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lisisi520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养青梅 作者:谁清浅 文案 盛大少从来没骑过竹马,却将他捡回来的小侍女视为自家青梅。 他把这颗青梅带回盛家,亲自培养,终于等到青梅养熟这一日。 可是,青梅熟了,却要跑了,他怎能甘心?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元娘,盛森渊 ┃ 配角:杨柳,李伤,明铜镜 ============== ☆、元娘      棠国东南,有一座丰城,位于古扬州,即当今的江南道境内。   丰城盛家,传承十代有余,祖上曾以武将建立功勋,败落过,如今以行商为业。盛家现在的家主,已是丰城中的首富,盛老爷并不吝啬,常做善事,因此盛家在丰城的名声极好。自南城入门,沿长街前行,走到大路尽头,城中唯一一座大门朝向正对南门的府邸,便是盛家的大宅。   六月是雨季,今年的雨尤其多。   丰城大小人家,都躲不过烦人的雨灾,不注重通风的地方,都生了霉,屋檐从早到晚滴着水,出一趟门,淋得湿透回家。盛府前搭了一座雨棚,从早到晚供应姜汤,盛府自己的厨房里,也专门留了两个灶,热着两锅姜汤,随时能取。   在这种天气里,撑伞也躲不开狂风助阵的雨,没人喜欢出门。   即便在盛府里,修建里许多条长廊,通向不同的院子,使人能避过大部分的雨,盛府的仆人,依旧没几个喜欢串门。何况他们都脱不开身,在这种雨天,有能力也有爱好四处游荡的,唯独一个元娘。   元娘是盛家大少爷的侍女,今年十四。   她身材高挑,人又消瘦,跳过了短暂的青春期肥胖,下颌尖尖,天生一张瓜子脸。两道眉毛细细弯弯,眼圆如杏,并不像是未及笄的少女,已见美人风姿。若非要从她脸上找一个缺点,她嘴唇较薄,面无表情时嘴角便稍向下撇。比起她难挑出错的脸,性格糟糕,似乎情有可原。元娘既不爱说话,又不搭理人,就算有人奉承她也不会被多看一眼,眼睛里像是装不进人似的,又冷又木,十分傲慢。   元娘目中无人,却没有人敢与她计较。   因为她美。   美人总是有资格作的,何况她又受宠。盛大少对她深为爱重,据说是予取予求。盛府的侍女,入府后便难离开,她们眼光刁,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她们可选择的对象里,元娘就是她们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了。被比下去的女人里,也包括养尊处优的盛夫人,元娘还小,便出挑至此,等到真正长成还了得?   若来日真成了大少爷的人,必定会是最受宠的妾室,或许连未来少夫人都斗不过她。   在仆人间的集体脑补下,元娘俨然已是未来女主人,谁还敢计较她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这个傲慢的少女,倒有个怪癖,喜欢在雨天出门。   据闻她是盛大少带回来的,盛大少发现她那天,就在六月里,小雨连绵。   ……   “元娘。”   “元娘姐姐。”   元娘一路走来,不断与人经过,同龄的唤她名字,比她年纪小的加一句姐姐。她一个都不认识,便全不搭理,一概无视,坐实了目中无人的名声。所有侍女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海棠红色长裙,元娘也不例外。裙子的下摆比脚腕处略高,方便做事。盛府不缺钱,侍女的衣服都是按照各人的身量专门定制的,很难出现不合身的情况。可是,明明都穿着合身的裙子,穿在别人身上与穿在元娘身上就是不同。因为脸,这是事实,不服不行。   悄悄打量过她的人,都满脸愁苦地离去,她们再讨厌元娘,也能分美丑,没法自欺欺人。   她们只能自我安慰,要是元娘没有这张脸,凭这个可恶的性格,不知道要死多少回!   元娘从清凉院出来,经长廊走了很久,路上只遇过仆人。   不过,想要在府里遇到主人也难。盛老爷是三代单传,与盛夫人成亲后只生下一个独子盛森渊,即盛大少。盛大少没有兄弟姐妹,和他爹一样,也是独苗,在家中也是被宠惯的宝贝。不然,只要他有个哥哥或弟弟,就没人能容忍元娘的傲慢这么多年。   元娘不理人,也不说话,有人猜她心比天高才看不起其他下人,断定她清高又傲慢。   她便保持着这份高傲,沉默地绕了长廊一圈,又回到清凉院。   清凉院便是盛森渊住的地方,也可算是她的老巢。   长廊开了条岔道,直通清凉院的拱门,廊下,两个穿着海棠红长裙的少女正在闲聊,从这身装扮看,她们自然也是盛府侍女,总算是元娘认识的人了。   她来到拱门前,轻声叫了二人的名字,“芙蓉,桃花。”   “元娘回来了。”二人中略高的便是芙蓉,先答应了一声,朝元娘点头笑笑。   桃花的脸仍旧冲着芙蓉,嗤笑一声:“回来了?”既不看元娘,也不喊她的名字。   二人也是盛森渊的侍女,但他平时只许元娘随意接近,连他的近仆古列也要排在第二,遑论其他侍女。芙蓉和桃花在清凉院地位不低,却只能在起床梳洗,饭点和就寝前到盛森渊身边候命,平时就在院子里闲逛,幸好清凉院面积不小。   芙蓉入清凉院比桃花更早,向来低调,对元娘也毕恭毕敬。桃花则不然,她自忖美貌与元娘相较只是略逊一筹,被大少爷疏远定然是元娘从中作梗,对她一直不假辞色,见着面不刺两句就不舒服。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桃花故意提高音量,“有些人明明是个奴婢,偏偏长着一颗大小姐的心,整天不做正经事,就知道玩乐!芙蓉姐姐,您说可笑不可笑?我们这种兢兢业业的人,反而不受赏识,倒叫那些取巧的人得逞……”   桃花编了一串暗搓搓损人的话,反正她没点名道姓,元娘想找她麻烦也不占理。   可是,还没说完呢,就突然感觉到袖子被人狠狠扯了两下。她当是元娘,正要破口大骂,扭头一看才发现扯她袖子的人竟是芙蓉。芙蓉比她来得早,年纪比她大,是前辈也是长辈。虽然容貌平凡些,可芙蓉是家生子,与桃花这种九岁才入府的人不同,背景深厚。桃花只好将酝酿在嘴边的恶言吞回去,道:“您怎么不让我说话?”   言外之意,您怕元娘,我却不怕。   芙蓉撇了撇嘴角,指着她身后,要她回头看。   看什么?   桃花顺着芙蓉指的方向看去,竟是元娘——她什么时候绕过自己走到院子里去了?难道她刚才说的那段话,元娘一句也没听?她竟然被元娘给无视了?桃花气得两眼泛红,“欺人太甚!元娘你给我站住……”   芙蓉再次扯了她一把,“噤声!这次是你挑衅她,不占理,被少爷知道你讨不了好!”   “可她凭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桃花不服气地说。   “习惯吧。”芙蓉回头看了一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讥嘲,“能入她眼的,有几个人呢?”   “来得早就高人一等吗?”桃花咬牙切齿地盯着元娘的背影。   芙蓉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说错了,她能有这份底气,可不止是因为入府早。你是后面来的,可能不知道,她陪伴少爷已经有十几年了,对大少爷而言,她与众不同,整个清凉院里,谁也没法跟她比。”   “十几年?”桃花诧然,“这么说,她也是家生子?”   “那倒不是。”芙蓉摇头,“她无父无母,是少爷亲自从外面带回来的,自然待遇不同。”   “原来是孤儿!”桃花冷笑一声。   “桃花……”   “少爷对她好,只是因为她现在漂亮,可我比她小,总能等到她憔悴的时候!”桃花依旧将元娘视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是永远不可能言和的敌人!不过,她说这话时,却显然没有考虑过芙蓉的心情,她比元娘年纪小,芙蓉却比元娘更年长,这话如果算骂人,就把芙蓉也骂进去了。   听了这一句,芙蓉果然再也不想劝她。   若桃花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撞死去吧。   芙蓉倒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元娘的背影,这人身姿窈窕,连背影都令人移不开眼。   真美啊。   芙蓉刚入清凉院时,也曾像如今的桃花一样不服气。她是家生子,父母都在老爷和夫人身边做事,又知道元娘不过是个没有背景的孤儿,仗着一张脸才能受宠罢了。可是她费尽心思在盛森渊身边大献殷勤,盛森渊却从来不吃这套,倒对冷情冷性的元娘呵护备至。无论她如何温柔笑意,连元娘的一个眼神也比不过。   对元娘,她不是怯懦,是吃过苦头,才知道不服不行。   她唯独想不通,盛森渊喜欢元娘什么?当真是一张脸吗?长得漂亮,就那么了不起?   对于旁人的嫉妒和不解,元娘既不知情,也不在意。   她猜盛森渊在书房,便径直赶去,走近了便发现盛森渊的近仆古列在门旁候着,心下了然,她没猜错,于是登上台阶便想进去。古列伸手拦了一下,叫她到一旁来,才悄声提醒:“书房里有客人。”   古列是古冉的儿子,古冉曾是盛老爷的近仆——如今已是盛府管家。   虽然也是仆人,古列在盛府的地位却不容小觑。毕竟府中只有三个主人,余下的都是供这三人驱策的仆役。在仆役中,管家之子和大少爷近仆的双重身份给古列镀了一层金。可这位金人,遇到元娘也只敢象征性地拦一下,还要低声下气地解释:书房里来了少爷的客人,他在待客,不能打扰,在门后和他一起等吧。余下三句话都是“书房里有客人”六个字的潜台词。   古列不曾明说,因此元娘也没有理解。   她点点头,推门进去。   古列目瞪口呆。    ☆、她有问题      “元……”   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元娘已经钻进书房。他忙闪身躲到门边,生怕被盛森渊叫进去大骂一通。哪知道借着门缝偷看一眼,盛森渊见元娘闯入后,脸上的表情只有惊讶却无愤怒,便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硬把元娘留在外面。   他是近仆,盛森渊出入都带着他,别的仆人都满眼羡慕,觉得他十分风光,可古列却知道真正被盛森渊放在眼前和心底的,还是刚刚肆意妄为的那位。   主人家的事,他还是少管为妙。   古列再次庆幸自己是古冉的儿子,古管家果然教了他许多做好仆人的至理名言,比如:   不听不言,装聋作哑。   ……   进入书房,元娘一眼扫过便将书房内的情景摄入目中。书房内共有三人,一人是自家少爷,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个华贵公子,脸很陌生,应该是第一次来,第三个也是陌生面孔,穿着深色劲装,站在那公子身后。元娘恭恭敬敬朝那公子的方向行了一礼,再看向盛森渊。   盛森渊给她使个眼色,元娘便走到他身后站定。   “这是陈公子。”他向元娘介绍。   元娘便老老实实对那华贵公子唤了一声:“陈公子。”   陈今桂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忽然问道:“三目,这是你表妹?”   盛森渊在家启蒙,给自己取了字曰“三木”,由森字而生。到了学堂读书后,先生不喜欢,给改了,读音依旧相同,只不过从三木改作了“三目”,盼他眼明心亮。今日盛森渊接待的客人,便是他在书院的同窗陈今桂,字高远。陈家与盛家有生意往来,盛森渊虽然不喜欢陈今桂本人,也要考虑父亲的心情,和陈今桂来往不算密切,但会定期递帖子或请人上门,相互作客。   陈今桂走到哪都带着一把折扇,这情有可原,六月虽然是雨季,但是天气闷热。可盛森渊的书房里放着一盘冰砖,驱散暑气,明明凉快得很,他偏要打开扇子,扇个没完,便扇风边说话。盛森渊跟他聊了一会儿,早就烦了,这陈今桂扇就扇吧,还扇得特大力,冷风都糊到了他脸上,盛森渊穿得薄,后背和手臂上起了数不清的鸡皮疙瘩。   盛森渊最烦的是他已经冻成这样,还要装儒雅。   丰城里并不是盛府一家独大,陈家也有一位高官远亲。   “高远兄恐怕是误会了,这不是我表妹,她是我侍女。”盛森渊淡淡地说。   陈今桂盯着元娘的脸看了一会儿,怪笑道:“平时约你去风月楼玩,你总不肯答应,原来在家里金屋藏娇,可惜我家没有这种侍女,不然,我也成天赖在家里不出门。”   他的话题总是绕着元娘打转,鉴于他的风流名声,盛森渊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元娘。”他扭头吩咐道,“去拿些糕点,让古列送进来,你才淋了雨,别把病气过给客人。”   元娘小声道了是,转身去门前,离开时似乎听到背后有个笑声,很像陈今桂的。   她按照盛森渊的吩咐,去了厨房,找到一个食盒便拎在手上,看中灶上的哪样点心便放进食盒里,没跟厨房里的人打招呼便打了回转。她带着食盒回到书房,古列隔着门已经听见盛森渊的吩咐,接过食盒便请她回去,自己进了书房去布置点心。元娘扭头就走,她的卧房在盛森渊卧房旁,单独居住,没有舍友。回到卧房里,她慢吞吞洗了个澡,换衣服等头发晾干,这就到了傍晚。   估摸着客人已经离开,她回到书房,果然那陈今桂已经不见踪影。   盛森渊坐在书案后,神色郁郁,阴晴不定。   书房里大部分烛火都熄了,只剩下书案右角的一座烛台还亮着。   烛蕊的明火随着盛森渊的呼吸明明灭灭,令元娘看着心烦。她走上前,“呼”地吹熄了蜡烛,火光灭了,自然就不会继续闪烁。做完这个动作,她便恢复平和,即便书房里因失了这盏烛光,变得黑麻麻一片,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更不认为这有什么古怪。   盛森渊同样平静。   “你最近有没有跟人打招呼?”   “我今天叫了芙蓉和桃花。”   “嗯。”   “古列在外面,他说到饭点了。”   “我知道。”盛森渊没有抬头,书房里没有光源,黑漆漆的,他就算抬头也什么都看不见。他望着前方,轻声说道,“下次,如果古列告诉你我在招待客人,你就回房间去休息,不要来找我。”   “是。”元娘小声答应。   盛森渊重展笑颜:“我想爹应该已经回来了,一起去吃饭,走吧。”   元娘缀在他身后,出了书房。   古列一直候在外面,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暗暗称奇。他送陈今桂离开,一回来就见到盛森渊呆坐在书案后,脸色难看。他本想进去好好奉承一番,让少爷高兴点,没说两句话就被盛森渊骂了出来。这回换了元娘,不仅没挨骂,还把少爷给劝了出来,怪不得人家能受宠,他就好奇,她进去以后究竟说了什么?   那两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古列又不敢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一句也没听清。   古列有心向学,但元娘从来都不搭理人,他又不敢缠着她,怕盛森渊不满。再说了,奉承主人的妙招,有几个仆人肯教人的?古列只好将好奇心藏起来,跟着盛森渊一起离开清凉院。芙蓉和桃花仍旧在拱门那,这时只能行礼目送,却没资格跟上去一块到厅堂。桃花恨恨地盯着元娘的背影,越看越气。   平时盛森渊都在清凉院里吃饭,最近几年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很少去盛夫人的院子,去也不带上元娘。但这次盛老爷去外地谈生意回来,白天在铺子里巡视,盛森渊则在学堂读书,很少见面的父子二人,也只有这时才能相处。   他本来并不想把元娘带上,但盛老爷点名叫他把元娘带去,他也只能照办。   可盛森渊的心里依旧有些不安,他扭头对元娘说:“记住我的话。”   元娘轻轻点头。   厅堂里很热闹,古管家和盛夫人的侍女兰丛都是极伶俐的人,共事多年,相当合拍,你来我往一人一句,连端上一道菜都能憋出个笑话,把盛老爷和盛夫人逗得相当开心。元娘跟着盛森渊迈入厅堂,她听到盛森渊发出笑声,迎向二人,在盛老爷身边坐下。   元娘留在原地,向盛老爷盛夫人行礼,并不在乎他们有没有看到。   行礼后,她才去盛森渊身边站定。   “渊儿读书很用功,我在街上遇到他先生,向我狠狠把儿子夸了一顿。”盛老爷打量着盛森渊,越看越满意,夸儿子这话没法和生意伙伴说,那叫自吹自擂,只好跟夫人讲。说着说着,心情大好,便对盛森渊许诺,“你想要什么东西?爹奖给你。”   盛森渊笑道:“儿子现在什么都够用,您就先欠着我的吧。”   “好,等你想起来便只管跟爹说,一定应你。”盛老爷这时才看向元娘,他仔细地盯着元娘看了几眼,微微一笑,“元娘,你也过来坐下。”   “是。”元娘当是命令,便去他指的位置坐下,正是在盛夫人身边。   厅堂里喧哗的气氛静了一瞬。   古列再次大开眼界,差点想制止她,但余光瞄到了古冉的眼神,百年赶紧把话吞下去。真是险之又险,他差点忘记这种场合自己根本没资格插嘴,更没资格替少爷教训元娘。可是,就算主人客气两句,难道仆人就真能直接坐下吗?古列心中费解。   古冉盯着儿子隐约的动静,决定回头得再把儿子叫回家,重新教育一下。   古列脊背一凉。   唯有兰丛是一直看着元娘的,目光微微不悦,可她也和古冉一样,只是看着,一言不发。   “元娘来府中,有许多年了吧?我记不太清,你多少岁?”盛老爷问元娘。   盛森渊插嘴道:“她十四岁。”   “嗯。”盛老爷看了儿子一眼,略不满意。   盛森渊报以笑容,混了过去。   “当初是渊儿把你带回来,这是十多年前的事……这些年,我们对你不错吧?”盛老爷道。   “她当然知恩图报。”盛森渊又插嘴,“我教的。”   盛老爷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我是跟她说话,不是跟你。”   “儿子想到就顺口说了。”   “你什么都知道是吧?好,我不问她,我问你。”盛老爷将目光转向盛森渊。   元娘瞧向盛森渊,他面露焦灼,手紧紧攥在一起。   她想说话,可盛森渊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插手,元娘便乖乖安静下来。   可是,她不说话,话题却依旧绕着她打转。   盛老爷道:“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你给我解解惑。”   盛森渊沉声道:“您请说。”   他答应了,盛老爷却迟疑了,措辞良久,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犹豫半晌,才轻轻用指头点了点自己脑袋,“渊儿,你不要说谎,告诉我,元娘这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自辩      元娘觉得浑身发痒,盛老爷说了那句话,厅堂里所有人都朝她望来。   她不安地动了动,可盛森渊不许她吱声,她也只好将那些打量的目光当不存在。   幸好,她擅长这个。   “这话是谁对您说的?”盛森渊提高音量。   “你不用管这话是谁说的,你只需要回答我,她到底是不是?”   “她不是。”盛森渊道。   盛老爷叹了口气,“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扭头问元娘,“元娘,我很久没跟你聊过,你讲几句吧。”   元娘瞪着圆乎乎的大眼睛,眸中现出一丝疑惑。   她到现在也没理解盛老爷的话,不明白厅堂的气氛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紧张。   盛老爷又道:“有人说你是个傻子,你来回答我,这人说得对不对?”   “……”元娘依旧不说话,她清澈的眼睛里,除了疑惑与不解外,再也没有其他情绪。   当盛老爷说出“傻子”这个词,厅堂里再次响起了惊呼声,所有人都及时忍下,但那一瞬间整个厅堂的人齐齐发出的感叹依旧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如果是一个正常人听到有人如此污蔑自己,脾气再好的人也该生气,何况是向来目若无人的元娘?   可她竟然没有说话。   她不回答,不反驳,不争辩,她甚至有可能根本没听懂盛老爷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神情温和,说的话却令旁人惊诧,这种矛盾的冲突感是使她无法剖析。   一个四岁的孩童当然可以听不懂大人的争执……   但是她已经十四岁了!   盛夫人扭头看了看丈夫与儿子,又回头看看元娘,慢慢放开她的手,“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是!”盛森渊猛然站起来,大声争辩道。   “你让元娘自己回答我,不要替她说。”盛老爷重新看向元娘,“你讲。”   但元娘什么也没讲,她明澈的眼底只余下浓浓的迷惑,她轻轻将双手交握,开始焦虑。   元娘茫然四顾,与她接触目光的人全都将脸转开,但每一个将脸转开的人,脸上都带着隐隐约约的笑容。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也是少爷没讲解过的表情,她无法从这些人复杂的表情中解出有用的信息,她仍然没搞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好像是她有问题?那她该怎么做?   从前都是盛森渊教她,现在盛森渊被盛老爷命令住口,她便不知所措了。   再明艳的容貌,露出这种仓惶又笨拙的神情时,都会黯然失色。   盛夫人看她的目光带了同情,但也变得坚决,她心下暗暗有了一个决定。   “渊儿身边不能让一个傻子服侍,他还要读书。”盛老爷对妻子说道。   盛府最不缺的就是仆人,别人家或许会舍不得像元娘这么漂亮的傻子,他不会。儿子是要读书的人,他期盼他能替盛府重振家声。棠国与前朝不同,对商人的禁锢不深,虽然他已经做了商人,可他的儿子还有机会读书考功名,进入官场。在此情况下,一个傻子,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也不该留在盛家唯一的指望身边。   盛夫人点点头,她支持丈夫,果断地说:“那就送走吧。”   她的主意变得快,即使刚才对元娘无比喜爱,可如果元娘有可能影响到儿子,就成了祸害。   是祸害,就得送走。   厅堂里发生的一切风云变幻,刚刚还受到盛老爷和盛夫人共同关注的人,转瞬之间就成了大少爷身边的祸患,需要被赶出盛府。盛夫人说得非常好听,送走。可是在场的仆人都清楚,在丰城中,还有哪里能比呆在盛府更舒服?离开这里,去哪都是受苦,尤其元娘在盛府的待遇本来就高,这一摔,便算是从天上掉下来。   这时便可见元娘的人缘有多差了,在场的仆人,除了古列外没有清凉院的,可是这些人里,幸灾乐祸的有,暗暗庆幸的有,就是没有怜悯她未来的。就算是古列,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元娘走了,等于他头上少个主子,他能喘口气,也出头了。   每个人都暗暗期盼她能尽快走人,没有人希望她留下。   这件事似乎已成定局。   似乎,是因为没人想到,这时依旧有人要和盛夫人唱反调:“我不许她走。”   盛森渊的态度非常坚决:“她对我有什么坏影响?别人能做的她也能做,她还做得更好!”   这地图炮开的……   古列越发期盼老爷夫人大发慈悲把元娘送走了,越快越好。   盛老爷把桌子拍得哐哐作响,“荒唐!”   “渊儿,别任性,爹和娘都是为你好……”盛夫人转头劝起儿子。   “她没问题,凭什么让她走?是我把她带回来的,我就要让她留下!”盛森渊道。   “你还小,不明白。”盛夫人叹了口气,知道儿子这是打算耍赖了。是啊,儿子一向听话懂事,什么都做得好,她都忘了他也才十六岁。盛夫人扭头打量元娘几眼,她依旧用清澈的目光与盛夫人对视,即使她已经听到自己和盛老爷要将她送走,元娘的眼力依旧没有恐惧,没有怨恨。但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这才是她必须离开的理由。“你担心她,是不是?你放心,她是你带回来的,在府里也待了这么多年,我们当然不会教她受苦。”   “夫人!”盛老爷紧张地喊了她一声,怕她心软。   盛夫人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会给她找个归宿,庄子里有些年轻管事,我选一个不错的,给她准备一笔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下半生也有个依靠,如何?”   “不行!”盛森渊否决的态度更加激烈,“她还没及笄,成什么亲!”   “那就去庄子里住几年,等她及笄了再……”   “不。”盛森渊打断她的话,看向盛老爷,“爹,您刚才不是说要奖我?”   盛老爷凝重地点点头。   盛森渊立刻指向元娘:“那我要她。”   元娘沉静如水的目光中终于有了微微的波澜,大少爷正指着她,总算有一个她能解读的动作了。元娘回望过去,当目光相撞的片刻,盛森渊给了她一个眼神,这是二人间默契的暗号。元娘一直能感觉到空气中压抑的气氛,而这种压抑或多或少缠绕在她身上,元娘可以尽力忽略它们,却无法真正完全规避那些恶意目光的影响。直到盛森渊看她一眼,从她内心滋生的恐惧便倏忽间消散了。   元娘定定地望着她,毫无掩饰地表露她的安心。   盛老爷与盛夫人见到,对视一眼,暗道果然如此。   “她?不行。”盛老爷没有心软,甚至冷笑了两声,心中的念头更加坚定。   “夫人,找两人带她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就送去乡下的庄子。”   如果连一个傻子都能给他的儿子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就更不能留。盛老爷不在乎儿子身边有个红颜知己,只要盛森渊能安心在学堂读书,别去眠花宿柳,那就算盛森渊要把清凉院的所有侍女全部收房,盛老爷都不会反对。但是,一个傻子?连不够聪明的仆人,都不应该成为主人的近仆,何况是个傻子?   盛老爷平时很好说话,可一旦触及他的底线,那么,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元娘!”盛森渊猛然抓住她的手,“不要让别人误会你,告诉我爹,你不是傻子!”   他唤了两声她的名字,祈求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想让你走……”他低声说。   “你现在教她,有什么用?”盛老爷摇摇头,“够了,到此为止吧,别再继续闹下去……”   “老爷。”一个女声突然响起,“您不要误会,婢子不是……傻子。”   元娘很久没开口,突然发声,音色有些滞涩,但她确实为自己辩解了。   “您看!”盛森渊马上走到元娘身边,将手放在她肩上支持她,“她刚才是被您吓的!”   “是吗?”盛老爷怀疑地打量元娘几眼。   他见过傻子,眼歪口斜,痴痴呆呆的。像元娘这种只是眼神有点呆的“傻子”,他还是第一次见。所以刚从那个告密者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第一想法就是不信。但那人说,试试便知,她的语气很笃定,所以盛老爷才答应她姑且试试。元娘没说话,他之前确实很失望。   当初,他带着盛森渊去郊外打猎,盛森渊不见了,回来时拖着一个篮子,当时他连走路都磕磕绊绊,没想到居然把装着一个婴儿的篮子拖回了营地。盛森渊当时才两岁多,根本说不清楚话,所以他们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这个篮子。盛老爷派人去附近找过,没有尸体,便猜测这篮子的女婴是被丢弃的。   那时,他和盛夫人差点想将她收作养女,不过当时他们都还很年轻,怕再生一个女儿,一碗水端不平,加上盛森渊很亲近元娘,便留她在儿子身边做侍女。   他并不讨厌元娘。   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误会,他倒不是不能知错就改。   不过,得再试试。    ☆、斗艳      “你安静,不许插嘴。”他首先警告盛森渊。   盛森渊不管他,抢着叮嘱元娘:“你别老是一紧张就不说话,我爹问你什么,你就乖乖回答,别让他再有什么误会,要不然,他就会逼你走,你就不能继续留在我这了,知道吗?”   “你给我闭嘴!”盛老爷瞪了他一眼,“我逼她走?”   “……”盛森渊居然忍了。   盛老爷都没想到,今天儿子不抬杠?   按往常,盛森渊倒真有可能反驳一两句,但他刚刚才“荒唐”地闹过一场,如果继续还嘴,说不定会弄巧成拙,让盛老爷对元娘更添恶感、于是盛森渊乖乖地闭嘴,回到原位,正好是元娘一抬头就能对视的位置。他坐下来,朝元娘眨眨眼。   元娘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你听好了。”盛老爷道,“我问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何意?”   “嗯?”元娘再次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盛森渊张张口,又忍住。他想,父亲的问题,恐怕另有深意。   元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婢子不知。”   盛夫人道:“元娘又不是渊儿,她没读过书,没听过这句话怎么回答你?你这是强人所难。”   盛森渊拼命点头附和,盛夫人说的话正是他要说的。   “不许插嘴。”盛老爷正色道。他要的就是元娘不懂,只有遇到不会解答的题目,才能试出此人的真面目。他并不需要元娘真的回答出这句话,只要她能合理地替自己解释,比如没见过,不识字,能说得出理由,就算个正常人。只要元娘不是傻子,哪怕是个普通人,他便放放水,让她留下算了。   可这时,元娘却犹豫地说:“我听过。”   她一时情急,忘了侍女该用谦卑的自称,用了她与盛森渊私下说话时的语气。   不过现在谁都忘了跟她计较这个。   “你听过?”盛夫人诧异地看她,连盛森渊都忍不住露出疑问之色。   一瞬之间,形势再次倒转,满脸呆滞像个傻子的人成了盛家三口。   盛森渊实在太惊讶了,从元娘入府以来就一直在他身边服侍,她有没有读书是不是识字他自己心里哪会没数,她怎么会学过这句话?难道是打娘胎里读的书?   “婢子是听少爷念过。”元娘垂眸答道。   “对,我平时读书常常在书房里念文章,元娘都在。”盛森渊惊喜地追问她,“你记得?”   “婢子听过,但是……婢子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元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十分愧疚。   盛森渊忙道,“这没关系,你又不曾读书,能记住我念过这句话,已经很了不起!”   他看向盛老爷,目光里满是得意。   这一局,谁赢谁输,答案已明。   盛老爷依旧皱着眉,他当然知道元娘没读过书,如果她真的能读书,那就更不可能是傻子了。这次,虽然她诚实地回答她不懂那句话的意思,但是她的回答却没有错,虽然说话磕磕绊绊,但元娘毕竟是仆人,不敢堂堂正正地与主人对话,也在情理之中……难道真是误会一场?   可是找他告密的人说得信誓旦旦,如果元娘没问题,这恐怕就不是误会,而是污蔑了。   “爹!”盛森渊道,“您现在该说了,元娘有没有问题?”   盛老爷看了兰丛一眼,骂道:“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盛森渊不怕他骂,盛老爷肯这样说,就是认输了!他立刻兴高采烈地朝盛森渊拱了拱手,大大方方起身去把元娘拉到身边来坐,“我早就说过,她只是年纪小,太紧张才说不出话。她哪有什么问题?这个告密的家伙,其心可居!”   “嗯。”盛老爷并未顺着盛森渊这句试探说下去,微微一笑,“吃饭。”   桌上早就摆得满满当当,虽然有那个插曲,但饭菜未冷。   元娘紧张感一消,又恢复了那张高冷的木头脸。   不过这一次,各人悄悄看她的目光,便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虽然元娘在盛老爷那里混了过去,可是对于仆人们而言,脑洞又开出一个新纪元。他们从来都没想过,原来,除了清高和傲慢,那种木楞还可以有别的解释……原来她有可能是个傻子啊!是啊,叫她她不应,眼里不装东西,反应迟钝……不是傻子是什么?若说是傲慢,瞧不起人,好像也没见她整过谁,原来不是不想整,是她根本没这种念头,她不知道啊!   嫉妒?   谁要嫉妒一个傻子?   也有人生出同情心,但不是同情她,同情的是大少爷,年纪轻轻就瞎了,喜欢一个大傻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落井下石,人人都会。   在厅堂的一场小风波,须臾间发酵到全府皆知。可能厅堂里有部分人真觉得元娘没问题,但厅堂外那些听二手消息的人可不管这个,越传越邪乎,当他们的思路被盛老爷的一句话启发后,元娘的每个动作都得到了全新的解读。   事件的主人公倒是无知无觉,元娘吃完饭就默默跟着盛森渊返回清凉院。   “我要沐浴,去烧水。”   “晚上可能要熬夜,去拿些点心。”   “要一壶茶,哪种?没想好,红茶绿茶黑茶各挑一种来吧。”   盛森渊理直气壮地将古列,桃花和芙蓉三人全部支走。   元娘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是古列把书房的门关上,这下屋里就只剩她和盛森渊了。   “终于混过去了……”盛森渊长叹一口气。   元娘歪着头看他。   盛森渊缓了缓,一扭头就看见她疑惑的神情,笑着拉她一起坐下,“刚才回答我爹那些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觉得我应该那么说。”元娘道。   “这就对了,看来我之前教你的话,你总算记住了。”盛森渊松了口气,“我真怕你被他吓住,一句话都不敢讲。光是我替你圆场还不够,这次他是来真的,看来,是有人看你不顺眼……不过,你放心,我会找出这个麻烦,解决掉。”   元娘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刚了然片刻,又一脸茫然。   “总之,如果我爹再抽查你,你就像今天这样对付过去。”   “是。”元娘答应一声,又低下头。   她惯常这样,别人以为她不爱理人,但这只是她自我封闭的习惯而已。   元娘并不挽髻,她是自己给自己梳头,只把长发用红绳系成一股,垂在脑后。盛森渊担忧地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又怕摸乱她的头发,只好轻轻在长发尾抚了几下。盛森渊心里很清楚,元娘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他不乐意说她是傻子,但她跟其他正常人相比……的确是不正常。   这是他七岁时发现的。   他从小活泼好动,元娘则相反,性格文静。初始,所有人都以为一动一静是性格不同,没人疑虑,唯独日日与她相对的盛森渊才发现她的反应比别人慢很多。她只比他小两岁,但他五岁时可没有这么迟钝。   存下这份心思,他悄悄去打听了一下,才搞懂这是怎么回事。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特意关注这方面,开始提醒——甚至是主动教导元娘该如何为人处世。好在,她和那些无可救药的傻子不同,她可能真的只是比较笨,一件小事,她需要用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与耐心才能学会。也许是五倍,甚至是十倍。这份辛苦并非只有元娘一人品尝,作为她的启蒙先生,盛森渊也累得够呛。   幸好他的教学成果是有效的,至少让元娘混过了这次检查,不用离开盛府。   盛森渊已经习惯从小到大有她陪伴,光是假设她离去,他也绝不能接受。   “没想到你能记住我念过的句子,这么说,你也可以试试读书了。这也好,读书明理,对你有好处,我本来怕你学不会,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你。”盛森渊微微一笑,“下次,我在书房温习时你也过来,如果我念到你好奇的句子,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直接问我。”   元娘轻轻点头。   “我以后会常常考你,免得你再像今天一样半天不吱声,我差点被你吓死。”   元娘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摸盛森渊,摸到他心跳还在,才松了口气,“少爷,您活着。”   “我是活着。”盛森渊哭笑不得,“是差点被吓死,我上次不是教过你这话的意思?”   盛森渊亲自体验到,做一名先生是多不容易的事!   “哐哐。”   有人敲门。   盛森渊已开始读书,元娘便走去开门,开了门,就回到书案边的凳子坐下。   桃花捧着一盘点心,一一放下,然后抱着空盘子去墙边站着,偷偷打量着元娘。   元娘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回头望去,桃花不闪不避,朝她龇牙咧嘴地一笑,满满嘲讽。   “……”元娘不以为然地将脸转了回去。   桃花轻蔑地瞥她一眼,连这么恶意满满的眼神也看不懂,果然是傻子。亏她从前竟然把一个傻子视为敌人?元娘容貌未变,但在桃花眼里,竞争力已经狂跌一大截。这时,又有人敲门。   “婢子去开。”桃花朝书案后的盛森渊说道,他正埋头看书,没有搭理。   第一次争宠嘛,被无视她也不失望,反正这段时间她也被元娘的无视大法磋磨出来了。   桃花笑吟吟打开门,想着门外不是古列就是芙蓉。   她没猜错,是芙蓉。   可当她看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桃花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芙蓉竟精心打扮了。    ☆、一个自作聪明      芙蓉的野心,与精致的妆容一起展露无遗。   桃花颤抖着将门拉开,让芙蓉进来,看她的目光又僵又毒,像是要活吞了她。   卑鄙!   芙蓉的手段,远比桃花想的更好。   桃花去厨房前,和芙蓉在拱门处分别,一左一右。明明分开时芙蓉还素面朝天,怎么端着茶回来,就突然美目流盼,秀雅脱俗了?她今天才知道芙蓉的化妆水平竟然这么高超,明明看不出哪里有大变化,可突然就多了一股轻灵之气,成了个清秀佳人。   在芙蓉身上,还有淡淡的香,准备堪称充足。   原来真正的敌人在身边!   “我小看你了。”她咬着牙轻声说道。   芙蓉轻蔑地一笑,正如不久之前的桃花一样。她盛气地端着托盘,将三壶茶放下,拿起桌上的杯子,依次倒满,把三个杯子送到书案前,一开腔,竟然是软软糯糯的声音:“大少爷,您要的三杯茶,婢子送来了。”   “放下吧,我还不渴。”盛森渊答道。   芙蓉微微一笑,并不在乎他有没有抬头,依旧周到地行了一礼。   她起身后,不动声色地也偷看了元娘一眼,打量着那张脸,深感可惜。   即便她技巧惊人,将平凡的容貌化成如今的模样,可与元娘一比,那就成了月亮旁边的星星,衬托而已。真可惜!这么美貌的一张脸,怎么不长在她脸上,偏偏给了一个傻子?真是天道不公。幸好,这美人脑子有问题,自己从前竟然将她视为最大的敌人?真是可笑。   芙蓉缓缓走到书案的另一边,见砚台是空的,便将袖子一卷,“大少爷,婢子替您研墨吧?”   盛森渊把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我现在不写字。”   芙蓉笑眯眯应了一声,将袖子放下,但也趁机站在原地不动,顺利地留在书案旁。   若是往常,这个位置不是元娘的,也是古列的,但这不是……古列不在吗?   只要大少爷不亲口赶人,她就哪也不去。   芙蓉又看了桃花一眼,微笑着重新低头注视着盛森渊的侧脸,幸福满溢。   桃花嫉妒地扭了扭衣角,一个元娘垮台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跳出来跟她争少爷!这,这,真还不如从前元娘在清凉院一手遮天的时候呢!——桃花却不想,若是从前,她一定是另一番心思。只要便宜不在自己这边,就一定是不公平。   元娘盯着书案上新点燃的蜡烛。   对于另两人的暗暗较劲,她不感兴趣,还没有烛蕊处跳跃的火光好看。   直到古列回来,才打断她对烛火的研究。   盛森渊听到响动,见了古列,想起他要古列去取热水的是,问道:“热水挑来了?”   “是。”   古列不用亲自挑水,叫了两个仆人把装满热水的水桶搬来,已经送进卧房,他来是通知盛森渊他已经把沐浴的水备好。扭头见到个眼熟的小美女,一愣,仔细一看才知是芙蓉。   嚯!   古列乐了,清凉院的侍女们这是见元娘一垮,就迫不及待地上了?真是奇招频出!   他没意见,反正他是盛森渊的近仆,这些侍女想要接近少爷,还得首先讨好他。以前一个个被元娘压得死死的,不敢将心思表露得太明白,害他没得赚,元娘是个木头人,他也不敢跟她讨便宜。现在好了,竞争氛围又热了,这下他才好捞一票嘛!元娘垮得真是时候!   “你笑什么?”盛森渊伸手端起一杯绿茶,喝了一口,“这个不错,我好像没喝过。”   芙蓉忙道:“这是老爷上次从岭南道带回来的茶,还有两斤,您喜欢?”   “可以,下次就泡这个茶。”   芙蓉笑吟吟道:“婢子记住了。”   桃花磨了磨牙,终究没敢插嘴。   古列道:“您要不要去卧房更衣?”   “也好。”盛森渊把茶一饮而尽,“剩下的我吃不完,你们分了吧,我要就寝了。”   “那婢子服侍您更衣。”芙蓉道。   桃花这次就不能再沉默了:“婢子服侍您沐浴!”   “我去。”第三个声音横插一脚。   芙蓉和桃花同时朝声源处瞪了一眼,这才发现插嘴的那人竟是元娘。   她一脸无辜地问:“平常不都是我吗?”   元娘才想不通,平时都不干这个的两人怎么突然跟她抢起了工作?   争得眼红红的两人顿时偃旗息鼓,一致对外:“你?”   “她,怎么了?”盛森渊轻飘飘问出四个字。   芙蓉先怂了:“没什么,元娘今晚受了惊,婢子还以为她需要休息。”   桃花立刻顺着芙蓉的话往下说:“是啊,元娘,你先去休息吧,这种辛苦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和芙蓉来做。”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点不妥,没忘记把芙蓉一起拖下水。   元娘泰然自若:“我没受惊,也不辛苦。”   没得聊了。   芙蓉讪笑道:“原来如此,那我们是白操心了,好吧,今晚还是你服侍少爷就寝。”   盛森渊把书塞回书架上,朝元娘点点头,“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离去。   桃花气得咬牙,不是个傻子吗?怎会这么精?   芙蓉若有所思,不由得暗暗后悔——她太着急了。   古列是在场唯一气息顺的人,到桌边坐下,喝茶吃点心。反正他是看热闹的,有机会捞一笔油水还行,但主动插手其中?这种给自己找不痛快的蠢事,他不会干,他又不是傻子!   ……   卧房内却并没芙蓉和桃花想的那么香艳。   盛森渊在屏风后换下衣服,进入浴盆,元娘隔着屏风在桌上调好皂荚水。   “你把皂荚水放下,我自己来。”盛森渊低声说。   年岁渐长,盛森渊已经懂得男女大防。他虽然舍不得和元娘保持距离,但也知道他沐浴时不该让她接近。之前他沐浴时还是元娘帮他洗头,自从他逐渐了解男女之事后,连洗头的事也是他自己做。隔着一道屏风,他洗完澡后说一声,元娘便送来毛巾和中衣,他换上,抹着湿淋淋的长发去床边坐下。   及腰的长发很难干,他打算看会儿书再睡。   元娘刚叠好衣服,耳边听到盛森渊的话,“你到隔壁书房帮我拿本书,是我平时看的那本。”   “哦。”元娘放下衣服,走出卧房。   “如果你不知道是哪本就问古列!”盛森渊突然喊道。   可门已经关上,元娘跑没影了。   “听见了吗?算了,反正她起码知道要问古列吧?”盛森渊自言自语。   他并不是白白担忧,元娘是没听见。   她要是听见了,起码会答应一声。   但她关上门就往书房跑,后面的声音就全抛在后面。书房里蜡烛没熄,有人在。   元娘进屋一看,书房里只有一个人,芙蓉。   “芙蓉。”   芙蓉正盯着书架看,听到声音扭头看了一眼,见是元娘,便又移开目光,“是你啊。”   “嗯。”元娘也在书架前停下不说话,但她在发愣。   盛森渊要她拿书——拿哪一本?   眼前的书架高至头顶,密密麻麻陈列着一排排书册。一眼望去,每一本都长得一样,哪本才是盛森渊要的?她全无线索。元娘愣在那,在她的程序里,得找到书才能回去,既然没有找到,又不知道该怎么找,只好愣住了。   “呆子。”芙蓉听不见声音便看了一眼,见她一脸茫然,嘴角一翘,“要我帮你吗?”   “谢谢你。”元娘谨记盛森渊的教育,有人帮她一定要说谢谢,“我想要一本书。”   “书?这些书都是少爷的,你不能看,再说你恐怕也……呵。”芙蓉笑了笑。   “少爷要看书,叫我来拿,不是我看。”   “我就猜你看不懂嘛。”芙蓉扫了一眼书架,“要哪本书?”   “他说是他刚看的那本。”   “我知道了。”芙蓉立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要这个?”   元娘终于拿到书,完成任务很高兴,但也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是这本?”   “我对少爷的事向来用心,如果你也像我这样用心,自然知道是哪本。”芙蓉嗤笑道,“或者,你应该学识字,少爷将来要考功名,身边跟着个傻瓜侍女,这可太给他丢脸了……”   元娘低头把书抱在怀里,“谢谢。”   转身走了。   芙蓉冷笑一声,“果然是个傻子。”她安心了,连好赖话也听不出,何必再管着嘴?   桃花悄悄进来,笑道:“你胆子好大,敢那样同她说话?”   “她不是笑眯眯走的吗?”芙蓉道。   “也对。”桃花促狭一笑,“真可笑,亏我从前竟然忌惮她……”   话说到一半,她又想起芙蓉盛装打扮的用心,笑脸转冷,“从前大概是我瞎了!”   芙蓉见她离去,摇摇头,不以为然,“一个是傻,一个幼稚。”   没一个能打的,呵。   ……   元娘带着书凯旋归来。   “我拿到了!”她把书交给盛森渊,“芙蓉帮我找的。”   “她帮你?”盛森渊十分讶异,元娘在清凉院人缘差得出奇,这点他也知道,芙蓉肯帮她?   “她人真好!”元娘道。   “聊了几句话你就被人家收买了?她讲了什么好话?说来听听。”盛森渊笑道。   元娘老老实实复述了一遍。   若芙蓉在这,一定会无比诧异,因为元娘真的将她们的对话完全复述,一字不差!   “傻瓜……她私下是这么跟你说话的?”盛森渊神情微冷,“她又是什么聪明人?”    ☆、落水      “她是挺聪明,竟然知道您平时看的是哪本书。”元娘道。   “你可真是没心没肺,卖了你你还替人数钱。”盛森渊摇摇头,“算了。”   无论元娘遇到任何麻烦都是由他解决,他习惯了。   既然如此,他没必要破坏她难得的好心情——就当她人缘好转,有人帮她吧!起码她高兴。   但这种事情还是需要预防。   于是盛森渊道:“下次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元娘疑惑地问:“什么是欺负?”   “若你感到难过,就是受了欺负。”   “那什么是难过?”   “……”盛森渊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有用的话,“若你觉得鼻酸,就来找我。”   “好。”这句话元娘听懂了。   她问盛森渊,“您还看书吗?”   他一直捧着书却不翻开,对好学的盛森渊来说,这太罕见。   “读不进,不看了。”盛森渊把书扔到桌上,“我要睡觉。”   元娘便帮他把被子摊开,等盛森渊睡了,卧房里还有一张卧榻,她铺上褥子,也睡了。   一夜好眠。   ……   翌日破晓,元娘早早地醒了,她从来不赖床,一旦睁开眼睛就爬起来。   扭头看了一眼,盛森渊还在睡,她就没叫他,先起床去厨房吃早饭。以前就是这样,盛森渊起床晚,她起床早,两人很难撞在一起吃早饭,她跟其他侍女一样,到厨房解决饥饿问题。熟门熟路摸到厨房,里头早就开火了,厨娘们热得汗如雨下也不敢停,毕竟盛府里人很多,但灶台和厨娘只有那几个。   往常她一来就能在固定位置找到给她准备的饭菜,一般是粥,配着三碟小菜。   但今天那张桌子是空的。   元娘在桌子前停下,没饭吃该找谁?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的问题,顿感棘手。   “要饭哪?开口求啊?”有人在她背后说话,是没听过的声音。   元娘回头扫了一眼,每个人都低头做自己的事,刚才那句话好像是她的幻觉。   也许并不是对她说的。   她并没生气,因为她根本没听懂。没关系,不知道就问少爷,这是盛森渊告诉她的。她终于想到下一步了,回清凉院向少爷提问,问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元娘往外走,既然厨房里没有给她准备饭菜,那就等少爷起床一起吃吧,她有点饿,但也不是不能忍。在她离开时,背后又传出一句语气欢快的声音:“再来啊!”伴随着这句话,厨房里爆发出快活的笑声。   还挺好客。元娘想。   她回到清凉院时,扫地的小丫鬟们开始工作,全都低着头扫地,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不对劲。   元娘总觉得这些人的眼神令她觉得不舒服,但却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她去卧房,盛森渊还没醒,便在卧榻上坐下。盛森渊睡得沉,喜欢自然醒,他说过,除非有必要的事,不然就算是元娘也不准把他随便叫醒。他只说过一次,但元娘一直记得,见他在睡,只好等他自己苏醒。   但憋着满肚子的疑问,不能说,这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于是,当盛森渊一睁开眼,一张充满求知欲的脸顿时映入眼帘。   元娘趴在床边,跟盛森渊脸对脸,终于等到盛森渊把眼皮掀开,迫不及待地开口,“少爷,要饭是什么意思?”   “啊?”盛森渊脑子浑浑噩噩,揉揉眼睛,一脸的理解不能。   他坐起身,发了会儿懵才重新开口,“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元娘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少爷,要饭是什么意思?”   “你从哪里听到的?”   “厨房。”   “谁说的?”   “我不知道。”   “说谁的?”   “好像是我。”   正要下床的盛森渊动作一僵,重新坐正,撑着床沿正色道:“谁用那句话说你?”   “不知道。”元娘不解,这个问题她明明已经答过了,难道少爷变得比她还笨?   “你跟人吵架了?”   元娘将刚才在厨房里的事说了一遍。   盛森渊冷声道:“那你就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至于厨房里的事……交给我来解决。”   他霸道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元娘很委屈,解决什么呀,他还是没说要饭是什么意思哪!   她气得饭都吃不下了。   ——所以只喝了一碗粥。   “我要去学堂,你留在院子里不要出去,要是不想听那些无谓人讲的无谓话,就不要听。”   元娘很无辜,她没不想听,她可想听了,她就是想知道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盛森渊拒绝回答。   吃完早饭,元娘把盛森渊送到清凉院外,平时她都要送他到大门,但今天他只准她走到拱门这。她挥着小手,送别盛森渊和古列,二人一走,在清凉院里就没有她能解闷的人了。无聊啊,少爷刚走,她就感觉没意思了。   要是下雨就好了,起码有趣。   怎么偏偏今天不下雨呢?   元娘可惜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突然惊呼一声,捂住眼睛——她一时好奇,盯了太阳。   这就是下场。   “蠢死了。”一声爆笑。   元娘朝着发出笑声的方向扭脸,那边又没声了。   “送我回卧房行吗?我看不见了。”元娘请求道。   笑声重新响起,微不可查,但元娘有一双好耳朵。她默不作声,没有催促,直到她感觉到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这才松了口气,幸好有人愿意帮她。她忙说:“谢谢你。”   元娘感觉到抓住她手的人正在拉着她走,全无怀疑地跟了上去。她眼睛还是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闭着。也许在卧榻上躺一会儿会好,又或者等盛森渊回来,他总有办法。想了很多,可是带着她向前走的人依旧没停下。从院子口走到她的卧房,什么时候有这么远了?   元娘好奇地问:“现在我们走到哪了?”   牵着她的人还是不是说话,但突然停下了。   “到了?”元娘问。   那人慢慢走近她,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吐出两个字:“到了。”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用的气音,元娘没法分辨说话的人是谁。   短暂的沉默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向她,元娘感觉到有人狠狠推了自己一把,她顿时失去平衡向后栽倒——“扑通!”是水!她背后是水!元娘慌张地扑腾起来,“唔!”   元娘在水中浮浮沉沉,呛了好几口水,直到她撞在一根石柱上,慌忙抱住,才终于能把头从水面露出去。她先拼命呼吸了几口气,环顾四周,这里是个养鱼的池子,距离清凉院不远,盛森渊偶尔会来这里钓鱼玩……等等,她能看得见了?   她抬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抱着的是一座桥的桥柱,它横跨在养鱼池上。   推她下水的人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里是养鱼池……   元娘冷静下来,慢悠悠地站稳,挺直背,这才发现水面仅到胸口。如果她站直,就不会淹死。可之前她看不见又太慌张,拼命拍水失去平衡才差点害死自己。元娘有些郁闷,但没再继续发愣,从池子边爬上岸,湿淋淋地往清凉院走。   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她隐约能听到笑声,但她一查看,笑声便消失了。   人人都若无其事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仿佛是她疑神疑鬼。   但她偶尔能够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   “你看元娘那个样子,真狼狈。”   “好好笑!”   “果然是傻子。”   “这种人也能留在府里吗?”   “太给少爷丢脸了。”   元娘觉得鼻子有点酸。   她尽力无视那些声音,回到清凉院,扫地的丫鬟还在扫地,但扫帚在抖。   扫帚自己当然不会抖,是肩膀带动它抖。肩膀也不会自己抖,是丫鬟们在笑。   元娘目不斜视地走回卧房,将门关紧,面无表情地脱掉湿透的衣服,拿毛巾擦干身体,换上新的侍女服。她在梳妆台前坐下,重新把头发解散,抹干,扎好。   她在凳子上发了会儿呆,把扔在地上的湿衣服装进木盆里,抱去洗衣房。   在洗衣房,没人笑她。   毕竟,当元娘面无表情时,很有气势,也很能唬人。这里都是犯错受罚的丫鬟,就算隐约怀疑她脑子有问题,也不敢学别人玩什么落井下石。她们熟悉这四个字,但她们通常扮演的是被砸石头的人。   和元娘说话的小丫头很老实,接过木盆答应洗完了就给她送回去。   元娘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从小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子给她。   盛森渊说麻烦别人时也要给点好处,元娘问该给什么好处,他就给她这个荷包。   小丫头本是怯生生的,看见碎银子眼睛一亮立马收好,露出大大的笑脸转身走了。   少爷真是教得对。元娘感叹道。   等她再回到清凉院时,扫院子的小丫鬟们终于完工了。   六个人,扫了两个时辰,可见有多仔细。   桃花把六人排成一排,一齐教训:“连扫地都做不好,府里养你们有什么用!”   元娘朝她走去,在她背后叫了一声。   桃花没回头:“有事?”   “我要跟你说话。”   桃花翻了个白眼,“都滚吧。”   把小丫鬟遣散,她扭头问:“我跟你好像没什么好说的吧?”   “刚才是你推我。”元娘道。    ☆、流言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陈述,元娘只是告知桃花而已。   在她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回忆她听到的笑声,想了一路,她很确定那笑声是桃花的。府里的侍女们平时说话声音很像,都是细声细气的,这是典型受过训练的声音。但人笑起来总是很难控制自己,大部分人的笑声都不一样,其细微的差别,元娘可以分辨,桃花的特别尖。   “你莫名其妙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桃花自然否认。   “那个笑声是你的,是你带我去水边,把我推下去。”元娘不受影响。   桃花冷哼一声,“那又如何?难道你想找少爷告状?”   告状。   这又是陌生的词。   元娘暂时忽略,她问:“你为什么要推我下水?”她当时看不见,可桃花不是瞎的。   “那么浅的水,难道会淹死你?”桃花振振有词,“我只是想跟你开玩笑。”   “……”   “这种小事就没必要捅到少爷跟前了吧?”   “……”   “喂,开玩笑而已,你气性这么大?”桃花倒先生气了。   元娘不说话,是因为她在思考,她思考时必须专注,很难给予回应。而且她也不想给,她不喜欢桃花的语气,不想搭话。一番思考后,元娘才开口道:“我掉进水里,会生病。”桃花把她推下水,这是不争的事实。   桃花急了,“你怎么非要揪着这点事不放呢?”   元娘转身就走,“等少爷回来,我会告诉他。”   “你没有证据!”   “我知道,但我不会帮你瞒。”元娘想知道桃花为什么要推她,她不肯说,就让少爷问吧。   “喂!你!”桃花大叫一声,把她死死拖住。   二人正在清凉院的正中央对峙,她一嗓子顿时吓得不少打扫的丫鬟纷纷转眼看了过来。   桃花慌忙陪着笑脸给元娘整理被自己扯皱的衣服,等那些目光再转走,她才低声下气地道歉:“真是对不起,我真的只是想跟你开玩笑!可我不是故意的,你看,你不是好端端的?又没出事。你没淹死,没受伤,也没有生病,不然你哪还有力气来找我的麻烦?”   这句话应该是道歉,可元娘总觉得听起来不痛快。   她的不痛快也体现在脸上,桃花立刻说:“行行行,我再郑重跟您道歉,元娘姐姐,全都是我的错,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种小人计较行吗?这就是一点小矛盾嘛,何必闹到少爷那呢?他在读书,不久要考功名,如果因为我们之间的摩擦影响了他的学业,你我谁担当得起啊?”   元娘摇摇头,她不明白告诉少爷怎会影响他的学业?桃花刚推过她,她不信桃花的话。   “好啦!”桃花死死扯着元娘的袖子,“是芙蓉说我可以耍你玩玩的!”   “是芙蓉让你把我推到水里?”   “是啊!”桃花眨眨眼,“她说,玩玩嘛,反正又不会真的出事。”   “你胡说,我去问芙蓉。”   “别去!”桃花飞快地抓住她,“你当面质问,她怎么会承认?”   “那我也不信你的话。”元娘道。   昨晚芙蓉才帮过她,为什么转天就要桃花推她下水?她不信,落水的滋味一点也不好玩。   “算我求您,拜托您了!”桃花可怜兮兮地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被爹娘卖进来的,好不容易才能被分到清凉院里做事,如果您去找少爷告状,我就死定了!我们全家可都靠着我一个人的工钱养活,我爹娘身体不好,我两个弟弟年纪都小,一个才刚走路,一个还在襁褓里,要是我被赶出去,我们全家都会饿死的!我会死的!”   “你知道死很可怕,怎么还推我?”元娘问她。   桃花简直要气死,这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她明明已经说得很可怜了,怎么元娘还能无动于衷?难道是个冷血傻子?可她这回是亲自将把柄塞到元娘手里,一点也不敢反驳,被挑刺也只能拼命道歉。反正说来说去,就是求她别告诉少爷。   元娘听了很久,等桃花一口气接不上的时候才找到机会插嘴:“好吧。”   桃花狂喜:“你答应了?”   “我不告诉少爷你推我下水,但是你下次不能再对我做这种事。”   “好,我这次一定吸取教训,绝不会有下次!”   “嗯。”元娘转身走了。   桃花呆呆地站在原地,这就走了?临走前难道不用丢两句狠话吗?   可元娘真的走了,连一次回头也欠奉。   ……   元娘回了自己卧房,在床上坐下,她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游戏,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盛森渊回家。她不知道时间,也没人会通知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如果饿了,大约就到了中午,可以去厨房解决一餐。如果厨房里再不给她准备午饭呢?这个问题,她还没想好。   “咚咚咚。”   在元娘思考时,有人敲门。   她往窗户看了一眼,现在的天色最多是正午,肯定不是盛森渊下学。这就怪了,除了他还有谁会来?元娘跳下床,走到门口将外面的人放进来。   门外居然是桃花。   她拎着食盒穿花蝴蝶般闪进屋,一来就滔滔不绝,“我刚才去了厨房,听说您没来,猜您没吃午饭,就给您送来了,您看合不合胃口?”桃花满面笑容地把食盒里的碟子拿出来摆在桌上,态度谄媚之极。   “我拿了鱼粥,排骨,两碟小菜,一碗汤,这是按我食量拿的,不知道您够不够吃?”   “谢谢你。”   元娘在桌前坐下,桃花这算是给她解决了一个难题。   “不用谢,不用谢。”桃花忙客气两句,抱着空的食盒在一旁罚站。   “……”元娘瞟她一眼,“你不走?”   “我等您吃完饭,替您把碗碟送回厨房。”桃花笑眯眯地解释她留下的理由。   “我自己送。”   “这点小事哪用得着劳您大驾?我来就行。”桃花生怕元娘是说反话。   之前她还真受骗当元娘是傻子好欺负呢,这人哪里好欺负了!听得出她的笑声,还知道要找大少爷告状,句句话都戳中她的死穴。她看啊,元娘俨然是只扮猪吃老虎的母老虎本虎,这次她已经有个把柄在元娘手上,可不敢再送第二个,将装孙子演绎到极致。   元娘不争了,反正她就说一次,桃花不答应就算了,她也不是很想出门。   从养鱼池回来的路上,她所见到的眼神,光是回忆起来都令她鼻酸。   哎?鼻酸?   少爷说什么来着?   元娘拿着勺子的手顿在原位,她开始期盼盛森渊从学堂回来了。   桃花眼睁睁看着元娘越吃双眼越明亮,然后突然扔了勺子,扭头问她:“还有多久?”   “啊?”   “少爷还有多久回来?”   桃花差点气得吐血,她怎么答应自己来着?吃了我送来的饭,你扭头就想把我卖了?   “我不知道!”桃花飞快地收拾空碗空碟,抱着食盒冲出了房间。   一定是因为她来元娘面前刷存在感才会被想起,消失了就没这苦恼了!   元娘一脸的莫名其妙。   “问你时间,怎么吓成这样?”元娘低头看去,桌上空了,她才吃个半饱!   吃不饱,再去厨房要一份午饭也行,可她想起早上的事,却没了胃口。   元娘叹了口气,不吃就不吃吧,喝茶当饱,回到床上坐下,静静地等待红日西斜。   因为,到了傍晚,盛森渊就回来了。   当窗外的光从白色转为金色,又转为红色,元娘的目光越来越明亮。   终于,她等到了熟悉的敲门声。   她高兴地跳下床,再打开门,看到盛森渊的脸几乎热泪盈眶。   “少爷!”元娘拉着盛森渊进卧房,把门关上,连古列也挡在门外。   盛森渊受宠若惊,他见惯了元娘冷情冷性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热情地迎接自己。   元娘把盛森渊拉进屋,确认古列没强行闯入,卧房里只有她和盛森渊两个人在,这才放心地开口,“少爷,我有一个问题。”想到心中那个谜团,元娘的语气又变得低落了。   “你不开心?”盛森渊道。   元娘没想瞒着他,点点头。   盛森渊笑容转淡,拉着她坐下,“谁欺负你了?”   “我是不是很差?”   “谁这么说?芙蓉?”   “不是。”元娘摇摇头,“我出去过一趟,遇到的人悄悄说我,她们以为我没听见。”   法难责众,这次连盛森渊也苦恼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们都说你差?”   “是不是我做得不好?是不是我真的像她们说的那样,很……笨?”   盛森渊道:“要是有人这样说你,你当面就给我骂回去,你是我选的人,她们的眼光能跟我比吗?你做不做得好,该由我来判断,她们有什么资格替我操心?是她们多管闲事,并不是你的错,谁要敢说你……笨,你就揍她!”   “您说过女孩子不能那么粗鲁。”元娘指正。   “个人的修养是一回事,可人家挑衅你,难道你还站着挨打吗?”盛森渊毫不犹豫地推翻自己,“总之你听我的,我的话比她们管用!”   “可是打赢了又有什么用呢?人人都这样说,难道我把她们全部打一顿?”元娘叹气。   “她们说得不对。”盛森渊道,“你是与众不同,不是比旁人差。”    ☆、肌肤之亲      “是吗?人人都做得好,独我不好,这叫不同?不是差?”   元娘虽然傻,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唬住的。   盛森渊哭笑不得,她这么“聪明”,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无奈还是该高兴。   整理好精神,他缓缓劝道:“人各有才能,你也有比旁人做得好的地方。你过目不忘,耳力也好,这两点世上有很多人都做不到。她们说你笨,她们能像你迅速记住我随口说的话吗?她们能分辨出音色相似的人有什么不同吗?你可以,她们不行。”   这话才算是说进元娘的心坎里。   盛森渊要是安慰她说她与旁人不同,并非比旁人差,这话好听,但没用,她很难相信这种套话。可是他能举出例子,将她的优点指出,赞她比旁人好的地方,这才令她心悦诚服,原来她果真不比旁人差。元娘的心情立刻变好,马上将这桩心事放下,转而问起盛森渊在学堂的事。   “今天学堂小考,我名列第一。”盛森渊平静地说,嘴角时不时颤抖一下。   那是努力压抑的自制力与想要骄傲的本能发生战斗的痕迹。   “少爷好厉害!”元娘替他高兴。   能考第一,虽然是习惯的事,盛森渊也还是很开心,这说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而且,他愉快的理由比元娘多一个,“这次总算能让爹放心,不会再送你走了。”   少爷考第一和她留下有什么关系?元娘没理清,但盛森渊高兴,她也高兴。   两人兴高采烈地庆祝了一会儿,盛森渊去找爹娘报喜,元娘也被他叫上一起去。   放下一桩心事后,元娘的暂时性出门恐惧症自动痊愈,再遇到有人打量,她也能视若无睹。   元娘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她不为难她,做自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盛老爷得知盛森渊考了第一,再想说元娘影响他——这话委实讲不出口。事实摆在眼前,就算元娘当真是个傻子,难道十几年没影响到儿子,最近几天突然变异了?没这种事。如果盛森渊转眼考出个倒数第一,那八成也是因为他威胁元娘才令盛森渊伤神,这种黑锅盛老爷不会乱扔。   元娘感觉到盛老爷盯着她看了很久,抬头回望过去,眨眨眼。   望着她清澈的眼睛,盛老爷叹了口气,“算了,你自己的人,你自己好好管着吧。”   “多谢爹!”盛森渊大喜。   盛夫人在旁微笑,她只以丈夫和儿子为重。元娘有影响,就送走;没影响,留下也无妨。   此事议定。   回去的路上,盛森渊哼了一首小曲。元娘觉得好听,问他曲子叫什么。盛森渊答道:“最近城里流行一出戏,这是戏里的唱段,曲子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据说是话本改的。”他去陈家作客时,陈家请了一个戏班子在家唱大戏,他听了一次,记住旋律,偶尔高兴便哼两声。   “话本?”   “就是故事,我书房里就有,可以给你看……对了,你不识字。”盛森渊有点可惜。   元娘也觉得可惜,她很小的时候跟着盛森渊一起听盛夫人讲故事,听得不多,但回忆起来都觉得有趣,如果她识字,就可以去少爷书房自己拿来看了。   盛森渊突然说:“我教你认字吧?你想学吗?”   元娘高兴地点点头。   “短期内你学不会,我先给你读话本。”   给侍女讲故事?还读不读书了?古列张张嘴,欲言又止。   盛森渊又道:“反正我自己也想看。”   “……”古列缩缩脖子,把劝告的话憋回去。   跟了个有主意的主人,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盛森渊倒也不是一心想玩,他先温习了今天的功课,才把古列桃花和芙蓉三人赶走。   卧房里又只剩下他与元娘二人。   元娘在书案边站着,盛森渊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放在书案上,朝她招手,“你过来。”   他握着元娘的手,抓着笔,在纸上照话本封皮临摹,写下三个字。   “这三字念白、玉、缘。”   《白玉缘》就是话本的名字,教她写会这三个字后,盛森渊翻开书页,缓缓念来。话本里的故事发生在前朝,说江南有一个小镇,有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男的是书生,名叫王淞白,女的叫李玉雪。王淞白有一块家传宝玉,赠与李玉雪,作为定情之物,两家已经定亲,本许在年后举行婚事。   没想到,李玉雪貌美,被奸人见到后垂涎美色,趁她单独出行时坏了她的清白,还夺了那块宝玉。李玉雪回家,留下一封遗书便跳了河。这奸人有些背景,李玉雪家申冤无门,但王淞白一直记着与李玉雪的婚约,考取功名做了大官,终于替李玉雪报了仇,夺回宝玉葬在她的坟前。   故事的主线很简单,但话本写得曲折离奇,连说故事的盛森渊读来都忍不住眼圈发红。   十六岁,正是心事重的时候,看着话本里生死分离的王淞白和李玉雪,他便想到了自己和元娘。盛森渊哽咽两声,将视线从书页移到元娘脸上,才发现她两眼发干,无动于衷。   她甚至好奇地问:“少爷,您怎么哭了?”   女孩子都没哭,他先哭了!   盛森渊丢脸地抹了把脸道:“我没哭,是风吹的!”   “啊?”元娘更好奇了,“关着门,屋里也还有风吗?”   “你一点也不觉得感动吗?”盛森渊反问道。   元娘琢磨了一会儿,不解道:“李玉雪被坏了清白,为什么要跳河?跳河会死呀。”   在她心里,死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清白是什么?被坏了,就比死还可怕?   “唉,她与那奸人有了肌肤之亲,这就是被坏了清白,被毁了名节。对于有些人而言,女子名节大过天,毁了清白还不如死,何况,人言可畏。”盛森渊感慨两句,见元娘好像有点听进去,吓了一跳,忙说,“你不一样,这是话本里写的故事,不是真的!若是你真的很倒霉,遇到了这种事,千万别学这个李玉雪,不要跳河,更别去死!”   “为什么?”   “不准问为什么。”盛森渊强硬了一回,“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我替你报仇。不,你还是别自己出去了,我去哪你去哪,如果出门,一定要跟紧我,我绝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   盛森渊很认真,他觉得自己甚至有了一点男子汉的气概。   然而元娘依旧无动于衷,她又问道:“可故事里说,李玉雪和王淞白也有肌肤之亲,这也是毁了清白,怎么那时李玉雪就不用跳河呢?”这是故事开头的一段,为了说明李玉雪和王淞白情深,二人出行遇险,李玉雪被树上窜下的蛇咬了一口,王淞白啜出她伤口里的毒血。这是嘴碰着人家胳膊,自然是肌肤之亲,便被元娘挑出来说。   元娘听一个故事,只听一次就能把前因后果所有细节都记住,随时可以挑出一节来说。   盛森渊讪笑道:“他们两情相悦,又订了亲马上要做夫妻,偶尔亲近又无妨。”   “少爷。”   “嗯?”   “我们这算是有肌肤之亲吗?”元娘指着二人相触的膝盖。   盛森渊说故事时,和她凑得近,腿抵着腿,亲密之极。从前二人谁都未觉察这种亲密有何不可,直到今日共读了这本《白玉缘》,又有元娘点破此事,盛森渊才终于不得不正式这个问题。这算不算肌肤之亲?他本想笑一笑,告诉她只要二人心怀坦荡便不用在意小节。   可盛森渊扪心自问,他当真是心怀坦荡,毫不在意吗?   盛森渊心中一动,不由得重新端详起烛光下元娘的面庞,她的眉眼已经逐渐长开,再也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明年她便会及笄,就是大人了……   “少爷?”   盛森渊猛然扔了书,朝着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倒退了两步。   元娘却不懂他的心事,走近后又追问道:“少爷,我们将来也会做夫妻吗?”   盛森渊才刚一回过神就听到这个问题,心又乱了。   偏偏元娘还问个不休。   “你,你让我好好想想……”盛森渊想单独待一会,刚要请她回去,又呆住,“你不会去跳河吧?”别人不知道,他却对元娘很了解,她真的是一根筋,之前被《白玉缘》和他灌输了失去清白就要跳河的道理,若他说他们不做夫妻,她真指不定扭头就出去找水!   元娘一愣。   盛森渊忙道:“故事只是故事,都是假的,你不要全信。无论将来我们是不是夫妻,你与我这点亲昵,都算不上肌肤之亲,你不用学那个李玉雪,你……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吧。”   元娘松了口气:“是。”   “你先回去,让我单独待一会儿,还有,就当今晚没看过那个故事,如果有人问你,一句话都别回答,就跟平常一样,统统无视,这你做得到吧?”   “嗯。”   盛森渊轻松地摆摆手,“你回去吧。”   元娘便老老实实行了一礼,走出书房。她打开门来到走廊,突然发现走廊里多了一道影子,竟然是芙蓉站在门外。今天的芙蓉未曾盛装打扮,但也不是素面朝天,处于一种“似乎有化妆,又似乎没有”的微妙状态。鉴于昨晚的事,元娘对她印象正好,笑眯眯地叫了她一声,绕过她回卧房。   芙蓉一怔,元娘的心情这么好?    ☆、《白玉缘》      “门外是谁?进来吧。”走廊的影子总是折入书房,盛森渊觉得晃眼,索性把人叫进来。   芙蓉当即抛下元娘的事,没什么能比见少爷更重要。   她娇娇怯怯地踏入书房,朝盛森渊行了一礼,“婢子怕少爷这里没人服侍,所以……”   “是你?”盛森渊终于发现进来的人在他意料之外,“古列呢?桃花呢?”   芙蓉雀跃的小心脏顿时蔫了,“他们都去休息了,唯独婢子想到您……”   “哼。”盛森渊冷笑一声,“背后诋毁,这是一等丫鬟该有的规矩吗?把古列给我叫来。”   芙蓉悚然一惊,“少爷……”   盛森渊不耐烦地敲响了背后一面铜锣。   ……   “哐!”一声锣响,响彻整座清凉院。   元娘刚脱下外衣,听到锣响,也只是往门口瞟了一眼。   少爷叫她回来休息,她就不会做其他事,连开门看一眼都不会去。这样的锣,在书房有一面,在盛森渊的卧房有一面,他要省着嗓子,附近叫不来人的时候,他就敲锣,只要不是聋子,仆人就会赶来。她就奇怪一件事,她来的时候,芙蓉也在,难道她不顶用吗?   这疑惑也就是一念间。   换下侍女服,元娘穿着白色的中衣爬进被窝里。她一回卧房,便将那个凄美的故事放下,无论是话本里的故事还是话本外的故事,她全都没放在心上。她的心很小,能摆心事的地方更小,只有心尖尖那一块。不感兴趣的,绝不会往上头搁。   元娘没有心事,容易入睡,一进被窝很快也进了梦乡。   再睁开眼睛时,已是隔日。   把被子叠好,元娘习惯性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却发现盛森渊的卧房门是敞开的。她疑惑地走进去,才发现盛森渊竟然已经起床了,洗漱过,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正在系腰带。他听见脚步声,没抬头,“放那吧。”   没听见回应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元娘?”   “少爷。”元娘等他抬头,按照规矩行了一礼才走过去。   走近了,她才看到盛森渊的眼底有两道青色。   “桃花去拿早饭了,我们一起吃。”盛森渊飞快地把腰带捆了个死结。   “这样不好看……”元娘皱了皱眉,“它不是这么系的。”   “嗯?”盛森渊不明所以。   元娘上前一步,低头将他腰带上的死结解开,“这个腰带上有个扣,可以别住。”   盛森渊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努力把脑袋向后仰。他比元娘只大两岁,元娘发育比他早,现在才比他矮半个脑袋,低着头时,她额上的碎发时不时从他眼睫毛上扫来扫去,痒痒的,正如他悸动的心。他脑海里总是响起元娘那清脆的声音——“少爷,我们将来会做夫妻吗?”   “……”   他耳朵里好像听到元娘讲了什么,但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一股大力轻轻推开他。   “好了。”元娘最后一次审视她亲自重扣的腰带,十分自豪,“这样才漂亮。”   盛森渊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多谢。”   他的声音有些抖。   令他失望的是,他从元娘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波动。   元娘走出门,站在走廊上向外面看了一会儿,回头对盛森渊道:“桃花回来了。”   她等着桃花走到跟前,正要打招呼,没想到两人眼神相触的瞬间,桃花竟然狠狠抖了两下,差点把托盘甩飞,“你你你……你也在?”   她慌张地绕过元娘,走进卧房,偷偷打量着盛森渊的神情。   元娘跟着走进卧房,就听见桃花突然凑到她耳边道:“你别说话不算数……”   元娘置若罔闻,将托盘上的碟子转移到桌上。   “元娘。”   “……”   “你有没有说?”   “……”元娘哼起了曲子,哼的正是昨晚盛森渊唱的那段,她忽然扭头问盛森渊,“少爷,白玉缘有没有改成戏?有没有曲子?好不好听?”   盛森渊的神情又变得捉摸不定了。   桃花气鼓鼓地把托盘上的碟子清下去,咬牙切齿地在元娘耳边道:“你给我记住!”   说完,怒气冲冲地抱着托盘出去了。   元娘目送一眼,回头接着问盛森渊:“少爷,有没有?”   “白玉缘是老话本了,我猜有,不如我们到戏楼里问问?”盛森渊道。   “戏楼?”   “我不能把戏班叫到家里来,但是带你去看倒是可以。”   “戏楼是什么?”元娘只好把问题重新修正。   “就是看戏的地方。”盛森渊问,“你想出去玩吗?”   “出去玩?玩什么?”元娘不解。   “看戏,踏青……郊外的绿地小河可比我们府中的假山和养鱼池大多了。”   “李玉雪去了一次郊外,就死了,我才不去。”元娘挺有危机意识。   盛森渊无奈:“故事只是故事,都是假的……”   “不想去。”元娘很坚决,摆好碗筷拉他坐下吃饭,“我也不想看戏,只想听曲子。”   “就想听曲子?”   “像昨天您哼的那个,白玉缘里有没有好听的曲子?”   “我……我去打听打听吧。”盛森渊叹息一声,真要问,就只能向陈今桂请教了。   那天陈今桂看中了元娘,想买她,盛森渊想起来就怄。   不过,他想着出行一事,又有些意动。也许元娘不是真的对外面不感兴趣,纯粹是因为没出去过。府里的仆人,对元娘很是怠慢,连他一直以为很懂事的芙蓉也敢背地里欺负她,可见这些人嚣张到了什么地步?他不在家,她在府里也不见得舒服。今天不用去学堂,倒是正好可以带着她出去转转,散散心。   想到这,他张口叫来古列,让他去玉春楼问问有没有《白玉缘》,若有,就定下位子。   古列忙领命去了。   两人继续吃饭。   等古列回来,便回报盛森渊在玉春楼果然有这出戏,也定了位子,随时可以去看。   “那就现在吧。”盛森渊起身道。   元娘拿手绢慢条斯理抹了抹嘴,“去哪?”   她刚问完,就被拉着手往外走,盛森渊嘴也没听:“看戏去,有你想看的那出戏。”   “白玉缘?”   “想看吗?”   “好啊。”元娘之前说不乐意看,一听真有这出戏就改了主意。   古列呆呆地走在最后面,死死盯着二人交握的手,心里面疯狂打鼓。   好在,刚一出卧房,盛森渊就把手放了。   清凉院里从来不缺人,尤其不缺心眼多的人。缺心眼的当然有,比如元娘,但盛森渊可不是缺心眼,不会让那些处心积虑想给元娘挖坑的人看到不该看的。他扭头从上到下把元娘仔细打量一番,点点头,“这样就很好,不用换衣服了,走吧。”   古列终于忍不住插了句嘴:“少爷,这次元娘也去?”   “是啊。”盛森渊瞟他一眼。   “……”古列慌忙低头,再没话讲。   等盛森渊元娘古列三人走到盛府大门外,一辆马车已经等着了。古列是机灵人,哪里会让盛森渊在自家门口等车?他回来时已经打点好,大不了让车夫多等一会儿,给多些赏钱就解决了。除了驾车的车夫,还有四个家丁站在马车边,盛森渊是盛家独苗,就算习惯使然,身边只带着一个近仆,可一旦出行,还是会有专门保护的人。   家丁专职受差遣与保卫,保护少爷,也是职责之一。   盛森渊一眼扫过去,竟然没一个眼熟的,但见古列和他们说话亲近,便没言语。   马车旁垫了一个小凳子,盛森渊先上去,回头想拉元娘一把,但她自己爬上来了。   他朝她伸出去的手空荡荡地在空中僵了一会,无奈地收回身侧。   两人坐进车厢,古列也跟了进来,他本来应该跟元娘坐一边,稍作权衡,便去盛森渊那头靠车门的位置坐下,果然从盛森渊脸上看出满意的情绪,松了口气。这活真难做,本来他觉得大少爷老成持重,跟着他混风光又顺心,没想到这位越大越麻烦。   车帘放下,车厢里便成了一个密闭环境。车轮一转,只要压低声音说话,车外随行的人就很难听清楚车厢里的人说的话。盛森渊在此时才开口,扭头询问古列,“刚才那些家丁我都没见过,是新招的人?”   “是,他们刚入府不久,但是您放心,都有保人,靠得住。”古列道。   “我以前用的那些人呢?”盛森渊问。   “老爷把他们调走去看铺子了。”古列把声音压得更低,悄悄回禀,“最近城里来了一些面生的人,很可疑,跟我们的人发生了一点矛盾。老爷怕出事,派他们去镇场子。您放心,外面四个人武艺高强,也都得用,是府里的教头亲自考校过的,也都是其他家丁的亲戚或者熟人。”   “那就先这样吧。”听说是自己亲爹的主意,盛森渊也无可奈何。   说话间,玉春楼到了,车夫还没来得及放下小凳子,元娘已经掀开车帘跳下了车。她看着周围的一切,满脸好奇,还有隐隐的兴奋。盛森渊也摆摆手不要小凳子,跳下车。古列在最后面,看得差点没吓死,等他也下了车,赶紧凑近盛森渊,担心地说:“少爷,您是读书人的身体,小心点好,磕磕碰碰受了伤怎么办?”   盛森渊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傻话      “我的身体好得很,读书人又怎么了?读书人也要强身健体才对,不然考试时关在考场里好几天,怎么熬得过来?先生讲古时,你不也在?难道你没听进去?以前就出过许多类似的事,一些人眼界窄,只晓得读书却不好好养身体,进了考场,没两天就晕过去,还考什么?回家大病一场,差点没死了。”   盛森渊说这话被那四位家丁听到,都纷纷点头。   少爷肯定是读书人没错,但重文也不轻武,才不会降低他们这些武夫的待遇。   古列赔笑道:“小人就是劝您两句嘛……”谁知一句换六句。   “三目说得对啊!”一个慵懒的声音在附近响起,“读书要紧,身体更要紧。”   盛森渊听到这个声音,心里咯噔一下。   “……高远兄。”   站在几步之外的人,可不就是陈今桂?   “真巧!”陈今桂朝盛森渊走来,眼神却不时瞟向元娘,“三目你也有出来玩的时候?”   盛森渊不动声色将元娘拉到身后,笑道:“偶尔也要轻松一下。”   “有理。”陈今桂并不在乎他藏起元娘的动作,反而笑得更诡异了。   “高远兄是路过?那我们先进去了,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喝酒。”盛森渊想绕过他走。   可陈今桂却挪动脚步跟住他,“相请不如偶遇,三目,你点的哪出戏?不如一起看?”   盛森渊停在台阶上沉默了一瞬,陡然一笑,“既然高远兄有这种雅兴,那就请吧。”   陈今桂笑吟吟跟了上去,缀在元娘身后。   盛森渊再次停下,把元娘拽到自己前面,让她在前头领路。   来到二楼,陈今桂瞟了他一眼,笑道:“三目对这个小侍女倒是挺关心。”   “高远兄想听哪出戏?”盛森渊不答,另起话头。   “今天是在三目你定的位子借座,我算客人,自然客随主便。”陈今桂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盛森渊叫来侍者,点了一折白玉缘,取的是王淞白大仇得报那一段,古列替他打听过了,数这段叫好的人多,也有唱词,应该能让元娘满意。对了,元娘呢?盛森渊将戏单还给侍者,左右张望,才发现元娘已经先进了雅座,正靠着窗户往下看。   “你小心点!”盛森渊快步走去,担心地说,“别摔下去。”   元娘扭头道:“这楼好高。”   盛府都是平房,没有二层,难怪元娘看一眼窗户下的街道就惊叹不已。   “以后我在清凉院起一座二层楼,凿开一面墙,一定比这里更好看。”盛森渊向她许诺。   元娘很高兴:“那我能在院子里摆个桌吗?”   她指着下方的街道,那里正有个做买卖的摊子,她不认识摊子,认成了桌子。   “行。”盛森渊爽快应承。   楼房都打算建了,摆个桌子又算得了什么?   元娘笑眯眯地说:“我也在桌上像他一样摆满东西,您来拿。”   她光看到不断有人从摊子上拿走东西,没看到那些人和摊子老板钱货两讫。   “这叫买卖,有人给摊子老板钱了,以后我教你这是怎么回事。”元娘能够对这些新鲜玩意感兴趣,盛森渊挺开心,也许有一天他真的可以把她教成一个正常人。即便她不会聪明绝顶,但再也不会被人怀疑,被人嘲笑,被人说是傻子。她不是,她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可以学,愿意学,只不过学得慢罢了。   他偏偏就有耐心教。   “你们在说什么?”讨厌的人来了。   盛森渊第一次想将面目可憎四字冠在同窗头上。   他一边在心里设想给陈家挖坑十八法,一边拉着元娘远离窗户,若无其事地对陈今桂说:“高远兄,请入座吧。”   对于陈今桂的提问,他再一次忽略了。   陈今桂笑笑,既然盛森渊非要装没听见,他便也装没问过。   侍者下去通知戏班,没多久,后台里传出鼓点——这是戏将开场的预告。   盛森渊叫元娘坐在自己另一边。   元娘眼定定地望着戏台上,她第一次看戏,正是最感兴趣的时候。不过,这时她也没有忘记盛森渊的教导,端坐在他身边,腰板挺得笔直,只有目光越过横栏往戏台上看。她看着戏台,却不知道有人也在看她。   正是陈今桂。   他斜靠在椅背上,目光不时绕过盛森渊,在元娘身上扫来扫去。与其说是看她,不如说是打量,就像是打量着一件货物值不值得让自己出手。   陈今桂越看越满意。   “三目。”他唤了盛森渊一声。   “高远兄请说。”盛森渊将目光从戏台上移开,朝陈今桂礼貌地点点头。   陈今桂打开扇子,装模作样地遮住半张脸,将话悄悄说给他听,“既然你想认真读书,想必身边这个小侍女你是无福消受了,强留她未免也太浪费,不如给我。你放心,我不白要你的,上次我舅舅来探我,送了我一套蔡大家的亲笔手书,我割爱给你,如何?”   “高远兄说笑了,元娘伴我多年,哪能用一幅字画将她买卖?何况我盛家又不是收不到名家手书,非得用手底下的人来换?不至于。”盛森渊正色道。   陈今桂却不肯轻易放弃,道:“看来你对底下人很好,莫非是怕我委屈她?放心,我不介意娶她进门,纳为妾室,给一个正式的名分,绝不让你这个便宜小舅子丢脸。”   谁想做你的小舅子!   盛森渊微怒,反问道:“你院子里那么多女人还不够,非得要夺我的侍女?”   “三目我跟你说实话。”陈今桂一脸严肃,宛如推心置腹的挚友,“我算是搜罗得多了,不是美人我绝不放在眼里。可是你家这个小侍女特别出挑,我院子里那么多女人,没一个能比得上她。真的,把她给我,我不会亏待她,也不会亏待你。”   “您死心吧。”盛森渊懒得解释了,严词拒绝。   “说死了?”可陈今桂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   盛森渊有点不耐烦,开口道:“我……”   话刚出口,被人拦腰截断。   “纳为妾室是什么意思?”元娘耳朵尖,听到一个“娶”字,又听说好像跟自己有关系,连忙转头问道,“是不是要做夫妻?”   “噗。”陈今桂将扇子一收,抚掌大笑,“三目你听到了,你家小侍女她愿意!”   “她不过是好奇问了一句,哪里说了她愿意?”盛森渊当即喝道,“元娘,老实看戏。”   元娘依旧好奇:“那做妾室是不是做夫妻呢?他刚才是不是说了要娶我?”   陈今桂狂笑不止:“小丫头,你当真迫不及待要嫁给我?”   盛森渊的脸色越发难看。   古列死死地低着头,竭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他还是挨了盛森渊一声吼。   “古列!”   “是……是!”古列慌忙走到盛森渊身旁,“少爷,请吩咐。”   盛森渊命他留在玉春楼收拾残局,脸色不愉地向陈今桂道别。   这场戏不必看了,陈今桂笑个不停,早就把台上的戏搅黄,根本唱不下去。   他拖着元娘往外走,打道回府。   在马车上,盛森渊一直阴着脸。元娘小心翼翼地坐在角落,不敢吱声,她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么阴郁的表情,而且,是针对她的,一路上她都不敢说话。等马车停在盛府前,盛森渊率先跳下马车,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踯躅半晌,忍着气回头看来。   元娘也跟着跳下车,被他瞪了一眼,吓一大跳,差点崴了脚。   “啊!”她趔趄了几步,勉强站稳,立刻感觉到右臂被一只大手托住。   “连走路也不会?不知道小心点!”盛森渊口气不好,可还是扶住了她。   他又气又急,又担心她又不想轻易放过她,愁肠百结,正是他心声的写照。   “谢谢您。”元娘小声说。   盛森渊猛然撒手,冷声道:“跟我进来!”   “是……”元娘垂下头,慢吞吞地跟着他向前走。   元娘满腹不解,她想不通盛森渊生气的理由,难道是她哪里做得不对?可她什么也没做呀!   搁平时,盛森渊忍不了多久就会告诉她她哪里做得不好,绝不会这么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这次他不仅突然发怒,竟然也没有解释,阴着脸在前头领路,回到清凉院的卧房,他哐地推开门,咚地坐下。   反正撞来撞去是他自己痛,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盛森渊咬咬牙忍了。   “关门!”   “哦。”元娘回头将门合拢,转身面对着盛森渊,等他提正事。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现在他总该说了吧?   元娘料想无错,门一关盛森渊便冷声道:“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去做陈高远的妾室?你以为他几次三番向我讨你是真的喜欢你吗?这个人只不过是见色起意,从来都是喜新厌旧,养在家里的女人没一个能受宠超过三个月,你,你……”他越说越火,满肚子的话一起涌上来的结果就是竟不知道先说哪句。   “少爷,您为什么要生气?我没想做他的妾室。”趁着他结巴的时候,元娘赶紧插嘴,“妾室是什么?”这是她没听过的词,见陈今桂说起时带着笑,以为是好话,才多嘴问一句。   盛森渊的怒焰顿时被这一瓢冷水浇熄:“你,你不知道?”   他一愣,又无语地摇摇头,自嘲道:“对,你不知道。”    ☆、绵绵      方才盛森渊被陈今桂的话赶话激得头脑发烫,只当她是动了心,真想去做陈今桂的妾。没错,在那种场合,元娘的提问确实不合时宜,换作其他任何人来,都会以为她是意动。可是,元娘不是别人,她说话不会有潜台词,她发问,就真的只是好奇陈今桂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暗示,没有他意,那这次……   岂非是他自摆乌龙?   盛森渊懵了。   “不生气了?”元娘仔细琢磨盛森渊的表情,见他没有再发怒,松了口气。敢说话的元娘,抓紧时机的元娘,好奇的元娘,就继续问了:“那他说要娶我,这到底是不是要做夫妻的意思呢?”   盛森渊听了这句话,并没发怒。   他的头脑恢复清醒,想起元娘本来是什么人,就明白她这话只是单纯的疑问,并无不妥。   盛森渊叹了口气,道:“他要纳你为妾,做妾和做夫妻不算一回事。”   “可他不是又说要娶我?为什么妾和做夫妻不算一回事?”元娘追问道。   盛森渊听着听着又失了耐心,就算他知道元娘没有别的意思,可总听她假设她与陈今桂做夫妻的事,他还是很不爽。“不许再说,你只要知道,我不准你做他的妾室就行了。”   “哦。”元娘乖乖地答应。   盛森渊点点头,肯听话就好。   可元娘没安静多久,她就没法安静,接着问:“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做他的妾室?”   盛森渊又来了火:“难道你想?”   “那妾和做夫妻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不是!”   “陈……”   “不准叫他的名字!”盛森渊皱紧了眉。   元娘瘪着嘴,果然没再提问,可满脸的委屈毫无掩饰。   盛森渊气急:“你就那么想去陈家?”   “……”她没想去陈家,可她真的想知道妾和做夫妻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盛森渊误解了她的表情,怒道:“你听清楚,要是你真想嫁给他,就得立刻离开盛府,从这里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见我,这样你也愿意?”他真生气,才见过两次的男人难道比他重要?   元娘吓了一跳:“要跟他做夫妻,就得跟您分开?我不愿意!我还是想跟您做夫妻!”   她想,既然要与陈今桂做夫妻就得离开盛府去陈家,那么与之相反,若是要留在盛府留在少爷身边,一定是要和盛森渊做夫妻了。元娘开口后又仔细在心里过了一遍,暗暗点头,这逻辑,没毛病!   盛森渊又开始结巴了:“你,你,你想和我做夫妻?”   “是啊。”元娘可不想离开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盛森渊震惊地问道。   “难道不行?”元娘郑重考虑了一下,大方地说,“若不行,让我做妾也可以。”   只要能留在少爷身边,她并不在乎是以什么身份。何况,她哪知道妻妾之别?   元娘不清楚,盛森渊却知道,他不能骗她。   “别说胡话,你做我的妾,才会受委屈。”盛森渊哪里舍得,“妾可不是妻,你什么都不知道,才说得容易,可是,就算我纳你为妾,将来也一定要娶妻,如果她不喜欢你,对你不好,我可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除非……”说着说着,盛森渊心中一动。   “原来光有妾不行,还要有妻。”元娘接口道,“既然如此,当初李玉雪为什么不两个都嫁了呢?若是夫妻,就可以有肌肤之亲吧?那她就不用跳河,不用死了!”   又是专属于元娘的自成逻辑。   盛森渊苦笑道:“这是傻话,王淞白怎肯同一个奸人共娶她?”   “可是,他们一起娶她,李玉雪就不用死了。”元娘不肯放弃。   盛森渊摇摇头,“世上没有这种事,两个男人不会娶同一个女人,王淞白绝不愿意。”   “我真是看错他了,原来他是小气鬼,不肯跟人分享啊。”元娘摇摇头,很不满意地说,“分享明明是好事,怎能不高兴呢?”   盛森渊笑道:“这怎会是小气?夫妻是不同的,不可以分享。”   “咦?既然两个男人不肯分享一个女人,为什么妻妾肯一起分享同一个丈夫呢?”元娘诧然,“少爷,这是什么道理?我想不通。”   盛森渊顿时哑然。   “真奇怪,那我还是别做您的妾了。唉,那我还能留在您身边吗?”元娘担心地问。   “当然能!”盛森渊立刻说。   元娘笑了:“那就好。”   盛森渊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若我想娶你为妻,你肯答应吗?”   “您娶了我,还会有其他妾室吗?她们会欺负我吗?”元娘认真地问。   “不会!”盛森渊轻声道,“若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不会再有别人能欺负你了。”   “那太好了。”元娘高兴地说,“我答应,那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吗?”   元娘说得太痛快,盛森渊一时茫然,“你……你答应?”   “嗯!”元娘严肃地问,“那我是不是该叫您夫君了?”像盛夫人对盛老爷那样?   盛森渊哭笑不得,“现在还不行,你还没有及笄,不能与我成亲,况且……还有一点小事,我没解决。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算是我们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对谁都不能说。你放心,那件小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终有一日,我会光明正大地娶你,你要信我。”   这几句话对元娘而言算是长篇大论了。   她仔细回溯,提炼出细节:现在不成亲,以后再结婚。   至于,相信少爷?   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元娘爽快地答应:“我绝不告诉别人!”获得秘密的元娘,要做到守口如瓶确实容易,她在府里没有朋友,唯一亲近的人只有盛森渊,她不喜欢和人说小话,也没人会跑来找她说小话,虽然盛森渊担心她傻傻的会被人套话,不过,如果她基本不跟其他人交流,倒也不虞担忧。   问题是,她的脸上连一点心事也藏不住,没多久就露出诡异的笑容,要笑不笑的。   这种表情也有一个单独的名字,俗称:暗爽。   “你这样出去不行,马上会有人觉得不对劲要问你。”盛森渊担心不已。   “我不对劲?”元娘好奇地反问。   “你在笑啊……无缘无故地笑啊……”   “可是少爷您也在笑啊。”元娘指出。   “……是吗?”   “少爷您好像笑得比我还开心啊。”   “是,是吗?”盛森渊吸取教训,努力把上挑的嘴角撇下去。   这种努力徒劳无功,盛森渊的开心可不是靠一点肌肉运动就能打消的。   他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元娘什么都不懂,可他已经十六岁,他很清楚自己对元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向她许了一个承诺,一个事关终生的承诺。他说他要娶她。   这并不只是一句话,也绝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将元娘留下都花费他那么多心思,何况是娶她为妻?盛森渊很清楚,盛老爷和盛夫人不仅不支持,而且一定会反对。可他依旧对她说了这句话,这不是哄她。很难,但不是一定做不到,端看他肯有多努力。   二人对视着傻笑,这次元娘算是把盛森渊感染了个彻底。   直到古列回来,在卧房外敲门,二人才总算勉强止住笑声。   “少爷,我先回去了。”元娘说。   盛森渊点点头。   元娘走到卧房门前,没开门,先回头看了一眼,恰好他也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她一回头,二人目光接触,又忍不住齐齐发笑。   “我真的要回去了。”   “嗯。”   元娘做了两次告别,才终于拉开门,看到门外的古列,又没忍住那古怪的笑意。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绕过他,匆匆回到隔壁的卧房里。   古列满脸疑惑,“少爷,元娘她怎……”   话刚出口,又匆忙止住。   “她怎么了?”盛森渊一脸无辜。   如果不是嘴角偶尔勾起,看起来倒是挺像个正常人。   “……”古列现在更想问他怎么了。   所以他们到底都怎么了?古列愣在原地。   “没问题就赶紧进来。”盛森渊干咳两声,“玉春楼的账清了吗?”   “清了,陈少爷总向我打听元娘的事,我没有说。”   “行,做得好,自己去账房领赏吧,我要读书了。”盛森渊往书房走。   “现在?”古列往天上看了一眼,天还没黑吧?他记得少爷说过最近读书太用功,得劳逸结合,休息一天,怎么又开始读书?难道是先生隔空向自家少爷布置了新作业?   “少废话,赶紧去给我倒杯茶。”盛森渊打了个哈欠。   天热,时临午后,还是挺困的。   “少爷,那我去叫元娘来服侍?”   “不用,让她休息一会。”盛森渊现在要是跟她见面就读不了书了,他有自信。   “那我去叫芙蓉?”古列考虑,服侍人的事,芙蓉还是做得比桃花好。   何况最近芙蓉不知为何特别大方,悄悄给他送了不少钱。   桃花要养一大家子,手头可不如芙蓉宽裕。   “芙蓉?她现在是二等丫鬟吧?”盛森渊瞟他一眼,“一等二等哪个好,你分不清吗?”   古列心里一抖,“古列知错,那我去把桃花叫来。”   “去吧。”盛森渊进了书房。    ☆、宠物      古列不敢迟疑,掉头就走。   他不清楚芙蓉是何时得罪了少爷,可听少爷的话,显然对她很不满意。入手不久的银子顿时变成烫手山芋,他得找机会退给她了。好可惜啊……想着银子的模样,古列边走边抽泣,第一次收这种钱就退得干干净净,莫非他真的不是搞这块的料子?要不,有时间找爹聊聊?   难道当年的盛老爷也像少爷一样难应付吗?   古列问了两人,找到桃花,通知她去书房。   唯独不巧的是,芙蓉也在。   古列来时,两人正笑眯眯地说话,仿佛前两日的不快都已经过去。   “古列。”芙蓉先看见他,笑吟吟朝他招手。   古列勉强笑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转头对桃花说:“你去书房,少爷那边缺人服侍。”   “我?”桃花又惊又喜,先看了芙蓉一眼。   “你看她干什么,叫少爷等你吗?”古列急忙说。   桃花笑得更开心了,对芙蓉说:“那我就先过去了,免得让少爷等急了。”   芙蓉的笑容隐隐约约撑不住,但还是勉强维持到桃花离开,她一走,芙蓉的笑脸立刻耷拉下来,转头看向古列,道:“古列,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约定的事?”   “你当我没替你说话吗?”古列白她一眼,“放心吧,我这人做不到事就不会白拿银子,回头我就把那些钱退给你。”   芙蓉一惊,忙笑道:“这也不必,我只是问你一句,你怎么倒生气了?”   古列摆摆手不欲多提,“你与其跟我发脾气,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那天少爷把你降成二等,我还当你是做错事,看来他是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芙蓉听了便不由得更担心,“少爷看我不顺眼?我,我没做什么错事,他怎么会……”   “问我?我又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你做错什么你自己知道,自己好好想想吧。”古列留下这句话,自觉他已经算对得起芙蓉了,再想到屋里那些银子,越想越心疼,他还帮她?岂不是做白工又倒贴?古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希冀她能说他告诉她的几句话足够抵那些银子,可她一直惊恐于何时得罪少爷的事,一直没说话。   古列等着等着心都寒了,这回果然是白白帮忙,气得扭头就走。   等芙蓉再抬头时,古列已经不见踪影。   ……   古列没回书房,先去了一趟账房领赏,把赏钱当作精神损失的补偿。   他没领钱,将银子记在自己的账上,拿账本盯着自己名下的那一行行数字看,看得高兴了,把账本还给账房先生,乐呵呵地回了清凉院。在路上,他余光扫过一人,看了一眼,又回头追上去,“果然是你。”   元娘疑惑地抬头看他,认出他的脸,叫了一声名字。   “元娘,你不是在房间里休息吗?”怎么出来玩了?古列皱了皱眉。   “出来走走。”元娘笑容不减。   古列又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惊讶地问:“你今天心情这么好?”   往常的元娘总是板着脸,虽然并不是心情差,但也很难与心情愉悦挂钩。何况她自带高傲气场,走到哪里都给人以强大的压力,这还是初次,能让见到她的人萌生出如沐春风的感慨。古列又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直到元娘被看得不耐烦,自己走掉。   直到她走了,古列还是忍不住盯着她的背影。   “真是美人。”   古列不明白会这么想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没见过世面,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无论男女,再没有一个能够比元娘更美丽,她的美丽并非只有初见的惊艳,是越看越耐看的,他盯着她的脸看了那么久,竟挑不出错。   只是神情的改变,竟能变化得如此神奇?   话说回来,她究竟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元娘的变化,不止古列,府中的人都有所察觉,可谁也不知道她怎会高兴成这样。   有什么好事?   谁也问不出,因为敢问她的人本来就没几个,也都被她一一无视。   跟元娘一样变得奇怪的人还有盛森渊,虽然他跟元娘不同,能够藏好心事,不让大多数人察觉。但是,当他面对父母时便懈怠几分,时不时在他们面前露出傻笑,毫无理由,毫无意义,说这话,发着呆,就忽然笑了。   盛老爷不久又离家去外地做生意,盛夫人却每天能见到儿子,他每一次来时,脸上都不时闪过笑意。可她若开口问他为何喜悦,他又不肯说了,盛夫人悄悄存下这桩心事,翻来覆去地想,想不出缘由。   这心事,酝酿久了,就成了心结。   终有一日,盛夫人忍不下去,决定去清凉院探探儿子。   ……   季节已至深秋,十月。   先生回乡访亲,给学堂放假,盛森渊便留在家中温习。   学堂里的同窗偶尔有人给他发帖子,约他出去玩,盛森渊只挑出来往得密切的赴约,不带元娘。上次玉春楼一行,给他造成了太大的阴影,他再也不想给自己招惹其他情敌了。元娘生得貌美,他看惯了,不以为然,可见过两次陈今桂后,他才知道从小看到大,看得无比习惯的这张脸在别人眼中多有吸引力。   盛森渊开始仔细考虑,等到考科举的时候,是否应该将元娘留在家中?   他本来想带着元娘一起去京城,可是她这张脸的杀伤力太强。盛家在丰城可以驳陈家少爷的面子,但去了京城该怎么办?他还能护得住元娘吗?盛森渊越想越远,如果他们可以成亲,他倒是有把握能护住她,偏偏……   “少爷。”   元娘把茶摆在他面前,茶杯落桌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盛森渊捧着热茶,悄悄看她一眼,“这几天我叫你读的书,你看了吗?”   这四个月里,盛森渊一有空闲就教元娘识字,她记性非常好,很快将写法和读音学会,可是她反而在理解这些字和词的难关上卡住。盛森渊索性挑出一些用词简单的话本给她看,通过上下文的连贯来理解字词,这就容易多了。元娘不觉得那是苦差事,她看话本得很用心,就像盛森渊读书这么用心,幸好,她在恒心这一方面也有很强的优势。   “看了。”她十分兴奋地与他分享她的学习进度,“我已经读完了您给我的那本书。”   “这才几天,你看得这么快?”盛森渊讶异不已。   虽然读的是话本,可他不觉得这是小事,叫她把书拿来,抽出几句问她,元娘对答如流。   “看来话本对你果真有用,行,我把话本都排在书架的第二层,你想看就自己拿。”   元娘答应。   这时桃花进了书房,行了一礼,禀告道:“少爷,夫人来了。”   “我知道了。”盛森渊依旧看着元娘,“要不,你先拿几本书去看?”   “好。”   盛森渊见元娘看书看得如此快,索性让她一次多拿几本。从书架取下,交给她,元娘捧着书正要出书房,没想到是盛夫人先进来,便赶紧转身把书放下行了一礼,这才重新抱起那堆书离去。盛森渊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心点!”等元娘消失在门口,才回头问盛夫人,“娘,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盛夫人回忆着方才盛森渊看元娘的眼神,若有所思。   她回头对桃花和古列道:“你们下去,我要和渊儿说几句话。”   “是。”古列毫不犹豫地赶着桃花离开书房,从外面将门合拢,拽着她走远,免得她偷听。   至于随盛夫人来的侍女,也被古列安排到别处,先去喝茶。   等书房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盛夫人才缓缓说道:“元娘已经十四岁?来年就该及笄了吧?”   “是。”   元娘是盛森渊捡回来的,无父无母,生辰不明。盛森渊便将她的生日指为正月初十,这也是盛森渊的生日。元娘被带回来时,才是几个月大的婴儿,约莫比盛森渊小两岁。盛森渊今年十六,元娘十四,等到来年正月初十,她便年满十五。   “渊儿。”盛夫人轻声问道,“你可是喜欢她?”   ……   元娘抱着书回到卧房,把书放在桌上,随手抽出一本,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   书里多是“子曰”,没讲故事,不像是话本。   “这是少爷的书吧?”她猜测道,难道是整理书架时放错地方?   最近负责整理书架的人,并不是芙蓉,而是桃花。   既然不是她的话本,那就还给少爷,元娘的思路很简单。她的卧房就在盛森渊的卧房边,再往尽头走就是书房,她拿着书来到门口,奇怪地发现古列不在。难道盛森渊出去了?可她刚要回头,就听见书房里传出说话声。   原来有人在啊。   元娘抱着书停下了。   “干脆我做主,等她及笄就让你收房,过几年等你成亲,就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如此说来,也不算是亏待她,如何?”这是盛夫人的声音。   盛森渊犹豫道:“这……”   盛夫人又道,“这还不够?难道你想娶她?你知道她的身份,你爹不会同意,我也不答应。”   “不是!”盛森渊立刻说,“您怎么想的?元娘这丫头傻呆呆的,怎能做我的妾室?”   “不是?”盛夫人愣了,“可你说你喜欢她。”   “我是喜欢她,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个宠物而已,和您说的……不是一码事!”盛森渊道。    ☆、毁容      “当真?”盛夫人盯着他的眼睛,“难道你不想将她纳为妾室?”   “当然不想!”盛森渊回答得更快也更果断了,他摇头说道,“我喜欢她,这话不是骗您,不过这种喜欢跟喜欢花花草草也没分别。我以前养的那些花草,猫狗,很快就会死,只有她一个人活到现在,我当然对她另眼相看。但我不可能将她纳为妾室……这……这多丢人啊!她又呆又傻的,怎么适合做我的如夫人?”   盛夫人疑惑地问:“你当真是这么想?”   “我……”盛森渊只迟疑了一瞬,“当然!”   元娘抱着书,愣在原地,盛森渊的那番话不断在她心中回荡。   原来他也觉得她是傻子,原来他说要同她做夫妻的话都是骗她的,原来……   元娘抱紧那本书,踉踉跄跄地走回卧房,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她鼻子酸了片刻,很快脸上满是泪水。元娘顾不上擦拭,她抱着书,无声地落泪,哭了好久。她鼻酸不已,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心会揪得难受,她心中满是不解,她要去问谁呢?   少爷说,如果她感到鼻酸,就去找他;   他还说过,如果她有任何疑难,也要去找他。   可是,他当真愿意被她烦吗?   他对她说了那么多话,有那么多叮嘱,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只是逗她玩?   他对她说谎了。   一句谎言,便击溃了她脆弱内心的一切信任,如果连做夫妻这种话都是骗她玩的,他说的其他的话,还能够相信吗?她的内心充满不解,可唯一能相信的人,已经不可信了。元娘的哭泣,从无声到呜咽,她背对着门,哭到脸也湿透,脸颊涨红,双眼酸涩,即便如此,她的眼泪依旧如同瀑布一样止不住,停不下。   她边哭边拿手绢抹眼泪,柔软的绢布都湿透了,越擦越痛。   咸咸的眼泪滚过皮肤,灼得肉疼。   又委屈又痛,元娘哭得更大声了。   呜咽良久,忽然有一道阴影从头顶降下,盛森渊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元娘?”   “啊!”   元娘猛地听到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松,将一直抱在怀里的书砸在地上。   “你没事吧?”盛森渊疑惑地帮她捡起书,扭头就看到了她的脸,“啊!”   他叫得比元娘还大声。   “元娘,你的脸!”惊吓后,盛森渊捧起她的脸,满目担忧,“来人!古列!去请大夫!”   清凉院被这声大叫闹得鸡飞狗跳。   盛森渊所说的大夫只有一人,姓林。   林大夫不是外面的坐馆大夫,住在盛府,只为盛家人服务。他被盛老爷请到盛府工作已有二十余年了,来得比元娘还早。他很注重身体锻炼,虽然年过五十,依旧精神矍铄。盛森渊作为读书人却并不像同窗一样身娇肉贵,反而身强体健,既因为祖上曾是武将,更多还是受了林大夫的影响。   他对这位老人一向敬重,这次却难得地鲁莽了一回。   听他到了清凉院外,盛森渊立刻冲出来迎接,拽着他赶路。   神情惶然,举措失当,可谓失常。   “你……看起来挺好的。”林大夫打量他两眼,说道。   古列来找他的时候,没说清楚是谁生病,他见古列神情紧张,还以为是盛森渊。   可盛森渊现在哪像个病人?   “不是我,是元娘。”盛森渊边走边说。   “她病了?”   “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生病,总之她需要您的治疗。”盛森渊急切地拉着他走。   幸好林大夫不曾疏忽锻炼,换作一个普通老人,不是被他扯个趔趄,也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古列走在另一边。   元娘病了?桃花和芙蓉对视一眼,也悄悄跟上。   一行五人,浩浩荡荡进了元娘的卧房。   元娘捂着脸,背对着门,浑身发抖。   “元娘别怕,林大夫已经来了。”盛森渊安慰她,拖着凳子在她身边坐下。   古列也赶紧搬一张凳子给林大夫摆上。   “究竟出了什么事?”林大夫温和地问。   盛森渊轻轻抓住元娘的手腕,温柔地说:“不要担心,大夫懂这个,你抬头给他看看。这是林大夫,你认识的,平时你有什么不舒服,都是他给你治,你应该记得。”他劝说元娘慢慢将她捂住脸的双手拿下,他不敢直接接触她的脸颊,只捧起她的下颌轻轻转动朝向林大夫。   见她一直捂着脸,林大夫心里有数。   可饶是做好心理准备,当他看清楚元娘的脸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林大夫身后,是古列,桃花和芙蓉。当元娘露出脸的一瞬间,不止是林大夫,他们也全都看见了。古列死死地咬紧牙,他正对着盛森渊可不敢让少爷看到他惊恐的样子。桃花飞快地抬起手捂住嘴,将惊呼声吞下肚。芙蓉似是不忍,扭头回避,然后迈开腿飞快地朝外走——她怕她再不走,会当场笑出来。   离开书房,走到院子里,芙蓉终究没忍住,翘起一边嘴角。   芙蓉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里无比寂静,有人不想说话,有人不敢说话。她扭回头,满面笑容,若不是她走得还不够远,她真想痛快地大笑几声。没了这张脸,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白痴还凭什么能骑在她头上?回想着这段时间里盛森渊对她的冷待,她将所有账都记在了元娘头上。   虽然她刚才转开了脸,只有一眼,可她也看到了。   那一刹那,她所见到的元娘,根本就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罗刹。   元娘的脸毁了!   ……   卧房内,元娘咬牙忍耐。   桃花深恨自己没学芙蓉及时跑路,作为卧房里唯一的女人,她得捧着手绢帮元娘接眼泪,得不断盯着那张扭曲的脸。吓死人了!桃花心里又怕又气,可当着盛森渊的面,还得表露出十足的担心,她自己都恶心她自己。   林大夫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拿出一盒药膏,调了点东西,搅拌均匀后涂在元娘的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每次药膏从元娘的皮肤上擦过,都带起一阵刺痛。元娘可以忍住不动,但生理性的眼珠却本能地往外滚,林大夫只能叫人把这些眼泪接住。   这个倒霉的人就是桃花。   桃花又不敢看元娘的脸,碍于盛森渊的观感还得装出很担心的样子,矛盾重重的内外压力,逼得她几次想把手帕砸到元娘脸上。不过,看久了有点习惯,她又忍不住盯着元娘的脸看了一会儿,像芙蓉一样翘了翘嘴角。这么美丽的脸,竟然毁了啊。   没有这张脸,元娘还有什么能让少爷另眼相看呢?   “你别再哭了。”林大夫边涂药边叹息,“这眼泪就是害你的脸受损的主要原因,我这药膏也不一定管用,敷一阵可能会发麻,再过会就会发痒,但你千万不能挠,要不,就请神仙来救你吧。”   盛森渊忙在一旁替她担保:“我会看着她,绝不让她挠坏伤痕。”   林大夫点点头,接着讲解伤情,这次的话就是对盛森渊说的了,他猜元娘也听不懂。   按照林大夫的推测,之前元娘应该是哭过。这流泪本来就伤神,哭久了更是伤身,哭的时间太长,脸颊发烫,还会发红发肿。脸上的皮肤本来就特别薄,她哭肿了脸,居然拿手绢随意乱擦,简直是胡来,手绢把泛红的皮擦破,在她脸上造成了一道道红痕,这些伤痕经过手绢的反复摩擦,终于发炎,泪水再往上一浸,这效果基本等同于往伤口上撒盐。   林大夫还有句话憋着没说,元娘这张脸会毁,基本是她自作自受。   “将养着吧,还好元娘年纪小,恢复快,不过能恢复成什么样,我也不敢保证。”林大夫道。   说完,林大夫便润笔开单,两副药,内服外敷。   盛森渊随他些,不断建议他开些大补的药,人参鹿茸尽快煮,他绝不心疼。   “人参鹿茸?”林大夫白他一眼,“你想吃死她?”   林大夫本来要走,又不走了,坐下来狠狠给盛森渊恶补了一通知识,教他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以及不是什么病和伤都可以靠嚼人参来治。这世上,除了盛老爷,盛森渊就怕林大夫的唠叨,经此一役,他更加深了这点认知。   “这个……元娘嘛……”林大夫朝元娘仔细端详了片刻,摇摇头,“元娘这个情况,有些严重,最好给她罩一块面纱,把脸蒙住。”   他自问是出于好心。以元娘如今的尊荣,上街晃悠一圈,堪称毁坏市容了。虽然她不会上街,但总不能一直关在清凉院,就算真的肯在清凉院里待着,但也不会一辈子不出卧房。清凉院的小丫鬟不少,哪天有个胆小的路过看到她的脸,被元娘吓死、吓晕、吓得大病一场……哪样都不是小事。   林大夫的话并非没道理,可他习惯性地忽略了病人的感受。   他一直给元娘看病,隐约能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简单来说,就是脑子不好。   可是,脑子不好与真正的痴儿仍有不同。   元娘也有心。   她听得懂林大夫的话。   重伤之后,元娘勉强拼得歪七扭八的心重新崩碎,爆成了渣。    ☆、两面话      “桃花,送林大夫回去。”盛森渊把药单交给古列,叫他跑腿去熬药。   卧房里清空三人,只剩下他和元娘相对而坐。   元娘很沉默,呆呆的低头盯着地板,安静的样子与平时似乎没两样。   可他偏偏觉得她不对劲。   “你刚刚真的……哭了?”盛森渊想起林大夫的推测,担忧又不解,“为什么要哭?”   明明她从书房离开时还高高兴兴,怎么突然就大哭一场,还……哭出个毁容?   元娘依旧不吭声。   无论盛森渊怎样追问,她都坚决地保持了沉默,绝不张口。   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是对她不感兴趣的人,何时连他也被划入了这个范畴?   盛森渊想了想,猜她是因为脸上的伤。   对,她又痛,又难过,怎会有心情说话呢?   盛森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回头我找块面纱来给你遮着,免得伤口见风,如果有人对你说难听的话,你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我把她们赶走,绝不让你不痛快。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静心养伤,其他事都不要管。”   元娘的眼睛又红了一圈。   “你,你别哭!”盛森渊慌忙找手绢,“林大夫说了你不能再哭,这才刚涂上的药……”   他翻到手帕,立刻往元娘眼睛上糊,总算在泪珠滚落前及时截住。   元娘抓住手绢,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自己来。”   她的嗓音又干又涩,虽然刚刚不是嚎哭只是流泪,可嗓子也哑了,像是刚吞过炭。   盛森渊听着心疼,抓住她空出来的一只手:“你还是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他凝望她的眼神如此真挚——可他从前也是这么看她的。   元娘低着头,悄悄将那只手抽回来,“我马上就休息,会吃药。”   “这几天记得别挠伤口,再痒也不能挠。”盛森渊不停叮嘱,“不然就好不了了。”   元娘忽然开口,“刚才她们被我的脸吓到了,您也吓到了,我的脸是不是很可怕?”   盛森渊不敢回答。   “如果这伤好不了,我的脸是不是会一直吓到人?”元娘又问。   盛森渊依旧无法回答。   他没法做做不到的担保,他会怜惜她不代表其他人也会。他不可能替别人做保证,更不可能将元娘永远囚禁在卧房里,不许她出门。做无谓的保证,又做不到时,只会带来双倍的失望。她今日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大了,他并不希望她受伤更重。   可他总是忘记,元娘读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了。”元娘重新低下头,盯着地板,小声道,“少爷您回去吧,我会好好休息的。”   她听话,盛森渊本该放心。   可她冷冰冰地说这句话,却让他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   他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可是他与元娘相处这么多年,她有任何变化,他都能察觉。   盛森渊已经起身,又重新坐下,不肯走了。   元娘疑惑地看他一眼,但他一回看,她就立刻扭过脸,躲开他的打量。   她不肯让他看到她的正脸。   盛森渊认真思索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担心我以后会对你不好?