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代贝贝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盲宠》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徐南风虽美,却是个嫁不出去的大龄庶女;纪王虽俊,却是个没人敢嫁的瞎子王爷。 两人的婚事各方算计,索性破釜沉舟自个定了! 徐南风:王爷,我们先假意成婚,等几年后你我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和离如何? 纪王强忍住狂喜:如此甚好! 成亲后徐南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完了,假戏要真做了。 纪王:徐南风,做了本王的王妃就没有和离这一说法。 徐南风:! 纪王:只有殉夫。 徐南风:…… 一句话简介:眼盲王爷独宠小娇(并不)妻的故事。 阅读指南: 1.男主眼盲,后期会治好; 2.1v1互宠,HE; 3.日常向,小甜文,不会涉及太多的宫斗宅斗。 4.本文架空,本文架空,架空!谢绝考据、扒榜和任何形式的转载!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徐南风,刘怀(纪王) =============== 第1章 逼婚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春雨将徐府的瓦楞冲刷得簇新发亮。深深庭院内,竹影瑟瑟,桃花微红,偶有黄鹂恰恰娇啼,本该是一番静谧雅致的景象,徐南风却没由来生出一股躁郁之气。   窗边的金丝楠木椅上,坐着一个端庄贵气的妇人,即便是暗纹的素衣也没能掩盖住她眉眼间与生俱来的娇艳,这妇人正是徐南风的后娘,她爹不惜贬妻为妾也要娶回家的真爱——前丞相张庭的嫡亲孙女,张巧儿。   张氏媚眼如酥,淡淡瞥了一声不吭的徐南风一眼,拿出一家主母的架势来,缓缓道:“城南段家找人来说媒了,男方二十又三,有钱有势,我看挺不错,给你应了?”   段家乃京城有名的暴发户,族中男人非赌即嫖,名声极差。徐南风知道这后母向来不待见自己,便不咸不淡地笑道:“既然真的不错,不如留给你女儿罢。”   张氏的长女名叫徐宛茹,只比徐南风小三四岁,骄横无比。   张氏眉头微皱:“南风,你什么意思?”   徐南风道:“没有意思,妹妹不是什么都要跟我争么?段家这样的大门大户,就留给她了罢,省得说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懂得谦让。”   她面色平静,说得云清风淡,张氏却品出了其中的讥讽。   徐南风也懒得与张氏周旋,转身便出了东厢房的门。   张氏在身后冷声道:“南风,你年纪不小了,由不得你挑三拣四。”   徐南风没理她,踏着满院子落红回到了西厢房。   “听说段家要来向你提亲?段家很不错,听说挺有钱的,怎么样?你应了不曾?”一进西厢房的门,一名穿红着绿的俗艳妇人迎了上来,欣喜地拉着徐南风的手问个不停。   这便是徐南风那被贬为妾室的生母,叶娘。   叶娘年过四旬,风韵犹存,松绿的窄袖短衣配大红裙裾,外头罩着百花戏蝶的褙子,高高的发髻上一片珠光宝气,钗饰多得几乎要溢出来,这样堆金砌玉的妆容着实称不上艳丽,顶多称作艳俗。   “娘,你就别再提此事了,张氏母女安排的亲事你也信?她们巴不得我嫁个恶人,终身受辱才好。”   徐南风本就憋了满腹闷气,一头倒在窗边的软榻上,随手拿了本史策翻着看。   片刻,她瞥到母亲的衣饰打扮,忍不住叹道:“娘,您又打扮得如此花哨作甚?便是再漂亮,父亲依旧嫌弃您是个无权无势的乡妇,不会来这西厢房看你一眼。与其盼着那负心人来垂青,不如早些为你自个儿打算。”   “娘都老了,一辈子就吊死在你爹这棵树上,还能有什么打算?现今最大的打算,便是早些将你嫁出去。”   叶娘对着铜镜整了整鬓边的发丝,满面都是怨妇的愁苦,又叹道:“南儿,你已经十九了,隔壁家的七娘子在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能满大街撒野了。前些年,也怪你这身子不争气,不是今儿风寒就是明儿伤筋动骨,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平白错过了那么多好姻缘。”   母亲越说越激动,见徐南风神色敷衍,便伸出一只带满金钏的手臂来,一把夺去徐南风手中的史策,用并不细嫩的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咬牙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平日你爹叫你多诵女德,勤练女红,你偏不听,整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何用,能看出个金龟婿来?十九岁了还未嫁人,说出去我都嫌丢人!你看看东厢房那小贱人的女儿,不过十四五岁,提亲的人都快把徐府的门槛踏破了,而你……唉,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徐南风也不看书了,一手随意地撑在案几上,转过头看母亲那粗糙的指节。叶娘是农妇出身,年轻时为了供丈夫读书科举,干过不少粗活,受过不少苦,老了后即便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她逝去的青春了。   母亲穷怕了,一朝锦衣玉食,便再也受不得别人的冷眼和奚落,吃穿用度都要和东厢房的那位较个高下。糟糠之妻,色衰而爱弛,被贬为妾室,连唯一的女儿都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于母亲看来,这是她一辈子无法洗刷的耻辱。   叶娘挤出几滴泪来,掏出一块熏香刺鼻的帕子抹了抹眼角,打量着徐南风的神色道:“南儿,你权当是可怜可怜阿娘,应了城南段家的婚事罢。”   徐南风静静的听着,沉静秀美的面容上并无太大波澜。待母亲滔滔不绝地发泄一通,又将那段家大郎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后,她才缓缓张开淡绯色的唇,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娘,我不嫁人。”   父母间那荒唐又失败的婚姻,磨去了她对爱情的所有期盼。顿了顿,她继而道:“我无法容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男人身上,在后院与别的莺莺燕燕争宠,亦或是在寂寞的深院中孤独终老。”   无论哪种,对她而言都是噩梦。   “你!谁教你说这混账话?你是想气死我!”叶娘捂着胸口跌坐在案几旁的小榻上,开始哭天抢地,又大声叱骂她,“你爹可不会养你这种逆女,身为女儿,不嫁个好郎君给父母脸上添光也就罢了,难道还想赖在府上吃白饭不成!”   叶娘鬓发微散,珠钗凌乱,脂粉在脸上糊成红红白白的一片,像是戏文里的丑角似的,毫无形象可言。   在外头候着的贴身侍婢听到了动静,连忙跑进屋来,她显然对叶娘的撒野习以为常了,只好伸手去扶她,问道:“夫人,刚还聊得好好的,这又是怎么啦?”   叶娘一把推开侍婢,攥紧了帕子道,“父母之命媒勺之言,这婚事,我做主给你应下了!”   她没读过书,将‘媒妁’念成了‘媒勺’,一旁的侍婢已经绷不住笑意了。南风抬眼,轻轻瞥过侍婢,那侍婢慌忙低下头,将翘起的嘴角硬生生压下。   “彩云,去给夫人泡杯热茶来。”   彩云福了福,领命退下,徐南风这才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抬起兰色的衣袖,要帮她擦去脸上狼狈的脂粉印,却被母亲愤愤地推开。   徐南风也不恼,只垂首站在母亲面前,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娘,女儿不嫁人,并非是要给您和父亲添堵,只是上门提亲的那些人,并非女儿良配。就论这段家大郎,终日沉迷于酒肆妓馆,游手好闲,声名狼藉,出了名的好色贪财,我如何能嫁这种人?”   父亲势利,母亲爱财,加之母亲被贬为妾室后,她便是尚书府庶女身份,如此一来,能来提亲的要么是不入流的商贾之后,要么是要将她纳做小妾的洛阳纨绔,即便是有品性可靠的郎君,也被母亲以家境贫寒为由拒之门外。   “段家大郎身量魁梧,气度威严,又是官僚之后,家中有钱有势,你嫁过去便是正妻,如何不是良配了?至于段家大郎私德,男人未成家前都爱玩,成家后自然会收心。”   叶娘犹不死心,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徐南风的肩膀,咬牙道,“更何况,你也不看看你现今是什么身份!徐府庶女,年纪又大,能有大户人家愿意将你明媒正娶已是不错了,由得着你挑三拣四?”   徐南风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叶娘却是先一步打断她,“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等你爹一回来,我便同他商议!这次你别再想耍什么花招逃婚,便是抬也要将你抬上段家的花轿!”   叶娘摔门走了。   徐南风憋了满腔闷气无处发泄,在榻上烦闷地滚了一圈,又捞起绣枕当做是张氏母女,狠狠地揍了几拳,仍不解气,干脆换了身利索的衣裳,打算出门去散散心。   徐南风出门逛街喜爱穿男服,做游侠打扮,一来是为了方便行走,二来也可省去诸多麻烦。她换了身牙白的武袍,长发用发带高高束起,干净利落地走出门去,结果在院子里碰见了徐宛茹。   舞勺之年的少女,青春貌美,身为徐府的掌上明珠,徐宛茹受尽父母宠爱,性格自然嚣张跋扈。   见到徐南风出来,徐宛茹迈动莲步,拖着荷青色的长裙缓缓走来,稚气但艳丽的面容上满是嘲弄的笑容,挡在徐南风身前,“姐姐去哪,可是又想要逃婚?哎,姐姐年纪也老了,再不出阁,妹妹我都没脸嫁人了。”   南风没接她的话,只平静道:“姐姐今日手痒,想揍人,妹妹要奉陪么?”   徐南风从小身子不好,为了强身健体,便跟着杨将军练了几年武。她话虽不多,语气轻柔,但每一句都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徐宛茹也只敢在嘴皮上占占便宜。   “凶什么呀,这么凶的母老虎,怨不得没人敢要!”徐宛茹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叉腰倨傲道,“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宫里头新出的珠钗,母亲叫我送一份给你,免得落了口舌,让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搬弄是非,说我徐家姐妹不和。”   徐宛茹抬起下巴,挥挥手,身后躬身的小丫鬟便呈上来一个红漆托盘,上头摆着三两只珠钗。南风扫了一眼,那珠钗都是些有瑕疵的残次品,并不值钱。   徐南风笑了声,“这些艳俗的玩意我不喜欢,配你倒是刚刚合适。”   徐宛茹本来想用这些残次品来讽刺徐南风,孰料却被她抢先讥讽了,登时气得脸颊绯红:“你才俗,你全家都俗!”   徐南风绕过徐宛茹,“骂得好,替我爹谢谢你了。”   徐宛茹一口气噎在喉中,却是不依不饶,拉住徐南风挡在她身前。   “放开。”徐南风拧眉,实在不想再看见徐宛茹这张嚣张跋扈的面容,便腕上用力一抖,挣开了她的束缚。   “你!你打人!”   徐宛茹气急,见徐南风大步朝门口走去,徐宛茹高声喊道:“来人啊!大姐又要逃婚了,快抓住她!”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廊下,一个美艳端庄的妇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她轻描淡写地扫了徐宛茹一眼,低声道,“回房,抄女戒。”   这妇人,正是徐父不惜将糟糠之妻贬为妾室,也要将她娶回家扶正的真爱。   “母亲,她打……”徐宛茹红着脸,愤愤不甘地指着徐南风。   “禁言。”张氏眼眸一转,带着一家主母的威严,“回房。”   徐宛茹狠狠瞪了徐南风一眼,扬手将丫鬟手上的红漆托盘打落,珠钗发饰崩落了一地,她这才冷哼一声,提着裙子跺着脚跑回了房。   张氏将视线投在徐南风身上,面上带着完美的笑,淡淡道,“早些回来,今日你爹会回来用午膳。”   徐南风没再看她们一眼,脚步不停,跨出了门。   川流不息的洛阳街道,沿街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徐南风逆着拥挤的人群漫无目的的走着,心中对徐府的龃龉之事越发厌恶。母亲的粗俗贪财,父亲的冷漠势利,张氏的两面三刀,妹妹的骄纵跋扈,还有自己的孤立无援……都让她无比厌倦。 第2章 说媒   徐父名唤徐谓,是真正的寒门子弟。他本是南方乡下的一个年轻秀才,年少时娶了邻村有名的小美人叶娘为妻,没多久生了一个儿子,可惜家境贫寒,长子三岁那年染病早夭,后来又育有一女,便是徐南风。   十年寒窗苦读,叶娘砸锅卖铁,日夜耕织,终于凑足了盘缠,含泪送丈夫上京赶考。   徐谓这一走,便是整整三年。三年间,杳无音讯,很多人都说徐谓或许是病死在赶考的途中了。   直到第四年,村中有一个在京城当铺当伙计的青年回村探亲,无意间提到四年前那届科举殿试的状元也叫徐谓,同是荆州人,十有八九就是本村失踪的这个秀才。   他之所以不衣锦还乡,仅仅是因为他在京城又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娇妻,做了乘龙快婿。此女姓张,乃是前张丞相的嫡亲孙女,真正的名门贵女。那青年伙计嬉笑道,这下徐秀才可是攀上高枝,一路飞黄腾达了,短短三年,便坐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礼部,那可是肥差啊。   多才俊美的状元郎,一朝及第,便抛弃远在乡下的糟糠之妻,娶了年轻貌美的贵族仕女……叶娘受不了这刺激,当即便昏厥在地。   醒来后,她卖了家中的茅屋院子,典当了所有稍稍值钱的物件,提着瘪瘪的破布包袱,背着尚且四岁的女儿,走上了漫长的寻夫之路。   徐南风的记忆十分出色,但即便如此,四岁时的事也模糊得几乎没有痕迹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进京途中所忍受的凄风苦雨和饥饿,以及跪在徐府面前时,张氏那冷漠的眼神。   数月的颠簸,将徐南风折磨得像是个脏兮兮的瘦弱乞儿,叶娘和好不到哪儿去,蓬头垢面地坐在徐府前哭天抢地。而徐谓则尴尬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瞄着张氏的神色,显而易见的忐忑。   时隔四年,徐谓没想到妻女竟能找到京城来,他的面上有些许愧疚之色,但更多的是怕张氏发怒的忐忑。   那时的张氏刚刚生下徐宛茹,身形依旧窈窕,美艳不可方物。她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指责徐谓欺瞒已婚的事实,依旧端庄温柔,与地上撒泼的叶娘形成鲜明对比。   她吩咐家丁:“将她们带下去,找个别院安置好,别叫她们出来丢脸。即便徐府不要脸面,我张家乃京城百年望族,总归是要脸的。”   然后,她转过头望着忐忑的丈夫,温声说:“郎君,你随我进屋,将此事解释清楚。”   三言两语,缓解了这一家族丑闻,并给足了徐谓颜面。   年少时,徐南风也曾告诫过母亲:“父亲之所以如此偏爱张氏,不仅贪恋她年轻貌美和张家的势力,更是爱她端庄老辣的处事手段。”   叶娘并不放在心上,依旧觉得徐谓只是被张氏的家财和美貌迷惑了。   叶娘不知道的是,当年张氏将她们母女关进偏僻的别院后,当机立断,在娘家那边联系了杀手,要悄悄将徐南风母子做掉。毕竟她们并非京城人士,又被及时隔离在偏院中,杀了后当做病死的乞儿处理,完全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可惜杀手还未来得及动手,张氏就被检查出了喜脉,她再次怀孕了。   张氏胎脉一向不稳,极易滑胎,怀徐宛茹的时候有个云游道士曾告诉她,“在孕期间不可妄造杀孽,否则生下来的极有可能是死胎或病胎。”   张氏担心道士的话应验,再三思索之下,还是决定暂且先放过偏院中的母女,反正她们那样的货色,也不可能给自己造成威胁,母女俩这才稀里糊涂捡回一条命。   一个月后,徐南风和母亲被接进了徐府,以妾室和私生庶女的身份,其实也是为了方便张氏暗中监察她们。   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余年鸡飞狗跳,明争暗斗的生活。   徐南风从过往的记忆中抽身,在一家茶肆前停住了脚步。茶肆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透过人群缝隙望去,隐约可见两名茶客在斗茶,手中的竹筅在新茶泡成的黑瓷茶碗中拼命搅动,奶白色的茶末高高堆起,引得围观群众一片欢呼。   徐南风站在路边看得有些出神,全然没注意远处的一匹军马发了狂,正撒开蹄子朝她奔来。   “让开,快些让开!”军马上的武将大声疾呼,拼命去拉马缰绳,声如洪钟喝道,“当心这烈马冲撞!”   徐南风回神,那黑鬃军马的蹄子高高尥起,几乎举到了徐南风的头顶,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踏成肉泥。徐南风学过几年武,身手比常人敏捷许多,当即侧身就地一滚,堪堪躲过恰巧落下的马蹄。   “吁——”马背上的将军拼命勒紧缰绳,力气大到掌心都出现了红痕,那匹发疯的军马这才安静些许,打着响鼻在原地踏步,不再横冲直撞。   武将心有余悸,翻身下马,沉声喝道:“你这小子怎么回事,站在大街上发呆,若是避让不及……嗯?南风?”   南风亦觉得惊喜,拍拍衣袍上的尘土站起身,朝将军恭敬地行了个礼,笑道:“师父。”   却原来是熟人。   这名身量魁梧的金甲武将便是南风少年时的师父,如今的云麾将军杨慎之。徐南风小时候身子不好,叶娘怕她像长子那样熬不过去,便听从别人的建议,央求丈夫徐谓为女儿找了个师父习武,强身健体。   那时的杨慎之还只是宫中的侍卫长,十年来立功不少,深受皇帝赏识,一路擢升到了云麾将军之位。南风虽然不是根骨俱佳的武学奇才,但胜在勤奋踏实,故而杨慎之挺喜欢这女娃的,可惜南风满十四岁后,为了避嫌,徐父便不再让她见外男,杨慎之这才与她断了来往。   算起来,如今师徒俩有近五年没见面了。   方才烈马失控,街市上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着实不是叙旧的好地方。杨慎之将马缰绳交给下属,这才转头对南风道,“昨天我正同你师娘说起你呢,今日就见着了,可见是缘分!走,陪我去茶楼喝上一杯!”   杨慎之戎马一生,性子大大咧咧,全然忘了南风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南风也不介意,低头看了眼身上月白色的牙白的男服,颌首道:“好。”   一盏茶过后,杨慎之说完了那匹好不容易降服的烈马,这才解了战袍,身姿潇洒地倚在窗边,问南风:“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还如此打扮?”   徐南风一想起段家的那桩婚事,和满家子糟心的琐事,眉头便不自觉地皱在了一起,低低道:“家中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徐南风在徐府尴尬的地位,杨慎之是晓得的。他猜出了几分,试探着问:“可是为你的婚事发愁?”   被戳到了痛处的南风苦笑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方抬头道:“师父,宫中还缺侍卫么?你把我举荐进去罢,我着实不想嫁人。”   杨将军一口茶含在嘴中,险些喷出来。他瞪大眼睛,粗犷的面容上满是惊愕,随即哑然失笑:“本朝没有女人参军或当官的先例,不行不行,这不阴阳失调了么!即便你女扮男装,被查出来,那也是欺君之罪,是要被杀头的。”   杨将军横起铁掌,在脖子上比了个杀头的姿势。   徐南风不甘心,望着杯中淡绿的早春新茶,小声道:“宫里娘娘公主那么多,男侍卫保护有诸多不便,总有需要女护卫的时候罢。”   这倒是事实,宫里男侍卫多了,每年都会传出一两桩私通的丑闻……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女人入宫当护卫的先河啊。   “护卫一事,师父着实帮不到你。看你如此委屈,想来是徐府上下为难你了,你也不必着急,早些寻个良配嫁了,便不用受娘家的气。”   听了杨将军的话,徐南风有些无奈。她不明白大家为何一致认为,不管女人之前过得有多苦,只要嫁个男人,就能脱离苦海……   她笑了笑,撑着下巴淡淡道,“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成婚,难道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么?”   杨将军一噎,随即抚掌大笑,摇首道:“你这丫头,为师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是火坑的,比如你师父我,就不是!”   似乎想起了什么,杨将军端起茶一口饮尽,收敛起戏谑,正色道:“说起来,我这里有一门极好的亲事,男方丰神俊逸器宇轩昂,年龄刚及弱冠,品性也是一等一的温和,待人谦恭有礼,还是名门望族,就想要寻一个你这样的姑娘为妻,你可否有兴趣?”   名门望族?名门望族怎会看上她这样的大龄庶女,何况望族男子喜爱豢养姬妾,风流成性,南风赌不起。   她没经过多少思考,想也不想道:“师父,我只想寻个差事养活自己,早些独立而已。实在不行,我已做好了去庵中当尼姑的准备。”   杨将军急了,“哎,我给你介绍的真的是个一等一的好男儿,你怎的连师父也不信了!你爹娘贪图权势钱财,我有甚贪图的?”   杨将军铁面无私,鲜少夸人,他说不错,那定是不错之人了。   南风只好叹道,“好吧,师父,他是谁?”   杨慎之顿了顿,左右环顾一番,这雅间靠窗,安静得很,并无闲杂人等来往。杨慎之这才放心,朝南风凑过身去,压低声音道:“纪王。”   “什么?”南风手中的茶杯一抖,碧绿的茶水溅出来些许。她微微睁大眼睛,一向平和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诧异的神色,半晌才道,“那个……眼盲的纪王爷?” 第3章 罚跪   纪王这个人,有些微妙。   徐南风不曾见过他,只听宫里宫外的闲人议论过,龙生九子,纪王排行老四,单名怀,字少玠,乃是琴姬出身的贤妃娘娘所出。   玠,美玉也。因刘怀相貌俊美,温和如玉,素有‘玠四郎’的雅称。   与世无争本是好事,只可惜,纪王的性格温和得近乎懦弱了,听说是连杀生都不忍见的。当今圣上以武平天下,最见不得绵软懦弱的男人,故而十分不喜这个儿子,加之他的母亲贤妃娘娘出身卑贱,纪王在宫中的地位一向尴尬。   去年年底宫中御宴,纪王不知是染了什么疾病,御宴归来后便瞎了一双眼,平白吓退了不少姻缘。   洛阳多富贵千金,不过但凡是家中有些权势的,宁可将女儿嫁给高官做妾,也不愿与纪王府结亲,故而纪王到了及冠的年纪,也不曾婚配。   徐南风倒不是嫌弃纪王,只是觉得成亲比不上自由。   她望着茶盏中碧绿的浮末,道:“纪王虽好,但不对我的胃口,何况皇家儿媳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见她犹疑,杨慎之继而道,“徒儿,你这年纪也不适合拖下去了,你与纪王年岁相当,他又品性极好,定不会亏待与你。更何况,他需要一名机警灵敏的女子做王妃,你需要逃出徐府的禁锢,你们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身手灵敏?”南风有些讶异,“这纪王品味竟如此独特,特定要选习武之人做王妃?”   “唉,其实也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   杨将军折剑般的唇紧紧抿起,似乎在思索措辞。沉静片刻,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用气音道:“实不相瞒,给纪王选妃一事,我也是受贤妃娘娘之托。徒儿,你可知纪王的眼睛是因何而盲?”   “不是说,是去年年底御宴的时候染了重疾,这才失明的么。”   “非也,染疾一事,不过是太子粉饰太平的借口罢了。”   “莫非,纪王根本不是因病才失明的?”   徐南风一语中的,杨将军颌首,面色凝重道:“是中毒。”   中毒?   徐南风微微睁大眼睛,茶盏送到唇畔,却因过于惊愕而迟迟未曾饮下。她放下黑瓷的茶盏,凝声道:“天子眼下,竟有如此之事!下毒者是何人?圣上不查么?”   “太子抓了送茶的宫女严刑逼问,宫女承认她是外邦派来谋害纪王的刺客,遂被太子处死。至于这是不是真相,人都死了,也便无从考证。”杨将军食指和拇指捏着茶盏,几番摩挲,摇首叹道,“至于圣上日理万机,哪有什么时间管一个不得宠的庶子死活。”   徐南风有些感同身受:“天家无情,帝王无爱,纪王与皇上间的父子情,怕是还比不上我和徐家。”   她隐约猜出了些什么,渐渐收拢起风轻云淡的神色,试探道,“因为宫中有人要谋害纪王,贤妃娘娘又不便出面,所以才托你为纪王寻一个会功夫的姑娘为妻,以求保护纪王?”   “正是。贤妃娘娘是我远房表亲,她爱子心切,又无人能帮她,只好来找我。”杨将军将杯中茶末抿入口中,嚼了嚼,道,“不过,贤妃娘娘的原意是要我帮纪王寻个女暗卫,扮作贴身丫鬟保护他。但我私下觉得,你与纪王挺般配的,做丫鬟着实委屈了你,做夫妻倒是很不错,而且不容易让别人起疑。”   原来如此。   徐南风心思不在婚姻上,对这桩突如其来的亲事无所适从。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方笑道:“此事您问我没用,还需贤妃和纪王点头,更何况还有皇上。”   “自然。”杨将军摸着铁青刚毅的下巴,笑出一口白牙,“那边我自会去说,问题不大,关键是你乐不乐意?”   徐南风道:“多谢师父操心,再容我好好考虑考虑。”   杨将军探身出窗,看了看楼下驻守的下属,笑道:“那你仔细考虑一番,我还有军务,先走了。”   徐南风站起身恭送他。   杨将军将猩红的战袍抖开,披在肩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望着南风,认真道:“若是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安排你和纪王见上一面,正好今日要去纪王府一趟。”   今日?见面?   “师父,会不会太快了。”南风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婉言推辞:“我还得赶回家用午膳,下次罢。”   杨将军不再强求,点头系好战袍:“也好,我先与纪王知会一声。”   “我送您。”   徐南风将杨慎之送到大街上,正巧迎面有两名年轻的小将踏马而来。一名黑袍小将,与徐南风差不多的年纪,剑眉星目,五官英挺刚毅;一名白袍小将,年纪稍小,俊秀的面容上还带着三分稚气,正是杨将军的两个儿子,杨文和杨武。   徐南风幼时见过他们,便轻轻颌首示意,看着杨将军上了马,这才施礼笑道,“改日去拜访您和师娘。”   杨将军爽朗一笑:“好,我还等着收你的谢媒礼呢!”   徐南风笑笑,没再说话,等到几名武将策马而去,她才转身,匆匆往徐府赶去。   方才在茶楼叙旧耽搁了时间,她得赶在徐谓回府之前回去。   而街道的另一头,白袍小将拉了拉马缰绳,笑出嘴角的一个梨涡,在马背上探身问道:“爹,您要给南姐姐说媒?”   “嗯。”杨将军对这门亲事十分看好,刚硬的面容上也多了几分柔和,就跟自己嫁女儿似的。   “与谁家郎君结亲啊?不会是大哥吧!”杨武戏谑地看了一眼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杨文,随即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爹,你早知道大哥仰慕南姐姐对不对!”   杨文没说话,面色不改,只是微微红了耳朵根。   “杨武,不得胡说。”杨慎之瞪了二儿子一眼,沉声道,“南风性格刚强,与你大哥并不合适。”   杨文耳根的红晕褪去,他攥紧了马缰绳,低头没说话。   杨武失望道:“啊,不是大哥啊,那你将她介绍给了谁家?”   杨慎之避而不答,恢复了往日铁血的模样,冷声道:“谨言。”   “慎行。”杨武熟稔地接口,哀声道,“我懂我懂,不问了。”   徐南风脚步轻急地赶回府,但还是晚了一步,徐谓的官轿先一步到家。   南风怕父亲看见自己这身打扮会生气,便绕道从偏门进。走到中庭时,张氏和丫鬟已簇拥着徐谓到厢房更衣了,南风不想与他们撞上,便停下脚步,躲在回廊的拐角处。   “……我让茹儿给南风送些宫钗去,毕竟是宫里头的样式,妾身都舍不得用,孰料南风并不情愿的样子,看都不看那宫钗一眼,与茹儿吵了一架,便跑出门去了,穿的还是男人的衣裳。”   张氏声音柔柔的,宛如出谷黄莺,只是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夹枪带棒,听得在徐南风耳中宛如针扎。   “唉,也怪妾身无能,看不透南风的想法,捂不热她的心。”   口蜜腹剑是张氏最拿手的戏码。她作势擦了擦眼角,声音关切又无奈,一副受了委屈但又强忍着不说的模样,可徐谓偏偏吃这一套。   他气愤道:“她和她娘一样,一介田妇,粗鄙是融入骨血中了的,倒是让娘子受委屈了……”   张氏蹙眉,赶紧伸出柔弱无骨的手给虚伪顺气,温声道:“妾身不委屈,替郎君处理好府中琐事,乃是妾身的职责所在,妾身甘之如饴。”   徐谓将张氏的手握在掌中,放缓了语气道:“你也别急,方才叶娘提了段家的婚事,我也觉得合适,赶紧将她嫁出去才好,省得在家带坏了茹儿。”   徐南风听不下去了,转身欲走,徐谓却刚巧转过转角,看到了徐南风的背影,面色一沉,喝道:“站住!”   徐南风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待胸中情绪平复些许,这才转过身行礼,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父亲。”   徐谓一身暗红官袍,峨冠博带,蓄三寸美髯,年过四十依旧俊朗,只是面色十分难看。他上下扫了一眼她的男服,气得胡须乱颤,“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徐某怕是不敢当,我没有你这样鲜廉寡耻的女儿!”   张氏忙扶住徐谓,关切道:“郎君,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再说南风年纪不小了,你这样责骂她,叫她掩面往哪儿放?”   徐南风已习惯了张氏的两面三刀。她垂下眼站在徐谓面前,嘴角弯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嘲讽的弧度。   徐谓指着徐南风喝道:“脱了你这身不三不四的衣裳,去祠堂前罚跪,今日不许你吃饭!”   “是。”徐南风眼中没有什么波澜,低头行了礼,转身朝祠堂走去。   她在祠堂中,对着徐家先祖的灵位跪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入夜时分,叶娘的侍婢彩云偷偷给她送了一块煎饼,徐南风背脊挺直地跪在团蒲上,没有伸手去接彩云递过来的杂粮饼。   摇曳昏暗的烛火中,徐南风目光清朗,绯唇紧抿,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她开口唤住要起身的彩云,哑声道:“彩云,你去云麾杨将军府上走一趟,就说他白天所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了。”   彩云揉着昏昏欲睡的眼,有些迷茫道:“啊,何事答应了?”   南风眼睛有些发红。顿了顿,她贝齿将唇瓣咬得发白,半晌才微颤着说:“你尽管照我说的告诉他,他自会明白。记住,一定要亲口跟杨将军说,别人代传都不行。”   “哦,现在就去么?”   “立刻,马上。” 第4章 纪王   徐南风坐在茶楼的雅间里,楼下的说书人正说到了杨家军平寇的高-潮部分,引来茶客一声高于一声的叫好,但徐南风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她面色平静地望着兽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食指指腹敲打着案几,泄露了她此时紧张的心情。   今日杨将军做媒,约她来茶楼与纪王小见一面,亲事能不能成全看缘分。徐南风觉得自己也真够离经叛道,还未出阁,便瞒着父母面见外男,若是徐谓知道了,定要气个半死。   可事到如今,她已无路可走了。   一拢烟在空中升腾,又缓缓散开,像是轻盈的蛛丝,将她的思绪紧紧缠绕。   不多时,茶楼走廊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杨慎之说话的声音,徐南风便知道:“他来了。”   东风入窗,撩动纱帘,徐南风在帘后坐好,便见一身乌檀色窄袖武袍的杨慎之引着一个身量修长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茶奴送了刚烫好的热茶来,杨慎之没让他进来,而是一手端过茶托,一手给了茶奴几个铜钱做小费,便关上了雅间的门,将市井的喧闹声隔绝在外。   徐南风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指尖,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帘打量着坐在外头的男子。容貌看得不甚真切,只知道纪王穿了一件月白滚云边的袍子,眼睛上蒙着一条约莫两指宽的同色缎带,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茶案旁。   他穿着平凡,想必是隐瞒了身份悄悄来此,但是气质优雅出尘,举手投足间透着浑然天成的贵气。   待他们落座,帘后的徐南风方起身行礼,“南风见过纪王,见过师父。”   杨慎之笑着应允,又三言两语简单地朝纪王介绍了南风的家境,纪王微微侧过脸,安静认真地听着。从徐南风的角度,刚好可看见帘外纪王的侧脸,年轻英俊,从眉目到鼻梁再到下颌的线条弧度十分流畅完美,可惜眼睛被白缎带遮住了,不知其中风光几何。   杨慎之评价纪王乃‘丰神俊逸,器宇轩昂’,一点也不掺假,光论外貌,他甚至比徐南风想象中的要更出色。   又或许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未可知。南风在帘后静观其变。   “坊间拥挤,令徐姑娘久等了。”帘后,纪王缓缓转过脸来,朝着徐南风的方向道。   听到他的声音,徐南风有一瞬的怔愣。   受传闻的影响,她想象中纪王的声音应该是怯懦无力的,但事实上,纪王的嗓音清朗好听,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尤显深沉。这样的声线,若是说起甜言蜜语来,是最能俘获芳心的。   徐南风暗自捏了自己一把,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算不上久等,正听着楼下说师父领军平寇的故事呢,一晃眼就过去了。”其实楼下说书先生讲了什么内容,她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是呢,我也听见了,那老先生说杨将军一人一刀一马冲入敌军之中,斩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纪王笑着接话,修长的指节触碰到案几上的茶杯,便顺势端来抿了一口,说,“如此英姿,只恨小王不能亲眼所见。”   一般来说,男女初次见面,多少有些尴尬。但纪王话接得十分自然,又不显唐突,给人如沫春风之感。   杨将军闻言哈哈大笑,道:“市井传闻,多为博人眼球的杜撰,当不得真!不过听楼下人声鼎沸,我倒要去凑凑热闹,看洛阳百姓心中的我是如何骁勇。”   话还未说完,杨将军已站起身:“纪王殿下,南风,你们先聊会,我下去看看便来。”   徐南风忍笑,知道师父这是给自己和纪王制造独处交流的机会,便点点头:“好,师父慢走。”   杨将军推开雅间的门,又回首朝徐南风比了手势,无声地示意她不必拘谨,随意聊聊。   南风会意,杨将军便关门出去。他并未走太远,而是抱臂倚在廊下的栏杆旁,守着那扇静谧紧闭的门扉。   风斜穿入户,撩起轻盈的纱帘,就那么一瞬,徐南风透过飘起的纱帘清清楚楚地窥见了纪王的容颜。   白衣公子,玉面临风,鬓发如墨,眉下眼上系着三尺月白暗纹的缎带,缎带下的鼻梁高挺,唇瓣带着健康的红,静谧得像是一副湿淋淋的水墨画,又像是一块宛转流光的璞玉。   惊鸿一瞥。   光论外貌,纪王刘怀是绝对担当得起‘玠四郎’的美称的。   “纪王……”   “徐姑娘……”   两人猝不及防地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题。春阳和煦,东风无声,他们隔着鼓动的纱帘相望,等待对方先开口。   片刻,纪王微微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静:“徐姑娘先说。”   他面前的茶盅空了,只剩下几片舒展了叶片的茶叶粘在杯沿上。徐南风想了想,考虑到纪王是眼盲之人,本就看不到她,便抛却繁文缛节,轻轻地从纱帘后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的是缃绮上衣,配松绿团花襦裙,腕上松松搭着一条浅绿的薄纱披帛,及腰的秀发用绾了一半,簪上一支磨得水亮光滑的挂珠玉簪。色彩青葱鲜亮的服饰,配上不施粉黛的面容,如空谷幽兰般历久弥香。   可惜,纪王是看不见的。   徐南风在纪王对面跪坐,换了杯盏给他倒上一杯温茶,然后将那杯散发出浅淡香味的茶缓缓推到纪王面前。   纪王看不见,只能微微侧耳,努力通过声响判定南风的动作。他修长白皙的手在桌上一摸,端起南风的茶抿了一口,微笑道:“好茶。”   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是温顺无害的鹿。   徐南风没有再说客套话,开门见山道:“我的家境,殿下可曾了解全面?”   纪王放下茶盏,雪白的袖袍从小榻上蜿蜒垂下,霎是好看。他颌首,诚实道:“杨将军都说了。”   “我是徐府庶女。”   “知道。”纪王笑了,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道,“我也是庶子。”   他说话的嗓音轻而低沉,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脸会追随对方的声音望去,认真倾听,礼数周全。   “贤妃娘娘和陛下那边?”   “徐姑娘不必担心,母妃并不干涉我的婚姻大事,父皇也不会在意我娶谁家的姑娘。”   徐南风微微放下了些许心防和偏见,轻声道:“那殿下如何看待,我……们的这桩事?”   没料到她问的这么直接,纪王怔愣了片刻,方笑道:“目前来说,算是满意。”   徐南风下意识点点头,然后才反应起纪王看不到她的反应,便张了张嘴,刚要说话,纪王却先她一步开口:“听闻徐姑娘自幼跟在杨将军身边习武?”   “幼时为了强身健体,是学过几年拳脚功夫,粗通皮毛而已。”徐南风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这半吊子的功夫能否胜任纪王府的要求,可她又不想吹嘘自己,欺骗面前这个俊美又可怜的年轻人。   正忐忑着,纪王嘴角的笑意收拢了些许,徐南风观察着他的神色,心想:他莫是不满意自己的身手,要拒绝了?   然而,纪王只是望着南风,认真地问:“徐姑娘可知嫁进纪王府,意味着什么?”   很奇怪,明明他是盲人,又蒙着眼,可徐南风却仿佛感觉到他清朗锐利的视线透过白缎,穿过清风,直直地刺入她心里,令她无从遁行。等到她仔细看来,那道锋利的视线又仿佛水月镜花般消散不见,纪王嘴角依旧笑得温和。   她暗中攥紧了双手,敛首道:“明刀暗箭,大抵如此。”   “哦?”听她语气平静,纪王来了兴趣,问她:“徐姑娘不害怕?”   “不怕。”徐南风抬眼,乌黑的玲珑眼中满是决然。她沉声道,“我自愿嫁进王府,为殿下排忧解难,不贪富贵,不惧生死,唯有一事相求。”   “请讲。”   “若是多年以后,殿下用不上我了,请求殿下再赐一纸休书,放我出府浪迹江湖。” 第5章 协议   临近正午,三月的暖阳笼罩着洛阳城,照耀着来往的香车宝马。总角的孩童,浪荡的公子,结伴出行的妇人,挑着零嘴玩具的货郎,小小的一条街道,浓缩了社会的千姿百态。   徐南风出了茶楼,心中是有些许后悔的。   她回想起自己说出‘求一纸休书’后,纪王那微微诧异的神情。亲事都还未定下,她便想着将来要离开纪王府,着实是太过冒犯了。   “徐姑娘何出此言?”那时,袅袅香雾中,纪王剑眉微挑,缓缓问道。   徐南风当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大概,我对婚姻缺少信任罢。”   她害怕,害怕自己像母亲一样,全身心地付出爱意后,却遭到对方的鄙夷和背叛。在徐南风眼里,所有的感情最终都是要走向变质和分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不开始。   没有期望,便没有失望,这样最好不过。   徐南风袖中的十指微微绞动,抬起头直视纪王沉静的俊颜,说:“接下来几年,我的命属于王爷。你我联姻,各取所需,可以么?”   话一出口,连徐南风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勇气。   她的性格本不该如此咄咄逼人的,可她没有办法。她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没有安全感,她只能竖起浑身的尖刺和甲胄保护自己。   这些曾刺吓退了敌人,也曾刺伤了自己。   纪王没有生气,却也良久不曾说话,那样的沉默,令徐南风如坐针毡。   但她将内心的害怕与忐忑掩饰得很好,只是挂着完美而疏离的笑,静静地等待纪王的回复。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姑娘。”   纪王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拂袖而去,依旧温和有礼地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不曾拒绝,也不曾答应。   徐南风的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中,垂下眼掩盖住眸中的复杂情愫,“就当殿下是在夸奖我了。”   雅间外的杨将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重重咳嗽一声,又故意在门口徘徊走动,高声道:“我进来了!”   门吱呀被推开,杨将军大步跨了进来。徐南风和纪王各自收敛了神色,正襟危坐,这个话题就此中断。   纪王不能在外逗留太久,用了几盏茶就要回府了,临行前他提出要送徐南风回家,徐南风想着这门亲事十有八九被自己搅黄了,若是再让徐府的人见到纪王,怕是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便婉言推辞了纪王的好意。   “那好,若姑娘赏脸,下次来小王寒舍小酌一杯。”纪王也不再强求,迎着光站在雅间门口,暖阳洒在他雪白的衣裳上,镀亮了他眼上的白缎带,将他的每一根发丝都照得闪闪发亮,光彩照人。   还有下次?应该是客套话罢。   徐南风心中揣测,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点头道:“好,下次我请殿下喝茶。”   两人互相道了别,杨将军便先一步送纪王下了楼。徐南风在雅间坐了一会儿,直到杯中的茶水凉透了,这才心事重重地放下杯子下了楼。   茶奴将白布往肩上一搭,从柜台后摸出一个包装漂亮的茶盒,躬身笑道:“姑娘,方才那位白衣公子已经结过账了,还特意买了本店的几包特级新茶,说是要送给姑娘带回去尝尝。”   徐南风有些狐疑地从茶奴手中接过茶盒,漆花漂亮的盒子,带着淡淡的茶香,光看外形便知价格不菲。   她心想:这是分手礼么?   不对,他们还未开始,何谈分手?   徐南风叹了一口气,走出茶楼。外头热闹的阳光迎面洒来,叫她睁不开眼,她一手拎着茶盒,一手遮在眼前,漫无目的地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纪王是个温和知礼的男子,在染缸似的贵族子弟中,他算是佼佼者了。正是因为对纪王印象不错,她才不忍心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选择了坦言相待……可惜自己言语冒犯,怕是将他吓跑了。   难道真要回去面对城南段家的婚事?   不,若是拒绝不了,还是找个机会逃跑罢……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见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徐南风下意识回头,便见簇拥的人头中,魁梧高大的中年武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走来。   “师父?”徐南风放下遮挡在眉上的手,讶然道,“你不是护送纪王回府了吗?”   “我将他的马车送到了左掖门,有府中护卫来接,便先回来寻你了。”杨将军攥紧缰绳吁了声,大掌安抚着身下躁动不安的烈马,视线却落在徐南风手中的茶盒上,笑道,“纪王说你喜欢东风楼的新茶,特意挑选了一分赠做见面礼,可曾喜欢?”   方才在茶楼闲聊,徐南风不过是随口夸了一句茶楼的新茶味甘馨香,没想到却被纪王记在了心里。   一想起这桩可能黄了的亲事,徐南风便心中怅惘,苦笑道:“师父,您就别取笑我了。”   杨将军在马背上大笑,朗声道:“如何是取笑你,师父恭喜你还来不及。”   徐南风一时有些茫然:“恭喜我?喜从何来?”   “你这丫头,莫不是傻了!”杨将军于马背上俯身,压低声音,嘴角的笑意却是越发明显,一字一句道:“纪王对你很是满意,你们的婚事,成了!”   什么?   徐南风万年不变的恬淡面容终于龟裂,出现了些许怔愣之色。她喉头紧了紧,嘴唇微张,半晌才能顺利发声,问道:“师父,您没弄错罢?”   “婚姻大事,岂能弄错!”杨将军无奈道,“纪王亲口所说,你娴静温和,端庄大气,他很是满意。”   徐南风一时不敢相信,她对纪王提了那般无礼的要求,他怎么还会觉得她娴静端庄?   莫非,他同意这桩利益婚姻,与她各取所需了?   徐南风心中一片波涛汹涌,心想这都能答应,纪王的脾气真是好到没脾气了。   见徐南风神情恍惚,久久不曾言语,杨将军调笑道:“怎么,徒儿高兴傻了?”   徐南风将狂风过境般纷杂的心绪整理好,神情复杂地望着杨将军,刚要张口说话,杨将军却是一扬马鞭,朗声笑道:“为师高兴,这就进宫禀告娘娘,还要奏禀皇上,让礼部着手准备赐婚玉牒。”   黑鬃骏马不安地刨动马蹄,杨将军想起什么似的,又扭头朝一脸呆滞的徐南风道:“对了,这两天我会让你师娘联系全城最好的媒婆来徐府,三书六礼都会一一安排,你回府后准备准备,师父可等着你们的喜酒喝!”   徐南风感觉自己的灵魂飘出体外了,只凭着本能点点头,回过神来的时候杨将军已如疾风般消失在人海中。约莫是心情大好的缘故,他不顾京城街道不可疾驰的禁令,策马奔走,一路朝宫门赶去!   我要嫁人了?   徐南风怔怔的站在人流中,环顾周围鳞次栉比的房舍,暖阳高升,酒旗飘扬,各色杂食的香味悠然飘荡,每一砖每一瓦都闪闪发光,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每一花一草都在向她呢喃……   我,要嫁人了。 第6章 怒火   徐南风回府的时候,徐谓还未下朝。她悄悄松了一口气,谁料冤家路窄,偏偏在水榭凉亭下碰见了抚琴的徐宛茹。   张氏和徐谓很宝贝这个相貌娇艳的女儿,从小便请了专人教她琴棋书画,力求将她培养成一个德才兼备的名门贵女。   徐南风对这些并无太大的兴趣,偏偏叶娘又喜欢跟东厢房攀比,徐宛茹学什么,叶娘便逼着徐南风学什么,并要求一定要比徐宛茹学得好。徐南风不愿意,为此,没有少挨叶娘的打。   张氏出身贵族,无时无刻不仪态端庄,连惩戒的家法也力求优雅,只会让徐宛茹罚抄,或是在祠堂面壁禁食。但叶娘出身村野,乡下人教育孩子都是用棍棒打个惊天动地,每次叶娘打徐南风,东厢房的主仆围在后院观战,徐南风都觉得丢脸极了,哪怕疼红了眼也不愿哭一声。   