少年太子却立在茫茫的叛军之中,用微妙诡谲的眼光看着她。   那眼神——该如何说呢?   似蕴着一分绝望与颓唐。   叶婉宜的手臂痛了一下,原是压着她的士兵将她的头颅按得更低。她很艰难地呼吸着,紧紧地盯着李素的身影。   “霍青别,你无耻!!”终于,李素再也无法保持住一度以来的从容冷静,而是嘶哑着嗓音、青筋暴起地怒吼起来:“我起兵反我堂弟,又与叶家人有何干系!你霍青别将无辜女子卷入战事,算是什么千秋笑柄!什么千秋笑柄!!”   他双目通红,一副声嘶力竭模样。字字句句,极是诛心。   霍青别被骂了一通,却并不恼。他只是淡淡笑道:“我不过是有些护短罢了。淮南王,你且骂着,总之我不生气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佛系老干部的快乐人生 第64章 淮南王(二)   李素仰头, 视线触及城门上的叶婉宜。   女子鬓发微乱,耳旁的珠坠漫溢着一道流光。雪白的脖颈上,挨着一柄银亮的剑锋。若是持剑者稍抖一下手,这坚韧便会切入她的肌肤之中。   她的眼眸半垂,眉间似有一抹哀恸,谁也瞧不出这缕哀恸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李素。   李素攥紧了拳,怒喝道:“霍青别,你这可真是霍家之耻!”他的声音极大, 在城门间层层盘旋回荡着。一时间,所有人瞧着霍青别的眼神都有些诡谲了。   霍青别的笑容微滞,依旧是一副不恼不怒的样子。他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来, 慢悠悠地摇着;带起的风,微微吹开了他披散在肩头的黑发。   他当然知道, 这等事情是极令霍家蒙羞的。   天恭国古往今来战事无数,看便是再落魄穷窘之时, 也不会有将领将主意打到无辜妇孺的性命上去。为将者,亦有君子之道;更何况,霍天正本就有着英将之名,霍家的大名最是光辉勇武。   可是,那又何妨?   他不过是不想看到有人伤了江月心罢了。他带病强行把叶婉宜从叶家绑出来时, 便已是犯了此大忌,他不介意错的更多些。   “古语云,兵不厌诈。我霍九, 也不过是遵照古人言罢了。”霍青别收拢折扇,散漫道,“淮南王,叶婉宜死与生,便全握在你手上了。”   这句话不轻不重,听起来轻飘飘的,分量却是很重,李素与叶婉宜皆变了面色。   叶婉宜的双眸一红,眼眶里微泛水光。她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口中一咽,又将双唇合拢了去。城门上长风一拂,便叫她如瀑青丝披散了一肩一背。   李素死死地盯着叶婉宜,又将目光移到了霍青别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庞上。他攥紧拳,一字一句质问道:“霍青别,如此作为,你难道不畏惧留下千古骂名?”   霍青别微扬下颚,淡淡道。:“不惧。”   “你不怕令霍家名号蒙羞?”   “不惧。”   “你不怕身后世世代代,人人皆说你是个险恶狭隘之人?”   霍青别的目光慢悠悠掠过人群中的江月心,慢声反问道:“……不惧。”   几声“不惧”,叫李素的面庞愈发狰狞起来。他身旁的副将见了,连忙低声劝说道:“王爷,叶婉宜到底只是一介女子,犯不着为她所拖累。”   另有一人也连忙劝道:“王爷可要三思,莫中了这霍青别的奸计。千古大业,可不能毁于此旦。待王爷得登大宝,如何美人不会有?”   “是啊,王爷万万三思!”   “还是大业为重!”   身旁的劝谏声不断,可李素的面色却越来越衰颓。他似乎瞧不见这周遭的将领兵马,也看不到那血泊尘埃,眼底只有叶婉宜的一张面容、一双眼眸了。   ——若盛秋水似的眸子,叫多少京城男子魂牵梦绕;可偏偏又不给人亲近一分,总是高高在上,如遥不可及的五云仙子一般。   这双眼,他可是瞧过许多回了。从前宫中烟花倒映于她眸中的样子,那可是灿烂极了。只是到如今,李素只能在这双眼里瞧见埋怨与哀恸了。   他缓缓地阖上了眼,心底开始了痛苦的挣扎。   他从前不想要这江山,因为有婉宜在身旁便足矣。后来他想要这江山,那是因为婉宜想要做人上之人。他这二十几许人生,被叶婉宜占去了泰半。若是要他想出一番叶婉宜离去后的日子,那是分毫也不可能的。   他恐怕是至死也放不下这个女子了。   李素微呼一口气,复又慢慢地睁了眼。旋即,他便慢慢地竖起了手,指尖微颤——这手势,便是“撤退”之意。   李素身边的将领见了,皆是满面刷白懊恼——这不仅仅是从长安门撤退,更是要放弃近在眼前的帝位与江山,放弃如数多年的精心谋划与奔走辛劳!   “王爷!三思啊!”   “绝不可为妇人所拖累!”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喝道:“且慢!”   众人扭头一看,却见是江月心发了话。   她已拔去了箭矢,撕了一道衣角粗粗绑在了伤口上,反手重握住了剑。她扬起头,对城门上的霍青别道:“九叔,用无辜女子求胜,胜之不武。”   霍青别不语。   “我不希望九叔留下后世骂名。”江月心的话甚是耿直,“亦不希望京城百姓提起九叔时,只记得九叔今日所为,而不记得……九叔惊才绝艳,文称第一。”   顿了顿,她目光坚毅到:“九叔,放了叶婉宜吧。既我与哥哥在,就绝对会替阿延守住这座宫城,无须九叔损及声名。”   风中带着些微的血腥气,城门上的霍青别却未沾分毫血埃,浑似个摘桃花换酒钱的闲散仙人一般。他微挑了长眉,眼底竟有微微笑意。   “小郎将这一回,倒是肯好好唤我九叔了。”霍青别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这一点……倒也与曼儿全然不同了。”   安静一会儿,他道:“你说的这些,九叔倒是一点都不怕。因而,你不必顾忌此事。……这恶人,便由九叔来当罢。”语末,是一句浅浅叹息。   说罢,霍青别转向李素,慢悠悠地,再次催道,“如何,淮南王?该做决断了吧。”   他身旁的叶婉宜,面色愈发惨白。   恍惚间,她眼下滚过一道泪珠,竟发出轻轻的呜咽声来。她好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但霍青别不太听得清。于是,霍青别微弯了腰。   “叶大小姐,有何话想与淮南王说?”   “我……”   叶婉宜垂了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眉眼,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婉宜这辈子,尚不曾为王爷做过什么。”   “嗯?”   “婉宜欠着王爷的,不如今日便……”   “嗯?”   “便……”   “嗯?”   “便一道还清了吧。”   她说话的声音着实是太轻了,叫那些带着血味的风一吹,便尽数给吹散了,丝毫都听不清。霍青别眉心一皱,问道:“叶大小姐,你这是何意?”   叶婉宜扬起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笑容甚是美艳,直如开到荼蘼的花似的。   她眨了眨眼,忽地对李素大声道:“王爷,婉宜负你良多,今日便一道还清了罢。”这话是笑着说的,笑声很是纯美。   霍青别心道一声“不妙”,下一瞬,叶婉宜果真用力一挣,翻上了城楼的栏杆。衣袂一瞬飘飞,她纵身便要朝下跃去。   这城楼下便是砖石,若是从此处跃下去,定然会粉身碎骨!   连霍青别都有些慌了神,急忙伸手去抓,一边喝道:“快拉住她!”   下一刻,只见一柄羽箭从对面的城门飞速射来,以穿云破雾之力射中了叶婉宜的肩膀,“噗嗤”一声穿肉而过,竟扎入了她身后的木质栏杆之中!   羽箭虽脆弱,却也将她死死钉在了城门上。叶婉宜吃痛,表情痛苦,立时便要挣扎。霍青别见状,连忙命人将她扯了上来。   但见城门对面,是江亭风保持着引弦拉弓的姿势,面貌甚是冷沉。   “霍大人!”他放下了弓,道,“有我江亭风在,便不需要你用这般计策。数月来,霍大人对心心的照顾,亭风心领。不过,这淮南王李素今日已是我的猎物,烦请霍大人切勿插手。”   他这话说的极是志在必得,霍青别反倒不好开口了。   再瞧瞧那枚箭矢——它不仅穿透了叶婉宜的肩膀,更是深深地扎入了木栏之中,足见弓手的力道之大、弓术之高。若说江亭风无能,那是谁也不会信的。   江月心是时候地大喊道:“九叔!信我哥哥一回!”   霍青别喉中话微微噎住。   既然小浪将都这般说了,他又能如何呢?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霍青别瞥一眼身旁已然昏迷过去的叶婉宜,只得低低地对自己说一句:“……曼儿,她……,果真与你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性子。”   魏曼儿会信他,而不是信旁人。   他是魏曼儿的一切,却不会是江月心的一切。   小郎将与魏曼儿,到底是彻彻底底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江亭风见霍青别让步,便将目光对准了城门下的李素,喝道:“淮南王,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李素侧过头来,怒道:“本王亦不会放你一马!”   他虽因叶婉宜脱险而松了一口气,但战事仍旧让他不能放松,依旧浑身戒备。   江亭风负了手道:“倒有几分武人模样。”说罢,便对身旁人低声吩咐了下去。   下一瞬,战局又重新点燃。嘶吼与砍杀声,漫天遍野落下。只是这一回,长安门的守军已大增。不仅如此,更是战术谲奇,叫人防不胜防、难以应对。   城门之上的李延棠,瞧着这一幕,微微一笑。 第65章 淮南王(三)   江亭风久经沙场, 精通谋略。论起行军打仗,天恭国上下还真没几个人是他的敌手。纵使他对这京城不甚熟悉,可凭借他的经验,要指挥起来自然也是绰绰有余。   李素虽有数年准备,可一旦遇上了江亭风这样的良将,那也是无从抵抗。   不过是半日的功夫,原本占据上风的淮南王军便是节节败退,竟被江亭风以一道奇兵逼退至了第一道城门处。他用兵之神,令人叹为观止。连李素的部将, 都对这江亭风懊恼至极。   “难怪陛下执意要娶这江氏女!有了这江氏女在宫中,又何愁得不到江亭风这等良才?”   “霍天正精心调|教的部将,又怎会是个庸人!”   “这小皇帝甚是奸诈!娶这江月心, 确实比娶了那叶家女要管用数倍!”   饶是哀怨载道,可淮南王军已是无力回天。夕阳余晖一落, 城门前血流失色,满地横尸;夜幕洒落下来, 便将这权谋倾轧尽数遮盖。   李素军被逼得且战且退,最后不得不借以一支轻骑护送,沐血朝城外逃去。一队人马在京城街上一路砍杀,死伤十数人,最后仅得四人存活, 拼死护着李素逃出了京城。   淮南王叛乱,终究以李素落败收场。   长夜漫漫,京城灯火暗弱。战乱过后的狼藉遍布小半个京城, 一地的余尸与凝固的血迹,昭示着此处惊心动魄的过往。一群乌鹫为腐臭味所吸引,即使是夜色降临时,也披戴着月色盘旋哀鸣。   在内宫中担惊受怕了一日的宫人,终于渐渐放下了心。很快,便有人指派他们去洒扫宫门、搬运遗尸。宫门间亮起了微弱的灯笼火光,似一道道游鱼,又如缥缈的鬼火。内监、宫女们胆战心惊地提着扫帚、木桶,连夜洗刷着地上的血污。   一群宫女正弯腰冲洗着地上的血迹,忽而间,城门那头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盔甲、面色冷毅的男子,笔直地穿过了城门,朝着内城走去。火把的熊熊之光,映得他面容愈发难以近人。   宫女们只瞧了他一眼,便急急忙忙低下了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名十四岁的小宫女不懂事,懵懵地问道:“这个将军是谁呢?”   她身旁年纪稍大些的宫女连忙捂住她的口,轻声嘘道:“勿要多言。”   待那男子穿过了宫门,这几个宫女才直起了身。大宫女对小宫女道:“那是江家的大人。此次淮南王叛乱,是这位将军立了大功。他还有个将要做皇后娘娘的妹妹,日后,定然是这天恭国一等一的大人物。”   小宫女甚是不解,问道:“有谁能比叶大人更厉害呢?”   大宫女连忙道:“这不是我们这群奴婢能谈的事儿。你要小心些,莫要冲撞了那位将来的国舅爷。”   江亭风并不会注意到宫女们对他的敬畏,只是径直进入了内宫,拜见帝王。   李延棠还没有休息,正在听太医仔细说江月心的伤势。江月心中了一箭,但伤势不重,不会伤及性命,养养也就好了。   李延棠有些忧心,道:“姑娘家总有些爱美,太医开些养肌祛疤的方子……”   江月心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人糙,不在乎这些。”   太监来通传,说是江亭风拜见。李延棠起了身,到外头见他。江亭风先仔细汇报了追剿淮南王一事,又说了如何加强京城防备,句句都甚是在理。李延棠听了,时有点头,道:“江卿这回立了大功,想要何赏赐?”   江亭风愣了一下,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显然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原本只是上京来找褚蓉,谁又知道他会顺利打败了个叛乱的淮南王,立了一道大功呢?   “朕原本就打算封赏你,如今你有平乱之功,更应该重赏。”李延棠微撩袖口,道,“说吧,是要侯爵之位,亦或是财宝封地?朕不会吝啬。”Ugliness   李延棠当真是这样想的。   对于小郎将的家人,他是一点都不会吝啬的。从前少时学书,霍青别说起唐明皇,便要提一句杨妃那“兄弟姊妹皆列土”的盛况,多有鞭笞;可如今他自己做了明皇,方才知道“爱屋及乌”一说,诚然是真的。   江亭风依旧是木木的。半晌后,他忽然道:“……陛下,听闻,京城附近有一座山,一到秋日,枫叶便甚是好看。”   “似乎是有这样的一座山吧。”李延棠思忖道,“大抵是叫做‘长秋山’。”   “那山上建着陛下御苑,末将斗胆……想要在秋日之时,带褚姑娘去瞧一瞧山上枫叶。”江亭风闷着神色,答的一丝不苟,仿佛在细说什么军情敌况,眉目甚是凌然。   李延棠愣了一下,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没料到江卿竟然也是个性情中人!”他笑了一阵,摆摆手,道,“既如此,朕便将那座山赐予你。虽说那上头有个‘御苑’,可前朝时也只是富贵人家的宅邸。江卿若喜欢,朕赐予你便是。届时,江卿想带谁去,便带谁去。”   江亭风神色不动,却抱拳甚是恭敬地行了礼,谢过陛下厚恩。待李延棠准许后,江亭风便入室内去瞧自己的妹子了。   李延棠瞧着他的背影,转头对身侧的王六道:“虽说是赐了他一座宅院,可封赏也不可漏。如此良才,自然该厚待。……封个侯爷,着实相当。”   说罢,他便翻开了案上奏折,一眼便瞥见了“不破关军紧”、“大燕国”、“五殿下”等字样,眉心复又锁起。   “麻烦事还多的很呐……”   ***   一夜过去了。   次日的京城,依旧是不平静的。   叶家三番上表,自述耿耿忠心,急着与那淮南王撇清干系,自保意图溢于言表。然而,现在满朝文武,谁瞧叶家人的眼神都不大对劲。   叶太后的儿子谋反,要说这叶家没有干系,谁又会信呢?虽没有实证,陛下也不曾下旨,但流言蜚语和猜测心疑是难免的。叶大人听了几日这些猜测中伤之言,气的几乎呕血,只好称病谢客,说是要在家中调养。   另有一事,也引来满朝猜疑——叶家那名满京城、才色双绝的嫡长女叶婉宜,竟在淮南王叛变后,被家人送离了京城,去往京城外的一座庵堂休养。   旁人有问起来的,叶夫人只说是叶大小姐身体欠安,要去静养。   可静养静养,又哪里有静养到庵堂里去的?这叶大小姐身上,定然是出了什么事儿。至于到底有何事发生,那也只能让百姓在茶余饭后猜测了。   日子过去了三四天,京城的日子,似乎稍稍回到了正轨。宫城前的血迹渐渐淡去,昔日的繁华稍露出了头。封江亭风为安国侯的圣旨,已草拟了泰半;霍青别正忙着派人将离家的霍淑君接回来,焦头烂额……   这一日,江亭风入宫见妹妹。   江月心虽有伤,但她不太怕疼,只当这伤是件小事,照旧起床练剑打拳,惊得满宫宫女面无人色。江亭风一见着她,就道:“妹妹,为兄有一事相求。”   江月心停下了舞拳的手,问道:“怎么了?”   “你姨姨她,又不肯与我说话了。”江亭风的声音里略略有纳闷之意,“她说我是骗子。”   江月心:?   “哥哥仔细说说当时情形。”江月心道。   “……”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褚蓉:“江亭风,你不是说你是为了我上京城的吗?你分明就是奉旨来替陛下收拾叛乱,顺道瞧我一眼!好了,你胆子大了,竟然还敢骗我了!”   江亭风:“我不是。我真的是来瞧你的,不小心顺道收拾了淮南王。”   褚蓉:“你听听你听听!‘不小心顺道收拾了淮南王’!编理由也不编个好点的!你这话说的,淮南王听到了怕是要气的死去活来!”   江亭风:“……”   褚蓉:“骗子!”   江月心:……   她在心底道:对不住啊,大哥,妹妹我也觉得你是个可恶的骗子。   “我听褚蓉说过,她最想看京城外长秋山的枫叶。”江亭风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来意,“能不能请妹妹代我写一封信?就说,我问陛下讨要了那座长秋山,待秋日枫红,我便带她去看。”   江月心有些纳闷:“我的字写得像狗爬,哥哥心底最是清楚不过,何必要我来写?”   江亭风微默一下,抬起手来,露出一圈绷带,道:“我这次带军,不小心伤着了右手。虽没什么大碍,过半月十天便会好,但现在写字终归是有些不方便。这等信件,又不能交给部下……”   向来刚毅冷漠的男人,难得露出了窘迫的神色。江月心大奇,“啧啧”两声,道:“我替哥哥写了就是。”   说罢,她到了房间里桌案前,铺开了纸笔,又开始春秋笔法。   “先写,我当真不是骗她。”江亭风说,“再写,我想带她一道去看看枫叶……”   ——褚蓉亲启。亭风若有欺瞒之行,便是门前小狗崽子,每日学门前大黄狂吠,绝不有假!日吠夜吠,无有停息!   那时的江亭风还不知道,这封信里到底有怎样的玄机……   作者有话要说:  摇头叹息 第66章 江府(一)   过了一段时日, 褚蓉便收到了江亭风的信。   她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江亭风会写信给自己。毕竟,那人向来闷的很,不太爱说话。要他明明白白地谈起感情的事儿,这比杀了江亭风还难;借助信件,本就是个好法子。   更何况,自己已好几日没理他了。江亭风见不着自己,可不得写信来一诉衷肠?   褚蓉就着窗坐下,拆了信件仔细瞧。她虽然不怎么会写汉字,但还是能认得几个, 再叫江月心来念念,意思也就知道的七七八八了。   看着满篇的“学狗叫”、“小狗崽子”、“门前大黄”,褚蓉满面懵意——江亭风这是怎么了?被心心传染了?果真是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   虽信上的内容叫她哭笑不得,但信里到底有江亭风一番心意。那人问陛下讨要了长秋山, 打算带她去看心心念念的红枫叶呢。褚蓉心底美滋滋的,遂坐下来对镜梳妆打扮, 誓要把自己弄得好看点儿再去见江亭风。   她本就生的好看,稍稍收拾梳妆一下,便是一副妖娆艳色。   江亭风才到京城不久,也不能一直跟着妹妹借住宫中。李延棠吩咐下去,将前朝一座王爷的宅邸清辟了出来, 让江亭风歇脚。虽事务繁忙,李延棠还亲自抽空题了个“江府”的匾额,让人给悬在了宅前。   陛下厚爱, 可见一斑。   褚蓉要想见江亭风,还得出宫。淮南王叛乱初初平息不久,想要出入宫门并不是难得容易。褚蓉想了一会儿,便去见江月心。   江月心听她自述来意,道:“正巧我也想去看看哥哥那宅子,不如咱们一道出去?”   如此说罢,两人便打算一起出宫去。江月心去清凉宫正殿见李延棠时,李延棠忙碌得很,似是在商讨着不破关的事儿。事关不破关,江月心有意想多问一句,但李延棠却忽而闭口不谈了。   “小郎将有什么事儿?”李延棠问她。   “我想和姨姨一道出宫去见见哥哥。”江月心答。   “去取块牌子,记得落宫门前回来便可。”李延棠道。   江月心应了是,转身与褚蓉一道出去了。待她走后,李延棠身旁的王六问道:“陛下,您不把这不破关的事儿……告诉小郎将?”   李延棠微叹一声,摇头,道:“其他的事儿都成,独独这一件,朕不敢说。朕怕她……念旧。”   桌案之上,堆叠着几本边关急信。大燕国横扫直下,趁着天恭内乱之际,竟对不破关发动了一阵猛攻。对方将领乃是这段时日名声大噪的五殿下魏池镜,用兵如神,竟叫霍天正都有些吃力了,这才急急送信赴京,要陛下派兵支援。   连百攻而不破的关城都有了告急的迹象,可见战况之棘手。李延棠也清楚,为何这一回大燕人来势汹汹——那魏池镜化名顾镜,潜伏不破关数年,早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是攻势猛烈无比。   更何况,江亭风不在不破关,而在京城折腾着捉拿淮南王的破事。   李延棠只能说,魏池镜这人对自己太狠——隐匿仇恨、不露马脚地藏身于轻蔑大燕人的天恭军队里,一藏就是数年;期间遇到手足同胞,为了取信霍天正,那也是手起刀落、照杀不误。   真是不能小瞧。   更令人心烦意乱的,则是魏池镜曾陪着江月心如数多年。当初鹤望原一役,江月心不管不顾地孤骑杀入敌阵,十有八|九,便是因为那魏池镜的缘故。   李延棠怕江月心,再次为了魏池镜而失态。   “……罢了。日后再提。”他摇摇头,将桌案上的奏折翻覆了过去。下一本奏折又是京城里的事儿了,竟是段家的老爷子段鹰所上。   李延棠随意地瞟了一眼,顷刻间露出了微诧神情。   ——这个领着闲官、家财万贯的段鹰竟然上了奏折,恳请陛下降旨,让他的长孙段千刀迎娶霍家的千金?!   “这……这?!”   ***   江月心与褚蓉出了宫,雇了马车,到了江亭风所居的宅邸。   这宅邸乃是前朝王爷的居所,虽陈旧了些,但派头和规格还是摆在那儿的。一溜的灰墙高檐,飞起的檐角似雀儿的翅膀一般;朱红色的大门新上了漆,鲜艳得紧。最醒目的当然是那道陛下亲书的匾额,字字皆是价值连城,往来的人皆要抬头看上一眼,好似这般便沾了陛下天威一般。   当然,往来的人也不敢多停留,只多看一眼,便急忙小心翼翼地走了。偶尔,还能听到过客互相轻语。   “嘘,这里头住着的可是陛下面前的新贵,刚立了大功的新国舅……”   “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呐!”   “江家一门皆勇武,连那未来的皇后娘娘也是个以一当百的女英雄啊……”   江月心没事先下帖子,也没这个必要。在江府上伺候的下人,听闻是鼎鼎有名的小郎将到访,立即笑面相迎,领她二人进去。   “将军正在接待客人呢!将军虽才搬进来不久,可这几日热闹的呀,便如过年似的!”领路的小厮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显然很满意自己跟了个好主子,“日日皆是门庭若市,可见京城人有多敬重将军!”   小厮在心底道:可不是这样么?能在京城立足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这江亭风立了大功,来日前途便是一条康庄大道,已镀好了金摆在那儿。不趁着此时多与江亭风拉拉关系,那日后可就沾不得好处了!   江月心左瞧瞧、右瞧瞧,把这座处处皆精致的江府与不破关城的老破宅子一比较,心底不禁痒痒的。她想了想,决心劝哥哥早点把爹爹也接来京城享福。   当初爹爹送自己上京前,对这京城可是赞不绝口。若是能让爹长住京城,他老人家定会开心的。   二女到了江府的正厅,果听得里头有一阵阵的说话声,是个老腔滑调的文人声音,透着一股子精明阿谀的味儿,有些叫人不舒服。   “将军,在下有一女,唤作凝露,今年不过十八,最擅琴意。