因为你的脸?元娘,我从来都不是因为你这张脸才喜欢你,于我心中,你与旁人是不同的。你仔细想想,我待你和待别人可是一样?”他言辞恳切,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蛊惑感,正因为如此,元娘才一次次将他的话视为至理名言,从小到大,他就是她的天。   但现在不是从前了。   如果她没听过那些话……   如果她真的没听过那些话,该多好。可元娘唯独不会自欺欺人,她可以忍耐,却不能骗自己。也许在他心中,她果真是与旁人不同的。是,宠物与仆人怎会是一回事?   见她不答,盛森渊道:“我不怕你现在的脸,我永远不会嫌弃你。”   元娘立刻扭过脸来看他。   盛森渊眨了眨眼,本能地向后仰了一寸。   元娘笑了。   她轻轻扯动嘴角,以她的伤势,微笑就是她现在能有的最大幅度的表情。   从前粲然的笑容,配合着如今这张惨不忍睹的脸,毫无魅力,如同恶鬼附身,无比恐怖。   元娘轻声说:“我知道。”   ——她也可以说我相信,但如今,她还不会说谎。   盛森渊恢复冷静,紧紧交握着双手,安慰道:“你别多心,暂时别出门,我让人给你送饭。”   “嗯。”   “等晚上,我来看你。”   “嗯。”   元娘的话很少,但她有伤在身,盛森渊不觉得奇怪,再三叮咛后才离去。   卧房的门大开,院子里总有扫地丫鬟的笑声传到这里,悦耳又悠扬。   她在门口驻足听了片刻,才退后一步,慢慢将门合拢。   ……   清凉院中发生的事,悄悄地传了出去。   偌大一个盛家,只有盛夫人一个女主人,她又日日牵挂着离家远行的丈夫,只要底下没有大乱子,其余小事她从来不管。可底下的仆人又不能轻易离开府中,关在一座大监牢里还能干嘛呢?不就是八卦?   何况这次是元娘倒霉。   这位目中无人的一等侍女,先是传出脑筋有问题的风波,又据称被毁了容,为这两个消息幸灾乐祸的人,着实不少。盛森渊生得俊秀,很难有适龄的丫鬟会不生出些别样的心思,可是上头有个傲慢又受宠的元娘,将所有少女怀春的美梦都捏得粉碎。   没想到,四个月间,风云变幻。   她突然脑子不好了,连美貌也没了,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倒下,哪个自封是元娘情敌的女仆,能不高兴呢?要不是不能轻易出门,她们简直想就地插三根香向不知何时曾经路过的神仙还愿了。诅咒成真,可不就该还愿酬神吗?   盛森渊也听到了一点消息,将古列叫来,问了一通。   古列很清楚盛森渊对元娘的看重,不敢隐瞒。   他是盛森渊的近仆,每一天都要陪着盛森渊早中晚各去探望元娘一次,比见盛夫人还勤快。看着她吃药,帮她更换敷在脸上的药膏。更换的意思是,先把旧药膏铲去,再涂上新的。每次换药时,古列都不得不陪着盛森渊看一次元娘的烂脸,他已经看过后很多次了!但看几次都会被吓一跳。可是盛森渊却不在乎,换药都是亲自来,动作小心翼翼,一点不耐烦也没有。   倒是元娘奇怪,总不说话,也不看他。   不过,脸都烂成这样了,再高傲的天鹅也会低头,古列猜她是自卑了。   “这种混账话总该有个源头,你去查查,源头在哪。”盛森渊道,“查出来,就……”   “咚咚。”   有人敲门,打断了盛森渊的话。   “处理后将结果告诉我。”盛森渊朝门口努努嘴,“开门。”   古列知道他心情很差,连忙冲去将门打开,不敢有丝毫拖延。   自从元娘受伤,她的脾气就越来越古怪。不知道是否从她那里受到影响,盛森渊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强硬。伺候病人,本来就是折磨人的事,不是折磨人的身,而是折磨人的心。盛森渊舍不得对元娘发火,对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却不会心软——即便这群小人落井下石的计划,可能仅在谋划中。   古列拉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元娘,松了口气。   “你快进来,外面有风,别着凉了。”古列殷勤地让开路,等元娘进来,立马关门。   不过,是把他自己关到门外。   古列走了。   元娘走到盛森渊对面坐下。   “今天风很大,你怎么出来了?”   盛森渊完全不管自己说的什么胡话,元娘从卧房走到书房只不过十几步路,被他说得像是跨越雪山一般艰难的事。   “我不冷。”元娘把抱在怀里的汤婆子露出来给他看一眼。   “那也得小心,幸好是秋天。”盛森渊道。   元娘现在不能见风,不能冻着,也不能热着。她抱着的汤婆子,是放凉一段时间的开水,带着余温,并不烫手。她的伤势比林大夫预想的更严重,他调配的药膏只能缓解她脸上的疼痛,却无法改善她的伤情。元娘的脸依旧红肿未消,像个涂了油的发面馒头,脸上还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红痕——全都是她就着眼泪在脸上胡乱涂抹,活生生灼出来的。   她现在没忘记戴面纱,把整张脸从上到下挡得严严实实。   但是,坐得近也还能看清,盛森渊不怕,倒是越看越心酸,越看越心塞。   “这可怎么办……”他忧虑地说。   “林大夫来过,跟我说,可能很难痊愈。”元娘道。   她说这话时,并非哀怨自怜,只是平静地转述林大夫的看法。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盛森渊面色一变,“他告诉我他还有点把握!”   “……”   “也对,他跟你说很难痊愈,跟有点把握也差不多……原来是跟我玩抠字眼。”盛森渊道。   “治不好也没关系。”元娘道。   “世上又不是只有一个林大夫。”盛森渊摇摇头,“他不行,我去找更好的。”   元娘道:“您当面明明说他医术高明,是丰城最厉害的大夫。”   “棠国又不是只有一座丰城,再说,当着人家的面,总要奉承一番,不然他怎么肯精心替你治脸?林大夫也是有脾气的。”盛森渊笑道。   “当面和背面说的话,可以不一样吗?”元娘喃喃自语,面色黯然。    ☆、套路      聊完,元娘没有继续在书房久坐,向盛森渊告辞了一句就起身走人。   离开时精神恍惚,起身把汤婆子往桌上一搁就忘了,扭头就走。   她推开门,走出书房,用手挡住从右边吹来的冷风,朝卧房走,回到卧房前,有个穿着侍女服的女人正站在那。元娘从下往上看,隔着面纱努力辨认这人的脸,“你是,芙蓉?”   在元娘认脸时,芙蓉已经将嫌恶的神情从面上隐去,“今天是我给你送饭,你去书房了?”   “谢谢你。”   元娘伸手想接托盘。   芙蓉犹豫了一下,闪开她伸过来的手,“我帮你端进去。”   “好。”元娘迅速撤手,帮她推开门,等芙蓉先进去,自己再随后跟上。   芙蓉将托盘里的碗碟移到桌上,却没走,她扭头问道:“你刚才去书房了?”   “嗯。”   “真羡慕你,你和少爷的关系真好。”   这次元娘没再搭话,她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吃饭。   芙蓉居高临下,盯着元娘的背影,心情复杂。元娘的身形没有变化,依旧窈窕,和从前一样。从背后看去,谁都能幻想到她的正脸该有多美丽。可现在元娘一旦转身,只会吓死一片人,想到这,芙蓉是有点开心的,但这段时间里盛森渊对元娘的呵护备至,却又令她无法太高兴。   原来,没有这张脸,元娘也依旧是清凉院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少爷依旧关心她,会为她出气,芙蓉和桃花依旧只能排在元娘后面。   哪怕没有那张脸。   为什么?   凭什么?   芙蓉突然有种冲动,她想抡起手里的空托盘狠狠朝着元娘的后脑勺砸下去。   她忍住了,没有动手。   因为扁扁的木托盘砸不死人。   元娘不死,就永远是清凉院里的独一无二。   芙蓉道:“少爷每天都来看你,可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元娘扭头看她,发现芙蓉不仅没走,竟然还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跟我说话?”   “谈谈嘛。”   “少爷要我好好休息,我打算吃完饭就睡觉。”   “就趁着你吃饭的时候聊聊。”芙蓉道,“你最近不看书了?”   元娘低头吃饭,“不想看。”   这天就基本被她聊死了。   元娘舀起一口饭,塞进嘴里,听到哐当的撞门声。看来,芙蓉被她气走了。   挺好。   她毫无愧疚感,继续享受着难得的安静。不过,没多久她又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还以为是芙蓉去而复返,没有回头看,继续吃自己的饭。只要她够无聊,谁也不会想跟她一起待着。她现在连盛森渊也不想见,何况是其他人?都走吧,有一个算一个。   可突然来人将一个沉重的物体放在桌上,口中道:“你忘记拿这个。”   元娘一愣。   物体是她的汤婆子,声音是她的盛森渊。   元娘扭头看了一眼,脸和声音对上了:“少爷。”   盛森渊在汤婆子旁放下几本书,很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   “是我考虑不周到,你呆在房间里一定很无聊,看话本才好打发时间。”盛森渊道。   “谢谢。”   元娘舀了一碗汤,一饮而尽,用手帕掖了掖嘴角,擦干净双手,才伸手去拿书。   “很好看。”她赞道。   “你还没翻开。”盛森渊无奈地说。   “嗯。”元娘郑重地翻开一页,表情很走心地给予评价,“很好看。”   “你这叫硬夸。”盛森渊看不下去。   元娘笑笑,没有反驳。   盛森渊扳动她的肩膀面向自己:“你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是不是又有人说了难听的话?”   “不是。”   “但你最近……我觉得有点奇怪。”   元娘自然地对望着他的双眼,竭力使嘴角翘起:“我不奇怪。”   两人是对视也是对峙,看了片刻,盛森渊先投降:“你该换药了吧?”   “是。”   “坐着别动。”盛森渊把药膏找出来,回到元娘身边,拿工具帮她换药。   他先揭开她的面纱,小心翼翼地将之前涂抹的药膏刮去。   元娘闪了一下:“屋里有镜子,我可以自己做。”   “哪有我帮忙好?我成日里练字,手比你的稳。”盛森渊态度坚决。   他每次来,元娘都会努力尝试说服他放弃,但是盛森渊绝不肯让出对她的换药权。   谁也不让,连元娘自己也不行。   她眼睛望向别处,过了一会,轻声问道:“您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盛森渊不以为然。   “芙蓉人那么好,她也不敢看我的脸。”元娘道。   “说明她的人好是装给你看的。”盛森渊毫不犹豫地说。   “您说过不能在背后讲人坏话。”元娘不悦。   盛森渊被她教训,也不生气,摇摇头笑道:“那我们下次就不说她。”   这算什么解决办法?   元娘叹了口气。   少爷是她毕生中最棘手的难题,其他人好解,喜欢或讨厌,可亲近或不可亲近。唯独少爷不同,每当她以为她对盛森渊足够了解时,他身上又能冒出令她感觉陌生的东西。她把头扭回来,盯着盛森渊的脸看,他正注视着她脸上的创伤,无悲无喜,不惊不乍,十分平静地在她脸上涂抹着新的药膏。   一开始他看到她的烂脸当然是怕的,虽然他嘴上说没关系。   可是时间久了,他的表情竟然真的渐渐变得不在乎。每一次来给她换药,铲掉她脸上厚厚的药膏后,盛森渊身边的古列都会一脸惊恐。可能古列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元娘全都看在眼中,盛森渊却不同,他竟然一点也不在乎。真正的不在乎。   连她照镜子都会被自己吓到,为什么少爷不怕?   盛森渊对她很好,人人都说是因为她这张脸,可事实好像和其他人说的不一样。   他很好。   但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却是元娘无法接受的。   因为她总会忍不住想起毁容那天,她在走廊上听到的话。   他根本不想跟她做夫妻,他是骗她的,他当她是猫是狗,是花花草草……   也许他对丑猫丑狗,蔫巴巴的花草,也会一样好。   因为她是他喜欢的。   仅此。   她不知道哪个他才是真的,当面说的话和背人说的话,哪个才是谎言?她分不清。   “你喜欢这些话本吗?”在她思考时,盛森渊问道。   元娘没听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盛森渊别扭地说。   他不说,元娘就不问,点点头,把手中的书再翻过去一页。   盛森渊很不习惯她不追问,但他更不习惯亲自开口问她为什么不追问。   他转而问起别的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出去?”   “出去?”   “不是去上次那种地方。”盛森渊有阴影,“有些名医不肯离开居住的地方,如果我真的打听到附近有能治你的人,恐怕得带你出门,去别的城。”   元娘摇头不肯答应:“您还要上学。”   “那不要紧。”   元娘依旧摇头,“不用了,我觉得涂这个药膏很有用。”   “我可以向先生请假。”盛森渊说。   他很坚持。   当他坚持时,通常意味着不可转圜,以及必须答应。   元娘便点点头:“好吧。”   聊到这里,基本已经无话可说,盛森渊该走了。倒不是说他跟元娘一直没话聊,不过,从她破相后,就已经失去了九成的趣致,从前总是她满心好奇叽叽喳喳地问,她不叽叽喳喳了,盛森渊也暂时没学会挖掘新话题。他总不能把自己和同窗的主题套到她身上,他跟同窗聊得多是学业上的事。   而元娘九成九是不感兴趣的。   可他宁肯坐着发呆,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他不走,元娘也只好接着在凳子上陪坐,直到他起来。   盛森渊也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还有事。先生给他布置了作业,除了温习,他还要练字,默书,去上学的时候要交给先生,他根本就没工夫坐在这里发呆。不过他本意也没想发呆,他有话要对元娘说,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对她说什么。   他……   他就是不想走。   直到他发现元娘换了姿势,她累了。   盛森渊欲言又止。   元娘终于等到他开口,但听到的却是:“你去床上躺着吧。”   丢下这句话,他就走了。   坐了这么久,发了半天呆,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元娘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生出无语的感觉。   ……   遵守少爷的指使,元娘去睡了。   午觉结束,醒来时桌上已经空了,碗碟筷子都被收走。   有人进来过,又离开了,而她一无所觉。   元娘把放在枕边的面纱拿起来戴上,窗外已经黑了,现在是晚上。   桌上放着新的饭菜,应该没人会再来。   她猜。   她猜错了。   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她的卧房,是芙蓉,她的眼睛里冒着火,充满怒意。   她看元娘的眼神无比狠戾,但这充满杀意的目光一闪即逝,很快就消失了。   元娘皱了皱眉,这和她印象里的芙蓉不一样。   但她还是照旧向她打招呼:“芙蓉。”   “我来看你。”芙蓉温柔地说。   元娘在桌边坐下,芙蓉也走到她身边来,挑选了距离她最近的一张凳子。   “你知道吗?少爷已经十六岁了。”芙蓉突然说。    ☆、逆人意      问少爷的年纪?   这句话基本是送分题,元娘没犹豫地点头:“我知道。”   “他马上就十七岁,你们的生辰是同一天。”芙蓉接着说。   元娘的生辰伴随着盛森渊一起度过,芙蓉和桃花也被迫记住了元娘的“诞辰”。   “嗯。”   “正月初十那天,是你及笄的日子,那时候你就可以出嫁了,懂吗?”   这句话恰好刺痛了元娘的死穴,她没回答。   芙蓉不在乎,她真正想说的话在下一句:“我听说夫人有意将你指给少爷做妾。”   “……”   “但是林大夫告诉她,你的脸毁容了,所以夫人打消了这个主意。”   “……”   “如果少爷求她,那自然不同,可是少爷没有,你知道吗?他不想娶你。”   “……”   芙蓉一直等不到元娘的回答,略不耐烦。她忍着恶心低头审视元娘的怪脸,确认她没睡着,还在听,才接着说道:“其实,就算林大夫不说那句话,少爷也不会答应的。夫人不会逼他,他不肯,你就别想嫁。你想想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少爷以前喜欢你,是因为你长得漂亮,现在你还有什么能让他……”   “你出去。”元娘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用驱赶之语。   “不想听?”芙蓉终于等到她开口,顿时笑了,“莫非你觉得我说的话太难听?但这是事实,元娘,你应该面对真相,少爷对你很好,这是因为他心软,可是他并不喜欢你,至少现在已经不再喜欢你了。”   元娘摇摇头,“他喜欢我,他以后也会喜欢我。”   “你是太自信还是太自卑?”芙蓉冷笑道,“自欺欺人是没用的。”   元娘仅仅是摇头。   盛森渊怎么会不喜欢她?他喜欢得很,就像喜欢花花草草那样。谁会嫌弃自己亲手培育的花草变得丑陋呢?那是他亲自浇灌养大的,变成怎样他都喜欢。可是芙蓉有一句话说对了,少爷不想娶她。没有人会想娶自己的宠物,何况,她不够聪明,嫁给他,只会成为他的笑柄,令他丢脸。   无论芙蓉如何努力,都攻克不下元娘这个难关。   她慢慢笑不出来了,她专程来找元娘,可不是为了看她摇头的。元娘的冷待,完全不在芙蓉的想象中,元娘听到自己说的这些话,怎能如此冷静?桃花说得真对,这家伙可能真是个冷血白痴。   芙蓉为难,但不退却——她也没法退。   她惹上麻烦了。   元娘毁容一事,她并不清楚盛森渊当日就命人封口。清凉院的小丫鬟们并不应该知道在元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元娘毁容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府中人尽皆知。盛森渊大怒,派古列彻查,古列已经潜人四处讯问,一定要挖出传播这个消息的源头。   当日,除元娘外,第一见证人只有盛森渊、古列、桃花、芙蓉和林大夫这几个。   只要有一个人说这个消息是从芙蓉那听来的,她就完蛋了。   桃花也参与了,最近魂不附体,迟早要被查到;   可芙蓉也不无辜,她肯定,以古列的习惯不会查到一个桃花就松口。   盛森渊说彻查,就是一定要找出所有源头,古列为了撇清自己,一定会交出分量够足的嫌疑人。一个桃花,不够。其实桃花是一等丫鬟,就算真被查到,口舌之罪最多将她贬至二等。芙蓉则不同,如今盛森渊看她不顺眼,她又是二等丫鬟,容不得再犯一次大错。她需要将麻烦转移,至少,她得有个垫底的,得有一个人来承受比她更大的责难。   桃花?   那家伙风声鹤唳,正是最警惕的时候,不容易掉坑。   芙蓉将目光瞄到元娘身上,冷血就冷血吧,她真的需要一个白痴。   没想到这白痴还挺人精,居然很不好唬弄。   “对于这些事,你真的没有打算?”   “……”元娘光摇头了,坚持不搭理芙蓉,安心地吃饭。她的食量不大,但她午饭没有吃饱。当盛森渊在她身边落座后,她一直食不下咽,她一边吃,一边拿起话本来翻阅,渐渐沉浸到故事里。   芙蓉柳眉倒竖——她又被无视了!   “咚!”   芙蓉狠狠拿拳头砸响了桌子,“我是跟你说话。”   元娘瞟她一眼,道:“我知道,我在听。”   听你个鬼!低头看书一脸不感兴趣,是听人说话该有的样子吗?   芙蓉努力让自己冷静,她来这里另有要事,现在不是翻脸的好时机。   “你难道不想恢复从前的光景,让少爷对你重燃爱意?”   元娘听到这句话,再次看向芙蓉,可她目光中陡然生出的冷意令芙蓉心中一寒。   “干嘛?我有心帮你,你要不要听我的话?”芙蓉道。   “重燃爱意是何意?”   “……”她想听到的问题不是这句!芙蓉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冷静,接着说道,“非要我说明白吗?自然是让少爷再重新喜欢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元娘恍然大悟。   “我不是来给你讲课释义的!”   “那你来干嘛呢?”   “……”忍、忍、忍。   元娘瞥她一眼,见芙蓉神情不定,不吭声,便继续低头吃饭。   等她吃饱,才听到芙蓉再次开口,“难道你不想让少爷回心转意?”   元娘将碗筷推开,拿书来看。   芙蓉夺走书,“我有办法让少爷重新喜欢你。”   “哦。”元娘抓了一下,没抢回来,耸耸肩去拿另一本,反正她桌上书多。   最终,芙蓉无功而返。   这么说不太贴切,确切地说是她不得不走,晚饭后,盛森渊还会来探望元娘一次。   她现在可不敢跟盛森渊碰面。   一日几见,就为了这张鬼脸?少爷为什么如此偏爱她?!   芙蓉不甘心地走了,回头时,狠狠地钉了一眼元娘的背影:这根本不是个傻子!   那么,她得换个主意。   ……   翌日。   元娘起床去桌边等,来送早饭的却是一位陌生人。   “桃花呢?”她问。   元娘很惊讶,她已经足足三餐没见过桃花了,这段时间一直是桃花负责给她送饭,换成芙蓉也还罢了,怎么现在又换一个新面孔,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是说,她这张脸很吓人,得避开其他丫鬟吗?   “桃花有事,把这件事交给婢子来做。”小姑娘怯生生地说。   她的等级应当是粗使丫鬟,总之等级不高。她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这是刚刚接受训练的新丫鬟才会有的举动,又胆怯又小心,做久的侍女绝不会如此怯懦。   “婢子杨柳。”她自报其名,看起来才十岁左右,根本就是个小孩子。   元娘看看她的身高,再看看面前的菜,有点不好意思吃了。   “谢谢,不过,下次你还是让别人来送饭吧。”   杨柳轻轻点头。   元娘开始吃饭,吃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她扭头看向杨柳,见杨柳小心翼翼回望自己,目光中竟然没有嫌恶与恐惧,诧然道:“你不怕我的脸?”   杨柳站得这么近,理应看清了她的脸,可是杨柳只有小心,却毫无受惊的样子。   小丫鬟再次偷觑了元娘一眼,笑笑:“婢子不怕。”   元娘叹了口气:“你胆子真大。”   连她自己都不敢轻易照镜子,没料到杨柳第一次见到她便不畏惧。   元娘吃完饭,翻书解闷。   忽然杨柳道:“元娘姐姐会不会觉得很闷?”   她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杨柳竟然没走,还留在屋里。   “不闷。”   “可我觉得元娘姐姐您看起来很不开心。”   这点倒是说对了,元娘便没反驳。   “如果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心情会好一点。”杨柳好心提议。   元娘想了想,摸了摸脸上的面纱。   杨柳道:“您不想听闲话?婢子倒是知道一条无人的捷径,又能散心,又可以避开人。”   元娘不觉动心。   “什么捷径?”她问。   “您跟婢子来就知道了。”杨柳卖了个关子。   “好吧。”元娘点头答应,跟了出去。如果可以避开人,她倒是真想出去走走,当然,她出去时,也没忘记抱上她的汤婆子。杨柳带着她走,直接下了走廊,途径盛森渊卧房时,他卧房的门还关着,应当还没起床。   古列不在,芙蓉不在,居然连桃花也不在。院子里只有几个小丫鬟默默地扫地。   往常是她陪着少爷。   想到此处,元娘叹了口气,她还是忍不住关心盛森渊的事。   杨柳听到她的叹息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在前头带路。   从清凉院的拱门走出,杨柳朝右拐,再次离开长廊进入一条小路。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两旁只剩下干枯树枝的树丛矮下去,别有一番天地。盛府很大,元娘不爱钻陌生的小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里的景象,果然是她没来过的地方,而且,果然没有旁人。   “这条小路很长,尽头通往夫人的院子,您可以原路返回,或是去尽头绕个大圈走回来。”   杨柳笑道,“婢子手上还有其他事,午饭时再来探望您。”   元娘点点头:“我自己在这里走走,你不用管我,回去吧。”   “婢子告退。”杨柳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元娘四处闲逛,走到一处没人的院落,正要进去,忽然听见了一声大吼:   “我恨死她了!”    ☆、草人      “你小声点!”一个稳重的声音响起,“小心附近有人偷听!”   说得真对啊,她不就在偷听吗?元娘点点头,打算瞧瞧热闹。   不过那发出大吼声的女人显然不是个好脾气,丝毫不听劝道,反倒说:“听去就听去吧!”   “你不怕有人告你的状?”   “我想不通,我就是想不通,告状就告状,把我赶回家吧,我本来也没心思留下了。”   “别说胡话!”   元娘不喜欢听这种丧气的话,顿时没了兴趣,扭头打算往回走。   谁知一迈腿,踩出第一步,地面上就发出“嘎吱”的声音。   距离她毁容那天至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早已入冬,昨晚还下了雪。   雪层不厚,但也铺就薄薄一层,她一脚踩下去,鞋底摩在雪面,发出沙沙声。   要是现在走,一定会惊动院子里的人。   真倒霉。   元娘不想跟院子里那两人碰面,好在旁边就是一座假山,元娘悄悄迈开腿踩到石头上,挪到假山后面蹲下,决定躲到这两人聊完离开。在她做这些事时,院墙之隔的另外两人话也没停。   一个很温和,不断劝说;另一个很暴躁,刚才那声大吼就是她的杰作,二人都是女子。   “你当然无所谓,这又不是你的事!”那暴躁的声音异常的尖锐。   温和那人继续劝说道:“这事并非真的无法挽回。”   “能怎么挽回?那贱人趁着我在府里做事不在家,竟然上门去勾引我的未婚夫!现在他的心全都被那个狐媚子勾去了,一心只想毁了婚约,我,我要是被人退亲,就不活了!我还能怎么办?”   “你别慌……”   “我现在真恨不得杀了那贱人!”暴躁的声音再次发飙。   温和的声音道:“你别做傻事!我,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能帮你,我就怕……”   “什么?您能帮我?”暴躁的声音狂喜道,“您真的能救我?”   “我就怕你用这个办法做错事,毕竟这法子有点邪性,我怕你反受其害呀。”   “姐姐,您就教教我,我保证不拿去做坏事!我,我就做这一次,真的,我保证!只要能够让未婚夫回心转意,就算那贱人……算了,我就放过那贱人吧!”   “你能这样想就好,这办法本身不伤人,我也没法帮你去害她。”温和的声音说。   暴躁的女子冷静下来,轻声道:“请姐姐教我。”   温和的声音非常小心地说:“那你要答应我,绝对只能做一次。”   “我发誓!”   “好吧。”那温和又稳重的声音缓缓道,“你要弄到你未婚夫的八字,用黄纸写下,贴在草人上,日日诵念咒语,他就会回心转意,从此以后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八字是什么?草人?草扎的人吗?”   “八字就是生辰,比如大少爷的八字就是庚辰年正月初十。草人很简单,就是干草扎出一个人形,用线缠一缠,缠出人头和四肢就够了。倒是这个八字有点麻烦,好在那是你未婚夫,你和他定亲,一定对过八字,跟你娘讨,别让人知道。”   “我明白了,多谢您帮我,等我来日出嫁,一定记着姐姐这份情。”   “不客气,你别做傻事就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教学了对草人念诵的咒语后,一齐从别的门离开。   元娘慢吞吞从假山后面绕出来,少爷出生的时辰,她比那温和声音更清楚。   庚辰年正月初十,巳时生。   她直起腰,揉了揉脖子,安静地返回卧房。   等到中午,杨柳果然如约而至,除了午饭,还拎着一个篮子。   元娘正在看书,对篮子里的东西不感兴趣,没想到杨柳倒从篮子里拿出一只蚂蚱。   杨柳举着蚂蚱,在元娘面前晃了晃。   “它怎么不动?”元娘终于分出一丝注意力。   杨柳笑道:“这不是活的,是草扎的。”   “草扎的?”   元娘放下书,把蚂蚱接到掌心,仔细端详才发现破绽,“好像真的。”   “婢子爱玩这个,自己琢磨就学会了。这个还用了点线,缠出节肢,跟外面那些匠人的手艺不能比,他们光用草就能扎得活灵活现,比婢子做得更像呢!”杨柳笑眯眯地教她用线和草缠蚂蚱,元娘也跟着做,居然也做成了两只,似模似样。   “您好有天分。”杨柳道,“不如我把篮子留下,您用这些草和线慢慢玩?”   “不用啦,我不喜欢这个。”元娘把草和线还给她,甚至把刚做的两只蚂蚱也扔回篮子里。   杨柳一愣,她之前不是玩得挺开心吗?   元娘道:“我学会了,就没趣了,还不如看戏好玩。”   “是啊,戏是挺好看的,婢子也喜欢,不过最近没什么有趣的新戏。”杨柳无奈地整理篮子。   元娘托着下巴,斜眼瞧她:“没新戏?可你和芙蓉刚才唱的戏就不错,是用哪个话本改的?”   杨柳吓得打翻了篮子。   她呆呆地垂着头看了元娘片刻,怔忪两个呼吸后,猛然跪倒:“婢子知错!”   她没有像桃花一样为自己的行为开解,也没有咬牙不认。   当元娘说出那句话,就意味着她已经看破了她和芙蓉的诡计。   但,这丫不是个傻子吗?   杨柳茫然地抬头悄悄偷觑元娘,难以置信,这傻子怎么比人精还精?   元娘看她一眼,疑问道:“你为什么要跪着?”   杨柳伏倒在地,哀哀戚戚地哭道:“婢子知错!”   “刚才躲在那里的人果然是你和芙蓉吧?你才刚把我送到那,明明说另外有事,却又迅速去附近和芙蓉说了那些话,明知道要避开人,却特意挑了我在的地方,特意变音,果然是说给我听的吧?我上次见到这种人,还是在戏楼里,你们这出戏是不是专程演给我看的?”   “是……是芙蓉姐姐的主意,是她逼我的!”杨柳含泪说道。   她实在想不明白,她和芙蓉努力变化声音,怎么还能被元娘认出来。可她现在不敢争辩,无比恐惧地望着她,在她眼中,元娘俨然是个恶魔。是恶魔!一个人怎能若无其事地装傻这么久?她怕芙蓉,不然不会答应芙蓉做这种坑人的事。可现在,在她心里,元娘比芙蓉更可怕!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元娘不解。   她是真想不明白杨柳和芙蓉专程换个声音假扮陌生人的理由,难道是为了逗她开心?   若不是她耳力好,在她们低声说话时听出破绽,她还真难认出是这两人。   杨柳垂头,不敢回答。   “难道你真的有未婚夫?你才多大啊。”元娘惊讶地问。   她至今依旧当这是一出戏。   只不过她的语气嘛,比较令人误会。   杨柳就慌了:“不,婢子没有未婚夫!这都是芙蓉随便编的,她只是想借一个理由骗您!”   元娘乐了。   这理由或许比话本还有趣。   她鼓励道:“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杨柳畏惧,不敢再继续迟疑,忙答道:   “芙蓉调开桃花,命婢子替桃花来送早饭,让婢子想办法请您去外面走走,把您带到那附近,等您到来,她和婢子再特意演这出戏。她命婢子假扮成焦心未婚夫被抢走的人,她则扮演劝告婢子的角色。我们说的话,都是提前编好的,全都是特意讲给您听的话。”   “其实,她说的那个利用八字与草人的办法,实际上是不允许施行的邪术。她希望您能上当,做一个写少爷八字的草人。一旦您真的照办,她就会拿着草人去找夫人告状,绕过少爷把您赶出府中。”   若元娘被赶走,谁还会继续调查与她有关的闲话?   “原来还能这样啊……”元娘脑洞大开。   显然,芙蓉不够了解元娘,更不如她口中所说那么了解少爷。   少爷一直不喜欢这种怪力乱神的事,他不信,也不许别人信。   元娘一听到那个利用八字的办法,便知晓那是少爷厌恶的邪术,根本没打算照做。哪怕杨柳按照芙蓉的吩咐,特意拿着干草到她面前晃悠,元娘也从未动心。写一个八字就能让一个人回心转意?世上哪有这么神奇的事。   杨柳慌忙道:“这都是芙蓉逼我的,婢子不敢反抗,所以……”   元娘挥挥手:“不用说了。”   “婢子当真是无辜……”   “不用跟我说。”元娘道,“我不知道这种事应该怎样处理,你去找少爷,把所有事跟他说一遍,如何处置,由他决定。他就在隔壁,你自己去找他。”   杨柳呜咽两声,仍想求情,可元娘的态度很坚定。   她有心事,没工夫和杨柳掰扯,坚持命她出去。   杨柳忧心忡忡地走出房间,在门口踯躅了一会,终于还是迈开腿朝着书房走去。   不告状?去找芙蓉商议?   从她将一切向元娘和盘托出时起,就已经亲自斩断了退路,除了自首,她没有其他选择。   卧房内,元娘茫然地低头看着地板。   她紧紧捏着衣角,喃喃自语:“知道我来,是故意说的。故意说的?”   她心神摇曳,却是想到了盛森渊。   不久,她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来找她了。   也好,她正想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芙蓉说我不玩了!并抢走了盒饭。 ☆、单方面和好      “元娘!”   盛森渊用力地推开门,闯入房中。   元娘伸手去拿面纱想要戴上,他快步走上前,按住她的手,“不用。”   “少爷。”   盛森渊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抱住她:“我没想到,把你留在我身边,也会让你遇到这么多风险。”他拥抱她的力度毫无顾忌,仿佛想将她狠狠揉碎,揉进自己的怀里,永不分离。   “痛。”元娘拿食指戳了几下他的肩膀。   盛森渊听见她的抱怨,慌忙放手,他拥抱她时脸颊触碰到,怪不得她会痛。   元娘把手抬起又放下,现在她还不能轻易触摸自己的脸,痛也没法揉。   她轻轻摇头,“我没事。”   “芙蓉的事,我已经让古列去处理了,绝不会让你再见到她。”   借着这个机会,也能杀鸡儆猴。   盛府里大批侍女签的是活契,如果只是犯口舌,没有确凿证据,他也无法惩罚过重。可这次芙蓉故意陷害,有人证,再不能借着这个机会压住府中邪风,那就是他无能了。   “你别难过,那些害你的人,我绝不会轻易饶过。”   元娘倒不是扯开话题,她心里想的确实是别的事。   “少爷,如果有人对您说的话和对我说的话不一样,那他一定是对我说谎吗?”   “你这是打比方?”   “嗯!”   盛森渊认真思索起来,元娘难得提问,他当然不能草率回答。   思虑后,盛森渊才给出一个谨慎的答案。   “不一定,说谎得看动机,也许这人对你说的是实话,反而是对我说谎,都有可能。”   “即便您是少爷,我是侍女?”   “是否说谎,与身份无关,说谎一定有原因,也许他觉得不用骗你,但有必要骗我。”   “是这样啊……”元娘低下头,想着想着,嘴角微微翘起。   元娘突然很高兴。   她拽住盛森渊的衣角,忽然问道:“如果您对别人说的话和对我说的话不一样,也许对我说的才是真的,对吧?”   “当然,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盛森渊道,“要骗也是骗别人,骗你干嘛?”   “嗯!”   元娘的心情更好了,她揪紧那块衣角,低头笑了好久。   笑完,她抱住盛森渊,小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心情好!”元娘笑着说,余下再也不肯解释。   盛森渊的疑惑,变得更大了。   他先是被元娘莫名其妙地好几天,忽然又眼见她莫名其妙地心情好起来。   他至今也没搞懂她忽冷忽热的理由,不过,她心情总算好转了。   那就当是好事吧!不必问缘由。   盛森渊放下得也很痛快。   “对了,跟你说件事。”盛森渊道,“我打算找人来照顾你。”   “照顾?不是一直有人给我送饭吗?”元娘问。   “可我不想让你自己单独待着。”盛森渊道,“我不放心。”   要不是元娘单独一人,芙蓉又怎敢阴谋设陷?还不是觉得她一个人待着好欺负?   有人陪着她,起码也算个随行人证,有什么事,也可以及时通报他。   “我不喜欢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元娘闷闷不乐。   “你就忍忍,她白天来,晚上走,如何?”盛森渊道。   “好吧。”元娘点头答应。   见盛森渊一脸恳求,她也不由得心软,“那我想选个我喜欢的人。”   “你说。”   元娘报了杨柳的名字。   “她?”盛森渊有点意外,但想了想,还是没反驳,“好,我去告诉她,明天就让她来。”   虽然盛森渊答应了,元娘也没多开心。   难得的独处得跟其他人分,元娘哪开心得起来。   要不是过来的人是她选择的杨柳,元娘不止不开心,简直要郁闷死。   ……   盛森渊说到做到,第二天,杨柳便端着早饭来找元娘。   她依旧如昨日般恭恭敬敬,这是已养成的习惯。也正是因为如此,盛森渊才稍微满意,觉得挑她不错。杨柳自知她能够逃脱惩罚,是因为谁,来到元娘面前时更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不尊敬。   元娘问:“少爷说你签的是活契?”   “是。”   “我以为你是死契,既然是活契,你不想干,可以回家,为什么会怕芙蓉?”元娘道。   杨柳苦笑道:“婢子是孤儿,无家可归。”   “那你怎会签活契?”   如果是孤儿,那就应该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通常都是买断的死契。   杨柳道:“婢子和家父相依为命,卖身入府,是想用这笔钱给家父治病,但他病情太重,在婢子入府不久后,便去世了。如今家里已经没人,我也没有兄弟……倒有一个大伯,不过他游手好闲,我若回家,恐怕会被吃绝户,所以才不敢离府。”   故此,她畏惧地位高的芙蓉;   故此,她愿意来做下人的下人。   “哦。”元娘恍然大悟,没有安慰。   以她的头脑,想不到这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   元娘不说话,杨柳倒先笑了起来:“不过婢子在府中过得还行。”   “那就好。”元娘听不出这话是客气。   如果杨柳真的如她所言,过得还行,何至于在没有把柄的情况下受人胁迫?还不是因为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所以杨柳听到盛森渊的命令时,心中并不抗拒,她没有靠山,不如来找元娘这个靠山,目前看来,跟元娘对抗的人——好像都没有好下场。   再说她也只能答应,还不能应付。   盛森渊可说了,无论元娘遇到哪种危险,都由杨柳担首责。   “婢子听说……您也没有家人?”杨柳小心翼翼地询问。   元娘不觉得这叫疮疤,点点头。   杨柳又道:“那您还记不记得跟家人相处的记忆?”   “没有。”元娘摇头。   就算是个正常人,也很难记住襁褓里的事,何况她还是个傻子。   “真遗憾……”杨柳叹息一声。   “不过我在府中过得也不错。”元娘学了一句杨柳的话。   杨柳噗嗤一笑,点点头,正要附和,只是看到元娘的脸,又不敢再说。   她对元娘毁容的内情一无所知,只当这又是一桩陷害造成的惨案。   元娘一边看书,一边吃饭,偶尔跟杨柳聊聊天,倒也不闷。   有个陪客,好像也没她原本以为的那么可怕。   元娘心情很好。   据说心情好,病也好得快——这句话在元娘的脸上毫无体现。   她的脸,还是依旧糟糕,铲去药膏后不能出门,谁撞到她基本就是白日见鬼。   为了不让人新年撞鬼,元娘守在卧房里,哪也不去。   没错。   如今已跨过年关,迈入了丁酉年。   年节中,盛森渊陪着父亲四处拜访,还要陪父母到外祖母那探亲,基本不着家。往年他为了不让元娘露馅,都不肯带她走,何况她破相吓人,就更没法领着她一块出门了。盛森渊离府,带走了清凉院大半人手,偌大的院子,一下变得空落落。   但也清静。   找了一天小丫鬟们扫地后散去,院子里没人时,元娘推开大门,抱着汤婆子冲到院子里大口呼吸。这就是新年的味——“咳咳咳!”漫天飞雪,元娘乐极生悲,吞了好几粒冰碴。   “不好玩!”元娘气愤地冲回了卧房。   看完全程的杨柳无语地表示:这怕不是个傻子……不对,她不会真的是个傻子吧?   杨柳将信将疑。   经过短暂的相处,她打破了幻想中的元娘神话,除了那次大发神威揭破芙蓉的诡计,平时的元娘看起来好像就是个普通人?不,好像比普通人还……蠢一点?杨柳不敢深思,如果元娘真是个傻子,被她打败的芙蓉和自己成了什么玩意?   杨柳默默关上门,决定放弃思考。   关门后不久,院子里突然传出一阵嘈杂的响声,有人说话,还有人挖地?   元娘疑惑地往外面看了一眼,但隔着关闭的门,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努努嘴,叫杨柳去看。   杨柳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看了一眼,神情复杂地收回目光。   “是一群男人。”   她忽然很恐惧地跑回元娘身边,“元娘姐姐,怎么办?是男人?”   “少爷和古列也是男人,你每天看到他们,也没吓成这样。”元娘淡定喝茶。   “那怎么一样呢?”杨柳争辩道。   “那有什么不同?”元娘反问。   杨柳反驳无能,只能自己在屋里团团转,瞎着急。   “等等,我再看看。”杨柳再次推开门往外看了两眼,这次停留时间比较久。   等她再把脑袋缩回来,松了口气,“幸好。”   “……”元娘没问什么幸好,拿起点心吃。   杨柳道:“幸好古管家也在。”   古管家就是古列的父亲,古冉。   “那就更没问题了。”元娘请她坐下喝茶。   杨柳不敢让她倒,自己捧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平静许多。   “他们在园子里到处张望,到底要干嘛?”杨柳担心地说。   “想知道,你出去问问不就行了。”元娘道。   “那婢子替您问?”   “我不想知道。”元娘摇头,从桌上拿书看。   这本看过了,这本看过,那本也看过……元娘翻查一遍,桌上的书,竟然全都看完了?   可书房的门上锁了,元娘没法去拿新书。   她问杨柳:“少爷走了多久?”   杨柳努力回忆:“已经有十天了吧?”   “十天?”元娘一愣。   似乎,数今年盛森渊与她分别最久。    ☆、夜归人      她与少爷,已经有十天不见?   元娘长叹一口气,好难过啊。   “可能少爷今年比较忙。”杨柳见她表情不好,连忙出言安慰。   “今天是正月初十?”   “呃,是。”杨柳不解,怎么突然问起了日子?   “哦。”元娘只说了一句,就安静了。   杨柳便小心地问道:“正月初十,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元娘认真地想了想,每年都有一次,应该不算特别,便摇摇头,“不是。”   杨柳知道她不说谎,松了口气,安慰道:“我想少爷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元娘点点头,不欲多说。   接下来,她回到床上躺下,盯着床顶发呆。   院子里一直有人说话,来的人应该不少,因为说话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   杨柳吓得不敢出房间,却又总忍不住往外看。   “他们拿了好多东西进来!”   “是竹子!”   “怎么又开始站着聊天了?”   “他们抡的那是什么?锄头?哦,他们在挖地!”   “难道要在院子里种菜?”   杨柳不时开门缝偷看,边看边解说,元娘闭着眼睛也有如身临其境。   “你好像真的很想看,为什么不干脆出去看看呢?”   “不要!”杨柳相当抗拒。   元娘劝了两次,确定她不是欲拒还迎,笑了,“我终于知道你怕什么了。”   杨柳连她的脸都不怕,元娘还以为她无所畏惧,原来杨柳也有怕的。   怕男人,怕很多很多男人。   杨柳被揶揄也不反驳,只要别把她赶出房间,她不在乎元娘怎么说。   “这群人什么时候才肯走啊?”杨柳又看了十几次,终于忍不住抱怨。   元娘这张脸是不可能出门的,而杨柳不敢,那么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不知道是否因为院子里来了这群男人,没一个丫鬟出现,连地也不扫了。   无人路过,两人只得饿着。   杨柳很抱歉。   元娘倒是无所谓:“反正桌上还有点心,刚才我吃得多,正有点腻。”   “如果他们再不走……就算外面有人,婢子也一定帮您把晚饭带回来!”杨柳发誓。   反正午饭她是不可能去了。   元娘笑眯眯地拍拍她的头:“没关系,我不饿,你就老实待着吧。”   “少爷让婢子照顾您,可不是为了让您吃不饱饭的。”杨柳哪敢把她的话当真。   她咬紧牙关,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元娘瞟她一眼,无奈地回床上继续躺着。   没书看,没饭吃,不能出门,除了躺着,好像也无事可做。无聊啊。   时间慢慢流逝,渐渐临近傍晚。   杨柳一直盯着窗户,望着天色渐渐变暗,担心得要死,生怕她真的要冒着穿越那群男人的风险,上厨房拿饭。幸好她运气不错,当红日在天边只剩下小半个圆的时候,院子里那群男人们跟着古冉走了,杨柳开门缝见到这群人离开,顿时欢呼一声。   “元娘姐姐,我去拿饭!”杨柳拉开门暴冲而出,生怕这群人只是去吃饭,吃完又去而复返。   元娘刚答应一声,人就没了,门还没关,顿时无语。   寒风呼啸,朝着房间里呜呜地吹。   元娘躺在床上纠结,她要不要下床去关门呢?   纠结了好久,也没有动,最终被冷风吹得晕晕乎乎。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杨柳拎着食盒冲进卧房:“元娘姐姐,婢子回来啦!”   “哦。”   “起床吧!”   “好。”元娘这时才慢吞吞从床上爬下去。   杨柳关好门,开始抱怨:“院子里被那群人搞得乱七八糟,古管家未免太过分了,这里是清凉院,是少爷的院子,有那么多女孩子在,哪能随便把男人带进来?”   “这又何妨?难道他们会吃人?”元娘道。   杨柳摇摇头,横她一眼:“元娘姐姐,这话可不要对少爷讲。”   “为什么?”   “女孩子说这种话,太惊世骇俗了。”杨柳道。   元娘耸耸肩,见杨柳果真一脸担忧,只好点头答应:“行,我听你的。”   杨柳松了口气,将碗筷摆好,请她入座吃饭。   饭后,杨柳拿出绷子和针线,做女红。   之前她照顾元娘,与她不熟悉,兢兢业业宁肯罚站也不敢做其他事,熟悉后明白元娘和她认识的那些大丫鬟不同,便随意了些。   元娘看得眼热,又生出了学习心,“教我!”   这次杨柳却不敢答应,有针。   “婢子得先问过少爷,少爷肯,婢子才敢教您。”杨柳忙说。   “不用问他,他说我想学的都可以学。”元娘说。   杨柳飞快地摇头,不肯答应:“这可是针!少爷这次可不一定肯。”   “针又怎么?”   “……”杨柳动摇了,她和芙蓉莫不是真的输给个傻子?   元娘问不出结果,十分失望,但杨柳怎样都不敢教她用针线,连她想碰一下都不准。   “小气。”元娘鼓起嘴,“吝啬!”   杨柳听之任之,“反正您不可以碰这些,女红就由婢子来做便是。”   元娘嘟着嘴,很不满意。   杨柳才不敢惯她,万一元娘玩针把自己扎出好歹,她更没法向盛森渊交代。   元娘看她不顺眼,生气,“你走。”   “您真的生气了?”   “你回自己房间去玩,我不要看。”元娘坚决地说。   杨柳笑了,反正伺候元娘吃完饭,她的任务也完成了。   “好吧。”她将针线卷好,提着她的小篮子走了。   卧房里便只剩下元娘。   这段时间里,盛森渊不在家,总得有人给她换药。盛森渊不放心别人,更不放心让元娘自己来,便将这个任务交给林大夫。而林大夫也是没那么有空的,他把药膏的配方改了,每三天换一次药,三天内,可以敷着药膏过夜不会有问题。元娘含着盐水漱了漱口,用毛巾蘸着水把眼睛周围和额头擦了擦,就准备睡。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   这么晚了,少爷不会回来了,元娘猜测他今晚也是在外面过夜。   元娘闷闷不乐地吹熄蜡烛。   她想他了。   元娘带着这份思念,沉入梦乡——准备沉入梦乡。   当她即将入睡时,忽然听到了一点怪声,是从门口传来的响动。   咦?   杨柳走了就不会回来,何况她熄了蜡烛,杨柳从来不会打搅她睡觉。   那么,不是杨柳,会是谁?   元娘有些担心地爬起来,看着那扇门。今晚的月光很淡,她依稀能够看到一束光芒照入卧房的地上,伴随着吱呀声,元娘能肯定,有人将门打开了。   “谁?”她大着胆子问道。   一个人影出现门前,没有犹豫地大步向前,朝她走来。   “是谁?”元娘想起盛森渊的教诲,连忙警告道,“再不报名字,我就要大声喊人了!”   “元娘!”   那人来到床前,用火石打燃了床边的蜡烛,“是我。”   “少爷?”   烛光亮了,虽然这张脸背着光,可元娘依旧很快认出了他——“真是您?”   盛森渊将戴了一层薄雪的兜帽斗篷脱下,随手扔在地上,“想不到是我?”   他坐在床边,凝视着她。   “您回来了!”元娘兴奋地打量着他,“少爷,您,您变化好大!”   “是吗?哪有变化?”盛森渊宠溺地问。   “您胖了!”   “……”盛森渊难以置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真的?你觉得我胖了?”   元娘诚实地点头,“是啊,胖得好明显,您脸上多了个下巴!”   盛森渊发起闷气:“我就说我不要吃那么多,不想喝酒,他们非逼着我吃!”   元娘不解地问:“您不高兴?”   “你不是说我胖了吗?”   “这是坏事?”   “这不是?”盛森渊楞了一下,无奈地摇头,“对,若是你说,那恐怕还真不是。”   总之,盛森渊风雪夜归的浪漫,被元娘无厘头的一句话搅得烟消云散。   “别人都说胖了是有福相……”元娘焦虑极了,“难道我学错了,其实这不是好话?”   “不,是好话,很好的话。”盛森渊无奈,“但我回来可不是为了跟你争论这个。”   “对了,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给你惊喜,你不喜欢吗?”   “惊喜?”   “看来惊和喜都由我承担了。”盛森渊自嘲地一笑。   “反正您回来了。”元娘握住他的手问,“过子时了吗?”   “没有。”   “那我给您过生辰吧!”“我回来给你过生辰。”二人异口同声。   说完,元娘与盛森渊面面相觑。   “你记得我的生辰?”盛森渊惊讶,往日都是他提醒她今天是二人的生辰。   “当然记得,您的事情,我全部都记得!”元娘自信地说。   盛森渊心情大好,忽然摸出一样东西,抓住元娘的掌心给她放上去。   “这是什么?”元娘疑惑地问。   “木钗。”盛森渊补充道,“你别看它是木头的,这是我舅舅的手艺,他做了给我,叫我送给未来的……咳咳,总之,我拿到以后立刻想到你,快马加鞭赶回来了,幸亏我好运,不然差一步就要被挡在南门外了。”   元娘好笑地说:“那您就要露宿野外了!”   “你还笑?我可真差点住在城外。”盛森渊问,“你今天有没有吃寿面?”   元娘摇头,“我没想到那个。”   “怎么回事,杨柳没给你准备?”   “她不知道我的生辰。”元娘道,“再说,今天院子里好吵,她被吓着了。”    ☆、木钗      “吓着?”盛森渊不解,“今天院子里出了什么事?有人打架?”   “我不太清楚,光杨柳去看了,不是打架,古管家带了一些人到院子里挖地。”   “哦!”盛森渊立刻说,“我知道了,那是我叫来的人。”   “是吗?杨柳还以为是古管家的主意。”   盛森渊摇头:“应当是起楼的工人,反正我离开前跟古叔提过,看来他找到人了。”   “起楼?”元娘又冒出一个疑问。   盛森渊笑道:“上次我不是答应你?要在院子里建一座二层小楼。”   元娘恍然大悟。   那还是去年的事,连她自己都忘了。   “这段时间你受伤,心情不好,我怕起楼太吵你会不喜欢。好不容易等你心情重新好起来,我就赶紧让古叔请人来。放心,他们速度很快,两层高楼,白天工作,马上就能将你要的小楼建好。”   元娘噗嗤一笑。   盛森渊摸不着头脑,他说的话哪里好笑?   元娘重复一遍他说的话:“白天建楼?”   “当然。”盛森渊不解,“难道晚上建?可晚上要睡觉。”   “当然是白天才好,不过,哈哈。”元娘不断笑着,“那杨柳可要哭死了。”   盛森渊越听越迷糊。   可元娘无心解释,她自顾自地乐了半天。   盛森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   元娘忙问:“少爷你去哪?”   “夜深了,你该休息了,我也要回去睡。”盛森渊答道。   元娘舍不得他,又问:“我们不能一起睡吗?”   “咳咳咳……”盛森渊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你说什么?”   “以前我们明明经常一起睡。”   “等下,你要说清楚,那时你睡的是我床边的小榻,你这里没有。”盛森渊慌忙说。   “那我去您的房间睡。”元娘掀开被子想下床。   “不行!”盛森渊连忙拦住她,“你如今有伤在身,在小榻上睡哪有自己的床舒服?”   “可是……”元娘拉住他的衣角,依依不舍,“我不想和您分开。”   “我也不想……”盛森渊不自觉地说出心声。   “那就好啦。”元娘笑眯眯地说,“那您就跟我一块睡吧。”   “不行!”盛森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可您不是说过将来我们会成亲吗?”元娘板起脸,“难道您是骗我的?”   “当然不是!”   “那就没关系了。”元娘笑道。   “这个……有点困难。”盛森渊无奈地说,“不行,这回你得听我的。”   “为什么?”   “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亲,就不能睡在一起,不然被别人察觉,我娘一定会逼我纳你为妾。”   “那我也不介意。”   “可如果我将你纳为妾室,你就不能做我妻子了。可我必须有一个妻子,这样的话,我就得娶其他女人,如果她不喜欢你,甚至讨厌你,叫我赶你走……”盛森渊恐吓人很有一套。   元娘果然吓住:“要赶我走?那,那可不行。”   “是不是?”盛森渊摸摸她的头,“你等我,我也等你,以后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一起睡。”   盛森渊把话说出口后才觉得,呃,这话有点奇怪。   可元娘听得泪眼婆娑,很受感动:“那好吧,少爷您回去睡觉,我不过去了。”   “嗯。”盛森渊朝她摆摆手,“收好那支发钗,等我们成亲那日,本少爷亲自给你戴!”   说这话时,他意气风发。   元娘握紧发钗,点点头,忽然又道:“等等!”   “嗯?”盛森渊虽然疑惑,却依旧转回来,“怎么了?”   元娘把木钗举起,“这是您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吗?”   “自然。”   “可是,我没有给您准备。”元娘不好意思地说。   盛森渊重新在床边坐下,笑道:“你又不知道我会提前回来,只要你有这份心意就足……”   “啵!”   元娘笑眯眯回到原位。   盛森渊呆呆地捂着脸发愣:“你刚才……”   他左脸麻酥酥的,刚才似乎有什么柔软的触感碰了一下他的脸?   “刚才你……你……你……亲我了?”盛森渊脸颊绯红,六个字拖出一句长调。   “是啊!”元娘坦率承认。   盛森渊捂住脸,狼狈不堪地扭过脸。   “您不高兴吗?”按照元娘的想法,他理应心情很好才对。   “嗯……”盛森渊呐呐说不出话,若说不高兴,那一定是很违心的答案。   但,说高兴?   好没面子啊!   “你从哪里学会的!”盛森渊尴尬地补充道,“亲我的脸……”   “是话本里写的!”元娘不解地端详他的脸,“那您到底高不高兴?”   “嗯……”盛森渊慢慢起身,“我……先回去了。”   他晕乎乎地走了。   元娘急得拽紧了被子,她还是没搞懂,他为什么满面“愁容”?难道,他其实是不喜欢吗?   “看来话本里说的,果然也不尽信。”元娘喃喃自语,“或许少爷真的不喜欢这个吧?”   好吧,既然少爷不喜欢,下次就不做了,徒惹他不开心!   元娘吹熄蜡烛,可惜地睡下,将发钗放在枕边。   ……   等到元娘再醒来的时候,首先想起昨晚的事,立刻往枕头边一摸,却什么也没摸着。   木钗呢?   明明少爷才刚叮嘱她要把发钗收好,这就弄丢了?   元娘又急又气,急的是自己,气的也是自己。   她慌忙从床上爬起来搜索,可几乎把枕头和被子全拆了也没找到木钗。   这时杨柳从门口进来,见状不由得一愣,“元娘姐姐,您在找东西?”   “嗯。”元娘把枕头扔开,“少爷起床了吗?”   “啊?”杨柳怔住,“您是不是还没睡醒?少爷没回来。”   “没有嘛?”元娘也怔住。   “嗯,少爷昨天可没回家,他现在不是应该还在夫人的娘家吗?”杨柳疑惑地打量她,“元娘姐姐,您没事吧?”她担心地看着元娘。   元娘茫然四顾,难道昨晚的事只是她的一个梦,其实少爷没回来,也没有木钗?   “诶,这是什么?”   杨柳突然弯腰,从床前的地上捡起一样东西,“这是发钗?怎么是木头的?”   元娘顿时大喊道:“拿来给我!”一边伸手。   “是!”杨柳一惊,难得听见元娘如此郑重又急切的要求,不敢迟疑,忙递给她。   “果然是!”元娘将杨柳捡到的发钗拿到手中,仔细一看,放心了,这就是她梦里那支钗!   不对,如果发钗在,那么昨晚的事情就不会是梦。   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元娘抬头看向门口,首先见到的是盛森渊。   杨柳忽然慌张不已,向盛森渊行了一礼就赶紧出去了。   这是元娘第一次见到的场景,杨柳与盛森渊会面竟然是这样。她知道杨柳昨天怕院子里那群男人,没想到她连盛森渊和古列也怕。碍于身份,她勉强向盛森渊行礼,对于跟在后面的古列,她连看都不敢看就低着头逃走了。   如此说来,自己没猜错,杨柳怕的是男人。怎会如此?   “怎么次次见到我都像是见了鬼一样,她在你面前胆子也这样小?”盛森渊无语地看了一眼杨柳的背影,转头来问元娘。   “她在我面前挺好的,可能是怕您吧。”元娘道。   “……我有这么可怕?怎么其他人在我面前就好端端的?”盛森渊不肯认。   元娘举起手中木钗,岔开话题:“昨晚我没睡好,好像把它甩到床下了,幸好杨柳帮我找到。”   “我昨晚才叫你收好它!”盛森渊气她不放在心上。   元娘亦觉得冤枉:“我哪知道我睡相这么差?我是第一次把其他东西放在枕边。”   “你抱着它睡的?”盛森渊的神色阴转晴。   元娘摇头否认:“这么小,怎么可能抱着?放在枕边而已。”   “总之你果然把它放在最近的地方嘛!”盛森渊心情大好,“看来你很看重它。”   “怎能不看重,那是您送我的。”元娘自然地答道。   盛森渊突然沉默。   元娘疑惑地打量他的面容,问:“少爷您是不是有话要说?”   盛森渊努努嘴,却还是不吱声。   “少爷您的脸好红。”   盛森渊突然干咳两声:“你,想说好听的话时还是挺好听的。”   “那是好听的话吗?我以为是真心话。”   “……”   盛森渊被甜败了。   古列一样沉默:“……”一直不讲话二位似乎已经彻底把他当了死的。   他一开始就跟着盛森渊进屋了,但盛森渊一进来就和元娘说话,视他于无物。至于元娘,从眼睛里装进盛森渊起,就没再给他腾出一丁点位子。全都把他当成不存在!其实,古列乐得如此,他也不是很敢和元娘搭话,因为一搭话就免不了要看她那张脸……   免了吧!   可是古列回头看了眼天色,又忐忑起来,他可不能一直不说话。   少爷想不到的事,近仆必须提醒,不然要他这个近仆作甚?   古列只好硬着头皮戳破眼前的粉红泡泡,顶着被少爷迁怒的风险插嘴:“少爷,您刚才说的是只进来看一会就走……”   幸好,他跟的主人还算讲理。   盛森渊被提醒,想起来了,立刻对元娘说:“我还要去母亲那请安,等下再来看你。”    ☆、恐男症      元娘乖巧地答应:“嗯!”   “你先吃早饭,不必等我。”   “嗯!”   “收好木钗,不许再弄丢了。”   “嗯!”   “我走了。”   元娘终于答了句新鲜词,她跳下床,“我送您到门口。”   古列很想问她就走到卧室门口这几步路有甚好送,奈何盛大少一脸享受,只好憋住。   反正盛森渊采纳建议,肯动身了就行。   三人来到卧房门口。   元娘这时才发现杨柳没走远,一直候在门外,深深地低着头。   古列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杨柳姑娘,就辛苦你好好照顾元姑娘了。”   “是。”杨柳低着头,悄悄把视线移开,看向别处。   古列:“……”少爷和元娘他也就忍了,怎么随便抓一个小丫鬟也敢将他当透明人?   但盛森渊已经来到走廊,古列无法追究,只能探究地望了杨柳一眼,疑惑地离去。   杨柳一直背着手抓紧门扇,等二人走了才松手,叹出一口气:“呼!”   “你很紧张?”元娘回头,不解地询问道。   “我……”杨柳支支吾吾,逃避解释。   见状,元娘扭头就回了卧房。   杨柳一惊,慌忙追过去:“其实婢子刚才……”仍是欲言又止。   元娘也没搭理她。   她刚才问那四个字不过是随心之言,杨柳不肯回答就算了。   元娘翻出一个小盒子,把木钗轻轻放进去,再将盒子塞进梳妆台最底下的抽屉里。   杨柳刚才一直站在门外,也听了一耳朵,忍不住问道:“那木钗是少爷送您的?”   “是。”   “少爷对您可真好。”杨柳羡慕地说。   “对啊。”元娘点点头,也笑了。   杨柳忽然仔细瞧了瞧她的脸。   元娘大大方方地昂起下巴任她看。难得杨柳会对她的脸如此认真地琢磨,虽然杨柳不怕她现在恐怖的样子,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杨柳从来不仔细盯着她的脸看,这还是头一回。   杨柳看了一会,忽然与元娘对视,这才想起自己的目光太冒犯。她连忙道歉,一边替自己解释:“婢子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听林大夫说,如果您的脸上开始掉皮,这就有可能是真的要好了。”   元娘一听,也动了心:“那我脸上掉皮了吗?”   “这个……呵呵。”杨柳勉强笑笑,摇头道,“好像还没有。”   “唉。”元娘叹了口气。   “是婢子的错,不该提这个。”杨柳歉疚地说。   “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元娘道。   她并不是有多怀念从前那张脸,其实在这一点,她与盛森渊并无分别,虽然她以前长得好看,可看惯了,自己并不觉得。但如果她的脸一直是现在的鬼样子,她就得一直禁足在院内。元娘可真想出去转转啊!但不行。会吓到人。旁人何其无辜呢?   “闷在房间里,好没趣啊。”元娘叹道。   “那就出去走走?”杨柳向她提议。   “不行啊,我这张脸会吓到别人。”元娘道。   “不去外面,就在院子里逛逛,院子里人少。”杨柳道。   “什么人少?待会还要多出一群人呢。”元娘道。   “为什么?”杨柳不解。   “昨天你不是看到有很多人来吗?他们昨天是来看地方,今天动工。”   “昨天那群男人?他们还会来?”   “是啊,怎么了?”元娘疑惑地问。   “怎么办……”杨柳忽然慌了,她猛地坐下,一脸惊恐,“他们怎么还要来?不是走了吗?怎么还要动工呢?这里是什么地方,少爷不读书吗?不嫌吵吗?动工干嘛,要做什么?要做多久?”   她的喃喃自语纯粹是惊慌下的呓语,一堆问题也不是一定要得到答案。   但元娘还是挑着自己知道的回答了:“少爷说他们是来起楼的,起楼要多久?”   “起楼?”   杨柳忽然翻了个白眼,向后一躺,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元娘一愣,忙走过去扶她,可杨柳软绵绵的,根本扶不起来,也喊不醒。   怎么办?   告诉少爷!元娘机智地冲出门,可刚跑到走廊就想起他去给盛夫人请安了,不在。   幸好有个小丫鬟路过,元娘也顾不上自己这张脸会不会吓到她,扑过去抓人。   “我这里有人晕倒了,你去通知林大夫,让他快点过来。”   这小丫鬟抵抗力还挺强,没被吓晕,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希望真的是去喊人,不是逃跑。   好在,不久元娘就听到了声音,有人冲入院中,林大夫来了!   元娘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没想到冲入拱门的不是林大夫,有人比林大夫跑得更快。   “怎么回事?我听说有人晕倒了,元娘她……元娘?”盛森渊猛然在门口停下,看着站在屋内的元娘,认真打量两眼,“我听说是你这里叫大夫,怎么,不是你出事?”   “我没事,是杨柳。”   “让开!”林大夫伸手推开盛森渊,从后方冲进来,“病人在哪?”   “是杨柳!”元娘赶紧领着他去自己的床那,“杨柳突然晕倒了!”   刚才她自己努力了一把,总算把杨柳拖上了床,还没来得及给她盖上被子,林大夫就来了。   林大夫在床边坐下,给杨柳把了脉,摇摇头。   “没救了?”盛森渊大惊。   “啊……”林大夫打算接一句呸,发现问这话的是盛森渊,忍了,“我是说她没事!”   “哦。”盛森渊尴尬地走开。   “可是她晕倒了!”元娘道。   “我没说她是装晕,但她确实没事,没病没伤,比你健康。对了,她有没有受惊?”   “没有啊。”   “那么无端端地怎会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元娘赶紧把杨柳晕倒前的对话说了一遍。   林大夫愕然道:“你说她一听到那群工人是来起楼的,就吓晕了?”   “我觉得她好像很怕男人。”元娘想了想,贡献出自己的猜测。   “什么?”   “她昨天见到那群人时就没敢出去,后来见到少爷和古列也怕。”元娘道。   “真奇怪,那这是心病。我只会疗伤,对这种事,我没办法。”林大夫摇摇头,不过医者仁心,他还是给出一个小建议,“既然清凉院要来一批工人,她很怕,那不如暂且把她送去别的院子里做事,等到这群人走了,再叫回来。”   “那就这样吧。”元娘回头拜托盛森渊,“行吗?少爷。”   “行。”   她说什么他都肯答应。   盛森渊瞟了古列一眼,“你去办,这段时间先把她送到我娘的院子里去,如何打点,你知道。”   “是。”古列立刻应承下来。   杨柳没有苏醒,元娘让她先在自己床上躺着,去盛森渊的卧房里继续说话。   “那这几天,我再找别人来照顾你。”盛森渊道。   元娘摇头,“不必了,我等杨柳回来。”   “那好吧。”盛森渊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或许她真的很讨厌陌生人。   这时,古列又道:“少爷,您要不要再去夫人那里一趟?”   “哦,对了。”盛森渊给元娘解释,“刚才我听说你这里叫大夫,以为是你有事。我没来得及跟娘多说几句,先跑回来了,既然你没事,那我还得再回去一趟,娘她好像有正事找我谈。”之前一直拐弯抹角地说话,还没提到正事,盛森渊先溜了。   “那您去吧!”元娘点点头,“不过,少爷您能把书房的锁打开吗?您给我那些书我看完了。”   盛森渊回头看了一眼。   古列当即道:“我去开锁!”撤了。   盛森渊对元娘道:“那你自己挑书看,等我回来再来找你。”   “嗯!”   “我猜杨柳这段时间来都没法来,你不让人陪,那我让桃花给你送饭。”   元娘全都答应。   古列从隔壁回来,对盛森渊说:“我把书房的锁打开了,元娘正好能去。”   “那你慢慢看。”盛森渊捉住元娘的手,将她拉起来,“我马上回来。”   他把元娘送到书房后,便和古列一起离开。   元娘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挑出几本书,带回卧房。   她坐下看了会儿书,过了一阵,听到背后的床上有人□□,当即放下书,走到床边。   杨柳已经睁开眼睛。   “你醒了?”   “唔。”   杨柳迷迷糊糊地答应一声,茫然地发了会呆,“我……咳咳,婢子刚才是怎么了?”   “你晕倒了。”   “我晕倒了?”杨柳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晕厥前的事,表情变得异常难看。   元娘道:“林大夫已经来过,他说这段时间你先避出去……”   “不用!”杨柳慌忙抓住她的手,“婢子不走!我能扛得住,我,婢子不怕!”   “少爷说,先把你送到夫人那,等院子里的小楼起好了,接你回来。”元娘把余下的话说完。   杨柳惊讶又高兴:“婢子还能回来?”   “是啊,我习惯和你呆在一起,换成别人,我还不舒服呢。”   杨柳顿时笑了,她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婢子先离开一阵,我会努力克服,尽早回来。”   “你放心吧,起楼很快的。”元娘道。   杨柳点点头,见元娘神色平静,不由得问:“您不好奇我为什么那么害怕?”   “哦,那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元娘从善如流,满足她的要求,问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林大夫:我就是个看内科的,为什么忽然兼职起整容科和心理科了? ☆、《雁两飞》      “哦,那你为什么那么害怕?”   真问啊?   杨柳心虚地说:“其实婢子有苦衷,这秘密,婢子是打算一辈子不说的。”   “那就别说了吧。”   杨柳眼眶都红了,正打算一纾心结,就听到这句话,满腔血泪全咽了下去:“啊?”   “反正我也不是很好奇。”元娘道。   光是看杨柳的表情,她猜那一定是个很悲惨的故事,然而她最讨厌听的故事类型就是悲惨。   杨柳动动嘴,反正眼睛都红了,不哭白不哭,便抓住元娘的手,啜泣起来。   老实讲,一个长相幼稚的女孩子在面前大哭,即使是元娘这种很难共情的人,也没法再说煞风景的话。她任她抓着,无奈地看着杨柳。   好在,杨柳哭够了,便放开手,自行抹掉眼泪,“谢谢您。”   她说这三个字的声音十分沙哑,这是痛哭的后遗症。   元娘一本正经地揉揉她的头发:“要是有哪里痛,就去找林大夫,他应该有办法。”   她以为,哭是因为痛。   那天她自己痛哭的时候,心也蛮痛的。   杨柳红着眼睛,拼命摇头:“不用去请林大夫!他没办法帮我的……还有,谢谢您。”   “你要不要再躺一会儿?”元娘问她。   “不用了。”   杨柳再次抹了把脸,下了床,“工人马上就要来了吧?我先去夫人那。”   “那行。”元娘对她说,“我没法送你出门,但我可以送你到拱门那。”   杨柳点点头,慢吞吞地朝外走去。   她才刚刚苏醒,四肢还有些麻,尤其是双腿,根本走不快。   元娘索性伸手扶住她,两人一起走到了院子的拱门处。这时杨柳的双腿已经渐渐恢复,她用力跺了几下,把那种发麻的感觉跺掉。她回头看了一眼元娘,双眼不再泛红,也没再继续哭。她抿唇一笑,朝元娘摆摆手,向右拐顺着长廊走远。   元娘在拱门那站了一会儿。   她本来可以站得更久,但是,偏偏有人要打破她的宁静。   “恭喜您!”   背后,响起桃花的声音。   又是这个地方,又是这种站位,元娘首先想起了某些糟糕的回忆。   她转过身,平静地告诉她:“今天是阴天,我不会盲了。”   桃花得意的笑脸顿时垮了,怒道:“莫非你想拿那件事威胁我一辈子?”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提醒你一声而已。”元娘绕过她,往回走。   “你站住!”桃花追了过来,“你不想知道我刚才恭喜你什么吗?”   “不知道。”元娘着实无奈,明明是她想说,为什么总要求自己先问?   “想知道吗?”桃花挑眉一笑,自以为握住了元娘的脉门。   元娘一脸平和:“若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就不想听了。”   丢下这句话,拔腿走人。   她当真没有别的意思,不是嘲讽,不是侮辱,她纯粹是不相信桃花嘴里说的话。   可不知桃花怎样想的,竟然被这句话气得跳脚。她握紧拳头,狠狠挥了两下才忍住没再追上去,但她还是在背后朝元娘大声吼道:“你少得意!等你知道夫人叫去少爷,是为了说什么事,不要哭得太难听!哼!”   桃花也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后,扭头就走。   哪件事?   元娘愕然地停下,等她想到要转身时,桃花早就不见了。   “走得倒快。”元娘在原地愣怔片刻,摇摇头,“算了。”   她看不顺眼桃花,桃花也看不顺眼她,从桃花嘴里说出来的警告,就真的是警告吗?   或许只是为了惹她不高兴,故意胡编乱造的。   若是轻易被桃花几句呓语打败,她岂不是太容易动摇了?哼。   元娘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屑,也气哼哼地走了。   从拱门外,传来一串嘈杂的说话声,由远及近,一听就是一群男人的声音。有厚重的,有粗噶的,反正听起来年纪都不小。家丁练武以外,盛府后院很少能见到有这么多男人聚在一起的场景,元娘虽然不至于像杨柳那样对这群男人畏之如虎,不过,她也不想以如今的容貌见到太多陌生人,当即快步返回卧房。   她没想把桃花说的那番话放在心上,不过——桃花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元娘凝神思考了很久,也没头绪,干脆继续看书。   她没得出结论,倒是先把盛森渊等回来了。   “咚咚咚。”   盛森渊竟然敲门了,不仅敲了门,还站在门口发呆。   元娘扭头一看,见他直着眼,不知道在看哪里。   门又不是关的,他往常早就直接走进来了,何至于敲门?敲了门还不肯进?难道是等她同意?元娘总觉得此刻的盛森渊不对劲,这时,她又想起了桃花那番话,便更担心。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可是,能出什么事呢?   元娘放下书,走到盛森渊面前用力拍了下手:“嗳!”   盛森渊神情一震,猛然回神。   他瞪大双眼,竟是被元娘这一拍手吓了一跳。   “您到底怎么啦?”元娘无奈地看着他,如此失魂落魄的少爷,她还是第一次见。   盛森渊摇摇头,慢慢走到桌边落座,仍是惊魂未定。   “您在夫人那,究竟聊了什么?”元娘坐在他身边,好奇地问。   “你知道?”盛森渊大惊。   “我哪知道。”元娘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就是不知道,我才问您呀。”   她也不懂得什么旁敲侧击,一向是有话直言的。   “没……”盛森渊欲要否认,可一对上元娘清澈的眸子,就没法说谎了。   元娘想了想,猜出缘由,“是不是我没法帮您?”   这句话,盛森渊也没法反驳。   他将手中端着的杯子拿起来,饶是冷茶,也一饮而尽,“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盛森渊说得很严肃,但还是没回答她究竟是什么事。   元娘不再追问,既然盛森渊坚决不说,想必一定有他的原因。   起码,他没选择说谎骗她嘛。   想到这处,元娘便笑了,“少爷,我今天看的这话本里,有一段故事挺有趣。”   “说的什么?”   “待我慢慢讲给您听。”元娘卖了个关子。   盛森渊凝视着她的笑颜,只觉得心中郁气一扫而空,“好。”   两人都默契地避过了那个话题。   不提起丧气的事,盛森渊倒是没多久又振奋起精神,耐心地听她讲故事。   令他意外的是,元娘说故事时竟然讲得很有趣,倒像个有经验的说书先生。   元娘说的这话本,名叫《雁两飞》,与那本《白玉缘》乃是同一人所书。   《白玉缘》是一部悲剧,这《雁两飞》却截然相反,说的是一出欢喜姻缘。   两位主角本是青梅竹马,但是与另一本书的主角不同,这两位从小一起长大,却矛盾重重,不知道是不是天生不对付,总互相看不顺眼。二人父辈关系亲近,但是,在明知道儿女辈关系极差的情况下,也不会做乱点鸳鸯谱的傻事,故二人各自与其他人定亲。   没想到两人缘分奇妙,男方本是英俊潇洒,却有一次骑马时出了意外,坠马跌坏了腿,在家中休养了几个月。他休养的这段时间里,外面突然有人传言说他受了重伤,缠绵病榻,离死不远。   女方也是无端端惹了小人,故意害她,传播谣言,污蔑她的名声。摔伤的男主角在坠马前曾经去过一次她家,便有人暗生流言,说她是天煞孤星命。所谓三人成虎,定亲的人家心疼孩子,一个怕女儿冲喜,一个怕儿子被克死,故而,两位主角便在人生最低谷时惨遭退亲。   后来又有一番磨难,男女主角便因缘生情。   写这话本的笔者文风雅趣,尤其是二人双双被退亲那段,本是一场磨难,却写得十分好笑。即便是盛森渊这样老成早熟的人,都忍不住听笑了机会。笑着笑着,他又突然变了脸色,忍不住皱起眉头。   元娘不喜欢看到他皱眉。   皱眉就是不高兴,这她还是懂的。   盛森渊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很快眉头纾解,似乎想通了什么。   元娘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表情,等他眉头展开,忙问:“您现在心情好起来没?”   “什么心情好起来?”盛森渊一脸疑惑,“我现在的心情并无不妥。”   “是吗?”元娘盯着他恢复的笑容,又没法指出错了。   难道刚刚,是她看错?   元娘满腹狐疑地将话本又翻过一页,到这里,主角二人终于定亲。   可是话本明明还剩下几十页,难道接下来的剧情都是写成亲的内容吗?成亲的场面,难道能写几十页?在元娘看过的话本里,若是喜剧结局,男女主角拜堂后便是故事的结尾了。莫非这本书不同,后面还有别的内容?   其实这本书,她也没看完,当下也顾不上给少爷讲故事了,她急着看接下来的内容,慌忙又翻过去,想把结局先看完。可这时,背后却突然传出一声声轰鸣。   起楼的工人,开始工作了。   搬运材料,挖地,工人之间商议的声音全都没有克制,院子里顿时变得无比喧闹。   在这种环境,哪能看得进书?   元娘没担心自己,先看向盛森渊,她记得,少爷最讨厌的就是聒噪。    ☆、应对      “哐哐哐!”   “砰砰砰!”   “轰!”   盛森渊后悔了,他没想到起楼竟然这么吵。之前府中修建长廊时很安静,他还以为都是清闲活。早知道,这栋楼不该起在自己院子,起码得放在相隔三面墙外的地方!他捂着耳朵忍了一会,终究忍无可忍,对元娘说,“跟我来,我们到外面去走走。”   元娘一愣,连忙反对,指着自己的脸,“我现在哪能出去走?”   “这有什么关系?这次我陪着你。”盛森渊说。   他简直一刻也没法在院子里待下去了。   “那您自己出去走走吧,我还是留在这。”元娘仍旧摇头,不肯答应。   盛森渊不劝了,他直接把元娘拉了出去,“有我在,谁敢嚼你舌根,送她去见芙蓉。”   元娘听得一头雾水。   芙蓉不是走了吗?还能再见到她?   “好吧好吧,我跟您走,但是我得戴面纱。”元娘见他态度坚决,只好答应,但也有个要求。   关于这点,盛森渊没反对。   元娘跑回去拿了面纱戴上,乖乖跟着盛森渊走出清凉院。   顺着长廊走出几百步,总算得到了几分清静。   元娘也有许久没这么舒服地散步了,她总是困守在清凉院内,偶尔离开卧房在院子里走走,可是,院子那么小,绕来绕去也不过是在方寸之地绕圈。这对于喜欢散步的元娘而言,才是最可怕的折磨。虽说盛森渊提议时她不断拒绝,但她对于离开清凉院并无抗拒。   既然盛森渊不断说戴上面纱就无妨,她也乐得享受一把。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养鱼池。   这里是元娘曾经落水的地方,但除了那种糟糕的记忆,她对这里更深的印象还是盛森渊曾经来这钓鱼,经常来,钓上的鱼也不少。不过现在是冬天,水池的表面结了一层冰,盛森渊还不至于爱钓鱼到非要打一个冰洞垂钓的地步,所以也有几个月没碰过钓竿了。   “等春天,这些冰融化了,我们再来一次,我教你。”盛森渊道。   元娘以前常常闹着要跟他学,可是他总有这样那样的担心。   这段时间元娘表现优异,不仅识字,还能独自看书,他也有意多给她培养几项兴趣。   明明只有两岁差,他对元娘却总有种养女儿的操心。   “学钓鱼?那还得等到春天啊。”元娘不满意,“少爷,我想学别的。”   “又改啦?”盛森渊作势思考,很快笑道,“好吧,答应你也无妨,先说说想学什么?”   元娘顿时大喜,“我想跟杨柳学用针线。”   “女红?”盛森渊不由得蹙眉。   按说,女子学习女红,这是应有之义。   可是元娘和其他女子不同,女红得用到针,万一扎到她怎么办?   “呃。”正如杨柳所猜测的那样,盛森渊果然迟疑,边迟疑边在心中思考拒绝的说辞。   元娘飞快地抓住他的袖子,一脸渴望,“少爷,我真的想学!”   “还是学钓鱼吧!我现在就叫人来打个冰洞,今天就教你,如何?”   元娘不吃这套。   “我只想学用针线,杨柳就用得很好,我不缝太复杂的,就缝个布袋子!”元娘恳求道。   盛森渊实在想不通,怎么一个缝布袋就能让元娘迷成这样?   好玩?她还没玩过怎么知道好玩?   他想不通也没有用,元娘就是一心向女红,八匹马拉不回。   盛森渊拿她没一点办法,婉拒、直接拒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全都没用!   自己宠出来的任性,盛森渊也只能认栽。   “好吧!”他松口了。   元娘总算把瘪起的嘴恢复原位,欢呼一声,连声说了几句讨好的话。   盛森渊苦笑:“若是我坚决不应,你就得说相反的话了,是吧?”   “不是不是,您答不答应我都一样喜欢您!”元娘机智了一把,“当然,您已经答应我,就不能再反悔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是盛森渊常挂在嘴边的话,被她就地捡起来用。   “你赢了。”盛森渊无奈地说,“我会告诉杨柳,让她教你,但起码要等她能回去。”   “好!”元娘好不容易得到他一句答应,哪还会提其他要求?不就是等小楼起好?   她又不会离开盛府,她有得是时间,有一辈子的时间!太等得起了。   元娘终于等到他点头,心情大好,正打算接着说钓鱼的事,这时远处传来人声。   “这是盛夫人的声音?”她先听出来。   盛森渊过了几息才听到说话声,点点头,“好像确实是我娘。”   他举起手,正要朝盛夫人招手告诉她他在这,忽然想起什么,紧张地说,“元娘!”   “嗯?”   “你到附近躲一下,不要让我娘发现你在这。”   “哦。”元娘见他紧张,不问原因,四下张望,找到一座假山,便转入了假山之后。府内假山倒是不少——元娘边躲,一边嘀咕。   等她藏好,盛森渊才开腔呼唤盛夫人,“娘,我在这!”   喊完,他站在路边,恭敬地等她走来。   盛夫人来到近前,打量他两眼,又看了一眼养鱼池,疑问道:“这么冷,你还要钓鱼?”   盛森渊忙说:“我只是在这附近走走。”   “也是,这么冷的天还钓鱼吗?不过,你也注意点,身体要紧,少在这么冷的池子旁边转悠,这地上到处都是雪,你一脚滑,摔了进去,没人知道,都没人来救你。你怎么自己在这?”盛夫人扭头叫来一人,竟是古列,“你用不着回清凉院了,少爷在这,你好好跟着他。”   “是!”古列答应一声,走到盛森渊身后侍立。   盛夫人又道:“对了,刚才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娘,我是没有什么不情愿的,不过,我觉得现在就考虑这些,太早了吧?”盛森渊苦笑。   “早?”盛夫人摆摆手,用不允许质疑的语气坚决说道,“这种事本来就应该早早准备,难道你以为我请人打听,看好人,和人家相看,再到把事情定下来,几天就能做到吗?这种事本来就得慢慢来,越早开始越好,你这孩子懂什么?”   “是……”盛森渊无奈地赔笑,“儿子错了。”   “对了,我先替你看看,到时候你也常常过来,帮忙掌掌眼,我这是替你挑人,但她不是陪我,是要陪你走一辈子的。明白吗?”   盛森渊表情僵硬地点点头:“儿子明白。”   “好,我现在就去写帖子,你记着我的话。”   “是。”   盛森渊恭敬地拱手弯腰,送走盛夫人。   等她走了,他回头就给古列敲了一记暴栗:“我找不着人,原来你还留在我娘那没走?”   “不是不是,少爷您别误会,小的当然是您的人!只不过啊,我爹留我说事,我们父子很少见面,难得聚聚嘛,这都过年了,我和爹才是第一次说话呢。”古列委屈地解释。   听他搬出古管家,盛森渊姑且放过他,又问,“我娘有没有说别的?”   “她是留那位孙夫人讲了几句话,不过,那是夫人哪!小的不敢偷听。”古列道。   “要你何用!”盛森渊瞪了他一眼,把假山后面的元娘喊了出来。   古列不由自主地张口惊道:“原来元姑娘一直躲在这?”   “管住你的嘴!要是我娘知道,我就当是你告密!”盛森渊警告道。   这话果然管用,古列立刻赌咒发誓绝不多嘴,再次搬出古管家,“小的如若告密,全家……”   “住口。”盛森渊出言制止,“拿全家赌咒发誓这种鬼话,别搬到我眼前来。”   “是。”古列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少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是我们怎么办,是你怎么办。”   “我?”   “你过来。”盛森渊招手叫他近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元娘好奇地看着他们,不过这次盛森渊声音太小,连她也听不出他说了什么悄悄话。   “知道要怎么做了吗?”盛森渊说完,退后一步,对古列道。   古列慌了:“少爷,这件事真的让小的去做?”   “难不成你还想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别人?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所以,一旦走漏风声,那必然是你告密。尤其此事若是让我娘知道,那我一定会把账记在你头上。你明白吗?”盛森渊冷冷说道。   古列忙不迭叫苦:“可这事太严重了!万一被夫人查出来,小的……小的全家都完了!”   “少拿你全家说事!这是我的主意,如果你老老实实按照我的计划去做,绝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这消息是你放的。你想清楚,你虽然是我家的仆人,但首先是我的近仆,你只能听一个人的话,就是我的。你听我的话,我能保住你,你不听,可没人会帮你收拾后事。”   这话中的威胁,已是说得明明白白,再听不懂,就不是蠢,而是装傻了。   古列低着头想了想,点点头:“是。”   他能怎么办?盛家没有第二位少爷,他的主人就是盛家未来的主人,唯一的继承人。   “小的一定办好!”想通了,古列咬牙答应,不再迟疑。   “去吧。”盛森渊摆摆手。   古列沉着脸离开,这里便又只剩下元娘与他二人。   元娘等古列走了,才问盛森渊:“刚才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盛森渊道:“等这件事解决,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烛下夜话      ——那就是现在绝不会说咯?   元娘懂了,不再追问。   她重新说起钓鱼的事,“您刚才说,马上打个冰洞,立刻教我钓鱼?”   “这事你还记得?”盛森渊苦笑道,“可你好像只听了一半,前提是你答应我不学针线。”   说完,他很愉快地看着元娘,“要是你现在改主意,我也可以改主意。”   “那就算了,等春天吧!”元娘忙说。   钓鱼和针线相比,她还是对玩针更感兴趣。   “你啊。”盛森渊感慨一声,她真是吃定了他,他也当真对元娘无可奈何。   两人又绕着养鱼池走了两圈,就回清凉院拿了几本书,在其他院子里看,熬到傍晚,等工人们都走了,才再次返回清凉院。吃饭时,元娘数数日子,问盛森渊何时恢复上学。   过年这段时间,先生回家去了,给学堂的学生全部放假。   “先生提前说过,他今年要在家中过完上元节再回来上课。”盛森渊道。   “那也不剩几天了……”元娘可惜地说。   上元节是正月十五,今天是正月十一,只剩下四天。   “虽然我白天要读书,但我晚上还是会回来呀。”盛森渊知道她是可惜即将与他分别,劝道,“这段时间,你也学会读书了,除了话本,也可以读些经史子集,增长见识,到时候只怕你还嫌我回家打搅你读书呢。”   “读书是很有趣,可是院子里太吵了。”元娘叹了口气。   没有盛森渊陪伴,她独自一人,又很难走出清凉院躲清静。   “也是。”盛森渊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在起楼这段时间里,我们暂时先搬去别的院子里住?”反正盛府够大,由于只有三位主人,其实有很多院子是空置的,只有偶尔待客时才会热闹一点,如果盛森渊想暂时搬家,想去哪里完全可以随便挑。   元娘没反对。   两人闲侃两句,便议定了搬家的事,当下便不再耽搁,立刻命人去清理远处一座院落的屋子。清理、打扫、铺置被褥……从决定到搬家完成,只用了区区半个时辰。当然,几十个人给两个搬家,若是连半个时辰也做不到,盛森渊就真的要怀疑府中是养了一群什么闲人了。   正好,二人吃完饭,桃花便赶来禀告,新住址已开辟。   ……   田江院。   这里距离清凉院之间隔了四个院子,白天再喧哗也吵不到这里,偏僻且清幽。   桃花领人清理出正屋和耳房,正屋比清凉院的略小,但砍去了放桌椅的面积,只放了一张床,所以反而显得开阔。田江院里也有一个书房,但盛森渊没有启用,他不是真打算在这里长住,过渡期而已,还要回去了。再说了,那么多书架,搬来搬去麻烦不说,损毁一二孤本,他都要心痛死。   元娘选了十几本书,抱来田江院,如果她需要,可以随时回来拿。   耳房有两间,一间是元娘住,另一间则被桃花划给了自己。   她一边向盛森渊介绍自己的打扫成绩,一边暗暗得意。真好运!若不是芙蓉降等又犯错走人,这桩好事还真落不到她头上。在清凉院时,她住的卧房距离盛森渊的太遥远了,而且,就算远离少爷,能单独住她也认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是和其他侍女住在同一个区域,这总是令桃花生出明珠蒙尘的怨怼。   如今,她终于抓住机遇脱颖而出!   现在她和元娘都住在盛森渊左右,她就不信以自己的美貌还会输给元娘这张丑脸!   桃花略微得意地偷偷瞄了元娘一眼,向她耀武扬威。   只是元娘正在熟悉新环境,除了卧房布置,谁也入不了她的眼。   又被藐视了!   桃花握紧拳头,瞟了盛森渊一眼,决定忍下这口气,只是暗暗记在心中。   “桃花。”盛森渊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是!”桃花如沐春风,当即冲到他面前,颤颤笑着,“婢子在。”   “你去叫人把元娘卧房的床搬到我这里,这屋子比我想的更大,应该能放下两张床。”盛森渊第一句还是说给她听的吩咐,后来的话却是渐渐小声,实是自言自语。   桃花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盛森渊久久等不到她转身,疑惑地开口,“你还愣在这干什么?还不去做?”   “是……”桃花虚弱地答应一声,垂头丧气地走出卧房。   等她走了,元娘听见盛森渊跟她说:“今晚你睡我这。”   元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可您昨晚明明说过,我们不能一起睡。”   “虽然我们不能睡同一张床,可这又不代表我们不能睡在同一间房。嗳,我们都十几天没见了,难道你不想多和我相处一会儿,多说几句话?”虽然盛森渊已经十七岁,十分稳重,可是,偶尔的,他也会流露出少年的样子,或者说,幼稚的样子。   他在外人面前可以维持庄重的姿态,唯独在元娘面前忍不住放肆。   等桃花带人把床也搬过来,盛森渊将两张床移近,这才笑道:“我们总算能好好说话了。”   之前他床边也有小榻,可小榻硬邦邦的,元娘需要静养,他更舍不得让她睡得不舒服。   床就不同了,把被褥铺好,两张床一样软绵绵的。   桃花在卧房门口纠结了半天,终究拉不下脸开口留下,只能咬着唇不甘心地离开。   元娘与盛森渊各自洗漱,在自己的床上睡下,中间放了个凳子,凳子上放好烛台。   烛光昏黄,元娘恰好能看清盛森渊的脸却不至于被光照得眼生疼。   断断续续说了些分别的日子里各自发生的事,盛森渊话锋一转。   或许,正是夜里,昏黄的烛光下,更容易让人吐露真心。   盛森渊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她:“元娘,前些日子你是不是有点不想理我?”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可这件事他总是记挂在心底。   “我没。”元娘首先否认。   盛森渊直勾勾地望着她,毫不掩饰他的不信,“你分明就是躲着我。”   “我没躲……”元娘说不下去。她侧躺着,与盛森渊脸对着脸,如果她转过身子当然可以不看他的眼睛,可这太明显了。如果面对面,她实在没法对他的脸坚持说谎,她鼓着嘴思考了很久,才缓缓答道,“那天我听到你和夫人说的话了。”   “什么?”盛森渊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聊到我,你说你不想娶我,还说……很丢脸。”元娘重复着那天听到的话,本来她以为自己忘了,可是等到亲自说出口时她才明白,她没忘。不仅记得,而且记得清清楚楚,连听见那些话时她心中的酸涩,也仍盘旋在心底。“你们说的话,我全部都听到了。”   “那时你在书房外?”盛森渊瞪大眼睛。   元娘躺着,没法点头,便“嗯”了一声,“我本来是想来还书的。”   盛森渊急得爬起来:“我那时说的话,不是真的!”   “我知道。”元娘依旧没法点头,但她的意思是这个,“我后来知道了。”   可是,后悔却无法挽救她做的蠢事。   元娘去还书,却陡然听到那么刺激的信息,无法接受,回房痛哭,没想到却只是一场虚惊。她白哭了——不,也不是白白哭一场,她还搭上了一张脸,为了莫须有的事,哭到破相,放在话本里也算是世间奇闻吧?   真是自作自受。   想起来,元娘就郁闷无比,根本不想提。   她不提,却不代表盛森渊自己想不到。   之前他未曾往这个方向想过,可有了今天元娘的话,再重新回忆起那一日的事,他不由得呆呆问道:“难道,那天你哭成那样,就是因为在外面听到了我和我娘说的那些话?”   “……”这次元娘没回答了。   她不想答应,更不想承认,她虽然傻,但也知道丢脸。   盛森渊哭笑不得,可看看元娘脸上的伤,又笑不出来。   “那么,你脸上这些伤,岂非是因为我的错……”   “反正又不会好,别提它了,当它不存在吧!”元娘大方地说。   其实,她现在已经看习惯了,只要没人嘲笑她,她是能接受如今这张脸的。   反正,她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从前那张脸有多美貌。   人美不自知这种事,世间是真的有的,比如元娘这种天生傻子。   “哪能当它不存在?”盛森渊本已躺下去,又猛然坐起,“这到底是我的错!”   元娘道:“哭是我自己哭的,跟少爷你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若不是我说了那些话,惹你误会,惹你伤心……”盛森渊仍是后悔不迭。   元娘按下手:“少爷,您就安心睡吧,我不放在心上。”   “可……”   “不如说点有用的,您有没有找到能治这伤的大夫?”元娘岔开话题。   她选对了方向,因为她说完,盛森渊果然转移了关心,“没错,还是帮你治伤最重要!”   “是啊。”   “过年期间我一直在打听,暂时没有收获,不过我求了舅舅,他答应帮我寻访,无论有没有结果,都会尽快给我结论。”盛森渊安抚道,“林大夫不擅长这个,才治不好罢了,你只是哭一场,难道后果会有多严重?一定能有大夫治好你这伤,你放心!”   他信誓旦旦。    ☆、温存      “那我就全仰仗您啦!”元娘笑嘻嘻地说。   这句又是学了话本里的台词。   她笑得很开心,盛森渊却很难露出笑容。   盛森渊常常觉得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任何时候都会引人不自觉地同她一块翘起嘴角。   唯独这一次,他笑不出来。   “那天我对娘说谎,是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允许我娶你。”盛森渊觉得这次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不能再让元娘有其他误会,“不止是她,我爹也不会答应。那天她问我,是要我纳你为妾,可我不能答应,我不想纳妾,不想再娶其他女人,我只想娶你,不是让你做我的侧室,我希望与你举案齐眉,白头到来……独你我二人。”   这种说法,告诉其他任何人,都会嘲笑他幼稚,竟想做情种。   可是,盛森渊舍不得让元娘受委屈,让她做妾,看他正妻的眼色,这就是令她受委屈。   他怎忍心?   元娘听得一阵糊涂:“可是您方才说,老爷和夫人不答应。”   “对,在他们心中,我不该娶你,也不能娶你。”盛森渊叹了口气,这便是他的无奈,“所以,我绝不能流露一丁点对你的真心,只要让他们得知这个秘密,他们一定会不惜代价地送你走,将你送到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逼我死心。那时,我们就会永远分开,不可能在一起了。”   永远地分开。   对元娘来说,这委实是最可怕的恐吓。   “真的?”她顿时慌了,“那该怎么办?我不嫁了好不好?我不想走。”   “不行。”盛森渊定定地望住她,“你已经答应我的求亲了。”   只有这件事,他绝不妥协。   “可是我不想和您分开。”元娘忧心忡忡。   “不用分开!”盛森渊道,“只要暂时瞒住我爹娘,不让他们知道我的想法,只要他们以为我对你无心,就不会无端端赶你走,也不会逼我将你纳为妾室,我就还有机会娶你。所以,那天我对娘说谎了,我说对你无意……但我并不是真的觉得你丢脸!我也绝不是不想娶你,我更没对你说谎!”   他走到她床前蹲下,定定地凝视着她的脸。   “我想娶你,我也会尽全力娶你过门,这绝非我一人能坚持的事,你别拒绝我,也别让我独自努力……好吗?”这话从一个年方十七的少年口中说出,委实可笑。   但元娘不觉得可笑。   她同样笑不出声。   “您是说,让我和您一起努力吗?”   盛森渊握住她的手,慢慢握紧:“是!”   元娘能答他什么呢?他的真挚,执着与诚实,全部都给了她。   由始至终,她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她也同样坐正,握紧了他的手,轻声道:“我愿意和您一起坚持。”   元娘并没有对他说“如果您也”这种假设的前提。   只要盛森渊能,她也能;   如果盛森渊不能,她独自坚持也没用。   元娘想不明白,也想不到——盛森渊付出的代价与她不同,他是盛家的独子,享受着父母的溺爱,是随时可以反悔的人。她所能寄托的是他的坚持,如果他觉得辛苦,做不到,想放弃,她再努力也不会有任何意义。她的坚持依附在他的坚持上,他赌上了一次选择,她赌上的却是她的全部。   这些,元娘全都想不到。   可她为何要假设他坚持不下去?她为何不相信他真的能坚持到成功的那一天呢?   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不光他了解她,她也一样了解他。   在她见过的人里,有谁能比盛森渊更有毅力呢?   “好冷!”   郑重地做完约定,盛森渊一秒怂给了冷风,猛地窜回了被窝。   现在还是冬天,屋子里的炭火刚点燃不久,屋里还是很凉。   盛森渊又只穿了一件单衣就跳下床,能不冷吗?   “您下次就老老实实躺着跟我说话吧,一点也不顾忌,过几天您还要上学,万一生病了,又要耽误课业!”元娘教训起他来,一板一眼倒挺有威严。   盛森渊缩在被窝里还能笑得出:“放心,我知道轻重,会保重身体。”   生病就会停课,他的同窗有任何磕磕碰碰都保证立刻请假回家。   他不会,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来,他从不缺席课程。   他敢说,比学堂里任何一人都更爱学习。   在他就读的学堂里,人人都是富家子弟,养尊处优惯了,不上学,回家也能继承家业。可是他和其他人不同,他不想继承家业,他想考功名。一旦有了功名在身,父母就不会再觉得他是孩子,他在家中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他必须向他们证明,他不用靠联姻,他可以靠自己奋斗成材立业。这时,以爹娘对他的宠爱,如何会不允许他娶一个他喜欢的人呢?   元娘的身份也不成问题。   她虽然是侍女,但当年并未入贱籍。她无父无母,到时候他可以找一户农家,付一笔钱,令元娘得入良籍。反正,对于元娘的身份,他已经想到了好几种解决方法,唯一的难关是他爹娘,只要他们松口,他有的是主意能解决元娘的身份问题。   眼前唯一的难题嘛……但愿古列能完成他的吩咐。   盛森渊打了个哈欠,看向元娘,在他思考的时间里,她已经忍不住困意,睡着了。   他浅笑着枕在自己胳膊弯上,看着她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吹熄蜡烛。   一室寂静。   ……   接下来的几天里,元娘和盛森渊都窝在田江院里读书,偶尔结伴出去透透气。清凉院的施工声音,果然没一点能影响到田江院里。元娘和盛森渊夜夜闲聊,总是伴着他的声音入睡,盛森渊给她画了一个很美好的蓝图,告诉她等二人成亲后,每一夜都能这样度过。   元娘不自觉地期待起成亲后的日子,虽然她并不清楚那一天要等到何时才会到来。   上元节那天,众人一起吃饭。   说是众人,其实是盛家三口加上元娘。   元娘坐在盛夫人身边,与上次时一样。   饭桌边,人人和乐。   等菜上齐,盛夫人给丈夫舀了一碗汤,元娘有样学样,也舀了一碗汤,打算端给盛森渊。他忙眨眨眼,朝盛夫人的方向挑挑眉。元娘想了一会儿,懂了,调转方向将汤碗双手奉给盛夫人。盛夫人微微一笑,接住这碗汤,并未拒绝,倒是扭头看了一眼盛森渊,若有所思。   不过,等她瞟过去时,盛森渊早就偏头和盛老爷说话了。   “元娘,你也吃。”盛夫人夹了一块肉放在她碗里,声音温柔。   元娘点点头,就着那块肉吃了一口饭。   “我听说你们最近换了个地方住?”盛夫人状若无意地问她。   “是啊,我想在院子里加一栋楼,没想到起楼那么吵,所以暂时搬走。”盛森渊突然插嘴。   “我和元娘闲聊,又不是问你。”盛夫人戳了他一指头,“吃你的饭。”   “哦。”盛森渊马上扭头重新和盛老爷说话,毫不迟疑,对她们的对话再无兴趣。   ——真的?   盛夫人心中一动,扭头看向元娘,着重扫视她的脸。   这一次,元娘也是戴着面纱来的,不过,只挡住上半张脸,到人中的部位,并不影响她进食。盛夫人与她坐在一起,打眼一看,元娘脸上依旧横七竖八到处是伤,像是一条条交错的疤痕,十分可怖。盛夫人定定地凝视了一会儿,莞尔一笑,自嘲地摇摇头。   想什么呢?连从前那张脸都教儿子嫌弃,如今这张脸还能勾住他的魂吗?   她笑自己多心,看元娘的目光从怀疑转为怜悯。   盛夫人终于彻底打消了对元娘的疑惑。   这餐饭,宾主尽欢。   ……   饭后,盛老爷与盛夫人留在厅堂,盛森渊已明天早起为由,没有留下,直接离席。   元娘自然是跟着盛森渊走。   可是,他没回田江院,却带着元娘去了另一个方向。   她越走越觉得景色眼熟,转过弯便了悟,原来他是带她回了清凉院。   几天没走过这里,她竟然感觉有点陌生了。   元娘跟着盛森渊踏入院内,入眼可见一栋楼的基柱。几天内,工人的速度已经够快,但院子里还只是打了桩子,初见雏形。元娘仰头看了一眼,无法想象这么矮的桩子能够垒起那么高的二层。   “我原本想在这里建一座竹楼,不过,我怕它不够牢固,虽然只有两层,摔下来也不是轻伤,所以还是照着正式的屋子建的,很坚固,到时候带你在二楼吃饭时,也安心。等这里建好了,我们可以天天在二楼吃饭,俯视着院子里的风景,一定很好看。”盛森渊越说越精神,双眼明亮,熠熠生辉。   他自信的目光,就像是天空中最亮的两颗星星,令元娘不自觉地看呆了。   盛森渊描绘的,是他们的未来。   每当元娘想起这一点,便忍不住笑意。   她也跟着点点头,轻声说:“是啊,一定很好看。”   如果未来当真如此就好了,那一定是很好的日子。    ☆、欲议亲      再次回到田江院不久,两人各自睡下,今天没说什么话,盛森渊翌日要上学,提早回来是为了早睡,并不用来搪塞父母的话。   元娘合上眼,不久就睡着了。   她的梦里,满天都是星星。   一夜好眠。   ……   这次,元娘起晚了。   好像是因为睡得太好,元娘手脚放得不规矩,夜里踹了被子,着凉。   她醒来时,杨柳在身边,等她一醒就连忙扶起她,给她端来一碗“汤”。   喝了才知道,汤个鬼,是药。   “别吐!”杨柳紧张地说,“林大夫吩咐了,您一定要把整碗药喝光,这才会好!”   为表坚决,元娘刚吃进最后一口,就被杨柳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唔唔唔!”   “您吞了这口药婢子就放手!”   “咕咚——”元娘服了,不服就得憋死。   杨柳松了口气,见她喉头动了,便放开右手。   “你捂住我口鼻了!”元娘抱怨,她差点死在杨柳手里!   杨柳慌忙道歉。   元娘揉了揉脸,忽然一怔,“你怎么在这?”   “婢子不知道您和少爷搬来了田江院,不然早就来了,婢子是为了躲那群工人才去了夫人的院子,既然您搬到了这里,婢子当然早该来服侍您。婢子听说您生病,就连忙请求夫人,她便命婢子来照顾您。”杨柳将来龙去脉不紧不慢地解释给她听。   “那你不会再走了吧?”元娘惊喜地问道。   杨柳笑吟吟答应,道:“婢子会一直陪着您。”   说罢,又笑道:“当然,等少爷回来,婢子就会回去,绝不打扰你们。”   元娘点点头:“不错,你那么怕少爷和姑且,到时候还是躲着点他们好。”   杨柳本是为了取笑元娘,没想到她竟然丝毫没有羞涩的意思,不觉目瞪口呆。   “这药真苦。”元娘回味了一下,还是想吐。   杨柳又端来一个碗。   元娘惊了:“还喝?”   “这次不是药,是粥,可以压下苦味,您闻闻?”   元娘不信地嗅了嗅,这才放心:“果然很香。”   白粥里拌了些青菜,偶见肉丝,倒不是厨房小气,只不过元娘生病,嘴里本来就没味道,肉放得多,反而倒胃口,清粥小菜,正合口味。元娘吃了两碗,往门外看了一眼,“那里是不是有人?”   杨柳回头看向门口,“没人啊。”   “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影闪过。”   “婢子去看看。”杨柳将空碗放在桌上,走出门外,在走廊左右各看了一眼,这才返回卧房,朝元娘摇摇头,“外面真的没人。”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算了,可能已经走了吧。”元娘放下这件事。   杨柳帮她掖了掖被子,将空碗收拾好,拿去厨房。   元娘在枕边摸了摸,找到一本书,便捧在手里看,打发时间。   忽然,她听见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是谁?”她放下书,警惕地看着那。   “是我。”桃花扶着门框,姿态傲慢地踏入屋内。   元娘没开口,她却大摇大摆搬来凳子在元娘对面坐下,“我来关心一下你的病情。”   “你来干嘛?”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清?我来关心你的病情,怎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元娘面无表情,“我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她下逐客令。   桃花嘴角抽动,“你倒是不客气。”   “我不喜欢你,不想跟你客气。”元娘挥手赶人。   “好吧,好吧,我来这里是有事情找你,不只是为了关心你的病情。”桃花说完,俏皮地挑眉,“难道你不想猜猜,我来找你要说什么事?”   “不想猜,你到底走不走?”元娘颦眉道。   桃花笑嘻嘻地无视了她的话,“我刚才听说一件跟少爷有关的事,你真不好奇?”   “……你和芙蓉怎么都喜欢来找我说少爷的事?”元娘本能地把相似的事划等号。   这句话却偏偏戳到桃花死穴,她顿时怒了,“怎么,你想威胁我芙蓉就是我的下场?”   “告辞。”元娘掀开被子,抓住身边的外衣穿上。桃花不走,她走。   “喂你站住!”桃花急了。   她伸手抓住元娘,不过,一抓住就后悔了。刚才她坐在凳子上,算是离得远,可这次元娘下床,她抓住元娘,脸也凑近,顿时把元娘没戴面纱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多看两眼得多做八天噩梦!桃花迅速撇开眼。   元娘趁着这个机会甩掉她的手,穿好外衣,系上斗篷向外走。   “你知道吗?清凉院里要有女主人了!”   桃花喊道。   元娘脚步没停,因为她压根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桃花一愣,慌忙追上去,冲到元娘身边观察她的表情:“你不在乎?难道你不郁闷,不嫉妒?”   元娘终于停下了,她紧紧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我听到了,你回去吧。”   “那怎么行?我得看看你有没有伤心难过,我好安慰你呀!”桃花自以为得计,大乐。   她得不到没关系,元娘也得不到,这就太值得庆祝了。   而且,不能光是自己庆祝,还得大方一点,跟元娘一起庆祝才行。   “我生病了,很不舒服,想自己待着,麻烦你不要再吵了,走开。”   “不舒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桃花依旧问个不停。   “我们之间真有那么大的仇吗?为什么你总是看不顺眼我?”元娘真想不通,“我不舒服,我不高兴,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吗?”   桃花愣了一下,认真地想想,很快点头,“当然,再好不过。”   “……刚才我看到的人影,那是你吧?”   “你问这个干嘛?”   “那就是你,你非得躲起来单独找我,就为了说这个?为了惹我不高兴?”元娘呼吸不畅,她现在的确不高兴,但与桃花说的事情无关,纯粹是被桃花烦得满心闷气,“你再不走,我就把你来骚扰我的事情告诉少爷。”   “哟,又想拿少爷来威胁我是吧?”桃花笑得更开心了,“好可惜,可惜他现在恐怕不一定有心情能回应你,帮你出气!元娘,你以为如今还是从前吗?”   元娘沉默,她至今也没听懂桃花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转身离开,没想到桃花还是粘在她背后,与她寸步不离。   这狗皮膏药是甩不掉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元娘忍无可忍地转身,“你想说什么话,一次说清楚,无论你想告诉我什么,我都认真听完,你说完就赶紧走吧。”   她又不能打她一顿,除了这个办法,她还真拿桃花没辙。   那就听吧,桃花说完了总没理由再留下。   反正,不管桃花说什么,她都不会在意——听之前,元娘这样想。   “肯听了?”桃花乐了,“那我们坐着聊吧?”   元娘走回卧房,在桌边坐下,也给桃花搬了个凳子,拉开距离。   桃花不在乎,悠然落座后,又朝茶壶努努嘴:“给我倒杯水。”   元娘充满耐心地拿出杯子,将茶壶里的冷茶倒出来,注满一杯:“我这里只有冷的。”   “无妨,怎么你不给自己倒一杯?”桃花又挑起刺。   “……”元娘懒得跟她争辩,又倒了一杯茶,放在自己面前。   “喝呀,你不渴吗?”   “我刚喝了药。”   “哦,对,你生病了。”桃花一脸关心,“好可怜呀!”   “要么说,要么走。”元娘紧紧捏着面前的茶杯,再等不到桃花开口,她就把杯子砸过去了。   桃花讪笑道:“我这就说了,你不要着急嘛,要说我特意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取笑你……”   元娘嗤笑一声。   “嗳,这消息也是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提前告诉你,你也好早做准备嘛。”   “什么准备?”   “准备好迎接我们清凉院新的女主人呀!少爷总要成亲的,你以为?”桃花说着说着,便笑了,她终于从元娘脸上看到了一瞬的慌乱。   “他……”他才不会。元娘本要反驳,又想起她答应盛森渊必须保守秘密,只得忍住。   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桃花眼中,便分明成了慌张的证明。   “怎样?你也怕了吧?少爷心疼你,少夫人可不会。”   “少爷还在读书,他怎么会急着成亲?”元娘不屈地争辩了一句。   “你跟我犟嘴没有用,要帮少爷主持婚事的人是夫人!她已经联系了冰人,看中了几家小姐,正在权衡了!等她选中了,就会叫冰人去联络对方父母,帮她说亲,呵呵,你的好日子,好像要到头了。”桃花说得一板一眼,由不得人不信。   可元娘就是不信。   “少爷一心要考功名,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分心的!”元娘忍不住反驳。   “你懂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下公理,再说了,娶亲能分什么心?说不定啊,少爷心情好,考得更好呢?”桃花笑吟吟瞧着她,“如何?现在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能是什么感觉?   元娘沉默了。   “我们都没可能嫁给少爷,一路人,你有什么难过的,不如告诉我,我来开导开导你?”桃花言辞恳切,似乎对她十分关怀。   如果她说这句话时,不要笑着说,元娘或许真就信了。    ☆、小元离府      “我没什么难过的,夫人的事,你怎么知道?”元娘甩开她的手。   她依旧认为,桃花找她说这些,是没安好心。   桃花一脸委屈:“怎么,你觉得我要害你?我能逼夫人下决定?”   “是真是假,都是你一家之言。”元娘道。   “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清高孤傲?夫人身边的侍女,好几个都跟我有来往,我们关系好得很,夫人正在相看未来新妇,这是她们亲口所说,白梅,白杏,你认识吧?这就是她们告诉我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再过几个月,清凉院就有女主人啦。”桃花洋洋得意。   白梅和白杏告诉她这消息时,便暗示她等少夫人进门,少爷开过荤,她就有机会上位。虽然盛老爷只有一个妻子,盛夫人却并不禁儿子纳妾,盛家人丁奚落,最需要的就是开枝散叶,至于这个后人是从少夫人肚子里出来,还是其他女人肚子里出来,盛夫人并不计较。   但元娘没可能。   从她哭花了脸,破了相起,就连做妾的资格也失去了。   桃花听说这些事,第一想法就是来找元娘,她被压着喘不了气那么久,终于有机会出头,哪能不找正主耍耍威风?其实桃花也不明白她怎会这么讨厌元娘,不过,讨厌的理由虽忘了,讨厌她的感觉还在,而且,越见越深。   不然,她怎会专程来找她说这些?   专程来说这些话,根本就是损人不利己,可是——说完她高兴!   尤其是看到元娘纠结为难的样子,桃花越看便越欣然。   元娘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妒忌?   慌了?   反正不会是好情绪,桃花这个人,看到死对头倒霉就高兴,嘴上还要学芙蓉装好人,“喂,你没事吧?哎呀,早知道你听不得这种事,我就不来告诉你了!”说都说了,再讲这种话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让听的人更生气而已。   “出去。”元娘回过神。   “我听白梅说,夫人挑了几张画像,画像上个个是美人!好像……甚至不输给你当初的样子呢!对了,你以前长什么样子来着?啧,过了半年吧,我好像都快忘了你原来长什么样了……”   “你出去。”元娘不再发呆,看向桃花。   “真生气啦?唉,真可怜,不过也没办法,胳膊哪拧得过大腿呢?嘻嘻。”看着元娘愤怒的表情,桃花的心情终于好到了顶峰,她朝元娘摆摆手,满足地走了。这一趟,于她而言,真是没白来。   元娘依旧坐在原位。   她用唯剩的理智赶走桃花,就再也没办法继续思考。   元娘愣了半天,直到杨柳喊她。   “元娘姐姐!”   “……嗯?”元娘回过神,闻到苦味。   杨柳端着一碗药,劝说道:“这药得喝两副,您姑且忍忍……”   她正在措辞想让元娘答应,没想到元娘爽快地端起药碗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杨柳都惊了,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元娘把空碗放下,看着杨柳,“你刚从夫人的院子回来?”   “是。”杨柳连忙答应一声。   “坐下。”元娘指着对面的凳子。   杨柳听话地坐在凳子上,还拉着凳子往前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元娘心情不好,全写在脸上了。   杨柳拘谨地把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   “你在夫人院子里做事,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元娘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有。”杨柳摇头。   “果真?”   杨柳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反问道:“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事?”   “……是。”   “那婢子没听过也不一定是没有,虽然夫人大方收留,但婢子毕竟是清凉院的人,随时要回来,所以平时院子里的姐姐们只给我做点杂事,婢子不在夫人身边伺候,姐姐们也不跟我说话,我对夫人院子的事情……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杨柳很难为情。   “……”   “哦,如果您真想知道,可以问古列,他人脉广,据说有不少消息源。”杨柳建议。   问古列?   那不如问少爷。   元娘摆摆手,摇头说道:“不用了。”   杨柳坐了一会儿,感觉气氛尴尬,忙说:“那婢子先把空药碗收拾了。”   “去吧。”   杨柳松了口气,拿着空碗又出去了。   元娘在卧房里坐了一会儿,想不出法,反而心生闷气。   不如看看书?   元娘找出之前那本还剩下几十页的《雁两飞》,继续往下看。   这里说到,青梅竹马的男女主角重新拾起缘分,双方家长自然一拍即合,为二人定亲,故事来到这里本该进入尾声,可还有几十页。说的什么?元娘翻过写定亲礼的一页,剧情来到此处,急转直下。   就在二人即将成亲的前一夜,男主忽然病倒,经过大夫诊治才知道他那次坠马竟然摔出了大毛病,当时隐而不发,事后经历了被退亲,与女主重新定亲两件事,情绪大落大起,竟然引发了病根,只是发现时已经晚了,虽然回光返照,终究是重伤不治。   余下几十页里,女主陪伴男主走完了他最后的日子,在他死后,女主克夫的传言愈演愈烈,这次,痛失爱子的男主父母怪罪于她,女主的父母也深感愧疚,百口莫辩。绝望之下,女主在家中上吊自尽,了此残生。   一对欢喜冤家,终在地府相会。   元娘翻到最后一页还不敢相信,翻回前面重新看了一遍。   她竟然真没看错,这又是一出悲剧!《白玉缘》的男女主角阴阳相隔,《雁两飞》的两位主角干脆一起死了!写这两本书的人恐怕是脑子有病吧!元娘恶狠狠地盯着雁两飞三个字下面另外两个小字:疏影,这就是两书作者的假名。   疏影……   元娘发誓,再看到这人写的书,她连一页都不会翻开!   补完《雁两飞》,元娘的心情更坏了,当下也没了看书的兴致,抱着汤婆子出去溜了两圈。   她甚至不能离开田江院!   元娘越走越怒,没有散心的气氛,反而更加郁闷。   她停在院子中央,看左边,前方,右边,又转身看后面……这小小的院子,就是她唯一能散心的地方?她不喜欢!她……元娘认真地想了想,走回卧房,找出她的面纱戴上,走到铜镜前看了一眼,不够,又翻出一块面纱戴上,戴了两层面纱,她看路都有点模糊了,不过,铜镜里她的脸,更加模糊,甚至当她凑近铜镜,也很难看到眼睛鼻子嘴巴,更别说脸上那些红色的伤痕。   元娘满意地直起腰,向外走。   她走出田江院,走了很久的路,来到盛府大门口,继续向外走。   有人阻拦,她便说要去找少爷,提起盛森渊,看守大门的家丁也不由得对视一眼,纷纷迟疑地收回手。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元娘第一次单独走出盛府。她顺利地走出大门,走下台阶,向右走消失在两位看守的视线中。   ……   当元娘漫步在街道上时,还有些恍惚,她没想到自己真能出来。   原本,在元娘的构想中,她猜她有可能被拦住,或是走到一半又后悔,折返田江院,可是她担心的这些全都没有发生。她没反悔,而且突破了家丁防线,走出盛府,独自一人!元娘有些焦虑地把面纱向上托了托,连额顶都不露在外面。   出来了,然后怎么办呢?   她原本是想在更宽阔的地方散心,可是她的心情不仅没得到纾解,现在反而更紧张了!   这还是元娘第一次单独出行,一张张陌生面孔从身边经过,她内心狂跳不止。   真奇怪!   从前在盛府,无论身边路过多少人元娘都不会在意,今日却无法轻松。   或许是因为街道比长廊宽得多,长得多,人也更多吧……   来到更大的地方,反而令她压力更大,元娘能感觉到不断有人好奇地打量自己的脸,她忍耐片刻,终于不自觉地低下头。这是她第一次受不了被人注视而低头,只为了躲开这些人或好奇或恶意的注视,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些目光中并无善意。   元娘走了一会儿,很快对外面的世界失去兴趣,她想回去了。   她急匆匆转身向回走,可低着头突然撞到一人。   “走路小心点。”   那人语气低沉地说。   “对不起。”元娘抬头致歉。   ……   文思低头看着这个冒失的女子,无奈地说:“走路小心点。”   “对不起。”女子抬头,歉疚地望着她。   文思大惊:“大公子?”   这女子脸上蒙着两层面纱,他看不清她的脸具体模样,但那双眼睛,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却熠熠生辉,尤其是她抬起脸的一瞬间,令他瞬间恍惚以为看到别人。不对,大公子怎会在这个小小丰城。   文思转身欲走,忽然停下,不对!这双眼睛怎会跟大公子那么像?   他立刻回转过来,抓住女子的手腕,“抱歉。”说完,大胆地揭开她脸上的面纱。   “吓!”   饶是文思身经百战,也不由得被面纱下的丑脸吓了一跳。   女子猛然甩开他的手,重新盖住面纱,仓惶逃走。    ☆、以诚      文思愣在原地,连那女子跑了也没察觉。   当他回过神,迅速在心中重新描摹起那张丑脸。虽然刚才他瞬间见到的那张脸十分可怖,可是在惊吓后,他却依旧能迅速无视她脸上的“假象”,看到本质。那张脸吓人,主要在于她的皮肤又红又肿——而且不是一般的红,也绝非一般的肿,说是毁容,绝不为过。   但无视皮肤的红与肿,只仔细研究她的五官,那双眼睛,她的鼻子,还有嘴唇……   “或许我要找的人就是她!”文思有八成把握,只要能让他在仔细看看那张脸。   哎?   脸咧?   不对!人呢?   文思抓空右手,才发现那女子依旧一溜烟逃得人影不见了。   好不容易有所斩获,怎么又成了大海捞针?他真是蠢,刚才发什么愣!文思骂了自己好几句,急得差点媷秃头毛。那女子好端端一个人,怎会突然毁容?定是过得不好,很不好!他已经来晚了,若是再晚点,岂知还会有什么岔子?   “冷静点,冷静!”文思自言自语,“起码,总算可以确定她确实在丰城了!”   余下,便是从这座城里,挖出那女子!   ……   元娘捂着面纱,逃出了几条街。   那怪人揭开她面纱的一瞬间,不少人都纷纷投来目光,连那怪人也吓一跳,其余路人自然吓得不轻。那一瞬间,每个人的眼神都充斥着震惊与嫌恶。