不管挨了多少打,徐南风都没能成为第二个徐宛茹。她依旧喜欢偷溜出门,喜欢舞刀弄棒,或许在徐南风心中,没有什么比失去自我更可怕。   有青衣侍婢迈着碎步上前,给凉亭中的徐宛茹送去茶水点心,劝道:“茹姑娘,您练了一个时辰了,歇会儿罢。”   徐宛茹纤纤十指按在弦上,琴声骤停。她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末,倨傲的眼神扫过徐南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取笑她的机会,讥讽道:“贵族女子,最讲一个‘雅’字。我若不好好修身养性,跟某些村姑一般粗野,岂不是也嫁不出去了?”   徐南风没有心情理会她的冷嘲热讽,绕过凉亭朝后院走去,心中腹诽道:那祝你十四岁嫁人,十五岁生子,十七岁斗小妾,二十岁人老珠黄好了。   进了西厢房,还未坐下喝口茶,便被叶娘一把拉了过去,劈头盖脸训道:“你去哪儿了!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整天到处疯跑,你是要气死我!”   徐南风将手中的茶盒放在案几上,不解道:“什么日子?今日府中并无人大寿,能是什么重要日子。”   叶娘伸指戳了戳徐南风的额头,“哎呀,今日媒婆上门了,本想见见你的样貌,谁知怎么都找不到你,真是丢死人了!”   “媒婆?”徐南风心中还想着纪王那桩婚事,不禁愕然道,“他动作这么快?”   “能不快么,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也多亏段家不嫌弃你。”   段家?   “……城南段家的媒人?”徐南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心中想的与母亲说的并非同一个人。她稍稍压下眉梢的惊异之色,反问道:“您没答应段家什么罢?”   “那媒人非要见你一面,说若是生得不漂亮,段家大郎还不稀罕呢!”   听叶娘这么说,徐南风反而轻松了不少。   叶娘哼了声,自顾自道:“你明日好生打扮一番,穿件亮丽的新衣,多带些首饰,胭脂水粉也要敷上,听见了没?!你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相貌不比东厢房的小贱人差,老娘就不信入不了段家的眼!”   徐南风捞了本书盖在脸上,说:“不去。”   叶娘当她是耍小性子,没在意。   “彩云那小贱蹄子越发懈怠了,这么久了也不见呈些茶水糕点上来!”叶娘伸长满是俗气金镯的手,骂骂咧咧地去够案几上的茶壶,却碰到了先前纪王所赠的茶盒,不禁面色一沉,夺过茶盒打量一番,面带不悦道:“败家玩意儿,你爹每月才给几两月奉,你哪来的钱买这么贵重的玩意!”   徐南风无奈:“是朋友送的。”   叶娘将茶盒放在鼻端嗅了嗅,狐疑道:“朋友?我怎么不知你在京城有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   “死丫头,还未出阁就出去勾搭男人了!”   叶娘压佯装骂了句,眼睛却是越发锃亮起来,瞬间又换上一副笑脸,抱着茶盒挪到徐南风身边,佯装不在意地问道:“南儿啊,东风楼的茶叶一般的有钱人可买不到,赠茶叶的公子一定是有钱有势的洛阳望族吧?是谁家郎君呀,云麾杨将军的长子么?我记得你儿时挺喜欢跟他玩的……”   叶娘一向是个守不住秘密的人,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宣扬得满府都知道。徐南风不想让她了解太多,便摇头笑道:“不是,您别问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徐南风伸手去那叶娘怀里的茶盒,叶娘却是不肯,道:“家里的茶叶够喝了,这个给娘,回头娘送给你爹去,他一定高兴。”   叶娘是典型的以夫为天的妇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要呈给丈夫,盼望他的目光能在自己身上久停一会儿。   徐南风便缩回了手,说:“这茶叶您先收着,暂且不要给父亲。否则若是他问起这茶叶的来历,女儿不好交代。”   叶娘敷衍的应了声。   第二天,段家派来的媒人又上门了,徐谓不在家,徐南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与媒人见面。连续两次被拒绝,媒人面色有些难看,明着暗着说了几番讥讽的话,听得叶娘心里十分不舒坦。   但叶娘一想起柜中收藏的那贵重茶叶,也只得将怨气咽回腹中,耐着性子去徐南风那儿套话,想打听一点茶叶郎君的底细。   无奈南风嘴巴紧得很,叶娘愣是没有套出一点底细来。   眼看着段家的婚事要黄了,而茶叶郎君又不知是何方神圣,叶娘耐不住了,整日在南风面前焦灼念叨:“嘴这么紧,送茶叶的总该不是皇帝罢,难不成你要做妃子了!”   徐南风用棉布仔细擦着一张雕弓,只是忍笑。   直到第三天,从礼部赶回来的徐谓一脸阴沉之色,进屋来不及脱下官袍,便朝迎上来的张氏沉声道:“把茹儿和西厢房的人都叫到书房来,我有要事要说!”   张氏很会察言观色,见徐谓面色难看,忙对一旁的丫鬟道:“快,快去将茹儿和西厢房的请过来。”   丫鬟福了一福,匆匆退下了。   张氏亲自给徐谓倒了杯茶,温声道:“郎君勿要着急,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徐谓并未理会她,大步朝书房走去,张氏便不再多言,跟在徐谓身后。   叶娘猝不及防被叫到书房,面带紧张之色,徐南风倒是坦然,她又不笨,大抵猜到了父亲是因何动怒。   进门的时候,徐谓和张氏已经一左一右在案几旁坐好了,徐宛茹和幼弟徐晋也在,正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叶娘低眉敛首,站在徐谓面前刚叫了一声‘老爷’,便见徐谓突然变色,抬手狠狠拍了一下案几,喝道:“跪下!”   叶娘唬了一大跳,跪在地上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老爷,贱妾犯了什么错?”   “我不是说你!”徐谓不耐地‘啧’了声,抬手指着徐南风道,“你跪下!”   叶娘爬起来,绞着帕子道:“老爷,南儿她……”   “闭嘴,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徐谓一声沉喝,叶娘便吓得噤若寒蝉。   张氏将怀中的幼子交到乳娘的手里,温声道:“将小公子带出去罢,记得掩上门。”   乳娘领命,抱着徐晋出门去了。   门窗关上,室内一片幽暗,众人的脸色晦暗不明。徐南风提起裙裾,依言跪在了地上。   徐谓腾地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似乎焦躁非常。他深吸一口气,满面怒意地指着徐南风道:“逆女,你干的好事!”   春红未褪,地砖依旧冰冷,凉到了骨头缝里。   徐南风直挺挺跪着,平静道:“女儿不知何错之有。”   “不知?好,那我便告诉你!”徐谓拂袖道,“今日圣上特意召见本官,当众宣布将徐氏南风许配给纪王为妃!徐南风,你打的好算盘,竟瞒着所有人攀上了纪王府!”   徐谓的声音如雷霆劈在众人头顶。   徐宛茹嘴角的讥笑僵住,满脸不敢置信,片刻眼中的讶异褪去,渐渐浮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嫉恨来。张氏则微微瞪大了眼,担忧大过惊愕。   众人表情各异,只有徐南风面上无悲无喜,一派淡然。   最为夸张的是叶娘,她像是承受不了这个巨大的‘好消息’似的,一下子失了力气,跌倒在地上,口中喃喃道:“纪王,纪王,送茶叶的是纪王!”   说着,她猛然回神,拉住南风冰冷的手,似癫似狂地笑道:“好吔!我的女儿要做王妃了,我是皇亲国戚了!好吔好吔!”   “住口,你这无知妇人!”徐谓勃然大怒,将案几上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瞧你生下的孽种!”   碎瓷片飞溅,一片锋利的擦过徐南风的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徐南风垂下眼,平静地将手背上的血渍抹去。   叶娘战战兢兢地闭了嘴,但眼中的兴奋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她绞着袖子,毫无眼力见地问道:“老爷,咱们的女儿要做王妃了,你怎么不开心呀?”   唯有张氏是清楚朝堂局势的,她淡淡瞥了一眼叶娘粗鄙的模样,冷淡一笑:“高兴?叶娘,你女儿都引火焚身了,有何值得高兴的?” 第7章 决裂   “这……”叶娘一时语噎,讪讪笑道,“老爷,能与皇家结亲,是多少人修都修不来的福分呢!南儿做了王妃,自然不会亏待我们徐家,怎么能说是引火焚身呢?”   叶娘方才又哭又笑,脸上的脂粉红红白白地糊成一片。她瞥着张氏,随即提高了音调,含沙射影道:“该不是有人嫉妒我家南儿罢?”   徐谓一拍桌子:“村妇愚钝,休得开口!”   案几上的茶碗被震得叮当作响,叶娘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但想到女儿要嫁皇族了,心中便多了几分底气,十余年来第一次敢反驳徐谓,也梗着脖子道:“好,好,我是村妇,我愚钝!可是徐谓你别忘了,若是没有我这个村妇累死累活送你科举,你能有今天的一切吗!”   眼瞅着徐谓的脸色越来越黑,徐南风忙拉了拉叶娘的衣袖:“娘,你少说两句。”   “南儿,你如今是千金之躯,是要做皇媳妇的人了,也不用在府中受这等腌臜气!”叶娘作势要去拉徐南风,气冲冲道,“咱们这就走!”   徐谓几乎要将肺气炸。   张氏曼斯条理地抿了口茶,嘴角的冷笑转瞬即逝,她抬起一双艳丽多情的眼来,缓缓道:“叶娘是嫌徐府太小,容不下你们这尊大佛了?”   叶娘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   “让他们走!走了才清净!”徐谓怒不可遏,在屋中焦躁地踱步,又旋身坐在椅子上,望着徐南风道,“纪王懦弱不得宠,宫里宫外多少人想除了他,去年御宴只瞎了他一双眼睛已是上天庇佑。多少人对他避之不及,唯恐受累,你倒好,还上赶着倒贴!”   “……不得宠?”叶娘抓到了关键字,方才的气焰瞬间弱了不少,不甘道,“即便南儿没福分做太子妃,做个王妃也是不错的。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纪王好歹是个皇子啊!”   徐谓冷哼:“那如果,这个皇子随时可能遭遇不测呢!”   “什么?!”叶娘瞪大眼,“这……这怎么可能呢!”   张氏继而开口,“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天下迟早得是太子的。若是徐府与纪王联姻,将来纪王倒台,便会牵连到徐府。轻则丢了乌纱帽,重则满门抄家,谁担当得起?”   “啊!”叶娘被张氏一句话打回地狱,吓得跌在一旁的椅子上,瞪直了眼,半晌回不过神来。   徐谓沉声说:“要徐府与纪王联姻,我宁可当她死了!”   徐谓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字字如刀,来回钝割着徐南风的心。她压下心中的苦涩和失望,抬头道:“皇上下旨赐婚,徐家还能抗旨不成?”   一句话戳到了徐谓的痛处。他万万没想到徐南风竟然有这般胆量,来了个先斩后奏,与纪王串通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张氏一族属于太子一党,徐谓自然跟随妻舅那边归于太子麾下。皇上膝下人丁单薄,除了几位幼子外,成年的皇子便只有太子和纪王两位,将来的社稷之主必定从他们二人中选出。因此,即便纪王为人低调,太子依旧视其为眼中钉。   若是让太子知道,徐家女儿的嫁给了他的死对头,徐谓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偏生皇上赐婚,不能拒绝。   正是因为这桩婚姻涉及党派之争,又关乎徐谓在太子那边的仕途,他才会如此心急愤怒。   徐谓一时无言,憋了好一会儿,沉声道:“出去,闭门思过!”   皇上圣谕已定,思过还能思出朵花来?   徐南风腹诽,面上却是一派平静,她依言起身,拉着母亲出了房门。   徐谓头都要气炸了,也跟着拂袖出了门,书房中便只剩下了张氏和徐宛茹。   “母亲!那粗鄙农妇的女儿就要做王妃了!”徐谓一走,徐宛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嫉恨,涨红了脸愤愤道,“你没看见她娘那模样,还未嫁出门,鼻孔就朝到天上去了!”   张氏眼眸一转,玉手捻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茹儿,你在嫉妒?”   “我就是不甘心!纪王瞎了眼么,怎么会看上她!”   “这你还真说对了,纪王的确瞎了眼。”   徐宛茹来了兴致,忙在张氏身边坐下,急切道:“母亲,此话怎讲?”   张氏本不想说,但被徐宛茹缠个不停,便只好叹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去别处乱说,若是让有心人听见了,是要掉脑袋的事。”   徐宛茹忙点头。   张氏便将去年御宴之事一一道来,徐宛茹听到纪王样貌虽出众,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残疾人,心里便平衡了许多。   心想徐南风做了王妃又如何,还不是要伺候一个瞎子一辈子。若说纪王府的荣华富贵,又怎抵得上她外公那边的金山银山?   徐宛茹虽然想通了些许,但仍旧觉得有些不甘,低声哼道:“那她也配不上纪王!她那样的低贱人,就该送给别人做妾!”   “若嫁给纪王府真的风光无限,你以为你爹因何反对?因为你爹是太子的人,而纪王,则是太子的绊脚石,迟早会被铲除。”张氏冷然笑道,“而徐南风嫁过去,必然会随着纪王府一同灭亡。”   “怪不得爹生气,那岂不是会连累到徐家?”   张氏眼中闪过一抹疾光:“所以,我们得想个法子,与徐南风和纪王撇清关系。”   徐宛茹没她娘那么多算计,嘟着嘴撒娇道:“我不管!母亲,你得给我寻门更好的亲事,不能让徐南风盖了我的风头!”   张氏摸着徐宛茹的发髻,笑道:“这个不用你提醒,为娘自然会留意,男方必定会与我张家门当户对,不会委屈了茹儿。”   徐宛茹这才眉开眼笑,凑过去在张氏脸颊上一亲,娇滴滴道:“母亲,还是你最疼我了!”   宫里的人办事速度极快,次日便有赐婚圣旨和玉牒送到徐府。紧接着,杨将军和媒人提了大雁上门纳采,问了徐南风的生辰八字,说是过两日送聘礼过来。段家的媒人也来了,见到宫里的排场,顿时吓得灰溜溜逃走,再也不敢提城南段家的婚事。   徐谓虽然心事重重,也只得强撑笑颜应付,等到媒人一走,徐谓便阴沉着脸将徐南风叫去书房。   张氏和徐宛茹也在,唯独少了叶娘。   书房门窗紧闭,徐南风见叶娘不在屋内,便知徐谓肯定是暗中做了不利于她们母女的决定。   果然,徐谓犹疑许久,才沉声开口:“南风,圣上将你赐婚给纪王,爹为人臣子,自然不能拒绝。然,为人子女的,亦要讲‘忠孝’二字,爹爹的政治立场,你是知道的,你与纪王的联姻虽然表面光鲜,但暗中牵扯太多,爹爹要为徐家的大业着想……”   徐谓平日里对徐南风母女十分冷漠,总是一口一个‘乡妇’,今天却破天荒地自称是‘爹爹’,他何时履行过一个爹爹的职责?一有要事相求就叫得这般亲切,真真是可笑!   徐南风也懒得听他绕圈,便直言道:“爹,您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徐谓本打好了腹稿,长篇大论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徐南风尽数堵回喉中。他憋了憋,方耐着性子点点头,说:“你如此懂事,爹就不绕弯了。昨晚爹想了一宿,写了一封家书,交予你看看。”   说着,徐谓将一卷帛书递了过来。   徐南风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便接过帛书,缓缓展开。   随即,她呼吸一窒,浑身血液凝固,一颗心凉到了冰点。   端正的小楷,墨迹清晰,可‘与女徐南风绝交书’几个字却如尖刀般,狠狠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第8章 断亲   【兹洛阳徐氏尚书谓,有女徐南风,年十九,因其行为乖张,蔑视礼法,上不孝亲,下不爱幼,屡教不改,老父哀戚,故特写此书,自徐氏庶女出嫁之日起,便与其断绝父女关系,还其自由之身……】   徐南风手捧着这份所谓的‘家书’,指尖颤抖,连呼吸都抖得厉害。十九年的父女情分,她和母亲忍饥挨饿、砸锅卖铁,全是为了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当初家中贫穷,全靠母亲日夜耕织养活,为了供他读书科举,母亲甚至花光了原本给兄长攒下的买药钱,可怜兄长年方三岁,聪明伶俐,就这样活活病死。   坟头草木凄凄,原配妻子受尽冷落,徐南风忍气吞声十来年,到头来换来的竟是一纸薄薄的断交书!   真是这世上莫大的讽刺!   从记事开始,徐南风便没再哭过,她很清楚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也不会换来任何人的怜悯,但此时,她却忍不住有落泪的冲动,既是为自己,也是为母亲。   她眼睛发红,嘴唇抿成一条线,五指紧紧的攥着那帛书,几乎要将其揉碎。天知道她花了多大力气才压下泪意,她冷笑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徐谓不自在地摸着三寸美髯,嗫嚅道:“我……”   徐宛茹饶有兴致地看好戏,嗤道:“姐姐不识字?什么意思不会自己看吗!”   “茹儿!”张氏轻喝一声,又转头朝徐南风道:“南风,你爹入仕十六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修撰升到礼部尚书的位置,着实不易,你就体谅体谅你爹,否则若徐家没落,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们把我娘支开,就为了说这个?凭甚?”徐南风眸光如霜,一字一句道,“你们有何资格来与我谈条件?就凭他贬妻为妾,还是凭你鸠占鹊巢?”   “你!”   徐谓险些拍案,被张氏暗中使了个眼色,只能强忍着怒意,道:“你入了纪王府,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徐某一介小小尚书,与皇族泾渭分明,不敢辱没了王妃娘娘的脸面,这才忍痛割爱。更何况,你我十几年的父女情份,不是这一纸帛书能断绝的,不过是糊弄外人罢了。”   “父女情分?”徐南风低笑一声,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冷声质问,“当初你抛弃妻子时,我和娘跪在徐府门前快饿死时,你可曾念过一星半点的父女情份!”   此时的她全然没有平时的温和平淡之态,目光清冷,言语锋利,句句在理驳得人哑口无言。她说,“我平日不屑于争斗,并不代表我是个任人欺负的怂货,你们听着,要想我同意与徐府断绝关系,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徐谓与张氏对视一眼,方道:“你且先说说,什么条件?”   “我要你许我娘正妻之位,将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都还给她,让这府中上上下下,认她做唯一的女主人!”徐南风直视着对方愕然的面孔,心中泛出丝丝冷笑,沉声道,“徐尚书,你可答应?”   “不可能!”徐谓还未说话,张氏和徐宛茹便腾地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拒绝。   张氏少见的失态,连嘴角一贯的笑意都快撑不住了,阴着脸道:“南风,且不说你现在还不是纪王妃,即便是成了王妃,又有几分把握与张家的财势抗衡?尚书府的正妻之位,不是什么女人都镇得住的,其中诸多利益瓜葛,叶娘能拎的清么?你护母心切,反而会害了她。”   徐宛茹趁机附和:“就是!京城显贵中许多关系的联络,要靠各族夫人暗中走动,就你娘那样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女人,怕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罢。”   她们母女一唱一和,城府颇深,三言两语便直切要害,而这些,正是徐南风最担心的。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既然应了这门亲事,总该给母亲寻条后路罢。   徐南风也曾想过带着母亲远走高飞,可母亲一颗心扑在徐谓身上,就像是一株攀附岩石而生的藤萝,一旦失去了男人作为依靠,便会倒地枯萎。   徐谓就是叶娘的一切,徐南风带不走她。   见徐南风沉默,张氏深吸一口气,又换上一贯的和善笑容,继而道:“我知道,你是怕与徐府断绝关系后,你娘会受人欺负,你大可安心,我保证,从今往后叶娘在府中与我平起平坐,我有什么,绝对不会短她一分。”   “母亲!”   “夫人!”   张氏抬手,示意他们噤声,继而朝徐南风笑道:“南风,你可满意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徐南风心想,我要信你就见鬼了。   张氏心计太深,徐南风只能暂避锋芒,转而朝徐谓道:“断绝关系不是小事,还需我母亲在场同意,不仅如此,更要昭告天下才行。”   “你娘那性格……”徐谓心虚道,“为父是怕她情绪激动伤了身体,这才没告诉她。”   徐南风道:“既然知道此事会伤了女儿的心,伤了我娘的身,你还执意为之,岂非无情无义?”   “你……徐南风,你且说同意不同意?”徐谓被逼急了,硬着头皮道,“为父丑话说在前头,古训有言:父母命,不可违,你私定终身已是城中丑闻一件,若不答应绝亲之事,便是不孝至极,嫁过去后,于纪王名声有损!皇上威仪,断不会容忍有辱皇家颜面的女子为妃!”   “皇上赐婚,何来有辱!”徐南风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心如刀绞,拔高了声线道,“断绝便断绝,权当是你我间父女情份喂了狗!但这份帛书的措辞颇有不妥,我不满意,需重新写来!”   说罢,她转头盯着徐宛茹,厉声道:“拿纸笔来!”   徐宛茹被她的神色吓到了,一口气憋在胸腔中,涨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张氏朝她点点头,道:“听她的,拿纸笔上来。”   徐宛茹这才嘀咕着‘凭甚要听她的’,不情不愿地挪到书桌前,铺纸磨墨。   徐宛茹泄愤似的,将墨条磨得沙沙作响,片刻,她将墨条随手一扔,气呼呼道:“磨好了!”   徐南风走过去,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颤抖的指尖,将帛书上‘有女徐南风,年十九,因其行为乖张,蔑视礼法,上不孝亲,下不爱幼,屡教不改’的这行字狠狠划去,改成‘有女徐南风,年十九,因父追名逐利,恐其政见不合有损徐家仕途,故罔顾人伦,狠心与女南风断绝关系’……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将帛书中对自己的谩骂侮辱之词修改完毕后,徐南风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将徐谓为了攀高枝,抛弃糟糠之妻另娶高官之女的负心事一一道来,写到最后,一旁观看的徐谓忍不住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写毕,徐南风又将两份文书抄录了一遍,这才提笔吹墨,将另一份写有徐谓抛弃妻子一事的纸张递到徐谓面前,说:“尚书大人,你想与我断绝关系,可以,但你也别忘了你十几年前犯下的丑闻。若是将来你们做了任何对不起我娘的事,我便将此书昭告天下,到时候再看看,张家能不能保住你的乌纱帽。”   徐谓身为朝廷要官员,名节和品德至关重要,若是当年他抛妻另娶、贬妻为妾之事败露,最少也是个贬谪的下场,还会牵扯到张氏一族和太子的名声。   徐谓不乐意了,目光有些躲闪,声音都没了底气,“你这是何苦,当真要逼我至此?”   “到底是谁逼谁?我不过是在自保罢了。”徐南风哂笑一声,说:“放心,若是我娘能快快乐乐地颐养天年,你们便什么事也没有,我的要求如此简单,徐大人还在犹豫什么?”   徐宛茹在一旁嘀咕道:“还没出府呢,就连爹也不认了,一口一个‘大人’……”   张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徐宛茹只好垂首闭嘴。   徐南风将帛书狠狠拍在案几上,讥笑道:“徐大人,人在做,天在看,当心报应不爽。”   说罢,她苍凉一笑,转身出门。院中花香鸟语,春光明媚,她却如坠冰窖,一颗心冷冰冰,再没了温度。 第9章 再遇   回到后院,便见叶娘一身花哨艳俗的打扮,立在西厢廊下张望。   见徐南风回来,叶娘迫不及待地拉住她,欣喜道:“南儿,听说你爹将你叫去书房议事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在讨论嫁妆的事?”   叶娘今日穿了簇新的衣裳,可妆没画好,蛾眉一高一低,胭脂敷得太红了,但这些都无法掩盖住叶娘眼中的骄傲和兴奋。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高兴得像是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书房里字字诛心的话语,那封令人心寒的帛书,徐南风怎么忍心告诉这个可怜的母亲。   空气像是被稀释了一般,窒息得难受,徐南风没有接话茬,走进屋疲惫道:“娘,别说了。”   “哟,害羞了?”叶娘沉浸在与皇帝结为亲家的喜悦中,全然没注意到徐南风苍白的面色,仍喋喋不休道,“纪王府的聘礼一定不少罢,回头我跟你爹说说,嫁妆须丰富些,不能丢了徐家的脸。”   叶娘哪里知道,徐谓非但没准备劳什子嫁妆,还要与她的女儿断绝关系,若是知道了,定会气得肝肠寸断。   徐南风不敢想象那画面,她眼眶发红,只能匆忙捂住了眼,将泪渍揉碎在眼中,不给它淌出的机会。   正压抑着,又听叶娘道:“对了,我托人给你舅舅一家送了信,他们这两日就会登门拜访。”   徐南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娘,家里的破事都拎不清,就别让舅舅一家来了。”   何况,舅父一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舅舅叶福好吃懒做,表哥叶小彪游手好闲,叶娘上京入了徐府后,叶福一家便卖了家产也跟着到了洛阳,隔三差五就要到尚书府走上一遭,顺手刮点儿油水回去,偶尔甜言蜜语地朝叶娘骗些银两,如同跗骨之蛆,徐南风一向不喜。   为了这事,徐谓没少苛责叶娘,几年前双方撕破了脸皮,徐谓叫家丁将叶福父子打出府去,他们这才收敛了些许。   叶娘不以为意,“再怎么样,他们也是亲戚,自然要来撑场面的,否则张氏贱-人还真以为咱们叶家没人了!”   说是撑场面,更多的是炫耀。   徐南风真是厌倦了,她抬起发红的眼睛,唇瓣抿了抿,下定决心道:“娘,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叶娘从兴奋中回神,看见南风湿红的眼睛,不禁吓了一跳,忙扳过她的肩左右瞧了瞧,问道:“谁欺负你了?”   徐南风摇摇头,道:“娘,你要做好准备,认真听我说。”   见她神色凝重,叶娘缓缓收拢了笑意,捏着帕子局促地说:“好,你说。”   “方才爹将我叫去书房,并非为了商议什么嫁妆。”   一想起书房中发生的事,徐南风声音有些发哽,她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的残红浓绿,颤声道:“他和姓张的联手,要逼我与徐府断绝关系。”   “什么?”叶娘满脸震惊,嗖地从绣椅上起身,不可置信道,“南儿,你……你说什么?”   “爹入了太子麾下,与纪王是政敌。他害怕我嫁过去后,太子会对他心生嫌隙,便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这一番话终于说出了口,徐南风像是拔掉了一根毒刺,心中虽然鲜血横流,却又无比痛快。   叶娘受不住打击,两眼一瞪,眼泪流了出来,脱力跌回椅子中,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徐南风赶紧托住母亲的身子,轻抚她的背脊给她顺气。叶娘不知哪儿来的这般力气,反手攥住徐南风,像是抓住一根救命仙草,说:“南儿,你不能答应,可不能答应啊!为娘还指望你给我撑脸面,怎么能说断绝就断绝!”   徐南风拥住她,说:“娘,您别急,即便我与徐府断绝了关系,您也依然是我至亲至爱之人。”   “不行,我去求你爹!他这是糊涂啊!”   “娘!”   徐南风按住叶娘的身子,冷声道:“别求他,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利益。”   叶娘抱着女儿痛哭,绝望道:“那可怎么办啊,可怎么办啊!老天爷,我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为何要这般折磨我!骨血亲情,那是说断就能断的吗!”   “娘,我带你出府好不好,我们离开徐家好不好?”徐南风没有流眼泪,叶娘是个没有主见的妇人,那么她就要坚强起来,保护母亲和自己。徐南风抬袖给叶娘擦了擦眼泪,沉声说:“女儿有苦衷,虽不能将你带去纪王府享福,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洛阳或者其他地方给你买座宅子,配几个下人,让你过上舒服清净的日子。”   “可是南儿,你爹再无情,那也是我的丈夫啊!若我离开了徐府,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一辈子的!”叶娘连连摇头,哽咽道,“更何况,我们母女一走,岂不白白便宜了张氏那贱-人!”   “娘,你这是糊涂!既然徐府容不下我们,你又何必执意留下。”徐南风蹙眉,强忍住心中的躁郁之气道,“更何况,将来我嫁出府去,爹肯定会对外宣布与我断绝关系,到时候你伶仃一人呆在府中,又该如何自处?”   “不会的,南儿,你做了王妃,便无人敢欺辱我们母女。”叶娘执意不肯走。她的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徐谓,此时放弃一切,如何甘心!   意料之中的回答,徐南风心力交瘁,“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固执些什么,是出于对他的爱,亦或仅仅是不甘心?”   “南儿,你不必劝我,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为娘此生是不可能再离开你爹了。”叶娘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拉着徐南风道,“你别恨你爹,定是张氏从中挑唆,你爹是一时糊涂罢了,不会真的不认你的。”   徐南风疲惫地摇摇头,不再开口劝说母亲,开始思索别的出路。   不多时,侍婢彩云从廊下匆匆忙忙奔了进来,拔高声音欣喜道:“二夫人,纪王府的人来了,说是要见咱家南姑娘!”   彩云推门进来,见叶娘满面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抹眼泪,便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凝重,讷讷道:“二夫人,南姑娘……”   徐南风问道:“纪王派了谁过来?”   “是纪王府的管家,还派了一辆顶漂亮的马车,说是有要事要请南姑娘面议。”   “我知道了,请她稍等片刻。”说罢,徐南风抬手,示意彩云先出去。   见纪王对徐南风如此上心,叶娘心情好了许多,面上绽开笑来,“南儿,你快去换件亮丽的衣裳,别叫人家久等。”   徐南风点头,转入内间去换了身浅色的春衫,着藕色的绣花罗裙,又对着铜镜调整了发髻和钗饰,觉得并无失礼之处,这才在叶娘的叮嘱声中出了门去。   纪王府的马车果然是门口等着,马车旁立了一个笑容温和的中年男子,仪容整洁,朝着徐南风躬身行礼道:“在下姚江,乃纪王府管家,见过徐姑娘。”   徐南风回以一礼,问道:“姚管家,不知王爷找我何事?”   “这个,在下不是很清楚,还请姑娘先上马车,见到王爷一问便知。”说罢,姚管家搬来踏脚的小凳,掀开车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南风踏上马车,随即一怔,微微惊愕道:“纪王?”   她原本以为马车中无人,却不曾想纪王亲自来了。   “午安,徐姑娘。”纪王今日穿了一身紫袍,玉冠簪了一半的头发,另一半披散在肩头,眼上依旧蒙着一条柔软的白缎带,与紫袍、墨发、玉冠交相辉映,将他浑身的贵气与俊朗勾勒得淋漓尽致,徐南风从未见过比他更适合优雅入画的男子。   纪王微微侧首,没有听到她的动静,便微微一笑,温声道:“车外危险,徐姑娘还是进来说话罢。”   纪王的肤色偏白,轮廓深邃却并不锋利,唇色是淡淡的红。他不笑时已是俊美无俦,笑起来更是惊人,冰质玉骨,温润非凡。   徐南风回神,犹疑了片刻,方钻进马车中,道:“上次在东风楼,还未谢过王爷赠送的茶叶。”   纪王微笑:“薄礼而已,不知姑娘是否喜欢?”   “挺好。”说起这事,徐南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出来得匆忙,并不知王爷亲自到来,故未准备回礼。”   纪王被她的耿直逗乐,低笑着说:“无妨,无妨。徐姑娘不必如此见外。”   车厢封闭狭小,纪王坐在左窗处,徐南风便坐在右窗处,两人的膝盖几乎要抵在一处。徐南风往后靠了靠,尽量不触碰到纪王。   管家跟着上了马车,坐在前头一扬马鞭,车轱辘便滚动起来,朝城门方向驶去。   徐南风掀开车帘看了看,发现并不是去纪王府的方向,便略微讶异道:“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第10章 蒹葭   徐南风讶异:“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纪王微微一笑,蒙着白缎的脸转向南风,道:“暮春将逝,城郊朗山下有处美景,想带你去瞧瞧,便自作主张来寻你了。”   这话不像是对一个各取所需的联姻对象说的,徐南风一时有些无言,有些摸不着纪王的心思了。   见她沉默,纪王便问:“可是我唐突冒犯了?”   “不,我只是有些讶然。”说完,徐南风又补上一句,“我很期待。”   纪王这才展颜,温声笑道:“以往得闲的时候,我都爱去朗山下走走,可惜今年双目失明,大好春光不能亲眼所见,想着借别人的眼睛去看看也好。我没有其他的朋友,思来想去,只好冒昧来找姑娘了。”   原来如此。徐南风道:“不碍事的,正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就当是还他上次茶叶的恩情了。   方才心情不佳,徐南风的声音有些沙哑,纪王显然也注意到了,试探问道:“姑娘可有心事?”   徐南风怔然。   她以为自己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不料却没有瞒过纪王。话说,刘怀真的是人们口中那个懦弱无能的‘玠四郎’么?可他分明如此聪明敏感,连一点情绪的小波动都能感觉出来。   徐南风满心疑惑,摇首否决道:“没有,只是昨晚略微失眠,但愿不会扰到殿下雅兴。”   “是我不好,没顾及到你的疲惫,还硬拉你出门。”纪王有些担忧的样子,手在自己身侧摸了摸,摸出一个绣孔雀的抱枕来,递给对面的徐南风道,“徐姑娘先睡会,到了我再叫醒你。”   徐南风伸手接过枕头抱在怀中,歪头倚在车壁上,静静地观望着纪王。她心想:纪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人不错,可为何大家都不太待见他?   毒瞎他眼睛的是谁,太子吗?   车内很安静,纪王以为徐南风累极而眠,便掀开车帘,压低声音道:“姚江,将车赶慢些,徐姑娘睡着了。”   马车如摇篮般晃动,又或许纪王身边的有种令人着迷的安定气氛,不知不觉,徐南风竟真的陷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橙黄的夕阳从车窗缝中洒入,像是织就了一帘轻薄的金粉,徐南风揉着眼睛起身,身上有一件轻柔的紫衫缓缓滑落。   那原本是穿在纪王身上的紫袍,还带着清淡好闻的木香。   徐南风顿时睡意全无,倏地坐直了身子,马车内空荡荡的,纪王已经不见了身影。   她将那件华贵的紫衫抱在怀中,掀开车帘,跃下马车。   浓丽的夕阳铺天盖地地洒来,披了她满身。微风拂过,水声潺潺,浮光跃金,绿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涌起,泛起细微的沙沙声,空气中满是春日醉人的草木香。   巍峨的朗山下,有溪水积攒而成的水洼,养育着一片一望无际的蒹葭草。而此时,刘怀便穿着一袭如雪的锦缎中衣,负手站在那一片碧绿如毯的萋萋绿草中,仰首朝着夕阳没落的方向,成了一道镶了金边的剪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知为何,徐南风不自觉地想起了《诗经》中的这一句,尽管用在一个大男人身上有些奇怪。   纪王说这里的风景很美,在徐南风眼中,不管是风景还是人,都美得惊心动魄。   她沿着小道,拨开及深茂的春草幽花,像是被吸引似的,一步一步朝纪王走去。   纪王听到了声响,侧首回身,朝着徐南风走来的方向灿然一笑,道:“你醒了?刚巧赶上了这里中最美的时刻。”   像是印证他这一句话似的,一阵凉风袭来,翠绿的草叶翻飞,幽香万里,水波荡漾。橙红的夕阳中,野禽水鸟争相振翅疾飞,脆鸣声在长空皓月下久久回荡。   纪王眼上的缎带很长,在脑后打了个优雅的结,仍然有很长一截带子垂在腰间。此时起风,缎带同他的黑发一同飞舞,在空中交缠,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是很美,我从未见过这样浓丽的夕阳。”   徐南风轻轻拉起纪王刺绣精美的白袖袍,将那件还带着暖意的紫衫交到他手中,道:“起风了,当心着凉。”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谢谢你的衣裳。”她的声音很轻,因为她从未和陌生男子独处过,多少有些生涩。   好在纪王是个随和的人,和他在一起不会有压力,更不会无聊。   纪王将紫衫随手披在肩上,说,“你睡得真沉,定是很多天没有好生休息过了。”   徐南风笑了笑,说:“殿下为何不叫醒我?”   纪王只是摇首微笑。   “殿下。”   “徐姑娘,既然你我是要做夫妻的,不管真假,都不该如此生疏地称呼我。”   “王爷?”   纪王又摇了摇头,道:“你可以跟别人一样,唤我四郎。”   “……”徐南风嘴唇几番张合,有些叫不出口,太亲昵了。   纪王低笑一声,尽管看不见,但他每次都能精准地锁定徐南风的方位,眼睛隔着薄纱与她对视,道:“亦或是以字相称,叫我少玠。”   “少玠。”徐南风从善如流。   “那么礼尚往来,我可否也能直呼你的名?”   “好。”   “南风。”夕阳下,纪王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的名字很大气,像是个男儿郎。”   徐南风也笑了,抬首望着天边瑰丽的晚霞,解释道:“我娘在怀我的时候,很希望生个男孩儿,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谁知没能如她意。”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纪王咀嚼着这句诗,温声道,“是个好名字。”   徐南风笑笑,道:“那也比不上‘玠四郎’美称的万分之一。”   纪王是人如其名,不像自己,徒有一个洒脱自在的名字,实则犹如困兽,身陷囹圄。   两人沉默了片刻,似乎谁也不想惊动这副静谧的画。直到山头的太阳沉下了大半,纪王才打破沉静,轻声道:“南风,我有一件事须向你坦言。”   徐南风侧首望去,纪王的神情是少见的认真。她道:“殿下……”   又忙改口,“少玠请说。”   纪王沉吟片刻,方道:“在我十七年那年,父王曾送了一双歌姬舞姬给我,当做是我的生辰贺礼。因是皇恩赐福,我无法拒绝,亦不能转送他人,便将其养在了府中。”   徐南风一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茬。   纪王这是在提前给自己打招呼,将来进府后要她拿出正妻的宽容大度来,视那歌姬舞姬为亲姐妹么?   不过本就是协议婚姻,各取所需,便由他去罢。   思忖了一会,徐南风毫不介意地说:“少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们,做侧妃还是妾室,都由你来决定。”   这下,轮到纪王怔愣了。   他哑然了片刻,方失笑道:“南风误会了,我并非此意。前些日子,我以我们要成婚为由,将她们二人打发出府了,我……”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从未碰过她们,只是苦于没有理由送走她们,说到底,还是你帮了我,刚巧让我借口成婚了结此事。”   原来竟是这样。   徐南风有些尴尬,低声说:“这是件小事,少玠不必专程来告诉我。”   “要说的。由我亲口告诉你,总比将来你从别人口中得知要好得多。”纪王微笑道,“不论夫妻还是盟友,不可失之于信,不可毁之于诚。”   有那么一瞬,徐南风被他这句话所打动了。   对于这段因利益结缘的婚姻,徐南风一直是游离在外的,她甚至已经想好了数年以后恣意天涯,铸剑为犁的自由生活。   亲事定下后,她时常告诫自己:“我不会对这个男人付出感情,也不会长久地留在王府。刘怀,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短暂交点。”   可直到方才刘怀将歌姬舞姬的事和盘托出,她心弦第一次有了触动。 第11章 鬓蝶   纪王赤诚无私,对未来的妻子充满了呵护和尊敬,哪怕这个妻只是逢场作戏。   这让徐南风觉得自己是被珍视的。   心里有些暖,又有些茫然。因家中关系复杂,徐南风早已习惯了孤独,刘怀的温柔和关切就像是一只侵犯了她领地的兽类,这让她无所适从。   “南风在想什么?”纪王低沉又温柔的嗓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将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拨至耳后,若有所思道:“少玠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哦?”纪王笑了,饶有兴趣道,“传闻中的我又是何样?”   懦弱,无能,毫无主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徐南风不忍将这些残酷的辞藻说出来,只好婉言道:“总之,贬损大过褒扬。”   纪王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仍旧好脾气地笑着,说:“你知道么,人的耳目都是具有欺骗性的。自我双目失明,反而能屏蔽迷惑,看清许多事情的真相。”   “少玠心胸豁达,令人钦佩。”不知不觉中,徐南风的心防消失了,渐渐的竟能以平辈的身份与纪王交谈。她淡淡道,“左丘明眼盲而写《左传》,要离断臂而杀庆忌,孙膑受刑而败魏军,是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算是变相地安慰他了。   纪王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生动而真诚,道:“我只知南风武艺卓越,却不知也博览群书,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哪里,不过是会耍几个花架子,认得些字罢了。”徐南风鲜少被人夸赞过,登时脸颊发热,红到了耳朵根。   她下意识将手背覆在脸颊上降温,心中暗自庆幸:还好纪王看不见她这般窘态。   梨白杏红,绿浓春深,天地被夕阳染成了绚丽的胭脂色。两人并肩而立,间或低语,不觉时光飞逝。   片刻,纪王轻声问:“太阳下山了么?”   徐南风抬首望去,一轮红日已完全浸下山头,唯有几片金红的晚霞还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天际,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盘旋在这一片水草丰茂的浓绿之上。   这般美景,纪王自然无法看到,徐南风便将自己所见之景一一道来。   “不错,夕阳西沉,只剩几缕余晖洒在山头。现在起风了,蒹葭如绿浪涌动,你细细听来。”   纪王依言侧耳,好像真的透过徐南风的眼睛看到了美景如斯,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徐南风问:“听见风拂动草叶的声音了么?”   纪王道:“听见了,还有水波晃动的声音。”   徐南风朝水沼地望去,噗嗤笑道:“有几只野鸭在戏水。”   徐南风许久未曾这般开怀地笑过了,连纪王都感到了惊奇,微微侧过脸来望着她看。   他明明蒙着眼,徐南风却总能感觉到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阵风吹来,纪王颀长的缎带随风飘舞,调皮地撩过她的脸颊,像是羽毛轻蹭,有些微痒。   大概是夕阳太过美丽,连心情都染上了醉人的胭脂色。   “还有呢?”纪王面向着她,轻声问。   ……还有?   徐南风抬头观望了一番,说:“天空很漂亮,东边是干净的钴蓝色,西边是浓丽的胭脂色……啊,山前有几点白鹭低飞,朝着溪边去了。”   纪王依旧笑着,“还有呢?”   “水沼地中的草很深,波光冲洗着圆润的卵石,我想,到了入秋再来此地,漫天飞舞的白色芦花一定也很美。”   纪王盯着她:“还有呢?”   “……”徐南风左右看了看,真不知道还有景物什么可以说的了。她本就是个话少的人,不知道怎么编织甜言蜜语来哄人开心,半晌,只好诚实道:“你靴子上有只小青蛙。”   纪王一怔,随即低笑出声。   徐南风:“它从你靴子上跳进了草丛中。”   纪王以手抵着鼻尖,笑得越发灿烂。   徐南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茫然片刻,纪王却是摇了摇头,面朝她温声道:“天冷了,送你回城罢。”   快到晚膳的时辰了,的确不早,徐南风便没再推辞,转身朝路边停留的马车走去。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纪王眼睛看不见,这里草地陡坡有些凹凸不平,徐南风怕纪王跌跤,复又走回去,想给他引路。孰料,这一回头,她便看到了此生最为惊艳的画面。   纪王鬓边的缎带上,停了一只秀美的彩蝶。   蝶翅轻轻合动,纤白轻薄的缎带随风翻飞,霎时间,徐南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面前这个温和挺拔的俊美公子会化蝶飞去。   纪王一手负在身后,贵气的紫袍鼓动,尽管鬓边停着彩蝶,却无一丝一毫的阴柔之感,如朗风霁月,卓然而立。蝶的柔美与他的阳刚相得益彰,构成一幅奇特又和谐的画面。   见徐南风久久没有动静,他微微侧首,捕捉着空气中细微的声音,问道:“南风,你在么?”   彩蝶惊扰,翩然离去。   徐南风回神,干咳一声道:“在的。”说着,她向前一步,犹疑着抓住一片紫色的袖袍,“我牵着你,你跟着我上坡,走慢些。”   纪王轻轻颌首,将那句‘让姚江来引路’咽回了腹中,从善如流地让徐南风抓住自己的衣袖。两人前后相隔不到一尺的距离,他可以闻到南风发间的香味,有着极淡极淡的桂子香,跟她这个人一般清新雅丽。   徐南风生怕纪王会跌跤,故而将他的袖边攥得极紧,上等的衣料都起了皱。纪王慢斯条理的跟着,步伐稳健,别说是跌跤了,连半点踉跄都没有,徐南风松了一口气,又有些疑惑:若不是他眼上缎带的存在,她几乎要以为纪王是个眼神清明的正常人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马车旁,徐南风回首道:“风冷,殿下请去马车里头歇着……”   话还未说完,她便警觉地闭上了嘴,扭头盯着路旁幽暗的小树林。   此时无风,林中却有树叶摩挲的轻微声响,如果不是有野兽路过,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有人埋伏。   