若是将军不介意,便让凝露上来献上一曲……将军驱逐叛王李素,本就是万民敬仰。凝露对将军敬佩非常,这才想要献上一曲。更何况,我虽姓徐,但我夫人亦是姓‘江’,凝露身上也有江家血脉,真是缘分,缘分……”   正厅外,褚蓉越听,面色越不好。   什么“万民敬仰”?分明是这个老头儿借机想把女儿塞给江亭风,好换来日后的荣华富贵呢。也不知道京城人满肚子的礼义廉耻去了哪儿,竟叫人家一个姑娘弹琴给外男瞧!   还说什么“都姓江就是缘分”,缘哪门子的分?桥下卖烧饼的李大柱子也姓李呢,他敢说自个儿是王族遗脉么?   “走,心心,我们去瞧瞧那凝露姑娘是怎么一回事。”褚蓉冷笑一声,拽了江月心的手,便朝着外头走去。仔细问了下人,二人就见到了那凝露姑娘。   凝露姑娘的姿色倒只是清秀,不过一双手却生的素白无瑕,又抱着一面琴,便显得整个人缥缈如仙,气质绝然脱俗了。   褚蓉的脾气还是有些火爆的,她撸了撸袖口,甚是直截了当地对那凝露道:“这位凝露姑娘,你就别想着嫁给亭风了。他是我的男人,绝不会娶你。”   凝露微愣,眼底微泛水光,似乎很是委屈的样子,口中道:“这位姑娘何出此言?凝露不过是因为敬仰将军,这才上府叨扰……”   虽然面前这女郎说的也没错,凝露确实是想抓住江亭风这棵大树,但她是绝不会老实承认的。   凝露眼角一瞥,看见江亭风似乎要出了正厅朝这里来了,连忙做弱柳扶风状,显得整个人儿都甚是楚楚可怜。   褚蓉见了,心底冷笑一声。   这些可不都是她玩剩的招数!若要论装腔作势、假扮无辜,谁又能玩的过她褚蓉?可在江亭风面前,她从来都是不屑这样干的,有话直说便可。   “这位徐姑娘,你听好了。”褚蓉抱臂,笑容愈发美艳,“从前江亭风只是个边城无名小将军时,是我褚蓉一直陪着他,没你们这群京城姑娘什么事儿。如今他要发达了,那也只有我能陪着他,依旧没你们什么事儿!”   这话有些蛮不讲理,令那凝露小姐大为吃惊。   有哪个京城女子会说这种不客气的话?!   “这……”凝露微微后退,道,“凝露不敢妄议儿女情长之事……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做主,凝露只是敬仰将军……”   “不用敬仰。”褚蓉一侧身,恰好瞧见江亭风走出,便对江亭风道,“木头,你自己选。你是听我的话,还是听这凝露姑娘的话?”   江亭风微诧一下,随即干脆利落道:“自然是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褚蓉:安排! 第67章 江府(二)   徐凝露虽不知道面前这个口出大话的女子是什么来头, 但听她言辞,想来和江亭风是极其熟识的。指不准,便是人家从前在边关时的糟糠之妻。   徐凝露虽有不甘,但江亭风在旁,她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着柔弱神色,一副怯怯模样。   她家世并不如何,在这京城只勉强称得上二三流。为了让家族出人头地,爹娘已是铆足了力气给她挑拣将来夫婿, 只盼能攀上一棵大树。这江亭风初来京城,又立了大功,还是将来的新国舅, 正正好是一块大肥肉。   她眼角一垂,神色戚戚地瞧向江亭风, 柔弱到:“这位姑娘当真误会了,凝露并无争抢之意。说到底, 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婚嫁这等事儿,又哪轮得到我们女子说呢……”   她这话既贬了褚蓉,又吹捧了一番江亭风。寻常男人听了,必然会觉得心底暗爽。只可惜, 江亭风不是寻常男人,就是块木头。   于是——   徐凝露:“将军说,凝露说的可有那么点道理?”   江亭风眼里只瞅着褚蓉, 硬着神色道:“你来瞧我,是不生气了?”   徐凝露可怜巴巴:“将军……”   江亭风依旧盯着褚蓉:“我特地向陛下要了长秋山,你一定会喜欢的。”   徐凝露:“将军!”   江亭风继续:“等秋天枫叶红了,我就带你一起去看。”   徐凝露:……   江亭风这套目中无人的好功夫,着实把徐凝露姑娘气得不轻,她脸歪歪的,面色极是不好,心底暗暗腹谤道:怎么会有男人对美人熟视无睹呢?   这样想着,徐凝露把目光移动到了褚蓉身上。恰好褚蓉也朝她投来一瞥,这一下对视,令徐凝露微微愣住:只见对方细腰纤纤、胸脯丰盈,面容既冶且艳,动作间风姿诱人,正是个足令男子魂牵梦绕的尤物。   方才她对着自己口出恶语,还不怎么显得动人;如今一站在江亭风面前,整个儿便如发起了灿灿的光似的,笑得甜极。   徐凝露觉得有些不能呼吸。   褚蓉看见她面色不好,便笑地愈发灿烂了,心底道:笑话,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年才勉强焐热的石头,哪是这徐凝露装一会儿可怜就能融化的?   眼见着江亭风不大理会自己,徐凝露便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近了江月心——便是不能与江亭风搭话,若是能和未来的皇后娘娘做个好姐妹,那倒也不错。   “小郎将大人,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呀?”徐凝露小心翼翼问月心。   “是我将来嫂子。”江月心脱口而出。   “那……瞧她外貌,她可是异族人?”徐凝露小有不甘,咬着娇嫩唇角儿,小声道,“咱们天恭的男子,竟愿意娶一个异族女子,将军可真是深情。”   江月心没听出她话里有话,只是顺道夸道:“哎,我哥就是这么一个人。”   徐凝露见状,忙道:“听闻那些外族女子呀,一点儿都不贞静,不像个姑娘呢。”   江月心答:“我也是这样,哈哈哈哈……我爱舞刀弄枪,也静不下来。”   徐凝露略有尴尬。她想与褚蓉争执不假,可却绝不能惹恼了江月心。于是,她连忙补充道:“凝露的意思是,活泼爱动倒也别有风采。……只是那些外族女子呀,听说平日里都与酒为伴……”   “哎!我也是这样。”江月心挠头,“没了酒,我就要死。我爹常常和我说,数遍天恭国上下,也没哪几个女子和我一个模样的。”   徐凝露:……   “这,这,凝露的意思是,偶尔喝酒,小酌,也,也挺好的……”徐凝露呵呵一笑,又道,“只是外族女子,终究有些不懂规矩了,真可以对男子如此不敬呢?”   “不敬?”江月心挠头,“我和阿延……陛下也这样说话呀。若是真心喜欢,哪有谁高谁低的区别?只会想着把对方捧得高高的。”   徐凝露:……   ——这人到底怎么当上皇后的!   徐凝露咬了会儿唇角,深感格格不入。她低头与父亲耳语一阵,摇摇头,很快便告辞离去了。待徐家的父女二人走后,褚蓉才翻了一道白眼儿,道:“瞧瞧!一块木头,如今都能引来别人觊觎了!”   江月心瞧着她翻白眼的样子,只觉得这一眼甚有霍淑君的风范和精髓。   江亭风有些木讷的样子,不说话。对于他而言,方才能一口气说出“带你去看枫叶”之类的话,已是磨光了他的脸皮厚度,拼了他的一条老命。   好在,没有白费功夫,褚蓉对他笑了。   江月心跟着长兄到了正厅里头,抬头四处瞧了眼,见此处厅堂甚是开阔气派,摆的、用的皆是上等,酸红木的大件桌椅样样精致,壁上还陈着几颗拳头大的髓珠,着实是贵气无端。   江月心不由在心底道:阿延还真是大方!   想起李延棠,便想起前段时日他双膝有疾不能勉行的模样。她跟在江亭风身后走了一阵子,忽而问道:“哥哥,你可记得我小时候那会儿……贪玩去了雪中,被冻晕在城外头。”   江亭风顿住脚步,皱眉思索了一阵,道:“你惹出的乱事儿太多,哥哥不能一一记住。但是,似乎是有这样一件事的。”   “那……哥哥,”江月心试探着问道,“那一回,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江亭风略作思索,道:“依稀记得是个瘦巴巴的可怜小鬼。他送了你回来……人便走了。其余的,便记不太清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江月心懵了下。   她嗫嚅一下,将喉头的话吞了回去,没有多言。江亭风瞧她面色有些古怪,问道:“妹妹怎么了?”   “……无事。”得到的回答仅是如此。   江月心才问了这一会儿话,褚蓉就一副急切的模样。她心知两人有许多话要说,于是便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把厅室留给哥哥与未来的嫂子。   她将双臂枕在脑后,闲散地四处逛了一阵子,又到了门口四处张望。忽而间,听见斜对角的人家似乎有喧闹阵阵,很是热闹,她不由探头瞥了一眼。   这一带住的皆是高门大户,主人家非富即贵,那斜对头的人家亦然;大门上赫然拴着两个金灿灿的狮对头,垂下的圆环都是金光闪闪的,一副朱紫满门的派头。再仔细一瞧,那门上还挂了两道匾额,上头写的是“段府”,下头是“晋安伯府”。   原来,这竟是段家在京中的产业。   江月心忆起段千刀旧日在不破关那副飞扬跋扈的模样,忍不住多张望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不得了——那段家门前,竟然还停着霍家的轿子,霍青别恰好从轿子里头下来,撩了衣摆朝门槛里跨。   “九叔……?”江月心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霍青别侧了头,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竟然有了一丝紧张,“小郎将……怎么在宫外?”   乍一见到这分紧张之意,江月心简直惊呆了——九叔是什么人?那可是淮南王叛军当前也面不改色的人物!那可是与陛下面对时谈笑风生的大官!有生之年,竟能看到霍青别变了面色?   江月心上前一步,刚想说话,便听见段府里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在下是真心想娶霍小姐为妻的!”   段千刀板着脸,一副有苦难言、吃了黄连的模样,朝着霍青别一路深躬而行。   “还请霍大人替我在霍大将军面前说说情……”   江月心:?   这……   这是发生了什么?   霍青别冷下了脸。   “不成。”   “这……”段千刀的面色愈发愁苦了,仿佛是个刚遭了劫匪、被抢的兜裆布都不剩的穷苦书生,小声碎念道,“霍相爷,您要是不应下这桩婚事,我只怕是要被我祖父打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霍青别的脸色更不妙了。   “这便愈发不成了。”   “霍右相啊!”段千刀就差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哭爹喊娘了,“霍大小姐甚好!令某魂牵梦绕,难以忘怀!霍大小姐这般贞静贤淑的丽人……”   他一句“贞静贤淑”还没说完,一只绣鞋就飞了过来,准确地砸到了他的脑门上。“姓段的,怎么还没去给我买七味坊的胡桃糕?”一道甚是娇蛮的女声远远传了过来。   段千刀脑门挨了一下砸,面色一僵。   那只精巧的绣鞋笔笔直地从他头顶跌落,在额头上留下了半个脚印,坠落在地。他颤一下嘴唇,顶着那个脚印,面无表情地说完了后半句话:“霍大小姐温柔静美,宜室宜家,乃是京城女子的典范。在下是真心求娶。”   江月心:……?   霍青别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行。” 第68章 段千刀(一)   怪不得霍青别会露出这种微妙的、前所未见的表情。   霍家的掌上明珠、娇娇千金, 竟被一个领着闲官、空有“万贯家财”之名又游手好闲的臭小子瞧上了,那可不是令人恼恨极了?   如霍淑君这般的相貌身世,天恭京城的青年才俊那是任她挑选。若非霍淑君不肯嫁人,霍青别又不愿坏人姻缘,便是叫她嫁进宫里做个娘娘,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这段千刀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家里头虽有钱,但铜臭银子哪能比得上权势在手?老祖宗段鹰确实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可这一大家子都是从不破关来的,门第又哪能与京城世家比拟?   更何况, 这段千刀自己的臭毛病也不少——性子跋扈、目中无人不说,从前还是不破关令霍天正都头疼不已的大恶霸。除了家里穷的,但凡是教养好点儿的京城闺秀, 谁又会瞧得上他?   霍青别寒了脸,无视了苦苦哀求的段千刀, 跨入了门内。   段老爷子段鹰将双手笼在袖里,笑眯眯地站在影壁前头, 道:“哎哟,右相大驾光临,真是稀客。蓬荜生辉呐,蓬荜生辉。”   这段鹰瞧上去满面和气,如尊弥勒佛似的, 眼睛也弯弯的,铺开的皱纹瞧着也甚是和蔼;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能主掌段家数十年, 纵横北关无敌手的段老爷子绝不会是明面上这么简单的人物。   “段老爷子,我霍九今日就把话说明白了。”霍青别也笑,直白道,“我侄女虽到了当嫁人的年纪,但嫁给贵家公子,那是绝无可能的。”   “右相,话可不能这么说。”段鹰意味深长道,“老头我原本也是不想管这桩事的,但无奈何霍姑娘在我府上住了这么久,女孩儿家的清白名声总归是重要的。老头子我也是为了霍大小姐好,才会出此无奈之举啊。”   他这话说的绵里藏针,明着为了霍家好,暗地实则是以名声作为威胁。在霍青别眼里,这一招着实有些险恶。   霍青别微攥了手,心底微怒,也有暗暗有些懊恼没早些强硬地将淑君接回家来。   霍淑君当日溜出宫中后,便是打扮成一介侍女,跟在了段千刀身旁混入了段府。这段千刀像是怕了霍淑君打他的力道,竟也对霍淑君好极了,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令霍淑君的小日子过得极是滋润,她甚至还上街溜达了好几次。   正是因为段公子唯唯诺诺地跟在一个丫头身后,争着结账付银子、提着大包小包的场景太过奇怪,这才令霍淑君一个不小心露出了马脚,让霍青别顺藤摸瓜,查到了她的藏身之所。   有段千刀护着,霍青别也不好硬来,派了人偷偷跟着后,便让霍淑君继续留在段家了。他偶尔听下人回报消息,说霍大小姐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花段千刀的钱花到手软,霍青别心里还怪有些不是滋味的。   ——侄女长大了,唉。   京城的乱事结束了,霍青别便打算接霍淑君回家。谁知道,这段千刀却贴了上来,死求白赖地求娶霍淑君。   段府里,霍青别还在与段老爷子对峙着。   “段老爷子,我家君儿脾气顽劣,玩心又重,着实不适合千刀少爷。”霍青别不惜自贬,张口道,“烦请老爷子忘了这桩事儿,我霍家必定对这段时日的照顾之恩厚礼以待。”   段鹰依旧笑呵呵的,两手笼得愈发紧了:“哎呀,九爷也不必这么想大小姐!老头子我倒觉得大小姐为人天真烂漫,甚好甚好。见惯了人两面三刀、玲珑心眼,如大小姐这样纯粹的姑娘,反倒是招惹老人家喜爱了。”   霍青别笑笑,道:“承蒙段老爷子厚爱,但这桩婚事,不行。”   段鹰“啧啧”了一声,道:“我这孙子长这么大,老头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能管住他的人。霍九爷真不考虑考虑?”   霍青别很强硬,道:“此事绝无可能。”   段鹰露出微微遗憾神色,道,“是我孙儿没这个福气了。”说罢,便接过身后仆从递来的拐杖,一拖一拖地走到了段千刀身旁。   段千刀原本正小心翼翼窥伺着决定命运的两人,眼见着祖父走过来了,便吓了一跳。下一刻,便见到段鹰拿起拐杖,抽在了段千刀的屁股上。   “叫你顽劣!叫你乱沾那些有的没的!活该现在好姑娘都不愿嫁你!自找的!”   段千刀被打的脸面全无,四处弹跳,一副求死不得的模样。霍青别在一旁看着,笑如春风,无动于衷。哪怕段鹰把段千刀打的狼狈逃窜,霍青别还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   段鹰无法,只得道:“既然霍九爷不肯松口,那就罢了。派人去把胡桃糕买来,就送霍大小姐回去罢。”   没过多久,霍淑君从段家里头走出来了。   她还是丫鬟打扮,但手上戴的、头上别的,着实不是一般丫鬟能用的物什。她一边走着,还一边扒着头上一把发钗,嘟囔抱怨道:“姓段的,你给我送的这什么破玩意呀!沉死了,我不想戴……”   一出门,见得霍青别就站在门口,霍淑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老实了下来,垂着头唯唯诺诺道:“九叔……好。”   霍青别温柔一笑,道:“君儿无事便好,该回家了。”   温柔的笑面下,藏着夏日暴雨。   藏着大海涌波。   藏着狂风白电。   藏着天崩地裂。   霍青别的笑叫霍淑君看的胆战心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提了胡桃糕就憋着呼吸往外走,嘴里还碎碎念着一句“糟了糟了糟了”。   经过段千刀身旁时,段千刀一边揉着挨打的大腿,一边小声问道:“霍妹妹,你那镯子我已叫人粘好了,明日就送到霍家去。”   霍淑君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是那个被段千刀撞了一下以至于磕坏了的玉镯子。   原来,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想起过那个曾被顾镜夸过好看的手镯了。   “……哦,哦。”霍淑君心底有些怪怪的,但她在段千刀面前强势惯了,便忍着没表露出来。   她在段千刀面前,一贯都是如此的。   段千刀也是个心高气傲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当日带她回府时,段千刀便摇着扇子,志得意满道:“霍妹妹,你现在瞧不起我,但有朝一日,我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喊我一声‘好哥哥’。”   那时,丫鬟打扮的霍淑君恶寒一阵,怒道:“绝无可能!”   段千刀的扇子摇的愈发风流倜傥了,嘴角都要翘到天上:“说罢,金银财宝,丝绸锦缎,美酒佳酿,珍珠麝香……你要什么,本少爷就给你什么。便是要那天上的月亮,本少爷都能给你买下来!”   霍淑君冷笑:“我要月亮,你给本小姐买个。”   段千刀:……   他好声好气道:“只是打个比方,霍妹妹,这你不能认真,天上的月亮是买不来的。”   霍淑君又冷笑:“你说的这些,本大小姐怎么会没有?我就要天上的月亮,你给本小姐摘下来。”   段千刀:……   他还不信了,不摘天上的月亮,还不能驯服这匹烈性的马儿!   从此后,段大少就走上了鞍前马后、殷勤备至的不归路。谁也不知道,为何少爷会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丫鬟如此周至,以至于主仆的身份都似反了一般。   这样的反常,要想瞒住火眼金睛的段老爷子着实是苦难。段鹰一下就查到了霍淑君的身份,但他也不点破,就留霍大小姐在府上住。一老一少,竟还挺说得来,尤其是在训斥段千刀的时候。   此时此刻,段千刀见到她一副高高在上、毫不领情的臭表情,竟也习惯了,丝毫未有说什么。   待霍家叔侄走后,段千刀才刷的一展折扇,微晃着脑袋,自言自语道:“想我段千刀纵横不破关,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谁不是对本少殷勤无比,霍家妹妹反倒不把我当回事。不让她低头喊我一声‘哥哥’,我就不姓段!真是有趣,有……啊!”   话未说完,段老爷子一根拐杖又抽到了他的腿上。只见段鹰一边敲他,一边道:“叫你不争气!叫你不争气!这么好的机会,都被你耗费了去!”   段千刀被老爷子抽的喊叫起来,再无风流书生的俊俏模样,狼狈地四处逃窜起来。   “祖父!祖父不是请陛下降下圣旨了吗!这事儿又怎会不成!”段千刀一边逃窜,一边喊道。   “圣旨哪里来的这么容易!”段鹰追着用拐杖敲孙子,怒道,“你以为霍九爷是那么好对付的!笑面阎罗爷,哪有这么好惹?若你从前上进体贴些,没准咱们家就能娶到这个好媳妇了!” 第69章 段千刀(二)   霍淑君出了段家的门, 瞥到了江月心也懵懵站在门口。不知怎的,她一瞬间从脸红到了脖子梢,微恼道:“看、看什么看啦!”   江月心是个实在人,立即摆手道:“我路过,路过。”   “谁信你是路过呀!”霍淑君的脸愈发红了,“你是不是也来瞧我被九叔捉回家的热闹?”   “真不是!”江月心一指街对面,道,“我哥哥家在那儿呢,我刚从我哥家出来。”   霍淑君一瞥, 可不是如此?江府的匾额就悬在那儿呢。于是她没花说了,懊懊恼恼地跟着霍青别上了霍家备下的马车。   她还穿着一身丫鬟衣裳,手里提着盒胡桃糕。这胡桃糕摆在膝上, 味儿甚是诱人,可霍大小姐闻着这香气, 心底却欢喜不起来。   要是回了九叔家,那过的日子可就没有在段家这么惬意了。霍家的仆从得了九叔之命, 都力劝她学学规矩,整天管她这个、管她那个,一旬才能逛一次街,吃块肉还得小口小口地嚼,真是麻烦得要紧;哪能和在段家似的, 把段大少爷呼来喝去地差使呢?   霍淑君唉声叹气了一阵,手托腮,望着车窗外。马车微颠, 车轮发出咕噜咕噜的转轧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而停下了。外头的车夫半撩帘子,对霍青别道:“九爷,宫里来人寻您。”   霍青别眉心一折。   “中道拦我?”他撩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果见得马车前立了个抱拳弯腰的禁宫内侍,脖子上还挂着薄汗,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这个内侍不在家中等他,竟然急匆匆地路上来寻,显然是陛下那头出了什么要紧大事,一刻都等不及了。如今这个时候,能让陛下心忧的,恐怕也只有不破关的战事了。   “把大小姐送回家去,不得有失。”霍青别叮嘱完车夫,下了马车,道,“我雇顶轿子入宫去,叫温嬷嬷不必备饭。”   霍淑君眼见霍青别下了马车,便大大地松了口气——看起来,是不用挨九叔的训了。   待霍青别走后,马车继续向前。没一会儿,便与另一辆马车狭道相逢。此处的道路并不宽敞,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这势必得有一方退让。霍家的车夫对霍淑君道:“大小姐,对面是叶家的马车,要不,咱们让让?”   霍淑君一听是叶家,立刻怒道:“让叶家人给本大小姐让道!”   车夫得命,不敢违背。双方的家丁对峙了一番,那叶家人才老老实实地退让了。霍淑君从车窗里探出去一瞧,才发觉对头那马车里坐的是叶婉宜。   叶大小姐去尼姑庵里住了那么些时日,昔日风姿绝艳、美冠京城的第一美人,如今却憔悴瘦削了一大圈。霍淑君瞧见她时,她正低声与车夫说着话,一副魂不守舍的黯然模样。她慢慢抬起眼皮瞧了霍淑君一眼,似是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霍淑君的马车先从道上过去了,车夫有些担忧,问道:“那位到底是叶家人,叶家在京城可不好惹,会不会……”   车夫的担忧不无道理。叶家钟鸣鼎食数辈,便是如今因淮南王谋反一事受了牵连,门庭渐渐冷落,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有些分量。   “怕什么?”霍淑君却毫不担忧,自顾自哼着畅快的小调子,“便是天塌下来,那也有我爹娘在呢。他们敢惹我爹么?”   车夫闭嘴。   霍大小姐定是上辈子行了无数善,这才会投了这么好的人家,有个权震天恭的爹爹能保她一世无忧无虑、荣华富贵。   ***   霍青别雇了轿子,到了宫里。李延棠在清凉宫等他,神色凝重。   “方才收了关城的飞马快报,不破关那头的战况愈发不妙了。”李延棠凝视他一会儿,指一下桌案上的信纸,道,“右相自己看便是。”说罢,便侧回头。   霍青别拾起那信纸,扫了一眼,便觉得一阵惊愕。纸上字迹草草,写得却是一道惊雷也似的消息——不破关战况告急,霍天正与敌将魏池镜交手后行踪不明,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被大燕人掳了去。   这又如何不使人惊愕?   霍青别来不及担忧兄长安危,心底便兜转到了国计上。连曾踏破大燕国都的霍天正都不敌,可见大燕人这一回如何来势汹汹。且,若不破关没了霍天正,可否还能如从前一般,坚如顽石、抵御万敌?   霍青别微弯身子,拱手上言:“陛下,为今之计,只有令赵祥等人再拖延一段时日;再命江家亭风火速回关,抵御大燕。或派人传信于魏池镜,以质易质,将我兄长换回……”   “右相。”李延棠却倏忽打断了他,道,“朕,有一个不太可说的想法。”   “陛下?”霍青别微惑,问,“不知臣可否有幸一听?”   “……朕,”李延棠的眸光垂了下来,叹息绵长,“不想与大燕再度开战。”   日光斜落,年轻帝王的面孔上染着一分落寞。他摩挲着自己指腹,喃喃道:“朕偿于不破关生活,见惯了战乱流离、百姓失所,心知这两国交战,最终苦的还是无辜黎民。”   霍青别听了,亦是一声叹,道:“陛下仁厚,心向万民,这本是好事;但大燕国贪得无厌,索城无度,若是放任不管,恐怕会给百姓更添困苦。”   李延棠安静一阵,又道:“总归该试试。”   “陛下想如何试?割地议和,亦或是和亲?”霍青别说的话甚是直率,“如今霍大将军不在,我天恭在弱,大燕在强;若想不耗丝毫便议和,恐怕不易。”   李延棠摇头,道:“和亲之法,是万万不可的。家国大事竟要纤弱女子牺牲婚嫁之幸,这又算什么事?朕认得魏池镜,虽不算深交,却也有些了解。……兴许,还真有些机缘。”   霍青别思忖一会,心底略有无奈,道:“既陛下已定下了,那臣便遵旨吧。”   李延棠点头。   君臣二人又商议一阵,霍青别才告退。踏出清凉宫前,霍青别忽对李延棠道:“陛下,臣有一事,烦请陛下成全。”   “何事?”李延棠问。   “我那侄女儿,自幼金娇玉贵;若是知道我长兄下落不明,恐怕会备受打击。如今兄长虽行踪不明,但尚有回环余地。还请陛下……莫要将此事告知淑君。”霍青别弯腰恭敬道。   李延棠点了头,又忧虑道:“这等大事,是必然瞒不住的,恐怕未几日就会传到京城来。明日朕便为亭风加封,嘱他回不破关去;你若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说罢,他苦笑一下。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不希望江月心知悉此事,可他也明白,顾镜的事儿,是必然瞒不住的。兴许今夜,或是明早,江月心就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能期望如今的小郎将已淡忘了那背叛的副将,不会视顾镜如手足兄弟了吧。   霍青别道:“能瞒一日,便是一日吧。……臣,告退。”   ***   霍淑君回到家后,日子果真过的比从前严苛多了。这一回,不仅仅是平日一行一坐都有人管着,连书信往来、出门闲逛都是不行的,终日里都被闷在家里。   霍淑君也知道,这是极正常的事儿。自己逃家了那么久,若是九叔还和从前一样松松地管着自己,那才叫奇怪。但被人这样管着,多少有些烦闷。   她甚至想着,哪一日再溜出去一回,叫那段千刀带自己再四处晃悠一番。这姓段的名声虽不好,对吃喝玩乐倒是精通的很;京城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他来的时日不久,却是一清二楚。   霍淑君托着双颊,坐在石阶上,一脸闷闷地瞧着院里一棵树。那树合抱这般粗,因秋意渐至,已开始飘起转黄的叶片。她身旁的温嬷嬷压着脸,正在念叨着规矩。   “淑君小姐,坐在地上是使不得的,还会寒了身子……”   瞧着瞧着,那墙头外忽扔进了一面风筝,也不知是哪家小孩儿失手所致。霍淑君拍拍裙摆,站了起来,小跑过去捡起了那个风筝。   “这是哪家丢进来的!”温嬷嬷微有不悦,也跟了上来。   霍淑君低头一瞧,却看到那风筝上写了个“今夜子时于……”,落款是个段字,她立时知道这是段千刀找主子来了。   “淑君小姐,这风筝……”温嬷嬷伸手要来拿,霍淑君却眼疾手快,把风筝又给扔出了墙头,叉腰道,“别管了!”   这风筝飘飘悠悠的,落到了墙头外。   外边的段千刀捡起了风筝,摩挲一下,心底道:霍妹妹如今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可不能伤了她的心。 第70章 段千刀(三)   夜半, 霍府侧门。   霍淑君提了裙摆,低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在侧门附近徘徊。月上柳梢头,夜色昏黑,只有远处几点模糊灯影依旧散发着茕茕光火。   这侧门早就落了锁,守门的婆子在耳房里呼呼睡得正熟。霍淑君伸出手指,扣了三下墙壁;没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应答声。   “霍妹妹,你来了!瞧着下边有个狗洞没有?快出来快出来。”段千刀小声说着。   霍淑君:……   “你让本姑娘钻狗洞?”她大为光火, 死拽着袖口,压着嗓音,怒道, “当然是你从这狗洞里滚进来。”   外头的段千刀面色一青,也怒道:“你让本大少钻狗洞?”   “本小姐就让你钻狗洞怎么了!”霍淑君可不把他的少爷派头当回事儿。   “你!你好大的胆子!”段千刀怒极。但这怒意仅有一瞬, 段千刀就压低了声,好声劝慰道, “霍妹妹,这狗洞这么小,我又人高马大的,要如何钻的过去?”   “就你那没几两肉、风吹便倒的柴干子身形,也叫做‘人高马大’?”霍淑君毫不客气地耻笑他, “你瞧见过小郎将的哥哥没有?那才叫做人高马大!”   段千刀吃瘪。   但是,他还记挂着要好好哄哄霍淑君的重要事儿。眼见着四下无人,他便做贼似地往地上一趴, 咬咬牙,在心底默念道:只要没人看见,本少爷就是没钻过狗洞的人!   他哭丧着脸,一点点从那个墙下的小洞里钻了进去,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好不容易到了院里头,霍淑君瞧见他,便立时露出了嫌弃神情,道:“瞧你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真是惹人嫌!”   段千刀:……   他内心道:够辣,小爷喜欢!   这想法才晃悠了一瞬,段千刀便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霍天正大将军下落不明,不破关军情告急,天恭百姓议论纷纷。这个时候的霍淑君,定然满心都是忧虑不安。   如此一想,段千刀瞧着霍淑君的神色便有些怜悯了:哎,霍家妹妹这般埋汰别人,也不过是强颜欢笑,用蛮横霸道的外表来掩藏自己担忧不安的内心罢了!   于是,段千刀露出关切之色,道:“霍家妹妹,你可万万不要太伤心了。霍大将军吉人天相,定然会化险为夷。指不准,明天大将军他就会全须全尾地回到不破关城里去,再把大燕国人打个落花流水。”   霍淑君听了,懵了一下,恼道:“你这张臭嘴巴,说什么不吉利的呢!我爹好端端的,什么化险为夷、落花流水的?尽胡说!”   段千刀小小抽了一下子自己的脸蛋,道:“好好好,霍妹妹,是我浑说。总之,不破关一定会安然无恙的,不必多忧虑,不必多忧虑……”   霍淑君又懵了。   这段千刀所说的话,有头有尾的,不像是胡说八道。她心底忽而咚咚地跳了几下,紧张起来:“姓段的,你仔细说说,我爹怎么了?不破关怎么了?”   段千刀听她这么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霍家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儿?   转念一想,这也不是绝无可能。霍淑君自幼被捧在掌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家人不想让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担忧,便干脆瞒着藏着,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真是失算!   段千刀有些懊恼自己嘴快。下一瞬,他啪啪轻轻抽了自己两下耳刮子,道:“瞧我说梦话呢!霍妹妹,你别当真,是我这张嘴乱咒人呢,你可什么都没听着。”   霍淑君哪会信,当是时就急了起来:“好啊!我明白了,怪不得九叔这几天都关着我。不是怕我跟着你跑了,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爹出了事儿!”   说罢,两眼即刻通红起来,一副天塌地陷了的样子。   霍淑君平日里都是娇滴滴的,几时有过这等可怜巴巴的模样?那眼眶里挂着的几道泪水,叫段千刀看了都心疼,只得哄道:“霍妹妹,你一介姑娘家,想太多也无益于是,倒不如先放宽心,照料好自个儿……”   霍淑君鼻子酸了下,小声道:“我这就要回去问九叔去!这事儿到底是真还是假!”   段千刀喊住她,道:“霍妹妹,这可不行。你要是问了,那便是打草惊蛇,右相为了让你少操心,只会瞒的你更死。”   “那怎么办呀?”霍淑君抽抽噎噎的,“我想家了!我想回不破关去了!我娘现在孤苦伶仃的,我定要陪在她身边才行!”   “回去做甚?那头兵荒马乱的……”段千刀小声嘟囔了一阵,见她似要大哭起来,连忙哄道,“我的意思是,你去了不破关,只是给家人平添担忧,倒不如好好待在安泰的京城。”   顿一顿,他又道:“退一万步,你若真要想回不破关去,也不可贸然自己行动。就凭你那三两头脑,还没踏出你的闺房,就被右相差人逮回去了。”   “那要如何?”   “霍家妹妹,你听我的便是。”   段千刀拍拍胸脯,深藏功与名。   ***   不破关边情告急的消息,很快便扩散到了京城。北关守将霍天正行踪不明,不破关百姓唯恐没有霍天正与江亭风的关城抵挡不住大燕人的铁骑,纷纷收拾细软家什,南下逃散。这逃难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将官道挤得满满当当,也将边关的消息一路散播南下,百姓想不知道都难。   消息到京城时,京城的百姓也甚是惊动。   两朝之前,便有大燕人攻破天恭京城,掳走李氏皇族北上的耻辱之事;看如今大燕人来势汹汹,莫非这耻辱旧事还要重演?   京城人对这等事本就极为敏感,一时间,满京皆是骚动不安,也无人在议论那逃出京城的淮南王去了何处,也无人问起叶太后被贬去佛山静修后的叶家会如何。   在一片不安之中,陛下赐下旨意,御封江亭风为安国侯,又赐下府邸珠宝、金银宝马,最后,则命新封侯的江亭风火速赶回不破关去,抵御大燕人。江亭风早上在家中接了圣旨,还来不及招待上门送礼的无数宾客,午后便打点了行装,骑马出京城北上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要想瞒住江月心,那是不可能的。   江月心知道这事儿的第一时间,便立刻收拾起了行李。她一边折着自己的衣物、收拾着短刀长剑,一边在心里思忖着该用如何理由与李延棠说这事儿。   “心肝小宝贝,对不住,北关和你一样要紧!”——这好像有些太耿直了。   “心肝小宝贝,你在家貌美如花,我去去就回!”——陛下恐怕会灭了江家。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大丈夫当以大业为重……”——等等,她不是大丈夫啊!   江月心收拾了几套衣物,便翻到了来京城后才裁做的新衣。这些翠的、鹅黄的、杏色的,件件如春日的花枝,轻软美艳,透着女儿家的娇俏。这一件折纸纹的,她似乎穿着它去逛过胭脂水粉的铺子;那件宝相花纹的,则是她去花会的时候穿的。每一件,似乎都带着一段京城的回忆。   忽而间,江月心心底有了一番不舍。   京城的日子,已是她这短短的二十年里最为轻快的回忆了。吃、住、行,皆是人间最好;无需庸扰战事,不必忧心生死,尽享人间快活。陡然要她从这般浮华富贵之中抽身,回到血与沙之中,她着实有些不舍。   她不是怕自个儿吃苦,只是不想再见到那么多的死生别离。   可不破关城如今正是要紧时刻,她不能怯战——想到此处,她的眼神登时便锋锐起来,手下的动作也愈发利索。待打包好行李,她又高束起马尾,穿了一身轻便的男式宽松衣衫,朝殿外头走去。   服侍她的宫女原本正坐在碧纱橱里,半打着扇子。见她出来,起身一礼,诧异道:“小郎将这是要去何处?奴等先去准备准备……”   “不必准备。”江月心道,“只需帮我给褚蓉带一句话,便说我先回不破关去了,让她在京城等着我便是。”顿了顿,她又道,“……我还给陛下留了一封信,叫陛下记得看。”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只能好声劝慰道:“小郎将现在要出宫,也不太方便。便是有陛下的牌子,可上头问起来,也算是小郎将私自出宫门,恐怕是不太好的……”   “这些我是管不着了。”江月心的目光愈发凌然。   两个宫女心底皆是忧虑:小郎将这样深受宠爱,陛下肯定不希望她去危险之地,定是要她好好待在宫城里保全自身的。若是自己不看严,让小郎将出了宫门,陛下定然会问自己的罪。   想罢,两个宫女便愈发地阻拦起了江月心。   此时,却见得王六匆匆过来了,瞧见这副僵持不下的场景,王六露出张笑脸,道:“小郎将这就要走了?陛下早想到您要回关城去,特意命人备下了好马与银两衣物,叫奴给您送来,所幸是赶上了。”   宫女们听了,露出吃惊之色。   ——陛下的反应,怎么和自个儿猜的完全不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镜快被放出来了【 第71章 旧人(一)   清凉宫。   日影斜斜, 象纱风透;一道瑞气慢笼细仗,真珠帘前的宫女轻垂脖颈,双飐微颤,如敛翠蝉。年轻的帝王坐在桌案前,正执笔批阅奏折。   他虽提着笔,面庞却有些出神,笔尖上沾的墨汁早已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了一团墨迹。   倏忽间,外头传来了王六求见的声音。李延棠搁了笔, 传他进来。王六福了一礼,低着身子跨进来,恭声道:“陛下, 小郎将已启程了。”   李延棠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王六见他并未有多少诧异之色, 心底竟悄悄浮起一丝不忍来:想陛下坐享江山,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可偏偏却要送心上人儿离开京城, 真是委屈得很。若是别的帝王,只怕是用锁链囚了,都要把人留下来。   于是,王六碎着脚步到李延棠脚边,悄声道:“陛下, 若是想要喊小郎将回来,如今尚且来得及。”   李延棠闻言,却摇了摇头, 道:“罢了。”   王六于心不忍,又道:“陛下当真舍得小郎将回北关去?”   “……”李延棠安静一阵子,眸光微动,淡淡道,“她若要回去,朕是拦不住的。”   “怎会拦不住呢?”王六一副着急模样,“您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这天下,又有谁敢不听您的呢?”A_C_T_D_D_J_Z_L   “朕可以留住她的人,但留不住她的心。”李延棠漫声答道,“更何况,朕若当真敬她,便该令她去做想做的事儿。小六子,这你定然不懂。”   王六有些懵了,道:“这……陛下说的,奴倒是有一点点儿明白了。奴才上头有个姐姐,出嫁时嫁的远;娘虽舍不得,望着姐姐能常伴身边,可为了姐姐出嫁后的日子能过的好些,便也咬咬牙答应了。”   “虽不那么相同,但也是这个道理。”李延棠笑了起来,“小郎将愿为朕舍弃故乡,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朕已是心满意足了。”   王六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又道:“陛下不如去送送小郎将?”   “不送了罢,又不是只见这一面。朕定不会叫这仗打的太久,必让她早些回京城来。”李延棠道,“现在去见她,唯恐平添不舍,耽误了行程。”   王六又劝道:“只远远相送一眼,并不耽误。”   王六一番劝说,叫李延棠动了心。他着实有些不舍江月心,便带了王六,一道出了清凉宫,要到长安门的城门上去。只要在长安门的门上,便能将里里外外出宫的人尽数收入眼中。   他坐了软轿,朝长安门行去了。轿子一路颠簸,路途行了大半,忽听得外头王六道:“陛下,小郎将在前头呢!”   李延棠微惊,连忙撩了轿帘,却见得长安门前停了一匹马,有个女子正牵着马立着——在这宫城里,敢冒着禁规牵马行走的,也只有手握圣上令牌的江月心了。   只听远远传来江月心的笑声,她道:“我就知道阿延舍不得我,以是特地在此处等候。”   待更近了些,李延棠便瞧见她笑靥轻扬的飒爽模样。她身后是朱墙琉瓦、赤金一片,甚为辉煌鲜艳;可她落在这般宏大的景象里,却一点儿都不显得渺小,反而叫李延棠眼里只能瞧见她一个人。   李延棠下了轿子,慢慢步近她,道:“小郎将,朕……送送你。”   江月心挠了挠头,干巴巴道:“阿延,你一站在这儿,我便有些舍不得去北关了。”顿了顿,她一副纠结样子,道,“但国事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如今不破关告急,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得不去。”   李延棠点了头。   她侧身,摸了摸身旁的骏马,这匹马一身枣红,四肢健美、头颅高扬,浑身的线条流畅利索,鬃毛油亮,乃是一片难寻的宝马。这马也似是有灵性一般,见新主人抚摸自己,便轻轻地扬了扬蹄子。   “这马甚好,可有名字?”江月心问道。   “没有的。小郎将若乐意,自己取一个便是。”李延棠答道。   “那便叫‘当归’吧。”她笑了起来,“虽是药名,却也应景。”   说罢,她便以利落之姿翻身骑上了马,手扯缰绳,大声道:“阿延,你在这儿等我,我定会早些回来与你完婚的!”   一旁的王六听了,面色古怪。   小郎将这话,怎么像是那些辞别未婚妻子、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呢?接下来的剧本,是不是陈世美上京中榜,抛弃妻子,做了驸马爷……呸呸呸呸。   王六还在胡思乱想着,那头的江月心已经上了马,一夹马腹,朝着宫门外去了。她手持令牌,守门的军士见了,便立即开门放行。她一骑绝尘,很快便畅通无阻地穿过宫门。那三道相继打开的大门重重叠叠,她的身影便化为了一道渐远的墨点儿。   李延棠见她离去,便收敛了笑容,自言自语道:“这场仗……绝不可打的太久。顾镜啊顾镜,望你是个有悯恤之心的人……”   ***   三日后,不破关城。   天将破晓,夜色依旧凝着。墨色最薄处,隐约露出一道淡淡的白。   不破关城的城门上,守着数列巡逻士兵。因连日作战,他们早已疲惫不堪,各个皆是有气无力模样。弓手们依着墙头,四仰八叉地或坐、或躺着,焦油、血腥与腐臭味,弥散在每一个人的鼻尖。   自霍天正失踪、鹤望原失守后,这不破关的守军便整日绷紧了弦,一夜、一夜地不曾合眼,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虽江家兄妹已在回城的路上,但他们却依旧不能打起精神来,连守将赵祥都疲惫无比,只能勉强撑着。   城门上的火光抖了抖,白天快要来了。   当守城的士兵打了个呵欠,以为又平安熬过一夜时,城门下忽有了一阵诡谲的响动——倏忽间,城门下亮起了一片火光,嘈杂的呼喊声一片炸开。定睛一看,竟是一列隐匿在夜色之中的大燕军士扬旗呐喊、击鼓攻城。   带着火星的箭矢射上了城门,随着晨光渐渐从云间洒落,整座不破关城门也醒了过来,昏昏欲睡、正是松懈之时的军士,手忙脚乱地抵御起敌人又一波的进攻。   然而,这般的抵御并没有多大的用处。谁都知道,如今不过是强撑着罢了——魏池镜曾潜身不破关数年,对这不破关的每一寸弱处都了若指掌。守军易换,可这城池却是短时间内无法大动。在魏池镜的一番猛攻下,不破关已是飘摇欲坠。   呐喊厮杀声回荡在城门之上。   激战持续了一个余时辰,不破关城上的守军死伤殆尽。这一回的大燕国本就来势汹汹,天恭军队在鹤望原附近与其交战时,便已损失了无数人马;更别提为平定淮南王之乱,部分军士被远调南下。   日头渐高,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不破关城那厚重、古旧的城门,竟被大燕以八根巨木撞开。无数敌军趁机呐喊着,朝那微开的城门里拥挤了过去。这一涌入,便像是一把利刃划过一块绷紧的布,叫那守军尽数崩溃了。   赵祥并无霍天正那般的雄才大略,情急之下,只能命部将上前迎战,务必不能让大燕人得到这座关城。   然,赵祥的才能终究有限。至入夜时,不破关城已被占去了四分之一,两军在街巷里殊死搏斗,狭小街道上横尸满布;连那昔日辉煌无比的霍府,都被大燕人占了去。   夜色降临,大燕人渐渐停下了攻势。   被占用的霍府之中,一片鸡飞狗跳。来不及逃走的人被驱赶至一角,瑟瑟发抖地站在花廊下。花廊下的小金笼子笼门大开,里头养着的金刚鹦鹉早已飞走。满地凌乱狼藉,血迹四处飞溅,一群五大三粗的大燕军士板着面孔,如泰山一般守在门前。   其中一个领头的军士道:“霍夫人何在?”   瑟瑟发抖的仆妇、丫鬟们皆不出声,却有一个妇人自顾自步了出来。她身着锦衣华服,髻压金钗,满面整肃,端庄不可方物,正是霍夫人。   “尔等何事?”她在这群大燕人面前站定,丝毫不显露怯色,仿佛对着的依旧是自己的仆从。   那大燕人道:“我们五殿下想见你,问问不破关的事儿。”   霍夫人冷笑了一下,道:“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不是出卖家国之人。要想从我嘴里撬出不破关的情报,恐怕得先让我死。”   她这刚硬的话刚落地,便听得大燕人群里传出了一道轻笑。   “霍夫人,你不必如此惊惧。本殿下这回来,只是想问你一些旧人旧事,与家国无关。”   灯火微晕,一名散发披肩、身材颀长的男子,悠悠踏了出来。他阴柔俊美的面庞上,挂着一抹叫人心底微瘆的笑意。   霍夫人见到他,声音瞬间尖利了起来。   “是你!顾镜!” 第72章 旧人(二)   “是你!顾镜!”   霍夫人一声怒喊, 叫所有的丫鬟、仆从愈发惊惧。   顾小将军的大名,从前在不破关那也是家喻户晓的。谁不知道小郎将身旁的顾镜容姿绝上,乃是关城响当当的美男子;又兼有一身好武艺,以是想嫁给他的姑娘无数。   只不过,顾镜年岁渐长,却并无任何娶妻意愿。   后来大燕国再次骚扰不破关,顾镜不知所踪。此后,不破关城里便已有了这样的传言——大燕国那新近出现的五殿下魏池镜,便是当年的顾镜。   这传言流传了许久, 今日终于在霍夫人口中得到证实。   诸位仆从抬起头,便见得魏池镜穿一袭暗赤色轻铠,长发半散, 额上缚一条朱红嵌金珠细带,耳上垂一道耳坠子, 俊美容颜冷鸷而凛冽,便如冬日不化的寒冰似的。周遭些微火光氤氲微散, 映衬得他容颜愈发阴柔鬼魅。   “霍夫人,许久未见。”魏池镜半扯嘴角,语气一如从前,仿佛自己仍是不破关守将。可他的神态到底不一样了,通身上下皆是大燕王室的贵气。   霍夫人平复了神色, 冷冷道:“顾镜,你想问什么?”   她冷眼瞧着面前的魏池镜,心底满是尖锐的恨意。唯一有所安慰的, 便是自己有先见之明,把女儿霍淑君提前送去了京城,保她不会被卷入战乱。   “我想问问小郎将的事儿。”