在盛府,她见过这种目光,但那时没有这么多人,被这么多人用憎恶的眼神打量的遭遇,于元娘而言,也是头一回。   她慌张地跑出几条街,却总觉得有见过她真容的人跟上来,一直不敢停下。   直到被人叫住。   “元娘?”   这声音耳熟得很。   元娘立刻停下,朝着声源处望去。   盛森渊就站在不远处他从马车的窗口里掀开帘子,疑问道:“是元娘吗?”   他虽然认出这身侍女服与面纱,却不敢相认。   因为,元娘应当在田江院,怎会离开盛府?   元娘腾腾腾跑过去,迅速冲上马车。   “你,你怎么了?”   “少爷!”元娘死死抱住他,大哭出声。   “等下,你别哭啊!”盛森渊急了,一时之间找不到手帕,忙拿衣袖帮她接眼泪,“怎么回事?你受欺负了,出来找我?”   元娘闷不吭声,坚决不答,就是死死抱着盛森渊的衣袖不撒手。   她哭够了,才放开盛森渊,道:“我是出来散步的。”   “那你怎么突然哭了?”   “我撞到一个人,突然揭开我的面纱……又被我的脸吓了一跳。”元娘越说越觉得委屈。   要是她自己揭开面纱吓人,别人憎恶她也罢了,明明是被人揭开面纱,怎么也要讨厌她?   “谁这么冒失?”盛森渊皱紧眉头。   “我去打听打听?”古列道,他一直窝在角落里,长久不吭声,此时才露个头。   “不用去打听了,他是路过的。”元娘抹了把眼泪,“少爷,你回家?”   “是啊。”盛森渊转头看她,眉间死结已经解开。   “那我跟您一起回去。”元娘道。   “好。”盛森渊温柔地答应一声,边看了古列一眼。   古列赶紧钻出车厢,给二人腾出地方,免得打扰他们相处,又得挨骂。   盛森渊等古列走了,才问元娘:“你怎会突然想到要出府来散步?真不是来找我?”   “我又不知道您读书的学堂在哪。”元娘虽惶,逻辑还在。   “也是。”盛森渊点点头,“那你真不是受了委屈?”   “就是那怪人揭我面纱时有点难过……”   “那你声音怎么这么哑?难道不是之前就哭过?”   “之前我没有哭。”元娘说这句话时倒是很自信,“我生病了。”   “对了,你生病了!”盛森渊皱眉,“那你还乱跑?汤婆子也不带?”   “我……我没考虑周到。”元娘认错也快,“下次我会记得带。”   “还有下次?你私自出来,没人知道,要是给拐子带走,我去哪找你?”盛森渊回想起今日之事,若不是他及时找到她,万一她被人带走,或是迷了路,该如何是好?虽然元娘破相了,可她毕竟是女孩子,有些下九流的地方可不在乎女人的脸长得怎样,是个女人就要,若是元娘落入那种火坑……   盛森渊越想越后怕,当即板起脸,“下次,不许私自出府!”   “可是我闷在府中,好无聊啊……”元娘道。   “……倒也是。”盛森渊心软了,“好吧,我每月月末有三日假期,到时候,带你出来玩玩。”   元娘欢呼一声,挽住了他的胳膊。   盛森渊微微一笑,握住她软乎乎的小手,有点烫。   是不是着了凉?是不是得多喝点药?盛森渊不觉又思绪万千。   回到田江院时候,杨柳惶恐地从院子里冲出来,远远的先看见盛森渊,忙喊道:“少爷,我找不到元娘姐……姐你在这?”   “我出去了一下。”元娘往后面一指。   杨柳想不到她说的出去是出府,还当她是离开田江院在府中转悠了一圈,叹气:“回来就好。”   “她出去的时候没有带保暖的东西,你去问问林大夫,要不要再开药。”盛森渊对杨柳道。   “是,婢子这就去。”杨柳刚才敢跟他说话是因为元娘失踪的恐惧压倒一切,既然元娘回来了,她对男人的恐惧就又重新占了上风。她慌慌张张地答应一声,便逃出了田江院。   “少爷,我有话要跟您说。”元娘的勇气占了上风。   盛森渊一怔,先朝古列挥了挥手,后者迅速退去。   “好,是什么事?”他这才领着元娘走回卧房,各自在桌边坐下。   元娘先关上门。   盛森渊一怔,继而笑道:“你还是第一次会考虑这种事。”   “我看话本里写的,说重要的事都要关门,不然会被人听见。”元娘道。   盛森渊忍笑问道:“那话本里不是还写着关上门,外面的人一弯腰更好偷听吗?”   元娘呆住,两只手顿时黏在门上,不知道是该开门好还是该关上了。   “打开吧。”盛森渊劝道。   元娘点点头,将门打开,毫无收获地返回座位。   “想跟我说什么事?”盛森渊低声询问,一副谈心的样子。   “今天桃花来找我了。”元娘并未替她遮掩,想摊开聊就绕不过给她造成烦恼的源头。   “她……”盛森渊不悦,“她说的话,你不要理睬。”   难道是又一个芙蓉吗?盛森渊并未想到别处,他只以为桃花是故意挑衅元娘,惹她生气。   元娘摇头,“我没想理她,她硬要找我说话,她说……夫人在给您相看未来妻子。”   盛森渊的表情陡然变了。   元娘张张嘴,将原本准备的第二个问题吞下,改为冷静的陈述:“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等等,你先别急,我,她……”盛森渊顿时语无伦次起来。   元娘不由得笑了,“少爷,我不着急,现在是您比较慌。”   反倒是她出言先安抚起盛森渊。   “所以那时你才会哭?”盛森渊歉疚地问道。   “我没有为那件事哭!”元娘哭笑不得,虽然她之前心情也提不上好,可没哭就是没哭。   “好吧。”盛森渊松了口气,“我可以解释。”   元娘点点头,“我就知道桃花是骗我。”   “还没问过我,你就知道她在骗人?”盛森渊不由得一笑。   元娘深感应当,依旧点头说道:“当然,您那天说过,会努力避免此事,我信您的。”   这样的话,她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盛森渊笑得更开心了,“总算没白白教你,好,我便跟你说说这件事。”   “那我们要不要关门呢?”元娘疑问道。   “开着门吧,如果门外有人也容易察觉。”盛森渊道,“我肯告诉你,此事却不能再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你得应我,这个‘其他人’也包括杨柳。”   “是。”元娘自然答应。   盛森渊道:“首先,我娘确实叫我过去,也告诉我,要给我相看妻子,桃花这话没有说错。”   说完,他便停下,等着元娘开口。   他想元娘是会生气的,可以,也应该生气,可他闭着眼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元娘疾风劲雨般的质问,他小心地睁开眼,却见元娘一脸狐疑地望着他,诧然道:“您接着说呀。”   “你不生气?”   “您说完了。”   “倒没有。”   “那不结了。”元娘催促道,“后来又是怎么回事?”   盛森渊一怔,不免苦笑:“你这是当在听故事呢?”   元娘好像一点也不嫉妒,盛森渊深感失落,她怎么一点也不难过呢?不过再想想元娘万一真要哇哇大哭,又把脸上的伤哭得更严重,到时候还不是他来后悔心疼?便又不觉庆幸了。   “你还真聪明,猜到有后续。”   “我是聪明啊。”元娘自得地承认了。   “……”   盛森渊摇摇头,接着说下去,“不错,娘把我叫去,说好要给我相看妻子,我也答应了。”   “什么,您答应了?”元娘陡然翻脸,“那天您不是说,会坚持拒绝吗?”   她猛然站起,一脸怒容,显然气得不轻。   “等下,你刚才不是说不生气吗?”   “谁说不生气?您刚才没说您答应呢!”元娘理直气壮,盛森渊目瞪口呆。    ☆、妙计      “您太过分了!”元娘生气之余,也很伤心,“您怎么能说话不算数,答应夫人呢?!”   “哎,等等,你先不要哭……”   盛森渊急了,连忙安慰她,劝诫了好几句,总算让元娘止住了哭声。   他无奈地说:“你是不是忘了,刚才你自己说过,听话要先听完。”   “呜呜呜……”元娘也就是干嚎,可能是上次哭得太多,眼泪都挤不出了。   “你先听我说完,我答应娘只是为了稳住她,但我另有妙计。”   为了让元娘安心,连盛森渊如此个性沉稳的人都不惜自吹自擂了。   “另有妙计?”元娘疑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有办法。”   元娘踌躇道:“可是,您总不能违抗夫人的意思吧?既然您已经答应她,就更应该说到做到,这样的话,您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当真希望我说到做到吗?”盛森渊反问。   元娘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希望您反悔。”   盛森渊噗嗤一笑,道:“你是很诚实,下次,这么诚实的话记得只能跟我讲。”   “是。”元娘答应一声,接着追问道,“那您的办法是什么?”   “这办法还是你教我的呢,不,确切地说是我从你讲的那个故事里学的。”盛森渊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元娘想不明白,但好在她可以问。   “你也来想想?”盛森渊抓紧机会调动她的思绪,“元娘,你可不能全依赖我。”   “但是,如果您在,我只能依赖您呀。”元娘道。   “那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呢?”盛森渊道。   比如今日,他去上学,元娘独自在家,便被桃花趁虚而入,如果她自己能想明白,就不会钻牛角尖,更不会因为赌气离开盛府。他当然不是说自己会永远离开元娘,那话也太不吉利了。   元娘苦恼起来,“可是,您怎会不在我身边呢?”   “我不是说一直不在,比如,一天不在,几天不在,再有桃花这种人来惹你,该怎么办?”   “那我就不理她。”   “你若是真能坚持,今日就不会听完她说的话了。”盛森渊劝道,“你得自己知道怎样处理。”   “可是……”元娘羞愧地低下头,“太难了……”   盛森渊知道她说的话不是推脱,她或许真的想不通,真的想不懂。   “没关系,试试。”他从元娘卧房里找出那本《雁两飞》,“我学的办法就是从这本书里读到的,这个提示够不够明确?你再看看这本书,或许就能猜到我的办法是什么。”   “这本书?”元娘一见,顿时慌张地推开它,“等等,我不看!”   “没关系,重新看一遍而已,它不是挺有趣吗?”   “那您自己先再看一遍!”元娘坚决不收。   盛森渊劝了好几次都没法达成目标,只得无奈地答应,“那好,我先把它看一遍,然后你看。”   元娘坐下,“您先看吧。”   “好。”   盛森渊翻开书来,这话本用的是十分浅显的市井之语,很好读懂,他一目十行,很快看了下来,他实在不明白元娘怎会对这本书畏之如虎,这本书不是挺好看吗?原本是冤家的两人终于扭转心意,情投意合,眼看就要洞房花烛,十分令看客欣……咦?   咦?   咦咦咦?   盛森渊翻书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突然把书一扔:“何等……”   他把余下二字吞下肚,当着元娘的面可不能说那等粗鄙之语。   盛森渊愣怔片刻,猛然抓起了书,“写这书的叫什么名字?”   从头甜到末的一本书,偏偏在结局处风雨突变,一个枉死,一个冤死,这作者简直……何等……恶意!盛森渊也记住了这个名字,此人写的书,他再也不会看了!   等他回过神,便见元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少爷,您还要看第二遍吗?”   “……吃饭!”   盛森渊倒不是随口妄言,他傍晚回来,现在确实已经到了饭点。   “那我们要去厅堂吃饭吗?”元娘问。   “不用,各自在小院里吃,爹不在家。”   “哦。”元娘单独时不会去盛夫人那边,所以盛老爷不在家,也是盛森渊说了她才知道。   盛老爷不在家,又出远门了,不然盛夫人也不至于闲极无聊,想要用给盛森渊挑妻子来打发时间。若是盛老爷在家,二人卿卿我我,她可不会把夫妻相处的时间匀给儿子。   不过,盛老爷不在,也有一个好处,所有事情都由盛夫人自己裁断,一旦遇到难题,她来问儿子,盛森渊便只需要劝说她一人就足够。   儿女亲事,男人很少会操心,不是夫人提起,他都不一定能想起来。   解决了盛夫人,就解决了一切。   所以,事情最好是在十几天内解决。   盛森渊什么都考虑到了。   “那您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元娘好奇地凑过去。   “你就这么想知道?”   “提前听到,才会安心嘛。”元娘也不遮掩,将真实想法说出来。   “也好。”盛森渊本就是为了令她安心才会说出他有预计,既然说都说了,索性全告诉她,他对于元娘保密的能力还是放心的,何况,她又能和谁说这件事?   盛森渊令她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元娘听得懵懵懂懂——或不如说不如不听,“这是什么办法?”   她是给盛森渊留脸,才没说:这也算个办法?   “你放心,这招一定有用。”盛森渊道。   “可是……您忘了那本书里女主的结局吗?”元娘忍不住提醒。   听到这里,盛森渊的表情顿时阴了几分,他摇摇头,“放心,我不会落入她那种局面的。”   “当真?”   “我敢用这招,自然是有把握,我怎会做损人又损己的事?”   元娘听了这句,才算有点安心,她点点头,“那就但愿您真的能成功。”   “先吃饭吧。”盛森渊与她说了几句,依旧没有失去自信。   他为了布置此计,既花了心思也花了不少钱,不过动的是自家积蓄,没有走公账。盛家虽然只有三个主人,但无论是盛老爷,盛夫人还是他,若是要跟府中要钱,张口可以拿到,不会拖延,却必须记账,这是盛老爷的主意。   不过,盛森渊的小金库里也有不少钱,从前他专心读书,很少出去玩,也攒下一笔不小的积蓄,此次拨出来用,只为了不惊动母亲。   只要不让盛夫人知道那谣言的源头就是自家儿子,这件事便功竞九成。   吃饭时,杨柳到底把林大夫请来了。   林大夫本来不想来,专程来一趟就为了把盛森渊大骂一顿。   “是药三分毒你懂吗?我开的药已经足够了!除非她现在立刻病得更严重,吹点风就喝一碗药?你巴不得毒死她?巴不得我来毒死她?”   盛森渊被骂得无法还口,只得唯唯诺诺地认错。   林大夫骂够了,倒是在桌上放下一瓶药。   “别多心,这药不是喝的,是涂脸的,她现在受了凉,涂的药得改配方。”林大夫冷冷打量元娘几眼,终于还是不甘心地离去。没法将元娘的脸治好,林大夫甚是失望,他总觉得这是自己多年行医里的一桩憾事,总是不断调整药方,想要治好她的脸。   坚持小半年了,他至今未曾放弃。   不过,他在这方面可能真的没天赋,元娘涂了这么久的药,虽不见坏,也不见好。   林大夫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别担心,他没办法,总有擅长这个的人。”盛森渊劝慰道。   元娘反倒来劝他,“您不用总替我担心,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等我解决婚事的问题,就带你出去散心。”盛森渊说。   “不用了。”有了今日出行的经历,元娘短时间内都不想再出门了。   盛森渊便不再提,他很了解元娘,今日出门感觉不好便不想再出门,其实,过几天就忘了。   二人继续吃饭,杨柳见到盛森渊在,一直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得到盛森渊一句允许离开的话,就迅速逃出了房间。   “对了,院子里总需要一个一等丫鬟主事,这杨柳可以试试。”盛森渊对古列说。   古列一愣,忙提醒他:“少爷,桃花也是一等丫鬟。”   盛森渊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道:“送她到别处去。”   “是……”古列似有所悟,“那小的这就去办。”   “等等,我那天吩咐你的事,做好没有?”   “这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很快就能传到各位夫人的耳朵里。”古列得意地说。   虽然他当初答应得不情不愿,可那毕竟是盛森渊难得交给他的一件大事,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好,古列自忖他把盛森渊的要求完成得不错,如是事成,应也算得一件小功。   盛森渊满意地点点头,“行了,去办桃花的事吧。”   “小的告退。”古列慌忙走了。   元娘吃着饭,她认真地琢磨了一下盛森渊刚才对古列说的话,仔细琢磨了半天,直到一餐饭吃完,才终于想明白了一点,她问:“今日以后,我就不用再见到桃花了吧?”    ☆、谣言      难为听到元娘会说这句话,盛森渊既惊讶又欣慰。   他说:“你要是嫌她碍眼,早就应该来告诉我。”   “下次我会记得的。”   “还想有下次?”盛森渊白她一眼,“若真有下次,不定就是杨柳了,你舍得?”   元娘道:“杨柳不会像芙蓉和桃花那样做的。”   “哦,为何?”   “我觉得,她比芙蓉和桃花更聪明。”   “你看人可不准。”盛森渊摇头说道。   “杨柳比她们聪明,我绝没有看错。”   “你有自信?”   “有。”   “那么,我提拔她做一等丫鬟,便没错了,只要你不讨厌她,她别做得太差劲,这位子应当能够坐得稳。”盛森渊叹道,“难得你有一个能说话的人,但愿她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你失望。”   元娘没有继续回答。   人将来会变成怎样,连自己都不能下定论,何况是替人预言呢?   不过,她现在挺喜欢杨柳。   ……   几日后。   佛塔院。   此地本是盛老爷的祖母住过的院子,她酷爱佛学,在家中建造了一座佛塔,供奉佛像。在老人仙逝后,当时的孙夫人,如今的盛夫人便搬入了佛塔院内居住。虽然盛夫人并不笃信佛教,但也不敢拆了先人建造的佛塔,只好继续供奉那尊佛像,保持香火。   反正这种闲杂小事,都有下人来替她做。   盛夫人也不知是否天天和佛塔比邻而居的缘故,性情越发温顺。   所以,今日她在卧房中大发了一通火,把院子里所有下人都吓了一跳。   兰芳不断劝说她消消火,一边努力把盛夫人面前的花盆瓷器都挪开,免得她一怒砸了,被碎片伤了手。   “可恶!这些人当真可恶!”盛夫人气得把眼前唯剩的一张桌子给掀翻,终于毁无可毁。   她气鼓鼓走到床边坐下,以她做了多年贵妇人的涵养,还做不到抬腿去踹床腿的地步。   盛森渊收到消息,赶来佛塔院。   他停在门口,先将地上碎片扫视一眼,回头吩咐道,“来人把这些碎片扫一扫。”   盛夫人掼得挺狠,随手砸下去的东西全都摔得粉碎,少见大件,多是小半个巴掌大的锐器。   兰芳见了他,高兴极了,慌忙请他来劝夫人,自己也赶紧带人把卧房里收拾一遍。   盛森渊走到盛夫人面前,有节制地作揖:“娘。”   “渊儿,你……你且坐下。”盛夫人愧疚地说,“你的婚事,恐怕得暂停了。”   盛森渊心有预料,面上却还要作疑惑之色:“是吗?”   “不知道是谁看我们盛家不顺眼,得知我准备给你操办亲事,竟然从中作梗!说你八字不好,是天煞孤星,专克未来夫人……呸!你长到这么大,我和你爹从来没生过一场大病,什么八字只克夫人的?可那些愚夫愚妇竟然信了,我递帖子去,连面都不想跟我见!”   盛夫人越说越生气,“亏得平日里来往求我们盛家那么多事,连一个女儿也不肯嫁到我们家,难道会委屈了她们?这些人真是……过分!没有远见!渊儿,你这么好的男人,哪个女子嫁你不是注定要享福的?我们盛家又不是那种亏待儿媳的人家……”   “没人肯嫁吗?”盛森渊作疑虑状,“当真连一家也没有?”   “有倒是有几家,不过我讨厌他们摆出卖女儿的样子,这种人家差劲透了,我看不上眼,才不想跟他们做亲家,我想,他们教出来的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若要你娶,是委屈了你,难道你娶不到一个好女子吗?”盛夫人道。   盛森渊便笑了,点头说道:“不错,反正儿子如今还年轻,不必急着成亲,那些人害怕,就不要和他们议亲,等我有了功名,就容易找亲事了。”   “不错不错,还是渊儿你聪明机智,那些人目光短浅,等来日后悔吧!”盛夫人又冷哼一声,“不过,这个私自造谣害你的人,用心实在歹毒!我一定要查出这人是谁,到时候替你出气。”   “是啊,儿子也很生气,我自忖没得罪过谁,不知是哪个小人竟敢在背后诋毁?”盛森渊附和道,“娘,这事不如交给我,让我亲自查出此人,亲自报仇,不是更好吗?”   “好,那娘就交给你,一定不要放过他!”   “自然自然。”盛森渊笑容不变,又劝了几句,便离开了佛塔院。   古列陪着他来的,一直在卧房外候着,这对母子说的话,他全部都听到了。   等二人走出佛塔院,他小心翼翼张口,“少爷,那这个传播谣言的人……该怎么查?”   盛森渊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怕我把你交出去顶罪?”   古列讪笑,不敢搭话。   “放心吧,你是签了死契的人,我自然信你,你不告诉我娘,我娘就不会知道,那人是你。”   古列略微安心,忙道:“少爷放心,小的一定守口如瓶,把秘密拦在肚子里。”   “本该如此,我反正没关系,你泄密,倒霉的人只有你。”盛森渊瞟了他一眼。   “是……”古列苦笑。   盛森渊这么明目张胆地威胁他,他也没有办法。   不过,少爷这样说,倒是真的安了他的心,没错,现在夫人把调查出此人的任务交给盛森渊,到时候他完全可以随便张口搪塞出去,不想让盛夫人知道谣言出自这边的……可不止他古列,连盛森渊也绝不会乐意,这法子可是他教自己的,为什么?难道古列还想不明白吗?   话说回来,他给少爷办了这桩事,恐怕,会更受信任了。   这样说来,担了一点小风险,回报却有十倍,做这件事,倒是真值!   盛森渊回到田江院时,元娘正在院子里穿针,生病那几天她关在屋子里不出门,现在痊愈了,立刻忙不迭地跑出来,央求杨柳拿来针线,杨柳手把手教她绣了朵花,然后就把针线和绷子留给她,叫她自己玩了。   元娘侧对着田江院的拱门,盛森渊踏入时步履轻微,她却依旧听见响动,抬起了头。   “少爷您回来了?”元娘放下针线,朝盛森渊走来。   杨柳一惊,连忙起身向盛森渊行礼,然后尴尬地留在原地,谁看她的表情都是一脸想走。   盛森渊了然,扭头对古列说:“你送她回去。”   古列苦笑道:“少爷,杨柳姑娘也怕我。”   盛森渊不吭声。   “……是。”古列懂了,走到杨柳面前距她五步的位置停下,“杨柳姑娘,我送你回去。”   保持着让杨柳能畅快呼吸的五步距离,二人一前一后走远了。   盛森渊这才来到元娘面前。   元娘仰头看了一眼,嘀咕:“我怎么突然觉得您长高了?”   “这才几天,哪能长得这么快?”盛森渊握住她的手,“怎么在院子里坐着?”   “屋里太闷了。”   “无聊?”   “是啊。”元娘点点头。   盛森渊略想了想,笑道:“不如这样,再过几天到了月末,我放假,带你出去走走?”   “好啊!”元娘果然忘了几天前的抗拒感,十分期待。   “还有……那件事,我已经解决了。”   “什么事?”元娘疑问。   “……”果然还是得把话说明白,盛森渊欲要引诱她自主思考的苦心,再次失败,苦笑一声,答道,“就是我娘准备给我定亲的事,我已经解决了,她不会再考虑这些。”   “您不会娶亲了?”元娘兴奋不已,“您那办法,真的管用?”   “你对我是多没信心啊……”盛森渊无奈地点点头,“管用,而且再也不会有后患。”   “后患?”   “算了。”盛森渊正色,“今天我有空,就教你一些道理。”   元娘顿时变脸,每当盛森渊这样说时,都意味着他打算给她上课了,教的都是些最难啃的词句,可谓是毫无趣味。可是不知道他怎么琢磨的,非说读这个最能启发智慧,元娘发动全身表示拒绝,从嘴到四肢都是拒绝:“少爷,我们还是钓鱼去吧?”   盛森渊一脸严厉,“元娘,今日我不是少爷,是你先生,乖,跟我来遨游智慧的海洋……”   少爷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怪词怪话?!   元娘无可奈何,被拖回了卧房。   ……   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教育,元娘顶着更加憔悴的脸走出卧房,只觉得天黑黑。   是啊,入夜了可不就天黑?   她被闷在卧房里,又是读书又是动笔,好不容易抓紧盛森渊练字的时间,溜了出来。   杨柳也在院子里,不过似乎正跟着几个侍女学习,院子里一次去了两位一等丫鬟,不少事都有些混乱,难为杨柳突然被推上来,居然能勉强撑住了。从前各自跟随芙蓉和桃花的二等丫鬟们,也知道杨柳是少爷指定空降的,古列一个个提点过,她们并不敢给她捣乱。   对于杨柳的求知,这些人能满足的也都尽量满足。   所以,杨柳实在太忙了,元娘站在原地半天,也没等到她有空,便决定先暂时去附近走走。   盛府中定时有家丁巡夜,非常安全,元娘放心地离开田江院。   反正是夜里,就算只戴一层面纱,也不怕被人看到她的脸。   不过,走出不远,她突然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   元娘无奈地停下,这又是谁想演戏给她看?    ☆、怪女      她侧耳倾听了一阵,发现声音来自身边这堵墙的另一头。   “嗯……”像是□□声,还伴随着几声喘息。   元娘左右看了看,懒得再听,决定去戳穿这个半夜演戏的无聊人士。她顺着这面墙继续走,很快看到一个拱门,穿过拱门后,迅速朝着目标走去。   当元娘即将走到那处,那声音突然停了。   ——停下我就不知道你在这?元娘撇撇嘴,继续往前走,来到声源处,一手往下抓去。   “别动。”   一个低沉,沙哑,并且阴冷的女声响起,元娘感觉到脖子上搭了什么东西,想侧头去看。   “别动!”那声音变得急促,“这是剑,你动,就杀了你!”   好在这女声说话浅显,元娘听懂了,她脖子上架了一柄剑,动就会死。   她忙停住。   “蹲下,照办!不然杀了你!”这人张口便是要杀,不给第二条路。   元娘听话地蹲下,好奇地问:“我没听过你的声音,你是谁?”   女声喘了几口气,“不要问,不要动,蹲好。”   “哦。”   元娘乖乖地闭上嘴,但她管不住自己去听,她听到悉悉索索的身影,面前这个女人好像在掏什么东西,然后,剑微微移开了。   “别以为我移开剑你就能动,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剑快。”那人语带威胁。   不过元娘根本没打算走,她腿蹲麻了,索性盘腿坐下,用裙子把下半身罩住。   “我真的没听过你的声音,你哪来的剑?你不是府里的人?”   女声很惊讶,“难道你还想过我是你们盛府的人?”   “我以为是,不过,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了,你的声音我没听过,或者,你生病了?”   有些人生病时声音会变,元娘有经验,便往这个方向猜。   那女声又不吭声了,她整个人躲在阴影里,元娘只能大概看到她在自己腿上捆什么东西。   好像是浅色的布带。   而后她闻到了怪味,像是铁锈味,但夜晚风大,吹得又冷,令她的嗅觉略有些失灵,虽然闻到了这个味道,元娘却不敢确定。   “你老实待着,等我能动了,我就离开,也放你走。”   “哦。”元娘想了想,又问,“那万一有人来找我呢?”   “你不说话,谁会知道你在这?”女声微怒。   “可是,如果他来找我,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元娘担心地说。   “他?谁,你的情郎?”女声笑了笑,“放心吧,我很快就走。”   元娘这才稍微安心。   ……   “你在捆什么?”   “你不用管。”   ……   “你是不是流血了?”   “不关你事。”   ……   “你为什么会在这?”   “别再说了!”女声不耐烦地说,“这才过了多久,你问了几个问题了?!”   “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嘛。”元娘老实地说,“你不是府里的人,怎么会在这?”   “借地方躲躲。”   “为什么?”   “因为有人追我。”   “为什么追你?”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闭嘴。”女声显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你穿着一身黑,这是不是话本里说的‘夜行衣’?”   “信不信我让你永远闭嘴?!”女声说完,再次将剑搭在了元娘的脖子上。   她一脸茫然:“你不想让我说话,不是应该捂住我的嘴吗?拿剑有什么用呢?”   “……”   “嗯?”元娘追问。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那女声鄙夷地説。   “我不是!”元娘惯性反驳。   “嘿,我看你是,起码你聪明不到哪去。”女声得意地说。   “我确实不是很聪明。”元娘低头承认。   女声沉默片刻,突然撤了剑。   “这块布老影响我用剑。”她放下剑,猛然扑上来扯下元娘的面纱。   元娘一惊,“不要!”   这女声确实有一句话说对了,她快,手快甚至胜过元娘的嘴。   在元娘开口的一瞬间,女声的主人已经将她脸上的面纱拽下来,扔到了一旁。   元娘迅速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但是,她没听到惊呼声,甚至连一瞬间的感叹都没有。   “松手吧,我已经看到了。”女声说。   “你,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比你更恐怖的脸我都见过,何况……”女声的主人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摆弄了一下,笑了,“你的情况,算是不错的了。”   她的脸算是不错?这是元娘第一次见到这种评价,杨柳也不怕她的脸,也没法夸她“不错”。   “你不用说这种话安慰我。”元娘道,“我知道我的脸有多严重,没大夫能治好我。”   “那是什么庸医?”   “庸医?才不是,林大夫很厉害,我生病他给我开药,我很快就能痊愈。”元娘说着说着,又不免心虚,“不过,他对于我脸上的伤却不擅长……不擅长而已。”   “是不是药不对?”女声忽然说,“你这脸不会是天生长这样的吗?”   “不是。”元娘解释了一番。   “哭坏了脸?”女人笑了两声,“我这里有一管药,你可以试试。”   元娘看到一道影子朝自己扑来,她本能的接住,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一节竹管,两头封闭。   “每夜睡前,涂在脸上,醒来后用水洗掉,等竹管里的药用完,你这脸保准能好。”女人道。   “谢谢!”元娘连忙道谢。   “我说了,你就肯信?”女声很意外。   “是啊。”元娘毫不怀疑地答道。   “服了。”女人感叹一句,摇摇头,“算了,反正我本来也不是骗你。”   “你是大夫?”元娘问。   “我不是,不过,给我这药膏的人倒确实是个大夫,这大夫医术很好,她说这药膏能治脸,就一定能把你这伤抹得干干净净。”   元娘又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行侠仗义。”女人说这话时,脸也微红。   “哦,你是侠客!”这个词,元娘也在话本里见过。   “是啊。”女人勉强承认,接着说道,“你拿了我的东西,就得替我保密,今日我来过你们府中的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   “好。”元娘痛快地答应。   “你答应得这么快,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女声喃喃说道。   元娘道:“你要是不想被人发现,就得尽快离开,我们府中有人巡视,你要是一直呆在这里,迟早也会有别人发现你在这的。”她想了想,指着来处讲了一下如何通往后门,劝这女人快快离去。   “放心,我只是暂时借这处包扎一下罢了。”女人慢慢站起身,“就此别过。”   她依旧藏在阴影里,贴着墙根行走,很快就从元娘的眼前消失。   “这难道就是话本里说的轻功?”元娘深深佩服,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管,忙将它收好。   走出两步,她又一愣,“对了,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不过,今日一别,那女声大概不会再回来了,知不知道名字,也不重要了。   想到这里,元娘便放下此事,纯当今夜没来过这里。   她快步走出小院,顺着长廊一路直行,回到了田江院。   “你又去哪了?”盛森渊站在拱门那,威风凛凛地等着。   元娘心虚地说:“去散心了。”   幸好夜色深沉,她的神情全都被影子盖住,盛森渊没有觉出异状。   “我差点叫人去找你。”盛森渊道,“刚才叫你跟我练字,怎么私自溜出来?”   “呃……”   “今天总得写完两张再睡。”盛森渊很坚持。   “两张?”元娘一抖,“少爷,不必了吧?”   她耍赖撒娇,盛森渊都不肯答应,这次他非狠心一回,他总觉得,人若是多读书,一定能够启发智慧,无知小儿为何能成一代大儒?就是因为多读书。虽然他自忖他能保护元娘,但他不在呢?前些日子,他不过是去读书,一个白天不在学堂里,桃花找上门对元娘说了一番话,便惹得她那么不开心。   盛森渊从林大夫那里也学到一些医理,人若总是郁郁然,也一样会生病,生心病。   他只希望元娘能学会反击,就算不能,也该知道如何抵御那些恶意。   这些事,光是让她自己思考,是思考不明白的。盛森渊也想不起他是如何懂得这些,好像也没人专程和他说过,但他从小到大,学到的道理大多来自于书,既然如此,多看书,多学知识,总能令她知道一些该知道的。   为了让她不吃大亏,一时硬起心肠也不算什么。   盛森渊先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便全力来说服元娘。   元娘受不得唠叨,只有答应,跟他回到卧房去练字了。   她没料到,一时松口,接下来几天,盛森渊居然布置作业上了瘾。每日白天他去学堂读书,她在家中复习他挑选的文章阅读,读完,由她自己选择喜欢的句子,抄写十遍,晚上他来检查,再选择一首诗,让她再次照抄十遍。   如此几天下来,元娘一见到笔,手就哆嗦。   因此,那夜潜入盛府的奇怪女人给她的药膏,元娘光是收在腰间荷包里,并没有涂。   月底二十八日,盛森渊放假,问她要不要出去玩。   元娘得知留在家里也要独自抄写五遍文章,立刻答应了他的邀请。    ☆、花舟上      丰城郊外有一条河,取名的人惫懒,命之名为丰河,自西往东,顺流而下。   元娘与盛森渊,便骑着马悠然行在河边。   前方有一片树林。   “李玉雪就是在那样的树林里失了清白吗?”元娘没头没脑问出一句。   偏偏盛森渊听得懂,扯扯嘴角勉强一笑,“元娘,那是话本,是假的。”   “哦。”元娘又问,“那她跳河,是不是跳这样的河?”   盛森渊道:“你以后少看点话本,多看些经史子集这样的文章吧?”   他唠叨再多,不如这一句管用,元娘立刻噤声,再不提问。   反倒是盛森渊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安慰道:“古列一直带人在附近跟着,我不会让你遇到李玉雪那样的事。”   “嗯。”元娘低头紧紧抓着马缰,问盛森渊,“少爷,它不会跑吗?”   “它不跑。”盛森渊没告诉她他是特意挑的这种马,被训练得无比乖顺,元娘根本不会骑马,只能抓住马缰保持平衡,一旦它跑起来,她可不知道该如何使它停下,若是坠马,那可不是小事。   “过了这片树林,有一个湖,湖上有花舟,那里做的鱼很好吃,想不想尝尝?”   元娘欣然同意,她只见过船这个字,却没见过真正的船,更不用说乘上去了。   前方的树林很小,走了没多久就穿过了这片树林,二人下马,又步行一阵,果如盛森渊所说,前方有一个大湖。南方的冬天走得早,湖面的冰早就化了,站在湖边遥遥看去,可以见到两个岔口,将湖水分流,一向东,一向东南。   一只大船停在湖心。   湖边有个码头,码头上摆了一张凳子,坐着一人。   问明盛森渊是要登船,这人立刻站起,从地上拣起一面红旗,高高举起,摇了三下。   而后那船便缓缓驶来。   等船停在岸边,放下梯阶,二人缓缓登上大船,后方古列等人也连忙跟上。   所有人登上船铉,大船再次启程,离开岸边。   花舟的构造很简单,分上下两部分,下部只有花舟的水手能去,上部则是客人待的地方。其中上部又分船舱和甲板,吃饭的地方在船舱内,要看风景则可去甲板上,如果想要绕湖游览,向花舟的人支付一笔钱便可。   元娘头一次上船,有点晕,先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才进船舱。   船舱内的布置类似客栈,有过夜的房间,也有打尖的桌子,各自分隔开。   盛森渊往里走了一段,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他不想在此刻听到的声音。   “三目!”   他神色阴晴不定,却又不能装聋作哑,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拱了拱手:“高远兄。”   陈今桂朝二人走来,身边跟着的不是上回带的小厮,是个蒙面男人,“我远远见着你的背影,就猜是你,没想到果真是,三目,我俩还真有缘!”   有缘?盛森渊倒怀疑这厮是缀着元娘来的,怎么每次带上元娘都能遇见他。   元娘感觉到一股力量把自己往后一推,低头看去,伸手推她的人是盛森渊,他将她推到自己身后,问陈今桂,“高远兄何时来的?”   “刚来刚来,你们呢?”   盛森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我们也是刚来。”   “那就一起坐吧。”陈今桂十分自然地邀请道。   “嗯。”盛森渊往陈今桂背后看了一眼,他怎么觉得今天站在陈今桂身后那个蒙面男人好像更有威胁?四人落座后,他便问陈今桂,“他怎么了?”   “不就像元娘一样吗?”陈今桂若无其事。   元娘脸上戴着面纱,真是谁也别嫌弃谁。   盛森渊笑了笑,不再追问,叫来伙计点了几样招牌菜,等他走了,四人久久不语。   陈今桂拨弄着面前的茶碗,先说话了,“对了,元娘怎么蒙上了脸?”   “她受伤了。”   “脸上?”   盛森渊点点头。   陈今桂叹了口气:“那真可惜。”   在盛森渊和陈今桂说话的时候,坐在陈今桂身边的蒙面男人却一直悄悄地打量着元娘。他偷看的方式十分隐蔽,盛森渊毫无察觉,但作为被当做“观赏物”的元娘,却一直能感觉到那深究的目光,她很不喜欢。   于是元娘抬起头看向那蒙面男人。   但他竟然没有躲开,反倒更加坦率地与她对视,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却看着她的脸。   隔着面纱,他在看什么?   元娘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   “抱歉。”那男人说了这句话后便低下头,没再说第二句。   ——好吧,起码他不看她了。元娘自我安慰。   在元娘提问时,盛森渊便已经望了过来,等两人说完便道,“怎么了?”他问元娘。   “没什么事。”元娘说完,又忍不住问他,“我现在真的那么容易引人好奇吗?”   这已经是第三个盯着她面纱看的人了,下一步大概就是要扯掉她的面纱。   然后再吓到?   真是无聊!   盛森渊看向陈今桂。   “这人是高远兄你带来的。”   “抱歉,不过他并不是我的下人。”陈今桂的意思很简单,他不管。   “那就是我误会了,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高远兄的人。”盛森渊对那蒙面男人说,“那么我便只问你吧,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您在说什么?”蒙面男人一脸无辜,“我不过是随高远兄一块过来吃顿饭而已。”   盛森渊挑不出错,无话可讲。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在下盛森渊。”   “在下文思。”蒙面男人拱了拱手。   “不知文公子为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呢?”盛森渊盯着他问道。   “我脸上也有伤,暂时不能见人,不好意思。”   “……”   “对了,元娘你脸上的伤严不严重?三目,难道你找不到能医治她这伤的大夫吗?若是治不好,就太可惜了!”陈今桂忽然插嘴,“我倒是有几个认识的朋友,或许可以帮你。”   “若你可以找到大夫,那就麻烦你了。”   盛森渊没有推辞,如果此人真能帮到元娘,他不介意借个秋风。   他只希望元娘无事,如果盛森渊真的能够有办法使元娘脸上的伤得到好转,甚至能够痊愈的话,无论陈今桂需要什么——除了某人以外,他都可以双手奉上。   “高远兄现在就能找到大夫吗?”盛森渊问。   陈今桂看了一眼文思,道:“我想办法去联系。”   “多谢你。”   “先不用谢我,我得先看看元娘脸上的伤到底有多严重。”陈今桂道。   他做了一个向上提的手势,“你得揭开她的面纱让我看看。”   “这……”盛森渊顿时迟疑。   “我总得给那大夫说说病情吧?他得有把握治,才会答应我来。”陈今桂又笑了,“要不这样,你把元娘暂时交给我。”   盛森渊听都不听这个建议,转头询问元娘:“可以吗?”   “没问题。”元娘答应,自己将脸上的面纱揭开。   文思立刻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仔细端详。   倒是亲口提出要看的陈今桂,看了一眼就迅速转开脸不敢再看。   盛森渊道:“这是?”   “他也擅长看病,你让他瞧瞧。”陈今桂盯着窗外,随口解释。   盛森渊无话可讲,至少文思的眼神果然像是在研究而非惊诧,这种目光不会让元娘觉得不舒服,也并不冒犯失礼,他便没再说什么。他一直握着元娘的手,直到她微微用力,立刻将面纱拿来帮她重新戴上。   文思看向陈今桂,对他点点头。   “三目你可真厉害。”陈今桂转回脸时正好看到他正色帮元娘戴面纱那一幕,“佩服。”   “怎么样?”盛森渊不搭理他,只盯着文思。   他已经看出来,在对面二人中,做主的其实是这个。   “我想我也可以帮忙,不过这伤实在太严重了。”文思答道。   就算是文思,他的回答也并不能使人满意。   但盛森渊知道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把伤治好,何况面前两人都不是大夫,不过是认识的人而已,他们肯帮忙便足够了。虽然盛森渊还是觉得文思很可疑,脸上的神情却依然风平浪静,他朝文思道了声谢。   “其实,你这个丫头脸也坏了,还留在身边做什么?我这朋友缺个服侍的人,能不能……”   陈今桂话一出口,便挨了盛森渊的冷眼:“这话不必再说了,高远。”   连他身旁的文思表情也不是很好看,冷冷瞪他一眼,转而对盛森渊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盛森渊笑笑,没再言语。   接下来四人各自移开视线,或是盯着地板,或是看着窗外,没人再开口。   直到花舟的伙计将做好的鱼端上来,四人吃完,便自离散。   陈今桂和那文思先行离开了花舟。   元娘也没有继续玩下去的兴致,盛森渊问她要不要回府,她连忙答应。   等到花舟再次靠岸,二人上马,回到城内。   接下来几天,盛森渊再没提起出门的事,他曾单独出门一趟,元娘便在家里学刺绣,倒也不闲无聊。等到盛森渊的假期结束,二月恢复上课,初四这日,又起了一场小风波。    ☆、哥哥      二月初四,晴。   盛森渊到学堂读书,元娘跟着杨柳学习刺绣,这次,她已经能够将两块布缝合在一起,虽然针脚粗糙,但她总算单独缝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口袋。正当她学习如何收线时,兰芳来了,自陈是盛夫人命她来,请元娘到佛塔院去。   单独请她去?这可是头一回。   元娘跟在兰芳身旁,好奇地问她夫人找自己干什么。   “是一桩好事,等元姑娘您到了那就知晓了。”兰芳笑盈盈说道。   元娘一头雾水,但再问,兰芳就一点都不肯说了。   到得佛塔院,许多侍女都在院子里站着,见到元娘,都纷纷朝她看来,指指点点。   兰芳不悦:“都围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做事去?”一个个赶走。   又转身对元娘道,“元姑娘,请跟我来。”   元娘惊讶地看着她,兰芳和兰丛是盛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一向眼高于顶,平时见着元娘虽然不至于向她摆谱,但也不会如此恭敬,今天怎么突然如此有礼貌了?元娘迈步迟疑,慢慢走进正屋内。   盛夫人坐在主位上,对面有两位客人,都背对大门,三人正在说话。   “元娘!”盛夫人先看见她,乐呵呵地招呼,“来了就好,快来见过陈公子和文公子。”   元娘慢吞吞走进去,等那两人转过脸来,顿时怔住。   “元儿!”那日在街上鲁莽摘下她面纱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元娘倒退两步就准备跑,但兰芳飞快地抓住了她,“别害臊,这是你哥。”   啥?   元娘惊恐地重新看向那人。   “这是文思,文公子。”盛夫人朝她介绍那鲁莽男人。   ——这名字好熟。不,不就是前几日在花舟上那个蒙面男人?怪不得她觉得他不怀好意!明明在街上他摘了她的面纱认得她这张怪脸,到了花舟上又故意装作不认识,到底有什么目的?   兰芳一直想把元娘往文思那边推,她拼命挣扎,“我不去!”急得连婢子也忘记说。   文思慌忙道:“兰芳姑娘,你先放开她,我们兄妹初次相认,难怪她怕,就让她站在那吧。”   兰芳点点头,红着脸松开手,退后两步。   也难怪兰芳害羞,文思摘了蒙面,真正的容貌十分英俊,正是少女幻想中未来夫君的模样。   “好,那元娘你就站在那。”盛夫人道,她笑着看向文思,“文公子确定这就是你妹妹?”   “不错,她与我一位血亲长得有七八成相似,她一定是我心心念念的妹妹元儿!”文思叹道。   “这真是缘分,我渊儿将她带回府中,给她取的名字也正是元。”盛夫人笑道。   文思也笑,只是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   “盛夫人,请问我可以把我妹妹带回家吗?我急着让爹娘知道这个好消息。”文思对她说。   盛夫人顿时笑了,“我知道你心急,那么……”   “夫人!”元娘大声打断她的话,换做以前她不敢这么做,但如果她没听错,文思的意思是要带她走?“夫人,婢子能说句话吗?”   听到元娘如此自称,文思的目光再次一寒。   盛夫人怔住,很快点点头,“好,你说。”   “他是不是说他是婢子的哥哥,而婢子是他妹妹,他要把……把我带走?”元娘惶然问道。   “自然,既然你们相认了,自然应当早日去拜见父母,去见你亲生爹娘啊。”盛夫人道。   元娘飞快地摇头:“我不去!”   盛夫人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我不跟他走!”元娘上前两步,向盛夫人拜倒,“他绝不是我哥哥!我见过他,他,他是这位陈公子的朋友,可是,他见过我两次却一直没有说过认亲的话,却偏偏趁着这时来找我……我……我不要跟他走!夫人,求您让婢子留下,别让他……你走开!”   文思听到一半,慌忙走向她想要解释,元娘飞快地往后躲闪,吼出那三个字。   盛夫人见状,不免迟疑,她没想到元娘听说自己亲哥哥找来了,竟然不高兴,还如此抗拒。   “你,你真的不想跟他走?”她惊讶地问。   她以为,从小是孤儿的元娘,会更期待亲人的感情。   也许是因为她没有过,所以不知道亲情的可贵?   想到这里,盛夫人道:“你不用怕他欺负你,你可以当我们盛府是第二个娘家,若是过去了过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回来。”骨肉分离十余年,若能重逢,元娘的父母一定会对她好。盛夫人坚信,故而不断劝诫。   元娘只是摇头,坚决不肯走。   文思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说话了:“盛夫人,请恕晚辈冒昧,我们文家在家乡也不是一个小家族,元儿是我妹妹,她……她毕竟是在您家做侍女,我也好,我爹娘也好,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这种委屈,我今日一定要带他走。”   “你说得有道理。”盛夫人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不如这样,你们先回去,等明天再来。”   “等明天?”一直没有说话的陈今桂突然起身,“伯母,我这朋友可是专程为了找妹妹来的丰城,他在这里逗留多日,好不容易找到亲妹妹,可不能再耽搁了。您看,元娘的脸都成了这个样子,正需要一个好大夫治吧?文公子家乡就有一位名医,一定能治好元娘的脸,所以……”   他说这话,再次戳到了盛夫人的心窝。   元娘毕竟是在盛府受伤,她不明内情,自然觉得是自家这边的错。如果元娘只是一个小侍女,这倒无所谓,可偏偏她哥哥找来了。这文公子身世似乎很不简单,连陈今桂这等人也对他礼敬有加,十分恭谨,她猜测,这文家至少是一个不下于盛家的大家族。   那么元娘便是那大家族的重要血脉,偏偏在盛府过成这样……   文思不仅没有怪罪,反倒只是急着带她回去看大夫,如此说来,他十分讲理。   一番思考后,盛夫人便动摇了,“很急?”   “我爹娘挂念元儿,实有十余年了!”文思开口,不觉眼含热泪。   盛夫人再也无法拒绝:“那好,我……”   这时,突然有人从正屋外传来一声大喝:“等等!”   盛森渊疾步走入,将元娘从地上拎起来,护在身后。   “呃……”盛夫人松了口气,当即对陈今桂与文思二人道,“这事由我儿子做主。”   文思恢复冷静,看向盛森渊,“盛公子,你刚从外面回来可能不清楚,我来这里是为了给我妹妹赎身的,我妹妹名叫元儿,正是你身后的元娘。”   “这些都是你一面之词,你有什么证据吗?”盛森渊平静地反问道。   文思犹疑片刻,苦笑道,“我这里确实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我妹妹是癸未年失踪的。”   “他说得对!”盛夫人不由得笑道,“渊儿,你不就是癸未年春天捡到元娘的吗?”   “那又如何?”盛森渊不为所动,“这件事,府中的老人都知道。”   “如果盛公子非要这样说,那我确实没有证据。”文思咬牙说道。   “既然如此,就请去其他地方找你的妹妹,元娘跟你没有关系。”盛森渊的送客,近乎粗暴。   陈今桂摇摇扇子,早无笑容。   文思更是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盛府的待客之道吗?”   “还请回吧,古列,兰芳,替我送客。”   “……哼!”文思拉下脸,拂袖而去。   陈今桂慢悠悠朝盛森渊走来,摇了摇头,“三目,你这是昏招啊!”   盛森渊冷眼看着他。   “好,看来这次,我也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好……哈哈,告辞!”他朝盛夫人一拱手,也迅速跟着文思一块离开了此地。   盛夫人一脸愁容,“渊儿,你就这么坚决地拒了?”   “骗子上门,难道还要我以礼相待?”盛森渊神情不变。   “骗,骗子?”盛夫人惊诧不已。   “正是,娘,幸好我回来了,不然你把元娘交给他们,就是把元娘推进火坑!”盛森渊转身面相盛夫人,一脸老实,“要不是知道这文思有问题,我又怎么可能对他说话不客气?”   “这……也是。”盛夫人仔细想想,儿子向来老成持重,如此作为定有缘由。   嗯,那就一定是那文思有问题!   “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盛夫人又问道。   “当初我发现元娘的时候,她在篮子里,这怎会是巧合弄丢?分明就是故意抛弃。就算那个文思真的是元娘的亲哥哥,当年他们文家把孩子扔了,时隔多年又跑回来找她,有什么目的?我猜,这人说不定是冲着我们盛家来的,一定是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四字,便给此事下了定论,也迅速说服了盛夫人。   一听此人想要对盛家不利,盛夫人果然再没了心软,“那你当心,这些人一计不成,说不定还会去想其他法子。这文思是你同窗陈今桂带来的,他们关系如此亲密,文思设计我们盛家,也许陈今桂也牵涉其中。”   盛森渊冷笑一声:“就算他不是主使,也绝非无辜!”    ☆、寻医      盛夫人不由得担心起来,道:“那我得赶紧给你爹写封信,把这件事告诉他。”   “不必,此事无须惊动他,儿子一定能帮您解决。”盛森渊道,“交给我吧。”   盛夫人见他自信满满,又是欣慰又是担忧,“那你可千万要慎重。”   “我明白。”盛森渊答应后,将元娘拽出来,“娘,那我们先回去了。”   “好。”盛夫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元娘低着头,不敢与盛夫人对视,全然没了刚才大胆插嘴的勇气。   她微微一笑,说道:“元娘今日也是白白受了惊吓,一定很委屈,那你先带她回去休息吧。”   “是。”盛森渊正式告辞,领着元娘出了佛塔院。   古列还没有回来,元娘便问他要不要等。   “不用,他回佛塔院没找到我,会知道要回田江院的,你先跟我回去。”盛森渊道。   元娘便不吭声了。   正如盛夫人所言,方才的她真以为自己会被带走,那种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憋屈感郁结在心中,又后怕,又难受。她想对盛森渊说说她的心事,但当她转头仰望着她的脸时,却发现他的神情十分沉郁,甚至有一点阴鸷。   她再次怕得不敢吱声。   到了田江院,盛森渊带她进屋,将众人遣散后,关上了门。   “我不想让你离开,所以把他赶走,你别怪我。”盛森渊柔声道。   元娘一怔:“您说什么?”   “你别恨我,我其实也没把握,我觉得他可能是个骗子……但说不定他真的是你哥哥。”盛森渊有些慌张地辩解道,“但我不想让他把你带走,所以说得很坚决,我当时不能承认你有可能是他妹妹……如果他真是你亲哥,或许……我就拆散了你们一家人……”   “他不是我哥哥!”元娘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之间没关系,他是骗子!”   盛森渊一愣,终于坐下,“你也是这么想?”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称量,和陈今桂看我的眼神没有多大区别。”元娘摇头,“我不喜欢他。”   “我也不喜欢他!”盛森渊顿时笑了,“那太好了,你不怪我?”   元娘依旧摇头,她垂手说道,“我怕您也像夫人一样,坚持让我跟他走。”   “我不会!”盛森渊激动地说,“既然你也不喜欢他,那就更好了,你放心,我绝不让你被这个骗子带走!”在元娘的鼓励下,文思已被二人坐实是个骗子了。如果他再来,直接打出盛府。盛森渊暗想。   不过,偏偏文思不是单独一人,他还有陈今桂这个助力。   想到陈今桂,盛森渊的心情又变差了。   自从让这人见到元娘,他就几次三番来讨,元娘的脸毁了,居然被他翻出个“元娘的哥哥”,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目的!盛森渊越想越火,对元娘说,“你收拾几件衣服和常用的东西,明天我带你到外地转转。”   元娘被这个消息砸得有点懵:“去外地?”   “前几天我舅舅给我发来消息,鹤城有一位名医擅长治脸,我本来就打算带你去,但一直抽不出空。既然出了这桩事,我干脆让人替我去向先生请假,明日清晨就出发,不要再耽搁了。”   鹤城距离丰城不算远,但若是坐马车赶路,也需要大半个白天。   “这件事您刚才好像没问过夫人。”元娘提醒他。   “问了她就不会答应了,明早我再去向她辞行。”盛森渊道。   “这样可以吗?”元娘很担心。   “这种小事就交给我,你不用操心,去收拾行李,到时候我们可以在鹤城玩两天。”盛森渊很快用别的事情转移了元娘的注意力。   听到能够去一座新城里玩,元娘果然高兴许多。   她搬来田江院时,已经陆陆续续从清凉院里运来了一些衣服,填满了一柜子,现在只需要去衣柜里挑选几件就行。反倒是盛森渊的行李不好收拾,除了衣物,他一旦离家超过两天,就必须要随身带书,而且不止一本。   那些书也要由他亲自挑选,书在清凉院,他只好再多跑一趟。   盛森渊走了,杨柳回来了。   “刚才您到佛塔院去出了什么事?怎么少爷心情那么差?”杨柳没看到盛森渊离开那一幕,只看到他回来时板着脸的样子,还以为他是气元娘。   “杨柳你快过来,帮我选几件衣服!”元娘朝她招手。   “哦。”杨柳乖乖走过去,   她不明所以,但是难得元娘会向她征求意见,杨柳便配合地帮她从衣柜里选出了几件衣服。虽然她不知道选出来干嘛,元娘上次跟着盛森渊到郊外玩,分明也是自己挑的衣服啊?但即便心中好奇,杨柳也没有问。   选好衣服,杨柳才接着问之前那个问题:“夫人让兰芳带您去佛塔院有什么事?”   “我哥哥来了。”元娘将衣服叠好。   “哦……”杨柳点点头,忽然一愣,“啊?您……”不是孤儿吗?哪里又冒出个哥哥?   “有人来找夫人,自称是我哥哥,寻亲来的。”元娘没有抬头,继续叠第二件。   “恭喜您!”杨柳羡慕地说。   元娘摇摇头,“没什么好恭喜的,那是个骗子。”   “啊?”   “对了,我们要去鹤城。”   “啊?”杨柳提高音量,她不仅无法接上元娘的节奏,甚至听不懂她这句话了。   去鹤城是什么意思?   “少爷说找到了能医治我脸的大夫,那位大夫在鹤城,他说要带我去。”元娘进行补充。   杨柳总算听明白了,“那太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这么赶?”   “为了躲我那个假哥哥。”元娘道。   “哦,躲那个骗子。”杨柳恍然大悟。   “没错。”元娘已经开始叠第五件,忽然停下,扭头问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婢子也能去?”杨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一个人留在府中,不会太无聊吗?”元娘问。   杨柳想说她也有朋友,不过……她这辈子还没去过丰城以外的地方呢!   她忙点点头,“若是少爷允许,婢子愿意和您一起去!”   “等少爷回来,我告诉他。”元娘已经下了定论,重新开始叠衣服,“你先收拾行李吧。”   “是!”杨柳忙道,“那婢子先回去了?”   “去吧。”元娘点点头,“带上一些衣服和常用的东西就行。”她学盛森渊的吩咐。   杨柳没出过远门,自然对元娘的话言听计从:“婢子明白!”走了。   元娘把所有衣服叠好,开始挑选准备带去鹤城用的东西。   正在权衡时,盛森渊抱着书回来了。   元娘将她想带上杨柳一块去鹤城的事告诉他,果然盛森渊立刻同意。   “真难得,有人能跟你相处得这么好。”盛森渊意外地说。   “可能是杨柳比较容易相处。”元娘有自知之明,她知道难相处的人是自己。   “衣服都收拾好了?我先让人搬到马车上去,今晚把行李备好,明早我向母亲辞行,然后立刻出发,免得夜长梦多。”盛森渊道。不知何故,他总觉得此行会有意外,虽然他总是对预感之类的事嗤之以鼻,可这次他却不由得避忌。   将行李收拾好,盛森渊看还有时间,便再次离家,上学堂亲自向先生请假。   再回来时已是傍晚,吃完饭,二人早早睡下了。   翌日,盛森渊独自去佛塔院见盛夫人,元娘与杨柳先到府邸大门前等。   清晨的雾很重,空气中湿漉漉的,元娘与杨柳各自穿着颜色不同的斗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了好久,元娘终于看到盛森渊的人影,远远跟他招了招手,等盛森渊看见了,便迅速转身钻进车厢。   很快,盛森渊也进来了。   “外面这么冷,你怎么还站在车厢外等我?”盛森渊无奈地说。   元娘笑笑不说话。   等马车启程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盛森渊接住荷包,在荷包一角看到个“渊”字,不由得道:“这是……”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杨柳忍不住插嘴道:“少爷,这是元娘姐姐亲手做的荷包。”   “是吗?”盛森渊重新拿在手里端详,“绣得真好!”   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古列偷偷瞥了一眼荷包,撇撇嘴,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给您做的。”元娘得意地说,“杨柳说我学得快,几天就会做,很厉害!”   “是啊是啊。”杨柳飞快地附和。   盛森渊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对元娘道:“我会好好收着的。”   他将荷包珍视地系在腰带上。   杨柳说过两句话后,又重新缩回角落里,她接着窗口的缝隙往外看,恍然地瞟过不断闪逝的风景,心中无比激动。忽然,她想到一件旧事,心中咯噔一下,猛然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重新窝在角落里。不过她总这么藏着,没人注意到她情绪的突兀转变。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鹤城?”才出发,元娘就迫不及待了。   盛森渊低声一笑,“只要不出意外,傍晚就能在鹤城住下。”    ☆、意外      为了尽早并安全到达鹤城,盛森渊派出大手笔。   这次,他带了十二名家丁,都是盛府中的高手,人人配马,走在马车旁。   从丰城到鹤城之间是一片原野,没有什么险峻山岭,不怕有山贼。   至于小队劫匪,则不可能拦住盛家这十余人。   盛森渊极尽谨慎,考虑得面面俱到,他想,唯一的风险就是到了鹤城而那名医不肯医治。不过,他舅舅交游广阔,与这名医能扯上一点关系,盛森渊敢带上元娘来,自然有把握请这位神医出手。   绝不会有意外。他想。   但这世上不存在十全十美,再高明的计划,总有“万一”。   ……   元娘靠在车舆上,昏昏欲睡。   她醒得早,又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被颠得晕晕乎乎。   杨柳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失去平衡靠在了元娘身上也无知无觉,居然睡着了。   倒是盛森渊和古列坐惯了,不觉得疲惫。   盛森渊见元娘两眼一眨一眨,十分瞌睡,叫古列把藏在座椅下面的软被拿出来,给元娘和杨柳盖上。他则掀开帘子往外看,“原来才刚出城。”   车夫安静地驾着马,不发一言,十分专注。   马车两旁,十二名家丁都穿着统一的青色武服,井然有序。   安全。   盛森渊放下帘子,让古列再拿两套软被出来,“反正车上也不能看书,干脆再睡会儿。”   “是。”古列迅速把座椅下的屉子打开,刚扯出软被一角,车舆外传出一声惨叫。   随后便是兵刃交接声。   “怎么回事?”盛森渊惊疑道。   古列忙说:“小的出去看看!”   说完,他立刻掀开帘子冒头去看,才瞧一眼就立马把头缩了回来:“少爷,外头打起来了!”   “怎么就打起来了?”   “有人劫车!”古列又冒了一次头,“对,都拿着刀,我们这是遇上劫匪了!”   “怎么会?”盛森渊越发迷惑,他特意清晨出发,连盛夫人都是今早才知道他要去鹤城,还有谁会特意在这里堵截他?如果这些人不是故意等他,是流窜匪徒,那就更不可能了!这里刚出丰城不久,若是交兵时间一长,必然会被城卫兵察觉,这么多人,难道就为了劫一辆车冒这么大风险?   他从座椅底下翻出一把剑,握着剑当即跳下了马车。   外面已经乱作一团,从衣着上看,自己这边十二人似乎是被那几十人压着打——但是,在不针对的情况下,哪来的几十人匪徒专门守在丰城外打劫?这是生怕不被追捕?盛森渊看了一眼便明白形势,自己这边抵挡不了多久,立刻回头对车舆内喊道:“示警!”   盛家行商,对于遇匪徒之事很有经验,无论是车队还是单独出行,车厢中都藏有改造过的烟花,朝天上放出后能带出巨大的声响与一串空中礼炮,这里离丰城不远,一定能够惊动城卫兵。   古列在车厢里答应一声,“是……啊!”   只见人影一闪,一道黑影从旁跳入车厢,将古列抓出来,随手向外一扔。那驾车的车夫猛然一打马鞭,“驾!”拉车的两马吃痛,当即屈起蹄子跑了起来,这辆马车,便在盛森渊眼皮子底下逃了——逃向与丰城相反的方向。   该死!   有内鬼!   盛森渊猛地夺下身边一匹马,跳了上去,狠狠打起马鞭,追向那辆马车。   “少爷!”古列一声惨叫。   “你们回城去报官!”盛森渊发下命令,便驾着马从古列眼前一溜烟的消失了。   古列再度惨叫一声,他爬不起来,怎么去请救兵?   这时,那些拦路的匪徒中有一人举着刀朝他扑来,古列摔得浑身剧痛,压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刀朝着自己劈落下来。他死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达身体的劈砍之痛,谁知,就在此时,闻听一声唿哨,刚要斩下的凶残匪徒却猛然收刀。   刚刚还与盛府家丁砍得浑不畏死的一众匪徒,只听到这声唿哨,便竟然很听话地全部都收了刀,如流水般退却。没人会傻得阻拦这群凶狠的匪徒,于是他们退了个干干净净。   古列闭上眼半天没等到死,却也不敢睁开眼,直到听到一相熟的家丁来喊他,“古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少爷去哪了?”   “啊?”古列睁开眼不见那些匪徒,震惊道,“他们人呢?”   “那哨音后,这群人就全都逃走了。”家丁没忘给自己脸上贴点金,“少爷人呢?”   “我现在动弹不得,留两个人陪着我,其余人赶紧回去,一半回府报讯,一半去府衙报官。”古列叹了口气,神色难看得紧,“少爷?那伙匪徒里有一个劫持了我们的车,少爷骑着马追车去了!”   嘶!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   马车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从那蒙面黑衣人冲上马车起,杨柳就一直在尖叫,无论黑衣人是警告,威胁还是吼叫,杨柳都闭不上嘴,她脸上无比惊恐,就像掉入了第二个噩梦。   “聒噪!”黑衣人忍无可忍,一手刀劈在杨柳后颈上,将她打晕。   从这人登上马车,元娘便一直在踹他小腿,这黑衣人却不像对杨柳那样粗暴,既不威胁她,也不警告她,只是一味地闪躲。车厢很小,他武艺高强却也免不了被踢中,可是这黑衣人并不生气,甚至不吼她,除了阻止她跳车,黑衣人没对她做任何事。   “怎么驾车这么快?很危险!”黑衣人见元娘在马车的颠簸中时不时撞到头,便十分担心,立刻朝着车厢外的车夫吼了一声。   “我有什么办法?那小子还跟着我!”   “有人跟你?谁?”黑衣人一怔,掀开帘子朝后方看了一眼,低声骂了一句。   元娘趁着他现在走神,立马狠狠推了他一下,推开缝隙便打算冲出去跳车。   可是黑衣人的动作非常快,他迅速回到原位,重新抓住元娘。   他很无奈,低声说了句得罪,便拿出绳子把她捆了个严严实实,拴在车舆的座椅上。   “你把我放开!”元娘吼道。   黑衣人犹豫片刻,还是没敢堵住她的嘴,只是不断向她请罪道歉。   这时那外头驾车的车夫又说话了,“那小子还跟在后面,干脆杀了他吧?”   “不行。”黑衣人沉声道,“此人毕竟救了小姐。”   “哼。”车夫冷笑一声,“那你好人做到底,来说说这麻烦怎么甩掉?”   “他能追这么久,不过是靠着骑马的便利。”黑衣人道,“把马射死就是。”   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后,黑衣人拿出弓箭,钻出车舆,朝后方射出一箭。   车后传出一声马鸣,嘶吼得十分惨烈。   “没事了。”黑衣人冷静说道,“驾慢点,别让小姐坐得不舒服。”   那车夫笑了两声,“行。”果然把马的速度降了下来。   元娘狠狠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她问那黑衣人:“你为什么要抓我?”   黑衣人朝她微微一笑:“小姐,属下不是抓您,是请。”   ……   车后。   黑衣人那箭,一箭穿透了马的头颅,它高高扬起在空中蹬了两下蹄子,便扑通倒地。   盛森渊顿时被甩下了马,在地上滚了两圈,却并未像黑衣人想的那样放弃,他从地上爬起来,先去确认了马的生死,见它已经断气,便将挂在它身上的行囊取下,翻出一把长刀,继续去追。   不过,他还未天真地想到自己能靠两条腿追上一辆马车,只是他对这附近地形熟悉,前方马车即将走的是官道,而右方有一条密林,却是近路,穿过密林可以在官道截住那辆马车。   盛森渊冲入密林,跌跌撞撞又向前跑出了几十步,却突然跌倒在地。   “唔!”   盛森渊痛呼一声,将长袍撩起来一看,右腿膝盖上已是一团鲜血。   他咬牙从长袍底部撕下一条布,将膝盖随便包扎一下,便继续向前跑。   “喂,别勉强啦,你可不止那点外伤。”空中突然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   盛森渊朝着声源处望去,却不见人。   “看哪呢?我在这。”这声音又从左方响起,盛森渊扭头去看,仍不见人。   “哈哈,不跟你开玩笑了。”一道人影从空中跳下,落在地上。   这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青色武服,倒与之前围击盛家家丁那伙人的装束很像。   盛森渊立即警惕起来,不过,等他看清此人的脸,便突然松了口气。   “您是否认得薛云德?”   “是我一个朋友,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舅舅,过年的时候我随母亲回外祖家,曾经远远见过您一次。”盛森渊忙道。   “哦,你就是盛森渊?”女人点点头,“我是李伤。”   这名字对盛森渊而言很陌生,实际上他也就是远远在外祖家看到薛云德跟李伤聊天,猜他们认识,没想到真赌对了。盛森渊忙道,“我正在追一伙匪徒,他劫持了我……我朋友。”他不知该如何介绍元娘,若说侍女,又怕这李伤不肯出手。    ☆、晋王      盛森渊的舅舅薛云德乃是江湖人士,所以他猜测他的朋友应该会一点武功,这次去追人,对手起码是两个,而且其中一人还会使弓箭,如果能够多个帮手就再好不过。   “怪不得你这么急匆匆的,好吧,人在哪?”   “您肯帮忙?”盛森渊十分惊喜,不过他也不敢隐瞒对手的实力,忙道,“我猜他们有两个人,一人负责驾车,另一人会弓箭,而且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有同党……”   “哪来这么多废话?”李伤不悦道,“我问你人在哪,先抓住他们最要紧。”   她刚受伤一次,方才痊愈,正是最手痒的时候,哪容得盛森渊竟然还啰里啰嗦。   若是给这伙人跑了,她揍谁去?   盛森渊顿时住口:“穿过密林,就能去官道上截住他们的马车!”   “那就走吧。”   李伤拎着盛森渊,顿时“飞”了起来,在树枝间穿梭,明明还带着一个人,可是踩在树枝上时,却轻盈得如同一只飞鸟,十分从容。盛森渊看得眩目,不禁问道:“李婶婶,您这身功夫可是轻功?”   李伤听得他的称呼,神情顿时一冷,松手将他往地上一扔。   盛森渊摔了个结结实实,之前坠马时都爬得起来,这次却被摔得浑身酸软再也使不上力。   “呵呵。”   李伤轻飘飘落地。   盛森渊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挨这一摔,扭头一看,惊喜地说:“到官道了!”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就算是他全速,现在也才在半路上,没想到李伤的轻功如此了得,中途还跟他说了一会儿话才动身,结果只用了一半时间便到达目的地,那辆马车还没来,两人还有得等。   盛森渊在地上趴了半天,麻木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他试着动了动右手,抬起来了,便开始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听到头顶又传来李伤的声音:“你们盛家的马车,长什么样子?”   他一边努力起身一边回答:“在车厢外刻着盛字。”   李伤朝远方努努嘴:“那辆是不是?”   盛森渊迅速转头,果然见到自家马车由远及近:“正是这辆马车!”   他连忙将手中的刀递给她。   李伤摇摇头,将悬在腰带上的剑鞘指给他看,“我只用剑。”   说完这句话,她猛然一跃上前,落在官道上,只举起右臂,掌心向外:“停车。”   马车毫无减速的迹象,反倒加快了,驾马的车夫一眼就看到盛森渊:“你小子怎么到前面来了?哦,那女的就是你请来的救兵?”他扬声大笑,一鞭子甩在马背上,令马车奔驰得更快,朝着李伤凶狠撞了过来!除了躲,她似乎已经没有第二条路!   “李婶婶,小心!”盛森渊慌忙提醒。   李伤横眉竖目,却是对准他,“再叫我一句婶婶,我先杀了你!”   话音未落,马车已到,她却如同一只敏捷的蝙蝠,闪转腾挪间便踩着车辕登上了马车,她先欺近那车夫,两手向下握住他的手腕,他还未曾反应过来,两条手臂便被她扭成了麻花,只听得“咔擦咔擦”几声连响,伴随着车夫的惨叫,他双臂寸寸断裂,废了他双臂后,李伤便将他一脚踢下疾驰的马车。   车夫摔在地上,滚了两圈,便晕了过去。   盛森渊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先检查了一下他的呼吸,还有温热的气,便放下他不管,继续朝着往远方奔驰的马车走去。不久,那辆马车重新出现在他视野中,李伤一手拎着那黑衣人,一手驾着马,把马车赶了回来,停在他面前。   盛森渊目瞪口呆,半晌,才迷迷糊糊问出一句:“您不是用剑吗?”   “呵呵。”李伤拎着黑衣人跳下马车,“一群宵小,不值得使我拔剑。”   她把黑衣人扔在那车夫身旁,对盛森渊说:“我看到车厢里有两个女人,一个被捆着,一个晕过去了,不知道哪个是你朋友?”   盛森渊慌忙冲进车厢,掀开帘子便朝着元娘扑去。   她意识清醒,唯独在见到盛森渊后才哇哇大哭,偏偏人还被绑着,只能努力把脑袋扎进他怀里。盛森渊又担心又着急,连忙帮她把面纱摘下扔开,用衣袖擦拭眼泪,“别哭了,你现在可不能哭,万一伤又严重你会更痛!放心,没事了,我这位长辈已经救下你。”   李伤听得哭声,好奇地走过来,把帘子一掀便看着元娘的脸发愣:“是你啊?”   元娘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你是……”   盛森渊未曾觉察,依旧笑眯眯向她介绍,“这位是李伤李婶婶……啊!”   他后脑终于挨了李伤一记打,“你真想死在我手里是吧?”   “你,你别打他!”元娘担心地看着李伤。   “干嘛,替他求情?我不欠你,别以为你在我这里很有面子。”李伤摆摆手。   盛森渊终于恍然大悟:“你们见过?”   “世侄啊,我那天被人阴了,受了点伤,在你家躲了一会儿,被你这个朋友发现了。”李伤说完,又扭头瞪了元娘一眼,“现在我已经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了,别以为手里有我的把柄。”   盛森渊无奈地插嘴,“您放心,她不会威胁人的。”   李伤不置可否,又问元娘:“我那天不是给你药了,你的脸怎么还是这个鬼样子?”   盛森渊听得她随意评判元娘的容貌,本是不悦,但仔细一思索她的前言,不由得一怔,欣喜地追问道:“您难道有办法治她的脸?”   “我已经把办法给她了。”她接着催问元娘,“若是你用过,怎么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元娘忙拿出竹管给她看了一眼,解释道:“这几天我一直在练字,手很累,没有涂。”   盛森渊顿时脸红,帮她向李伤解释:“是我让她练字。”   “早用早好,等这伤拖到夏天,连给我这药的人也得觉得棘手了!”李伤道。   “我会催促她用药的,如果她不记得,我也会记得帮她涂。”盛森渊道。   “这又不关我的事,你们自己记得就行,记不得也无妨。”李伤道。   盛森渊想起这次出行的缘由,又不免叹了口气:“可这回只剩下我和元娘,如何再去鹤城?”   “你们要去鹤城?”李伤疑惑地说,“现在是读书的时间,你不在丰城呆着,去鹤城作甚?”   盛森渊见她好奇,忙将来意说明,道:“那时我们遇到一个麻烦,若是留在丰城不免要直接对付他,我便打算先送走元娘,再留下一番布置。这次去鹤城,也不是为了玩,舅舅帮我打听到有一个治脸的名医住在鹤城,我本打算带元娘去看大夫。”   “你舅舅认识的名医?多半是沽名钓誉之辈,有我给的这副药,你不用带她去了。”李伤道。   盛森渊沉默片刻,忍不住说:“……但您也是他认识的人。”   李伤说完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古怪,补充道:“我虽然也是你舅舅的朋友,但我自然不同,你舅舅耳朵软,容易偏听偏信,常年被骗子骗光钱,所以你外祖父至今也不肯将家业交给他,你是他外甥,难道不清楚?”   对这句话,盛森渊无法反驳。   李伤续道:“总之,那名医是不用见了,我先送你们回丰城,留在盛府总不至于被人打上门。”   “好吧。”盛森渊也清楚自己和元娘两人是不可能单独留在鹤城的,盛家在鹤城无甚势力,若是那伙劫匪当真是冲着他们来的,在外地反倒更容易作案,就算是在城内也不一定安全。盛森渊点点头,很快下了决定,“那就麻烦您送我们回去一趟,只是请您若见了我母亲,一定要帮我隐瞒,否则她可不会再肯让我出门了。”   “报喜不报忧,你这德性真是外甥肖舅。”李伤冷声道。   盛森渊至今也摸不准这位长辈的脾气,只得讪笑。   议定后,李伤先绕着马车走了一圈,确定车身完好,便坐上马车,“进车舆去,我今日便做一回车夫好了。”之前她冲上马车时,几息间便结束战斗,车夫几乎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连马鞭都抓在手里,便双臂尽断被扔下了车。如今她也省得四处去找,走到车夫身边,弯腰把马鞭捡起来,拿在手里,刚要登上马车,忽然觉得脚腕一凉,竟是被人捉住。   那蒙着面的黑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有反应,当即抓住她不许她走。   李伤抬起左脚,脚尖冲着他的手腕,若是一脚踢去,瞬时便能废去他抓她的右手。   只是,这黑衣人用一句话便使她停下:“我是晋王派来的人。”   李伤怔住,望向盛森渊。   马车与这两人有一段距离,元娘和盛森渊只能看到李伤忽然停下,却没听到那黑衣人说的话。元娘见到李伤的眼神,不觉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她有预感,若是此刻不走,就再也不能回丰城了。   可是盛森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便跳下马车:“元娘,我过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太困了把文扔进存稿箱就走了,没设置时间。 呃呃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好气啊! ☆、当年之谜      元娘想叫住他,但闻听远处李伤喊道:“世侄,过来说两句话。”   盛森渊便跑了过去。   元娘想下马车,可李伤看着她,朝她摆摆手:“你在车上等我们。”   她不敢忤逆。李伤的目光十分锐利,那夜看不到还不觉得,等到今日重逢,她才感到畏惧。元娘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上,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三人,虽然耳朵听不见,但也努力想从他们的口型里看出他们说的话——当然不能,她没这个绝技,努力再多,她也不知道这三人究竟说了什么。   事实上,说来说去,围绕的都是她。   在盛森渊赶来后,黑衣人便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   李伤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再看看他身上裹的黑衣,摇头叹道:“你怕是有毛病。”   黑衣人拖下外面那层黑衣,里头竟然是一身正常的衣服,解释道:“我原本打算带走小姐后,便换下那身黑衣,只要逃出丰城范围,就能带她回京城了。”   “带谁回京城?”盛森渊走过来时,只听到个尾巴,不觉惊疑。   “你口中的元娘,便是我家小姐。”黑衣人脱下黑衣,却还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是文思?”盛森渊却说。   见盛森渊已经认出来,他索性扯掉了蒙面的布,不再隐瞒身份,“对。”   “元娘已经说了,你不是她哥哥,她是我的人,凭什么跟你走?”盛森渊厉声道。   文思却笑:“小姐失踪时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怎会知道谁是她亲人,谁不是?”   “既然你知道她失踪时还是婴儿,我倒要问问你她为何会失踪?既然当初你们已经把她扔了,就别再想把她带回去。将她养大的是盛家,与你们没有一点关系。”盛森渊道。   “不错,你们盛家对她有养育之恩,我们自然会报答。”文思道。   “我盛家不缺你们报答,你回去就行了。”   “抱歉,我是奉命来丰城找我家小姐的,她说得对,我不是他哥哥,但是,我是她祖父派来找她的。”文思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总之小姐不是被抛弃的,回去以后,也不会受苦。”   “你说我就信?”盛森渊冷哼一声。   文思将麻烦推给李伤,“你可以问问身边这位前辈,我家主人是否能好好待她。”   李伤扭头看了他一眼,却摇摇头,“那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是不是晋王的人,我还不确定。”   “晋王?”盛森渊一愣。   文思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双手捧给李伤:“前辈一看便知。”   李伤扫了一遍,叹了口气,却是看向盛森渊:“这是真的。”   盛森渊半晌无语。   如果文思真是晋王的人,那么他要找的主人家小姐岂非是……   “看在你关心小姐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小姐便是晋王的亲孙女,她的父母便是晋王府的世子和世子妃。现在你可信了?等小姐回去,绝不会受委屈,而且,她必须跟我回去。”文思说道,“我本来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大张旗鼓,但是你不肯将小姐交给我,我也没办法。”   当时他不可能在盛府那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个秘密。   盛森渊怔住。   他毕竟才十七岁,无论他有多么沉稳,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问题,他终于也有不知该如何解决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元娘正看着他,目光带着期盼,他知道她期盼什么,她想回家了。但她想回的,是盛家。   如果她知道自己是晋王的孙女,如果她知道自己有父母,并非被抛弃的,她还想回盛家吗?   这是盛森渊第一次不敢替她定夺。   “盛公子,你们盛家在这丰城确实是个土霸王,不过去了京城,却什么都不是。你与我家小姐唯一的接触,就是你救过她,但不可能再更近一步了。殿下会看在你收留过我们小姐的份上给你们盛家补偿,但是你必须保守秘密,绝不能让人知道晋王孙女曾经在你家做过侍女,明白吗?”文思道。   他猜测盛森渊已经动摇,说话便不再顾忌。   虽然他确实不是李伤的对手,但他一确认元娘便是自己要找的人,就马上把这个消息送回了京城,如果他不去,马上会有人来。就算李伤今日杀了他,难道盛森渊能不在乎他的家人么?他能走,盛家却不能,他还有外祖家,这些人都是牵绊……与累赘。   盛森渊良久无语。   “从此以后,你们就没关系了,放心,我会转告殿下,你们对小姐很好,但我希望你们也要配合我,千万别做让我为难的事,好吗?”文思谨慎地看着盛森渊,见他没有反对,才满意地点点头。   他朝元娘走去,元娘看到他的脸,认出了他,顿时尖叫起来:“少爷!”   盛森渊飞快地跑了过去,将她拦在身后。   “小孩子。”李伤无奈地站在原地,没有过去。   “少爷……”元娘紧紧地抓住盛森渊的衣服,躲在他背后只露了个脑袋,“他怎么会在这?”   “盛公子,我们刚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文思变脸。   “她不肯跟你走,你怎么逼她?难道又想像刚才一样,把她打晕?”盛森渊厉声道。   文思一怔,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笑道:“难道盛公子愿意帮我劝服小姐?”   “你让我单独跟她谈谈。”   “好。”文思点头,又道,“不过,还请盛公子你考虑清楚,不要说些不能说的话。”   “我知道!”   “哼。”文思笑了笑,退后开去,站在了绝对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   他走到李伤身边,朝她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前辈,肯给我们晋王府面子。”   方才李伤制服车夫那一幕,加上制服他的速度,都令文思警惕。就算在京城,有她这种功夫的人,他也不曾见过。这种人,武艺高超,没有跟脚,如同浮萍,最不能得罪。   他试探着问道:“在下文思,可否请问前辈的大名?”   “告诉你也无妨,我叫李伤。”她似笑非笑。   “李伤?”文思仔细想了想,却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暗暗叹了口气,她果然说了个假的。   李伤看向马车那,扭头对文思说:“方才你没骗我世侄吧?”   “当然没有。”   “可你说这个元娘是晋王世子的女儿。”李伤冷笑一声,“晋王世子只有一个儿子,哪来的女儿?若你说她是世子的私生女,我也无话可讲,可你偏偏说她是世子妃所生。”   文思笑容变淡,“没想到李前辈对京城的事情如此了解。”   “不用套我的话,你只要给我解释一下你说的话。”   “若我解释得不对,您就不会让我走了吧?”   “唔……嗯。”李伤笑盈盈点点头,“我会把你埋了,就说你不小心弄死了世子之女,畏罪潜逃。你刚才敢拿世侄的家人来威胁我?有趣,难道你没有家人吗?”   文思神情一变,他没想到李伤翻脸竟如此快。   但他不得不顾忌她的话,她说得对,他有家人——这种无根浮萍,果然不好得罪。   于是文思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并没有说谎,小姐确实是世子和世子妃的女儿,不过,是我们晋王府的‘前世子’。”   李伤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说晋王府大公子?当初不是说他和世子妃外出时感染疾病,暴毙了吗?”   文思苦笑一声,“还请您不要问得太细,总之世子和世子妃是来丰城时去世,身边的人方寸大乱,都忘了小姐,令她被遗弃在了丰城郊外,后来大概就是被盛公子发现,带回了盛家。至于世子和世子妃,回晋国后不久便去世了,他们身边的人都说不清小姐失落在何处,直到最近才有线索,再派我来找。”   “对了,我有件事很好奇,你们晋国被月国攻陷后,就回到京城避难,怎么晋王身边只带着世子……哦,就是如今的三公子,你们二公子呢?”   文思眼神闪烁:“二公子在逃难途中走失了。”   话不必说得太明。   “原来如此。”李伤笑了,“这个答案我还算满意,不过,你可别想着回京城去向你殿下添油加醋。我这世侄毕竟救了你们晋王府的千金,跟你们可无仇无怨。你若是记恨我,也别拿他出气,不然我便教你知道厉害。”   “您不用教我,方才晚辈已经领教过您的厉害。”文思苦笑不止。   他一边与李伤说话,一边忍不住往马车那里瞧。   “不用看,你放心,我这位世侄很懂事,不会让你为难。”李伤道。   文思立刻说:“晚辈并不是想偷听……”   “得了吧。”李伤笑笑,“反正,他知道什么是为她好,他不会让你为难,更不会让她为难。”   文思轻笑一声,点点头,似是附和:“但愿如此。”   ……   盛森渊握着元娘的手,珍重地凝视她的眼睛。   元娘心有所感,恳求道:“少爷,别不要我。”   “我没不要你。”盛森渊摇摇头,却在元娘期盼的目光中说,“可是,你要跟他回去。”    ☆、劝归      “我不!”这是元娘第一次强烈地拒绝他。   盛森渊摇摇头,“听话。”   他眼里满是不赞同,当她看出来,又忍不住怕了。   元娘努力镇定了一下,反驳道:“少爷,他真的不是我哥哥,您别把我送给他!”   “我知道他不是你哥哥,我也从未想过要把你送给他,我是让你跟他走。”   元娘茫然地瞪大眼,这下她又听不懂了。   盛森渊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摸了摸她的头,无奈地说:“每次你听不懂,就干脆不说话,连问也不问,迟早会有人觉得你不对劲,等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   “那您就不要离开我!”元娘喊得破了音,“我不要跟他走!我不认识他!”   她每次见到文思,都没有好事,她真真切切地厌恶此人。   可这次,盛森渊不会再纵着她了。   “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他虽然不是你哥哥,却是你祖父派来找你的。”盛森渊道。   “我祖父?”元娘怔住。   “你还有爹娘。”   “我有爹娘?”元娘茫然地跟着他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复而摇头不信,“不可能!如果我有爹娘,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他们当初既然抛弃我,我也不要再见他们!少爷,是不是你想把我赶走?!”   “我没想过赶走你。”盛森渊目光微沉。   “那我可以留……”   “不可以。”盛森渊打断她的话,“你必须回去。”   “您不想赶我走,又为什么要我回去?”元娘大胆与他争辩。   盛森渊再次叹了口气。   他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因为晋王府势大,因为这世上也有盛家无能为力的敌人?这些事情太复杂,若是元娘聪明一点,不,只要她像一个普通人,他便可以将一切解释给她听,甚至,不需要由他解释,她自己就能想到。可元娘这种情况……他反倒不好解释了。   这么复杂的事,她根本不可能理解,如果简单粗暴地说是因为他不敌晋王府,不得不让她走,她敌视那处该怎么办?这次她不可能不回去,一旦回去,便不得不依赖晋王府,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地敌视它,他却不能不替她考虑。   “总之,你不是被抛弃的,至于为什么你爹娘不亲自来找你……其中的内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估计他们是最近才找到线索,来丰城特意找你,可见用心。元娘,我不可能让你留下来,现在是你真正的亲人希望你回家,他们失去你那么多年……你的祖父,你的亲生父母……他们都想要见你。”盛森渊停也不停地说完这段话,不敢流露出一丝不舍。   她已经没可能留下。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说那些好听的挽留的话?除了让她走得更难过,更不甘心,毫无意义。   他要让她能放心地离开。   盛森渊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从前在丰城时,没有谁能比盛家势力更大。即使是面对陈今桂,也只是因为他不想让父亲为难,但绝非盛家畏惧陈家。唯独今日,在晋王这一势力面前,他意识到不止自己,连盛家也只是渺小的一粒尘埃,连晋王的手下也不将它放在眼中。   他不能将父母扯进来,何况,就算盛家被卷入其中,也不可能动摇晋王府这棵大树。   而晋王的亲孙女,更是如今的他无法触及的人,此去一别,如果他没有改变,就真的再也不可能见到元娘了。他不会让最糟糕的结局发生,可是,他也有预料,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再与元娘见面。   盛森渊第一次意识到,奋发向上刻不容缓,而如今紧急的目标,又这么难。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   “少爷,您陪我回去见父母好吗?”元娘问,她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盛森渊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能陪你一起回去。”   “为什么?”   “你的祖父……是晋王。”   “晋王?”元娘满腹不解。   “他是皇帝的亲戚,你也是,无论是你的祖父还是你的父母,都绝不会想见到我。”   “为什么?”   盛森渊苦恼不已,他该如何解释呢?换一个人早就听明白了,可元娘还是懵懵懂懂。他努力琢磨半天,才终于想到一个接近的说法。   “就像从前我是少爷你是侍女,我爹娘便不愿意让我娶你。如今你是晋王的孙女而我只是商人的孩子,又没有功名,你父母也绝不希望我跟你走得太近,这是尊卑之别。”这样说已经是好听的说法,如果文思对他和元娘的接触更了解深一点,全部告诉她父母,他们恐怕恨不得杀了他。   元娘有点明白了,这下,她也苦恼起来,“那该怎么办?我还等您来娶我。”   她依旧觉得,少爷能做到。   “你信我的话,就别再坚持,跟文思回家去,假装忘记我。”盛森渊平静地说。   他知道自己即将说的话有多可怕,一旦他的隐喻被揭发,他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能相信元娘能保守秘密。   可是,让他遵从文思的命令,对元娘冷冰冰地拒绝,叫她真的把他忘记,他说不出口。   只要她相信,他能做到的。   他会竭尽全力走到能接近她的位置,走到晋王能看入眼中的位置,只要她……等他一下。   现在,他正诱惑她一同做这件可怕的事,这很自私。他全都知道。   但……   “我不想忘记您。”元娘摇头。   “是,但你要假装把我忘了,再也不要提起我。”盛森渊道,“我会来的。”   “您说真的?”元娘转忧为喜。   “会,迟早有一天我会来找你,你只需要等着我。”   这个约定,在盛府是,去晋王府亦是,他一直种在心底,从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后。   “我不会让你失望。”   “好!”元娘勾住他的小指头,对准大拇指,盖了个章,“我会回家去,也会等着您。”   ……   “他们怎么说了这么久?”文思盯着远方二人,终于忍不住想走过去打断。   李伤伸手就捉住他的衣领,把他定在原地。   文思讪笑地转回身,对她道歉:“晚辈只是过去瞧瞧,绝不对您世侄做任何事。”   “你赶时间?”   文思苦笑:“没有。”   “那就乖乖在这等着。”李伤一用力,就把他拉了回来。   文思跌跌撞撞退回她身边,叹了口气,指着还躺在地上的车夫,问她:“前辈,我去看看他。”   “原来你还记得。”李伤松了手。   “喂。”文思走过去,将一直面朝下趴在地上的同伴搀扶起来,唤了两声,却没唤醒。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往他鼻下一探,感觉到鼻息温热,这才松了口气。不过,这车夫晕得太厉害,他不敢再叫,想扶他走两步才发现他双臂软绵绵的。   他扭头问李伤:“前辈,我这同伴是怎么回事?”   “手折断了,不用管他,过不久会醒的。”李伤老神在在,“怎么,缺人驾车?”   “这倒不是。”文思低下头,“晚辈会自己想办法。”   “那你想吧。”   李伤四处张望,忽然指着马车方向,“他回来了,你可以放心了。”   文思立刻抛下车夫朝前方看去。   果然,盛森渊已经超这边走来,而元娘仍留在马车上。   “我已经说服她,她会听话跟你回去。”盛森渊冷静地说。   文思对他现在的态度很满意。   “很好,看来你还是很识时务。”文思本想再说几句打击的话,报复一下那日在盛府被赶走的屈辱,可刚想开口,余光便瞄到李伤虎视眈眈的阴笑,立刻改口道,“不过这里没有第二辆马车,我相信你们应该不介意步行回去吧?当然,你们也可以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会让人来接你们。”   “不用了,刚才我的人已经回去报信,应该很快会找到这里。”盛森渊拒绝道。   文思点点头,朝二人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告辞。”   盛森渊报以拱手:“恕不远送。”   文思转身离去。   李伤背着手转了半圈,看向来处,丰城方向。她怜爱地瞟了一眼盛森渊,摇摇头。   “你就多看两眼吧。”   盛森渊没回应,他笑了笑,眼睛依旧望着马车的方向。在文思过去后,元娘被他劝上马车,却依旧固执地揭开帘子看着他。文思无可奈何,把车夫扔进车厢里,迅速驾着马车掉转了方向。但车舆后方还开了一个小窗,元娘把那个窗口的帘子扯下来,只能勉强挤出半张脸,还是从那里往外看。   盛森渊朝她摆了摆手,直到那辆马车彻底从他视线里消失,才把手重新放下。   春风拂面不见寒,温暖阳光之下,微微轻风却吹不冷他越来越烫的心。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做追车的傻事。   他追不到,也不能追。   李伤忽然一叹:“唉!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此去经年,世侄,别妄想了。”    ☆、前程      说完,她看向盛森渊。   盛森渊却道:“这是前人的诗。”   “我也没说是我自己写的。”李伤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会骂我揭你疮疤。”   她没想到盛森渊竟然这么快就重振精神。   “原来您一直是故意说惹人厌的话?我以为您是无意的。”盛森渊笑道。   “嘁。”   盛森渊重新望向前方。   李伤看不过眼,道:“有什么好看的?人已经走了,就算你变成望妻石,她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   “她是晋王的孙女,没人敢欺负她,你不用怕她吃亏。”   “我知道。”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从今往后,她的事再也与你无关,那可是王府,是你和你盛家都不可能触及到的人物,你与她的交集,只有在丰城的这几年,而且,这也是你和她都必须遗忘的交集。”   “您对晋王府的事情似乎很了解。”盛森渊忽然说。   “我有什么事不了解?”李伤笑道。   “那么,您也是贵族出身吗?”   “贵族?呵呵。”李伤笑了笑,“我没有家族。”   “可您显然不怕晋王府。”   “要是没你这个累赘,我能容得那小子在我面前嚣张?”李伤想起来就气。   “是啊。”盛森渊道,“那只是我如今不能触及的人,不代表永远不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志气。”李伤赞许一句,又摇摇头,“不过你未免太好高骛远了,虽然你方才拿我打比方,不过,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蔑视晋王?”   “我绝非蔑视。”盛森渊道。   “可是你轻易猜度你未来能够到晋王的高度,就是在蔑视他,你没有继承家业也没有功名在身,现在什么都不是,凭什么预测自己能够达到晋王的地位?”李伤质疑道。她有意教导盛森渊,说的话便比往常更加刺耳。   “盛家是什么,商人。当然,现在可不是前朝,高祖将商人的地位拔高了,但你又如何同皇亲国戚相比?晋国失陷,但国库却没忘记搬回来,虽然现在月国势大,他一时半会拿不回封地,但如今的晋王可是当今皇帝的叔叔,在先帝还是太子时,老老实实去了封地,从来没有闹过事,如今回到京城受皇帝庇佑,侄子也不会薄待这位叔叔。”   “晋王府可是普通平民能够轻易接触的?你不会真想娶那位元姑娘吧?我劝你脑子清楚一点,早点打消这种妄想,尤其是憋屈提亲。你前脚去提亲,还没出门晋王就得派人把你家铲了。”李伤道。   直到此时,盛森渊才找到机会插嘴,问道:“他脾气很差?”   “这不是脾气好不好的问题,谁要是知道自己的孙女被自己不放在眼里的人觊觎,会不生气?假如你有个妹妹,一个路边混混来你家求娶,你爹娘会不会把他打出去?作为兄长,你也得给这大胆包天的小子一个教训吧?”李伤平静地说,“在晋王眼里,你也跟街边混混没区别,最多就是比混混……穿得像样点。”   盛森渊不甘心地问:“难道我就这么差劲?”   被比成混混,于他而言实在是相当新鲜的评价。   李伤叹了口气:“就算看高你一点又如何呢?哪怕是官员,京官以外的也不能入晋王的眼,你要我拿你比谁?比谁不都是一样?”   盛森渊终于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您刚才说,晋国失陷?这是什么意思?”   “晋王当然是有封地的,封地就是晋国,不过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在边境,几年前月国入侵我大棠,便蚕食了晋国的土地,至今未退。”   “朝廷没有派人打回去吗?”   “国中只剩下一些守城之将,攻城可不是他们擅长的事。”   “我怎么听说昔年明元帅曾经把这个月国打得落花流水?”盛森渊惊讶地问道。   “你们丰城信息这么落后吗?”李伤无语,“明元帅都被抄家多少年了?早就全家死绝了,还有谁能打仗?呃,全家死绝?好像也不算……”她突然仰起头自言自语。   “明元帅被抄家了?为什么?”   “功高震主罢了。你不要管,关你什么事?”李伤不耐烦地捻断话题。   “如果有人能够率领军队打败月国,这一定是天大的功勋把?”盛森渊道。   “呵呵,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你不会想说,这个立下天大功勋的人,是你吧?”李伤咧起嘴笑了,“打败月国?就凭你一介书生?昔日明元帅还在时,说能做到这种事也就罢了,你?靠书生打仗,这国要完啊?”   “您可别瞧不起书生,要做元帅将军,也得文武双全,谋略也是行军打仗的要义。”   “嗯,嗯,嗯。”李伤笑得更开心,“不知你学的什么谋略?要取月国,第一步是什么?”   盛森渊哑然。   “纸上谈兵者,就不要妄谈军事了。”李伤不屑地说。   “……”   “怎么绕到打败月国上了?你就真不肯放弃?”   “就算单只为了我自己,我也不愿意只做一个小城里的土霸王。”   “看来文思那话真的打击到你了。”   “我没被打击,他的话,只不过是激励了我而已。”   “嘴硬。”李伤问他,“那你的奋起之策是什么?打败月国?这跟与晋王平起平坐一样不可思议,做人要脚踏实地,说个第一步来听听。”   “……我,一时之间,我暂时想不到第一步,但如果我有所准备的话……”   “总之,你的意思是说,你就没打算要放弃,是吧?”李伤打断他的话。   “是。”盛森渊郑重地点头。   “即便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你依旧觉得自己将来有可能到晋王的高度吗?”   盛森渊点点头,歉疚地看着她:“对不起,我知道您是为我考虑……”   李伤摆摆手,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她竟然笑了:“很好,即便我这么努力地打击你也没用,看来你真的很有自信。”   “您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如果我三言两语能换你放弃,我才真要失望。”   盛森渊惊讶地看着她。   “觉得我这话奇怪?”   “我没想到您会这样说。”   李伤轻笑两声,“少年人最怕的就是瞧不起自己,好高骛远也好过固步自封,在你这种年纪,哪能抛弃自己的理想?要是现在不痴心妄想,要等到何时?难道你真的想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盛森渊惊喜地问:“您不觉得我这想法太天真?”   “呃,不,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天真。”   “啊?”   “事实上,你想的那些奋发向上的主意,完全没一个可取。”   “啊?”盛森渊懵了,李伤的话锋变得太快,他糊涂了,她现在到底是支持他还是反对呀?   “不要打断我。”李伤霸道地制止他插嘴,接着说道,“你的理想,我很支持,但如果漫无目的,那你迟早会失败。看在你是小薛他外甥的份上,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一下。”   盛森渊惊喜地说道:“那就麻烦您了!”   “先说说你的打算,反正来接你的人没来,你可以慢慢想。”   “我打算从军。”   “你还是想从军?我听你舅舅说你是个读书人,从军?找死啊。”   “我从小锻炼身体,体格不错,跟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一样!”盛森渊道。   “你还真有自信。”李伤打量他几眼,“如果你想到的办法只是这个,我劝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算了,是我不该问你那么早,先回丰城吧。对了,你膝盖的伤还没好,那就等来接你的人到了再说。”   “不要紧,如果您急着回城,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盛森渊道。   “那你膝盖上的伤……”   “无妨,我可以走。”盛森渊说完,果真走了两步。   李伤苦恼地拦住他,“你倒是有毅力,但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伤不好好休养,会有后遗症?将来你别说要从军了,就连正常走路都有问题,到时候你就算考了功名,人家也不会要你一个瘸子来当官的。”   文不成,武不就,一听说后果如此严重,盛森渊顿时停下,不敢动了。   “你这体格就别谈不错了,不经锻炼,你打算学人家当小兵?上战场就是送死,能活着回来就要烧高香,你还想靠这个出人头地?哪有那么容易?”李伤道。   盛森渊对她很信服,也听出她这话中留有余地,“那您的意思是?”   “如果你真的想走这条路,非得投军,不如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那是……”   “我有一位故人之子,正打算重整旗鼓,我可以推介你去,他手下正缺人。”李伤道。   盛森渊彻底放心,原来李伤这里果然还有一条指明的路。   他的小聪明顿时又冒出来,笑眯眯地说:“这人既然在筹备大事,需要的应该是很好的武将吧?我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去了岂不是给您丢脸?”   “那你不想去?”   “想。”盛森渊腆着脸说。   李伤忍不住一笑,“你当然会给我丢脸,没叫你现在去……我教你点功夫吧。”    ☆、朝(chao)      她终于主动提出,愿意将那高明功夫教给他。   “真的?”虽然这是他预料自己能得到的答案,但真的听到这句话,盛森渊仍不由得狂喜。   “教你功夫是因为看你可怜,也是看在你舅舅的份上。”李伤尽量板着脸,保持严肃,“出去闯荡的时候遇到麻烦可以提我名字,但绝对不要自称是我徒弟,我不收徒的。”   “是!”   李伤望向远处,“你是不是觉得,事情已经定了?”   难道还有波澜?   盛森渊怔怔地望着她。   李伤等不到回答,无语地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提醒,“你爹娘肯吗?”   盛森渊懵住。   “你家好像只有你一个孩子吧?你连姐妹都没有,别说从军,你家长肯让你出远门吗?”   “……”   “别光傻愣着不说话,回答我。”   “我会努力说服他们!”盛森渊道,但语气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坚决。   他有决心,有必行的理由,可是,盛老爷和盛夫人没有。   李伤摇摇头:“让一对父母答应自己的儿子从军,而且是一个在读书上已经很有建树的独子,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你没有得到他们的同意,想偷偷去参军,我不会帮你,甚至会阻止你。这也是因为你舅舅,我不想他被他妹妹打死。”   成也薛云德,败也薛云德。   盛森渊哭笑不得,“那您方才说教我功夫的事……”   “放心吧,这些年我四处游历,也走得烦了,想找个地方休息几年,丰城就不错,你给我介绍个地段不错的屋子,定时来我这里学武吧。如果你有本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打败我,那我阻拦不住,你也可以试试离家出走。”   盛森渊意动,又忍不住摇头道:“您刚刚是故意那样说,引我动心吧?我不会反悔的,我答应您要说服我爹娘,我就会做到,到时候,也能堂堂正正地去找您那位故人之子。”   “我可不是说大话,如果你真有打败我的本事,就算上了战场也有十成机会活着回来。”   李伤说这话时,平和又自信。   盛森渊一时无语,他以为自己听错:“十成?”   李伤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如果你有本事打败我,就算上了战场遇到万箭齐发,也伤不到你一根汗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果然您是开玩笑……”   “不。”李伤正色,“想打败我?这是不可能的。”   “……”   盛森渊真是服了李伤的自大。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马蹄奔跑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从丰城方向赶来。   “应该是我的随从带人来找我。”盛森渊道,又问李伤,“您能否陪我回家一趟?”   “干嘛。”   “如果我要向您学武功,总要先让我爹娘见见您这位师父。”见李伤神情不悦,他想起什么,连忙更正,“当然,我不是硬要逼您收我为徒,但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我这段时间会常常不在家,是来见您。您是我舅舅的朋友,想必我娘亲一定也很想……”   李伤摆摆手:“我没见过你母亲,我跟你舅舅相识,又不是跟薛家相识。”   “但……”   “好吧,反正就是往盛家走一趟。”李伤想了想,点头答应,又忍不住笑道,“这么迫不及待想让你爹娘认识我?莫不是怕我诈骗,叫他们帮你掌掌眼?”   盛森渊知道她在说笑,只浅浅笑了两声,并未搭这句,道:“请吧。”   果然,有一辆马车在近处停下。   古列连滚带爬地跳下马车,朝着盛森渊冲了过来。   回家以后,才是一场硬仗。   盛森渊的神情渐渐坚定。   ……   再说回另一辆马车。   元娘背对着车帘,将头搭在车舆后窗的小窗口上,直到看不见人影,也未曾将目光收回。   “小姐,不要看了,您还是先好好休息吧。”文思温和地说。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车厢里。   刚才他在路边停下过,使人将车夫抬出去,换了一人来驾车,他则钻了进来。   元娘坐正,没有理睬他,但也并未反驳。   文思心下暗叹,那个姓盛的果然说服了她。   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一方面元娘终于不再闹了,可另一方便,这姓盛的对自家小姐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三言两语就能将她劝得回心转意。如果他心怀叵测,岂非将元娘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什么?”元娘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   这次文思已经袒露身份,再不敢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连忙道歉:“属下是在想回京的事。”   “……回京?”   “如今殿下……也就是您的祖父,晋王殿下,正在京城居住,我们要去那里见他。”   “我爹娘也在吗?”   “这……”文思忽然迟疑了。   “你果然是骗子!”元娘掀开帘子就要跳车。   文思忙将手藏入袖中,再伸手把她拦住,“属下斗胆,请您先听属下说完!”   元娘气鼓鼓地坐回原位,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骗我我爹娘要见我!”   “属下不是骗人,只不过,当初有些话实在不好跟那姓盛的,咳咳,跟那位盛家少爷说,这毕竟也是我晋国的机密。”见元娘神情大变,变得相当不爽,文思赶紧补充,“但是,您是世子的独女,自然有资格知道这个秘密。”   “你快说。”元娘催促道。   “当初,世子和世子妃来到丰城,遇到刺客,世子妃当场身死,而世子则是重伤不治而亡,您就是在那时失踪……”   “世子和世子妃?”   “……”文思咽了口口水,小声说道,“就是您的父母。”   元娘重新回味那句话,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我父母已经死了!?”   “……是。”   元娘半晌说不出话,她僵硬地靠在背后的厢壁上,浑身发麻。平心而论,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有父有母的人时,即便知道要离开少爷,她的心中依旧升起一丝喜悦。她从来都以为自己天生无父无母,她未曾享受过父母关怀,可她总忍不住会想,如果她也有父母,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哪怕她对文思依旧充满不信任和忌惮,但怀抱着一成可能能见到父母,她还是答应跟他走。   不止是因为盛森渊的劝说。   她自己也好想见见生下她的父母是什么模样,如果他们不是故意遗弃她,为什么当初她会和他们分开?她想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样子,和盛老爷盛夫人又有什么分别?她准备了几个问题问他们,在短暂时间内,她就想到了那几个问题。   不,与其说是想到的,不如说是从小到大一路攒出来的,直到今日终于有机会从心底挖出。   可文思的话却封死了所有可能性,她的喜悦,她的期盼,她的兴奋——   全都被这句话杀死,死透了。   “小姐,您别吓我!”文思慌了。   他一找到元娘,立刻把消息传回了京城,现在晋王府的人多半已经准备好迎接小姐了,万一小姐在他这马车上急发癔症,所有责任可都是他一个的!文思恨不得抽死自己,早知道这消息对元娘刺激这么大,就不该嘴贱由他先说!先把她送回京城,谁爱告诉她谁告诉呗,他多什么嘴!   可抽死自己他也不可能使时光倒流,只能期望元娘能自己醒过神来,他盯着元娘,连她一丁点细小的动作也不敢错过。   元娘发了很久的呆。   很久以后,才缓缓吐出一句话:“他们十几年前就死了吗?”   文思都不敢吱声了,直到元娘看向他,才战战兢兢地点头,用更小声的声音说:“是。”   元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要自己呆一会。”   “是!”文思迅速从车厢里爬了出去,逃到新的车夫身边坐下,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他用心地听着背后的动静,但他什么也没听见。   车厢里连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   又过了很久,久到文思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从胸膛里跳出来时,他终于听到了元娘的声音。   “你过来。”她亲自扯开帘子,盯着文思,“我还有话问你。”   “是!”   文思迅速钻回车厢,恭敬地扶住膝盖,“您请说。”   “既然我父母已经不在,那我还回京干嘛?”   “您的祖父在京城啊!而且,还有世子和世子妃想见您……哦,这两位是新的世子和世子妃,原本是您父亲的三弟和三弟妹。不过您不用担心回京的事,当年两位世子的关系很好,得知属下已经找到您,世子和世子妃都很高兴。”   元娘努力听懂了,又问:“那我少爷说的……”   “小姐。”文思忽然郑重地打断她,“这事我只能跟您说一次,希望您千万要记住。请别再提您的少爷,您没有少爷,也不是下人,您是晋王府的大小姐,在丰城落难这么多年,府中会给您找一个理由蒙混过去,但对于丰城的往事,您将来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否则,这将给那位盛公子造成天大的麻烦。”   他确实在短时间内弄懂了元娘,至少,弄懂了她的软肋。   元娘果真收口。   文思见她听进去了,顿时重新露出笑容,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属下忘了跟您说。”   “什么事?”   “这事我早该告诉您,您的大名乃是沈朝元。”    ☆、入京      “沈朝元?”   “希望您喜欢这个名字。沈是皇族之姓,朝元二字是诞生那日晋王殿下亲自取的。”   “那我还是元娘啰?”   文思真不想回答这句话,他嘴硬地强调,“是朝元,小姐。”   元娘被纠正了数十次,终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新名字”。   文思强调,从即日起,她必须抛下过往的一切,以沈朝元这个名字重新生活。   “够了。”沈朝元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已经讲了十七次!”   “您连次数都数了?”文思很惊喜,“看来您果真听进去了。”   他一高兴,就狠狠往旁边一拍,一拍,手没落到凳子上,反倒拍到一块软软的……   肉?   文思一惊,朝右看去。   “啊!”   杨柳惊叫一声,睁开眼跳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啊啊啊啊啊!!!”   看到文思,她再次发出冗长的尖叫声。   “你先出去。”沈朝元挥手叫文思离开车厢,“我来劝她。”   文思右手手刀都举起来了,正准备下手打晕这小丫鬟,听到元娘的命令,只得恨恨收手。   他耳朵都快被这尖叫撕裂了,但又更不敢违抗元娘的命令,再不甘心,也得出去。   文思一走,沈朝元伸手捂住杨柳的嘴,强行制止她发出声音。   这招管用,捂了一小会杨柳就安静了,虽然糊了她一手口水。   当然,管用的前提是,文思出去了。   “元娘姐姐,那个男人是谁?!”杨柳慌张急了,这人她没见过,少爷呢?古列呢?她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来着?哦,对了,她和元娘被劫持了!   “他叫文思。”沈朝元往后一躺,“还有,当着他的面别提元娘这个名字了,他会生气,他说我叫沈朝元,你就照着这个叫我吧。”   “沈朝元?”杨柳懵了,“您的名字?”   杨柳的情绪十分崩溃,她想她应该只是晕倒了,不是又穿了吧?   沈朝元将杨柳昏迷后的事全都告诉她。   ……   “您是晋王的孙女?”杨柳瞪大了眼,“那您,您是郡主吗?”   “小姐还未册封,属下不敢妄自揣测您的封号。”第一句奉给沈朝元,而后文思拉开车帘,恶声恶气地恐吓杨柳,“看在你是个乡野丫头的份上,我这次就放过你,今后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随意说些不存在的事,若是给小姐惹祸,我定不饶你!”   看到文思和坐在他身旁的车夫,杨柳又开始抖了。   “你把车帘放下!”沈朝元吼他。   “是。”反正该说的已经说了,文思当即退出车厢,帘子也重新放下。   车舆里又是密不透风的暗室。   杨柳也再次找回理智,她问沈朝元:“那么元,咳咳,小姐,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想起沈朝元的提醒,她不敢再叫元娘,忙飞快地改口。   “好像是去京城。”沈朝元叹了口气,“文思说,见我祖父。”   杨柳哦了一声,又沉默下去。   沈朝元倒是想起来问了,“对了,刚才我们都忘了你还在车厢里,所以没把你留下,现在怎么办?我们已经离开丰城很远了,要不要我让文思帮忙,找人送你回去?”   她记得文思说过,有任何吩咐都可以向他提出。   除了见盛森渊,除了回丰城,除了要少爷的消息,除此之外,什么都行。   杨柳抱着膝盖,认真地想了想,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问沈朝元:“婢子能跟您一起去吗?”   车帘动了动。   沈朝元惊讶地问:“可是,你不是丰城的人吗?”   杨柳讪笑两声,道:“婢子父母双亡,早就无依无靠了,要不是自卖自身入府,可能婢子已经被大伯卖去了更糟糕的地方。至于在府内……咳咳,在盛府内,婢子也没有其他相熟的人,婢子唯独相熟的人只有小姐您。”   “对啊,若是你回了盛府,好像也是做丫鬟。”沈朝元立刻扯开帘子问文思,“我想让杨柳跟我一起回京城,可以吗?”   文思动了动嘴,看了杨柳一眼,还是点点头,“反正只是个小丫鬟,如果小姐您喜欢,留下也无妨,至于卖身契的事,到时候我派个人再回丰城处理就是,不信那人不肯交出她的卖身契。”   “我是活契。”杨柳小声提醒。   “死契我也帮你拿到手。”文思剜了她一眼,又对沈朝元说,“如果您要把这丫鬟留在身边,她现在这种资质可不能伺候您,我得找人再教教她,不过这个不急,等回到王府,属下再帮您办这事。”   “哦。”解决了杨柳留下的事,沈朝元又回到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状态了,她点点头,便不再说话,扯开旁边窗口的帘子,看着马车外的沿路风景发呆。   杨柳倒是很想问问从丰城到京城要多少天,可沈朝元不开口,她不敢跟文思搭话,没法问。   她暗道,问什么,反正迟早会到,总算安抚了自己。   没想到,这“迟早”,竟有一个多月那么长。   ……   三月初八,天晴,已经开春,地上却还残留着薄薄的白雪。   “哇,好冷!”杨柳把伸出窗口的手缩回来,很兴奋,“这就是北方啊!”   “别闹了,马上就要到京城了。”文思坐在她对面,严肃地警告。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杨柳总算能忍耐与他呆在同一个空间里。   其实她虽然害怕,却绝非连看也不能看,上两回吓成那样,第一次是消息来得太突然,第二次是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大脸,可不就吓得浑身发麻。   文思拿出两件斗篷,一件青色递给杨柳,一件黯色给沈朝元。   “就穿这个?”杨柳对颜色很不满意,尤其是对沈朝元的,“太素了吧?”   “虽然世子已经过世多年,但小姐是第一次回家,当然要穿素的才好。”文思说道。   杨柳一怔,“世子过世?”   她迟了一个多月才知道这个消息。   但文思不想跟她单独解释,催促道:“快点换上,我已经提前派人递消息回去,等下肯定有人来迎接,别在马车里耽搁太久,让人苦等。”   “是。”