大脑反应过来的同时,身体已做出了反应。她挺身护在纪王身前的同时,已经拔下了髻上锋利的银簪,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同晚霞扬起,散落在腰间,又柔柔地拂过纪王的手背。   披散的发丝更衬得她面容莹白,眼神清冷,有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锋利之感。   夕阳的余晖完全收拢,幽暗的灌木丛窸窣抖动片刻,随即钻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徐南风目光一冷,拔簪就要刺去,那人却吓得连连后退数步,举起手苦笑道:“徐姑娘,是我,姚江。”   簪子还差不到半尺就要刺上去了,徐南风堪堪停住了手,略微惊愕道:“姚管家,你躲在树林中做什么?”   姚管家擦着冷汗笑笑,还未说话,身后的纪王先一步开口道:“我之前吩咐他进城去买些糕点,想必是刚回来。”   从城中回来,如何会经过树林?   徐南风虽心有疑惑,但既然纪王开了口,她也不再多说什么,抬手用簪子重新绾好松散的发髻,朝姚江抿唇一笑:“失礼了。”   徐南风练了几年基本功,但还从未真刀真枪地干过,虚惊一场,上马车的时候,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没想到姚江还真的拿出了一大盒点心,红漆木盒,上头印着福寿楼的招牌标识。   姚江将福寿楼的糕点盒子呈到徐南风面前,道:“姑娘,这是王爷特地吩咐在下去买的,给您尝尝鲜。”   纪王处处礼数周全,送了茶叶看美景,看完美景还有美食,徐南风两手空空,越发不好意思了,将糕点盒抱在怀中,小声道:“王爷……少玠费心了。”   “姑娘,您将来与王爷就是一家人了,何须这般客气。”姚江在马车外头插了句嘴,随即扬鞭启程,踏着一地金红色赶往城中。   “我估摸你睡醒后会有些饿,便让姚江去了趟福寿楼。”马车微微晃动,纪王却坐得笔直如松,微笑道,“打开尝尝,看合不合心意。”   徐南风依言将盒子打开,顿时一股浓郁的馨香扑面而来,溢满了整个车厢。   “这么多。”徐南风目瞪口呆地望着盒中五颜六色的精致糕点,打开一层又有一层,一共十八种,每一种都口味不一。   纪王道:“此物名为‘满堂春’,用十八种鲜花酱和牛乳混合制成,只有每年的春季才能尝到。”   徐南风定睛一看,果然每一块糕点都雕刻成不同鲜花的模样,小小的一颗,一嘴一个,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满堂春’的名号,她只在徐宛茹母女的嘴中听到过,没想到今日不仅能见到,还能当做果腹的零嘴吃着玩。   皇族子弟,果然非同一般。 第12章 暗流   马车进城后,已是华灯初上的时辰,星辰璀璨的夜空下,洛阳城的热闹并没有随着夕阳的下沉而消寂,酒肆勾栏正直一天中最鼎盛的时候,酒香与脂粉交织,别样繁华。   那盒‘满堂春’,徐南风只吃了一半便饱了。她分了一块桃花糕给纪王,道:“少玠也尝尝。”   纪王笑着接过那粉红的小糕点,拿在手中小口小口地吃着,斯文优雅,弄得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放慢了速度。   马车过了四方街,热闹声渐渐消弭,再拐个弯儿便到了徐府。徐南风向纪王道了谢,告了别,便抱着剩下的半盒点心下了马车,站在门口等着纪王他们消失在街道拐角,这才敲门进了府。   徐府刚巧是晚膳的时辰,徐谓和张氏母女正赶往厅堂吃饭,撞见徐南风进门,徐谓面色一沉,没好气地说:“私自出府,天黑放回,成何体统!”   徐宛茹的目光落在徐南风的点心盒子上,当即瞪大了眼,面上嫉恨交织。张氏也看到了福寿堂的点心盒,眸中的阴暗一闪而过,但很快调整了面色,拉着徐谓的手笑道:“南风都是要出嫁的人了,郎君便少说两句罢。”   徐南风今日心情大好,不想跟他们斗嘴皮子,便抱着盒子视与他们擦肩而过,径直朝后院厢房走去。   徐谓面色更阴了,望着徐南风洒脱的背影低叹一声,对张氏道:“夫人,这丫头向来记仇,她若真嫁到纪王府,怕是……”   张氏知道徐谓在担心什么,便笑着打断:“郎君是堂堂礼部尚书,张家官至宰辅,背后还有太子撑腰,小小纪王,不足为惧。更何况叶娘还在我们的手中,南风也不敢轻举妄动。”   徐谓放心了些许,拍了拍张氏依旧细嫩的素手,说道:“还是夫人可靠,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徐某明白,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夫人娘家的面子。”   张氏娇羞地低下头,推了丈夫一把,道:“好了,茹儿还在这儿呢,甜言蜜语待会回房再说罢,郎君先去吃饭,妾身随后便来。”   徐谓点点头,朝正厅走去。   可等徐谓一走,张氏面上的娇羞之色便褪了个一干二净,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母亲!”一旁的徐宛茹拉了拉她的衣袖,气急败坏道,“你不是说已经买通了刺客,今日就是她的死……”   “嘘!”张氏面色一变,见四处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喝道,“你爹性子软,别让他听到。”   “可是……”徐宛茹咬了咬唇,恨恨地瞪着西厢房的方向,“她怎么活着回来了。”   这件事张氏也觉得奇怪。   刺客是她托哥哥的关系买通的,按理不该失手,徐南风虽练过几年拳脚,但武功还不至于能与专业屠戮的刺客匹敌。今日失手,定有原因。   张氏道:“‘满堂春’专供京城显贵,不是谁都能买的起的。”   徐宛茹眼眸一转,便明白了其中深意:“母亲的意思是,她今日一整天都与纪王在一起?”   张氏颌首:“或许刺客没有找到下手的时机。”   “不要脸!”徐宛茹咬牙切齿,更多的是嫉妒。徐宛茹是什么下贱东西,也配吃福寿楼的点心?   张氏淡淡瞥了女儿一眼,低声道:“茹儿,你也该改改你的性子了,喜形于色,乃是大忌。”   徐宛茹低下头,收敛了些许,仍有不甘道:“难道就这么放过她?她手上可是握着我爹的秘密,万一和纪王联手,爹定会受累。”   张氏眼神一冷,扯了扯嫣红的唇,“人,是不能留的。不过这次不得手,她定会对我们产生戒心,得再想想别的法子。”   徐宛茹忙问:“什么法子?”   “徐南风是未来的纪王妃,而纪王,又是太子的敌人,除了我们外,还有谁最希望他们死?”   “母亲的意思是,借太子的势力?”   张氏冷笑:“不错。借刀杀人,坐收渔利,才是真赢家。”   “我怎么没想到,太子的势力比咱张家要大多了。”徐宛茹觉得此计可行,不禁眉开眼笑,依偎在张氏肩头道,“母亲,你真是太聪明了!”   “你呀,还是好好学着罢。别动不动就跟个炮仗似的横冲直撞,将来到了夫家,母亲可护不住你了。”   张氏揉了揉徐宛茹的发顶,又换上贤妻的面容来,温声笑道,“去用膳罢,别叫你爹起疑了。”   徐宛茹甜甜的应了声,夜色寂寥,谁也不曾知道她们已在黑暗的庇护下,设下了带毒的陷阱。   而此时的左掖门处,马车内的纪王抬手摘下蒙眼的缎带,露出一双乌沉沉的漂亮眼睛来。   纪王眉目深邃,眼型漂亮,可瞳仁却是清冷而涣散的。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摩挲着掀开车帘,朝外轻轻唤了声:“姚江。”   姚管家立刻吁了一声,停下马车,回首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纪王道:“方才在城郊的树林里,处理了多少人?”   姚江回复:“不多,只有三人,但事情败露后他们便服毒自尽了,并未留下活口。”   “三人?功夫如何?”   “上流刺客,但并非顶尖,普通的达官显贵也能请得起。”   纪王笑了:“三皇兄贵为太子,当不会只请三个不入流的刺客,东宫不至于这般拮据。”   姚江道:“的确不像是太子的手法,恐另有他人。”   纪王放下帘子,重新坐直了身子,闭上眼轻声道:“查下去。”   姚江躬身颌首:“是,已经让姚遥去追查了。”   纪王在马车里轻笑一声,说:“你侄子办事,本王是放心的。”   马车又平平稳稳地驶了起来,街道尽头,纪王府灯火正盛。   徐南风也回到了自家厢房,彩云刚巧盛了饭菜上来,见到她进门,便道:“二夫人,姑娘回来了。”   叶娘放下挑灯芯的簪子,站起身来:“南儿,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她还以为女儿会与纪王缠绵一夜呢,最好能早日怀个胖小子!   “天都黑了,自然要回来。”徐南风坐在案几旁,将手中的半盒点心往母亲面前一推,道,“福寿楼的‘满堂春’,给您留了一半。”   叶娘欣喜地接过盒子,两眼放光。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糕点捧在手心,啧啧赞叹道:“这哪里像是吃的啊,简直跟活花似的。”   徐南风吃点心吃饱了,便给自己盛了碗汤,笑道:“您快吃了吧,过了夜就坏了。”   叶娘盯着那些精致的小糕点看了半晌,叹了口气,意犹未尽地将它们放进盒中装好,道:“不吃。娘没有这个享福的命,回头给你爹拿去……”   徐南风一听到这句话便来气了,笑意顿时僵在脸上。她伸手按住盒子,面上已带了愠怒之色:“您不吃就算了,便是拿去喂狗也不要给他糟蹋了。”   徐南风生性淡然,极少动怒,叶娘见她着实生气了,忙哄道:“娘吃,这就吃。听说死贵死贵的呢,喂狗多可惜!”   徐南风面色稍霁,松开手,心想:纪王送的,才舍不得喂狗。   ……不对,为何要舍不得?   她没细想,匆匆喝了碗汤,便推说已经饱了,转身回到了自己卧房。   洗漱完躺在榻上,徐南风辗转未眠。   她想起黄昏时撞见从树林中出来的姚管家,或许纪王的确吩咐他去买了点心,但那绝对不是他从林中钻出的理由。   尽管只是匆忙的一瞥,但徐南风还是眼尖地发现了,那时姚管家的靴子边缘,有一滴极小极小的血渍。   鲜红的,像是一点朱砂,烙在姚管家那一尘不染的鞋上。   而在之前见面时,他的鞋上并无任何污渍。   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们到底瞒了她什么?   心中的不安愈盛,这洛阳城繁华富庶的外表下,不知还有怎样的暗流涌动。 第13章 馒头   第二日一大早,叶娘便梳洗整齐,硬拉着徐南风要去街上买些首饰布匹。   “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哪能没有件像样的首饰?回头嫁进王府,会被人瞧不起。”叶娘虽絮絮叨叨,但到底是为女儿好,南风不想拂了母亲的兴致,便一同去了市集。   洛阳开市最是繁华,街道两旁的商铺生意兴隆,连小摊前都挤满了人。叶娘带着南风去了一家玉石店,给她挑了一对翡翠镯子。   镯子成色不错,但价格不菲,徐南风拉了拉母亲,在她耳边低声道:“娘,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十余年来多少攒了些许,你放心,一对镯子的钱娘还是有的。”叶娘吩咐掌柜的将镯子仔细包好,又对徐南风笑道,“我女儿有出息,将来我也能享清福了。”   徐南风道:“您若真想享清福,便听从我的话,早些搬出徐府才好。到时候您受了委屈,找谁哭去?”   “自然要找我的宝贝女儿!纪王府门槛虽高,总不至于连丈母娘都不让进罢?”叶娘根本没将徐南风的话放在心上,她满心以为仗着自己是皇族亲家的关系,女儿定会给自己撑腰,徐府里外也无人再敢欺辱她。   “娘,你可省点心罢,听我的不会有错。”徐南风简直心累,劝道,“事情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当今圣上清明得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儿,只有戏文里才会有。”   叶娘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了。   两人出了玉石店的门,便见街旁围了十几个人看热闹,不时指指点点,徐南风透过拥挤的人群望了一眼,原来是贫苦人家在贱卖女儿。   那个枯瘦沧桑的大嫂领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上前,挨个恳求道:“好心的大爷、太太们,行行好,买了我家的姑娘罢。”   这对贫苦人家的母女俱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小姑娘乱糟糟的黄发间还插着一根贱卖的草标。见到徐南风母女衣着亮丽,那大嫂合拢粗糙干裂的手,做哀求状:“夫人,小姐,我家男人死了,没钱下葬,求您买了我家的姑娘罢,她吃得不多,勤劳能干,很好养活的。”   叶娘刚买了一对玉镯,囊中羞涩,便绕过这对脏兮兮的母女,鄙夷道:“不买不买,没钱怎么不将你女儿卖到勾栏院去?”   瘦小的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害怕地拉住大嫂的衣角,仿佛真的怕母亲将她卖到勾栏院去。   徐南风于心不忍,拉了拉叶娘的胳膊,低声道:“娘,您也是做母亲的人,也是贫苦人家出身,何苦这般挖苦她们?”   叶娘便讪讪闭嘴。刚行了几步,叶娘的袖子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却是那脏兮兮的少女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乌黑的手正拉着叶娘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她。   叶娘嫌恶地挣了挣,大声道:“哎呀你这丫头,都说了不买你了!放开,别弄脏了我的新衣裳!”   “不是的,夫人……”小姑娘被叶娘的嗓门吓到了,颤巍巍放开手,将一个钱袋递了过来,小声道:“您的钱袋掉了,给、给你。”   绿绦绣荷花的钱袋,正是叶娘先前用的那一只。叶娘一惊,赶紧摸了摸袖子,又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钱袋,数了数里头的碎银。   五两二钱,还有十来个铜板,分文不少。   叶娘这才长松了一口气,攥紧钱袋,僵硬地对小丫头笑了笑:“谢谢啊。”   少女咬了咬手指,一溜烟儿跑回了那大嫂身边。   “瞧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徐南风笑吟吟地望着母亲道。   叶娘羞恼,戳了戳徐南风光洁的脑门:“行行,你们都是君子,就我是小人……哎,你去哪儿?”   “您等会儿,我去把那丫头买下来。”   说话间,徐南风已走到那母亲跟前,温声问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红儿。”丫头细声细气道。   “今年刚满十三,别看她身形瘦,力气可大着呢,什么粗活都能干……若不是我男人发病死了,家中还有三个黄口小儿没饭吃,这么好的女儿,定是舍不得卖的。”话还未说完,那大嫂已经哭红了眼,用干裂的粗手抹了抹眼睛,哽声道,“小姐,您发发慈悲……”   徐南风问:“大嫂,你需要多少钱?”   “五两……不,四两就够了。”大嫂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女儿,眼泪淌个不停,像是要将女儿的模样永远刻在脑海里。   徐南风从袖中摸出五两碎银给大嫂,这是她两个月攒下的零钱。   大嫂千恩万谢,又叮嘱眼眶发红的女儿:“红儿,要听夫人小姐的话,要勤劳,娘不能照顾你了……”   红儿垂着头,不住地用手背去揉眼睛。   徐南风牵着红儿的手,对大嫂道:“您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女儿的。”   “不知小姐贵府何处?老妇……”大嫂干裂的唇颤抖着,哀求道,“老妇若有空,还能去贵府见红儿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徐南风有些心软,颌首道:“若府中得闲,每年会允许她回家探亲。”   红儿眼含热泪,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徐南风走了,大嫂在她们身后跟了许久,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抹眼泪,直到人潮拥挤,彻底隔绝了一个可怜母亲的视线。   看得徐南风心酸极了。她想起不久之后,她也会离开母亲,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走到王家包子铺前,徐南风俯下身摸了摸红儿的头:“红儿,饿不饿?”   红儿垂着脑袋,一颗眼泪吧嗒掉在手背上,半晌才摇摇头:“不饿的,主子。”刚说完,肚子便咕叽叫了一声。   “不必叫主子,便和府中的下人一般,唤我南姑娘罢。”徐南风笑了,又温声道,“我有点饿了,你陪我去吃包子可好?”   红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叶娘在一旁酸道:“这哪里是买了个下人,分明是个娇小姐!”   徐南风无奈:“娘,您就少说两句罢。”   她带着红儿进了包子铺,点了两份梅花包子和一碗热粥,递给红儿。红儿饿狠了,见南风面善,便也没了顾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过买个婢女也好,可以当做陪嫁跟你去纪王府,将来也有个照应。”叶娘打量着丫头,又蹙起蛾眉,表情有些嫌弃,“就是太瘦了,长得也不够体面。”   红儿听到‘纪王府’三个字,眼睛都瞪直了,一口包子卡在喉中,表情天真又滑稽。   徐南风拍了拍她脑门,训诫道:“去旁边吃你的,夫人和小姐的事,不需要你管。”   红儿点点头,端着包子和粥坐到旁边去了。   徐南风这才压低声音道:“娘,红儿是买给你的。”   “给我?”叶娘道,“我有彩云就够了。”   “彩云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干干粗活还可以,不能贴身重用。”徐南风自顾自倒了杯茶,淡淡抿了一口,垂眸道,“红儿虽家境凄苦,却难得拾金不昧,是个品行端正老实的,所以我买来给您。彩云便打发走罢,以后东厢房送来的人和物,都不要拿来用。”   关于东厢房的事,叶娘一向与徐南风同仇敌忾,忙点头应允。   王家的梅花包子和灌浆馒头十分好吃,这是下层百姓才知道的街头美食,徐南风让老板打包了一份,便与母亲带着新买的婢女红儿步行回府。   走到四方街口,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首一看,原来是杨将军,后头还跟着纪王府的马车。有姚江立在马车旁,车中必定是纪王无疑了。   叶娘不认得纪王府的马车,只看见杨慎之在前头,便向他点头致意,又对徐南风道:“娘带着红儿先回府了,你快去拜见你的恩师兼媒人,顺便打听一下纪王府的聘礼有多少……”   “娘!”徐南风佯装生气,瞪了叶娘一眼,“您在这稍等片刻,我去与师父打个招呼便来。”   说完,她连怀中油纸包着的热馒头也没来得及放下,笑着朝杨将军走去,道:“师父!”   马车窗帘被人掀开一角,露出里头温润如玉的俊美青年。今日纪王穿了身乌檀色的暗纹袍子,墨玉腰带,眼上依旧蒙着颀长轻薄的白缎带,即便是隔着一层缎带,徐南风都能觉察到他眼中的笑意,温暖如春。   徐南风在车窗边站定,笑着唤了声:“少玠。”   纪王微微颌首,笑道:“南风,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杨将军趴在马背上侧耳偷听,闻言啧啧叹道:“你俩倒是进展神速,这才几日,便互相以名字称呼了。”   徐南风微微脸红,纪王倒是坦然。   徐南风没理会那个不正经的师父,问纪王道:“少玠从何而来?”   “宫中,与母亲和杨将军商议聘礼之事。”说罢,纪王直直地面朝着徐南风,嘴角上扬,似乎在等待徐南风的反应。   这人笑起来真是不要命!   徐南风一时无言,极其生硬地岔开话题:“临近晌午,纪王用过膳了么?”   “未曾。”纪王张张嘴,刚想说一句‘南风可否赏脸一起用膳’,便被徐南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   徐南风宝贝似的递出手中的油纸包,道:“我买了王家包子铺的灌浆馒头,香甜绵软,很好吃的,给你尝尝。”   纪王默默讲话咽回腹中,缓缓伸出一只手来,不稍片刻,一包温热的馒头递到了自己手上。   他将油纸包打开了些许,凑到鼻端闻了闻,赞许道:“的确很香。”   徐南风一直在期待他的反应,见他喜欢,不禁松了口气。   纪王将两手握着油纸包,指腹不断摸索着这份香甜的热度,轻声道:“多谢南风。”   “不必谢,少玠不是也送过我‘满堂春’么?”   虽然,这两样点心的价格乃是云泥之别,但千里送馒头,礼轻情意重嘛。 第14章 聘礼   晌午,纪王府门前。   “王爷,到府了。”姚江停稳了马车,随即掀开车帘,将纪王从中搀扶了出来。   纪王搭着姚江的手臂缓缓下车,手中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油纸,正是先前徐南风用来包灌浆馒头的那张。   可,馒头呢?   姚江有些诧异,抬首问纪王道:“王爷,那包馒头您全吃完了?”   纪王侧首一笑,意有所指道:“好东西自然要趁热吃。”   姚江:“……”   别人都说纪王爷是个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但姚江跟了纪王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他温润无害的兔皮之下藏了狐狸般狡黠的心肠?此时纪王话中有话,不知又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了。   哎,不知道那可怜的徐姑娘将来会否后悔。   姚江叹道:“那包馒头个头不小,您吃了几个?”   纪王心情大好,优雅地伸出四根骨节匀长的手指来。   四个?!   姚江擦了擦冷汗,好脾气地笑道:“王爷吃不惯这些粗粮,当心闹肚子。”   “不会,这馒头许多年前我曾吃过,心心念念了许久。”纪王嘴角一勾,在姚江和府中侍卫的搀扶下缓缓迈上台阶。   结果还没走两步,他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姚江见他停住了脚步,眉头也皱在一起,便担忧道:“王爷,怎么了?”   “没事。”纪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腹部:吃撑了,有点难受。   四月底连着晴朗数日,纪王的聘礼也趁着好天气送到了徐府。   钱银万缗,玉器字画八箱,上等绢帛数匹,钗饰药材等琐碎物件便更不需提了。这份聘礼在挥金如土的洛阳算不上空前,但对于徐南风来说,堪称少见的阔绰了。   叶娘哪曾见过这么丰厚的聘礼,当即高兴得几乎发狂,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嘴巴都快咧到了耳朵根。   徐宛茹本想讥讽一下纪王府的寒碜,结果却看到了满院子扎了红绸的琳琅物件,登时气了个半死,愤愤地跑回东厢房摔上门,道:“母亲,您瞧瞧外边!徐南风夫家的排场真大,跟娶个公主回家似的!”   张氏眼也不抬,穿针引线勾画出兰花的最后一笔,低头咬断彩线,淡淡道:“急什么,她未必能风光一世,须知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徐宛茹跺了跺脚:“我不管!我要比她嫁得更风光!”   “茹儿,风光是要凭本事去争取的,闹脾气可没用。”张氏目光阴沉地扫视女儿一眼,直看得她浑身发寒,这才转阴为晴道,“你有副好皮囊,只要你愿意,肯花心思,什么样的地位抢不到?何苦在徐府的弹丸之地,跟一个村妇的女儿争风吃醋?”   徐宛茹便不再说话了,捂住耳朵不去听院中的欢声笑语,心中却是暗暗发了毒誓:将来一定要让徐南风匍匐在地上,给自己磕头问安!   而那边,徐谓假惺惺地出面招待了媒人和杨将军,自始至终笑脸相迎,仿佛那日书房的决裂只是一场噩梦。   但等到媒人一走,府中清净了,徐谓对一旁喜不自胜的叶娘道:“叶娘,你随我来书房一趟。”   叶娘入府十多年,徐谓从不屑于与她搭话,今日却破天荒地要去书房与她独处,徐南风心中警铃大作,便是用头发丝想也知道,徐谓八成是在打聘礼的歪主意。   偏生叶娘脑子一根筋,还以为是丈夫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回心转意了,忙高高兴兴地‘哎’了一声。   “爹,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徐南风抱臂倚在门口,拦住徐谓的去路。   徐谓眼神躲闪,干咳一声:“私事,与你无干。”   徐南风单刀直入,冷冷的望着徐谓:“若你是想将这聘礼据为己有,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你忘了那日在书房,你是如何急着要同我断绝关系的么?既是父女缘分已尽,再打我聘礼的主意,未免太过分了罢。”   徐谓被驳得哑口无言,拂袖而去。   “哎呀,南儿。”叶娘不满地拉住女儿的手,目光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徐谓的背影上,抱怨道,“你爹好不容易才想同我说句话,何苦又将他气走?”   徐南风道:“娘,就您这样,怕是被卖了还帮他数钱呢。”   正说着,彩云匆匆过来通报:“二夫人,南姑娘,表少爷一家来了!”   徐南风一点也不想见舅舅一家。早不来晚不来,纪王府的聘礼前脚刚到,他们后脚便来了,摆明了想沾沾荣光,分上一杯羹。   可叶福一家已经从外头闯进来了,叶福一边挥赶想要阻拦的家丁,一边用粗大的嗓门吼道:“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爷爷是谁!我叶福可是纪王妃的亲舅舅,皇帝老子见了也要叫我一声兄弟,你们敢拦?”   舅舅叶福和叶小彪俱是五大三粗的胖子,杵在院中跟两座大山似的,家丁不敢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闯了进来。   此时春红刚退,绿意渐浓,天气仍旧有些寒冷,可叶小彪却只穿了一身短打褂子,露出满腰的肥肉,鼠目直溜溜地望着院中堆放的彩礼,大声道:“哟,表妹发达了,瞧这满院子金山银山!”   徐南风知道他们是来要钱的,便抢先一步占了先机,反问道:“舅舅表哥既然知道我喜事将近,可曾带了贺礼来?”   “这……”叶福与儿子对视一眼,抬手摸了摸肥硕的脸,死皮赖脸道,“舅舅太高兴了,一时忘了准备贺礼,下次补上,一定补上!”   叶小彪也道:“爹,表妹不会介意的!”   这父子俩脸皮一个比一个厚。徐南风笑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谁说我不会介意?”   “……”   叶福见徐南风不好应付,便转移了目标,朝叶娘道:“妹子,哥哥大老远过来,不会连杯茶都不给哥哥喝罢?”   叶娘忙绞着帕子道:“怎么会呢!哥哥,小彪,快些进屋再叙。”   徐南风简直想翻白眼。   “妹子啊,当年妹夫进京赶考的盘缠,还有你带着外甥女入京寻夫的路费,可全是哥哥一粒米一滴油省出来的啊!”叶福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瘫坐在椅子中,上等的红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叶娘连连称是。   徐南风上前给叶娘使了个脸色,示意她少说话,又转而朝叶福道:“我怎么听说,那二两银子的路费,是我娘在叶家门口跪了几天苦苦求来的?”   叶福睁开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瞥了徐南风一眼,当做没听见她的话,皮笑肉不笑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哪,不可忘恩负义啊!”   徐南风道:“这十余年,舅舅从我娘那零零碎碎拿走的东西,加起来都够在洛阳买座大宅子了,难道还不足抵消当年二两路费的恩情?”   叶福一拍扶手,冷冷道:“哟呵,外甥女这是要做王妃了,便不认我这个舅舅了?”   叶娘一向怕这个粗鄙的哥哥,忙陪笑道:“大哥,南儿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徐南风无视母亲的眼色,对一旁的小侍婢道,“红儿,去将我床头的东西拿来。”   叶福见徐南风态度强硬,又想起她从小练武,还以为外甥女这是要拿棍棒来打走自己,不禁恼羞成怒,抖着满身肥肉站起来道:“怎么,要打老子?”   “姑娘,拿来了,您看看是不是这个?”红儿很快呈上来一个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对圆润光泽的南海珍珠,到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品,但若舅父家勤俭,也够用上三五年了。   叶福瞪直了眼,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污言秽语咽回去。   徐南风将檀木盒子合上,然后递给叶福:“我一向不喜欠人恩情,拿去罢。”   叶福本来有些嫌少,但徐南风毕竟是未来的王妃,他不敢将这个冤大头得罪太深,迫不及待地拿走檀木盒,朝叶小彪使了个眼色,两人朝大门走去。   徐南风在他们身后凉凉道:“舅父,切记拿人家的手短。”   叶福没由来一阵背脊发凉,催促着儿子加快了步伐。   徐南转而朝侍婢红儿道:“红儿,记住他们的脸了么?”   红儿点头:“记住啦,姑娘。”   “以后再见到他们,叫人给我打走,不许他接近我娘。”   “明白!”   叶娘在一旁小声道:“南儿,我们叶家只有你舅父这一房男丁,以后多少要仰仗他们撑脸面。其实你舅父也没什么,就是有些爱财……”   “娘,脸面不是靠男人撑起来的,得靠你自己争气。”徐南风叹气,搂着叶娘的肩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又吩咐红儿关上门窗,这才收敛神色道:“我真不放心你一人留在徐府,纪王这笔丰厚的聘礼,我早有安排,娘要仔细听好。” 第15章 成亲   西厢房静悄悄的,因是门窗紧闭的缘故,室内光线昏暗,徐南风拉着叶娘的手,耐心道:“娘,那些字画和金玉首饰,你挑几件喜欢的留着。余下的我会分成两部分,五分当成我陪嫁的嫁妆,五分   托人典当,然后给你买处田产或山庄,每年的租钱也够你衣食无忧了。”   “这……”叶娘讷讷道,“你知道为娘不识字,便是买了山庄田地也不知道打理,倒不如你折算成银两给我,还能拿出去放个息钱。”   “就是因为你不识字,我才不放心折算成现钱给你。一来,你若身上的银两太多,容易惹祸上身;二来,万一我爹甜言蜜语哄你几句,你怕是就巴巴地将银票尽数给他了。”   徐南风又道:“我给你买处地,请个靠谱能干的人打理,每年你只要坐享其成便可,也没人能偷走骗走,我放心。”   叶娘还是有些犹疑,对于她这般见识浅短的女人来说,家产再多,只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金锞子才是真实的。   徐南风便替她做了决定:“这回你得听我的,就这么定了。待我在纪王那边安定些了,再想办法将你从徐府接出去。”   叶娘不识字,徐南风不能将注意事宜写在纸上,又怕母亲会犯糊涂,便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口述,直到叶娘连连点头说‘记住了’,这才作罢,打开门让守在门口的红儿去泡了杯润嗓的花茶。   其实,纪王送来的彩礼还包括洛阳城郊的几处田产和房舍,徐南风将地契、房契握在手里,没有叫旁人瞧见。   倒不是她小气,而是这些东西放在母亲手里,她着实不安心。将来如若她能扛过风浪,顺利和离,她便用这笔家产带着母亲归隐,从此不再过问红尘俗世。   五月初,灿烂的初夏时节,徐南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婚期。   徐南风猜测,徐谓约莫已经对外宣称与她断绝关系了。因为徐府除了挂着几尺红绸喜布外,没有一个同僚上门贺喜,冷清得不像是一个即将风光嫁女的尚书府。   倒是张氏那个跟着谢太傅修学的大儿子回来了。十三岁的少年,眉眼间有着徐谓年轻时的俊秀,言行谦恭有礼,谈吐气质不凡,倒是应了他的名字,徐谦。   徐谦回房换了件衣裳,便独自去了西厢房,见到徐南风后先是一揖,用稍显稚嫩的声音道:“请南姐姐安。”   当初徐宛茹母女处处刁难西厢房,整个府中只有徐谦敢为她们说句公道话,因此这个弟弟是整个徐府里,徐南风唯一不讨厌的人。   “听闻南姐姐终于觅得良心,弟十分欢喜,匆忙之中也没备什么像样的礼物,只寻了几本古籍,不知南姐姐是否喜欢。”徐谦捧上一叠用蓝绸布包裹的书籍。   徐南风道:“阿谦有心了。”   少年面色沉稳,不苟言笑,但眼神却十分温和,有着与他爹娘、姐姐截然相反的清澈。他沉默了片刻,方试探道:“父亲与姐姐的事,弟略有耳闻。”   他只开口说了一句,徐南风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她笑了声,语气有些漠然:“你是来给他做说客的?”   “不是,姐姐误会了。”徐谦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袖中的十指蜷起又舒开,言辞中带着小心翼翼,“父亲的许多做法,弟并不赞同,也知道姐姐和叶姨娘受了委屈。但,父亲毕竟是长辈,弟无权指责,只恳求姐姐不要怨恨父亲。”   徐南风没说话,只是笑得有些凉。   徐谦站起身,又是深深一躬:“弟代父亲赔罪,也愿姐姐离开徐府后,能得一世荣宠安康。”   这话倒说得好听。徐南风拍了拍徐谦的脑门,道:“你是捡来的孩子罢,品性到底随了谁?”   徐谦想了想,说:“约莫是随了南姐姐。”   徐南风绷不住想笑,听到院中传来叶娘和红儿说话的声音,便朝徐谦挥挥手道:“行了,赶紧走罢,待会我娘见了你,又要闹了。”   徐谦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片刻,叶娘大步跨了进来,气冲冲道:“那贱-人的儿子怎么来了,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送了份贺礼来。”   听到送了礼,叶娘满面的怒意消融了些许,她拆开桌上的蓝绸布包一看,见是几本破破烂烂的书,心中的火又腾地燃烧起来,冲到门口对着东厢房叉腰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好了,娘!”徐南风哭笑不得,和红儿一人架着一边,将叶娘强行拽回了屋中。徐南风叹道:“黄鼠狼给鸡拜年?骂谁是鸡呢?”   叶娘一噎,面色涨得通红。   徐南风劝她:“早说了让你搬出府去,眼睛清净,耳根也清净。”   叶娘气呼呼道:“我不出府,不能便宜张氏那贱-人!我嫁给了你爹,他就该养我!”   徐南风真是没脾气了。   日子闹闹腾腾的过着,等到徐南风将田产一事安排妥当,很快便到了五月初九,   那是她的婚期。   天还未亮,空气中带着晨露的湿润气息,红烛染暖了贴着大红囍字的雕窗,徐南风便在红儿的伺候下起床沐浴更衣。   她穿了雪白的中衣,端坐在铜镜面前,任由红儿用毛巾将她披散的长发一缕缕擦干,然后尽数盘在头顶,绾成漂亮的双刀髻,戴上纪王送来的华贵珠冠,墨色的鬓角旁点缀着钿钗,在烛火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她打开新置的妆奁,用细软的羊毛扑子细细地敷了粉,青黛轻描柳眉,额间一点嫣红的花钿,眼角连着两颊扫上淡淡的桃粉色,更衬得眉眼娇艳万分,巷中雄鸡三唱,她用指腹挑了赤红的胭脂,一点一点推抹在微张的唇上。   “南姑娘,你今日好生漂亮啊,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女神仙似的。”红儿一边感叹着,一边给徐南风穿上嫣红的鸳鸯石榴裙。   徐南风张开手臂,方便红儿给她系上腰带和银香囊。她望着铜镜中那个娇艳无双的美人,没由来感到一丝陌生。   今日,她就要离开这座困厄了她十多年的宅子,奔赴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从一处水深火热中,跳往另一处波涛暗涌里。   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刀剑,还是陷阱?   徐南风深吸一口气,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紧紧攥成拳头,漆黑的眸子在烛火中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纤薄的晨光洒向大地,崭新的人生即将到来。   就在这时,叶娘的哭啼声打破了西厢房的宁静。   徐南风回头,见叶娘穿着一身艳红色的新衣冲进房来,跌坐在椅子上默默抹眼泪。   “娘,又怎么了?”徐南风收敛起清冷的神色,拖着繁复的婚袍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安抚道,“今日是女儿大喜之日,不能掉眼泪的。”   “南儿,为娘就你一个宝贝女儿,我想给你送亲,亲手将你交给纪王,这有错么!”叶娘哽声道,“方才你爹对我说,这样的大场面,我这个妾室是没资格露面的,还说让张氏那贱-人送你出阁。”   徐南风简直无言。   她从红儿手中接过软怕,替母亲拭干眼泪,温声道:“好了,莫哭莫哭,你是我亲娘,自然要你送我出阁的。”   “可是你爹……”   “不必管他,今日我出了这府门,便与他再无任何瓜葛。”   叶娘这才心里舒坦些许,强撑着笑了笑,抚摸着女儿的脸颊道:“南儿今日真漂亮,怕是皇帝的妃子也不如你美。”又拉起她的手,“来,你先坐着,娘去给你弄些吃食来,今日要热闹一天呢,空着肚子可不行。”   徐南风颌首,待叶娘一出门,她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了下来。   徐南风与母亲简单得用了吃了些粥米,又仔细补了妆,天已大亮。   坐立难安地等到临近晌午,听彩云说,纪王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了,约莫两三刻钟便到。   叶娘催促红儿取来了薄纱盖头,蒙在徐南风的头上,将她娇美的面容遮在一片嫣红的朦胧中。   叶娘按着徐南风的肩膀,让她坐在床榻上等待,又大声对侍婢说:“红儿,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喜糖和茶水!”   红儿脆生生‘哎’了一声,提着裙子奔了出去。   约莫一刻钟后,徐谓与张氏一身盛装到了西厢房,徐南风在心里冷笑:都断绝关系了,又何必做出一副慈父慈母的样子给纪王看?   张氏画了得体的妆容,眼波如水,一袭荔红色的长裙如花绽放,虚情假意地笑着,朝床榻上的徐南风招招手:“南风,纪王的人来了,你从西厢房出门不太妥当,快随我去东厢房。”   从东厢房嫁出,那不是就默认张氏做娘了么?   徐南风没做声,目光落在梳妆台上。正巧红儿此时路过,她便吩咐道:“红儿,去将桌上的裁纸刀拿来。”   红儿放下手中的茶盘,依言捧来了小刀,还贴心道:“姑娘,您要裁什么东西,我帮你。”   “不必,将小刀给我便是。”   小刀在徐南风指尖转了个潇洒的花,接着寒光一闪,裂帛之声在屋中清晰可闻。   徐谓惊住了,张氏也愣住了,叶娘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徐南风手里握着半截袖子,起身缓缓走到徐谓面前,那是她用裁纸刀从中衣上割下来的。   她将那片雪白的袖子举到徐谓面前,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儿,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徐尚书不是总担心我会阻挠你仕途,急着与我划清界限么?如今,我让你得偿所愿。”   她话锋一转,伸手攥住叶娘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沉声道:“徐尚书,你是一个失败的丈夫,亦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从前种种,我可以不再计较,但是从今往后,你若再敢负我娘,犹如此袖!”   半截袖子飘落在地,一时间,府中噤若寒蝉。 第16章 妒火   “哎,瑞儿,刚刚西厢房的事,你可听说了?”徐府的后院,两个小侍婢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其中一个扎着双髻的小雀斑如此问道。   另一个叫瑞儿的侍婢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十五年前,咱家大人为了攀张家的高枝,抛弃了自己的结发妻子。现在,大人为了自己的仕途,又选择了与南姑娘断绝关系。”   小雀斑侍婢从托盘中偷摸了块喜糖,塞在嘴中含糊道:“要我说,若大人真怕西厢房的会影响自己前程,怎么不趁早铲除了她们?现在南姑娘翅膀也硬了,有纪王这座靠山,大人就不怕姑娘记恨他?”   瑞儿道:“谁知道呢!”   “咳咳!”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两个闲聊的小侍婢吓了一跳,回首一看,原来是茹姑娘的乳娘王嬷嬷。   这王嬷嬷是张氏从张府带过来的,在府中威望高的很,小侍婢们忙垂下头,一溜烟儿跑了。   而西厢房中,徐谓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这一向隐忍的徐南风竟然有如此胆量。她一袭嫣红似火的婚服,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公开与他断绝父女关系。   她说:“今日我是站在后院同你说这些话,而并非在厅前,已是给足了你面子。房中有我留下的几张银票,就当是还了你对我的养育之恩了!”   她刻意咬重了‘养育之恩’几个字,听起来既苍凉又讽刺。   徐谓被驳了面子,当即面色涨红,眼底的心虚和怨恨交叠涌起。   徐府门外锣鼓唢呐喧天,毫不知情的迎亲队伍还在热热闹闹地喊着,高声唱诺,讨要喜糖和铜板。张氏暗中给徐谓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纪王面前演完这场戏再说。   徐谓握紧了拳头,没什么表情地说:“走罢,上喜轿。”   徐南风没有理会张氏,而是搭着自己亲娘的手,一步一步踏上红毯,走向夏阳灿烂的府门。   迎亲的人在前庭喝了茶,吃了喜糖,见蒙着绣金鸳鸯盖头的徐南风出来,都笑着起身,重新吹奏喜悦。媒人拉着徐南风的另一只手,高声笑道:“纪王爷,迎新娘子上轿咯!”   纪王亦是一身喜袍立在最前头。兴许是今日大婚的缘故,他取下了一贯蒙眼的白缎带,露出一双深邃漂亮的眼来,长身玉立,俊朗无双。   叶娘抬眼见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叹道:“我的娘!”   周围炮竹锣鼓喧天,别人听不到叶娘的声音,徐南风却听清楚了。她敛了敛缺了一角的袖袍,微微转过蒙着盖头的脸,低声问道:“娘,怎么了?”   “这个纪王也生得太好看了些……”叶娘压低声音,言语间担忧大过惊喜,“南儿,你嫁过去可要小心些,长得好看的男子都不踏实,别像你爹一样惹一身风流债,做出贬妻为妾的糊涂事来。”   “您不用担心我,好生照顾自己,贴身的事都交给红儿去做,勿要轻信我爹和彩云他们。若有急事,可托人去纪王府寻我……”   说到这,徐南风已是红了眼眶。   叶娘将她领到纪王面前,眼里已有了湿意,心中既高兴又不舍,撑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对纪王道:“王爷,南儿便交给你了。”   纪王涣散的瞳仁望向叶娘,微笑道:“是岳母大人么?请放心,本王定会好生待令嫒。”   说罢,他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来,掌心朝上,叶娘便将南风的手交到他掌中。   纪王的手掌宽大,指节匀称修长,指内侧有薄茧,不像是握笔练出来的,倒有些像练箭磨出来的茧子。   徐南风还未来得及细想,一旁的婆子便撩开轿帘,满面喜气道:“吉时已到,新娘子快上花轿罢。”   徐南风松开纪王的手,躬身钻入了轿中端坐。   车帘被放下,视线所触范围内皆是一片朦胧的嫣红色。不多时,唢呐齐天,轿子晃晃悠悠启程,伴随着叮叮当当的碎响,周围到处都是稚童和街坊的欢笑声,徐南风知道,那是纪王府的迎亲队在沿街洒铜钱和喜糖。   她有些想笑,嘴角动了动,两行泪却先一步淌了下来。   她飞快地抬手,抹掉面颊上那一抹湿冷。   不要掉泪,不要软弱,不要后悔,既然没有了退路,那么即便是踩着刀尖,也要一路向前。   新婚燕尔,十里红妆,街坊邻里都出来看热闹了,唯有徐府一片沉寂。台阶上残留的五彩糖纸和零星几个铜板,像是莫大的讽刺。   高楼上,闺房中,徐宛茹从半掩的窗户朝外望去,刚好可看见纪王迎亲的车马从街道拐角缓缓驶过。   透过墙头横生的桃枝望去,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衣男子,侧颜完美,身形修长挺拔,嘴角的一抹笑意像是春风拂过粼粼的湖面,吹皱一池春水。   徐宛茹知道纪王是个瞎子,却不知他竟是如此俊美的男子!且不论别的,单凭这一张脸,徐南风便配不上!   她想看到的是徐南风的痛苦,是她的不幸!徐南风嫁的越不好,日子越是水深火热,她便越是开心,心里越是满足!   可是,徐南风嫁的那么风光,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想到此,徐宛茹嫉妒像是阴暗带毒的藤蔓,在她心中疯狂蔓延,吞噬着她本来就尚存不多的理智。   徐宛茹砰地一声关上窗,泄愤般摔着梳妆台上的一切,上等的胭脂盒被砸得四分五裂,珠钗步摇也折断了不少,珠子溅落了一地。   几个贴身侍婢缩在门口,自家小姐的坏脾气,她们打小就领教过的,此时见屋内一片狂风过境般的打砸,都吓得讷讷地不敢向前。   还是大丫鬟如意淡定些,吩咐小侍婢道:“快,去将夫人请过来。”   小侍婢领命,不稍片刻,张氏便步伐匆匆地赶来,还未进门,便沉声问道:“茹儿怎么了?”   如意道:“回禀夫人,方才茹姑娘独自站在窗前,兴许是瞧见了西厢房……那位成亲的场面,然后便生气了。”   张氏本就在徐南风那儿受了气,方才又处理了两个乱嚼舌头的小侍婢,心情有些糟糕,沉下脸道:“连自己的小主子都哄不好,要你们何用。”   如意等一干侍婢忙敛首下跪,战战兢兢地求饶:“夫人恕罪!”   张氏没有理会她们的求饶,绕过一干匍匐在地的侍婢,轻声走进屋,唤道:“茹儿。”   “母亲!”徐宛茹从榻上起身,扑进张氏的怀中,挤出几滴委屈的眼泪。   “好了,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动怒?”张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髻。   “母亲,我害怕。”徐宛茹揪着张氏的袖边,低头盖住眼中的阴狠之色,低声道,“徐南风那么恨我们,要是她得了纪王的宠,一定会回来害我们的!”   “茹儿,你究竟是害怕她会报复我们,还是害怕她过得比你想象中的好?”   张氏目光锐利,将自家女儿内心中的龃龉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徐宛茹无从辩驳,支吾着答不上来。   张氏拉着她坐在榻上,扫视了满屋子的狼藉一眼,沉声道:“茹儿,你已是及笄之年,不能靠父母的庇佑过一辈子。在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便是女人,你若想过得比别人尊贵,过得比别人好,便要想办法自己去争取,哪怕是不择手段。”   徐宛茹猛地抬头,那双美丽又恶毒的眼中闪烁着光芒,道:“求母亲指点,我该怎么做?”   “进来恰逢殿试放榜,皇上定在本月十五举行琼林国宴,那时会宴请新科进士以及洛阳诸多有声   望的名门之后,全洛阳的青年才俊皆会汇聚于此,许多贵女也会在宴会上择选佳婿。”   顿了顿,张氏扭头望着女儿,道:“我会让你爹带你赴宴,接下来,就全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徐宛茹握紧了拳头,用力地点点头 第17章 新婚   徐家的人没有跟过来,纪王府的宾客亦是少的可怜,只有杨将军一家前来祝贺,因此婚礼一概从简,简单地拜了天地,便有侍婢先一步送徐南风入了新房。   