魏池镜身旁有人抬了张圈椅来,他便一翘修长右腿,坐了下来,语气甚是倨傲,“我久不在天恭,听闻她嫁入了宫中,此事当真?”   霍夫人嗤笑一声,道:“自然是真的。小郎将性子好,人又出落的俊俏,嫁入宫中,有何不可?陛下待她甚厚,以后位相迎。”   魏池镜狭长眼眸微敛,卷着的手心忽然扣紧手中剑柄。他压低了声音,又道:“她并非什么权贵之女,怎需嫁入宫中?”   霍夫人眼睛一转,似隐隐猜到了什么,当即尖锐地笑起来,嘲讽似地戳他的痛处:“顾镜,怎么急切地问江月心的事儿,莫非你有意于她?”   魏池镜被点破了心事,却也不恼,只是冷而淡漠地望着霍夫人,道:“此事与你无关。”   霍夫人的笑声愈发刺耳了:“顾镜!你可不要笑死人了!你一介大燕国人,竟然心仪于我们天恭的将军?若是说出去,你在大燕国定会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霍夫人的性子并不温柔,骨子里总有些精明泼辣;此刻她一张嘲讽脸对着魏池镜,叫人看了便觉得恼火。只可惜,魏池镜却像是没听到似的。   “罢了,我问完了。”魏池镜挥了挥手,道,“送霍夫人回房吧,看押起来,不得踏出霍府一步,直到霍天正出现为止。”   魏池镜身旁的将领得令,应了声“是”,便去架霍夫人。霍夫人怒瞪了他们一眼,狠狠挣扎着甩开了几人的手,抬头挺胸傲然地朝花廊走去,口中道:“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们搀扶!”   待霍夫人走后,一名部下凑到魏池镜耳边,展开一道军报,道:“五殿下,那江亭风马上就会赶回不破关。他并不好对付,若是他回来了,恐怕事情将会有变。”   魏池镜思忖一会儿,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若在江亭风回来前能拿下这不破关,一切都会好许多。”   魏池镜说完这句,忽地抬起头来,望着那屋檐下空空如也的小金笼,一副出神模样,谁也不知道尊贵的五殿下在想些什么。   ***   京城,霍府。   霍淑君坐在妆镜前,微微地呼了一口气。铜镜里模糊地倒映出她的面庞,她乌黑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的轮廓,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莫紧张,莫紧张,莫紧张……”   仔细一听,原来是在细碎地念叨着这句话。   一连念了六七遍后,她展开手心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纸,默默将上头的文字又看了一遍——这张旧兮兮的纸片上,乃是段千刀给她策定的逃家方案。今日,她就要依照着这张纸上的内容,在九叔霍青别面前演一出戏。   待看完最后一遍,霍淑君将这纸团扔进了蜡烛的焰芯里。看着纸团化为一片灰烬,她拍了拍脸颊,大步流星地朝外踏去。   没一会儿,她就找到了在书房蹙眉写信的霍青别。   门扇“吱呀”一声推开,霍淑君踏入,发出了响亮的抽噎声。继而,她双眉一垂,眼里陡然泛起了一片闪亮的泪花。   “九叔!”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书房里回响起来。   霍青别愕然抬头,连忙搁下书信,起身问道:“君儿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霍淑君又抽噎两下,一扬裙摆,竟在地上跪下了!霍青别微吃一惊,连忙要扶她起来,可霍淑君却死死跪在地上,边哭边道:“九叔!我与段公子是真心相爱的!九叔便成全我们吧!”   这一句话真是好不凄凉,可霍青别的面色却一下子就不好了。   ——段!千!刀!   他沉着脸,道:“君儿,家中对你千呵万宠,但这件事却是万万不可的。那段千刀为人顽劣,家世也与我们霍家门第不符,着实不是良配。”   霍淑君却是不管不顾,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家世算什么!那些家财权势都是虚的,只有心意才是真的!大权在握,又怎么抵得上一颗真心?君儿从不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更不会嫌弃段家出身商贾……嗝呃……”   霍淑君身后的丫鬟红香微微抽了抽嘴角。   ——小姐这话说的,简直是和真的一样!虽然小姐本就擅长把人绕进去,这些话也说的冠冕堂皇,但是小姐要说自己“不嫌贫爱富”,那可是实打实的大谎话了!小姐对穷酸书生的鄙夷劲呀,那可是写在了鼻子上!   霍青别沉默一阵,略有无奈,道:“君儿,你先起来罢。你与那段千刀相识也未久,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霍淑君一抹鼻涕眼泪,道:“虽相处未久,但他却待我甚好。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娘九叔,也就是他对我百依百顺,事事听从了。”   她原本只是装哭,可此时想到生死未卜的爹爹、沦为人质的娘亲,眼泪便愈发凶猛了,成串成串地往下淌着。   霍青别摇摇头,道:“此事下次再谈吧。九叔这儿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先回去歇歇。红香,送小姐回房间。”   红香应了声“是”,上来搀扶哭的东倒西歪的霍淑君回去。   霍淑君走后,霍青别便坐下来正经地瞧了会政务军情的信件。未有小半个时辰,红香便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喊道:“九爷!不好了!小姐说她不能和心上人相守,闹着要投井呢!”   霍青别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急急忙忙起身命人去制住霍淑君。到了庭院中的井旁,果见得霍淑君哭得日月无光,一副痛失所爱的模样。霍青别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女是怎样的执拗性子,一时间头疼不已,只能让家仆把小姐看的牢一些。   这一夜,总算是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次日,霍淑君便一副虚弱的模样,惨白着脸到了霍青别书房里,喃喃道:“九叔,我昨夜做了个梦,想开了。”   霍青别有些诧异,问道:“什么想开了?”   “我昨夜梦到观世音娘娘给我托梦,说我和段公子本就是没那段缘分的,自然不能结成夫妻。”霍淑君惨淡一笑,道,“我想开了,也不闹着嫁了。”   霍青别心底有些古怪,心道这侄女儿想开的速度也太快了。但霍淑君一向是说风就是雨,且还有个观世音娘娘托梦,这一切倒也算是正常。于是,霍青别道:“想开就好。”   霍淑君道:“既我不想嫁了,那我只求最后再见段公子一面,与他了断前缘。他从前待我甚好,我还没当面谢过恩。”   侄女儿都这么说了,霍青别也不好阻拦,只能答应,另叮嘱家仆跟的紧一些,莫要让那段公子冲动之下伤了淑君小姐。   第三日,霍淑君便带着家仆出了霍府,去见段千刀了。两人会面之地,是一座茶楼。霍淑君上了二楼雅座,径直寻到了独自坐着的段千刀。   段千刀见她顺利来了,便小声问道:“霍妹妹,你可想好了?要回不破关去?那地儿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去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添乱。”   霍淑君绞紧了袖口,道:“我要救我娘。”   段千刀有些于心不忍,道:“你怎么救?那魏池镜难道还会怜惜你不成?”   霍淑君的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呼吸也急促起来,口中道:“他从不会怜惜我,但我还是得试试。”说罢,她低声道,“也许,他还记得我呢?”   段千刀瞧见她这副可怜模样,咳了咳,连忙转移话题:“霍妹妹,我还有件事儿要说。”   “什么事?”   “咱们这一逃,那可就是一道私奔了啊。”   “……”   “霍妹妹可想好了?要和我私奔?”   “姓段的,你找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boss和我说,明天公司有个发布会,结束后全办公室都要集体加班,做好加班到24点的心理准备。   我当时就咯噔了一下,心道:莫非这就是永别? 第73章 旧人(三)   一路北上, 沐星戴月,江月心挑了陆路,连夜赶向不破关城。行了数日路,却在中道遇到山石崩落,掩埋道路,不得不停下了赶路的行程。她虽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此处恰逢群山连绵之处,前后不沾村落,只独几户零星人家。但山道对面便是南下逃亡的流民, 有坐不住的流民便帮着连夜撬石开道,山路上尽是敲打之声。   江月心在路边茶棚停了马,问店家要了一壶茶。夜色已浓, 山间留几点零星残火,白发苍苍的店家伛偻着腰, 将破了道缝隙的茶盏捧了上来。   “小姑娘,这山道约莫明日天明便可过去了。”这老店家半瞎了一只眼, 瞧人都得眯着眼,“只是山对头便是北关,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年轻姑娘,去做什么?”   江月心不答, 只是问道:“真当明日天明便可通过?可需我去帮忙?”   老店家见她如此心急,一边擦着长凳一边答道:“官府也派了人来。快的话,夜半便能走了。你是姑娘家, 还是坐着勿要动了。不如先去小眯一阵子,一觉醒来,便能过去了。”   江月心点头,心道一句也是。付了钱,她便回到马旁,兀自生了一捧火,抱着膝盖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噼啪火光映亮她面颊,明明灭灭的幽幽光影倒影在她眸中。   没一会儿,她便隐约有了睡意,还不小心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到天际飞过一只青尾鹞子,那道青黑色的残影掠过夜空,如同一道墨痕。鹤望原上的长风吹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芦苇东倒西歪,年轻的顾镜站在不远处,他的衣摆被风鼓满,面上的表情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楚。   顾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江月心歪头一听,只听到一句“给本大少把最好的茶拿出来!这点破茶,打发叫花子呢!”   江月心:???   顾镜这语气,怎么和段千刀似的?   这一句怒吼,令江月心惊醒了。她睁开眼皮子,面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只有残存的火星还在炭黑的柴堆里隐隐约约地亮灭着;不远处的马车旁有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伸长脖子、青筋迸出,正对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店家怒吼着。   “这茶沫子也算是茶?!五云白针有没有?!”   那老店家不仅半瞎,耳朵也有些背,喃喃问道:“五云白什么?”   “五云白针!”   “五云什么针?”   “五云白针!”   “什么白针?”   “五云白针!”   江月心总觉得这声嘶力竭、面孔通红的年轻男子有些像段千刀。于是,她起身掸下灰尘,慢慢近了那一男一女,仔细一看,这男子竟然真是段千刀!   只不过,眼前的段大少一点儿也没有往日锦衣华服、飞扬跋扈的模样,反而是一副奔波亡命的模样,额头上还奇异地带着一个鞋印子。   江月心愣了一下。   段千刀怎么会在这里?   “段大少?”她疑惑了一句,目光又扫向段千刀的女伴。那女伴微惊了一下,立刻缩起身子,躲到了段千刀身后,低着头不肯让人瞧见正脸。   “江月心?”段千刀回过神来,也是微惊,下意识就把那女子往身后挡。   他这个动作,让江月心好生疑惑。再看那女伴娇小身形,江月心开始怀疑这姑娘是逃家的霍大小姐。于是,她咳了咳,试探道:“段大少啊,你可知道陛下打算给霍大小姐赐婚呢?!”   这一句话出口,那娇小女子瞬间跳起,尖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段千刀也跳起来,跟着一起叫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女子果真是霍淑君。   “哎,瞧我这记性,我说错了,是陛下打算娶我。错了错了,别放在心上。”江月心横抱双臂,打量着又惊又怒的霍淑君,疑惑道,“大小姐,你怎么在此处?”   霍淑君逃家,这可是一件大事!!   霍淑君发现自己一时冲动,露了馅,当下便有些支支吾吾的。   段千刀听了,立刻做母鸡护崽状,将霍淑君护在身后,怒斥道:“姓江的,你没见过私奔啊!我和霍大小姐情投意合,苦于家人不同意这桩婚事,便私奔了!”   江月心微惊,道:“段大少睡糊涂了?大小姐怎么会瞧得上你?”   霍淑君一张俏脸涨的通红,眼底有怒意,嘴唇被气的哆哆嗦嗦的,显然不满意段千刀的说辞。因此,她还狠狠地踩了段大少两脚。   段大少疼的龇牙咧嘴,却强撑着给霍淑君使眼色,道:“对、对……吧?”   江月心也狐疑道:“当真?真不是霍大小姐瞒着九爷,偷偷摸摸回北关去?”   霍淑君气鼓鼓的,一副耻辱的样子,咬牙道:“是……没……错!本姑娘,私、私奔……”说到最后,却很是难堪的模样。   段千刀心里嘀咕:霍妹妹这演的也太假了,姓江的要是会信,那才叫有鬼。   江月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什么,你竟与段大少两情相悦?”   段千刀:……   ——竟然真的信了!   江月心急着回不破关,也无心关注他二人私事,只是叮嘱霍淑君莫要胡闹;若是她当真与段千刀两情相悦,便该与霍青别仔细商谈此事。   她又在熄灭的火堆旁坐了一会儿,霍淑君便扭扭捏捏地过来了。她手捏着袖口,偷偷摸摸瞄着江月心,道:“小郎将……”   江月心以剑撑地,问:“大小姐有何事?”   霍淑君张口欲言,又避而不谈。好不容易,她才道:“小郎将,我有一事相求。”   江月心道:“你说便是。”   霍淑君没了方才那副羞恼的样子,眼帘儿微垂,额前两缕刘海半遮眉眼,低声道:“小郎将,镜哥哥……顾镜他,带人攻入了不破关城。”   “嗯。我知道。”江月心眸光微暗。   “我爹行踪不明,我娘……现在在顾镜手上。”霍淑君的眸光动了下,眼眶微微泛红,“我不知道顾镜会对我娘做些什么。”   江月心心底小小咯噔一下,隐约有些明白了霍大小姐为何冒着危险赶回不破关——大抵,是想借着昔日与顾镜相识的情分,来换取母亲的一条生路吧。   这又是何其天真的一个想法?   且不说霍天正的夫人对于大燕人来说是怎样的仇敌,但说顾镜,连她江月心都能欺骗,根本便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又怎会顾忌霍淑君?   “你不必回不破关去了。”江月心斩钉截铁道,“你去了,毫无用处,顾镜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霍夫人手下留情。”   她说话直接,却是再现实不过。霍淑君愣了愣,眼底的泪珠子忽而滚了下来。   段千刀原本正与那茶棚的老店家买干粮,见这边的霍淑君哭了,便急急忙忙赶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弯腰哄道:“霍妹妹怎么哭啦?是你段哥哥买的茶不符合你心意?”   霍淑君无声地淌着两道泪痕,顺手抄起自己的香囊,便打着段千刀的手背,抽抽噎噎道:“是!都怪你!都怪你!把我弄哭了!”   段千刀倒是很乐意背这口锅似的,一边被打,一边龇牙咧嘴道:“打起人来和我家老爷子倒是挺像的……”   江月心也非铁石心肠的人,见她哭的伤心,叹一口气,道:“大小姐,你先回京城罢。你说的这事儿,我会帮你。”   霍淑君微愣,仰起头,问道:“小郎将是何意?”   “我来救你娘。”江月心认真道,“我去救人,总比你去救人要来的方便。你是以卵击石,而我有自保之力。我与顾镜相熟,知道他的为人性情。……诚然,那有一半都是装的。”   霍淑君久久地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许久后,她才喃喃道:“小郎将,你若去了,遇到些什么事,陛下可怎么办?”   江月心笑道:“话不是这样说。若我变得见死不救,畏畏缩缩,不再是从前那个为民出入疆场的江月心了,那阿延该怎么办?”   李延棠又要上哪儿去找那个令他心动的、满腔热血的女将军呢?   霍淑君抽了抽鼻子,忽然搭紧了江月心的手,哽咽道:“小郎将,我错怪你了。我从前觉得你傻傻的,不会打扮;如今知道你是真仗义,美在别处。你不要勉强自己,凡事以你自己的安危为先。若你成功救回来了,我定叫我霍家厚礼待你。”   从来都是鼻子朝天、颐指气使的霍淑君,忽然说出这么得体又懂得感恩的话来,江月心颇有些不熟悉。   可能,这就是霍大小姐长大了的模样吧。   山道那边传来阵阵的沸响,原是崩塌的落石终于被清理干净了,道路腾了出来,一水儿的流民驱着牛羊、驾着马车,争先恐后地挤了过来。江月心见状,便向二人道别,回去牵了马,继续赶路。   所有的流民都在向南,独独她是向北。她便如逆水而上的一叶扁舟,孤身一人去往了战火连绵的北关。   ***   星夜兼程,江月心终于赶到了不破关城南边的城门外。   天上无星无月,云也黯淡,江月心下了马,将马系在小山坡上,远远朝不破关走去。一阵夜风吹来,她的长发与衣摆一道乱舞,山坡山膝盖那么高的野草如水波一般尽数朝东边弯折而去。   此时的不破关,已大变了模样。整座城池都是黑漆漆的,偶尔有几点野火飘荡;城楼上的匾额隐匿在黑暗中,大气的“北关”二字已黯淡了。大敞的朱红色城门无人看守,只余刺鼻的血腥味飘散其间。   百姓似乎尽数出逃了,连退隐的江父也带着周大嫂子等人南下投奔江亭风去了,只剩下大燕与天恭双方的军士仍旧藏身城中,借着矮墙篱笆、街巷窗棂互相缠斗。因此,能听见的也都是马蹄兵戈之声。   江月心看着那城门,恍惚间回忆起离开此处时的模样——那时,百姓知道她要做皇后了,全城惊动,满家满户出来相送;那副热闹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经是山河变色,红尘大改。   她深呼一口气,清点了一下身上所带的武器、药品、暗器,慢慢踏入了寂静的城门。   江月心心底的计策很清楚——擒贼,先擒王。   她久居不破关,对这关城里的一切都极为清楚。她清晰地知道这一片地上的砖该有几块,何处的篱笆下藏有矮洞,哪儿的厚墙里又有密道。不破关本就是防御要地,城中埋藏了无数暗道,其中有一些,连顾镜都是不知道的。   她放轻了脚步,神出鬼没地绕过了墙根,快步走到了一栋宅邸旁。在院中,她左右敲打地砖,终于掀起一块大石板。其下,则是深不可测的黑色甬道。   江月心从衣襟中摸出了一道火折子,吹了吹灰,朝下跳去。   这密道狭小阴暗,即使有火折子也不能被照亮多少。她弯着腰,低头艰难前行,一路擦碰无数灰尘,整个人都如披了一层灰似的。   终于,这地道似要到了尽头。隐隐约约的,上方传来了响动,好像是丝弦舞乐之声。   这密道,直直通向霍天正的书房,乃是霍天正当年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只是未料到,这退路他自己不曾用上,反而被江月心以这种形式用上了。   密道到了尽头,上方有一块方形地砖。江月心试探着将其顶开了一条缝隙,往外窥伺。   霍天正的书房里一片凌乱,几个人正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最角落里的圈椅上,坐着个披发的俊美男子,他的眼眸如寒冰似的,气质也像是一片带着傲的雪;身上穿着大燕人平日所爱的窄袖长袍,脚蹬锦珠马靴,一身华美贵气。   江月心认出他来了。   是顾镜,也是大燕国的五殿下,魏池镜。   江月心艰难地撑着地砖,视线贴着地面向前扫去。当她看见顾镜的时候,只觉得这一眼,有一万年那么漫长了。 第74章 旧人(四)   江月心记得, 顾镜来不破关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午后的天灰蒙蒙的,将要下场大雨,漫天的云都沉沉压着,仿佛要坠到屋顶。新募来的兵丁在老槐树下一字排开,或胆怯、或笔挺地站着,让人逐一打量。   不破关地处要冲,乃是防御大燕国的第一线,补充兵丁乃是年年都要做的事儿。这一批的兵丁身份、故乡各异, 有投笔从戎的穷书生,也有被官府强征来的农夫。有老有少,或高或矮, 相貌各有不同。   这群人里,最醒目的便是顾镜。他最年轻, 不过十五六岁,生的却很是高挑颀长, 全然不似同龄少年,相貌也好。便是有脏兮兮的泥土夹在眉眼间,那也难掩他的俊秀。   只不过,他的神情却有些闷涩,眼底也无同龄人的光彩, 只余一片沉沉的海;虽是少年,却像是经历了俗世千千万一般,黯淡得很。   霍天正在前头训话, 一旁的屋角里便躲着一群小姑娘,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霍淑君挤在最前面,最霸道地占据了位置最好的地方,压低着嗓门与身后的丫鬟窃窃私语。   “哎哎,你瞧,那个人长得可真好看!”   不破关的姑娘家,从来都是外向的很。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霍天正也瞧见了这少年,便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来应的征?”   那少年抿紧了薄唇,低垂着眼回了答。他叫顾镜,是宛宁人,说话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调子,还夹带一丝京城腔调,可见从前家境尚可。后来家中遭遇盗匪,一把火将他的一切都烧了个干净,父母姊妹、家财万贯,统统化作乌有,堂兄弟夺了余下房宅,将他赶出家门。   他多年流浪,颠沛流离,饱尝人间冷暖。到了不破关,不想再浪迹四方,便干脆应了征。   霍天正闻言,唏嘘不已。   家道中落、少年失意,又遭逢亲眷阋墙,总叫人心生怜悯。更何况,顾镜还是这么个俊秀儿郎,本该有大好前途。   躲在墙角的霍大小姐听着听着,面庞微微红了起来。她少不更事,满脑袋里都装着戏文似的天真烂漫。十二三岁的霍淑君扯着丫鬟红香的手,嘟囔道:“我知道我知道,后来的事儿一定是这样的,落魄少年重做了大将军,娶了第一美人儿,衣锦还乡,赶跑了抢走他家业的恶徒,又惩治了那伙放火的匪盗。”   红香藏着掩着,小打了个呵欠,一边担忧小姐发现自己犯困,一边迎合道:“是呀是呀!戏文里都是这般写的。”   顾镜入了军队没几天,便听闻这军中有个小姑娘;与他差不多年岁,武功却比成年男子还要强上几分。若是在同龄人里挑,整个军营都不能挑出她的对手来。   于是,顾镜找到了她。   “不知可否赐教?”   十四岁的江月心口中咬着发带,正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用手指梳着长发。她生的很英气,还未彻底长开的身体让她与那些少年的身形有些相似。但她眼底的光是煜煜的,漂亮的像块宝石。她与少年顾镜对望的第一眼,就像是一片碎玉所化的尘埃碰上了一块璞玉。   江月心当然愿意赐教。   她天□□武,好动,坐不住,教训那些不肯服输的毛头小子便是她的乐趣。