杨柳默默把斗篷披上,再帮沈朝元穿。   不过沈朝元的速度比她快,杨柳才找着两根线,沈朝元已经把细带系上了。   “有谁来等我?”沈朝元盯着窗外问。   “属下只负责把消息递回去,谁会来我就不知道了。”文思谨慎地说。   沈朝元从窗口看出去,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京城的街道两旁,倒是没人支着摊子做买卖。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栋小楼应该建好了吧?”   但是,她看不到了。   “什么小楼?”文思疑惑地问。   杨柳朝他摆摆手,又挨了一瞪。杨柳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马车停了。   文思掀开帘子向外看去,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迅速跳下了车。   在他跳出去后,帘子重新放下放下,外面似乎有人说话,但车厢里听不清。   “到了?”沈朝元和杨柳对视一眼。   杨柳忙道:“婢子先出去看看。”她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跳下去,没多久就迅速回来,将掀开再次打开。沈朝元刚要问杨柳,却发现重新打开帘子的人既不是杨柳也不是文思,是个没有见过的女人,穿着一身靛青色的长裙,朝着她浅浅一笑,“大小姐,婢子宛椒,奉世子妃之命来请,她正在等您。”   她微微弯腰,迈入车厢中,轻轻嗅了嗅。   这一个多月里,沈朝元每日都涂着李伤给她的药膏,那药膏十分管用,涂抹在脸上后,三天就消肿了,这段时间红痕越来越浅。就是有一着,药味太浓,又浓又苦,只是沈朝元自己不在意,杨柳和文思不敢说,两人都盼着沈朝元这张脸早好,药味浓苦,忍就忍了。   这女仆也未曾就药味问过一句话,嗅了进去,却不吱声,若无其事地扶着沈朝元下了马车。   沈朝元本想自己下去,但她更记得文思的叮嘱:   京城不比丰城,她不能随意拒绝人家的好意,从善如流四字为矩,最是妥帖。   她低着头踩着铺好的小凳子下了马车,再抬头,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极为宏伟的大门,院墙极高,向左向右都看不到院墙的尽头。大门宽可供五人同时出入,两旁又设两座小门。台阶铺设了七阶,台阶下站着几排人,众星拱月一般捧着站在中心的高挑女人。   “世子妃。”宛椒扶着沈朝元向这女人走去,停在三步之外。   而后,被称为世子妃的女人,当即笑盈盈来握住沈朝元双手,“元娘终于回来了。”   听见世子妃叫她元娘,沈朝元顿时得意地看了文思一眼。   他就站在世子妃身后,一脸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恭喜放假! ☆、新侍女      世子妃并不喜欢寒暄,简单问好几句,就搀着沈朝元往台阶上走。   她身后那些星星,便都退开给二人让出一条道路,全部俯首拜下。   沈朝元茫然地抬起头,紫檀色的牌匾上,金色的“晋王府”三字熠熠生辉。   她又想起文思那句话,从今往后,再没有少爷与丰城,她只要记住,她是晋王府的沈朝元。   ——“把他忘了”?   ——不要。   沈朝元跟随世子妃迈过门槛,随她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她都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多少个拱门,终于在一间院子中停下。世子妃指点人将这里正屋的门推开,才带她走进去,“我一听说你要回来,立刻使人把这正月园打扫干净,这处离我住的地方近,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来找我也方便。”   “多谢世子妃。”沈朝元谨慎地开口。   她没什么好要求的,只求不出错,多讲谢谢总没坏处。   世子妃噗嗤一笑,道:“你又不是外人,怎么学他们这样叫我?你是大哥的女儿,我自然是你亲叔母,你叫我一声叔母便可,不必见外。”   “是。”反正她说什么沈朝元都答应。   “父亲和世子都不在家,我想你奔波多日一定很累,就不带你四处去走了,你先好好休息,等到明天,我再带你把这王府逛一圈。”世子妃叹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在这里住很久……你……你也要习惯府中的各种布置。”   “是。”   对她单调的回答,世子妃毫无不满,仍是笑盈盈说道:“那我就不烦你了,被褥都已经铺好,我先把宛椒留在这里,你有什么吩咐,全都告诉她。至于你的侍女,由你亲自挑选,等你休息后再决定。”   说完,世子妃便向她道别。   沈朝元想起杨柳,忙叫住她:“叔母!我,我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丫鬟。”   “那个叫杨柳的?我知道,文思说她需要再教教,很快就给你送回来。”世子妃笑着说完,又接着问她,“还有没有其他事?”   沈朝元答道,“没有。”   “那我就先回去了,不用送。”   “叔母慢走。”   沈朝元忙行礼送她,这种简单礼仪,文思在路上给她恶补过,免得见人不知打招呼,拜别也手足无措。恶补倒是有成效,世子妃脸上没有露出不满意的神情,话又说回来,她还没从世子妃脸上见过笑容之外,别的情绪。   正如世子妃所言,她将宛椒留下,世子妃一去,她才来到沈朝元身旁。   “您用过饭了吗?”   “还没有。”   宛椒回头递了个眼神,立刻有仆人高高举着托盘前来,将十几个小碟子放在正屋的桌上。   沈朝元看了一眼,有三种不同口味的粥,剩下的都是小菜,还有一个碗,装着清汤。   空碟,碗勺筷子都放在正对着大门的主座上,宛椒袅袅婷婷来到主座边站着,请沈朝元来这入座。等她坐下,宛椒手速极快地从旁边举着的托盘里取出一块叠好的热毛巾,拆开摊好,请沈朝元净手。   等沈朝元擦了手,宛椒又奉上茶水和空杯,请她漱口。   幸好宛椒每次行动都配合着语言,不然光看着举到面前的毛巾,茶水和空杯,沈朝元还得琢磨好久该如何做。不过,即使有宛椒出言提醒,她也相当缓慢才理解她的用意,反应不那么快。   正屋中站着十几个侍女,相对站成两排,都穿着同样的霜色长裙,双手交叠,放在腰间。   这种僵硬的姿势,沈朝元光是看着都觉得累。   她问宛椒,“能不能让她们都出去?我吃饭的时候不用这么多人在。”   “是。”   宛椒恭敬地答应一声,朝众人看了一眼,微微摆手,她们便都退了下去。   正屋中,还剩下三人,年纪不大,都穿着青翠色长裙,黑发如瀑,两条细长辫子垂在耳边。   等她吃完饭,宛椒向她一一介绍,“这是青宁、青薇、青黛。”   青宁温柔娴静,青薇笑容甜美,青黛皮肤最白。   沈朝元迅速扫过三人,从外貌来做简单分别,至于个性如何,相处才知道。   不过青宁和青薇倒是使她想起某两个熟人,芙蓉和桃花。   那并非好回忆,沈朝元很快打消那念头,她相信晋王府这二人不会与她们一样的。但愿。   饭后,宛椒又伺候沈朝元漱了口,才解释道:“您第一次来京城,又是刚回府,对府中的事和人都不熟悉。您身边必须有四位一等侍女,您带来的杨柳姑且算一人,还有三个空,所以世子妃暂时替您挑选了这三人,如果您满意,就可以将她们留下,若是不满意,就另外再选。”   沈朝元发现宛椒说这话时,那三人都紧张地攥了一下手。   “如果我不满意,她们会怎样?”她问宛椒。   宛椒笑道:“您不用担心,她们自有去处。”   沈朝元便不再问了,点点头道:“那就让她们留下吧。”   这也是文思教的,只要不觉得无法接受,那全答应总没有错。   杨柳也劝她听文思的话,沈朝元没别人可问,只好暂且吸取文思教授的经验了。   宛椒点头应诺,对这三人教训道:“你们要认真服侍大小姐,她便是你们的主人,若是她对你们不满意,世子妃也绝不会再让你们留下。”   “是。”青宁,青薇,青黛三人一齐屈膝拜下,声音清脆。   宛椒问沈朝元要不要休息,她一点头,青宁和青薇便迅速离开屋子,不久便回来,一个端着水盆,一个拿来漱口的水和空杯,青黛则去角落里,拿出干净的毛巾,和另外两人一起伺候沈朝元洗漱。   洗漱后,还需更衣。她叹了口气,在盛府时,连少爷就寝也没有这么麻烦。   她只打算午睡,程序就这么繁杂,难道真是杨柳小声嘀咕的那句话,皇家事多?   闻听沈朝元叹息,宛椒当即开口,“大小姐可有什么事需要婢子去做吗?”   “没有。”沈朝元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对了,我带来的杨柳,什么时候能回来?”   “您要见她?”   “我想。”沈朝元忙点头。   宛椒微微一笑,“好的,婢子这就下去吩咐,等您午睡后,婢子一定帮您把她带来。”   “麻烦你了!”沈朝元感激地握住她的手。   宛椒仍是笑着,悄无声息地将双手撤回,“那婢子就不打搅您休息了,在此告退。”   “嗯。”沈朝元疑惑地握了握抓空的手,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在她的注视中,宛椒迅速离开了正屋。   “算了,先睡觉。”沈朝元懒得多想,回头看了一眼,被子已经整齐地摊开,她只需要掀开一角躺进去便可。有些事很复杂,有些事又很简单。不过,初来王府,她并没感觉到文思描绘的不痛快,大约是他夸张了吧!她闭上眼,如往常般迅速入睡。   在新的床,她也没有任何不适。   ……   一觉醒来,她没睁开眼,先打了个哈欠。   而后,她敏锐的耳朵立刻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匆匆赶来。   当她睁开眼时,床边便多了一人。   杨柳,她正捧着一杯茶,一空杯,“大小姐,您醒了?请漱口。”   在盛府时,杨柳也专职负责照顾她,但可没有现在这种殷勤。   沈朝元疑惑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温茶。   “是漱口用的……”杨柳小声说。   沈朝元听到笑声,来自窗外,不知是谁。   “我渴了。”沈朝元没半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依言漱了口,接着又把剩下的茶喝干净。   “看来您果真渴了。”杨柳赶紧回到桌上去倒了一杯水,端给她喝。   在沈朝元喝水时,杨柳就坐在床边嘀咕,“这王府的效率就是跟府里不一样,刚才我在您这里坐着,隔不久就有个小丫鬟进来换水,您这茶壶里的水就没冷过。我问她您要是想喝冷的冰的怎么办,她说冰库里有冰,现给您湃。讲究,真讲究。”   沈朝元随她自言自语,喝完一杯递给她,“再给我一杯。”   “您这么渴?”杨柳虽然好奇,还是赶紧去倒,拿回来时有点怕,“您是不是病了?”   “有渴病吗?”沈朝元随口说,喝完了才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柳答有一阵了。   “你去哪了?”   “婢子本来想跟着您回来,没想到中途被叫走,文思真没说错,要给我特训。”杨柳提起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还忍不住打寒噤,“这里的训导,个个都像老嬷嬷。”   沈朝元听不懂,问她学了什么。   “学规矩,王府到底是王府,规矩还真多。”杨柳小声说。   “你怎么老是抖?很可怕?”   “当然怕,她们还抽我。”杨柳道。   “抽你?”沈朝元又听不懂了,疑惑地拧起眉。   杨柳以为她是生气,道:“是啊,拿细条子抽我的手臂,痛得要死,还不耽误干活。”   她把两条袖子捋起来给沈朝元看。   杨柳伸出的手臂上,到处是骄纵的红痕,头发丝那么细,但很深,甚至有些地方还有血。   “她们就是这样教你的?”沈朝元怒了。    ☆、没眼力      她终于明白什么是“抽”了,这不就是打人吗?   沈朝元自忖在盛府时都算学得慢的,也没人打她,杨柳这么机灵,怎会犯错?分明是严苛!   杨柳忙拉住她,“小姐,您别发火,您去说她们就知道是婢子来告的状,我们在这里毕竟是新来的,万一人家给我们使个绊子,不是也倒霉吗?您要是肯让婢子留下,别再去就行,该学的规矩婢子已经学到了,其他都是小事,反正您一般不出门,婢子在您身边绝不会犯错。”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就从那个噩梦般的鬼地方逃出来,只求别回去就行。   “这个容易。”沈朝元说,“我告诉宛椒,让你留下做事。”   “多谢小姐!”杨柳彻底放心了。   沈朝元忽然四处张望,看到梳妆台,便走过去,在镜子前坐下。   她睡下时已经摘下面纱,没从伺候自己的人脸上看出奇色,便猜测她的脸已经痊愈了。不过,这些天她一直没有照过镜子,自己到底已经变成什么样,她自己反而不清楚,想起这事,当然要看看。   虽然镜子是黄铜底的,可是磨得很平整,她认真地盯着镜面端详着自己。   沈朝元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检查自己的容貌。   杨柳凑到她身边,看了会镜子,看了会她,莞尔一笑:“您的脸已经看不出受伤的样子了!”   “什么受伤?”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小姐的脸曾经受过伤?”   宛椒推门进来,疑惑又惊讶地看着沈朝元的脸。   “没什么事,已经好了。”沈朝元推开镜子起身。   宛椒快步走到沈朝元身边,谨慎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果然看不出什么痕迹。若不是杨柳说了那句话,她绝不会想到沈朝元的脸曾经受过伤。她正色问道:“您的脸受伤是怎么回事?婢子得告诉世子妃,是谁这么大胆,敢害您受伤?世子妃一定会想办法帮您教训此人!”   “不用说到教训这么严重!”沈朝元吓了一跳,立刻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您实在太替人着想了,可是,此人既然敢大胆地伤害您的脸,就应该得到教训!”宛椒道。   “真不是谁的错,是我自己没注意,挠伤了我自己的脸。”   “……”   “很难信是不是?”   宛椒诚实地顺应心意,点点头。   沈朝元欲哭无泪,这伤真不怪任何人,就是她自己弄的,活该,她说实话,怎么倒像假的?   杨柳不得不吱声了,若不是她多嘴一句,沈朝元也不会被宛椒追问得快哭。   她忙说:“宛椒姐姐,小姐这伤确实不严重,她也不想追究,您就别问了吧?”   “唔……”宛椒仔细看了看沈朝元的神情,便点点头道,“好,既然您一定要包庇此人,我就不追问了。看在您已经痊愈的份上,婢子想,就算是世子妃知道,也会愿意原谅她。”   沈朝元无奈地说:“是,我也原谅我自己。”   “您果真一点也不肯说。”   “这伤就是我自己弄的,我不是说了?”沈朝元摆摆手,“罢了,左右你也不信。”   “好吧,既然您不想再提过去的伤心事,婢子不说了。”宛椒朝门外道,“进来。”   随着她一声令下,门外三人迅速走入。   正是青宁,青薇和青黛三人,她们先对沈朝元行礼,再向杨柳微微弯腰。   这是做个姿态,毕竟杨柳是沈朝元带来的人,所有人自忖暂时也比不过她,虽然都是一等丫鬟,但自愿在姿态上降一等。   宛椒对三人的表现很满意,对杨柳说,“刚才你来的时候,她们都不在,现在你们自己说说话,相互认识一下,将来都是要服侍大小姐的人,自然应该有一条心才对。”   “是。”杨柳等四人齐声道。   宛椒问沈朝元,“能否让她们暂时离开一下?正好可以让杨柳也熟悉一下未来住的地方。”   青宁等三人都往外走。   杨柳迟疑一下,直到听沈朝元催促她跟那三人出去,才点点头,动了腿。   宛椒对沈朝元说:“殿下已经回到府中,世子妃已经亲自禀告他您回家的事,不过他让婢子来说一声,您既然才刚刚回府,就先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到明早再去见他,届时世子和世子妃,还有几位公子和小姐都在,您可以认认人。”   “好,谢谢你。”沈朝元俱都听进,应了一声。   宛椒说完了话,仍是盯着她的脸,从她午睡前,沈朝元就注意到了,一直没说,宛椒自她摘下面纱后,似乎就一直对她的脸很感兴趣。可是,宛椒自己也长得很不错,沈朝元比较不出高低,想不通宛椒怎会对她的脸这么关心?   “宛椒?”她出言唤她,“还有什么事吗?”   “唔……”宛椒拖长音调,想了会,摇摇头笑道,“明天您就知道了。”   沈朝元可真不想听这句话。   但她没有显露出不悦,轻轻点点头,“好吧,那我等明天。”   “婢子是领命来禀告的,现在事情做完了,就先回世子妃那。”宛椒道。   “你不多留几天?”   宛椒僵硬地看着她,语气更僵硬:“婢子倒是愿意,不过……”   “你愿意就好。”沈朝元松了口气,“我对这里的事情不熟,还得多麻烦你,多问你呢。”   “其实青宁和青薇也能做好这些事……”   “她们不是新来的吗?肯定没你好。”   “……”   “呃,你是不是不乐意?那就算了,你先回……”   “不是!”宛椒苦恼地打断她,“婢子,婢子愿意留下。”   “真谢谢你!”沈朝元一点都听不出她话里的勉强,很高兴地向她道歉。   宛椒勉强一笑,“院子里还有些事需要打理,婢子先去做,如果您想要熟悉一下环境,可以在附近走走,我待会让青薇进来陪您,她入宫最早,也是第一批跟来京城的,对府里的地形熟悉,不会迷路。”   “好,我知道了,麻烦你了!”沈朝元问,“府中有书吗?”   “您喜欢读书?”宛椒总算露出一个比较真诚的笑容,“那太好了,世子妃本来还担心您不习惯,等您见过了殿下和世子,就要安排您去读书。既然您喜欢读书,想必已经有基础了,那就不用再做特别教育,可以和世子的子女一起上课了吧?”   宛椒一串话砸下来,沈朝元很努力地追着听完。   她沉思了一会儿,开口答道,“嗯,应该没问题。”   “既然如此,婢子这就去禀告世子妃。”   “你要去见叔母?那顺便帮我告诉她,杨柳不用再去学那什么规矩了,非要学的话,我跟她一起。”沈朝元道。   宛椒并未苦恼,她点头,“世子妃本来就打算找人给您讲讲这些事,到时候让杨柳在一旁听着就行,这倒无妨,婢子会一并禀告上去。”   说完,宛椒告辞,在她走后,青薇很快就来了。   来到沈朝元面前,青薇很周全地行了一礼,才问:“宛椒命婢子来陪您去附近走。”   “杨柳呢?”   “青宁和青黛正陪着她说话。”青薇问,“需要我把她叫来吗?”   “不用了,让她们相处一下吧。”   沈朝元跟着青薇将正月园和附近都走了一遍,她对于亲自走过的地方,都能很快记住,至少就算身边没人陪着,也不至于在“家门口”迷路了。晋王府比盛府更大,而且地形也有很大不同,盛府很宽阔,晋王府却布置繁复,要不是有青薇带着,她自己一个人,很容易就会迷路。   府里每一条路的路边都排满树,春末,枯枝已经发了新芽,到处是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在这种环境随意行走,倒是令人心旷神怡。   她边走边和青薇说话,得知三人中青宁年纪最大,青黛最小,不过都比她年长。根据青薇所说,她擅长与人应酬,青宁则擅长打理内务,如果沈朝元要用她们,可以考虑一下她们的特点。不过,她并未提起青黛的长处,似乎连青薇也对她不够了解。   等到傍晚时,二人回到正月园。   正屋中,已经布置好饭桌,只等主人归来,便可以开餐了。   进餐的礼仪还是与中午时一样,净手,净口,等侍女舀汤。   吃完饭,宛椒送来了几本书,叮嘱杨柳等四人好好照顾沈朝元,又匆匆离去。   沈朝元翻了翻那几本书,顿时懵了,这四本书都是极为枯燥的读本,都是笔者对经义的再释读,一句子曰能研究十页纸,沈朝元认真看了三页,终于忍不下去,推开到一旁。青薇疑惑,问她是否不喜欢宛椒挑的这几本书。   “这府里没有话本吗?”沈朝元不解地问。   “……婢子明天去问问。”青薇道。   不知为何,沈朝元好像从她的语气里读出一种失望的味道。   杨柳不动声色地瞟了青薇几眼,若有所思。   青宁上前一步,道:“小姐,晚上要留下两人服侍,您要哪两位?”   沈朝元想也不想便说:“杨柳。”   “须得是两人。”青宁噎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就要杨柳。”   “小姐,这是规矩。”青宁道。    ☆、番外一 中秋节      在盛森渊十五岁时,曾经闹过一个乌龙。   他不知道打哪听说元娘年满十五便是及笄,于是倒推自己,猜测他也是今年及笄。   等到过生辰那天,他特别兴奋地找到盛老爷和盛夫人,问自己的及笄礼何时开始。   对,这就事,害他被嘲笑了大半年,每逢过节,举办宴会,有长辈来时,盛老爷和盛夫人都会搬出这个笑话,一同取乐,大家共同徜徉在笑声的海洋里。   除了深受其害的盛森渊,如果再加一个没陪他们高兴的人,那就是元娘了。   今年中秋,盛森渊预料到自己会被嘲笑,吃完饭就逃出宴会,也不回清凉院,带着元娘跑到府中一个人少的地方躲着。   “万一他们来找我们怎么办?”元娘问。   “那就让他们找。”盛森渊愤愤不平地说。   一件小事害他丢脸这样久,就该让他们多担心一下!   元娘捂着肚子叹气。   盛森渊问她怎么了。   “没吃饱。”元娘说。   这次中秋,来了许多客人,元娘当然不能和盛森渊一起坐下,而是去和其他侍女到小房间用餐。   这些侍女都是忙碌了很久,等到伺候客人们去饭桌,才能忙里偷闲溜出来的,元娘也是其一,没想到,饭才扒拉两口,盛森渊就冲进来把她拽走了。   忙碌了一整天,两口饭能填饱什么肚子?   元娘找盛森渊抱怨,“要是您早说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我起码可以带走两块月饼。”   现在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怎么办,干饿啊?   元娘越想越气,握起拳头捶了盛森渊几下,饿得没力气,捶人也跟挠痒痒似的。   “那我给你找点吃的?”   “这附近哪有吃的。”元娘说。   “谁说在这附近找?”盛森渊悄悄往某个方向一指,“我们到厨房去拿。”   元娘当即起身,但又马上坐下,“可您不是说要躲着人,不能被他们发现吗?”她还记得盛森渊的宏大愿望。   盛森渊特高兴她记得,又说:“没关系,你现在不是很饿吗?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饿死吧?”   “饿一顿,应该不会死。”元娘很认真地说。   “看你饿成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总行了吧?再说,我又不是真犯了错,被抓到就抓到,大不了当游戏失败,我不躲了。”盛森渊说。   既然他都帮元娘把台阶铺得这么宽了,她要是再不肯迈一步,好像有点过分。元娘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那走吧。”   两人出了院子,依旧躲着巡逻的人。   说是说被发现也没关系,但如果真能一直躲着人,那也挺有意思,盛森渊早就忘了自己跑出来是为了什么,纯粹把躲着人走当乐趣。   就这么且行且停,一路安然无恙地溜进了厨房。   “怪了。”盛森渊走在前面,推开门进去还以为得叮嘱一下,没料到转悠一圈没见到人影,“这里的厨娘都跑哪去了?”   他这话既是自言自语,也不介意得到元娘的回答,没想到一向喜欢跟他说话的元娘,这次没搭理,他回头一看,元娘已经开始一个个揭锅了。   可是,揭开的所有锅子,全部都是空的,居然连剩下的汤也没有!   元娘揭得没力气,剩下几口锅全部都由盛森渊来揭,不过他也和元娘一样没有收获,揭开的锅都是干干净净的,居然都洗刷过了,一副没做过菜的样子。   厨娘还都跑没影了。   “都去过节了吗?”盛森渊气。   元娘气无可气,找了张凳子搬过来坐下,她连走都没力气走了。本来嘛,饿就够没力气了,她还绕着府中一圈游荡,支撑她走这么多路的力量全是等待厨房里一碗饭,等她确信这里头什么都没有,力量也垮了,人也垮了。   盛森渊担心不已,“我还是送你回去吃饭吧?”   “她们都一样饿,等我回去,肯定没饭吃了。”元娘笃定地说,她有经验,由于府中要求侍女保持苗条的身材,饭量都是定量的,但这不代表大家要按照定量吃饭,都是多抢多得,第一次共餐时她没经验,眼睁睁看着大家运筷如飞,等她吃完一口肉再抬头,眼前的碗都空了。   她被盛森渊拽走,那些人肯定不会给她留饭,就算现在回去,也照样是没饭吃。   “我还不如回去躺着呢。”元娘说,“等客人们走了,明早肯定有饭。”   厨娘们也该过完节回府了。   反正,她希望如此。   盛森渊顿时暴哭,抱住她十分愧疚,“都是我害了你!”俨然悲剧男主。   “没有关系……少爷……我会坚持……”元娘相当配合他的演出。   两人戏精似的哭了半天,元娘觉得更饿了,戳他一下,“少爷,回家好不好?”   “好!”盛森渊十分忧伤地一口答应,“你说什么都行!”   元娘又有点想打他了,不知道为什么,要不是饿得没力气她一定会出手。   正准备回清凉院,两人又遇到了一个新麻烦。   元娘爬起来,跪下去,又爬起来,又跪下去,再爬起来,再跪下去……   第四次的时候盛森渊终于忍无可忍出手相助,可元娘还是往下滑。   “我不能走了!”元娘震惊地喊道,“我的腿断了!”   “……你是饿得没力气走了。”盛森渊纠正。   “哦!”元娘恍然大悟,找回冷静,“那怎么办?我走不了了?”   继续坐在还有饭菜余香的厨房里?好折磨人啊!元娘宁肯回什么味道也没有的清凉院。   “我觉得你这话是在暗示什么。”盛森渊道。   元娘一脸无辜。   “算了,我居然会以为你懂暗示。”盛森渊自嘲地笑笑。   他背对着元娘,朝她弯下腰,“上来吧。”   元娘半天没动。   盛森渊回头看了一眼,“上来啊?”   “上哪?我走不动。”元娘依旧满脸无辜。   “……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回去。”盛森渊说完回头,“赶紧上来,蹲着也累。”   可是他蹲了半天,还是没等到背后有重量扑上来。   他再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元娘居然还坐在那,他回头正好对视,大眼瞪小眼。   瞪瞎了眼她也没有动的打算。   “我不是让你上来吗?”盛森渊再问。   元娘很诚实地说了自己的担心:“我怕您把我摔了。”   “就你这小身板,我能把你摔了?你也就比花盆重点。”盛森渊吹嘘。   “可是您上次搬花盆的时候就没搬好,把花盆砸了。”元娘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那次是因为我被绊到!”   “总之,您连花盆也砸了,肯定也会把我砸了。”元娘坚决相信这一点,“我不上。”   盛森渊死死咬牙,嗨呀,好气呀。   “你也不信我?”   “我绝对相信您的意志!但我不相信您的力气。”元娘在盛森渊绝不隐瞒。   盛森渊长叹一口气,“得,那你看看我有没有力气。”   他猛地站起来,朝着元娘弯下腰,抄起她整个人直接搂进怀里,“那你就好好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把你带回清凉院?”   元娘死死抱住他的脖子,不敢说话了,她是真担心自己会从怀抱这个高度往下摔。   盛森渊气急败坏地踹开厨房的门,抱着她往外走。   走。   走、   走……   “少爷,要不您还是把我放下来吧?”元娘忧心忡忡。   “我只是暂时停下来歇歇脚而已,我,咳咳!”盛森渊猛地腿一弯,就向旁边栽倒。   元娘吓了一跳,顿时闭上眼做好狠狠摔一下的准备,没想到一落地,却砸在一块肉上。   她睁开眼,才发现她正坐在盛森渊的肚子上。   “少爷,您没事吧!”她慌张地问。   “……你继续坐在这,我就真的,死给你看……”   元娘赶紧爬开,“少爷!”   盛森渊咳嗽两声,慢吞吞爬起来,“我起码没让你摔到吧?”   元娘推开他衣角仔细看,“您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好得很!”盛森渊缓过气,立刻又重拾信心。   “少爷,我觉得您可能不是那么好……”   “总之我以后会努力锻炼的,我迟早有一天能把你从厨房扛到清凉院!”盛森渊下定决心。   元娘懒得理他,见他精神奕奕好像没事,就爬起来往外走,“我还是自己走回去吧。”   累死总比摔死好。   “等等我!”盛森渊飞快地翻身跃起,跟着她一块往回跑。   等两人回到清凉院,院子里头还空空荡荡。   “没人也好。”盛森渊走回卧房,推开门看了一眼,突然喊元娘过去。   他桌上居然有一个礼盒,两人同心同力拆开——   “月饼!”元娘欢呼一声,赶紧拆开来吃。   桌上的生油月饼很够味,油酥酥的很长胃口,元娘一次吃了三个,终于拜托了无力的命运。   两人吃饱睡觉,盛森渊坚持要做完锻炼,元娘瞟他一眼,爬上小榻直接盖了被子。   她劳累一天,又饿了半宿,早就困死了。   盛森渊做完运动,也赶紧换了衣服,去床上睡觉,也许是因为太累,很快就进入梦乡。   不久,盛老爷和盛夫人找到了这里。   看着甜甜睡着的儿子,盛夫人笑了,“老爷您就是瞎操心,我就说嘛,渊儿这么懂事怎么会做离家出走那种顽童的行为呢?果然是回来休息。”   盛老爷一头雾水,他明明听到儿子小声嘀咕要躲起来叫他们担心来着?   不过,看着盛森渊温和的睡脸,他的笑容也不禁变得温柔,“夫人,别打搅他,让他睡吧。”   二人又安静地退出卧房。   越过高墙,远远传来伴随着曲调的歌声:   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   ……   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想到一个番外,是交代少爷怎样说服父母让自己从军的,集齐天时地利人和。 穿插着放。 ☆、正月初十      “今天我才刚来,不习惯有陌生人在,让杨柳一人留下就行。”沈朝元道。   “小姐……”   “我就想让杨柳留下,你们今晚先回自己房间睡吧。”沈朝元坚持。   青宁还想张口,青薇从身后狠狠拽了下她的衣角。   她瞪了青宁一眼,然后对沈朝元躬身道:“是,我们知道了。”   “对了,明天记得帮我找话本。”沈朝元说完便对青薇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是。”   青宁和青薇表情各异,但都没有再反对,老老实实地收拾了桌子就出去。   至于青黛,她一直很沉默,也没有什么表情,有点随大流的意思,就跟她莫须有的长处般,没有存在感。也就是沈朝元记得自己有四个一等丫鬟,才没忘记算上这个人。   杨柳等她们走了,亲自关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将门合上。   “全都回去了。”她对沈朝元说。   “是啊,我让她们回去了,难道还留下吗?”沈朝元道。   “婢子还以为她们会偷听。”杨柳走过来给沈朝元倒茶,双手奉上。   沈朝元接过来,咕噜咕噜两口才发现没有空杯接着。   “这不是漱口的是给您喝……算了。”杨柳老老实实拿来空杯让她吐,重新倒了一杯茶。   “规矩太多,我都记不清了。”   “不是挺简单吗?拿来空杯是让您吐,只端着茶就是让您喝。”杨柳帮她想了个快捷记忆法。   “有理。”沈朝元道,“她们走了就走了,你别在门口站那么久,风吹进来冷。”   “婢子想和您说正事,怕她们躲起来偷听嘛。”杨柳给自己开解。   沈朝元无语,“她们偷听我们说话干嘛?”   “万一呢?”杨柳道,“我觉得她们不对劲。”   “我觉得你想多了。”沈朝元接口道。   “这可不是想多,小姐,这里可是王府啊!我听说,您是原本那位世子的女儿?这里头大有故事啊!”杨柳激动地说。   沈朝元盯着她看了半天,开口,“你是真觉得这里有故事,还是想搞事?”   “咳咳。”杨柳干咳了两声,“婢子不是在危言耸听,您没发现?刚才宛椒来的时候,这三个侍女都只听宛椒的命令,她居然指挥起她们,还包括我来了。这可不应该,我们都是您的人,自然只能听您一人的命令,怎么能由别人做主?”   “你是说,叫你们一起出去的事?没有那么严重吧?”沈朝元道。   “就是那么严重,今天可以指挥我们,明天就能让她们当卧底了——不包括我。”杨柳郑重地强调,“婢子是从丰城就跟着您一起来的,对您忠心耿耿,和其他人绝对不一样!”她庄严的样子活像是随时准备赴死的壮士。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呃……”杨柳突然怂了,“这个婢子还没想好,不是应该由您决定吗?”   “我觉得现在跟她们相处还挺习惯啊,你觉得应该换人吗?”   “呃,换谁可能都一样吧,我主要是希望您能先警惕起来。”杨柳道。   杨柳踧踖地看着她,很是不安。   她本来觉得自己只需要发现一个疑问点,然后自家小姐就能想办法去解决。可是沈朝元却不走寻常路,怎么好像对这种事都不在乎似的,没道理呀!这不是一个典型的宅斗世界吗?之前对付芙蓉的时候,元娘不是做得挺好吗?怎么来了王府,就突然清心寡欲了?   沈朝元不知道杨柳在想什么,光看着她的脸不断扭曲,猜她没想什么好事。   听谁的话,有这么重要吗?   她只想平平安安地见过祖父和那位三叔,然后平平淡淡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就好了。少爷说了,一定会来找她,她不知道是哪一天,在他来之前,她可能,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就这么得过且过罢了。   看她还在努力思考,沈朝元索性自己起身去更衣。   不过,等她换好单衣转过身来,就见杨柳已经拿来了水盆,毛巾,水杯和空杯。   至少应该有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杨柳独自完成,毫无压力。   “你做这个还真厉害。”沈朝元夸她。   “婢子也没想到,我在这方面这么有天赋。”杨柳难得的情绪不振奋。   “你累不累呀?”沈朝元看她端着水盆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在压榨少女了,“明天换人吧。”   “啊?婢子说错话了吗?”杨柳惊讶又担忧地半跪下来看着她,“为什么要换人?”   “你不是很辛苦吗?这样。”   “婢子不辛苦!”   “我看着都觉得辛苦,十岁的人,搬这个水盆也太为难你了,算了,换人吧。”   “十岁?”杨柳顿时摇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婢子已经十四岁了。”   沈朝元仔细打量一下她的小身板,不信。   “真的!”杨柳苦恼地说,“我这身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营养不良,所以一直没怎么长个子,看起来就像是十岁。”   “你真是十四岁?”沈朝元震惊了。   “婢子在卖身契上写的就是十四岁,等文思把我的契约拿回来,您可以看看。”杨柳道。   “哦。”沈朝元点点头。   “您信了?”   “卖身契总不会写假的吧。”   “您不震惊了?”   “嗯,反正不管你是十岁还是十四岁,都得叫我元娘姐姐,都一样。”   “……”   “哦不对,有一件事不一样。”沈朝元道,“既然你是十四,那我就不算压榨你了,多吃点饭,补补身子吧,以后你会有很多体力活要干的。”在此之前,她总是顾忌着杨柳年纪小,现在杨柳把自己给出卖了,沈朝元就再也不会有欺负小孩子的愧疚心了。   “……”杨柳再次明白,多嘴是真的会惹祸的。   沈朝元倒是顺利睡着了,杨柳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了一夜。   待到翌日,距清晨还有半个时辰左右,杨柳才打了个瞌睡,可也依旧没睡多久。   沈朝元推醒她,杨柳打了个滚,迅速从小榻上爬起来。   她花了几秒钟找回状态,从戒备的目光逐渐转为放松,“哦,这里是京城。”   “当然是京城,不然你以为是哪?”沈朝元坐在梳妆台前检查自己的脸,“果然看不出来了。”   李伤给她的是神药吧?一个月就见效了?怎么林大夫治了半年也没治好?   “说明林大夫没给您这药的人有本事呗,哈啊……”杨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婢子打水去。”   她出了门,又回来了。   “你不知道哪里哪里打水吧?”沈朝元猜,没想到扭头看到的人是青宁。   青宁朝她行了一礼,快步走上前,奉上一件叠好的长裙,沈朝元展开来看,酡颜色底,点缀着用妃色线绣的窄长花纹。她看着手中这件长裙发愣,她还记得来时文思的话,便问青宁,“这颜色可以穿吗?”虽然酡颜色淡,妃色浅,但这些都属于红色。   青宁微微一笑,点头说道:“今日是去见殿下,也就是您祖父,自然不能穿得太素,这是宛椒姐姐特意叮嘱我们的,世子妃亲自挑选,绝对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那我就穿这件,对了,杨柳身上的衣服也没问题吧?”   “您放心,刚才青薇带她去换了,等您换好衣服,洗漱后我们随您一起去。”   “你们当然要去,我还得拜托你们带路呢。”沈朝元低头拿着展开的裙子去屏风后换上。   在这段期间,青宁出门把放在外面的热水端进来,等她换好衣服,服侍她洗漱。   然后,沈朝元重新坐在梳妆台前,青宁帮她梳好头,打开梳妆台里的抽屉,这里已经装满了各种首饰。   “这些不是我的吧?”沈朝元疑问道。   青宁道:“这些都是世子妃着人送来的,早早就准备好了,接下来殿下和世子也会送您一些。”   “我的首饰都放在这里吗?”沈朝元又问。   “是。”   沈朝元突然起身,走到床上,把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一支木钗拿出来,塞进抽屉里。   “帮我保管,不要弄丢了。”她慎重地对青宁说。   青宁惊讶地看了一眼那木钗,但紧守牙关,并没有发问,只是默默点头,“婢子明白。”   梳好头,青宁选了几件首饰帮她戴上。   “您应该不知道您的生辰。”   “我知道,我是壬午年正月初十生嘛。”沈朝元说完便怔住,不对,这是盛森渊猜的。   她正要纠正,却听见头顶传来青宁惊讶的声音,“已经有人告诉您了吗?宛椒姐姐说,您还不清楚,让婢子来告诉您,婢子还以为您真的不知道呢。”   “我说对了?”沈朝元比她更惊讶。   “对呀,您出生在一个好时辰,嗯……”青宁突然哑语。   她本想说几句恭维的话,又想起沈朝元出生没多久父母便死了,实在算不上“好”。   沈朝元倒想不到这些,她看着铜镜,突然笑了。   青宁不解:“您很高兴?”   “是啊。”   “为什么?”   “……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很高兴。”    ☆、见晋王      青宁一头雾水。   沈朝元不等她继续问,先开口问她:“现在可以去见我祖父了吗?”   青宁忙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回到沈朝元身边,“小姐,他们全部都准备好了。”   沈朝元戴上面纱,“那就走吧。”   “呃。”青宁忽然犹豫了一下。   “还有什么事?”沈朝元疑惑地问。   青宁道:“是这样的,我们还要等一个人,一起去。”   “等谁?”   “他是……”青宁正要回答,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人在门口停下,并未踏入,大声说道:“属下文思,拜见大小姐!”   而后沈朝元听到了一个撞击的声音,事实上,当她听见文思这个名字时,就迅速起身了,快步走到门口,当她来到门前,正好见到文思跪拜的声音,方才她听到的撞击声,好像就是文思的额头撞在门槛上的声音。   “你起来吧。”沈朝元对文思一百八十度转变的态度很是诧异,“我要等的人,就是你?”   “回禀小姐,正是。”文思爬起来说。   沈朝元扭头看了青宁一眼,后者点点头,她才不得不信。   “我等你干嘛?”   “回禀小姐,殿下命属下来保护您,今日起,属下便是您出行时的护卫长,属下的住处在这附近,虽然不在正月园,但也在府中。您若是有事需要差遣我,可以让您的几个侍女来找我。”文思像是没跟她接触过一样,整个人古板得很,和几天前的他截然不同。   沈朝元太不适应了。   “你别这样说话,我听着好奇怪。”   “是。”文思从善如流,换上笑脸,“小姐,我们现在去见殿下吧?属下来带路。”   “那好吧。”沈朝元跟着他跨过门槛来到院子里,果然发现杨柳已经换了身衣服。   她穿得与青宁等三人一样,都是嫣红色的长裙,并海棠红绣纹,和酡颜相近,却更低调。   文思快步走在最前,根据沈朝元的步伐调整速度,一行六人,朝外走去。   在路上,文思给沈朝元简单说明了一下府中几位公子和小姐。   大公子沈朝祎,二小姐沈朝冉,一母同胞都是出自世子妃。除此之外府中还有三小姐沈朝夏,二公子沈朝飒,三公子沈朝滇和四小姐沈朝定,这四人都是世子侧妃所生。除了沈朝祎十七岁外,其余孩子都比沈朝元年纪小,故而她是大小姐。原本的大小姐沈朝冉,是正月二十生人,正好比沈朝元晚十天诞生。   这六个孩子里,唯独沈朝定是五岁小孩,其他人都年长于十岁。   世子未曾继位,故他的儿子没有封号,其女儿中唯独二小姐沈朝冉封在晋国延陵。   文思小声道:“殿下已经给您请了封号,在涪陵,就等陛下下旨了。”   “噗。”后方突然传出一个笑声。   沈朝元和文思同时往后看去——无意外,青宁等三人都盯着杨柳。   杨柳尴尬地说:“我,我就是想打个喷嚏,没忍住。”   “待会得有人陪小姐进去,你想打喷嚏,就别跟着了。”文思淡淡地说。   杨柳自知有错,没敢辩解:“是。”   文思问沈朝元,“您有什么人想要她跟着吗?正屋里不能跟去太多人。”   沈朝元道:“那就青薇吧。”反正昨天是她陪自己散步。   青薇立刻答道:“婢子遵命。”   经过小小的波折后,六人重新上路,再往前走了不远,通过两道拱门,终于来到目的地。   沈朝元突然紧张起来,她即将见到她的血亲——她以为早就不存在的人。   文思轻轻推了她一下,“小姐,快进去吧,所有人都在等你。”   “等我?”沈朝元还是第一次得到这种待遇,越发诧然。   不过诧然归诧然,她不再磨蹭,立刻朝着前方的大屋走去。当然,这种“立刻”是与她自己比较的,在旁人眼中,她的步伐简直是谨慎小心的极致了。可,没有人敢催促她,文思除了之前在她停下发愣时轻轻推醒她外,不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陪着她一起慢吞吞地走。   杨柳和青宁青黛二人,早在经过拱门时便停下了。   沈朝元身边,只有文思与青薇在。   她没有看任何人,没打算从任何人的目光中得到力量,只有一个人的注视能给她勇气,而那个人并不在这。除他以外,她不会依赖任何人,她现在只依赖她自己。随着越走近正屋,她的心脏就跳得越厉害,如果现在马上有人和她说话,她恐怕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就像一年前,在盛府的厅堂,盛老爷问她时一样。   不过,她的祖父应当与盛老爷不一样吧?   沈朝元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踏入大屋。   屋子里一直有人说话,当她走进去时,这些人忽然都在同时闭上了嘴。   左右两排,各自坐着几个年轻的少年少女,上首是一个面如冠玉的陌生男人,他身边是世子妃。正对着大门的主座,钉在一个台子上,铺了三层台阶上下,使主座高高在上,坐在上面的人即使面对着站立的各人,也只需要低头而不是抬头。   这就像是一个极缩小的朝堂,那不止是主座,更像是王座。   而坐在主座上的,则是一个满头银发的中年男人,面容冷峻。   文思在跟随她踏入大屋时,便和青薇一起跪倒,“拜见殿下!”   沈朝元愣愣地站在原地,没人教她啊,她要跟着跪吗?   好在世子妃快步起身朝她走来,握住她的手说:“这里都是家人,你不用拘谨。”   宛椒也快步跟她跑来,将文思和青薇领到旁边去。   世子妃拉着她往前走,这大屋还不小,沈朝元微微低头,恰好和坐在世子身边的那少年对视。她看了一眼,便怔住了,盯着那少年移不开眼。这张脸,她见过——就在今早,在镜子里。   这少年和她长得真像!   沈朝元盯着那人看,即使戴着面纱大家也能看到她头摆动的幅度,少年也意识到自己正被盯着,却没有一丁点不耐烦与不适应,反倒微笑着回望,“王妹可是有什么疑问?”   沈朝元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摘了面纱。   屋内顿时响起惊呼声。   忽然,坐在少年身边的黄衣少女噗嗤笑了,对那少年说,“王兄,怪不得没有任何依凭文思就敢把姐姐带回来,原来她跟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少年听见这句话,突然黑了脸,虽然一闪即逝,还是被沈朝元捕捉到。   捕捉到也没用,她都没明白这黑脸是针对谁的。   很快沈朝元就没心思思考,因为那黄衣少女已经迅速走上前来,与她相互见礼,“姐姐,我是朝冉,这位跟您长得一样好看的,便是我王兄。”沈朝元明白了,这位黄衣少女就是府中二小姐,延陵郡主沈朝冉,而那位和她长得十分相似的,则是晋王府大公子沈朝祎。这两人都是世子妃所出,延陵郡主更像世子妃,而大公子则与那陌生男人类似。她,沈朝祎,那陌生男人——应当是世子,则眉眼间明显是像了坐在主座上那位银发男人。   他器宇轩昂,不怒自威,淡然地看着屋内众人,目光并不凝聚在沈朝元身上。   世子妃很快带着沈朝元见过其他人,沈朝夏,沈朝飒和沈朝滇都是匆匆掠过,唯独说到四小姐沈朝定时,笑容更真,似乎对她十分喜欢。   沈朝定才五岁,但听闻世子妃提到自己,还是迅速从坐的椅子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向沈朝元行了一礼。点到沈朝夏等人时,她们都战战兢兢,竭力平静却依旧止不住内心的憷然,唯独沈朝定像沈朝冉一般,敢向沈朝元介绍自己,虽然只说了几个字,但音调稳定,声音清澈,十分讨人喜欢。粉妆玉砌的小孩本就可爱,如此聪明机灵,难怪世子妃宠爱。   沈朝元向她回了一礼,至此,她已经认识了府中所有同辈。   世子妃带她转过身,先走近那俊美男子,“这是世子,也是你三叔,就像叫我叔母一样,你称呼叔叔就行。”   “叔叔。”沈朝元僵硬地唤了一声,心里却在拼命地想,她记得根据文思的说法,原本的世子是晋国大王子,这是三叔,也就是三王子。那么她的二叔在哪?世子妃要她把三叔叫成叔叔,难道晋国没有其他长辈了?   这俊美男人果真是世子,他与世子妃一样,常含笑容,没有表情时嘴角也是微微上挑的。   “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世子道,“大哥只有你一个孩子,我会替他好好照顾你,你在府中若有什么不便或需要,一定要马上告诉我或是你叔母,我们一定帮你解决。”   “多谢叔叔。”沈朝元的回答依旧缓慢。   世子和世子妃只当她是因陌生而不适应,都不惊异。   这时世子领着她面向坐在最上首那人,“父亲,您也来见见元娘。”   主座上那银发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你过来,让我看看。”    ☆、郑婵      沈朝元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慢慢走近。刚才站得远,她便觉得害怕,直到听从他的命令,来到近前才发现晋王的脸上有着明显风霜的痕迹,他保养极好,仍像个中年人,但他毕竟已迈入老年了。   她的心稍微平和了一些。   “祖父。”在世子妃的指点下,她唤了一声。   晋王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你果然很像你父亲,如果你是男孩就好了。”   沈朝元感觉到背后的呼吸一瞬间屏住,所有人的心跳似乎都在这一刻停住了。   大屋中寂静得连风声也不存在。   沈朝元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背后突然那么安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晋王一直看着她的脸,她的眼,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晋王越过她,看向她身后,微微一笑,“时琰,你要好好照顾你侄女。”世子的名字,正是沈时琰。   世子迅速答道:“请您放心,儿子把侄女视为亲女儿一样照顾好!”   “你也要放心,我不是对你不满意,和你二哥比起来,你实在是个好孩子。”晋王道。   世子竭力冷静地点点头。   晋王重新看向沈朝元,“虽然,你很像我的孙女,但当年你身边毕竟没有留下什么凭证,我得确保皇族血脉不被混淆,需要做个验证,你不介意吧?”   沈朝元摇头,事实上,她没听明白,什么验证?   见她不反对,晋王扬声道:“把郑婵带来。”   门外有人应和,不久,门口传来声音,沈朝元得到晋王目光的示意,才抓紧机会回头看了一眼,走进大屋的是一个极瘦削的女人,指节干枯,脸颊微微凹陷。她的步伐却有着与外貌不同的坚定,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她首先将大屋里众人都扫了一眼,最后目光停在了回头的沈朝元脸上。   女人的眼神从疑惑转为惊讶,而后露出喜色。   奇怪的是,沈朝元还从她脸上看出了一丝丝歉疚?   “郑婵,这是元娘,你来看看。”晋王对那女人说。   名为郑婵的女人立刻快步走来,毫不犹豫地抓住沈朝元的右手,将她袖子捋起来,看手肘内侧。沈朝元一愣,她自己都没仔细看过这个地方,郑婵关注她才跟着多看一眼,没料到这里竟然有一块桃形的红斑。   郑婵的眼眶霎时便聚满泪水,她猛地松开握沈朝元的手,朝她跪下,“小姐!”   终于连晋王的神情也有些难过,他指着郑婵道:“当年世子遇袭,受了重伤无法行动,便命人将世子妃和你送走,世子妃不肯离开世子身旁,要求郑婵保护你回晋国求救。没想到刺客穷追不舍,无奈之下她只好将你藏起,自己孤身一人引开追兵,途中滚落山谷,被人救起后失去记忆,最近才因缘巧合想起了一切,立刻来找我报讯,告诉我你可能还在人世。”   “都是奴婢的错……”郑婵呜呜哭泣,泪流不止。   沈朝元搀扶她起身,安慰道:“你不要哭,我没事啊。”   郑婵却哭得更厉害了。   世子妃叹道:“郑婵对哥嫂忠心耿耿,难怪会如此悲痛。不过,郑婵你还是先别再哭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照顾哥嫂唯一的孩子,我斗胆便替殿下成全你,今日起,你便留在正月园陪伴元娘吧。”   郑婵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朝世子妃深鞠一躬,“多谢世子妃体谅。”   沈朝元拽拽她的衣袖,“别哭了。”   “是。”郑婵答应,却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想从里头挖出什么来。   沈朝元被盯得不自在,移开目光。   郑婵悄悄来到她身边,换了个方向,盯她侧脸。   沈朝元是真习惯被人盯着看,但郑婵的眼神不同,没有恶意,却有种像要拿刀子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瞧瞧的探究感。   “元娘,我听下面的人说,你读过书?”晋王道。   沈朝元看了宛椒一眼,点点头。   晋王的目光更添满意,“那好,明天你去学堂上课,有不懂的就问身边的人。”   “是。”沈朝元答应。   “你和几位姐妹说说话,时琰,祎儿,跟我来。”晋王走下王座,朝外走去。   世子与大公子都答应一声,跟他一起出了大屋。   府中还有两位公子,并不想被归类到“姐妹”的范围内,于是沈朝飒和沈朝滇都立刻起身,纷纷躬身向世子妃告辞,又向沈朝元拱拱手,便结伴一起出去,不过走的方向显然不是跟着晋王三人去了。   世子妃回到原本坐的地方,对空置的主座视而不见。   她拉着沈朝元在沈朝祎的位置上坐下,问了些闲话,譬如来到王府可有什么不满意,对京城的吃食是否不习惯云云。至于沈朝元在丰城时的经历,她住哪?过得怎样?这么多年是如何平安长大的,则一字不问。   就如晋王,也没问过她在丰城的事,仿佛都默认它不存在。   沈朝元打起精神,仔细应对,没有出错漏。   她能感觉到背后有股视线,不是沈朝夏,也不是沈朝定,近在身后——九成九是沈朝冉。   这位延陵郡主似乎一直对她很有兴趣,从她一进大屋就一直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不止,这种审视的目光并不令人愉快。幸好,她已经习惯被各种目光打量,延陵郡主一人,无法对她造成任何不安影响。她继续与世子妃说话,不断地回答世子妃所提出的关切式疑问,直到世子妃问无可问了,两人默契地同时住嘴,低下头端起杯子喝茶。   世子妃往大屋外望了一眼,笑道:“没想到聊了这么久。”   沈朝元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除了一片阳光,什么也看不见。   她好奇地问:“您能从影子里判断时辰吗?”这是什么高超技巧?   世子妃的笑容第一次凝固在脸上。   人人低头,一片寂静。   没人敢笑。   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世子妃笑不出来这种奇景。   “哈哈哈。”第一位打破寂静的人是沈朝冉,她笑呵呵地替母亲圆场,“姐姐,您来得这么早,肯定没有用饭,干脆我们一起吃点东西,然后再续闲话,是不是?”她望向世子妃。   “当然,已经准备好,先随便吃点吧。”世子妃浅浅一笑,拉着沈朝元起身。   沈朝元有点看明白了,她刚才好像不该多嘴问那句话。   如果她说自己是真的好奇,这里肯定也没人会相信吧?   算了。   多说多错。   沈朝元便继续装哑巴,老老实实跟着世子妃出去吃饭。世子妃选的用餐之地就在院内,刚才她在大屋里一点动静也没听到,没想到出来一看,院子里竟然已经摆上了一张大桌,世子妃,沈朝元,延陵郡主,沈朝夏,沈朝定等五人落座,郑婵与青宁,来到沈朝元身后站定,其余人也有自己的近仆前来侍奉。   桌边顿时围得满满当当。   沈朝元记得世子妃说的是随便吃点,可桌上摆得整整齐齐,除了沿边的一圈空出来,中央则以菜盘摆出一个满满的圆,在这个圆里,连一个多余的杯子都放不下。这是五个女人的饭量?沈朝元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世子妃,延陵郡主,沈朝夏——个个都是苗条至极的身材。至于五岁的沈朝定,她吃得完一碗粥吗?   不过,沈朝元已经吸取教训,多说多错,她没再开口,默默地按照王府规矩,平静地吃饭。   饭后,延陵郡主邀请沈朝元去她那小聚,被世子妃以沈朝元需要温习的理由替她拒绝,延陵郡主无奈,便带着沈朝夏和沈朝定离开。世子妃命宛椒将沈朝元送回正月园,宛椒送来了沈朝元想要看的书,趁机再次提出回世子妃身边的要求。   “哦,你要回去?那你就回去吧。”沈朝元翻着书,随口回答她。   宛椒僵住,这是能走不能走?   “你不走?”沈朝元看了半天书突然感觉到身边有影子,抬头一看宛椒还在,忙问她。   “婢子是要回世子妃身边……”   “走啊。”   “这……”   宛椒苦恼地看着她,深感此人无法交流。   殊不知沈朝元的想法与她一致,她实在想不明白,宛椒这究竟是想不想回去?   ——唉!王府的人,实在是太复杂了!   沈朝元以前就觉得除了自己和少爷,其他所有人都很复杂,可是,和王府里这群人比起来,盛府里的人,简直太好琢磨了!每当她与这些人相处,就越是怀念丰城的一切。少爷何时才会来呢?她不过回家两天,就已经开始感到不习惯了。   两人僵持许久,僵局能打破,还是多亏郑婵来了。   她这种人精,和两人各自说了两句便明白问题的关键,沈朝元是真心请宛椒顺应心意,想走就走;宛椒是真不敢相信沈朝元说的并非反话,只怕自己一走就要挨罚。郑婵摇摇头,与宛椒低声讲了两句,便送她出正月园,再转回来,向沈朝元说了宛椒那点小心思。   “她为什么不相信我亲口讲的话呢?”沈朝元费解地问。   郑婵愣了一下,笑道:“下面的人都这样,小心思多,也是怕您不悦。”   沈朝元撇撇嘴,才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沈琅胥:晋王 沈时琰:三公子,如今的晋王世子 姜辛安:三公子的正妻,如今的晋王世子妃 宛椒:世子妃的侍女 沈朝祎:(17)三公子的长子,晋王府大公子 沈朝冉:(15)原本的大小姐,如今的二小姐,延陵郡主 沈朝夏:(13)如今的三小姐,世子侧妃之女 沈朝飒:(12)晋王府二公子,世子侧妃之子 沈朝滇:(11)晋王府三公子,世子侧妃之子 沈朝定:(05)如今的四小姐,世子侧妃之女 文思:沈朝元的护卫,原本是晋王的手下,负责保护元娘 郑婵:前世子妃近仆,被晋王调到正月园,负责教养规矩 青宁:沈朝元的侍女,擅长内务 青薇:沈朝元的侍女,擅长应酬 青黛:沈朝元的侍女 杨柳:沈朝元的侍女,丰城带来 ☆、效忠与禁忌      沈朝元盯着郑婵看了一会儿,问她:“那你之后会一直留在正月园吗?”   “是,奴婢会一直留下来照顾您。”郑婵认真地说。   “你是我父亲的手下吗?”沈朝元问。   郑婵答道:“不,奴婢跟随的是您的母亲,是她将我从娘家带来王府。”   “原来你是我外祖家的人。”沈朝元恍然大悟,“我还有外祖家?”   郑婵忽然放低声音,“他们在晋国,我想现在……应该已经没了。”   她说这话时,不仅声音变小,连头也低下头,不敢看沈朝元的表情。其实她看一眼也无妨,因为沈朝元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难过。她的神情十分平静,对于家庭的不幸,她已经听习惯了。事实是,沈朝元几乎没什么感觉,见郑婵哀伤,反倒转过来安慰她,“你也不要太难过。”   郑婵抹了抹眼角,点点头,“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提这些伤心事。”   “我们说点别的吧。”沈朝元老仰着头脖子疼,叫郑婵坐下聊,“我想问你点事。”   郑婵不敢,沈朝元劝了几次也没用,干脆拽她坐下来。   无奈之下,郑婵只好坐了,坐凳子也不敢完全坐下,只坐了一半,腰板挺得笔直。   “您请说,凡是奴婢知道的,一定全部告诉您!”郑婵道。   “你能说说我父母吗?”沈朝元道,“其实我对我父母没有记忆,但是我有点好奇,也不知道应该问谁。既然你是我母亲身边的人,一定对他们的事很了解吧?能跟我说说吗?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很早就想问,文思好像知道一点,但不肯说,宛椒看起来年纪不比她大多少,其余人更不用提。至于在大屋,晋王令她畏惧,世子她不熟悉,世子妃则总是避重就轻而且问个不停几乎不给她插嘴的机会,现在回到正月园,跟自己父母同一个年代的郑婵来了,沈朝元才总算找到一位能够打听的对象。   “世子和世子妃……”郑婵本能地将两个称呼脱口而出,不过她一说完,便迅速察觉到自己的疏漏,首先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见到人才松一口气。她扭头对沈朝元说,“奴婢方才说的是您的父母,并不是现在两位。”   “哦。”沈朝元点点头,安抚她,“你不要怕,接着说嘛,我听不懂会问你。”   郑婵微微一笑,目光逐渐迷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您的父母很恩爱。世子与世子妃小时候就见过一面,那时也是我跟在世子妃身边,我记得那时起世子就对世子妃另眼相看,后来也是世子亲自选中了世子妃,二人成婚后,便一直相处亲近,那时殿下还曾经把世子叫过去骂了几回,说他太过沉溺于小情小爱。您别以为殿下是当真不悦,他是因为太在意世子,才会苛求他。”   “因为世子实在是个太好的人,他又聪明又孝顺,殿下一直想将他培养成一个完美的接班人。”郑婵微微压低声音,“不过,世子妃也很好,她很善良,又很节约,即使出身优渥却从未轻慢任何人。即便刚成亲时殿下因世子的原因对她不满,后来也渐渐对她满意。在您出生时,殿下命人大肆庆祝,国内足足欢庆了一整个月。”   “总之……若不是那些可恨的刺客……他们毁了世子妃,毁了世子,毁了您,也毁了我……”郑婵的笑意渐渐从脸上消失,变成十分可怕的怨恨之色,如同当年的刺客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她用力握紧双手,仿佛随时要挥出几拳,把面前的一切都撕碎。   沈朝元赶紧倒了一杯茶,塞到她手里,“你不要想那些事,全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郑婵咬紧牙关,手也用力。   茶杯在她手中生生捏碎,郑婵的右手顿时鲜血淋漓。   沈朝元吓了一跳,赶紧掏出手绢往郑婵的右手上拼命缠绕。   “对不起,奴婢失态了。”郑婵反而很冷静,接手她的动作,将手绢绑紧。   “我让人给你把大夫叫来。”   “不用。”郑婵摇摇头,“这点小伤不用惊动别人,奴婢自己可以处理。”   “可是……”   “没问题的。”郑婵态度坚决,“这次是奴婢不小心,要是让人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会对小姐您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这件事还是瞒住吧,奴婢也会小心,不会叫人发现我受过伤。”   “不行。”沈朝元自己想了想,还是坚定地摇头,“如果你的伤没有处理好,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这只是小伤,能给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要是有什么万一,那才是坏影响呢,你给我等一下。”说完,她出去叫人,青宁来了,便命她去请大夫。   青宁领命而去。   郑婵坐在原位,眼里既有无奈,又有追忆,“您的决绝,真像世子妃。”   “像我的母亲是吧?我是她女儿,像是当然的。”沈朝元随口说。   她抬头一看,郑婵眼眶里居然噙着泪,喃喃地说:“对,是当然的,是当然的……”   “你没事吧?”沈朝元慌了。   郑婵摇摇头,虽然不再发出啜泣声,却依旧含着眼泪。   沈朝元实在不喜欢这种局面,她急着转移话题,便问郑婵:“对了,现在的世子是我三叔?”   “是。”郑婵笑了笑,“从前三公子和世子关系不错,也一定会好好待你,你放心。”   “我放心啊。”沈朝元好奇地问,“怎么只有一位三叔呢?我父亲应当还有个弟弟吧?”   “……”郑婵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那位二叔呢?”沈朝元见郑婵不答,便继续追问。   郑婵忽然变回了刚刚充满怨恨的神色,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极糟糕的回忆,面带恨意。但是,郑婵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而是等到她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神情也逐渐恢复正常,这才缓缓对沈朝元道:“那个人,不要提。”   “为什么?”   “您也不要再问,您就把这当成一个禁忌。”郑婵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眨眨眼,劝说道,“此事连晋王殿下也下了禁令,没有人敢开口,您去问,不仅不会得到答案反倒可能被他厌倦,所以,无论您再想知道,也绝对不要再提这件事。”   沈朝元烦躁地挠挠头发,“真不能问?”   郑婵用左手将她搔乱的头发梳顺,轻轻摇头,“唯独这件事,奴婢不敢顺从您。”   “唉,好吧。”沈朝元见郑婵语气凝重,点头答应,“不说就不说。”   郑婵笑了,“奴婢就知道,小姐您不会为难我。”   “你的右手还流血吗?”沈朝元捧起来看了看,稍稍安心。   郑婵不看自己的手,只看着沈朝元,道:“小姐,当年奴婢没有保护好您,今后您可以任意驱策我,无论让奴婢做任何事,奴婢都绝不会拒绝,也一定帮您隐瞒到底。我发誓,我会向效忠于世子妃一样效忠您!”   沈朝元没说话,她总觉得她从郑婵的眼力看出一种补偿感。   她拍拍郑婵的肩,轻声安慰:“当年你又不是故意把我扔在那里,你是为了帮我引开其他追兵,后来掉下山谷失忆更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是……”郑婵答应了,却并不像宣誓效忠时一样凝重。   沈朝元听到人声接近,跑出门看了一眼,又迅速跑回来,“行了,大夫来了,你让他好好看看,如果有哪里痛,一定要说,别想什么惹不惹麻烦,知道吗?”   “是。”郑婵笑盈盈应了。   青宁请来了大夫——沈朝元这才明白原来王府里的大夫不叫大夫,叫太医,年纪不大。因为沈朝元说是给郑婵治伤,又见伤势不算严重,青宁便不曾惊动更有资历的太医,郑婵也说她做得对。杨柳也来了,在一旁静悄悄地站着,耳朵直竖,默默地听青宁和郑婵说话。   年轻的太医动作很利落,把手绢轻轻拆了,重新涂药再重新包扎,很快就做完,留下几服药叮嘱郑婵该如何吃,就向沈朝元告辞。   “您看,这是小事吧?”郑婵对沈朝元说。   “也得太医说是小事才行,你的判断可不作数,你又不是大夫。”沈朝元也有她的道理。   郑婵笑而不语,眼角细微的皱纹散发出些许欣慰。   接下来沈朝元开始准备明日上课要带的东西,没想到刚跟郑婵开口,青宁就插嘴说她已经替沈朝元打点好了,见沈朝元,便立刻提出她去把准备的东西拿来,让沈朝元过目。沈朝元一点头她就出去了,不久,拎进来文房四宝。然后又出去了,拎进来一张琴;然后又离开,拎进来一座棋盘;然后又出入两次,拿来了绘画的纸笔,颜料和装颜料的小碟子。   碟子很浅,比掌心还小。   沈朝元无语地看了它们半天才问青宁:“我明天是去上课,你拿来这么多东西?”   青宁盈盈下拜,“回禀小姐,这就是上课需要的东西。”   “我不是去读书吗?”   “除了经义之学,您还要修习琴棋书画以及骑术,这些都是必需的东西。”青宁理直气壮。    ☆、学苦      “琴棋书画?骑术?”沈朝元忙说,“这些我都不会!”   “不会不要紧,府中的老师都是宫中教习,一定能教会您。”青宁安慰她。   沈朝元跌坐下来。   “明天要学这么多东西?”   “毕竟是第一天,您又从未上过课,所以自然要去拜见所有夫子。”青宁继续说,像是没看到她脸上的苦恼神色,语速平缓却绝不拖慢,十分顺畅地倒了出来,“清晨先去见骑术夫子,然后再分别去见琴艺,棋艺和画艺夫子,书法这一门,您可以向经义夫子请教,也可以向画艺夫子请教。哦对,午睡后学经义,因为您要去见其他夫子,这门课暂时推迟到下午。   沈朝元听得头疼,她想起少爷教她读书的回忆,只觉得眼前发黑。   少爷才教她经义与练字,她就累成那样,还要学这么多东西?她还能活几天?   可是沈朝元只敢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至于不去上课这种赌气似的话,她从未说过。   不读书是可以随便说的话吗?少爷会纵着她,王府里的人却不会。   “你把那些东西收拾好,明天带走吧。”沈朝元听从了青宁的劝诱,点点头,“我要休息。”   光是看着这么多辅助教具,她觉得她已经没力气了。   可她还不能休息。   郑婵道:“小姐,这才上午,您怎么能睡觉?”   “……”   “奴婢除了保护您以外,还得了世子妃的命令,教您皇家规矩,对了,还有您身边这位。”   杨柳浑身一抖,痛悔自己进来听墙脚,但再想逃出去,却不可能了。   从即刻到晚上,几个时辰里沈朝元对皇家规矩有了深刻的理解。   杨柳则理解得更深刻。   于是,等吃完晚饭,再展望明日学习时,沈朝元连一丁点期待也没了,满心只剩下一定要活下去的渴望。真的能活下去吧?沈朝元不安地盖了被子,盯着床顶盯到眼睛疼才睡着,她还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她掉进水里,岸边站了一排人,无论她如何求救,也没人肯伸出手。   突然盛森渊从天而降,抓住她手腕,正要把她拖上去时——   有人叫她了。   “小姐,小姐,该起床啦。”   “不能再睡啦,所有人都在等您,我们要去见骑术夫子。”   “起床啦!”   杨柳喊了好久,沈朝元都不为所动,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沈朝元这么难喊。   无可奈何之下,杨柳鼓足勇气伸手在沈朝元下巴那掐了一下,收回时还抖个不停。   “痛!”沈朝元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竖起手刀警惕地左右张望。   “小姐,这里没别人,只有婢子。”杨柳把杯子给她,“您终于醒了,醒了就好。”   沈朝元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抹了把脸,下床穿好鞋子,换上衣服。   杨柳出门,把郑婵等人叫进来,青宁为她挽发,梳了个髻。   “今早要学骑术,打扮得利落些才好。”青宁讲解她梳这发型的理由,便挑衣服。   郑婵先找出“答案”,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水色劲装,分上下两段,上衣的腰身收窄,下衣则是裤装,方便上马。她将杨柳叫到身边,一边挑选一边讲解选择的理由。除了骑装,她还选择了一件青白色长裙和鸭卵青色广袖长裙。见其他夫子,郑婵建议她还要换掉骑装。   沈朝元盯着两条裙子,边看边下饭,最后得出结论:“这不是同一个颜色吗?”   “这怎会是同一个颜色呢?”青宁比郑婵还着急,“青白色比鸭卵青更深,青白色偏绿,鸭卵青偏蓝……”她还不如不讲解,等她说完,沈朝元更加费解:   “偏……蓝?”   “嗯……”   青宁被郑婵瞪了一眼,不敢再辩解,可眼底的不甘心和不断蠕动的嘴已经深深出卖了她。   “先吃饭,骑术夫子还在等您。”郑婵强行结语。   郑婵的话很有用,沈朝元马上对什么青白什么鸭卵青什么蓝色顿时全无兴趣。   但她连食欲也没了。   最后沈朝元只匆匆喝了半碗粥,就催促众人赶紧出门。   刚出卧房,院子里居然停着一顶坐轿。   “我可以走着去。”沈朝元有话说。   郑婵也有话说:“来不及了。”   什么是来不及?   沈朝元上了坐轿才明白,四个轿夫竟然是扛着坐轿跑。陪她上课的人是郑婵和青薇,这两人都迅速跟上了轿夫的脚步,独独第三人杨柳,迈着瘦削的小短腿努力不被甩得太远,就这么一路狂奔,冲过七个拱门才到达目的地,这么远,这么快,难怪郑婵说来不及。   下车时是郑婵来扶,沈朝元一路左摇右晃,她是第一次上坐轿,下轿时都快吐了。   偏偏下了轿连吐的时间也没有,郑婵扶着她继续走,沈朝元什么都不知道,光跟着迈步子,突然停下时她都有点郁闷,走路还舒服点,猛然刹住她又开始反胃。正要问怎么停了,郑婵就向她介绍起近在眼前的男人,此人身量颇高,穿着骑装,手中拎着两条马鞭,向她微微拱手。   郑婵给她打了个手势,要她行礼,“这是您的骑术夫子何吕施。”   “见过夫子。”沈朝元微微躬身,向何吕施唱了个肥喏。   何吕施的声音与他的外形截然不同,十分清亮,他笑道,“今天只是见夫子,不是教习,见一面就行了,但如果大小姐不介意,可以先上马绕着马场这里走一圈,还可以选一匹喜欢的马,等到正式上课的时候,就没时间慢慢挑了。”   沈朝元略动心,与郑婵对个眼色,回头朝何吕施点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她跟着何吕施在马场里转了转,试骑了几匹,最终选中一匹性格温顺的白马,这也是何吕施推荐的。沈朝元骑上白马,绕着马场走了一圈,何吕施一直跟在身边,这白马果真如他所言,个性温和,即便沈朝元在何吕施指点下轻轻甩了一鞭子,它也只是稍微加快脚步,并未尥蹶子。   下马时,沈朝元还有些意犹未尽。   何吕施道:“看来大小姐在骑术这方面很有天赋,之后有空可以多来马场看看。”   沈朝元答应,向何吕施告辞。   辞别何夫子,沈朝元又上了坐轿,这次抬到了另一个很远的院子里,院中种满了竹子,满院绿竹间,沈朝元还能看到零星冒出土包的笋尖。杨柳不说话,她跟得相当辛苦,但一句抱怨也没说,除了呼吸急促,她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院外有几个小房间,郑婵带着沈朝元和裙子进去,沈朝元这才明白此处是换衣的地方。   她换上长裙,低头看着拖地的裙摆,赶紧将裙子往上拎,再出小屋。   过拱门迈入竹林。   满满的竹林间只劈出一条路,铺满白色石子,通向院中,走不远,眼前开辟出的一块平地里,一位白衣男子静坐古琴前,闭着双眼,轻轻拨弄琴弦。郑婵将食指抵在唇中,对沈朝元示意,四人无声无息接近,在十步外停下。   白衣男像是多长了一只眼般,敏锐地把双眼睁开,看向沈朝元,他起身合袖,微微躬身,将拢起的袖子抬到额前,“见过大小姐,我是你的琴艺夫子詹唯勤。”   沈朝元连忙还礼,“见过詹夫子。”   青薇捧着带来的琴,快步走进竹林里,郑婵低声叮嘱,这些东西夫子不会代为准备,但不必带来带去,把琴放在夫子这里,他会代为保管,等到上课时可以用。其余教具也一样,每位夫子都有极大的教习空间,自住和存放教具,绝不会没地方放,夫子也绝不会拒绝保管。   和何吕施一样,詹唯勤也很热情,虽然他长着一张生人勿进的冷脸,还是很温柔地请沈朝元把琴放下,教她拨弄琴弦,拨出不同弦不同力会是什么声音,又亲自弹奏一首作示范,于是等他送沈朝元走的时候,她再次生出在马场时的感受,依依不舍,回味无穷。   学这些东西,似乎很好玩,上课好像也不是多辛苦嘛?   离开竹林,沈朝元又换了一条新裙子,才去见棋艺夫子严山期和画艺夫子徐绘花,这两人都像之前两位夫子一样平易近人,沈朝元本认为上课一定是件苦差事,认识了四位夫子后才另有看法。郑婵见她高兴,也笑眯眯说了几句好话,午饭时沈朝元终于吃了餐饱饭,不像清晨时那样郁闷,什么都吃不进了。   午睡后,沈朝元迫不及待换上新衣,准备去上经义课。   在青宁梳头时,沈朝元的情绪已经很稳定。   郑婵道:“这次是正式上课,奴婢不能再跟去了,不过有青薇和杨柳陪着您,您可以放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读书明明很有趣嘛。”沈朝元笑着说。   郑婵笑道:“那就好,不过佘夫子和其他夫子不同,为人更加古板,你在他面前,要谨慎。”   “我明白。”沈朝元立刻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佘平敬:学堂夫子,教习经义 詹唯勤:学堂夫子,教习琴艺 严山期:学堂夫子,教习棋艺 徐绘花:学堂夫子,教习画艺 何吕施:学堂夫子,教习骑术 ☆、急转直下      午睡后,沈朝元依旧是上坐轿去课堂,那里距正月园依旧不近。   确切地说,该怪晋王府太大,去哪里都是长途跋涉。   教习经义的夫子姓佘,名平敬,为人耿直,不能说脾气差,但绝对称不上好。   他不是晋国人而是棠国人,是晋王来京城后,陛下送来的一位大儒。他曾经做过官,不功不过,称不上坏,但也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为官三年,像是没来过一样,来时什么样,走的时候什么样,回京述职时谁知道都无语。但幸好他当年考得好,陛下觉得他做官不行,做夫子总没问题,便挑他送给晋王,为晋王府添人才。   学堂建在后院靠前院处,有一条长廊直通出入晋王府的侧门。   佘平敬不肯住在晋王府,在侧门附近找了个地方住。   一行人来到学堂外。   青薇来扶沈朝元下轿,这次坐轿走得慢,沈朝元摆摆手,她没有不舒服,可以自己走。青薇见状便撤了手,但还是跟在她身边一步之内,亦步亦趋。沈朝元知道劝她没用,索性当没看到,继续往里走,进入上课的屋子,里面的人已经来齐了。   沈朝元扫了一眼,几位公子不见人影,屋子里全是小姑娘,年纪最大的也就是十五岁的延陵郡主,不知是否看到她进屋,腰背忽然挺得笔直,脸上还要做若无其事状与她打招呼,“姐姐来这边坐,我给您留了位子。”   “谢谢。”沈朝元应了一声,去沈朝冉身边落座。屋子里的人都是一人一座,五排四列,可坐二十人。沈朝冉在前排偏右的位子,沈朝元坐在她左边,两边的空位则空着。沈朝夏和沈朝定在第二排,都笑盈盈和沈朝元打招呼,两边依旧没坐人。第三排是四个眼神伶俐的小姑娘,年纪也在十岁出头左右,全都起身向沈朝元行礼。   青薇附耳给不解的沈朝元释疑,这四位都是晋国王侯的女儿,在晋国王族面前也是臣。   算是延陵郡主的玩伴,给她陪读的,如果沈朝元需要,世子妃应该也会再选几个。   沈朝元想想还要跟陌生人应酬,顿时打了个冷战,叫青薇想办法给自己推却。   她再往后看了一圈,第四排和第五排都不见人,来上课的算上四个玩伴,也才八人。   不过,人少倒好。   沈朝元松一口气。   每个人的座位都很宽,沈朝元左右两边还各自有青薇和杨柳的施展空间,她刚坐下,青薇已经把带来的文房四宝铺好,还有书本,放在了左上角。就像是约好的一般,座位刚布置好,佘平敬便来了,踏着稳健的步子,怀里还抱着一本薄薄的书。   沈朝元脑子不好,眼力还行,一眼就瞄到书皮封面上写的字,立刻低头从自己的书里挑出一本,这应该就是上课时要用的教材了。青薇的动作比她慢一步,没拿到书,但她的手更快,迅速转向砚台,倒了点水,拿出墨条来为沈朝元研墨。墨条在砚台里轻轻磨动,却连一丝声音也未发出,安安静静。   沈朝元铺开宣纸,用镇纸压住,刚放好笔,便听到了佘平敬开课的声音。   她悄悄看向右边的延陵郡主,学着她的模样坐好。   佘平敬看向沈朝元,朝她点点头,这就算认脸了,和其他夫子比起来,佘平敬有种截然不同的傲慢,也许是因为他是棠国人的缘故,面对晋国的王孙贵胄,却不曾有任何卑微感。他翻开书页,开始讲课,沈朝元愣了一瞬,才想起要翻书,匆匆找到佘平敬说的内容,他已经把这页的文章读到第三段。   “元小姐。”佘平敬停下,唤了一声。   沈朝元正盯着书,听到这声呼唤没有反应。佘平敬又唤了一声,她疑惑地抬头看着他,直到被杨柳从桌子底下推了一把,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佘平敬喊的人就是她。沈朝元慌忙起身,僵了几息才猛地鞠了一躬,可佘平敬还是不说话。   ——‘我做错了?’她惶然地看向青薇,用口型问她。   青薇轻轻摇头,脸上的表情却与她一样慌张。   “元小姐,不要看你带来的侍女,看着我。”佘平敬道。   沈朝元忙抬起头,这才敢与佘平敬的对视,头微微向上扬起,毕竟她矮。   “我听说您以前读过书。”   沈朝元感觉到右边裙摆被人用力地扯了几下,便点点头:“是,读过一些。”   “那就好,我还怕您不识字,那就要从头教起。”佘平敬平淡地说。   延陵郡主忽然笑了,在旁说道:“我姐姐怎会不识字?先生您说笑了,她读书肯定很好。”   说完,她朝沈朝元眨眨眼:我夸你了,不错吧?   沈朝元笑不出来,她是读过书,但哪能称得上很好?最多是记忆力不错,在少爷的逼迫下死记硬背了一些,但至于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却答不上来,这肯定跟很好挂不上钩,甚至称不上好。读书的人怎会连理解都做不到?沈朝元这还是懂的。   但延陵郡主毕竟是夸她,她又不能插嘴说她夸错了。   沈朝元望着佘平敬,希望他能赶紧让她坐下,她都没明白佘平敬为什么要点名?   打招呼?   见面都没打招呼,上课上到一半,用打什么招呼?   可佘平敬只是翻了翻书,没有说话,没理睬她,也没让她坐下。   但这更不是体罚,沈朝元没站一会儿,便见佘平敬停在了某一页,点点头。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   果然,佘平敬很快说话了,“元小姐,我这里有一段文章,要考考你。”   沈朝元忍不住说:“夫子,我是第一天上课。”   “是啊,但我还不清楚元小姐您的水平,作为老师,需要因材施教,你会什么,不会什么,我总得有所了解。”佘平敬随意解释了一句,便开口问了,“您且听好,‘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元小姐,这一句,如何解?”   沈朝元僵住。   佘平敬不算为难她,虽是考学,但并未挑选艰难的文章。可是沈朝元只是发懵,简单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甚至只是僵着不说话,他便渐渐有些不悦了。将书合上,佘平敬扭头看了沈朝元一眼,见她微微低着头,神情可怜,又不由得心软,“您是不是没有听清?”   “……”沈朝元连这句话也没有回答,她惶然地看着前方,越过佘平敬,盯着墙。   茫然无措,便会无所适从。   可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无所适从?佘平敬又缓缓念了一遍,但一直没得到沈朝元的回应。   他有些不耐烦了,便问沈朝元:“元小姐,您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沈朝元脑子里嗡嗡地响,就像刚被狂风卷过后,空无一物,只有满满的风声和水声。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能见到佘平敬拧紧的眉头,不悦的神情,以及卷着书拍打课桌的动作。   好似过了很久很久,她耳朵里终于灌入佘平敬的三个字,是一个带着疑问的声音。   “……没听懂?”   这就像是救命稻草般,终于给她指明了一个回答的方向,她总算知道自己该如何答了。   不管答对答错,她总算能开口了。   “我不会。”   青薇砰地倒下,拿头去撞课桌。杨柳也羞惭地深深低下头,坐在沈朝元两旁的二人,是最先接收到这种羞愧感的,反倒是佘平敬和延陵郡主,还有背后那群人没开口,她们都懵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面面相觑地问对方有没有听清沈朝元说的话。又或者,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佘平敬冷静下来,轻声问道:“您是没听清吧?”   沈朝元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我不会,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君子九思,您不懂?”   “……”   “连这个也不会?你也算读过书?”佘平敬下意识问。   学堂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无比紧张。   每一个人都像是做错事一样,飞快地低下头。但沈朝元还是能听到从背后传来的细微笑声。   有人低声重复着佘平敬的话:“这也算读过书?”   沈朝元能感觉到那些笑声不是替她高兴。   佘平敬将学堂里扫了一眼,他也听到了那句话,心里有些懊悔。虽然他不是晋国人,不必对晋国的贵族卑躬屈膝,但他方才的话实在太严厉了,这话不能说讲错,但不该由他来说。可身为夫子,怎能把自己说出口的话随便收回?要是有人给他架梯子就好了……   “呵呵呵……”便在此时,又有人笑了。   却不是躲起来笑,而是大大方方地笑出声。   “谁在笑?”   佘平敬顿时怒了,有完没完了还?正要找到这人好好大骂一通,却发现笑出声的人竟然是延陵郡主。她不仅笑了,还丝毫也没有遮掩的意思,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坦然地说,“回禀夫子,是我。”    ☆、笑话      “是您?”佘平敬有点怂了。   他敢骂后面那四个陪读的,却不敢对有封号与封地的延陵郡主口出恶言。   但身为夫子,他也不能认怂,只好鼓足勇气问她:“你与元小姐是姐妹,怎能嘲笑她?”   “夫子,我不是嘲笑姐姐,我只是有话要说。”延陵郡主笑道。   沈朝元看了她一眼,有话说为什么要先笑一笑呢?但她已经知道自己随便回答会有什么糟糕结果,便没开口问这句,这时延陵郡主已经从她的座位里走出来,拉着沈朝元,对佘平敬说,“您一定是误会姐姐了,她怎么可能连君子九思也不知道?这时上课时最应该学的东西,只不过,她才刚刚回来,第一次上课,您板着脸,她肯定紧张,是吧?”   延陵郡主问沈朝元。   沈朝元也看着她,但依旧没开口。   “您看,姐姐都紧张得说不出话了!”延陵郡主劝告佘平敬,“请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沈朝元低着头嘴唇抖动,她不需要机会,一个也不需要!   可佘平敬笑眯眯地说:“郡主果然很懂道理,没错,是本夫子考虑得不够周到。”   沈朝元浑身一抖。   佘平敬看向她,道:“方才我说的话有些过分,希望元小姐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会。”沈朝元答得飞快,又问佘平敬,“夫子,我能坐下了吗?”   “呃……”佘平敬一怔,他得到延陵郡主的启发,正打算再重新考校沈朝元来着,当然,这次他会选择最浅显的一句,比如人之初,性本善。他都不打算从沈朝元这里听到更深层的理解,只要她能说得出人生来性善,他就当她答出了满分。   不过沈朝元主动提出落座,他又没法拒绝。   毕竟他刚刚口出恶言,伤了人家的心,要是连一个请求都不肯答应,就真的太过分了。   他叹了口气,对沈朝元点点头,“好吧,下次再考您。那您就请先坐下吧,郡主,您也请入座。”   延陵郡主微微一笑,回到她的座位,朝沈朝元眨眨眼,羽扇似的修长睫毛颤颤摇动。   沈朝元浑身冷汗,也只能打起精神回报以一个笑容。   佘平敬抱着书,自言自语地嘀咕:“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没人会吗?”   刚坐下的延陵郡主便又站起来,对佘平敬笑着说:“夫子,那句话,我会解。”   “哦?”佘平敬很高兴,“那你答吧。”   延陵郡主道:“子曰,君子有九思。这是说,君子有九种要用心思虑的事。视思明,要看得明确,能辩明真假,应分清是非。听思聪,要听得清楚,不能听风是雨,应多听多想。色思温,谦谦君子,应当有平和的心态,脸色要温和,不可以显得严厉难看。”   “貌思恭,君子当谦虚而恭敬有礼,真诚待人,无论贵贱,不可骄傲。言思忠,言语要忠厚诚恳,没有虚假,所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君子的话,当掷地有声。事思敬,做事要认真负责,全心全意,不可以懈怠懒惰。”   “疑思问,有疑惑要及时求教,可以好奇,可以多问,学无止境方是正道。忿思难,生气时要想到后果,不可以意气用事,所以,君子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所谓三思而后行。见得思义,在遇见自己可以取得的利益时,也要仔细思考这是否合乎义理,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绝不能成为见利忘义之人。”   “哇,几十个字能解出几百个字的意思,文言文可真是够浓缩,够精华。”杨柳小声说。   青薇不动声色地越过沈朝元在杨柳的脚背上轻轻踩了一下,不痛,但足够提醒她闭嘴。   杨柳不安地看了沈朝元一眼。   沈朝元无语地回望她,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踩的?   杨柳自觉懂了她的眼神,愧疚地点点头,作势捂住自己的嘴,再不敢说话了。   沈朝元扭头去看青薇。   青薇知道自家小姐给自己背了黑锅,也露出歉疚的神色,点点杨柳示意回头再跟她解释。   沈朝元继续听课。   在延陵郡主解释完,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学堂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别说那四位陪读的侯府小姐,连沈朝夏和沈朝定也是大声夸赞个不停,沈朝定那种五岁小孩的尖锐嗓子,听起来特别明显。沈朝元看看这气氛,也赶紧跟着大家哇了几声,以示敬佩。   延陵郡主笑吟吟抬起下巴,对佘平敬笑道:“您教过我们,学生还记得。”   佘平敬亦是满脸赞许,点点头不断褒奖,“不错,看来郡主果然是用心上课,凡是本夫子说过的话,都能够记在心里,这就很好。”虽然这些话基本都是他教的,延陵郡主一字未添,不过能够复述他的话,这就很难得了,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孩子,又不要求她去考功名。   佘平敬并不吝啬对延陵郡主的赞扬,相比较而言,沈朝元便被冷落不少。   杨柳倒是有点替她气不过,沈朝元却很高兴,她巴不得佘平敬不要多看自己一眼。   上课时间总不可能一直夸人,佘平敬渐渐冷却,也就不夸了,让延陵郡主重新坐下,然后终于扭头看了沈朝元一眼,带点打量,时不时又瞄一眼自己手里的书。沈朝元心中一动,警惕心大起,立刻低下头避开佘平敬的注视。   不对视就不会被点名——这是许多学生的妄想,从古如今,概莫如是。   佘平敬还真有点矛盾,但权衡再三,到底还是没再喊到沈朝元,而是继续讲课。   沈朝元放下一颗心。   不得不说,佘平敬讲课很用心,也真的很无趣,让人昏昏欲睡,沈朝元听到背后有人打哈欠,距离自己比较近,多半是沈朝夏与沈朝定中的一人。她倒是还好,沈朝元独自待着发呆都不会睡着,何况这里还有人说话?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延陵郡主,她也一样精神奕奕。   延陵郡主感觉到沈朝元的目光,望了过来,忽然露出愣怔之色。   沈朝元没懂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上课又不能问,便转回头继续看夫子讲课。   佘平敬摇头晃脑,竟然没把自己晃晕过去,沈朝元跟着晃了两下觉得肩膀疼,遂放弃。   延陵郡主似乎觉得这很好玩,总是时不时看着她笑。   真像世子妃。沈朝元想。   这一走神,就又糟了。   佘平敬道:“这堂课快结束了,各位可以休息一下。元小姐,您现在还紧张吗?”   “是!”沈朝元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本能地答应一声,可刚走神没听清他的话,“您说什么?”   “您还紧张吗?”佘平敬道。   “元姐姐现在肯定已经习惯了!怎么会紧张呢?是不是?”延陵郡主对沈朝元说。   反正她说最后三个字时,脸是看着元娘的。   沈朝元只得客气地笑笑,配合地承认:“是。”   佘平敬又不是洪水猛兽,她怕的是问题,不是怕他本人。对佘平敬,她没什么好紧张的。   沈朝元就没料到,关于紧张这个话题,人和题,是一码事。   佘平敬笑道:“那我再问你个问题吧?”   第一堂课,总不能用“这也算读过书”为收场,佘平敬也希望事后晋王向自己问沈朝元表现时,他能给这位大小姐说点好话。但佘平敬也不敢瞎编,没事实,编不出事实,那造一个事实总没问题。事后圆场,他还是会一点的。   于是佘平敬不等沈朝元答应就开口了,“人之初,性本善,何解?”   问这个?   延陵郡主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背后几人也纷纷捂着嘴。不敢笑。   她们都觉得,身为一名读书人,要郑重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丢脸。   佘平敬才不管,他更怕自己挑个难的沈朝元答不上,那就弄巧成拙了。   问出口,他便期待地看着沈朝元,等她说话。   非常出乎他期待的是,沈朝元没说话,不仅不答,连一个字也不吱。   “元小姐?”佘平敬依然板着脸,心里却快急死了,“您别走神,先回答我。”   就这六个字,用得着想这么久?   沈朝元果然不想了,她叹了口气,告诉佘平敬:“夫子,这个我不会。”   学堂内哄堂大笑。   “咚!”同样是以头撞桌,青薇这次几乎要把头撞碎,她真恨不得撞死在这。杨柳抬头看沈朝元,用眼神控诉:小姐,这说不过去了,这题连我也会!   作为出丑的主人公,沈朝元深深地低着头,恨不得把头扎进胸脯里。   她很不喜欢现在的气氛,要是有地洞,她就跳进去,摔死最好。   佘平敬忍无可忍,问她:“您真不会?”   沈朝元垂头不语,已是默认。   “连这句也不会?”佘平敬失望地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耻辱      耻辱啊——众看客幸灾乐祸。   耻辱啊——佘平敬恨铁不成钢。   耻辱啊——沈朝元再不懂事,也知道她今天丢人了,丢大人了。   原来答不出题,会是如此耻辱的事。从前在盛府没感觉,今日才知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之前她刚刚来到学堂时,背后那四位王侯之女虽然是第一次跟她见面,也对她恭恭敬敬,如今却毫不掩饰地嘲讽着她,没人阻止,连延陵郡主都笑呵呵的,谁会阻止?   她们不指名道姓,只是笑,交头接耳说些小话,连青薇和杨柳想替主上出头也找不到借口。   “下课。”佘平敬不耐烦地将书合拢,丢下这句就匆匆离去,仿佛多留片刻都会脏他的鞋。   沈朝元坐在座位上发呆,青薇也是。   青薇虽然想替她出气,也有点怨气,即使不敢抱怨,不敢和其他人一起嘲笑沈朝元,但她心里总有点抵触。青薇是接受着宫中教育长大的,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伺候贵人,不是沈朝元,也一定是沈姓中的一人。她首先是没想到自己会被分派给一个刚被找回来的大小姐,可当时如果连大小姐也不要她,她就没有别的去处,遂只能尽心竭力做事。   后来见大小姐识字又读书,便马上改变想法,没想到大小姐爱读的书竟然是话本,这就大大出乎她意料了。至于现在,大小姐所谓的读书,竟然是连“人之初性本善”都不知何解!丢脸,太丢脸了,宫中的侍女都要上课,做不到有文采,至少也要识字,凡是识字的,哪个连这句话都不会解?   可大小姐竟然不会!   青薇越想越气,握着自己的衣角扭来扭去,力气一大,居然把衣角撕开了。   “嗤啦”一声,青薇被吓回神。   算了,难道她可以换主人吗?大小姐将来要嫁人,又不要考功名,丢脸就丢脸吧,宫里的人谁会敢往外传吗?青薇自我安慰着,便转头去看沈朝元,她有些心惊,自己走神这么久,会不会已经被大小姐看在眼里?自己会不会吃挂落?被骂也无妨,她只怕会被赶走。若是离开正月园,她就只能做最普通的侍女,哪个沈姓也不会捡别人不要的下人。   青薇忙打起精神准备装没事发生,没想到不仅没挨骂,沈朝元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仍然在发呆。   青薇看看四周,人都走光了,学堂里只剩下沈朝元和自己,杨柳三人。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沈朝元一动不动。   “我都喊了她好久,她一直没说话。”杨柳说,“对了,我刚也喊了你,你怎么也不搭理我?”   青薇理直气壮说:“我在想事。”   “想什么?”   “我在想待会回去该怎么说,今天学堂里的事,佘夫子肯定会跟殿下或者世子讲。”   “也是。”杨柳叹了口气,“他们不会管吧?”   “也许不会管。”青薇也叹了口气,就是不管——才糟糕呢。   两个侍女第一次由于想到一处而对对方生出真诚的顺眼感。   可她们聊了这么久,沈朝元还呆着。   杨柳忍不住了,想上手了。   “嗳!”青薇看她居然把手放在沈朝元肩膀上,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   “总得摇醒她,我们不能在这里坐到晚上吧?”杨柳倒有理了。   青薇磨着牙,很犹豫,在她所受到的教育里这事可不能做。   可她还犹豫着呢,杨柳没耐心等她了,抓紧沈朝元肩膀狠狠晃了几下,“小姐!回神啊!”   “吓!”   沈朝元猛地震了一下,眨眨眼看向左边:“怎么了?”   青薇磨着牙,想告状,杨柳在沈朝元背后瞪了她一眼,咱俩一个阶级可别互相捅刀啊!   “没有,我们喊您来着,您好像在想事,不过我们该回去了。”青薇说。   她到底还是帮杨柳隐瞒了。   杨柳松了口气,在旁也帮腔,“是啊,小姐您看,所有人都回去了。”   沈朝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我们也回去吧。”青薇赶紧起身给她让路。   有了出口,她没再看青薇,也没看杨柳,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往外走。   杨柳与青薇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上去,谁也没敢说话,不问了,先回家,麻烦扔给老油条。   回到正月园,老油条把沈朝元劝去休息,让青宁和青黛作陪,自己把青薇和杨柳赶去了院子角落里,这才放声咆哮:“怎么回事?小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从一回来,沈朝元就闷不吭声,两眼发直,像是生了癔病。   杨柳推推青薇,“你,你比我会说话,你告诉她吧?”   青薇无奈地答应,她也知道,现在郑婵如此暴怒,让紧张的杨柳开口,只会语无伦次——对郑婵而言,这无异于挑衅和故意激怒。青薇静了静神,抬头正视着郑婵,面容平和地说:“郑婵姑姑,是这么回事……”   她将在学堂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反正这里只有三个人,她没必要隐瞒。   听说沈朝元的呆滞,是在课后,郑婵便拧起眉。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佘夫子讲话太过分了!答不上题而已,何必把小姐骂成这样?什么叫‘连这也不会’?他敢这么说延陵郡主吗?虽然延陵郡主是答上来了,不过延陵郡主跟她学了多久?小姐可是刚刚才回府的,她,她答不上,这也情有可原嘛!”杨柳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坚持无脑维护沈朝元到底。   她当然也觉得丢脸,可这肯定是佘平敬的错!   因为,这事绝不能怪沈朝元,如果佘平敬没错,有错的就是陪她上课的青薇和自己了。   杨柳哪敢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现在又不是当面对质,当然有几个黑锅扔几个黑锅。   青薇悄悄瞥了她一眼,笑笑,没有拆穿。   反正这种小心思她也有,她和杨柳肯定是一致对外的。   “这话在我这里说一次就够了,别在外人面前说!”郑婵厉声警告她。   杨柳赶紧低头认错,道歉不止。   “你说小姐当真连……她当真不会解‘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郑婵努力措辞,尽量让自己的语言平和到极致,就算沈朝元不在这,她也绝不会犯跟佘平敬一样的错误。   杨柳和青薇轻轻点头。   “唉……”郑婵深深叹息。   杨柳和青薇也想叹息,是啊,她们也觉得好丢脸。   郑婵又问杨柳,“据说,在丰城时是你陪着小姐?”   “是。”杨柳连忙回答。   郑婵对青薇道:“你回去照顾小姐,还有什么问题,马上来告诉我。”   青薇飞快地答应,飞快地跑了,这是支开人的意思,她哪敢停留?   等青薇跑远了,郑婵再确定附近没有旁人,她这才继续问杨柳,“小姐真的读过书?”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非常清晰,杨柳确定她没听错。   “有,有啊,小姐她当然读过书!您也以为她在吹嘘自己吗?”杨柳忙说,“我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可是小姐练字的时候我也看过,很用心,嗯……她背诵也很好。”   “那她为什么答不上?”郑婵用探讨的语气和她闲聊。   杨柳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真的不理解?”   “不理解?”   “我就见过她背诵,偶尔上课的少……咳咳咳咳,那个邵夫子,咳咳,邵夫子给她上课的时候,只会教她背诵,或者直接告诉她那些字句是什么意思,挑的都是小姐感兴趣的。不过,我好像真没见过小姐自己思考那些名言的意思。这本三字经……可能她没学过,所以不知道意思吧?”杨柳咕咕哝哝。   “总之,都怪佘夫子!他要是向教延陵郡主那样用心地教小姐,她肯定能学会!”   “……不理解?不思考?”郑婵小声嘀咕。   杨柳有点慌了,“郑婵姑姑,我这是说错什么了吗?”   郑婵回过神,当即否认,“没有,你说得很好。”   “真的?”杨柳自己都信不过这种鬼话。   “对,你说得好,你这次真的帮了小姐,我得再想想是怎么回事。”郑婵黯然地说。   当听完杨柳那番话后,郑婵竟突然心情变差了。   杨柳有些心虚,不敢再提这件事,便主动说:“郑婵姑姑,不如我们先回去看看小姐怎样了?”   “也好。”郑婵点点头,看了她一眼,赞许道,“你倒是机灵。”   “哪里哪里,都是郑婵姑姑您教得好。”杨柳赶紧夸回去。   就在这时,青薇突然从远处跑回来了。   郑婵皱眉,不喜欢她这着急的模样,便训斥道:“怎能如此慌张?重新走一次。”   这就是教导姑姑的威严。   “来不及了!您先跟我回去看看吧!小姐出事了!”   “什么?”郑婵和杨柳尽皆一惊。    ☆、刻苦      路上说不清,青薇让她们先回来。   等郑婵一进屋,首先就闻到了浓郁的墨臭味。虽说文房四宝是雅致的东西,但无论文字里有多雅致,墨水这玩意它就不是香的,尤其是,沈朝元在桌上放了三四碗。她命人把桌子拼在一起,铺上一张张宣纸,抓着大笔,蘸着墨汁,挥洒不停,写完就扔,扔地上。   当三人一起回来时,青宁和青黛都鹌鹑似的垫着脚靠在墙壁上,所有侍女都不敢吱声,惶恐地看着这个场面。郑婵首先是一惊,等看到这场景顿时不悦,若是二十年前,世子妃的院子里可没有这么废物的侍女!   若是世子妃仍活着,怎会让这些青涩的小丫头来照顾大小姐?   郑婵自忖在沈朝元身边能干的人只有自己,所谓的四个一等丫鬟,没一个得用的。   她越想越气,见着沈朝元板着脸涂抹宣纸的样子便更加心疼。   “都杵在这干什么?发愣?”郑婵左右看看,指着青宁,“你带人把院子扫了,青薇和青黛,杨柳,你们三人也和青宁一样,带人把院子里所有屋子都清理一遍。大小姐回府多久了?正月园里怎么还是乱七八糟的?现在全都出去,去做事!”   杨柳挑了几个记住名字的小丫鬟,第一个溜出卧房,论眼力,老油条还是胜过那三只菜鸟。   第二个领命而去的人不是青宁也不是青薇,而是青黛。一向冷情冷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似的她,只比杨柳慢一点,便领会了郑婵的意思,带人离开。   青宁与青薇对视一眼,把剩下的侍女瓜分,一人一半,也出了卧房。   随着众人浩浩荡荡离去,卧房里又变得安静无比,只剩下郑婵和沈朝元二人。   郑婵来到门前,将大门闭拢。   “刷!”   沈朝元又写完了一张纸,扔在地上。   郑婵关上门,朝她走来,先不说话,就站在一边看着。沈朝元长着一张典型的晋王家传脸,从晋王到先世子,世子,大公子和大小姐,都是一脉相承的长相。郑婵是先世子妃的侍女,一向敬畏先世子,所以对与父亲容貌相似的沈朝元,只有敬畏怜爱,却难亲近。   直到此刻沈朝元露出固执的本能,才令郑婵看出几分世子妃的影子。   想到这,郑婵的心又软了几分。   等沈朝元再扔掉一张纸,郑婵才问她,“小姐,您在做什么?”   “练字。”沈朝元迅速回答,仿佛一直在等这个问题。   她没抬头,继续奋笔疾书,从人之初性本善写到了香九龄能温席,每个字都有巴掌大。   “您怎么忽然想到要练字?”郑婵捡起一张来看,“小姐,您的心很乱,字迹也乱了。”   如果怀抱着愤怒的情绪书写,这不叫练字,叫发泄。   旁人不敢说,郑婵却敢,她叹息一声,握住沈朝元的手,“您先歇一歇吧。”   沈朝元不肯放手,摇头说道:“少……有人教过我,不会就学,学不会就练。”   “是那位邵夫子吧?”郑婵无奈地问,“您还在为学堂里的事生气?”   “我不生气。”   郑婵沉默,不敢继续激她,不过,郑婵的想法可与沈朝元大大相反。   正写着,沈朝元一个动作不慎,用力过度打翻了墨碗,连笔带碗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郑婵松了口气,忙上前扶住她,制止她去拿第二支笔,“您的衣服弄脏了,换一件好吗?”   沈朝元握着拳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闷闷地答应,转身走向床铺。   郑婵取了一件裙子来,帮沈朝元换上,趁机拉着她的手不让她重新走向拼起的所谓“书桌”。   沈朝元甩了两下,没挣脱开,便开口说:“我还要练字,放开我。”   “您的心这么乱,哪能练字呢?”郑婵道,“学堂的事,奴婢已经知道了。”   沈朝元瞥了她一眼,问道:“你也觉得我很丢脸吗?”   郑婵心一颤,摇摇头,“奴婢绝不会这样想,答不上来,不是您的错误。”   “你不用学杨柳替我开解……我知道我答错了,是我不会,又不怪佘夫子。”沈朝元道。   她心里当然有不甘心,委屈,难过,羞耻,但这些都跟佘平敬没关系。   如果她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她就不用受此羞辱,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答不上,怪她自己。   郑婵欣慰地望着她,“当年的世子妃,也像您一样明白事理,她若在天有灵,见到您不受她的教导也能如此明理,一定会很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那么简单的问题我都不会……”沈朝元懊恼地说,“她也觉得丢脸吧?”   郑婵不想再继续说这种难过的话题。   她转而问道:“她们只是惊讶您不会,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吧?”   沈朝元听不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她们的想法?”   “也对。”郑婵嗟叹一声,“要是您不喜欢她们那样对您,奴婢想办法替您跟世子妃告假,暂时就不去学堂了,怎么样?”   沈朝元摇头。   “您还想去?”郑婵惊讶地问。   沈朝元点头。   “可是,她们那样笑您,您不是很不喜欢吗?”   “上课蛮有意思的,我只是不会答题,又不是做错事,为什么要躲着她们走?”沈朝元道。   郑婵顿时哑然。   迟疑半晌,她才开口,“那您难道不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   “我不喜欢她们那样,不过,我也不会躲开她们。”沈朝元道。   沈朝元只是忽然回忆起去年的事,那时有人向盛老爷告密,说她是个傻子,盛老爷专程叫她过去考问了一番。虽然在盛老爷那混过去了,可私下里却依旧有人记得这件事,渐渐传扬她脑子不好的消息,那段时间里,沈朝元可以敏锐地感觉到身边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再无敬畏,她们每一个都用鄙夷与轻蔑的目光扫视她,随时等待她出个丑。   因为她们终于从她身上发现了一个弱点,所以得牢牢抓住,要看她翻不了身。   原来,即使是所谓更高层次的王府,在这一方面,也不例外。   即使是那群尊贵的千金小姐,与盛府的扫地丫鬟也没有两样。   她不会再像从前一样。   沈朝元静静地看着满地的纸,扭头对郑婵说:“我光会写字,却不会答题,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问谁了。   如果在丰城,她可以为少爷,盛森渊总能给她一个合理有用的答案。   可是这里没有别人,她谁也不能依靠,即使她问了郑婵,也只是溺水之人随意去抓浮在水面的一根救命稻草,就算郑婵给她答案,她也得自己努力思考判断这能不能用。如果她身边是青薇,是杨柳,只要是亲近的侍女,她一样会问的。   郑婵却觉得这是向自己求教,当即生出一种使命感。   就像她曾经从先世子妃那得到的感觉一样。   “那就记!”郑婵问她,“您的记性如何?”   “我的记性很好。”这是盛森渊赞许过的话,所以沈朝元能迅速原样答她。   但记性好有什么用?   “请您恕罪,奴婢从杨柳那里听说您无法理解那些文章。”郑婵先告罪一句,才接着说道,“您是无法单独理解,还是就算有夫子指导,也学不会?”事急从权,她再努力委婉,也不得不把话说得明白点。郑婵就想知道,大小姐是天资愚钝还是天资愚蠢。   沈朝元茫然地看着她。   郑婵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恍然大悟:“您是不是没听懂奴婢方才的话?”   “嗯!”沈朝元特别高兴地点头,总算有人懂她心事。   郑婵苦笑:“这可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不要紧,你再说一遍,我再想想。”沈朝元道。   郑婵道:“不如这样,奴婢也跟着您的母亲读过书,可否让我试着教您一堂课?”   “好啊。”沈朝元从善如流,郑婵真心帮她,她看得出,便立刻答应。   她退后一步,正打算找书看看,却见屋里地上乱七八糟,便又苦恼起来。   “没事,我们就随便坐下,看一会儿书就行。”郑婵领她去角落里,拿来一张凳子请沈朝元坐下,又拿来几本书。她问明沈朝元今天上课用的是哪一本,翻开来先简单扫视一遍,便挑出了一篇自认为最容易的文章,用词浅显,易懂。   她先给沈朝元示范地读了一遍,然后开始讲课。   从前她在先世子妃身边就是做教导姑姑,再愚钝的小丫头,经她的手也能成个人物。   她擅长这个——在教沈朝元之前,她自信满满。   废了一番口水,郑婵切入正题,“小姐,请问‘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何解?”   她用充满期待与预备赞赏的目光热切地望着沈朝元。   沈朝元报以疑惑之色:“啊?您刚才跟我说过这句话的意思吗?”    ☆、背书      郑婵慌了。   “没错,这句话的意思奴婢没讲过,但是前文下文以及这句话的来源背景,奴婢都已经给您解释清楚了,您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问我,这句话并不难解,您也不需要作深入剖析,只需要把这句话的表面意思回答给奴婢就可以,大概意思也行。”郑婵盯着沈朝元的脸,一直没从她的脸上看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越说越心虚,在心里把底线一再降低。   就算沈朝元照着字解,她也认了!   可沈朝元的目光由始至终都充满茫然:“不难解吗?我觉得很难啊。”   “您,您不如再仔细想想?”   “不用了,我想过了。”沈朝元笃定地摇头,“这题我不会。”   在正月园,她不像在学堂时那么紧张,可能是因为对面只有郑婵一人,她说话便更坦然。   郑婵呆住,茫然地看了她良久,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沈朝元低下头,她猜,是因为自己才让郑婵如此失望。   总之先道歉。   可这一次,她道歉也没用了。   郑婵呆呆地盯着虚空,就像初见时那样,红了眼,不久,热泪盈眶。   若是她教导的人不是沈朝元,她一定会说此人朽木不可雕也,但……   “您不要道歉,这不是您的错,是奴婢,奴婢对不起您!”郑婵忽然捂住嘴,失声痛哭。   沈朝元被她哭得怔住,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她最怕有人在自己面前哭,连忙开口劝她。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我夫子,我又不是你学生,就算是,我学不会这是我因为我笨,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你不要难过了。”   她不劝还好,她一张口,郑婵却流泪更多。   沈朝元焦急又不解,为了安慰郑婵,她连自己笨都说出来,为什么郑婵听了反而更伤心?   郑婵伏地痛哭,喃喃自语:“小姐,是奴婢对不起您,是奴婢,奴婢对不起您……”   她呜咽不止。   “你别哭了,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好吧?你先起来。”沈朝元边说边去扶她,没用。   虽然郑婵很瘦,但又高又壮,沈朝元试图把她搀起来,郑婵自己不用力,她却搬不动。   沈朝元只好继续劝。   劝了好久,郑婵的哭声才逐渐停下——与其说是沈朝元劝停的,不如说是自己哭累的。   但她总算不哭了。   沈朝元松了口气,郑婵一直呜呜咽咽,她还真是又累又没法。   “没事了吧?”   郑婵轻轻摇头,向沈朝元道歉:“奴婢羞愧,竟然在您面前失态至此。”   “不要紧,下次别再哭了。”   “是。”郑婵抹了把眼泪,“您真要继续去学堂上课?”   “这是自然。”沈朝元疑惑地问,“你不会不答应吧?”   郑婵忙道:“奴婢不敢替您做主,只是想问问您是否真心这样想。”   “我总不能因为答不上就不去了,虽然答不上也挺丢脸,可是,如果我逃走了,她们岂非会更瞧不起我?”沈朝元自有她的看法,最重要的是,那天在学堂的经历她看出这王府内外的人有多捧高踩低。在她刚来的时候,那四个据说身份不如她的小姐对她十分恭敬,当她答不上题时,她们却能轻易嘲笑她,可见,如果她不在学堂上重新证明自己,她在这王府里,便连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重新爬起来,她是笨,却不是真的对旁人的目光毫不在意。   沈朝元的想法很简单,不会答,就继续学,学到会为止。   可是,她好像真的对学习毫无天赋,别人觉得很简单的句子,她就是听不懂,除非用平时说话的方式说出来,不然,稍微拐个弯,沈朝元就不能理解。郑婵教时是这样,佘平敬教时是这样,少爷教时也是这样,她还能怎么办?   沈朝元抱怨似的向郑婵说出自己的苦恼,郑婵若有所思。   “也许我没天赋,可我能努力……只是,我连该怎么努力都不知道。”沈朝元问郑婵,“你说练字没用?那你说说,我该做什么?”   郑婵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食不语寝不言的意思是……”   “这六个字的意思是吃饭时不说话,睡觉时也不说话。”沈朝元道。   食是吃,寝是睡,语和言她也懂,这都是少爷说话简略时会用的字。   “您会?”郑婵一怔。   沈朝元亦是一怔,“怎么,答上这句值得高兴吗?”她以为就是照着念。   “不。”郑婵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脸。   她冷静了一下,换了句话,这次也是一句“子曰”,但是很长,给沈朝元说了意思。   郑婵讲完,问沈朝元有没有听清,请她复述。   沈朝元努力回忆着郑婵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郑婵点点头,“您的记忆果然很好。”   虽然是她说完就马上让沈朝元复述,但刚才她说的大段话很长,能够原样复述也是一种很厉害的能力了。想到这,郑婵对沈朝元说,“不如这样,您告诉奴婢明天上课要用的书,奴婢每天教您这些文章的意思,如何解答,如果夫子问您,您就背诵给他听,这样做行吗?”   “还能这样?”沈朝元大开眼界。   郑婵紧张地说:“不过,这样一来,您要背诵的内容可不少……”   “没问题,反正我只会这个,而且不是只有这个办法了吗?”沈朝元笑着说,倒是不觉得丢脸。只要明天去学堂能够在佘平敬面前得到证明,她的努力就有意义。最重要的是,郑婵的提议,终于给她的努力指明了方向,不用再瞎用功。   “那就试试吧。”郑婵拿出书本,请沈朝元说今天是从哪一页上到哪一页。   她再从上课的内容预测出每一天大约要教哪些内容,大概框出一个范围。翻了翻,这些内容不少,她对沈朝元的记忆力依旧抱着少许怀疑,可是沈朝元说的没错,现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郑婵定了定神,将这些文章一一解释,并抄写下来,教给沈朝元看。   沈朝元先听一遍,看一遍,再尝试背诵。   虽然她记忆不错,但毕竟不是超人,终究有所遗漏。   途中,杨柳进来过两次,一次是送饭,一次是收走碗筷。   她很好奇沈朝元和郑婵在做什么,但她一句话也没问,当没看见就出去了。   “您带来这个丫鬟,倒是挺机敏,虽然年纪很小,却像四小姐一样早慧。”郑婵道。   在吃饭时,郑婵说了说她来王府后的经历,对几位公子小姐做了简单剖析,根据郑婵的总结,沈朝元在府中只需要注意三个人,两人是大公子沈朝祎与延陵郡主沈朝冉,剩下那个就是五岁的沈朝定。   别看她才五岁,却比十五岁的沈朝冉还精,天生聪颖,根本不能视为普通小孩。   “她那么厉害?”天生傻子的沈朝元很羡慕。   看着她羡慕的样子,郑婵更加心酸。   她忍不住说:“您的父母也都是天才,您本该像他们一样……”   “那真可惜,这一点我不像。”沈朝元毫无压力地喝完了粥。   等杨柳再进来,拿走碗筷,两人继续上课,这次则持续到深夜。   郑婵一直想劝沈朝元去睡觉,她却不肯,坚持要背诵得毫无漏洞才肯入睡。   直到亥时三刻,沈朝元终于背诵完毕,毫无缺漏。   郑婵和她一起小声欢呼,然后切入正题:“好了,您该睡了。”   “嗯!”这次沈朝元没拒绝,飞快地换了衣服,刚上床,却发现郑婵转了回来。   “今晚奴婢在这守夜,就不要再喊醒别人了。”郑婵搬来一床被褥,一边解释她回来的原因。   “也行,她们应该都回去睡了,不用吵醒她们。”沈朝元对她并不抗拒。   郑婵铺好被褥,走到床边,很严肃地说:“奴婢得跟您说一件事。”   “你说。”   “今晚奴婢给您想的办法……您绝不能把它透露给任何人。”郑婵的神情十分凝重,“私下强记的事,只有奴婢和您能知道,不可再有第三人,就算是您从丰城带来那个奴婢,也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   “因为后果会很糟糕。”   “会把我赶走吗?”沈朝元突然兴奋,“如果把我赶出去,能送我回丰城吗?”   “不,殿下好不容易将您带回来,怎会把您赶出王府?您是先世子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大家都会将您留下,尤其是现在的世子,他会对您很好,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赶走您?他不敢。”郑婵道,“可是,殿下喜欢聪明人,您不能只有脸像您的父亲。您长得像他,聪慧也像他,殿下才会对您好,您在这府中才能过得好,否则……就算留下,也是徒受蹉跎。”   “那我可以自己走吗?”   “不可能的。”郑婵摇摇头,“殿下已经给您请了封号,陛下一定会批准,到时候,您不是郡主也是县主,过得再难他们也不会让您走,您也别想自己偷偷跑掉,这王府如同铜墙铁壁,您走到哪里身边都有人跟随,没有人敢放您走。”她怕沈朝元真的偷偷尝试逃跑,故意把形势说得更严重,彻底打消沈朝元的心思。    ☆、不嫁之法      沈朝元还是不想放弃,又问她:“那我能去丰城住吗?”   “您怎么总想回丰城?”郑婵依旧摇头,“殿下会将您留在身边,不可能让您走的。”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哦,我那时好像是不得不回来。”沈朝元反应过来,她是被抓回来的。   “总之,您确实得重新上学,就算不想继续读书,也得先洗刷第一堂课的‘冤屈’。”   “哪有冤屈?我就是不会呀。”   “您不是‘不会’!”郑婵正色道,“您是因为第一次上课,精神紧张才会胡言乱语。”   “啊?”   “您必须这样说!”郑婵道,“唯有这样,才能还您清白!”   “可是,这不是说谎吗?”沈朝元终于明白郑婵的意思,顿时顾虑重重。   郑婵严肃地说:“说谎这种话,您今晚说一次就够了,明天去上课,您一定要回答好夫子的问题,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您今天的事只是不小心,而不是不会。”   “可我就是不会你就是让我说谎……你在教我隐瞒?”沈朝元喃喃道。   郑婵神情耿直,甚至有几分严厉,“是,但是为了小姐您的将来,奴婢顾不得了。”   “我说谎被人发现,我没关系,可是你呢?你知道你会有什么后果吗?”沈朝元问。   “奴婢不怕,您若是心疼奴婢,就千万要隐瞒此事,绝不要透露出去。”郑婵伤感地说,“如果不能好好保护您,让您继续受这种委屈,这才是奴婢的过错。奴婢只是想要……纠正,不,是补偿您,您不用担心说谎很难,这王府里的人,有几个是干干净净没说过谎的呢?”   郑婵凝重的神色感染到沈朝元,即使她不赞同,她也无法再继续拒绝。   沈朝元问:“那我要说多久的谎?我要说一辈子吗?”   “您放心,只需要熬过这几年就没事了,等您嫁人就没事了。”郑婵道,“等您嫁人,就要去夫家,不需要继续读书……”   “等等。”沈朝元打断她的话,“嫁人?嫁谁?”   郑婵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奴婢也不清楚您会嫁给谁,这是由世子妃决定的。”   “为什么是世子妃决定?我不能决定吗?”沈朝元疑惑地问。   郑婵哭笑不得,可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心酸,摇摇头,“您不能。”   “那她会让我嫁给什么样的人?”   “您放心,世子妃不会让您受委屈,到时候肯定会从京城里挑出一个家世好,又能和您年貌相当的。如果您还有什么不放心,奴婢也可以帮您打听一下,世子妃不会马上做决定,框出一个大概的范围,奴婢一一找人去查。”   “我不要嫁。”沈朝元小声说。   “什么?”   沈朝元大声说:“我不要嫁!”   “啊?”   “我不嫁,总之你给我想办法,我答应你说谎,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不想嫁人。”   郑婵苦笑:“您已经及笄了,怎么可能不嫁人?别说世子妃,世子和殿下也不会同意。”   “那你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沈朝元道。   她依旧相信,她的少爷迟早有一天会来京城,他会来找她,他答应过的话从不食言。   “是。”郑婵见她态度坚定,没有追问缘由,立刻答应,并且马上开始替她想办法。   她很快有一个方案:“不如这样,奴婢就说您是想为先世子和先世子妃守孝,这是孝顺,大义,他们一定会答应。守孝的人怎么可能嫁人?只要您说您不介意,不在乎,他们就不会逼您,除非您的年纪被拖得实在太大。唯一的麻烦是,他们已经过世多年,但还好,您才刚刚回府,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您想为父母尽孝,殿下知道了只会更高兴。”   沈朝元静静地听完,没有反对:“那就这样做吧。”   可郑婵面露难色。   沈朝元不喜欢遮掩,便直接问她还有什么问题。   “守孝需要穿素,除此之外,别人宴请您也不能参加,也不能吃荤,桎梏还是挺多的。”郑婵得预先提醒,只怕沈朝元会熬不过去。   “这又不要紧。”   沈朝元既不在乎自己穿什么,也不在乎去不去别人的宴请。   至于不吃荤就更简单了,她是为了少爷才这样做的,肉哪能跟盛森渊比?   所以沈朝元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就这样做吧,明天你去告诉世子妃,我要守孝。”   “是。”郑婵敛容答应。   “我要睡了。”沈朝元重新盖上被子,目送着郑婵去小榻那躺下。   郑婵吹熄蜡烛,屋内恢复黑暗。   说要睡的是沈朝元自己,可是,即便吹熄了蜡烛,躺下盖好被子,闭上双眼,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睡着。怪了!这王府好像有什么诡异的魔力,她回来才两天,竟然有两觉睡不安稳。不同于上次做噩梦,最可怕的是,她连入梦的机会都没有,闭着眼睛也不能入睡,最终瞪着眼睛盯天花板,盯到眼睛疼才终于又一丝困意。   这时,窗外已经有淡淡的光芒,温暖的那种,不是如凉泉的月色。   就睡一会……沈朝元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在天边升起第一缕日光时,沈朝元终于入睡,并且,不曾做梦。   