徐南风端坐在洒着花生红枣的喜床上,两手交叠握在膝头,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夕阳渐淡,有侍婢点燃了案几上的喜烛和琉璃灯,屋内安静得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视野里尽是喜庆的红和橙黄的暖。   正百无聊赖之际,听到屋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接着,有两个婢女推开房门,轻声道:“夫人,王爷在外头陪着杨将军喝酒,可能要晚些过来。王爷担心夫人会饿,便叫奴婢们先送碗热乎的鸡茸粥给您果腹。”   徐南风好奇地掀开盖头的一角,便见面前站了一翠一红两个婢女。   其中穿浅绯色裙裳的婢女看起来年纪要大一点,相貌平平但是笑得十分可爱,她从绿衣婢女的手中接过粥碗,躬身问道:“可要奴婢伺候夫人用膳?”   “不必了,我自己来。”   徐南风曼斯条理地喝着粥,不时抬眼忘了一眼面前的俩个丫头,问道:“你们是王爷的贴身侍婢?叫什么名字?”   “回禀夫人,奴婢八宝,穿绿裳的这个叫桂圆。”叫八宝的绯衣婢女恭敬道,“王爷不喜奴婢们靠得太近,故而奴婢们平日也就只伺候王爷宽衣用膳,其他的私事都是王爷自个儿摸索着做,算不上是贴身。”   “沐浴更衣,也是王爷自个儿做?”徐南风好奇道,“他的眼睛,方便么?”   “这个……”绿衣裳的桂圆姑娘到底年纪小,脸颊泛红,支吾道,“沐浴更衣也是王爷自己来,实在不方便了,会让姚公子帮忙。不过从今往后,这些贴身的事,定是要交给夫人做了。”   “姚公子?是姚管家么?”   “不是啦,夫人。”桂圆绷不住笑了声,解释道,“姚公子全名姚遥,是姚管家的侄儿,也是王爷的客卿。姚公子武艺卓绝,王爷便请他负责王府的安全,我们都叫他姚公子。”   这倒是有趣了。旁人对纪王避之不及,这个姚公子如果真的身怀绝技,又怎甘心屈居在纪王府?   明日若是得闲,定要会会这人,说不定还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正想着,桂圆又撇了撇嘴,神秘兮兮道:“不过夫人,您可要离姚公子远点。”   徐南风舀粥的手一顿,问道:“这又是为何?”   “姚公子这人啊,说得好听呢是风流倜傥,说得不好听呢就是不正经,他是连公主都敢调笑的……”   桂圆正说得起劲,八宝却是打断她道:“桂圆,在背后腹诽王爷的客卿,当心王爷责罚!”   桂圆忙捂住嘴巴。   徐南风道:“别人府上的侍婢在主子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你们两个丫头倒是有趣。”   徐南风本是随口一说,那俩丫头却紧张了起来。八宝和桂圆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待我们很和善,我们自打进府便是自由自在的……夫人,您会不会觉得奴婢们不守规矩?如果不喜欢,只要您说,奴婢立刻就改!”   桂圆点头附和。   徐南风笑了。她本以为纪王府是终日沉闷的,还做好了如履薄冰的准备,却不料如此生动,丫头们都单纯得可爱。   她道:“不,我也喜欢自由自在的。”   “多谢夫人!”   八宝和桂圆长舒了一口气,欣喜道:“王爷说得没错,夫人真是个温柔又漂亮的女子呢!”   徐南风一口粥险些喷出,她问:“他真是这么说我?”   “千真万确,奴婢怎么会骗您?自从三月十六日,王爷从东风茶楼回府以后,便天天念叨着您,连姚公子都受不了了,酸溜溜地说王爷见色忘义。”   三月十六,她与纪王初见的那日?   徐南风不禁回想起自己初次跟纪王见面时的咄咄逼人,怎么也跟温柔挂不上勾罢?   漂亮?那就更说不上了,纪王根本就是个瞎子。   ……虽然她的确挺漂亮的。   想到此,徐南风嘴角勾出一个笑来,出嫁的紧张不知何时消失殆尽了,竟然还有心情自我陶醉。   正想着,一个圆脸的小侍婢推开门,神秘兮兮道:“夫人,王爷回来就寝了,还有四十步远。”说罢,又往外瞧了瞧,道:“现在三十步……二十步……”   “快,碗勺收拾好!”八宝手忙脚乱地指挥桂圆,“把夫人的盖头重新盖好!袖子!袖子褶皱抚平了!”   吱呀——   几乎同时,门被推开,锦衣玉冠的纪王殿下在侍卫的牵引下,沉稳地迈进门来。   那一刻,徐南风竟然有点莫名的紧张。   一双崭新的白底皂靴停在自己面前,接着,她听见纪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轻而低沉:“去将合卺酒取来。”   八宝‘哎’了一声,片刻便呈上来一个茶托,上头放着一对小巧精致的三足酒樽。   纪王眼盲,诸多不便,徐南风便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牵引他摸到自己的绣金薄纱盖头。   盖头被顺利揭开,徐南风的视线也清明了起来。   她抬眼望去,一身绛红喜袍的纪王玉冠长身,眼上不知何时又蒙上了布条,只不过颜色由一贯的白换成了喜庆的红,俊逸中又多了几分明朗。   八宝将一杯合卺酒交到纪王手中,又将另一杯递给徐南风,夸赞道:“王爷,夫人好生漂亮呢。”   纪王笑了,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笃定道:“那是自然。”也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徐南风捧着那杯澄澈的酒水,犹疑了片刻道:“要交杯么?”   纪王循着她的声音看来,道:“随意。”   徐南风觉得两人好歹只见过两三次面,喝交杯酒有些尴尬,便端起酒樽与纪王碰了碰杯,发出清脆一响,道:“愿与君共进退,相处愉快。”   说罢,率先将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   纪王亦饮尽杯中酒,温声道:“相处愉快,夫人。”   听到‘夫人’二字,徐南风险些被酒水呛到,眼角余光瞄到八宝和桂圆在一旁偷笑,她也不好拆穿这桩作戏的假婚姻,只好支吾着应了声。   八宝十分伶俐地将空的杯盏换下去,桂圆和另一个圆脸的小侍婢则端了两盆温热的清水上来,殷勤道:“王爷,夫人,奴婢们伺候您更衣梳洗。”   徐南风起身,自个儿把满头的钗饰取下来,道:“不必了,你们去伺候少玠便是。”说罢,她拧了帕子,仔细洗去脸上残留的脂粉。   纪王却是在床榻上坐好,对丫头们挥挥手,道:“你们先出去罢。”   三个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描述的戏谑。   她们抿笑,垂头福了福,齐声道:“奴婢告退。”便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一齐退出们去。   八宝还贴心地掩上了房门,隔绝了里头暧-昧昏光的光线。   徐南风洗净了脸,鬓边的发丝沾上了水渍,柔柔地贴在脸颊处,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她一转身,发现纪王八风不动地端坐在榻上,正含笑望着她的方向。   她疑惑道:“你怎么将她们都赶走了,谁伺候你更衣洗漱?”   纪王依旧看着她笑。   徐南风忽而想起方才桂圆所说的“从今往后,这些贴身的事情,定是要交给夫人来做了”,顿时恍然,这是等着她来伺候?   罢了罢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看在他送了丰厚聘礼的份上,便伺候他几年罢。   如此想着,徐南风润湿了帕子,走到纪王身边坐好,道:“转过来。”   纪王听话地转过脸,徐南风犹疑了一会儿,有些生疏地轻轻擦拭他俊美无俦的面颊。   纪王淡色的唇微微张开,愣了片刻,忽的握住徐南风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徐南风也愣了。   纪王嘴角一勾,将帕子从她掌心抽离,轻声道:“我来便可。”   “是我做的不好么?”徐南风诚恳地问。   “不是。”纪王有些机械地擦拭着自己的脸,垂下头轻声一笑,道:“是我害羞。”   “……”被纪王这么一说,徐南风原本平静的心也起了波澜。   擦个脸就这样,待会躺在一张榻上,岂不是要臊死了?   想到此,徐南风面颊绯红,她垂下眼睑,双手捧住发烫的脸颊,心道:完了,我也害羞了!   两人各怀旖旎,谁也不曾留意到卧房西窗前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而发着寒光的诡谲利器,正瞄准了屋内两道并肩而坐的剪影。 第18章 刺客   纪王府的婚房很大,东面有雕花木门,推门进去,是宽敞的外间,外间里头又有内间,乃是徐南风和纪王现在所处的卧房。因卧房格局大,西面便有一扇雕花窗户,正对着树影婆娑的后-庭。   徐南风听到了瓦楞上的细响,像是野猫踩上般,待她仔细去听,四周又湮于寂静。   猝不及防的,一支泛着寒光的物件破窗而入,冲破床榻周围悬挂的帷幔,直直地朝纪王刺去!   “小心!”变故发生在须臾瞬间,徐南风来不及细想,一把将纪王按倒在床榻上,整个儿用身体覆住他。   那东西几乎是擦着纪王的鬓角飞过,唰地一声钉在床榻上。纪王蒙眼的红绸布被割断,随风飘落,露出他一双深邃而没有焦距的眼来,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药香。   徐南风有那么一瞬的恍神,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纪王那被隐藏在绸缎下的风光。   剑眉之下,是一双清冷而深邃的眸,给他温润俊美的面颊平添了不少阳刚之气。可惜这双眼睛美则美矣,却是涣散而没有焦点的,徐南风甚至可以想象出来,若是这双眼睛完好,他认真看一个人的时候,眼底该有怎样深不见底的波澜。   “南风!”纪王涣散的瞳仁中满是担忧,连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茫然地摩挲着匍匐在他身上的徐南风,焦急道,“你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徐南风这才回神,有些狼狈地从纪王身上爬起来。她朝破损的窗户望了一眼,戒备道,“一击不中,他定是逃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纪王从榻上坐直身子,下意识用手摸了摸鬓角,沉声道:“方才刺客是用的什么暗器?”   徐南风的视线落在榻上,将那支柳叶形的暗器拔了出来,仔细观摩了一番,道:“有点像飞镖,但比飞镖更薄更锋利,长约一指,上头刻有亡灵图腾……”   似乎想到了什么,徐南风眉头一皱:“想起来了,我在一本兵器图鉴上见过这玩意,好像是东瀛刺客常用的一种暗器,因其薄如纸片,平日可夹带在手指缝之间而不被人看出,故而被称为‘指刀’。这刺客能远距离将轻薄的指刀甩出这么远,还这般精准,可见功力不浅。”   徐南风越说越不安,霍地起身道:“不成,我得出去看看!”   纪王却是面色稍霁,一把攥住了徐南风的手腕。   徐南风回身:“怎么了?”   纪王仰首望着她的方向:“别去,外面危险。”   徐南风语气坚定:“可是,若是这隐患不拔除,你便时时刻刻都有危险。”   “我大概猜到了那人是谁,相信我,不会有事的。”纪王语气轻松,朝徐南风展颜一笑,“何况你此时追出去,那刺客也定是早逃了。”   “我知道,但总要出去解决才行,偌大的王府,刺客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太危险了。”   见到徐南风一脸正色的样子,纪王实在不忍告诉她这只是某人无聊的恶作剧而已,便攥着她的手轻声道:“你走了,若是刺客去而复返又该如何?”   “……”徐南风心想,一般刺客也不会这么笨,在暗杀一次失败后又紧接着来第二次。   不过纪王好像很害怕?   唉,认识了他这么久,一直被他的美色所迷惑,差点忘了传闻中的纪王是个怯懦又软弱的男人了。   罢了,既然他这么怕死,便陪在他身边罢。何况他眼睛有疾,让他一人呆在屋中,确然不放心。   想到此,徐南风打消了追出门的想法,转而坐在纪王身边,安抚他道:“好,我不走,你别害怕。”   并不害怕的纪王有点想笑,心里又有些温暖。他紧紧地握住徐南风的手,贪恋地汲取着她指尖的温度。   徐南风反手拍了拍纪王的手背,心中叹道:瞧把我们家王爷吓成了什么样,攥着手都不敢放开了。   她清了清嗓子,朝门外喊道:“来人!”   门吱呀打开一条缝,八宝红着脸探进脑袋,发现屋内并无她想象中的旖旎风情,不由一愣,问:“夫人,有何吩咐?”   徐南风心有余悸道:“让府中侍卫加强戒备,方才又刺客混进来了知不知道?”   “啊,刺客?!”八宝一张脸由红转白,忙打开门冲进来,“您和王爷没受伤吧?”   “无碍,还好夫人敏捷,及时护住了本王。”纪王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对八宝道,“你去告诉姚遥一声,今晚不许他睡觉,即刻去姚管家那儿领罚。”   毫不知情的徐南风在一旁点头附和:“居然粗心到让刺客潜入的地步,是该受罚。”   纪王嘴角弯了弯,几乎快要绷不住笑意,犹疑了一会,还是没有揭穿姚遥那试探性的恶作剧。   既然纪王和王妃发了话,八宝便也不再多说,依言退了出去。   随着门扉的掩上,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徐南风怕纪王受惊难眠,便打破沉寂,轻松道:“你府中侍婢的名字很独特,桂圆,八宝,再加一样莲子就可以凑齐一锅粥了。”   谁料话音刚落,门外就探进来一张圆而丰腴的脸,眨巴着月牙眼道:“夫人,您叫我?”   徐南风:“……”   还真有个叫‘莲子’的侍婢?   纪王侧过头去,肩膀还一颤一颤的,显然是在忍笑,片刻才对莲子挥挥手:“出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莲子‘哦’了一声,悄咪咪又溜出去了。   徐南风将手从纪王掌心抽回,生硬地转移话题:“不会有危险的,你别担心,早些睡吧。”   纪王五指虚握,乖巧点头:“好。”   烛火映着满堂红绸,打在他的侧颜上,连睫毛都仿佛在发光,那样漂亮的一双眼,仿佛倒映着世间最璀璨的日月星辰,怎么偏偏就瞎了呢。   俊颜当前,徐南风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她低咳一声,侧过脸对纪王道:“不早了,睡吧。”   纪王依旧点头,声音低而温暖:“好。”   经历了方才遇刺一事,徐南风神经高度紧绷,并无心睡眠,便打定主意要守夜一晚,免得再出意外。毕竟纪王是花费了那么多钱财将她娶进王府的,她总不能干吃白饭不干活罢。   胡思乱想着,纪王已经开始宽衣解带了。   他眼睛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去解衣裳系带,偏生今日穿的是婚袍,暗带颇多,比平常的衣裳更为繁琐复杂。徐南风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跟一个暗扣较劲,怎么解都解不开,不禁心生不忍,开口道:“我帮你。”   说着,她的手已经和纪王的触碰到了一起。   一触即分。   徐南风有些为难,脸上也不知为何泛起燥热。顿了顿,她道:“你先将手拿开。”   纪王依言放开了手,目光灼灼的望着她。   奇怪,这哪里像是个瞎子的眼神?   徐南风指尖轻挑,解去他衣裳的第一处暗扣,又嫌此刻气氛过于古怪,只好没话找话道:“一直好奇你为何要蒙着眼睛。”   啊,糟糕透了。   无端揭人伤疤,这个话题真是糟糕透了!徐南风,你到底能否正常地与人闲聊?   她在心中唾弃自己,纪王却是丝毫不介意,微笑着解释:“一来眼睛受损,不能见强光。二来,那遮眼的缎带上熏有药香,可助眼睛康复。”   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那把指刀隔断他蒙眼红缎带时,她确实闻到了一丝苦香的药味。   徐南风帮他脱下外袍和中衣,将绛红色的袍子捋清楚挂在一旁的木质架上,问道:“眼睛能治好么?”   “不知。”纪王坦然道,“但总得试试,目前已能隐约觉察到些许光点了。”   “哦。”徐南风很想问问,他的眼睛究竟是不是太子毒瞎的,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了解内幕。   纪王穿着一身洁白的里衣坐在榻上,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徐南风有动静,便问道:“南风,你不来睡么?”   徐南风寻声望去,好像在纪王眼中看到一丝期待的光芒,又好像没有。   她干咳一声,道:“你先睡吧,我过会儿。”   纪王垂下眼睑,颀长的睫毛抖了抖,半晌试探问:“夫人,不想与我同榻而眠?”   噗——   如果嘴里有一口茶,徐南风绝对会喷出来。   纪王又道:“南风放心,床榻很宽,躺两个人绰绰有余,我不会冒犯于你。”   徐南风解释道:“并非如此,我担心夜里会有变故,想守一会儿再睡。”   “那你坐在我身边守着便是。”纪王脱靴上榻,往墙里头那面挪了挪,拍拍身边大片空地,期许道,“南风,过来。感受到你在身边,我才能安然入睡。”   “……”徐南风:纪王的画风……不太对?   罢了,自己嫁的人,便是哭着也要哄下去。   她脱了绣鞋,合衣上塌,在纪王身边躺好,道:“好了,睡吧。” 第19章 姚遥   毕竟是第一次与男人同榻,昨夜徐南风有些失眠,在黑暗中绷着一根神经守到半夜,借着朦胧的月色打量纪王的睡颜。   他倒是睡得安稳,呼吸绵长有力,双手平放在薄被之上,不会蹬腿也没有鼾声,是个连睡觉都透露出优雅的男人。子时过后,徐南风渐渐涌上了倦意,她翻了个身,轻叹一声合上眼,准备进入梦乡。   指尖多了一丝暖意。   她复又睁眼,侧头望去,黑暗中,纪王不安地攥住了她的手。   “吵醒你了?”徐南风极小声的,试探着问。   纪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带着睡后的暗哑,低沉道:“别怕,早些睡,不会有事。”   徐南风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点点头,几乎是合上眼没多久,便沉沉睡去。甚至,忘了将手从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抽离。   卯时还未过半,徐南风便醒了,纪王依旧握着她的手,睡得十分安谧。   此时天刚蒙蒙亮,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户纸,打在薄纱软帐上。纪王墨发微散,有几缕调皮地黏在他的唇侧,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尤显深邃,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慵懒随意,像只矜贵的猫儿。   徐南风情不自禁多欣赏了几眼他的睡颜,这才将自己的手轻轻从他掌心抽离,轻手轻脚地穿衣下榻。   推开房门,带着雾气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徐南风舒爽地伸了个懒腰。   外间的丫鬟们已经穿戴整齐了,桂圆端来洗漱用具,笑着问道:“夫人,您起得这么早呀。”   “嗯,习惯了早起。”徐南风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唇上,低声道,“小声些,王爷还在睡。”   桂圆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将脸盆毛巾搭好。徐南风用簪子随意地绾了个髻,从桂圆手中接过湿毛巾擦了脸和手,八宝便送了一套新衣裳过来。   那是一套烟霞色的裙裳,刺绣精美,做工考究,不用说,定是纪王提前吩咐准备的。   徐南风打扮整齐,推门出了卧房,走进晨露湿润的庭院中。昨日来得匆忙,她还未好好地打量过纪王府。   墙外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虬屈的枝干从墙头横生,如伞盖住了院中一角。徐南风皱了皱眉,心想:得跟纪王说一声,让他抽个时间将院外的这棵大松树伐去。否则若是歹人潜伏在树上,伺机暗算,那便是后患无穷了。   正想着,假山后传来一声悠长而戏谑的口哨声。   是个男人?   徐南风寻声望去,绕过矗立的假山,便见中庭红漆金瓦的回廊下倒立着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也不知道在练哪门子功夫,整个人手朝下撑着地面,修长笔直的双腿朝上立着,靠在柱上倒立,哪怕累得满脑门的汗,他却笑得十分灿烂张扬。   徐南风走了过去,近距离打量着这个男子。只见他一身漆黑的箭袖中衣,外头罩着一件蓝纹的白袍子,袖子一黑一白,一窄一松,一文袖一武袖,身边的柱子旁还搁着一柄造型独特的刀,刀身细长,有点像唐刀形式,却又比唐刀弯曲。   再看他的眉眼,虽是汗珠密布,面容因为长时间倒立充血而涨红,依稀能辨出端正的五官,不及纪王俊逸,但也是张讨喜的脸。   “早啊,徐王妃。”男子似乎知道她是谁,眯着眼笑了笑,汗珠便顺着他的额角沁入鬓中,又顺着发尾滴在地上。   徐南风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便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也笑道:“早啊,姚公子。”   “……”姚遥瞪大了眼,诧异道,“王妃认得在下?”   徐南风道:“不认得,猜的。”   昨夜桂圆提到府中有一个‘姚公子’,武功极高,为人放诞不羁,再联系到眼前所见之景,徐南风便猜到了他的身份,这并不难。   姚遥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赞道:“我本还担心刘怀娶了个胸大无脑的女人进门,没想到并非如此,你挺聪明的。”   被评价成‘胸大无脑’的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嘴角一勾,说:“过奖。我本还担心大家嘴中老不正经的姚公子不可靠,没想到也并非如此,你挺勤奋的,一大早便倒立练功。”   被反击的姚遥乐了,“并非练功,是受罚。”   “因何受罚?”   “昨夜在下送了一份大礼给王爷王妃,王爷不喜欢,便来罚我。你说,他这人是不是特别不讲道理?”   孰料,徐南风不假思索:“既然是王爷要罚你,那定是你有错在先。”   姚遥一噎,龇牙咧嘴:“你和他还真是天生一对,我说不过你们。”   香炉中的一炷香燃到了尽头,姚遥翻身站起,抹了把脸上的汗:“时辰到了,惩罚完毕。”说罢,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一掌袭上徐南风。   徐南风错愕中匆忙避开,裙裳撩起的风搅乱了一院薄雾,道:“姚公子这是何意?”   姚遥收手,勾起一边嘴角邪邪一笑:“太迟钝,你的功夫不怎么样嘛,杨慎之的徒儿就这水平?”   原来是试探。徐南风回想起方才姚遥出手的那一招,再瞟了眼廊下放置的那柄细长的佩刀,笃定道:“若我没猜错,姚公子并非中原人?”   姚遥本转身欲走,闻言又停住了脚步,转身道:“功夫虽差,好在你人够聪明。”   徐南风嘴角勾起一个淡笑:“儿时身体不好,武功没有精益,好在还读了些书,略知一二。”   “说吧,如何看出来的?”   “你的招式有些诡谲,还有你的那柄刀。”   徐南风走至廊下,捡起那柄佩刀仔细观摩一番,道:“刀身如唐刀般细长,却比唐刀弯曲,应该是改良后的扶桑刀……你是东瀛人?”   姚遥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猜对了一半。我母亲是东瀛人,父亲是岭南人。”   奇怪,岭南和东瀛混血的高手,怎会甘心屈居在纪王府当护卫?   徐南风忽然想起了昨晚‘刺客’的那把指刀,再加上纪王当时的反应,便问道:“指刀也是东瀛暗器,昨晚行刺的人是你假扮的吧?怨不得王爷要罚你。”   姚遥哈哈大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身手,谁知刘怀那个见色忘义的,如此护短!”   这姚遥虽然生了一张玩世不恭的脸,性格倒是如江湖侠士般豪爽,徐南风并不讨厌。两人有礼貌地告了个别,就当是彼此认识过了。   回到房中,纪王已经醒了,只穿着一身纯白的里衣坐在床头,垂着眼闷声不吭,束了一半的墨发柔柔披散在肩头,有着慵懒的美感。   一见到徐南风进门,一旁侍立的八宝明显松了一口气,将怀中折叠整齐的新衣放在榻上,小声提醒:“王爷,夫人回来了。”   纪王这才抬起一双没有焦点的眼来,望向徐南风的方向,温声道:“夫人去哪儿了?”   徐南风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脚步一向轻便,但每次纪王都能准确地捕捉到她所在的方向,真不知道该说他心有灵犀还是听觉敏锐。她道:“出去走了一圈,怎么了?”   “醒来不曾见到你,有些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会丢了。”徐南风笑了,拿起一旁的簇新袍子抖开,问:“起床么,我伺候你穿衣?”   纪王点点头,乖巧地张开双臂:“好。”   徐南风给他穿上月白的中衣,套上烟紫色的广袖外袍,又细致地给他扣上墨玉腰带,系上玉环和银制香囊。她从未伺候过男子穿衣,手法有些生疏,却做得很认真,屋内的气氛安静和谐,和谐到另一旁的八宝局促不安,仿佛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   王爷王妃琴瑟和鸣,自己果然是个多余的。八宝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悄声退出去了,还体贴地掩上了房门。   徐南风引着纪王在窗边镜台前坐好,洗漱完毕后,她用梳子一缕一缕地将他的长发梳开,颇有些为难:“抱歉,我……不会给男子梳头。”   镜中的纪王笑得很是温润:“无碍,你再陪我坐一会儿。”   在徐南风面前,纪王从来都不自称为‘本王’,而是用平易普通的‘我’来代替,就像是邻家哥哥般,叫人心生亲近。可他的眼睛,分明又是清冷的。   徐南风站在纪王身后,打量着镜中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纪王相貌俊美,语言温和,唯有这一双眼睛带着凉,他笑的时候,笑意很少到达眼底,偶尔对着徐南风的时候,才会染上几分暖意……   纪王,是个有心事的人。   她这样想着,纪王却是微微侧首,开口打断了她的揣测:“之前听杨将军所言,说你外柔内刚,性子烈得很,如今依我看来,不尽如此。”   未等徐南风回神,他自顾自笑了声,轻声说:“你很好,很温柔。”   徐南风有种心尖儿一颤的感觉。   之前就曾预料过,纪王低沉好听的嗓音若是说起情话来,是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的,可这情话用到了自己身上……徐南风有些无所适从。   “若论温柔,谁能胜得过玠四郎。”憋了半晌,她只能佯装若无其事地又补上一句,“更何况王爷待我不薄,那些钱银和田产,足够我竭尽所能来回报王爷。”   “是吗,为财?”纪王漆黑的瞳仁透过铜镜,静静地落在徐南风秀丽的面容上,缓缓开口道,“若是我给你的更多些,能否换你长留身侧?” 第20章 越界   “若是我给你的更多些,能否换你长留身侧?”   纪王语气淡然,徐南风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他:“我只是将你当做离开徐府的跳板,从来就没有做好在纪王府长久驻足的打算。”   不,这话未免太过凉薄了,她怕伤害到眼前这个身陷囹圄的眼盲人。   她摩挲着手中的暖玉梳,沉默了一会儿,方婉言道:“少玠误会了,我并非贪心之人。”   这世间所有的孤注一掷,全是为生活所迫罢了。   纪王似乎觉察到了她的低落,展颜一笑,温声安抚道:“不过是句玩笑话,南风莫要介意。”   徐南风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便听见纪王又问道:“明日回徐府归宁?”   是了,女子新婚后第三日,需回娘家一趟,可徐南风同徐府断得那么干净,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有些为难,干脆道:“不回了。”   她本以为纪王会询问缘由,甚至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将徐府上下乱糟糟的关系坦诚道来。孰料,纪王什么也没问,依旧淡然笑道:“好,听你的。”   纪王不问,徐南风便也不多言,将视线投向窗外,转移话题道:“墙外的那棵大松树,少玠最好命人伐去。”   “为何?”   “枝繁叶茂,容易暗藏杀机。”   “也对。只是那松树在府外生长百余年了,贸然伐去,总觉得空落落的缺了些什么。”   “不如植上几株腊梅,今冬便能看见花开了。”   纪王颌首赞许:“甚好。”又侧首对她道:“对了,明日我要入宫探望母妃,你既是决定不归宁,便与我一同前去,好么?”   “明日?”徐南风有些紧张地问,“皇上也会在么?”   “兴许会,不过父皇日理万机,不一定得闲去来仪殿。”纪王笑了笑,眼睛被温暖的晨光染成琥珀色,轻声道:“南风不必紧张,父皇和母妃都是讲理的人,不会刁难于你。何况,我与母妃一月才能见上一面,她很想看看你的样子。”   徐南风只好点头应允,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明日进宫需注意些什么,你可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不能丢了你的脸。”   纪王闷声低笑:“你一向有主见,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头一次见你紧张,真是新鲜。”   徐南风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调开视线:“说的少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明明也才刚认识不久。”   纪王笑着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   徐南风问:“你摇头做什么,我说的不对?”   纪王眯着眼,涣散的眼睛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却是转移了话题:“安心,到时候你跟着我来,不会有事。”   顿了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明日进宫见到了父皇,他若是提到你与徐尚书不和的传闻,你便说对此事毫不知情,切不可贸然承认。”   徐南风抬头,讶然道:“我家的事……你都知道了?”   纪王道:“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日成亲时徐府并无宾客,冷清得很,我便猜到了些许,连我都能察觉的事,便更瞒不过父皇了。”   徐南风张张嘴:“我……”   “南风,你是我的妻,亦是我的盟友,不管怎样,我都会相信你。有些事你若愿意说,我便听着,若是不愿意,也不要逼迫自己。”   纪王的声音低沉而又温柔,宽慰道,“父皇是一国之君,亦是一个严父,所以你和徐尚书的事,他定会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来审视,而不会偏向于你。若是你承认自己与徐尚书不和,我怕他会误以为你不孝,从而苛责你。”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徐南风袖中的五指蜷曲又张开,贝齿轻咬红唇,半晌方决然道,“少玠,我不想瞒你,我爹和我娘的那些旧事,着实是一言难尽……”   她捡了些重要的事件,将徐谓如何抛弃妻子娓娓道来,末了,她仔细打量着纪王的神色,坚定道:“与徐府断绝关系于我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唯有我娘有些固执棘手。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说服她,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都是一家人,何来麻烦二字。”纪王道,“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   “不,不。”徐南风连连摆手,“我能摆平,不用劳烦少玠插手。”   她就像一棵倔强的小树,从小在风雨飘摇中艰难生长,还没有学会弯下挺直的身躯去依赖另一个男人,只能本能地拒绝帮助,将悲欢苦乐都咽入腹中。   她渴望火光的温暖,又怕被火光所灼痛。叶娘常说她高冷寡淡,其实,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别人的示好。   好在纪王并不介意她的疏离,只温声道:“那好,我会告知姚江和姚遥叔侄,你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他们去做。”   “多谢。”想了想,徐南风又真诚地补上一句,“你也很好,很温柔。”   纪王一怔,乌沉沉的眼睛弯成月牙,以手抵着鼻尖低低笑道:“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好的。”   徐南风没由来有些脸烫,掩饰似的起身:“我叫人来给你梳头。”   留下纪王一人坐在淡金色的晨曦中,笑得明朗万分。   纪王府上下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墙外那株大松树连根移走,转而栽上了几株一人来高的梅树。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夜里徐南风照旧与纪王同榻而眠,只是少了几分局促,多了几分坦然。   第二日醒来,一向睡相老实的徐南风竟然发现自己越过‘界线’,滚到纪王的怀里去了!   松软的薄被乱糟糟地堆在一旁,徐南风紧紧贴着纪王宽厚的胸膛,触手之处皆是饱满匀称的肌肉,能听到他心脏震动胸腔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他绵长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鬓角和耳畔。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两人都是睡觉极为老实的人,昨晚到底是谁越了界?   徐南风登时清醒了,轻手轻脚地捏起纪王的袖角,将他横亘在自己腰上的一只手提起来,悄悄放回他身侧。刚做完这些,纪王便不安地哼了声,重新将她搂入怀中,并且搂得更紧了些。   徐南风:“……”   纪王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沉沉地问:“什么时辰了?”   徐南风在他怀中艰难地伸手挑开纱帐,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道:“约莫卯时。今日得早些起床梳妆,准备进宫面见皇上和娘娘。”   纪王暗哑地‘嗯’了一声,睁开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掌心下意识摸了摸,摸到一片温香软玉。   他一怔,似乎不确定怀中抱着的是什么,直到徐南风尴尬地轻咳两声,以示提醒,他这才撤回手,歉意一笑:“失礼了。”   徐南风含糊道:“无碍,我先下榻洗漱了。”   说罢,她披衣起床,不曾看到身后的纪王轻轻勾起了嘴角,五指屈了屈,似乎在回味方才温暖的触感。   徐南风光是梳洗打扮便花了近一个时辰,因是要面圣,她今日穿的是庄重的命妇服,朱红绣银边的上襦,配钴蓝色的下裙,金玉腰带,百花缀银蝶的外衣,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缀着花钿和珠钗,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顾盼生情。   纪王亦是穿了一身绛紫色的袍子,眼上蒙着熏了药香的白缎带,一截雪白的衣领紧紧裹住脖颈,更衬得他面容温润俊逸。他本就生得俊,穿紫衣尤显高贵,有些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简单地用了早膳,便一同上了马车,由姚江和姚遥叔侄左右护送着,一路朝宫门驶去。   今儿的天有些闷热阴沉,估摸有夏雨要来,街上的行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小贩货郎开门做生意。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宫门口。   巍峨的宫殿伫立,朱墙琉璃瓦,无不昭示着这个皇朝的富庶与威仪。到了宫门,宫外的马车便不能再往前行走了,徐南风只得和纪王一同下车,步行去来仪殿。   姚管家在宫外等候,姚江解下身上的扶桑刀交给守门的侍卫,也跟着进了宫。   宫中殿宇颇多,三步一折,十步一廊,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大迷宫。好在很快有小太监应了上来,为纪王引路。   那小太监埋着头躬身行走,小碎步迈得很快,似乎全然不知纪王是个眼盲之人。徐南风心生不满,压低声音提醒道:“这位小公公,劳烦你走慢些,若是冲撞了什么贵人,可就不好了。”   小太监忙赔笑,步履果然慢了许多。   徐南风怕纪王行走艰难,便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引着他慢慢前行。   “哟!”身后的姚遥吹了声嘹亮的口哨,视线落在这对小夫妻亲密接触的手上,眼中的戏谑不言而喻。   徐南风将目光移开,佯装无视姚遥的戏弄。纪王嘴角笑意更浓,反客为主,握住了徐南风的指尖。 第21章 贤妃   来仪殿格局简单干脆,穿过养着花卉和紫藤的中庭,便到了大厅,贤妃娘娘已经在那候着了。   见到纪王和徐南风比肩进门,这个端庄清丽的妇人忙起身迎上来,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柔声道:“怀儿,你们可算来了。”   徐南风原本还有几分紧张,可一见到贤妃娘娘的面容,她心中的忐忑便如阳光下的雾气,转瞬间随风散去。纪王的容貌九分随了她的母亲,精致温和,像是一块完美的璞玉,不经雕琢便能宛转流光。   纪王撩袍下跪,徐南风便也跟着叩拜,齐声道:“儿臣拜见母妃。”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还管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贤妃将小夫妻俩扶起,笑出了眼角淡淡的纹路,满目都是慈母柔情,吩咐一旁的宫女道,“芝麻,去将本宫镇在井中的酸梅汤拿来,对了,还有方才做好的松子糖。”   芝麻……   徐南风想起了府中那一锅粥乱炖的桂圆红枣八宝,总算知道纪王的取名能力是师承于谁了。   岁月沉淀,在贤妃娘娘身上凝成温润的气质。她有着足以让所有男人驻足的美貌,却并不端着架子,就像是一个等待孩儿远游归来的普通母亲一般,为孩子短暂的停留而欣喜忙碌,总想要把自己收藏的最好的东西奉献出来,并且甘之如饴。   此时的她拉着徐南风的手,爱怜地打量着她的面容,温声道:“儿啊,为娘记挂了你许久,总算见着了。我这来仪殿向来冷清,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的,你不必拘束,就当这儿是自己家。”   那一声‘儿啊’,唤得徐南风心尖儿都软了。她想起了自己那固执又可怜的生母,鼻根一阵酸涩。   她点头,抿着唇笑了笑,大方道:“儿臣闺名南风,母妃可唤我南儿。”   “好,好。”贤妃的手生得十分好看,纤细柔软,她将南风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微笑着赞叹,“是个好孩子。”   徐南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母妃过奖。”   纪王接过宫女递来的酸梅汤,轻轻抿上一口,笑道:“我的眼光向来不错。”   “可不是么。”贤妃笑了笑,眼中却氤氲着淡淡的哀愁,她心疼地望着纪王眼上的缎带,低声道:“我儿,眼睛好些了么?”   “好多了。”   “要记得按时敷药,快些好起来。”   “儿臣知道。南风很细心,贴身的事都是她在帮忙,母妃不必忧心。”   三人话了一会儿家常,便听见外头传来大太监尖利悠长的嗓音,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三人忙起身,分成左右两排站立,不多时,便见女官和太监们簇拥着一位玄衣朱裳绘龙纹的高大男人进了门。   皇帝年过半百,两鬓秋白,身形依旧强壮挺拔,站在门口仿若一座大山,气势逼人。纪王的长相偏向母亲,唯有那一双深邃清冷的眉眼,以及高大挺拔的身材是传承自皇帝。   贤妃盈盈跪拜:“臣妾给陛下请安!”   徐南风匆匆一瞥便低下头,随着纪王叩首,齐声道:“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透露着肃杀威严之气。他疾行如风,在厅堂的主位坐好,两手按在膝上,这才不咸不淡地扫了地上跪拜的新婚夫妇一眼,沉声道:“起。”   “谢父皇!”   “谢陛下!”   徐南风与纪王敛首站在一侧,屏息以待,满屋子女官侍从,却无一人发出声响,偌大的厅堂静得可闻落针。   片刻,皇上凉薄的唇动了动,放缓语调道:“老四,你眼睛不好使,就不用站着了,赐座。”   内侍搬了椅子上来,纪王躬身道了谢,这才坐下。   “陛下想喝些什么?”贤妃温顺地俯在皇帝身侧,柔声问道。   “随意,朕还要去西厅处理政务,坐会儿便走。”   皇帝的声音很冷,像是凝了霜的刀刃,他猝不及防地提到了徐南风的名字,问道:“徐氏女,听闻你与徐爱卿父女关系向来不和,可有此事?”   果然,纪王猜中了。   徐南风垂下头,手背贴着额头行跪拜大礼,低声道:“回父皇,儿臣不知有此事。”   她喉头紧了紧,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纪王离她最近,听出了她的紧张,便笑着道:“父皇,此事兴许是空穴来风,回头得问问徐尚书,看他怎么说。”   他一句话,将包袱甩给了徐谓。   皇帝点点头,扬手示意徐南风起身,道:“朕不过随口问问,起来说话。”   “谢父皇。”徐南风依言起身,在纪王身侧站定。   皇帝挥手屏退左右,又对贤妃道:“朕与老四说几句话。”   贤妃立刻会意,将茶杯轻搁在案几上,对徐南风招招手道:“南儿,本宫今日描了几副绣花样式,你陪我一同去看看。”   徐南风点头,与贤妃一同行礼告退,转而去了偏房。   厅堂中,唯有一对并不熟络的父子沉默静坐。   片刻,皇帝打破了静谧,问道:“洛阳贵女无数,你为何偏偏挑了徐家庶女?”   纪王道:“回禀父皇,儿臣到了适婚之龄,遇见了她,便在一起了。”   “她是杨慎之的女徒儿,想必身手不错。你向来软弱,有个强势些的女人护着也是件好事,不至于连命都保不住。”   皇帝的声音冷而漠然,没有一丝温情。   生在帝王之家,儿女情长乃是大忌,皇帝向来不喜刘怀,觉得这个儿子相貌太过出色,性格又痴情绵软,难成气候。   从很久以前,刘怀在他的眼中便成了一枚弃子。相反,身为老三的太子手法狠辣骁勇,江山交到这样的后辈手中才放心。   纪王习惯了父亲的冷言冷语,只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   皇帝又道:“徐家庶女,身份是低微了些。做个闲散王妃勉强尚可,若是再往上,便不够格了。”   纪王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自己这一生只够做个富贵闲人,当不成皇储,南风也只配做一个王妃,成不了太子妃。   他心中有些苍凉,嘴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明显,谦恭道:“承蒙父皇龙恩广泽,儿臣守着纪王府,便已足矣。”   偏房中,贤妃娘娘从针线篓中捧出一身湖蓝的新衣,玉手一点一点抚过新衣上的绣花纹路,嘴角挂着温婉的笑意:“怀儿上个月来探望我时,我便开始做这身衣裳了,绣了一个月,他穿定会好看。”   贤妃的手很巧,针脚绵密,几乎看不出痕迹。徐南风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叶娘常年耕作,手脚粗糙,缝补耕织尚可,却绣不出这般亮丽的花儿来。入了徐府之后,她将毕生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讨徐谓的欢心,徐南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穿过母亲做的新衣了。   她由衷赞叹:“少玠穿什么都好看,何况母妃手艺这般好,金丝银线绣的栩栩如生,便更是锦上添花了。”   “好孩子,嘴这般甜,难怪怀儿心心念念了你许久。”   徐南风也笑了,并未深思贤妃那句‘心心念念了你许久’是什么意思。   贤妃拉住徐南风的手,温柔地摩挲她的手背,叹道:“皇上向来不喜怀儿,你嫁过来,苦了你了。”   徐南风忙道:“没有的事,王爷待我很好。”   “这点我倒不担心,我十月怀胎生的儿子,我最了解。他生性良善,又重情义,这深宫大院中的龙子龙孙斗得你死我活,唯有他守着儿时的那一丁点兄弟情义,不忍伤害任何一位手足。”贤妃秀丽的柳眉轻蹙,眸中萦绕着淡淡的愁,“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早已卷入了漩涡中,他的眼睛……”   这是贤妃永生的痛楚。   她眼眶发红,侧过头去,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朝徐南风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在他最失意的时候,你是唯一愿意接近他的姑娘,你不知道,当我听说你愿意嫁给怀儿时,心里有多开心……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徐南风心想:我也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如同两个残缺的灵魂彼此契合,终于找到了前进的理由,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贤妃笑着说:“南儿,你与怀儿要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活。”   徐南风用力地点点头。   贤妃像是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温柔地将她鬓边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又道:“我儿,你站起身来,为娘给你量一量,下月也给你做件新衣。” 第22章 恩人   贤妃同纪王一样,是个温柔有趣的人,徐南风与她聊了半柱香的时间,再回到大厅时,皇帝已经离开了,只剩纪王一人安静地坐在案几旁品茶。   听到她们交谈的声音靠近,纪王微微侧首,含笑道:“看来,母妃与南风相谈甚欢。”   “可不是么!我一见到南儿,打心眼里喜欢得紧,又听话又有见识,比惜月那丫头不知强多少。”说到此,贤妃又转而对南风道,“对了,我膝下还有一个寄养的姑娘,名唤惜月,排行老九,大家都叫她九公主。”   徐南风抓到了关键字眼儿:“寄养?”   “是呢,说来这丫头也是可怜。她生母本是杂役宫女,因生得貌美,偶然间得到了陛下垂青,有了身孕,生下惜月后没多久便因病逝世。陛下本将惜月交给皇后教养,无奈惜月太过顽劣,皇后不喜,便又送到了我这儿。”   贤妃握着徐南风的手,对小夫妻俩道:“若是不嫌弃,我让惜月常来你们府上走一走,也好让南风教教这个野丫头。”   徐南风有些想笑。她在徐府上下眼中就是个野丫头,贤妃让她教九公主,岂不是误人子弟?   纪王放下茶盏,顺着话茬道:“说起来,已有许久未曾见过小九了。”   贤妃叹道:“年初她行了及笄之礼,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陛下有意将她指婚给云麾杨将军的长子,她不愿意,便借口去平安寺祈福了,要为皇上和苍生吃斋念佛小半年。