她十四岁时迟钝的很,根本不知道男女之别,但却能分明地瞧见这少年身上还有一丝倨傲和倔强。   大概,是不愿向什么东西低头服输。   江月心挑起了剑,毫不吝啬地将少年顾镜打趴下了。秀气的小新兵趴在地上,嘴里吃着土;扬起头来,面前则是个毫不掩饰得意之情的少女。周遭的人在哄堂大笑,嘲笑这新兵不知山有多高,竟敢挑战江家的霸王头子。   “小心以后被江月心逮回家做相公!”   “反正也没人敢娶她呀!”   混账小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叫顾镜的面色略有古怪。他的眼底泛开了一丝窘迫,可那窘迫却很快变为了暗暗的锋芒,然后尽数被藏了起来,再寻不见。   江月心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奇怪。   说他倔强,可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倔强的人,反而像是被厄运磨平了棱角,已变得宠辱不惊。说他淡然,可他偶尔流露出的争强好胜,却又显露出奇怪的野心来。   若不然,他也不会请江月心赐教。   被女子打败的事儿,好像成了顾镜的一颗小小心结。他若有空,便会寻到江月心,捧上一柄剑,再上一句“请赐教”;久而久之,军营里便常常瞧见二人过招的身影。霍天正看见了,还会呵呵笑一句:“顾镜这小子,有些倔。”   后来顾镜与江月心便成了好友。   顾镜的嘴巴总有些不饶人,恰好江月心也不计较这些,两人难得的相处融洽。若是换了其他姑娘,恐怕早就被顾镜的毒舌给吓跑了。   顾镜十七岁那年的七夕,不破关里的庙会甚是热闹。这关城人多口杂,百姓从天恭各地来,庙会也糅杂了各地各族的风俗。还记得当夜有人在霍府前头十五尺处挂了一排灯笼,说是要让年轻人写了心愿,挂在上头。   年轻的军士们也凑了热闹,挨个挨个去写。那时恰逢大燕时常来扰,军队内压抑沉重;遇着这等节会,便想好好放松放松。因而,写心愿的人倒是数不清。   有人喊顾镜去写,顾镜却一动不动,拿着剑站在树下,神色阴阴沉沉的,大抵是对这等小孩子家家一般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顾镜,你当真不写?”有位长辈笑眯眯喊他。   “不写。”顾镜答得干脆。   “不讨个彩头?”长辈又道。   “不必。横竖不会实现。”他的声音愈发淡然。   他这般的耿直现实,让这长辈有些讪讪,只得移目望向那系满了纸带的灯笼绳。只见一群姑娘娇娇羞羞地躲在灯笼旁,满含情意的眼偷偷望一下顾镜,又娇羞地看着那灯笼。长辈再瞄到顾镜那张俊秀出挑的脸,心底立刻有了数。   果然,没一会儿,姑娘们就窃窃私语起来。   “呀,你写的也是嫁他?”   “真讨厌,真讨厌真讨厌……”   “谁又敢与霍大小姐争呢!”   没一会儿,江月心来了。她也不想写这心愿,原因无他,只因那时候的江月心大字不识几个,整一女白丁。于是,她就坐到了顾镜边上,和顾镜说起话来。   “阿镜,你不去写个心愿?”她拍拍袖上灰尘,问道。   “……我写什么,你早日变成大家闺秀?”顾镜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也成!”江月心一副兴奋的样子,“这个心愿不错。”   顾镜:……   他对江月心的迟钝一向没什么法子。于是他撇了头,低声道:“这儿的热闹,终究与我无关。我这样落魄的孤家寡人,怕是什么心愿都不能得偿。当年没死在那场大火里,已耗尽上辈子的福气了。”   他这话有几分落寞,明明是年华最好的少年郎,可在摇曳的灯影水光里只余下无边的清寂,像是一道独自走入黑夜的影子。   江月心眨巴眨巴眼,忽而笑道:“阿镜,话不是这样说。只要是个人,便有资格得到幸福。”   顾镜怔了下,扭头瞧她,恰好望见她盈盈笑颜。她眼底有欢趣,有烟火,有人间柴米油盐酸甜五味;那一瞬顾镜想到,若是哪家的男子娶了江月心,那过的定会是平凡又饱满鲜活的一生。   没有朝堂风云,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生离死别。Ugliness   ……只可惜,那样的人生对于他魏池镜来说,只可远望而不可即。从霍天正火烧大燕皇宫的那天起,他就已背上了大燕皇族的血海深仇,此生注定要在复仇之路上越走越远。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江月心撩了下耳旁发丝,嘟嘟囔囔道,“我去了,霍大小姐又要嫌我烦。更何况,我似乎是有个未婚夫君来着。”   未婚夫君。   这句话提醒了顾镜,他突然想起江月心似乎有一个从小定下的婚约者。   不知怎的,他心底忽而有了一丝破裂,微微的酸涩与不甘涌了起来。他仔细想了想,这大概是这样的一种心虚罢——自己无法触碰到的光,也不希望别人触碰到。   顾镜闷了一会儿,取出了剑,对江月心道:“请赐教。”   于是,大好的七夕之夜,江月心又和顾镜打上了。只可惜,在江月心的记忆里,顾镜是永远也打不过她的;她总能用各种巧妙的招式,令顾镜输的心服口服。   后来,她曾放出豪言:“顾镜,你什么时候打败我,我就跟你姓。”   顾镜瞪她一眼,道:“那我怎么敢打败你?我还是弃武改文罢。”   往事历历在目,尚在眼前,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江月心缩在霍府书房的地道里,从砖块的缝隙间窥伺着昔日的好友与副将。现在的他不是顾镜,而是魏池镜。   魏池镜托着面颊,神色微慵地坐在椅上。虽神情是懒散的,但他的眼神却如淬了冰似的,叫人寒彻骨髓。几个部下在书房中翻翻找找,把书房弄的一团乱。   “五殿下,什么都没有。”   “霍天正机敏,想来是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若不然,把那霍家的娘们喊来再拷问拷问?听闻姓霍的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这话像是触到了魏池镜的某根神经,他冷眼扫了一下,令那说话者立刻闭了嘴。随即,他慢慢站起来,道:“再仔细搜搜,必然有什么有用的讯息。”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来扣门。魏池镜扭过了头,把后背露了出来。江月心眼神一暗,袖中的暗器立刻滑了出来,全身都绷得紧紧。   若能制住魏池镜,便等于制住了大燕人的头颅。纵使不能全退大燕人,至少也可以救出霍夫人。   从少年到青年,魏池镜可是从来没有打败过她。她对魏池镜的一招一式,皆是熟悉万分;只要看到他的手指动了,便能猜出他下一招要出什么。   在这一点上,江月心极有信心。   门吱呀一声开了,魏池镜的防备降到了最低。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一手掀开藏身的地砖,闪瞬朝魏池镜袭去。只听“唰”的一声轻响,周遭的人尚未反应过来,她便逼至了魏池镜的背后。旋即,她右臂高抬,紧扣着淬毒匕首的手掌,朝顾镜的脖颈急速挥去!   那匕首泛着银亮毫茫,撕裂空气。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面前便传来“铿”的一声响,竟是魏池镜头也未回,拔|出了手中剑,恰到好处地格挡住了她的攻击!   江月心微惊,连忙后撤。她脚步飞快,身影如一道残电似的,退至了十步之外。如此一来,魏池镜的部下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纷纷慌乱地拔|出武器来。   “是天恭人!”   “好大的胆子!”   “宰了这小兔崽子!”   他们虽嚎叫得大声,但到了江月心面前便如面条似的。她以匕柄击打要穴,几个嘶吼的大汉便软绵绵倒了下去。待周围再无其余人,她一咬牙,再度袭向魏池镜。   风鼓满袖,脚边尽数散落着信纸书籍。摔裂的青墨块散发着细细香气,破裂的上好瓷盏无人问津。靴面踩踏而过,叫地上的狼藉更甚。   “小郎将?”魏池镜半蹙着眉,声音渐响,“你是来杀我的么?”顿了顿,他自嘲一笑,道,“定是如此。”   江月心站定,仔细看他身形。他与旧时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穿上了大燕皇族的衣衫,愈显华美俊气。从前的冷冽如今变得锋芒毕露,更有大燕人刻入骨髓的肃杀与血性。   可见,从前魏池镜在她身旁时,多多少少是藏了一些的。   “你是大燕人,我是天恭人。我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需要本郎将告诉你么?”她丝毫没因往日同僚之情而手下留情,眉目间尽是冷意。   这样的神情,只有在对待敌人时才会出现。对着魏池镜,是第一次。   江月心手持匕首,再次袭向魏池镜。他脚步一旋,以剑格挡,两人即刻颤抖起来。剑风轻颤,流转四方,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剑刃上时而倒映出她坚毅眼眸,时而掠过他一缕发丝。   江月心的心底有一种诡谲之感。   她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从前顾镜与她过招时,似乎也是这副模样。隐隐约约间,她觉得握剑朝她劈来的,是那十六岁的少年顾镜,是侧着头别扭不肯去写心愿的少年顾镜,也是那个阴天在槐树下沉默不发一言的少年顾镜。   这一剑,击碎的大抵是从前与顾镜去爬明山的时光。   这一剑,击碎的大抵是顾镜和她去鹤望原的时光。   这一剑,击碎的大抵是在霍府一块儿教导霍淑君的时光。   ……   少年顾镜的影子,在她面前晃晃悠悠着,渐渐被裁剪的四分五裂,支离破碎。那个她所熟悉的、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便这样消散而去;最终露出清晰轮廓的,则是大燕国的五殿下,魏池镜。   冰冷,疏远,锋芒毕露。   倏忽间,她的虎口一麻,匕首脱手而出,远远地朝着柱子飞去,最后深深地插在了绿色的柱身上。匕首上所带的毒|药,即刻将木头腐蚀出了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痕迹。   没了武器,她立即去抽另外一把匕首;可下一瞬,魏池镜的剑已横到了她的喉前。   江月心愣住,身体忽然一片冰凉。   魏池镜是怎么抓到这个破绽的?   她从不记得,阿镜的武功到了这等的水准。她只知道,无论阿镜如何费尽心思,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那剑刃就横在她的脖颈前寸毫处,顾镜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他勾起了唇角,眼底微寒,口中道:“小郎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竟然能打败你?”   “……有一点儿。”她吞咽了口唾沫,手慢慢在身后移动着。   魏池镜忽然笑起来,那笑容竟还有一丝温存。隐隐约约间,似乎浮起了一抹回忆之色。   “我一直都能找到你的破绽,也早就能打败你。”魏池镜挑了长眉,语气微温,“你曾说过,若哪天我打败了你,你就跟我姓。若是我不留情,你早几年就要改姓了。”   江月心听着,心忽然也一冷。   他这样说,那只有一个可能——为了取信于自己,这么多年来,阿镜一直在藏拙。他藏得太好、太精妙,每一寸狼狈与不敌都恰到好处,无人能看出来。   他输给自己的,是一套剑法;如今与她对阵时所用的,又是另外一套剑法。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口中道:“五殿下,你可真能忍。”   听到她的称呼,魏池镜握着剑的手轻震了一下。随即,他冷下神情,道:“天恭人血洗我大燕皇宫,逼的我父皇、母后、兄弟姊妹尽数焚宫自尽,还夺走我大燕魏氏的江山。这等血海深仇,我不忍,如何能报?”   江月心有一口气憋不住,立刻狠狠道:“顾镜,你说夺你江山是血海深仇?我天恭国的庆义之耻,那才叫血海深仇!若非是你祖父狠辣,又怎会招致李氏皇族半支凋零,天恭京城百姓流离!”   魏池镜神色愈冷:“那是天恭人自找的!若非天恭人反复扰我大燕边境,夺走鹤望原,我皇祖父怎会出兵天恭!”   “鹤望原本就是我天恭的!”江月心怒道,“往前二十年,皆是我天恭的!”   “可那之前鹤望原是大燕的!”魏池镜亦有些薄怒,“前朝的议和本上写的明明白白,鹤望原本就划到了天恭……”他本想争执,可却忽然停住。沉默一阵后,自嘲道,“小郎将,一旦和你待在一块儿,我也幼稚了起来,竟和你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   说罢,便不再多言。   江月心也有些心情复杂。   她说的话,句句都是事实。可魏池镜说的,也句句都是事实。这等家国大事,从来都只有利益之争,没有谁对谁错。若要翻起旧账,往前五百年余,大燕和天恭还是一家,那时这国家还唤作大夏国,只不过王室里头起了争执,一支王室北上,留了旧姓“魏”;一支王室南下,改了赐姓“李”。   鹤望原到底是谁的,用嘴皮子争,又有什么用呢?   她出神了这一瞬,魏池镜便以一击敲在她脖颈上,叫她神思一恍惚,人险些厥了过去,也由不得自己动弹了。晕晕乎乎失去意识前,她心道:有没有可能,如阿延所说的那样,让大燕与天恭重归于好呢?这样便不用打仗了……   然后,她就眼前一片黑了。   魏池镜见她失去意识,微微松了一口气。下一瞬,他踉跄着跌跪下来,手扶着肩膀,立刻解开衣襟仔细查看,右臂上被伤到了,那伤口切入经脉,血流不止,只不过衣裳颜色深,这才没叫人看出来。   魏池镜晃了晃身子,右臂垂下来,像是断了似的,再不能动弹。他苦笑一声,不再逞强,口中弱声道:“不愧是小郎将……险些,就取走了我的性命。”   说罢,他扶着右手,对门外喊道:“来人,去准备一间房间,还有热水与衣物。”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喵子在线加班   精疲力尽.jpg 第75章 旧人(五)   江月心在朦朦胧胧之中, 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十五六岁的那个七夕——便是人们在灯笼绳上系了写有心愿的薄纸的那个七夕——她梦到那时闹着别扭,死活不肯去写下心愿的顾镜,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去写了自己的愿望的。   只不过,那是在曲终人散、热闹尽退之后,所有幽约枝下的男女都离开,街上只余空落落一个少年顾镜。他看着四周再无旁人,咬了咬唇,终于走上前,提起了笔。   一笔一划, 甚是认真,写的是一句“愿家国安泰,再无战事。亲友姊妹, 俱享人间。”这句话便是放到今日,那也是极常见的。   顾镜写完后, 就把纸条儿系到了灯笼绳上。那一串灯笼晃晃悠悠的,有的已经灭了, 有的还散发着微弱的光。他的身影栖息在缱绻暖黄的光晕里,透着一层温柔之意,令人流连忘返。   再后来,江月心就醒了。   梦一醒来,她就浑身紧绷, 打起了戒备,第一反应便是去摸武器。只可惜,她身上的暗器、刀剑都被除去, 此时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穿着最贴身的衣衫躺在床上。   头顶是青莲色的帷帐,绣着展翅的白鹤与成片的祥云,绣工甚是精致。往窗外仔细一瞧,江月心便猜到这大抵是当初霍大小姐的闺房,也是霍府最为骄奢的地方。   霍淑君余威犹在,江月心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对着床道了一句:“罪过罪过!不是有意占了大小姐的床。”   “小郎将醒了?”有人在她背后这般问道。江月心一侧头,便瞧见魏池镜坐在床尾,支着面颊,一副闲散样子。他几缕乌黑发丝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晃在耳畔;抬眸间,带着几分冰冻的眼眸透出一丝春融之意。   “五殿下。”江月心也冷了神色,道,“你拿走我的剑也没有用。便是只靠这双手,我也能独自杀出去。”   江月心从来都是个遇强则强的人——魏池镜强硬,她便会更强硬。鹤望原的千军万马没能要了她的命,这霍府里区区几百人的卫兵就更别想拦住她。   魏池镜笑道:“这我当然知道。小郎将要想离开这儿,谁都拦不住。但我自有法子让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江月心有一丝狐疑,还有一丝忧虑。   她其实是有些怕阿镜的,因为阿镜的脑袋比她聪明,转的比她快;往往阿镜拐着弯地损她,她还当是在夸自己。用褚姨姨的话来说,那就是她哪天被顾镜卖了,恐怕还会乐颠颠地帮着顾镜数钱。   “你有什么办法让我留下来?”疑惑归疑惑,面上的强势依旧要做。她冷笑道,“是凭借你的军士,还是这对我来说熟悉无比的不破关边防?”   魏池镜修长手指探入袖中,忽而抽出了份什么来。仔细一看,是一卷文书,极是周整的样子,上头的字迹也甚是俊秀得体。   “这是天恭京城送来的书信,我才刚刚收到,乃是天恭的国君李延棠亲手所书。”魏池镜慢悠悠道,“小郎将,你猜,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江月心闻言,略略一惊。很快,她心底便有了一个念头。   “是议和书?”她蹙眉,问道,“阿延要与你议和?”   “你倒是了解他。”魏池镜无声地笑起来,手指甩了甩这份书信,“没错,天恭的国君要与我议和,各退百步,永修双好,再不交战。你说,我要不要信他一回?”   江月心的心脏险些漏跳了一拍。   阿延……   阿延竟当真这样做了。   她的思绪一兜转,眼前浮现出旧日部将死伤离别模样。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儿女、失去独子的寡母……哀哀哭泣,垂垂眼泪,荒草丛生的墓碑,战场上云列无边的遗尸。   “你信他一回吧,阿镜!”她忍不住喊了出来,“阿延若要与你议和,那便是真心实意地要议和!如此一来,两国可再不交战。这样,不好吗?”   “我凭什么要相信他?所谓兵不厌诈,天恭国最是精于此道不过。”魏池镜的语气却有些轻蔑,“如今是我大燕在强,你天恭在弱。议和,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江月心懵了一下,一句“你明明也写下了‘家国安泰、再无战事’的心愿”险些就要出口。嘴张了倏忽,她才陡然记起,那只不过是她的梦境罢了。   现实中的魏池镜,也许根本没在七夕时写下过那样的一个心愿,也从不祈求战事停止。   魏池镜瞧她不说话,嘴边勾起讥讽笑容,道:“小郎将,我倒是能给他一个机会。但我议和,从不是平白无故地议和,我总要问天恭索要些好处。也不知道我索要的东西,他李延棠给不给的起?”   江月心张了张嘴,问道:“你要不破关,还是鹤望原?”   魏池镜微抬了下颚,道:“不破关,我要;鹤望原,我也要。”他的蛮横,让江月心眉头紧皱。可魏池镜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顿了顿,便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要问李延棠讨要一个人。他给不起,那这议和便绝无可能。”   江月心有些疑惑:“要一个人?你要谁?是要霍天正为你所用,还是要李氏皇族去你天恭为质?”   魏池镜挑起了眉,面上无声的笑容如涟漪一般越泛越开。“我要他将来的皇后。”他一字一顿,缓缓道,“小郎将,我要你嫁来大燕。”   幽幽光影落在他面容上,将他泰半面庞匿于黑暗之中,只留一双眼,亮如开了刃的刀锋。   江月心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好半晌,她才惊道:“五殿下,你要我做什么?我是武功好,可我也不可能替你大燕国打仗!就算是要我为质子,可死一个我,并不足惜……”   魏池镜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并不言语。他的深邃眉目像染了冰霜,让人看着便察觉到微微的寒气。但是当他瞧着江月心的时候,那冰寒却有些化开了。   许久后,他道:“小郎将,你总是如此。你永远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可不是吗?”江月心受了这句话,“我哪能猜到你在想些什么呢?你拐弯抹角教训我的时候,我都当是在夸着我呢。”   “……罢了。不懂也罢了。”他喃喃了一句,便笑道,“没错,我就是想以你为质。你是李延棠的皇后,旁人可以不在乎你,他必然在乎。挟小郎将在手,便是扼住了天恭的君王。”   江月心愣住了。   “你昏睡了两日,我已将你在不破关城被俘的消息放了出去。你说,李延棠会不会答应这件事?”魏池镜的笑容愈甚了,仿佛听见了什么趣闻,“他是会不顾家国,誓死将你留在自己的双翼下;还是忍痛割爱,把你送来我身边?”   这问题问的太刁钻,江月心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突地跳起来,有些紧张,也有些压抑难受。一忽儿,她想答“我不知道”,一会儿又想答“我知道”。   她想,阿延是个好君王,为了免消战事,他定会答应的。可阿延也是个好恋人,他从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去大燕国为质这样憋屈的事情,又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呢?   可世界上就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若是阿延收到了顾镜的回信,一定会进退维谷、前后两难吧。   江月心烦躁了起来。   但是,如此一来,她便不敢随随便便离开魏池镜,离开霍府了。现在的她大概已是一颗确保议和的棋子,若是脱离了掌控,便会导致天恭和大燕再起波澜。   江月心不由在心底感叹一句:阿镜就是阿镜。   魏池镜走了,叫了几个霍府的丫鬟来服侍她。他是很懂得江月心的,知道她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叫人备下了好酒和糕点。江月心一旦犯愁,就会想喝酒,便索性喝了个痛快。酒后大醉,她又干脆睡过去了。横竖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受制于魏池镜。   模模糊糊的,她甚至还有个念头:若不然,便替阿延做了决定,省得他进退维谷,不小心便背了千古骂名?   ***   江月心被俘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除了不破关的守将外,四散逃难的百姓亦知悉了这个消息。这其中,便有焦虑守候在中道的霍淑君与临时跟班段千刀。   霍淑君得知这个消息时,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只一瞬间,她的眼泪便啪嗒啪嗒滚了下来。   “都怪我!都是怪我!”她呜呜呜地哭着,自责不已,“若不是为了我,小郎将怎么会被镜哥哥捉到了?我早该自己去,不该由着她犯险!镜哥哥那么厉害,定是小郎将轻敌大意了!”   段千刀最见不得她哭,连忙哄道:“霍妹妹别伤心,只是被捉而已,也不定会出什么事儿。若是那顾镜心情好,明日便把人放出来呢?”   霍淑君不吃他这一套,哭的心都要绞起来了:“被捉的本该是我!小郎将这是代我受了罪呢!