再醒来时,已是卯时。   这一次沈朝元不用别人叫醒,晕乎乎的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这次杨柳也不在,留在卧房里伺候的人只有郑婵一个,在沈朝元还躺着睡觉的时候,她已经把沈朝元起床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她一醒,就一样样拿来。   洗漱后先换上衣服。   等沈朝元在梳妆台前坐下,郑婵拿出一张纸给她。   纸上写的都是昨晚背诵的内容。   “奴婢不清楚您还记不记得,总之在奴婢为您束发时先看看,在路上也可以多看两眼,纸条带在身上,但不要让别人看到纸上写的内容,如果您记住了,就把它交给奴婢,事后奴婢再将它妥善处理。”郑婵一边梳头,嘴里也念念有词,“今天奴婢陪您去学堂,您不要紧张,一旦夫子提问,有答得上的,您就举手。”   “好。”沈朝元随口答应,抓紧时间继续记忆纸上的字。   不得不说,可能是第一次记这么多内容,睡了一觉,竟然忘却不少。郑婵这份准备,倒是真的恰合了沈朝元的需要,也确实帮了大忙。如果没有郑婵,就算再给她一次机会,去学堂也照样是丢脸的份,幸好有她在……   至于郑婵为何要对她这样好,什么都替她打算,沈朝元不曾多想,只觉得她既然对自己的母亲忠心耿耿,那么再将剩下的忠诚交到自己身上,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经过早晨的自觉念书,加上郑婵及时送上的一杯温茶,沈朝元稍微困顿的精神回转不少。   早饭也是郑婵特意去准备的,几碟素菜,粥是白粥,郑婵不知道沈朝元喜欢咸口还是甜口,除了拿小菜,也拿了一小碗糖。样子看上去清汤寡水,但不愧是“御厨”的手艺,小菜爽口,连普通的白粥都带着异乎寻常的香味。   沈朝元吃得饱饱的,上路。   首先坐上轿子,因为出发早,这次不用赶时间,扛轿子的人便慢慢地走。   出了正月园,沈朝元看了一眼轿子的方向,当即转头问郑婵:“这方向好像不是去马场的?”   “不错,昨天是认人,不是正式课程,正式读书的时候,上午先读经义,下午再学琴,棋,画和骑术。等您学完琴棋画和骑的基础后,便可以挑选您喜欢的课程做细致学习,越往后,学的课越少,学的内容越精。”郑婵道。   沈朝元一一记住。   边听,她一边拿出纸来看,反正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偶尔路过几个王府侍卫,远远见到轿子便找地方躲避了,路遇然后打招呼这种事是没发生的,她坐在轿子上,也不怕有人会看到纸上写的字。轿子两边也走着人,右边是郑婵,左边是青薇,这次没把杨柳带上,郑婵是换了她的名额。   照理说没人上课时带着教导姑姑的,但她不是昨天上课“紧张”嘛,请郑婵作陪,很合理。   青薇看起来似乎对她不断从怀里拿出来那张纸不感兴趣,连一眼都没多看,老实地盯着前方。郑婵对她的表面很满意,除了欣慰之外,又有些担忧——她确实喜欢青薇这种人,若说教导,当然是教青薇更容易,偏偏自家小姐喜欢的是从丰城带来的杨柳,至于那个,滑头又好奇心重,也是半个“孺子不可教”。   郑婵当然不能插手去管小姐喜欢用谁,只好独自郁闷。   各怀心思下,轿子平稳地走到学堂外停住。   沈朝元走下轿子,定了定神,将纸悄悄传给郑婵。   检验成果的时候到了。    ☆、还清白      沈朝元低头检视自己的衣着,完美。   青薇拿出书本,走在她左后方,不错。   郑婵在右后方,神情板正,十分沉稳,很好。   将一切都检视过,沈朝元才迈步踏入书房,她今日好像太兴奋,来得太早,学堂里清清静静一个人也没有,连坐在第三排的那四位侯府千金也不在。沈朝元大感意外,“我今天难道是第一个到的?”   “来得早,您正好能静心练字。”郑婵没有休息的意思,立刻着青薇研墨,她则铺纸。   两人是第一次合作,却有如训练过无数次,搭配得宜,迅速完成。   沈朝元刚转个身,纸铺好了,墨磨好了,连笔都被郑婵捧在掌心,“小姐请用。”   她还能说什么?   那就用吧。   沈朝元从郑婵手中接过笔,在砚台上蘸了蘸,落笔写字。   写第一张纸的时候,沈朝元手还有点不利索,她心里老是挂念着那张小抄,还有即将在课堂上发生的事。如果夫子不提问怎么办?如果她突然脑子空白,全忘了怎么办?如果他出的题跟她小抄预备的答案无关,她还是答不上来怎么办?   但是一张张大字写完,她的心竟然奇妙地静了,她沉浸在流畅的书写中,两耳不闻外事。   直到一声咳嗽,吓得她回过神。   沈朝元一抖,墨点落在纸张,这一篇算是白写。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佘平敬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学堂,她再看看右方,再往后看了几眼,延陵郡主、沈朝夏、沈朝定,那四位侯府贵女……人竟然已经来齐了,都静静看着她,没发声,但嘴角上挑。   “你很用功,不错,不过本夫子要开始上课了,你先坐下,把东西收起来。”佘平敬道。   “是,夫子。”沈朝元坐下,把笔也搁下,至于卷起废纸,都有青薇代她完成。   郑婵看向沈朝元,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轻声说:“小姐,认真上课。”   沈朝元点点头,再低头去看面前书案,纸全撤了,换上了课本。   佘平敬翻开书卷,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随着他朗朗读书声响起,课堂里越见安静。   沈朝元听着听着便入了神,佘平敬没读一句,就将其中的意思讲解一番,如果昨天上课也是这样,她昨天就不会出那么大的丑了。不过,沈朝元也暗暗警惕起来,她不能单纯只预习第二天的内容,得多多拓展知识,将所有经义文章都拿出来多读多看,尤其是那些释义,统统要背诵下来,这样才能更好地应付佘平敬的考问。   既然她已经答应郑婵,要隐瞒自己其实根本学不会只能硬记的事实,就得做得更好才行。连佘平敬没教过的,她也知道,这就不会让人疑心她只能背诵却无法理解了。毕竟,一般人也很难想到,怎会有人记忆力那么好,却连理解一句话的意思都做不到。   沈朝元稍微走神,又很快将注意力找回来,集中在课堂上。   为了表示她的决心,她目光灼然地盯着佘平敬,那种热切的注视,直让后者脊背发冷。   在上课途中,佘平敬偶尔也会停下,复习之前讲过的句子。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有哪位学生还记得这句话的意思?本夫子之前已经讲过,希望你们不要这么快就忘记。”   学堂里响起一串笑声。   佘平敬笑盈盈看向延陵郡主,等她作答。   斜刺里却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夫子,这句话的意思我记得。”   佘平敬疑惑地远眺,看向沈朝夏和沈朝定,“你?还是你?”   真怪了,沈朝定也就罢了,沈朝夏敢跟她姐姐抢这个出风头的机会?   沈朝定笑嘻嘻举起手吸引他注意力,而后往前一指,“夫子,您该低头看一眼。”   佘平敬诧然垂头,便见一条近在眼前的纤纤玉臂努力往前伸,手都快戳在他胸膛。   可佘平敬亲眼看到这一幕也不敢相信,“是你?元小姐,是你要作答?”   “我。”见佘平敬终于看到自己,沈朝元才把手收回,举得快麻了,“我会。”   “你会?”佘平敬更加惊诧,竟然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   “咳咳。”此时此刻,郑婵不能插嘴破坏夫子的威严,但她可以大声咳嗽。   佘平敬又被这个“新”侍女吓了一跳,但郑婵作喉咙不舒服状,他又没法骂她,便将这账记在了主人身上,对沈朝元不客气地说:“好,那你起身答题,让本夫子看看才一天你能进步多少。”   沈朝元起身,敛容收袖,微微抬起下巴,这是郑婵昨晚纠正过的姿势,既显得端庄自信,又不会过于傲慢。她轻声答道,“这是先贤圣人的弟子子张向他请教何为仁人。子便答他,能够处处实行推行五种品德,就是仁人。这五种品德分别是庄重、宽厚、诚实、勤敏和慈惠。庄重就不会遭受侮辱,宽厚就会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就会提高工作水平,慈惠就能使唤人。”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完全是复述昨晚郑婵教导的话,但她终于从佘平敬的脸上看出了震惊,喜悦以及欣赏。   佘平敬道:“元小姐果然聪慧,昨天是我小觑你了,不过昨天的课是怎么回事?”   沈朝元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若无其事答道:“昨天学生第一次上课,一早就去见了很多人,一直绷着弦不敢放松,十分紧张,老实说,昨天课堂上您说过什么,学生回想起来都记不太清了。学生也知道昨天在先生和各位同窗的面前表现怪异,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原来如此!”佘平敬点点头,接下她递来的梯子,“没错,我昨天还担心你是生病了呢。”   “是有一点不舒服,不过好好睡了一觉,今天早上倒是精神奕奕,感觉通透不少。”   “这么说,本夫子倒也觉得你今天是精神很多。”佘平敬笑道。   延陵郡主忽然插嘴,“我倒觉得姐姐的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我又不是大夫,我哪知道我有没有生病?”沈朝元笑盈盈地顶回去,这一句不是郑婵教的,不过,她虽然不能理解自己读的文章,却并不影响她读出延陵郡主这句话不怀好意。   佘平敬见二人隐约擦出火花,暗暗心烦,忙打岔让她们看书,继续上课。   他后来又问了一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句他还没讲过,让学生先尝试解析,沈朝元第一个开口请求答题,果然又答上来,便见佘平敬脸上更添赞许,这回说的句子是他没有讲过的,他对沈朝元赞赏更甚,也让延陵郡主无话可说。   “好,今日还剩下最后一句,子曰,苟……”   “哐哐哐!”   学堂外忽然响起一串锣声,这时看守时辰的奴婢敲响的声音,提醒佘平敬,下课时间到。   他无奈地卷起书,“最后一句‘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本夫子便留给你们自己预习,明天上课时我会再检查,除此之外,明天再交上十张大字,可以抄写文章也可以抄写诗句,好,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   众学生纷纷起身,合袖躬腰行礼送佘平敬离去。   沈朝元握紧袖子,猛然坐倒,望向郑婵,嘴角不断往上翘。   成功了!   今天该答的题,该说的话,全都说了,佘平敬果然肯将昨天那场笑话放下。有了今日这番话,谁还会再追究她昨天丢的面子?几位侯府贵女离去时,纷纷来到沈朝元面前行礼才走,她们不敢直接道歉,却比昨天初见时更加恭敬。   “原来您昨天是生病了呀?”沈朝定操着尖锐的童音跑来她身边屈膝坐下,“怎么昨天您不告诉我们呢?我们还都以为您是真的答不上来!”她仗着自己才五岁,说话时总是很直接,但再直接也知道这话不能只用自己的名义开口,还拉着旁边的沈朝夏。   沈朝夏与沈朝定同是侧室所生,并不同母,她既没有延陵郡主高贵的身份也没有沈朝定的早慧,容貌更无法与沈朝元相比,可以说平平无奇,整个人像只鹌鹑,总是蜷缩起来。被沈朝定挂在嘴边,她也不敢提出反对,怯怯懦懦地站在五岁的小妹妹身后,如同初生的花苞,风雨稍大就能将她打倒。    ☆、释疑心      沈朝夏可以忽略,沈朝定的态度却很古怪。   “昨天我不舒服,课堂上的事记不太清了。”沈朝元分不出她好心坏心,一概以笑面对。   “一定是因为您匆匆赶路太辛苦!唉,您本应该多休息几天再上课的。”沈朝定抱不平。   “不要紧,我昨晚睡得很好,已经没事了。”沈朝元平静地说。   “那就好。”沈朝定看向延陵郡主,笑眯眯问她,“二姐,怎么一直没听见您说话?”   延陵郡主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笔,拿在指尖随意地晃动,在沈朝元和沈朝定说话时,她一直在玩笔,不曾起身,也不曾张口,直到沈朝定突然问起她,她才微微转过脸来看向三人。她眼里只装着沈朝元和沈朝定,姑且再装下一个沈朝夏。   “四妹是不是又皮痒了?”她用说笑的语气反问沈朝定。   沈朝定神情微变,忽然嬉笑着说:“知道了,我走呗。”   说完,居然真的就拉起沈朝夏跑出了学堂,后头的侍女也没她这小短腿跑得快。   延陵郡主盯着沈朝定的背影,等她消失在门口,才慢条斯理伸出右手,在她右边的侍女当即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扶住她右手给她借力,让她能端庄地起身,而后走出书案,来到沈朝元身边,途中几息间眼睛定在沈朝元脸上,若有所思。等她停下,便对沈朝元莞尔一笑:   “要是昨天你不舒服,就该命你的侍女告诉我母亲。正月园里不缺人,如果你生病了,及早叫下人请御医给你诊治,若是我们早知道你病着,就不会催你这么着急地上课,也免得再发生昨天那种事……”   “昨天的事我不记得了。”沈朝元总觉得延陵郡主眼睛像蛇,不想多留,“我先走了。”   “等下。”延陵郡主叫住她,笑着说,“下堂课是琴艺,我也要学,不如我们结伴去吧?”   “不用,我脚程快……”沈朝元本能地拒绝。   “都是坐轿子,脚程快不快的,不都是一回事吗?”延陵郡主仍有理由。   沈朝元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借口,只得答应,“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郑婵还在,微微放心。   出了学堂,门外已经有两台坐轿,等了好久,等二人坐上,便并行而起。   途中延陵郡主一直向沈朝元旁敲侧击询问昨日的事,这些问题都在郑婵考虑之中,昨晚时已经告诉她应该如何回答,沈朝元便回忆着答案,缓缓应付,趁机将第一堂课的严重失误做彻底收尾,坚称那只是因旅途劳顿后的疲惫而产生的误会。   延陵郡主没问到想要的答案,却反而被沈朝元狠狠洗了个脑。   到了琴艺夫子住的院子外,她迫不及待先下了轿,然后快步走入竹林中。   沈朝元一头雾水问郑婵:“她不用去换衣服吗?”   “上次要换衣服,是因为先穿的骑装,这次刚上完经义课,不用换。”郑婵解释。   “哦,那我们也快进去吧,我们已经落到最后了。”沈朝元担心地说。   迟到是很可怕的。   然而郑婵却说:“未必。”   果然,当沈朝元也穿过竹林时,只见到琴艺夫子和延陵郡主在,除此之外,便是詹唯勤的几个侍者,和延陵郡主带来的侍女了。詹唯勤对沈朝元点点头,身边一位侍者进屋,捧出了琴,放在矮台上,琴台前铺着竹席,延陵郡主那边已经跪坐在竹席上,正试着弦音。   沈朝元也拿拇指拨弄几下弦,这时,林中才传出声响,沈朝夏姗姗来迟,满面慌乱地拜下,身后侍女去琴房取琴。   “为什么四妹不在?”沈朝元问沈朝夏。   沈朝夏拘谨地答道:“她年纪小,不学这个。”   郑婵低声给她解释:“四小姐才五岁,不学琴艺,画艺和骑术,只学经义和下棋。”   “为什么?”她扭脸问郑婵。   “呃……”郑婵苦恼地看了看四周,不敢回答。   上课的地方十分空旷,她将声音压得再低,旁边的人也能听见。   延陵郡主忽然笑了两声,扬声对沈朝元说:“四妹太矮,站着也才比这台子高点,双手齐用也拨不到古琴两端,至于画画,上马也是同一个道理,等她年纪大点,再长高点,就能学了。”   “原来如此!”沈朝元大声答应,以示自己听见,又看了郑婵一眼,真是如此?   郑婵悄无声息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沈朝元无语,就这么简单的原因,连说也不敢说?她对王府有了新的认识。   那四个侯府贵女也没来,郑婵没等她问便答她,贵女们只陪读经义和骑术。   沈朝元数了数人,现在岂不是已经来齐了?她正好奇何时上课,便陡然听到一串弦声——   詹唯勤开口,“都预备好了吗?该上课了。”   延陵郡主与沈朝夏一齐拜下,沈朝元看了一眼,依样画葫芦,也飞快地低头弯腰。   詹唯勤回报一礼,正式开课。   上次是见面,这次才算是沈朝元的第一堂课,詹唯勤从基础的音节教起,延陵郡主和沈朝夏都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全都抱着友善的笑容看她。沈朝元紧张地记住他教的动作,原样复制,努力将这些音节的拨弄方法记在脑子里。见她学得很快,詹唯勤便满意地继续接下来的课程,教习她们该如何弹奏一首完整的曲调。   这次他就得顾忌延陵郡主和沈朝夏的想法了,教的是一首很复杂的曲子,当朝一位名家谱写的《漓江曲》,乃是在游历天下时,路过漓江所写。曲调优美动听,十分轻快,将这位名家的轻松心境完全表现出来,而且弹奏的手段纷乱繁杂,非常适合利用它在人多的场合炫技。   延陵郡主光是看到詹唯勤示范就忍不住咬了下唇,但考虑到它的实用性,还是点名要学。   詹唯勤示范了两次,便让三位学生先自己尝试弹奏。   延陵郡主轻松地抚琴弹奏,在她动手时,沈朝夏自觉地将双手从琴上拿下。沈朝元听见詹唯勤说要她们练习,便准备试试,可是郑婵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左手藏在袖中,不明显地做了一个指向延陵郡主的手势,对沈朝元说:“先等等。”   沈朝元不解,可郑婵既不会害她,又不愿解释,她想了想,便也像沈朝夏一样放开古琴。   竹林中,便只有延陵郡主一人弹奏的声音。   清风来去,如水的音调缓缓流淌,沈朝元仰起头,透过细密交错的竹竿缝隙,望着湛蓝色的天空。原来学经义的人,也要学琴,棋,书画和骑术。不知道少爷有没有学过?她没见过他弹琴的样子,等下次见面,得问问他。   一曲奏罢。   詹唯勤将被风吹到眼前的长长额发拨弄到而后,敛容起身,来到延陵郡主身旁。   “你方才有几处弹得不好,还有这几个地方弹错了……”在讲课时,詹唯勤远比佘平敬严肃得多,他低声对延陵郡主指出她弹奏的错误。延陵郡主并未生气,也不觉得羞愧,这是她第一次弹奏,就能将曲子弹成这样,在皇族姐妹中已经能算是技压群芳了。   沈朝夏见詹唯勤教完,也习惯性地将双手放在琴上,预备要弹。   “三妹!”延陵郡主望了过去,“让姐姐先弹奏试试吧?”   “是。”沈朝夏没有为难,也没有迟疑,重新将双手放下,与延陵郡主一起期待地看过来。   沈朝元疑惑,我?   延陵郡主笑道:“快动手吧,也让詹夫子好看看你有没有弹琴的天赋。”   沈朝元苦恼地说:“我是第一次……”   “我们都知道,没人会笑话你。”延陵郡主温声道,“你快试试吧。”   既然如此,沈朝元只好遵命。   “那好吧。”她答应,将双手放在琴上,慢慢回忆着詹唯勤方才示范时弹奏的动作。   她要将相反的动作转化为自己的动作,这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从外人眼中,她就像是发呆。   延陵郡主勾勾嘴角,并不催促。   詹唯勤倒是一直拧着眉盯她放在琴上的手,他暗暗恼火,这手势不对。可沈朝元是第一次弹奏,他再严肃也不能打断她的练习,便暗暗记住这个错漏,准备待会再说她。在这片竹林中,没人对沈朝元有信心,心态的区别只在于,有人盼她混过去,有人盼她快弹完,有人盼她快出丑。   没有任何人出声催促,在众人认定的结局前,谁也不想当落井下石的出头鸟。   沈朝元轻轻拂动第一根琴弦,神色淡然。   詹唯勤的神情却陡然一变,当她真正开始弹奏时,手势竟然对了!巧合?    ☆、天才      不,不是巧合。   詹唯勤紧紧地盯着沈朝元的动作,她的手势根本不像是一个新人,抚琴时自然且自在,如同一位修行多年的大家,将琴艺融入肢体中,从未考虑过韵律对应哪一根弦,因为这一切都已经是化入骨子里的动作,她的脑子似乎不需要思考哪根弦对应哪个音,因为她很清楚哪一根弦该接哪一根弦,她的头脑不需要经历二重计算,她不是练曲,是当真在弹奏!   这首曲中,没有断断续续的迟疑,没有忽轻忽重的突兀,该怎么说?   詹唯勤想不到更贴切的赞赏,如果非要让他想出一句话,只能说,这就是他曾听过的《漓江曲》——他有幸在近处亲自见过那位大家的演奏,而今,他又见到了!没人不能为这首曲心驰神往,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幸能教导这样的学生,天才!天生天才!   一曲终了。   詹唯勤迫不及待地冲到沈朝元面前,他差点想扑过去抱住她,或者握住她的手。   这珍贵的双手!   詹唯勤用痴迷的目光打量着她的手,唯剩的理智提醒他冷静,这人是晋王的长孙女!   真可惜……他又何其幸运!詹唯勤瞪着沈朝元,浑身颤抖,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   其他人的表现并不比这位琴痴好太多。   郑婵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般,仔细打量她,其余人都呆呆地张大了嘴。第一个开腔打破平静的人是延陵郡主,连她也无比震惊,诧然道:“你以前是不是学过?”   沈朝元想起少爷教导她要时时谦虚,便羞涩地一笑:“没学过,这是第一次弹,不是很好。”   无意显摆,显摆大了。   顿时有两人想跳起来打她,一个延陵郡主,一个詹唯勤,尤其是詹唯勤。   学生弹得比夫子还好,却说自己弹得差,这是骂谁呢!   詹唯勤冷声问她:“你真的没学过?这可不像是新手。”   “我第一次学琴,您就是我的夫子。”沈朝元平静地对答。   “怎么可能?”詹唯勤心中有火,便口不择言,“你刚才的漓江曲弹得明明很好,要么你是天才,要么你曾经拜过名师……”   沈朝元想了想,笑容不变,“这么说,我应该是天才吧。”   延陵郡主盯着自己面前的古琴,暗暗揣测她能否把它抡起来,但最终贵女的修养令她保持着分寸和冷静,依旧面带笑容地看着沈朝元与詹唯勤二人,像个热心观众。   詹唯勤追问道:“你真是第一次弹?”   “我是向您学的。”   “怎么可能!你分明……”詹唯勤差点溜出一句比自己好,及时忍住,“当真?”   “我就是学了您的弹法,您是怎样弹奏,我便依样学,如果不是您教我,我不会。”沈朝元道。她这话确实不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弹奏的这首漓江曲会比教学的夫子本人还好,只因詹唯勤也像延陵郡主一样,弹奏时需要在脑中作二次计算,将曲谱转化为动作。她不需要,她只需要看到他的弹琴姿势,原样模仿就行了。   简而言之,她是不过脑弹的,手该放在哪,该怎么拨弦都按照惯性,自然显得流畅。   “难道,你……”詹唯勤失了神。   不久,他迅速回到自己的古琴前,叫了沈朝元一声,让她再学一首。这次,他弹奏的同样是一首非常复杂的曲子,这首曲子是他的师父所谱,流传得不像漓江曲那么广泛。   延陵郡主也好,沈朝夏也好,都被他抛在脑后,他认真地弹奏着这首曲子,不过,由于这首曲子他不是经常练习,在过程中,他也不小心犯了个错,弹错一根弦,那个音略显突兀,但新手听不出。弹完,他让沈朝元立刻再演绎一次。   沈朝元回忆了一会儿,便动手抚琴。   流畅的琴声在竹林中旋绕,詹唯勤的目光既惊又喜,她果然是初学者,方才弹错的地方都照原样弹奏,可见她确实是第一次学!待沈朝元一曲奏罢,他又是感慨又是欣喜,“你果然是天才!”   延陵郡主目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嘴角也撇下去,沈朝夏倒是从头至尾都保持笑容,不曾变过。她已经习惯被姐姐压着,至于是从前的大姐还是现在的大姐,是谁,有什么分别?即使直到琴艺课结束,她也没机会练习,可沈朝夏的脸上却连一丝失望都不见。   课上,詹唯勤又教了沈朝元好几首曲子,每次她都能原样复制,令詹唯勤开怀大笑。   有生之年,能得到一位天赋卓绝的弟子,何其有幸!   快下课时,詹唯勤想起自己冷落了延陵郡主,又忙专门教了她几首曲子,以示“公平”。   延陵郡主并未拆穿他这点小心思,笑眯眯收下了他的好意。   等到琴艺课结束,四人各怀心思,却都笑意盈盈地道别,沈朝元正打算回头跟郑婵说几句话,就听见延陵郡主叫她。扭头一看,延陵郡主就在近处,“你住在正月园吧?下午等我,我来找你,一起去上棋艺课。”   沈朝元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非要拉着自己,但延陵郡主问完就站那不动等她答案,她急着回去睡觉,便没犹豫地答应下来。得到她的许诺,延陵郡主才肯转身离去。沈朝夏一直没说话,除了对她点头致意,便一直沉默,老老实实跟着延陵郡主离开竹林。   詹唯勤叫住沈朝元,给她一本曲谱,让她拿回去看,而后爽快地放人。   沈朝元在轿子上打了会儿瞌睡,一回屋就见到满桌热菜。   杨柳笑着说,这是郑婵离开前叮咛的,务必要让沈朝元上完课回院子就能吃饭。沈朝元暗暗暖心,郑婵是看出了她昨晚没睡好,让她不用久等,吃完饭就能马上休息,可以多睡一会儿。郑婵望着门外,一言不发,深藏功与名。   等到午睡时,侍女都退下了,郑婵才来到床边,“您放心睡吧,下午的棋艺,画艺和骑术课都很简单,不会有问题,奴婢让青薇和杨柳跟着您,这段时间里奴婢会写好课本释义,等您晚上回来,就能看了。”   沈朝元没高兴多久,就觉得她可能要愁得睡不着了。   幸好,翻了两次身,她还是沉入梦乡——毕竟累狠了。   睡了一个时辰,郑婵将她叫醒,小声说:“延陵郡主来了。”   青薇和杨柳都在旁边等着,等沈朝元坐起身,都跑过来服侍她洗漱,动作极快。沈朝元换上新衣,心里琢磨来到王府这是穿的第几条新裙子了?琴艺课要跪坐在地上,就算底下垫着竹席,裙摆也有可能沾染到泥土,得换;画艺课需要用颜料,偶尔失手会弄脏裙子,得换;骑术课有专门的骑装,更不用说,换。每天穿的衣服,也绝不能有同样,沈朝元忍不住琢磨,一个月下来,她得穿多少衣服?   等她回过神,青薇已经挽好她的头发,沈朝元立刻走出卧房,果然延陵郡主已经在院子里坐着,就坐在她来的坐轿上,脸上连丝毫不耐烦的神情也未显露,见着她出来,只是笑盈盈打了声招呼,请她在轿上坐下。   郑婵命青薇和杨柳跟上,自己转回卧房收拾残局,以及书写沈朝元需要的课文释义。   反正忙得很,要不也不会只陪她上完上午的课,至于下午——   下棋,画画,骑马,玩嘛,能有什么事?   郑婵放心地把被褥铺整齐,回头去拿笔墨纸。   能有什么事?   ……   是啊,能有什么事?   沈朝元很好奇,为什么延陵郡主非要和自己结伴去上棋艺课,她的院子离正月园不算远,但也肯定不近,晋王府大得没边,有什么必要绕这么远的路,就为了结伴?她们不算是朋友吧?   沈朝元充满疑心与警惕,提防着延陵郡主的口。   行至中途,沈朝元等到了。   “姐姐以前有没有学过下棋,画画?”延陵郡主问。   “没学过。”   沈朝元只见过少爷下棋,她看不懂,至于绘画,她拿笔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连字都没练好。而且,她已经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只说自己读过书,就引发连锁动荡,还差点本钱都没捡回来,她就算真会也要说自己不会了,何况是一无所知的东西?   “严夫子和徐夫子都是很温柔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们有本事,会把你教好。”延陵郡主说。   “我没担心。”   轿子又往前走了一阵,延陵郡主又问:“你真没学过吧?”   “当然啊,你不信?”沈朝元反问。   延陵郡主讪笑道:“不是不信,是怕您又做个天才。”   “做天才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怕?”沈朝元问。   “当然,当然是好事……”延陵郡主气焰大减。    ☆、出城      延陵郡主的介绍不错,严山期确实是一位谦谦君子,即使面对一位毫无前途的庸才,他也充满耐心,神情平静,绝不会气急败坏。遇到好学生,他淡淡赞赏,遇到差生,他淡淡鼓励,谁也不吃亏。   不过,仔细琢磨一下,优秀的那个要获得和差生一样的待遇,会不会很吃亏?沈朝元想。   她看了一眼延陵郡主,没法从后者脸上看出失望与难过,她好像挺高兴。   对了,好学生是延陵郡主,差生就是沈朝元本人。   沈朝元觉得自己没挨骂,好像有点对不起没被夸出天花乱坠的延陵郡主,但延陵郡主真的很高兴,甚至走到她身边和严山期一起鼓励她,安慰得情真意切。“原来你真的没学过!”延陵郡主笑眯眯地说。   沈朝定看得满心疑惑,捅捅三姐手肘问她什么情况。   “不知道。”沈朝夏摇摇头,说得一脸诚恳。   沈朝元的失手还不止于此,在接下来的画艺课,当徐绘花让她们画花时,沈朝元无从下手,还是杨柳指点她,才勉强涂了个大圆,绕着大圆再画五个半圆。把这幅作品交上去的时候徐绘花的脸顿时黑成了炭。   延陵郡主捂着嘴说,“不要紧,不要紧,多学多看,你一定能画好。”   沈朝元的两次失误,终于让延陵郡主在她面前找回尊严。   沈朝元不解地问:“我画得不好,你好像挺高兴的。”   延陵郡主忍不住笑,赶紧捂着嘴走开了。   沈朝元盯着桌上退回的六个圆,琢磨该怎么上色。青薇目不忍视,小声提醒,“小姐,屋子角落里就有一盆花,您可以照着那朵花画。”照着花学画,左右也不会画成如今这鬼样子。沈朝元看了一眼,“那朵花是好看,不过,我怎么照着花?很难啊,要一模一样的。”   “哪需要一模一样,形似,形似就行。”   沈朝元也压低声音,“形似是什么意思?”   青薇没话说了。   杨柳继续出主意——青薇嘴里的馊主意,“婢子知道,花瓣是红的,花蕊是黄的。”   红取朱红,黄取明黄,等沈朝元照着画好交上去,夫子的脸就成了绿的。   课后,沈朝元长叹一声,“画画真难啊!比下棋还难!”   幸好,在骑术课上,她的表现中规中矩,总算挽回一点颜面。   人总是健忘的,就如她的同学遗忘了她上午的大出风头,只记得她下午的连环失手,沈朝元也很快忘记下午的惨案,反正在经义课和琴艺课上,她已经受到了很多表扬。回正月园时,她面对一桌大餐,大快朵颐,完全忘记了不久前的尴尬。   还是郑婵想到问问青薇她上课是否习惯,青薇才小声说了棋艺课和画艺课的事。   她以为郑婵会很担心,没想到,郑婵只是楞了一下,便说知道了,挥手命她退下。   等屋子里只剩她和沈朝元,郑婵叹了口气,低声对她说:“小姐,您不用失望,棋艺和画艺终归不是正道,对于世人而言,您能读好经义,就有学问,有学问就有面子。人有长短,又不需要全能……也许是棋艺和画艺不适合您。”   “我也这么想。”沈朝元道,“好难啊。”   棋艺需要计算,画艺需要创造力,全都是沈朝元没有的东西。   “那就不想了。”郑婵拿出早已写好的释义,“您看完这个,就睡觉吧。”   经义这个正道,她也不是很喜欢。沈朝元默默地想着,却没有说,老老实实地拿去床上看。   看完就寝,如此,又是一夜过去。   ……   接下来,一概如故。上午学习经义和琴艺,下午学习棋艺和画艺,傍晚学习骑术,回到院子正好可以洗澡。郑婵每天都会写下隔日课程的课文释义,并收集了许多读书笔记,让沈朝元在放假的时候看。沈朝元完全贯彻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顽强,挑灯夜读,背不下来,绝不睡觉,翌日总能在经义课时答上佘平敬的提问,像第一堂课那种“失误”,再未犯过。   如此一个月后,终于没人再继续质疑沈朝元的学问。   在外人看来,她精于经义和琴艺,骑术还行,对棋艺和画艺则毫无天赋。   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人也会有擅长的与不擅长的,没人疑心。   其间,世子妃也曾叫郑婵去,委婉提出沈朝元的穿着过于素净,而且吃食也太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个叔母克扣侄女。郑婵便趁机提出沈朝元是主动为父母守孝,世子妃顿时无话可说,晋王闻听此事,大悦。   于是沈朝元成日里穿着各种浅色衣服招摇过境,再没人敢私下指指点点。   延陵郡主倒觉得她穿一身白挺好看的,有点羡慕,却不敢说。   沈朝元便总觉得上课时有种莫名的视线钉在自己的身上,很古怪,可朝右边望去,延陵郡主总一本正经地抬头看着夫子,好像全是她的错觉。   四月初,停课放假,延陵郡主命人来给沈朝元递话,第二天出城。   是通知,不是询问。   沈朝元告诉那侍女她知道了,等人走了才问郑婵怎么回事。   她已经习惯和郑婵交流,郑婵知道她真正的样子,并不介意甚至替她隐瞒,应该信任。   “春初和春末,贵女们都会出去玩玩,春初时您还没回来,现在已经是春末,自然应该来请您去。虽然您在守孝,但和姐妹们多多相处,这没问题,您放心去吧。”郑婵说完,便开始收拾行李,虽然去郊外只一天,不过夜,但贵族出行若不把行李塞满一马车,好像就显得不那么够身份。   “到时候我身边也要带着人吧,我能带几个?”   “一般是两人,您和郡主一起去,府里肯定有护卫随行,两个侍女足够了。”   “那我带杨柳和青薇。”沈朝元道。   杨柳跟她谈得来,青薇则擅长与人交流,应酬时缺不了她。青宁要留在正月园,郑婵管控院子,最近说青宁适合跟自己学管家的本事,天天把青宁带在身边教,寸步不离。沈朝元几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   郑婵却说:“杨柳与青薇留一个吧,奴婢建议您带上青黛。”   “青黛?”她在沈朝元眼里跟空气没分别,平时伺候从来不到跟前,就在后头呆着,又不像青宁能操持内务,老实说,她都不知道青黛是干嘛的。可郑婵总说带青黛有用,她便没坚持,“那把青薇留下。”   “是,奴婢这就通知下去。”郑婵只需她肯把青黛一起带走就行,其余人都不重要。   翌日,沈朝元带了几本读书笔记,想在无聊时看。   郑婵领着青宁青薇将沈朝元送至大门口,眼见着她上了马车,仆役把她准备的行李装进后面的车队里,车队出发,才带着青宁青薇回去。   马车里,沈朝元和延陵郡主共用同一辆车,有陌生人在时,杨柳就是哑巴。   至于青黛,比哑巴还哑巴,不咳嗽,连呼吸声都微弱,像个濒死的人,但脸色红润。   延陵郡主身边也有两位侍女,长得很像。   “你身边这两人是姐妹?”沈朝元好奇地问。   “是,跟你身边的侍女是同一辈。”延陵郡主指着她身边的青黛说。   “她们叫什么名字,就算是姐妹,也长得太像了吧?”   “双生子,一个青蕉,一个青蔡。”延陵郡主道。   “阿嚏!”杨柳猛地打了个喷嚏,抽抽嘴角边道歉边往外挪动,靠着门帘吹风。   “你要是生病了,就不要坐那个地方,到我身边来吧。”沈朝元对杨柳说。   杨柳摆摆手,坚决不动。   “生病了?”延陵郡主眉头一拧,“那就让她坐在那吧。”   如果这是她的侍女,延陵郡主开口就会让她下车,但杨柳是沈朝元的人,她不愿意在沈朝元面前显得胆小,又怕她当真病得不轻,传染给自己,便这样说。杨柳坐在门帘边,春末的风还有点冷,她却表现得不在意,“小姐,我没生病,只是嗓子有点痒,怕再吓着您。”   沈朝元依旧有些不乐意:“可是……”   “这里是不是出城啦?”杨柳忽然兴奋地说。   沈朝元当即将身边窗口的帘子扯开往外看,果然,马车正缓缓驶出城门。   但是,她仍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   “郡主,我们现在是去什么地方?”沈朝元只知道她们要出城。   “去马场。”   “去城外骑马?”沈朝元想起来了,骑术夫子何吕施曾经说过,王府的马场虽然不小,但依旧无法和城外的盛天马场相比。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盛天马场溜溜。沈朝元只是存着这个心思,想不到今天就能去。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谁?”沈朝元进马车时没看到其他人,不知道是已经进去了还是迟到,但车队这么长,总不会只是供她和延陵郡主两人用。她们只去一天,哪需要这么多行李?光她一眼能看到的马车,就起码有五辆。   “反正府中同辈都去,那天你见过的,我的兄长,还有四个弟弟和妹妹。”   那就是沈朝祎、沈朝夏、沈朝飒,沈朝滇和沈朝定五人,加上她和延陵郡主一共七人。   沈朝元刚数完人,就发现延陵郡主的表情有点激动,她正透过窗户往外看。   她看到了什么?    ☆、安国侯长孙      沈朝元从来不憋着,心里好奇,就直接问了,“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安国侯家的马车!难道他也来了?”延陵郡主自言自语。   “安国侯是谁?”沈朝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京城里的人事物一无所知。   延陵郡主盯着窗户,难得耐心地给她长了长见识。   安国侯姓叶,本是平民出身,但天生神力,逢战乱加入军队后立下赫赫战功,亲手杀伤的敌军便以千计数,战后便被封为安国侯,之后放下兵权做了闲散侯爷,一直致力于编纂兵书,很受陛下看重。   “那马车里是安国侯吗?”沈朝元问。   “安国侯怎会来马场跟我们这群小辈玩?我猜来的是安国侯长孙叶律歆。”延陵郡主道。   “你跟叶律歆是朋友吗?”沈朝元觉得这个名字对延陵郡主似乎有特别的意义。   延陵郡主立刻放下帘子,回头对他说:“我们不是朋友,我对他才没兴趣。”   “哦。”沈朝元不解,“你为什么要跟我解释?”   延陵郡主哼了一声,“怕您乱说。”   “我知道了,我不说话。”沈朝元好奇地看了一眼那马车,不知延陵郡主是怎么认出来的。   难道是因为那辆马车上插的旗子?旗帜上绘着一个像刀的符号,十分威风。   许多马车都因为那辆立着刀符旗的马车而减速,几乎没有任何马车敢超越它,甚至是与它并行,那辆马车没有带上随行车队,却依旧形成一种超然的感觉。沈朝元就一个想法,因为它才减速吗?可恼。不如快车,慢吞吞地前进晃得她快吐了。   可惜没人敢向刀符旗车提出这一点,沈朝元也只好咬着牙忍耐。   幸运的是,盛天马场距京城并不远。   在沈朝元要吐不吐的档口,马车终于停下。青蔡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对马车内说出一句好消息,“郡主,到了,婢子扶您下马车。”她后退着跳下马车,与青蕉一起搀扶着沈朝元下马。青黛见状也向沈朝元伸手,哪知她刚一扭头,沈朝元和杨柳已经一前一后跳出了马车。   “你也快点下来呀!”沈朝元小幅度地对青黛勾着手,“就等你啦!”   她眼一花,青黛便闪现在她眼前,沈朝元惊讶地眨眨眼,“这么快?”   青黛微微一笑,“小姐,那边郡主在等您。”   沈朝元回头望去,果然是延陵郡主朝她招手,她点点头,抛下这件事。   杨柳却凑到青黛身旁,鬼鬼祟祟地问:“青黛,你刚才那个是不是……轻功?”   “杨柳,小姐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别耽搁了。”青黛打断她的话,跟上沈朝元脚步。   杨柳握紧拳头,也跟过去——不是想揍青黛,是因为王府几位公子带着近仆,也在那。   男人。   啊。   真可怕。   青黛停在沈朝元背后,杨柳就停在青黛背后,站在三环外躲开那群男人。可依旧有个令她不悦的气息接近,拍了拍她的肩膀,“杨柳,好久不见。”和她打招呼的人是文思。文思虽然能入正月园,却不方便时时刻刻去烦沈朝元,沈朝元自己不出门,负责保护她的文思便没有用武之地。   好在这次几位公子小姐一起出城,他加入护卫队,也跟来了。   文思本想借着归来明珠扶摇直上,奈何他在沈朝元心中毫无一点分量,想让她看重他提拔他,首先得不讨厌他又能用上他吧?现在大庭广众下,他不能去主人家那,但跟主人身边的一等侍女套套近乎却没问题,于是便找上杨柳。   可杨柳回头瞪他的眼神,却让文思无比惊恐——他做错什么了?   “我得罪你了?”   “没有。”杨柳握紧拳头,状若无事,“是好久不见,您怎么忽然想到跟我叙旧?”   “我们不都是从丰城一起来的吗?”   “我和小姐是从丰城来的。”杨柳压低声音,“您又不是,您是京城人。”   文思苦恼地看着她,想跟她套个近乎还真不容易,谁能想到沈朝元竟然会如此看重一个侍女,带来京城后竟然亲自开口,令杨柳摇身一变成了府中一等侍女?这可是王府里的一等侍女,若是晋国复国,那就是晋国王宫的宫女,他更难接近。   不过……晋国恢复?那得是猴年马月的事,文思是晋国人,对此也不抱期望。   还不如未来县主的大腿可靠。   他忙跟杨柳道歉,初见时他对她确实粗暴了一点,不过……   “那是一点吗?”杨柳想起来就气,“我先被你打晕,再被你打醒,你还好意思讲!”   文思对青黛赔笑,“青黛姑娘,我和杨柳姑娘去附近单独说几句话。”   青黛问杨柳,“你要跟他去吗?”   “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你想说什么。”杨柳对青黛说,“我马上回来。”   “嗯。”   他们去得不远,只是离人群远十几步,如果沈朝元需要人服侍,杨柳能很快发现。只不过,距离那群主子太近,就太不适合吵架了。杨柳就是怀着准备大吵一架的心思去的。   沈朝元一直听着身后动静,等人走了才问青黛,“刚才是文思来了?”   青黛轻声道:“是文统领。”   文思被晋王拨调到正月园,掌管负责保护沈朝元的所有护卫,是正月园护卫队的统领。名号听起来震天响,其实手底下只管十个人。官职升了,薪俸加了,权势却大大减少,因为沈朝元根本不出门,手下只有定例的十人,不扩张,这才是文思迫不及待要想办法在沈朝元面前刷存在感的理由。   想指望沈朝元自己招人是很难了,还不如等她分点权力,他再亲自招人。   所以,就算被杨柳如何冷待,他也不在乎。   “杨柳从文统领那借钱了吗?”沈朝元问。   据盛森渊说,借出钱的才最会装孙子,但她可不允许自己有个欠钱不还的手下。   青黛跟不上她的思路,却并不紧张,平和地答道:“婢子不知。”   “回去以后,让文思来见我一次。”   “是。”青黛记住。   沈朝元便继续盯着眼前发愣,延陵郡主把她叫来,又不跟她说话,一直在和大公子交谈,至于其他人,沈朝飒与沈朝滇结伴,沈朝夏和沈朝定挽手,就她一个单着。什么时候才能上马?她都无聊得等不及了。   不过,仔细端详下,沈朝祎和她像,却没有初见时那么可怕,她们并不是一模一样的脸,在相似的五官后,自己的容貌更偏柔和,沈朝祎的则更偏刚厉,何况他比她高,两人的身体比例也不一样,只因为眼睛太雷同,才会有初见时那种轰动的效果。其实,鼻子有些区别,嘴巴基本不同,分别一个月后,他又抽条不少,更有种男子汉的气概。   沈朝祎感觉到被注视,望了过来,与沈朝元四目相对的瞬间,眉间微微皱起。   沈朝元飞快地移开眼,但这次,被注视的人成了她,而且目光来源非常明显。   真倒霉,好像引起了注意,而且是讨厌她的人——虽然她没明白,沈朝祎为什么讨厌她?他好像从第一次见面时就不喜欢她,就像莫名其妙对她表现出非好感的延陵郡主一样。怪异兄妹,沈朝元嘀咕。   她也不喜欢被人盯着,尤其是充满不喜的目光,便走出人群,向外走去。   青黛匆匆跟上,没有询问她为什么要离开。   沈朝元站在原地,她就留下,沈朝元走,她就迈步,她不会对沈朝元的行为多问一个字。   走出人群,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终于消失。   那群人根本是在闲聊,一时半会也聊不完,还不如到附近走走。   盛天马场圈定了一片极辽阔的地域,沈朝元极目四望,根本看不到边。   沈朝元走了一会儿,遇到一对男女,想转身躲开已经闪不及,索性大大方方站在原地——更何况,这附近没有假山也没有树,根本不存在能躲藏的地方。不然,她就故技重施了。   彼时,这少女正拉着身边少年的衣角,娇声娇气,似乎正恳求他,两人都没有带上仆人,但浑身衣着十分贵重。男的,她不认识,这少女的脸沈朝元却看出一点眼熟,奇怪的是,这少女对于她而言也肯定是个陌生人。   那少年见到她,先是拱了拱手,又愣怔地盯着她的脸,口中道:“沈……诶,不对,你是谁?”   “我是沈朝元。”沈朝元礼貌地还报一礼。   少年与少女尽皆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你是晋王殿下找回来那个……”   对视一眼,又同时噤声。像双生子般。   由于沈朝元先自我介绍,这两人自然不能装没听到,也各自说了自己的名字。   “在下安国侯之孙叶律歆,这位是我表妹……”   “沈朝亚。”少女自报其名。    ☆、刺杀      沈朝亚。   这名字跟少女这脸一样熟……   “我这表妹是燕王之女,你们是同辈,也是姐妹。”叶律歆道。   这下沈朝元就能把逻辑捋清了,沈姓,朝字辈,在这棠国中九成九是皇族没跑。   怪不得在听她报出名字后,沈朝亚的笑容多加了三分真诚。   “元姐姐是不是在这附近散心?那我们就不打搅您了。”沈朝亚道。   沈朝元点点头,“那我走了。”   三人不算熟悉,硬要站在一起聊天,那叫尬聊。   幸好沈朝亚找到一个分开的理由,谁也没提出这理由出现得突兀,默契地道别。   这是沈朝元第一次见到叶律歆和沈朝亚。   ……   告别后,沈朝元又在附近走了一会儿,不过这里的风景并不算好看,跟王府比起来甚至可以称为荒凉了。她走了没多久就失去兴趣,回到了晋王府众人在的地方。幸好他们终于聊完了,沈朝元一回来,延陵郡主便对她说去酒园那聚聚。   那什么时候骑马?沈朝元问。   “骑马的事,不用急,先吃点东西,你还没吃早饭吧,不饿吗?”   “有点。”   “那就先吃东西。”延陵郡主说。   沈朝元被说服了,虽然,来了马场,除了马车前的马,她连一匹马也没见着。   酒园里可以点菜,也可以自己烧烤,沈朝元还是第一次见。   一进园子,就看到中央搭着一丛篝火,篝火上架着许多铁杆,形成一个有漏洞的面。有厨师站在那烤架前,不断将烤架上的肉翻面,走近一点就能闻到浓郁的肉香味,沈朝元看得饿了,刚坐下,就有仆人端上美酒佳肴。这些都是沈朝祎点的菜,烤架的肉很香,不过晋国口味清淡,没人主动提出要吃烤肉。   除了沈朝元外,沈朝祎延陵郡主等人,都是晋王世子的儿女,自然不需要顾忌,围坐在一桌,沈朝元是长女又是堂亲,也不需要另列一席,坐在了延陵郡主和沈朝定之间。聚餐的气氛与家宴差不多,甚至更好,毕竟席上没有外人,酒园里又没有其他客人,长辈也不在,众人并不用太拘束。   沈朝元想起延陵郡主对叶律歆感兴趣的事,想告诉她自己刚见过他。   她夹着一块肉,端在空中顿了半天,对延陵郡主喊了一声,“嗳。”   “叫我?”延陵郡主扭头问她,“怎么了?”   “我刚才……”沈朝元只来得及说三个字,就被一声大喝打断。   “小心!”文思扑了上来,将一个端着托盘正要上菜的仆人一脚踢飞。   众人正不解,却见那仆人摔倒时身上滚下一柄短刀。   文思抡起刀鞘打晕他,很快有护卫冲上来将仆人用麻绳捆紧。   沈朝祎猛地起身,“来人,保护各位小姐!”说完,从腰间取下长剑,锵然出鞘。   “王兄,我来帮你!”沈朝飒和沈朝滇热血沸腾,也纷纷拔出长剑。   “你们老实待着。”沈朝祎把二人按下去,还没长到他肩膀高,凑什么热闹!   “文统领,你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刺客?”沈朝祎走向文思。   从王府带来马场这群人里,文思是最有经验的。方才也是他凭一道一闪而过的银光,断定这上菜的仆人是刺客,刚刚这刺客距离沈朝祎极近,如果不是文思及时出脚,那短刀就不是落地,而是扎进他胸膛了。   “附近有些安静,刺客肯定不止这一人。”文思拔出刀,十分戒备地听着周围动静,“大公子,属下建议您选择守,这里打起来,马场的人肯定会发现,等他们的援兵到我们就没事了,如果往外逃走,带着几位小姐,更容易被偷袭。”   “也好,文统领,我不懂这些,听你的。”沈朝祎站到文思身旁。   所有护卫都围绕着几位公子和小姐,将他们保护在中央。各人带来的仆人与侍女,也都将自己的主人保护在圆环中心。杨柳快步跑到沈朝元身旁,眼睛盯着那个被捆成麻花的刺客。青黛冷着脸,木然地移动脚步,不断观察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青蕉和青菜的步伐与青黛一致,可见她们接受的是同一种训练。   沈朝元舀了一碗汤喝。   延陵郡主难以置信地问她:“你还能吃得进饭?你不怕吗?”   “怕什么。”沈朝元吹了吹汤,慢慢啜饮。   “有刺客!”延陵郡主尖叫道。   “又没刺我。”沈朝元想了想,问她,“刺到你了吗?”   延陵郡主感觉和她聊不来。   沈朝元也觉得跟她聊不来,明明是她劝自己吃饭现在又不许自己吃饭。真麻烦。   沈朝元吃饭很快,胃口不大,等她吃饱了,时间也才过去一小会儿。   文思预想的刺客大军一直没出现,再继续警惕,似乎有点尴尬。   沈朝祎早就回到位置上坐下了。   “文统领,刺客在哪里?”沈朝飒大声问。   风中裹着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息,在酒园内四处飘荡。   文思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烤架,立刻吼道:“刚才在这烤肉的人呢?”   “小,小的一直在这……”烤架后突然钻出一人,小心翼翼地举起手。   原来他一直蹲在烤架后面,有高高的篝火挡着,才让文思一时没觉察。   文思快步走去,将他拎了过来,“你鬼鬼祟祟在这干嘛?”   “不,不要啊,小的不是刺客!”这厨师手里还拿着翻肉的夹子,一脸惊恐,十分害怕。   文思右手还拎着刀呢。   “住手!”沈朝祎道,“他是马场的人,我认识。”   文思之前一直是跟随晋王,是第一次来盛天马场,对此人不熟悉。   即便有大公子担保,他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真的?”   “文统领,你抓不到刺客,也别拿个下人出气呀!”沈朝飒道。   “咳咳!”沈朝元大声咳嗽,等所有人都望过来了才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去骑马?”   她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出城,可不是为了来喝汤的。   “也是,都赶快吃饭吧,待会我们去挑马。”沈朝祎道。   沈朝飒抿抿嘴,没再说话。   “我再问问此人。”文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带人扛着捆成麻花的刺客走出酒园。   众人继续吃饭,但没人再碰酒。   除了沈朝元,她之前没喝,好奇它的味道,便拿起来灌了一口。   滋味不错。   肉香味不断飘过来,沈朝飒对那边喊道,“装一盘肉,我试试什么味道。”   “是!”烤肉的厨师忙将烤架上的肉夹进盘子里。   沈朝飒让身边的仆人去拿,厨师却先端着肉小跑过来,“不用不用,小的还要谢谢各位帮我说话,不然小的可就倒霉了。”   “这是小节,你不用对我们说谢谢。”沈朝祎道。   厨师陪着笑,将装满肉片的盘子放在桌上,“那里还可以烧鱼,几位要不要试试?”   “不必了,我们待会就要……”   “噌!”银光一闪,厨师突然反手甩出一柄短刀,朝着近在咫尺的沈朝祎刺去。   沈朝祎悚然一惊,他坐在凳子上,闪躲不变,但他反应很快,迅速往后一倒,带着凳子一起向后摔在地上,就地一滚,爬了起来。这时他的近仆也回过神,当即都抽出刀,将沈朝祎挡在身后。沈朝飒大喊一声,“有刺客!”拔出剑就往前冲。   “闪开!”沈朝祎推开他,舞剑刺向那厨师。   他本该躲在两名近仆身后,可是,他很生气。   这人是他保下的,否则文思已经将这厨师带走,他信任此人,此人却背叛了他的信任,如果这里不是棠国京城,他一定要生擒此人,亲自鞭杀!“你竟敢刺杀本公子?”沈朝祎勃然大怒,舞剑如飞,将厨师追杀得狼狈不堪。当然,这其中还有那两名近仆掠阵的功劳。   以多打一,本是十成胜算。   可是,就在这时,酒园高墙上忽然跳入几十道黑影,个个都穿着劲装,用黑布蒙面。   文思预想的刺客大军,终于抵达——可他不在了,还带走了几个精英护卫。   酒园大乱,顷刻间陷入血战。   青黛握住腰间一个银坠,猛然一抽,只听“锵啷”一声,竟抽出了一柄软剑。   她将沈朝元护在身后,且行且退,退入酒园墙角。   杨柳举着个凳子,挡在身前,窥伺半天,终于找到机会冲到沈朝元那,将她往身后一堵,“小姐,你站着别动,我帮您防御,青黛帮您反击!”青黛翻了个白眼,你直说也要躲在我身后呗,不过,一个是躲两个也是,反正她也没指望杨柳能帮上忙,她还记得举一把凳子,算是机智了。   延陵郡主那边倒是惹人眼红,青蕉青蔡全是女护卫,又是双生子,配合默契,将延陵郡主夹在中间,舞剑如风,水泼不进,还趁着还击时杀了几个刺客。   “怪不得郑婵让我带上你。”沈朝元此时才明了郑婵的苦心。    ☆、别迟疑      青黛全神贯注,独自支撑着这一角的安全,没空对她这句赞许致谢。   “文思去哪了!”杨柳举着凳子小声呐喊,“他难道不应该留下来保护小姐吗?”   “他不可能当着大家的面拷问刺客。”青黛简单解释,因为杨柳问了好几次。   “啊!”远处,有人惨叫。   沈朝元朝着声源处望去,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像是沈朝夏。   已经有第一个人受伤了。   见到沈朝夏倒下,得到鼓舞的刺客们的攻击越发猛烈,像是不要命般出招,青黛应对得更加吃力。她面前本是同时应对两名刺客,那一刀砍倒沈朝夏的蒙面人腾出手来,立刻冲向她,一剑对三人?青黛额头沁汗,内心越发焦急。   这些刺客的目标很明显,就是她身后保护的沈朝元,他们显然是专门冲晋王府的人来,对护卫本身倒是不在意,如果她抵挡不住,令沈朝元受伤甚至……青黛不敢再想,出手更快,但人总会有累的时候,也总会有露破绽的时候,她向右挥剑,略微失去平衡的刹那,一名刺客觑见空隙,当即一刀朝她左臂劈下!   如果青黛被砍中,左臂必定会被斩落,就算她右手用剑,一旦失去左臂,大量失血的情况下肯定会晕厥,那么……可她担心有什么用?她的身体正向□□,再想闪躲,已经来不及。青黛脸色一白,突然屈膝,将脖子朝刀下送过去,这次一刀斩下就不是砍掉她的左臂而是割破她的喉咙了。   “喂,你小心呀!”杨柳突然大喊一声,举起凳子挡住她左方,狠狠一推,挡开了那刀。   青黛迅速回神,重新奋起刺向右方蒙面人的手。   “你刚才怎么突然腿软了?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杨柳惊慌地说。   她依旧站在青黛左边,替她阻挡来自左方的扰乱攻击。   “多谢。”青黛冷面却并非不知好歹,感激一声便重新投入对敌。   杨柳没有武功,但幸好她捡了这张凳子,能当板砖,又能当盾,可谓攻守兼备。   酒园里打了这么久,外面的人要是再听不见,就是装聋作哑了。   文思终于领着人冲回来,一入酒园,也顾不上找沈朝元,先大声呼喝,指点护卫结阵反击。这次来盛天马场的护卫里,他临时代领护卫队总统领一职,刚才他不在,护卫群龙无首只好各自对敌,直到文思归来,迅速看出薄弱点,先打零散刺客,再将这群刺客围剿,几句话便使这些刺客慢慢被护卫包围在酒园中央,被压着打,又找不到逃走的方向。   而后他在带着精英冲入包围圈,随便选了几个活口踢倒,其余刺客乱刀砍死。   这场突兀的刺杀,暂告结束。   文思还要处理后事,沈朝元等王府千金却先被护送离开酒园,那里血气冲天,文思哪敢让她们留下受惊。何况,沈朝夏受了伤,需要治疗——她还算好运,作为被保护的几人里唯一被砍中的,她只有手臂和腿挨了几刀,并无致命伤,虽然血流如注看起来很吓人,其实伤势不重。   这个不重,是与这群刺客原意要将他们全部杀死的目的相比。   可惜他们低估了晋王对小辈的爱护,他们不仅携带护卫,连身边近仆侍女都是武功高手。   回程三辆马车,沈朝飒和沈朝滇被沈朝祎强硬地送入马车,延陵郡主不愿见血,安排沈朝夏进了第三辆,自己便提着裙子走进了第二辆。沈朝定只有五岁,谁也不敢把她和一个半身是血的人放在一块,即便她早慧。于是,作为长姐的沈朝元,便迷糊糊登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启程。   沈朝夏身边只有一位侍女,除了沈朝元和延陵郡主可以带两人,沈朝祎不限数量外,其余四人都只带着一位仆人。否则,若沈朝夏也像延陵郡主一样有两人保护,怎么也不可能挨这么多刀。她身边的侍女微微颤抖,沈朝夏是几位主人里唯一受伤的,她护主不力,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但有沈朝元在这,她连求情的话也不敢说。   第三辆马车排在最后,因为行驶得最慢,即使速度下降到这种地步,但路途颠簸,沈朝夏依旧时不时痛哼一声。除此之外,她便保持安静,除了偶尔□□,连呼吸声都很轻。沈朝元很佩服她,自己脸受伤的时候,可是毫无顾忌哇哇大哭过,要她忍痛,难上加难。   她不想打扰沈朝夏忍痛,便一直沉默,直到马车驶回晋王府。   文思已经派出一人骑快马回府报讯,当沈朝元下马车时便见到大门口乌泱泱站着一大群人,比上次世子妃来接她更热闹。这次,她见到许多陌生面孔,除了晋王与世子不在,该来的都来了。   世子妃匆匆与沈朝元打了声招呼,便带人去扶沈朝夏,在马车上一直陪着沈朝夏的侍女,低着头跟随一人离开。一位穿着靛青色长裙的女人含着泪扑向沈朝夏,世子妃打了个眼色,身边人便忙让开,使此女能接近沈朝夏,她向世子妃道了一声谢,带着沈朝夏走上台阶,一辆坐轿停在门内,扶着沈朝夏上轿,一行人浩浩荡荡涌入晋王府。   沈朝元也跟去看了一会儿,沈朝夏被送回她住的院子,一位年轻太医拿着药箱正等着。这人让沈朝元生出一点眼熟的感觉,想了一会就想起他是曾经来过正月园,给郑婵做包扎那个。有人叫他梁太医,有人叫他晚清,沈朝元猜梁晚清就是他的名字。   而后就没法看了,治这伤得见血,大部分人被劝走,沈朝元也是其中之一。   她走出不远,听见院子里传出一声惨叫。   文思制服那群刺客后,给沈朝夏做过简单止血,回到府里肯定要重新包扎,可是回来这么久,伤口的血已经和包扎的布带凝结到一起,想取下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先回正月园。”她装没听见,对杨柳和青黛说。   返回自己的“家”,沈朝元才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不是真的不知好歹,但她毕竟没事,直到听见沈朝夏那声尖叫,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从什么境地逃生。于是,等她见到在正月园拱门那等她耳朵郑婵时,沈朝元便忽然觉得心口一热,忙快步走去狠狠抱住郑婵。   郑婵吓了一跳,“小姐,出什么事了?”   她已经习惯沈朝元冷心冷性的样子,这么热情的沈朝元,还是头回见。   沈朝元抱了她一会,松手,“回去再说。”   她没哭,就是心情激动想找个人抱抱。   郑婵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等沈朝元返回卧房的茶桌边坐定,才回过神,“小姐,奴婢听说你们在马场遭遇刺杀,三小姐还受伤了?究竟怎么回事?您有没有事?”   “有青黛呢。”沈朝元道,“多亏她保护我,还有杨柳。”   “她?”郑婵对前一句信,对后一句则不置可否。   杨柳略畏惧郑婵,不敢在她面前邀功,倒是青黛替她说话,“小姐说得没错,是杨柳帮我。”   “那你们都护主有功,等下我会报上去,届时一定好好嘉奖你们。”而后郑婵便让她们出去,她还要跟沈朝元仔细问问马场里发生的事。   杨柳和青黛便一起离开。   下了台阶,走到无人处,杨柳扭头问青黛:“你刚才为什么要送死?”   那刺客的攻击青黛挡不住,但就算挨一刀,也只是断臂,总比丢命要好。如果是打不过,被人砍死也就算了,她刚才分明是故意把自己的脖子送上去,如果她真是不想活了,怎么自己一上去帮忙,又突然有求生欲了?杨柳想不明白。   青黛本来不打算回答她,可是她忽然想起杨柳举起凳子帮自己抵挡左方刺客的事。   杨柳不会武功,很明显,但她还是来了。   “杨柳,你不是王府的人,不像我们从小学规矩。”她说。   杨柳撇撇嘴,“你就想说这个?”如果只是单纯嘲讽她的话,那她可不想听。   “所以你不知道。”青黛不在乎杨柳的神情,依旧说完了自己的话,“一旦我被砍去左臂,一定会晕倒,无法继续保护大小姐。如果大小姐真的被刺杀丧命,你和我,都不会有活路,就算我断臂后还活着,依旧是死路一条。为救主而战死和被砍伤晕倒的后果是不同的,如果再有这种事,你也别迟疑。”   别迟疑送死吗?   “你在说什么呀?”杨柳呆呆地说。   青黛摆摆手,“我今天太累,先回去休息。”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宿舍,青黛进了自己那间,关上门。   杨柳呆呆地站在原地,咽了口口水,“我这是跳坑里了?”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人,也在坑里。   ……   “那群刺客,是我二叔的人?”屋内,沈朝元诧然失声。    ☆、盛二少      “虽然还未调查,但殿下在朝中没有敌人,非要将你们斩尽杀绝的,只可能是他。”郑婵道。   “为什么?他是我二叔,也就是我父亲的弟弟,是世子的哥哥吧?”沈朝元道,她很疑惑,自己和延陵郡主等人是先世子与今世子的儿女,不都是这个二叔的晚辈吗?明明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打生打死?   “您不必叫他二叔,他早就被贬为庶人!如果他不是殿下的儿子,早就该凌迟处死!”   郑婵气愤地说。   即使已经过去十余年,她的怒火依旧不曾消失。   沈朝元赶紧拉她坐下,听这意思,郑婵似乎终于肯说“当年”的秘密了?   “这二叔……”   “他如今叫石璎!”   “好,这石璎。”沈朝元哄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想被杀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呸呸呸。”郑婵忙朝地上啐了几口,“您吉人天相,怎会被杀?”   “万一呢?要不是今天去马场,我都不知道有人想杀我。”沈朝元道。   郑婵被说动,点点头,“也是,奴婢当初不说是怕您担惊受怕,既然此人把手伸进了京城里,可见他胆大包天到了什么地步!好吧,奴婢便把这事跟您说清楚,将来您也好提防,您也该知道您的敌人,您的父母之仇是谁造成的!”她一说到这件事,便忍不住咬牙切齿。   “我父母也是这石璎派人杀的?”沈朝元目光一变。   “正是!”   郑婵心结既释,便不再迟疑,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当年,晋国还未曾被月国入侵,晋王有三个儿子:世子,沈时璎,沈时琰。世子便是沈朝元之父;沈时璎便是沈朝元的二叔,如今的石璎;沈时琰当初只是三公子,按照晋国长幼有序的规矩,就算世子死了,也要沈时璎一并去世,他才能继承世子之位。   世子体格健壮,很少生病,从未有人想过他会死。   虽然没人想到他会死,但有人很想让他死,此人正是沈时璎。晋王悉心栽培长子,从未给另外两个儿子一点机会,甚至没给过他们太多关注,以至于他竟然忽略了自己的次子渐渐性格扭曲,生出了想要夺取王位的念头。但,世子受到晋王的信任与宠爱,他能有什么办法能让晋王废了世子呢?   好像没办法。   不,有一个。   于是,沈时璎便谋划了那场丰城外的刺杀事件,他成功了,世子与世子妃身死,世子唯一的女儿也不知所踪。然而他却忽略了晋王,为了亲生子之死勃然大怒的晋王使用了所有手段去查,却查出谋杀长子的竟然是自己的次子。兄弟相残,这是何等耻辱?晋王终究不忍心杀他,他只剩下两个儿子了。   他将沈时璎贬为庶人,可他想不到,饶沈时璎的命不仅没换得他的愧疚与感激,反而让沈时璎更加疯狂——他是为了更大的权力而谋划杀局,为了世子之位,他连亲生兄长也敢杀,现在他的父亲却连王子也不让他做!既然哥哥都杀了,再杀一个父亲也无妨。   沈时璎用剩余势力迅速联络月国人,里应外合使晋国沦陷,如今自去沈姓与时字辈,改名易姓,自称石璎,在月国做官。月国本想将他扶持为新的晋王,作为傀儡,可是旧的晋王活着并返回了棠国京城,有棠国庇护,月国这占据晋国的举动便仍旧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看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将你们小辈杀绝,再杀了殿下和世子,他就是晋国唯一王子。”   沈朝元叹了口气,她这次回家,真是主动跳坑里。   石璎连她也不放过,倒在沈朝元意料之中,棠国历史上曾有女帝即位之事,就算石璎把晋国男丁杀光,如果她或延陵郡主等人还活着,那么棠皇依旧可以扶持她们暂代晋王之位,身为先世子与现世子的血脉,她们依旧比被晋王亲自贬为庶人的石璎更有正名。   “所以,他会一直派人来杀我们,直到我死为止?”   沈朝元没说杀光,毕竟,只要她死了,哪还能管别人有没有被杀光?顾不上啦。   “您放心,石璎用的肯定是月国人,棠国与月国正是战时,可月国的人竟然能够来到棠国的土地,甚至来到京城外!陛下一定会管!”盛天马场是什么地方?皇子偶尔也会去,虽然她们在这里琢磨这些刺客是石璎派来杀晋国人的,可是,他们毕竟是一群月国的刺客!如果他们看到棠国皇子,动手杀伤一两个,如何?   正如郑婵所猜测的,棠国皇帝勃然大怒。   就算不提月国的事,晋王的后人也是皇族血脉,却在京城外的盛天马场遭遇刺杀,兹事体大,晋王与世子不在王府,正是因为接到传召,进宫去了,除此之外,京兆尹,不良帅,几位驻军统领全部受诏入宫,谈到深夜。   宫中所论之事,沈朝元不知。   但她倒是多得了一个好处,酒园事件后,皇帝赐下圣旨,允准晋王恳求将她的封号发下,正是文思说的那个“涪陵”。杨柳听到这个封号又是好一阵笑,被郑婵扣了一半救主赏金才后悔不迭地闭嘴。   自此,正如其他人面见沈朝冉只能称郡主,对她的称呼也从“大小姐”更改为“县主”。   获得封号那天,郑婵比沈朝元更高兴。   “从此,您就是有封地的县主。”   一般来说,公主郡主县主分为有封号与兼有封地两种,只有封号的只能定期领钱,划一块地建府。而有封地的则好得多,能称得上有封地,治下起码有一座城。这座城内,人口,土地,税赋……全部属于她。   当然,土地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晋国的郡主与县主只能分封晋国内的土地,如果他吝啬不肯给,皇帝也不可能主动将土地改给她。简而言之,她的涪陵与沈朝冉的延陵,都是晋王大方割爱送给她们的。   “可惜。”郑婵又说。   因为,涪陵也好,涪陵也罢,全部都在晋国境内,属于沦陷区。所以,她有封地很美好,却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说起来好听而已。晋国一日被月国占据,她这县主就一日拿不回涪陵。她这封地,徒有其名,好在薪俸可以从公中拿,这个不会少她的。   封地不封地的,她也不在乎。   她不在乎封地——本来是这样,直到郑婵随口说有封地她就可以去封地住。   沈朝元也随口嘀咕,“我才不去封地,要是能离开,我就去丰城。”   咦?   郑婵问她:“去丰城?”   她问郑婵:“我什么时候能回封地?”   虽然是郑婵先问,但她还是选择先回答沈朝元的问题,“县主,回不去,涪陵在沦陷区。”   沈朝元想起来了,顿时蔫了。   说起少爷,她想他了,她在京城,他在哪呢?   ……   被沈朝元挂念的男人,仍在丰城。   他答应她要去京城找她,可他依旧在家,哪也没去。   不,不是他没成功说服父母——是因为他根本没说。   不。   他没有毁诺。   盛家出了意外。   意外之喜。   那天他对沈朝元给出承诺,向李伤说出宏愿,决心回家后说服父母让他从军。有可能吗?作为沈家独苗,先说服谁更容易允准他上战场?盛森渊忐忑不安,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坚定,因为,如果连他都展露出不自信,谁也不会相信他上战场能活着回来。   可是,等他到家,却被一脸狂喜的盛老爷抓着冲回佛塔院。   “什,什么事啊?”盛森渊没见过父亲这么慌张又雀跃的样子。   盛老爷高兴得话都说不清楚,没法解释。   到了佛塔院,人人面带笑意,不断恭喜盛森渊——   盛夫人有喜了。   恭喜到一半,这群人想起来,如果是个弟弟,岂不是来跟哥哥抢家产的?盛大少能高兴?   能。   盛大少快高兴死了。   “弟弟我来见你啦!”盛森渊快步冲入佛塔院,直接给小孩盖章性别,比盛老爷还紧张。   他没敢提起自己准备从军的事,生怕气得母亲落胎。预想的计划全部推倒重来,他只向父母介绍了李伤,而后请李伤在府中暂住,向她学武。盛夫人专心养胎,旁事不问,盛老爷一心两用,但一用在事业,一用在夫人,盛府里没人再能管大少爷,他大大方方去学堂办理休学,回府潜心练武。   正如李伤判断,他确实是习武的苗子,即便他的天赋在李伤嘴中不如她自己,但依旧远胜过这世上许多人,他的进步可谓日新月异,每一天都能看出变化。他不再提起元娘,直到盛夫人怀胎九月,李伤写好推介信交给他,让他等盛夫人生产后找机会提出从军一事,拿着这封推介信去找她那个“故人之子”。   “他叫明铜镜,你去飞燕山,就能找到他。”李伤道。   “明铜镜?”盛森渊品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你知道飞燕山在哪吗?从此地出发向北,二十余天左右……”   “既然是一个方向,我暂时不去找他。”盛森渊收好这封信,打断李伤,“我要去一趟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丰城这段剧情本打算写成番外,不过,太短,索性直接插入正文中。 ☆、乞索儿      京城。   四月初十。   立夏。   “真是奇了,两个月前我们还在京城。”杨柳感慨道,“这日子真是天翻地覆。”   在京城是做丫鬟,在丰城也是做丫鬟,但不一样,至少工钱不一样。   杨柳摸着腰间装满银果子的钱袋,很满足。在丰城时,她只见过铜子,没想到来京城竟然成了一座王府的一等侍女,不仅能拿银子,这银子还是特制的,压制过,有形状。虽然她暂时找不到地方能花钱,可是光捧在手里就够乐活,可能这就叫天生仓鼠吧。   沈朝元在摇椅上躺着,也摸出一颗果子形状的钱,但她玩的是金子。   这是她的薪俸,沈朝元以前在盛家算是做白工,这是第一次拿到真钱,她也不知该怎么花。   “挺好看的。”她研究着金果子的形状。   “当然好看了。”杨柳的角度不同,“这可是金子啊,县主。”   沈朝元想起话本讲的,问杨柳,“金子是不是能买东西?”   “太能了!”杨柳本坐在石凳上,听见这话就跳起来,“县主,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玩什么?”   “有钱什么不能玩?我们花钱去!”杨柳哪知道京城有什么好玩,她只想先把沈朝元诓出去。   虽然数钱很开心,但又不如买买买痛快,拿着银子不花简直是坐拥金山饿死,暴殄天物呀!   沈朝元很容易就被说服了,不是杨柳太能讲,只是因为她自己也真的想出去逛逛。   于是她去找郑婵。   郑婵听说她要出门,满脸不赞成,但她无法左右沈朝元的意见,只能不明确地向她提出建议,“石璎说不定还安排了其他刺客,您若是留在王府不会有事,王府的人大部分都是从晋国跟来的,许多人的亲人留在晋国,生死不明,都对石璎恨之入骨,不会被收买。但如果您离开王府去外面……”   “上次遇袭不是在马场吗?那是城外,我记得佘夫子说过京城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是天子脚下,很安全。何况有了上次的事,听说京城里的巡逻加强了,不会像在酒园时遇袭半天才有人来救我们。我会带上青黛,带够保护我的人,您不用担心我会遇到危险。”沈朝元侃侃而谈。   郑婵沉默半晌,问她,“这话是杨柳教您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沈朝元道。   郑婵也不说信不信,叹了口气,“那请让奴婢陪您一起去。”   沈朝元权衡了一会儿,猜她要是不肯,郑婵就会继续拖延,怕麻烦的她立刻知道该怎么选。   “行。”   这次不出城,不需要进马车,也不需要带上行李。她出王府,只需要命青宁去报备一声,就可以离开晋王府。如果之前她还是大小姐,肯定没有这么大的自由,但她如今已是涪陵县主,头上又没有父母,世子妃虽然是长辈却也不愿意做个严格管理惹人生厌之人,除了确认沈朝元身边有护卫外,没有多问其他。   沈朝元带上郑婵,杨柳和青黛,文思领着一队护卫,混入人群暗中跟随。   没人领路,沈朝元便走第一个,听哪里热闹就往哪里走,居然真被她找到了红榜大街。红榜大街位于外城,以往科举及第的进士们骑马游街必定要走这条大路,放榜时也在这条街的末尾。而在不考试的时候,这里则被小贩们包围,成为一个极其热闹的中心。   吃喝玩乐,此地都有,绝对安全。   沈朝元发现路边有许多小孩一起玩,人人脖子上都挂着个网兜,网兜里兜着个蛋。   在茶楼歇脚时她便趁机问郑婵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立夏,这是立夏的风俗。”郑婵笑着说。   立夏吃蛋斗蛋,吃蛋好理解,所谓斗蛋,其实就是孩子们三五成群后一起玩游戏。首先,将丝线编织成蛋套,午时,在家中煮好囫囵鸡蛋或鸭蛋,装入蛋套,挂在小孩脖子上,有些长辈有闲心,还会在蛋上绘画图案,以作装饰。蛋分两端,尖者为头,圆者为尾,小孩相互比试称为斗蛋。斗蛋时用蛋头撞蛋头,蛋尾撞蛋尾,一个一个撞去,破则输,直至分出高低。   蛋头胜者为第一,蛋称大王;蛋尾胜者为第二,蛋称小王或二王。   有古谚语“立夏胸挂蛋,孩子不疰夏”,是人们美好的期望。   “这么有趣?”沈朝元听得跃跃欲试,也想去买个蛋挂脖子上。   郑婵忙说这都是小孩子的玩意,五岁挂个蛋也就罢了,她都十五了……   “长大了就不能玩吗?”沈朝元疑惑地问。   “大人当然不玩这个。”郑婵说,“您可以吃蛋。”   说话间,伙计真送上一盘囫囵蛋,沈朝元磕了一个,慢慢地剥。   “这是京城规矩吗?”沈朝元问斗蛋的事。   “不是,各地都有,略有区别罢了,比如我那……”郑婵的话戛然而止。   怎么突然不说了?   沈朝元抬头看了她一眼,便见郑婵握着蛋发怔,望着前方,呆呆的似乎想起来什么。   “你想起了什么?”她问。   郑婵回过神,道:“奴婢有些恍惚,让县主您挂心了。”   “我是问你想起什么了。”沈朝元剥不好蛋,很郁闷,“是不是想你的丈夫和儿子?”   她听说郑婵滚落山谷失忆后,被一个猎人所救,感激对方便下嫁,还生了个儿子。   可是郑婵在她面前从不提自己有个儿子,甚至不提她曾经出嫁,好像忘了这码事。   “谁在您面前胡说八道?这种话哪能随便乱说?”郑婵紧张地说。   沈朝元一怔,“难道你没有成亲?”   郑婵飞快地摇头,“没有!”她否认得飞快,似乎生怕迟疑一点,就会出天大的麻烦。   那么沈朝元也不能硬给她套一对父子,便点点头,“好的,以后我不说了。”   郑婵神情复杂,小声说道:“多谢您。”   “那你帮我把这个蛋剥了吧。”沈朝元把恩情现拿现用。   “是。”郑婵欣然答应,接过那个剥得乱七八糟的鸡蛋。   等郑婵剥蛋时,沈朝元便单手撑着下巴四处乱瞄,忽然她听到某处传来吵嚷的声音,循声望去,好像是茶楼大门那,茶楼的伙计正推搡着一人,被推搡的人满脸胡须,头发没有扎起来,十分凌乱地披在脑后,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旁边围观的人都面露不悦之色。   “今天这么冷,他为什么不穿厚点?”沈朝元好奇地说。   一言既出,旁边却忽然没了声音。   她疑惑地看向,四周,见杨柳和青黛都惊讶地看着她。   郑婵却没有惊讶,她叹了口气,对沈朝元说:“县主,这是乞索儿。”   “乞索儿?他姓乞?你认识,是你朋友?”沈朝元越发疑惑了。   “县主,乞索儿不是名字,是乞讨的人,你不知道吗?”杨柳无奈地说。   沈朝元木了片刻,眼珠飞快转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我知道,刚才突然忘了。”她从郑婵手里抢走剥好的鸡蛋,低头吃。   “这种事也能忘吗?”杨柳迷惑不解。   郑婵笑道:“县主又没有见过乞索儿,她当然不清楚这是什么。”替沈朝元打了圆场。   “对。”沈朝元咽下一口鸡蛋,立刻附和。   两口吃完鸡蛋,那乞索儿被赶出了茶楼。   “他们怎么会吵起来?”她接着问。   郑婵回答道:“茶楼和客栈这种地方是不准乞索儿进门的,那人不懂规矩,可能是饿极了,不过为了不让乞索儿影响客人吃饭,伙计都得把他赶出去,要不这个伙计就得被掌柜的扫地出门了。”   “为什么?这里也可以吃饭,他饿了,就进来吃点东西,为什么要赶走?”沈朝元问,“难道这是京城的规矩吗?”   “哪里的规矩都是一样的,茶楼,客栈,酒楼……这些地方全是乞索儿不准入。”   “真是古怪。”沈朝元不解,“不吃饭,岂不是会饿死?那他怎么办?”   “乞索儿就是乞讨的人,四处乞讨,总有人肯给他们饭吃。”郑婵道。   沈朝元问:“万一没人愿意给他们饭吃,他们会死吗?”   郑婵迟疑半晌,终究无法违心地说谎:“唔……奴婢也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乞索儿?天生就是这样吗?”   “天生的很少,大多数是因为家里没钱,可能是父母双亡,也可能是一场大病用光了积攒的钱,总之,但凡有屋有钱,有一丁点指望,谁愿意做乞索儿呢?”郑婵也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来想,她从小在世子妃家长大,虽然不是小姐,但衣食无缺,乞索儿的滋味,她怎能猜得出?   沈朝元静静地听郑婵说完,小声道:“听起来好惨。”   她绝不会因为听到一个冷酷的故事便流泪,但她的情绪也立即变差。   自己琢磨片刻,她问郑婵,“我能帮他们吗?”    ☆、善行      “县主真是好心肠。”郑婵微微一笑,给出建议,“您可以布置粥棚,请乞索儿吃饭。”   一般,讲到这里时沈朝元说句可怜,拿出一点钱布置粥棚就够了,稍加宣传便是一桩佳话。   但沈朝元并非一时心软,她当即追问道:“粥棚可以吃多久?”   “呃。”   “如果我拿出所有的钱,能够让多少乞索儿吃饭,他们能吃几天?”   郑婵这才意识到沈朝元很认真,仔细思考一会儿才谨慎答道,“首先,您的薪俸得匀出一部分自用还有养正月园的所有侍女。剩余的钱,假设这些乞索儿在一百人上下的话,奴婢能保证他们可以得到长期供养,直到您停止付钱。粥的价格不贵,但要布置粥棚,需要支付一笔租金……”   “做慈善还要场地费?”杨柳忍不住问,“太黑心了吧?”   “奴婢可以去谈,您是做善事,肯定和其他商人给的钱不同,可能就意思一下,但维持粥棚还需要一些物资以及人力,煮粥的人,分粥的人,需要给一百人准备一日三餐,光两个人可做不好,这是长期的事,再努力他们也需要休息,得给他们放假,所以还需要替换的人。”   原来做善事也是如此复杂而辛苦的事,沈朝元若有所思。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花掉县主所有的钱,养着一百人吃白饭?养他们一辈子?”杨柳道。   沈朝元既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又很担心,“可是,他们如果饿死了,不是很惨?”   总之死了最惨。   至于为何惨,她其实说不出所以然,她说这话,心里有七成在等杨柳反驳。   “您花了所有钱去白养一百个人,这又有什么好处?这对其他努力工作,赚钱自养的人是不是很不公平?当然,也有可能这些乞索儿受人歧视,想赚钱养自己也没法做到,又或者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赚钱……婢子是这样想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不如用这些钱帮助更小的乞索儿,教他们赚钱的手艺,等他们长大了就能自己养自己,做这种善事才适合您。”   当然,那些在饥荒年间布施的并不计算在内,救济乞索儿和救济灾民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是习惯乞讨的人,另一个则是骤失家园的人。现在没有灾民,杨柳觉得,与其救济那些只会伸手乞饭的乞索儿,还不如去教养小孩,起码那群小孩只会伸手讨吃还有理由。   “你说得对。”沈朝元同意她的观点。   这并不是因为杨柳的语气多有煽动力,而是因为沈朝元也有这种想法,白养一百人有什么意义?但她说不上那事是哪里不对,直到杨柳说出她的想法,才给了沈朝元启发。她立刻询问郑婵,如果按照杨柳的建议来做,又如何。   郑婵十分意外地看了杨柳一眼,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怪不得县主您愿意提拔她。”郑婵恍然大悟,笑道,“这个建议很好,做出来的才是实事。施粥要做,但办学更重要,这件事不简单,奴婢必须重新计算,等回府后给您一份章程,等到施行时奴婢再想法子帮您把此事宣扬出去……”   “咦?”沈朝元诧然不解,“为什么要宣扬?”   郑婵左右看看,四人在格子间,有墙挡着,小声说话时不会被外人听见,便低声道:“您做了这种好事,自然应该宣扬出去,让别人知道,否则,您不是白做了吗?”   她说得似乎也很有道理。   杨柳迅速说:“郑婵姑姑说得对,正该宣扬,做出这种榜样就应该让人效仿,利国利民。”   郑婵又看了她一眼,很意外。   她以为,能够说出那种办法的人定当十分正直,也许不会赞同她想要宣扬此事的想法,没料到杨柳竟然支持自己。不过,两人站在一边正好,她与杨柳一齐望向沈朝元,等她答复。   有杨柳给出的理由与台阶,沈朝元想不出为什么要反对。   “那就这样做吧。”她拍板定夺。   因为这个插曲,连杨柳也失去了继续逛街的兴趣,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府早日加入这场办学善行——在吃蛋的时候,杨柳求了郑婵半天,终于得到首肯,答应让她参与此次活动。沈朝元剥着第二枚鸡蛋,这次不再假手于人,亲自剥壳,剥出整盘子碎壳和屑,才终于成就一只坑坑洼洼的光鸡蛋。   面对这颗珍贵的鸡蛋,她吃都很小心,十几口才咬完它。   吃完她就打算走了,不过,刚一出门就撞上两位熟人,正是不久前在盛天马场有一面之缘的叶律歆和沈朝亚。沈朝元与他们各自见礼,闲聊了几句,得知叶律歆是出门来买琴谱的。提到琴谱,叶律歆的脸上便露出遗憾之色,“可惜我晚到一步,没有买到。”   “我表哥甚爱琴,这次不知是哪个附庸风雅的俗人抢了这琴谱,可恼!”沈朝亚道。   沈朝亚说得像是叶律歆以外其余人都不是真心喜欢琴音,而叶律歆竟也赞同地点头。   ——这两人怪怪的。   与二人告别后,沈朝元萌生不可轻交的念头。   “县主您在哪里认识那两人?”郑婵好奇地问。   “在马场。”   “他们是谁?”杨柳心道,这两人可真够自以为是的。   沈朝元将二人身份说出。   “怪不得眼高于顶。”杨柳一脸了悟。   “是这两人?”郑婵担心地说,“县主,燕王的长女名声不好,据说脾气很差……”   “你不要担心我,我只是见过他们,认得而已,不会来往。”   见沈朝元能听懂自己的意思,郑婵就很欣慰的,能听进自己的话,就更高兴,不再多言。   走出红榜大街,一行人原路返回晋王府。   回到正月园。   院里的书房已经清理好,书架摆满大半,除了话本,主要是各种经义书籍,读书笔记和各种文房四宝,连不同种类的宣纸都放在不同的架子上,随时取用,十分方便。郑婵进入此地,等沈朝元,杨柳、青黛、青宁和青薇也进入书房后,便合上大门,铺开一张大纸,正式开始计划这场办学活动。   虽然大家都预估沈朝元不可能帮上忙,但策划时她必须呆在书房,即使做事的人都是手下。   “那给我一盘瓜子好不好?”沈朝元问。   郑婵沉默片刻,对青宁说:“去拿些点心来。”   “我要瓜子。”沈朝元补充。   最近京城流行吃炒瓜子,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沈朝元试过一次后便喜欢上那味道,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一把瓜子,后来干脆随身挂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着满满的瓜子。这次她出去逛街时也磕了一路,全吃光了,正好缺货。   青宁快去快回,带着满满当当的托盘回来,还有一包瓜子。   沈朝元磕着瓜子就不吱声了,安心地听。做计划时,郑婵为主,其他人多是听,尤其是青宁和青薇,她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呆在书房里,一头雾水,直到听了郑婵的宏伟计划才有些明白,略微激动。杨柳偶尔插话,跟她平时的唠叨比起来这次说得不多,但句句说在点子上,让郑婵以外的三人都深受打击。   她们现在还不知道杨柳的真实年龄,仍以为她是十岁出头的小孩。   小孩都这么机智,衬得她们有点白活呀,青黛是习武之人,受的打击影响不大,青宁和青薇则不同,作为负责在正月园处理内务的二人来说,她们都感觉到了威胁。不是因此就非得打击杨柳,但也意识到她们得更努力地追赶才行了。   在郑婵拉主线杨柳打辅助后,计划很快成型。   首先,施粥与办学需要同步进行,要办学就需要场地,京城寸土寸金,只能在城外买地盖房子。收容流浪的乞索儿,给他们吃饭住宿的地方。至于教授弟子,也需要老师,那些壮劳力肯定不行,但可以雇佣一些有经验的老人,他们无法继续做高强度工作,但可以让他们将基础知识教给那些孩子。大人愿意也可以旁听,给年轻的乞索儿一条新出路。   有些人不一定是不愿意工作,也许他没想过自己可以不做乞索儿。   大部分人对乞索儿有着严重歧视,很多人都相信一旦堕落便不可能回头,包括乞索儿自己。   除此之外,还可以适当找一些零碎工作让他们进行尝试,又能获得实际经验又能赚到少许的钱,刺激他们的学习积极性,好处多多。杨柳说这叫实习,简单解释一下大家很快听懂并接受,被郑婵写入章程里。   杨柳顺便提出收容这些乞索儿对社会稳定的重要性,让郑婵的双眼大放光明。   将计划雏形进行整理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人人都觉得自己即将名留青史。   唯一没笑的是沈朝元。   她磕着瓜子问:“为什么这种好事别人想不到?难道都是笨蛋?”    ☆、扬名      沈朝元真没有别的意思,不是讥讽也不存在潜台词,她是真好奇。   难道,全京城——不,全棠国的聪明人,都在她的小小正月园里?   所有人同时朝她望来,并非故意地向她投射了强烈的压迫感。   沈朝元表示毫无压力。   她轻松地磕着瓜子,把剩下的话说完:“要做这么多事,需要多少钱?”如果她没记错,她的薪俸不算少,但是可调用的钱最多能每月供养一百人的一日三餐。现在不止要供养他们一日三餐,还要买地,建房子,养小孩,找老师……听起来她得卖点东西才够用。   那么问题来了,她有什么东西能拿出去卖?沈朝元认真地思考起来。   杨柳呆呆地说:“也许那些人真的没想到,谁会关注路边的乞丐?”   “姑且算他们没想到,可一旦被人看出其中利益,能容许我们第一个摘桃吗?”郑婵道。   “这些人平时没想到第一个做,却不准我们做,太过分了吧?”青黛忍不住说。   郑婵无奈地说:“可我们毕竟不是棠国人。”   虽然沈朝元有县主之位,但她的封地在晋国涪陵,在棠国皇都里,她的社会地位可能还不如一些公侯之女,晋国仍在沦陷,这种身份使她们总比棠国人低一等。不是真的低一等,但免不了被看低。如果是棠国的公主,哪怕是王侯之女,都可以依托父辈的力量,有靠山就不怕被人欺负……等等。   “县主。”郑婵道,“不如我们把这个方法献给殿下?”   “哪位殿下?”沈朝元嗑瓜子磕得正开心,压根没听她们在讲什么,突然被点名,很迷茫。   “就是您的祖父,晋王殿下!”郑婵道。   晋王封地在晋国,但他是名副其实的棠国亲王,就算晋国被入侵,晋王是先帝封的,谁敢瞧不起?别人可以狐假虎威,她们小姐这是晋王的亲孙女,借一下祖父的威风不是更在情理之中吗?   “你说帮那些乞索儿小孩的事?”她确认了一下。   “正是!”   “好啊,既然是好事,我祖父应该会答应吧。”沈朝元略有信心。   “一定会!”而郑婵则是信心满满。   晋王依旧雄心勃勃,他一直想要积攒力量,借兵夺回晋国。这种在皇帝面前刷声望的好事,他绝不会放过,说动他不难。只要放出一点风声,让人知道这个办法是由涪陵县主牵头,或是退让一步,让人知道涪陵县主有所参与,这对增加她在京城的名望也大大有利。   既能宣扬涪陵县主慈悲为怀的名声,又能让晋王对她更加赞许宠爱,岂不是两全其美?   郑婵事事为沈朝元考虑,一想到这桩本将沉没的计划又可以继续推行,她便欣喜不已。   “奴婢想办法去求见殿下,不过,这计划还要整理得更详细,这才能说服殿下接受。”郑婵说到此处,面色转冷,十分严肃地将书房内另外四人摄入眼中,“你们都要仔细听好,这件事绝不可以传出去,不能透露给任何人,谁若说漏嘴,就别怪我……”   杨柳等四人当即赌咒发誓绝不会说,梦话也不说。   “这就太荒唐了。”这鬼话郑婵才不会当真,“好在你们四人是单间,记得夜里闩门就行。”   “是!”四人异口同声。   沈朝元反手将掌心的瓜子皮倒进桌上的空盘子里,吃完,走人。   ……   郑婵潜心攻克,几天内详写了这份章程,将关键处润色,点出本计划优势后,便带着它去拜见晋王殿下。她通报了三次,才终于等到晋王有空,等她去而复返,回到正月园后,满脸都是止不住的惊喜,“殿下答应了!”   杨柳欢呼得最高兴,郑婵说了,这计划一旦成立,就给她奖金,还涨薪俸。   沈朝元支持了这个决定,因为杨柳好像挺开心——她就压根没想杨柳的薪俸是谁来给。   她依旧每日读书,偶尔休息的时候听郑婵杨柳等人聊聊关于办学一事的闲话,长了许多见识。晋王铺陈的比郑婵杨柳所设想的更大,他竟然直接联络皇帝,把最大功劳献上去,皇帝欣然接受,主持了这次“办学计划”。   当然,皇帝是不可能下来干活的,他将此事全权交给晋王负责,坐着领功劳。   晋王并不傻,他交出最大功劳,却获得了更大的权限,有了皇帝的话,他轻易得到放行,在城外买下许多地皮,一部分田地负责供养粮食,另外种地收获不多的地方则建造学馆。至于教学的老师,更容易找,皇榜一贴,还找不到想为国效力的老师傅吗?一听这事是为了国家为了孩子,顿时都热血重燃了,纷纷激动地表示要把毕生所学都拿出来,不管他们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一个个高尚无比没人敢表露出藏私的样子,态度绝对没得说。   他没忘记将沈朝元的名字念叨一遍,过了龙目。   虽然说她是点拨他灵感的人,但这就够了,她才几岁?皇帝亲口夸赞了晋国涪陵县主,并赐下一笔重赏。这个消息很快从宫中传出,没人故意隐瞒,几个月的发酵下,在京城高门里,涪陵县主被不少人记住,刷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   安国侯府。   叶律歆与表妹下棋时,便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很喜欢和沈朝亚分享自己知道的秘密,无论是众所皆知的,还是天知地知的。   “涪陵县主?是我们上次见过那个沈朝元?晋王的孙女?是她?”沈朝亚不断追问。   她太惊讶,也太难以置信,才会扔出这么多限定,只希望是自己弄错。   “对,是她。”叶律歆见沈朝亚惊慌的样子便觉得可怜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朝亚气闷不已。   人人都说她脾气不好,但为什么她不需要顾忌别人的眼光?因为她是燕王之女!燕王,是皇帝陛下的亲兄弟,再亲近不过的关系,她小时候常常见到皇伯父,却最多听他赞许自己乖巧伶俐,或是可爱漂亮,说的都是一些宠小孩的话。可他是怎样称赞那涪陵县主的?   秀外慧中、明德惟馨、光风霁月、高山景行……   晋国抢回来了吗?她凭什么配得上这样的词?区区一个沦陷小国的小小县主罢了!   晋王只是皇帝的叔叔,关系又不算亲近,他的孙女更不算什么,自己才是陛下的亲侄女,为什么他要把涪陵县主捧得那么高?沈朝亚绝不承认,这种扭曲的感情是妒忌。她觉得那所谓的涪陵县主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只是给了一个灵感,至于夸到天上去?   最令她不悦的是,表哥竟然对这人生出了兴趣,他提起她的名字,竟然在笑!   沈朝亚越想越气,几乎咬碎自己的牙,却不仔细看,叶律歆正望着她,笑得更愉悦了。   ……   被当小人的沈朝元一无所知,她在卧房里清点收获。   白天,宫里的公公来过,带来了皇帝的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部都是御造。   郑婵帮她把珠宝装入木盒,顺便把之前世子妃送给她的也拿出来整理一下。沈朝元发现郑婵这个人有一点整理癖,比如喜欢把颜色相近的东西放在一起,之前她的珠宝太少,整理起来没意思,得到这笔御赐珠宝后,郑婵总算是找到事做了。   在她整理珠宝时,沈朝元已经数完了布有几匹,很快没兴趣再管,拿出读书笔记来看。   正看着,她耳听郑婵疑问道:“这是什么?”   沈朝元往那边随便瞟了一眼,又一眼,猛地扔下书快步走过去。   郑婵举着一支木钗问这是什么,被沈朝元夺走,塞回盒子里,“我从丰城带来的。”   她也猜世子妃不会送根木头。   “您放心,奴婢会帮您收好。”郑婵向她担保,又问,“明天要戴吗?”   虽然是根木头,但她刚才看了两眼,雕琢的手艺很好。   沈朝元道:“我平时不用,你把它收好别弄丢就行。”   “要留下来做纪念吗?奴婢明白了。”郑婵答应,将装着木钗的珠宝盒放在最底下。   沈朝元看着她把木钗收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她想看看木钗,又很担心郑婵看出她对木钗的在意。   郑婵出去了,她才跑过去将木钗从木盒里拿出来,放在枕头底下,等到夜里吹熄了蜡烛,才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默默地就着月光看。看了一会儿,眼睛渐渐疲倦,这才睡下,在长久的失眠中,数今天她睡得最安稳。   可是,一支木钗又抵什么用?她更想见到盛森渊本人。   他说他会来的,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回到了丰城郊外那辆马车,那刻他的神情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会来的。”   “会,迟早有一天我会来找你,你只需要等着我。”   “我不会让你失望。”    ☆、学堂“战事”      翌日,沈朝元提早起床,把木钗放回原位。   她脸上并不见昨晚的惆怅,现在的她已经能够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绝不轻易外露。   等郑婵来时,她已经自己选好衣服换上,郑婵看了两眼,没反对。   反正是一条长裙,也不用讲究什么搭配,至于衣服本身——能被送到沈朝元这里来的,不管是质量还是款式,会有不合格的?郑婵很高兴她愿意自己挑选出门穿的衣服,这起码说明,她愿意主动思考。想想她也有些郁闷,从前怎会想到有今日?她竟然会因为自家小姐的女儿肯动动脑子就在心里夸上天。   沈朝元并不知道郑婵的想法这么复杂,她觉得眼光眼光不错,因为郑婵没反对。   上午是经义课,她先乘着轿子去学堂。   由于办学一事,佘平敬对沈朝元的态度越来越好,单独遇到时总是会夸她,没前提地夸。   就算是沈朝元这种不知脸皮为何物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上课。   沈朝元刚拿出书,佘平敬却让她们把书合拢,叫她们拿出笔。   拿笔?沈朝元和延陵郡主面面相觑,但也老老实实地听话拿出自己的笔。在课堂上,佘平敬很少允许她们写字,他巴不得整堂课都用来讲学,所有学生全都乖乖地听他说话,这才叫对。   不过今天他突然起了闲心,想试试教她们对联。   他先讲了一些基础,然后就开始动笔——这里省略了几个词,他出题,学生动笔。   佘平敬拿出一本诗集,翻了一句就挑出来用,“花间一壶酒,对吧。”   “对。”沈朝元本能地接口。   “……本夫子不是问你们这句诗对不对,我是让你们写下联!”   “对这句‘花间一壶酒’?”   “对!”佘平敬都快被沈朝元绕晕了。   明白了。   那边青薇已经磨好新墨,她拿笔蘸了几下,便开始书写。   这么快就有灵感了?佘平敬很快抛却刚才的不悦,欣慰地走到她书案边低头查看。   然而等他看清她写的字……   唔。   “夫子,我写好了。”沈朝元将写着字的纸举起给佘平敬看。   佘平敬想撕了它。   他耐心地说:“不如你再想想?”   “想不到了。”沈朝元答。   ——她写了什么?   延陵郡主等人都好奇不已,要不是知道佘平敬讨厌答题时东张西望,早有人凑过来偷看了,虽然明知道公布时能知道她写的下联是什么,但人的好奇心就是这么回事,哪怕过片刻就可以知道一切,偏偏连片刻也等不起。   重要的是,难得又从佘平敬脸上见到这种憋气的样子,沈朝元写的下联,一定很有趣。   佘平敬很闹心,直接抽走这张纸卷起来,环顾四周发出警告,“写你们的,管别人?”   沈朝定仗着年纪小,撑着书案跳起来偷看了一下,佘平敬把沈朝元的答案纸拿到身后,却没发现她压根不是冲着沈朝元去的,一跳起来就飞快地往延陵郡主那边瞄了一眼,看准了,立马坐回原位。   “下次不要这样。”佘平敬喜欢这个弟子,只说了她一声就轻轻放过。   沈朝定笑眯眯地点点头,稍微思考片刻,便写下五个字。   “夫子,这是我的下联。”延陵郡主将答案呈上。   佘平敬点点头,走到延陵郡主身边接过宣纸一看,满意地笑了起来。   花间一壶酒,延陵郡主对的是“陌上两排青”,不得说惊艳,但中规中矩,又是新手,能够对出这样的下联,可以值得上他的一句表扬了。   “写得好。”佘平敬笑着说。   在一位得意弟子那受到打击,就得从另一位得意弟子处找回尊严,延陵郡主就答得不赖,可见,不是他教不好嘛!他将宣纸打开,给众人传看,“要多多向郡主学习,不过是五个字,哪用得着思考这么久?”   沈朝定捧着答案走过去,举起写着字的纸,“夫子,我也写好了。”   “唔。”佘平敬接过她的答案,目光微微闪动,看了延陵郡主一眼。   延陵郡主笑道:“夫子,我四妹写的是什么?”   佘平敬眉头舒缓,轻笑一声把纸还给沈朝定,“对的是‘漠上两棵青’,也不错。”   延陵郡主写的是陌上两排青,   而沈朝定写的是漠上两棵青……   怎么有点打擂台的意思?不过他只是夫子,不想管别人家宅的事,便装了回傻。佘平敬虽然不管,但延陵郡主和沈朝定毕竟是姐妹,一个有封号一个没有,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有尊有卑,所以他只把沈朝定的答案还给她,赞许一句,却并没有像刚才一样送给其他弟子传阅。   其实这两句分不出优劣,可他不太喜欢沈朝定的激进。   被退还,好歹捡了一句赞许,沈朝定高高兴兴地走回了自己的位子。   延陵郡主往她的座位瞟了一眼,扯扯嘴角。   四个陪读生也上交了自己的答案,沈朝夏沉吟半晌,写下“林中两飞燕”五个字。   佘平敬看着她的答案叹了一声,若有所思。   真倒霉,学堂里不算那四个陪读,一共就四位弟子,人人麻烦。   不知不觉他的目光飘向沈朝元——论麻烦,这就是最大的一个。   “林中两飞燕?嗯,三姐写得也不错啊!”沈朝定先夸了沈朝夏一句,便顺势将早就在内心打好草稿的话扔出来,“夫子,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对的下联,您对哪一句更满意?您觉得,哪一句,应该能排第一?”   “都很好。”佘平敬打马虎眼。   “那您总有偏好吧?您更喜欢哪一句?”沈朝定追问道。   佘平敬有些烦了,他忍不住看向左边,还是这位弟子更让他安心,从来不惹事……   正这么想的时候,延陵郡主却开口了。   她问:“夫子,您好像没说我姐姐对的下联是什么。”   佘平敬把不久前对这位弟子的赞许吞回去,也是个作精!   “不太好,跟你们比不了。”佘平敬道。   沈朝元对的那句下联,他恨不得当场撕了,就算不骂她,也不可能夸她。   延陵郡主便笑起来,“不会吧?姐姐读书那么厉害,对不好下联?她明明比我答得更快!”   她气的是自己交卷第二,不知道沈朝元的答案她是绝不会放弃的。   “真是硝烟弥漫啊……”杨柳嘀咕。   佘平敬听见了,倒是很赞成这个小侍女的抱怨。   虽然他不清楚硝烟是什么,但多半不是好东西。   “就这样吧,下课。”他有些无聊了。   “您就让我们看一眼吧,我和几位同学都很好奇。”延陵郡主说。   “是啊,我和三姐也想知道!”沈朝定难得与延陵郡主站在了同一条战线。   一人一句,来回催促,实在让佘平敬不胜其扰。   “那你们就拿去看看吧!”佘平敬不耐烦地将卷起的字轴扔出来。   延陵郡主稳稳地托住,第一个打开来看,等她看清那五个字,便噗嗤一笑。   “写的什么?”沈朝定又撑着书案跳起来了。   延陵郡主掩面不语,将宣纸交给侍女,侍女再转交给沈朝定。   沈朝定见状倒不急了,给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去接,等自己的侍女过了手,才拿来一看。   矫情。延陵郡主给这行为定性,五岁的小矫情。   小矫情打开宣纸,与沈朝夏同看,她没有顾忌,笑得更大声,“树,树上两条蛇?哈哈哈……县主姐姐,您是不是在和我们开玩笑?这就是您想出来的下联吗?这也太……哈哈哈……您还是再想想,重新写一句吧!”她笑得停不下来。   “我说了我想不到了。”沈朝元小声说,“我又不会这个。”   “新学,不习惯也是难免的。”佘平敬看不下去,让底下把宣纸还来,交给沈朝元,“收好。”   沈朝元自己倒是挺喜欢,无论如何,她对上了呀!   她将宣纸叠了两下,收入怀中,这可是她亲自对上的第一副下联。   没人再说排第一的事。   什么陌上两排青,漠上两棵青,林中两飞燕……在“树上两条蛇”面前,都是小菜。   不过,这件事并未发酵出什么糟糕的后果,不过是有趣的饭后谈资。   大家都以为她是开玩笑,说笑两句,就罢了。   在课堂上总能对答如流的人,有可能对不上一副对联吗?连佘夫子也觉得她是故意。   沈朝元长久以来营造的聪慧形象,终于派上用场。    ☆、蒙面人      光阴似箭。   秋。   九月十三。   今天是一个对晋王府的人来说,很特殊的日子,今天是府中大公子的生辰。作为世子和世子妃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生辰宴当然得大办。府中提前三天开始准备,连学堂的课也暂时停了。每一个人都很勤快,跑来跑去,沈朝元基本看不到几个人是慢慢走的,虽然她也不明白这伙人在忙什么,但看起来……总之是很忙就对了。   好在她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准备送给沈朝祎的礼物,等于白放了三天假。   由于她有把办学任务转交给晋王这个英明决定,保住了财产,所以挑了一棵树。   树干是真金,树枝是真银,树叶的白玉,玉片削得很薄,风一吹轻轻作响。   ——杨柳说那叫钱声。   这礼物是杨柳陪她上街逛时,她自己看中的,郑婵得知是她选的,仔细看看,没说什么。   既是她的主意,她又得到了支持,她的脑子真好。沈朝元沾沾自喜,越发自信。   这几天她一直不在家,但等到今天,她就除了府里,哪也不能去了。   午饭是家人一起吃的,晋王难得留在府内,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办学,常常不在家,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对长孙生出别样心思,才特意留下来,陪他吃了午饭。这些事沈朝元都想不明白,是杨柳说的,不过她也就是听一耳朵,至于缘由,就算有杨柳解释,她也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吃一餐饭就能让别人不胡思乱想吗?那么,为什么不一起吃饭就要胡思乱想呢?   她追问了杨柳五六次,终于把杨柳问烦了,建议她拿这个问题去找郑婵。   沈朝元找了郑婵一次,郑婵就建议她以后不要再对其他人询问这种问题。   于是眼看着即将成为“十万个为什么”的疑问,在郑婵这戛然而止。   午睡时间后,将近傍晚时开始,就逐渐有客人拿着帖子来晋王府。沈朝元在正月园里待着,不会被人打扰,但她也不能出去打扰其他客人。沈朝元已经习惯了四处游荡,还是第一次被“禁足”,很是不习惯。   好在杨柳琢磨出五子棋,这个规则总算简单到沈朝元能看懂,玩了好久。   等郑婵来叫她赴宴,沈朝元都有点不想去了。   说说而已。   郑婵为她选好几件衣服,一起套在她身上,一层叠一层,厚重、端庄,很暖和。郑婵在右,再带着四位侍女和金银玉树,沈朝元终于走出了正月园。她和延陵郡主等人,在一个小园子里吃饭,沈朝夏和沈朝定不在。她问了郑婵,得知是及笄的人坐在一起,未及笄的“孩子”在另一个园子里。   沈朝祎也在园子里,不过,在另一桌坐着,园子没有其他大人,沈朝元目测所有人里年纪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据说大人都在正宴里为沈朝祎庆祝生辰,她就是有点不明白,过生辰的正主在这,那群大人是给谁庆祝呢?想不通。   在送礼环节,有人唱出涪陵县主的名字,沈朝元就领着青薇过去,青薇抱着那棵金银玉树。   当她走到沈朝祎身边时,他皱皱眉,叫下人接过玉树,用平静的声音道了声谢。   沈朝元就准备转身走回自己那,跟延陵郡主交接了。   可这时偏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咦,这就是沈大公子你那妹妹吧?真不愧是亲兄妹,像!”   大概每一个同时见到沈朝元和沈朝祎的人心里都会有点想法,但敢说出口的就他一个。   沈朝元瞄了这个开口突兀的人一眼,不认识。   但沈朝祎对此人倒是很客气,说:“焦公子记错了,这是我大伯的女儿。”   “哦,刚捡回来那个?”姓焦的这位马上问。   从他脸上的表情,沈朝元看不出恶意——那他大概是天生不会说话。   可是,即便他已经说得这么不客气,沈朝祎也没有翻脸。但也一时噎住,没法回答。   坐在同一桌的人里,有个让沈朝元觉得眼熟的,叶律歆,他竟然也来了。   “和煦喝多了,你们别理他。”叶律歆笑嘻嘻将焦和煦往后一按,对沈朝元说,“你回去吧。”   沈朝元回到座位,延陵郡主便起身走去,她趁机将郑婵叫过来,“那人是谁?”   她指着焦和煦。   郑婵认不出人,但认得出这个名字。   她附耳道:“这是邕武侯的次子。”   武。   “邕武侯打仗很厉害吧?”沈朝元猜。   “是。”   那就难怪了,在正缺大将的棠国,一个能上战场的人有多重要可想而知。作为一名将军的儿子,也难怪大家都肯包容他的天性嘴贱。沈朝元又认真想了想焦和煦这个名字,她总觉得在哪听过……哦!郑婵曾经跟她说过几个京城里着名的纨绔子弟,其中一个就是焦和煦,人说三十而立,这位已经二十七了,事业上毫无建树,还跟十七岁的沈朝祎玩在一块,可见有多荒唐。   沈朝元觉得倒过来说也行。   十七岁的沈朝祎竟然和这个二十七岁只会玩的焦和煦混在一起,也挺荒唐。   不过,他又不是她亲哥哥,她心里觉得他荒唐,却绝不会跑去告诉他的。   她就想着赶紧送完礼,一起吃饭,吃完饭就会正月园下五子棋。要不然,读书也行,读书都比这个有趣!沈朝元正胡思乱想时,延陵郡主回来了,红着脸。她想起那时延陵郡主对自己说起叶律歆的激动,悄悄地凑过去,“喂,你看到他了吧?”   “谁?”延陵郡主疑惑地问她,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退。   “就是那个叶……”   延陵郡主反应过来了,顿时白了脸,伸手捂住她的嘴,“上次你答应过我不说的!”   “我又没说什么,刚才我看到他在那桌,所以问你有没有看见他。”   “看见了……等等,你怎么知道他在那桌?你见过他?”延陵郡主看着她的脸,非常紧张。   “在马场时遇到过,后来上街又遇到过一次,还有……”还有放假这三天,她又在街上撞见过叶律歆,不过他身边不见那位表妹。正说着,她看到延陵郡主宛如有刀在手的表情,本能地住口。虽然她有点搞不清楚情况,也知道继续说下去,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你见过他几次?”   “就几次。”对延陵郡主的追问,沈朝元赶到难以招架。   幸好,这时沈朝祎准备的琴师登场,在提前搭好的高台上亮相。这是沈朝祎亲自请来的琴师,据闻很有名气,沈朝祎发下请帖时,也在帖子上特意标注会请来这位大师,詹夫子得知后,也很期待地向延陵郡主请求,希望她能替自己和沈朝祎打声招呼,他想在这位大师表演后与他见一面。   沈朝元不明白这位大师在棠国是什么地位,但可以从詹夫子的表现中窥知一二。   琴师一抚琴,台下的人便纷纷安静,延陵郡主只好不甘心地闭上嘴。   沈朝元觉得,她好像还有别的顾忌。   另一桌的人却依旧停不住口,沈朝祎对叶律歆笑道:“叶公子,你等的琴师到了。”   众人都纷纷取笑,从刚才起,叶律歆就一直将这位大师的名字挂在嘴边,十分迫切。   “叶公子怎么只关心琴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爱琴。”叶律歆抬头时,那位琴师正在调音,就这也看得挪不开眼。   “是啊,叶公子向来喜欢。”沈朝祎又对焦和煦说,“没想到焦公子也是。”   “毕竟是大师嘛,应该很厉害。”焦和煦却对高台上的人不怎么感兴趣,只是随口应付。   ——虽然,刚才特意催促沈朝祎把琴师提前请出的人,正是他自己。   琴师开始弹奏。   叶律歆笑容恬静,安然享受着这曲乐章。   人人都知道他好琴,倒也没人为他旁若无人的样子感到奇怪。   焦和煦问身后一人,“你也喜欢这个?”   那人轻轻摇头。   “这位是?”沈朝祎一直对焦和煦带来这个怪人觉得疑惑,但焦和煦不介绍,他也不好意思问。这人确实奇怪,明明是赴宴,却蒙着脸,眼神淡漠。按说焦和煦向来跋扈,没道理能容忍自己的属下如此傲慢,可焦和煦居然忍了,而且和这人说话时十分平和,顿时让沈朝祎好奇不已。   现在抓住焦和煦和那人说话的机会,沈朝祎适时地插入两人中间。   “他姓成,成功的成。”焦和煦不在乎地说。   “哦,原来是成公子。”沈朝祎尝试用公子来称呼此人,焦和煦却没有纠正。   他的好奇没得到解决,反而更盛,“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公子?”   京城里姓成的人家,年轻的几个他都见过,绝不是那些人。   “他姓成,当然是成家的公子啦。”焦和煦抓住他语句的漏洞,开了个玩笑。   而后别的再没多说,无论沈朝祎怎样试探,全部失败。   难为这两人一直在说话,叶律歆也能当没听见,但一曲奏罢,他还是皱了一下眉。   听琴时总有人说话,到底还是影响他的感受,下次得专门请这位琴师来家里才行。   他正思索时,沈朝祎问他喜不喜欢这位琴师。   “喜欢倒是喜欢,可惜是男人,又太老。”叶律歆随口说。   沈朝祎目瞪口呆。   他是问的琴,叶律歆答的什么啊?    ☆、少爷!      这时焦和煦又插嘴了,“我看啊,叶公子你是想娶个琴师。”   听到叶律歆和沈朝祎说话的人,都免不了有这个念头,但敢讲出来的就一个焦和煦。   叶律歆竟然也敢接:“想是想,可惜能入我耳的琴师都是男人,还很老。”   “这话说得有意思,那要是不老还好看,男人你也肯娶吗?”焦和煦问。   沈朝祎的脸色越发黑了。   叶律歆可顾不上他脸黑不黑,跟焦和煦聊得挺开心,“我倒不介意,可我祖父不答应。”   “对,安国侯会打断你的腿。”焦和煦笑着说,“我爹也喜欢这么说。”   他一纨绔,叶律歆一讲究书生,能谈得来,纯粹是因为安国侯和邕武侯都是以军功封爵,家里的气氛相似,很有共同语言。   叶律歆大笑。   焦和煦又问:“如果有个弹琴厉害的女琴师,还好看,你肯定不愿放过吧?”   “可惜没有。”   “你得把话放出去,让人家知道,我听说偷偷看中你的少女还不少,叫她们都知道你喜欢这玩意,她们肯定刻苦去学,这时你不就能如愿以偿了?”焦和煦还拿出了一个建议,简直说个没完。   叶律歆作为听众实在太合格,当即附和道:“借你吉言。”   沈朝祎一头冷汗,深恨自己选了一个糟糕的问题,引出这段糟糕的对话。万一哪天叶律歆真和个琴师搅和到一起,不管是戏楼里的还是男人,人家说源头有可能在他的生辰宴,安国侯府迁怒到他可怎么办?虽说一个是王府一个是侯府,但安国侯向来处事不留情,又正受龙眷,他只是世子之子,哪能承担得起教唆叶律歆的罪过?   于是沈朝祎立刻叫来仆人去后台催促,叫下一场戏立刻登台。   他则打断二人对话,介绍下一场表演。   下一场是京剧武打戏,讲的是一出道士伏妖。正如第一出戏是为叶律歆准备,第二出戏则是考虑到焦和煦的口味,虽然这人是个手足无用,如同废人的纨绔子弟,但毕竟是武勋出身,最厌烦文绉绉的念白,就爱看人在台上打起来,所以选了这出,打戏特别多。焦和煦看得开心,便不理叶律歆了,叶律歆还想找他聊两句娶琴师的事,没人搭理,便也无奈地沉浸到戏里去。   沈朝祎松了口气。   一直站在焦和煦身后那位“成公子”,忽然往另一桌看了眼,低头对焦和煦说了两句话。   焦和煦眼睛盯着戏台,右手轻轻挥了两下,“你自去吧。”   成公子便退后两步,转身离开。   沈朝祎余光瞄到,心中一动,叫来个仆人跟去。可没多久那仆人便红着脸小跑回来,向他禀报跟丢了。沈朝祎顿时大怒,压低声音骂道:“叫你跟个人,你也会跟丢?这里是自家地方,人家比你还认得路?”   “哈哈哈……”焦和煦将目光从戏台移开,转到沈朝祎身上,“沈小弟,你就别难为你家下人了,我那朋友武艺高超,可不是区区一个下人能追上的,他追丢了,这是情理之中。你放心,有我担保,我朋友来这不是为了搞破坏的,这是你的生辰宴,兄弟哪会拆台?”   沈朝祎扯着嘴角勉强笑笑,“我明白……”   可他还是不知道,这姓成的跑自家王府,到底有什么目的?   总不能是冲着他祖父去,晋王的书房里是唯一不能让外人进的地方,重兵把守,一只鸟都飞不进去何况是一个人?就算自家下人跟丢了,他也不觉得此人能越过重重守卫。但,如果不是为了他祖父的重要机密,专程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往左方看了一眼,自己妹妹在看戏,嗯。   嗯?   沈朝祎一愣,涪陵县主哪去了?   ……   在武打戏开场不久,沈朝元看所有人都盯着台上,立刻抓紧机会溜了出去。   她提前看过今晚表演的单子,老实说连第一场琴师表演她都不想看,只不过当时延陵郡主总瞄着她,她怕自己一出去,就被抓住问到底,好不容易等到延陵郡主转移了注意力,她就迅速跑了出去,留下其他人。   杨柳也想跟着跑出去,被郑婵抓住,只给青黛使了个眼色,让她跟上。   她知道沈朝元喜欢独自散心,但也不可能真让她独自消失。   青黛擅长跟踪,绝不会被察觉。   而沈朝元也果然没发现自己身后有条尾巴,正乐滋滋地往前走,庆幸她获得自由。   她来这里也有半年了,经过长期勘查,不会再发生在自己家迷路的糗事,事实上夜晚的照明度不高,只有一排灯笼能勉强照亮地上的路,至于旁边的参照物诸如假山和大树之类的则不明显。但沈朝元走到哪里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这是什么园,那是哪个院,绝不会搞错,她对自己的记性有很大信心。   到了一处培育菊花的院子,一进拱门,入眼处处都是黄橙橙的弯月瓣,层层叠叠拢在一起。这里应该是花匠用来暂时存放菊花的地方,这些菊花都还栽种在盆里,应该仍在培育中,高高低低的,摆在一起居然在院子里形成一个小迷宫的样式。   沈朝元想起在盛府时总有些丫鬟喜欢跑到没人的地方说小话,她们一定会很喜欢这里。   正想着,她也安静地往前走,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说得还真准,果然有喜欢说小话的丫鬟看中这。她准备转身走,却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躲在这里的,居然是一男一女。   唔。   沈朝元的脚步就停下了。   那男的声音她耳熟,女的声音她更耳熟。   “我好不容易才能跑出来见你,你就和我说这些?”女声说。   沈朝元来得晚了,她们之前似乎在争吵。   男人顿时说了好一通安抚的话。   “你的伤还痛不痛?”男人又问。   “早就不痛了,你给我上药时确实很用心。”女声说。   “我当然心疼你。我不该说那些伤你心的话,不过你也明白我的苦衷……”   女声轻叹,“是啊,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   “这话我已经听了好多遍,为什么你还是这样说?现在不是时候,何时才是时候?”   “我……”   “我要等你一辈子吗?我能吗?要不是有这场宴会,我想再见你有多难!”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   “我不想听了。”女声朝沈朝元的方向移动几步,“你别再骗我,我不想再信你了。”   按照话本里的词,说这话就是等着被抓住呀。   沈朝元正想着,从菊花排列的缝隙里果然见到那男人抱住少女,“你得信我,我会想办法。”   “那你要……唔!唔……”   两道影子叠在一起,难舍难分。   沈朝元默默地蹲下,往外挪,以乌龟的速度逃出院子,没被察觉。   不过,人走了她还有件事很好奇,那两人脸挤着脸抱着啃是干嘛呢?想咬死对方吗?   听她们说话的内容,也并不像是仇人,太奇怪了。   沈朝元满肚子好奇。   受命于郑婵一直跟着她的青黛则满肚子无奈。菊花园里那对男女的事,她也看见了,回头还不知道怎么跟郑婵解释。郑婵不准她轻易露面,她没法现身,也就没法拦着沈朝元,让她看到了那一幕。县主才多大年纪,不对,不管多大年纪,看到那种场面都不合适,这算她的错,她该怎么挽救才好呢?   这一想着,青黛就走了神。   一走神,抬眼便发现沈朝元不见了。   人呢?!   ……   人在空中飞呢。   沈朝元正琢磨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风来到身旁,有人抱着她往天上飞,翻过一道墙,将将落地就又搂着她飞起来,踩着树枝上上下下,过了好几个院落,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无声地落下。   那人一直捂着她的嘴,但没用力。   沈朝元一扭脸就看到这人“真面目”,真面目都在一张深色布底下,他蒙着面。   可沈朝元不惊讶,也不惊慌,却笑逐颜开。   “你别害怕,不要吱声,我……”   那人话说到一半就被她打断。   “少爷!”沈朝元伸手把蒙面人脸上的布拽下来,笑得更高兴,“果然是您!”   盛森渊一脸尴尬,手足无措地放开她,“我蒙得这么严实,你怎么看出来的?”   “是蒙得挺严实。”沈朝元若有所思点点头,又笑了,“不过,您得把眼睛也蒙上,还不可以开口,得这样我才认不出您呢!”   “蒙着眼,那我不就瞎了吗?”盛森渊不由得一笑。   沈朝元问:“您来了,那您是来带我走的吗?”   她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等他答复。    ☆、我不难过      “还不是时候。”盛森渊道。   沈朝元沉吟半晌,道:“这话我好像在哪听过。”   盛森渊脸一黑。   菊花园里那段,他也在,自然也从头听到尾。   那对痴男怨女的情话,倒真跟他的话有点雷同的意思。   “我跟那人可不一样,我说话算数。”盛森渊道。   他告诉沈朝元,他现在即将要去一个很厉害的人那做事,等到那人有所建树,他有了爵位,自然能光明正大前来晋王府求亲。如果是李伤在这,必定嘲笑他封爵岂是易事,但这里只有元娘,她就是盛森渊最大的迷妹,“您肯定能!”她又追问,“您什么时候带我走呢?”   话又绕回来了。   盛森渊道:“我听说奔者为妾,虽然你不懂这种事,但我不愿意让你受那种委屈。”   沈朝元确实不懂什么叫奔者为妾,但她知道少爷是为她着想。   这很好。   可……   道理她都懂,但她舍不得他。   “您是要走吗?您只是来见我一面,然后又要走吗?”沈朝元问。   盛森渊想说是。   嘴唇动了动,说不出口,“我再想办法多留几天。”   他刚才还在心里暗暗瞧不起菊花园里那对怨侣呢,亲眼见到元娘,他又忍不住顺着她。   “那我们在这说说话。”沈朝元左右看看,这里也没处坐,不过不要紧,站着聊她也不累。   盛森渊却说:“先不了,你先回去。”   “为什么?”沈朝元立刻揪着他的衣服,“您要跑?”   盛森渊哭笑不得,“我没跑,可你得回去一趟,有个交代。”他也是好久不见,忘了元娘傻,他不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她哪能想得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先答应留下又说让她回去,她可不就以为他是要跑?   他很有耐心地给沈朝元掰扯清楚这里头的道理。   说白了,沈朝元真得回去。   刚才他是突然把沈朝元带走的,但她身后一直有个人跟着,脸熟,就是之前站在沈朝元后面的侍女。盛森渊估计沈朝元身边的人也都训练有素,知道她喜欢自己玩,但为了安全不可能真让她自己待着,所以悄悄在后面保护。现在他把她凭空带走,等于凭空消失,保护沈朝元的人不得急疯了?   那人肯定要回去禀报沈朝元失踪的事,这不是小事。   他的元娘现在是晋王的孙女,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孙女不见了,晋王会不管?   为了安抚他们,沈朝元就得马上回去露个面。   其实道理很简单,难的是讲到沈朝元懂。要不是盛森渊习惯与她交流,她也最能接受他的说法,盛森渊真的很难在三言两语间给她说清楚,搞不好说一个晚上她都想不通。讲明白了,沈朝元懂了,“哦,原来我后面一直有人跟着,那我怎么没发现呢?”   “她武功不错。”但见识过李伤的武艺后,盛森渊也最多送青黛一句礼节性的“不错”了。   “但您肯定比她更厉害吧?”沈朝元问。   “当然!”盛森渊在自家元娘面前绝不会露怯。   “就算比她厉害,您也还是不能把我一起带走吗?”沈朝元又问。   盛森渊叹了口气。   每当元娘对他可怜巴巴地说话,他就总是无话可说。   “不要紧,反正您去那之前,还记得来这找我,我就相信您一定会守承诺。”元娘自己找补。   盛森渊又叹了一声:“飞燕山我是一定要去,分离几年,总好过只相聚几年。”   是非轻重,他能分得清。   可是他的未来在他手里,元娘的呢?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挺好。”沈朝元笑着说,“算了,不讲了,我先回去露个面免得郑婵姑姑担心,之后再跟你说。”这些天的事,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她又不赶时间。他可说了,他会想办法多留几天。   “嗯。”   二人明明是久别重逢,却像昨天才道别,说话时依旧与从前没有两样,没有感慨没有尴尬。   就像是——昨天还有些话,我忘记讲,等下再说。   沈朝元被盛森渊送回晚宴附近,她快步踏入园子,恰好和青黛前后脚到。   青黛刚把郑婵拉到旁边哭诉一声县主失踪,沈朝元就冒头说:“你们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县主您在这?”青黛懵了。   郑婵还比较冷静,问沈朝元刚才去哪里散心,有没有遇到怪事。   “随便走了走,不过没什么意思。”沈朝元眼都不眨,“青黛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青黛白着脸低下头不敢说话,郑婵叫她跟踪,可没叫她告诉沈朝元。   郑婵对沈朝元说:“她不舒服,我让她出去休息一下,她怕您不答应。”   “我哪有那么坏,青黛你去休息吧。”沈朝元很大方地给她放了个假,“明天还不舒服,就去叫大夫……呃,别叫那个姓梁的。”   晋王府的太医院里,就一个梁太医叫梁晚清。   郑婵看了青黛一眼,青黛摇摇头,走了。   “您不喜欢梁太医?”郑婵问沈朝元。   “不喜欢。”沈朝元挺坦然,“我们就少跟他来往吧,不用特意针对他。”   “是。”郑婵点头答应,然后又迅速低下头,“三小姐。”   沈朝元回头一看,原来是沈朝夏回园子了,朝她笑眯眯点点头,“三妹。”   她学的延陵郡主口气,口音也像,沈朝夏听到忽然就打了个寒噤,抬头见是她才放心。   “县主。”她与沈朝元打了声招呼,擦肩而过。   沈朝元继续跟郑婵说话,“郑婵,我也有点累,想回去休息。”   “您和大公子说一声就行。”