算算日子,月底也该回来了,只是怕赶不上琼林御宴。”   纪王道:“好在父皇并不如何关心来仪殿的人,否则以她的闹腾性子,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贤妃柔柔一笑,又将话题扯回徐南风身上,道:“所以你该庆幸自己娶了个贤妻,既不闹腾,又懂事乖巧。若是娶个惜月那样的姑娘,得折腾掉你一层皮。”   饶是徐南风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当初她带着目的嫁给纪王,却被这对母子当成了‘贤妻’,又送钱财又送衣裳,还三句不离夸赞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心虚的徐南风坐立难安。罢了,深恩难报,以后便对纪王再好些罢。   夫妻俩在贤妃的来仪殿简单用了午膳,直到探望的时辰将尽,俩人这才告别依依不舍的贤妃,出宫回府。   马车行至大街上,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路上行人纷纷奔走避雨,慌忙收摊,街道一时拥挤不堪,马车无法前行。   纪王便命姚江将马车靠边停好,让路人先行。   “这是到哪儿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壁上,纪王的声音模糊莫辨。   为了避雨,车帘和车窗都关紧了,狭窄的空间内有些闷热,徐南风将帘子挑开一条缝往外望去,贪婪地吸了一口潮湿的夏风,这才道:“到了珠玉街,往前两步便是王家包子铺。”   纪王想起了那份热乎乎的灌浆馒头,嘴角一勾,轻声道:“巧了。”   徐南风问:“什么?”   纪王摇了摇头,将多年前陈旧的画面从脑中驱去,挑开车帘对立侍在外的姚遥道:“小遥儿,去买两份灌浆馒头来。”   噗!小遥儿……   徐南风憋不住轻笑出声。   姚遥歪歪扭扭地戴着一顶箬笠,从车窗外凑过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撇嘴道:“王爷,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小遥儿?我比你还要大上两岁呢,给个面子如何?”   他嘴上唠唠叨叨,动作却不含糊,掠过雨帘冲进包子铺,一手扔铜板一手抓馒头,动作一气呵成。卖包子的老王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笼中刚蒸好的馒头便不见了,红漆斑驳的桌上多了十来枚叮当当转动的铜钱。   姚遥掀开车帘,将热腾腾的馒头递了进来。纪王伸手接了一包,对姚遥道:“你与姚管家还未用膳,剩下的一包你们分了。”   姚遥眼睛一瞪,大声道:“有没有搞错啊我的王爷!属下陪你奔走半天,就给个馒头果腹?”   纪王淡淡的:“不吃还来。”   “吃!”姚遥翻了个白眼,剥开油纸拿起馒头,恶狠狠地咬上一口,嚼吧嚼吧,然后一愣,道:“咦,还挺好吃的。”   纪王则曼斯条理地打开油纸包,拿出一个分给徐南风,温声道:“来仪殿伙食清淡,你一定没有吃饱,这个给你。”   第一次与贤妃见面,徐南风还真没敢多吃,到现在已有些许饿了。她一边感慨纪王的细心,一边疑惑道:“少玠喜欢吃馒头?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吃这些粗粮的。”   纪王将嘴中的馒头片嚼碎了咽下,这才开口:“那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该吃些什么?”   徐南风想了会儿,小声道:“山珍海味,燕窝鱼翅?”   纪王低低一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无奈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他转移了话题,平静地问:“南风第一次吃到这家的馒头,是在什么时候?”   “很久了,我儿时很喜欢跟着师兄弟们偷溜出来玩。”   “师兄弟?是杨将军的两个儿子?”   “不错。有一次市集上人多,我与他们冲散了,在街边等了半日,饿得慌,便去买了两个馒头,还忍痛分了一个给路边饥渴的小乞丐。”   徐南风咬了口馒头,嫣红的胭脂便沾在了白软的馒头上,红艳艳的。她笑眯眯道:“上次在四方街偶遇你,我手里也没什么东西可送的,随手给了你几个馒头,谁知你这么喜欢吃,还特意来买第二次。”   “第三次。”纪王笑着纠正她,“上次在四方街遇见你时,是第二次吃。”   徐南风来了兴趣:“你以前吃过?”   “嗯,很多年前的事了。”纪王转过脸来,视线透过白缎带与她交接,声线像是浸润在回忆的潮水中,显得低沉暗哑,“少年时曾偷溜出宫,遇到歹人围截,有个人救了我,还给了我一个灌浆馒头充饥。那馒头早就冷了,可吃到我的嘴里,却比任何佳肴都要温暖美味。”   寥寥数言,令徐南风唏嘘不已,叹道:“真是危险,没想到你看似稳重,少年时却如此顽皮。”   雷声轰鸣,雨点嘈杂,纪王嘴角的笑意淡了淡,“是啊,少年不识愁滋味,总向往海阔天高,无拘无束。”   “那个救你的人后来如何了?以你的性子,定不会欠人恩情的。”   “找了很久,后来总算找着了,却不敢贸然相认。”   徐南风讶然:“为何?”   “她不记得我了。”纪王低下头,耳后的墨发垂下,柔柔地扫过肩头,将他干净的下巴隐藏在阴影中。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声音中透着无奈,“我在外的名声不太好,身边总是暗流涌动,我既想靠近她,又怕给她招来灾祸,犹犹豫豫的,过去了好些年。”   徐南风很能体会他的心情,柔声安慰道:“少玠其实多虑了。我觉得,当年他既然能仗义相助,想必也是个侠骨柔情之人,定不会介意你的身份地位。”   “侠骨柔情。”纪王淡色的唇瓣张合,细细咀嚼着这一句,颌首道:“你说得对,这几个字的确很衬她。”   “那人现今还在洛阳么?若是你担心他不愿见你,可以先请别人去试探一番。”   “南风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纪王展颜一笑,那一瞬,仿佛漫天的雨点都渐渐散去,拨云见日,霞光万丈。他道,“后来,听说她过得不太好,我便请了一位长辈试探着接近她,看她愿不愿意与我结交。”   听到此,徐南风不自觉揪紧了袖子,替纪王紧张道:“他如何回答?”   纪王沉吟了片刻,缓缓转过一张完美的俊颜来,望向徐南风,微笑道:“她答应了。”   “真好。”徐南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一个得了糖果的稚童般,不经意间替纪王高兴不已。   她说:“若有机会,我倒要见见这位侠客。”   纪王温柔地望着她,但笑不语。   檐下雨帘如幕,行人举着袖子四处避雨,街上一下空落了下来。   对包子铺对面的香楼上,一名面容娇艳的少女透过半掩的窗户朝外望去,嫉妒又愤恨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街对面的马车。 第23章 立威   “茹儿,在看什么?”一名美艳妇人端坐在案几旁,手指漫不经心地拈起一撮香料,放在鼻端嗅了嗅。   “没什么。”徐宛茹关上窗户,隔绝满目淅淅沥沥的雨帘。她凑到张氏面前,状做无意地问:“母亲,听说叶娘的哥哥欠了一身赌债,可有此事?”   “好像有这么回事,昨日来府上讨要银两还债,被家丁打出去了。”张氏抬眼望向女儿,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宛茹阴凉一笑,道:“女儿有一计,可挫一挫徐南风的锐气,也好让纪王看透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说罢,她附身过去,与张氏几番耳语。   “这事若做得好,的确可让徐南风身败名裂。”张氏拧眉沉思:“茹儿,你终究是待嫁之人,这种事不必亲自经手,让如意去做罢,免得落人口舌。”   徐宛茹点头,一股阴暗的兴奋感跃上心头:“女儿明白。”   夏日的天气诡谲多变,连着数日的大雨,将空气都浸润得阴沉不已。   下雨不能出门,徐南风有些恹恹的,今晨破天荒地起床晚了,醒来时身侧已没了纪王的温度,竟是睡得连他几时起的床都不知道。   这实在不应该。她作息一向准时,睡得也浅,纪王一个眼盲之人下榻穿衣,她没理由感觉不到。   她坐起身,又无力地倒回软被之中,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睁开眼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徐南风颓然地将手臂搁在额上,闭上眼缓过这一阵眩晕。   怎么回事?她闷闷地想:又不是来葵水,身体怎么突然这般虚弱?   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披衣下榻,踩着虚浮的脚步梳洗。   外间的八宝听到了动静,忙打了干净的温水进来,笑道:“夫人,您醒啦?粥还在膳房温着呢,奴婢这就去准备。”   “哈啾!”徐南风打了个喷嚏,将发烫的掌心浸在水盆中,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随口问道:“王爷呢?”   八宝拿了篦子给她梳头,回答道:“今儿是王爷上朝述职的日子,一早就进宫去了,见夫人睡得熟,便没有叫醒您。”   徐南风有些担心纪王:“他眼睛不便,还需要上朝么?”   “这……朝中的规矩,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王爷每半月才进宫述职一次,与其他人相比,已是很轻松了。”   “他何时回来?”徐南风脱口而出,全然没觉察到自己对纪王的关注与日俱增。   “王爷吩咐了,他会晚些回来,叫您不必等他,早些用午膳。”   徐南风点点头,揉了揉酸痛无力的肩背,对八宝道:“昨夜闷着了,出了好些汗,你先烧桶热汤来,沐浴后我再用膳。”   “好,初夏天儿转热,是容易闷着,奴婢给您开窗透透气。”   八宝将窗户全都打开,便听见姚遥的声音远远响起,有气无力地喊道:“桂圆莲子八宝粥,你们都去哪儿了?给爷准备些吃得来,快饿死了!”   八宝从窗口探出身去,朝在院中踩水玩的姚遥道:“姚公子又不是断手断脚,不会自己去膳房取么!”   姚遥将水洼踩得一溅三尺高,惫赖笑道:“想吃桂圆莲子八宝粥,有么?”   三个丫头从不同的房间伸出脑袋来,异口同声地朝他呸了一声。   有姚遥在的地方,似乎永远都这么热闹。徐南风笑了笑,对八宝道:“下去准备吧。”   八宝红着脸退下,让桂圆和莲子准备膳食和热汤。   徐南风脱力地倚在贵妃榻上,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热又闷,喘不过气儿来,浑身都不大对劲。   沐浴更衣,又勉强吃了一碗粥,身体总算恢复了些许精力,不那么绵软了。   徐南风许久不曾生病了,小时候她曾故意跑出去淋雨,故意跌跤,然而并未换来叶娘太多的关爱。叶娘将她交给杨慎之后便撒手不管,依旧过着伤春悲秋、涂脂抹粉的怨妇生活。   渐渐的,徐南风不再做傻事折腾自己,转而将精力放在习武读书上,身体也好了起来。   这是近几年来,她第一次生病。   没关系,睡一觉便好了。她如此安慰自己,便脱了鞋上塌躺着。   桂圆给她送了冰镇的凉茶上来,将她又躺回了榻上,便关切道:“夫人这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么?”   说罢,桂圆探身要来摸她的额头。   徐南风伸手制止,她不想小题大做,便道:“有些累,睡会便好了,你去忙吧。”   桂圆仍有些不放心:“请大夫来看看吧,夫人。”   “真没事,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下。”徐南风儿时喝了太多的药,对大夫怕极了,一看到背着药箱的人都会绕着走。何况以前她头昏脑热,也是睡一觉便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她态度坚持,桂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将凉茶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低声道:“那您先睡,半个时辰后奴婢再来看看,若是还不好,必然要请大夫来了。”   徐南风点头,桂圆便悄声退出门去。   正好姚遥叼着一只鸡腿漫不经心地从角门前路过,桂圆忙唤住他,着急道:“姚公子,你来得正好!”   “小桂圆,想爷啦?”姚遥笑得玩世不恭。   桂圆瞪着杏眼嗔怒道:“别开玩笑了,夫人好像生病了,要不要去告诉王爷一声?”   姚遥故意戏弄她:“生个病而已,多大点事。”   “你!”桂圆气呼呼道:“若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等着被王爷责罚吧!”   “好了,逗你玩呢!谁不知道她是王爷的心肝宝贝儿。”姚遥散漫一笑,将鸡骨头丢出墙外,挥挥手道,“时辰快到了,我这就进宫接纪王,等着吧。”   徐南风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刻钟,没等到纪王回来,倒是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夫人,外面有一个叫红儿的姑娘求见,说是您母亲的贴身侍婢。”八宝从门槛外头探进头来,询问道,“奴婢让她在外头候着,您要见么?”   红儿?   她为何独自一人来纪王府了,母亲呢?   徐南风揉着眼睛下榻,呼出一口燥热之气,迷糊道:“让她进来吧。”   不稍片刻,红儿便步履匆忙地奔了进来,话还未说出口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哭道:“南姑娘,夫人出事了,您快去救救她吧!”   徐南风一惊,猛然坐直身子:“发生何事了?”   徐府东厢房内,徐宛茹关上窗扇,隔绝屋外的狂风骤雨。她交叠着双手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   张氏倚在贵妃榻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道:“茹儿,好生坐着。”   徐宛茹银牙一咬,压低声音道:“母亲,你找的那个人可靠么?”   “黄老五想要发财,还得依靠我们张家,不过是一条狗,有何不可靠的?”张氏直起身子,招手将徐宛茹唤到身边,叮嘱道,“茹儿,你要记住,成大事者要善用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给自己留好后路,其他的便任由疯狗去咬,即便失败了,也不过是折损了一枚棋子罢了。”   徐宛茹愣愣地望着张氏,随即恍然一笑,俏声道:“母亲你好厉害,我若是能像你一样便好了。”   “傻孩子,张家不出孬种,你才貌双全,定会前途无量。”张氏抚了抚女儿的脸蛋,眼神温柔,如同在审视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第24章 逼债   “今日夫人收到表少爷的来信,说是有要事要约她去东郊巷出云阁商议,夫人不疑有他,一早便带着我出门了。谁知到了东郊巷拐角处,不知从哪儿冲出来四五个汉子,混乱之中将夫人劫走了,还说什么表少爷欠了钱,要夫人代为偿债……”   红儿打着哭嗝,语无伦次道:“奴婢当时吓坏了,大声呼救,可那时四周根本没有行人,那群汉子还捂住奴婢的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表哥欠了钱,与我娘何干!”徐南风气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可抑制地打着寒战。她咬住自己的唇瓣,试图通过疼痛来保持一丝冷静,道:“那群汉子什么打扮,知道来历么?表哥欠的是哪家的钱庄?”   “他们没有说,我追了几丈远,其中一人扔了几张写了字的纸给我,然后将奴婢一把推出了巷口,等奴婢再爬起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已经不见了。”   说着,红儿将一叠皱巴巴的纸从怀中取出,颤抖着递给徐南风。   那是一叠欠条,足有七八张,上头的字迹很熟悉,每每舅舅表兄输了钱,便会拿着欠条来徐府闹腾,徐南风见了太多次,不可能认错。   这的确是表兄叶小彪亲笔写下的欠条,上头还有他的红手印。   借条之下,还有个硬件骨碌碌滚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个老旧变形的银镯子,徐南风一眼就认出这是母亲随身携带的东西。当初叶娘嫁给一贫如洗的徐谓,聘礼便只有这么一只银镯,叶娘将其视若珍宝,睡觉都不曾取下。   徐南风呼吸一窒,意识到母亲真的出事了。她指尖颤抖,加快速度翻阅,见最后一张纸上,写着一个偏僻的地址,还有斗大的两行字:午时三刻,望表妹一人前来,救命!   字迹凌乱,可见是在极为紧张危险的情况下写的,纸上还隐隐沾着血迹,干涸的暗红色如刀般刺痛了徐南风的心。   欠条,手镯,母亲,救命……对方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她大脑一片空白,呼吸急促,简直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面色倏地变得苍白万分,双目无神,猛然起身,一把将纸攥在手中,头也不回地跑进雨帘中,直奔后院马厩。   午时三刻是截止时期,而现在已是午时,没时间了!   “哎,夫人!”八宝忙追出去,可雨中哪还有徐南风的身影。   红儿年纪小又老实,只能急得直跺脚:“这是怎么了,可如何是好!”   初夏的天像是被人捅漏了窟窿似的,下起雨来没完没了。姚总管披着蓑衣,正指挥府中护卫将墙角花架上的几株珍贵牡丹移到廊下避雨,便见徐南风浑身湿淋淋地冲了过来,牵起马厩的马儿便走。   “夫人怎么不撑伞!”姚总管吓了一跳,忙唤住她,“这是要去哪儿?”   徐南风的眼睛被雨水糊的睁不开,浑身冷得发颤,昏沉发热的脑袋模糊了她的意识,蹬了好几脚才跨上马背。   “来不及了……我得去救她……”她下意识地喃喃,眼睛发红,瞳仁涣散,头发和衣裳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显然不是正常状态。   姚总管心一沉,意识到大事不妙,忙大声问:“夫人要救谁,可以交给属下去办!”   徐南风本就生了病,又急火攻心,耳中一阵一阵地发鸣,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和尖锐的耳鸣声,根本听不清姚总管在喊些什么。她咬着牙,一扬马鞭冲出院门,一路朝西奔去!   姚总管扔了蓑衣,当机立断地跨上另一匹马,沉声吩咐护卫:“你们去宫门告知王爷,我去追王妃!”   西城门东郊巷阎王庙,午时三刻……   她发了疯似的抽着马臀,攥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她不顾颠簸得快要散架的身子,扯着嘶哑的喉咙驱赶雨中的游人:“行人避让!”   骏马疾驰,将街上泛黄的油纸伞海冲得七零八落。雨点嘈杂,心跳嘈杂,呼吸急促,整个世界模糊又扭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到这条偏僻荒凉的小巷的,翻身下马的时候,她腿抖得厉害,来不及走两步便软倒在地,然后咬牙撑着膝盖爬起,扶墙一脚一个水洼,踉踉跄跄地朝巷子尽头的破旧院落走去。   这是一座破败的小庙,屋脊已经塌了一半,稻杆混着碎瓦砾堆积在雨水中,散发出陈旧的霉腐味儿。   庙中隐约有女人的啜泣声,很熟悉……   “娘!”徐南风猛地推开糊纸破碎的门扉,狂风卷积着骤雨灌进破庙,苍白的雷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庙中昏暗的一切。   庙中供着一尊黑面赤须的阎罗王泥塑,因年久失修的缘故,泥塑身上的彩绘斑驳脱落,布满了尘土和蛛丝,更显得它面目狰狞不堪。而塑像旁站着两排衣着统一的汉子,个个身材高大强壮,面容肃杀,腰间配着短刀和木棍,看得出是钱民豢养的武夫。   徐南风的视线落在了黑暗的墙角处,那里瑟缩着三个身影,两胖一瘦,正是她的舅舅表兄和母亲。   “南儿!”见到徐南风进门,叶娘枯槁红肿的眼睛迸发出欣喜的光,她衣发凌乱地扑过来,却又被高大的钱庄武夫拦住,一把推回阴暗的角落里。叶娘哭得衣襟都湿了,嘶声喊道,“南儿,你快救救我们!兄长和小彪欠了好多银子,快要被他们打死了!”   徐南风走到那群武夫面前,其中一个黑面汉子伸手要拦,她下意识抓住汉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成掌袭上他的肋下一寸,出手干脆利落,满室都听到了掌风拍打在皮肉上的闷响,那八尺汉子竟被她打得连退三步,堪堪站稳。   徐南风收掌,平静地抹了把下颌的雨水,抬起发红的眼睛直视他们,衣服发丝又湿又黏,凉到了心里。又是一条闪电劈下,将她的脸分割成晦暗不明的两面。   此时的她满腔都是疲惫与忿恨,恨不得将叶家父子揍得筋断骨碎。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她向来都不是胆小怕事的白兔。   啪,啪,啪。   黑暗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鼓掌声,一个苍老沙哑的嗓音道:“纪王妃真是好胆魄,说让你一人前来,还真敢一人前来,单刀赴会,可敬可敬!”话音未落,那群武夫让开一条道,露出了隐藏在他们身后的男人。 第25章 撑腰   那是一个年逾花甲的男子,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绸缎衣裳,身形干瘦,面上带着慈善的笑,若不是他的眼神太过阴狠毒辣,徐南风几乎要以为他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大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间但凡大奸大恶之徒,谁不会用一副慈善的面孔来伪装自己?笑如天神,心如恶鬼,这样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徐南风竭力稳住脱力的身子,死死地盯着那名花甲老者:“阁下是谁?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将家母绑来此处!”   “哎,王妃言重。”老者摆摆手,捻着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缓缓道:“老夫姓黄,排行老五,承蒙各路豪杰庇护,在洛阳开了一家不小的钱庄,近来与令堂不过是有笔小生意要谈,特意请她来此坐坐。至于你的身份……”   他干哑一笑,双手抱拳做了个揖:“便是太子皇孙欠了钱,也没有不归还的道理,更何况您只是一个连脚都站不稳的王妃。”   洛阳风雨依旧,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街上浸润在湿漉漉的雨帘中,显得空荡而迷蒙。   一辆疾驰的马车打破了街道的宁静,瓢泼大雨中,马车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纪王冷峻的脸来。他问道:“有消息了?”   姚遥不顾浑身湿透,用力抽了抽马臀,大声道:“方才接到叔父传信,已经找到徐南风了,就在东郊巷尽头的破庙里。”   纪王有些不耐地扯下眼上的白缎,露出一双清冷的眼来,声音褪去一贯的暖意,冷得如冰:“再快些。”   姚遥与刘怀少年相识,至今已有七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刘怀方寸大乱的样子。   刘怀总是温和的,淡然的,带着完美而伪装的笑,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的心中激起波澜,哪怕是去年被亲兄弟的鸩酒毒瞎了双眼,也不曾如此失态过。   姚遥只好安抚他:“你也别急,要相信你老婆。徐南风这个人不算笨,一般人可欺负不了她。”   马蹄哒哒,溅起水花无数。   而此时的破庙里,听到黄老五名声的一瞬,徐南风瞳仁缩了缩。   黄老五,人送外号黄老虎,洛阳永通钱庄的大东家,在官道黑道都有人脉,靠着洗黑钱和帮着官宦人家放息牟利,来头大得很,一般人还真不敢得罪。   叶娘不知其名号,在角落里哭喊道:“老娘告诉你,我女儿可是堂堂纪王妃,老娘是皇亲国戚,你们敢动我!”   徐南风头疼欲裂,手脚发冷,五脏六腑都快要燃烧。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抬手示意角落里的叶娘噤声。   接着,她望着角落里那两堆一动不动的肥硕身躯,漠然道:“他们死了吗?”   黄老五如蛇般的嘶嘶低笑:“王妃说笑了,老夫是正经生意人,怎会干杀人犯法之事?不过是说要剁了他们父子的右手抵债,他们便吓晕过去了。”   徐南风冷声道:“既是要剁手抵债,你剁了他们俩便是,抓我娘来做什么!”   “你舅舅亲口所说,他的胞妹是尚书府的姨娘,家财万贯,能替他还债,老夫只好命人将令堂请来了。”   “他欠了你们多少?”   “欠条的抄录份在你手中,大小一共二百余两,加上利息翻倍,老夫看在王妃的面子上,给免个零头,五百两如何?”   徐南风该庆幸自己脑子还有几分清醒,嗤笑一声道:“黄老板可是洛阳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小算盘一打,便是动辄千金万两的生意,竟会为了区区五百两从幕后走出?未免太有闲情雅致了。”   黄老五皮笑肉不笑:“苍蝇腿小也是肉,丢了怪可惜的。更何况叶家是王妃的人,若是交给无名小卒来做,岂非对王妃不敬。”   徐南风咬着苍白的唇,用力将腕上的玉镯子褪下,扔在黄老五怀中。那是她新婚前,叶娘花光积蓄买的镯子,如今她用来抵债救母,算是还了她的一份恩情。   黄老五瞪大枯黄的眼,随即又呵呵笑道:“王妃,你这是何意?这对玉镯可不值五百两。”   她勾起一个冷笑,又将头上的金玉钗饰一一拔下,丢在地上,一字一句冷声道:“这些首饰不是为了给叶家还债,我只赎我娘,那两个男人的死活与我无干。”   叶娘弱弱嘤咛:“南儿,你舅父会死的……”   “你不要说话!”徐南风眼前发黑,强撑着背脊厉声喝道。   她又转过头,湿润冰冷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黄老五,声音干裂沙哑得像是粗纸磨过:“黄老板,我不管给你撑腰的人是哪个权臣,也不管你今日是受谁的指使,凡事不要逼得太紧。皇族就是皇族,白衣就是白衣,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过五指山,多交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不是么?”   黄老五眯了眯眼,干瘦的手指摩挲着佛珠,这证明他在犹豫。   徐南风趁热打铁,了然一笑:“我知道能请你出山的人,定不会是简单的人物,也猜到了那人想要你干什么,无非是借欠债一事毁了我的声誉,再牵连到纪王府。可黄老板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就这么给别人当枪使,不怕翻船吗?”   昏暗清冷的光线中,黄老五沉吟片刻,方哂笑一声,“不管如何,老夫今日是来要债的,娘娘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罢?”   徐南风眼中拉满血丝,眼球酸痛得几乎要融化在眶中,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发冷,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抑制住自己的牙齿不会哆嗦磕碰到一起。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地上零散的钗饰,道:“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你估个价罢,我只带我娘走,其他一概不管。”   黄老五皱眉道:“这些能抵一百两,不过娘娘,你舅父白纸黑字写着,债款可以找令堂索要。现今债款未齐,你将令堂带走,剩下的银两我该找谁讨要?”   “剩下多少,本王替她偿还如何?”   低沉又熟悉的嗓音伴着雷电落下,徐南风一怔,迟钝的大脑空白了片刻,方缓缓转过头望向门口。 第26章 了结   那一眼,仿佛满世界的风雨都悄声隐匿,所有的颜色都斑驳淡去,唯有门口伫立的那身影如此高大挺拔,带着鲜活的色彩,一步一步朝她稳稳走来。   玄色的斗篷,绛紫的官袍,如玉的容颜,洇湿的鬓发,还有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淡笑,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打动人心。   他来了。   我不再是一个人。   就像是一只倦于漂泊的飞鸟找到了归宿,就像是一棵独挡风雨的小树终于找到了支撑,那一刻的感动与圆满无法言喻。   纪王带的侍从很少,两个侍卫,加上姚家叔侄,寥寥数人却生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的傲然之气。   姚遥面带痞笑,单手沉沉地按在佩刀上,拇指一拨,刀刃出鞘一寸,在雷电中闪现着森寒的光。   “草民黄老五,见过纪王爷。”黄老五漫不经心的一拱手,阴鸷的眼睛上下扫视着纪王,在接触到他涣散的目光时,黄老五玩味一笑,轻视之意不言而喻。   纪王没有理会他,只试探着唤道:“南风?”   “……我在。”   “还好么?”   “还好。”   得到她的回应,纪王这才点点头,朝她发声的方向伸出一手,轻声道:“过来。”   鬼使神差的,徐南风如同被他蛊惑般,将手交到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十分干净温暖,有着令人安心的力度。沉默片刻,纪王散漫一笑,道:“黄老板胃口不小,连本王的人都敢动。”   黄老五讪笑:“草民不敢,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喂,死老头,你不过是张家的一条走狗,张家又只是太子的走狗,走狗的走狗,哪儿来的胆子在主子面前狂吠?”姚遥吊起一边眉梢,按着刀柄讥笑道,“既然自知是草民,没听过‘民不跟官斗’?”   黄老五没料到纪王会亲自犯险,眼睛一眯,笑容多了几分寒意。   徐南风咬着舌尖,让混沌的大脑保持清醒。还钱倒还是小事,只是此事不能再拖着了,若是散播出去,于纪王名声有损。皇帝已是十分不待见他,她不能再让他的情况雪上加霜。   想到此,她松开纪王的手,大步走到叶福父子面前,蹲下 身冷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家待你们不薄,却越发滋生你们的猖獗放肆,此事需做个了断。舅父,表兄,劳烦二位起来执笔,与我娘划清界限罢。”   叶家父子紧闭双眼,睫毛颤动,佯作昏迷。   “起来罢舅父,我知道你们是在装昏。”   叶福父子没动静。   “哎呀,王妃就是太温柔了。”姚遥邪邪一笑,一脚揣在叶小彪肥硕的臀上,叶小彪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叫声。姚遥无辜摊手:“你瞧,这不就醒了么。”   叶福父子被迫睁开被揍得青紫的眼,忙下跪求饶。叶福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声道:“好外甥女,好南风,你再帮舅舅一回!娘娘,王爷!求您再帮小的一回!”   徐南风冷声道:“写。”   叶小彪装傻:“写……写什么?”   徐南风道:“写从现在起,你们父子与我娘断绝关系,不管赌债还是欠款,均与我娘没半分干系!”   “没有纸笔,如何写……”   纪王微微一笑,示意姚遥:“小遥儿,帮他一把。”   “好嘞!”姚遥起身来,反手拔出佩刀,抬手一砍。   嗤啦——   雷电声伴随着刀光落下,凉风乍起,一片衣袖飘然落地。姚遥用刀尖将那片破布挑到叶小彪面前,道:“纸有了。”   然后又是一刀,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叶小彪的左臂,伤口不深,堪堪能淌出血来。   姚遥抓住叶小彪右手食指,在他左臂淌下的血珠上沾了沾,道:“现在笔墨也有了,写吧。”   叶福吓得缩成一个胖球,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杀人了!杀人了!”被姚遥一瞪,又吓得闭了嘴,只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南、南儿……”叶娘害怕姚遥身上的戾气会伤到徐南风,哆嗦着不敢向前,只能徒劳呼唤。   姚遥伸手将扶桑刀刃上的血抹净,回刀入鞘。   自始至终,纪王面上都带着温和谦逊的笑意,仿佛这满室剑拔弩张都与他无干。可黄老五分明感觉到了无形的压迫。他没有插手,在一旁静观其变。   叶小彪向来欺软怕硬,被姚遥的狠绝吓个半死,也不敢反抗,哆嗦着用手指沾着自己的鲜血,在割下的袖子上写下一封血书。   完毕,姚遥用刀柄挑起那片散发着血腥味的袖子,递到黄老五面前:“看见了么?滚吧。”   指尖的佛珠飞速转动,黄老五碰了个硬钉子,只好强撑着笑拱手:“多谢王爷王妃赏脸。钗饰老夫便先带走了,剩下的嘛,以后有的是时间向令兄慢慢讨要。”   说罢,黄老五一挥手,便被武夫们簇拥着走了出去。   确定他们走远后,纪王清冷的目光这才回暖,摸索着握住徐南风的手,担忧道:“南风,你指尖好冷,没事罢?”   “没事。”徐南风摇摇头,低声道,“少玠,我能接我娘去王府小住么。”   纪王没有一丝犹疑,温声道:“只要岳母大人愿意,住多久都可以。”   徐南风闭了闭眼,缓过一阵眩晕,这才对一旁战战兢兢的叶娘道,“娘,不要回徐府了,随我去纪王府吧。”   叶娘一怔,绞着袖边眼神飘忽,讷讷道:“这……你爹……”   “娘!”徐南风盯着叶娘,目光哀戚又苍凉,胸膛急促起伏着,几乎是哀求道,“您争点气吧。”   这一声几乎耗尽了徐南风所有的力气,她紧绷的弦撑到了极致,眼前一阵昏黑,膝盖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南风!”   “南儿!”   还好纪王一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察觉到了不对劲,手臂顺势一托及时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徐南风在他怀中发着颤,眼皮如坠千钧你,手脚冰冷,嘴唇苍白,胸肺却像是火烧般灼痛,吐出来的呼吸一路从喉咙烧到了鼻腔。   叶娘披头散发地爬过来,伸手轻拍女儿呈现不正常嫣红之态的脸,啜泣道:“南儿,你不要吓娘啊!这是怎么了!”   纪王摸索着将手搁在徐南风的额上,好看的剑眉蹙起,沉声道:“好烫!”   姚遥道:“之前桂圆便说她有些不舒服,如今淋了雨,又担惊受怕的,定是病情加重了。”   还未说完,纪王却是抄起徐南风的膝窝,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姚遥吓了一跳,忙张臂护在纪王身侧,哀嚎道:“我的祖宗,你眼疾未愈,别把人家摔着了,我来吧!”   “不必。”纪王轻轻松松抱起徐南风,面色不改,唤道:“姚江。”   立侍在门外的姚总管忙进门,躬身道:“属下在。”   “引路。”   “是。”   马车不够宽敞,只够两人坐着,纪王在姚江的指引下将徐南风抱进车厢,弯腰俯身,拇指蹭了蹭她的脸颊,低声道:“没事的,南风,睡一觉就到家了。”   高烧模糊了徐南风的神智,她紧紧攥着纪王的一只袖子,苍白的唇合动,哽声道:“少玠,对不起,对不起。”   徐南风心中愧疚难安。她本该照顾纪王的,却总是在给他惹麻烦。   纪王又往前凑了些许,雨水顺着他秀挺的鼻尖滴下,刚巧落在徐南风的眼角,像是一滴清泪。即便他眼睛看不见,依然能从徐南风颤抖的呼吸声里感受到了她的愧疚和绝望。   真是令人心疼。   “傻子,不是你的错。”他低叹一声,直到徐南风的呼吸渐趋平稳,猜到她大概是睡着了,他这才悄声退了出去,站在雨中唤道,“叶夫人?”   “哎,哎,王爷。”叶娘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拘束地走到纪王面前,不知为何,她对这个俊美高大的年轻人有种与生俱来的惧怕,即便他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纪王道:“您上车陪着南风罢,本王骑马便可。”   姚江有些不放心:“可是王爷……”   “不必多说,扶我上马。” 第27章 沐浴   醒来的时候, 徐南风躺在干净温暖的床榻上,鼻端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她睁开干痛的眼,第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榻边的纪王。   约莫是刚刚沐浴过, 他只穿了纯白的中衣, 发丝微湿,身上有皂角的清香, 正拿着毛巾一缕一缕擦着徐南风被雨打湿的头发,神情认真而凝重。   他低头的样子也很好看, 扎在脑后的银纹白缎带从肩头垂落, 飘逸清隽如世外谪仙。   徐南风的手动了动, 纪王立刻察觉到了,停下动作微微侧首,小声试探道:“醒了么?”   “嗯……”声音暗哑得不像话, 身体也像是浸了水的棉花般沉重,好在头不怎么疼了。她掀了掀被角,道:“好热。”   “别动。”纪王放下毛巾,轻轻握住她乱动的手, 又摸索着替她掖好被角,哄小孩儿般柔声道,“你高热不退, 大夫说要闷一身汗出来才会好。乖,忍一忍,嗯?”   那一声‘嗯’尾音上扬,百转千回, 带着明显的宠溺。徐南风感觉身体热得更厉害了,心慌地撇过头去,心想:我娘都没这般哄过我。   “对了,我娘呢?”她哑声问道。   “在厢房歇着呢,今日也是吓坏她了。”纪王摇了摇放在床头的铜铃,这才轻声道,“岳母大人方才来看过你,见我在这,便又悄声走了。”   八宝听到了铃声,便将一旁温着的药汤呈了上来:“王爷,夫人,药汤熬好了。”   一闻到清苦的药味,徐南风感觉自己皱起了眉头,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绞在一起了。她默默地拉上被子盖住脸,仿佛只要将自己藏在被中就能逃过一劫似的,闷声闷气道:“能不能不喝啊?”   八宝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回身便看见徐南风将自己从头到尾包成了一只蚕茧,登时哭笑不得:“夫人,您别将自己闷着了!”   纪王伸手摸了摸,摸不到徐南风的脸,又好气又好笑,将她从被窝中强行刨了出来,叹道:“不喝药怎么能好呢?”   也不知是不是烧糊涂了的原因,今日的徐南风格外幼稚,死死地拽着被子,瓮声道:“能好的,睡一觉便好了。”   她的声音没有往日的果敢,变得软乎乎的,纪王心都要化了,只好朝八宝挥挥手,示意她先退下。   待屋内只剩他们彼此,纪王这才哑然失笑:“你平日那么冷静要强,怎么一生病就跟个孩子似的,连药也不敢喝了。”   徐南风沙哑绵软道:“儿时喝太多,怕了。”   纪王认真地沉思许久,仿佛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徐南风也觉得自己今日格外矫情,又怕纪王会厌烦她,鼓足勇气想:算了,还是一口闷罢,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伸出手,刚想要去够那碗药,纪王却先一步端走了它。   “大夫吩咐过了,良药苦口,若是加了蜜饯会损失药效。”纪王用勺子搅弄着药汁,温柔又耐心地哄道:“你若怕苦,我便陪你一起喝,我喝一口,你也要喝一口,如何?”   徐南风的手僵在半空中,心想: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皇族都流行如此凶残的方法喂药么?   见她不说话,纪王还以为她依旧在逃避,便道:“你若再不答应,我便要亲自喂你了。”   徐南风愣愣地问:“如何喂?”   纪王嘴角一勾,淡色的唇竟然浮现几分艳色,缓缓道:“自然是,嘴对嘴喂。”   “……”   徐南风:“………………”   她不敢想象那画面,劈手夺过那碗药一饮而尽,随即将空碗往案几上一扔,苦得皱眉直吐舌头。   纪王眯着眼,露出狡黠的笑来,徐南风便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嘴对嘴喂?不存在的。   徐南风感觉自己的心肝肺都苦到打结了,纪王伸出一只手悬在半空,似乎想要摸她。徐南风皱着眉犹疑片刻,轻轻拉住他的袖子,指引他寻到自己的位置。   温暖的指腹终于落在了脸颊上,纪王温柔地拨了拨她汗湿的发丝,低声问:“好些了么。”   徐南风含糊地‘嗯’了声,说:“你不必管我了,快去将头发擦干罢,当心着凉。”   “你啊,总是顾及别人的感受,什么时候才能顾一顾你自己。”纪王笑了笑,俯下身,鼻尖几乎与她的鼻尖相抵,素白的缎带垂下,与她满床的黑发交织。他压低嗓音道:“我不放心你一人,想再多陪你一会儿,可以么?”   风歇雨止,晴光初绽,公子温润如玉,气氛恬静得恰到好处,徐南风如何能拒绝?   纪王侧耳仔细听了听动静,笑道:“你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徐南风细若蚊呐地哼了声,眼眶却蓦地酸涩起来。大概生病的人心会格外柔软脆弱些,纪王稍稍对她好些,她便有些想要落泪。   倒不是多么感动,只是十余年强撑的伪装瞬间崩塌,委屈和恐惧冲破压抑涌上心头……渐渐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中晕染,一点一点软化她浑身的尖刺。   纪王倚在床榻边,像是寻常布衣夫妻般与她话家常:“晚上想吃些什么,我吩咐膳房给你做。”   视线模糊,鼻根酸的很,徐南风一眨眼睛,眼泪就掉下来了。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晚膳想吃什么,也从来没有人愿意哄她喝药。就像是一只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忽然得到了别人的悉心照顾,贪恋中又掺杂着被驯养的惶恐。   心弦撩动,她吸了吸鼻子,吞下喉头的哽咽,竭力用平常的语调道:“都可以。”   声线有一丝颤抖,纪王眼盲而耳聪,自然听出来了。他敛了笑意,认真地望向徐南风的方向,小心而担忧地问:“南风,你在哭么?”   徐南风迅速擦了擦把眼角,笑着说:“没有,药太苦了,喉中哽得慌。”   纪王也没有拆穿她拙劣的谎言,静默了一会儿,微笑着捻了捻她散落在枕边的发丝,如呢喃耳语般说:“要快些好起来啊。”   徐南风忽然能明白,为何会有‘士为知己者死’这种说法了。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君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必以国士之礼报之,今后定要好好配合纪王,好好保护他……   安稳地睡了一觉,夜里徐南风便退烧了。   第二日是御宴的日子,郡王妃乃二品诰命,自然也是要随夫君赴宴。   纪王已经穿戴整齐了,听着屋内徐南风阵阵压抑的咳嗽,难掩担忧道:“你病未痊愈,还是在家中歇息罢。”   “不可。我本是皇家新妇,若是连这般盛大的御宴都缺席,大家该如何看你?定会说我不知礼数,从而迁怒于你。”徐南风清了清暗哑的嗓子,扬起脸让桂圆和莲子给她上妆,用俏丽的脂粉盖住面上的憔悴。   纪王立在她身侧,片刻方道:“南风,我不愿你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我也挺想随你进宫见见世面,何况你若不在,我一人在府中只会无聊。”说罢,徐南风转过身来,朝纪王展颜一笑,“你看,今日妆容正好,一点也瞧不出病态。”   而后才想起,纪王看不见。   正要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却见纪王云淡风轻地一笑,赞道:“夫人的样子一定很美。”   今日宫中热闹非比寻常,一路都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御花园很大,有弯曲的人工小溪装点着假山乱石,潺潺淌过画廊和石桥,汇入一片浓绿缀粉的田田莲池之中。   御宴便在此举行。   到处都是莺歌燕舞,袅袅丝竹声中,武官舞剑投壶,文人士子们聚成一团吟诗饮酒,贵妇们聚集在另一边寒暄说笑,而未出阁的洛阳贵女和公主们呆在一块儿,若是看见某位俊俏的少年郎路过,便会齐声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这样的宴会,本就是贵族未婚子女寻妻觅夫的场所,徐南风对这些寒暄没有兴趣,只得寸步不离地跟在纪王身边。   纪王拉着她在位置上坐好,低声道:“此时时辰尚早,宴会会从正午一直延续到晚上,你可以先自个儿去玩玩。”   正巧看见远处有一群武将在比赛射箭,其中便有杨慎之,徐南风一喜,低声道:“那我去师父那儿看射箭了。”   “记得要在避风处,否则病情会加重。”   “好的。”   徐南风兴冲冲地朝射场走去,谁知才走出两三丈远,便听见一个清脆戏谑的嗓音稳稳传来:“呀,这不是姐姐么?”   徐南风笑意一僵,回首一看,徐宛茹一身柳绿的新衣,朝她笑得娇艳万分:“姐姐面色憔悴,莫非纪王爷待你不好?”   徐南风本不欲搭理她,但又怕处处隐忍会失了纪王府颜面,便道:“‘姐姐’二字,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当日的一尺家书,如今的我尊你贱,忘记了?”   徐宛茹登时被呛住。   徐南风笼着袖子,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说我的不是,但不可非议纪王半点不好。他每日山珍海味,锦衣玉食,爱我爱的很,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她知道徐宛茹就爱看自己的笑话,便故意说这些来气她,谁知刚说完,便听见身后之人笑吟吟道:“不错,本王的确很爱你。”   “……”徐南风一回头,纪王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徐宛茹本想看看的徐南风的笑话,谁料竟被她反唇相讥,自觉颜面尽失,勉强笑着行了个礼,转身便跑。   她心中有气,绞着帕子埋头疾走,满心委屈的要去找父亲徐谓告状,全然没注意到月洞门的另一端正有人走来。   “啊!”她低叫一声,额头撞上一个坚硬结实的胸膛,因为撞得有些狠,她脚跟不稳甚至要往后仰倒。   完了,这下可丢脸丢大了!母亲一定会责罚死自己!   她心中又羞愤又惶恐,干脆咬牙闭紧了双眼。孰料,想象之中的跌倒并未到来。   一只如铁般的胳膊横生,准确地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再顺势将她带入怀中,动作一气呵成。   徐宛茹讶然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杏黄色绣四龙纹的衣襟,再往上,便是一张年轻冷峻的脸。   在这偌大的深宫中,能穿得起黄袍子的人不多,徐宛茹几乎立刻就判断出了此人的身份,银牙轻咬红唇,雪腮飞霞,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细声道:“太子殿下。”   刘烜长相随了皇帝,整个人高大冷峻,不苟言笑,浓眉低低压在眼上,更显得眼神冷漠,仿佛两把淬着毒的刀刃。他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打量着怀中羞怯美艳的少女,如同在审视爪牙下的猎物。   徐宛茹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却强撑着不退缩,骄傲地同刘烜对视。   漂亮而张扬的猎物,有意思。   片刻,刘烜放开手,将徐宛茹扶正站稳,声音如他的人一般冷硬:“敢直视我的人不多,你不怕?”   徐宛茹摇头,眼中甚至闪过奇异的光彩,大声道:“不怕!”   刘恒挑起一个凉薄的弧度:“你是谁家的姑娘?”   “臣女徐氏宛茹,是礼部尚书之女。”徐宛茹抬起头,言辞间尽显骄傲。   若论朝中上下谁最尊贵,一是皇上,二是太子。可惜皇上年迈,她并不想委屈自己入宫伺候,所以,年轻得宠的太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太子六年前便纳了太子妃,可那又如何?来日方长,最终花落谁家还未可知呢!   如今天大的机会就在眼前,她怎能放过?   徐宛茹还想与太子多说几句话,但是远处有人朝这边来了,她只能暂避锋芒,忍痛行礼告退。   行至桃园浓绿之下,她不忘回眸,一笑留情。   一位光彩烨然的黄衣女子款款走来,正是太子妃王氏。见刘烜仍伫立在远处,阴鸷的目光紧紧盯着桃园一角,她便好奇道:“方才与殿下说话的绿衣美人,是谁家的孩子?”   刘烜紧抿的薄唇动了动,不带丝毫感情道:“礼部徐尚书家的千金,挺有意思的。”说罢,他回首朝太子妃道,“你去同徐尚书打个招呼,便说孤看上他家的丫头了。”   太子妃唇畔的笑意一僵,失神了片刻,方强撑着道:“妾身明白了。”   太子冷哼一声,视线落在射场旁边那对比肩站立的小夫妻身上。   杨慎之三箭齐发,正中红心,射场上武官们纷纷拍掌叫好。徐南风正看得入神,一边将所见的趣事口述给纪王听,正说到杨将军的神射技艺,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陌生的男音:“四弟,好久不见。”   徐南风正说得兴起,冷不丁被打断,下意识回头一看,便见一黄衣男子负手而立,气势逼人。   不说他的样貌,光从他的服饰打扮,徐南风也猜出他是谁了。   “太子殿下。”徐南风垂头,屈膝行礼。   “三皇兄。”纪王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依旧温和地笑着。   初夏的凉风袭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荷香。太子的视线落在纪王蒙眼的白缎带上,目光带着上位者的阴沉之气,冷声一笑:“四弟的眼睛,可好些了?”   纪王笑道:“托三皇兄的福,虽仍不能视物,但已舒服多了。”   “刺客已处死,四弟也不用太伤感,失了一双眼睛也不算什么,好在小命还留着,不是么?”   “皇兄所言极是。”   “这位,想必就是四弟新娶的娇妻。”太子话锋一转,阴凉的目光落在徐南风身上。   徐南风再行一礼:“见过殿下。”   “嗯。”太子眯着锐利的眼,似笑非笑道:“听闻弟妹家贫,前些日子族中之人还闹出了欠债的丑闻?纪王府若是穷破至此,为兄倒愿意借些银两。”   这算什么,借叶福父子之事来灭自己微风?   徐南风袖中十指紧握,面上却依旧笑得淡然。越是这种情况,她便越需沉得住气,逞一时之快后患无穷。   纪王淡淡道:“皇兄费心了,只是这空穴来风之事,不可尽信。”   “是么。”刘烜嗤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小夫妻俩好生过日子罢,世事无常,能过一日是一日。”   话中浓浓的火药味不言而喻,看来,太子将年纪相当的纪王视为眼中钉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徐南风担忧地瞥了眼纪王的脸色。   纪王倒并无任何不悦之色,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笑意,温声道:“臣弟谨遵皇兄教诲。”   他就是这样,问一句答一句,不多言,不动怒,温温吞吞的。太子皱着眉,觉得老是打压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没意思,便径直走开了。   待刘烜的背影远去,徐南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平地问纪王:“他那样说你,你都不生气么?”   纪王道:“生气有什么用。与他争执,不过是自掉身价。”   徐南风内疚不已:“都怪我当断不断,让你受叶家牵连,失了颜面。”   “不怪你。”纪王摇首一笑,深吸一口气,方道,“不过有句话他倒是说对了,世事无常,将来天下如何,还不一定呢。”   徐南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纪王觉察到了她的犹豫,便道:“南风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犹豫许久,她终是问出口了。   纪王并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坦然道:“去年御宴,太子请我入宫喝酒,却在酒水中掺了毒,我明知那是鸿门宴,却无法拒绝。”   “为何?”   “一来,他是太子,我是臣子;二来,那杯酒是御赐琼酿,若是拒绝,有抗旨之嫌。三皇兄便是算准了这一切,才逼我赴宴。”   徐南风听得一阵心惊,忙不迭道:“后来呢,你又是如何虎口脱身?”   “赴宴之前,我便猜到了些许不祥之兆,提前与杨将军约好了时辰,若是酉时三刻我还未出宫,他便借机入宫帮我。故而我虽侥幸捡回一命,但毒入肝脏,侵入经脉,导致视觉受损,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纪王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自嘲一笑:“不过如此一来惊动了父皇,三皇兄也便收敛了不少,毕竟一个瞎子,对皇位是构不成威胁的。”   徐南风难掩心疼:“那你的眼睛还能治好么?”   纪王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个秘密般:“目前已隐约能觉察到黑暗中的光影,待毒素驱尽后,便能恢复如初。”   那可真是太好了!   徐南风也挺为纪王高兴的,真诚道:“希望你的眼睛能早日医好。”   纪王笑道:“其实我十分珍惜这段眼盲的时光,轻松自在,不必步步惊心。若说唯一的坏处,只有一个。”   徐南风顺着他的话茬问:“行动不便么?”   纪王摇摇头,低头道:“看不见你啊。”   周围宫女侍从来来往往,徐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声,故作轻松道:“那你快些好起来,以后能看腻你。”   纪王笑了,正巧丝竹声停,鱼贯而入的内侍们摆上案几,上了瓜果点心,高声宣布皇上皇后和贵妃驾到。纪王便与徐南风退至一旁入席,垂首恭迎皇上。   皇上政务繁忙,酒过一巡,看了几场歌舞便退场了,没有帝王的压制,百官也便没了顾忌,寒暄的寒暄,说媒的说媒,热闹非凡。   纪王一直顾及着徐南风的身体,便与她提前退了席,乘着马车一路晃晃荡荡的回了家。   回到府中傍晚,徐南风卸了红妆,沐浴更衣回到厢房,便见纪王依旧一身绛紫朝服,静静的端坐在床榻上,不知在思索什么。   徐南风轻声走过去,问道:“少玠快去沐浴罢,待会便该用晚膳了。”   桂圆和莲子两个侍婢捧了新衣进来,伺候徐南风换好衣物。桂圆道:“王爷,让姚公子伺候您沐浴么?”   纪王取下熏着药香的缎带,乌沉沉的眼睛扫了桂圆一眼。   桂圆仿佛明白了什么,忙捂住嘴含糊道:“险些忘了,姚公子今日不舒服,怕是不能伺候公子沐浴了!”   徐南风讶然:“他病了?”该不是自己高烧不退,传染给他了?   桂圆唔唔唔应着,用胳膊肘捅了捅莲子,给她使眼色。   莲子恍然,忙不迭点头:“可不是么,病的挺重,下不了床了。”   在膳房偷食的姚遥鼻根一痒,哈秋哈秋连打了几个喷嚏。   徐南风陷入了沉思,便见纪王站起身道:“你们打水进来便可,南风会助我沐浴。”   徐南风茫然抬头:“啊,是我吗?”   纪王一本正经,桂圆和莲子郑重点头。   徐南风便道:“……好罢。”说好了这几年要竭尽所能保护纪王,报答他的恩情,便不能反悔,区区伺候沐浴,不算什么……吧?   桂圆很快指挥下人抬来了浴桶,倒好热汤,拿来了毛巾和干爽的衣物,便窃笑着掩门退下了。   徐南风走过去,尽职尽责地试好了水温,便回首道 :“少玠,水好……”   声音戛然而止,徐南风怔然地望着面前修长矫健的身躯,从锁骨到腹肌一览无余。   纪王竟是不知在何时自行脱光了衣裳,松散的墨发披在裸-露的肩头,唯有一条纯白的亵裤裹住修长笔直的大腿,就这么坦诚地立在自己身后。   徐南风第一反应便是:原来纪王的身材这般矫健,一点也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虚名王爷。   第二反应才是脸烫得慌。   偏生纪王还一脸无辜地朝她伸出手来,道:“南风,我看不见,扶我沐浴。”   成婚这数日,徐南风还是第一次见到纪王的身躯,浅麦色的肌肉匀称修长,饶是她再淡然,也脸皮烫得慌。   好在纪王还穿了条亵裤,不至于让她太过失态。她低着头走过去,没有衣袖可牵,她只能拉住纪王的手腕,引着他绕过屏风,朝后头的浴桶走去。   肌肤与肌肤相触,热度滚烫,她甚至能感觉到纪王的脉搏在自己指腹下强有力地跳动。   见她久久沉默,纪王忍不住开口问道:“南风为何不说话?不愿意么?”   徐南风脱口而出:“没有,你身材很好。”   纪王怔了怔,方缓缓绽出一抹明朗的笑来:“多谢夸赞。”   徐南风喉咙有些发痒,低咳一声,感觉昨夜才降下的高烧又烧回去了,小声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到了,小心些。”   她引着纪王的手摸上浴桶的边缘,纪王确定了位置,抬手便要解裤腰带。   “等等!”徐南风飞速调开视线,快步转到屏风之外,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好了,你沐浴罢,我在屏风外候着。”   纪王忍笑,抬腿跨进浴桶中。   斜阳入户,屋内静谧温馨,唯闻潺潺水声。纪王沐浴也是不急不缓,曼斯条理的,徐南风可从水花搅动的声音大约猜出,那濡湿的澡巾是如何一寸寸擦过他凹陷的锁骨,宽厚的胸膛,以及结实的小腹……   不能再想了!   徐南风摇摇头,深呼吸转移注意力。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的水声停了,纪王轻唤:“南风?”   “我在。”徐南风忙道,“沐浴完了么?”   纪王嗯了一声,道:“不知干爽的手巾在何处,要劳烦夫人取来。”   成婚数日,徐南风依然会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夫人’闹得脸红。她兀自镇静了些许,从将搭在屏风架子上的手巾取下,闭着眼递进去给他,道:“贴身衣物我从左至右挂在屏风上了,你自行取用。”   说罢,她又一溜烟儿退了出去,仿佛浴桶里有什么洪水猛兽般。   纪王忍笑:“好。”   不稍片刻,纪王摸索着穿好了亵裤里衣,扶着屏风走了出来。   出浴美男,最是养眼,徐南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取了干净的松青常服,伺候纪王一件件穿戴整齐。   纪王温柔垂头,涣散的视线落在给他系腰带的徐南风身上,轻声开口:“看来南风不仅怕喝药,还怕见我沐浴。”   “倒也不是怕。”徐南风抿唇一笑,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坦诚道,“我不曾见过男子沐浴,有些无措而已。”   “这便害羞了?”纪王眯着眼,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道,“夫妻相处,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夫妻……   直到现在,徐南风都没能适应这个身份。这些日子,她虽与纪王夜夜同榻,但却没越雷池一步。   她不想,纪王也从不强求。   “于我看来,你我与其说夫妻,更多的是盟友。”徐南风手下的动作顿了顿,继而道,“我从不奢望长相厮守,唯愿护你平安,为你披荆斩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王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   但他的神情依旧是温和的,包容的,望着徐南风的眼神永远充满了温暖。   徐南风莫名的有些惴惴不安,直觉告诉她,她或许伤了纪王的心。好在下一刻,纪王破冰一笑,安抚道:“我知道,你嫁给我更多的是为了摆脱徐家,我不在乎。南风,我既要逆流而上,也要你陪伴在旁。”   “少玠……”   “南风。”纪王温柔地打断她的话语,几乎是耳语般压低声音道,“终有一日,我会拥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天空,你能飞多远,这片天便有多宽。”   徐南风愣了愣,不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是怎么回事。片刻,她哑然一笑,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站在少玠身边的便该是更优秀的女子,而不是我了。”   好端端的气氛被打破,纪王有些无奈。   罢了,她不信便不信罢,左右有的是时间来证明。   “去用晚膳罢。”他低叹一声,顺势握住了徐南风的手,任由她引着自己,走进一片金粉染成的夕阳之中。   晚膳是同叶娘一起用的,母女两代人各用一张案几,徐南风与纪王坐在一起,叶娘坐在对面。   这两日来,叶娘在王府总有种做客的生疏,说话和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别人。此时,她心不在焉地搅弄着碗里的胡麻粥,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南风和纪王。   徐南风见她欲言又止,便道:“娘,您先用膳,晚膳后我陪您说说话。”   叶娘正巧有话要对女儿说,忙不迭应允了。   用完晚膳,纪王先行回书房了,这是他一贯的习惯,膳后会让姚家叔侄或是会识字的八宝念书给自己听,二则也是留出单独的时间,方便南风和叶娘说事。   “娘,您想说什么便说罢。”徐南风沏了茶,给自己和母亲各一杯,继而又道,“若是闹着要回徐府,便不用说了。”   叶娘被她一句话堵死,讷讷道:“可是南儿,纪王府再好,也不是我的家啊。”   徐南风道:“这里是女儿的家,自然也就是你的家,徐府那种地方,哪里担当得起‘家’这个字眼儿。”   “你带着娘这个累赘,长久以往,王府的人会有闲言碎语的。”叶娘叹了一口气,拉住徐南风的手道,“看到纪王待你不错,娘也就放心了,回到你爹那儿,我也有脸面说话。”   “娘,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真正能给你长脸的,不是我,不是纪王,也不是舅舅和表兄。”徐南风望了母亲一眼,沉静道,“能给您长脸只有您自己。”   叶娘木讷地低着头,目光闪躲:“你说的,娘都知道,可是我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黄土都埋了半截脖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朝中百官恪守礼法,但凡是私德败坏,停妻另娶者,皆难逃贬谪流放的下场。当年您若能狠下心,又如何能落到如今的下场?”   徐南风用指腹摩挲着杯沿,却并不饮下。大病初愈后的喉咙有些干痒,她低咳几声,继而道:“其实您手中握着我爹最大的把柄,若是你愿意,他便再无翻身之地。可若你心软,他们迟早会对你下手,这便是我一直不赞同你留在徐府的原因。”   “不,杀人犯法,你爹不会不知。”叶娘摇着头,目光哀戚,也许她心中早已明白了一切,却固执得不肯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只能徒劳辩解道,“他虽然是凉薄了些,但不会做出杀妻之事的,当年在乡下,他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   徐南风简直想笑,反驳道:“当年他还与你海誓山盟,如今可还作数?何况,即便他不动你,张氏也不会放过你。”   叶娘哑口无言。   “娘,你怎么还不明白。纪王与太子,徐家与我,都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你一人活在夹缝中,非死即伤。”   徐南风闭了闭眼,哑着嗓音疲惫道:“您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暂时不要回徐府了。”   叶娘眼眶一红,半晌长叹一声,啜泣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娘不会怨你。可是娘这一生,所有的钱财、青春和精力全给了你爹,你让我离开,让我放弃,那我以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娘忍辱负重呆在徐府十五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你让娘放弃所有临阵退缩,岂不是让她人看笑话。”   “人死了,才是笑话。”徐南风倾身,安抚地搂了搂叶娘,低声道,“我是为您好,您迟早会明白的。”   说罢,她起身道:“莲子。”   “奴婢在。”   “送老夫人回房歇着,好生伺候。”   “是。”莲子腼腆一笑,搀扶起叶娘道,“老夫人,您随我来。”   叶娘抬袖擦了擦湿红的眼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徐南风独自在厅中坐了会儿,直到夜色渐浓,她才端起温凉的茶水饮尽,润了润燥痛的嗓子。然后抻了抻腰,迈进院中。   纪王的书房还亮着灯,温暖的火光将他的剪影打在窗扇上,从额头到下颌的线条流畅完美,俊逸非凡。   是谁在房中给他念书?姚家叔侄,还是八宝?   她下意识迈动脚步,轻声朝书房走去,才拐了个弯,便见一条黑影唰地从角门跳出,稳稳落在徐南风面前,抬手出招,掌掌成风。   徐南风出掌横在胸前,格挡住那人的招式,定睛一看,原来是姚遥。   徐南风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诧异道:“姚公子,你不是病了么?”   姚遥叼着一个包子,一手撑在脑后,闻言愕然地瞪大眼,含糊道:“啊?”   徐南风补充道:“病得不行了,下不了床。”   姚遥勃然大怒,嘴中的包子险些掉在地上:“呸,谁造的谣?小爷我生龙活虎!”   说罢,他连续后空翻,以示辟谣。   “……”徐南风望着书房的方向,眯了眯眼。   她感觉自己被骗了。   姚遥后空翻完,又打了一套拳,徐南风头疼地制止他:“算了算了,大抵是个误会。”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朝姚遥招招手,“姚公子,我有一事需请你帮忙。”   “哟,这可新鲜。”姚遥收手,拍拍衣袖走上来,嘻嘻笑道,“说罢,什么事,开多少价?”   徐南风笑着看他。   “好了,逗你玩呢,不要钱的。”姚遥趴在护栏上,眨着桃花眼问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徐南风道:“帮我找两个人,后天巳时,带他们去东风茶楼见我。”   “谁?”   “你见过的,城西开福巷叶福父子。”   “你那赌鬼舅父和表兄?”姚遥道,“你好不容易摆脱他们,又为何要见面?”   徐南风拢着袖子,神秘一笑:“姚公子有所不知,被逼上绝路的人,最好利用了。” 第28章 诱饵   听闻皇后娘娘病了, 纪王一早便入宫探望,在宫门口等了个把时辰,才等到敕令准许进宫。   待到探望归来, 已是正午, 徐南风并不在府中。   “夫人去哪里了?”纪王将手中的糕点盒子交到侍婢手中,又解下外衣交给姚江, 顺势接过八宝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如此问道。   姚管家躬身回答:“去东风楼会见他舅父一家了, 说是有要事要办。”   “叶家父子?”天儿有些热, 他将蒙眼的缎带取下, 眉头轻轻蹙起。   姚管家道:“王爷不必担忧,有姚遥跟随,不会有事。”   “倒不是担心她出事, 只是她总爱独自行动,不愿同我商量,仿佛除了她自己以外,这世间便没有可信之人。”纪王苦笑道:“其实, 本王挺希望她能多依靠我些,不必这般辛苦。”   姚管家笑出眼角沧桑的纹路,神情带着久经世事的通透和从容:“王妃在徐府并无依靠, 独自撑了这么些年,性子难免果敢独立些。她并非无情之人,王爷处处悉心照料,她定有所感, 迟早会明白王爷的好。”   纪王低笑一声,道:“本王有什么好的。惟愿她多开心一些,多笑一些,我便满足了。”   说着,他旋身坐在窗边小榻上,转移了话题:“今日在宫门偶然听到了另一辆马车的轱辘声,里头姑娘的笑声很是熟悉,姚叔见着了么?”   “见着了。”姚江道,“是东宫的马车。”   “不错,东宫的马车。可车上坐着的,却是我那名义上的小姨子,南风的妹妹。”纪王嗤笑一声,墨色的瞳仁中似有深邃的波光晕开,他笑问,“你说,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的意思是?”   “三皇兄已娶妻多年,最多再添个妾罢。不过那徐氏女的母亲可不简单,前张丞相的亲孙女,样貌和城府都是一等一的出色,这样的女人教养出来的女儿,手段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但太子妃王氏亦是镇国公的幺女,与张家势力旗鼓相当。”   “一个王家,一个张家,有些意思。”纪王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缓缓道,“三皇兄想要如虎添翼,迫不及待地扩充阵营了。”   姚管家依旧笑眯眯的,躬身道:“太子殿下兵行险招,结局如何,还未可知。”   “其他的倒还好说,只是以后少不得要多注意些,免得徐氏女恃美而骄,给南风找不痛快。”   正说着,窗外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像是鸟类扇动翅膀带动的风响。   纪王敏锐地察觉到了,侧首倾听道:“有信鸽?”   姚江走出门去,将停在雕栏上的白鸽抱进来,取下鸽腿上绑着的竹筒信笺,展开一看,方笑道:“王爷,九公主回来了,说正赶来见您呢。”   徐南风乘车去了东风楼,姚遥已经押着叶家父子在茶间等候了。   近来天气炎热,有雅兴出来品茶的人并不多,徐南风很轻松地上了二楼,绕过长廊,推开了茶间的门扇。   短短数日不见,叶家父子脸上又添了新伤,原本肥硕的身躯竟瘦削了不少,浑浊的双眼中盛满了狼狈和恐惧,显然是被催债者逼得走投无路了。   徐南风掩上房门,缓步走到案几后,敛裙端正而坐。   “表妹!”叶小彪像是见着了救星,扑腾着要冲过来,却被姚遥一把按住肩膀,将他脸朝下压在的地上。   “老实点!”   姚遥一声低喝,叶小彪便缩回角落里,不敢再多动了。他手臂上还缠着绷带,那日刀刃划破皮肉的剧痛仿佛历历在目,令他不敢违背姚遥分毫。   瑞脑销香,青烟袅袅,徐南风屈指,不急不缓地敲着案几,直到对面的父子俩战战兢兢逼近崩溃边缘,她这才淡笑着起身,拖着曳地的莲裙走到叶家父子面前。   “听闻舅舅将家中宅邸家产变卖了,用来还债。”   说着,徐南风弯下腰,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舅父和表兄,忍着喉咙的不适哑声开口:“剩下的那四百两,可不是一座城郊的小房子能抵偿的,舅舅被逼得很紧罢?他们怎么说的,一月之内偿还不了,便要剁了你们的双手?”   叶福与儿子对视一眼,心虚道:“你……你想怎样?”   徐南风嘴角笑意不减,缓缓从袖中摸出两张薄纸,展开一看,却是地契和房契。   叶家父子如饥渴的土狼见着了肥肉,眯缝眼睁得老大,迸射出渴求的绿光。   他们伸出肥硕肮脏的手,扑腾着要去夺那房契和地契,徐南风敏捷躲开,他们扑了个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震得木地板都发了颤。   徐南风将那纸契约举得更高了些,漠然道:“这座宅子是我的成亲的彩礼,本想当做以后我娘的新居。”   “好王妃,好娘娘,求你念在我们多年甥舅情分上,帮叶家解解燃眉之急吧!”叶福将头磕得砰砰直响,已然激动得失了理智。   徐南风垂下眼,静静地审视着匍匐在地的两人:“我也不多说废话,你们帮我一个忙,我便将这宅子赠与你们,从此你我恩怨两清,如何?”   “帮……帮你什么?”   徐南风目光清冷,压低声音道:“那个在洛阳当铺做伙计的同乡,你可还记得?”   叶福嗫嚅道:“姓李的?”   “不错,姓李的,当年就是他将我爹的消息带回村中。”徐南风道,“我要你们做三件事:其一,找到李家伙计,将他带来见我;其二,回荆州桐县,将县志和族谱带来洛阳;其三,我交与你们的事情需秘密进行,不可让任何人察觉。这三件事但凡有一件事落空,便休想得到你们想要的。”   “可以可以!”叶家父子满口应允,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   叶小彪颤巍巍问道:“表妹……不,娘娘要找这些做什么?”   “这个,表兄便不需要知道了。”徐南风将地契重新揣回袖中,朝姚遥一挥手。   姚遥了然,丢了一个钱袋在地上,叶家父子如见了肉骨头的狗,将钱袋抢入怀中,细细数了数里头的碎银。   徐南风单手撑着太阳穴,乜眼瞧着他们,道:“不用数了,二十两碎银,先解你们的燃眉之急。事成之后,我再将房契交予你们,至于多久能办成,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叶家父子忙不迭点头,喜笑颜开:“我们这就去办,您放心,保证给您办好了!”   “慢着。”徐南风又唤住他们,淡然的神色像是蒙上了一层霜,渗着丝丝凉意。她缓步向前,仰首直视他们,一字一句铿锵道,“办好这件事,你我两家钱货两清。万望舅舅和表兄以后能规矩做人,若是再执迷不悟,以后我送你们的便不是宅子,而是坟冢了。”   两个高壮的汉子竟吓得一哆嗦,忙点头称是,竟是连直视她的勇气也没有了。   徐南风羽翼渐丰,他们不再是她的对手,只能唯命是从。   叶家父子走后,姚遥抱臂倚在窗前,挑开窗扇朝外望了望,见叶家父子消失在人群中,这才转而笑道:“王妃好算计,洛阳城门一座不值钱的破败屋子,却哄得他们为你卖命。”   小炉上的茶水沸腾,水汽氤氲,徐南风取了棉布包裹茶壶把手,滚水烫茶,垂下眼淡然一笑:“谈不上什么算计不算计,有人要害我,我便要想法子保命。”   “你知道么?”姚遥欺身向前,讨巧的桃花眼一眨一眨的,压低声音笑道,“你方才那笑里藏刀的气势,像极了刘怀。”   徐南风烫茶的手一顿,抬眼道:“是么?”   姚遥点头,叹道:“近墨者黑啊!这才几日,你便被纪王爷带的满腹坏水了。”   “跟他无关,只是从前顾及我娘,从未将心思用在尔虞我诈上。何况,就算是我学的纪王,那也是近朱者赤才对。”   “你倒是维护他。”姚遥此时的感觉,就像是被人强塞了一嘴蜜糖,齁得慌。他撇撇嘴道,“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决心反击了?”   徐南风笑笑不说话。   其实她这么做不光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纪王。纪王对她太好了,她想要全身心地报答他、帮助他,就必须先解决自己的内部忧患,如此而已。   自那日黄老五之事后,徐南风便将对纪王的感激在心中默念了千百回,只是羞于启口罢了。   徐南风在茶楼喝了两盏茶,简单地用了些点心,便启程回府。   路过福寿楼时,她想起了两个月前纪王给她买的那盒‘满堂春’,嘴角忍不住挂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没有多想,她让姚遥停了马车,便进了福寿楼。   满堂春的时节早就过了,现今福寿楼的招牌点心换成了君子茶糕。莲有花中君子的美誉,所谓君子茶糕,便是将上品嫩尖茶包放在含苞待放的莲花花蕊中,隔夜清晨取出,将带着荷香的茶碾碎成细细的粉,加上牛乳、莲子和麦粉制成糕点,再雕成怒放的莲花状,是夏季极为盛行的糕点。   小小的一盒君子茶糕,一两七钱,徐南风毫不犹豫地买了,心满意足地抱上马车。   姚遥赶着马车,不以为意地嘲笑道:“你们女人小孩,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不是买给我吃的。”徐南风摸了摸包装精美的点心盒,眯着眼笑道,“给我们家纪王爷吃。”   “……”姚遥沉默了好久,方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道:“也许,我也该找个对象了。”   徐南风在马车中笑得东倒西歪。   回到府上已过正午,徐南风提着糕点盒进了大门,刚走到院中,便听见身后大门被人敲得砰砰直响。   此时姚管家不在,徐南风还以为是纪王从宫中回来了,便提着糕点盒倒退回去,笑着打开了门。   “四哥!”   一个绯衣少女扑腾一下跳进怀中,徐南风嘴角的笑意一滞,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着手臂,低头望着这个投怀送抱的少女。   显然,那绯衣少女也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一把推开徐南风,用娇俏的杏眼上下打量着徐南风,表情颇为嫌弃,抱臂道:“你是谁?”   徐南风觉得好笑,也学着她的样子抱起双臂,道:“这话该我问你,你又是谁?” 第29章 公主   徐南风和绯衣姑娘抱臂对立, 两人大眼瞪小眼。   徐南风其实猜出了这姑娘的身份,称呼纪王‘四哥’,又与他关系颇好的姑娘只有一个, 那便是从小寄养在贤妃娘娘身边的九公主, 那个叫惜月的小丫头。   九公主不自报家门,徐南风便也不开口说话, 故意逗她。   站在九公主身后的是一个高大俊秀的少年,穿一身靛蓝武袍, 玄黑护腕, 长手长腿, 怀中抱着一柄长剑。徐南风对高手侠客总是有几分兴趣的,忍不住多打量了这少年两眼。   只见他虽是做侍卫打扮,但眉宇间清朗孤傲, 站姿挺拔,神情冷漠,从骨血里透出与他身份不符的贵气来。   她想,此人气质出尘, 定非池中之物。   孰料,对面的九公主却跟炸了毛似的,移步走到那少年侍卫旁边, 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挡住徐南风的目光,叉腰道:“不许盯着剑奴看!”   徐南风:“……”果然是混世小魔王。   九公主抱住剑奴的臂膀,扬起下巴骄傲道:“我的剑奴,只有我能盯着看。当心我去状告四哥, 说你水性杨花,勾引良家少男!”   徐南风笑了,于阳光下眯了眯眼:“原来九公主知道我是谁啊。”   九公主倚在剑奴身旁,闻言柳眉一挑,哼道:“彼此,你不也知道我是谁。”   此生阳光正烈,天热得很,那剑奴被九公主紧紧挨着,便眉头微皱,将手臂从她怀中抽出,道:“公主,天热。”   声音冷清得很。   徐南风旁观他们的动作,心中有一丝违和感。若说这名叫‘剑奴’的少年是侍卫,那他说话的语气实在是过于熟稔和冷清了,不像个做奴仆的。   而且九公主并不介意他的冒犯,想必这少年在她心中有极高的地位罢。   她收回试探的目光,转而朝九公主笑道:“外头的确太热,公主请随我进屋小坐。”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九公主拍拍手哼哼一声,熟稔地穿过中庭,朝书房走去,脆生唤道:“四哥,小九来看你啦!”   一听到九公主的声音,姚遥不知从哪棵树上跳了出来,头顶着落叶欣喜道:“小九儿!”   “大胆!小遥儿,要叫我九公主!”九公主插着腰,活像只趾高气扬的小白鹅,仰着脖子道,“还不快跪下,给本宫磕头问安!”   姚遥眨眨桃花眼,伸臂将九公主拉进怀中,好哥们儿似的搭着她的肩,戏谑道:“别吓你姚遥哥!咱们都这么好的关系了,何必来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   九公主瞪着玲珑杏眼看他,姚遥也笑着回视他,两人对瞪了一会儿,双双破功,齐声大笑起来。   徐南风在后头摸着下巴想:这小丫头看似娇蛮放纵,但纪王府上下都与她感情甚笃,不容小觑啊。   她正思索着以后要不要同这个小姑子拉拢关系,没由来忽然感觉到身后漫出一丝凉气。她回首一看,只见剑奴抱着剑站在身后,蹙眉紧紧地盯着姚遥搭在九公主肩上的手,表情越发清冷起来。   哦豁,这可有些意思了。   剑奴大步向前,一把掀开姚遥的爪子,冷声道:“公主千金之躯,你离他远些。”   姚遥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掌,愣了愣,揉着肩膀活动了一番筋骨,邪邪一笑:“好小子,看来功力见涨,切磋一下?”   剑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想也不想便应允:“正有此意。”   两人摆开架势,一个按刀,一个拔剑,徐南风仿佛嗅到了空气中隐隐传来的酸醋味。   好在九公主还有些良心,喝道:“剑奴,把剑收起来,别在四哥的地方撒野!”又转身,拍了拍姚遥紧绷的肩臂,玩笑似的说,“剑奴吃醋呢,他就见不得我跟别的男子在一起,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闻言,剑奴面色一僵,若无其事地收了剑,抱臂站成一座石雕。   徐南风一暼,分明看见这少年的耳根红了红。   姚遥也收了刀,哼哼道:“谁不会吃醋啊,这小子日日粘着你,占尽了便宜,哥哥我还吃醋呢!”   看好戏的徐南风快绷不住笑意了,她握拳抵在鼻尖上,干咳一声掩饰道:“进屋说话,进屋说话。”   纪王本在书房小憩,听到外头的喧闹声,便起身道:“夫人回来了么?”   外间的姚管家捧了衣物进来,一边伺候他穿戴,一边答道:“禀王爷,王妃和九公主都回来了。”   纪王张开双臂套上外袍,直接忽略了自家妹妹,自顾自道:“也不知南风在外头吃了午饭不曾。姚江,你去将我上午买的点心取来,给夫人送去。”   “……是。”姚江哑然一笑,这偏心也太过明显了,若是九公主知道了,定是又要闹。   纪王在姚管家的牵引下迈进正厅,脚还未进门,惜月那丫头便扑了过来,脆生的嗓音如出谷黄莺,高声道:“四哥!”   纪王下意识搂住她,温声道:“小心些,坐好。”   惜月便乖乖坐好,时不时瞄了一眼纪王眼上的缎带,失望道:“你的眼睛还没好啊!”   “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我在寺中日日夜夜的念经诵佛,就盼望着你的眼睛能早日康复,母妃能健健康康的。”   “小九辛苦了。”纪王微笑着点点头,耳朵却迫不及待地捕捉徐南风的动静,温声唤道:“南风?”   徐南风哎了一声,将装有君子茶糕的糕点盒放在案几上,随即向前,熟稔地牵住纪王的衣袖,将他引至自己旁边的位置坐好。   “我路过福寿楼,给你买了盒点心。”徐南风不自觉弯起嘴角,献宝似的将糕点盒放到纪王骨节修长的手中。   纪王怔了怔,流露些许惊喜的神色。他将糕点盒放在鼻尖嗅了嗅,笑道:“君子茶糕?”   “这都瞒不过你?”徐南风无视待嫁九公主幽怨的眼神,伸手替纪王打开了盒子,轻声道,“你快尝尝。”   纪王低着头,视线仿佛透过白缎带落在那一盒馨香的茶糕上。他笑了笑,当真是色-如春花:“巧了,我也给你买了糕点。”   说罢,他唤了声:“姚叔。”   姚江便笑着呈上一个盒子,与纪王手中那个糕点盒一模一样。   徐南风愣愣地接过姚管家手中的糕点盒,心道:不会这么巧罢?   打开一看,果然是福寿楼的新品糕点,君子茶糕。   两个人在没有经过任何沟通和商量的前提下,不约而同地为对方买了同样的点心,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了。   徐南风与纪王相视一笑,各自捻了糕点,送入嘴中,又异口同声道:“好吃。”   九公主木然地望着他们,小嘴撅起老长,愤然中带着点点忧伤:“本宫就是个多余的。”   纪王耳聪,自然听到了她的抱怨,道:“等你找了驸马,自然也有人能宠着你了。”   “什么驸马,父皇指不定要将我指配给哪个权臣的儿子孙子,用来巩固皇权势力呢。”   徐南风想起那日在来仪殿,贤妃娘娘提起皇上要将九公主指婚给杨家做儿媳的事,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其实杨将军的长子,挺不错的。”   “鲍鱼再好,我也不喜欢吃。我只嫁给我最爱的男人!”说着,她的视线直往屋外飘去,落在门口伫立的挺拔少年身上,高声道:“剑奴!”   少年转过一张俊秀精致的脸来,躬身道:“卑职在。”   “我要吃福寿楼的君子茶糕,你去给我买来。”   “是。”   “慢着!”九公主走到门口,眯着眼看了看外头毒辣的日光,悻悻道,“算了,不吃了。”   “天气这么热,你何苦折腾剑奴。”纪王朝她招招手,不急不缓道,“过来,四哥赏你一块吃。”   那表情,明摆着就是炫耀更多些。   九公主顿时气结,抱臂冷哼:“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她买的,我才不要!”说着,她往徐南风身上凉凉一瞥。   徐南风对她的敌意视而不见,认真地吃自己的糕点,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好吃。”   九公主听了想打人。   纪王吃完了糕点,曼斯条理地用帕子擦净手,随口道:“什么时候回宫?”   “不想回去。回去又要拜见父皇,又要拜见皇后,还有叩见各宫娘娘,烦得很。”九公主往榻上一坐,两条腿在罗裙中晃晃荡荡的,无所谓道,“反正也没人管我。”   纪王警戒她:“回来第一件事不去拜见父皇和皇后,恐有闲言碎语。”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到那座金笼子里。”九公主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恳求道,“四哥,咱们兄妹好久不曾对弈了,搏上一局再走嘛。”   纪王应得很是爽快:“行啊,要是你输了,不许哭鼻子。”   “不会,我在平安寺祈福的这小半年,除了诵经之外便是同老和尚们下棋了,寺中清苦,只有这么一项娱乐,棋艺倒是精进了不少呢。”   说罢,九公主忙挥手示意侍婢:“快,将棋子棋盘拿来。”   徐南风有些担忧,凑到纪王耳边道:“少玠,你的眼睛……”   她的语气轻轻的,有微弱的气流拂过纪王的耳廓,像是一片羽毛划过,在他心底撩起微麻的痒意。   他控制住想要亲吻她的念头,低笑道:“无妨,下盲棋便是。”   九公主解下脑后水红色的发带,扎在眼上蒙住眼睛,自信一笑:“我也蒙住眼,免得说我欺负四哥。”   八宝和桂圆拿来棋盘,纪王做了个请的姿势:“黑子先行。”   “剑奴!”九公主蒙着眼,将守候在外的剑奴唤进来,指挥道,“七路十二。”   剑奴了然,便按照她的指示,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按下一枚黑子。   “南风。”纪王朝着身侧的徐南风一点头,道,“十九路十三。”   徐南风也代替纪王,在对应的位置上落下一枚白子。   兄妹两蒙眼对弈,盲棋下得步步惊心,徐南风望着满盘黑白纵横,不得不敬佩于这对兄妹强大的记忆力。 第30章 表白   一盘棋下了近两个时辰, 直到日落西斜,残阳如血,棋局方了。   纪王险胜一目半。   九公主有些泄气地取下眼上的发带, 望着棋盘上被绞死的黑龙, 闷闷道:“四哥还是那么厉害,是我学艺不精。”   纪王微笑 :“小九一介女流, 又年纪尚小,盲棋能下到这般境界已是极为难得了。”   “算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九公主跳下小榻, 拍拍裙裳道,“四哥,我回宫去了, 下回再来看你。”   “嗯。”纪王点点头,又叮嘱道,“若是父皇给你指婚,即便你心中不满, 也莫要与他顶嘴。他毕竟是天子,掌握天下生杀大权,与他硬碰是要吃亏的。”   “知道了。”九公主瓮声应道。   她挥挥手走出门, 示意剑奴跟上。   徐南风将棋盘整理好,方对纪王道:“我去送客。”   府门前,九公主正和姚遥笑着谈论什么,见到徐南风出来, 九公主收敛了笑意,扬手示意姚遥先退下,这才转过脸来对徐南风道:“我还以为,四哥心心念念的馒头姑娘是何方天仙,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徐南风本是出于礼节来送客,听到九公主这番言论,不禁莫名道:“什么馒头姑娘?”   九公主杏眼微睁,神情讶然:“你不记得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是当年救了四哥的人?”   当年救刘怀的人?跟馒头又有什么关系?   蓦然间,徐南风想起了什么,抬首惊愕道:“你觉得,当年那个救了王爷并给了他一颗馒头充饥的侠士,是我?”   九公主反问:“难道不是?”   “可我以前根本不曾见过他,也不认识他……”   “哦?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九公主摆摆手,转身出了门,散漫道,“走了,不必相送。”   徐南风依然呆呆地站在庭院中,任由胭脂粉似的晚霞披了自己一身,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这些时日,纪王对她百般的照顾和温柔,加上贤妃娘娘那日所说的‘心心念念了许久’……莫非纪王是将她错认成救命恩人了?   他思来想去,只能想出‘错认’这么一种可能。   因为,她的的确确是没有任何关于纪王的陈旧记忆。   徐南风并不想顶着别人的恩情享福,犹豫片刻,她转身朝厅中走去,打算去向纪王问个清楚。   孰料纪王并不在厅中,桂圆说,王爷回书房去了。   徐南风便转身朝书房走去。她这个人有个小毛病,若是心中有事悬而未决,她便会时时刻刻念叨着,寝食难安,唯有解决方能轻松。   去书房的路上,还遇到了叶娘。   叶娘神神秘秘的,站在廊下观望片刻,方一把拉住徐南风,紧张道:“方才来府中拜访的那女子,是谁?该不是纪王在外头的相好吧?”   “不是。”徐南风满腹的心事被打乱,有些无奈,哭笑不得道,“王爷没有别的相好。”   “那就是‘红颜知己’?”叶娘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眉头皱成深沟,担忧道,“我就知道,贵族人家的子弟总喜欢与歌姬舞姬牵扯不清,还自诩风流。方才那姑娘容貌艳丽,身段风骚,一看就不是什么……”   “哎呀,娘,您以为人人都像我爹一样。”徐南风耐下性子解释,“那是九公主,王爷的胞妹。”   “啊,啊……是帝姬啊。”叶娘有些尴尬,摸着鼻子讪笑。   “以后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说话了。”徐南风给叶娘整了整衣襟,“我有事要找王爷谈谈,娘先下去歇会儿罢,待会就该用晚膳了。”   “南儿,娘在纪王府已经住了好些时日了,今日你爹又派了下人过来接……”   徐南风料到她会这么说,便温声打断:“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么?”   叶娘咽了咽唾沫,垂下眼点点头,有些失落地‘哎’了声,强打起笑脸道:“好,听南儿的。”   徐南风一见到母亲这副可怜的模样,便有些心疼。但她不能心软,她很清楚叶娘若回到徐府,等待她的便只有徐谓和张氏无休止的利用和欺压。   她抱了抱叶娘,安抚地拍了拍母亲并不挺直的背脊,这才转身朝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窗大开着,浓丽的夕阳谢谢洒入,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在闪闪发光。纪王一身阑衫,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金边,光彩烨然若神仙,于窗前案几前提笔挥墨,似是在练字。   奇怪,他眼睛看不见,也能练字么?   徐南风向前,敲了敲门。   “进来。”纪王的声音轻而低沉,很是好听。   “少玠。”徐南风进屋,走到宽大的案几对面,敛裾而坐。   “南风?”纪王笔触一顿,笑道,“今日怎么有空来书房了?”   徐南风几度张嘴,可话涌到了嘴边,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万一,是她自作多情呢?   犹疑半晌,她只得不痛不痒地问了句:“少玠在做什么?”   话一问出口,纪王脸上竟闪过一抹害羞的神色,这可真是难得。待徐南风仔细看来,他的脸又恢复了平淡,搁笔轻声道:“南风你看,我的字可有写歪?”   徐南风好奇地伸过脖子,调整好宣纸的角度,细细一看。   写得比她想象中的好多的,飘逸的行楷,笔锋顺滑洒脱,漂亮至极。都说自如其人,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假。   她道:“写得很好,但从第二行开始,便有些倾斜了。”   纪王将写歪了的宣纸揉皱,丢到案几一旁,又从旁边的瓷缸中抽出一幅卷轴来,展开道:“有幅画一直想给你瞧瞧,猜猜看,我画的是谁?”   画中是个明艳的小少年,下颌尖尖,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墨发高束,一声暗红的束袖武袍,玄黑皂靴,手放在腰间按着短剑,英姿勃发,雌雄莫辩,不知是位过于阴柔的少年郎,还是为过于张扬的女儿娇。   画中的小少年,有些眼熟……   让她想起了多年前,总爱一身男装打扮的自己。   徐南风登时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支吾道:“我,我猜不出。”   “咦,画得不像么?”说罢,纪王自嘲似的轻笑一声,道:“或许是相隔年岁太久了,记忆有些模糊。”   徐南风紧张地攥起了袖子,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少玠所画的,是谁?”   纪王望着她微笑,那一个温柔的笑容里,仿佛横亘七年多的岁月,沉淀了太多深情。   “第一次见你便是在四方街的弄堂里,你一身红衣,英姿飒爽,轻飘飘地降落在我的面前。”   记忆的薄纱被突然掀开,徐南风倏地瞪大眼,呼吸一窒,良久才发出一个暗哑的音节:“……啊?”   “傻子,你果然不记得了。”纪王无奈,摸到徐南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低声道,“七年前,身为前太子的二哥重伤未愈,英年早逝。那时我染了风寒,父皇不让我出宫送二哥的灵柩出殡,我便偷偷溜出了皇宫,在四方街上为二哥送行。”   徐南风依旧不可置信,喃喃道:“我不记得有遇见过你。”   “为了不让人起疑,我特意换了平常百姓的布衣,故而你不曾认出我的身份。”纪王神色凝重,将过往的重重迷雾一一拨开,露出真相来,“当年的我痛失手足,心中悲痛,虽换了衣裳,却忘了解下腰间的古玉玉佩,被一群抢劫为生的洛阳无赖盯上了。”   “他们将我逼至空无一人的弄堂里,威胁我交出身上的银两和玉佩,我自然不依,双方便打了起来。只是我重病未愈,身虚体弱,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便挨了不少拳脚,衣裳也破破烂烂的……”   “正当我又饿又渴,打算殊死一搏之际,你出现了。”   纪王一说到这,徐南风便猛地瞪大双眼,回忆如潮水般涌出,在她脑中交叠浮现。   她想起来了,确然有这么回事。   可是,可是……   徐南风回忆起七年前在弄堂搭救的那狼狈少年,再看看纪王如今温润如玉的俊颜,满脸的不可置信,道:“等等,你是当年的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乞丐?!”   “……”纪王无言片刻,道:“也只有你敢叫我小乞儿。”   “不是,你,你……”   徐南风磕磕巴巴地‘你、你’了半天,仍是跟做梦似的,懵懵懂懂道:“当年我救的,明明是个又黑又瘦的黑皮猴,站在我面前,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的那种!”   她特地强调了‘黑’‘瘦’二字,又伸出手在耳旁比划了个高度,“个子只到这个位置,比我还要矮一截!怎么可能是你!”   又惊悚地盯着纪王:“你是易容了吗?”   “没有。”大概是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纪王低低笑出声,道,“那真的就是我。我发育得比同龄人晚些,十四岁之后才开始抽穗似的长高。”   “你以前那么丑么!”徐南风真的觉得自己前十九年的见识要被颠覆了,愣愣道,“你以前那般黑瘦,怎么如今变得这般俊朗了!”   “父皇总嫌我太过仁弱,十三岁那年将我丢进了军营,让我跟着二哥一同在军中历练。