你说她好端端的,留在京城里做皇后该有多好呀?”   段千刀哄道:“话也不是说。姓江的……我是说,小郎将那副性子,你就是不求她,她也会自己提着一把剑杀去不破关,不管霍妹妹的事儿,你不要伤心。”   霍淑君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不行,我要去救她!”   段千刀无语。   ——救江月心?拿什么救?用头救?还是把自己也搭进去?这可不是南瓜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送?真亏得霍家十几年金娇玉贵,宠出这么个天真烂漫的娇小姐。恐怕是这天下的疾苦,半个字都没告诉过她吧?   段千刀这样想罢,继续哄道:“霍妹妹莫慌,霍妹妹莫急。凡事有哥哥我在,我来出主意……”   霍淑君坐在客栈里,手指扣着长凳,几乎要把木头花纹都给抠烂了。她咬咬牙,道:“我不是一时莽撞,就想去镜哥哥面前送死。我知道镜哥哥心底一个秘密,我觉得,我是有些胜算的。”   “秘密?”段千刀问,“什么秘密?那顾镜是穿红色的花裤衩子,还是尿尿时往左边歪?”   “闭上你的烂嘴!”霍淑君有些懊恼,道,“你懂什么!那是我与镜哥哥的事!总之,我要回不破关去,你带我去!”   段千刀身后的小厮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依照小厮的了解,自家少爷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依照少爷那唯我独尊的性子,十有八|九,是说一句“要送死你就自己去,别搭着本少爷一起死!”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段千刀竟立刻答应了:“霍妹妹,我带你去便是了。但你要答应我,决不可轻举妄动。我去找人给顾镜递信,花钱赎霍夫人出来,你就好好留在安全的地方。那江亭风不是驻兵在不破关外,就等着救他妹子了?你就老老实实让江侯爷护着你。”   段千刀着实是拿她的眼泪没办法。   事情便这么定下了,两人歇脚的客栈离不破关倒也不远。如今人人南下,二人逆流而上,显得甚是格格不入。不过半日的脚程,就到了不破关附近的一个镇子。   这镇子叫做泰良,从前是做酿酒买卖的,专卖酒到不破关的铺子里去,段家在这里也有产业。段千刀带着霍淑君到了此处,便暂时安顿了下来。   霍淑君歇了下来,心底却没有安静。   她坐在床帘下,一颗心咚咚地跳着。一片黑暗里,她隐约能听见街上有车轮滚轧而过的声音,那是逃难的百姓还在匆忙惊惶地朝着南边涌去。   她神思微晃,想到了从前的一个七夕。   那时她也不过是十四岁,趁着七夕时节外出玩耍。满街的灯笼盈盈散辉,苍霞落尽,一城尽是繁华。她写了心愿系在绳上,携着丫鬟四处闲逛。到了四下安静、人群尽散的时刻,她依旧不想归家。   那时不破关里来了一伙外城人,不识她大名;见她只带了几个丫鬟,又是窈窕豆蔻的年纪,便想上来调戏她。霍淑君又急又怒,把他们骂的狗血淋头。这惹怒了几个男子,他们便想上来动手动脚。   “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嘴巴不饶人!”   “小心明日就上门问你爹提亲!把你要过来做妾!”   “我看今日就可以,哈哈哈!”   霍淑君心底恨恨不已,立刻叫丫鬟去把霍府的家丁喊来。男子们浑然无觉,借着酒意,依旧嘻嘻哈哈笑地欢畅。   只是这笑容没挂多久,便彻底消失了。一道身影掠过几个男子身侧,只听“铿铿”几声,他们便朝着各处软下,趴了一地。   是顾镜。   顾镜只是路过,手中还放了一张细长的纸条,大抵是刚写了心愿想要去系在绳上的。他穿着长靴的脚踩过地上男子的手掌,轻轻地碾了一下,慢悠悠擦去灰尘,面上满是思索的神色。   霍淑君惊魂未定,他却像是没瞧见霍淑君似的。但这并不妨碍霍淑君心底升腾而起的感激——再瞧顾镜时,霍淑君的心便微微地跳了起来。   少年紧抿薄唇,眸中似凝了万千枯荣;风露轻薄,打着他肩上衣衫,他便如浸在白露夕光之中一般。她望着他,心底想到:是顾镜救了自己。   ……啊,这便是戏折子里常说的英雄救美吧。美是她,而顾镜就是那个英雄。   于是,她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问道:“顾镜,你写了什么心愿呀?让我瞧瞧。”   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头一次这么小鸟依人地与普通男子说话。但是,这般的做小伏低却没有换来对方的怜悯,顾镜依旧不怎么理会她,半个字也不吐。   霍淑君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她就像是陀螺似的,围着顾镜转了起来,问她能不能喊他镜哥哥,问能不能看看他写了什么心愿。   顾镜被烦的耳朵起茧,终于给他看了。那心愿写的简单,是“愿家国安泰,再无战事。亲友姊妹,俱享人间”。反过来,还有一句话,是“悠然南山下”。   这件事,霍淑君藏到了今天。   她知道,顾镜,不,魏池镜也是有着议和的心思的。他大抵也不想打仗,也不想看着人生离死别;只是为了魏家的血仇,为了大燕皇族的脸面,他不能亲自说出,只能寄托与灯笼。若是霍家放下尊严,主动与他和解,他兴许便会答应了。   霍淑君小小叹一口气,在黑暗里悄然起了身。她朝着墙壁鞠了一躬,喃喃道:“段家哥哥,你对我真的很好,这我认了。但是抱歉了,我是霍家人,我总有要做的事儿。我可不能做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娇娇小姐。”   这一回,她没喊“姓段的”,却喊了“段家哥哥”。   说罢,她便偷偷摸摸地推开了窗户,朝外头溜去。她对溜出家门一事本就熟悉无比,如今做来,也没什么破绽。很快,她便提着裙摆溜到了泰良的街道上,旋即,便偷偷牵了一匹马,朝着不破关的方向去了。   不破关前现在应横着江亭风的大军,她若想要见到顾镜,还得使些别的法子。   她使了些银钱,叫来一个因没银钱而留在不破关附近的难民,嘱咐他拿着一个手镯去不破关里碰碰运气:“你偷偷去霍府前,把这个叫个守着的卫兵,说魏池镜的故旧想见见他。”   难民拿了银钱,便去城里头碰运气。没一会儿,便有几个士兵出来请她,道:“哪位是五殿下的旧人?五殿下请你进去。”   霍淑君松了一口气。   看来顾镜还是念旧的。   她跟着几名士兵进了城,未几步,便迎面撞上了几个二等将军似的人物。这几个男人操着大燕口音,人高马大,低低地瞥着她,问道:“你是谁?”   霍淑君低头不语。   “这小妞与霍夫人长得挺像!”其中一个男子道,“莫不是传闻中那霍家如花似玉的女儿?”   “若当真是霍家女儿,那可真是胆大!”另一人冷笑道,“竟敢上门来送死!”说罢,便扯了剑出鞘,拿剑锋上来凑她的喉咙。   霍淑君吓了一跳,急急后退,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口中连忙尖声道:“我是来见顾镜的!”   “顾镜是谁?”几人冷笑着。   “是……魏……魏池镜……”她咬着唇,改了口。   “五殿下怎么会认识你?”又有人讥笑道。   眼看着剑锋越凑越近,终于有人出口道:“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几个男子让了开来,却见得霍府门口,魏池镜踏了出来。霍淑君红着眼眶瞧他一眼,只觉得他紧抿薄唇,眸中似凝了万千枯荣;风露轻薄,打着他肩上衣衫,他便如浸在白露夕光之中一般。她望着他,心底想到:啊,又是顾镜救了自己。   ……不,这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   他根本不是救了自己,这苦难,原本就是顾镜给的。   霍淑君恍惚了一阵,抬头问道:“镜哥哥,你还记得我么?”   魏池镜神色不变,远远地凝视着她。他手里握着个镯子,这手镯上有道裂缝,是被瞌碎过后的痕迹。它曾戴在江月心手腕上,魏池镜赞过它一句“好看”。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眸光微暗,道:“霍大小姐,我记得你。”   这一句话,似穿越过万千风雨,叫霍淑君不知当哭还是当笑。   也许,是当哭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坑,会随着榜单要求字数更新,只不过更新时间不确定....我也不知道我哪天会突然加班,又会加班到几点,5555 第76章 旧人(六)   “霍大小姐, 我记得你。”   魏池镜一句话,便叫那些原本欺负着霍淑君的部将讪讪起来。见她当真是五殿下的故旧,他们收起了武器,告罪道:“是末将冒犯了。”   “无妨。”魏池镜不看他们,对霍淑君道,“霍大小姐,你随我来。”   霍淑君低着头,提着裙摆,跟着他入了霍府的门。这霍府本该是她的家, 可此时却显得陌生无比,令她有些惶惶的。但她却不敢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小心翼翼跟紧了魏池镜的脚步, 免得落了单。   魏池镜带她站在花廊前,神色淡淡, 问道:“大小姐有何事?”   言辞之间,并无什么敌意, 仿佛二人仍旧是从前关系。亦或者,他只是不屑于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做什么。   霍淑君抬眸扫一眼他神色,心细细地轻颤起来,嘴唇亦是开开合合、嗫嗫嚅嚅的。   她记得印象之中的镜哥哥要更生动鲜活一些,远比现在好看。纵使那时的顾镜不好接触、张口伤人, 可那也是一个分明动人的顾镜。不像现在,虽更威严、更高贵了些,但却像是带上了一张冰刻的面具似的。   “镜哥哥……不, 五殿下。”她急急地改了口,小声道,“我娘和小郎将,都在这里,对不对?”   “嗯。”魏池镜颔首,作为回答。   “我……我知道,”她揪紧了袖口,艰难道,“镜哥哥也不想打这仗,只想过平稳安泰的日子。若是镜哥哥愿意放了我娘与小郎将,我定会说服我爹,不再与镜哥哥为敌,让天恭与大燕和解。”   她这话说罢,魏池镜久久不语。   半晌后,便听得一身轻飘飘的嗤笑。那带着讥讽的笑声悠悠落在了地上,叫霍淑君一颗心都揪紧了。她不由开始揣测,是自己说的话不够诚恳,还是今日来时的模样太过狼狈,叫镜哥哥看了心生厌弃?   却听得魏池镜道:“霍大小姐果真还是个小姑娘。”   说罢,便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转身对旁边侍从道,“你护送霍大小姐出不破关,送到江亭风那儿去。路上别让旁人将她欺负了去,免得落人口舌。”   霍淑君一听,有些急了,连忙拔尖了声音,道:“镜哥哥!我是认真的!我和小郎将要好,只要小郎将肯开口,陛下没有不应的道理!”   魏池镜的身子一顿。   许久后,他侧过身来,略带讥讽的眸光落在霍淑君身上。他勾了唇角,慢悠悠道:“霍大小姐,你对朝政之事,又知道几何?”   霍淑君懵了一瞬,支支吾吾道:“知道……这么一些吧。”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霍将军会听你的?”他问。   “……”霍淑君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向来信奉‘兵不厌诈’的天恭会愿与我大燕和解?”他又问。   “……”霍淑君依旧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又怎么确信,我魏池镜……不想继续这场战争?”魏池镜挑起了眉头,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眼底明晃晃的嘲意,叫霍淑君的心都揪紧了。   她被这些问题逼的手足无措,只能结结巴巴道:“我知道镜哥哥是那样想的,镜哥哥一定是那样想的……没有谁想见着生离死别……”   说他后来,便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确实是想哭了。她想起往昔在不破关的岁月,只觉得那简直是大梦一场——镜哥哥与小郎将隔三差五来教导自己习武,娘亲每日聒噪地催促她找个好夫君嫁了,爹爹时而和蔼、时而严厉,七夕的花灯,夜晚的烟火,鹤望原的芦苇……   那时的她竟还终日嫌这个不好,嫌那个不够。如今看来,这些她所嫌弃的东西,明明都已是最珍贵的宝物了。   “送霍大小姐出城。”魏池镜又叮嘱了一声。   “是!”他身旁的侍从抱拳领命,上来就要请霍淑君出门。霍淑君咬咬下唇,忽然紧紧地跟上了魏池镜的脚步。   “镜哥哥!”她带着哭腔尖声吼了一句,“你放了我娘和小郎将,我留下来,我代替她们!”说罢,便一撩裙摆,朝着渐远的魏池镜跪了下来。   地是冷硬的青石砖,她娇嫩的双膝一磕到地上,纵使有衣衫包隔,也令她感到了一阵痛楚。她从未经历过大苦大难,也没有跪过谁;此时此刻,她却蹙了眉,哀哀地望着魏池镜。   魏池镜愣住,眸中略有诧异之色。   但是,他却不曾松口,依旧道:“送霍大小姐出城。”   霍淑君咬着下唇,狠狠摇了摇头。她推搡开来搀扶自己的侍从,膝行向前,呜咽道:“镜哥哥,当我求你。……我留下来,放她们离开。”   她一路膝行向前,原本干净精致的衣衫上沾满了雨后的泥巴,变成一团脏污。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睁大眼睛,努力地盯着魏池镜,不放过他面上分毫的神态变化。   “镜哥哥,当我求你。”   “……镜哥哥!”   “换我留下来!”   她的声音哭腔越来越重,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粒儿,滚个没完,鼻头红通通的。魏池镜回头瞧她时,不知不觉便僵住了脚步。   “……你留在这里,与你娘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魏池镜道,“我留着你娘,是为了让霍天正主动现身。”   “那我回京城去,又有什么意思?”她哽咽道,“我爹爹下落不明,我娘亲生死难测。生养我的不破关被夺了去,就我一个人独自待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   魏池镜一时无言。   霍淑君的细白手指狠狠一抓,无法在青石地砖上抠出痕迹,反而叫手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即渗了出来。她抽噎着,却不敢大声地哭,反而竭力压着、藏着,想要露出一副从容的样子,不至于太过狼狈。   只可惜,眼泪是挡不住的,依旧滚落着。她一翕眼帘,便像是灵魂都从中被抽走了。   魏池镜有些恍惚了。   他记忆之中的霍淑君是怎样的?   ——是天真不谙世事的,是蛮横无礼、跋扈嚣张的,是从来不会求人的。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来便是天恭一等一的名流千金,求亲的人踏破门槛。玉髓为食锦为被,金堂银马不值惜。   从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那算什么,我爹会帮我摆平的!”可现在,她早没了这样任性的资本,爹娘不在,家园不复;一夕之间,痛失所有,只能在跪在他面前无措哭泣。   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殷勤地一口一个“镜哥哥”,她瞧着自己时,眼眸亮闪闪的,像盛了一天的如水星河。小女儿所有的娇憨、爱恋、天真无邪,她都有。   她如今依旧唤自己“镜哥哥”,可她却是跪着的,像是已把自尊低伏到了尘埃里。   “镜哥哥!你不想打这场仗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还在唤他。   恍惚之间,魏池镜觉得眼前的霍淑君有些熟悉。他印象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身份尊贵、无忧无虑,天塌了都有父母帮忙顶着;可一夕之间,却失去了所有亲眷归属,家国不复,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四方。   那个人是谁?   似乎是叫做魏池镜。   这样的怜悯之绪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抛却在脑后了。魏池镜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会对你娘动手。但是,霍天正,我不敢保证。他毁我家国,这仇我必报不可。”顿了顿,他道,“……霍大小姐,你回去吧。我不伤你。”   说罢,他便朝前踏步离去。   “镜哥哥!”   他身后,霍淑君发出了细细的尖叫,脖颈上青筋迸出。她向前爬了几步,衣裙沾满泥巴,可却根本追不上离去的魏池镜。   魏池镜行着路,眸光落在地上。   ——日后,霍淑君定是会恨自己的吧。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明明是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子,却被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家国。他亲眼看着母后在金莲台上放了那把火,将往昔的轻快、天真、无忧无虑全部焚为一团灰烬。从那以后,他的骨子里只剩下恨;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   霍淑君必然会恨自己。   可那又如何呢?与他有何干系呢?她与他一样,不过都是抵死蜉蝣,尘埃一叶。纵有爱恨,也远轮不到荡气回肠的时刻。   魏池镜的侍从上来搀霍淑君。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纵使那侍从是个大燕人,看了也未免心疼,于是便劝她:“霍小姐,快起来罢。五殿下很是心慈,不愿伤你,你还是赶紧出城去吧。”   可是,那柔弱年轻的姑娘却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似的,趴在地上,微颤着身子。好不容易,侍从才将她扶起来,只见得她满面的泪水,嘴唇颤个不停,却不曾发出一丝哭声。   ***   魏池镜回了霍府的书房,处理了些军务,便又朝着江月心那头去了。还未走近,就看到江月心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闷着酒,几个丫鬟躲在一旁,一副害怕模样。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小郎将喝醉了,睡了会儿,如今醒了,又要了酒继续喝。”丫鬟瑟瑟道。   江月心的酒量甚好,用大碗装酒,一口饮尽;末了,便大呵一口气,用手背擦嘴角的姿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有些醉,面颊红通通的,眼底也不是清明的。瞧见魏池镜,她便爽朗笑了起来:“阿镜!你来了!陪我喝这一碗!”   魏池镜愣了一下,忽然意识道:她醉了。   没错,江月心喝醉了,大概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陪着她醉酒打马、替她收拾残局的副将。是这酒液冲淡了她的记忆,暂时地抹消了顾镜的背叛。   不知怎的,魏池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走近了江月心,抽走她手中的酒碗,低声道:“又喝成这样,小心霍将军拿你开刀。到时候你被赶回了家,哭都没地方哭。”   说罢这句话,魏池镜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这话说的,就像是他一直都是顾镜,从不曾离开过,也不曾背叛过。   也许,是属于不破关顾镜的记忆刻入了骨髓,他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吧。   “不要紧!怕什么!”江月心大着舌头,又把酒碗夺回来。   夜色已深,天上高悬着一轮月亮。快近中秋,那月亮也渐渐地圆润饱满起来;也不知这同一轮千秋银月,照耀了多少古人今人。   “我啊!刚才做了个梦。”江月心呵着酒气,笑嘻嘻道,“我梦见啊,阿镜你竟然跟着大燕人跑了!说自己是什么……什么,狗屁的大燕五殿下!气的我一刀子就把你砍成了两半。”   她哈哈大笑了一阵,故作神秘道:“还好,一觉醒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阿镜还是阿镜,就待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大燕国的五殿下。”   魏池镜听着,安静了许久。天上月辉流转,满庭盈盈光彩。他的面容漆上一层月华,愈显得清远冰冷。   好半晌后,他浅浅地点头,应道:“嗯。我在这里。”   说罢,他在江月心的身旁坐了下来,与她并肩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他闻着身旁的淡淡酒味,思绪有了一瞬间的飘忽。   他忽然喃喃道:“……庄周梦蝶。”   “什么玩意儿?”江月心纳闷,“高老庄梦蝶?”   “是庄周梦蝶。”魏池镜眼帘半阖,声如梦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江月心:“?”   魏池镜却不再说话了。   他忽然想到:若此时才是真人间,那大燕国的魏池镜,不过是庄周一梦,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春日发轫的枝丫似的,越长越快,一发不可收拾。他凝视着天空明月,开始仔仔细细想着顾镜的人生——他想到那些不破关的岁月,与江月心走过的日日夜夜;又想到那个跟在他身后,半娇怯半娇蛮的霍大小姐。   恍若一梦。   江月心实在是喝的太多了,没一会儿,竟然将头倚在门框上呼呼大睡。她砸吧着嘴,还在说着乱七八糟的梦话。   “我还梦到……我有了个未婚夫君,叫做阿延,人长得秀气,写字好看,家里有权有势,哪儿都好……结果醒来一瞧,要嫁的还是谢宁,可气死本郎将了……”   她的梦话,叫魏池镜有些想笑。他望一眼秋日的庭院,瞥到那些落下的叶片,便解开身上外袍,缓缓地披到了熟睡的江月心身上。末了,他还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没错,李延棠就是你的一个梦。小郎将才不会嫁给他。”   说罢,他就像是又逞了新的口舌之快一般,悄然勾唇笑了起来。江月心偶一睁眼,瞧见他熟悉的笑颜,便安心道:“哟!阿镜,你当真还在呐。好兄弟,一辈子……”   没几句话,又呼呼大睡过去,睡姿甚是潇洒。   ***   她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夜,第二日起床头疼欲裂。她没忘了自己的使命,坐在床上便开始忧虑天恭国的将来。   要不要去大燕做人质呢?   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做人质呢?   她纠结了没一会儿,魏池镜就来了。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信,道:“天恭快马送信,李延棠给了答复。你猜,他答应没有?”   江月心愣了一下,有些紧张。   “……答应了?”顿了顿,她又摇头,道,“没答应?”   “好的坏的你全猜了,还想怎么样?”魏池镜讥她一声,将那封信丢在桌上,翘起修长双腿,道,“李延棠不答应。他说,他不会将你让给我。说是用女子和亲之法换来两国议和,着实令人不齿。”   江月心懵懵的,“哦”了一声。顿了顿,她问道:“什么叫做‘让给你’?”   魏池镜冷笑:“你当真不懂什么意思?”   “不懂。”江月心很实诚,“阿镜,你像个拐子,要把我绑到大燕去。”   魏池镜道:“那你就当我是个拐子吧。”顿了顿,他声音更冷,“这李延棠,还真是看重你。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认定你了?”   江月心略略有些出神。   她望向窗外,道:“阿镜,我与你在鹤望原交战的那次,我险些丢了性命。你可知道,我埋在尸山血海之中,是他亲手将我挖了出来,再把我背回去的?”   魏池镜忽然狠狠地攥紧了手。   “那你可知道,当初我也……!”他本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忍住了,只是道,“没什么。”   他想起自己当初冒险回战场搜寻江月心的举动,却始终无法把那件事说出口。他没有立场,亦没有资格说出这等话来。他只能道:“小郎将,你嫁给他,便是因为他先我一步在战场上找到了你?因为他比我去早了一步?”   魏池镜有些咬牙切齿,不自觉就将李延棠与自己比较了起来。   江月心眨了下眼,慢慢道:“阿镜,话不是这样说。……阿延他,并不是比你来早了一步。他大概比你来早了……很多年。” 第77章 旧人(七)   “他大概比你来早了……很多年。”   江月心这句话说得轻飘飘, 却令魏池镜的心上悄然浮出了裂痕。   “什么意思?”他问,“他与你,究竟相识多久?”   “我也不大记得请了。”她答道,面上是回忆之色,“我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便答应嫁给他了。他还朝前,就一直住在不破关。”   顿了顿,她的眉眼微翕, 眸中似有什么亮光闪逝而过。   “我总觉得奇怪,他的双膝为何会落下那般毛病。后来我终于想起,我从前贪玩跑去冬日的鹤望原, 是他将我一步一步背回了家门前。那时的他还是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鬼,旧伤刚好不久。我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她有些懊恼地重复, “我怎么会忘了?”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魏池镜心上的那道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所有他曾引以为傲的陪伴、先来一步的优越, 都被片片击碎了,化为齑粉。   “……罢了。我知道了。”他略略退后了一步,低着头,冷声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多提。我并不想听。”   江月心闭了嘴。   她着实是猜不透魏池镜在想些什么。从前的魏池镜总是嫌弃她, 现在的魏池镜似乎也是如此。也许他们二人生来就是不对盘的,只能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的。   魏池镜不敢再听她提及与李延棠的故事,只是快步朝着门踏去, 脚步竟有些狼狈,像是打了败仗时撤退的样子。到了门前,他才放慢了脚步。别人才瞧他时,他又变为了疏冷无端的五殿下。   谁也不知道,他在江月心面前流露出过别样的一面。阿丑文团队独家整理,所有版权归作者所有   他离开江月心后不久,不过是小半日的功夫,便听得外头传回不好的战报。说是不破关城内,又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了一支军队;此军作战神勇无比,以一当十,竟叫身强马壮的大燕人也败下阵去,转眼就送出去了一大片城。   这支天恭军队的首领,竟是失踪已久的霍天正!   魏池镜得知此消息后,顿时心道一句“中计”。霍天正在早前的战事里下落不明,全天恭人都道他被大燕国俘了去,但魏池镜知道的清楚明白——霍天正并不在他这儿。   如今看来,这不过是早就计算好的!   霍天正竟破釜沉舟,将半个不破关让出来,再埋伏城中,与外头的江亭风里应外合、双面夹击;如此一来,大燕人便被困死在了这半个城池里,想要撤走都困难!   魏池镜听闻此事,死死咬牙,一拳狠狠击在桌面上。   “我早该猜到的!天恭多诈,那霍天正的性子,我又最了解不过!”他的面色略有些狰狞,“是我大意轻敌了……李延棠!!”   纵使懊恼,他也不得不出去迎战。然霍天正与江亭风皆是一等一的谋略好手,苦心孤诣铺垫如此之久,又怎会让魏池镜轻易扭转战局?   魏池镜虽拼死搏杀,可却难敌这二人联手。待到月上柳梢、漫天繁星之时,大燕军队已在不破关城里失去了泰半地方,只能且战且退。硝烟四溢、满城血气,矮墙青砖之处,遍布遗尸断肢。   魏池镜骑着一匹快马,一手擦去面上血迹,披星戴月,向着城外逃去。马蹄踢踏,溅起地上横流血污;偶尔一紧缰绳,骏马便扬起双蹄,飞跳过地上残躯破石。   他负了伤,终要近了靠鹤望原一侧的城门时,却见得那城门下守着一个人——长发高束,手持利剑,薄红双唇紧抿,目光凛然若冰雪。她望着他,口中低声道:“五殿下,等候已久。”   江月心反手挽了道剑花,眸色愈发冰冷:“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五殿下别想出了这扇城门。”   城门四周有火星,微弱的红焰在地面上一线漫开,若盛放了一地红莲。   魏池镜捂着右臂伤口,沙哑着嗓音,喃喃道:“非要打赢你不可么?”   ——啊,他竟忘了这一茬。   江月心可不是个囚得住的人。   说实话,在与霍天正、江亭风交战时,他已受了重伤。若要在此时与江月心交战,恐怕不过三招,他就会败下阵来。饶是如此,魏池镜仍旧勉强用左手举起了剑,肃然道:“那么,小郎将,我便不多客气了。”   他勒紧了缰绳,一夹马腹,纵马向前。银刃掠过夜空,发出撕裂锐响。   “看招!”江月心亦舞剑向前,策马朝前疾奔而去。两人迎面相交,剑刃在空中滑转而过,带起一片刺耳的金戈摩擦响声。   她来势汹汹,力道凶狠无比。魏池镜臂上肌肉绷紧,心底却是苦笑不已。他知晓,自己的极限也不过是如此了。身体的疲倦和痛楚齐齐涌来,在此刻同时漫上了他的头顶;先前与霍天正交战时所落下的、或大或小的伤口,一起发了作。   下一瞬,银光一闪,他的剑竟然被江月心挑飞了出去!   那柄剑在空中旋转几圈,便哐当摔落在地面。魏池镜大喘了一口气,捂着右臂,苍白面色笑道:“小郎将,这回也是我输了。”他的面色煞白,俊秀的面容早没了颜色;额角一大片血痕,衬得一身尘埃的他愈发狼狈。   剑被挑飞出去的瞬间,魏池镜忽然察觉到了一丝浓浓的疲惫。   多年来,隐姓埋名藏匿于天恭军队;故国不复,旧人不识;夜夜惊梦,不停地辗转从金莲台的大火之中醒来,又终日徘徊于复仇的痛楚之中……   这些事,要说不疲惫,那是绝无可能的。   他滑下马,扶着马颈,脚步略有些虚浮。火势越来越大,扭曲的烟气也模糊了他的面容。在一片噼啪火声里,他抬起头,神色淡漠地望向了江月心。   “小郎将,你我二人是敌,你就在此处杀了我吧。”魏池镜道,“横竖,我是杀不过去了。死在别人手上,倒不如死在你手上。”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飘忽,像是山间的雾气,若隐若现的。江月心也下了马,提着剑缓缓走近了他。她记得从前和顾镜经历的往事,也记得顾镜的背叛与他带来的战争。   “我不会手下留情。”她道,“阿镜。”   “……”魏池镜略勾起了嘴角,唇间一抹讥讽笑意。   江月心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底满是酸涩。她曾当他是挚友,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正是念在这份情谊上,她愿意在这儿将魏池镜就地斩杀。   魏池镜一死,大燕军队群龙无首,天恭自当有机可乘。如此,她便算对得起天恭百姓。   她缓缓扬起了剑。   魏池镜的目光迎着剑刃,缓缓向下落去,最终停留在她满是坚毅神情的面容上。他的眸色略带温柔,似要将这女子的每一寸轮廓都刻入眼中一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面容的线条。   终于,他收回了打量的视线,缓缓地、安静地阖上了双眼。   从前,他每夜惊梦,梦到母后魂魄入梦。她坐在大火中的金莲台上,一遍遍地催促他去复仇,让他莫要忘记了大燕王族的血海深仇。他从梦中惊醒,退无可退,恍惚间只见到满手鲜血。   如今,他终于可以从这个梦中解脱了。   只是在黄泉之下见到父母兄弟之时,不知该如何交代?兴许只能说一句“镜儿无能,无法完成父皇、母后所托,辜负良多”了。   他的思绪越飞越远,已不知去哪儿了。   “小郎将——等一等!不要杀他!”   少女的呼喊声,从街巷的另一端传来。魏池镜被惊醒,倏忽睁开了双眼。这一眼,就看到巷子尽头的黑夜里,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来。   “不要杀他!”她提着裙角,满面泪痕,道,“让镜哥哥活着,他一定会答应与陛下议和!换做是魏家的别人做了皇帝,便不会再愿意了!”   魏池镜的身子晃了晃,眼底有一丝诧异之色。   是霍淑君。   她怎么还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她是怎么留下来的?   她是怎么找到自己与江月心的?   来不及思考这么多的疑问,魏池镜下意识蹙眉问道:“霍大小姐,不趁此时杀了我,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我害你父亲下落不明、母亲被囚,你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   霍淑君捏着袖口,低垂着眼帘,道:“镜哥哥,我不想报复你。我只想让你与陛下议和。”   “你为什么要相信我?”魏池镜为她的天真而感到不可思议,“我大可借此时机一走了之,再与天恭开战。你凭什么要相信企图杀死你父亲的人?”   霍淑君闷了一下,久久不语。半晌后,她道:“你不伤我,可见你不是个彻彻底底的坏人,答应的事就会办到。……以是,我信你。”   魏池镜愈发失语。   “你不恨我?”他问。   他的脑海中浮现起先前霍淑君苦苦哀求他的模样来——她跪在地上膝行求她,哀叫、哭泣、声嘶力竭、痛苦万分,像是一夜之间饱尝了世间所有的委屈。   这样的人不恨他,着实不可能。   怎么可能不恨呢?   “……啊。”霍淑君微微地吸了一口气,声音轻轻的,“不恨。”   魏池镜愣住了。   他微微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心底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对他说一句话——   顾镜,天要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部门领导找我师父谈话。   “xx(指我)这俩天怎么都准点下班了啊,工作有点太少了吧?”   我&%*^(#*(&@&!   原来按时下班还是错误! 第78章 回家(一)   霍淑君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小姐, 但江月心并不是。   对于霍淑君来说,魏池镜也许是值得信赖的,但对于江月心来言不是。她不会放走魏池镜,只会叹口气,对霍淑君道:“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淑君小声道:“是段千刀带我进来的。”   江月心有些无奈:“他怎么连这都答应你?”   霍淑君为他争辩:“大燕人已退了出去,如今城中是安全的。我猜小郎将会在这儿等,便急急地过来了……”   江月心的心底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想法。   连霍淑君这样涉世未深的大小姐,都猜到魏池镜会往这里来, 霍天正又如何会不知道?魏池镜走脱了这么久,也不见霍天正或者哥哥的军队来追,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 是霍天正有意让他离开?   可霍天正又是哪里来的胆量敢这样做?   越想,便越是头大。于是, 她便干脆不想了,上去擒了魏池镜, 道:“算了,我不杀你,交给霍大将军再看罢。”   霍淑君陡然抬头,但她自知说不上话,只能又重新垂下头去。不远处, 有人呼喊着“霍家妹妹”、“霍家妹妹”追了上来,正是行色匆匆的段千刀。   段千刀追得急,一副气喘吁吁模样, 身后还跟了一小队士兵,乃是霍天正特意借给他的。   段千刀丢了霍淑君,早急得团团转;如无头苍蝇似地转了一天后,听闻霍天正现身于不破关城,连忙急急忙忙地上门求救。霍天正震怒之余,又苦于分身乏术,只能派一小队人马来护卫宝贝女儿。   如今大燕人已被扫出不破关去,这城里虽大抵安全了,但霍天正到底不放心,特意叮嘱了段千刀早日把霍淑君带出去。   段千刀在霍天正那头受尽了气,被教训得狗血淋头;这会儿他见到了老宿敌江月心,登时就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都怪你们几个!把这霍家丫头宠的无法无天了!让这小丫头片子狂成这副模样!”他怒道,“一回两回的逃跑,害的本少爷还得跟在后头擦屁股!”   说罢,又转头去哄霍淑君,道:“霍家妹妹,如今你人也见到了,你娘也平平安安回来了,这回,咱们该回京城去了吧?”   对着江月心,段千刀是一副急哄哄的嘴脸;对着霍淑君,却是轻声细语,不敢说重半句话。区别对待之甚,可见一斑。   江月心:……   大概,可能,霍大小姐会这么脾气倔强,和段大少也有分不开的关系吧。   段千刀带着霍淑君离去了。   周遭安静下来,只余火舌舔舐的声响。不远处有人在叫嚷着“搬水来”,大概是在着手扑灭这把大火了。   魏池镜半跪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空无的前方。他的神色有些麻木,又有些动容。江月心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向远方,却只见到城楼上的近满月轮高高悬挂。此外,一无所有。   ***   魏池镜被带回了霍天正处,江月心亦随着大军回到了江亭风面前。江月心见到兄长,先抱拳告了个罪,道:“哥哥,我私自离京,是我不对。”旋即,她便老老实实地等罚。   可等了好久,却没听见江亭风喊她“四四”,再狠狠教训她。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看到江亭风一脸老僧入定似地坐着,拍着身上的尘埃血污。   “你能出的来,那便是陛下授意,我怎么敢说你‘不对’?”江亭风木着脸,道,“陛下的意思,那就是对的。”   江月心撇了撇嘴,问道:“阿延说的就是对的啊?那要是阿延和褚姨姨吵起来了,你帮谁?”   这个问题把江亭风问倒了,他立即露出一脸难色。   “这太难了。”他严肃道,“我选不出。心心,你这题目,比上回褚蓉问我的还要难一些。”   “她问你什么了?”江月心问。   “她问我,要是爹爹和她同时掉水里了,我救谁……”   “……”   “……”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江亭风深呼吸一口气,道,“爹喜欢游水玩,我先救她,让爹再自己游会儿。”   江月心:……   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假装无事发生了。   她没有受伤,在军营里休息了一阵,便想出去见霍将军。刚出军营,就见得有个小将军来报,道魏池镜说他愿意与天恭国修好。只要他魏池镜在大燕国为君一日,他便不会再与天恭开战。至于答应与否,全看李延棠的意思。   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江月心愣了下,江亭风也蹙了眉。   “他竟真的愿意议和?”江亭风有些怀疑,“据陛下所说,从他的回信瞧起来,魏池镜不像是会松口的人。心心,你捉着他那会儿,可是对他说了些什么?竟让他改变了主意。”   江月心挠挠头,道:“我就说我要杀了他。”   江亭风:……   “真没别的事儿了?”江亭风追问道。   江月心仔细一想,心底忽微动一下。   她捉着魏池镜的时候,确实发生了一件事——霍大小姐急匆匆地跑来添乱,嚷着要把心爱的敌军头领放虎归山。若是从大义上来说,霍大小姐这想法确实天真幼稚、给人添乱,但是……   也许,误打误撞,魏池镜偏偏被她打动了呢?   谁也不知道,答案是不是如此。也许,霍大小姐便是人们所说的“天生命好”吧,便是这样贸贸然闯进战场里来,还能办下大功一桩,令魏池镜改变主意,答应议和。   “罢了,也许是他只想全须全尾地回大燕去做国君,这才用议和来谈条件。”江亭风不再深究,只是道,“只要能不再打仗,那便是好事,也不枉费陛下这番苦心设计。”   江月心亦点头。   忽然,江亭风问道:“心心,你可要再去见一回魏池镜?”   江月心踌躇了一下,道:“……不见了罢。他未必乐意见到我。”   她是当真这样觉得。   从前那个能与她一块儿闹、损她笑她的顾镜,早就没了。如今她去军营里,见到的不是挚友顾镜,而是大燕国的五殿下魏池镜。见什么见呢?徒增忧伤。   ***   随着大燕人撤出不破关,战事渐渐走向了尾声。被死亡与喧闹充斥的关城,悄然恢复了平静。不仅如此,还传来了大燕将与天恭议和休战的消息,这令天恭百姓欣喜若狂。   百姓是不大清楚魏池镜与江、霍家的纠葛的,只知道魏池镜与江亭风打了一仗,就答应议和了;于是,百姓们就纷纷夸起江亭风为人有能耐。霍天正年纪渐大,也有心继续栽培江亭风,便干脆顺着百姓之口一同赞他。   一来二去,江亭风的名声竟更上了一层。他人还没回京城,打听生辰八字可有婚嫁的帖子已如雪片般飞了回来。今天是这个陈小姐娇小貌美玲珑可爱,明天是那个王姑娘身姿妖娆风韵万千,看的江月心胆战心惊不已。   ——哥哥啊!你这是在褚姨姨发怒的边缘试探啊!   江月心闲暇时,便到关城里走了走。因大燕人打进来时放了火,城池焦黑了一大片,许多宅邸都毁损了,幸而她从前的家平安无事,也没有人进去捣乱过的迹象。也许是这屋顶漏雨的屋子太过不起眼,一看便没什么财物,这才令人毫无想法吧。   她在家门里转了转,见破了的砖瓦还是从前那副样子,接雨水的木桶也老老实实搁在下头,心底不由一阵复杂。   哎,还好做了个皇后,若不然,可真是要与这破了洞的屋顶过一辈子了。   她这样想罢,又觉得自己有些俗气,整天想些铜臭世俗的事儿,于是便自我嫌弃起来。没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人,是江亭风身边的副将。   “小郎将,侯爷来吩咐了,说是让您跟着一道回京城去呢。”这副将口中的“侯爷”,自然就是江亭风,“过几日,侯爷便要班师回朝了。”   被这么一提醒,江月心惊觉,回京城的时候已到了。   她这回来不破关,带的东西少,根本不需怎么打点,稍微收拾了一两件衣裳,便算是理完了。没几日,她就跟着江亭风的军队一道南下回京。   这一路有些颠簸,没怎么睡好;将到京城时,她竟有些困倦。明明是凯旋之日,她却止不住地打起了盹。江亭风看她困,便让她坐到马车里去小憩一会儿。   在马车里时,她做了个梦,梦到李延棠笑面如花,问道:“小郎将,朕与你爹同时掉到水里,你救哪一个?”   虽明知是梦,但李延棠呼唤“小郎将”的声音实在是太过真实,仿佛真切发生在耳边。一声声的“小郎将醒醒”,不绝于耳。   当是时,江月心就惊得一声冷汗,立刻醒了过来。一睁眼,她便看到马车帘子被撩开,年轻的天恭君王立在马车前,正笑着瞧她。   江月心冷汗涔涔直下,连忙道:“我先救你,我先救你!我爹爹喜欢游水玩,就让他自己在水里再游会儿!”   特地出宫迎接的李延棠:……?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上班时间偷偷码字,刺激!   在领导发现的边缘试探.jpg 第79章 回家(二)   一觉醒来, 江月心已入了京城,连江亭风入城时那壮观景象都未看见。眼皮子一抬,便瞧见李延棠带着一溜宫人在长安门前接她了。   她扭扭头,除了皇帝陛下的笑颜,四周便只余宫墙了。她有些讪讪,道:“我竟当真睡着了,还睡了那么久……”   她很是过意不去,毕竟这凯旋入城乃是一桩大事;哥哥难得出一回风头,自己做妹子的却在一旁呼呼大睡, 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她正思虑着,冷不防头顶被轻轻拍了两下。一抬头,原是李延棠的手掌落在了他发心。他慢慢笑起来, 道:“小郎将平安归来便好。”   天高云远,一排大雁飞过秋日晴空。江月心愣了一下, 一颗心便如展开的花瓣似的,悄悄舒了开来, 暖和极了。   “是哥哥和霍大将军厉害,这才让魏池镜答应议和了。”她笑眯眯道。   “你爹前段时日已到了京城,一会儿小郎将便能见着他了。”李延棠道,“如今天恭、大燕已决定修好,天下大事半定, 你我二人的婚期,兴许该重议一议。”   江月心听着,脸庞有些红。   她下了马车, 改坐轿舆入宫。旁边的宫人叽叽喳喳地向她说着江亭风入城的风光景象,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侯爷入城时,满街皆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真是不害臊……”   “侯爷生的这样玉树临风,难怪有这么多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小宫女还年轻,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刻,也只爱议论他招女人眼的地儿。江月心听了,心底有些好笑,又有些骄傲。   她一路南下,着实有些累了。回到了清凉宫,也没甚么精力再闹腾。李延棠知道她累,便让她休息一阵子,只说明日有特地为江亭风办的接风洗尘宴,让江月心好好准备一番。   江月心累了,人趴在床上,嗯嗯唔唔地应着。李延棠叮嘱了宫女几句,就要离开。他将要走时,江月心忽然唤他:“阿延,魏池镜那儿……甚么时候?”   她说的不甚清楚,但李延棠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时候与大燕国约契修好。   “……若准备妥当,半月后便可。”李延棠弯下腰来,摸摸她的头顶,道,“你不必担心。接下来,便是朕与魏池镜的事儿了。”   他弯着腰,乌黑的发丝垂至江月心额前,时不时挠到她的鼻梁,逗得她肌肤泛痒。她用手指卷了一道李延棠的发尾,乌黑眼仁朝上一望,喃喃道:“阿延,魏池镜问你索要我的时候,你为何不答应?”   关于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想通了,又觉得自己没想通。她甚至冒出个可恶的念头来:也许在阿延的心底,自己比那江山要重要些。   清凉宫里头静悄悄的,宫女们皆退了出去。年轻的帝王用掌心抚了两下她的发顶,无声地笑着,面上笑意如春冰悄融。   “朕不需要答应这个无礼要求,也能让他答应议和。”李延棠说着,语气很从容,“霍天正与你哥哥双面围击,将他困死在不破关城内。