郑婵马上给出建议。   沈朝元领会,返回园子找到沈朝祎说了几句话,顺利脱身,“他好像心情不好。”   郑婵一直没注意他,听到这句话往园子里看了一眼才若有所思,“是啊。”   “算了不管他。”沈朝元等着郑婵把青宁青薇和杨柳叫出来,一行人同回正月园。   回到正月园,沈朝元立刻说自己困了要睡觉。   洗漱后,沈朝元先把其他四个人打发走,接着抱着书很郑重地说:“我要自己睡。”   话是说给留下的郑婵听。   “是,奴婢不打搅您。”郑婵一边铺好被子一边说。   “我房间里不用留人,我要自己睡。”沈朝元僵硬地说。   她第一次尝试,说话难免不自然。   郑婵果然疑惑了,问道:“为什么?”   “反正我就想一个人待着,我得想点事。”沈朝元决定耍赖。   “您要想点事?”郑婵嘴角抽了一下,“唔……那好吧。”   耍赖还是挺有用,换杨柳可能也跟她耍回来,郑婵则不然,虽然她一脸狐疑,却依旧答应。   如果沈朝元一意孤行,就算是跳崖,她也会跟着跳,出个房间算什么。   “奴婢告退。”郑婵抱着被子出去了。   “呼。”沈朝元第一次干这种事,很没经验,还有点紧张,等人一走才敢喘气。   过不久,外头也熄了灯火。   院子乌漆墨黑,卧房里也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初吹了蜡烛都这样,渐渐的,沈朝元可以看清屋子里一点东西。   这时她发现卧房里冒出一个立着的人影。   饶是心里已经做好准备,沈朝元仍吓了一跳,喘了两声才问:“少爷?”   “你现在还是叫我的名字吧。”人影款款走来,到了近前,脸就能看清了,正是盛森渊。   他停在床前,没有坐下,站着与她说话。   沈朝元叫他坐也不肯,说了两次,他才退后去搬来了一个凳子。   等他坐下,沈朝元终于不用仰着头了。   “我老抬头说话,脖子疼。”她这么说,盛森渊才肯去拿凳子。   可是她也好,盛森渊也好,好久都没说话,在淡淡的月光里安静地看着对方。   “有没有人欺负你?”盛森渊问。   “我在这里过得挺好。”沈朝元又答了一次,“郑婵姑姑很照顾我。”   “郑婵姑姑?”   “她是我母亲的侍女,我父母死的时候是她带我逃走的,不过途中她为了引开敌人不小心掉进山谷里,把我藏在路边,然后您找到我……”   “对。”   “我以为来这里能看到我父母,我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去世了。”   这些盛森渊都知道。   全是李伤告诉他的,得知他打算来京城,她就猜他要见沈朝元,说了很多关于晋王府的事,免得他与沈朝元重逢时说些不该说的话。不过,即使他全都知道,但听着沈朝元说这些他知道的事,他也没有一丁点不耐烦,依旧耐心地听着,等她说完才安慰几句。   “我不难过。”但沈朝元说,“少爷,我看话本里说,有家人去世的话应该悲痛欲绝,可我不会,这是不是很不正常?”    ☆、新木钗      换到旁人身上那么骂句冷血也无妨,可是沈朝元本来就不算什么正常人。   “你别担心,这不要紧,你没和你的父母相处过,自然没什么感觉。”   “唉。”沈朝元叹了口气。   道理她都懂,可她总忍不住怀疑自己不正常。   从她进入晋王府起,她就隐约有这种感觉,她的表现是不对的,是不应该的。   尤其是第一堂经义课上的耻辱,令她铭记于心。   她意识到她的不正常会给她带来不好的事,至少,那是一个不好的苗子。   所以她努力做一个正常人,但越是伪装,她就越是心虚。   就像是一个没有地基的房子,不知道何时来一场大风,就会将她与屋子一块卷起。   那时她会飞到哪去?   “我不在乎什么奔者为妾,就算永远不回京城也无所谓,您依旧不能带我走吗?”元娘问。   她说这句话时,并不是以涪陵郡主的身份,如同回到过去,仍是丰城盛家的一个小丫鬟。   元娘望着盛森渊的眼睛,满脸祈求。   她一点也不想继续留在这。   不光是舍不得他,她越想便越是堂皇,留在晋王府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可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说这种心事,她该如何告诉他?她连表达出如此复杂的心事也不会。   盛森渊只沉吟了一瞬,“何……”   “算了。”沈朝元用更快的速度打断了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音节的话。   她抿着唇,顿了顿,摇头说道:“我相信您很快就能回来,再来的时候,就可以带我走吧?”   她可以不在乎一切,什么都不要。   但为什么要剥夺少爷的东西?他已经为了她弃文从武,如果让他连从军也放弃,那他还有什么?回丰城吗?一无所有,毫无前途的他,回到丰城,又凭什么忤逆父母的命令呢?那时她对于他而言就是比一个丫鬟更严重的累赘,她永远见不得光,被她拖累的他也一样。   “我只是随便想想,但我是讲道理的!”沈朝元笑笑,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似乎方才真的只是跟他开个玩笑。   “我一定会尽快做到。”盛森渊握住她的手,“我绝不会让你嫁给别人。”   沈朝元微微一笑,也握紧了他的手。   “我听说从军很危险,你要小心。”她对于战事并不是很了解。   不然,拼着逼他回丰城,她也绝不会让他去冒那么大风险。   “我当然会很小心,我知道你会担心我。”盛森渊随口回答一句,并不想深谈,便转而说起了别的事,“你还记得你离开前我在院子里建造了那栋小楼吗?现在已经建好了,等以后,我带你回去看。对了,还有这个。”   他拿出绣着渊字的荷包,这是分别那天,沈朝元亲手绣的,亲手送到他手里。   盛森渊一直带在身上,只洗过两次,都是亲手洗净,然后晾在屋里。   沈朝元也翻身下床,从梳妆台的屉子里取出一个木盒,盒底埋着一根木钗。   “这是你送我的,我也留着。”   她怕盛森渊看不清楚,将木钗举到他面前。   木钗尾端,也刻着一个“元”字。   盛森渊说:“没想到你还留着。”   那天分别时太匆忙,他以为沈朝元把木钗留在了盛府。   “您说要去别的地方,我当然也带上,它是我的宝贝。”沈朝元得意地说。   正因为有这份考量,她才没把它弄丢。   正得意间,没料到盛森渊突然从她手里夺走木钗,换了一根。   一样是木钗,可沈朝元能看出分别。   尾端的“元”字,新换的可粗糙多了。   盛森渊不好意思地说:“你收好这个。”   “那个才是我的!”沈朝元急哭,“那是您第一次送我的东西!”   唯一的生辰礼物,换一个算怎么回事嘛。   盛森渊小声叨叨:“新的这个是我在路上雕的,我那天没想到你会送我一个亲手绣的荷包,所以我也想还你一个我亲手做的木钗。以前那个虽然好,但那是我舅舅的手艺,总觉得跟随便买的一个一样。不过,新的这个是不是真的很差?你也看得出来吧?”   叨叨完就把旧的递回来,“算了,还是给你原来那个,你把新的给我,我再改改……”   沈朝元一听便缩回手,“不要!”   “这个太差了……”   “那也是少爷您亲自做的,我要这个。”沈朝元嘚瑟地把木钗收到背后,“给我了,我的。”   这逻辑她还是捋得清的,所谓“进了我的口就休想我吐出来”。   盛森渊无可奈何:“我是临时想的,太仓促,以后我再给你做个更好的,一定比我舅舅的好。”   “嗯。”沈朝元拿一半耳朵听,低头把玩着这根木钗,“我觉得这个也挺好。”   盛森渊估摸着这就是俗语讲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没说。   沈朝元既不知道什么是情人,更不知道什么是西施。   讲那些废话,还不如多看看她,他与她相处的时光,便只有这几夜了。   ……   盛森渊每晚都来拜访,两人会说好久的话。   沈朝元和她的少爷从未分别过这么久,几个月,这是多少个十天?她想把自己每一天的经历全都告诉他,也问了他这些天的经历,二人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夜里,饶是昏昏沉沉,沈朝元都没有一次真的睡着,只有临近天亮时,她才会迷迷糊糊倒下,苏醒时盛森渊便换成了郑婵。   当然,夜里不睡觉,白天也不会有什么好精神。   连续几天,沈朝元都在白天里浑浑噩噩地走来走去,在路上和午饭后抓紧时间打瞌睡。   郑婵总觉得她的古怪情况和夜里屏退下人有关,即便有这种怀疑,她也不敢不遵从命令,依旧老老实实去自己房间休息。幸好,这种古怪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第四个夜晚,盛森渊没有再来。   这是二人默契的约定,他不来,便是走了。   沈朝元在床上发了一个时辰的呆,倒头睡下,再醒来时又是那位“睿智的涪陵县主”。   她又恢复了一成不变的作息。   早饭、上经义课、午饭、午睡、练琴、学习骑术、晚饭、苦读……没有变化。   唯一辛苦的就是杨柳。   因为沈朝元突然失去了对出府玩乐的兴趣,而她不出去,杨柳也别想走。   好在,文思偶尔会来,杨柳就当打发时间跟他说说话,倒也没闷死。   延陵郡主有了新宠,是鸟,送了一只给正月园,沈朝元懒得养,转送沈朝夏。据闻沈朝夏没时间,将养鸟的重任交给沈朝定,再见到它时,它都被教得会背诗了。沈朝元对这位四妹心服口服。   晋王府里一堆闷人,也幸好沈朝元不怕闷,无聊且无聊呗。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直至……   年后。   正月初十,在晋王府本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从沈朝元回府后便不寻常了。   晋王长孙女的生辰,谁敢怠慢?   这是她归来后第一个生辰,晋王希望能郑重办好。   但提前三天,府里没反应,提前两天,府里没动静,提前一天,也就是初九,他忍不住了,命人把世子妃叫来,问她有没有把帖子发出去。   “发什么帖子?”世子妃没有准备,发了会儿懵。   晋王黑了脸,“你难道把元娘的生辰忘了?”   “媳妇记得!”世子妃忙说,“只不过,元娘有孝心,虽然没人要求她,但特意穿得素净,恪守吃斋的规矩,说要给父母守孝。媳妇本来也打算要给她大办一场,可她得知后却严词拒绝,说是就算办了也不会来,她说得这样坚决,我哪忍心勉强她?反正我们又不会委屈她,等守孝这几年过去,再认真地大办一场,不是更好?外人知道她如此守礼,也只有夸的。”   “难为她有这份心。”晋王一怔,慨叹一声,“好,那就成全她。”   “媳妇也是这样想的。”世子妃又恢复浅浅的笑容。   晋王道:“但是她已经十六岁了,如果真要守孝三年,岂不是十八岁才能谈亲事?那太晚了。”   “您放心。”世子妃笑道,“媳妇打算举行一次斗花宴,邀请一些和元娘同龄的孩子来玩,我听詹夫子说,元娘的琴艺很好,届时给她一个机会展示,也让其他夫人看看元娘的本事,将她记在心中。”   “你能为元娘考虑得如此周到,很好,当初我为时琰选你,果然是选对了。”   世子妃甜甜一笑,见晋王没有其他吩咐,行了个揖礼向他告辞。   ……   沈朝元只知道她的生辰可以不用请其他客人,全家人一起吃个饭就行,十分高兴。   不过,吃完饭,世子妃却特意将她叫去,说下个月准备在府中办个斗花宴,请她参加,希望她能准备一项才艺。   “好啊。”沈朝元答应得很爽快。   只要别以她为主,叫她参加别人的宴会,沈朝元是不会拒绝的,她不扫兴。   世子妃笑吟吟请她回去,一边在心里琢磨发出去的帖子该如何写。 作者有话要说:  从少爷去飞燕山到再出现其间的主线,细纲改了好几次,有点卡文。 ☆、剑舞      从晋国仓惶逃入棠国后,已经过了许多年,世子妃已经习惯了棠国京城的生活。她在这里有许多朋友,也举办了许多次宴会,很有经验,思考片刻便想到了该如何下笔,写好一封请帖后,便将这份原本发下去交给仆人誊抄。   誊抄后的第一封请帖,便在世子妃叮嘱后,由宛椒亲自送去正月园。   另一边,沈朝元已经到家。   回卧房,她把几人都聚在一起,先问郑婵什么是斗花宴。这话理应问世子妃,但她更愿意跟郑婵探讨。难得有郑婵也不知道的事,她发了会儿懵,眼睛看向青字辈三人。青宁道:“婢子倒是听说过斗花宴,世子妃曾经举办过几次。”   “她刚才把我叫去,说邀请我参加。”沈朝元等青宁说完话,给出补充。   “原来是请您参加宴会。”郑婵恍然大悟,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我已经答应她了。”她对郑婵说。   只有郑婵才知道她在悄悄“守孝”的事,这还是郑婵给提的法子。   郑婵道:“不妨事,您只是在家中赴宴,就像参加大公子的生辰宴一样,没影响。”   沈朝元本来有点愧疚,听了这句安抚的话才松一口气,“那就好,对了,青宁,你继续说。”   青宁便若无其事地接着续起自己方才的话。   斗花宴的规矩很简单,既然以“斗花”为名,总得点题。   来参加的人各自带上一盆花,不拘品种,只看花色是否纯净,花瓣是否饱满,有没有虫眼,枯败的痕迹等等,总之选出品相看起来最好的一盆花,评为头名。若是男客就奖长剑,若是女客就奖金钗,除此之外还有第二,第三名,则得玉佩。世子妃有相好的朋友,在京城中有些名望,一般都会答应赴约,来做斗花宴的评审。这些评审掌握着评花的最大权力,由她们选出前三名。   这是“小宴”,如果是“大宴”,还有可能评选出前十名。   在“斗花”后,还有斗艺环节。   琴棋书画是艺,吟诗作对也是艺,如果是武勋出身,愿意展示武艺那么主人也欢迎。   “怪不得叔母让我准备才艺,看来是想叫我在斗艺时展示吧?”沈朝元猜测道。   “这个倒简单。”郑婵说。   其余几人都纷纷点头,大约能料到她会准备什么才艺。   晋王府的人都知道沈朝元擅长——   “是的,我打算舞剑。”沈朝元说。   “唔……唔?”郑婵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毯沁?”   郑婵强行把舞剑的音调套在“弹琴”这个词上,然后又纠正,“是弹琴吧?”   “不是啊,我打算舞剑。”沈朝元也连忙把错误纠正回来。   “舞剑?”郑婵懵了,“可是您没有学过……没学过吧?”   她把目光转向杨柳,难道县主在丰城时还研究过这项才艺?   杨柳赶紧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敢打包票,她认识沈朝元不久就跟着她上京了,也许沈朝元以前学过,总之她拿不准。   “我没学过。”沈朝元迸发灿烂的笑容,“可是,那有什么关系?现在学也可以。”   她指着青黛,点名叫她出来。   青黛晕乎乎地站在沈朝元面前,得知自己从今起就是一位夫子了,剑艺夫子。   “你教我。”沈朝元觉得她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决定。   郑婵忍不住插嘴问道:“县主,您还不会?”   “这样说也可以,但我马上就能学会了。”沈朝元道。   “哪有那么容易学?这可是舞剑……不对……”郑婵说着说着就无奈了,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被沈朝元的逻辑给绕进去,幸好及时察觉,立刻跳了出来,“您为什么非得舞剑?有那么多才艺,您就非得挑这个?舞剑多危险,何况您以前从没学过?”   就算她学过,郑婵也不敢轻易答应让她拿剑。   为什么?   沈朝元的答案空前的朴实:“叔母不是让我准备才艺吗?”   “您不是会弹琴吗?”郑婵连忙提醒她。   “你是说,等斗花宴那天叫我弹琴?”   “嗯!”   “那多没意思,大家都知道我会这个。”沈朝元道。   郑婵难得见到她任性一回,深感棘手。   沈朝元已经开始催促青黛教习了。   “你先等等。”郑婵叫停青黛,仍旧试图将沈朝元劝得回心转意,“县主,您先不要急着学舞剑,如果您真的对这个感兴趣,可以慢慢学习,让青黛教着您玩。想要表演,可不是一个月就能学好的,如果学得太着急,害您受伤……”   “那我就不去斗花宴嘛,可以在屋里休息了。”沈朝元想想一侧头,“休息也不错?”   郑婵顿时住嘴,沈朝元已经有危险倾向,再劝下去,说不定会拔剑自戳。   她马上换别的理由。   “世子妃也知道您会弹琴,特意请您准备才艺,或许就是让您准备这个,到时候您需要在许多人面前表演,她当然希望您用出最拿手的,这样才能让为您的其他姐妹做个表率。”   “有可能。”沈朝元恍然大悟,“不过我还是想舞剑。”   郑婵想不通她为什么突然对舞剑充满兴致,但郑婵再也找不到阻止的理由了。   这就是正月园里傻子做主的弊病,当沈朝元一意孤行,没人能拒绝。   见她没话讲,沈朝元便挥挥手让她腾出空,“青黛,教我舞剑。”   青黛可怜巴巴地朝郑婵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也摆摆手,“算了,你遵命吧。”   “是。”   连郑婵也这样说,青黛又能如何。   “不过我这里没有舞剑能用的那种,若是能讨来未开封的宝剑就好了……”她看向杨柳。   杨柳忙说:“我出去问问。”   没多久带着两柄宝剑回来,果然是未开封的,寒光闪闪。   青黛拔剑出鞘看了两眼,“可以。”   而后她将一柄剑奉给沈朝元,拿着另一柄剑来到院子中央。   青黛是习武出身,但她也学过几种剑舞。她不可能真的把剑术全部教给沈朝元,但可以先将自己会的剑舞表演一次,然后由沈朝元挑选她想学的一种,再做细致教习。只不过,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能学成什么样子?青黛不抱期望,只希望到时候能出点意外,比如宝剑自己炸了,那么沈朝元就只好表演琴艺了。   那都是后话,现在她必须教。   将闲杂人等屏退,青黛持剑舞起,在院中央舞剑如风。   如果以她为中心画一个半径三尺的圆,就能看到她的步伐很小,几乎没有出过这个小圆。   在无声中,她很快将自己会的五种剑舞尽数表演出来。   沈朝元看得很满意,连之前不太赞同的郑婵,也脸色好看了点。   杨柳有所顾忌,悄悄鼓掌,给她眨眨眼,用口型说:“你好厉害”。   沈朝元下了决定,“我要学最后一个!”   最花哨也最考验基础功,青黛无奈地叹了口气,县主的眼光倒是真好。   她抬头露出无害的笑,“是,那就请县主您到婢子这边来,从基础功开始。”   “基础功是什么?”沈朝元一头雾水地走过去。   青黛先抓住她的手腕,叫人在地上铺好毯子。   铺好毯子,青黛按着沈朝元的肩膀让她坐下,双腿伸直。   杨柳想了想,忽然瞪大眼睛,“拉筋?”   沈朝元耳朵特别尖,立刻听见了,“拉筋?拉筋是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现在知道什么是拉筋了。   “等等再换一只腿,县主您放心,婢子是专业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黛一脸无奈,“婢子也不想,但县主您既然非要学剑舞,那这筋骨一定得松。”   松?   是松?   是松不是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等等!”沈朝元猛地挣脱青黛的双手,迅速爬到一旁,“等等!”   青黛无奈地半跪下来劝她,“县主,此事宜快不宜慢,婢子不会让您受伤的。”   “等等!”沈朝元很坚决地说,她得认真思考一下,她发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蠢的决定。   虽然她是个傻子,但那个决定比她的头脑还要更蠢一点。   “好吧。”青黛耐心地等她思考出一个结论。   “我认输……啊不是,我决定重新考虑一下。”沈朝元认真地说,“表演琴艺,好像很不错。”   “真的?”众人异口同声问她。   “我决定了,斗花宴表演才艺那节,我弹琴。”沈朝元一本正经地说。    ☆、《大河颂》      众人大悦。   唯一不悦的反倒是选择放弃的某人。   宛椒送来帖子,她致谢后,看一眼便转交给郑婵。   “找花要出门,我就不去了,你帮我买一盆回来应付。”   她将重任交给郑婵,自己则继续度过朝五晚九的无趣人生。   杨柳觉得她的心情过于沉闷,郑婵觉得不管她就会过去,杨柳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一个人郁闷久了,郁结于心,就有可能成为心结,心病并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说法。沈朝元如此恹恹,杨柳只见过一次,据说,十余年来也就那一次。   再加上这,就是两次,概率也够小了。   杨柳很担心,趁着郑婵出门找花,立刻来找沈朝元私聊。   沈朝元盯着她的宝剑发呆——虽然她答应放弃学剑舞,但依旧留下了杨柳要来的宝剑。   见杨柳进来,沈朝元慌乱了一瞬,立刻若无其事地后撤,指着宝剑说,“给我挂墙上去。”   装出一副对它很不屑的样子。   这招跟杨柳使可没用。   不过她还是按照沈朝元的命令,把宝剑挂到了墙上,扭头笑嘻嘻地问她:“您要是真心喜欢,随时都可以把青黛叫来,我们正月园里所有人都听您的命令,您不用把我们当外人,有什么不舒服的,就直接说出来吧。”   “把青黛叫来干嘛?”沈朝元的耳朵是选择性听。   杨柳噗嗤一笑:“您明明就喜欢舞剑。”   “我不喜欢。”   “您喜欢。”   “我不喜欢。”沈朝元的语气更坚定。   “您喜欢。”杨柳的态度也一如既往。   如此反复几次,沈朝元认栽:“是,我喜欢,那又怎么样?”   “您喜欢就学呀,不当才艺来表演,当兴趣来玩也行。”杨柳道。   “我可撑不下去,说放弃的人是我自己,难道再来一次我就行了?”沈朝元黯然地摇摇头,“你不用再说这种话了,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要不就陪我聊聊天,聊点别的,不要跟我聊剑舞。”   “可您喜欢。”杨柳又把话给绕回来了。   “我喜欢又怎么样?”沈朝元又道,“是啊,我真的想学,但没毅力的人是我自己。”   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杨柳见她神情略丧,无奈地岔开话题,“您怎么突然会对舞剑感兴趣?”   沈朝元瞪了她一眼:“不是说不聊这个?”   “婢子不催您学了,但是婢子有点好奇嘛,以前您可没说过喜欢这个。”杨柳道。   好奇的人不止是她,沈朝元惊人会突然对舞剑产生兴趣,简直是性情大变了。一个长期学文,擅长的是经义和琴艺的人,突然喜欢上舞剑这种“粗鲁”的才艺,知道的人都很好奇。当然,在郑婵的监管下,正月园里大部分人守口如瓶,知道这件事的人,本来也不多,都是正月园里的侍女。   没人敢来问她,郑婵不好意思管这种闲事,唯一敢开口又好奇心重的就只有一个杨柳了。   沈朝元犹豫了一下。   她也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想说,杨柳给她垫好台阶,她顺着下来倒也不难。   “其实我不是想学舞剑,我想学武。”沈朝元说。   “舞?”杨柳挥了挥衣袖,做出舞袖的动作问,“跳舞?”   沈朝元摇摇头,摆出一个简单的架势,左一拳,右一拳,“武功。”   杨柳脑子空白了一瞬。   “您想学武?”杨柳诧然道,“晋王好像不是武勋吧?”   “祖父应该没打过仗。”沈朝元摇摇头,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们家不是武勋,我问过了,王府里的女孩子不准学武,开一门骑术已经是底线,如果我让青黛教我武功,她一定不肯。就算是教我舞剑,她也这么为难,要是我想学武功,恐怕连郑婵姑姑都会阻止到底。”   “她们也不至于这么不开明吧?不准学武这话,您是听谁说的?”杨柳问。   “我问过郑婵姑姑一次,她说不行。所以我想学舞剑,反正都是用剑。”沈朝元道。   杨柳好像有点明白沈朝元的意思了……   又有点不明白。   “那您为什么想学武功?”杨柳说出这句话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无论从哪方面看,沈朝元和学武二字都扯不上关系——任何关系。   “我想知道这有多难。”反正说都说了,沈朝元索性讲完,“听说舞剑只是花架子,比武功要容易得多,没想到我连舞剑的基础功都撑不过去,看来我真的不适合这个。”说完以后,她又喃喃地自语了一句,“也太没用了。”   其实杨柳还想接着问她为什么突然想知道学武有多难,但本能提醒她自己这话最好憋住。   她盯着苦恼的沈朝元,也很苦恼。   沈朝元苦恼自己没用,她苦恼自己该不该继续保守秘密。   想了想,她一咬牙,喊了沈朝元一声:“县主。”   “嗯?”沈朝元回过神,“你还有什么问题?”   “有一个,我打算告诉您一个秘密,但您能否答应婢子不要生气,也不要惩罚此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沈朝元疑惑地问:“你叫我不要惩罚……谁?”   “青黛。”杨柳报了这个名字,“您答应我饶过她,婢子什么都告诉您。”   “那就饶过她吧,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她做错什么事?”沈朝元不解。   对于饶恕青黛一事,她心里没受一点矛盾与纠结的折磨,反正她也不知道青黛做错了什么。   杨柳道:“其实我们都不希望您舍弃擅长的琴艺,特意去学舞剑这种危险的才艺来表演,如果在斗花宴上出了什么问题,对您自己的身体和名誉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   “说重点。”沈朝元听得云山雾绕,赶紧打断她。   “已经说到了。”杨柳咽了一下,“为了打消您学舞剑的决心,青黛特意用了她学的拉筋方法里最狠毒的那种,连她自己也不一定能受得住。像您这种新学者,事实上应该慢慢来,针对您这样从未拉筋过的人,有更舒适也更适合的办法。”   “所以不是我撑不住,是因为青黛用的拉筋方法本来就是错误的?”沈朝元喃喃道。   这个提取也够一针见血的。   杨柳闭着眼点点头,“对,县主,您刚才答应过不会惩罚青黛的。”   “我为什么要惩罚她?”沈朝元突然很雀跃地反问。   杨柳一怔,“您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沈朝元再次反问。   “我们都骗了您,而且一直在隐瞒。”   “没关系,斗花宴上表演什么都无所谓……但你告诉我的这个秘密不是为了安慰我吧?”   “拉筋这事?不是。”杨柳赶紧摇头。   “那就够了。”沈朝元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杨柳实在想不通,但她说完这件事,好像真的让沈朝元解开了心结。   她又不敢找人查证,只能用这个猜测来安慰自己,她似乎做了一件好事。   是啊,接下来的日子里,沈朝元再也不是满脸暴风雨前奏的阴郁神情了。   郑婵不知道杨柳说的话,但她很高兴,因为她总算不用担心沈朝元盯着那张要吃人的脸去参加斗花宴了。当沈朝元重振心情,正月园里的气氛也逐渐恢复正常。毕竟,作为一园之主的沈朝元心情不好,围绕她的侍女们也很难露出笑容。   沈朝元打算等斗花宴后再试一次拉筋,这次,是新手的拉筋。   心情大好的沈朝元,决定好好应付接下来的斗花宴,特意去拜访詹夫子,向他学习了一曲新琴谱。其实这琴谱也是詹夫子新到手的,他自己也弹得不顺畅,但一节一节示范给沈朝元后,她便能够十分流畅地演奏了。   詹夫子有点嫉妒,“看来你果然是天生的天才,琴艺上的天才。”   沈朝元正弹着琴,不说话,等一曲毕,才问詹夫子,“这一曲叫什么?”   她很喜欢问琴谱的名字,这些谱曲的人总喜欢给自己的曲取名,通常都很有意境。   奇妙的是,曲的名字总是能够与琴曲应和,从来没有例外。   ——也不排除是因为她学得少而精。   “这首曲子名叫《大河颂》,说的是大河滔滔,奔流向东的景象。”詹夫子长叹一声,“我本以为,这种曲子不适合女人来弹奏,没料到,天才是不拘曲性的。”   听不懂。沈朝元琢磨半天,说:“反正您的意思是说我弹得很好呗。”   詹夫子哭笑不得,无言以对:“是啊。”   这种天才,偏偏就最不会说话。不过也是,或许正因为她是个只懂琴的痴儿,才能够将这世间的曲谱都原原本本还给世人听。   “你打算拿这一曲去斗花宴上表演吗?你一定能夺头名。”詹夫子对她很信心。   他信她的琴。    ☆、斗花宴      二月初七。   举办斗花宴的地点在前院中的衡月园,从正门进入后一条大路直通其中。   第一局是斗花,每个来赴宴的客人身边都必定跟着个随从,随从怀里也必定抱着一朵花。沈朝元先躲在附近偷偷看了一眼这景象,差点笑出来,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让郑婵先行一步把花送到宴会上,她再踩着点随后赶到。   踩着点……沈朝元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该来的大部队已经进了大门,她也该出发。   正从拱门里绕出来,就撞着一熟人。   “沈,哦,涪陵县主。”叶律歆朝她拱了拱手,沈朝元也赶紧还了个礼。   很新奇,他的连体表妹不在。   “你表妹呢?”沈朝元问。   “她要和姐妹一起赴宴,所以我先来了。”叶律歆礼貌地退了一步,“县主先去吧。”   沈朝元点点头,告辞后便出发。   叶律歆果然没跟上来,刻意与她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来到衡月园,沈朝元先将院子里的人扫了一眼,除了自家兄弟姐妹,没一个认识的。有个脸熟的,好像叫焦和煦?但也只是在沈朝祎的生辰宴上见过,不算认识,她找到郑婵所在,快步走去,和她一起去见世子妃。   世子妃见了她便笑盈盈唤过去,和身边“姐妹”介绍这位亲侄女。   来赴宴的夫人们自然都是与世子妃关系很好的,也都十分配合地附和她夸赞沈朝元,幸好沈朝元争气,主要是脸长得好看,夸起来不用顾忌太多。加上皇帝陛下也送给这位涪陵县主不少好词,借来用特别简单,于是又“秀外慧中、明德惟馨、光风霁月、高山景行”地赞了一遍。   世子妃当然不能由着她们夸,作为长辈得说两句自损的话以显公平。   沈朝元已提前得过郑婵的指点,赶紧装出谨慎低调的样子,虚心听教。   众人在世子妃说话时歇了口,便悄悄打量起沈朝元,见她如此沉稳,都满意地点点头。   倒没夸错。   世子妃也不是针对她,提点几句就住口,叫她到自己身边来坐。接下来的客人都要到长辈这拜见,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可以趁机见见那些客人,世子妃顺便再介绍一下这些人的身份与姓名,就算是认识了。   沈朝元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她有耐心,脸上没有露出不悦的样子,乖乖听她说话。   这是谁家公子。   这是谁家小姐。   那又是哪府的俊才。   世子妃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沈朝元的神情,在说到几个她看中的少年俊彦时,世子妃的语气便会特意放缓,说得略大声一点,可令她疑惑又担心的是,沈朝元对这些男人似乎毫无兴趣,她随便扫了两眼将姓名身份与脸对上号,就移开了目光。   是看不中还是另有缘由?世子妃无奈地看向下一个。   不对,这次是两人。   叶律歆和沈朝亚结伴前来,命身边随从把带来的花奉上,而后来跟各位长辈见礼。   见到叶律歆,世子妃的笑容略淡了点,此人虽然也称得上是一名俊彦,但并不在她给沈朝元挑选的范围内。叶律歆走到哪,都总是与他的表妹形影不离,还当大人看不明白呢。世子妃可不想做个棒打鸳鸯的讨厌人,何况人家有心上人,条件再好,也不该介绍给亲侄女坑她。   所以她只是随意给双方介绍身份,先对那二人说,“这是我亲侄女,朝元。”然后再对沈朝元介绍这两人,“元娘,这是安国侯叶家的律歆,这是燕王长女,你堂妹朝亚。”   沈朝元朝二人点点头,“你来晚了。”   她记得叶律歆就比自己慢一步,怎么见过了十几人他才来?难道是为了等他的表妹?   沈朝元的话只为说给叶律歆听,声音不大,真正听清的可能只有近在咫尺的世子妃还有叶律歆沈朝亚三人。叶律歆浅浅一笑,世子妃与沈朝亚却俱是一怔。世子妃看了一眼叶律歆,又看向了沈朝元,若有所思;沈朝亚却是冷哼一声,匆匆向世子妃行礼后便拉着叶律歆离开。   二人走了,世子妃附耳问沈朝元,“你们见过?”   “见过几次。”   “关系怎么样?”   “什么关系?”沈朝元不解,想了想,“说过话。”   这话有点含糊。世子妃的表情一变再变,盯着叶律歆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再看向沈朝元时,她的目光便有些歉疚,“元娘,不如换一个吧。”   “啊?”沈朝元一脸茫然。   ……   沈朝亚拉着叶律歆怒气冲冲往外走,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问他:“表哥,她怎么回事?”   叶律歆不是真没她力气大,只是不与她计较,听到这句质疑,也不生气。   “你头上掉了一片树叶。”叶律歆作势捻了一下,又笑,“骗你的。”   “表哥!”沈朝亚气呼呼地甩了甩胳膊躲开他的手,“我跟你认真说话,没跟你闹着玩!”   “你为什么要生气?”“她为什么那样说?”二人异口同声。   “我先问的!”沈朝亚抢着说。   “好好好,你先讲。”   “她为什么要对你说‘你来晚了’?你们背着我偷偷见过?”沈朝亚气愤地说。   叶律歆摇摇头,“你先冷静一下,你跟我可以随便说话,但不要污蔑人家的名声。”   “你还替她考虑名声?!”沈朝亚如同一团火被人浇了热油,整个人都快炸了。   “她跟我们没有关系,跟我更没有关系,我不希望无辜的人被扯进来而已,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还以为我跟她有什么事呢。万一这种传言流传开来,我可就非负责人不可了,你希望我负责任吗?”叶律歆道。   正如他一直对沈朝亚说的,他希望她冷静,而他自己则最冷静。   沈朝亚听着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过分,她摇摇头,“你可以不负责任。”   “别说傻话,万一真有这种传言,我祖父和她祖父都不会答应,别任性,别惹事。”他说。   “那好吧。”沈朝亚再退一步,“我不说了,但你得解释清楚,她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一场误会。”叶律歆知道表妹素来任性,也有耐心哄她,笑着说道,“刚才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几乎是一前一后到的衡月园。只不过我晚到那么久才进去,所以她才有此一问吧。我对她绝对没有其他心思,你不用胡思乱想,再说了,我为什么会迟到?还不是为了等你?”   “等我?”沈朝亚脸一红,“表哥总喜欢说这种话来哄我。”   “这是哄吗?这是实话,难道你希望我下次不等你,甩下你一个人走?”叶律歆道。   他会哄她,但也不会无底线地哄,沈朝亚可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止”得由他攥着。   沈朝亚纠结了一小会,小声说:“那你真的不喜欢她?”   “不喜欢。”叶律歆坚决地摇头。   “我看她长得挺美的。”沈朝亚故意说反话,她心里可不是这样想。   叶律歆无奈地说:“她是长得好看,可我一看到她就想起她哥,我能动什么心思?”   “嘻嘻,倒也是。”沈朝亚噗嗤一笑,总算被说得回心转意。   可是吧,就算她的心里已经相信他,她依旧要嘴贱一下。   “你可不能骗我。”   叶律歆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要是我说谎,我就断手断脚,掉光头发……”   沈朝亚赶紧捂住他的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相信表哥你就是了嘛。”   是啊,他怎么会喜欢沈朝元呢?他是个琴痴,对其他女人从来没有别的想法。   沈朝亚难得自省了一回,“就当我错了,不该胡说。”   “你是不该胡说。”叶律歆刮了刮她的鼻子,“刚才你突然扯我出来,太没礼貌,回去道歉。”   “不要。”沈朝亚又不乐意了。   回去道歉?她这辈子也就跟表哥服软的时候说过对不起,才不会跟外人道歉。   叶律歆催促了一会,见她不肯动摇,也就放弃,反正他不会勉强她。   他这一生,喜欢的只有两样,一是琴,二是表妹。   ……   等到客人来齐了,世子妃便走到院里去主持大局。   她也没忘记带上沈朝元,让各位看清楚这个侄女在晋王府的重要性。   晋王看重这个孙女,她身为叔母,自然要对她更好,更上心。   客人们送来的花,已经在院子里摆好,花盆里都放着宣纸,写着花主人的名字。   沈朝元扫了一眼,不知她的花在哪。对,花是郑婵买的,又不是她亲自挑选,哪记得那花长什么样子?更别说品种了,沈朝元现在努力回忆,最多记起那盆花有可能是紫红色的,还不一定。   话说回来,现在这个季节,能绽放的花朵品种本来也不多。   沈朝元跟着世子妃转悠一圈,发现好几盆花撞了品种,甚至可以说长得一样。   指不定是同一家店里买来的,她猜。   世子妃及其他裁判选出了前三名并颁发奖品后,斗花宴的重头戏才正式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是普通断网,没想到是家里的外接网线被铲断了,要等工程结束才能重连。 终于找到有网络的地方更新,我知道我断更两天了,今天会三更的,补上昨天和前天的量。 ☆、斗艺      是的,跟重头戏比起来,基本没多少人在乎哪盆花被选为第一。   若要认真比花,起码得等到春夏两季,那时百花争艳才叫精彩。   现在就是比着玩,要不是斗花宴的名头好听,世子妃也不是很想保留斗花这个项目。   斗艺才是重点。   在这种有大部分同龄异性在的场合,总能激发少年少女的表现欲。   棠国不比前朝,国风开放,适当地向异性表现自己的优点,在这里并不是一种耻辱。   都是男未婚女未嫁的,不趁现在表示一下自己多有魅力,要等到什么时候?   是谁表演,名单由主人来定,有意参与斗艺的,会提前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世子妃,然后由她亲自排序。出场顺序一般来说不算重要,好的好,不好的不好,不会因为顺序的改变而改变。但是一场宴会里,第一人和最后一人十分重要,一个负责开场,如果表演得糟糕无疑会成为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笑料;一个负责结尾,如果技艺不够精彩使人失望,也会被记住很久。   但是,如果表现优异,也会成为一项有用的经历。   斗艺的第一人,并无意外地花落在叶律歆头上。   他是琴痴,但并不只停留在喜欢这个层面,他拜访过多位名家,向其学习,琴艺极好。在这种场合,无论是身份还是技艺的精湛,开场之人非他莫属。沈朝亚得意地看着表哥的背影,享受着身旁诸女对他的倾慕和对自己的羡慕,这样优秀的人,是她的表哥,是她心上人,也有可能是……   沈朝亚脸一红,但心情大好。   叶律歆开始弹奏了,他弹奏的是《漓江曲》,在他的偏好中,山水之曲是上上等,所以那天他与一本讲水的曲谱失之交臂,尤为可惜。当他沉浸在曲艺中时,他总能将自己的专注与感情结合到一起,用精妙的技艺弹奏出来,让他的听众也感受到他的情愫,与他沉浸在同样的感慨中。   以情动人,正是一位着名的琴艺宗师对叶律歆的赞许之语。   “听说叶公子的技艺堪称大师,我原以为是别人夸大之词,没想到竟是真的。”   “果然是高手,看来传闻说得没错。”   “任何曲子到了叶公子的手中,总是能比旁人更加动听,好厉害!”   在人群中,对叶律歆的赞扬与羡慕此起彼伏。   沈朝亚的笑容越来越明朗,她是真的很喜欢众人对表哥的赞赏,比夸她更痛快。   少数表示无感的人都是男人,很好理解嘛,她的表哥这么厉害,惹得同性嫉妒也是常事。   她身旁的女人几乎没有不心动的,有一手好琴艺,身份尊贵,容貌出众,几乎每一个人都痴迷地看着她的表哥。哼,那有什么用?表哥是她的。沈朝亚悄悄观察着周边众人,心里的想法没有改变,直到,她望向了长辈那边。   赴宴的长辈都是女子,虽然是长辈,看向叶律歆的目光也都是欣赏。   唯独有一人,在看着别的地方。   沈朝元!   她竟然盯着面前的草!耳朵像是在听,但眼神涣散,明显是走了神!沈朝亚从未见过有一个女人竟敢不将自己的表哥放在眼里,她顿时上了心,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女子能不对自己的表哥心动?沈朝亚不知道她应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了。   按说喜欢她表哥的人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情敌,她都讨厌,但是突然有一个女子表现出对自己表哥没有兴趣,这就更让沈朝亚不悦了。表哥这么好的男人,她凭什么不喜欢?她竟敢对他的琴艺表示不屑?她的琴艺有多厉害?!   好,我就看看等下你要表演什么!   沈朝亚盯到最后,沈朝元也没再看过叶律歆一眼,顿时记住这件事,等叶律歆弹奏后回到她身边,就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他。   “她不喜欢琴?”叶律歆立刻皱眉。   他的不甘是,这世上竟然有人会不喜欢琴艺?果真是刚回来的家伙,毫无品味!   叶律歆比他的表妹更生气,挚爱琴艺的他绝不允许有人对琴艺表示不屑,不感兴趣也不该!   “二位聊什么呢?”焦和煦凑过来。   他跟其他人相处不来,倒是和同为武勋贵族出身的叶律歆讲得几句话。   “没什么。”沈朝亚不喜欢焦和煦这个粗鲁的纨绔,也不爱跟他多聊。   对于沈朝亚的抗拒,焦和煦有感觉,但不在乎。   反正他也只打算跟叶律歆聊天。   “在说琴的事。”叶律歆虽然对沈朝元不满,却不会把这种不满告诉焦和煦,一句话混过去就立刻反问,“没想到焦公子也会来这种场合,这里没有你感兴趣的吧?”   “来凑凑热闹嘛。”焦和煦笑笑,“等下斗艺,说不准会有很多人选琴。”   沈朝亚立刻哼了一声:“那得弹得好,才能叫琴艺。”   叶律歆点点头,“表妹这话说得不错。”   琴艺不能令他入眼,就不算琴艺,这便是“琴痴”叶律歆的道理。   焦和煦无奈地摇摇头,“也别先入为主,说不定真有人弹得好呢?”   “可能吗?”沈朝亚嗤笑一声。   从前也有这种斗艺,一开始叶律歆还会充满期待地听,越听越失望,到如今彻底绝望,不再对这些贵族小姐的本事报任何期望。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抱有功利心的人弹不好琴——反过来说也一样,弹不好琴的人,肯定是抱有功利心。叶律歆也不跟别人争辩,反正他内心笃定是这么回事。   “万一呢?”焦和煦就喜欢跟沈朝亚唱反调。   明明都是贵族,就因为她是燕王之女,就总在他面前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气质,连装都懒得装。焦和煦又不是傻子,她讨厌他,瞧不起他,他都知道,要是一直忍着,他就不是焦和煦了。他不能明着欺负一个小孩子,那他还不能说两句话让她不爽吗?   说什么话能让人心里不舒服,焦和煦可太懂了。   “那我就看看您等的琴艺大师会不会出现……男的可不算。”沈朝亚又补充。   “不算,不算。”又不是打赌,焦和煦说话便随便了些,“万一真有个女的弹得好,你别哭。”   谁都知道叶律歆爱琴,说不准表妹都要排到第二。   如果有一位贵族小姐的琴艺能直逼大师水准,也许,也要在叶律歆心中留有一席之地了。   沈朝亚对焦和煦的话只是随意地讥笑了一声。   女大师?从开国至今,才有几人?   ……   “表演到谁了?”沈朝元将目光从草上移开,问郑婵。   “才第四个。”郑婵小声答道。   “唉。”沈朝元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到我?”   她已经答应世子妃她要在宴上表演,起码得演完才能走。   郑婵更小声了:“您是最后一个。”   沈朝元瞪大眼睛看她,“你诓我的吧?”   郑婵无奈地摇摇头。   沈朝元马上将衡月园里众人扫了一眼,客人这么多?等他们演完,到自己得有多久!   早知道还不如割自己一刀呢。   沈朝元捂着脸,重新看向台上,这次第四人表演完离开,琴没动。   “又是琴?”弹得好也就算了,偏偏一个个只能说勉强过得去。   “就这种水平的话,我舞剑也能上。”沈朝元暗自嘀咕。   难道京城里流行琴艺?   可弹得最好的也不过是第一人,就算是他,跟她的水平也没得比。沈朝元真想不明白世子妃为什么让她在最后一个登场,还是琴。难道世子妃不知道这些客人准备的表演也是琴艺吗?不客气地说一句,她今晚可能要吊打全场了。   唉,真没意思。   男的吟诗写字,女的弹琴,今晚几乎没有其他表演。   倒是中途那位邕武侯之子焦和煦上场竟然选择了剑舞,总算让沈朝元振奋起精神。老实说,焦和煦舞剑那一段,不少人都亮了眼睛。整晚都是雷同的表演,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奇葩,便成了这场斗花宴的亮色。   可是,也就这一个而已,接下来又是昏昏欲睡的吟诗和弹琴大轮回。   有世子妃的朋友便忍不住问她:“今晚你还有别的安排吗?”   如果这个斗花宴如此无聊地结束,这场宴会就可谓糟糕透顶了。一场宴会最怕砸场,二怕无趣,两者都会成为京城社交圈里的笑话。作为宴会的主人,世子妃也会和这场无趣的斗花宴一起钉在耻辱柱上,难道她一点也不担心吗?   “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世子妃微微一笑。   真有安排?   一场场流水线的表演结束,随着有人开始哈欠,世子妃终于起身。   “元娘,到你了。”她笑盈盈看向沈朝元。   排在沈朝元之前的人是吟诗,所以古琴要重新抬上去。这安排是由世子妃亲自定的,因为她很清楚,任何弹琴的人如果排在沈朝元前,那就会丢脸透顶,总得用一个无关人士隔开。她办这场宴会,是为了给侄女扬名,不是为了给她得罪人的。   当然,得罪一群是得罪,但也不叫得罪,大家一起丢脸,就不那么丢脸了。   “是。”沈朝元答应一声,莲步款款走上衡月园中央的高台。   落座时,琴也放在她面前。   调整好姿势,她将双手落在弦上,右手拇指轻轻一拨。   今晚她要弹奏的是《大河颂》。    ☆、技惊四座      在斗花宴上,第一个打哈欠的人是焦和煦。   独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打完哈欠,他甚至抻了个懒腰,“唉,没意思。”   在他以后,不少人都受到感染,或者说传染,纷纷打起哈欠。   “无趣。”沈朝亚难得附和他的话,“也就你刚才那个剑舞还算精彩。”   “谢谢你夸我。”焦和煦很得意,他这剑舞也是特意准备过的,被人夸当然高兴。   沈朝亚冷笑一声,“您也就会这个。”   “表妹。”叶律歆象征性地警告了她一句。   “那您怎么不上去试试呢?”焦和煦道,“叶公子喜欢琴,你一定会吧?”   他故意的。   沈朝亚当然也想学出她表哥的厉害本事,但她不能。外人知道,只是没人敢说。焦和煦就没有这种顾忌了,沈朝亚不悦,他就特别高兴。哪怕只是占点口角上风,他也乐,反正他又不能打仗,想赢别人也就靠这种嘴上功夫了。   好在他选择的对手是比他更无能的沈朝亚,他一点都不觉得欺负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丢脸。   焦二公子哪天若要脸了,这就是天下奇闻。   “你……哼!”沈朝亚也知道他的德性,跟他吵就算是输。   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憋屈。   “亚娘。”叶律歆轻轻拍了拍她,摇头。   “表哥我给你面子,不跟……哼……计较。”沈朝亚已经被他气得连名字都不愿意喊了。   这时世子妃亲自宣布最后一人将登台表演。   只是三人刚才一番争执,倒没听清将表演的人是谁。   吟诗的下去,古琴抬上。   “这是第几个弹琴的了?”焦和煦皱起眉,难道就没点新花样?   “算了,演完就结束了。”叶律歆劝他。   “无聊,懒得听,非要讲琴不如说点别的,你上次错过那琴谱是怎么回事?”焦和煦道。   关于上次叶律歆错过的琴谱,之所以连焦和煦都感兴趣,就是因为叶律歆总挂在嘴边,经常主动提起这次失之交臂的事,左一句可惜,右一句可恼,总之这曲谱是天籁之音,没落在他手里就算是被糟蹋了。以前焦和煦不耐烦听,但跟今晚无聊的琴艺比起来,还不如听下那琴谱的故事。   果然这种话题马上就吸引了叶律歆的注意力,一提起他就懊悔不已。   “那天我听一位朋友说,云纹书屋有一本《大河颂》,那老板挂出了一百两银子的价格,他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还当笑话说给我听,这可是《大河颂》啊!结果,等我赶到云纹书屋时,那本书已经被人买走了,前后脚,我就晚到了一步!若说我晚了一天,我还甘心,一步而已,可恨!”   叶律歆从来都是冷静的人,唯独说起错过《大河颂》的事,总是能令他激动。   焦和煦是不懂琴的人,一无所知那种不懂,“《大河颂》到底是什么?”   叶律歆双目灼然,一脸震惊。   ——是“你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大河颂》?这可是《大河颂》!”那种震惊。   焦和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请教?”   “《大河颂》乃是开国时的琴艺大宗师苏玉亲自谱写的作品!苏玉是琴艺大宗师,也是一位名帅,那天他领着大军过了大河,与敌军交战大胜,有感而发便写下这曲谱。这曲谱说的是他眼前所见大河滔滔奔流向东的景象,也暗喻了他连番胜利后的雄心壮志,只不过他野心太胜,意图反叛自立,失败被杀……”   “怪不得,又是大宗师又是名帅,我却没听过苏玉这个人。”焦和煦刚还以为他是编的。   “史书上倒是提过,但他是个叛徒,没人想替他宣传罢了。”叶律歆道。   这已经是开国时的事,此人又是被沈家先祖亲自斩杀,算是功绩,没什么不好提的,所以叶律歆可以讲。但一直说这种事,还是有点危险,他很快略过,“总之,不管此人品格如何,他的琴艺无可挑剔,尤其是他亲自谱写的《大河颂》,据听过的人说,是苏玉一生写过所有作品中最精彩的琴谱。我曾获得残篇,此言非虚。”   “反正这琴谱很厉害呗。”焦和煦懂了,“那买走《大河颂》的人还算识货,是懂行的嘛。”   他就不明白了,叶律歆怎么总是摆出一副明珠暗投的架势。   难道只有他适合做这琴谱的主人?   “他懂又如何?他能弹得好吗?能不辜负这琴谱吗?”叶律歆又炸了。   “一百两银子而已,难道我表哥给不出?这人偏要跟我表哥抢,真是不识抬举!”沈朝亚道。   焦和煦无语半晌,道:“你们兄妹真讲理。”   正说着,高台那忽然热闹起来。   焦和煦先扭头望去,“咦,最后一个人是她?”   他偏偏不说名字,勾得叶律歆和沈朝亚也忍不住转头去看高台上预备弹琴的“她”是谁。   “沈……咳咳,怎么是涪陵县主?”沈朝亚惊诧道。   叶律歆则皱紧眉头。   他依旧记得此人对琴的不屑,他以为她是不喜欢琴,没想到她竟然会在最后一个上去弹琴。   那么她之前的不屑是什么意思?   鄙夷他的琴艺?   叶律歆的双手握成拳头,微微发抖,气的:好,我就看看你的琴艺又有多么了不起!   沈朝元不做致礼等多余动作,坐好,挺直了背,便将双手轻轻落下。   “她把这琴当桌子吗?”沈朝亚嘲笑她举止粗鲁。   “竟然不试音,简直太自大了!”叶律歆看她哪里都不顺眼。   这对兄妹你一眼我一语,将沈朝元从上到下批评得像一根废柴。   “朽木不可雕!”沈朝亚曰。   “手倒是够修长,可惜太放肆,浪费这样好的天分。”叶律歆下定论。   焦和煦忍不住瞪了他俩一眼,“人家还没弹呢。”   话音刚落,沈朝元拨动琴弦。   初时,是风平浪静。   沈朝元一旦开始弹奏,就不会停下,她神情专注,动作流畅而自然,每一个音节之间几乎没有停歇,相近的音节反复交叠,随着她双手飞舞缓缓流出。这首曲说的是大河,却像是泉水,山间缓缓流淌的小溪,在平稳的山脉裂缝里静静流动。   懂琴的人,从她起手弹奏的短暂乐章里便能听出不同寻常的地方。   叶律歆轻蔑的神色微敛,目光渐渐变得严肃而凝重。   连沈朝亚也暂时忘记了她的表哥,小声自语道:“这水平好像……还行?”   焦和煦一言不发,他一向不喜欢这种轻缓的曲子,但也本能地闭嘴,静静地倾听起来。   嘈杂的衡月园里,慢慢安静,偶尔有人下意识说了什么,又连忙住口。   谁也不忍心做第一个打破这寂静的人。   这轻缓的乐章只是很短的一段,占据了《大河颂》里不足一成的分量。即便如此,它的力量也足以令人心平气和,就算是正在发怒的人,听到这段乐章,恐怕也会忍不住平静下来——前提是,别接着往下听。   乐章第二段,曲风陡然一转,就像是小溪流淌到尽头,接着向前冲却冲出悬崖,形成瀑布。   瀑布底下炸响一朵朵水花,但这仍然不是溪流的尽头,它仍然向着某一方向继续前进。   这段转折之曲很突然,却并不突兀,就像谁也不会质疑这世上为何有瀑布,这首琴曲就应该有这段转折,听到这里的人心情忍不住激昂,如果有人在发怒时听到这一段,恐怕会像火上浇油一样令此人的心情更加震荡。   是,震荡。   经由瀑布冲下的水花重新化为流水,但这次它们流速加快,不再是沉默从容的潺潺小溪了,这条流水中被注入了名为震荡的情绪,它们争先恐后地向着目标的方向赶去,加快,越来越快,是的,连裂缝也配合它们变得更加宽阔。   山泉成为了小溪,小溪成为了大河,大河奔流向东,滔滔不绝!   沈朝元冷静地拨动着琴弦,她耳朵里不断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惊呼声却全然无视。   她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她只是来弹琴的。   手不停,曲不歇。   有人急切地跨过大河,与敌人厮杀,这一段较难,两种截然不同的曲调在同一张琴,同一个人手下响起。沈朝元用左手弹奏着大河渐渐浑浊,又重新恢复清澈的两种情境,右手则间歇性弹奏出行军出击的节奏来。同时左手拇指食指和右手拇指食指则要相互配合按出“对方”需要的音节。   这岂止运指如飞!   如果是新手,就算练习无数次也不可能弹奏出如此精妙的乐章。   这起码是宗师的水准了!   叶律歆双手微微发抖,渐渐蔓延到全身,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高台上那道倩影,目光既有不信,又有敬佩,更多的是为乐章与这技艺的痴迷——她可以蔑视他!她理应蔑视他!她竟然是如此年轻的宗师!   曲高和寡最痛恨不是无人赏识,是无人继承。   失传多年的《大河颂》,大宗师苏玉一生最高的曲谱,终得重演。   在琴曲最后,大河来到终点,眼前便是茫茫大海,它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   沈朝元顺着琴弦曲折抚下,一曲终了。   衡月园中,半晌无人说话。    ☆、大宗师      突然,一人打破平静。   最诡异的是,这个鲁莽的人竟然不是焦二公子,而是叶律歆。   他猛然喊道:“本朝若有人能成大宗师,恐怕非涪陵县主莫属!”   好大的口气!   听到这句话的人本能想要反驳,但仔细想想自己听得话都忘记说的样子,又驳不出口。   大部分人不懂琴,至少,不够懂,但仅凭他们自己的感受,刚才那琴曲,好听!   再一看这说话的人竟然是琴痴叶律歆,于是不少人就忍不住纠结起来了。   纠结的多半是怀春少女,一边是喜欢的琴曲,一边是暗恋的才子,好难选啊。为什么叶律歆要这样赞许她?难道?莫非?有些阴暗的人就忍不住去找沈朝亚,看她的脸色,见她脸色阴沉,好事者便觉得——嗯,我懂了。   嘿嘿,这个霸占叶律歆的小郡主也有吃瘪的时候?谁让她吃瘪就支持谁呗!   便有人开始附和起叶律歆的话,反正自己也喜欢那琴曲,夸起来毫无压力。   在众人议论纷纷时,叶律歆表情复杂地昂起头看向高台的沈朝元。   她推开琴,正准备下来,见他盯着自己,便停在原地。   逆着光,他瞧不见她脸上的疑惑。   “您方才弹奏的琴曲……”叶律歆欲言又止,“……可有名字?”   沈朝元一愣,她刚才没说曲名?   那再报一次也无妨,也大声答他:“我弹奏的是《大河颂》。”   “大河颂?大河颂……”叶律歆又惊又喜,“那天买走琴谱的人,是您?”   可惜他的第二个问题太小声,沈朝元没听见,快步走下高台回到世子妃身旁,没回答。   但这就足够让焦和煦来凑热闹了。   他大力地拍着叶律歆的肩膀,哈哈大笑,“叶公子,你们还真有缘啊!”   “什么有缘!只不过是碰巧而已……是吧?”沈朝亚看向叶律歆。   可叶律歆从问话起就一直盯着沈朝元的背影,直到她走到世子妃身边,也没移开目光。   沈朝亚气呼呼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你回答我呀,表哥!”   “别闹。”叶律歆皱眉拿开她的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沈朝元身上,没移开过。   焦和煦见状便笑了,“对了,上回你不是说若有女子琴艺够好,你就娶她……”   叶律歆这才将目光从沈朝元脸上移开,“焦公子是说笑了,这可是涪陵县主,不是我想娶就能娶的。”拿歌姬开玩笑无所谓,焦和煦拿沈朝元的婚事取笑,这话若是再大声点被旁人听见,他就算是安国侯叶玄的长孙也讨不了好。   就算叶玄知道,也只会骂他嘴贱,不会袒护他。   “行吧,我不说了。”焦和煦笑起来,挑衅地看了沈朝亚一眼。   “表哥!”沈朝亚习惯性地耍赖,“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别闹了。”叶律歆压低声音,严肃地说。   沈朝亚一嗓子把别人的注意力都扯过来了,他怎能开口解释?一解释别人不就知道他刚才和焦和煦开的玩笑了?娶涪陵县主这事,晋王不知,安国侯不知,连涪陵县主本人也不知,他当玩笑说出口毁人清誉,是想给谁找不痛快?   只是愤怒总能蒙住人的眼睛。   沈朝亚眼眶红了,“你吼我?”   她不是想不通那道理,但被怒火充盈的脑子怎么可能思考?她当下便怒气冲冲跑了出去。   反正燕王家的小郡主任性已是家常便饭。   叶律歆看了一眼,没有去追。   人人都盯着他,等他低头,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样。佛也是有火的,况且他不是佛。   “你不追啊?”焦和煦问他。   “她有随从。”叶律歆尽力淡然,“不用管她,我明天再去道歉就是了。”   焦和煦笑,“原来你还得去道歉?”   “咳咳。”叶律歆清了清嗓子,不再接话。   “你说涪陵县主若知道你竟然为了她不管沈朝亚,她会怎么想?”焦和煦打趣道。   叶律歆一怔,也不由得幻想起那情景。   事实上,沈朝元一无所知,真知道了,也不在乎。   沈朝亚也好,叶律歆也好,都只算认识,半生不熟的那种。   她光急着庆幸自己顺利表演,又是最后一个,等她演完这场斗花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收工回家!   可是,等她回到人群里,忽然感觉到气氛有点诡异。   郑婵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世子妃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其余长辈也都神色各异。   “怎么了?”她问众人。   世子妃叹道:“叔母没想到,你的琴艺竟然,竟然……这么好。”   是延陵郡主向她推介沈朝元的琴艺,她曾经去过一次琴艺课,听到了沈朝元弹奏的曲子,非常满意,但是那一次和这次比,绝对是天壤之别。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沈朝元用的曲子好,还是上次弹奏的曲子太简单?亦或是,短短几天内,沈朝元又有进步?   “元,元娘。”这是之前问世子妃她是否另有准备的朋友,她惊讶地问沈朝元,“安国侯家的那叶小子说的是真的?你有机会成为大宗师?那这话的意思岂不就是说……”   “不至于。”世子妃忙说,“大宗师那是什么地位?元娘年纪还小。”   “那么宗师……”   “不至于不至于,律歆自己都是孩子,他懂什么?”世子妃道。   她也不懂,所以不敢冒昧地接下这句“预言”。   大宗师?这个名头可太大了。   就算是宗师,以沈朝元的年纪而言,也能称得上是惊世骇俗,除非这话是真正的大宗师所说,不然,一定会有不甘心的人找上门。沈朝元是什么人?难道天天待客,摆擂台吗?她只好先忍痛舍弃这个名声,不过,只要沈朝元一直保持这个水平,等到有更大的场合能表演,届时,一定会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一时的口舌之争,不重要。   世子妃并不担心她铁口咬定沈朝元不是宗师,会给侄女带来什么困扰。反正她不懂琴嘛!如果有懂琴的人夸赞沈朝元,那么她就说自己说错了呗,这又不丢脸,她是晋王世子的夫人,又不是琴艺界的大师,还怕说错吗?何况,别人最多说她是太过谦虚罢了。   总之,求稳为上。   世子妃考虑周全,替沈朝元挡下了大部分好奇的目光。   这也解决了沈朝元的一个巨大的麻烦。   现在的她,可没法应付那么多人的请教。   很快,世子妃宣布斗花宴结束,将各位客人送出府中,沈朝元也在郑婵的陪同下,从另一个门离开。等叶律歆想要私下来见她时,她早就已经回到了正月园。郑婵一路上都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到了家,沈朝元总算能问了,“你一路上总盯着我看,是不是有话想说?”   “奴婢没想到您的琴艺竟然如此了得。”郑婵紧张地答道。   “你就为了说这个?”   “……是。”郑婵忙点点头。   “这话哪用得着憋这么久?”沈朝元摆摆手,“下回有话直说,不要对我隐瞒。”   “是。”这次郑婵回答得没迟疑。   杨柳乐呵呵地凑过来,“县主,您这次可是大出风头!”   “是吗?”沈朝元解开披风交给青宁,“你怎么知道?”   “嘿嘿。”杨柳不好意思地说,“婢子刚才跟着其他人一起去衡月园附近偷偷看了一下。”   在沈朝元弹琴时,她一点也没错过,她也没想到沈朝元的琴艺竟然突飞猛进。   但她不比其他人,杨柳听过更多更复杂的音乐,算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她马上发现衡月园里那群客人竟然都听傻了,更别说跟她一起来偷看的侍女们,也都一个个张着嘴盯着高台上那道身影。   她足足听完了所有人的议论,赞许以及评价,这才从衡月园回来。   一路小跑,比同时出发的沈朝元先回来。   她把自己听到的那些话说出来,卧房里在的侍女都觉得与有荣焉。   就算叶律歆那句话有夸大之嫌,可是——大宗师!这句评价再注水多少也是最高赞誉。   棠国历史上,才有多少大宗师?其中,又有几人是女子?   “县主,今晚的名头传出去,您在琴艺界可是无人不知了。”   “琴艺界?”沈朝元一脸好奇,“还有这说法?”   “我猜的。”杨柳赶紧说实话,“对了,婢子还看到燕王府那位,跑出去了。”   “谁?”沈朝元疑问。   “上次我们见过的,沈朝亚。”杨柳小声说。   “你怎么突然说起她?”郑婵皱起眉,“别把你爱说小话的毛病教给县主。”   她一皱眉,杨柳就怕,赶紧道歉,“是,婢子错了,不讲了。”   郑婵不许正月园的人评价沈朝亚,沈朝亚身边的人却正在谈论沈朝元。    ☆、余音      沈朝亚大发一场脾气,跑出衡月园,可没等到叶律歆来追她。   她在晋王府大门口站了半天,也没人来,终于忍不住泪洒当场,边哭边上了燕王府马车。   沈朝亚还有几位姐妹一起来,她一个也没等,命车夫将马车驾回燕王府。   在路上,她泪流不止,表哥竟然吼她,竟然吼了她还不来追,“呜呜呜……”   哭得停不下来。   她最信任的侍女名叫常玉,此时其他侍女都只敢缩着脖子装不存在,唯独常玉上前安慰。   “郡主,别哭了,哭伤了自己可是不值得。”   啪。   沈朝亚伸手掴了她一巴掌,“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怕我的娘亲责怪你们吗?”   常玉捂着脸摇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是担心您!”   挨了打也得赔笑,这就是做沈朝亚的侍女求生之道。   “担心我,哼?”沈朝亚依旧冷笑,但语气柔软了几分。   常玉想了想,问沈朝亚:“郡主是不是气表少爷?”   “你不许提他!”沈朝亚尖锐地说。   常玉道:“奴婢是怕您和表少爷因为误会……表少爷一向对您很好,怎么今日就?”   “我哪知道?”沈朝亚扭过脸,故作不知。   “是不是因为晋王府那位?”   “你也别提她的名字!我不想听!”沈朝亚气愤地说。   常玉却知道自己说中了。   当下微微一笑,道:“郡主,这事肯定不是您的问题,也不是表少爷的错。”   这话说得最让沈朝亚中意,她扭头看向常玉,“那你的意思是?”   “不如,去调查一下涪陵县主的身份,她之前明明流落在民间,可是一回来摇身一变却成了个琴艺宗师,您觉得,这有可能吗?她才多大年纪?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常玉道。   阴谋论总是最令人激动。   “你的意思是说,她有古怪,回到京城是另有目的?”沈朝亚激动地说。   常玉笑得两眼弯弯,如同月牙,她轻轻点头,“奴婢正是这个意思。”   “另有目的,呵呵……”   “不如,派人去打听一下她之前在哪里度过十余年,说不定您能够揭发她的假面具,让表少爷知道她的真面目。就算她的身份没问题,可是,之前她流落在民间,无父无母,一定过得很不好,一个女子想活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不准,就得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常玉冷笑着说。   沈朝亚越听越高兴,“有道理,你说得对!”   常玉淡淡一笑,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她来说了。   经过常玉的“劝说”,沈朝亚下马车时心情陡然转好,再也不见阴郁的模样。   她急着回家,燕王府里有的是她能动用的人,这次挖地三尺也要撕下那沈朝元的伪装。   哼!   ……   正月园。   沈朝元准备睡了,却听说世子妃来访。   叹了口气,她只好又重新换上得体的服装,接待前来拜访的世子妃。   “这么晚打扰你睡觉了吧?”世子妃说。   “嗯。”   没法聊。   世子妃只好尴尬地忽略沈朝元的回答,道:“我也不想打扰你,但有话得对你说。”   “您请说。”   “你知道叶公子,我是说叶律歆……他是琴痴,对吧?”   “听说过。”   “他今晚对你的琴艺赞不绝口,甚至后来跟他表妹发生了一点矛盾……”   沈朝亚哭着跑出去,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事身为主人的世子妃怎会全然不知?   “哦。”沈朝元点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我的意思是,虽然发生了这种事,但他和表妹迟早会和好的,拌嘴这种事情嘛,小孩子之间总会发生,但不能当真。何况他没有功名,只会弹琴,又对表妹太……总之不是个良配。元娘,你懂不懂叔母想说的话?”   沈朝元诚恳地说:“不懂。”   “……”   真的没法聊。   世子妃也很尴尬,如果沈朝元是她的女儿,她就明明白白地讲了,偏偏隔了一层,只是侄女。但她也不能不管,如果真坐实了这对怨侣,晋王也一定会怪他。虽然教养侄女的责任都在她身上,晋王只是偶尔打听,但,如果沈朝元身上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那就无疑是她的错。   可她有什么办法?她是世子妃啊。   世子妃迅速整理好心情,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这么回事,其实叔母呢一直很担心你的婚事,别害羞……”   “我没害羞啊。”沈朝元天真无邪地插嘴。   “……那就好,反正你是孩子嘛,可能还不太懂。不过,你的婚姻大事我和你叔叔,还有殿下,都很操心。我们都希望你能有一段好姻缘,而我也会认真替你考虑,所以你不用担心错过一个叶律歆是多么难过的事,其实他的条件也并不是那么优秀,呃……”世子妃发现她越说沈朝元的表情就越迷茫了。   得,跑题了,赶紧拉入正题吧,“总之,安国侯府不是一个适合的夫家,叶律歆此人也并非良人,如果叔母不赞同你们之间的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棒打鸳鸯……”   “不赞同我们之间的事……”沈朝元重复了一遍,“我们之间的事?我和谁的事?”   她一脸疑惑。   “你和叶公子,呃,呃?”世子妃突然觉得,事情有可能不是她本来以为的那样。   “我和叶公子?谁?叶律歆?”   “对。”   “怎么了?”   “人人都知道他是琴痴,你的琴艺如此优秀,岂不是……你跟他不是认识吗?”   “嗯。”   “不是很熟吗?”   “不熟。”   “那他……”   “他?怎么了?”沈朝元听得糊里糊涂。   事实上,她到现在也没听懂世子妃究竟在说什么,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唔。”世子妃有点尴尬。   她觉得自己很可能误会了什么。   人人都觉得叶律歆才貌双全,将他视为梦中情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这样想。   “元娘,我问你一个问题,这话你别往外说。”世子妃改口。   沈朝元自然答应。   世子妃仍不放心,将左右遣走,才轻声道:“若我有意撮合你和叶律歆,你可愿意?”   “撮合?”沈朝元有点懂,有点不懂。   世子妃无奈了,她这侄女未免单纯过了头。   “你愿意跟叶律歆成亲吗?”世子妃把所有人赶走了才敢说这句过于直白的话。   她也没办法,不说明白,眼前这位小侄女好像根本就听不懂啊!   但沈朝元的反应比她预料的大。   大得多。   沈朝元猛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动作大到掀翻了椅子。椅子倒下,发出巨大的响声,正月园里忠心耿耿的侍女们全部都跑了回来,这场面实在太尴尬——好像世子妃正在逼迫她,而她是个可怜虫。二者身份很符合,有理有据,可是,她真的没欺负人啊!世子妃看着沈朝元,你,解释啊。   于是沈朝元说话了:“我不愿意!”   她握紧拳头,两臂僵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的叔母。   这脸太委屈了!   郑婵上前一步,走到沈朝元身边,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会保护小主人。   世子妃在内心劝诫自己,她得冷静,不然就没人能解释了。   “我是说如果。”世子妃放缓语调,“是叔母误会了,我们都很希望你能够有一位如意郎君,但不会故意把你推进火坑。其实我担心你也跟别人一样被他的表象所迷惑……”她就差直说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既然你也不喜欢,那就太好了。”   郑婵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尴尬。   结合之前世子妃说的话,她觉得,她好像也误会了什么。   沈朝元忙问:“那我不用……”   “不用!”世子妃真怕她说出成亲二字,赶紧打断她,“你继续休息吧,我先走了。”   证伪了自己的猜测,世子妃反而更高兴。   光是看衡月园里发生的事,她还以为叶律歆是为了沈朝元争风吃醋,又怕沈朝元见到这场面,也以为自己与叶律歆天生一对。看来,是她多心了,叶律歆不是良配,原来沈朝元也知道,她不用怕自己棒打鸳鸯,因为这两人本就没关系,以前没关系,以后也不会有。   翌日,斗花宴里发生的事渐渐在京城中传播开。   沈朝元出神入化的琴艺,大河颂,叶律歆那句“本朝若有人能成大宗师,恐怕非涪陵县主莫属”更是流传深远。如此年轻的琴艺宗师!若不是世子妃一再谦虚,加上沈朝元又是刚刚及笄的少女,必定会有许多琴艺大师上门拜访。   任谁被一个空降天才压在头上,都会不服气的。   詹唯勤得知自己教给沈朝元的琴谱竟然那么有名,高兴了很久。他是晋国人,对棠国的历史不太了解,不然,以他对琴的喜好,不可能没听说过苏玉与《大河颂》。他又将沈朝元请来,请她在自己面前弹奏一曲,听完,只觉得神清气爽。   ——这种天才,竟然是我的学生!   延陵郡主那天病了没来,事后听说,也不服气。   但陪着詹唯勤听过了沈朝元亲自弹奏的《大河颂》后,也不由得心服口服。   这是一句很老的道理了,当一个人强到望尘莫及的地步,就不存在嫉妒,只剩下敬仰。   延陵郡主虽然不至于敬仰自家姐妹,却也敬佩不已。    ☆、明铜镜      至于晋王,得知自己的孙女给他挣了这么大面子,开怀大笑。   他再次叫来世子妃,叮嘱她一定要给沈朝元定一门好亲事。   世子妃再次无奈地重申了沈朝元想守孝的道理,她坚持要守孝三年。   “这孩子太懂事了。”晋王又欣慰,又难过。   每当沈朝元提起她守孝,他总忍不住想起自己亲自带大的长子。   那么孝顺,那么聪慧,那么……好。   世子妃看出他的伤怀,装没看见,难道要逼着晋王不准想他儿子吗?死都死了,还跟死人较劲?反正晋王又不至于把世子的位子夺了,拿去塞给已经下葬的前世子,让一个死人继承王位,这么荒唐的事,晋王哪敢做,就算他敢,皇帝也不会准。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故意叫晋国绝嗣呢。   再说,只要这世上有石璎在,晋王与皇帝都不会让世子之位旁落。   那么晋王再伤心,她和世子会少一根毛吗?不会。   “好吧,不过明年她的生辰宴,你绝不能让她受委屈,要大办。”   “她说……”   “这事不能任性,等到明年,就是她回来以后第二个生辰了,再不操办,别人岂非以为我苛待孙女?”晋王对世子妃说,言外之意是,别人以为我这个亲祖父苛待孙女无妨,若别人以为你们这对叔叔叔母苛待侄女,可不是小事。   毕竟隔着一层,做什么都不方便。   “是,媳妇明白了。”世子妃小心地答道。   “对了,既然她擅长琴艺,得送一张古琴,你开库房挑一个。”晋王细细叮嘱。   能给自己争面子的孙女,晋王非常喜欢。   库房里的东西都是外物,他不小心,跟沈朝元有可能是琴艺宗师的事实比起来,琴太便宜。   晋王命世子妃送来的琴,很快从库房抬出,又是宛椒亲自带人把琴送来正月园。   沈朝元指了个房间放琴,就不管了,她会弹,但谈不上喜欢。   她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右手拿着书,左手拿着一根木钗,杨柳蹲在小板凳上,喂鸽子。   等等。   鸽子?   沈朝元朝它望去,“这只鸽子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打哪来的。”杨柳说,“突然飞进院子里,居然不跑,可能是一只傻鸟。”   “傻鸟?”沈朝元从摇椅上坐起来,逗逗那只鸽子,它好像很亲近人,居然跳上了她指节。   “哇,真的是傻鸟啊。”杨柳惊叹,“它不怕我们把它吃了?”   “我又不饿,吃它干嘛?”沈朝元笑眯眯地摸了摸鸽子的头,它没动。   “真乖,这鸽子有主人吧?”杨柳说。   很少见到野外的鸟会主动亲近人到这种地步。   “那你去问问,谁养了鸽子。”沈朝元对杨柳说,杨柳领命离开。   她低头盯着自己指节上的鸟爪,轻轻摸了摸,在鸽子的腿上,好像绑着什么东西。   沈朝元想认真看看,它却突然振翅飞起,越过高墙消失了。   “没人养鸽子!”杨柳带回消息,转悠了一圈,“鸽子呢?”   她本来还想着,既然这鸽子没主人,索性把它留在正月园。   “不见了。”沈朝元重新躺回摇椅里,把玩着木钗,静静地看书。   今天的阳光,特别温暖。   春天就要到了。   ……   那只鸽子,摇摇晃晃飞出了京城。   它越过山与河,到达一座充斥着燕子窝的高峻山峰,减速,向上。   这里正是飞燕山。   飞燕山上有许多房屋,空房子不少,但居住的人不多,随从与侍女不可上,只有几个负责定时清扫的人,一大厨,一大夫。除此之外,便是明铜镜与他的幕僚。   盛森渊完成了每日的功课,来到崖边往下看。   “等什么?”   一个成熟的男人慢慢朝他走来,在七步之外停下,“等你的鸽子?”   “是啊。”盛森渊往下扫了一眼,可惜依旧无所收获。   “你的鸽笼里都逃了多少只鸽子?是不是钱多拿来烧?不如给我,我可以多造一副盔甲。”   “它们不是逃走的,是我放走的。”盛森渊收回目光,问他,“明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你才来几个月,就等不及了?”明铜镜似笑非笑。   他常年穿着铠甲,走到哪里就把铁片撞击声带到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怪癖,可是也没人能问。在飞燕山,在他的师父逝世后,他就是权力最大的人,所有文武高手,都是他的下属,包括盛森渊在内。盛森渊上了山才知道李伤把他介绍到了一个什么样的“贼窝”里,但已经没法走了。   明铜镜竟然是那个人的儿子。   “明公子年纪不小了吧?马上年到而立,难道您打算在这座山上躲一辈子?”盛森渊道。   明铜镜摇摇头,“时机未到。”   “您等的时机,是什么时候?”盛森渊道,“我上山前,听说棠国战事不利。”   “能带兵的不是死了就是废了,当然战事不利。”明铜镜冷笑一声。   盛森渊有点担心,“您不会是不想回去吧?”   “不。”明铜镜慢慢抬起头,“我父亲的志愿就是挽救国家,我不会让他愿望落空。”   “那么……”   “但现在不是时候。”明铜镜苦笑,“你以为我不想回去,我是不能。”   “为什么?战事不利,棠国正需要一位干将,那不就是您吗?”盛森渊语气平静地说。   虽然是催促的话,在他的口中,却像是劝人吃饭一样普通。   “我不要做一个被人蒙住眼捂住嘴的将军。”明铜镜冷冷道,“要得到皇帝的信任,我需要证明自己的实力,除此之外,我也必须得到朝中人的支持。现在不是够好的时机,只有等到他们绝望,选择病急乱投医,才能看到我。”   “等下。”盛森渊突然觉得不对,“明公子,我来这不久,您何必跟我如此交心?”   他上山后,除了读书练武,就是养鸽子,偶尔跟明铜镜说话也只是闲聊。   可明铜镜对他说的话,却分明是对亲信说的机密。   他竟然提到了朝中人。   明铜镜微微一笑:“你是李伤介绍的人,如果不可信任,她不会把飞燕山的所在告诉你。”   盛森渊疑惑地看着他。   “哦?你看你背后。”明铜镜突然往他身后一指。   哗啦啦。   一只鸽子扇着翅膀飞上山峰,找到盛森渊立刻朝他扑来。   “这是我放出去的鸽子!”盛森渊又惊又喜,捉住它,立刻查看它木棍似的腿。   他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一卷小小的纸筒。   明铜镜挑眉,“你在京城还留了一个联络人?”   “用了一下您的人脉,但愿您不要介意。”盛森渊低着头将纸筒解开。   明铜镜维持着挑眉的神情,“小焦?”   “他说他有空,京城发生的事都可以帮我留意,我带来的鸽子都跟他认过脸。”盛森渊简单解释,飞快地将纸卷里的内容浏览完毕。虽然这张纸展开后也只有五指长,两指宽,但写的小字极细,并不粘连,也未晕墨,清清楚楚地写下了一段信息。   盛森渊安静地看完,笑了,“真巧。”   “是你想知道的消息?”明铜镜朝他走来,伸手要走了那张纸。   盛森渊将鸽子放在肩膀上,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鸽子咕噜噜两声,一头扎在他脖子里。   “斗花宴,琴艺宗师,女的,十六岁?”明铜镜很快从这段信息里挑出了关键词。   盛森渊目光欣慰。   明铜镜注意到他的目光,问:“你认识她?”   “……”盛森渊低头摸着鸽子的羽毛,并未回答。   明铜镜把这视为默认。   “年轻人哪。”明铜镜摇摇头。   虽然,他也还在二十代的尾巴上。   他取出佩剑,出鞘,指向盛森渊,“你也拔剑,上山这么久,我还没看过你的本事。”   “去。”盛森渊将鸽子赶走,取下挂在腰间的长剑。   悬崖边,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但盛森渊和明铜镜二人都无所畏惧。   在山崖边拼了几剑,试了试他的水平,明铜镜心有所感,收剑叫停。   他问:“你知不知道马凉这个人?”   “月国大将军。”盛森渊答道。   要来投奔明铜镜,他很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上山前也做了些准备。   “你对他有什么了解?”   “战绩彪炳。”   “除此之外呢?”   “据说很自负,月国皇帝对他十分信赖,养大了他的野心,他很傲慢。”盛森渊道。   “知道得不少。”明铜镜笑笑。   盛森渊也笑了,“但明公子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我有一个计划,一直缺了一个关键,直到李伤把你送来。”明铜镜道。   “我是关键?”盛森渊有些惊讶。   明铜镜道:“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为了立功扬名,我可以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我。”   盛森渊恢复冷静,“我明白。”   “跟我来吧。”明铜镜往回走,“做好我交待你的事,你要的一切都能得到。”   盛森渊的目光,慢慢掀起波澜。    ☆、桃花(上)      那么话分两头。   在元娘和盛森渊各有斩获时,在遥远的丰城一角,一个很早退场的角色,又重新登上了故事舞台。当然,在属于她的情节里,她可从未谢幕。此人正是桃花。她被古冉从清凉院送离后,也没机会去佛塔院做事,在盛府只有三个主人的情况下,她就此彻底被赶出了盛府的中心。   上去很难,但下来总是容易,这一路上绝不缺少踢你一脚送你一程的好事之徒。   尤其有许多人都知道她之所以离开清凉院是因为得罪了大少爷。   桃花的日子过得很不痛快,她从身份尊贵的一等侍女降成了普通的洒扫丫鬟。   原本她行动自由,只要找人说两句,就可以随时出府,哪怕只是为了逛街这种小事。但现在她每个月只有两天假期,且固定在月底,如果错过了就得等到下个月才能回家。她每日有必须完成的分内活,看上级丫鬟安排,可能是某几个院子,可能是某一段走廊,每天都要扫干净,不然就扣月钱。   说到她的月钱,跟从前也没得比,被削了九成。   她被贬为洒扫丫鬟越久,就越是怀念以前的生活。   以前多好啊,在清凉院做事,福利丰厚,工钱优渥,如果表现得好,偶尔可以得到赏钱,如果有机会还有可能得到盛夫人随手赠送的首饰。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每个月最多拿回家一串铜钱。但她根本不可能把所有月钱拿回家,一串铜钱在以前都不够她几天花销。   她可不会因为待遇减少就委屈自己,她心情差极了,心情越差,她反而花得越多。她常常趁着放假的两天去街上买新到的胭脂水粉,一回府就拼命打扮起来,总想着在路上和少爷相遇。她的逻辑很简单,我变漂亮了,大少爷看中了,就会把我叫回去。   可惜她还没等到盛森渊回心转意,他就走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理由竟然说服了盛老爷,等盛夫人生下二少爷,就离开了盛府,离开了丰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和元娘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在大少爷消失后,她能回到过去的希望便彻底化为泡影!   她好像已经彻底没指望了。   在她最郁闷的时候,放假回家,家里来了两位陌生人,改变了她的处境。   那天是三月二十九。   月底两天假期,桃花回家,在吃饭的时候听说最近丰城来了一对奇怪的夫妻,那个丈夫自称是秀才,正在游学,带着他的妻子,出手很豪爽。这两人好奇心比较重,但是问完话总会给出一份很丰厚的礼物,让人难以拒绝。所以,他们打听的事,通常能得到答案。   “怎么不来我们家呢?”桃花一听就觉得很可惜。   她这话说得很巧,话音刚落,院里就传来了敲门声。   桃花的娘去开门,然后一路小跑地冲了回来,很紧张地说:“是那两个!”   “哪两个?”桃花一口饭赶紧咽下去,“那个钱秀才?”   秀才姓钱。   “嗯!”桃花娘拼命点头。   桃花把筷子一扔,飞快地冲回了自己房间,重新换了一条裙子,梳妆打扮,甚至还在鬓边夹了一朵红色小绢花。她很郑重地在镜子前直起腰板,盯着自己的脸细细打量了半天,确认再无错漏,这才款款从卧房中走出。   外面已经聊起来了。   桃花爹去拿了两张凳子给钱秀才和他夫人坐下,几人在大屋里饭桌边说话。   钱秀才说他不饿,但桃花爹还是给二人都添了一副碗筷,一人倒茶,一人倒酒。   钱秀才很年轻,比桃花想象中年轻得多,应该才二十余岁,气色很好,气质成熟且稳重。   桃花握紧手,慢吞吞地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混入人群中,在自己弟弟身边坐下。弟弟的另一边就是钱秀才坐的地方,她低头看着特意挑选的新裙子,很庆幸自己回去重新打扮过才出来。钱秀才的左手边坐着他的妻子,应该就是钱夫人了,钱夫人长得还行,但只能说勉强过得去,不难看,跟自己肯定是没法比。   正想着,钱夫人就朝着桃花这边看过来。   彼时桃花正好盯着钱秀才的侧脸发愣,而这一幕也正好被钱夫人摄入眼中。奇怪的是,钱夫人竟然不生气,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桃花,眼底竟然没有生气和嫉妒,难道她只是正好瞧过来,并未发现自己对钱秀才的窥视?桃花矛盾地收回目光,只偶尔抬头偷看钱秀才一眼。   他跟大少爷比肯定远远不及,但跟她现在所能接触到的男人相比,已经是上乘之选了。   如果……   她不想永远做个扫地的,大少爷一走,她就没机会了。可能她这辈子只剩下眼前这个希望,现在就放在她面前,她能不抓吗?桃花纠结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她打断了自己哥哥的话,说:“你们可以问我呀,我知道得多。”   “对,我这女儿在盛府做事,见过很多世面,盛府你们知道吧?”桃花爹赶紧说。   他也发现自己儿子们说的话好像不太让钱秀才和钱夫人满意,总皱着眉。   “是啊,问我吧。”桃花说。   钱秀才终于看了桃花一眼,她紧张地回望,却失望地发现他很快就扭过头去跟他妻子说话。   他不搭话,但钱夫人开口了。   “盛家,我听说过。”她点点头。   这是丰城最大的地头蛇,她和钱秀才来了丰城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在这里是谁做主?   桃花笑了,也不顾搭话的人是钱夫人不是钱秀才,“对,我之前可是很受器重的。”   在两位陌生人面前,她依稀又找回了从前的骄傲。   钱夫人没兴趣奉承她,直入正题:“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大概十六岁的女孩子?”   十六岁。   桃花非常努力地想了想。   事实上当她一听到这个数字,马上想起了一个人,但是她并不想提起那个名字,即使那人已经消失了。她努力地从记忆深处揪出了几个在盛府做事,大概十六岁的女孩的名字。说完,她问钱夫人:“你们来丰城,是不是要找熟人?”   钱夫人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啊,我们打算找一个失散的亲戚。”   “嗯,我说的这几个人都是本地的,不一定是你们要找的人。”桃花说。   她虽然对自己有可能得到的报酬很眼馋,却不会傻乎乎地打包票。   能够随意拿钱,出手大方的人,可不是能随便欺骗的。   钱夫人笑容不变:“就那些?小妹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还有名字没讲?”   这人眼睛还真尖。   ——那她刚才到底有没有发现我在偷看钱秀才?   桃花的心情十分复杂。   “这个亲戚的消息,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如果你愿意给我一点线索,只要是真的……”钱夫人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轻轻放在桌上,“那么,我就送一个小礼物给你们。”果然如传言那样,出手大方,桃花不用看就知道那荷包里一定是钱。   可是,比起钱,她更讨厌那个人。   她摇头笑笑。   “不用不用,不用这么客气!”桃花爹边说,一边伸手将荷包拿来打开看了一眼。   看完,他飞快地在桃花头上推了一把,“丫头,你究竟知道什么?赶紧说!”   这变脸未免也太快了吧?   桃花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果然还是缺历练啊。她知道自己家里的人基本都是田奴,只能装得进眼前芝麻大小的东西,没见过什么世面。这荷包这么小,能装多少东西?如果在她还是一等侍女的时候,就这个荷包,拿到她眼前就扔了,在乎这点小东西?何至于此?   她冷冷地瞪了一眼亲爹,把荷包夺来打开。   大惊小怪,不就这点……嗯?   “元娘!她叫元娘!”桃花飞快地把荷包的绳子拴紧塞进怀里。   刚才她打眼居然看到了一块黄澄澄的玩意,桃花收荷包前还掂了掂,这分量还不轻!金子?   桃花看钱秀才的眼神像是看到一座金山,他真的太有钱了吧?   虽然荷包是钱夫人给她的,但她笃定这金子是钱秀才的手笔,一定是!   钱夫人一直默默观察着她的神情,一见她变脸就马上看出她在想什么。   这个人,简直太好猜了。   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人叫元娘?为什么你不是很想提起这个人呢?”   桃花当然不会傻得在钱秀才面前说自己对元娘的厌恶,挠挠鼻尖说:“她人都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说她有什么意思?如果你们找的亲戚是她,那也太倒霉了。”   “她不见了?”钱夫人与钱秀才对视一眼,狂喜。   “是啊。”桃花低着头什么也没看见,“去年就不见了。”   “去年?她去哪了?什么时候不见的?”钱夫人追问道。   “好像是二月吧,失踪了,谁知道她去了哪?”桃花说。   二月。   钱夫人的笑容更加灿烂,她问桃花的父母,“我能和她单独谈谈吗?”    ☆、桃花(下)      “没问题!”桃花爹傻笑着说,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决断,都没给桃花娘留开口的机会。   不过桃花娘也没打算反对,聊聊天罢了。刚才荷包里一闪而过的金影,她也看见了。   “我想这个元娘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钱夫人低头又拿出了什么。   这次没用荷包遮掩,她取出两块金子明晃晃放在桌上。   哗。   桃花一家人的目光都被这两块金子给吸引住,不敢相信。   钱夫人将所有人的反应摄入眼底,轻笑一声,问桃花:“去你卧房里说话行吗?”   桃花嘴上嗯嗯地答应,但眼睛却跟她家人一样锁定在桌子上根本移不开。   说来尴尬,她已经有太久没亲眼见过这么多钱了。   “放心吧,小丫头,如果你能帮得上我的忙,我们会另有重谢。”钱秀才说。   他的声音很温柔,落在桃花的耳朵里,令她微微震颤,她的脸一瞬间就红透了。   又害羞,又羞耻。   她好像在钱秀才面前,表现得太贪婪了?   桃花很后悔,忙低下头说:“你们放心,我,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那就多谢你了。”钱秀才道。   桃花的头垂得更低了。   见状,钱秀才对钱夫人眨眨眼,然后安然留在原位继续和桃花一家说话。而钱夫人则跟着桃花去了她的卧房,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在摆下一张床后差不多就满了,勉强才塞了一个衣柜和一个梳妆台。   那是桃花跟桃花娘据理力争后才博到的权利。   但现在,她也没有能招待人的座位,只好请钱夫人和自己一起坐到床上。   幸好钱夫人并不在意。   不过,即使她不在意,却无法令桃花缓解紧张,把钱夫人带进来她觉得丢脸死了。   钱夫人注意到她的窘况,笑了起来,“不必紧张,我不吃人。”   桃花扯着嘴角笑了笑,双手略微放松。   “这里是不够宽敞,不过,想住到宽敞的地方也简单。”钱夫人意有所指。   桃花眨巴着眼问:“您的意思是……”   “你帮我解决我的问题,那么我也帮你解决你的问题。”钱夫人笑道。   “您想知道有关元娘的事?”桃花马上想到了这一点。   “没错,那么你对她有什么了解?”钱夫人继续问道。   “她……她人很不错。”桃花还指着从钱夫人这里拿到佣金,当然不好意思说人家亲戚的坏话,但是让她夸元娘无异于从身上割肉,非常心痛,全部都是违心之语,她得努力在心里思考半天才能琢磨出一个好听的词,“她长得也很漂亮,我觉得跟钱夫人您一样好看,就是傻乎乎的……当然傻也不要紧,反正少爷喜欢呗。”   钱夫人盯着铜镜,镜子里恰好能够照到桃花的侧脸,映出她的柔肠百结。   桃花称赞元娘却赞得满脸不情愿,她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却不知道她总把心事写脸上。   “你叫桃花是吗?”   “是。”桃花被钱夫人打断,却无不悦,她总算能歇歇了。   持续地称赞一位自己讨厌的人,实在是天底下最为难的苦差事,真的。   “那我就称呼你桃花了,我不清楚你和元娘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关系好还是关系差,是朋友还是敌人,这都不要紧。”她不管桃花脸上的惊讶与慌乱,略微凑近,轻声道,“我只想了解跟这个元娘有关的事情,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真实的就可以。”   “嗯?”桃花一怔。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知道元娘具体是什么人,还有她的经历,我想知道真实的她而不是听你一味夸她甚至有可能是在说谎话。”钱夫人冷静地说,“这是一场交易,你给我我要的消息,我给你你要的东西。”   说完,她拿出一张银票,拍在二人中间。   “这里是丰源号的银票,上百两银子,只要你给我帮忙,我绝不会亏待你。”   上百两!   丰城不是京城,一百两银子足以令她过上优渥的生活。   桃花连忙说:“好,您想知道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会满足您!”   “那你先给我解释一下,刚才你说的少爷是什么意思?”钱夫人意味深长地问。   桃花的眼睛停留在那张银票上,嘴却没停,“我在盛家做事,少爷就是盛家的大少爷。”   “嗯。”   “我本来是侍奉大少爷的,元娘也是,不过她特别得少爷宠爱,而且……”   “等等!”钱夫人突然叫停,把专注的桃花吓了一大跳。   “什么?”   “你先等等。”钱夫人打断她后摆了摆手,直视前方思考了一会儿,“你是说,元娘是奴婢?”   奴婢。   桃花真不喜欢这词。   “我们都是侍女。”她说,“也算是……奴婢吧。”   “元娘也侍奉盛家那位大少爷吗?”钱夫人难忍激动。   桃花虽然迟钝,但不至于连钱夫人这么明显的变脸都感觉不到,她愣了一下。   “您想听什么?”她有点拿不准了。   钱夫人也从她的表情中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忙调整表情。   等她重新镇静下来,轻声追问道:“难道元娘和你少爷已经……”   虽然话语中有未尽之意,不过桃花听得懂,她原来可是很期待那种事,当然早打听过。   她摇摇头:“夫人有这个意思,但后来好像没成。”   她觉得钱夫人好像挺希望这事能成,毕竟当她说完那句话钱夫人的表情很明显地失望了。   不过,她可不敢说谎,这事府里的人都知道,打听一下就有了解。   现在看来,钱夫人打听这些事似乎有目的,如果她说谎害钱夫人事不成,她可能要倒霉。   所以桃花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真话,即便这真话并非钱夫人想听的。   “原来没成啊……”钱夫人叹了口气。   “您打听元娘,不是因为她是您的亲戚吧?”桃花试探地问道。   钱夫人没回答,反问道:“刚才你说她傻乎乎的是什么意思?她做错过事?”   桃花渐渐掌握了钱夫人想听的方向,她似乎是想打听跟元娘有关的坏事。   最好是元娘本人做的坏事。   这下桃花心里有谱了,摇头说:“元娘没做错事,也没被骂过,说她傻乎乎是因为她真的傻。”   钱夫人一脸费解。   “她是个傻子。”桃花说。   她说完还挺自得,觉得说到了钱夫人想听的。   令她意外的是,当钱夫人听完她的话,眼里却无惊喜,反倒一脸不信。   “不可能。”钱夫人笃定地摇摇头,“她应该很聪明才对。”   “她只不过是长得好像挺聪明而已!真的!”桃花赶紧说,“她特别蠢,理解别人的话都难,又笨又傻特别好糊弄。这话又不是我编的,是当初有人告诉我们老爷,我们老爷还亲自问过,最后是少爷替她含混过去才没让她被赶出去。如果您在那里,看到她的表现,您一定不会怀疑我说的话!”   “她是个傻子?”钱夫人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真的,我不敢骗您,说的都是实话!”桃花信誓旦旦,甚至竖起三根指头。   钱夫人无语地看着她:“你竖手指是何故?”   “我敢对天发誓!”桃花坚决地说,“我一直在观察她,这个人脑子肯定有问题!”   虽然不知道元娘是怎么欺骗旁人的,桃花却坚定地认为这人脑子有毛病。   她被赶出清凉院后,一直在想元娘的表现,越想越觉得她当初的怀疑没有错。   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听众,她自然要拼命证明自己,虽然她没有证据。   当桃花如此坚定,钱夫人也不由得动摇了。   她低声喃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倒确实是一个突破口。”   “对啊!”桃花不管突破口何意,总之这事好像真能让元娘不痛快。   咦,难道元娘失踪,是去了钱秀才家?兴风作浪,让这对夫妻受害,所以来这找对付元娘的办法?桃花努力脑补,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依据,有逻辑,有道理——总之说得对!不然,钱夫人没必要专程赶来丰城,就为了打听一个十六岁的丫头,一定是元娘去了新家,又捣乱了!   “看来你们需要我帮忙呀!”桃花下意识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钱夫人却点点头,道:“你先把那天盛老爷质问元娘的事说一遍。”   桃花立刻回答。   虽然她是道听途说,但打听了很多目击者的证词,说得栩栩如生如同她本人在场。   钱夫人听完,若有所思,又道:“你可能说得出元娘长什么样子?”   桃花按照记忆,将元娘的五官大概用语言描绘了一下。   “好。”钱夫人满意地笑了,“小丫头,你愿意跟我去京城吗?”   “京城?”桃花瞪大了眼,“你们是京城人士?”   “这张银票先留在你家。”她很温柔地把银票塞进桃花手中,“随我们回去,郡主不亏待你。”   “郡主?”桃花幸福得快晕过去了。   “你愿不愿……”   “我去!”桃花欢喜地打断她。    ☆、月事问题      天啊,京城?   桃花收拾行李的时候依旧觉得回忆很不真实,她真的能离开这里,去京城了?去见什么……郡主?这个称号,听起来就很厉害!桃花在卧房的床上坐着,依旧觉得两腿发颤,即使鞋都没踩到地板,也不断发抖。她能听见外面的声音,钱夫人和钱秀才在大屋里和她父母说话。   主要是钱夫人说,钱秀才偶尔给妻子帮腔。   钱夫人说她会给桃花爹留下一大笔钱,他们可以拿一部分去盛府赎回桃花的卖身契,还可以拿一部分出来买屋买地,除此之外还能剩下不少,用作多余的开销。如果桃花能够帮上他们的主人,另有赏钱。   明天来接她。   丢下这句话,这对夫妻结伴离开,桃花娘难以置信地冲进卧房,“你要去京城?”   桃花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她用力地抱紧了母亲,一句话也不说。   京城!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词。   ……   桃花梦中的地方。   京城。   一月后。   晋王府。   正月园。   沈朝元最近常常能见到鸽子,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像是来玩一样站在墙头看她一眼,偶尔飞过来绕着她转悠几圈然后溜走。杨柳用捕网,陷阱等各种办法,都不能抓住一只。她坚称这群鸽子是来耍她们玩的,被郑婵照小腿抽了一竹条,改口说可能是来玩。   “那我们想法一样啊。”沈朝元高兴地说。   杨柳呵呵两声,笑不出来。   “县主若是喜欢,奴婢可以去带几只鸽子回来给您养着玩。”郑婵说。   “算了吧。”沈朝元不感兴趣,“我不是很喜欢鸽子。”   正好今天又一只来墙头做客。   郑婵马上去捡竹竿,“既然县主不喜欢,奴婢帮您把它赶走。”   “不喜欢又不是讨厌。”沈朝元拦住她,“这些偶尔飞过来的还挺有趣,爱来就来吧。”   墙头的鸽子抓紧时机飞下来落在沈朝元肩上,拿脑袋在沈朝元脸上蹭。   “色鸟。”杨柳说,很厌恶的样子。   鸽子飞走了。   “它是不是知道我在骂它?”杨柳突然说,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很愧疚。   沈朝元觉得她很好笑,“鸽子又不是人,怎么会听得懂你说的话?”   “万一它能听懂呢?那我岂不是伤了它的心?”杨柳道。   郑婵忍不住说:“如果你觉得愧疚,你当初何必骂它?”   “也对。”杨柳竟然听进去了,表情变得更加难过。   “你到底怎么回事?”郑婵觉得今天的杨柳有些不正常。   杨柳揉了揉眼睛,忽然呆住,“啊!”然后快步朝着自己的卧房里冲了过去。不过,她也只是一开始跑了几步,后来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放慢了脚步,变成慢吞吞地走,然后她从卧房里出来,又往另一个方向跑,消失了好久。   “她怎么了?”沈朝元问郑婵。   郑婵愣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她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啊?”沈朝元继续追问。   “奴婢去看看。”郑婵向她告罪一声,就朝着杨柳消失的方向离去。   院子里就剩下沈朝元一个人坐在摇椅上发愣,莫名其妙。   过了不久,杨柳红着脸回来,郑婵跟她说着什么,表情变得很温柔。   说是变得温柔,因为平时的郑婵才没这么好声好气,她的好脸色通常只给沈朝元一人看。   她俩关系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沈朝元更好奇了。   郑婵和杨柳一并回来,对沈朝元说:“她不舒服,需要休息,这几天就不来服侍您了。”   沈朝元疑惑,这话为什么不能由杨柳来说,要由郑婵代言?   “她怎么了?生病了?”沈朝元仔细打量杨柳几眼,蛮正常的呀。   “这不是病,这是……哎呀。”郑婵居然脸红了。   倒是杨柳红着脸却不管嘴,很诚实地说:“县主,我来月事了,不是生病。”   “月事……”沈朝元重复了一遍,也很诚恳地问她,“是什么意思?”   “呃,女孩子都有的。”杨柳想了想就补充,“一般都有。”   “可我为什么没有?月事是什么?”沈朝元追问道。   杨柳指指郑婵,“您问郑婵姑姑吧。”   然后以需要休养的理由,成功脱身。   郑婵尴尬地面对沈朝元,面对被不断追问何为月事的现实。   尴尬了半天,她提醒沈朝元,“县主,就是每个月都会有一次,这是很自然的事。”   “是什么事嘛?”沈朝元皱起眉,“你怎么跟杨柳一样,只说一半?”   “您没有吗?呃。”郑婵忽然一怔。   她管理正月园中一切事宜,按说来月事的时候需要更换衣物,而且也有一些必须用品,比如草木灰缝制的月事带等物,全都是必备的。侍女的衣物更换她不管,月事带定时发放也不是她负责,她只看总量,所以她也不清楚杨柳有月事是多久前的事。   但是沈朝元的一切都必须报到她这里,巨细靡遗,一个也不能漏下。   仔细想想,在沈朝元的份额里,好像没用过月事带等物。   她仔细说明了一下情况,害羞也顾不上,解释清楚才问沈朝元:“您真的没来过月事?”   沈朝元摇摇头,她听完了,却没听懂,没来月事是很可怕的事吗?   她还以为这是生病,不是好事,为什么当她说自己从没来过月事后,郑婵的表情这么阴森?   “你没事吧?”   “奴婢没事。”才怪呢。郑婵咬牙切齿地在心中自语。   她真是太不仔细了!沈朝元没来过月事,她竟然不关注,也不仔细想想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这次杨柳的月事突然提前,让她冒出这个疑惑,她可能会一直不关心沈朝元的身体情况。虽然也有人来得晚,但沈朝元这也太晚了吧?郑婵嘴上安慰着沈朝元,心里却慌张不已。   当晚她辗转反侧,没睡着。   等到隔日,郑婵立刻出了正月园,没向沈朝元隐瞒她的去向,她要去见世子妃。   等郑婵走了,沈朝元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躺着发呆。   青宁为她摇着扇子。   “县主,今日要不要练琴?”她小心地询问。   过不久就是端午节,在节后,安国侯府将举办一场晚宴。   叶律歆亲自写了一封请帖,命身边随从送到了晋王府内,邀请她去安国侯府做客。   他在请帖里写到他得了一本不错的琴谱,请她前去鉴赏。   到时候免不了要比试一下琴艺,当然叶律歆换了个词,很谦虚地说想请教她。   叶律歆把自己放得这么低,沈朝元还不肯答应,就太不给面子。   晋王府这边,大公子和延陵郡主也去,大公子找到她叫她一定要好好弹奏不能让晋王府丢脸,也不能让叶律歆失望。沈朝元看他表情,似乎后者更加重要,至于延陵郡主那边不必说,又羡又妒地盯着她的脸,要求她一定要答应自己得弹好琴。沈朝元不明白她摆出一种托付叶律歆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答应了。   所以,按照道理来说,她应该时时练习,免得到了比试那日出糗。   熟能生巧,勤能补拙,这些都是古人传下来的道理。   但是。   沈朝元并不需要练习,她练习也没用,拿不到琴谱,没人示范,就是在做无用功。   这话偏偏不能解释给青宁听,如果郑婵在这,她就不会逼自己练琴。   “练琴的事,等下说。”沈朝元突然大声喊道,“杨柳!”   杨柳刚从自己卧房里出来,没想到沈朝元在院子里,立刻转身准备溜回去。   而沈朝元就抓住她转身的一刹那叫破,“你过来!”   青宁羡慕地看着杨柳,早早跟随县主果然不同,县主对她和对自己等青字辈三人可不一样。   被羡慕的杨柳没有自信地慢吞吞挪过来,到了面前大喊冤枉:“县主,我今天休息。”   “不准。”   “我来月事了。”杨柳说。   青宁惊讶地捂住嘴,这话也能当面跟县主说?   可县主一点都不在意,“你给我坐下,不叫你做事,陪我说说话。”   “好吧。”杨柳只能答应。   青宁立刻去搬来了凳子。   “你不用在旁边站着,先回去休息,我需要人服侍,就叫你过来。”沈朝元说。   青宁心中微微一颤,语气却十分平静:“是,婢子告退。”   她走了。   而后沈朝元才对杨柳说:“我有话问你,看起来人多你不方便说,她走了你总能开口吧?”   “您现在还能考虑这么多啦?”杨柳惊讶又高兴。   “郑婵教的。”沈朝元道,“昨天她问我有没有来月事,我说没有,然后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今天去了我叔母那,虽然她没说为什么要去,但是我觉得应该跟昨天让她心情变差的原因有关,你说这是为什么?”   杨柳惊讶地问:“您现在还没来过月事?”   “没有。”沈朝元严肃地问,“这是很大的问题吗?”   杨柳点点头,也很严肃地回答她:“问题大了。”    ☆、石女      “您已经十六岁了,一般的小女孩十一岁就该有月事,再推迟也不过是两三年,像您这么晚的年纪还没来过月事,实在太少见了,当然,也许您真的是来得晚,但更有可能是……不会吧。”最后三个字,杨柳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她毕竟说出口了,近在咫尺,沈朝元又不是聋子。   “坏事?”省却前因后果过渡语言,沈朝元直接提炼出问题的中心思想。   难为杨柳能听懂。   她摇摇头:“在确诊前,一半好,一半坏。”   “好是什么?”   “您真的来得比较晚。”   “坏是什么?”   “您是石女。”   “侍女?”沈朝元不解,“郑婵说我现在是涪陵县主,县主也可以变侍女吗?”   “如果当初您没去丰城而是留在晋国,在晋国皇族集体跑路的时候没跑,那您就是侍女。”   这段话太复杂,沈朝元听不懂,索性跳过,“所以我猜错了?”   “石女,石头的石。”   “石女?”   “您还是别问我了,我觉得您不一定会那么倒霉。”杨柳赶紧补救。   “为什么?万一我就是那个万一呢?”沈朝元追问道,“你先告诉我石女是什么意思?”   “她在胡说八道,您别理她。”一个声音在沈朝元背后响起。   沈朝元扭头一看,居然是郑婵回来了。   她好像是跑回来了,脸很红,很像是快速奔跑过后的潮红,但并没有喘息声。   “郑婵姑姑我错了。”杨柳扑通就跪了,很没节操的。   郑婵冷冷看她一眼,“你回卧房里去。”   “好的郑婵姑姑。”杨柳扭头就跑。   先赶走杨柳,郑婵马上改来安抚沈朝元,“县主,您不用听她那些鬼话,您不会是石女,是月事来得比较晚,我已经向世子妃报告了这件事,她会找一些擅长调理的医官,帮您调理好身体,也许您在丰城时过得不好,所以身体也不比旁人,但是您的身体很正常,绝对没有问题。”   她说得信誓旦旦,让人很难不信。   沈朝元盯着她看了半天,点点头,“好吧,我相信大夫。”   “您放心,我们有太医,一定没问题。”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石女?”沈朝元说。   “就是不来月事的人。”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嗯。”沈朝元点点头,“外面的太阳有点晒,我还是回卧房去休息。”   “是,婢子送您去。”   沈朝元回到卧房,说要看书,从书架上随便取下一本便翻开来看。   郑婵很满意,又很快向沈朝元告辞,要调理身体得马上开始,她先去太医院看看用什么药。   “那你去吧。”沈朝元放人总是很痛快。   郑婵离开。而她走后,沈朝元将手中的书用力地攥紧。   郑婵没说实话。   她竟然骗她……她竟然又骗她。   连解释和说服都懒得做,竟然用欺骗的谎话来堵她的嘴。   沈朝元推开门看了一眼,青宁在门外:“县主,郑婵姑姑让婢子来服侍您。”   “你去正门那守着,发现郑婵,就来报告我。”沈朝元指着拱门。   青宁迅速答应。   而沈朝元则快步走向了杨柳的卧房,粗暴地推开门。   “郑婵姑姑我不敢了!”杨柳正面对着墙壁自觉罚跪,看不见背后是谁进来,猜是郑婵。   “你给我起来。”沈朝元快步走过去大力把杨柳拽,呃,还挺重。   沈朝元松手,“你自己站起来!”   “县主?”杨柳回头一看是她,十分讶异,“是您?您怎么来了,郑婵姑姑呢?”   “走了。”   杨柳庆幸地坐在床上揉膝盖,“哇,好痛。”她得趁着郑婵不在赶紧休息一下。   “石女是什么意思,回答我?”沈朝元道。   杨柳苦笑,“县主,您就饶了婢子吧?我是胡说八道的。”   “你不是,你不会生造一个没意义的词,她骂你不是因为你胡说,是因为她不准你告诉我。”   “您知道还来问我?”杨柳无奈地说。   “我能保住你。”沈朝元笃定地说。   她是脑子慢,但不是没脑子,不然她就不是个傻子,而是个白痴了。   即便她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意识到县主这个身份的尊贵,但她知道正月园里她才是最大的。   杨柳试图剖析她的话:“您的意思是,您打算要保我?”   “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好!”杨柳不用犹豫。   从前沈朝元什么都不管,她只能畏惧郑婵,但沈朝元打算保她,她又何必怕郑婵?   抱大腿贵精不贵多,抱得对才是最重要的。   沈朝元深呼吸一口气,才问:“我是石女?”   她从郑婵的表现中,本能地察觉出这个称呼指向了很糟糕的方向,即使是她也不免紧张。   “这得由大夫判断,也许您是,也许您是正常人,但来得比较晚。”郑婵道。   “所以,石女并不正常?”   “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对,不正常。”杨柳叹了口气。   “石女究竟是什么?”沈朝元皱眉问道。   杨柳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告诉您,但您千万别让郑婵姑姑知道是我说的。”   “可以。”沈朝元答应。   但即使得到了沈朝元的承诺,杨柳依旧磨磨蹭蹭,直到沈朝元催促了两次才缓缓开口。   “石女就是不能做,做,做……呃,不能行房的人。”杨柳换了个易理解的词。   易理解的意思是,普通人很容易理解。   沈朝元继续问她:“行房又是什么?”   “就是洞房,成亲那天晚上要做的事。”   “哦,就是成亲。”   “对,不能洞房,不能怀孕,也不能成亲。”杨柳道,“在这种时代,石女可是很惨的。”   “为什么石女不能成亲?”沈朝元瞪大眼睛。   “因为成亲那晚要行房,行房才能生孩子,但石女既不能怀孕,也不能行房,所以……”   “所以不能成亲?”   “对。”   “为什么?”沈朝元又说。   “呃……”杨柳正想解释,突然发现沈朝元看向了别的地方,她并不是真的没理解杨柳的话,她之所以要问为什么,与其说是问杨柳,不如说是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她陷入这种境地,为什么她会是石女?   她的表情很难看,茫然又憔悴,好像一瞬间脱水似的,老了二十岁。   沈朝元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沧桑感。   杨柳慌了,等等,沈朝元可不能顶着这样的脸被郑婵看见呀!   “县主!县主!”她拼命扯了沈朝元几下,没反应,“沈朝元!元娘!”   沈朝元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大夫还没有来,没确诊,您不一定就是石女呀!”杨柳慌忙劝说道。   “嗯。”沈朝元点点头。   杨柳紧张地端详着她的脸,但沈朝元很平静,平静到看不出喜怒哀乐。   就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知道了。”她平静地说。   杨柳不觉得这事已经过去了,但她更不敢问沈朝元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她无奈地目送着沈朝元走,在沈朝元出门前,大胆地叫住了她,“县主,您一定要帮婢子在郑婵姑姑面前说话,千万别让她知道这些事是我告诉您的。”   “我知道了。”沈朝元又说了一次。   杨柳叹了口气。   沈朝元离开杨柳的房间,青宁依旧站在拱门那守着,看到沈朝元,便楞了一下,“县主,郑婵姑姑还没有回来。”   “没关系,你不用继续守着了,跟我回去吧。”沈朝元道。   “是。”青宁马上跟上她的脚步一起回到卧房。   沈朝元坐在凳子上,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抬头问她:“青宁,你平时可以出府吗?”   青宁答道:“月底可以,除非您不批准。”   “那,如果我同意你出府,你是不是能随时出去?”沈朝元道。   青宁想了想,点头,“应该可以。”   沈朝元问:“你会用钱吧?”   她推己及人,这个问题可不能掠过,非要问一声不可。   青宁说会。   沈朝元拿出一些钱交给青宁。   青宁慌张地问:“这是赏钱吗?”她认真数了一下,说得记账。   “这些事你去做。”沈朝元道,“我有一件事托付你。”   青宁敛容道:“县主有命,婢子一定遵从。”   “你去街上帮我买些书回来。”沈朝元道。   “您想要哪本书?”青宁问。   但沈朝元报不出名字。   她想了想,对青宁说:“我要医书,你悄悄出府,悄悄带回来,等我单独见你时交给我。”   青宁行了一礼,“婢子遵命。”   沈朝元道:“现在就去。”    ☆、伤假      这么着急?   青宁心中一动,明确地了解到沈朝元对此事的看重。   这么要紧的事,居然交给自己,青宁不敢怠慢,马上领着沈朝元亲手书写的批条和钱,迅速离开了晋王府。她上街买了不少医书,鬼鬼祟祟带回了正月园,她记得沈朝元说过交书时得避着人,所以在回来前还特意在附近找个地方将书先藏起来。   沈朝元就在院子里坐着,“回来了?书呢?”   “郑婵姑姑呢?”青宁像是接头一样问她。   “还没回来,你把书给我。”沈朝元道。   青宁迅速跑出去把书抱回来,和沈朝元一起将书运到了新的书房。   沈朝元又给了青宁一笔赏钱,便命她在门口候着,如果郑婵回来便提前提醒她。   青宁答应得相当痛快。   而沈朝元则进入书房内,点上油灯,开始看书。   她不在乎什么草药辨别,什么伤寒诊断,一目十行地迅速阅览,只找一个关键词,石女。   十几本医书中,只有四本记载了这种情况,沈朝元静静地看完,将四本放到书架最上方,其余的书则随意地收入书架第一排。她安静地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不用守了,我回卧房。”   “郑婵姑姑还没回。”青宁先报告一声,接着说,“婢子送您回屋。”   “那就跟我来吧。”沈朝元有气无力地说。   “您生病了?”青宁听出她的声音相较往常有些孱弱。   “你去把我的琴搬来。”沈朝元不答。   在正月园里,青宁是最听话的,问都不问就走了,回屋时已经抱着沈朝元常用的琴。   “就放桌上吧。”沈朝元随意地说。   青宁轻轻把琴放下摆好。   沈朝元试了试弦。   青宁高兴地问:“您打算要练琴吗?”   “你在旁边听吧。”沈朝元道。   “是。”青宁更高兴了,今天她已经被赶走好几回,终于有一次能留下了。   沈朝元回忆着之前学过的琴谱,慢慢拨动琴弦。   青宁很快便沉醉了动人的琴声中,不过,也没忘记和沈朝元说话。   很奇怪,她竟然能一边弹奏如此美妙的音乐,一边走神闲聊。   “我没什么心情去晚宴。”她说。   “是五月初六的在安国侯府那场晚宴吗?”青宁问道。   “是。”   “也对,您平时一直都喜欢清静,不过您已经接下了请帖,就非去不可了,唉。”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用去吗?”沈朝元一边弹奏,嘴也没停。   “如果您生病当然就不能去了。”青宁笑,“不过想生病可不是容易的事。”   “你说得对。”沈朝元继续安心弹奏,似乎已经不将非去那场晚宴的事放在心上。   她看起来就像是随口抱怨一样,并非真心不想去那场晚宴。那毕竟是叶律歆亲自邀请的啊。   “你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沈朝元让青宁去开门。   “是郑婵姑姑回来了,正往这边走,好像拎着什么……那是药包吗?”青宁嘀咕。   沈朝元的手停在了第三根弦上。   “让她进来。”   “是。”青宁朝郑婵招招手,“郑婵姑姑,县主请您进去。”   郑婵忙快步跑来,刚上台阶,卧房内却突然传出一声铮鸣,随后是一声惨叫:   “啊!”   “县主!”郑婵扔掉药包冲入屋内。   沈朝元弓着腰,用力地握住自己的右手,可仍有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流出。   “去叫太医!”郑婵朝青宁吼道,她慌神都冲向沈朝元,“怎,怎么回事?”   沈朝元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琴弦。”   古琴第三根弦上,沾着血。   郑婵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本能地扯出布条为沈朝元包扎,即使她上次已经被太医警告过这种包扎方法是错误的,但她现在只想为沈朝元迅速止血,她指缝里的鲜血就像是泉水的源头一样源源不绝,染红了琴弦也染红了手指,手掌,甚至半条手臂。   沈朝元咬着牙沉默地低下头。   不久,太医快步跑来,这回的主治大夫不是梁晚清了,他在后面拎药箱。   得知正月园的涪陵县主受伤,太医院里迅速派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   他坐着轿子来的,轿子停在台阶下,他矫健地上了台阶,梁晚清也同时把药箱放在桌上。   沈朝元伸出手,在太医重新替她更换包扎时全程安静。   “县主,您的手……”老太医苦恼地说,“琴弦割得有点深。”   “这是什么意思?”郑婵敏感地看向他。   老太医没卖关子,“放心,我全力医治,不会有后遗症,但这段时间右手不能用了,不能碰水,不能提重物,最好一直保持着自然伸直的样子,不要触碰其他东西。”   “这没关系。”郑婵松了口气。   沈朝元说:“可是初六还有叶律歆发来的请帖,安国侯府的晚宴怎么办?”   “那就不去,您受伤了,理应静养。”郑婵说,“奴婢去跟世子妃说一声,帮您拒了。”   “是啊,千万别弹琴。”老太医忙说,他怕这位县主真是个叶律歆般的琴痴。   不过他确实跟沈朝元不熟,但凡对她有一点了解就知道她对琴并不痴迷。   “好,那就麻烦你替我跟叔母说一声了。”沈朝元道,“早点让她知道比较好。”   郑婵正色,“奴婢这就去。”   郑婵已经是今天第三次出门了。   等她一走,沈朝元将青宁叫进来,让她把之前郑婵扔在门口的药包捡起来。   青宁依言而动,根据她的命令,将药包送到老太医面前。   “这药是不是太医院开的?”沈朝元若无其事地问道。   老太医今天值班,对太医院的出入了如指掌,“是,正月园的药是下官亲自开的。”   “什么药?是用来调理身体的吗?”沈朝元像是闲聊一样和气地问。   老太医让梁晚清重新打开药箱,取出一张单子,“正好,这个还在我这里。”   他指着药单把药包里的药材一样样说明给沈朝元听,这是什么药,有什么用处,为什么要用它。老太医当沈朝元是怀疑药包的用处,态度很严肃,主要是表明自己开的这副药是经过太医院至少三位国手的检查,对她的身体绝无影响。   “这药方的作用什么?调理身体,我知道,我倒不太清楚我身体有什么问题。”沈朝元道。   “主要是益气补血,您的侍女来太医院,说您气血不足,需要吃补血的方子。”老太医说,“当时下官本来告诉她我要亲自来给您诊断才行,不过她带来了世子妃的命令,先开一个简单的方子试试,下官也只好听从了。您可以安心,这药方只是普通的补品,不煮药汤,主要是和食材炖在一起,做食补,不会有什么坏处。”   “哦!”沈朝元点点头,“我明白了,多谢您为我解惑。”   她让青宁去送老太医和梁晚清,自己则去了书房,重新取下那四本医术对着油灯看。   这四本书里,记载石女相关的信息只有薄薄的几页纸,其中大部分是对石女病例的记录。   按照相关病例的记载来看,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病。   沈朝元合上书,用左手折上角,然后将四本书扔回桌上,安静地躺进椅子里。   直到油灯的光豆微微闪动。   “县主,奴婢已经把您受伤的事情报告给世子妃,她会替您写请帖去安国侯府说明情况。”   