行军半年,日晒雨淋,加之条件艰苦,便黑瘦了不少。”   纪王无奈一笑,“也难怪你认不出我来。”   徐南风呆若木鸡。   还可以这样?   纪王自顾自道:“那日你救了我后,我隐约听到有人叫你南风,还以为你是个姓南的少侠,回宫后便命人找了你许久,可皆是无疾而终。洛阳姓南的人家不多,区区几户,都与你的条件对不上,我想,大概这辈子都找不到我的恩人了。”   徐南风怔怔地听着。   “天无绝人之路,三年后,我偶然间与杨将军闲聊,听他提起自己有一名得意的女门生,便叫做徐南风……当时的我欣喜若狂,怀抱着一丝侥幸,让杨将军约你去校场,我躲在暗处,悄悄地看了你一眼。”   “只一眼我便确定了,不会有错,当年救我的人就是你。”   “也怪不得我之前找不到你,原来你并不姓南,也不是个少年郎,而是徐家的长女徐南风。” 第31章 旧缘   徐南风年少时总爱偷溜出府, 跟着杨家的两个师兄弟满洛阳地疯玩,大多是为了纾解在徐府所受的闷气。   那年,是多事之秋。   胡贼南下劫掠, 在朝堂中声望颇高的二皇子亲征北伐, 未料在一次战役中被敌军射中胸膛,身负重伤。下属将二皇子匆匆送回洛阳医治, 却为时已晚,没几日, 二皇子因创口感染而死, 年仅二十二岁。   出殡那日阴雨霏霏, 洛阳满城素缟,将士百官扶棺出城,纸钱和素纱笼罩着这座悲凉的都城。洛阳百姓倾城而出, 伫立在道旁街上,默然的目送灵柩缓缓出城,更有甚者,泪落沾衣, 哽咽不能语。   有人仰天喟叹:“二皇子已逝,刘汉再无贤太子。”   可见其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崇高。   徐南风就是在送行路上,遇见那个遭人欺负的‘小乞丐’的。   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 却跟杨家兄弟走散了,便去路旁买了一包馒头,一边吃一边倚在小巷口的青石砖墙上,打算在此等候杨家兄弟寻来。一个馒头还没吃完, 忽闻弄堂深处传来了几声污秽不堪的咒骂声,伴随着拳脚相碰的声音,凌乱不堪。   她下意识伸出脑袋,朝巷子中望去,只见几个吊儿郎当的地痞正围殴一个瘦弱的小少年,逼迫他交出腰间的玉坠子。   “没娘养的小叫花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这坠子也是你这样的人能用得起的?定是从哪儿偷来的!”   为首的地痞头子骂骂咧咧,几个小无赖也随即附和,对那被逼至墙角的小少年几番拳脚攻击。   小少年黑不溜秋的,黝黑的脸上还挂着彩,衣裳和头发都十分凌乱,在地上滚得脏兮兮的,却固执地护住腰间的玉坠,瞪着发红的眼睛不服输。   这小乞丐有些骨气。   徐南风将剩下的一个馒头用油纸包好,揣入怀中,随即手一攀脚一蹬,跃上青石墙砖,踩着砖瓦从墙头疾驰而过,一身红武袍迎风翻飞,稳稳落在那几个地痞无赖面前,声音带着几分娇嫩稚气:“天子脚下,你们竟敢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真当洛阳府伊的牢房是摆设?”   “哟,哪儿来的兔儿爷,要你管!”   那地痞头子将嘴里叼着的狗尾草狠狠一砸,用穿着破烂草鞋的肮脏脚掌碾了碾,伸手要来揪徐南风的衣领。   徐南风错身闪过,一掌拍上那地痞的手腕,再撩腿一扫,不稍片刻,巷中一片哀鸿遍野。   徐南风习武数年,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架,师父教的那些架势都派上了用处。她心中得意,下手毫不留情,直教那地痞们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才拍拍手道:“滚吧。”   一回头,便见那‘小乞丐’直直地盯着自己,唇瓣紧抿,拉着血丝的眼里隐隐有奇异的光彩。   然后小乞丐笑了笑,黑皮衬得牙齿雪白,有些惊悚。   徐南风当年年幼,并不知他眼中闪现的是名为‘崇敬’的情愫,还当他是饿得两眼发光了,便顺手将怀中温凉的馒头送给了他。   “南风,南风你在哪儿?”   巷口传来了杨武那大嗓门的呼唤,徐南风便不再停留,嘱咐那‘小乞丐’小心些,便转头朝巷口跑去。   跑了两步,她回首一看,那‘小乞丐’依旧捧着白馒头,呆呆地站在远处望她。   “黑皮猴子,黑得跟个昆仑奴似的。”徐南风小声嘀咕着,终是跑出了巷口,笑着迎向同伴。   却不知,一袭红衣似火惊艳了时光,一次不经意的见面,让另一人牵肠挂肚了许多年。   缘分真是这世上最巧妙的东西。   徐南风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眼也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个俊朗挺拔的青年,再想想过去那个偶遇的黑皮猴子,仍是觉得难以置信,喃喃道:“原来我那么早就见过你啊。”   纪王嘴角弯出一个迷人的弧度,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几度寒暑,物是人非,能与你携手比肩,乃是人生一大幸事。”   他嗓音低沉,像是温柔的泉水缓缓漱过玉石,给予人无尽的安定与平和。   “那你上次在包子铺……为何不告诉我真相?”徐南风偏过头,难得有几分局促,“害得我一心以为救你的是位高人侠士,还盘算着要与他结交。”   让他看了笑话,真真是丢脸极了。   纪王道:“上次见你懵懂的模样,也十分可爱,便没说出口。”   生平第一次被夸赞成‘可爱’的徐南风,不禁微红了脸颊。   夕阳入户,树荫里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空气中金粉浮动,静谧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纪王握着她的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尺日光的距离。   气氛安静得有些奇怪。   徐南风垂下眼,视线落在画卷上,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静:“九公主和你一样聪明,方才那局盲棋,看得人惊心动魄。”   她本是没话找话,纪王竟好脾气地接过了话茬,淡淡道:“生在皇室,聪明些才能活下来。小九也是可怜人,生母早逝,在宫中无依无靠,至今连个正经封号也没得到,性格又太过锋芒毕露,终归不是件好事。”   说罢,纪王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叶夫人入府多日,总是闭门不出,我怕闷坏了她。南风若得闲,可多去陪陪她。”   一提起自己的母亲,徐南风便觉得头疼,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这声轻叹自然没能逃过纪王的耳朵,他侧首认真问道:“南风有心事?”   “我娘虽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还是想回到爹身边的。她这样的妇人,一生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我爹,突然离开徐府这么久,便会像倒了支撑的藤萝一样难以适从。”徐南风不自觉蹙起了眉头,“见她总是郁郁寡欢的,我心中也难受。可徐府那样,我定不能让她再回去受苦,只能慢慢同她讲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纪王坦诚自己的苦恼,纪王嘴角一勾,没由来生出一股被信任的自豪感。他温声道:“南风莫急,我倒有一计,可让叶夫人安心留在王府,不再留恋徐家一切。”   徐南风忙道:“少玠请说。”   “叶夫人出身微寒,见识自然比不上其他贵夫人。古语云‘登泰山而小天下’,待她见多识广,心胸自然也便开阔了。”说着,纪王微微倾身,在徐南风耳畔几番耳语。   徐南风细细听了,频频点头,面上也渐渐展露笑颜:“少玠所言极是,我稍后便去吩咐。”   纪王也勾了勾嘴角,面朝着南风的方向,许久方轻唤道:“南风。”   “嗯?”   “以后若你还有烦心事,切勿一人扛着,可以来同我商议。愚夫不才,但排忧解难的能力还是有的。”   顿了顿,他微笑着补上一句,“也莫要怕麻烦,能为夫人效劳,是我最大的荣幸。”   徐南风忽然想起了暮春时节,在朗山山脚的蒹葭丛中,纪王曾对她说过:“不论夫妻还是盟友,不可失之于信,不可毁之于诚。”   信任与被信任,需要与被需要,大概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关系了。   她面颊发烫,半晌才轻轻应上一声:“其实说到底,能伴少玠身侧,才是我最大的荣幸。”   话一出口,徐南风便倏地捂住了嘴,一路从脸颊红到了耳朵尖。   脱口而出的话语,听起来太像是情话了!   她并未忘记自己嫁进纪王府的初衷是什么,也从未想过和离以外的第二条出路,她只想勤勤恳恳的做事,不想掺杂任何令人误会的私情。   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她自己,她一直如此信奉着。   徐南风紧张到手心出汗,欲盖弥彰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纪王嘴角的弧度灿烂无比,将脸凑得更紧些,笑吟吟问:“哦,哪个意思?”   浓丽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温暖如玉,徐南风的视线从他蒙眼的白缎带缓缓下滑,落在他噙笑的唇瓣。徐南风一直觉得纪王蒙眼的样子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尤其是他端庄正坐的模样,长长的白缎带从脑后垂下,映着墨发薄唇,别样清雅。   很想摘下缎带,虔诚地亲吻他清冷深邃的眼眸。   等等……   这是个不妙的想法,徐南风有些心虚地调开视线。   纪王几乎是半个身子伏在案几上,与徐南风隔得极近,鼻尖与鼻尖唯有一线之隔,徐南风屏住了呼吸。   她垂下眼,睫毛颤抖,双手忍不住搭在纪王的胸膛上,想要推开他,却终究心生不忍,手掌紧握成拳,改为揪住他的衣领。   徐南风知道即将落在自己唇上的是什么。她既期待,又不期待,既混沌又理智,脑中一团乱麻。   婚姻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笑到最后。正是因为有太多的不自信,她才会在茶楼会面时提出和离的要求。   不付出,不期待,自然也就不会受伤,不会失望。   可她,偏偏拒绝不了面前的男人——她那名义上的,温柔的丈夫。   推开他?   还是,接受他?   蝉鸣阵阵,清风无声,她感受到掌心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原来,他也是一样的紧张么?   两人呼吸交缠,唇瓣之间只有薄如纸片的一线距离,两片唇即将契合,徐南风缓缓闭上了眼……   “王爷,夫人,该用晚膳了!”桂圆清脆的嗓音打破了旖旎静谧。   徐南风回神,一把慌忙地推开了纪王。   纪王:“……”   站在门口的桂圆:“……”   “奴、奴婢告退。”桂圆面色涨红,僵硬地福了福礼,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中间还险些被台阶绊倒。   徐南风将手埋在臂弯,无比庆幸纪王眼睛有疾,看不见她面红耳臊的窘迫模样。   果然是美色误人,她早该推开他的,如今这般暧昧不清,以后还如何安心做盟友?   徐南风追悔莫及,很想兜头泼自己一盆冷水清醒清醒。正难堪之际,纪王犹豫着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叹道:“用膳罢。”   徐南风点点头,起身便往门外跑,跑到院中才想起纪王眼睛不便,又折回去扶他。   而另一边,桂圆心事重重地坐在假山后的石凳上,郁卒地扯着头顶垂下的柳叶。   “桂圆,你坐在那儿做什么?”八宝正指挥仆役端着膳食去前厅,见桂圆闷闷地坐在一旁,便向前道,“让你去请王爷王妃用膳,请了不曾?”   “别说了,我就不该去的。我扰了王爷的好事,王爷一定会将我赶出府去的。”桂圆瘪着嘴,垂着脑瓜满面愁容,“八宝姐姐,我可能要和你说再见了。”   八宝一头雾水:“啥?” 第32章 求签   六月往后,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皇上腾出一个月的空闲来,带着皇后贵妃和太子去行宫避暑了,纪王也得了一个月的空闲, 安心在府中休养, 偶尔看书练箭,身边必定有徐南风作陪。   一开始两人独处, 徐南风还是有些许拘束,好在纪王并不再提那日情不自禁险些亲吻的事, 她也便渐渐放宽了心, 尽职尽责地陪纪王骑射诵读, 偶尔闲聊度日,累了便比肩而眠,日子过得十分清闲。   关于叶娘之事, 徐南风听从了纪王的建议,特地嘱咐过红儿和莲子两位侍婢,告诉她们:“洛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尽管带着老夫人出去散心,不必吝啬银两,老夫人喜欢什么便给她买什么, 回头来我这儿支银子便是。”   红儿和莲子都是老实勤快的丫头,待日头不那么曝晒了,便拉着叶娘出门四处闲逛,买了一大堆绫罗绸缎和脂粉首饰, 教她品茶听琴,带她观画吟诗,每日给她画上流行得体的妆容,将她打扮的体面优雅,走在街上能得到不少夫人、姑娘的赞誉。   叶娘的攀比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思也得到了转移,连走路都是昂首挺胸,不似曾经那般畏缩。渐渐的,她也不再那么念叨着徐府。   徐南风将母亲的变化看在眼里,高兴在心中。   入夜,万家灯火通明,用过晚膳后,徐南风与纪王一同中庭散步。   月影扶疏,漫天星子灿然,洛阳城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般澄澈的夜空了。   “少玠。”徐南风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唤道,“今晚的夜空很美,月薄如纱,星斗如炬。”   纪王也停下了脚步,却没有望天,而是将脸转向徐南风,视线仿佛透过缎带温柔地凝视她,轻声道:“是么。”   夜风袭来,卷起纪王脑后垂下的白缎带,在灯火下荡开一条优美的弧度。   徐南风下意识抓住了那条在风中轻舞的缎带,轻轻攥在手中,问道:“若是将来,少玠的眼睛好了,最想要看看什么?”   纪王想了想,线条完美的侧颜被灯火染上一层金边,格外温柔。他说:“想看看山川,看看星空,看看春花秋月,残阳冬雪……”   顿了顿,他转过脸来,微微一笑,“最想看的,是你。”   徐南风登时心跳如鼓,脸上烧起连凉风也驱散不了的热度。   她低笑一声,抬脚踢走地上的石子,“我有何好看的?”   纪王认真道:“好看的。”   徐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好不好看都是一副皮囊,没什么大不了的。”   闻言,纪王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我浑身上下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便是这副皮囊了,可南风竟然不在乎。”   徐南风几乎下意识就要反驳:谁说不在乎了!每次她看到纪王的容颜,都有一种美色当前,天下烦心事都会烟消云散的错觉!   然而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她也没敢吐出嘴。   第二日,灵犀寺的老方丈托人来了信,让纪王择日去灵犀寺看诊拿药。   徐南风这才知道,灵犀寺的老方丈精通岐黄之术,纪王中毒后,御医们对他的眼睛束手无策,还是这老方丈开药医治的。半年过去,纪王的眼睛总算有了微弱的起色,每隔些时日要上山入寺,请老方丈对症诊治。   这日是难得的阴凉天气,纪王主动邀请徐南风和叶娘一同前往灵犀寺,权当是一家人散散步。   灵犀寺隐居山林之中,从山下徒步往上,还需走上一个时辰。   钟声雄浑,惊起林间飞鸟无数。姚家叔侄在前头开路,徐南风则扶着纪王走过长满青苔的曲折山道,走进幽绿的古木林中,期间闲谈几句,倒也不觉得累。   入了寺门,有小沙弥认得纪王,便领他去禅房拜见老方丈,叶娘则拉着徐南风去拜佛求签。   叶娘虔诚地摇着签筒,对徐南风道:“南儿,你也求个签罢,看看娘什么时候能抱上金外孙。”   徐南风觉得好笑,又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将来是去是留,与纪王是分是合,金外孙怕是没影儿的事。   有小僧体贴地递上签筒,道:“施主不必忧虑,心诚则灵,佛会为您指点迷津。”   徐南风不好拒绝,便接过签筒,很快摇出一只签来。   她捡起一看,竟然是上上签。   【三生有幸天赐缘,相逢相合好团圆。若经世事多磨难,登峰造极诸事安。】   解签的僧人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得此签者主婚姻和睦,乃是百年难遇的天赐良缘。虽过程略有波折,但只需施主坚定向前,不改初心,必能登峰造极,登上这世间至尊之位。”   徐南风笑着还礼,心道,这和尚也真是嘴甜,连至尊之位都说出来了,也不怕折寿。   叶娘听了却很高兴,也摇出一支签来,她不识字,就让徐南风念给她听。   徐南风道:“蛟龙困浅滩,前生多磨难。不可念前尘,裂帛红绡断……是支中平签。”   叶娘有些失望,拿着签文虔心问解签僧人:“万望大师指点迷津。”   僧人道了声‘阿弥陀佛’,说道:“施主本有富贵命,无奈前半生受人所累,折损不少福气。若施主能当断则断,及时斩断孽缘,珍惜眼前人,可保后半生富贵无忧。”   徐南风暗中赞同,和尚这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叶娘想起了自己那不争气的丈夫,登时如醍醐灌顶,连连赞叹道:“大师真是料事如神,我明白了,谢谢大师,谢谢佛祖。”说罢,她跪在团蒲上,朝着那莲花台上拈指善笑的菩萨连磕三个头。   “呵,这趟来得不亏。”   见母亲大彻大悟,徐南风心中高兴,往功德箱中丢了些碎银,便拉着母亲起身出门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巨大菩萨塑像的背后便转出两个人来。   一人白眉长须,慈眉善目,身披殷红□□;另一人长身玉立,白缎蒙眼,着湖蓝锦袍,正是老方丈和纪王爷。   纪王对解签僧人行了一礼,诚恳道:“多谢空灵大师为岳母指点迷津。”   僧人回以一礼,虚合着双目,淡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若善意的谎言能让她迷途知返,也不算说谎破戒,佛祖自会宽恕。”   空灵大师双掌合十,又道,“不过,令夫人的那支签,却是真正的上上签。王爷能得此贤妻,好比如鱼得水,可扶摇而上九万里。”   “借大师吉言。”纪王颌首致意,再抬头时,嘴角的笑意深沉如水。   出了禅房之门,姚遥斜眼看着身边温润如玉的青年,眯眼笑道:“我说你为何要不辞辛劳,见叶家老夫人带到这儿来,却原来和秃驴串通好了。”   “这世间总有人如此,不听人言,却偏信鬼话。”纪王笑了笑,低声解释,“本王不忍见南风为叶夫人之事心忧,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院中塔树下,徐南风远远地看见了纪王,忙挥手致意,然而猛然反应过来纪王看不见,便小跑上前,牵过纪王的衣袖,代替姚遥引他出寺门。   盛夏的阳光下,两人衣袂相连,相视一笑,胜却人间风景无数。   一听见徐南风轻松温婉的笑声,刘怀便觉得,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值了。   七月中旬,到了入宫探望贤妃的日子,徐南风一早便同纪王进了宫,前往来仪殿。   因皇上外出避暑,宫中清净得很,徐南风便陪贤妃多聊了几句。儿女前来探望,贤妃很是高兴,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拉着徐南风去试她新做的衣裳,弄得一旁的九公主撅长了嘴,闷闷不乐道:“母妃今年都还没给我做过衣裳,却给四嫂做了好几身了,偏心!”   贤妃伸指在九公主鼻头一刮,道:“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还像母妃伸手要东西,丢不丢脸?”   “那四嫂也是成家的人,为何可以像母妃要东西呀?”   徐南风忙澄清道:“我可没向母妃讨要东西,明明是母妃疼我。”   纪王曼斯条理抿了口茶,道:“小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嫁进门的儿媳却是掌中宝,不能比的。”   九公主气结,叉腰挺胸像只小斗鸡,愤愤道:“你们太坏了!”她跑出门去,朝外喊道,“剑奴,快些过来!让我打两拳出出气!”   九公主闹闹腾腾地出殿去了,贤妃素手抚过案几上的焦尾古琴,面上浮现少许忧虑之色。片刻方道,“有一事,为娘得和你们说说。”   徐南风下意识抬头,纪王也放下茶盏,恭敬道:“母妃但说无妨。”   “听说太子煊看上了徐家的宛茹姑娘,皇后也有意撮合他们,我估摸着,此事最迟中秋便有结果了。”说到此,贤妃担忧地望着徐南风,温婉道,“别的为娘倒不担心,怀儿眼睛都这样了,太子煊也没理由再为难怀儿,可我担心我的儿媳会受欺负。”   徐南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忙俯身颌首道:“母妃不必担心,儿臣自会小心。”   纪王缎带下的眸子闪过一抹深沉,随即道:“是啊,母妃。您应相信南风,也要相信儿子。”   贤妃这才稍稍宽心,温声说:“哎,人老了,就爱瞎操心,我儿莫要嫌弃为娘才是。”   徐南风立刻笑道:“母妃哪里老了,说是二八少女都有人信呢。”   沉重的话题就此揭过,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眨眼就过去了大半日。因皇上皇后不在,小俩口也没了顾忌,留下陪同贤妃用了晚膳才回府。   回到府中已是华灯初上,叶娘的厢房还亮着灯火。   徐南风在宫中消磨了一整日,怕冷落了叶娘,便敲了敲门,进去同叶娘打了个招呼。   摇曳的烛火旁,叶娘指上戴着顶针,膝上放着剪子和绸布等物,正罕见的在做针线活。   徐南风不禁一怔,她是有多少年不曾见过叶娘缝补了?   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穷得连鞋也穿不上,冬天脚丫子冻得发紫皲裂,叶娘便绞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旧衣裳,取了旧棉被的棉絮,在雪夜借着窗外昏暗清冷的月光,用粗糙的手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为徐南风做了一双千层底的棉鞋。   那是徐南风的过往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娘,这么晚了还不睡呢?”徐南风笑着走进去,问道,“今日怎么有雅兴,做起了女红。”   叶娘的脸上浮现一种秘密被撞破般的局促,下意识将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藏了藏,讪讪道:“左右也是闲着,打发时辰而已。”   “这是好事呀。”徐南风鼓励她,又摸了摸叶娘膝上的绸布鞋面,“绣鞋?是给您做的吗?”   “不是,是给你的。”   没料到如此,徐南风讶然道:“给我?” 第33章 心动   今夜清风无声, 连星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叶娘有些不好意思,手指不自觉地揉搓着衣袖,低声道, “贤妃娘娘给你做的那些衣裳, 我都见着了,很好看, 娘做不出来,娘只会纳鞋底, 很多年没做过了, 手生得很。”   不知为何, 徐南风有些眼眶发热,她掩饰似的低下头,笑道:“女儿吃穿不愁, 您不用这般费心的,只要您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比纳一千双鞋都管用。”   “我知道,南儿有出息, 但为娘想给你做。”叶娘说着,自己声音也有些发哽,她用带着顶针的手擦了擦眼角, 长舒一口气道,“你对娘好,娘都知道。以前娘忽视了你,总让你处处为难, 如今醒悟了,想对你好,想补偿你,却不知该从何做起。”   烛火噼啪跳跃,映亮了叶娘鬓角的几根银丝。恍然间,徐南风才察觉到,原来母亲已经在不知不觉的岁月流淌中,变得如此沧桑了。   那一刻,她的心底似有千般情绪叠涌,唇瓣微微张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娘将针头往发间拨了拨,缓慢而认真地将鞋面与鞋底缝合,缝两针,又停下来抹了把湿润的眼角,说:“南儿,说出来不怕你厌恶,过去的十余年,娘无时无刻不活在怨恨与嫉妒之中。嫉妒张氏,怨恨你爹,甚至怨恨过你……有时候夜深人静时,娘一人躺在冰冷的被窝里,也怨恨过上天,心里想着若是你那短命的兄长还活着,也不至于使我沦落到这般境地。”   “可话说回来,我怨天怨地,最该怨的还是我自己。南儿,娘不争气,娘对不起你。”叶娘湿红浑浊的眼中满是愧疚。   可徐南风知道,许多年前叶娘那爬满皱纹的脸也曾艳惊一时,她粗糙的双手也曾嫩如削葱,她浑浊的眸子也曾清澈多情,不过遇人不淑,一点一点将她的青春和自尊碾为齑粉。   徐南风拉住母亲的手,发自内心地微笑:“您若能下定决心重新开始,那是再好不过的。”   叶娘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叹道:“南儿,娘给你做完这双鞋,娘就离开这儿。”   徐南风笑意一敛:“怎么又提离开的事了?”   叶娘见徐南风沉了脸色,忙解释道:“娘不是要回你爹身边,娘想回荆州老家,买座小院子过过清净的日子。洛阳街市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大,我怕哪天遇见了你爹,他一放下身段求我,我就会忍不住心软……倒不如一走了之,不必在管这些糟心事。”   听叶娘如此计划,徐南风反而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回徐府,什么都好商量。”徐南风想起了贤妃所说的,太子要将徐宛茹纳进东宫之事,心中担忧,便道,“这事计划起来需要些时日,娘你再等等,现今局势不太平,我也不放心您一个人离开。”   叶娘还有些犹疑:“我一个老婆子,总是呆在王府蹭吃蹭喝,我怕别人会说你闲话。”   徐南风笑了,安抚道:“谁敢说我们闲话?即便说了也无妨,不会掉肉的。”   叶娘难得不再坚持,只笑了笑,声音有着刻意放低的温柔:“好,听你的。”   “以后无论您遇到了什么事,一定要先同我商议。”徐南风又低声交待了叶娘几句,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您早些休息,绣鞋刻意明日再做。”   叶娘点点头,起身送徐南风出了门。   后院莲香阵阵,夏虫清脆,徐南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抻了个懒腰,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她哼着小曲儿,穿过长廊,蹦上台阶,笑着推开了寝房的门,唤道:“少玠!”   纪王刚刚沐浴过,半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上也没有蒙缎带,露出一双黑曜石般深邃的眼。他侧着头,方便一旁的八宝给他擦干发丝,温声望来,笑道:“夫人何事如此开怀?”   徐南风双手背在身后,步履轻快地蹦了过来,嘴上的笑意怎么都绷不住。她一向冷静稳重,还是头一次流露出这般少女的娇俏来,连八宝都感到了稀奇,笑问道:“夫人遇到了什么喜事呀,嘴都笑到耳朵根了。”   徐南风从八宝手中接过干帕子,坐在纪王身边,抬手给他擦头发。   八宝挺有眼力见的福了福,抿唇笑道:“那夫人和王爷先聊,奴婢告退。”   说罢,她掩门退了出去。   徐南风哼着小曲儿,一缕一缕擦着纪王柔顺的发丝。纪王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她开口说话,忍不住抬手覆在她拿着帕子的手上,微笑道:“何事将你高兴成这样,现在总能说说了罢?”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我家王爷特别厉害,若不是听了你的计谋,我还真不知该如何让我娘迷途知返。果然是由奢入俭难,她在王府过得逍遥自在,当真不想回徐府遭罪了,今儿还说在给我绣鞋子呢。”   徐南风解决了叶娘的一大难题,心中高兴,连说出来的话都格外甜。   纪王显然被那一句‘我家王爷’取悦了,嘴角笑意更深,低声道:“还有更厉害的,夫人一试便知。”   他话中藏话,徐南风迟钝了一会儿,才反应他说的是床笫方面。   她登时脸有些发烫,将手从他掌心抽离,无奈道:“少玠变坏了。”   纪王却是笑道:“好,只对夫人好;坏,也只对夫人坏,有何不可?”   是谁说玠四郎温柔懦弱好脾气的?分明蔫儿坏!   见徐南风哑然,纪王握拳抵着鼻尖低低闷笑,片刻又抬起头来认真地望向她的方向,温声道:“南风,留下来,陪在我身边。”   徐南风唇角微翘,轻声说:“我在你身边呐。”   “我说的是一辈子。”纪王嗓音低沉,如玉石之声。   徐南风愣了一会儿,起身道:“我该去沐浴了。”   纪王伸手想要拉住她的手,却走偏了些许,只堪堪拉到了她的袖边。徐南风回首,刚巧撞见纪王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下一刻,他依旧噙着温柔的笑意,坐在榻上仰首看她,“你不必急于回答,也不必有压力,我愿意等你。”   “……好。”她情不自禁地点头,强作镇定地走出门去,实则一出门便躲在看不见的墙角,捂住那颗砰砰乱跳的心直喘气。   纪王的眼睛里,一定住着一只蛊惑人心的狐仙。   她如此想着,伸手拍了拍燥热的脸颊,竭力舒散心中那股陌生的悸动。相处越久,她对他的好便越发没有抵抗力,长此以往,她怕是要深陷进去了。   沐浴回来,纪王依旧倚在床榻边等她。听到她细微的脚步声,纪王便捧着干帕子朝她招招手,道:“过来。”   徐南风知道他是想给自己擦头发,便摆摆手道:“不用了,你早些歇息,我自个儿来便可。”   纪王执意道:“你每次都不将头发擦干,还是我帮你罢。”   他难得强硬一次,徐南风不好拂了他面子,只好乖乖坐在床沿,垂下头,任由他温暖的指腹从自己的脸颊滑过,摸到那千万如瀑的青丝。   他手法轻柔,一缕一缕擦过,没有丝毫不耐。徐南风惬意极了,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睡意正浓,身子一歪倚在榻沿上,进入了梦乡。   纪王搁了帕子,轻唤一声:“南风?”   没有回应,纪王这才确定她是真的睡着了。   自从成亲后,他便不喜身边有侍从打扰他与南风相处,因而没有安排侍婢侍奉在旁。他只能亲自起身,摸索着从金勾中放下纱帐。   床榻很宽,此时徐南风占据了外侧的位置,纪王不想惊醒她,便只能越过她的身躯躺在床榻里侧。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手脚,孰料刚挪过去半个身子,徐南风却忽的惊醒了,下意识攥住身上之人的袖子用力一拉,警惕道:“谁……”   纪王一个不稳,撑起的身形塌下,便重重的压在了徐南风身上,嘴唇刚好碰到她的唇瓣,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吻。   纪王怔住了,徐南风也倏地瞪大了眼,僵硬的视线落在与自己紧紧相贴的纪王身上。   轻薄的芙蓉纱帐轻轻鼓动,帐外的昏光隐隐透入,将纪王的容颜映衬得朦胧万分。   唇瓣相贴,发丝交缠,徐南风睡意全无,双手依旧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袖,紧到指节都泛了白。   她脑中晕乎乎的仿佛打翻了一罐浆糊,甚至忘了推开他。   半晌,纪王回神,似是安抚又似是奖赏地舔了舔她的唇瓣,哑声道:“有血腥味,磕伤你了?”   徐南风这才感觉到下唇隐隐作痛,下意识用手一摸,有一丝淡淡的红。   徐南风一手捂住磕破的嘴,一手撑在纪王宽厚的胸膛上推了推,口中发出含糊的“唔唔”声。   纪王从她身上起来,担忧道:“严不严重,我让八宝给你拿药来?”   徐南风并不想让别人瞧见她此时的窘态,红着脸含糊道:“不……嘶,不严重。”   纪王又询问了几遍,徐南风坚持不叫人来上药,他便也没了法子,只好仰躺在她身侧,双手交叠放在胸腹处,叮嘱道:“也罢,先睡吧,明早起来若是红肿,定要上药。”   徐南风应了声。   片刻,身边的纪王又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稚子般的天真 ,温声道:“这是本王生平第一次的亲吻,夫人味道非常不错。”   徐南风猛地将被子拉起盖在脸上,瓮声道:“快别说了。”这也是她的第一次啊!   纪王低声闷笑,拍了拍‘蚕蛹’:“别闷坏了自己。”   于是第二日清晨,晨练的姚遥腿上绑着沙袋从徐南风面前路过,片刻又倒退着跑回来,盯着徐南风嘴上的伤痕看了半晌,狡黠一笑:“啧啧,厉害厉害,你和王爷还真下得去嘴啊!”   徐南风恼羞道:“我不仅下得去嘴,还下得去手!”   说罢,一掌将姚遥拍了个趔趄。 第34章 良娣   八月初, 外出避暑的皇上率领妻儿及下属,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洛阳皇宫。   没过几日,宫里宫外便传开了, 说是太子殿下要纳徐尚书家那位才貌双全的嫡女做侧妃。不多时, 皇上亲自证实了这个消息。   八月十二,徐宛茹被封为徐良娣, 正式入住东宫。因是妾室,这门婚事没大肆操办, 但因为徐良娣仅次于太子妃的地位, 将来太子登基, 少说也会是贵妃之尊,到也让徐家跟着风光了一把。   太子纳妾之后没几日,便是中元佳节。按照惯例, 中秋节皇宫不会设国宴,而是休假一天,让百官能回家团圆。   虽无国宴,家宴还是有的, 皇子皇孙们也无例外,晚上象征性地同皇上皇后用个膳,赏会儿歌舞和月色, 便算是团圆了。   徐南风今日穿了湘妃色的上襦,配珠黄绣银牡丹的罗裙,手挽烟霞色的薄纱披帛,青丝绾成干练的双刀髻, 按品阶插着花钿礼钗,淑仪中透出几分青葱明艳。   纪王照旧是绛紫色的礼服,脖颈处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衣领,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两人提前了一个时辰入宫,御园中已经摆好了诸多案几和坐垫,供赴宴的皇亲国戚游玩休憩。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下山,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徐南风与纪王在御园中闲逛,正巧碰上了指挥巡逻的杨将军,双方便寒暄打了个招呼。   “……西南海寇未平,纷争不断,岭南王自家的破事都拎不清,哪有什么心思出海平寇。”不知怎的扯到了外患,杨将军刚硬的脸上满是愠怒,沉声道,“皇上将心思放在对抗北方胡贼上,没空管南海沿岸,否则本将军定要亲自领兵南下,将那犯事的倭寇一网打尽!”   纪王道:“岭南王年老体衰,又后继无人,依本王看来,岭南王室用不了多久便要换血了。”   一听到他们在商议国事,徐南风便主动避嫌退下,独自沿着卵石铺就的小道朝藕池画桥上走去。   谁知那么巧,刚走了两丈远便见一对父女从画桥的另一端款款走来,男的蓄三尺美髯,一身朱红的官袍,女的年少貌美,一身鹅黄的宫裳,正是徐谓和徐宛茹。   若非皇后懿旨,特许开恩,以徐家父女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皇室家宴的。   徐南风暗自皱眉,即便隔着十几步远,也依旧能听见徐宛茹那银铃似的娇笑声。   她实在是不想遇见徐宛茹那张跋扈的脸。   后退,显得自己胆怯。迎上去,又显得自己殷勤。她干脆站在桥上不动,冷眼看着那对父女走来。   徐宛茹也瞧见了她,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些,眉梢眼角尽是睥睨尘世的傲气。徐南风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妾室的身份能让她骄傲成这样?   徐谓脸上的表情十分牵强,不尴不尬地朝徐南风做了个揖,算是打招呼。   “画桥只有这么宽,劳烦纪王妃挪挪贵足,让一下路罢。”徐宛茹用细嫩的指尖拢了拢耳垂上精致的翡翠耳坠,漫不经心地一笑,眉眼间尽是与年龄不符的妩媚风姿。   徐南风拢着袖子微笑,声音有些冷:“论地位,我是纪王正妃,而你只是太子妾室;论品阶,我是正二品郡王妃,而你只是三品徐良娣;论辈分,我是姐姐,你是妹妹,怎么说也是应该你让路罢?徐良娣才名在外,竟是连这种规矩也不懂?”   徐宛茹脸色变了变,咬着红唇,半晌才强压下屈辱之意,绽开一抹虚伪的笑意:“纪王妃,说话可不要这么不留情面,将来谁尊谁贱还不一定呢!”   “茹儿。”徐谓低喝,以眼神示意徐宛茹住嘴。   徐南风笑意不减,眯着眼道:“当今圣上身强体健,你这么急着想做贵妃,岂不是在诅咒当今皇上?徐良娣,说话不要不留情面,这句话还给你。”   徐谓久经官场,自然能屈能伸,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来,拱手道:“徐良娣年纪小不懂事,万望王妃娘娘见谅。”   徐宛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方才的嚣张转瞬即逝,无辜道:“父亲说得对,是妹妹说错话了,王妃勿要见怪。”   说罢,她盈盈一福,退到一旁,主动给徐南风让路。   “年纪小和不要脸是两回事。”徐南风嗤笑一声,抬眸直视他们的眼,“希望徐尚书和徐良娣记住,我只想过我的安稳日子,没心思同你们玩心计,但若你们步步相逼,我便睚眦必报。”   说罢,她一颌首,与徐宛茹错身而过,一袭精致的湘妃色裙裳摇曳生姿。   “此时得意什么!等着瞧吧,我迟早会成为这天底下最珍贵的女人!”徐宛茹紧握成拳,涂有丹蔻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徐谓颇为忧虑:“茹儿,万事不要急功近利,能忍则忍。”   “父亲,你该知道我从不愿屈居人下!等着吧,我自有妙计。”她目光阴狠,一个歹毒的计谋在心中缓缓酝酿成形。   徐南风沿着卵石小路往回走,见纪王还在远处等着,便朝他走去,轻声问道:“同师父聊完了?”   纪王微微一笑,牵住她的手道:“刚才听杨将军说,你在画桥上遇见了徐良娣?”   “是啊,那丫头同她母亲比当真是嫩多了,还想着给我立威呢。”   “她可曾为难你?”   徐南风一见到纪王的笑颜,听到他温润低沉的嗓音,心中仅存的一点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她漫不经心的一笑,洒脱道:“你放心,他们欺负不了我。”   纪王摩挲着她的指尖,低低一笑:“是啊,我们家夫人最厉害了。”   徐南风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想起她无意间曾脱口说过的‘我们家纪王最厉害了’,不禁脸一热,哼道:“你这人,真是蔫儿坏。”   纪王于是笑得愈发开怀。   西边日落,东边圆月缓缓升起,诸多皇子皇孙一一盛装出席,宴会便在这一片灯海与歌舞声中展开。   期间皇帝会例行考察儿孙们的学业,故而有类似于行酒令的斗诗环节,以赏月或咏桂为题,自由创作诗文,得到皇帝赏识或拔得头筹者,均有重赏。   几位年幼的小皇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乞求得到父皇的一丝赞誉。唯有太子与纪王两位成年皇子淡然饮酒,没什么兴趣参与。   太子位高权重,自然不需要以卖弄文采博人眼球,而纪王向来不得宠,也没人会请他作诗,乐得清闲。   徐南风倒觉得这是好事,她就想安安静静地与纪王喝喝酒,赏赏月。   孙皇后似乎很喜欢徐宛茹,一直让皇上钦点徐良娣作诗,连作了三四首,皇上大喜,命人赏了徐宛茹一对玉如意,可谓是给太子挣足了脸面。   一时间,连太子妃都隐露出艳羡之意。   宴会正酣,孙皇后忽然发话道:“纪王妃与徐良娣乃是亲姐妹,徐良娣才华横溢,想必做姐姐的也不会差罢?”   皇后发话了,皇上也便顺着话茬:“纪王妃可会作诗?”   徐南风放下酒樽,心里一咯噔。   徐宛茹饶有兴趣地望来,笑容中掺杂着几分幸灾乐祸。   徐南风读过几句诗,但比不上有正经夫子教授的徐宛茹。若是强行赋诗,又低人一筹,怕是会让满场的人看笑话。   纪王想要开口,徐南风却在案几下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接着,她起身一拜,温声笑道:“回陛下、娘娘,儿臣自幼所学与徐良娣不同。徐良娣学文,而儿臣习武,不可相比。”   “险些忘了了,你是杨爱卿的女徒儿。”皇帝双手平搁在膝上,略带期许道,“朕平生以武治国,最爱铿锵勇士,纪王妃,你可会舞剑?”   闻言,徐南风便知自己赌对了,朗声道:“愿为陛下献丑!”   好在剑法是她早就烂熟于心了的,说来惭愧,她也只会这么一套剑法,练了七八年,不说炉火纯青,至少拿出来糊弄一下人还是可以的。   剑走龙蛇,寒光如电,旋身腾挪间,珠黄的罗裙如莲展开,别有一番巾帼之美。   挺身,收剑,抱拳,一气呵成。   皇帝道:“好。”一个字,已是莫大的认可。   孙皇后察言观色,忙命内侍道:“将我那对三色彤手镯拿来,赐给纪王妃。”   徐南风再拜,道:“谢陛下,谢娘娘。”   算是虚惊一场了。   将剑还给内侍,徐南风回到席间坐好,纪王的手在下一刻攥住了她,压低了嗓音道:“夫人的剑法,光听剑啸便知气势如虹。”   徐南风笑笑,捂住砰砰直跳的胸膛道:“其实我都快紧张死了,生怕出错,给你丢脸。”   一场家宴在有惊无险中度过,直到月上中天,宴会才散去,众人尽兴而归。   太子新婚燕尔,又沉溺于徐良娣的美色,归程上特意准许徐良娣与他同车。   但徐宛茹似乎不太开心。   “宛儿为何闷闷不乐?”太子将徐宛茹搂入怀中,沉声问道。   徐宛茹顺从地趴在刘烜怀中,柳眉轻蹙,娇声道:“殿下,妾身心中所忧,不知该讲不该讲。”   “说来听听。”   “妾身的庶姐徐南风行为乖张,迫使父亲一怒之下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这事想必殿下已经听说了。”   徐宛茹满面愁容,继而道:“可是您不知道,她出嫁那天还扬言说要借纪王的势力,报复徐家呢!她向来嫉妒我,妾身真怕她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太子冷笑,不以为意道:“纪王?我那个软柿子般的四弟,能有什么势力给她借?”   徐宛茹红唇轻咬,抬起水汪汪的眼来:“可是今日在画桥上遇见庶姐,她还对妾身出言不逊。方才在宴上您也见着了,她借着舞剑为由,实则数次将剑刃对准了妾身。”   说罢,她柔柔地拉起太子的手掌,将他的掌心覆在自己胸口的绵软上,委屈道:“妾身受了惊,直到现在,胸口还闷的慌呢。”   太子冷硬的嘴角一勾,眸色暗沉沉的,手下用力揉捏了一番,哑声道:“宛儿不必忧心,纪王府的人便是有十个胆子,也翻不起风浪。他那边但凡有风吹草动,我可以即刻要了他的命。”   徐宛茹凑上红唇,在他耳畔娇笑:“还是殿下疼我。” 第35章 亲吻   中秋一过, 紧接着便下了几天绵绵的秋雨,放眼望去,满地彩菊零落, 连风都泛着湿凉之气。   今儿倒是放了晴, 东宫的绿瓦簇然如新。徐宛茹端坐在镜前,细细地描眉敷粉, 点上绛红的樱唇。   随她一起入宫的贴身侍婢如意夸赞道:“娘娘真乃天姿国色,怪不得太子殿下如此宠爱您, 有什么好用的好玩的, 都第一时间送到您这。”   徐宛茹对侍婢的奉承不以为意, 嗤笑一声:“得宠有什么用,还不是低人一等,日日都要去太子妃那儿请安。从前在家中, 向来只有别人向我请安的份,如今倒要我看别人脸色行事了。”   说着,她将柳眉一蹙,“将我头上那金蝶展翅的簪子取了, 免得她又说我堆金砌玉,过于僭越。”   如意不敢多言,忙将那支簪子取了, 仔细的放回妆奁盒中。   装扮完毕,徐宛茹照例要去正殿给正妻请安。她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来,一口一个姐姐将太子妃哄得开怀不已。半晌,徐宛茹的视线落在了太子妃的香囊上, 眼神中闪过一抹深意。   “徐良娣在看什么呢?”太子妃笑着问道。   徐宛茹计从心生,掩唇一笑,道:“妾身见姐姐腰间的香囊别致,香味也十分独特,一时好奇。”   太子妃没多想,摸了摸腰间的双鲤银香囊,解释道:“这是本宫娘家送来的香囊,别处可买不到,你若喜欢,本宫房中还有两只新的,送你便是。”   徐宛茹如吐信的毒蛇,笑着说:“那妾身便先谢过姐姐了。”   秋风袭来,从泛黄的枫叶上头卷过,裹挟着满腔清冷的桂香,一路朝宫墙外吹去。   徐南风今日难得出门,去见了一个人。   叶小彪畏手畏脚地站在茶楼雅间中,与他并肩站立的还有另一位中年男子。十余年未见,当年的当铺小伙计已变成了微微发福的中年人,蓄着小胡子,眼神却是广见世面的伶俐,见徐南风虽衣着朴素,但气质出尘,便知定是贵客,忙躬身作揖。   叶小彪推了推李之年,殷勤道:“表妹,他就是李兄,如今已是李家铺子的掌柜了。”   说着,他又将几本陈旧的簿子呈上来,道:“徐家族谱在你爹那,我费了好些心思才弄了一份过来。还有,这里是叶家的族谱和县志。不过县令大人有言,年底之前需将县志还回去。”   徐南风翻开徐家族谱,发现缺少了一页,关于徐谓原配妻子叶氏及早夭兄长信息的那一页不知所踪。   再看县志,有关徐秀才妻子叶氏的文字记载也全被墨笔涂抹掉了。   她蹙眉,问道:“族谱和县志是残缺的?”   “这……”叶小彪忐忑道,“不敢骗你,我拿到的时候便是这样了。”   徐南风沉思了一会儿,便知多半是徐谓和张氏先一步动了手脚。见李之年在场,她也不好多说,便合上簿子道:“知道了,你且出去,姚公子会将之前许诺的东西给你。”   徐南风微微一笑,对李之年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声道:“李掌柜与我乃是同乡,不必拘束,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不敢,娘娘,草民站着便是。”李之年掬笑,很会审时度势,客套道,“上次见面,娘娘还只是个奶娃娃,十几度春秋晃过,娘娘飞黄腾达,草民却是老了。”   “当年我爹金榜题名之时,掌柜的可曾见着他?”   “见着了见着了,令尊骑着一匹缀了红绸的枣红大马,手执状元令,打马游街,风光得很。”   徐南风若有所思地点头,将热茶推到他面前,直言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此番费尽周折请掌柜的来,是有一事相托。”   “王妃请说,草民必当尽力。”   生意人大多精明干练,在没有完全信任一个人之前,徐南风并不打算将自己的计划透露给李之年,只推说道:“不瞒你说,我成亲的聘礼中有一处园子,里头假山池沼一一俱全。我一直想用它来做点什么生意,每年产出点东西,既可上贡,又可换点零钱补贴家用,但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来打理,后来听表兄说李掌柜聪颖能干,又想起咱们两家是同乡,便想腆脸请掌柜的来帮忙照料。”   李之年听了又惊又喜,忙道:“哎哟,王妃可是折煞我也!小人只是洛阳城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小掌柜,生意萧条,尚能温饱,如何能胜任如此重任!”   他的经商能力如何,徐南风其实一点也不在意,她只想在用上李之年之前,将他好好的藏起来,藏在任何一个徐谓找不到的地方。   那座园子在洛阳以外一百余里的翠安县,园中百废俱兴,无人问津,正是一个僻静的好去处。   徐南风吹了吹茶末,道:“酬薪一年四十两,若是经营得当,年底有额外奖赏,掌柜的有意否?”   四十两!   李之年给大东家照看小当铺,一年才十五两银子,现今酬薪翻倍,家中妻儿也能过上好日子了,他没有理由拒绝。   “承蒙王妃娘娘信赖,小人必将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徐南风笑了声,“掌柜的言重了。还有一事,你可将妻儿接到园中暂住,但不可跟任何同乡或熟人提起我那园子的事,毕竟咱们这样的身份,还是有诸多顾忌的。