大燕国若想换回魏池镜,便必须答应我天恭的要求。……从他自大冒进进入不破关城开始,这个局,他就必输无疑了。”   说罢后,他的面容便在江月心眼前越放越大,一道轻浅的吻落在她眉宇间。旋即,她听得这样一句略带狡黠的话:“顾镜当年在不破关时,竟胆敢威胁朕,朕当然会一直记着的。”   这话说的很轻,稍纵即逝,江月心还是听到了。她追问道:“阿镜威胁你?怎么威胁的?”   李延棠却不再答了。   江月心有些懊恼,却也不追问。她只是说道:“阿延,你坐一会儿。”   李延棠在床边坐下。   她微微挪了头,想要枕到李延棠膝上;可却又像是顾忌了什么,最终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双膝处。当然,隔着衣料,她只能摸到金银错线所绣的翻滚云纹。   “阿延的腿脚,是因为我落下的顽疾。”她喃喃地说着,手指慢慢地抚弄着,“我记起来了,我小时候在大雪中迷路晕过去那一次,是你带我回家的。”   李延棠挑眉,道:“小郎将想多了,这伤当然是当年打断朕双腿的人犯下的错。”   “那群人后来怎样了?”她问。   “能怎样?朕可是个记仇之人。”他道,“朕登基之时,那人便投水自尽了。一家子没了主心骨,妻儿老小,皆四散流离。……说来,朕其实也不曾做过什么。”   江月心的手指还在动,并开始从膝盖往大腿处溜达。倏忽时,她的手腕被李延棠陡然捉住了。她疑惑地抬头,那年轻帝王的眸色却有些暗沉,像是酝酿着风暴。他压低了声音,先“嘘”了一声,继而道:“小郎将,便再乱动了。朕可是很记仇的,怕会出事。”   江月心摸不着头脑。   出事?能出什么事?是魏池镜冲进来大喊老子不和你议和了,还是叶太后尖叫着要回宫继续当西宫太后?   “能出什么事?”她像是个好奇宝宝似的,耿直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延棠捉了她手腕,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力道极温柔地把她的手腕塞回被褥里头去,又替她掖好了被角,“至多……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罢了。”   “从此君王?不?……啊?什么?”江月心平生最烦就是这些诗歌词赋,听到就一个头两个大,脑海里疑问丛生,“阿延是怕我打断你的腿,让你得爬着去上朝吗?”   李延棠:……   他有些无奈,只得道:“是是是,正是如此。”   他承认地这么畅快,反倒叫江月心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回过神来,政务繁忙的帝王已与她温柔地告了别,撩摆跨出了殿门。   待李延棠走后,江月心才陡然明白了什么。   “从此君王不早朝”……好像听霍家小少爷霍辛偷偷念叨过。前一句是什么来着?“春宵苦短日高起”?不不不,一定是自己记错了!前一句一定是“发奋识遍天下字”!   没错!就是这样了!发奋识遍天下字,从此君王不早朝!   ***   李延棠踏出殿门时,王六与另一个管事的公公张德凑了上来。   “陛下,”王六俯了身子,低眼瞅着江月心那头,小声道,“胡将军那头来报,叛王李素已被寻着了。……在青陇镇那头,上了吊,去了。”   “知道了。”李延棠淡淡点头,“此事就别在明日前详细提,有些晦气了。”   “还有件事儿,”旁边的张德有些犹豫,踌躇道,“叶大小姐去尼庵削发了。您瞧着,是不是接进宫里头……”   “浑说什么呢!”王六立刻打断他,喝道,“叶大小姐出家为尼,这事儿哪能烦的到陛下?咱们陛下对小郎将一往情深,这可是百姓众口称赞的事儿!”   张德不如王六得脸,被训斥了两句,面上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在心底嘀咕道:那叶大小姐不是惯称京城明珠?陛下竟当真不喜欢,也是怪哉!   这头李延棠听了,便道:“出家便出家吧,自个儿选的路,朕总不能说什么。”说罢,便没有再提了。张德也知道,这是陛下对那叶大小姐一点意思也无。他讨了个没趣,顿时懊恼不已,赶不迭地讨好王六去了。   ***   江月心大睡了一觉,次日清醒时,便觉得神清气爽。再踏出清凉宫时,便觉得这朱墙琉瓦都甚是对眼。隐隐约约的,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她正站在屋檐下头,远远瞧得一列宫女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盛有衣衫鞋履的锦盘,原是要她为晚间的接风洗尘宴准备一番。   既然是哥哥为主角的宫宴,她想到哥哥那张生气的面庞,就苦兮兮地坐下来任由宫女为自己打扮。宫女取来的衣衫是一袭樱红游鳞纹长裙,甚是贵气。这衣裙被捧在宫女手上时,她便觉得有些不适合;谁料穿在自个儿身上后,竟异样得合身,衬得她愈显英艳。   此外,宫女替她梳妆时,也只挑利落的小件儿首饰:整一粒的南珠垂在耳下,毫无繁琐赘余花样,却是光润无比、价值连城;发间簪一柄象牙钗子,并无金银翠饰,只雕一朵半开芙蓉。通身如此打扮,令她利索而不失贵气。   “这一身可是陛下亲手挑的呢。”宫女讨好道,“他说小郎将您天生丽质,无需那些多余玩意儿,如此便足矣。”   李延棠的夸奖,江月心可是很爱听的。听了几句,便有些飘飘然,也不嫌弃裙摆束脚了,当即便想要出宫去让别人夸夸自己(夸夸李延棠的眼光)。   当然,江月心可不能这么快就去宴席上。用大宫女的话来说,便是“您身份贵重,得晚些去才行”。于是,她便在清凉宫里头等了甚久,直到外头宫女来传,说是霍家的夫人携着大小姐来了。   “快请他们进来。”江月心连忙站起来,嘀咕道,“霍夫人怎么来了?”   霍夫人是今早刚到的京城。她不愧是将军家的女子,早上风尘疲惫,晚上便将自己收拾得光彩照人、一身矜贵了。   见了江月心,霍夫人不像从前那样对她直呼,而是低头问了声小郎将好。   “前些日子,淑君受了小郎将颇多关照。”霍夫人开了口后,终于露出了一些倦色。她打着精神,对江月心笑道,“日后,若有什么帮的到忙的地方,烦请小郎将务必开口。”   “会的会的。”江月心忙不迭点头。   她一边说着,心里又有点担心霍淑君会不会近来极为伤心。毕竟这小妮子似乎挺喜欢阿镜的,阿镜又是大燕国的五殿下……   她和霍夫人其实相交不深,与霍淑君才是真正的好友。她对着霍夫人颇有些讪讪,完全说不出话来,于是便把目光移到了霍淑君面上——偏偏这个时候,霍大小姐仰天翻了个大白眼儿。   标准的霍式白眼。   江月心:……   好的,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霍淑君好得很。   霍夫人说了几句话,便与霍淑君一道告退了。待出了清凉宫不久,霍夫人便扣紧了女儿的肩,念叨道:“你可要好好与小郎将处处关系。如今她深得陛下宠爱,你要是与她交好,日后便会一帆风顺……”   言辞之间,甚是忧虑的样子。   霍淑君磨磨牙,翻了个白眼,道:“娘,我和小郎将是交好!但绝不是因着她要嫁给陛下,我才与她交好的!”   霍夫人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懂什么!年纪轻轻,不知道这日子难过得很!总是意气用事,不听你娘的话!叫你不要瞧那顾镜,可不是栽了?前些日子你又和那段家的私奔,可把你娘我气死了!要不是你九叔压得及时,这事儿那可就传开了……”   霍淑君撅着嘴听了一阵,在心底道:即使差点送了命,自家娘亲还是一副模样,就爱拿人情世故的道理来说教人。   她跟着霍夫人走了几步,忽然道:“娘,……若,君儿以后要嫁人了。”   “怎么?”霍夫人停了脚步,问道,“你还想着那姓段的?门都没有!”   “我不过是说说,”霍淑君气鼓鼓的,道,“若我要嫁人了,可否把请柬送给镜哥哥?我知道他在大燕国,路远途渺,一定不会来;他还是杀了天恭国人的敌将,咱们这儿没人喜欢他。但我就是想……”   霍淑君的眼帘微微翕了下,神色有些恍惚。   “就是想让他知道,君儿嫁人了;心有所属,过得很好。”她说道。   霍夫人瞧着女儿平静的神色,满心的说教之语都忽然冻住了。她不再想念叨那些“和未来的皇后打好关系”的废话,而是牵起女儿的手,道:“走吧,你爹在等着了。”   ***   这宫宴在御花园举行,邀的是群臣百官及亲眷女子,给足了新侯爷江亭风面子。江月心携着几个宫女,朝御花园去,半道便看到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不知在做些什么,仿佛集市上的商贩争着抢一个大客似的。   待她走近了,便听到阵阵喧闹声。   “江大人,小女年方十六。不是老朽我自夸,京城人人都叫她‘叶婉宜第二’……”   “江大人,不知令郎喜欢怎样的姑娘?我家琴儿略通琴棋书画,年岁甚是匹配……”   “江大人,咱们也是武将之家,我闺女虽不会武,却最是仰慕英武将军……”   江父穿着一袭崭新的袍子,如逛街挑白菜似的,老神在在地双手负在背后,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点头。点头间,说话说得滴水不漏。   “姻缘天赐,老头儿不好过问。”“此事不可强求,一切皆看亭风意思。”“我家风儿生性粗糙木讷,恐怕会耽误令媛。”   看得出来,江父甚是志得意满。   曾经操心儿子娶不到老婆,如今却要面对儿子的追求者太多,他自然是如在云端,连江月心唤了几声“爹”,他都不太听得见。好不容易,才听见女儿的喊声,急急忙忙回过头去。   一侧眼,便见到许久未见的爱女携着一串宫女,威风八面地站着,身上穿件石榴似的朱裙,戴的、簪的,都透着股难以企及的富贵味儿,整个眉眼都是带笑的。   “心心!”江父叫了一声,顿时旧毛病发作,老泪纵横。   江月心:……   “心心,你别管我!”江父拿衣袖抹着泪花,哽咽道,“我是见你兄妹俩皆大事已定,各有出息,高兴得流眼泪。如今,我也只用操心周大嫂子家的小孙子来日娶谁,隔壁老赵的儿子找哪里的姑娘做媳妇,老高头家的闺女何时嫁出去,上旬拉的那对媒成没成……”   江月心:……   您关心的东西可真多啊!   父女俩久别未见,自然说了不少话。周围人见未来的皇后驾到,不敢多留,连忙将空间腾给这对父女。待江月心哄好江父,与父亲一道姗姗入席时,宫宴几要开场了。   江亭风穿着一袭漆玄色束袖长袍,衣领与袖口滚了几道银丝边;面庞还是一样冷刻的面庞,但气质却比从前不同了,显出一分人上人的贵气来。兴许,正是这几年战场历练厮杀、号令千军出生入死,才令他有了这般的气度。连霍天正在旁看着,都觉得满意非常。   江月心入了座,她左右两边都是空着的。她坐下的一瞬间,所有的千金小姐都刷刷扭过了头,将炽热的视线投向了那两个位置。A_C_T_D_D_J_Z_L   然而,很快,霍大小姐就不客气地蹬蹬蹬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右边的位置;没一会儿,褚蓉也风姿万千地走了过来,笑道:“王六公公说,陛下让我来陪陪心心呢。”   群臣入座,宫女穿梭如鱼。美酒佳酿、珍稀菜肴,被一一列入席上。灯火大明,映照半天如昼;醇香四溢,遍绕嘉客唇齿。又有舞女持琵琶而入,群裾飞舞似瑞云漫开,手中琵琶音伴着板牙轻丝,愈显曼妙无端。   酒过三巡,李延棠问道:“江卿,此番停战,你有大功。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江亭风出了席,抱拳道:“陛下,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一件事。”   “说罢。”   江亭风单膝跪下,低头道:“请陛下为亭风和褚蓉赐婚。”   一片灯影酒香里,褚蓉眯着半透着媚意的眼,如条细细水蛇似的依在江月心身上。她吐着半带酒意的芳兰之气,懒散道:“木讷的男人也好。好歹,长情~”   作者有话要说:  忙了一段时间,结果光荣地发烧了TAT   发着低烧又工作了一天,今天光荣地和领导提!了!辞!职!   快乐滴生活就在不远处了! 第80章 回家(三)   ——新侯爷江亭风在接风洗尘宴上, 亲自恳请陛下为自己与褚蓉赐婚!   得知这个消息,满京城的姑娘皆娇躯一震。   想这江亭风年纪轻轻,功勋卓著,又是将来的国舅,那必然是前途无量。人还没回京,早有无数待嫁的姑娘瞧上了他,一颗芳心悄然托付。只可惜这芳心才跳了没两下,就被江亭风给亲手闷死了。   这位突然杀出的褚蓉姑娘,令所有的待嫁千金皆咬牙切齿、暗恨不已。仔细查来, 这褚蓉一无财,二无势,更是个异族之人, 饶是京城最下等的世家子,恐怕都不会愿意以她为正妻。   她到底凭借什么, 嫁进了江家?   诸女百思不得其解。一段时日后,她们终于明白——这褚姓女确实无财无势, 有的却是与江亭风数年陪伴之情。这数年难捱时光,是京城姑娘们挤得头破血流也比不上的。   诸位京城千金不由黯然神伤。不过,纵是她们神伤不已,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褚蓉欢天喜地地备起了嫁,准备做个风光万千的新嫁娘。因她没有母家, 李延棠便破例准宫中一位太妃替她发嫁,也算是给足了江家面子。   ***   转瞬大半月过去了,天恭与大燕议和签契之日到了。   这签契之城便在两国交界的不破关处。天晴云朗, 明澈秋光洒落在生满摇曳芦苇的古战场上,数列士兵威严而列;天恭国人在鹤望原上支了矮篷仪仗、黄团长案,又另置香炉绒毯,圈出了一块不大不小却守卫森严的地儿来。五色龙幡迎风而动,案上金凤纸被吹得哗哗而响。   角声威严而鸣,吹彻秋日霜天。翻飞黄旗里,魏池镜一撩衣摆,于桌案前坐了下来。他额上系一道粟金白条抹额,乌发披散,身着淡石青色窄袖袍服,薄唇紧抿,面上似有不化寒冰。   天恭这头来的是霍天正。他早先与魏池镜经历了死斗,如今却和个没事人似的,一副笑呵呵样子,意味深长地与魏池镜说着话。   “既天恭与大燕休战,日后,你我二国便是友邻。能不施灾与百姓,令家国安泰,乃是一桩千秋称赞的功德。”霍天正一副长辈模样,谆谆教诲道,“不过,若五殿下想与我霍某人交个朋友,我霍某也是高兴的……”   魏池镜抿着唇,只当没听见。   他低垂了会儿眼帘,却突然问了句话。他不提国事,只问道:“小郎将的婚期是什么时候?”   霍天正愣了下,道:“这,恐怕要看陛下的意思。”   魏池镜的肩膀微微晃了晃。他仰起头,目光移向天际。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一片澄澈的秋日晴空,还有一只拍翅掠过的青尾鹞子。   “……她终归是要嫁人的。”魏池镜喃喃道,“霍将军,可否替我向小郎将带一句话?”   “五殿下请说。”霍天正道。   “待她出嫁之日,我魏池镜……会赠上贺礼。”他慢慢地说着,句子拖得极长,“我在大燕,她在天恭。我也只能遥祝她一生顺遂,如意康乐。”   鹤望原上的风倏然吹起,只余杆子的一片芦苇被吹起了波浪似的纹路。魏池镜的衣袍被风鼓起,他望着远方的不破关城,像望着一个遥远的梦境。   ***   江月心的出嫁之期就要到了。   按照原本定下的计划,她应当从霍家出嫁,以霍天正义女的名义嫁入宫中。但如今江家亲眷皆在京城,她便还是打算从江家发嫁了。   为了这事,霍淑君还可劲地闹腾了一阵,极是不高兴。   这婚事准备了已有许久,嫁妆与婚礼所用的物件都早已由霍家准备妥当。霍夫人打定主意要与江家交好,更是使足了劲头去与江月心攀亲带故,往嫁妆里头偷摸添了不少好东西。   只可惜,江亭风是个耿直人,觉得花人钱财着实不妥,竟将这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又还了回去,自己另用江家家财置办嫁妆。虽时间紧迫,但到底如今财大气粗,倒也不显得仓促。   至出嫁那时,江亭风已足足备下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除了女子出嫁惯常会有的珠珰头面、沈檀龙麝,以及那些金笼香被、珍簟香鸭,更有沉甸甸的无数金条——不好意思,江亭风脑袋直,觉得金条最是直接了。   这事儿让霍淑君知道了,霍大小姐直接翻了个大白眼:“陛下会缺钱么!庸俗!”   江月心不明觉厉:“金条不是挺好的么?值钱!经花!看着还顺眼!”   霍淑君:……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到了出嫁前夜,江月心兴奋地大半夜没睡着,晚上溜起来摇着褚蓉谈心。褚蓉为了这婚事忙里忙外地操持,累得眼睛一翻就能睡死,于是便像具尸体似地倚在床上,任她一阵乱摇。   “褚姨姨,明天我便要出嫁了!”   “哦……”   “褚姨姨,我睡不着!”   “啊……”   “褚姨姨,你给点反应呀!”   “唔……”   “褚姨姨,我要出嫁了!”   半梦半醒的褚蓉终于惊醒,弹了起来,尖叫道:“什么!心心你要出家了?去哪儿出家?怎么这么突然?”   江月心:……   这样闹腾了大半个晚上,江月心自然困得不行。可无奈何第二日却无法懒睡,早早便被褚蓉摇了起来。昨夜江月心是如何折磨褚蓉的,褚蓉今早就如何还给她。   费了好半天功夫,昏昏沉沉的江月心才被扶到了妆镜前,几个丫鬟、嬷嬷一起上,为她打扮梳妆起来。   这嫁衣是差的京城最好的裁缝所制,里外四五件,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江月心闭着眼,困顿地倒吸着气,道:“我……能不能……穿……新郎官的衣服啊……这紧得要命的嫁衣……给阿延穿……”   丫鬟与嬷嬷俱是倒吸一口冷气:小郎将,这怕是要杀头了!   天渐渐亮起来,贴着红纸、高悬彩灯的江府一片热闹,外头似乎满是宾客喧闹之声。江月心揉了揉眼,终于把困意驱走了。眼皮子一抬,她就瞧见了铜镜里的自个儿。   凤冠压髻,宝簪高叠;层层翠碧惹红霞,颗粒明珠流光彩。两道寸许长的紫珊瑚珠链自鬓上头垂下,搭在肩头,并着那耳下大颗的翠琅珍珠一并晃悠着,华贵无端,与往昔尽不相同。更不提身上那一袭正红嫁衣,暗绣着层叠牡丹飞凰,云纹里卷着银弦丝,后头常常曳尾,须得有两个宫人收整才行。   江月心瞧着镜子,一时有些呆了。   镜中人还是自己么?   她竟瞧不出来了,只觉得这是一个梦境。连服侍她的嬷嬷将唇脂递了过来,都不知道将双唇抿一下。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丫鬟的声响,说是插簪的全福夫人来了。原来按照天恭京城习俗,新嫁娘需得由一个贵夫人插上一根象征儿女双全、福禄满门的簪子才行。   门一开,江月心想起来行礼,这才发现一身行头沉重不已,不是她自己能够掌控的。   进来的妇人,竟是霍家已出嫁的四小姐,闺名唤作霍妙兰,比霍天正稍小了那么几岁,如今已是儿女双全的人。   霍妙兰生的面庞浑圆,满是和气。她笑对江月心道:“能给皇后娘娘插簪,真是妙兰的福气。早些时日,大哥与九弟都说娘娘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江月心:……蕙、蕙质兰心?   没问题吧?没走错家门?   霍妙兰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便命身后的丫鬟取出一枚熠熠生光的发簪,将其别到了江月心那已满是珠翠的脑袋上。未多久,几个丫鬟便扯着一道红盖头到江月心面前,笑道:“小郎将,该上盖头了。”   “等等!”江月心道,“我还没吃饭!我饿!”   “见到陛下之前,都是不能碰食的。”霍妙兰劝道,“皇后娘娘忍一忍吧。”   江月心:……   怪不得出嫁时,外头要把唢呐喇叭吹得这么响,原来是为了遮掩新娘子咕咕叫的肚子啊!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终于到了新娘子出门的时候。因是天家婚礼,这流程自然也和寻常百姓不同——陛下是不会来新娘家门前的,但却会亲自在长思门前等着,扶新娘下花轿。   江月心撑起沉重的行头,扶着丫鬟的手朝外头走去。未几步,便踏出了房门。这红盖头有些透,她似乎能隐隐约约瞧见外头宾客的面容。仔细一看,自己认识的人,似乎都在这儿了——   霍大将军带着夫人孩子,坐在一旁笑。霍淑君不知闹什么,这大喜之日还撅着嘴。但瞧到新娘子出来了,这小丫头脸上顷刻又阴天转晴;霍青别负着手,站在屋檐下,他身旁的霍辛又蹦又跳的模样;兄长江亭风正里里外外地乱转,被无数攀谈的人搭着话,瞧见自己妹子出来了,他便扭了头盯着,动也不动;褚蓉是最悠闲的,依着花廊,笑眯眯瞧着自己……   花轿近在眼前了,江月心扶着丫鬟的手,慢慢地上了花轿。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在她心间悄然散开。   如今战事落定,不会再有人战死。人们各有所归,哥哥也抱得美人归。更重要的是,阿延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君了。   花轿颠颠簸簸,经过漫长路程,终于到了长思门。晴空之下,磅礴朱门愈显威严宏大,皇家仪仗高不可侵。当中则是着礼服的李延棠——   紫燎光销,赭黄衣明。锦城正殿压金鳌,红日初生碧海涛。   年轻的君王行至花轿前,撩起轿帘,朝新嫁娘探出手去。江月心抬眼,便瞧见他的熟悉容颜。这张脸她瞧过无数次,从未腻烦,只觉得越看越鲜活。   眉眼如画,山河其中。若有仙人,便当是此姿。   她望着李延棠的面容,微微痴了一下。旋即,她便将手交到了心上人的掌心之中,步出了花轿,与李延棠一道朝着长思门后走去。   群臣百官早就在长思门后候着,黑压压一片宛如蚂蚁。门后的长长玉阶,便似漆了日光般发亮,每一步都如行于天宫琼台之上。   待两人终于行到了九阙高台之处,群臣便化为了脚下的一片雾。   江月心的手有些汗津津的。   李延棠低声问道:“紧张?”   “不,”江月心道,“我饿。”   她的夫君无声地笑了起来。   江月心微微呼了一口气,亦笑了起来。   ——红尘三千,万事皆好。   皆好,皆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个故事在这里就迎来结局啦。   心心和阿延修成正果,嫂子与哥哥喜结良缘,阿镜、大小姐的归处也自有交代,该打的战事都打完,天下太平,该平的叛乱都平定,剧情也该在此处画上一个句号了~   这篇文的后期不能保持日更,肯定令很多读者失望了。频繁的加班也打破了本喵日更的良好习惯,上班真的好累啊!11点到家之后就想瘫痪不动了呜呜呜……   不过,喵子已经离职啦,下份工作绝对要找个不加班的,因此绝对要和新闻媒体说88了!   下一个古言故事的文案已经放出来咯,欢迎大家抢先收藏,是一篇绝对爽文,目标是苏甜爽一个都不要放过!没意外的话,休息几日,下个礼拜就会开更啦~~   爬墙相爷家(重生)   文案:   秦三姑娘从小就与众不同。   她记仇,她爱富,她势利,她非权贵不肯嫁。   这样的秦檀,却心甘情愿地嫁给了贺桢,变作一个娴静淑德的妇人。   洞房花烛夜,贺桢掀开她的盖头,说:“我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   最后,秦檀输得一塌糊涂,赔上了一切。   重活一世,她回到了刚嫁入贺家之时。   秦檀:妙啊!贺桢,你可知我秦三姑娘最是记仇?   重生的秦檀,决定先爬个墙,给自己的渣男夫君戴顶鲜艳的大绿帽。   权倾朝野的相爷谢均喝了口茶,悠闲问:爬到我家来?   秦檀:?   谢均抿茶:爬不爬。   秦檀:爬!我爬还不成么!   谢均笑:听话,甚好。   排雷须知:   1、女主重生过,酷爱耍心机,精明又势力,绝不委屈自己。   2、男主手握重权大相爷,看起来是个养生佛系老干部。   3、1v1,HE,重生虐渣爽文,谈恋爱与打脸同时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