郑婵推门进屋。   “嗯。”   “我还以为您在卧房,没想到您在这,您在读书?”郑婵一眼见到桌上散放着几本书。   “郑婵。”沈朝元指着身边的椅子,“你坐这里吧。”   郑婵忙说:“奴婢不敢。”但也加快脚步迅速走到她面前,等她吩咐。   沈朝元不说话,盯着前方,左手依旧停在指向那个空椅子的动作。   郑婵低着头去空椅子上坐下,不敢坐实,身体大部分都悬在椅座外面。   这个姿势反而比站着更累。   沈朝元不管她,只要她肯坐下,放过自己的脖子就行。   她让郑婵翻开桌上的书。   郑婵一脸疑惑,但并未询问原因便听话地照做,书上有折角,郑婵很容易发现沈朝元想让她看到的东西。沈朝元在四本书上都折了角,翻开后的那页所记载的内容明晃晃写在排头,两个字:石女。郑婵翻开第一本书便沉默了,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她没有提问,看完这几页内容立刻去拿下一本书,然后是第三本,第四本。   全数看完,郑婵将书放回桌上,呼吸声渐渐变得急促。   沈朝元先开口,“我已经知道了。”    ☆、商议      “是杨柳说的?”郑婵激动地问。   沈朝元摇摇头,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平静地说:“但是我想先听你说。”   她想听郑婵说的话,不言而喻。   但郑婵怒气盈满,根本无法理智地思考沈朝元的话,她吼道:“只有杨柳会这么大胆!”   “我肯的。”沈朝元道。   郑婵一愣。   “我问她,然后她回答我,这是应该的,如果她不听我的话而是听你的,那才不对吧?”   郑婵彻底呆住,但她确实无法反驳这句话。   “你别怪她,也别骂她,我已经答应她不会再追究了。”沈朝元提醒她。   讲得好听,就是提醒;如果语气更严厉些,便是警告。   郑婵苦笑,她现在还能说什么?“是,奴婢明白。”   “如果你不打算先开口,那么我来说。”沈朝元道。   而郑婵沉默以对。   沈朝元道:“我知道大夫写药方是必须先亲自给病人诊断的,不能胡乱开药。可是你今天直接将药包从太医院带回来,而我并不曾见过太医,今天那位太医说过,他开的药很普通,甚至不算是药,只是一种补品,所有症状全部都是你告诉他的。他本来不想开药,但是你用叔母威胁他。”   郑婵无奈地说:“奴婢早知道这件事可能会瞒不过您……”   “您早知道吗?”沈朝元打断她的话,“没有,你分明就觉得你可以骗过我。”   “奴婢不敢。”郑婵沉声道。她说话很慢,略有些拖延,因为她正试着慢慢找回冷静,唯独这样才能有用地应对沈朝元一再的质询,今天的沈朝元令她大出意外。   “这种没用的话就不要再对我说了。”沈朝元一直很平和,“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请您相信奴婢,这都是为您考虑,奴婢不想让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郑婵急切地说。   “所以你连我也要瞒着吗?”沈朝元反问。   “……”   “你是不是觉得我管不住嘴,会把所有秘密全都透露给其他人?”沈朝元接着说。   这次郑婵无法再继续沉默了,她慌忙说:“奴婢不敢,奴婢绝对没存这种心思!”   “你有,你甚至懒得跟我解释,你做的事只会在事后通知我一声而已。”沈朝元道。   郑婵惴惴不安:“奴婢……”   沈朝元抬起手制止,因为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当然,我能够理解你对我的不信任,因为我跟其他人比起来不够聪明,连别人也有能泄密,何况是我呢?这件事情,不光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甚至在帮我隐瞒,不同的是,以前你帮我瞒我的秘密,瞒别人。现在,你瞒住我。”   “您怎么能这么想?”郑婵急切地说,“什么不够聪明,这是谁说的话?”   “还能有谁?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没告诉过任何人,这是我自己想到的。我知道很多方面我不如旁人,你不需要连我都骗,好听的话也没法让我变聪明一点。”沈朝元呵呵干笑了两声,“就是这么回事,你觉得我不可能理解你的话,所以你干脆替我做主,而我则由始至终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只需要不打扰你就可以了。”   对于这句质询,郑婵无法否认,也无法反驳。   “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能猜到这些,够不够让你信任了?”沈朝元道。   郑婵怔忪地望着沈朝元,半晌失语。   她突然发现,她一直想要保护的小主人竟然已经变得如此敏锐。事情有点脱离了她的掌控,就像是十几年前一样。郑婵无措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该说什么。   “回答我。”沈朝元催促道。   这也是一句提醒,让郑婵有了回答的突破口。   “奴婢去太医院让他们开药,开的是补血的方子。”   这事沈朝元已经问到,但她没有再打算郑婵的话,点点头,让她继续说。   “补血是为了让您气血活动,如果您提前来了月事,那就没事了。”   “如果没有呢?”   “奴婢也在想办法找大夫,这段时间可以腾出来为您调养身体。”郑婵道。   她依旧认为,沈朝元迟迟不来月事,一定是在丰城过得不好,所以才会让太医院开补药。   沈朝元又问:“为什么要找大夫?”   明明太医院里有那么多太医,不是说厉害的大夫才能进宫做太医吗?   郑婵低声道:“月事的事,总不能问那些太医呀。”   沈朝元没再问为什么了,跳过,“那总有女医官吧?”   “太少了。石女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疾病,晋国的病例本来就不多,偏偏这又不是小病,很棘手,不能让没经验的人来帮您治。太医院里的女医官本来就不多,她们最多知道如何调养妇人的身体,多是学的接生等工作,或是教人如何养育小孩,对于石女这样的病,她们了解得也不多。”郑婵回答得很详细,她也想过求助于太医院,而世子妃则给了同样的回答。   不过,郑婵未曾放弃,“奴婢想在民间搜罗一些经手过这种病例的大夫,等找到她们,再带回来给您诊断。”   “这种事有必要隐瞒吗?只不过是看病罢了,连我也要瞒住?非得私下做?”沈朝元道。   为什么不能请世子妃向棠国的太医院求助呢?   棠国比晋国大得多,能人异士更多,国手都是经验丰富的大夫,帮不上忙吗?   郑婵苦恼地说:“这种事有越多人知道越不好。”   “为什么?”   “我们能管好晋国的太医,却管不到棠国的人。如果他们不小心透露出风声,这对您的声誉可是有很大的打击,一旦让人疑心您是石女,就算您治愈了,别人也不敢冒险,这可能会影响您的婚事。”   “就这点事?”沈朝元撇撇嘴,“但我不在乎婚事。”   “您别说傻话,您迟早要出嫁的,世子妃早就打算给您物色了。”郑婵忙说。   沈朝元紧张起来,“什么?可我不是已经让你告诉她我打算要守孝?”   守孝三年,这规矩不是谁都知道?   “但他们已经过世多年了,您虽然是刚刚回来,但如果真的逼迫您守孝三年,谁都会说是大人苛责。何况您已经守孝一年多了,这足以表现您的孝顺。您已经快要十七岁,如果再不尽早解决婚事,以后可就都剩下些有问题的男人了。”要么是品德不好,要么是名声极差,就算过得去也都是二婚三婚来找续弦的,家里小妾成群,儿女无数,郑婵并不希望自家小主人沦落到那种地步。   她和世子妃一样忧虑,世子妃忧虑自己身为叔母的名声,她忧虑的是沈朝元的未来。   沈朝元意料中地摇了摇头,“我不成亲。”   郑婵不生气,当她小主人幼稚,“县主,人怎么能不成亲呢?”   “但我不想。”   “不想有什么用,世间规矩就是这样。”   “那我也不愿意。”沈朝元在她劝说前紧接着道,“你要帮我。”   “县主,我不能……”   “你必须听我的话。”今天的沈朝元相当强硬。   郑婵循循善诱,“为什么您不愿意,人都要成亲的,所有人都一样。”   沈朝元反问:“那你呢?”   郑婵迟疑片刻,当即答道:“奴婢又怎能和您相提并论?”   “总之你不用管我,你只需要听我的话,我不愿意成亲,你要帮我阻止。”沈朝元道。   “可是世子妃必须帮您解决婚事,您明白吗?”郑婵道。   如果世子妃不做,其他人不说,晋王首先会问责她是否苛待他的孙女。   沈朝元点点头,“不要紧,那我就给她一个不成亲的理由。”   郑婵有些糊涂了。   且不说沈朝元为何如此抗拒成亲,她有什么理由能说服世子妃?   在世子妃心中,自然是她的名声最要紧,什么理由能让世子妃答应搁置晚辈的婚事?   郑婵这倒愿意听一听了。   沈朝元道:“找大夫的事情,你继续做,补血的方子,我愿意吃,可是你要告诉世子妃,我的病情不乐观,在有机会的时候,你去告诉她我可能真的是石女,让她千万不能够帮我谈婚事,否则,把一个石女嫁去别人家,这不是结亲,是结仇吧?有这个理由,她一定能说服我祖父。”   郑婵懵了,她想了半天才想清楚沈朝元的意思。   不是沈朝元说的话有多难理解,而是她不愿意相信沈朝元会如此疯狂。   “您打算装成石女?”   “如果我运气不好,也许不用装。”   “您不会的!”   “那我装一装,也未尝不可呀。”沈朝元笑着说。   “可是,您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亲,就这么简单。”沈朝元把四本书交给她,“这书你拿出府扔了吧。”   她深深叹了口气,向后倒在椅子上。郑婵茫然地看着她的侧脸,直到沈朝元又一次摆摆手,她才缓缓走出书房。    ☆、设陷      “你别总把我当傻子,就算我真的是,你也不要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啊。”   在郑婵离开时,沈朝元自言自语。   郑婵略微顿步,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清,她停了一下便快步离去,带着那四本书。   沈朝元抬起右手看了一会儿,老太医的手法很不错,包扎得好看,敷完药她也不痛了。   逞一时之气真是要不得。   她心情不好,所以不想去那场晚宴,可这次跟郑婵聊完,她的心情又好了,可惜她的右手已经受伤,别说弹琴了,连碰其他东西也得小心,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得靠左手来维生了。幸好,这正月园里不缺帮忙的人。   沈朝元举着空置的右手,每一天都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书。   她想,就算以后离开晋王府,她也要记得带走这个摇椅。   京城里最近流行的话本多是悲剧,沈朝元中招多次,暂时放弃了看话本的爱好。她转而喜欢上绘画,虽然只能用左手握着笔,在青宁青薇为她铺好的宣纸上写鬼画符,如果画艺夫子在这看到她的作品一定会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但沈朝元才不会把自己的画拿去给徐绘花鉴赏呢,那叫自取其辱。   她愿做小湖,可有人偏不肯让她风平浪静。   ……   五月初四这日,有客到访。   沈朝元还以为自己听错,“有人来找我?”   说笑呢吧,她在京城里哪有什么朋友?   “县主,那位说是来探病的,她听说您去不了安国侯府,深感可惜。”青宁小心翼翼地说。   沈朝元搁下笔,“郑婵姑姑知道吗?她认不认识?”   “她今天出府去了。”青宁道。   “来通知你的人呢?有没有说她是谁?”沈朝元道。   “是燕王府家的郡主。”青宁道。   沈朝元想起来了。   她点点头,“我是认识,好,你去通报再一起接她来吧,我想她是第一次来这。”   青宁依言离去。   不久,她便领着一队人回来了,上门探访的这位随身浩浩荡荡好大一支队伍,身边四个侍女左右两两站定,和沈朝亚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其余人等呈一列跟在她身后,令沈朝元不禁联想起了某种虫子——蜻蜓。   “我听说您右手受了伤,哎呀!”沈朝亚说完到了近前,一眼便看到沈朝元包成白粽子的手,顿时惊呼一声,捂住小嘴,“您这伤势不轻呀,怪不得不能出门,是得静养,快快快坐下。”来拉着沈朝元的左臂在院子里的石凳那落座。   沈朝元干笑了两声,依旧不懂沈朝亚来是何故。   她和沈朝亚并未亲密到可以互相作客的关系,更别说沈朝亚也不是会心疼人那种性格了。   沈朝亚来此肯定另有所图,问题是,她还看不出沈朝亚来这所图为何。   在二人坐下后,青薇端上点心和茶。   沈朝亚一脸笑意,“我还没有吃过晋国风味的东西呢,倒要试试。”   说着拿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摇摇头,“跟棠国的也没有两样嘛。”   沈朝元也是初来乍到,并不清楚晋国风味是什么味道,不置一词。   吃了点心,沈朝亚又和沈朝元扯了些闲话,然后就告辞了。   沈朝元莫名其妙地送走沈朝亚,依旧没有想通她专程来这的理由,一头雾水。   只是离开前,她注意到沈朝亚身边的一位侍女向她使了个眼色,而后沈朝亚没忍住面露喜色,看向沈朝元的笑容更加灿烂,如同一只掉进米缸的老鼠。鉴于沈朝亚并不清楚她内心的想法,沈朝元便懒得向听不到的人道歉了,事实上,那瞬间的表情只能让沈朝元想起这个。   而后沈朝亚便向沈朝元辞行,无论她来这有什么目的,可见她已经成功了。   在沈朝亚走后,沈朝元召集青宁和青薇二人,询问她们沈朝亚带来的人是否在正月园里做了什么,但却得到否认的反馈。青宁首先看出沈朝元对沈朝亚的提防,她一直很警醒地派人盯好了沈朝亚带来的那群侍女,可是这些人什么都没做。   “她们都很老实,甚至对园子里的布置也不感兴趣,都很恭敬地低着头。”青宁道。   青薇的看法与青宁相同。   “有一个很奇怪。”青黛突然插嘴。   沈朝元问她有什么发现。   青黛道:“站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侍女,偷偷看了您一会儿。”   “那位沈郡主不是一直跟她表哥在一块吗?也跟我们家大公子玩得好,想必是见过大公子的,所以看到跟大公子长得像县主时多看两眼,这并不奇怪。”青宁道。   “沈郡主身边有四个人,离郡主更近呢,怎么不看?”青黛反问她。   青宁道:“那四人肯定是一等丫鬟,沈郡主向来严苛不似县主,她们哪敢?”   一边回答青黛,一边不动声色地赞了沈朝元一句。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沈朝元能听懂这句马屁才有鬼了。   她皱着眉努力思考,总觉得沈朝亚离开时意味深长的笑容心怀不轨。   ……   晋王府外。   沈朝亚登上马车,随后是常玉,第三个登上马车的却是在蜻蜓尾巴上的一名侍女。她之前一直低着头,走在最后面,直到离开晋王府后,却是排在常玉后第三个能上马车的人。在她进入车厢后,车夫便遵循沈朝亚的命令,放下了马车的帘子。   其余三位侍女也只能咬着唇去下一辆马车了。   在马车朝燕王府驶去的过程中,沈朝亚问那侍女,“你看清了吧,能肯定吗?”   “能!”侍女抬起头,露出桃花的脸,满脸激动,“是她,她就是元娘,奴婢绝对没有看错!”   沈朝亚笑吟吟点点头,又严肃起来,“那你跟我说的话,也没有假?”   “您是郡主,奴婢怎么敢欺骗您?”桃花慌忙说道。   她学着常玉总挂在脸上的表情,谄媚地说:“奴婢当初就觉得这人有问题,想不到竟然骗到京城来了,只要您略施手段,一定能让她露陷。”   “不过你刚才也看到了,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很正常,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沈朝亚道。   她虽然很希望桃花说的是真的,但她本性多疑,光看沈朝元的表现实在没法想到一个能平和地与她闲聊的人,竟然会是个傻子。傻子是什么?沈朝亚没见过,但听说过,不都是一群穿着破烂的衣服踩着脏鞋满地乱走,只会流着哈喇子傻笑,连话也说不清楚的怪物吗?   常玉道:“奴婢也打听过,这傻子也有不那么明显的,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但脑子不行。”   “可她弹琴不错。”沈朝亚道。   虽然她并不愿意夸奖情敌,但沈朝元的琴艺是连叶律歆也亲口说甘拜下风的水准。   那夜的风姿她也看在眼里,她不喜欢这个人,心里却承认她在琴艺方面的本事。   “听说有些傻子也能天生画得好,比如前朝那位白大师,可生活上却需要人照料。”常玉道。   桃花拼命点头,“她真是傻乎乎的,在盛府时一直装得很正常,那晚被老爷一吓就露了馅。”   她就差赌咒发誓,见她诚心,沈朝亚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这是等台阶呢。   常玉笑道:“郡主,实在不行我们也能换一招,不如捅出她在丰城做过奴婢的事。”   “哎,对!”桃花连忙附和,“这是一个好办法!”   听说元娘现在是个县主,要是让人知道她以前服侍过人,不知道是多大的笑话!   可沈朝亚没笑,她反而皱起眉,严厉地呵斥了两人,“胡说八道!你们这是给我出的什么馊主意?这办法不行。她毕竟是沈姓,如果让其他人知道她曾经沦落为奴婢,侍奉一个同龄男子,岂非是给我们皇家丢人?跟我不对付的人可不少,教她们知晓我的姐妹曾做过下人,就算面上不露声色,私下也一定会嘲笑我!我的脸往哪搁?”   最重要的是,沈朝元曾经为仆是给皇家丢脸,所以皇帝一定会严查,不可能查不到背后搞鬼的人是她。比起丢脸,沈朝亚更怕担责任,只是这话却不用跟两个下人讲清,只说了明面上的理由。   她狠狠一指头戳在常玉眉心,给了这个出馊主意的源头一个狠狠的教训。   常玉眉心剧痛,却不敢呼疼,反而赔笑着说:“奴婢知错了,不如还是用原来那主意?索性试试吧,只要我们能瞒过去,不会有人知道这是您设计的。就算她果然不是傻子,也不会发现我们动的那一点手脚,如果她是,嘻嘻……”   沈朝亚扯起嘴角,“你给我的建议倒是不错,好,等下你马上去布置,不能出差错。”   常玉见她面露赞赏,越发兴奋,甜甜地笑着:“奴婢遵命。”    ☆、莒城女医      正月园内,沈朝元还在嘀咕着沈朝亚离开前的怪异举动。   一直念叨到郑婵回来。   这段时间里,郑婵常常不在正月园,总是清早就出去寻找大夫,这件事她不敢交给其他人办,因为她谁也不信任——沈朝元十分理解,毕竟她连自己也不信。总之,为了找大夫的事,郑婵已经忙得心力交瘁,可是,她依旧无所收获。想要在民间寻找一位有参与过石女病例的大夫,最好是女医官,实在太难了。   郑婵昨晚都跟沈朝元嘀咕过,她想干脆请假出城,寻遍天下。   沈朝元也嘀咕,据说,月事来得再晚的人也应该在十七岁来,如果还没有,九成九是石女。   “你要是去天下,什么时候才回来?万一又遇到意外呢?”沈朝元道。   她说这话是真心不想郑婵犯险,这段时间郑婵的努力已经令她原谅了郑婵的隐瞒。   郑婵好像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但起码已经听懂沈朝元是不支持她离开京城的。   沈朝元已经习惯安慰没收获的郑婵,等她回来,便放下沈朝亚的事,想先跟她说几句话。   没想到等郑婵来到近前,却说她已经找到了大夫。   “你找到了?”沈朝元深感不可思议。   郑婵笑盈盈点头,“是奴婢运气好,正好有一位来自莒(ju)城的大夫上京探亲。”   “莒城在哪?”   “西北那边,很远,应该在边境,所以说我们运气好嘛。”郑婵道,“这是一位名医。”   “哦。”沈朝元又问,“我那天让你跟叔母说的,你说了吗?”   这段时间她不在家,沈朝元也不清楚郑婵究竟去没去过世子妃那。   郑婵一怔,讪笑道:“县主,如果您诊断过不是石女,奴婢要是骗了世子妃,岂不是说谎吗?”   “你又不是第一次骗她。”沈朝元毫不犹豫地戳破。   “可是……咦,莫非您已经有心上人了?”郑婵灵机一动,忽然反将一军。   “没这回事。”沈朝元停滞一瞬,迅速反驳,“那个大夫在哪?”   “奴婢已经将她安置在客栈。”郑婵道。   沈朝元迷惑不解:“为什么要安置在别处?你怎么不把她带来?”   “那她不就知道您的身份了?奴婢绝不会将她带来晋王府。”郑婵解释道,“她不久前已经拜访过所有亲戚,正打算离京,奴婢已经和她说好,等她给您诊断后便会立刻回莒城。这妇人年纪不小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来京城,只要别让她知道您的身份,就算……就算真的诊出了什么,她也会将这个秘密永远留在边境。”   这话倒是相当有说服力。   “这么说,我得出去见她?”沈朝元道。   “是的,还请县主移驾。”郑婵弓着身说。   沈朝元点点头,“见也无妨,不过我跟你说的事怎么办?”   郑婵没料到她竟然如此在乎婚事,而且她在乎的竟然是世子妃会给她定亲。   难道她就这么抗拒成亲吗?   郑婵叹了口气:“县主,您可以仔细想想,不用这么快就下决定。”   她想,或许是因为沈朝元年纪小,才有畏惧婚事不愿多谈之理,长大就好了。   “如果我是石女,成亲可就是跟人结仇,你确定要给我叔母挖坑?”沈朝元问她。   郑婵犹豫再三,道:“您才十六岁,还不一定呢。”   “十六岁没来月事已经够晚了。”沈朝元把原话搬出来威胁她。   郑婵不为所动,“您何必自暴自弃?先见了那位施大夫再说嘛。”   “好吧。”沈朝元允了。   这次两人只带上青黛,而且她只能在十步之外跟随。   在青黛听不到的地方,郑婵小声给沈朝元介绍了这位名医,名医乃是女子,已经成家,姓施名月娥,身为女医,精通各种妇科疾病,在莒城名望很高。郑婵稍加调查,便得知这施月娥本是犯官之女,跟随父母流放到了边疆一座小镇,竟然搭上了一位退隐的名医。   她在医学上展露出极高的天赋,得到那位大方的名医倾囊相授。   在一次小规模守城之战中,她用高明的医术将许多垂死的士兵救活,得到了朝廷嘉奖,全家都回归清白之身。不过施月娥已经在边境住习惯了,又嫁与一位先锋官,随夫到了莒城就此长住。莒城缺少女医,施月娥便转而研究妇科,也有所斩获。   不久前她回京替母亲探望娘家人,正好郑婵与她母亲所属的乔家一人有旧,得知她在寻找女医,便将自己的亲戚施月娥推荐给郑婵。这位施大夫也十分和气,得知了郑婵的苦恼与为难,答应在客栈见郑婵的主人,并且事后离开绝不会再提起这次看病的事。   “她真是个好人。”沈朝元感叹。   “不错,据说这位施大夫悬壶济世,您可别小看她。”郑婵说。   沈朝元不明白郑婵怎么会有这句提醒,光是听到郑婵说的施月娥经历,就足以令沈朝元十分佩服了,她怎么还会对这位盖世名医心生不屑?   只是,等她在客栈见到施月娥后,便当即明白郑婵怎会有此一说了。   在郑婵口中,施月娥分明是一位年长妇人,可是当沈朝元亲眼见到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面前这个明媚俏丽的少女竟然是个年近四十的少妇。施月娥容颜娇媚,像个懵懂无知更甚沈朝元的纯洁女郎,谁也不会想到此人竟然会是一位大夫。   “您好。”沈朝元态度恭谨地向施月娥行了一礼。   施月娥请她在对面就坐。   在进入客栈前,郑婵已经将青黛安排在楼下,而施月娥住的客房在楼上最里间。   为了隐瞒这个秘密,可见郑婵已经煞费苦心了。   沈朝元落座后忽然往后望了一眼,她看的方向只有一个人,正是郑婵。   “我?”郑婵指指自己。   沈朝元点头,“你能去青黛那待一下吗?”   郑婵一怔,“您不想让我一起听?”   沈朝元耿直地摇头,“我有点不好意思,你先下楼吧,我看完病就来找你。”   “可是……”郑婵不愿。   可是沈朝元几次三番耐心劝说,直到连威胁的话也吐露出来,郑婵才只好不甘心地答应。   她临走前问沈朝元:“奴婢能在楼梯那等您吗?”   郑婵实在不敢把沈朝元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她支开青黛就已经够危险了。   沈朝元听进了她的劝说,只要郑婵肯离开房间,她就能很好商量,“可以。”   “那么奴婢告退了。”郑婵低头说道,又朝施月娥拱拱手,“拜托您了。”   施月娥笑盈盈道:“放心,我有经验。”   这句话给了郑婵很大的信心,她大步走出房间,关上门,而后没有停留迅速走到了楼道入口处的楼梯。她往右看能看到沈朝元和施月娥在的房间,而往左看则可以看到青黛的半边身子。青黛正百无聊赖地抱着手臂,盯着大路发呆。   “青黛!”郑婵朝下面喊了一声,等青黛拿眼睛望过来,便招招手。   “咦?”青黛疑惑地奔上楼梯,“郑婵姑姑,怎么是您一个人在这,县,咳咳,小姐呢?”   出门前她已经被郑婵警告过,不得称呼县主,只得称呼小姐。   “这就不是你要管的事了。”郑婵道,“今日的事,你一点也不能往外说,懂吗?”   青黛乖乖捂住嘴,点点头。   郑婵满意地笑笑,指着楼梯另一边扶手,“你也靠在那休息一会儿,等下小姐就出来了。”   可是,她这句预告说得实在太早。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楼道尽头的那间房都没有任何动静。如果不是唯一能出入的门被郑婵亲自守住,她几乎要怀疑沈朝元和施月娥是否已经从那个房间里溜走了。不过,就算有她亲自守在这,长久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不禁令她犯嘀咕。   “小姐怎么还没出来?”青黛忍不住说。   “你也这样想?”郑婵问她。   青黛笑道:“看来郑婵姑姑跟我想的一样?”   “对。”郑婵自然地甩锅,“你快去门口听听是怎么回事,她们还在不在说话。”   “啊?”青黛呆住,傻乎乎地瞪大眼睛,“我去?”   “你武功高。”   “郑婵姑姑,要是让小姐知道我在偷听,我可没好果子吃!”   “我护着你。”   “要是小姐当真生气怎么办?”青黛可不敢把郑婵随口的安慰当真。   “你这胆子真小。”郑婵发出一句嘲讽,又问她,“那你究竟去不去?”   青黛小心翼翼地摇头。   “哼,胆小如鼠。”郑婵冷笑道,“这是命令,你过去看看小姐还在不在屋内!”   这不叫命令叫逼迫。青黛腹诽。   可是郑婵连命令二字也搬出来,青黛便再也无法拒绝,只好不甘心地挪动脚步。   “快去!”郑婵在背后催促。   青黛慢吞吞走到门前,悄悄将耳朵靠在门上。   等到她静下来,没听到任何声音。青黛直起腰,转身向郑婵摇摇头。    ☆、徒叹息      摇头是什么意思?   其实郑婵心里知道,只是不愿意想,没声音?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有意外?   她尽力冷静下来,催促青黛再贴到门上听听动静。   青黛叹了口气,她刚才已经听过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现在更想直接闯进去。   可惜郑婵不准。   青黛只好听话地重新尝试一次,不过,这次她才刚刚把耳朵贴在门上,却突然失去了平衡朝着房间里倒——有人从里面把门拉开了。青黛茫然地转脸朝上看去,便看到了沈朝元面无表情的脸。她脑袋好像枕在软绵绵的东西上。   沈朝元低头盯着狠狠砸在自己鞋面上的头,半晌无语,“青黛,你在干什么?”   青黛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而且被发现了。   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双膝跪地,诚恳认错:“婢子有罪,是郑婵姑姑逼我来的。”   三句话不到把郑婵卖了。   沈朝元立刻抬头望向了一条走廊距离外的郑婵,微微歪头,等她交代。   郑婵默默将青黛记在心底,忙快步朝着沈朝元跑来,到了近前便迅速停下,“小姐,奴婢不是有意让青黛这么做的,是怕您出意外,所以才想让她过来看看。”她心知此时扯谎不如说真话,沈朝元也不会相信青黛有胆量自己来偷听,必定是她指使。   “那就大大方方推门进来,何必偷听呢?”沈朝元摇摇头,教训一句,想将青黛扶起。   太重,遂放弃。   沈朝元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从来没打算搀扶青黛,转身去与背后的施月娥道别。   而后,她趁着青黛自己爬起来的时候迅速将其往外一推,接着抓住郑婵往外走。   沈朝元倒是想一手抓一个,可惜右手没这条件,便用语言督促青黛跟上,至于不那么听话的郑婵,则直接抓住往外拉,不想走也得跟她走。郑婵忙道:“可是奴婢还不知道施大夫说了什么,我得问问她才行,就这么走了?”   “嗯,赶紧走,再不回去天黑了。”沈朝元理据充足。   午时刚过不久,沈朝元敢这么睁眼说瞎话也就是仗着郑婵和青黛不会反驳了。   青黛点点头,对,下午之后是傍晚,没毛病。   郑婵倒是想挣扎一下,不断地扭头往后面看,可是施月娥从门内将门关上,严丝合缝不容人偷窥。而且沈朝元也用了最大力量,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往外拽,几乎是强扯着她往楼梯的方向移动,一条走廊的距离活生生走出了踩火盆的艰辛。   “小姐,我就回去一会儿,问她几句话……一句话!”郑婵赌咒发誓。   沈朝元也态度强硬:“我和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那就问我。”   郑婵忙道:“那小姐您的身体……”   沈朝元瞪了她一眼,朝另一边努努嘴。   青黛还在呢,现在能说?   沈朝元不需要把这句警告用嘴说出来,如果是郑婵朝她使眼色那么沈朝元不一定能看懂,但反过来则不同了。郑婵看到青黛的侧脸,心中一惊,当即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她点点头,“是。”反正人也不会跑,不如等回到正月园后再问沈朝元,她总不至于不说大夫的诊断结果吧?   郑婵苦笑,她实在太在乎这件事,弦崩得太紧了。   于是郑婵不再说话,老老实实跟着沈朝元下楼,离开客栈,回晋王府。   施月娥住的客房是由郑婵亲自挑选的,这家客栈距离晋王府不近,但也不远,为了安全,她们三人未曾乘坐马车,而是步行赶来。如果太远的话,这对沈朝元来说太辛苦了。选中这个地方,郑婵思考了很多方面,既不能让沈朝元太累,又要遮掩沈朝元的身份,不能让施月娥联想到晋王府和涪陵郡主,要同时做到这两点并不容易,郑婵着实是煞费苦心了。   沈朝元认真想了想,在这件事里,郑婵确实很用心,也是为她考虑。   唯一的问题是,郑婵努力的原因与她不同,这可就糟糕了。   回到正月园,支走青黛,郑婵便急慌慌地向她询问施月娥的诊断结果。   “你太着急了,坐下听。”沈朝元指着身边的位置。   这次郑婵想知道答案的急切压倒了身为奴婢的谦卑,她迅速落下,生怕浪费一点时间。   沈朝元一直沉着脸。   郑婵小心地端详她的神情,想起从客栈出来开始,沈朝元的脸上就一直没有笑容。   这种事发生在沈朝元身上着实可怕。   难道……   郑婵的心慢慢提起来,用力地抓紧了膝盖。   沈朝元端了一杯冷茶给她,“你先喝一口,压压惊?”   郑婵微微一抖,苦笑道:“县主,您就别跟奴婢开玩笑了,施大夫是怎么说的?”   不喝算了。   沈朝元把茶杯搁回桌上,轻飘飘吐出四个字,“我是石女。”   郑婵抖得更厉害了,她瞪大眼睛望向沈朝元,“您,您说什么?”   她吓得连说出这四个字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不是她听错了?   ——郑婵如此希冀。   沈朝元轻轻摇头,如她所愿,“施大夫诊断过了,我的确是石女。”   “不,不可能!”郑婵噌地站起来,“她弄错了!”   “你也说了,施大夫是那么了不起的人,怎会弄错?你坐下。”沈朝元拉她。   “奴婢得亲自去问她!”郑婵向外冲去。   “你过来坐下!”沈朝元厉声道,她指着身边的座位呵斥了一声,“坐好!”   郑婵茫然地停下,呆呆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歉疚和绝望。   沈朝元心一软,叹了口气,“你别去找她,找到了她也会回答一样的话。”   “可是……”   “行了,别磨磨蹭蹭的。”沈朝元起身又想扯她一把,却不小心碰到右手。   沈朝元痛呼一声,郑婵慌忙跑了回来,扑通跪下,“奴婢有罪!”她深深地伏倒在地。   “你真奇怪,我自己碰到右手跟你有什么关系?”沈朝元无奈地说,“起来吧。”   郑婵直起腰,却深深地低着头。   沈朝元观察了她一会儿,忍不住用左手端起她的下巴——郑婵居然在哭。   “你怎么会哭了?”沈朝元手足无措。   见县主已经察觉,郑婵索性抬起头大哭,“小姐,我对不起您!”   她看着上方,沈朝元隐约觉得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但她还是礼貌性地说了一声,“我原谅你,你别哭了。”   可郑婵依旧痛哭不止。   “别哭了,别人该以为我在骂你了。”   “呜呜呜……”   “有什么好哭的,我是石女,又不是你。”   “呜呜呜……奴婢对不起您!”郑婵突然又伏倒了。   沈朝元哭笑不得,“我得病又不是你传染的,怪你有什么用?”   郑婵只是摇头,哭声未歇。   沈朝元无奈地坐下,索性抱着手臂不吭声了,等她一次哭个够。   等了挺久。   当郑婵的痛哭渐渐转为啜泣,沈朝元道:“你明天帮我办件事吧。”   郑婵抬起头,露出通红发肿的眼睛,“请县主吩咐。”嗓音嘶哑。   “你还能说话吗?”沈朝元歪着嘴问。   “能。”郑婵坚决地说。   沈朝元道:“那你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叔母。”   郑婵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消息?”   “我这病呀,你别替我坑她,这件事她最好早点知道。”沈朝元说。   “可是,奴婢去说,这事就定了,世子妃便不会再打理您的亲事了!”郑婵道。   “不要紧,总好过得罪人。”沈朝元不在乎地说。   “万一是施大夫诊错,如果您真的不是石女呢?”郑婵依旧抱着微薄的希望。   沈朝元露出看到傻子的表情,“这话你自己信吗?”   如果郑婵转告给沈朝元的那番话没错,施月娥恐怕是棠国民间最厉害的女医了。能够内外兼修,还上过战场的大夫不多,女医更少。无论是经验还是学术,施月娥都大大领先其他人,现在她说沈朝元的身体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   郑婵沉默。   沈朝元又道:“对了,你别告诉叔母给我诊断的人是施大夫,我怕她迁怒。”   这是小节,郑婵点点头,“奴婢明白,不过……”   “什么不过?”   “不如再想想办法吧?”郑婵恳求道,“如果等您年满十七岁也没来月事,再告诉世子妃。”   真是麻烦!   有完没完!   沈朝元含着不耐烦的心声正欲诉说,便看到郑婵眼眶又积聚起两汪眼泪。这种说哭就哭的人,还真是可怕。沈朝元叹了口气,也有些可怜她,“好吧,如果你非要这样,我也不介意再等等,但你必须先让世子妃停下相看亲事的事,否则,我就会亲自把我的病情告诉她。”   这威胁相当管用,郑婵答应了。    ☆、煮药      沈朝元开门看了一眼,“天色还早,你现在就去我叔母那吧。”   郑婵轻声答应:“是。”   “好好说话,千万别提起施大夫,我们这次已经够麻烦人家了。”   “是。”   “你可以讲得迂回点,但绝对要把我的完整意思告诉她,不准缺漏。”   “是。”   沈朝元仔细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没吩咐,没想到,便小手一挥让郑婵出发。她站在走廊上,盯着拱门那,在郑婵离去前曾回头向卧房这里张望了一眼,沈朝元便恰是时候地伸出手轻轻摇动。送别郑婵,沈朝元走到拱门处,见她果真不见踪影,迅速叫来青宁。   “婢子在,请县主吩咐。”青宁对这场景很熟悉了。   沈朝元悄悄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交给青宁,“按照这张方子抓药,悄悄带回来。”   青宁小心地接过,一闪身便离开正月园。   沈朝元抱着手臂望着天,“我果真是聪明了许多——啊!”   一声惨叫,这傻子又去看太阳了。   好在,这次正月园里到处都是忠仆,青黛迅速冲过来搀扶着沈朝元回房休养。   做县主和做下人不同,同样是直视太阳暂时失明,在县主身上便是天大的事。   太医赶到,认真诊治,最后给她眼皮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然后缠上纱布,蒙了七圈。   继右手废了以后,双眼也废了,好在只需要蒙过一夜。   青宁回来是懵了,走的时候还是个只缺右手的人怎么出门一趟县主瞎了?   “这是暂时性失明,不是瞎。”沈朝元道。   她不是真能读出青宁的心声,只是猜别人会这样,提前预警而已。   当她说中时,对方就会非常心虚。   青宁讪笑着说:“婢子已经将药藏好,您什么时候需要?”   “明天上午,我跟你要,你就马上去拿。”沈朝元道。   “是。”青宁谨慎地答应。   她好奇的是,之前她在书房藏书不难,可是沈朝元要如何避着人把药煮好喝下呢?   煮药时,烧火的烟和药的味道都很大,这可藏不住。   不过,如果县主真的可以想到办法呢?   青宁出去了,刚出门便遇到匆匆赶回的郑婵,郑婵一脸苦涩,“正月园又请了太医?”   “是县主。”青宁知道她想问什么,忙低声回答。   郑婵叹了口气,点点头让她回房。   而郑婵则走进卧房,一进门便看到沈朝元眼睛上明晃晃的几层白布。   “县主,您的眼睛怎么了?”郑婵惊诧地问。   “一点小事,太医给我敷药了,明天就好。”沈朝元不在意地说。   “跟眼睛有关怎会是小事……”郑婵哀叹一声。   “你先过来,离我太远了,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沈朝元说。   郑婵忙走到她身边。   沈朝元听着声音,感觉到她来了,便侧头说道:“那天太医院开的补药还在吧?”   郑婵十分惊喜:“您愿意继续吃?”   “拿来吧,明天我要试试。”沈朝元点点头。   郑婵笑道:“那明天奴婢亲自去炖,这补药单独吃太苦,奴婢拿它炖个鸡汤。”   “不用了,你拿个炉子回来,我要在院子炖。”沈朝元补充,“我自己炖。”   郑婵一怔,忙说:“有火,这不安全,还是奴婢来吧?”   “我有其他事给你。”沈朝元随意地说,“要是你不放心,让青宁替你吧。”   郑婵点点头,“也好,青宁仔细。”   “嗯。”   “那您有什么事要奴婢去做?”郑婵忙问。   沈朝元打了个哈欠,“今天太晚了,还是明天再告诉你。”   “是。”郑婵迅速闭口,不再追问。   沈朝元又道:“今晚你留在房间里吧,帮我念书,我今晚也得背点东西。”   郑婵笑了,“那奴婢去拿书。”   “书就在桌上,你念那本,其他的我都还不用学。”沈朝元道。   郑婵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并未多想,忙走到桌边拿起来书来读。   在书声中,渐渐进入夜晚,沈朝元安心睡去。   醒来时,她自己摘了白布,眼前一花后,渐渐能看得清了。   “幸好不是什么大事。”这毕竟是第二次,看到太医那么大阵仗,沈朝元也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这次自己受伤是不是真的很严重?幸好,醒来时除了刚睁开眼睛有点不习惯,但她仔细看周围的东西都很清晰,可见并没有后患。   沈朝元放心地下床,郑婵端来水盆伺候她洗漱,而后告诉她已经从厨房拿来一个炉子。   她出去一看,炉子里已经点好了火,架上了一个砂锅,砂锅里装满水,青宁拿着扇子正在看火。在青宁身边有个盆子,盆子里放着几包药,郑婵告诉沈朝元等水开了就可以把药放进去,煮一会儿再放整鸡。不过她吃的东西最好是现杀现宰,等药材煮好了再派人去厨房要。   “不用杀鸡了,直接喝药就行。”沈朝元说。   郑婵道:“可是药很苦。”   “哪有不苦的药呢?药汤炖鸡的味道才奇怪吧?给我点糖就行。”   “青宁知道糖在哪,您可以跟她拿。”   “那好,对了,我昨晚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还没告诉你是什么事吧?”沈朝元道。   郑婵忙恭敬地说:“请您吩咐。”   “施大夫帮我诊断,毕竟辛苦一场,你得帮我去答谢她一番。”沈朝元道。   “这。”郑婵略有犹豫,施月娥给沈朝元诊出石女之症,郑婵心中总有些愤慨。   “要你去就去,我这病又不是她传染给我的。”沈朝元严肃地说。   郑婵松开眉结,叹息一声,点点头道:“是,那奴婢等下就……”   “不用等,你现在就去,这里有青宁在,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沈朝元说。   “是。”郑婵讪笑一声,回头收拾了一些东西,便拿着出了正月园。   青宁一直坐在小凳子上,盯着炉子里的火,等郑婵走了便赶紧站起来跑到沈朝元身边,很佩服地说:“县主您真厉害!”她还想沈朝元会用什么办法藏起这堆火,没料到沈朝元竟然光明正大地在院子中央煮起了药,而且还把这件事交给她负责!   沈朝元命她出去拿药,顺便把盆子里的药解决。   青宁点点头,端着盆子跑了出去,没多久就端着一盆子药回来,但看包装就知道已经换了。   她得意地说:“婢子把药藏在了假山,等下找机会出去一趟,把药扔到外面。”   “做得好。”沈朝元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青宁接过荷包收好,甜甜一笑,“婢子向来都守口如瓶。”   “什么守口如瓶呀?”敏锐的杨柳钻出来了。   沈朝元默默盯着她,想了半天说:“这是跟你没关系的词。”   “唉,我真伤心。”杨柳装模作样地摸摸眼睛又问了,“这是在煮什么?”   “煮药。”青宁若无其事地在木盆里拆开纸包,等水烧开,将药材全倒了进去。   “好浓的药!”杨柳皱着眉躲开从砂锅里猛然腾起的白雾,“这一定会很苦吧?”   “那也没办法,非喝不可呀。”沈朝元去摇椅上躺着,等药煮好还要一阵呢。   杨柳问:“要不我帮您试试味道?”   “你不能喝。”沈朝元摆摆手,“我不爱喝别人剩下的。”   元娘什么时候有的这习惯?杨柳想了想说,“我多拿个小碗来。”   “这可是药,哪能乱喝?”青宁打圆场,笑着对杨柳说,“是药三分毒,你可不能喝。”   “我还想替您分担一下呢。”她对沈朝元说。   沈朝元笑道:“谢谢你,不过,我喝不完会倒掉,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行吧。”杨柳退了两步,“那婢子先去做事了。”   杨柳走了。   青宁去拿来纱布,又过了一会儿,等砂锅里的药汤熬得只剩下四分之一,便把它从炉子上端下来。她将纱布沉在大碗里,将药汤全倒进碗中,最后将纱布抬起头,裹着药渣拧了一下,扔进砂锅里,碗中就只剩澄澈的褐色药汤了。   药味略香,但这只不过是药汤的保护性气味而已。   沈朝元完全可以预料到药汤会是什么味道。   她定定地盯着面前的药汤看了一会儿,猛然将它端起,一饮而尽。一口把药汤吞下肚,沈朝元死死咬着牙没吐出来,青宁拿来水和糖,漱口可以清除嘴中药味,糖返甜。   郑婵也从外面回来了,告诉她施月娥已经提前退房离开。   “您的补偿,可以事后托人寄去莒城。”   “你去办吧。”沈朝元接过青宁递来的手绢,抹了抹嘴,让青宁把砂锅和药碗端走清洗。   郑婵来到沈朝元面前,“您已经喝了药?”   “嗯。”   “如果药有用就好了。”郑婵紧张地说。   沈朝元轻轻点头,她也和郑婵有一样的想法。    ☆、笄礼      最大的困扰解决,沈朝元神清气爽。   随着时间流逝,郑婵的神情越来越阴郁,她的表情则截然相反地晴朗起来。   宛如没来月事的人不是她而是郑婵似的。   己亥年。   过年那天,沈朝元又见到了晋王殿下。他对沈朝元和颜悦色,首先关心了她的手,而后问她喜好,接着又督促世子妃要给沈朝元操办好这场生辰宴。沈朝元欣然接受了晋王的关怀,她最担心的婚事已经成了空中楼阁,守孝这个借口不用就不用吧。   不过,等她结束晚宴,回到正月园和郑婵聊了几句,才知道这生辰宴很麻烦。   不光是世子妃头疼,她也别想偷懒。   虽然最重要的敲定客人,写请帖,递请帖,布置宴会等繁琐工作都由世子妃一手包揽,但作为生辰宴的主人,她也不可能像平时参加别人的宴会那样缩在角落里,必然会成为宴会的中心。这是她回到晋王府后的第一场生辰宴,十七岁生日,按照晋王的口风来说必定要大办,甚至有可能补上笄礼。   “笄礼?”沈朝元无语,那是十五岁的事,现在她可即将年满十七了!   “可错过了毕竟是错过了。”郑婵是支持晋王和世子妃的,“还是补上好。”   沈朝元没法说服她,索性提起另一件事。   “过几天我就满十七了,你也是时候该把我的身体情况告诉世子妃了吧?”沈朝元道。   郑婵表情一变,声音陡转低沉:“奴婢觉得……不如还是等生辰宴以后再说?”   “你还真是固执。”沈朝元问,“你不会是不肯帮我说吧?那我自己来?”   “再等几天!”郑婵恳求道,“如果生辰宴后也……那奴婢一定去!”   “这次你可别反悔。”   “是!奴婢绝不反悔!”郑婵忙说。   沈朝元决定再给她一个机会,才几天而已,等等也不要紧,让她心服口服。   ……   正月初十。   沈朝元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辰竟然也会如此重要,晋王府提前三日准备,世子妃早早写好请帖,邀请了几位朋友来做笄礼的助手。宾客也是再三斟酌,多是晋王交好的世家,沈姓之人也有几位应邀,譬如叶律歆等琴痴更是早早写了回执答应赴宴。   笄礼十分繁琐。   首先是主人,一般是笄者的双亲,但由于沈朝元的父母早逝,主人便由她的三叔也就是世子代替。笄者是沈朝元。其后还有主持笄礼仪式的赞礼,正宾、赞者、摈者各一人,执事三人,乐者一人。世子妃主动承担正宾之职,赞者是延陵郡主,而赞礼,摈者与执事皆是世子妃邀请的好友,乐者是府中琴艺夫子詹唯勤。   郑婵事先为沈朝元讨来流程单,让她记熟。   笄礼不存在彩排,当然沈朝元乐意她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排练多次。不过,她指着最后的致辞为难了,“这里说要对客人致辞,可我该说什么?”   郑婵安慰她:“世子妃一定会准备致辞的文章,您照着念就行了。”   “嗯。”沈朝元稍稍安心。   前一夜她早早睡了,清晨天未亮便醒来做准备。   在未行礼前要穿童子服,首先沐浴,方能更衣。鉴于天气寒冷,沈朝元原本该穿短褂,却换成了长衣,腿上着长裤而非裙子,衣裤都是淄布只有边缘缝着一圈朱红色锦布。脚上着布鞋,头上梳的是双嬛髻,沈朝元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如此打扮,盯着铜镜看了半天。   “可惜您只能穿这一次,笄礼后就要穿得更加庄重了。”郑婵道。   沈朝元反而松了口气:“我倒庆幸我只用穿这一次。”   她委实不喜欢现在的打扮。   梳洗妆扮后,赶往家庙,等待客人,等到日出后,天放亮,客人们便来得七七八八了。   这时主人等仪式主持到达,多穿深衣,看起来都极其庄严。晋王虽然未曾担任宾位,却在上位坐好,一脸欣慰地望着沈朝元。沈朝元不宜多嘴,便只远远朝他行了一礼,晋王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这对祖孙两年间只见过几面,但都对对方的印象不错。   也许正是因为距离产生美吧。   在沈朝元心中,晋王高高在上;在晋王心中,沈朝元是乖巧懂事只会给自己挣面子的孙女。   二人不用相处,自然都觉得对方甚好甚好。   沈朝亚也作为宾客来了,甜甜笑着,站在叶律歆身旁。在沈朝元刻意与叶律歆划清界限后,京城中渐渐没人再议论他们间莫须有的暧昧关系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沈朝亚看向沈朝元的目光十分温柔。   叶律歆只是满脸可惜,沈朝元今日是笄者,不可能为大家抚琴。   ——好在那位不断弹奏着《高山》与《流水》的乐者技巧不错。   叶律歆马上把注意力从沈朝元脸上移到了詹唯勤的手上。   沈朝亚警惕地往上看那琴师的脸,嗯,男的,这才移开目光。恰好常玉从旁边跑过来,沈朝亚微微向右偏头,常玉便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郡主,办好了。”   “你去旁边休息吧。”沈朝亚赞许地点点头,露出笑意。   常玉走了。   叶律歆扭头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   “没有,她有个认识的朋友在附近,问我能不能去跟她朋友聚聚。”沈朝亚眼都不眨。   “你对你的侍女总是这么好。”叶律歆笑了。   沈朝亚也笑了,“要对身边的人好,这不是表哥您教我的话吗?”   “我对你说的话,你都记得?”叶律歆一怔。   沈朝亚低头浅笑,“我从没忘过。”   叶律歆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柔软,同时,心下也做了一个决定。   这时赞礼宣布仪式开始,叶律歆忙将目光移开,看向前方。   ……   来到家庙后,沈朝元的引导便由郑婵换成了宛椒。郑婵毫无怨言地走到世子妃身后,给了沈朝元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合袖站定。宛椒引领沈朝元走进东房中等候,这里放着一个火盆,屋内十分温暖,即使沈朝元穿着并不厚实的采衣采履,也不会感到寒冷。   外面好像很热闹,一直能听到世子妃的声音,只不过隔着一道墙,沈朝元听不清。   沈朝元已经背诵下笄礼的步骤,迎宾、就位、开礼、笄者就位、宾盥、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置醴、醮子、字笄者、聆训、笄者揖谢、礼成这十七个步骤。致辞在笄者揖谢这个环节,沈朝元还不知道要念什么,便问宛椒。   宛椒知道她没经验,笑吟吟地安抚她,致辞的文章世子妃已经准备好,会在需要她致辞时送上,她只需要按照那篇文章念诵即可,很简单。   宛椒和郑婵的安慰是一个说法,沈朝元便不再担忧。   她听着外面的声音,暗暗猜测现在到了哪一步。   直到她听见世子的声音,最后一句很大声:“请元娘入场拜见各位宾朋!”   “该我出去了?”沈朝元问。   宛椒提醒她,“先是二小姐去西阶就位,等她出去就会有人来通知您。”   “步骤好麻烦,我都记不清了。”沈朝元苦笑。   宛椒陪着笑,恰好这时一个小侍女进来禀报,笄者已可出场。   沈朝元推门走出,至笄礼所在场地中央,面向南方向各位观礼宾客行揖礼,而后去笄者席上,面向西方正坐。延陵郡主缓步走来,为她梳头,将梳子放于席子南边。紧接着世子妃起身,世子陪她走到东阶,世子妃盥洗双手,摈者递上干布为她拭水,世子妃与世子相互行揖礼后各自归位就坐。   沈朝元转向东方正坐。一位执事上前奉上罗帕与发笄。世子妃走到沈朝元面前,高声吟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念罢,跪坐下来为沈朝元梳头加笄,然后起身,回到原位。延陵郡主象征性地为沈朝元正笄,沈朝元起身,接受宾客的祝贺,接下来便走回东房。   东房即是更衣间,延陵郡主捧着一套素衣襦裙进来,“换吧。”   今天是沈朝元的笄礼,她很给面子,没冷脸。   沈朝元致谢一句,换上襦裙走出东房,向来宾展示,然后面向世子,行正规拜礼。   至此是初加和一拜,主要表现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不过沈朝元的父母早逝,她流落民间,在有意识时不曾感受过天伦之乐,着实没有多少感受,何况这次是世子代替她的父母接受行礼,所以这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参与的人心知肚明。   二加二拜和三加三拜的程序一致。   只不过祝辞有所修改,二加后换曲裾深衣,三加后换大袖长裙礼服,拜不同的人而已。   沈朝元记这段步骤时有些混乱,看了五次才记清顺序。    ☆、跳阱      三拜后,执事撤去笄礼的陈设,在西阶位置摆好醴酒席。   世子妃行揖礼请沈朝元入席,沈朝元来到席西侧,面向南方。是时,世子妃面向西方,延陵郡主奉上酒,沈朝元转向北方,而世子妃接过醴酒,走到沈朝元席前,面向沈朝元念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沈朝元恭敬地向她行拜礼,而后接过醴酒,世子妃则回拜。   沈朝元重新入席,跪着把酒洒下一半作祭酒后,持酒象征性地沾一下嘴唇,再将酒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一位执事上前奉上饭,沈朝元接过,与喝酒一样象征性地吃一点。放下饭碗,沈朝元拜下,世子妃回拜。   这时,沈朝元可以起身离席,站到西阶的东面,面朝南方。   接下来就是笄礼的第十四个步骤,字笄者,即为笄者取“字”。   世子妃给了沈朝元一个便宜,让她给自己取“字”,如果世子妃看过觉得可以,到时候便用沈朝元自己取的字。沈朝元想了一个晚上,决定从有名的诗句或词语中选择,正好她翻书瞥见一句“蕙质兰心”,便决定用这个。   不过杨柳路过时听说她要取“蕙兰”为字,拼死反对,沈朝元只好答应她换一个。沈朝元从另一本书里翻出个“和光同尘”,这次杨柳总算没吭声,沈朝元便拟了一个交上去,世子妃看过,派宛椒来回话说可以用。   沈朝元紧张地看着前方。   世子妃起身下来面向东,而世子也起身下来则面向西。世子妃取出一张红帖打开,念诵祝辞:“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和光’甫。”沈朝元忙开口答道:“和光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和光便是沈朝元选用的“字”了。   念诵罢,沈朝元向世子妃再次行揖礼,世子妃回礼,而后走到原位。   沈朝元则前往世子面前跪下,这时她本该听从父母的教诲,但此刻只能由世子代替。在聆讯这一步中,如何教训由父母酌定,沈朝元只能安静地聆听,一般亲生父母的发言会较为严厉,但世子替兄为主,自然是以慈爱关怀的句子为优先,很长。沈朝元耐心地等他说完,开口回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对世子拜下。   脸藏在两臂间,沈朝元的神情渐渐和缓,这个辛苦的仪式终于走到了末尾。   “呼。”她起身时,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   世子听见了,装没听见,反倒朝她笑笑。   若是亲生父母在这里,可不会如此轻松。   沈朝元先直起腰,而后用腰部的力量站起来,只轻轻扶着地。在这种正式的环节,每一步都必须严肃庄重,不能够有一丁点失礼,像往常那样轻松地爬起来是不可能的,那很轻松,姿态也很难看。沈朝元今天已经拜下好几次,每次起身都是直腰直立,累得要死,脸上看起来很正常,其实是花了全身的力气在忍。   什么笄礼呀,真是折腾人!幸好,马上就结束了。   沈朝元转过身,分别向在场的所有参礼者行揖礼以示感谢,沈朝元走到场地中央站定,默默回忆着顺序,要向这些人先后行揖礼,从正宾起,至客人终,最后向代替父母受礼的世子行礼,而受礼者只需要微微点头示意即可。   ‘然后就该去三叔身边,等他宣布仪式结束了吧?’沈朝元迈开腿准备朝世子的方向走。   摈者在她对面,忙用表情示意她停下。   ‘还差什么?’沈朝元愣了。   摈者用口型提醒她,祝辞。   沈朝元恍然大悟,而后苦笑,被提醒过三次,竟然还是差点忘了。   她赶紧停下脚步,那位提醒她的摈者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红帖,走到沈朝元面前递给她,待沈朝元接过,便回到原位。沈朝元重新面向各位客人。红帖是合拢的,还有一个绳扣,沈朝元先解开绳扣,才能将红帖翻开,红帖内密密麻麻写着一段文章,反正沈朝元读不懂,便照着念。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念到一半,沈朝元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太小,她分辨不清。   这些客人是不是在议论她?沈朝元心中一动。   但她很快安慰自己,不,一定是她太紧张了,至此她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错误,谁会议论?   对,是因为紧张。   沈朝元旁若无人地继续念下去:“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那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变得更大了,这次,沈朝元隐约间能听出几个清晰的片段:   “她真的在念祝辞?”   “这文章怎么有点古怪?”   “好像是……我听过……”   “不会吧,这可是她自己的笄礼。”   “你也听到了吗?”   沈朝元微微皱着眉,眼睛停留在红帖上,她忽然不敢抬起头。如果她一直忽略这些议论声,迅速念完这篇文章,这些声音会消失吗?这场笄礼已经到了尾声,等她念完祝辞,等世子宣布仪式结束,她就可以回家了。   念完就结束了。   沈朝元摇摇头,忽略那些声音:“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只差一句了。   但在此刻,一声大笑打破了平静。   “这难道不是潘安的悼亡诗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伴随着笑声戳破了所有人的面具。   议论声瞬间凝固,下一刻,无数的笑声在四处炸响。   这些笑声像是一只大手,扼住了沈朝元的喉咙,令她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任何人都不应该破坏如此庄严的仪式。   可是,对于客人而言,他们怎能隐忍不拆穿笄者本人在祝辞时选择了一首前朝的悼亡诗?   太可笑!这将是能在京城流传十年百年的笑话。   在自己的笄礼上亲口念悼亡诗?这人没脑子的吗?就算她没读过这首诗,难道不识字?   “就算是没上过学的孩子,听到第八句也该明白这文章有问题,何况是亲口读的?”   “晋王府里的人怎么说的?大小姐是才女?这么个才女?”   “小声点吧,延陵郡主可听不得这个,人家也委屈,这大小姐是从民间捡回来的!”   “是哦,没你提醒,我都快忘了!”   “恐怕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是晋王府挣面子用的吧?”   “那天的琴艺也一定是假的,不知是不是与这府中的乐者串通?他的技艺倒是不错。”   当所有人都开始议论,便没人再在乎自己说的话有多刺耳。   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   沈朝元孤零零地站在中央,右手虚执红帖,瑟瑟发抖。   郑婵在哪?杨柳在哪?沈朝元可以询问可以依靠的人全都不在这里,她茫然地立在原地,为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屈辱。当她有所意识,便迅速抬起头,从各种轻蔑的目光中寻找自己最熟悉的两个身影,但一无所获,她狼狈地垂着手,低头哭泣起来。   就像普通的六岁小孩——但她已经十六岁了。   嘲笑声没有消失,变得更大声了。   许多人都在惊诧,她竟然哭了。还是小孩吗?每一个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强烈的震惊和笑意,这场本该庄重的笄礼成为了一个大笑话,在京城各种荒谬宴会中能名列前三的笑话。所以有些人笑不出来,有一个的神情尤为愤慨。她的祖父,不久前曾经对她充满信心和赞许的人,看向她的目光只余恨意和屈辱。   她今日的狼狈,将在他名誉的一生中留下擦拭不去的污点,令他充满愤怒。   “荒唐!”晋王拄着拐杖,用力地砸击地面,砰砰的响声正如同他剧烈波动的心跳。他伸手指着沈朝元,眼中再也没有一丁点慈爱,“来人,把她给我拖……县主不适,赶紧把她送回去休息!”他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扫过面前众人。   这群客人在听到晋王愤怒的吼声后终于有所收敛,寂静片刻,便纷纷来向世子妃告辞。   但是,任何挽回都没有用处。   今日之后,晋王的新孙女将成为晋王府永远的笑话,这样的闹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棠国战败      回燕王府的马车上,沈朝亚对常玉说:“你玩得太大了!”   言语中像是警告,脸上却充满笑意。   常玉懂她,明白沈朝亚不是真觉得她做得过分,只是一句找补善良的警告而已。   她配合地说:“郡主真是好心,不过,奴婢做得并不过分。”   “你到底干了什么?”   “奴婢只是换了最后的祝辞而已,正常人只要念了都知道那文章不对劲,偏偏这个傻子非得往下念。那个桃花倒是没说谎,看来,这涪陵县主果真是个蠢货。现在,最生气的肯定是陛下和晋王殿下了,竟然被这个傻子骗得团团转。”   沈朝亚还想说点冠冕堂皇的话,不过心里实在太高兴,终于没忍住笑了,“真有意思!”   常玉微微一笑,“能让郡主高兴最好。”   二人正说着,忽然有人掀开了帘子。   沈朝亚张口欲骂,却发现揭帘子的人是叶律歆,赶紧忍住,“表哥?”   常玉低下头:“表少爷。”   “你什么时候来的?”沈朝亚小心翼翼地问。   叶律歆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我刚来,我能跟你一起坐吗?”   “那你快上来吧。”沈朝亚伸手去拉他。   叶律歆摆摆手,躲避她的手,自己爬进了车厢,他之前是骑在马上的。   见叶律歆躲开自己的手,沈朝亚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心。   叶律歆解释道:“我比你重,怕把你扯下去。”   沈朝亚这才笑了,“不会的,表哥你最能掌握分寸。”   叶律歆在她身边坐下,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总盯着我看?”沈朝亚羞涩地问。   “我想看看你的脸。”叶律歆笑吟吟地说,嘴角僵硬地向上挑,像是真的在笑似的。   ……   晋王脸色难看地离开了家庙,甚至不在乎有些客人还在,他无心去应酬,他觉得每一个人都看着他的背影发出嘲笑。丢脸的不止是沈朝元,那是他孙女,丢脸的人是他!随着年纪渐长,他的腿脚渐渐不便,但他的身体还很健康。   他偶尔拄着拐杖,只是稍微借一点力,但今天他离开时却必须将大部分身体倚在拐杖上。   返回住所,晋王进入书房里坐下。   不久,世子匆匆地跑进了书房。   “她人呢?”晋王问。   世子一进门就伏倒在地上,低着头回答他:“已经派人送她回去了。”   “把她给我看好了,不要让她随便跑出来!”晋王怒气冲冲地吼道。   世子的头垂得更低了:“辛安已经安排人去了。”   辛安便是世子妃姜氏的名字。   “你们……你……唉!”晋王用力砸了几下拐杖,气得说不出话。他想指着儿子骂几句,可又说不出口,派人去丰城寻找长子之女这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文思在丰城找到沈朝元并传回消息,他才告诉三子和媳妇,让他们准备迎接侄女回来。   平心而论,世子和世子妃并没有错,在沈朝元回来后一直对她很好,遵守了他的命令。   是他瞎了眼,把鱼目认成珍珠!   “那经义课上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佘夫子也常常在我面前夸她,难道他也骗我?”晋王道。   世子小声说:“也许今天人太多,元娘第一次经历这么大场面,所以一时失言。”   “她是失言吗?经义课上屡屡受到夸奖,竟然连一首悼亡诗也认不出来?”晋王吼道。   世子不敢再说了。   “亏我还觉得她像……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晋王摇了摇头。   世子忍不住说:“其实她读书不够好也没关系,她琴艺很厉害,这是叶公子亲口夸的。”   是啊,这也曾经是最让晋王觉得长脸的消息,但现在统统都是他心中的耻辱。   “胡说八道!这多半又是谁帮她圆谎,连诗都不懂,还懂琴?”晋王皱眉说道。   世子问:“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丢脸而已,总不至于杀了她吧?   晋王被世子提醒,也确实苦恼起来,杀了是不可能的,刚丢脸马上失踪或病逝,用头发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怎能让别人觉得晋王残暴?随着收复晋国的希望越来越小,他在京城的日子过得越来越难熬,也就是上次的办学事件挣回了一些名誉。正因为他的名誉得来不易,所以,他更是无法容忍自己维护多年的名誉被一个愚蠢的孙女轻易毁了。   不能杀。   但是,饶过她?更不可能!   正在晋王思考他应该如何处理沈朝元时,一名下人前来禀报,皇帝派人到王府宣他入宫。   孙女的事自然没有皇家的事要紧,晋王叮嘱世子一定要看守好正月园,便迅速离开。   入宫后,在一位年轻公公的引导下,晋王见到了皇帝,令他意外的是,这里竟然还有许多重臣都在,俨然是个小型朝会。他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总觉得看谁都是一脸严肃。不过,在如此庄重的地方,当着皇帝的面,也没有几人敢嬉皮笑脸,晋王不觉得奇怪。   倒是皇帝见他脸色难看,安慰了几句。   晋王苦笑,说明家事,悄悄向皇帝诉了个苦。   往常他稍加示弱,皇帝倒是不介意安慰他这长辈几句话,可是今天这招却不灵了,皇帝原本神情和缓,等听完晋王的诉苦,却忽然皱起了眉头,低声呵斥道:“家事算什么?国事要紧,你就为了这个板着张脸?”   皇帝还是第一次如此严厉地呵斥晋王。   他瞪大眼睛,怔了片刻,惶恐地低下头说:“臣不敢。”   “算了!”皇帝摆了摆手,走到大鸿胪面前与他低声交谈。   晋王虽然不敢结党营私,但在朝中也有几位友人,今日就有一人也在,此人在鸿胪寺中供职,晋王见皇帝正与大鸿胪交谈,便猜测这国事与外国有关。果然他找对了人,一番交谈后他总算知道出了什么事。   棠国和月国在边境正有一场战事,交战点是一处十分重要的关隘,由于守将轻率出城迎击,不止自己战死,还使这处关隘落入了月国手中。月国大军通过这处关隘,大举入侵,连下十二城。棠国惨败,连失十二城!这个消息传入宫中,当皇帝听说时,气得吐血。   皇帝连病情都顾不上处理,就迅速将朝臣宣入宫中,商讨应该如何处理。   所以晋王竟然对皇帝说自己因为家事而板着脸?挨骂不冤。   他叹了口气,静静听着旁边的人议论,在这种场合,情绪尤为紧张,就算是一向平和的人也不由得慷慨激昂。月国势强,连胜时能不断攻下十二座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打到皇城根子,难道大棠要亡国吗?   终于有一位勇士开口,“陛下,不如我们与他议和吧?”   “这怎么行?”主战派也绝非势单力孤,当下有三人先后开口呵斥这姓葛的侍郎胆小怕事。   “我大棠怎可屈膝求荣?”   “男儿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   “此番鼠辈,简直是月国奸细,陛下,您不要听信小人谗言!”   主战派几人都言辞恳切,铿锵有力。   葛侍郎敢做第一个开口的人,自然不会被几句话吓倒。他苦笑一声,反问众人,“打可以打,谁领兵?永山关本不至于如此轻易失手,正因为守将无能,纸上谈兵觉得自己有机会胜便带兵迎敌,三万英烈无辜战死。接下来,十二城中不乏有经验的名将,可是贼势已成,李奇宇将军,陈峰林将军,赫连波将军尽皆战死,还有谁能打仗?”   他合袖朝向皇帝拜倒,头磕在地上:“陛下,与其让子民白白送死,不如暂且与贼虚以委蛇,先休养生息培养人才,再做长久打算啊!”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够响亮,又狠狠在地上砸了八下。   皇帝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身,环绕众人,轻声一叹,“葛爱卿说得有理。”   主战派也不由得沉默,没错,无论他们多么雄心勃勃,都无法改变朝中无人的事实。   棠国不缺钱,不缺粮,不缺人,缺的是能够带兵打仗的将军。   当然,不是说上过战场的人都死绝了,但还在京城的,多半都是一些老人,他们有经验,但都养尊处优多年,别说带兵了,能否上马都是未知。虽说也可以打一仗试试,但皇帝不敢赌,如果留着钱、粮食、人,和有经验的将军,他们还有跟月国谈判的底气,如果这些都没了,他们就真的只能任凭月国开价,甚至任凭月国蚕食了。   平生不能扩土开疆,倒让祖宗基业从自己手里丢掉,皇帝怀疑他连去死都得剥下脸皮。   此时,大鸿胪从人群中走出,大声说道:“月国的意思,确实也想议和。”    ☆、和亲      月国也想议和?   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大鸿胪脸上,听他继续往下说。   大鸿胪毕竟是长期与外宾打交道的人,见过各种场面,被这么多重臣聚焦也一点不怯,他冷静地看着皇帝的方向,声音依旧铿锵有力,“臣认为,月国人也有顾忌,我们大棠毕竟压制他们那么多年,百姓富足,国泰民安,在没有内忧的情况下,若有外患,非要孤注一掷也会令他们头痛。”   “想不到这等蛮人也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一人笑道。   其余人却笑不出,丢了十二座城靠人家适可而止才逃过一劫,这有什么好笑的?   皇帝问:“他们送了信到鸿胪寺?”   “是。”大鸿胪取出一封已经开启过的信,双手递给皇帝。   皇帝边拆信边问这是什么。   大鸿胪答道:“这里面是月国议和的条件,臣不能做主。”   战胜国要议和,条件必定相当苛刻,皇帝已有心理准备,可看清信上的内容,仍然忍不住发怒,差点将信纸撕碎。还是大鸿胪迅速上前,开口劝说皇帝,才让他停下了失去理智的动作。不过,当皇帝从盛怒中清醒,却依旧呼吸急促。   议和的条件是什么?所有人都想知道。   皇帝将信递还给大鸿胪,叫他交给众官员传阅。   晋王在倒数几个拿到了这封信,看完,与其他大臣一样噤声,谁也不敢第一个说话。因为,所有人都能够想得到皇帝现在有多愤怒,谁敢做第一个出头的人?月国实在是狮子大开口,不仅要求棠国割地赔款,竟然还要求棠国交出一名公主和亲,只有答应这两项议和才能继续进行,否则就继续打。   信经过所有人的手,最后传回了大鸿胪手中。   大鸿胪捏着信,眼睛望着皇帝,口中问道:“陛下如何决断?月国只送来这封信,没有派出使臣,他们的意思是只有这个条件,不可商议。”   皇帝气得双手发抖,“欺人太甚!”   其他都罢了,割地赔款?大棠立国数百年,从未有如此耻辱!   “如果朕答应月国的要求,后世子孙如何看朕?大棠国土若从朕手中丢失,那么朕将来如何去见列祖列宗?”皇帝凶悍的目光扫向了大鸿胪与葛侍郎二人,即使他方才亲口称赞过他们,但是,当月国的条件抛出来,这两个主和派便成了推他遗臭万年的佞臣!   大鸿胪和葛侍郎慌忙跪下:“臣有罪!”   主战派本该拍手称快,但一个个苦恼地对视,却没人能笑得出来。他们脑子里想的仍然是方才葛侍郎那段无奈的话,即便皇帝暂时倒下自己这边,又有什么用?谁都不想对月国示弱,月国是什么?曾经的属国罢了,从前不仅要俯首称臣,还要向大棠献供的草原小国而已!谁不知道一旦与月国议和,一个个都别想在史书留下好名声?   但是,无法可想。   何其屈辱,泱泱大棠,有钱有人,却没有一个能带兵的好将军!不,曾经有的。   所有人的心里都浮现出一个名字,然后赶紧擦掉。   “陛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末将请战。”   在这种场合还敢开口,不是太无脑,就是太自信。   当众大臣看清这开口之人的脸,首先想到后者,都松了口气。谁也不希望是一个无脑的人出来说话,如果触怒了龙颜,在场的人都会被连累。何况,皇帝才刚刚吐血,如果在这里被气倒,他们这群人再无辜也是百死莫赎。   “邕武侯。”皇帝看清他的脸,神情依旧复杂,“你愿请战?”   这消瘦的男人略一点头,单膝跪下,又说了一遍:“末将愿战。”   既然月国欺人太甚,何不拼一把?   割地赔款,这岂不是把大棠数百年的声望踩在脚下?谁要是同意,就是国之蟊贼。   诚然,邕武侯曾经是一名武将,他在文采方面毫无建树,勉强只能说认得字而已,至于吟诗作对是一句都不成的。他能够封爵,靠的不是祖上余荫,而是亲自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得到的功劳。可是,当他离开战场,在京城中浸泡了十余年后,他的身体已经加速苍老。   他曾经灵敏健壮,而今却只剩下一副消瘦枯槁的身体。   在战场上,他曾经身中七箭也未曾死去,却在富贵的生活中,成了一场冷风就能吹倒的病弱体质。除了坚毅的目光,看着他的脸,他的身体,谁也无法想象他曾经是个武将。皇帝打量着他,热血沸腾的身躯渐渐冷了下来,他值得自己相信吗?   以战绩而论,邕武侯是一位名将;以资历而论,曾在明元帅账下的邕武侯很受士兵崇敬。   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坏了,他的年龄也太大——   邕武侯的次子焦和煦已年近三十,何况当初邕武侯有这个儿子时年纪也不小了。   皇帝打量着他,看到邕武侯的右腿,没跪下的那条腿在微微颤抖。   对了,邕武侯的膝盖曾经中过一箭,那次受伤几乎令邕武侯废了一条腿。即便后来得到一位名医治愈,但随着他年纪渐长,旧患终于复发了。这位老将依旧有一腔热血,和自己一样,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微微闭上眼睛,他炙热的心已经重新冷却。   “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皇帝并没有看着邕武侯,“白白牺牲,没有意义。”   葛侍郎悄悄抬起头。   “大鸿胪,葛侍郎,你们都起来吧。”皇帝冷静地说,“拟一封回信送去月国,割地绝不可能,棠国可以赔款,也可以和亲,如果他们一定要我大棠分割自己的土地,就做好不死不休的准备。”   “臣遵旨!”大鸿胪迅速起身,走到一旁去拟信了。   葛侍郎轻声道:“陛下,月国要求亲的人是月国国王,不算是辱没了公主。”   皇帝瞟了他一眼,没搭理这安慰。   月王的年纪与皇帝相似,已有王后,那王后是马家的人,而马家在月国中势力极强,月王登基正是靠了马家支持,之后收拢其余小国,屡战屡胜,靠的都是马家族人。马家祖上正是月国的开国功勋,代代以武传家,而草原上从来不缺少冲突,积累了十分充足的对战经验。此番连下十二城的战绩,正是马家双雄所为。   公主去了,与牺牲也没有两样。   “可是,宫中似乎没有适龄的公主。”一人说道。   皇帝的女儿不多,成年的都早早出嫁,如今只有两个没及笄的小公主,不满十岁。   “不如和月国商议一番,等公主成年再出嫁。”又一人言道。   刚才提出宫中无适龄公主的大臣顿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适龄不适龄根本不重要,难道你看不出皇帝根本不想嫁女儿?   幸好,傻子只有一个。   或快或慢,大部分人都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   月国要的是公主!又不是非要皇帝的亲女儿!   很多人都悄悄动起小心思,但也只是稍微动心而已。谁都不乐意做第一个开口的人,即使名额只有一个,但在“公主”的未来已经预定的情况下,主动开口既是替皇帝排忧解难,也有一种过于冷血无情的嫌疑。那不如,推介别人家的?有几个还真开始转悠眼珠思索起别人的家事来。   皇帝沉默地看向大鸿胪的方向,大鸿胪像是背后长眼睛一样瞬间低下头。   他原本就低着头,现在额头已经快印到纸上了。   “陛下。”   在这种难言的寂静中,竟然真的飞出一只出头鸟。   被叫到的皇帝,都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人。   晋王上前一步,“臣家中有个十七岁的孙女。”   没人说话。   能够被皇帝宣召入宫的,多是重臣,真没几人对别人女儿几岁感兴趣。所以,当晋王提起他有个十七岁的孙女,没人知道他说的是谁。   “十七岁?”皇帝认真思索起来,他一怔,“你说的是哪个孙女?”   “臣的长孙女。”   “涪陵县主?”皇帝道。   报出这个称号,不少人有了印象,都意外地看着晋王,他不是很喜欢这孙女吗?   晋王目不斜视,望着皇帝:“陛下,能够为大棠牺牲,和光一定会很愿意。”   这话说得无懈可击。   皇帝想起沈朝元对办学一事的建议,点点头,“她确实是个懂事的孩子。对了,她的名字怎么改成了和光?哦,这是你给她取的字?对了,她都回京城两年了,你们也应该为她举办一场像样的笄礼。”   晋王的表情突然变得尴尬。   “已经……举办过仪式了。”   “那就好。”皇帝笑了,“这样才名正言顺嘛。”   金口玉言,不可更改。    ☆、突变      沈朝元的十七岁生辰,是一场噩梦。   她被人推回正月园后,唯一出入的园子拱门第一次被关闭并上锁。她听见了落锁的声音,这座园子从外面封住,将她关在园内。沈朝元慌张地走回卧房,茫然地坐在屋内,恍惚不定。她现在迫切需要一个能够说话的人,说什么都好。   但是没有。   当沈朝元感觉到园子里已经过于安静,才发现院子里没有人。   她冲出屋,将整座正月园翻来覆去地搜索一遍,才发现所有侍女都不见了。   她大声喊了几遍,但园子外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外面的人是真的没听见还是装听不见,或者,外面根本就没有人?   沈朝元抬头看了一会儿,返回卧房搬出来几个凳子。   院墙不矮。   但也不是很高。   沈朝元退后几步,用眼睛测量了一下,大概垫两个凳子的高度,她再跳一下,应该可以抓到墙头,至于能不能爬上去,得撞运气,但总算是个办法。没有人在身边,沈朝元不能和任何人商量,只有她自己做决定,而她现在只想出去。   那么,敲不开门就爬墙,很合理——她觉得。   不过,想要把凳子叠在一起的同时爬上去踩住,并且不将它踢倒,一个人是很有难度的事。   沈朝元从凳子上摔下来六回。   试了很多次后她才琢磨出一个稳妥的办法,底下三个圆凳组在一起,中间再架一个。   幻想中最完美的搭法。   可是院子边缘的土并不平坦,凳子就没放稳过,单独站一个就够摇晃了,何况是架两层?   自然是又失败。   摔第七次的时候,沈朝元的脸终于摔向了侍女的卧房,她这才看到夹在房屋和墙间的梯子。   这里竟然还有一架梯子?   沈朝元无语地走过去把梯子扯出来,随手一抬,高度够了,太够了。   “我真是笨。”沈朝元自嘲地笑了一声,话音刚落,便拎着梯子怔住。   发了会儿呆,她不笑了,沉默地把梯子架到墙上。   等她爬到墙头往下一看,墙的另一面竟然有人在,双手抓着一根木杆似乎等候多时了。等她露头,这侍卫先开口劝说,“县主,您不要为难小人,自己回去吧。”   “我能出去吗?”沈朝元无视他的话,提出自己的问题。   侍卫回答:“不能,这是上面的命令,抱歉了县主。”   说完,他举起木杆,将梯子打翻。   沈朝元伴着梯子一起跌在地上,虽然先落地的是梯子,然后是臀,她仍半天没爬起来。   墙那头突然传出呵斥声:“谁让你动手的!”   “是副统领说绝对不可以让县主出来,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你不能好好劝她自己回去?一句话就动手?你有没有脑子?”   虽然这人是替她说话,沈朝元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上挨了好几箭。   痛。   头顶传出歉疚的声音:“县主,对不起,我帮您揍了那混账一顿,您还起得来吗?”   沈朝元抬起头,看到的人是文思。   她突然来了一堆邪火,从地上揪起一团泥巴朝他扔过去,文思没躲,被泥团砸了一脸。   “对不起。”文思诚恳地说。   “我本来不用回来的!”沈朝元红着眼睛说。   “对不起。”文思趴在墙上,“我不能过去向您道歉,如果您受伤了,不严重的话……”   他扔过来一卷纱布。   沈朝元莫名生出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   “您先自己处理吧。”文思说。   沈朝元举起纱布砸了回去。   她从地上爬起来,问文思:“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是上面的命令,县主。”文思叹了口气,将纱布重新扔回来,“您先自己处理一下吧,就算您真的受伤了,也暂时不能让太医来看。”其实,如果沈朝元病入膏肓,快死了,也不是不能通融,虽然太子妃的命令是禁足,但沈朝元要是死在院子里绝对是大事。她已经是有封号的县主,如果因为禁足一事而身亡,哪怕下达命令的是世子妃也会受惩罚。   所以,沈朝元最好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别闹幺蛾子。   这也是文思选择耐心说服她的原因,他不敢给她一点刺激,但这些话是不可能说的。   以沈朝元为了出来连爬墙的事都干了可见,如果他说她病入膏肓就能见外人,她会怎么做?   在白天发生的事,虽然不一定传到外面,但晋王府内几乎是人人皆知了。   文思都没想到,他亲自带回来,相处了一个月之久的县主竟然脑子有问题。   她什么都敢做,也不在乎后果,他绝不敢给她指一条找死的路。   他只能慢慢地劝了。   “那我能见别人吗?”沈朝元问。   “如果上面说可以,应该就可以。”文思委婉地说。   “我想见杨柳。”沈朝元道,“郑婵也可以。”   “她们也被关起来了。”文思选择回答一句实话。   “为什么?”沈朝元又问。   “……”文思认真考虑,如果他回答是为了她,这算不算刺激沈朝元?   “我是不是不能见她们?”沈朝元自己琢磨出来了。   “对。”文思顺着她的话,给了一句肯定的附和。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沈朝元的话根本不停。   文思干脆也叫属下搬来一架梯子,他要老是靠自己的力量吊在墙上现在两条手臂早就废了。   如果对话能让她放弃爬墙逃走的无用功,他乐意陪她聊一晚上。   “我不清楚。我们只是遵守上面的命令而已,刚才那人也是,虽然他这个人有些莽撞但并不是和您有私怨。属下一定会惩罚他,您不要生气,他太固执,只听上面的命令。”文思没忘记替自己的手下解释。   “那你不固执,可以让我出去吗?”沈朝元道。   文思相当苦恼,这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这没法聊啊。   “请别让属下为难,我是没权力能让您走的。”文思道。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这,我也不知道。”   “你们把整个院子都守住了吗?”   “是的,我们会连夜看守,是绝不能让您出去的。”文思诚实地回答。   “唉。”沈朝元摇着头往卧房的方向走,而后关上门。   文思迷茫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过了很久她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他才呆住。她真的走了?就这么走了?没下文了?接受现实了?虽然,虽然她愿意接受现实很好,不过,她刚才明明还很不情愿,怎么接受得这么快?文思从梯子爬下来的时候还有些诧异。   那莽撞的侍卫笑着对文思说:“文统领,她肯回去这不是好事吗?您不用担心啦。”   “你闭嘴吧。”文思冷冷看他一眼,“刚才她在我才给你留点面子,你干的什么蠢事?上面传达下来的命令是将正月园锁起来,不能让县主出来,但只是禁足而已,谁告诉你你能伤害她了?如果她从梯子摔下去出了什么事,你十个头都不够杀!”   之前远远看到那一幕,文思心都凉了。   要是沈朝元摔出好歹,这侍卫怎样他不管,他这统领起码也是第二个要倒霉的。   幸好沈朝元皮糙肉厚,起码刚才走回卧房的步子还挺平静,应该没骨折,也没扭伤。   至于一些小擦碰,免不了,后果他也能承受得住。   那侍卫还在小声嘀咕,文思更生气了,“待会你别吃晚饭,县主饿着,你就陪着她饿!”   “啊?为什么?”侍卫喊道。   “你还敢问我?”   ……   沈朝元是很容易接受现实的人,无论这现实是不是她想要的。   既然正月园真的被严密看守,而且也无法通融,那么她何必再说?回来休息吧。   那么她放弃了吗?   没有。   睡了一觉到深夜,沈朝元安静地睁开眼睛,悄悄地掀开被子,轻轻推门来到院子里。   在四面高墙外,万籁俱寂。   沈朝元走到墙边,把梯子捡起来,不触地地提到了相对的另一面墙旁。   她比着高度,为了不惊动人,将梯子架得很低,一端刚碰到墙头,另一端架不稳,就在地上挖两个小坑,把梯子卡住,用力按了几下确认这梯子不会滑动,沈朝元便笑眯眯地爬了上去,一阶一阶往上走。   真简单。   不错,你们想不到吧?   沈朝元得意地越过墙头,一露脸,就和文思来了个对视。   她差点从墙头滚下去。   “你怎么在这?”   那打翻过她的侍卫竟然也在,手里还拎着一根竹竿,笑嘻嘻地说,“文统领,她还真来了!”   原来一切都在文思意料之中?   沈朝元很郁闷:“你知道我会从这里走?”   文思叹了口气,“县主,回去吧,院子里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能听见。”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出来了?”   “从您推门的时候。”   “……哼!”沈朝元吸取经验,返回卧房。    ☆、金城公主      隔着门,她听到文思的喊声:“您好好休息吧,也许明天就能出来了。”   这是为了劝说她放弃的麻痹之语!   等明天?   今天就没有晚饭,再过一天,她哪还有力气逃跑?   沈朝元不情不愿地回到床上蛰伏,等待下一次突袭。   不过,这次不小心真的睡着了。   等到沈朝元醒来的时候,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庞然大物压在她身上,使她呼吸困难,沈朝元才不得不睁开眼睛,这时,天已经亮了。她模模糊糊的忘记了前事,低头看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是杨柳,还以为一切如往常一样,忙说:“你赶紧起来,我快被你闷死了。”   “哦,好!”杨柳飞快地爬起来,“县主,你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沈朝元迷糊地问。   “您失忆了?你穿越了?你是谁?”杨柳的目光陡然变得警惕。   沈朝元莫名其妙,“我是元娘啊。”   杨柳迅速恢复正常,“那就好,您放心,禁足已经解除了。”   “什么禁足?”沈朝元挠了挠头发,慢慢想起了前一天的事,对了,她要突袭!   沈朝元迅速爬起来,正要跳下去,才后知后觉想起刚才杨柳说的话。   她猛然抬起头,“禁足解除了?”   “是啊,我们都回来了,您现在想起哪就去哪,哦,出府不行。”杨柳道。   “为什么?”沈朝元茫然地问。   她莫名其妙被禁足,又莫名其妙被放出来,一直没人告诉她理由。   “不知道,婢子昨天也是跟您一样,无缘无故被抓走,今天早上又把我们送回了正月园,一个个还好声好气的,似乎生怕我们不高兴。”杨柳好奇地说,“婢子还以为是您做了什么厉害的事,原来您也不清楚。也许郑婵姑姑知道。”   对啊,郑婵一定知道。   “郑婵呢?”沈朝元问。   “我不清楚,昨晚郑婵姑姑倒是跟我们关在一起,但回来后就不知道去哪了。”杨柳答道。   “你帮我把郑婵找来吧,不然,问问其他人。”沈朝元道。   “行。”杨柳干脆地答应,“婢子这就帮您找人,一定帮您找回来。”   她去了。   沈朝元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掀开被子跳下来。她不用换衣服,昨晚为了准时突袭,她就没脱过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睡得四体贴服。一下床,她就看到了凳子上摆着毛巾水盆水杯和水四件套,想想能记得这个的多半是杨柳。   她洗漱完,正打算出门溜一圈,没想到有人进来了。   “杨柳?”她以为是,但很快看清了脸,“郑婵?”   杨柳从门那里露了个头,“县主,我把郑婵姑姑找回来了,你们慢慢聊,我给你们看门。”   然后利落地退出,关门。   郑婵就摇摇晃晃地朝着沈朝元走过来了,沈朝元正要问她,就见郑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捂脸大哭。这画面——怎么这么的熟悉呢?沈朝元无奈地扶她起来,“昨天到底怎么回事?今天又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   虽然她说得乱七八糟,但是她相信郑婵一定懂她的意思。   如果郑婵想。   但现在的郑婵显然只想哭,沈朝元扯她都扯不动,郑婵伏在地上捂着脸痛哭不止。   怎么回事?   沈朝元有点慌了,能让郑婵哭成这样,事一定不小吧?“难道比昨天的笄礼更可怕?”   她话一问出口,郑婵总算放开脸抬起头,眼睛里一串串泪珠往下滚,“小姐,奴婢对不起您!”   这话十成十不是对她说的。沈朝元有把握。   郑婵多半又是看着她的脸,想着她的娘呗。   “你慢慢哭。”沈朝元放弃跟她交流,走出卧房。   “里面怎么回事,郑婵姑姑怎么哭得那么惨?”杨柳瞪大眼睛敲向屋内。   “不管她了,你陪我出去走走。”沈朝元道。   “哦,是。”杨柳把双手恭恭敬敬放在前头,跟着沈朝元往外走。   沈朝元走在前头,问她在哪找到了郑婵。   “问了一圈也没找到人,是回来的路上遇到她的。”杨柳说到这里,表情有些沉郁,“我觉得,她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坏消息,才会那么难过吧。”   “什么坏消息?”   “婢子也不知道,我是猜的,不过,如果没事,她高兴还来不及吧?”杨柳说,“您昨天受到那么大惊吓,她应该先安慰您,可是她居然只顾着自己哭,这太不对劲了。”   “如果是坏消息,为什么你们和我可以恢复自由?”沈朝元反问。   如果祖父还是很生气,她应该继续被禁足才对。   “这……我哪知道呢?”杨柳苦笑,“不过,婢子可以试试帮您去打听一下。”   “你能问到什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婢子觉得,这些人遇到我们这些从正月园里出来的人,都很恭敬。”   沈朝元思考一番,点点头,“那你试试吧。”   “多谢县主!”   “反正,就算我不答应,你也会自己去问吧?”   “嘿嘿。”杨柳笑眯眯地跑了,让沈朝元回正月园去等她的好消息。   沈朝元其实不抱希望,她并不觉得杨柳能够调查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就算她和杨柳等人已经获得自由,但是她们现在依旧不能出府,可见这个自由也是有限度的。虽然不明白府中的人为什么对正月园的人态度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套话?   但既然杨柳想做,她索性答应,因为,就算她不答应,杨柳也一定会自己去问的。   沈朝元目送杨柳后,没有立刻回去,先绕着正月园走了一圈。   她现在不想回去面对只会哭的郑婵,她有一个疑问,在笄礼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根据当时她听到的话,她似乎念错了文章,但是念错了什么,会让晋王气成那样?   更重要的是,文章是王府的人准备的,如果她念错,起码也是有人给了她错的文章。   是不小心,还是故意?   如果是故意,又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朝元溜了一圈,最后承认以自己的头脑好像想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还是集思广益吧。反正问谁都好过由她自己想,沈朝元也顾不上回去以后郑婵是不是又会继续哭了,总之先回去见郑婵一面。好在,等她返回正月园,郑婵已经在拱门那等着,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正常。   “你没事了吧?”沈朝元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问她。   郑婵抿着唇:“请县主恕罪,奴婢方才……失礼了。”   “我倒是没生气,可是你刚才真的哭得好惨,你可别再哭了。”沈朝元忙说。   郑婵勉强地露出笑容:“是,奴婢遵命。”   “你也不用这么客气……算了,就这样吧。”沈朝元现在可真怕跟郑婵说话。   ——不知道哪个字戳到她泪点,立刻就哇哇大哭,哭了还不肯解释自己为什么哭,非让人摸不着头脑,搁谁谁不怕?何况是最怕有人在她面前哭的沈朝元。   “正好,等杨柳回来,我问她,你也听听。”沈朝元往里走。   郑婵迅速跟上,在身后问她:“县主想知道什么?”   “还不就是这两天到底怎么回事……”沈朝元警惕地回头看她,“你可别又哭啊。”   郑婵讪笑:“方才奴婢是失礼,但现在已经没事了,不会再哭了。”   “那你说话可要算话。”   “是,奴婢不敢欺骗您。”   “嗯?”   “……绝不再。”   “那我就信你一次吧。”沈朝元勉勉强强地说。   二人返回卧房。   郑婵道:“其实,您要问杨柳不如问奴婢。”   “你知道?”   “奴婢在府中也有几个相识,一出来就找到这些朋友问了个清楚。”说着,郑婵又红了眼眶。   沈朝元指着她。   郑婵揉揉眼角,摇头道:“奴婢不哭了,哭也没用。”   沈朝元正要问她什么叫哭也没用,杨柳就从外面跑回来了。   她赶紧问杨柳有没有打听到,如果可以,她宁肯问一知半解的杨柳,也不想问什么都知道的郑婵。没想到,杨柳竟然给了她意外惊喜,一层喜,杨柳真的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一层惊,这是一个坏消息。   “县主……不对,婢子现在应该改称您为公主了!”杨柳惊呼道,“外面的人说,在您醒来前,宫中的人曾经来过一趟,传来一个消息,您已经被皇帝陛下封为金城公主,晋王殿下已替您受封,从此您就是公主殿下了!怪不得那些人变脸这么快!”   “公主?”沈朝元一愣,她做错事,怎么还被晋升封位?   她扭头看向郑婵,但郑婵没有笑脸,可见被封为公主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清楚,无端端怎会封为公主。”郑婵沉声道。   杨柳缩了缩脖子,接着说道:“据说,棠国打输了,不仅要赔钱,还要交出一位公主和亲!”    ☆、赎罪      “和亲是什么意思?”沈朝元问,即使她听懂,也本能觉察这不是一个好词。   杨柳偷看一眼郑婵,结结巴巴地回答她:“就是,就是,您得嫁过去!”   “……我?嫁去哪?”   “好像是月国吧?”杨柳拿不准,盯着郑婵的眼睛缓缓回答。   “我为什么要嫁?”沈朝元忽然激动地问。   郑婵和杨柳同时劝她,“这是陛下的命令,不能违抗。”   二人难得有默契,却是用在这里,都同时叹了口气。   沈朝元茫然地坐下,慌张地问:“为什么是我?”   “呃,婢子也不太清楚。”杨柳小声说,没打听到这个,她还挺愧疚,她和沈朝元一样好奇,京城里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选中了沈朝元?元娘的运气未免也太差了吧?   郑婵冷声道:“奴婢已经问到了,是晋王亲自向陛下举荐的。”   沈朝元茫然地看着他。   杨柳诧然道:“是晋王?他也太狠了吧?就为了讨好陛下?”   “也许是因为笄礼的事……”郑婵摇摇头,“但是……您是世子唯一的女儿,他怎能……”   “就算有笄礼的事,那他也太无情了,这可是和亲!”杨柳十分愤怒。   “是奴婢的错……”郑婵跪倒在沈朝元面前。   “郑婵姑姑,这时候你就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杨柳看了沈朝元一眼,沈朝元点头,她便弯腰将郑婵搀扶起身,“就算笄礼上出错,那问题也在于把祝辞改成悼亡诗的人,这个人才是真的狠毒呢!这人是谁?对了,祝辞不是世子妃准备的吗?难道她……”   “不对,笄礼上的文章,奴婢都亲自看过,世子妃准备得没有问题,一定是被人换了。”郑婵对沈朝元说,“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暗害您,奴婢一定帮您查出这个人。”   “过不久县,咳咳,公主就要和亲,这几个月,您能查出结果吗?”杨柳问道。   “总之我会尽全力去查。”郑婵对杨柳说。   “尽力有什么用,要是尽力有用的话……”杨柳撇撇嘴,把剩下的话吃了。   “不对。”郑婵忽然一怔。   “是不是,您也觉得世子妃有问题!”杨柳以为郑婵回心转意要一起质疑世子妃了。   “不对!”郑婵扭头看向沈朝元,“公主,如果您真的是石女,您不能出嫁!”   “能不能都一样,皇帝都发话了,谁敢说不?连皇帝自己也不能轻易把话收回。”杨柳叨咕几句,忽然愣住,“什么?石女?谁是石女,公主?郑婵姑姑,您说的是元娘吗?”她猛然抓住郑婵,表情变得无比激动。   “是!”   “这可是欺君大罪!石女怎么出嫁?到了月国,不是完蛋了?去了简直就是送死啊!呃……不过,以现在棠国和月国‘打成一片’的关系,公主是不是石女,应该都死定了,也就是死得早和死得晚的区别而已。”杨柳苦笑,“如果不是石女,可能死得晚点,活得惨点。”   “你倒是对这些很了解。”郑婵疑惑地看着她。   杨柳不是来自一座小城的民女吗?怎么能够懂这么多,想得这么深?   “我脑子灵活。”杨柳自夸。   郑婵:“……”   “公主,您先回答我们的话,您真的是石女?”杨柳担心地看着沈朝元。   郑婵道:“公主一直没来过月事,你不知道?”   “我又不管这个。”杨柳抓着沈朝元的手,“这可不是小事,您得跟我们说真话。”   她就像几天前的郑婵,依旧抱有最后一丝期待。   沈朝元轻声问:“如果我是石女,我能不嫁吗?”   “皇帝已经发话了,您不可能不嫁。”杨柳苦笑着说,“就算您最后真的可以不嫁,除非您‘病死’,然后他们换一个,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婵深吸一口气,望向上方。   沈朝元的声音变得更轻:“那我是不是,都一样了。”   “对。”杨柳点点头,“您说得对。”   她无奈地站起来,问郑婵:“您是不是有话想单独对公主说?”   从刚才她就一直感觉到郑婵看着自己,那目光里大约能够看出九分赶她走的意思。   “是。”郑婵承认。   “那么婢子先出去了,如果您有吩咐,就叫我。”杨柳躬身退出卧房,关好门。正月园的人才刚刚被放回来,正需要有人主持,将院中的秩序重新恢复。跟青宁青薇和青黛三人比起来,确实是更受沈朝元信任的杨柳适合这个职务。她开口,更令人信服,尤其在沈朝元醒来后一直是她在身边服侍,其余人绝对肯听她的话。   她出去,倒也不是纯粹的无事退场。   等她走了,郑婵重新跪倒在沈朝元面前。   “你怎么又跪了?”沈朝元无奈地问,“你不是又想哭吧?”   “哭也没用。”郑婵说完这句话,猛然伏下磕头,重新抬起脸时,额头满是青紫,甚至有血。   沈朝元吓呆了。   郑婵到底什么毛病,怎么不是哭就是自残?   “我,我给你叫太医!”   “不用了,我这点伤不要紧……”郑婵嘴上这么说,其实痛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她缓缓说道,“这都是奴婢活该的,奴婢做的事,万死不能赎罪,我没有死,只好用这个暂且还您一点。”   “你做错了什么事,何必要这样赎罪?跟我有关系吗?那我原谅你好不好?”沈朝元问。   “您原谅奴婢,奴婢却不能原谅自己,您如果知道奴婢做了什么……”   郑婵晕乎乎地前后摇摆了一会儿,摸着地勉强找回平衡。   沈朝元疑惑地看着她。   “如果您知道,您也不可能原谅奴婢,小姐更不会。”郑婵竟然还能继续说。   “我愿意原谅你。”沈朝元认真地说。   郑婵失措片刻,苦笑道:“是,您心地善良,和您的母亲一样。”   但她依旧不认为,沈朝元能原谅她。   她能说这种话,是因为她还不清楚当年她究竟做了什么。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呢?”沈朝元问。   她总觉得郑婵对自己有一种诡异的歉疚感,难道今天郑婵终于肯说出真相了?   没错。   她肯说了。   也许是因为笄礼与和亲的事给了郑婵莫大的打击,她的愧疚达到顶峰,她再也无法继续隐瞒,她将沈朝元所承受的一切委屈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无法赎罪,也无法继续隐瞒,她无法改变沈朝元的悲剧,便让沈朝元决定对她的处罚,前提是,在得知一切后。   “当年,世子和世子妃将您交给奴婢,让奴婢带您逃走……”   那时的郑婵,年纪不大,年满十八,世子妃说等回去后,要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   但一场刺杀改变了一切。   世子妃亲自将襁褓里的沈朝元交托到她怀中,她要陪着夫君,让郑婵保她女儿平安。   “奴婢亲口答应她,一定会送您回家。”   但是,世子妃低估了这些刺客的决心,他们要的不是世子死,是将世子和他的血脉斩尽杀绝,连女婴也不放过。郑婵逃离不久,便发现了尾随的刺客,她假装不知,一边保持逃离的速度,一边在心中思索对策。   “那时候,奴婢很怕,不是怕死,是怕和您一起死。”   郑婵只是双十年华还不到的少女,即便武艺高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免慌乱。   她那时还没想到引开刺客的办法,她第一次独自应付这种局面。   抱着婴儿的她不可能单独力战数十刺客,她很慌张,那是野外,她没地方躲,找不到人帮。   在这种紧急的时候,她忙中出错,竟然摔倒了。   “奴婢没有抱紧您,您飞了出去。”   还在襁褓中的沈朝元,撞在了不远处一块石头上,郑婵正想要冲过去将她抱起来继续逃,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树叶的沙沙声,那些刺客已经追击得越来越近了。就在那一刻,她脑子里突然炸出了一个主意。   不如,她迅速将女婴藏在这,先独自将那群刺客引走。   如果只有她一个,郑婵有信心和那些刺客力拼到底。   想到这里,她迅速将一堆落叶踢到了女婴身上,将她浅浅掩埋,也是时运,女婴陡然撞击,竟然没有哭泣,所以没有惊动刺客们。而郑婵则假装自己仍然怀抱着婴儿,迅速飞遁,她作势怀中有物,那群刺客自然不会停下。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失足跌落山崖,甚至失忆,才害得沈朝元在外流落十余年。   “仔细想想,一个婴儿撞得那么厉害,怎么会不哭?您一定撞得很严重!”   郑婵不知何时又泪流满面。   从发现沈朝元的异常后,她一直隐隐有所怀疑的疑心得到证实,便一直愧疚至今,今天将一直埋藏在心中的心事全部说出来,这对于郑婵也是一种解脱。    ☆、鸽信      如果不是她脱手,沈朝元不会撞上那块石头;如果她不撞上那块石头,就不会变成一个傻子;如果她不是一个傻子,怎会连悼亡诗和祝辞都分不清;如果她不在笄礼出错,又怎么会被晋王记恨,轻易牺牲他的亲孙女去替公主和亲?   这一切都是她郑婵的罪过啊!   说完,郑婵跪在地上,又狠狠磕了几下头,当她感觉到额头渐渐变得潮湿才停下。   但她这次没有抬起头,她不敢看沈朝元的脸。   她不敢看沈朝元的脸上,出现对她的厌恶与怨恨,即使这是她应得的。   郑婵跪了很久。   在她心中,过去了很久,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时间,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她不知道沈朝元会如何处置她,总之,当沈朝元得知真相,是一定不会原谅她的。   果然,沈朝元打了她一下。   一下。   对,就一下。   就打了这一次,沈朝元就再无动作,接下来的呢?如果沈朝元打她一顿,那么郑婵完全可以理解,可是沈朝元这么随随便便地打她一下是个什么意思?郑婵不懂了,想不通了,她抬起头往上看,终于看到了沈朝元的脸。可是沈朝元的脸上并没有郑婵幻想的那些情绪:厌恶、怨恨、反感、嫌弃……什么也没有。   沈朝元还是原来的沈朝元。   “我帮你叫太医好不好。”沈朝元仍然只说这句话,就像根本没听过郑婵说的那些。   “刚才奴婢说的话,您没听见?”郑婵姑且这样猜测。   沈朝元摇摇头,“我听见了。”   “您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你起来好不好,你这个样子太吓人了,我真的很想叫太医。”沈朝元道。   郑婵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您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奴婢十几年前……”   “把我摔了,我听见了,你不要以为我脑子差耳朵就也不好。”沈朝元无奈地说。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沈朝元捂着头,她有点感同身受,“我先叫人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可不可以?”   “不要紧。”   “我怕你也砸成个傻子,你不一定能像我这么好运,傻得刚刚好。”沈朝元道。   她竟然还能拿这事开玩笑?   郑婵完全无法理解:“您不想处置奴婢吗?”   “不想。”沈朝元扔给她一卷纱布,这是昨天文思扔给她的,“你先缠两下止止血好不好?”   她觉得她快得晕血症了。   郑婵额头上的伤口太狰狞了,就算郑婵自己不怕,沈朝元也要被她吓死。   “奴婢……”   “你先缠起来,我再跟你说话。”沈朝元竖起手掌,把郑婵当场无视。   郑婵很想问问沈朝元到底是个什么思路,赶紧把脑袋缠起来,匆匆捆了三圈,赶紧问沈朝元:“公主,刚才奴婢说了那么多,您真的都听清楚了?是奴婢害您摔了,您现在的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打你一顿?”   “如果您愿意……”   “我不愿意,无端端打你干嘛?”沈朝元几乎要被她气死,她也想知道郑婵是什么思路。   “您不气?”   “要我说几遍?我不气,我不怪你,我原谅你,但你再烦我,我就真的生气了。”沈朝元道。   见郑婵终于渐渐平静,她再次开口,“你先听我说。”   切断张口欲言的郑婵,沈朝元道:“你也知道,我父母拜托你的任务是救我,是带我逃走,我被刺客抓住了吗?没有。如果不是你,我已经被刺客杀了,又何来眼前的一切?”这么简单的逻辑,连她一个傻子都能明白,郑婵竟然想不通?难道真是磕坏了头?   “如果你带我走,我会和你一起摔下悬崖,你好运失忆,我可没有第二次好运。”   “我活着,是因为你倒霉把我摔了,但你只是倒霉罢了,你没有任何过错啊。”沈朝元道。   这无关善良。   是基本逻辑。   沈朝元还是想不通,人人都说她是傻子,可是连傻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怎么正常人不懂?   郑婵是不是真的磕坏了头?   “你自己想想吧。”   沈朝元走出卧房,叫来青黛,让她跑腿去太医院请大夫。   青黛领命而去,沈朝元回头看了一眼,决定再给郑婵留点思考时间,她去找杨柳。   沈朝元交给杨柳一个任务,搞清楚那天的祝辞是谁管理,有谁插手。   阴她一把,令她笄礼出错,导致这场和亲事故的幕后黑手,沈朝元会亲自抓出来!   因为,这群正常人的智慧,真是太令她这个傻子失望了!   ……   老太医来了,这次身边没有梁晚清。   沈朝元常常生病,几乎每次都是请来这位太医,所以也常常见到跟在太医身后的梁晚清,她都习惯这两人同时出现,难得这次只有老太医一人,沈朝元还觉得不习惯。在老太医给郑婵治疗时,见他处理好伤口开始包扎,沈朝元便问起那人。   “怎么这次梁晚清没跟着您来?我还以为他已经拜您做弟子了。”沈朝元道。   老太医微微一笑。   “晚清能够得到公主青睐,真是三生有幸。”   “是啊。”沈朝元厚着脸皮答应一声,主要是她没理解这话是在奉承她。   郑婵噗嗤一笑。   老太医就笑不出了,他还是要脸的,噎了半天才说:“他最近有正事。”   “什么正事?”   “三小姐又受伤了,这回是摔的,旧伤复发挺严重,所以晚清得守在那。”老太医说。   “哦,是这样啊。”沈朝元恍然大悟,忽然笑了,“他挺用心。”   老太医不明所以,点点头:“当然,他对病人向来用心。”   “我信。”沈朝元附和道。   等老太医给郑婵包扎好,她亲自把人送到拱门那,透了透气,正要回去,一只鸽子飞来了。   它落在她手上。   沈朝元摸了摸它的羽毛,它也乖巧地顺从着,并不逃走。   “我倒是真想养你,不过她们说你有主人。”沈朝元轻轻将手举高。   一般这时,鸽子就该飞走了。   可是,它依旧牢实地抓着她的手指,不肯飞离。   沈朝元试了两次它都不走,不禁好奇地将手重新收回来,“难道你改主意了?想换主人了?”   鸽子低头啄了两下她的手指,不是很痛。   沈朝元依旧不明白。   于是鸽子又啄了两下。   沈朝元仔细将它举到面前,研究半天,终于看到它细细的腿上绑着什么东西。这是一根红线,扎了个小小的绳结,沈朝元抓住一端将线解开,一块小小的白色圆筒就从它的腿上掉下来,落在了地上。沈朝元弯腰去捡时,鸽子便猛然振翅,飞走了。   “喂……”   她把圆筒捡起来,说完未尽的话,“这个你不要了?”   鸽子已经不见了。   就算它没走,也不可能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沈朝元捻着圆筒,摆弄半天忽然发现它是卷起来的。她轻轻一搓,便将圆筒揉开了,这竟然是一张半个掌心大的纸,被对半叠起,然后卷成小小的圆筒。沈朝元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   ——我会解决。   沈朝元疑惑地看着这四个字,忽然拿近。   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了好几遍。   沈朝元从前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能识字迹的人,直到她看见这四个字,她竟然认得出这四个字出自谁的手笔。没有人能够帮她审阅,可是,如果她的判断没有错,这张纸条真的是……   是少爷写的?   纸条是他写的,那么是他特意送来的吗?鸽子也是他养的?   沈朝元的脑子里冒出许多疑问,这时的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能说的人却不在她的面前。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要解决什么事?   是和亲的事吗?   他能如何解决?   沈朝元茫然地拿着这张纸条,又高兴又茫然。   她跑回了卧房。   郑婵捂着头,呆呆地看着她。   “和亲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吗?”一对视,沈朝元就马上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郑婵茫然地说:“还有吗?”   “我问你。”   “是。”郑婵慢慢恢复清醒,认真想了一会儿,“没有别的办法了,公主。”   “真的?”   “奴婢愿意陪您一起去月国,无论生死,奴婢一定会努力保护您。”郑婵道。   “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能阻止这场和亲?”沈朝元问。   “公主,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郑婵苦笑。   “你的想象力不够。”沈朝元下了决断。   她相信少爷,盛森渊总有奇思妙想,他一定有办法。可是,她也要想想他的办法是什么,他会如何阻止这场和亲?如果她可以帮忙,她也不会坐以待毙。郑婵的想象力太差了,竟然这么快就认输?问她没用。沈朝元决定问杨柳。   她觉得杨柳是个聪明人。   起码杨柳——长得聪明。   沈朝元抱着专属于自己的逻辑,终于等到杨柳回来,叫她坐下,迅速将同样的问题抛出。    ☆、孙惠宁      她问:“还有别的办法能阻止和亲吗?”   杨柳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听到这个,一脸迷茫:“啊?”   沈朝元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喘口气。”   杨柳赶紧喝干,说:“婢子已经去打听过了,那天管理祝辞的人是孙惠宁。”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虽然沈朝元很想知道祝辞的事,但她更想知道少爷的思路。   “哪个问题?”杨柳还以为自己立了功,没想到一回来先被问什么阻止和亲的办法。   哪有什么阻止和亲的办法?   杨柳自暴自弃地说:“除非皇帝特别喜欢你,喜欢到宁肯撕毁约定,封号都给你了,还要再换一个人替你出嫁。比如他自己想娶你,比如你其实是他私生女,是他最喜欢的女人生的女儿,之类的。”要答案是吧,那她就开拓思路给啰,她还能给不止一个!   “陛下你也敢瞎议论!”郑婵上前欲掌她的嘴。   沈朝元拦住她,“问题是我问的,她看起来也不是乱答,你要打就打我吧。”   郑婵哪敢动她,只好认错退回原位。   杨柳边点头边想她就是乱答的,沈朝元能够从一个小城的侍女突然成为晋王流落在外的孙女已经够奇怪了,如果她其实不是晋王孙女而是皇帝的女儿,这简直就是奇迹。“您还是先把眼前的仇报了吧。”杨柳说。   她估计去月国的事自己也逃不掉,如果沈朝元能揪出元凶报仇的话,那也是替她报仇了。   “好吧,孙惠宁是谁?”沈朝元问。   她想起刚才杨柳说的话,便直接反问她,跳过大段的过渡,她脑子里不存在过渡。   “孙惠宁?”反倒是杨柳先怔了一下,才答道,“她是您笄礼上的执事之一,是世子妃的朋友,安国侯的长媳,也是那位叶律歆叶公子的母亲。”   “我不认识她。”沈朝元疑惑地说。   无仇无怨不说,二人之间根本没有关系,这位叶夫人何必跟她过不去?   “婢子还没说完,虽然管理祝辞是执事的责任,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责任而已,她身份尊贵,怎么可能真的做这些苦工?真正管理写了祝辞的帖子的另有其人,等到需要祝辞的时候,她只需要发下命令,底下的人会把帖子给她,她再送到各人手上。”   “所以那个真正管帖子的人才是关键?这个人是谁?”沈朝元问。   “她叫开淮,是孙惠宁的侍女。”杨柳答道。   “也是安国侯府的人?”郑婵突然插嘴。   “难道想对付我的人,在安国侯府?”沈朝元满腹不解,“可我也就认识一个叶律歆而已。”   “是不是上一辈的事啊?”杨柳脑洞大开。   郑婵摇头,“叶夫人孙惠宁跟世子妃的关系很亲近,就算有怨,也用不着对付一个小辈呀。”   “那我们能不能把开淮叫来问问?”沈朝元道。   “对,把她抓过来问清楚不就行了?”杨柳理所当然地说。   郑婵依旧摇头,将二人脸上的表情收入眼中,她无声地笑了,天真。   “开淮是安国侯府的人,就算只是侍女,也是孙惠宁的侍女,我们凭什么跟她要人?”   “祝辞出问题,她们不应该承担责任吗?”杨柳道。   “世子妃不会追究的,就算真的是叶夫人主导,她也一定会放过。”郑婵道。   “靠,她害得元娘这么惨,一点惩罚都没有?”杨柳不甘心地说。   “要是我们有证据,或者是开淮愿意自己认罪,那倒是有点办法。”郑婵道,“我觉得,叶夫人不一定是真凶,这开淮也不一定有这么大的胆子,有心暗算公主的,恐怕另有其人。有这个人在,开淮死都不会说真话的,她肯定会被保住。”   “我可没办法这么轻易放过她。”杨柳小声嘀咕。   沈朝元想了想,对郑婵说:“你觉得,叶律歆是不是讨厌我?”   “公主您怎么会这样想?”证很惨疑惑地反问。   “我觉得她怀疑得很有道理呀!”杨柳插嘴道,“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她母亲的侍女,如果说受人指使,这里头最有嫌疑的人就是叶律歆了。唉,要不我们就认准他,报仇雪恨。”   “胡说什么呢,他是安国侯的长孙,我们怎么对他报仇?”郑婵白了她一眼。   “那也得想办法,公主快要和亲了,闹点小事,应该没问题吧?”杨柳暗示道。   “闭嘴。”郑婵改瞪她。   杨柳撇撇嘴,倒也乖巧地收声。   “郑婵。”沈朝元忽然说,“我要见叶律歆,你有没有办法?”   郑婵忙道:“公主,你可别真信了杨柳的话,就算你闹点小事是不要紧,但你如果对叶律歆做了什么,安国侯府的人可不会罢休的。孙惠宁的哥哥是孙家的长子,孙家……”   “你是不是被杨柳吓过头了?”沈朝元哭笑不得,“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打他一顿?”   郑婵讪笑两声。   她也回过神,沈朝元虽然偶尔不给人台阶,但做事并不出格。   “那您……”   “我想单独见他。”沈朝元道,“你有没有办法?我想当面问他。”   杨柳小声说:“单独?孤男寡女被人知道,是不是对公主不太好?”   郑婵摇头道:“不,就是这种时候,反倒可以单独见面,只要他愿意来。”   “哦!”杨柳恍然大悟。   “为什么?”沈朝元不解。   杨柳想通了,替郑婵解释道:“您即将和亲,谁要是敢传播您和外男私下见面的消息,这可不只是和您,和安国侯府过不去,而是和棠国过不去。现在,棠国巴不得给您打造一个好名声,就算没有也得生生造出一个优秀模范,人品代表,以示对月国的尊重,表现棠国不是随随便便送一个人给他们。”   她乐得给沈朝元讲这些道理。   如果沈朝元能够多懂一些,或许,可以在月国活久一点。   沈朝元若有所思,“那你有办法吧?”   “有,不过……如果叶公子不肯来,奴婢也无法把他抢出来。”郑婵道。   “这个我理解。”沈朝元点头,“你去约他,他肯来,我们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见面。”   “其实最安全的地方不就是府中?”杨柳道,“不如请大公子去邀他。”   “那我去见王兄。”沈朝元接受建议。   她去找沈朝祎,提出让他邀请叶律歆来府中做客。来之前,郑婵和杨柳都提醒她把话说明白,千万别让沈朝祎以为她是对叶律歆有什么旧情难忘,那他八成不会答应帮这个忙。果然,一开始听到她的要求沈朝祎很苦恼,等她说清楚她要问当日笄礼的事,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虽然看她的表情更加古怪,还是答应帮她把叶律歆找来。   沈朝元猜他是想起了笄礼的笑话,不过,既然他假装没想起来,她也假装没发现。   告辞出来,她遇到了来找兄长的延陵郡主。   其实几天前才见过,她却突然有种好久不见的错觉。   “好久不见。”延陵郡主茫然地说。   她显然与沈朝元有一样的心思。   沈朝元与她问好一句,正要走,却被延陵郡主伸手拦住。   “你……你知不知道你的事?”延陵郡主神情复杂地问。   如果沈朝元真的不知道,大概会一头雾水,幸好她有郑婵和杨柳。   说来奇怪,她要和亲,她被封为金城公主,这么大的事,世子妃竟然没亲自告诉她。   她们是不是打算等到出嫁那天,要上花轿,再骗她上去?   “我知道。”沈朝元道。   延陵郡主叹了口气,道:“我很羡慕你。”   “……啊?”   “我觉得,我是郡主就赢了你,可你现在是公主了。”   “啊?”   “你总是压过我。”延陵郡主拂袖而去。   沈朝元实在无法理解延陵郡主的想法,要和亲的公主,也值得被她羡慕?   那我跟你换好不好?   可惜这个念头来得晚,延陵郡主已经走了,不然她一定要当面问一句。   沈朝元抱着这份可惜回家,等待下一次赴约日。   没想到沈朝祎的效率那么高,第二天他就让身边随从来正月园请她。   沈朝元只带了杨柳,到沈朝祎的院子时果然见到了叶律歆。   “叶兄,还请你照顾一下我妹妹的心情。”沈朝祎拍拍叶律歆的肩,苦恼地叹了口气。   叶律歆一直盯着沈朝元,从她走进来起便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你们……真的没……”沈朝祎欲言又止。   “沈兄放心,我知道分寸。”   “希望你能够回答我妹妹的问题,帮她找出那个人,我相信这件事里伯母一定是无辜的。”沈朝祎道,他当然希望此事跟孙惠宁无关,她毕竟是自己母亲的朋友,如果这件事里有孙惠宁的手笔,岂不是连累她母亲的名声?他希望笄礼一事能够妥善解决,以与晋王府和安国侯府无关的方式。   “多谢。”叶律歆略点点头。   沈朝元走过来,开门见山问叶律歆可否单独和自己谈谈。   沈朝祎后退几步,留给他们单独谈话的地方,带人走到远处。   这“远处”,指的是能看见两人,却不至于听到他们说话的距离。   沈朝元刚张口:“我……”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叶律歆打断她的话。    ☆、开淮      沈朝元怔住,叶律歆还有问题要问她?   “难道,你知道是谁指使开淮?”沈朝元惊讶地说。   “我知道。”叶律歆道,“她是我母亲的侍女,我问她,她不敢对我说谎。”   “那么……”   “我说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叶律歆再次打断她,“你答对了,我全都告诉你。”   “好吧。”沈朝元不跟他争,“如果这个问题很难,我不一定能回答你,你知道为什么的。”   叶律歆叹息一声。   他当然知道。   参加过那场笄礼的人,都知道为什么,显然沈朝元也破罐破摔,不想再强撑了。   “有人说你的琴艺也是伪装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手段,但我以前从没听说过弹琴可以代替。”叶律歆问,“你是不是真的会弹琴?还是说,他们说你连这也是伪装的话,是对的?”   “你的问题就是这个?”   “是。”   沈朝元点点头,起身走向沈朝祎。   叶律歆不明所以,但也本能地跟了过来。   “王兄,你这里有没有琴?”沈朝元道,“借我用用。”   沈朝祎疑惑地叫人去取琴,疑惑地问,不是讲笄礼的事?怎么扯到了琴?   “弹来试试。”   琴取来了。   沈朝祎命人铺好竹席,再次全身而退。   沈朝元将琴放好,坐在院中轻抚琴弦。   “你想听什么?”   叶律歆握着拳头与她相对而坐,“大河颂。”   “好。”   沈朝元右手先拨,虽然她每次弹琴都必须有人示范,但只要对方弹过一遍,她就能够一模一样地还原,在詹夫子的指点下,她还能将错误的音节更正,修改节奏,多谈几遍,甚至可以自己将听起来觉得不适宜的地方改正,觉得快便放慢,觉得慢便加快,得心应手。   只要她弹过一遍,就会记在脑中,无论隔了再久,也不会忘记。   即使已经很久没弹过这首曲子,即使它确实很难,在沈朝元手中也像最简单的小曲。   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去,沈朝元弃琴起身,叶律歆也依旧沉浸在悠长的乐声中无法自拔。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眼,看向沈朝元的目光中再无疑惑和审视。   他崇敬又无奈地说:“你果然是大师,可惜……”   可惜这大师马上就要披上嫁衣,嫁去狼子野心的月国,从此芳踪难觅。   可惜琴艺再好,也比不上皇帝的一句话。   可惜,他无法挽留她。   “我也相信这世上没人能替人弹琴,能够弹奏出大河颂的人果然只有你。”叶律歆拢起袖子,对沈朝元说,“我已经把开淮带来了,她就在外面,你可着人将她领进来。我已经吩咐过她,必须说实话,她就是证人。换走你笄礼上祝辞的人,是我表妹身边的常玉,如何决断,便由你们自己定夺吧。”   叶律歆大方地说出这段话,便昂着头离开。   不久,沈朝祎派人出去,果然将一名陌生侍女领了进来。   “这人就是开淮?”沈朝元不认识,便问杨柳。   杨柳连笄礼都没去,哪认得这人,也摇摇头说不认识。   还好沈朝祎身边有一人认得这脸,告诉沈朝祎后,便由沈朝祎站出来认下此人。   “他居然直接把开淮交出来了,看来这位叶公子还是人不错嘛。”杨柳道。   沈朝祎却苦笑着摇摇头,“他是把一个麻烦交到我们手上了。”   临走时,叶律歆已经点明毁了沈朝元笄礼的人是他表妹身边的侍女,幕后主使是谁,已经很明显了。可是沈朝亚此人乃是燕王的长女,常玉,开淮,他几句话便一次将安国侯府和燕王府一起扯了进来,如果要给沈朝元伸冤就不可能让这两者置身事外。   他简单提点了几句。   杨柳便又墙头草地转了话头,“他要是真心想帮公主,就应该自己把他表妹教训一顿才对,居然让我们来,他就出个侍女,便将自己脱身,真是狡猾!”   “那你是什么想法?”沈朝祎看向沈朝元,“如果你愿意放过沈朝亚,燕王府会感激你。”   杨柳紧张地看着沈朝元,但她也知道此刻自己是不能插嘴的。   沈朝元微微一笑,“我要燕王府的感激有什么用?”   沈朝祎哑然。   是啊,她马上就要和亲,嫁去月国,燕王府的感激能让她在月国好过一点吗?   就算是皇帝的感激也不可能庇护她。棠国的从前再辉煌,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战败国而已。   “你去找祖父,他不一定会帮你。”沈朝祎迟疑再三,说道。   就当他是可怜这个即将和亲的妹妹吧,晋王已经厌弃沈朝元,也许元娘还不清楚。   但她说:“我知道。”   “那你还去求他?”沈朝祎惊讶地说。   明知道他不喜欢她,也要求他帮忙,这也许只是自取其辱,难道她不知道?   “谁说我要去求他?”沈朝元反问。   她骄傲地看着沈朝祎说,“我有我的办法。”   抛下这句话,沈朝元拂袖而去。   杨柳向沈朝祎行了一礼,也迅速跟上她的脚步跳脱地远走。   “你的办法?”沈朝祎怔怔地站在原地。   等他回过神时,沈朝元和杨柳已经走了,他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开淮呢?”   他问身边的仆人。   仆人低下头,小声答道:“在县主离去时,已经把那人捎上了。”   “她现在不是县主,是公主,你是时候要改改对她的称呼了。”沈朝祎告诫道。   “是。”   她把开淮带走了?但又不去求晋王?那么她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自从笄礼后,晋王府上下都觉得从前高深莫测的大小姐变得很好猜度,包括沈朝祎在内。只不过,这一次,却连他也想不通沈朝元能想到什么有用的办法,能够比求晋王更管用。她在想什么呢?这件事,牵涉到安国侯府,牵涉到燕王府,如果没有晋王出头,区区一个无实权的新晋金城公主又能如何?   或者,她只是想在他面前找回一点面子?   沈朝祎这次,真的猜不透她,如果真是为了所谓的面子,那她就太天真了。   有什么比实际的利益更有用?   果然只是个傻子啊。   沈朝祎叹了口气,对这位妹妹生出了一点名为怜悯的情愫。   ……   恐怕连搅混水的叶律歆也想不到自己惹出了什么。   沈朝元领着开淮向外走,杨柳殿后,三人先回到正月园。   开淮是个小个子,像杨柳这种本来就长得够营养不良的人到她面前也略高半头,她的皮肤很好,非常光滑,但五官很普通,扔进人堆里很难称清秀,更像是一个被人群吞噬的人。也许正因为她不起眼,即便是记忆很好的沈朝元,看了她半天也觉得这脸很陌生。   “那天在笄礼上,你到我面前来过吗?”她问。   开淮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也露出类似于端详的目光。   但她并没有回答。   “公主在问你。”杨柳适时地催促道。   杨柳一压低声音,就有种威严的气势,开淮本来就心虚,顿时吓了一跳。   “你别看着她,你看着我说。”沈朝元道,“我见过你吗?”   开淮这时才开口,“回禀殿下,奴婢那时在夫人身边,和您见过两次。”   沈朝元点点头,认真地记住这张脸。   “你真的是开淮?”杨柳有些狐疑。   开淮对她的回答速度就快得多了:“是。”   “要是你说谎,你知道下场。”杨柳让开淮留在原地,和沈朝元走远了一点。   她问沈朝元,“公主,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我不处置她,但我不确定叶律歆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那么有用。”沈朝元道。   杨柳疑惑地皱起眉,她继续开口问道:“您的意思是?”   “我想让她开口作证,但我怕叶律歆的话只是他自己的意思,她不是叶夫人的侍女吗?”沈朝元道。她担心的是,叶律歆把开淮带来的事,连孙惠宁也不清楚,这样的话,也许开淮会抱有一种侥幸的心态。如果她不肯指证,她要做的事就没法圆得好。   当然,就算开淮真的不肯说,她要做的事也一定会做。   杨柳道:“哦,您担心的是她嘴上答应叶公子会说实话,去了晋王面前又继续说谎?”   沈朝元看她一眼,更正她的话,“我不去见晋王。”   “婢子还以为您是因为生气,故意骗大公子的。”杨柳惊讶地说,“您真的不见晋王?”   “不见。”   “那怎么办?没他撑腰的话,我们怎么去找那个沈朝亚?”杨柳说。   沈朝元很喜欢杨柳的性子,因为,如果是郑婵在这,或许她会纠正自己她该称呼他为祖父。   但杨柳不提这个。   所以沈朝元决定向杨柳透露自己的计划。   她招手让杨柳过来,在杨柳的耳边嘀咕了两句。   “哇!”杨柳听到一半便发出惊呼,等她说完更是捂紧了嘴,“您真打算……”    ☆、陈留郡主      她警惕地看了一眼近处的开淮,将未说出口的话吞下去。   开淮听得满心好奇,偏偏脸上还要装出古井无波的样子,十分难熬。   杨柳扭过头不去看这人,压低声音,看着沈朝元的脸满是兴奋:“真,真的?”   “当然。”沈朝元笑着点头。   如果是郑婵一定会反对吧,不过杨柳就会支持她的决定。   从杨柳的表现来看,她的兴奋不止是支持,简直是恨不得立刻加入。   果然她很快问道:“公主,能让婢子跟您一起去吗?”   “我一个人去当然不行,除了你还要带一些人。”沈朝元道,“最好是跟你一样大胆的。”   “您说得对!”杨柳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交给婢子吧,我去叫人!”   她热血沸腾,一想到即将去做的事,就没法冷静。   “等等,先把她解决。”沈朝元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开淮。   杨柳稍微找回点理智,“哦,对了,还有她!”   谁要是敢阻止她做等下要做的事,杨柳可不会饶过她!怀抱着这种复杂的情绪,杨柳走到了开淮的面前,“我先跟你说清楚,你别以为叶夫人会保住你,叶公子把你交给我们,你就是我们殿下的人了,明不明白?”   开淮结结巴巴地点头:“奴婢明白。”   “你光是嘴上说说,我们可没法相信你,到时候你再反悔怎么办?”杨柳道。   开淮怕极了杨柳阴着脸的样子,忙说:“奴婢知道分寸,来之前,公子已经警告过了。”   “那你说,是叶公子的话管用还是叶夫人的话管用?”杨柳问她。   开淮苦恼地纠起两道眉毛,她不是真为回答这个问题为难,她为难的是,她要怎么说才能够得到杨柳的信任?正如杨柳所说,光是嘴上说会讲实话没有用,可是她要怎么证明自己不会反悔?她忙说:“那这样吧,奴婢把来龙去脉全都先跟您说一遍,奴婢临时反悔,总不可能准备两套天衣无缝的说辞!殿下是明眼人,一定知道奴婢说的是真话!”   “你倒是狡猾,我要是不同意,岂不是说我觉得殿下不是明眼人?”杨柳竖起眉毛喝道。   “奴婢没想……”   “罢了罢了,我也不为难你。”杨柳不过是想吓吓她,免得开淮回答时太冷静,越是激动的时候说谎越容易露马脚,杨柳还是懂一点心理的。见开淮神情紧张,杨柳的表情反倒满意了,她“宽宏大量”地一挥手,“好了,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谁买通你,又是怎么买通你的?”   她对开淮说话时,沈朝元一直站在一旁盯着。   沈朝元认真听着杨柳说的话,看她的表情,看开淮的表情,推测杨柳说那些话的用意。   人人都觉得她傻,没关系,脑子差,那就多用用。   她又不是白痴,她能说话,能慢慢理解别人的意思,可见她的努力是有用的。   沈朝元一直对自己充满信心。   那头开淮已经老老实实讲起常玉是如何“买通”她。   当然,站在开淮的角度,与其说是买通,不如说是被威胁。   “那她给你钱,你拿了没有?”   “……拿了。”   “那就是买通。”杨柳平静地催促,“你继续说。”   “是。”有了杨柳打岔那一节,开淮再也不敢说趁机洗白了,总算老老实实说出了来龙去脉。在笄礼前,晋王世子妃将请帖送到了安国侯府,请孙惠宁赴笄礼并兼担执事一职。孙惠宁是世子妃的好友,自然马上回信欣然答应。孙惠宁往常很喜欢用开淮,所以大部分人都能想得到去晋王府时她会带上开淮一道。   就在确认这事后,常玉便找上门。   她是沈朝亚的侍女,而沈朝亚的母亲和孙惠宁乃是姐妹,都出于孙府,孙惠宁又没有女儿,对这个外甥女非常疼爱,人人都知道叶律歆和沈朝亚来往密切,也许她迟早会嫁入安国侯府,与她表哥亲上加亲。如此,开淮自然不敢怠慢常玉。   没想到常玉上门不怀好意。   开淮观察着杨柳的表情,非常凝重地咬准了“不怀好意”这四个字。   “你说你的,总看着我干什么?”杨柳不悦地道,“继续说。”   “奴婢明白。”   在常玉带来沈朝亚的指示后,开淮接受了她的馈赠,并答应帮常玉这个“小忙”,将沈朝元笄礼上的祝辞换成悼亡诗。事实上,开淮都觉得自己冤枉,她只不过是将几句话换成另外几句话而已,如果这话不能说,沈朝元为什么要说?如果她不念那首悼亡诗,她的笄礼就不会搞砸,叶律歆就不会起疑,也不会怀疑到她的身上,她更不用无端端被抓到这里来,等待处置。   杨柳根本懒得搭理她,挥挥手让她走开。   而后她对沈朝元说:“殿下,这么看来那个沈郡主是有意为之。”   一般人哪想得到祝辞换悼亡诗的办法?杨柳将心比心,如果是她看到悼亡诗,就算一时之间茫然,也绝不会把这么奇怪的诗句念出来,大不了自己琢磨几句过得去的话应付,事后在将悼亡诗上交。能想到用这个办法来整沈朝元,可见她们起码对沈朝元的“过去”有所了解。   来到晋王府后,沈朝元除了第一堂课表现怪异外,一直是优秀的学生,从来没人怀疑过。   至于第一堂课,也被沈朝元用合理的理由对付过去,从来没人质疑,包括夫子佘平敬在内。   “难道……沈朝亚身边有盛府的人?”杨柳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那她也太用心了。”沈朝元无奈地说。   盛府的人总不会无端端自己跑到京城来,必然是有人去找。当初晋王府找她,好歹是为了给晋王找孙女,至于沈朝亚,就为了整她,特意派人千里迢迢赶去丰城,找认识她的人,攻击弱点,可不是煞费苦心吗?   沈朝元和杨柳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沈朝亚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谈论这个毫无意义。   不管沈朝元是什么时候得罪过她,她已经做出了这种事,并且是故意为之,令沈朝元的笄礼被毁,乃至之后被晋王举荐替公主和亲,已经将她的未来踩得七零八碎。就算是开玩笑,这后果已经造成,难道沈朝元还要去探究沈朝亚的苦衷吗?   在笄礼捣乱的事,全部都是沈朝亚主导。常玉受她指使,开淮受她威胁,至于叶律歆和孙惠宁也是受她牵连。沈朝亚才是始作俑者,要报仇,自然要找那个惹事头子。沈朝元总是很平和,可是,她从来都不算省油的灯。   沈朝元冷冷看向开淮,“你跟我来。”   又对杨柳说:“你要叫的人在哪?”   “婢子这就给您带路!”杨柳激动地说。   沈朝元一提醒,她又想起刚才沈朝元说的话,马上又热血沸腾,激动无比。   她带着沈朝元和开淮往外走,两人都没想过惊动郑婵。   杨柳推荐的人就在不远处,巧的是,他正在练兵。   “你来了?”文思先看到杨柳,马上笑了起来,又看到走在她身后的沈朝元,吓了一跳,笑脸一变迅速领着一群侍卫跪下,“属下拜见公主。”   “起来吧。”说完,沈朝元意外地看了杨柳一眼。   杨柳看那群侍卫时依旧不自在,但看到文思却和他一样面带笑容。   “你的病好了?”她问杨柳。   杨柳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沈朝元说:“婢子来说服他,行吗?”   “交给你。”沈朝元领开淮走出去。   不久,杨柳又重新出来,后面跟着文思和他的大批侍卫。   沈朝元道:“我没想到你真能说服他。”她对杨柳说。   她一直觉得文思是个和郑婵很像的人,一定不会同意她的决定。   所以沈朝元又问文思,“你知道你和你的手下要跟我去哪吗?”   文思看了杨柳一眼,再对沈朝元点点头:“属下知道,去陈留郡主府。”   “嗯?”沈朝元疑惑地看向杨柳。   杨柳道:“禀殿下,她现在已经有封号,是陈留郡主,燕王殿下为她新建造的一座郡主府,现在陈留郡主已经搬过去了。”当着一众外人,她还是克制了一下,不像只在沈朝元面前时直呼陈留郡主的名讳。   陈留郡主便是沈朝亚的封号,她的封地在陈留。   这是个新消息,沈朝元赞许地说:“幸好杨柳先来找你,不然我们可能要闹个笑话。”   去燕王府,结果正主不在,有气都发不出。   “她果真在陈留郡主府内?”出发前,沈朝元还是多问了一句。   “属下的消息很灵通,她一定在。”文思肯定地说。   “你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吧?”   “属下便是公主的刀,您的命令,属下一定遵从。”文思坚决地说。   “为了杨柳?”沈朝元忍不住打趣一句。   文思忙说:“属下忠心耿耿,没有其他原因。”   杨柳很失望,“这时候你就得附和殿下,说是为了我呀。”   文思一怔。   “以后再说吧。”沈朝元轻声对杨柳说,“你看好开淮,我们现在就去。”   去陈留郡主府。    ☆、踢馆      京城有时并不大。   从晋王府到陈留郡主府之间,即便是步行,也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在文思的建议下,晋王府的侍卫先分散开,自由行动前往陈留郡主府前集合。   他解释,如果浩浩荡荡从晋王府杀出去,别人不知道她们是去找沈朝亚,只会以为晋王府打算造反。京城有时就是这么严苛,一旦有十个人以上集体行动,便会很引人注目。沈朝元越发赞赏杨柳推荐了一个不错的帮手,文思的周全考虑使她的计划能更圆满。   杨柳无语半天,提醒她文思是正月园统领,从前身负要职。   “您还说过,您要重用他呢!”这都是去年的事了。   沈朝元反问:“你真忍心让我现在重用他?我重用他,他就跟我到月国去了。”   杨柳想了想,不吱声了。   文思反而有些动摇,动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决定等回去再对沈朝元讲。   陈留郡主府在望。   文思在府邸前站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道命令,然后几十个便装侍卫就立刻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在他身后集结。这几十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应该也够用了。沈朝元扫视一眼,深觉满意,先带着杨柳和开淮二人,踏上台阶。   杨柳扣开陈留郡主府大门,对门房道:“我家殿下要见你们主人。”   门房小心翼翼地问:“你家殿下是谁?有没有帖子?”   “你们主人应该认得我家殿下,她是金城公主。”   “啊?”门房怔住。   严格来说,涪陵县主被封为金城公主并即将和亲一事并未传开,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至少,区区一个郡主府的门房,又怎会知道如此隐秘的消息?他顿时变了脸色,“你们是来郡主府开玩笑的?”便摇起铃铛,欲要叫人来把这三个大胆的姑娘赶出去。   杨柳大大方方站在原地等着。   不久,来了一队郡主府侍卫,大约十人。   就在为首的问门房是怎么回事时,杨柳拍拍手——这是她坚持的暗号——文思带人冲了进来。不大的前院里陡然涌入几十人,明明是主人家的侍卫队却突然成了人少的一方,这群郡主府侍卫和门房都顿时露出疑惑和慌张之色。   “你们是谁?来这做什么?”门房惊讶地喊道。   杨柳啊呀叫了一声,“你们好大胆子,金城公主来这作客,你们竟然赶人?怎么,要不是我家殿下带了护卫,你们是不是还要动手?”   门房总算看出这群人来者不善,不管这金城公主是真是假他都得认了,忙说:“抱歉,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连金城公主也不认得。他们是我叫来的,不过都有分寸,既然说开了那就不会有误会,他们怎么会动手呢?”   “道歉就管用的话,还要捕快干什么?”杨柳哼了一声,“原来陈留郡主府是这么待人的?文统领,不要跟他们客气,我们就偏要进去拜访一下陈留郡主,她在家里吗?”   门房张张嘴,不敢出声。   “我就当你说在。”杨柳一挥手,十人在前开路,余下的人仍然不少,解除后患。   后患便是这十个郡主府侍卫和门房,文思没为难他们,只带人将他们捆起来,塞在门房的住所,而后便迅速跟上了沈朝元和杨柳的脚步。这伙不速之客,一进陈留郡主府后,一路走一路砸,新建造好的郡主府顿时被毁得不成样了。   沈朝元平静地往前走没有停下。   她是第一次来这,但她不介意把陈留郡主府转一圈。   不过,陈留郡主府里也不都是死人,她们很快又遇到了巡逻的侍卫。这就简单了,由于巡逻的侍卫多是一队一队行动的,文思带的手下全都配合熟悉,马上飞扑上去,多半是三四个联合对付一个,迅速捆起来堵住嘴然后藏到路边的草丛里。   连续解决了三队巡逻兵后,沈朝元估摸自己已经进入了后院。   一路走来,就差把地掀一层皮。   沈朝元冷静地带着他们继续向前走,直到,她终于找到了目标人物。   新晋陈留郡主正在自己的院子里赏花,也许她太沉浸在这片美景里,对于周遭动静毫无察觉。她欣然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对于其他声音毫不在乎。常玉就在她身边,配合地夸耀着园中美景,这是燕王为疼爱的长女亲自下达命令建造的郡主府,每一棵名贵树木和花朵都是他下令栽种,每一片砖瓦都是燕王开口让工匠照着燕王府的豪奢造的。   沈朝元便走入这片景色中。   她环顾四周,园中确实很美,正月园是远远比不上的。   “全砸了。”沈朝元说。   文思毫不犹豫地带人冲了进去,拿出一直准备好的锤子,几十人一拥而上,顿时将院子里惊得尖叫声四起。沈朝元背着手,耳朵里听着当当啷啷的响声,那是一块块墙砖被砸碎跌落,一盆盆名贵花种被推倒碎裂的声音。她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沈朝亚,微微一笑。   “你们是谁!”常玉尖叫道,“这里是陈留郡主的府邸,你们好大胆子!”   “住口!”沈朝亚喝止她。   在文思带人刚冲进去时,沈朝亚也很慌张,不过等她看清站在近处的人脸,顿时什么都想通了。尤其是文思带来的这些人并不敢动她和她的侍女,只敢将院子里的各种设施砸碎,她更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这群人的来意。她扫视一圈,略微有些心痛,这些墙砖,树木,花朵可都是价值千金的宝物,她的郡主府新建不久,其他院子都有些随便,但她的院子却绝对是精心布置的。   不过她看了一会儿,便知道自己院子里这群侍女不可能阻止这几十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她要阻止他们,首先得说服面前这个女人下令。   于是沈朝亚平静地朝着沈朝元走来。   在她即将走到沈朝元的面前时,距离五步的位置,沈朝元伸手一指:“你停在这里就行了。”   沈朝亚下意识地顿步,等她回过神时深感屈辱。   可现在她的侍卫全都不在她身边,她只能忍耐。   “涪陵郡主,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我这里可是郡主府,不是你能闹事的地方。”沈朝亚冷冷地对她说,为了展示自己的从容,她微微抬起下巴,两眼眯起。   沈朝亚不吱声,对杨柳说:“你回答她。”   杨柳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朝亚怒了,“你竟然叫一个奴婢和我说话?”   “你再不住嘴,我说不准会叫一个你眼里的下人堵起你的嘴。”沈朝元冷静地说。   沈朝亚瞟了文思一眼,他已经收回锤子走回沈朝元身后,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她不说话了。   沈朝元当这是默认,对杨柳点点头,令她继续说。   “第一,现在我家殿下已经不是县主而是金城公主,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婢子相信您应该知道。第二,今天我家殿下来你们这里不是作客的,就是专程来这跟您讲道理的,开淮,让常玉认认你的脸,二位不会假装不认识这位‘奴婢’吧?”杨柳笑吟吟地说。   她让开淮站出来。   虽然沈朝元不知道常玉是哪位,但见开淮望向站在沈朝亚身边的一名侍女,她就迅速锁定了此人。在此人看到开淮后,露出惊慌之色,杨柳就更肯定了。   “我不认识她!”常玉晃了晃,被沈朝亚狠狠掐了一指甲,尖锐地喊道。   “她是谁?”沈朝亚神情一变,但也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杨柳噗嗤笑了:“你们真假装不认识啊?这人可是您小姨的侍女,您天天在安国侯府出入,连表哥的母亲院子里人也不认识?您这不是露陷了吗?”   沈朝亚话已出口,不肯反悔,便说:“你说她是就是?我偏就没见过她!”   “但她说她受到您身边的侍女威胁,将我家殿下笄礼上的祝辞换了。”杨柳道。   沈朝亚往常听见此事只会笑,但在几十个壮汉的武力威胁下,憋住了。   她说:“那又怎么样?她说了你们就信?她只是个奴婢而已,奴婢的话能当真听吗?”   沈朝亚说得振振有词,依旧用不屑与愤恨的目光瞪着沈朝元。   她依旧不悦于此事——沈朝元竟敢叫一个奴婢和她对话。除此之外,她更生气的是,她竟然真的屈服于一个武夫的淫威,听了这奴婢这么多话,还回答她。怎么还没有侍卫来护驾?郡主府里养了那么多侍卫全都死了吗?!   在沈朝亚内心跳脚时,杨柳笑了,“您信不信奴婢的话这不要紧,可惜跟我们说这些事的人不是奴婢。您知不知道这开淮是谁交给我们的?这证词又是谁转告我们的?这人您认识,不如您猜猜他的名字?”   她不怀好意地看着沈朝亚,随时等着看她崩溃的一刻。   沈朝亚不安地说:“这种无聊的问题我才不会回答……谁?”   “您表哥。”   “你胡说八道!”沈朝亚目眦欲裂。    ☆、夷为平地      “贱人,你竟敢污蔑我表哥!”沈朝亚大吼一声,本能地指着杨柳,“常玉,给我掌嘴!”   “是!”即便是此刻,常玉依旧顺从了沈朝亚的命令,朝着杨柳扑过去。   老实说,以她高挑的身板冲向杨柳这颗小豆芽,杨柳还真有点怵。   但一道黑影迅猛地飞过,常玉惨叫一声便捂住右手跪倒在了地上。   文思默默地走过去,将跌落在地上的锤子捡起来,回到沈朝元身后。   杨柳朝他点点头,文思报以一笑。   “您不如仔细想想,开淮是安国侯府的侍女,我家殿下怎么能将他们的人带走呢?自然是叶公子亲自上门奉送的。”杨柳继续说下去,“是他亲自替我家殿下询问了开淮,然后将她交给我们,他亲口说的,如何处置令我们自便。至于您,虽然他没提起,不过,谁都想得到您身边区区一个侍女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哪有这么大的仇恨?”   沈朝亚握紧拳头,浑身颤抖。   她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着杨柳说的那三个字。   您表哥。   您表哥。   您表哥。   难道那天表哥真的听见了她和常玉说的话?   可是,表哥为什么不替她隐瞒,反而全部告诉沈朝元?   对了!   沈朝亚茫然地看着沈朝元,想起,她会琴。   就因为她会弹琴?   沈朝亚失笑。   “她不说话,怎么办?”杨柳回头问沈朝元。   她虽然敢质问沈朝亚,但也没胆子真上前动她,只好回头向沈朝元求教。   沈朝元扭头问文思:“你带来的人多久能把这个院子砸了?”   文思虚心求教:“您想砸成什么样子?”   “夷为平地那种。”   “那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带来的工具不够,只有锤子,他们力气大,但这些院墙也挺高的。”文思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那就尽快吧,能在墙上砸出几个大洞也行。”沈朝元仔细研究了一下院子里各个房屋,指着其中最大的正屋说,“那里应该是陈留郡主的卧房吧?等下你带人进去,其他也就算了,那栋屋子是一定要铲平的。”   难得进来一次,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沈朝元坚决要做到复仇务尽。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呢?   见沈朝亚还在发呆,沈朝元便做总结:“继续砸。”   “是。”文思拱手答应,走开去监工了。   沈朝亚回过神。   她必须回过神了。   “住手!”她发话,但没有人搭理她。   她只能对沈朝元说:“叫你的人停下!”   沈朝元也并不想搭理她。   “你在干什么?你的奴婢不是说你们来这讲道理的吗?这就是你的道理?”沈朝亚吼道。   “嗯……”沈朝元点点头,“嗯。”   “你!”   “快一点。”沈朝元催促文思,“回家前总得把那栋房子拆了吧?”   沈朝亚红了眼,气的。   “你疯了吗?我只不过是叫人换了一份祝辞而已,让你和亲的人是你祖父又不是我!你凭什么把账算在我的头上?”沈朝亚故意大喊大叫,可是她期待的救兵侍卫依然没有从天而降。院子里只有沈朝元带来这几十人辛辛苦苦砸墙的喊声。   沈朝元伸出手。   文思一直看着她,见状便问:“您要他们停下吗?”   “继续砸。让他们别喊了,小声点。”沈朝元道。   “是。”文思转头叮嘱自己的手下们,继续监工之职。   等到那边声音变小,沈朝元才问沈朝亚:“你觉得你没错?”   “我当然没错!”沈朝亚喊道。   沈朝元摇摇头。   杨柳道:“您把我家殿下的笄礼毁了,您竟然还能认为自己无辜?证人就在这里站着呢。”她指着开淮,没忘记在沈朝亚的心上再扎一枪,“如果您不相信这位证人的说辞,我们还有一位,如果您需要对质,您可以亲自去请您的表哥叶律歆叶公子。”   沈朝亚充满怒意地看向她。   而杨柳毫不在乎地回望。她马上就要跟着沈朝元去月国了,左右是死,她怕什么?   “我没有错!”沈朝亚指着沈朝元,“是你的错!”   “我?”沈朝元终于肯搭理她一个字。   “对!”沈朝亚振振有词,“我只不过是命人把祝辞换掉而已,所有客人都听到你念的诗,为什么他们会笑?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首诗是悼亡诗,不该出现在这。而你呢?你们晋王府的人不是都说你是才女,文采了得吗?你连一首悼亡诗都认不出?念出它的人是你自己!如果你不念,你的笄礼根本不会被毁,你是自食其果,自作自受!”   所谓诡辩的逻辑成立一般基于诡辩者的偷换概念与态度上的理直气壮。   当人一瞬间被她的思路搅进去,无法脱出时,便会生出“此人言之有理”的感叹。   就连杨柳都忍不住顿了一下,觉得她有道理。   她回头看向沈朝元,希望她的殿下能够想找出沈朝亚言语里的破绽,一句击破。   但是杨柳马上又想到,如果沈朝元真的有这么精明,她就不会连一首悼亡诗也认不出。   沈朝元无法回答,这是情理之中。   她本来就不应该抱有幻想。杨柳叹了口气,决定用无视来驳斥这位陈留郡主。   可是沈朝元说话了。   “如果你不把我的祝辞换掉,我不需要认识悼亡诗,你无端插手我的笄礼,怎么能指责是我自食其果,自作自受?我的安排没有问题,是你打乱了我的安排。”沈朝元平静地说。   “可是,如果你不念,就根本不会有这些事!始作俑者,明明是你自己!”沈朝亚道。   她总是能够轻易地找出站不住脚的理由,将过错推给别人。   这是沈朝亚十五年的人生里说来最顺口的话,自然不会犯错。   沈朝元顿了一下,点点头:“你说得对。”   “你也认为我没错?”沈朝亚激动地说,“那还不带着你的人滚出我的郡主府?”   “我不。”沈朝元笑着说,“如果你不惹我,就不会有今天的惨事。”   “你!”   “如果我不念悼亡诗就不会毁掉自己的笄礼,那么,如果你不惹我,你的郡主府本来也应该完好无损的。我毁掉自己的笄礼,于是和亲,付出了我的代价,那你的代价呢?”沈朝元看着文思带人拆得七零八落的院子,十分满意,“我正在看呢。”   “啪啪啪。”杨柳高兴地为她的发言鼓掌。   沈朝元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杨柳忙说:“是我家的一个小习惯,高兴就拍手。”   沈朝元点点头,表示懂了。   “别,别推奴婢!奴婢会自己出去的!”一声高叫从旁边传来。   沈朝元与杨柳同时望过去。   文思尴尬地举起手,“属下没有碰她,她自己胆小而已。”   这是几个一直在卧房里待着的侍女,文思带人进去拆屋,自然要先把房间里的人赶出来。   刚才高声大叫的侍女正捂着脸嘤嘤哭泣,看起来十分可怜。   沈朝元和杨柳都盯着她。   文思大喊冤枉:“属下真的没碰她!殿下,您说过就让我们砸东西,我一直盯着人呢,不许他们碰到这里的女人,我一直警告他们,又怎会自己犯错?她为什么哭,属下真的不知道啊!”   沈朝元走了过来。   那大叫的侍女将头垂得更低了,她的哭声变小,捂着脸的手没放下来,转为低声啜泣。   “你不要哭。”沈朝元停在她面前。   在她话音刚落时,那侍女的哭声陡然停下了。   杨柳对文思摇摇头,指指别处。   “跟我说两句话。”沈朝元道。   侍女依旧捂着脸,但不肯开口。   “那你继续哭吧。”   这侍女的两只眼睛简直像水龙头,在沈朝元刚说完片刻就立刻哇哇大哭。   文思没走远,赶紧跑回来说:“她哭得这么快,八成是装的!”   “殿下知道。”杨柳耐心地指着别处,“你让我们单独看看她。”   在杨柳说话时,沈朝元猛然伸手将那侍女捂着脸的一只手抓了下来,终于看清这侍女的半张脸。这时,杨柳正好已经说完,刚刚回头就看到了这侍女的脸,顿时惊呼:“桃花?!”   沈朝元松开手,恍然大悟。   她全都明白了。   “原来是你卖了殿下!”杨柳指着侍女的脸,把她另一只手也拿下来,“果然是你!”   桃花的两只手僵硬地垂在半空,眼睛盯着地上,脸颊如似火烧。   她的眼睛里,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原来你怕我们认出来,装哭!”杨柳马上掌握了形势。   “你们认得她?”文思惊讶地说。   “她从前是盛府的侍女。”杨柳跑到文思身边,低声说。   文思一怔,继而一惊。   他苦笑着说:“你不用讲这么小声,陈留郡主既然能找到这个桃花,肯定什么都问出来了。”   “对,她已经全部都告诉我了,你从前也是个奴婢!”沈朝亚崩溃地吼道。   她已经快被院子里当当啷啷的响声吓疯了。    ☆、落幕      “害怕吧?”沈朝元随口说,“那不是活该吗?”   不用顾忌别人感受地说话,感觉果然很好。   在伤口撒盐这一专长上,沈朝元是先天型的。   “做过奴婢的人,也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是燕王之女!”沈朝亚已经彻底丧失风度。她站在自己家里,看着这群人闯进来,将她新建的郡主府最珍贵的地方拆得乱七八糟,而她的侍卫们竟然一个也没出现!那群白吃饭的废物!   “我是公主殿下。”沈朝元跟她对仗,“对了,也有你的功劳。”   “呸!什么公主殿下!你不过是个……”沈朝亚最后的理智逼她及时咬住余下的话。   如果她丧失理智地当着自己的敌人喊出侮辱皇帝亲自敕封公主的言辞,她就真的完了。   比郡主府被拆,更惨一百倍。   沈朝元很高兴:“我以为你要骂我,原来你也觉得我说得对?”   “……”沈朝亚不敢开口,她怕自己再搭理这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给自己提前挖的坟。   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憋住后,沈朝亚倒清醒不少。   她重新恢复冷静,指着桃花:“我把她送给你,一了百了,好吗?”   桃花惊恐地看着沈朝亚:“殿下不要啊!”   她用头发想都知道自己落到沈朝元手里会是什么结局!   这个礼物,沈朝元哪能拒绝?沈朝亚想。   而沈朝元,能。   “我不要。”她嫌弃地看着桃花,“我不喜欢她,带回去有什么用?”   沈朝亚哑然半晌:“你不恨她?不想报复她?不想折磨她吗?”   “我又不是你。”沈朝元补充,“你这变态。”   “……”沈朝亚需要用沉默来补充理智。   桃花倒松了口气。   她真怕自己落到沈朝元手中,被她报复折磨,她也听说了沈朝元和亲的事,她觉得,换做自己是沈朝元,一定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沈朝亚一从燕王口中听说了涪陵县主改封金城公主,并代替真正公主和亲的消息后,就立刻高兴地回到了府中。她没有能够分享的人,只能和知道内情的常玉和桃花炫耀。   那时候桃花也想过如果沈朝元知道这一切有自己的原因,会怎么办,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不过,她却没想到,沈朝元竟然不肯跟沈朝亚讨要自己,难道她当真有如此度量?桃花悄悄打量着沈朝元,在心中斟酌一番,暗暗觉得她多半是太傻,太耿直,想不到折磨人才是最大报复的道理。   她眼里竟然只盯着沈朝亚这始作俑者,桃花虽然暗笑她傻,却绝不会跳出来替沈朝亚挡。   于是沈朝元的手下并未收手,拆屋可比拆墙快得多,眼看着陈留郡主的卧房即将成为废墟。   沈朝亚忍不了了,她问沈朝元:“你到底要什么?但凡是我有的,全都可以给你!”   她能说这句话,以她的处世,算是卑躬屈膝了。   然而沈朝元只是望着天,好像天上的云朵比沈朝亚的脸更好看。   沈朝亚想,一定是她给的砝码不够。   “你不要以为我是随便开价,你不就是因为笄礼上的事情生气吗?一个桃花不够,这是当然的,不如这样,我把她给你,你再说你要什么,我给得起的绝不推脱,就当是向你赔罪。你不需要在这里大吵大闹,你如今也是堂堂公主,难道要在我这里丢人现眼吗?”   傲慢的沈朝亚,就连赔罪的话也能说成这样。   沈朝元想,如果是延陵郡主在这,听到这些,不知会说什么?   那画面一定很有趣,可惜她没机会再见了。   她低下头,直视着沈朝亚。   “我刚才已经说过,桃花于我没有用处,你给我我也不会要的。”   “好,我把桃花留下,你要别的也行。”   “我都要和亲了,陛下还会对我吝啬吗?你给得起的东西,陛下也给得起,说不定还是你一辈子也想不到的东西呢。”论无辜的难听话该如何说,沈朝元能把沈朝亚吊打十个来回。   沈朝亚笑而不语,她已经冷静下来,绝不跟即将和亲的疯子置气。   “你给我再多,对我也没有用处。之前你表哥让我把开淮当证人,可以向长辈指证你在我的笄礼上捣乱的事,我没答应。”沈朝元满足地看着沈朝亚的神情再次变得难看,“他的办法跟你一样,不同的是你面对的是我,而他让我将这件事交给长辈处理。就算祖父答应我,真去找你父亲燕王,不也是谈交易吗?就像现在你和我说的一样。你们真不愧是兄妹。”   “说我的事,你总说我表哥干嘛?他……他不过是把开淮交给你罢了。他不喜欢和其他人说多余的话,怎么可能给你建议?你想打击我,大可以换一个说法,不要选择这种容易戳穿的谎话。”沈朝亚道。如果她说这些话时不要颤抖得那么厉害,或许沈朝元就真的会相信她确实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   “我王兄劝我,可以放弃交易的利益,换取燕王府的感激,或是补偿。可是燕王府的感激和补偿对我有什么用?让长辈转圜,交易,他们得到他们的面子,他们获得他们的利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沈朝元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你们能给我的东西再多,对于我而言分文不值。”   月国,那么遥远的地方,又是敌对国,去那里带上再多财富又有什么用?有几分属于她?   如果月国的王对她不满意,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表哥建议我利用这个机会赚取利益,我王兄建议我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我凭什么要忍?刚来京城的时候,我寄人篱下,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如果不乖乖待着,连祖父的疼爱也失去我就什么都没了。那时候我只指望早日得到封号与封地,然后去过自己的日子。”   为了这个愿望,她绞尽脑汁才想出办法说服那位名医。   她吃了一年的药,推迟月信,只为了让所有人相信她是石女,断绝谈婚论嫁的危机。   可是皇帝一句话就让她做的全部努力都变成了无用功。   ——我忍了皇帝,忍了祖父,还要忍你吗?   “现在什么也没了,真的没了,你能给我什么,请陛下回心转意吗?”沈朝元慢吞吞走到沈朝亚面前,只消抬起下巴,目光便会从她头顶掠过去。不知不觉,她也十七岁了,身材比寻常人更高挑,到了沈朝亚身前,还比她高过一头。   沈朝元盯着她的发旋,轻声问:“你能请陛下收回成命吗?”   “哐!”   一声巨响。   文思亲自用卧房里找到的宝剑,砍断了卧房的支柱。轰隆一声,奢华的郡主卧房就此毁于一旦,金银珠宝,名画瓷器,全部都被粗实的木材砸碎,掩盖,纷纷扬扬飞起漫天沙尘,而后又轻轻飘落。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沈朝亚被这声巨响吓得濒临崩溃,失声大叫。   沈朝元抱着双臂欣赏了一会儿。   “我看你还蛮可怜的,算了,放过你吧。”她突然说出这句话,而后很爽快地领着人走了。   她转身的时候毫不犹豫,有好几次沈朝亚都以为她会回头,但没有。   她确实走了,带走了那几十人,包括杨柳和文思在内。   真的?   沈朝亚不敢相信地愣在原地,她的眼角还有刚刚凝聚的泪珠。她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她几乎要大哭一场,即使是当着自己最讨厌的人面前。可是,她连嚎啕的声音都没发出,沈朝元就这么走了,理由竟然是看她太可怜?沈朝亚一时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觉得屈辱还是庆幸。   她实在无法理解,沈朝元怎么会如此痛快地离开。   沈朝亚诧异到半天都挪不动步,甚至不敢叫人追出去看。直到过了很久,沈朝元也没回来,她才渐渐相信这个人是真的离开了。她这才稍微动了下,半边身子都麻了,差点摔倒。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桃花扑上来扶住她,沈朝亚看着桃花的脸,联想起另一人便问:“常玉呢?”   “她还趴着呢,好像受伤不轻。”桃花忙说。   沈朝亚环顾四周才发现不少侍女都和自己一样胆怯地僵在原地,她想到了自己,顿时勃然大怒:“一个个的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看看那些侍卫都死哪去了?我刚才都差点摔了,怎么没有一个人敢来扶我?常玉!你给我爬起来,趴在地上装什么伤,刚才那沈朝元到我面前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护驾?”   她将院子里所有人都骂了个遍,只有搀扶她的桃花逃过一劫。   桃花暗自庆幸,笑吟吟地说:“那沈朝元已经走了,郡主,没事了。”   没事了?   沈朝亚重新将院子扫视一遍,到处是破砖破瓦,她的新房被夷为废墟,谁能想到这里是刚刚新建的郡主府?堂堂陈留郡主府,现在却连山野的破庙都不如!怪不得沈朝元走得那么爽快——她要做的已经做了,她已经把自己的郡主府夷为平地,这就是她要的!   “啊!”沈朝亚尖叫一声,狠狠一巴掌将瘦弱的桃花抽倒,“这全都怪你!怪你!”   她奋力地踢在桃花的肚子上,腰上,脸上,直到不断痛呼与求饶的人渐渐无了声息。    ☆、鸽子失踪      京城里流传出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金城公主带人闯入陈留郡主府,把郡主府砸了。   第二个消息是陈留郡主府里死了一个侍女。   按说死了一个侍女不稀奇,稀奇的是有人特意传播,于是便有好事者想打听这侍女是怎么死的,至此便又传出了第三个消息,那侍女竟然是陈留郡主亲自打死。这消息口口相传,聊作谈资,倒也很有市场。   毕竟,陈留郡主在许多京城贵女的眼里,实在是傲慢太过。   锦上添花是贵人们的擅长,落井下石也是。   也有人问金城公主是谁。   这封号听起来很新鲜,像是个胡诌的,不过有知情人说到她便是曾经的涪陵县主,再提起那场笑话般的笄礼,不少人便知道这是谁了。那么这位金城公主又为什么要去砸陈留郡主府?马上有新消息暗指向安国侯的叶夫人孙惠宁,她在笄礼做执事,她的侍女受了外甥女的指使。   把人家笄礼上的祝辞换成悼亡诗?这沈朝亚太不懂事,终于有人能治她。   这些消息两相结合流传很广,许多人再谈起陈留郡主时便忍不住皱眉头。   很快,大家的兴趣都转向金城公主这个封号,县主怎么成了公主?便引出与月国议和一事。   与月国议和?为什么要议和?因为打了败仗,输了,被夺走十二座城!   国事才是最吸引人的,花边谈资成了小节,议和的影响与前景才最令人忧心。   经过这番运作,人人都知道陈留郡主府被谁砸了,但再也没人将这事当一回事。   砸了就砸了,主动惹事又平不了,本人挨打都是活该。   何况金城公主又没叫人打她,可见这新公主反倒更有分寸。   ……   “还是郑婵姑姑厉害啊!”杨柳狗腿地给她端来茶,打好扇,谦卑地为她扇风。   郑婵没喝,依旧站着,平静地说:“你能想到散播消息还算聪明。”   “可惜漏洞太多,还好有您收尾。”杨柳忙说。   沈朝元看她卑微的样子觉得可怜,替杨柳说了一句话,“她没经验,下次就能做好。”   郑婵回头看她一眼,忍着把茶杯掷过去的冲动。换个人说这话,她一定把茶杯砸她脸上。   还有下次?   她苦笑:“您再做这种事,就跟奴婢打声招呼吧。”   要不是她见杨柳太兴奋,抓住询问了几句,她都不知道自家殿下这么虎,竟然带人去把堂堂陈留郡主的新府邸砸了!她当场就把杨柳骂了一通,并亲自操纵了这场小小的舆论战。也幸好这次沈朝元留下开淮,有道理傍身,不然,跟燕王府那么多幕僚打舆论战可不容易赢。   也是沈朝亚作孽太过,破绽太多,这才让郑婵为沈朝元扳回一局。   可这事再来一次,她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做得这么好了。   “好好好,我知道你辛苦,你放心,有下次我一定告诉你。”沈朝元道。   连下次都预约了,郑婵的笑容更苦涩了。   “好吧,你们都回去休息,我也要好好睡一觉了。”沈朝元小手一挥,便准备关门。   郑婵连忙提醒她:“殿下,还有他。”   她往外一指,在台阶下立着一人,文思只穿了一身常服,低头站在那。   “文思来做什么?”沈朝元疑问道。   “他是来认错的。”郑婵道。   这是郑婵对文思的要求,杨柳好歹是个小城里的新人,做侍女不久,不懂京城里的规矩,姑且可以算作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文思却不同,他在晋王手下多年,对京城里的各种潜规则了如指掌,怎么也能陪着沈朝元胡闹?她让文思向沈朝元认错,也是为了借着他的口让沈朝元明白这次她确实太过分了。   有些事,就算称不上做错,也不应该做。   她还指着文思给沈朝元上一课,这些在沈朝元面前刷恶感的话,她自己是绝不肯说的。   “那你让他过来吧。”沈朝元点点头,重新在桌边坐下。   很快,郑婵出去了。   杨柳则留在屋内陪着沈朝元,文思慢吞吞进屋,行了一礼就在进门两步的位置站定。   沈朝元没勉强他坐下,问他要说什么。   “请殿下恕罪。”   “我原谅你。”沈朝元知道他是来认错的,对他这句发言并不意外。   可是文思说:“属下想请您恕罪的是,属下并不是来认错的,只是如果不这样说,郑婵可能不会允许属下来见您,所以我才会对她有那番说辞。想请您恕罪,属下并非有意欺瞒。”   “你不是来认错的?”沈朝元稍微有点感兴趣了,“那你来找我要说什么?”   “属下想跟您一起去月国。”   说完这句话,文思便低下头,等她决断。   他以为他要等好久。   可是沈朝元没有疑惑,没有迟疑,没有经过太多思考便开口说:“好啊。”   文思诧异地抬起头:“你刚才是不是答应了?”   “是啊。”沈朝元问,“难道你又改变主意,不想去了?”   “不,不是!”文思又惊又喜,“属下没想到您真的肯答应。”   “这有什么,反正去月国是跳火坑,你乐意跳我还拦着你吗?”沈朝元随意地说。   这话有点不好接,文思讪笑一声,“那属下便告退了。”   沈朝元点点头。   文思悄悄抬头看了杨柳一眼,缓缓退出卧房。   他一走,杨柳便立刻问沈朝元:“您不是说笑?您真的打算带他一起去月国?”   “我也需要一个保护我的人嘛。”沈朝元说,“他挺厉害的。”   这是去过陈留郡主府一趟后,沈朝元得出的结论。   “可是……可是……”杨柳纠结万分,“青黛也会武功,她也很厉害!”   “多一个也无所谓,反正他乐意,是他求我又不是我求他。”沈朝元慢吞吞地说。   “可是……”杨柳努力要想出一句话来反驳她。   沈朝元提前扼断了她的话,“他想去月国,不是因为你?难道你不愿意让他陪你?”   杨柳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顿时无措地慌了神。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杨柳提高音量说。   “那就没有吧,我猜的。”沈朝元懒得跟她争论,索性附和她。   杨柳想走,又没法不管他,忍不住说:“文思无父无母已经很可怜了,如果去月国……”   她很想说,如果客死异乡会更可怜,但想想客死异乡的成员里还有沈朝元和自己,这种话便很难说出口了。可是她一时之间又想不到更加贴切的话,便只好呆滞地顿住。   “我不会拒绝他,不如你自己跟他说。”沈朝元道。   “是……”杨柳颓丧地出了卧房。   沈朝元关上门,却打开窗户,留出一道足够宽的缝隙,至少能容纳一只鸽子。   可是她在床上坐了很久,都没等到那只鸽子。   这段时间里,它每天都会来一次,每次都送来一张纸条,说的并不是多么有趣的话,但光是看到盛森渊熟悉的字迹,她总是很安心。可是今天的鸽子没有来,它的纸条也没来,沈朝元又等了很久,直到深夜,鸽子都没来过。从这一天后,再也没有鸽子飞来正月园。   沈朝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那只鸽子是从哪里飞来的,所以想找回去也没有办法,她只能够坐在固定的地方等待鸽子的办法,如果它不来,她便只能自己胡思乱想。为什么鸽子不再来了?她认真地思考了很久,却想不出理由,要么是不合理,要么是合理她却不愿意深思。   第三天,一位意外的客人造访了正月园。   不是鸽子。   也不是陌生人。   当沈朝元在院子的躺椅上等待鸽子时,她忽然感觉到附近的气息变得安静了。本来有人说话,却突然同时住嘴。这种安静也体现在杨柳的脸上,她僵硬地停下动作,看向了沈朝元背后。   怎么回事?   沈朝元一愣,便随着杨柳的目光一起朝着后方望去,当她看清客人的脸,也忍不住呆住。   郑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沈朝元立刻回过神,从躺椅上下来,走向拱门处,朝来人拜倒:“祖父。”   晋王沉着脸,神情复杂,脸色不算好看,但比笄礼结束时的样子红润许多。   “今天燕王来见我了。”这是他走进正月园后说的第一句话。   沈朝元明白他的来意了。   她直起腰:“燕王殿下见您时,提到了我吗?”   “你可以称呼他一声七叔。”晋王道。   “不要了吧。”沈朝元眉眼弯弯。   晋王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郑婵适时地走出来说:“殿下,不如去旁边的屋子里说话,奴婢已经准备了热茶和点心。”   晋王沉声道:“可以。”   沈朝元向他微微躬身:“祖父先请。”   “还算懂事!”晋王抛下这句话,便大踏步走向郑婵引向的屋子。   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沈朝元望着杨柳:“你留下,如果看到一只鸽子,叫它在这里等我。”   “嗯?”杨柳懵着脸目送她的背影。    ☆、名存实亡      郑婵请晋王去的是一个闲置的屋子,比照着沈朝元第一次见到晋王时那间大屋布置。在正中央面对大门的位置是主座,在主座两旁则各自排着六个座位,依次直列。每两个座位间有一个齐扶手高的小桌。   晋王自然是在主座入座。   沈朝元跨过门槛时斟酌了一下,走到主座右手边第二个椅子落座。   与晋王隔着一椅一桌。   晋王并不在意她的选择,等她坐好。   沈朝元边坐下,边先行提问:“阎王殿下来这里是为了陈留郡主吗?”   “原来你知道。”晋王冷冷说。   “我带人去她新府邸砸了她家,这事京城里不少人应该都听说了吧。”沈朝元道。   “我还当你会在我面前装几句傻。”   “没有必要。”沈朝元道。   晋王等她说下一句,却只等到她端起茶来喝,边无辜地望着他。   “你……”   “是。”沈朝元微微一笑,作出乖乖听训的样子。   晋王见到她的表情反而更生气了,他问:“你竟然还有脸朝我笑?”   “哭丧着脸,您应该会更不高兴。”沈朝元说。   晋王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她说得对,但此刻他当然不能轻易被她制住,冷声道:“你敢顶嘴?”   “孙女知错。”沈朝元搁下茶杯,起身朝晋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坐下吧。”   “是。”沈朝元重新端起茶杯。   晋王盯着她手的动作,张了张嘴,终究不乐意跟一个晚辈争执小节。他转口提起来此的正事,“燕王来拜访我,替他女儿向我道歉,陈留郡主年轻不懂事,没想到换一个祝辞会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她已经知道错了。”   “嗯,我不计较。”沈朝元附和的一句话把晋王噎得半天说不下去。   “你不计较?”晋王道,“你把她的新家都砸了!”   “那不是活该嘛。”沈朝元笑容不减,“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听说的。”   “你砸了别人的新家,还说她活该?”晋王吼道,“她年纪小,你也年纪小?”   “我就比她年长两岁,也大不到哪去。”沈朝元冷静地说。   “……”   “祖父,您要不也喝口茶吧。”沈朝元不变的笑容感染力强烈,“这茶清心明目,很有用的。”   晋王举起茶杯,狠狠灌下去,把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是瞎了才会觉得这厮像长子,他哪时敢跟他顶嘴!   “郑婵!过来倒茶。”沈朝元对门外喊了一声。   郑婵一直在门外候着,听到吩咐就赶紧跑进来,为晋王倒好茶水,也给沈朝元续上。做完以后,她又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任何人——至少是晋国的任何人,在看到晋王的脸色后都绝不会敢说一句话。除了沈朝元。   “您的脸色不好,是不是饭没吃饱?这里也有点心,您不要客气。”沈朝元礼貌地招呼他。   “不要跟我说那些废话!”晋王把茶杯重重地砸下。   “是,您希望我怎么做呢?”沈朝元谦恭地询问。   晋王略微点头,直到此时他才觉得她稍微像样了一点。   “她不懂事,你得懂事,你是姐姐,得先去道歉。”   “哦。”   晋王以为她答应了。   但这次沈朝元却有下一句:“为什么?”   “燕王亲自来向我道歉,他们如此知礼,你说为什么?”晋王竖眉问道。   沈朝元把不离手的杯子放下,整理衣服,起身将双手交握放在身前,郑重地回答他:“祖父,做错的人是陈留郡主,又不是燕王,为什么由他来道歉?笄礼被毁,承担后果的人是我,又不是您,为什么是您接受道歉?”   “你……”   “如果陈留郡主肯亲自登门向我道歉,我愿意正式原谅她,但其余的事请恕孙女不能答应。”   晋王这次没有拄拐杖来,他有些后悔,他觉得他的双腿又开始抖了。   他愤怒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沈朝元,“你这是要忤逆我?”   “祖父,我听说燕王是王,晋王也是王,为什么您要怕他呢?”沈朝元问。   晋王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你竟敢……”他高高扬起了手,似乎是要打她一巴掌。   但他的右手还握着洒了大半茶水的杯子,这一巴掌落下来,可是瓷杯砸脸的威力。   沈朝元看了看,忍不住提醒他:“祖父,您要打我,孙女是绝对不敢躲的。可是我听说过不久月国接我的人就要来了,如果我的脸受伤,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呢?”   晋王的手就像是被人凭空握住手腕一样迅速停下了。   他僵硬地举着茶杯,余下的茶水顺着他的手腕蜿蜒流下,淌入袖中,湿湿冷冷。   沈朝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您连燕王也畏惧,何况是陛下呢?”   现在她已经不止是晋王的孙女了,她还是金城公主,是在议和契约中落下名姓的人。   她希望的是,即使她说了这句话,这茶杯也可以砸到她脸上。   然而,晋王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手,他移开了目光,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沈朝元懂了,他曾经是一国之主,但现在只是晋王。   一个有名无实,连王者的心也丧失的人。   她目送着晋王离去,在他跨过门槛后,慢慢缀上去:“我送您回去吧。”   晋王颤抖着摆摆手,没有回头,独自走出拱门坐上了奢华又陈旧的轿子。   虽然他并不需要她送,沈朝元还是在后面跟到了拱门那,看着轿子远去。   “真是可怜。”沈朝元说。   郑婵问:“您说的是您?”   沈朝元瞟了她一眼,摇摇头,“我觉得我挺好的。”   如果能够与鸽子重逢就更好了。   郑婵又问:“燕王是不是给您找麻烦了?殿下让您做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在门外吗?难道没听见?”沈朝元反问。   郑婵忙说:“您和殿下说话,奴婢绝对不敢偷听!倒了茶,奴婢就走了。”   “对对对,婢子可以作证。”杨柳没法闲着,在旁边附和。   沈朝元看她一眼,“鸽子呢?”   “啊?”   “我让你留在这里给我盯鸽子,你盯跑了?”沈朝元生气地问。   杨柳忙说:“没有,婢子动都不敢动!可是,您要等的是什么鸽子?没看到呀。”   “没来?”   “如果您和它约的是这里……”杨柳小声说,“那它真的没来。”   “什么鸽子?”郑婵忍不住插嘴。   “一只白色的鸽子,不管你们是谁看到,发现它就告诉我。”沈朝元躺回椅子上。   郑婵蹲在躺椅边上问她:“殿下,这件事可能跟燕王有关,真的没关系吗?”   “怎么你也很怕燕王?”沈朝元扭头问她。   “可他毕竟是陛下的亲兄弟。”郑婵道。   “燕王和月国,谁比较可怕?”沈朝元问。   郑婵噎住。   她倒是能回答,但不能说。   不过她能听懂沈朝元的意思是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只好住嘴。   沈朝元在躺椅上眯了眯眼睛,开口问道,“月国会派谁来?”   “我听说是一个大将军!”杨柳迫不及待地说。   “打仗很厉害吗?”沈朝元问。   杨柳顿时讪笑:“婢子就听说他好像是个大将军,具体的消息我就不清楚了。”   “奴婢知道。”郑婵在一旁说。   于是沈朝元便重新看向她:“你也坐下,跟我说说这个大将军。”   “此人名叫马凉,是马家双雄之一。”   “马家双雄?听起来很厉害。”   “是,马家在月国一向是以骁勇善战闻名,以前月国只是小国,如今的月王便是靠着他妻子背后的家族得位。他妻子便是马家人,在他得位后便将马家大肆封爵,马家也以战争回报,收拢了周边小国,使月国一步步壮大。马家双雄,便是马家现在最厉害的两位将军,是一对亲兄弟,哥哥叫马凉,弟弟叫马奚。”   “月国的王后这么厉害吗?”杨柳忍不住担心起来,“这次要公主去和亲,不是说跟月王成亲吗?月国王后的背景这么强大,殿下去了岂非要受苦?”她原本觉得,就算去了月国,沈朝元是一个容貌如此美丽的女人,一定不会受委屈,可是月国的后宫如此复杂,王后有马家支持,还不把沈朝元欺负死?   郑婵叹了口气,点点头。   她早知道这些消息,所以她比杨柳更早也有更多忧心。   最不在乎的却是沈朝元:“我又不跟她争,她闲着无聊来欺负我干嘛?”   “您知道什么,您是嫁过去抢她的丈夫,她哪能容得下您!”杨柳说。   沈朝元撇撇嘴。   她是压根没想过她会真的嫁给月王,王后怎么想,她并不在意。   可是鸽子为什么还不来?   “我听说这次月国连下十二城,就是这马家双雄所为?”沈朝元接着问。    ☆、草原之国      “您还真沉得住气,您一点也不担心那位月国王后?”杨柳问。   “那也等我能遇到她再说。”沈朝元问她,“你见到鸽子了吗?”   杨柳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对一只鸽子如此执着,老实地摇头:“没有。”   “那你就去附近看看,它是不是被人抓住了。”沈朝元说。   鸽子每天都会来,不会突然不见。   一定有原因。   杨柳垂头丧气地走了。   等她离开,沈朝元继续问:“你好像对月国的事很了解,继续给我说说这马家双雄吧。”   “是。”   郑婵道,“这次交战,月国的两位主将就是马凉和马奚。”   她回答沈朝元时,脸色略有些苍白。   沈朝元疑惑地问:“你是生病了,还是心情不好?我觉得你的脸色很难看。”   郑婵叹了口气:“奴婢只是想到……死了那么多人,棠国却只能议和。”   就像当初晋国失陷,晋王却不能阻止月国的铁骑,反而抛下所有国民带着家眷与大臣们逃回了棠国京城。当初晋王还有棠国京城这条退路,如今的棠国却退无可退。或许正因为此,它只能让。郑婵不懂国事,也不清楚那天皇帝和臣子的议事内容,她只是作为一个晋国人与棠国人,有些失望。   “这次败仗,真的死了很多人吗?”沈朝元惊讶地说。   她只知道棠国打输了,需要议和,从来没有想过死人的事。可是,打仗怎么会不死人呢?直到今天郑婵说了这句话,她才想到月国攻下十二城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担忧地说:“那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本来是棠国人,现在却落到月国的手里,会是什么后果?”   “他们应该会有办法吧。”郑婵沉默了一会儿,说。   “毕竟死了许多人呀。”沈朝元不知道也还罢了,知道便无法轻易放下。   郑婵道:“殿下,这是打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她反过来安慰起沈朝元。   可沈朝元总觉得她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一句。   她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郑婵迅速摇头,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奴婢已经把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您了。”   “可是我觉得你没有说完。”   “已经说完了。”郑婵认真地回答她。   沈朝元却依旧摇头,“不对,你一定还有话藏着。”   “……”   “郑婵。”沈朝元执着地说,“你难道已经忘记上次是怎么答应我的吗?你说过再也不会对我隐瞒了,这是你亲口承诺过的事,难道你这么快就不认了吗?”   郑婵惴惴地说:“殿下,奴婢这一次隐瞒是为了您好。”   “这话可不一定,如果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对我好不好难道不是我自己最清楚吗?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永远都不知道,如果哪天我因此吃亏,岂不是太冤枉了?你先告诉我,是好是坏应该由我自己来判断,而不是你。”沈朝元道。   这话对郑婵隐隐有些触动。   她犹豫着,但犹豫不止。   郑婵说:“可是奴婢希望您不知道,您即将去月国,不知道这些您才能过得好。”   “什么?这件事跟月国有关?”沈朝元立刻说,“那你就非说不可了。”   “如果您知道,就不可能再忘记。”   “那我也不会怪你,到底怎么回事。”沈朝元的语气渐渐严厉。   郑婵无奈地说:“奴婢不愿意说,是有苦衷的。您这次去月国是去侍奉月王,如果您在他面前表现出对马凉的不悦,奴婢怕您会开罪于他。”她不希望沈朝元知道这些,她希望沈朝元一无所知地去。马凉对月王很重要,一个妃子和一个名将孰轻孰重?月王一定知道。而沈朝元并不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如果她透露出对马凉的不满,她在月国一定会过得很痛苦,这是毋庸置疑的。   就此,郑婵宁肯沈朝元做一个无知可怜却足以安稳活下去的人。   但显然沈朝元自己不愿意。   “告诉我。”她强调,“我想知道。”   她的决心令郑婵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郑婵苦心冥想,终究缓缓说出了这个消息。在马凉攻下的十二座城里,有五座城顽抗到最后直到守城将领身亡,对这五座城,马凉统统下达了屠城的指令,不论男女老幼,数百万平民,尽皆死在月国士兵的屠刀下。   即使郑婵早就得知这个消息,当她再说出口,却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想起晋国里所有她认得的,却没来得及跟着晋王一起逃离晋国的人。   他们要么死去了,要么活得生不如死。   月国对自己兼并的小国,从来不会抱有任何温和态度,要么做附庸,要么做奴隶。这是一个典型的草原之国,他们不懂得容纳,只侵略。他们不懂经营,生存的方法是攻下一处处新土地,将敌人杀光或蓄奴,用获得的土地来养牛羊。郑婵第一次听说这故事时,还是小孩的时候,那时的月国不是现在的月国,但他们的事迹依旧令郑婵疑惑又惊讶。   沈朝元良久沉默。   郑婵只用简单一句话就说明白,可她却无法真把这当作简单的一句话。   “数百万人,马凉一句话就全部都杀了?”   郑婵无法回答。   “死了这么多人,棠国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郑婵更不能回答了。   她第一次伸手摸了摸沈朝元的头发,安抚她就像安抚自己的孩子:“您就当奴婢没说过吧。”   沈朝元很久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为什么棠国要向月国认输呢?”   “奴婢也不知道啊。”郑婵盯着沈朝元的眼睛,很后悔告诉她这件事。   也许她应该再忍耐一会儿,反正,其他人更不会打听到这么机密的消息,如果不是因为郑婵在晋王府有许多交好的朋友,她或许也会被瞒在鼓里。死了数百万人,竟然只能向月国议和——说是议和,棠国付出的代价仍然是投降!皇帝和一众大臣怎敢让棠国的百姓知道他们如此无能!   偌大棠国,连一个能够争胜的将军也没有,只能任凭数百万百姓被屠戮,往肚子里咽。   何其无能啊。   “别再想这些事了,去月国,您也要把这些事全部忘掉。”郑婵跪下来求她,“请您好好地保重自己,世子和世子妃只有您一个孩子,如果您过得不好……”   “那我应该就算是去陪他们了吧?”   “别这么说。”郑婵抱住她的腿,痛哭失声。   她何必责怪皇帝无能呢?她也一样。她不想沈朝元去月国,但她无能为力。   沈朝元木然地望着上方,眼前是明媚的阳光,毫无温度。   ……   己亥年三月十九。   今日是马凉大将军即将到达的日子,也是沈朝元即将启程的日子。文思没有从自己常带的手下里挑选人跟随,他将这些人全部留在京城。金城公主出嫁月国,也可视为出使,皇帝自然会另外给她一队侍卫。沈朝元指文思做这些侍卫的统领,也得到允准。只要她提出的要求与政事无关,基本都会得到允许。   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进入轿子。   今天她会从正月园乘轿子离开,出城后再换乘马车,听说马凉就在城外等待。经过商议,由大鸿胪亲自制定总礼仪,将棠国风俗和月国风俗经过一番糅杂,采用了这种送亲的方式——不过,杨柳则认为,这是因为上面的人不愿意让马凉这个战绩彪炳的大将军进入京城。   “听说这个马大将军非常勇武善战。”杨柳说。   随着马凉迎亲的消息传开,京城里许多人都对这个大将军有所了解。   在被隐瞒屠城事件的情况下,大部分人都对这位马大将军怀着尊敬和青培的态度。慕强。   杨柳也是不明内情的一位。   郑婵觉得,她比沈朝元更不能保守秘密,从未对她透露过马凉的真正“战绩”。   “是。”沈朝元坐在轿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杨柳说话。   “不知道皇帝有没有想过派人去刺杀他,他不是来了吗?解决他,月国就少了个大将军。”   杨柳说。   沈朝元终于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我还以为你也佩服他。”   “他是挺厉害,但毕竟是敌人,里外我还是能分得清的。”杨柳说。   最重要的是,如果马凉死了,或许沈朝元就不用去月国了。   可她又想,就算马凉死了又有什么用?棠国没有名将,能打得过马奚吗?照样完蛋。   “杀马凉哪是容易的事。”郑婵幽幽地说。   棠国有许多人都希望马凉和马奚能死,但他们本身武艺高强,又有许多近卫,都是马家从小养大的死士对马家忠心耿耿。想杀马凉和马奚,只能去战场,但这两人在战场——更厉害啊。不然,他们能活到今天?    ☆、科季末(已修改)      想马凉死的人很多,能做到的一个都没有。   杨柳却不肯轻言放弃,她先看看四周,才转头继续说:“可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有武功的吗?棠国这么大,难道没有行侠仗义的人?我是说大侠,游侠总有吧?以前殿下读过一个话本,主角不就是个游侠吗?难道就没这样的人想过要替棠行道?”   她本来是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武功的,直到那天她亲眼见过青黛的身手后便立刻转变了想法。既然连青黛这种从小受训,批量“制造”的高手都能这么厉害,那么这世上肯定会存在更有天分的人,不是会更强吗?   “替棠行道?”郑婵无奈地笑笑,“亏得你能想得出这样的词来!”   她忽视杨柳的话,看向外面,“接亲的人怎么还不到?”   杨柳不甘心被忽视,她说:“您难道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吗?”   郑婵看了她一眼。   “也许不存在吧。”出于怜悯,她搭理了一句。   郑婵是宁肯相信这世上没有武艺高强的大侠,也不希望这世上有——只是不愿意做。   “真的吗?难道连您也没有听说过?”杨柳追问道。   “没有。”郑婵冷静地回答。   杨柳十分感慨:“那真可惜!难道青黛那样的人就是顶尖了?”   “我?我有什么问题。”青黛就站在附近,她耳朵尖早就听见了,只是杨柳一直在聊一个危险的话题,她不愿意插嘴。可这回杨柳当着她的面直接点明对她武艺的不屑,那青黛可没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了,立刻朝杨柳看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比你厉害的人?”杨柳问。   “有啊。”青黛答道。   “谁?”杨柳立刻兴奋起来。   “我师父。”青黛道,“教我武艺的人当然比我厉害。”   “那他有多厉害?”杨柳忙问。   “像我这么厉害。”   “喂!”   “他比我厉害是以前的事,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但现在我已经出师了,如果他的武功一直停滞不前,那自然是我厉害。单凭我记忆里他的实力,我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可惜我现在不能见到他。”青黛道。   她出身的地方与杨柳不同,甚至和青宁青薇也不一样。   能够接受武艺教导的人,都是极封闭的,像她这种弟子还有追随主人离开的可能性,而教授武功的老师却反而必须失去自由。至少,在弟子出师离开后,老师和弟子不可以再见面,她所记得的老师的脸,已经很模糊了。   “那就不必说了。”杨柳摇头道。   “不如聊点别的。”郑婵实在不想再继续谈与马凉有关的事。   要是聊聊就能聊死他,她愿意聊到天荒地老。   既然不能,聊再多也只是无聊的臆想,没有意义。   “也好,反正得等接亲的人来,也没事可做。”杨柳道,“不过,聊什么呢?”   “说点你们棠国的事吧。”郑婵道。   “您还问我?”杨柳无语地看着她,“我对棠国的了解恐怕还没有您的多!”   “这叫什么话,我们都是晋国人,你才是棠国人。”郑婵道,“你以为我非得听京城的事吗?不必,不如你给我们讲讲你们丰城的事,风俗,习惯?”她也想借杨柳的话,来推断沈朝元过去十余年是怎样度过的。   可杨柳却突然转过脸,“不知道那个马凉长什么样子?”   郑婵拧起眉:“我不是刚说过讲别的?非得谈马凉?”   “那讲什么才好?我想不到,丰城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如您来说?”杨柳反将一军。   郑婵瞪着她,却也无话可答。   杨柳笑嘻嘻地问轿子里的沈朝元:“殿下,您之前拿着的那包东西是什么?”   “……”   “殿下?”   “我刚才走神了,没有听清,你说什么?”沈朝元缓缓问道。   轿子是封闭的,小窗口的帘子也没有撩开,所以杨柳看不到轿子里的沈朝元说这些话时是什么表情。可是杨柳能够听得出沈朝元的声音和以往的有略微不同,她觉得沈朝元的情绪似乎有一点紧张。这不对劲。   她当即问:“殿下,您没事吧?”   郑婵敏感地投来目光,小声问杨柳:“怎么回事?”   杨柳摇摇头答:“我不清楚。”   然后她继续扬声询问沈朝元:“殿下,您是不是生病了?外面有太医,我给您叫过来?”   这支和亲队伍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也不缺人,连随意太医都备着。   沈朝元苍白地笑了两声:“呵呵,不用了。”   “真的?”   “不用,我没事。”沈朝元坚决地说。   杨柳刷地揭开了帘子,把头钻进轿子里,打量着沈朝元。   沈朝元的手藏在袖子里,放在腿上,她若无其事地回望:“关上帘子,很冷。”   “是。”杨柳没看出古怪,只好答应,正要出去又想起一事,“殿下。”   “说。”   “您之前不是提了一个包裹进来吗?”   “几件衣服而已。”沈朝元平静地将放在身边的包裹拿起来,交给杨柳,“你不放心,那就由你拿着吧,路上拿好,不许给别人碰。”   杨柳没料到嘴快一句还揽上一件苦力活,顿时垂头丧气。   她放下帘子,将包裹递给郑婵。   就算是苦力活,也得先答应,她不可能为了逃避苦力活就真把这个可疑的包裹送回去。   郑婵无声地拆开包裹检查一番,疑惑地抬头看向杨柳,摇了摇头。   包裹里果然只有几件衣服,没有其他东西。   沈朝元忽然掀开小窗口上的帘子,幸灾乐祸地说:“郑婵你也好奇?那你帮她一起拿吧。”   “合着是整我们玩呢。”杨柳恍然大悟,顿时苦笑。   郑婵笑了笑,可她依旧觉得事情不是如此简单。   沈朝元放下帘子,坐回轿子里,也笑了。   她从裙子底下拿出一把短刀,这是藏在之前的包裹里拿进来的。刀子拿进来了,作为伪装物的包裹自然不存在继续留下的必要性。她轻轻将短刀从刀鞘中拔出,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归刀入鞘。   不错。   不枉她亲自挑选。   她并不想要用这把短刀做什么,不过——有备无患。   这时她听到轿子外有些喧闹,似乎有不少人进入正月园。在她听见郑婵和来人的对话后,便确定这些人就是马凉从月国带来的“先锋军”,代替月王到晋王府来接亲的人。数量应该不少。沈朝元并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但她悄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刚打开,一张大脸就凑到了窗口前。   沈朝元先被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这张大脸属于杨柳。   她一脸呼吸急促的慌张模样,和沈朝元对视。   沈朝元看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事:“你又犯病了?”   杨柳的恐男症,居然在这时再次发作。   她紧张地看着沈朝元,努力将脸塞进窗口里,不敢往其他地方看。   “你先进来。”沈朝元掀开轿帘对她说。   也在这时,她看到了外面的场景。原来月国派到棠国来接亲的竟然是一群男人,他们全都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扫视着正月园里的侍女,其余侍女或许没有杨柳的恐男症,但也都显得慌乱,她们从未被人用如此不掩饰的贪婪目光打量。像是在看自己的囊中之物。   郑婵愤怒地走出去:“后院里全都是女眷,你们竟然如此无礼?”   那群男人都不耐烦地打量着郑婵,但没人开口,直到有一个领头的站出来:“你是?”   沈朝元把杨柳拽进轿子里,将帘子稍微放下,从窗口向外看。   郑婵道:“我是这正月园里的管事郑婵,你又是谁?”   这男人一身玄色皮衣,腰间还佩着剑。   她阴着脸,晋王府就没人能把这些人拦在外面?如果她早知道来的是一群毫无礼节的男人,她早就会让轿子出发,先去晋王府的大门等着!   “我的名字是科季末,马大将军派遣我带人来接亲,我是他们的统领。”   “科统领,那你能约束你的手下吗?”郑婵冷声道。   有一个月国男人按捺不住,已经忍不住伸手去勾了勾近前一个侍女的下巴。科季末瞟了一眼,嗤笑一声,“你放心,我的人都训练有素,不会耽误正事。”他用月国话高声朝那边喊了一句,那人不在意地收手,回了一句月国话,月国来的这群人便同时大笑起来。   “现在你放心了?”科季末对郑婵说,“准备好了吗?这一走,可就不会回来了。”   郑婵忍住怒意,点点头。   她并没听说过科季末这个名字,但此人既然是马凉派来的,恐怕在马凉账下也有不低的身份,为了沈朝元,她只能忍下一时之气。   轿子里,杨柳小心翼翼抓着沈朝元的衣角,又害怕,又生气。   “他们怎么能这样?”她难过地说。   沈朝元依旧看着窗外,问:“你有没有看见一只鸽子?”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每天7点出门,21点到家(之前是19点到家所以能撑日更),做不到日更了。 决定改成两天一更,假如有等更的读者就请后天再来看下一更吧。 ☆、鸽子      杨柳疑惑地看着她。   “您说什么?”轿子里的空气不流通,很气闷,但对于杨柳而言这里却是比空气流畅的正月园待得更舒服的地方。她缓过神,脑子也渐渐清楚,所以才会有疑惑的情绪。她知道这段时间沈朝元一直在找一只鸽子,但现在她们已经快要去月国了,还有什么鸽子能比这件事更重要?   沈朝元没有回答她,“郑婵!”她对着窗口叫了一声。   郑婵正警惕地看着月国来的接亲队伍,听到这声呼唤便连忙走到轿子边,“殿下,什么事?”   沈朝元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你有没有看见一只鸽子?”   “啊?”郑婵在轿子边呆住。   “就是殿下最近常常念叨的那只鸽子。”杨柳给她解释一遍,又对沈朝元说,“殿下,刚才婢子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什么鸽子,那是您养的吗?您什么时候养了一只鸽子我们都不知道?”   “那不是我养的鸽子。”沈朝元声音低沉地说。   “既然如此,就不用管它啦。”杨柳道。   沈朝元摇摇头,对郑婵道:“你要是看到鸽子,就把它叫过来。”   “把鸽子叫过来?”郑婵苦笑一声,“奴婢哪有这种本事呢?鸟都是很胆小的。”   “总之你试试吧。”沈朝元抛出这句话就不管了,重新坐回去。   “出了什么事?”科季末见郑婵一直站在轿子边说话,便走过来。   杨柳抖了一下。   沈朝元便飞快地放下帘子,让科季末吃了个闭门羹。   他停在三步外,指着轿子,“金城公主就在轿子里?”   “是。”郑婵道。   科季末笑了,“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长什么模样?”   郑婵冷冷看他一眼,“到了月国你自然知道。”   “她总不会一直住在轿子里吧?”科季末扯着嘴角笑了笑,“我是为你们好,最好先让我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如果长得不好看,我好早点通知你们换一个。我们的王可是很挑剔的,如果她入不了王的眼,就算去了月国也会被我们送回来,那时你们可能就要丢脸了。”   郑婵道:“这话是你们王的意思,还是马大将军的意思?亦或者,是你的意思?”   科季末的笑容慢慢变淡:“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郑婵也扯扯嘴角,还以一笑,她扬声道,“出发吧!”   棠国的卫队,首先在正月园外应和一声,轿夫抬着轿子往外走去。   “那个人走了吗?”沈朝元隔着帘子问。   郑婵也问她:“您说的是科季末?”   “月国来的那个。”   “对,他是这些人的统领,科季末是他的名字。”   “我不喜欢他。”   “我也不喜欢。”郑婵安慰她,“您不用和他打交道,虽然他是马凉的下属,不过他不敢对您无礼,您放心,只要您不想见到他,奴婢就让他离您远些。”   “好。”沈朝元接着说,“那你有没有看到鸽子?”   “鸽子?”郑婵无奈地问,“您还记得这件事?”   “我一直在等它。”   “那是您养的鸽子吗?”郑婵边问边冒出和杨柳一样的疑惑,沈朝元什么时候养的鸽子?   “不是。”沈朝元说。   “我猜也不是。”郑婵轻叹口气,“不会有鸽子的,您等不到,它是只鸟,鸟都是……”   都是。   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郑婵突然不说话了。   轿子也突然停下来,外面有些乱。   沈朝元疑惑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问郑婵:“出了什么事?”   她没听到回应。   沈朝元便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却发现郑婵也不在轿子边,她不知到哪去了。   而同时在轿子前方发出许多人的惊呼声,月国人则用陌生的语言大声叱骂。   “把弓箭拿来!”科季末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   “这里是晋王府,绝不许妄动弓箭!”郑婵也大声地说道,似乎在与科季末争辩什么。   “你们这群……葵兹比丘索格!”科季末急得再次吐出沈朝元听不懂的话。   “你敢?”郑婵毫不畏惧,“区区一只鸟而已,你们只能用箭对付它?”   鸟?   沈朝元猛地扯开帘子,望向前方。   一只雪白的鸽子正在正月园上空盘旋,它底下就是那群月国人,不知道它做了什么,这些男人个个都愤怒不已。“喂!”她高兴地朝空中呼唤,“你过来!我在这!”沈朝元知道,它就是她等的那只鸽子。   它来了。   它在找她!   沈朝元欢呼起来,那只鸽子听见她的呼唤,果然朝她飞了过来,冲进轿子里。   杨柳等鸽子进来,迅速将帘子放下。   谩骂的月国人突然都安静了。   即便只是片刻,这群月国人还是看到了她的脸,正对着轿子的科季末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金城公主?”他指着轿子问郑婵。   郑婵冷冷地看着他:“你们月国人的礼仪就是这样对待尊贵公主的吗?”   “不是。”科季末吓了一跳,迅速将手放下,难得低声下气地说了一声,“抱歉。”   惊鸿一瞥,他已经记住了沈朝元的脸。   今天的沈朝元是由宫中的人静心打扮过的,并未蒙面,十七岁的她正是最美好的年华,比之十五岁的稚嫩,成长得更有灵气,更加生动。她凝望着那只鸽子时狂喜的脸,就像是夏季的田园里,百花争艳中最娇艳的那一朵。   单只科季末见过的女人里,没有一人能够与她相比。   这一刻他有些动摇,就算皇后有家族,当如此倩丽的美人进入月国,会否真的只是一滴落入湖的水珠?不,她是风暴,她将使月王魂牵梦绕。棠皇真是狡诈!科季末暗暗叫骂,他为这样的美人迷醉,但他更是坚定的马家支持者,只见了一眼他就坚定地认为绝不能让月王见到这个女人!   他必须让马大将军明白这个女人会给皇后和马家带来多大的灾难。   科季末深深地盯着轿子看了一会,沉声道:“不要耽搁,加紧出发!”   郑婵疑惑地看着他的脸。   她觉得他似乎下了一个决定。   ……   沈朝元只管抱着她失而复得的鸽子。   杨柳好奇地坐在旁边看:“这就是您说的那只鸽子?”   太奇怪了!   她从不知道沈朝元养过鸽子,但它在沈朝元的怀里竟然这么乖!而且刚才沈朝元喊了一声,它就飞过来了,如果是只狗,是只猫,那她倒能理解,可杨柳从来没见过这么听话的鸟!她忍不住说:“这真的不是您养的鸽子吗?”   “它不是我养的鸽子,它只是会过来看我。”沈朝元回答。   “这只鸽子?经常来过?”   “偶尔。”沈朝元抱着它,一直看着它,“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鸽子,但这次鸽子的腿上并没有绑小纸条。什么都没有。   沈朝元疑惑地看着它细细的腿,“你没带给我?”   杨柳像听天书一样,根本不明白沈朝元在说什么。   “殿下?”   “算了。”沈朝元自己摇摇头,又重新抱住鸽子,“你来了就好了。”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顺从地贴服着翅膀,一动不动。   “这简直是只假鸟,您还会驯兽?太厉害了!”杨柳敬佩地说。   “这是杨柳。”沈朝元对它介绍。   杨柳点点头,“对,我是杨柳,那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鸽子。”   “……我知道它是鸽子,我是问它的名字。”   “它就是鸽子。”沈朝元答。   “……”杨柳放弃交流。   轿子来到大门,郑婵将帘子掀开一小块,“殿下,该换乘马车了。”   沈朝元抱着鸽子从轿子里走出来,低着头步入马车的车厢里。她一直能够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有些是好奇,有些是疑惑,更多的是带着大量。怀抱这些目光的,不止是月国人。她进入车厢后,杨柳和郑婵也随后进来,这里不是轿子,郑婵可以陪她一起坐了。   在三人都进入马车后不久,车队便开始缓缓前进。沈朝元掀开窗口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在车队左边是月国来的接亲队伍,首领科季末;而车队右边则是棠国派出的卫队,首领是文思。她掀开帘子,走在轿子右边的文思正好望过来,便小心翼翼地借着缝隙往里看。看谁,不言而喻。   沈朝元把脸塞满窗口,堵得严严实实才说:“她现在很紧张。”   文思也紧张地问:“杨柳?”   杨柳从背后扯了扯沈朝元的衣角。   沈朝元无视了她的动作,继续说:“你知道她为什么害怕吗?”   文思忙问:“为什么?”   沈朝元猛地把脸撤离,放下帘子。   文思一头雾水:“……”   “你看,他对你一点也不了解。”沈朝元摸着鸽子的羽毛,对杨柳说。   杨柳忍不住替他说话:“他不是不了解我,我怕他觉得奇怪,没跟他提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沈朝元问。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病呢?”杨柳道。   “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病?”沈朝元想起来她还不知道杨柳的病因。   “……”杨柳苦笑道,“就算婢子说了,您也不会信的。”    ☆、劫道      沈朝元小声嘀咕:“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信?”   就算她这么说了,杨柳也不打算解释。   郑婵难得地为了杨柳劝沈朝元:“殿下,人总有难言之隐。”   “就像你一样?”沈朝元问。   ——为什么我家小姐这么不会聊天呢?郑婵也郁闷了。   轿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沈朝元摸着怀里的鸽子,对于这种安静毫无不适感。   她挺舒服,还能不断从窗口往外望。在马车行驶的路边,非常空旷,沈朝元好奇地看了很久才确定今天的街上真的没有人。但右边的卫兵们依旧充满戒备地握着兵器,也不知道是认真地防御,还是做给月国人看的。   沈朝元看不到左边的动静,所以不知道月国人现在是什么样子,但估计和文思的兵差不多。   她回头跟郑婵分享所见:“今天没人出来?”   “您的车队要出城,他们自然要避让,肯定有人打过招呼了。”郑婵解释。   “为什么?”沈朝元充满好奇,这又是她没听说过的事。   “这是为了安全。”郑婵笑,“不过,通常来说是有备无患。”   “对啊,文思带的卫兵可都是陛下派来的精兵,谁敢阻拦?”杨柳也加入话题。   “马凉在哪里等我?”沈朝元问。   郑婵的笑容渐渐淡去:“大概在城外吧。”   谈起这个人,她依旧无法露出高兴的样子。想到不久后要见到他,还要为了沈朝元对他低声下气,郑婵的表情就越发难看。她并不认为为了沈朝元做这种事是不应该的,但她依旧觉得屈辱与不甘心。她也和青黛一样身怀武功,却没有上战场的资格,因为她是女人。   但能够上战场的男人,却选择推出一个女子做祭品,难道不是棠国的男人无能吗?   可她不能这样说,更不能让沈朝元感觉到她这样想。   事已至此,她不能让沈朝元也和她一样不甘心。   “城外哪里?”沈朝元接着问。   如果她可以看书,或许她会选择闭嘴,但马车上颠来倒去根本没法看书,就连想静心休息也得等到非常疲惫的时候。闲极无聊,除了提问和聊天还能做什么呢?这样的马车生活,起码还有一个多月。沈朝元听说月国离京城很远,她想想未来的旅途就觉得迷茫又苍白。   不愿意想,还不如说说眼下。   “应该是出城不久。”郑婵也不太清楚,她打听过,但得到的信息并不多。   来接亲的毕竟是月国人,棠国和月国才刚刚议和不久而已,刚从战场下来,谁都火气大。所以,作为棠国人想要打听出月国人的消息,实在是登天之难。就算明知道马凉会在城外等待金城公主,但他到底在城外的何处,等出城又要如何见面,没人知道。   “你不知道?”   “奴婢无能,请殿下恕罪。”郑婵苦恼地说。   沈朝元想了想,问:“你有没有问过科季末?”   “他?”郑婵笑了起来,不过是苦笑。问科季末?“奴婢问过。”   “他怎么说?”   “他只会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种讨打的说辞,真的很难让人萌发继续对话的兴趣。   “那我去问他怎么样?”沈朝元突发奇想。   郑婵紧张地说:“此人心怀不轨,您千万别和他打交道。”   “是吗?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沈朝元问。   “奴婢觉得他可疑……”郑婵诚实地说,“但只是觉得而已,奴婢并没有证据。”   “好吧。”沈朝元觉得这话倒是可信,“那我就不问了,但出城总能见到马凉吧?”   “应该能。”郑婵道,“如果他不打算来,月国没必要这么说。”   “也许他们就打算耍我们玩。”沈朝元用自己的脑子想。   “……也许吧。”   郑婵本想说一国之君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但想想若这是月国对棠国的羞辱之法,那倒也说得通。她不敢打包票一定能见到马凉了。只希望,最起码,沈朝元真的能够安全无恙地到达月国国都,现在郑婵的心愿只有这一个。   马车继续前进。   出城后,也未曾停下。   文思突然叩响小窗,等车里掀了帘子便问:“我们已经走了很久,怎么还没见到月国大营?”   “马凉不在?”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还在继续走,那科统领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文思谨慎地说。   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   科季末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发出一声大笑:“你们怕什么?跟我来就行了!”   如果只有文思一人,他绝不会无视这种挑衅。   可是为了沈朝元的安全,他先行忍耐,问她:“殿下,您认为呢?”   “那就继续前进,这里是棠国的地方,他们能做什么?”沈朝元道。   她抚摸着怀中的鸽子,毫无畏惧。   “是。”既然连沈朝元也这样说,文思不再推辞,“那就请科统领你到前面带路吧。”   沈朝元索性让车夫把车厢前的帘子拉开,她倒要看看科季末想做什么。   科季末果然不推辞地走在前方。   车队继续前进,遇到任何岔路都只取直道。   到了一处亭子,科季末伸手叫车队停下,突然走到路边,他弯腰挖了一会儿,居然从地里取出一炮礼花,他用火折子点燃,这礼花便猛然炸响。虽然是白天,但也在空中炸出显眼的亮光。   “这是?”文思一怔。   科季末得意地一笑:“这是我和大将军的约定,免得你们棠国人反悔,突然抓了我拷问大将军的下落。到时候,我会随便交代一个地方送你们去死。看来你们还是聪明的,很识相。既然你们守了约定,这礼花就是通知大将军我是安全的,再往前走一段路,大将军就会出来和你们见面。”   “果然狡诈。”文思咬牙说道。   幸好棠国上下没人想过对一群接亲的人出手,否则这就是主动给马凉一个开战的理由。   “我们哪比得上你们中原人狡诈?不过是吃亏惯了才想出来的办法而已。”科季末冷笑一声,“对了,这法子还不是我们想出来的,是你们棠国来的石大人贡献的好办法。”   “棠国人帮你们?”文思不屑地说。   杨柳倒是撑着下巴,呢喃了一句:“叛徒这玩意,哪个世界都有啊。”   沈朝元突然扬声问道:“你们的石大人是不是叫石璎?”   “哦?您认识他?”科季末看她一眼。   “真是他!”郑婵握紧拳头,低下头掩去眼中怒意,她是自言自语,不愿意跟科季末谈石璎。   可科季末依然听到了她愤怒说出的三个字:“怎么,你们和石大人有仇?”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领路就行了。”沈朝元平静地说。   科季末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沈朝元的面相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够说出如此冷淡言辞的人,他先是一愣,等品味出她的意思便生出几分羞恼之感,心底更是觉得此女绝不能留。他冷眼瞧她,暗暗在心中说等见到大将军再计较。   如果她真像她的长相一样温柔或软弱,倒也有迎回月国的可能性。   不过现在看来,就算是大将军见到她也不会再心软了。   马凉向来喜欢美人,科季末还真怕他此刻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幸好这女子并非省油的灯,既然如此,他就不怕马凉做错选择。月国王后可是马凉的妹妹,该扶持谁该如何支持她,马凉比科季末更懂。   沈朝元抱着她的鸽子,问杨柳:“他刚才是不是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是啊。”杨柳点头附和,“婢子还以为他会生气呢。”   月国人什么时候这么有忍耐心了?   她却不知道这是因为科季末想把选择交给马凉而且他已确信马凉会如何选择。   但她能想得到,连这也能忍,甚至给一个同情的眼神,可见此人另有计较。   她小声对沈朝元说:“殿下,您得小心他阴你。”   “我知道。”沈朝元抚摸着鸽子的羽毛,露出谁也看不懂的笑容,“我不会有事的。”   这不是自信。   是源于信任。   车队继续前进,但走了很远,都一直没人现身。   文思便忍不住问:“还要走多久我们才能够见到你们的大将军?”   科季末有点慌。   但他脸上依旧若无其事地说:“大将军或许已经来了,只不过要观察我们一下而已。”   “希望你说的是真的。”文思刺了他一句。   难得科季末没有反驳。   可是车队又前进了一段路,依旧没有其他声音。   文思又问:“你们大将军不会是自己来的吧?”   如果带了兵,在附近,就算带兵再严格也不可能做到这么安静。   “我们大将军自有计较。”科季末一边嘴硬,心里也一边觉得不对劲,他跟身边要来一匹马,骑上去朝前飞奔,可刚冲出去,路边突然缓缓走出一人。科季末一眼看去,认出此人不是月国人,便放心地继续向前冲,只嘴上骂了一句:“哪来的杂碎,给我滚开!”   话音刚落,这不速之客却走到路中间,将右手提着的包裹放在地上,若无其事地停在原地。   那就撞飞!   科季末想此人必定是棠国人,并无留情之心,继续朝前疾驰。    ☆、人头      这突然出现的青年不动,科季末则驾马冲得更快,一马一人瞬时撞在一起。   沈朝元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郑婵则不忍地闭上眼转过脸。   一匹静心养育的骏马和一个普通人撞在一起会是什么后果?任何人都能想象到即将发生的场面,月国人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前方,棠国人则不约而同地像郑婵一样将脸转开。他们不可能瞬间移动到这两人中间将那年轻人推开,谁也不忍心看这残酷的画面。   然而事件的发展却出人意料。   当科季末驾着马冲到这不速之客面前,预备将这面容稚嫩的青年撞开时,青年不闪不避,留在原地抬起一脚踢向了疾驰而来的骏马。这匹棕色烈马挨了这一脚,竟然像是被一块巨石击中般猛然朝旁倒去。它凄厉地嘶嚎了一声,便向路边滚倒。至于骑在马上的科季末则更加狼狈,他的双脚踩在马镫里,一并卡住,连着这匹棕马一起翻滚了五六圈,甚至有大部分撞击的力道都由他所承受。   “啊!”   科季末短促地惨叫了一声后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翻滚停止便和马一起晕倒在地,人事不知。在他和马的身下,不知是属于谁的鲜血缓缓流淌开来。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不速之客从天而降,来得莫名其妙,在所有人预备见证他的死亡时,他却无声无息地踢翻了这月国来的一名统领。虽然只是带领迎亲队伍的小统领,但科季末此人毕竟是马凉账下的人,谁也不敢随便小觑他。   可他,骑着那么壮实的一匹马朝着这青年冲去,却是科季末和马被踢翻?   文思先恢复精神,朝着青年走去。   他心中暗爽,对这青年生出包庇的心思,便朝他走去:“年轻人,你是不是急着回家路过这里?不知者无罪,你向我们道个歉,就快点回去吧。”在月国人清醒前,他必须将这青年送走。如此有胆识又有能力的俊才,文思不希望他冤枉地死在月国人刀下。   青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文思以为这青年是不解自己怎么会说他要回家,便小声说:“我只是帮你找个借口,你刚才踢翻的那个人是月国一个小将军,我背后这队伍里有一半人都是他的下属,你能对付一个,还能对付一群吗?快走吧,我就当你已经道歉过了,往回跑,我可以帮你拖延一下。”   青年摇摇头。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从月国人里已经冲出一个蓄着极短胡茬的中年人。   文思认出此人是科季末的副手。   “副统领,他已经道歉了,让他走吧。”文思拦住这副统领,大声说道。   “走?你回头看看我们的人肯不肯让他走!”副统领指着背后。   月国的人全都回过神,纷纷怒不可遏地拔出腰间大刀,跟着副统领一起朝着青年围了过来。   副统领则推开文思,握着大刀指向那青年:“你这杂碎好大的胆子!竟敢连我们月国的人都敢伤?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来这里迎亲的,这后面就是你们棠国的公主,刚才你打伤那人便是我们的统领,不怕告诉你,不久我们大将军就会过来汇合,让他知道你做的事,必定将你千刀万剐!”   “给我跪下!识相的就先跪下来等候我们大将军发落,给你留一具全尸!”副统领道。   青年抬起下巴,神情平静。   “你们的大将军是不是叫马凉?”   “知道就好!”副统领瞥了一眼远处的科季末。   难为这厮包着马在地上迅速翻滚了五六圈,撞到路边石头上才停下,还能有一口气在。他捂着头慢慢地从地上睁开眼,悄悄爬了起来。科季末眨了两下眼睛,辨明方向,便朝着青年和副统领这边走来,目光灼然地瞪着青年的背,还挂着一路的血。   副统领懂了,改口道:“你先跪在这,如何处置你由我们统领来决定。”   “刚才不是你们大将军做主吗?”年轻人笑着问。   科季末缓缓挪动。   但他的嘴没有坏,从青年背后发声,“你还不配入我们大将军的眼!等他过来……”   “他过不来了。”年轻人将刚才放在地上的包裹捡起来,三两下拆开,露出一个匣子。   等科季末走近,他便转身将匣子打开给科季末看。   匣子里装着一颗人头,怒目圆睁像是还活着一样。   “啊!”   科季末猛地停下,等他看清这张脸,便吓得呆住。   年轻人问:“马凉就在这里,你们要去哪里等他?”   “不可能!这是假的!”科季末惊慌地大喊。   “假的?那你再仔细看看。”年轻人将匣子里的人头拎出来,往科季末怀中一抛,人头滚入他怀里正好抬着脸。科季末不敢相信地看着怀里的人头,不断呢喃着不可能,却本能地惊叫一声,两眼一翻,吓晕过去。   月国人都慌张地看着那颗人头,这里全都是跟随过马凉的人,怎会不认识这张脸?   副统领再也无法维持傲慢的表情,他指着年轻人又气又惧,“你,你这……”   他只来得及结结巴巴说出三个字。   年轻人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剑,朝前斜挥过去,一剑将此人头颅砍断。至于余下的月国人,他对付起来也如同砸碎土鸡瓦狗一般自在。等到他轻飘飘将在场所有月国人全部杀光,身上连一滴血也未曾沾染。他扫视一圈,无人敢看他的眼睛。年轻人也不在乎,他只看这里再也没有站着的月国人了,才收起长剑。他走到科季末面前捡回马凉的人头,装进匣子,再朝着文思走去。   “你们把这里打扫一下,然后打道回府吧。”年轻人道。   “打,打道回府?”文思的眼睛又亮又闪烁,“可是,这是陛下的命令……”   “没有马凉带路,谁能带你们去月国?去不了了。”年轻人边走边说。   文思惊喜地问:“那人头真是马凉的?不是您诈他们?”   “少说废话。”年轻人将匣子朝他扔过来,“接着。”   “是!”文思也顾不上这青年的年纪明显比自己小得多,连忙双手接住匣子。他不怕,马上将匣子打开来看,好像不看这一下,这匣子里的人头就会不翼而飞似的。如果这真是马凉的人头……交给陛下,得多让皇帝高兴?他不敢相信这年轻人竟然会轻描淡写地随意将人头送给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紧张地问。   “棠国总有人认得他的脸,你把这个呈上去就是了。”年轻人道。   文思忙问:“那您呢?”   年轻人杀了这么多月国人,要是就这么走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青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自然会陪你们一起回去。”   “多谢这位大侠!”文思狂喜不已。   等到心中最担心的一件事得到解决,文思顿时轻松许多,也能够更理智地看待面前这位高手。他竟然能够刺杀马凉!不仅如此,还将马凉的头颅割下,从他重重保护的营帐里带出来!文思不禁暗想,不知马凉那群属下在帐中看到马凉的无头尸身会是什么表情?这是整个棠国里无论会不会武功的人都梦寐以求的英雄所为,而今,这个年轻人却做到了无数人只敢在梦中幻想的事!   所以,虽然文思年纪不小,却对这个明显比自己更年幼的青年生出了崇拜之心。   虽然这年轻人总是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随着年轻人朝着他越走越近,他就越紧张。   直到年轻人走到他面前,然后越过他他才稍微轻松一……咦?   文思猛然回过头,眼睁睁看着年轻人竟然朝着他背后的马车走去。   等等?   “大侠,您请稍等,那辆马车里是我们的……”   年轻人听也不听,已经若无其事地跨入马车。没有人敢阻拦他。   沈朝元抱着鸽子,已经在这站了很久。   年轻人微微弯腰,将脸凑到她面前,忍住笑意,郑重地说:“我来拿我的鸽子。”   沈朝元猛地松手把白鸽放飞,扑上去紧紧搂住年轻人的脖子。   从她远远看到那个身影,她就已经认出他,她知道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年轻人也一样用力地环抱住她,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元娘。”   能坦坦荡荡地吐出这个名字,他用了两年。   沈朝元死死咬着牙,忍着欲哭的激动:“少爷……”   郑婵懵了。   杨柳也懵,她懵的是,这个人怎会出现在这?还……还……还?   冲到马车边来劝说心中大侠的文思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到了这时他哪还能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他心中的大英雄,竟然会是两年前那个在他心里将永远和大小姐成为两个世界的——   盛森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休假,结果还是下午才打出来…… 不过本章总算让三目正式登场了。 ☆、我答应      文思不敢相信,也更无法接受,但刚才盛森渊是如何轻松地解决那群月国人,实是他亲眼所见。他可以忽略别的,却不能连自己亲眼看到的场面都否认。可他无法相信,曾经被他看不上的那个少年,是如何在短短两年就变成这样?   一个蚊子呐般的声音羸弱地响起:“文统领,我们现在还回不回去?”   被所有人忽略的车夫倒是第一个忍不住开口的,反正他不明内情。   “我要他坐在这里。”沈朝元认真地看着文思说,“我有话要和他说。”   郑婵忍不住开口:“殿下,他毕竟……”   “我决定了。”沈朝元态度坚定。   郑婵哑然。   文思叹了口气,商量地问:“那殿下,能不能不关上帘子?”   “可以。”沈朝元答应,用这个条件交换郑婵和杨柳下车。   杨柳挣扎了一下也想留在现场看八卦,被郑婵和文思齐心协力地拽了出去。   车夫闷声不吭装哑巴,在前面将马车调转车头朝向京城。才走不远,这又要回去了。但队伍里每一个人都很高兴。若非逼不得已,有几个人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没有未来的地方呢?何况那是敌国。   最终,车厢里便只剩下沈朝元和盛森渊二人,鸽子又飞了回来,但落在盛森渊的肩膀上。   “我就知道它是你养的鸽子。”沈朝元对盛森渊说。   说这话时,她没法把眼睛移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消失,所以能看多久就要看多久。   直到经历过分别,她才明了重逢的可贵。   “怎么样?”盛森渊朝她挑眉。   “什么怎么样?”   “不是都说这世上没人能杀马凉吗?我做到了。”盛森渊说这句话时就像一个邀宠的孩子。   他不会对皇帝说这句话。   也不会对明铜镜说这句话。   但是来到沈朝元面前,他就忍不住想告诉她自己有多厉害,这两年里,他的进步有多惊人。   沈朝元握住他的手,只说了一句:“多危险啊。”   平心而论,她说不出下次不要做了,但更说不出你下次还可以去刺杀更厉害的人。她知道马凉杀了很多平民,他该死,可是她无法鼓励盛森渊继续冒险,她甚至希望他能够就此留下,永远不要离开她身边。当她看到盛森渊得意的神情渐渐转淡,心里又有些担忧了。   这是令他骄傲的事,她是不是不应该泼他冷水?   “可是,您一定能做到的。”她略微违心地赞扬了这次行动,“您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我答应过你的。”盛森渊说。   他又说:“我是做好计划才去干的,我不会毫无想法地冲进大营,我知道怎么进去也知道怎么出来,我答应你以后要站到有资格来见你的位置,我更答应过一定会来见你。在此之前,我不会失约的。”   盛森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这种陌生的触感令他茫然。   从十五岁到十七岁,沈朝元的头发长得飞快,垂在腰际仍嫌不够,在座位上铺出黑色的海浪。她的五官也有些许改变,她的鼻子和嘴角弧度变得更加柔和,她的双眼如同两颗黑色的珠子,就像她的长发一样乌黑明亮。   他们有所改变,却也一如既往。   这小小的陌生感觉被盛森渊轻易跳过,他对沈朝元露出笑容,“你看,我毫发无伤。”   “少爷,您能告诉我这两年里您经历的事吗?”   在上次见面时,盛森渊总是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经历掠过,避而不谈。那时候他总说他有难言之隐,那么这一次呢?这次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以盛森渊的名字出现在她面前,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秘密也可以向她告白了?   “很枯燥,你也想听吗?”盛森渊笑吟吟地问她。   沈朝元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在此之前,你先纠正一个称呼。”盛森渊道,“从今天开始,不要叫我少爷了。”   他让她叫他的名字。   不是三目,是森渊。   再也不论人前人后。   “元娘。”盛森渊凑到她面前说,“没有人会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少爷的。”   沈朝元的心怦怦乱跳。   “你说什么?”   “我不要你去月国,我要你嫁给我。”   沈朝元眨巴着眼睛。   一道黑影从旁杀入:“你敢杀我们大将军……”才刚踩上车厢,沈朝元利落地从背后拔出短刀把他钉在了厢壁上。好像是科季末,大概吧,不重要。   沈朝元甩了短刀倒腾出手,她紧紧握住盛森渊的双手说:“我答应。”   “元娘。”   “嗯。”   “叫我的名字,再答应,你要嫁给谁?”   “森渊。”沈朝元忍着笑,郑重地说完这句话,“我答应嫁给你。”   ……   马车的隔音不是很好,何况帘子也是掀开的,车厢里的二人谈得正投契,车外却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吭声,但所有人的内心戏都很足。   文思抱着匣子,正在尝试将大英雄和盛森渊合并成同一个;   郑婵满腹狐疑,暗暗疑心是否唯独自己不认识这个年轻人;   步行卫队的内心已经炸出几十朵烟花;   杨柳急得抓耳挠腮,好多句记者提问式台词已经在嘴边成形。   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此时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死死咬住充满倾吐欲的下嘴唇。   车夫习以为常,作为一名车夫他很常遇到背后的车厢里主人家窃窃私语一些不能为旁人听到的话。所以他非常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他是聋子,是哑巴,是只有眼睛能正常运转的木牛流马。   “驾!”车夫甩起缰绳,令马匹加速越过一个小土坡。   车队驶向的方向通往京城。   正如盛森渊所言,他们不可能去月国,那么除了回去还能去哪?   车队里的人都能想到这一点。   但有人想不到。   比如,刚刚送走他们的京城群众。为了让车队安全出城,京城难得戒严一次,百姓不准轻易离开家门,使道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等到车队离开,戒严结束,百姓们便纷纷走出家门,继续一天的工作。可是浩浩荡荡的车队竟然又从城门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京城里炸响,如同夜空的焰火一样无处隐藏。   城门官迅速着人将消息传进宫里,传进鸿胪寺。   大鸿胪刚开始吃早饭,听说这个消息刚吃了一口粥就往外吐——回来了?   车队没回晋王府,直接朝皇宫走去,停在宫门外等待皇帝决断。   文思还抱着那个匣子。   他是这个车队的统领,但对于宫城里的卫兵则是一个陌生人,许多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和他抱在怀里的匣子。如果相识,问一句这匣子里是什么倒也无妨,可惜这里没有文思的朋友。不久,一个老公公快步跑了出来,问文思这是怎么回事。他带来的问题也和京城百姓,和大鸿胪的不解一样:你们怎么回来了?   文思回头看了一眼,告诉这位老公公:“去不了了。”   “啊?”   “马凉死了。”   “啊?!”   文思把匣子打开,露出一颗人头,他指着下了马车款款走来的盛森渊说:“是他杀的。”   马凉死了?是这个年轻人杀的?每一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盛森渊从容的表情和那颗人头都不像是假的。不对,谁知道马凉长什么样子?老公公先是一惊,心情复杂,倒不是说他有多盼着马凉活着,但作为皇帝的身边人,他不可能轻易相信这种大事。   他并未被人头吓到。   想了想,老公公向文思索要了匣子,重新回到宫中。   再等一阵,又有人跑了出来,这次是个年轻的公公,他问:“谁是杀了马凉的壮士?”   盛森渊向前一步。   “请您跟小人来,陛下要见您。”他胆怯地对盛森渊说。   “好。”盛森渊答应一声,回头朝沈朝元眨眨眼。   沈朝元抱着鸽子,遥遥相望,她轻轻点头,他便露出笑容,转身跟随那位公公走入宫城。   杨柳问:“殿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他出来。”沈朝元冷静地说。   “他能出来吗?”   “他当然能。”   ……   己亥年三月二十。   经过十个时辰,从早到晚的朝辩后,一位年轻的将军横空出世。是的,主战派彻底压倒了主和派,在马凉的人头被皇帝着人摆到朝堂上时,主和派便再也说不出一句有利的话了。由安国侯及邕武侯共同推举了一个对许多人而言很陌生的名字:明铜镜。   他从京城消失太久,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   直到有一个人说,这是明元帅的儿子。   明元帅之子?他不是无后吗?许多人都皱起眉,直到有人想起当年明元帅确实曾经有一个儿子,但被明元帅查出他是妻子与奸夫偷情所生,根本不是明家血脉,便赶出家门并除族。之后不久明家便被抄——哦。熟悉的人尽皆对视一眼,明元帅与妻子也真心狠,连自己的名誉也不惜败坏。    ☆、大结局      恐怕,当年明元帅已经预见到明家将亡,便与妻子一起筹备了这场闹剧,将明铜镜赶出明家。所有人都没有怀疑,毕竟,有几个男人愿意无端端往自己头上戴绿帽子,又有几个女人愿意承担不贞的名声?可谁也想不到,明元帅是其中一个,明夫人也是。   当年,明铜镜作为明家独子,向来深受宠溺,结果被养成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汉。这也罢了,他还是个纨绔,拿着家里的钱日日夜夜泡在秦楼楚馆。明元帅拿他没辙,这位战场上的英雄面对自己唯一的孩子,也只是个溺爱的父亲而已。京城里的人都默认他在明家的唯一作用可能就是传承香火,明元帅的事业只能等莫须有的孙子来继承了。   没想到明家却突然炸出一个消息,说明夫人不贞,诞下野种,这野种就是明铜镜。那时候明铜镜还躺在一家青楼的大堂里,怒气冲冲的明元帅冲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一通暴打,打得半死不活后便着人将他赶出京城。此后不久,明夫人自缢,明铜镜也不知所踪。再然后,便是明家被抄,明元帅身死了。   谁也想不到,赶走明铜镜是假的,明夫人不贞是假的——可能就明铜镜挨的那顿打是真的。   盛森渊从不被人关注的角落走出,双手呈上一封信。   “这是什么?”皇帝疑问。   盛森渊沉默片刻,平静地说:“这是明元帅的手书。”   明元帅亲笔手书?这句话一说出口,朝堂上便没人说话了,全都朝盛森渊望来。他们疑惑地看着这年轻人的脸,并用更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手中稳稳托举的这封信。这年轻人怎会有明元帅的手书?这手书是明元帅何时写的?写了什么?   盛森渊并未给众人太多思考的时间,迅速补充道:“这封信是明公子托我带来的。”   皇帝沉吟片刻,道:“他知道你要来刺杀马凉?”   “是。”   这次皇帝沉默了更久,然后点头说:“呈上来。”   盛森渊向前走了几步,停下,等皇帝身边的老公公接近,就将这封信送到他手中。   作为一名刚杀死马凉的武者,他是不可能走近皇帝的,即使他刚刚立下天大功劳。   这老公公就是方才到宫城前迎接的那个,他检查信确认没有问题,便将信送给皇帝。   盛森渊知道这封信里写的什么。   他没偷看。   他只是直接问了明铜镜。   信中,明元帅并未抱怨下令杀他的先帝,只痛陈他轻易涉足政斗,被奸人暗害,有所察觉后不得不忍辱将独子送到师兄身边。他在信中写明所谓明夫人不贞事件只是他与妻子的计谋,以使敌人放弃继续追查他的唯一血脉。他在信中明言,他的师兄已经答应他的请求,收下他的独子为徒,教他兵法。如果他日棠国有难,他愿意令亲儿为陛下再征疆场。   皇帝捧着信看了一会儿便红了眼眶,露出追忆明元帅的模样。   盛森渊静静将头垂下,与其余人一样。   何时抬头?   等皇帝哭到满意吧。   ……   这封信就是明元帅为独子留下的引线。而马凉的人头,则是盛森渊为明铜镜点燃引线的火折子。至于这场爆炸能有多大,最终还是得看明铜镜自己潜心多年研制的这□□有多厉害。无论其他人为明铜镜铺下的路有多宽阔,如果明铜镜只是纸上谈兵之徒便全是在做无用功。   但是。   凡是与明铜镜谈论过兵法的人都会明白,他绝非赵括之流。   这世上若有兵法天才,第一是明元帅,第二便是明铜镜了。   哭爽了,皇帝放下信,他说:“朕能理解明元帅与其子的忠心,只不过明铜镜此人似乎只是跟随明元帅的师兄学习兵法而已,他可曾上过战场?”   他当然没有。   棠国都不知有多少年没打过仗了。   皇帝不想投降,不想求和,但他更怕输,他宁肯用老将也不想轻易答应用这个明铜镜。即使此人是由安国侯和邕武侯共同推举的所谓人才,但是,他又不懂兵法,又没见过这个明铜镜,光是听别人的一面之词,皇帝难免怀疑。   更何况当年的明铜镜是荒唐透顶,人人皆知的纨绔子弟。   他能打仗?皇帝表示怀疑。   盛森渊理解。   他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再次双手呈上。   皇帝便问:“这次的又是什么?”   “算是几场小战役的记录吧。”盛森渊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皇帝微微不悦,又有些好奇,“呈上来。”   一样的操作再来一次。   皇帝拿到检查过的信,展开一看才发现这不是信,只是一张装在信封内的纸。纸上有字。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看着盛森渊。   良久,他问:“这也是他让你送来给朕的?”   “是,明公子继承了明元帅的遗志,当他得知前线发生的事后,便已经决心请战。”   “他在飞燕山?”   “他已经不在那了。”   盛森渊未尽的话,皇帝已明白了。他盯着手中这张纸看了一会儿,露出思索之色,不久,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说:“传朕的命令,宣召明铜镜入宫觐见。既然他一心求战,朕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不过,朕要先见见他。”   说完,皇帝再次看向盛森渊:“他在京城何处?”   盛森渊面露笑容,“郊外一家小店里。”   皇帝没再继续问。   这是一间有名的客栈,名字就叫“一家小店”,有皇家背景,皇帝自然知道在哪。明铜镜肯住在这,可见他并不认为皇家会伤害他。虽然皇帝没有这种心思,但明铜镜作为明元帅之子,仍旧愿意给棠国这种信任,这令皇帝很满意。他虽然依然没见到成熟的明铜镜,但他已经对此人充满好感。   最重要的,这是一个有用的人。   盛森渊呈上的那封信,不是别的,正是这些年明铜镜征战的战报。   明铜镜的师父有许多弟子,只有明铜镜能学会他的兵法,其余弟子都是学的武功,这些人下山后往往投身公家,大部分人做到捕快,其中的一半能成为捕头。遇到抓捕山贼等事件,师父便将明铜镜赶下山去剿匪,这么多年,明铜镜挑翻的山寨不可计数。   月国人,不过是更聪明的山贼罢了。   其实,战争已经不可避免,皇帝不需要迟疑,他要抉择的最多只有一个主帅的人选而已。   马凉的人头已经摆在那,不可能再粘回去。   至于交出刺杀马凉的英雄,卑躬屈膝换取月国“谅解”?   ——所有人都很懂如今这位皇帝,这种遗臭万年的事,他绝不会做。许多皇帝都要面子,这一位尤其是。既然这么多人推举明铜镜,而他的身份没有问题,连去世多年的明元帅都在亲笔信中痛书对大棠的耿耿忠心,他还犹豫什么?发下一道圣旨的事情而已。他有粮,有兵,有军饷,缺的只不过是一位大将军。   而今从天上掉下来一个。   伐月势在必行。   盛森渊也可以功成身退。   皇帝解决了眼前最重要的事,看着盛森渊的目光尤为欣赏。   他说:“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朕必须重重赏赐你。”   如何赏赐,也有一番考虑。   ……   宫城外,沈朝元安心地坐在马车里逗鸽子。   杨柳已经跑上跑下出去看了好几遍,每回跑回来都是同一番话:“少爷好像还没回来。”   “嗯。”   “您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呀?”杨柳在沈朝元身边坐下,“他进去很久了,现在都过午时了!”   “对。”沈朝元终于动了,向外看了一眼,“该吃午饭了。”   重点是午饭吗?   好吧,午饭也行。   杨柳以为沈朝元准备出去了,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马上缩回身子。   杨柳不得不问:“您不饿吗?”   “你饿了?”沈朝元反问。   “……嗯。”   “那你跟文思一起去吃饭。”   “您怎么办?”   沈朝元就摸着鸽子不说话了,好像摸它一下能多长三两肉似的。   郑婵道:“既然殿下让你去吃饭,你就去吧。”   她没想到真能回来,而且和亲的事看来很有转机,心情大好,对杨柳也温柔许多。   “我……”杨柳十分迟疑,一方面这确实是沈朝元允许的事,另一方面她也真不敢走。她坐在车门那犹犹豫豫,正看着外面纠结的时候,突然跳了起来,“少爷回来了!”她指着宫门那,激动地对沈朝元说。   沈朝元第二次扔了鸽子。   鸽子不满地飞了小半圈,追着跳出车外的沈朝元踩上她的头。   沈朝元大方地原谅它踩头的爪子,倒是盛森渊这个原主很不客气地把鸽子抓起来扔开。他要说很严肃的话,这只鸽子可不能来碍事。想了想,他看了一眼乐滋滋准备蹲点现场八卦的杨柳,意味明显——这也是个碍事的。   “婢子饿了,先去吃饭!”杨柳拔腿就跑。   沈朝元笑眯眯地看着盛森渊,想说什么,却突然发现他没有笑。   盛森渊板着脸,好像很生气,但并不是对她生气。   沈朝元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现在可是高兴得很。   “……我杀了马凉,陛下说我立了大功,要赏赐我。”盛森渊缓缓说道。   “你做了大好事,他当然应该奖励你!”沈朝元点点头。   盛森渊叹了口气。   叹气是不是不开心?沈朝元疑惑地看着他。   “元娘,陛下说他要给我赐婚。”盛森渊不安地说。   沈朝元微微偏头。   她听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呢?   盛森渊见她不解,只好说得更加明白:“元娘,他说要把公主嫁给我。”   “啊!”   沈朝元惊呼一声。   而后开心地笑了,“那就是我吧!他要给我们赐婚?”   “……”   盛森渊还真想继续往下诓,可看着沈朝元兴高采烈的样子,顿时不忍心再继续浇凉水。   “对。”他点点头无奈地说,“你什么都猜得到,我连一点惊喜也没法给你。”   “那你可以仔细想想。”沈朝元教育他,“你迟早能给我一个想不到的惊喜。”   “可我一时哪想得到?”   “那你可以慢慢想。”   反正,能想一辈子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已完结,我上个月找了个工作,所以一直很忙。番外有空会写,如果有各位想看的角色,可以在本章留言,因为大纲不设番外,我现在对番外写谁还没有任何想法。顺便提示一下:元娘&三目,杨柳&文思是一对,其他角色都是单人或友情向。除了番外,接下来先努力把《嫉妒心》完结,平了坑我再慢慢存稿新文,有缘再见~ 本书由 lisisi520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