生意上的往来,可飞鸽传书,或让亲近之人代为传话,掌柜的只需看好那园子便可,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也就是要保密进行了。李之年很快领悟到了她的意思,躬身道:“小人明白,绝不会擅离职守。”   徐南风又交待了他一些事宜,两人聊到斜阳西坠,才将此事方向大致定下。   回府途中,华灯初上,徐南风掀开马车车帘朝外望去,洛阳城沉浸在一片橙红灯海中,热闹又繁华。   姚遥在前头赶着马车,忽然开口问道:“你计划这些事,有同刘怀商议过么?”   徐南风的第一反应竟是:为何要同他商议?这种她能自行解决的小事,根本没必要拿去烦扰纪王。   而后又想起,纪王的确是一家之主,万事请示他的意见也无可厚非。   她笑道:“我能处理的事情,便不想让他操心。何况即使我不说,你也会向他报备的。”   “我告诉他和你主动告诉她,是不一样的。”   “如何不一样?”   姚遥晃着小马鞭,嘻嘻笑道:“他见到我便嫌弃,见到你便开心,自然不一样。”   徐南风哈哈大笑。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三月份在朗山的蒹葭湖畔,纪王对她坦诚府中的歌姬舞姬之事后,也曾说过:“由我亲口告诉你,总比将来你从别人口中得知要好得多。”   自己是否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轻视他了?   徐南风有些忧心,却丝毫没有觉察到纪王在她心中的地位,已是与日俱增。   回到府中,刚巧是晚膳的时辰,纪王对她这一整天的行程并未多问,只温声吩咐侍婢呈一碗桂花糖水上来,给徐南风解解渴。   徐南风对此习以为常了,每次外出归来,纪王总是会提前给她备好点心或汤水,将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徐南风食髓知味,又有些隐隐的惆怅,不知将来局势太平了,陪在他身边的又是谁家姑娘。   用过晚膳,徐南风放下碗筷小声道:“少玠,我陪你走走罢。”   她难得主动,纪王怔了怔,方笑道:“再好不过了。”   连叶娘都露出了欣慰的笑,默默隐身退下,心想自己的女儿可算开窍了!   两人漫步中庭,莲池中荷叶泛黄,有几支老到发黑的莲蓬兀立着,水面清波荡漾,倒映着漫天星斗和朦胧的月光。   “今夜的星子好多呢,月色也很美。”徐南风一手牵着纪王,一手不安分地前后晃荡,干巴巴毫无技巧地开口搭讪。   “是么。”纪王依旧神色淡淡,缎带上的药香和三秋桂子的香味混合交织,醉人心肠。   他侧首,轻声道,“月色中的夫人,也一定很美。”   情话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徐南风一噎,胸膛中的某颗小东西又开始调皮地躁动起来。   “别总是突然说这种话呀。”徐南风在他面前总是丢盔弃甲,再平静的心弦都会被他撩得颤动不已,这让她很是无措。   纪王最喜欢听她无可奈何的音调了,软软的,像是猫儿的爪垫。他笑道:“这便受不住了?你是我的夫人,我对你做什么都可以的。”   徐南风已然忘了自己叫他出来散步的初衷是什么了,脑袋晕乎乎的,愣愣问道:“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纪王忽然停了脚步。   徐南风回头,见纪王站在一片阑珊的灯火中,静静地望着她的方向微笑。   那笑意十分深沉,十分狡黠,又十分的认真。   徐南风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大概又要说什么令人脸红心跳的话来了。   果然,下一刻纪王问道:“我想亲你,可以么?”   “当然是不可以!”徐南风想也不想,回想起那日在床榻上的那个意外之吻,仍是止不住的面红耳臊,声音甚至有些破音。   纪王的神色黯了黯。   他静默了半晌,苦叹一声道:“不愿意么。”说罢,转过身去,仿佛连背影都在诠释‘伤心’二字。   不知为何,徐南风心一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小心试探道:“不开心啊?”   他闷闷的:“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徐南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张张嘴,半晌才叹了一声,伸手拉了拉他的袖袍。   “好吧,就一下。”她小声道。   纪王猛地转过脸来,白缎带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问:“真的?你愿意?”   “……你再问,我便不愿意了。”   纪王微笑,伸手摸索到她的脸,然后温柔地抬起她的下颌,落下一吻。   他看不见,位置有些许偏了,吻在了徐南风的脸颊处。   纪王调整了位置,微微俯身,欲再吻一次……   “哈哈哈哈!方才我在街上碰到了徐尚书的马车匆匆赶往宫中,刘怀你猜是出了什么事……噫——!!!”   长廊的拐角处,贸然闯进的姚遥僵立在原处,呆若木鸡。   徐南风自动远离纪王一丈远,微红着脸装作四处看风景。   纪王默然转身,轮廓影藏在阴影中,笑得十分森然,一字一字开口唤道:“小、遥、儿。”   姚遥背脊一凉,汗出如浆。 第36章 毒香   徐良娣出事了, 危在旦夕。   姚遥顶着纪王周身弥漫的低气压,将下属搜集来的情报一一具报:“……听说是太子妃送了徐良娣两只香囊,徐良娣当场便将香囊佩戴在身上, 谁知回去没多久, 徐良娣便说头晕不舒服,到了申时, 她便昏死了过去,宫中御医一验, 查出太子妃的香囊中藏了半年红的毒, 东宫现今一片混乱。”   夹竹桃枝叶均有剧毒, 提取其毒汁调制成丸,名为半年红,芳香独特, 却含有剧毒。这样危险的物件出现在香囊之中,只可能是他人有意为之。   纪王的声音依旧有些冷,不悦道:“人死了不曾?”   “没有,太医来得及时, 算是救过来了。”姚遥摸了摸鼻尖,继而道,“不过宫中有人传闻是太子妃嫉妒徐良娣专宠, 要下毒谋害她呢!出了这种事,太子妃吓得脱簪请罪,在太子面前长跪不起。”   徐南风听了个大概,方才与纪王的旖旎情思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略一沉思, 很快发现了此事中的端倪,不由道:“这事来得蹊跷。太子在徐宛茹之前,还曾纳过良媛两人,也未见太子妃王氏下过毒手。何况太子妃乃是镇国公的小女儿,这样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心思定然也不简单,她若因徐宛茹专宠而嫉妒,断不可能用这么愚笨的法子来害她,甚至人没害死,还留下了把柄,不像是上位者所为。”   纪王嘴角一勾,欣赏道:“南风所言极是。但事已至此,三皇兄总得给徐家一个交代。三皇嫂也是镇国公家的掌上明珠,轻易动不了,估摸着是陷入两难之境了。”   姚遥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笑着说:“太子娶徐家女,多半是想拉拢张家势力,谁知张、王两家女子水火不容,自个儿到拧巴到一起了。”   “徐宛茹一向清高鲁莽,急功近利,这事多半是她一人在作妖,我都能猜到她昏迷醒来后会怎么说了。”   说着,徐南风装作柔弱无辜的模样,学着徐宛茹的语调可怜兮兮道:“殿下,不是太子妃姐姐的错,定是哪个不安好心的奴才冤枉了姐姐!是妾身不小心,让歹人有了可趁之机,不关姐姐的事!”   她学得活灵活现,姚遥捧腹大笑。   下一刻,徐南风恢复漠然面孔,哼道:“以退为进,装模作样,是她们母女的拿手戏码,偏生男人一个个都瞎了眼,最爱吃这一套。”   纪王嘴角一弯,淡然道:“这话本王可不爱听了。我虽眼瞎,却不爱吃这一套。”   姚遥:“哈哈哈哈有道理!”   下一刻,纪王道:“我偏爱直率坦诚,擅长舞刀弄棒的女子,就像是夫人这样的。”   姚遥:“你走!你们都给我走!”   徐南风本来还有几分悸动,又被张牙舞爪的姚遥逗乐了,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纪王牵住徐南风的手,淡淡道:“该走的是你,小遥儿。”   姚遥将白眼翻到脑壳顶上,骂骂咧咧地转身,翻墙出去喝酒去了。   庭中灯火昏暗,月影扶疏,波光隐现,徐南风正想着东宫那事,便忽闻纪王说了句:“继续。”   她从思绪中抬头,愣愣道:“什么?”   “继续。”   纪王又说了句,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嘴唇缓缓凑近,轻声道:“方才没亲到你,现在要继续。”   “……”   徐南风红着脸,无情地推开了他:“亲到了,亲到脸也是亲!”   “唉。”纪王叹了声,落寞地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孤寂萧瑟的背影。   又来?这招究竟是跟谁学的!   徐南风默然站在他身侧,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半晌,她挫败地叹了一口气,仰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纪王脸上飞速一亲,像是蜻蜓点水般。   然后道:“好了,亲也亲了,总可以转过身来看我了罢?”   纪王嘴角勾了勾,强压制住笑意,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正色道:“亲到这里才算。”   “你够了啊,再胡闹我便即刻拿了休书出府去……唔!”   威胁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尽数堵回了腹中。   纪王今日胆子颇大,大概是越发恃美而骄了,亲完了还在她唇上轻轻一咬,似是惩罚般呢喃道:“再提‘休书’二字,我便要生气了。”   让温柔含笑的玠四郎生气,倒也是空前绝后的稀奇事了。徐南风很想嘴硬地反驳一句:“你生气又如何?”   想想还是不要惹这个蔫儿坏的伪君子了,总觉得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来。   她双手撑在纪王胸膛上,将他轻轻推开,没用多大的力气,但很坚决。   静默了许久,她喘着气,垂眼问道:“少玠还记得当日在茶楼相见,我所答应与你成亲的条件是什么么?”   纪王沉吟片刻,方道:“自然记得。我满怀期许来见你,结果你开口便索要休书和自由,令我好生心伤,偏生还不能表现出来。”   “那你……”   “南风。”纪王轻而强硬地打断她的话,温声道,“当日答应你的请求,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接近你的借口,而并非我娶你的理由。”   徐南风被他这一番话弄糊涂了。   纪王摩挲着她的脸颊,柔声说:“我娶你,不是为了结盟,不是为了利益,更不是贪生怕死,我娶你,仅仅是因为我愿意,我心悦你。”   徐南风望着他,喃喃道:“若非结盟,那我存在于此的意义又是什么?”   对于婚姻与爱情,她心中实在有太多的迷惘和不确定。   纪王的嗓音在淡淡的桂香中弥漫开来,缓缓说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像寻常夫妻一般白首到老。南风,能相互扶持的不仅仅是盟友,还有夫妻。”   徐南风没说话。   纪王摸了摸她的头,说:“不要躲避,尝试着接受我,行么?”   清风徐来,揉碎了满池的月影。   风吹黄了梧桐叶,秋霜渐浓,转眼到了九月,又到了入宫探望贤妃娘娘的日子。   整整一月未见,徐南风还真有点想她。   纪王今日需例行去皇上跟前述职,便与徐南风在中途分开,让她先行一步去来仪殿陪伴母妃,自个儿在小黄门和姚遥的陪伴下去了议政殿。   皇上还是老样子,对这个不得宠的四子不咸不淡的。纪王跪在殿中,将近来事务一一补叙,皇上才从奏折堆里抬起眼来,淡淡的‘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自始至终,连一句夸奖寒暄也未曾有。   而此时,东宫的徐良娣坐在水榭凉亭中,片刻,便见到小宦官匆匆来报:“禀娘娘,纪王爷已经进宫了。”   徐良娣捻起一撮茶叶放在鼻端嗅了嗅,又摆弄了一番石桌上的茶具,嘴角勾起诡谲的笑来,吩咐道:“去将纪王请到芳华殿,记住,须得是他一人前来,便说是太子殿下找他,不得抗命。”   假传东宫口谕,其罪不轻,小宦官有些犹疑。   徐良娣神色一变,重重放下茶盏,喝道:“狗奴才,出了事也有本宫担着,福祸都轮不到你头上。”   小宦官忙磕头:“是,小奴这就去!”   “如意。”徐宛茹而吩咐心腹侍婢,弯起红唇笑得媚眼如丝,“去将太子妃请来,本宫要与她小叙一番。”   不稍片刻,太子妃果然到了,只是面色有些冷,显然在记恨上次香囊一事。   “叫本宫来做什么,不怕我又下毒害你?”太子妃站在凉亭中,冷言反讽道。   “妾身冤枉啊!”徐宛茹泪眼盈眶,见太子妃形容警惕,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妾身便是再狠毒,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也不知是哪个奴才想要陷害妾身,还趁机污蔑了姐姐一把,妾身已向太子殿下解释清楚了!”   “行了,起来罢。若是被别人瞧见你这模样,还以为我如何苛待你了,指不定又要大做文章。”   自从香囊一事后,太子妃对她始终心怀戒备,旋身坐在石凳上,道:“你叫本宫来到底所求何事,直说罢。”   “妾身只是想向姐姐赔罪,前些日子,连累姐姐受委屈了。”说罢,她抹了抹眼泪起身,从一旁的小火炉上取了沸水,缓缓从茶壶上烫过,神情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正巧妾身得了一饼极为珍贵的陆羽茶,特请姐姐来尝尝,就当是妹妹向您请罪了。”   说罢,她熟稔地捻茶冲水,沏了一杯呈给太子妃,笑道:“姐姐请。”   太子妃无动于衷,淡淡道:“不必了,我怕你毒死本宫。”   徐宛茹一惊,瞪大眼楚楚可怜道:“姐姐若是怕有毒,妾身先干为敬!”   说罢,她吹凉了茶汤,仰首一饮而尽。   片刻,徐宛茹神色如常,茶水并无异常。   太子妃这才面色稍缓。   徐宛茹观察着太子妃的脸色,另取了茶盏给她沏了一杯新茶,道:“您请。”   太子妃沉吟片刻,端起茶盏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道:“尚可。”   “姐姐说尚可,那一定是非常不错了。”徐宛茹眉开眼笑,对身后的如意和太子妃的带来的贴身侍婢道:“你们俩去我房中走一遭,将那坛十八年的女儿红拿来,我要与姐姐畅饮一番。”   太子妃的侍婢有些犹豫,没有主子的亲口命令,她不会擅自听从她人指挥。   太子妃道:“让你的婢子走一遭便可,本宫的心腹,不是谁都能用的。”说完,她一晃神,扶着额头低声道,“怎么突然有些头晕……”   徐宛茹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太子妃的面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佯作担忧道:“呀,好烫,姐姐莫不是风寒了!”   “娘娘怎么了!”一旁的侍婢听了,忙要上前查看,却被如意不着痕迹的挡住。   仅是一瞬,太子妃便软软地趴到在桌上,急促喘息着,已然神志模糊了。   徐宛茹惊道:“如意,翠玉,你们快去叫太医来呀!”说罢,她给如意使了个眼色。   如意会意,硬拉着护主心切地翠玉退下,说是找太医,实则转而将翠玉骗至偏殿,一把将她推入柴房中关了起来。   太子妃带来的人很快被清理干净了。凉亭中,徐宛茹冷眼望着石桌上混沌迷糊的太子妃,嘴角荡开一抹得逞的阴凉笑意。   茶是好茶,可惜那无色无味的烈性迷-药并不是撒在茶水里,而是抹在了其中一只茶盏的杯沿上。   徐宛茹早料到太子妃多疑,故而最先敬她的那杯茶里,是无毒的,后来那杯才加了料。   她拍拍手,唤来两个宫女,道:“太子妃病了,将她送至芳华殿歇息。”   用不了多久,纪王应该也到那儿了。一个眼盲的可怜男人,一个神志不清的浪荡美妇,不知会发生怎样精彩的好戏呢? 第37章 陷害   纪王是在去来仪殿的路上被拦住的。   那个自称带着太子口谕的小宦官躬身道:“太子殿下有要事, 要请王爷去东宫一叙。”   纪王迟疑了一瞬:“有什么事,不能当面来说?”   小宦官尖声尖气道:“太子殿下口谕,小奴也是奉命行事。王爷快走罢, 若是让太子久等, 小的可担当不起。”   姚遥不放心,对纪王道:“我陪你去。”   小宦官堆着满脸的假笑:“太子只说让纪王爷前去, 且东宫乃是重要之处,并非人人都能随意进出的。”   姚遥一听, 脸上的笑意沉了下去, “小阉鸡, 你鬼鬼祟祟的搞些什么!”   纪王抬手,示意姚遥不必多说。他颌首道:“本王这就去,劳烦公公带路。”   “喂, 少玠!”   听到姚遥担忧的呼唤,纪王回首一笑,淡然道:“不必担忧,我去去就来。”   他的笑中有一闪而过的戏谑深沉, 姚遥一怔,随即安分了下来,抱拳躬身道:“明白。”   那小宦官领着纪王一路朝东宫走去, 小碎步迈得飞快,似是在逃避什么似的。姚遥手搭凉棚遮在眉上,情不自禁眯住了眼睛。   九公主和剑奴刚巧从宫墙下经过,看见姚遥在那发愣, 不禁心下好奇,走过去拍了拍姚遥的肩道:“小遥儿,在这发什么呆呢?”她顺着姚遥的视线望去,隐隐看见一名小太监领着纪王拐过。   九公主问道:“四哥这是去哪儿?今天不是去探望母妃的日子么,他怎么反倒往东宫走了?”   “惨了。”姚遥摸着下巴,神色是难得的凝重。   “什么惨了?莫非……是三皇兄要刁难四哥?”惜月向来聪颖,眼珠稍稍一转,便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哈,是你四哥要刁难别人了!”姚遥哈哈一笑,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小九儿,有没有兴趣陪哥哥们去看一场好戏?”   惜月听了,捂着嘴噗噗直笑,“好啊!别看四哥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实乃斯文败类,谁要是敢招惹他,他非得刺穿那人喉管不可!我这去东宫走一遭便是,正巧也想看看三皇兄又要耍什么花招!”   说罢,她挥一挥手,朝身后的英俊少年使了个眼色:“剑奴,跟上,咱们抄近路走!”   这小丫头年纪轻轻,说话谈吐间自有一股聪慧威严之气。姚遥摸着下巴啧啧轻叹:诸多皇子王孙中,只有小九儿的性格最像当年英年早逝的前太子,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当今的局势,怕是要变上一变了。   姚遥抬眼望了望天色,白日当空,午时了。   他抬手将脖子上的玄青色三角领巾往上扯了扯,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英丽的桃花眼来。接着,他双脚一蹬,趁着巡逻侍卫不备,飞身攀上宫中的一颗大梨树,再从梨树繁密的枝叶中腾挪而过,跃上宫殿屋脊的琉璃瓦。   黑影一闪,很快消失在碧空之下。   来仪殿内,徐南风隐隐有些失落,眼神总是止不住地往殿门外瞟,可她期待的身影却迟迟未曾现身。   “我儿,在看什么呢?”贤妃娘娘望着她笑,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澄澈。   徐南风有些不好意思,收回视线,抿唇笑了笑。   “兴许有急事要议,怀儿耽搁了些时辰也是正常的,不必等他了,我们先吃罢。”贤妃娘娘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吩咐芝麻和几个宫婢去膳房领来仪宫的午膳。   徐南风眼皮跳了跳,莫名的有些坐立不安。   纪王感觉自己走了很长的路,弯弯绕绕,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他好脾气地温声问道:“到了么?”   “快了快了。”小宦官做贼心虚,眼睛四处乱瞟,敷衍着答道。   纪王没再做声,依旧不急不缓地跟着,只是嘴角的笑意更凉了些。   徐宛茹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芳华殿所有的内侍和宫婢都被她支开了,此时四下无人,安静得渗人。小宦官扶着纪王上台阶,将他领到芳华殿门口。   进了大殿正厅的门,小宦官不走了,松开手躬身道:“王爷,太子殿下就在内间等着,您自个儿进去罢。”   说罢,他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风传堂而过,有珠帘被吹起的细微声响。纪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抬脚,循着帘子撩动的声音走去。   砰的一声,芳华殿的大门在他身后紧闭,四周陷入一片昏暗。   他被关在殿中了。   而与此同时,内间帷幔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女子难耐的,潮湿的喘-息声。   东宫,正殿。   太子刘烜不耐地盘腿坐在案几后,拧着眉冷声道:“太子妃去哪儿了?午膳时辰都快过了!”   内侍们战战兢兢,都说没见着。   徐宛茹殷勤地给刘烜布菜盛汤,佯作无意道:“我方才倒是见着姐姐了,她大约与纪王在一块呢。”   刘烜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些:“老四?他们怎么会走到一块?”   “妾身也不知。方才过来用膳的途中,见到太子妃姐姐与纪王在芳华殿门口谈论些什么,没说两句,姐姐便匆匆拉着纪王进殿去了,门也紧闭着,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说罢。”   徐宛茹说着,偷偷去瞄刘烜的脸色,果然见他阴沉了不少。   “你亲眼所见?”   “妾身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在僻静的芳华殿,关起门来议事?我竟不知他们有这么大胆子!”太子狠狠地放下碗筷,做工精致的象牙箸啪嗒摔在案几上,震得在场的内侍宫婢们心惊胆战,忙磕头恳请太子喜怒。   刘烜冷哼一声,寒着脸道:“去芳华殿!”   “殿下,殿下您慢些!”徐宛茹状做惊慌地跟在他身后,却在心中荡开恣意的笑来。   太子步伐生风,一双眼如寒冰利刃,迸射出森寒的光。他径直穿过前庭,绕过红漆长廊,来到芳华殿门口。   雕花门窗紧闭,他大步向前,走到门扇前站定,手指刚碰到门上,便听见了屋内隐约传来如猫般细碎的呻-吟。   这声音他实在是太熟了,他听了整整六年,怎会认错!   这对奸、夫、淫、妇!   一股无名心火从刘烜胸膛直直冲上脑壳顶,一想到向来温柔体贴的妻子竟瞒着他与自己那瞎子四弟私通,他便气得眼前发黑,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   徐宛茹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满是阴暗的得意。她甚至控制不住嘴角上扬,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太子妃王氏凄惨被贬,而自己则会穿上东宫女主人的绣金宫裳,代替她母仪天下!   砰——!   门被太子大力踹开,萧瑟的秋风卷集着枯叶,猛地灌进芳华殿中,将珠帘和帷幔层层吹开,露出了内间的画面。   内间的软榻上,两条身影痴缠对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下头那个躺在锦绣被窝中的,衣衫凌乱的女子,正是太子妃王氏!   而骑在她身上的,赫然就是……   刘烜怒目圆睁,一句‘贱-货’还未来得及骂出口,便硬生生地憋回了喉中!   他僵住了,身后等着看好戏的徐宛茹也僵住了。   徐宛茹嘴角的笑意甚至还未来得及褪去,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疯似的冲进内间,在床榻下、柜子里、窗台下四处翻找查看,都没有找到那个瞎子王爷!   “不,不可能!我明明,明明……”她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在屋中茫然地徘徊踱步,嘴中念念有词。   不可能,她明明让小太监将纪王送到这儿来了!他是个瞎子,门又关着,难道还能插翅飞走不成!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徐良娣在找什么呀?好像看到我在这,你很失望啊?”九公主从太子妃身上下来,坐在榻边晃荡着双腿,笑得天真又狡黠,“说来也奇怪,三皇嫂说她喝了你泡的茶后,身体便昏昏沉沉的不能动弹了,多亏我路过,正想给三皇嫂推拿放松一下,你便带着三皇兄气势汹汹的冲进来了。”   她掩唇,咯咯一笑,眼神蓦地变得锋利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捉奸的呢!”   徐宛茹气得直咬唇,玲珑眼一瞪,狠狠地剜了九公主一眼:一定是她,一定是这丫头破坏了她的计划!   太子的面色依旧很沉,但总算没有那么难看了,身上的戾气也消散了不少。他折剑般的唇抿成一条线,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屋内,片刻方问:“纪王呢?”   “四哥?四哥根本不在这呀,我一来,这房里便只有皇嫂一人。”说罢,九公主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徐宛茹,“也不知道是哪个别有用心的人要害皇嫂,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这房子里。若不是我今儿碰巧路过,皇嫂可就惨咯!”   “谁将她关在房子里?还有,你刚才说喝茶后便身体不适,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烜大步向前,俯身将太子妃王氏从被褥中抱出来,摸了摸她潮红汗湿的脸,问道,“素心,此事当真?”   太子妃也是个刚烈的女子,尽管中了迷药,但一直咬着舌尖保持微弱的清醒。她虚虚睁开眼,直直地盯着徐宛茹,断断续续道:“的确……如此,妾身……”   “你不要说话,好生歇着,我这就叫太医来。”说罢,他扭头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请太医!”   伫立在门口的内侍婢女们忙磕头退下,打水的打水,请太医的请太医。而太子妃满头虚汗,埋在太子怀中,苍白的唇缓缓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正忙成一锅粥,忽见门外冲进了一个黑衣蒙面男子。   蒙面男子武功极为高强,一路横冲直撞,猝不及防地冲进芳华殿,直奔徐宛茹。   徐宛茹一惊,被蒙面男子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刚要张口喊‘抓刺客’,便见那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刻意伪装过的沙哑嗓音高声道:“茹儿,我来救你出宫了!”   “……”   一时间屋内的人甚至忘了反抗,视线齐刷刷聚集在徐宛茹身上。   徐宛茹百口莫辩,花容失色道:“你谁啊!”   “你不认得我了?”刺客的桃花眼瞪得老大,悲怆道,“明明我们前不久才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你说你是迫于无奈才进宫的,你所爱之人其实是我!”   徐宛茹真吓哭了,拼命挣扎着:“不是!我没有!来人啊,殿下救我!”   “你跟我走!”   “我不走!我不认得你!”   刺客放手,连连后退,捂着胸膛道:“茹儿,你变了……”说完这句,他做了个掬泪的动作,转身飞出门外,很快消失在屋檐上。   徐宛茹崩溃大哭,刘烜的脸色黑如锅底,眼中隐隐有杀气。他大步向前,一把扼住徐宛茹的喉咙:“徐宛茹,你是否要解释一番?今日这种种,到底是谁精心策划!” 第38章 反击   徐宛茹后悔了。   张氏千叮万嘱, 要她步步小心切莫鲁莽,徐谓也曾告诫她不要急功近利,可骨子里的骄纵还是迫使她兵行险招。   这本该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一旦纪王与太子妃苟合的罪名成立, 即可以毁掉徐南风的依靠,又可以借机怂恿太子废妻, 凭她在太子心中的宠爱,完全有机会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太子妃, 成为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是为什么……   纪王去了哪?九公主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方才自称是她老相好的男人又是谁?   面对太子阴鸷的目光, 她生平第一次慌了手脚, 忙匍匐跪在地上,以额触地,哭得梨花带雨:“殿下, 妾身冤枉!妾身确实是看到纪王入了芳华殿,可不知为何会发生后来那些事,妾身不知情啊!”   刘烜自然猜出了几分。徐良娣这个蠢女人大概是想除掉太子妃上位,孰料棋差一招, 被人反将了一军,连累他也陷入如此尴尬之地!   他的声音沉得可怕,一股被人愚弄的恼怒涌上心头:“刚才的那个男人呢!”   “万望殿下明鉴, 妾身的确不认得他,这一看就是有人要陷害妾身!”入秋渐凉,徐宛茹匍匐在冰冷入骨的地砖上,双肩颤抖, 尽显可怜之态。   但刘烜今日失了颜面,心情糟糕得很,自然也不会怜香惜玉。他将怀中神志不清的太子妃放回榻上躺好,这才大步向前,蹲在徐宛茹面前,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森然笑道:“素心又是怎么回事?你在她的茶里加了什么?”   刘烜的力气很大,徐宛茹的下颌很快被掐出一个乌青的印记。她心里害怕极了,可这种事情她是断不能承认的,承认了便唯有一死。   “……那茶妾身也喝了,在场的宫婢都可以作证,妾身绝对没有放任何有害于姐姐的东西。”她满面泪渍,强作镇定,来了招以退为进,凄惶道,“殿下若是不信,妾身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她骤然提裙起身,猛地朝门扇上撞去。   刘烜下意识拉住她的一片袖子,裂帛之声回彻殿中。徐宛茹被拉了一把,力度冲缓了不少,额角撞青了一块,倒没有见红。   她捂着额头跌坐在地上,不再说话。   刘烜将撕裂的一片袖子掼在地上,冷冷一笑:“你倒是聪明,想以退为进博人同情?是不是冤枉了你,我自有定夺!你且好生跪着,待太医查看后再说!”   徐宛茹不敢违逆,伏地而跪。   太医很快就背着药箱来了,内间的帷幔被放下,仅让太子妃从帷幔后伸出一只手来号脉。   “如何?”刘烜拧着眉,寒声问道。   “无碍,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导致心火过旺,脉象虚浮,歇息一日便可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老太医忽然起身站立一旁,拱手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方才老臣把出了喜脉,娘娘有喜了!”   闻言,徐宛茹猛地抬起头来,随即又很快垂下眼去,盖住了眼中的惊愕和嫉恨。   她匍匐在地上,双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嫉妒得快要发疯。   太子娶妻多年,纳有三房美妾,膝下却只育有两个女儿。若此番太子妃诞下麟儿,那她的儿子便会是未来的国君。   徐宛茹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太子妃会在此时怀孕!   她咬紧了红唇,在心中飞快盘算:不行,今日之事她必须摘除干净,不能留有任何谋害太子妃的把柄!否则,她便有谋杀未来皇储的嫌疑,一旦坐实,便是十条命也不够杀的!   徐宛茹正心慌意乱,一旁的九公主看足了好戏,轻描淡写地瞥了徐宛茹一眼,道:“皇嫂有孕,乃是喜事,惜月先恭喜皇兄了。不过,皇嫂腹中怀有皇嗣,便更容易惹来奸人嫉妒,三皇兄还需小心护着才是。”   说罢,她行了一礼:“惜月先告退。”   明丽灵动的少女负着双手,一蹦一跳地出了芳华殿。   待殿中闲杂人等退下,太子这才冷眼盯着地上匍匐跪下的女子,道:“我向来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徐良娣,你应该知道,我纳你入东宫的目的是什么。你与素心,张家和王家,该是齐心助我才对,而不是让你们窝里斗!”   张氏一族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年轻一辈中的未婚女子,便只有徐宛茹一人。刘烜娶她,自然不是因为什么真爱,唯利益而已。   徐宛茹很清楚,但她不甘心,所以犯了错。   她垂着头,泪珠洒落在精致的裙裳上,啜泣道:“殿下若执意认为是妾身谋害姐姐,那您便杀了我罢,能死在您手中,妾身绝无怨言。”   呵,还在演戏?   刘烜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回你的西殿去,禁足一月,不许再接近太子妃半步。”   ……   九公主出了东宫,走在红墙绿瓦的长廊下,忽的驻足,抬首朝廊上唤了声:“剑奴!”   廊上瓦片碎响,一名修长俊秀的少年跃下,抱拳道:“公主。”   “三皇嫂那名失踪的侍婢,你找着了没?”   “找着了,在偏殿柴房中,不过已经死了。”   “死了?”   “是,属下找到她的时候,她便自缢死了,尸首还未凉透。”   “那名宫婢跟了皇嫂六七年了,一直老实本分,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显然不正常。”九公主手指下意识绕着裙上挂着的宫绦,“究竟是谁在帮徐良娣,下手这么快。”   她拧眉思索了片刻,复又问道:“四哥呢?”   “我在这。”纪王从半月拱门中转出身来,手里抓着白缎带,微笑着看她。   “四哥你还笑!方才多么危险你知不知道?”九公主气鼓鼓的,提着裙子奔了过去,先是劈头盖脸一顿指摘,随即又扑上去抱住纪王,闷闷道,“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别怕,四哥这不是好好的么。”纪王拍了拍妹妹的肩,温声道,“别人精心计划了这么久的陷阱,我若不奉陪,岂非无趣?不过我倒真没想到,设计的人竟然是她。”   “那个该天杀的徐良娣!居然想出这等阴招,既毁皇嫂名誉,又让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着实狠毒!”说着,九公主又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她问道,“对了,四哥你眼睛看不见,是如何从芳华殿逃出来的?我赶到的时候,屋子里并没有看见你。”   纪王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跟你说过的,我的眼睛正在慢慢痊愈,不至于全瞎。”   “你能看见了?!”九公主大喜。   “能视物,只是十分模糊。”纪王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按在淡色的唇上,压低嗓音道,“是秘密,不要同别人说,更不要告诉夫人。”   “……”九公主忽然觉得自己的四哥有些一言难尽,她嘴角抽动片刻,无语道:“你不会想借眼盲的借口,光明正大地偷看徐南风沐浴更衣之类的罢?”   纪王大笑,眼角狡黠的眯成一条线,转移话题道,“走罢,回来仪殿,免得夫人和母妃担忧。”   四哥变了,表面上看是个软乎乎的白面馒头,实则一肚子坏水。   可怜的徐南风。   九公主长吁短叹,回想起四哥与徐南风恩爱的场面,不禁又心生艳羡。她忽然又转过头来,望着身边俊秀的少年,问道:“剑奴,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五年。”   “是五年零三个月十二天。”九公主笑眯眯答道。她天生记忆出色,回忆起当年与剑奴相遇的日子,仍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年我十岁,被人从昭阳殿的台阶上推了下去,几乎摔掉了半条命,是贤妃娘娘去父皇面前苦苦哀求,父皇才挑了一个小影卫来保护我,那小影卫就是你。”   九公主漫不经心一笑,双手枕在脑后,倒退着走路,漂亮的杏眼沉沉地望着剑奴,笑着说:“刚见你时,我就在心中想,这个小哥哥怎么生得如此好看啊,像个女孩儿似的,打起架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剑奴神情微动,没有说话。   九公主也不在意他的疏离,继而道:“你呢,你初见我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剑奴沉默了很久。久到九公主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身后那年轻的嗓音总算响起。   “属下……不记得了。”   九公主嘴角上扬,笑容有些苦涩:“其实我很羡慕徐南风,四哥将她放在心尖上宠着,令我好生羡慕。我知道,我或许穷其一生也无法嫁给我真正爱着的男人……就像一个精致的木偶,父皇将我送给谁,我便要跟着谁,没有自由,也没有快乐。”   “可我,仍旧是那么的不甘心。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跟谁抗争,只是觉得,凭什么我要是个女人,凭什么我要生在帝王家,凭什么我的命运只能由他人主宰……”   “……凭什么,我爱的少年郎不能回应我的感情。”   剑奴抱着剑跟在她身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听见最后一句,他平淡的眼眸中才起了波澜。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愫,似是痛苦,又似是无奈。   九公主停住了步伐,忽然转过脸来盯着他许久,然后问道:“剑奴,你想建功立业,成为一代良将吗?”   剑奴似乎被她这番话惊住了,抬起眼来看她,不明白九公主为何会这么问。   九公主依旧盯着他,嘴角的笑是美丽而偏执的。   剑奴眼中一闪而过的希冀与渴求并没有逃过九公主的眼睛,她说:“只要你想要,我都会想办法给你。”   消失了好一会儿的姚遥从屋脊上跃下,摘下蒙脸的玄青色方巾,拍着纪王的肩膀哈哈笑道:“那小娘们想整你,被我反杀了一招,看到她吓成那样,真是快哉快哉!”   纪王无奈道:“你还敢出现在这,不怕别人认出你就是徐良娣的‘相好’?”   “我换了衣裳变了嗓音,还蒙住了脸,他们认不出来!”姚遥对自己的小花招很是自信,片刻,他看见了不远处伫立的九公主和剑奴,好奇道,“刘怀,小九儿和剑奴在聊什么呢?”   “少年人志趣相投,多说两句话也无可厚非。”纪王顿了顿,墨色的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清明,“还是说,你放不下?”   姚遥一愣,哈哈干笑道:“开玩笑,我有甚放不下的!”   纪王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道,“岭南那边的位子,你也该去争一争了,权当是帮小九一把。”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越来越婆妈了!”姚遥推搡着纪王,不耐地挥手道,“徐南风等了你半天了,赶紧去找她罢!莫管老子!”   纪王笑笑,大半日不见,他还真有点想夫人,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姚遥又往后看了一眼,九公主依旧和剑奴相对站立,映着初秋泛黄的枫叶丛,像是一副忧愁又美丽的画卷。   他叹了一口气,一路小跑跟上纪王的步伐。 第39章 世子   “你真是要吓死我!不明来路的小太监假传东宫口谕, 也只有你会傻傻的相信,这次多亏了有九公主,否则真让徐宛茹奸计得逞, 你和太子妃都会永无翻身之地。”   回府的马车中, 徐南风听姚遥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不禁心惊肉跳, 语气也重了许多。   纪王听着她的数落,也不辩驳, 只朝她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 以后断不能轻信他人, 以身犯险了。”徐南风蹙着眉,一向沉静的面容浮现愠怒之色。   “夫人教训的是,愚夫记着了。”纪王笑吟吟地答道。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纪王笑得如三月暖阳,徐南风的气便消了打半,侧过头闷声道:“我并非在教训你,而是……”   “是在担心我?”纪王迅速地接过她的话茬, 如此问道。   徐南风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倒是外头赶车的姚遥吹了声口哨, 摇着马鞭子笑道:“徐王妃大可放心,他这只老狐狸,一般人算计不到他。他早知道那小宦官假传东宫口谕,这才特意跟过去, 为的是引出幕后真凶。”   纪王眯着眼睛笑的样子,倒真有几分像狐狸。   他拉住徐南风的手,温声道:“别担心,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去做。”   他的眼睛很是深邃,笑的时候温暖如春,不笑的时候又有几分凌厉之感。徐南风望着他,总觉得纪王近来有些不同了,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   徐南风并不知道纪王现在已能视物了。她想起今日还未给他的眼睛上药,也顾不得生气,道:“该上药了,将眼睛睁开,不要动。”   纪王便听话地仰起头,睁开乌沉沉的眼睛,任徐南风将尖嘴小瓶中的清露药水滴在眼中,然后闭目缓过那一丝清凉。   为了方便上药,徐南风与他挨得极近,彼此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暖暖的温度。马车摇晃,药水将纪王颀长的睫毛濡湿,倒像是染上了泪渍般,平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徐南风的视线落在他微翘的唇上,莫名有些心猿意马。   她掩饰似的地拿出白缎带,熟稔地染上药香,然后将缎带蒙在纪王的眼睛上,在脑后扎了个优雅的结。   这个男人,真的是太会蛊惑人心了。   “方才,”纪王猝不及防开口,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撑着下巴道,“我以为夫人会亲我。”   马车外的姚遥“噫”了一声,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   被戳中心事的徐南风脸一热,调开了视线。纪王又道:“夫人想亲便亲吧,我不会反抗的。”   这人还捉弄自己上瘾了?徐南风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你够了啊,莫要得寸进尺。”   纪王低低笑了起来,垂下的发带微微抖动,片刻,他抬起那张完美无瑕的脸来,望向徐南风的方向道:“你说,我这算不算恃宠而骄?”   徐南风一噎,反驳道:“谁宠你了!”   “你说呢?”纪王凑过来,在她耳边低笑着道。   徐南风一点也不想说。   东宫,西殿。   入夜天气大变,风雨欲来。黑皴皴的夜,秋风萧瑟,吹得梧桐树梢沙沙作响,殿门前昏暗的灯笼下,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敲了敲大殿的门,整张面容都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   吱呀,门开了,黑斗篷女子左右四顾一番,这才闪进屋去,关上了门。   徐宛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红着眼奔过去,朝黑斗篷的女子唤道:“母亲!”   啪!   清脆的把掌声回彻在屋中,徐宛茹被打懵了,捂着脸颊怔怔的望着来人,半晌才流出两行清泪,凄凄道:“母亲,你打我了,你从来都没有打过我的……”   陌生女子脱下斗篷,露出一张艳丽的脸来,赫然就是徐宛茹的生母张氏。   张氏目光冷冽,恨铁不成钢道:“今日为娘若不打醒你,将来你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   此时所有宫婢侍从都被支开了,殿内唯有烛火通明,空旷冷清。张氏旋身坐在胡椅中,面色阴沉,冷声道:“早跟你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嫁出门后更要步步小心,莫要给张、徐二家丢脸,可你偏生不听!嫁进东宫才一个月,先是闹出毒香囊事件,后又是算计太子妃!你若成功也就罢了,偏生还失败了,平白叫人抓住把柄!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不成!”   徐宛茹这才知道母亲是真的动怒了。她惶然跪下,扯着张氏的裙裾哭道:“母亲,女儿知错了!女儿只是太过心高气傲,受不了屈居人下的耻辱,想早日扶正,给张家长脸,谁知……”   “你这种骄躁的小性子,在徐府有爹娘宠着,但入了宫,你便什么也不是!茹儿,你记着,你不是这全世界的中心,太子少了一个你也照样能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他能宠着你,自然也能毁了你!”   张氏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   见女儿满脸涕泗,张氏终究不忍,放缓了语气道:“你放心,我接到如意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委托你舅舅处死了当时在场的侍婢,将她们伪装成畏罪自缢的样子,到时若是太子再怀疑你,你便将所有的罪责推脱到那几个死人身上,说是他们谋害太子妃后又畏罪自杀。反正已是死无对证,太子也拿你没有办法。”   徐宛茹面露喜色,道:“多谢母亲,女儿以后一定小心行事,绝不再给母亲丢脸。这一个月,我会老实呆在这儿,勤诵经念佛,就说是为太子妃和她腹中的孩儿祈福,哪怕是太子妃记恨刁难我,我也绝不还手。长久以往,太子一定会感念我的诚心,不会再冷落我。”   “此计可行。至于太子妃腹中的孩儿,你也不必过于嫉妒,目前是男是女还未可知。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生了皇储,你也依旧有机会。”   张氏伸手将徐宛茹扶起,冷然道,“来日方长,废长立幼之事,古来有之,又有何惧!”   徐宛茹刚死里逃生,对张氏的话自然是百依百顺,忙不迭点头,又给张氏沏了茶,恭敬地呈奉上去。   她咬着唇,小心试探道:“那纪王知道我假传东宫口谕,着实是一个威胁。”   “黄老五今日被抄家了,若是他供出你舅舅用官银放私贷,假公济私一事,我们张家便要完了!黄老五做事一向谨慎,可你今日前脚算计了纪王和太子妃,他后脚便被人抄了家,用头发丝想都知道是谁做的!”   说罢,张氏盯着徐宛茹,一字一句道:“茹儿,你以为你很聪明,殊不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母亲觉得,是纪王阴了咱们?”   “不管是纪王,还是太子妃,既然他们已经开始在张家头上动土,那我们也只能殊死一搏了。”   张氏沉吟片刻,在心中飞速计较,然后道:“太子妃不好动,但纪王不是什么大问题。皇上每年秋季都会去率领皇子和重臣去围猎,听你舅舅说,今年秋狩就在下月初五,到时候想个法子让皇上将纪王也一并带去。”   徐宛茹很快会意,眼中闪过一抹疾光:“母亲的意思是……”   张氏的表情很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胆颤心寒。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猎场猛兽如云,偶尔有一支流箭失手射死了人,或者是命丧猛兽之口,也是情有可原的。”   雷鸣声骤降,秋风凛冽,洛阳城的夜空瞬间笼罩在一片连绵的阴雨之中。   雨下了一夜,清晨起床时方停。   徐南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滚到纪王的怀中去了。秋雨骤歇的清晨,空气带着几分湿凉之气,她背靠着纪王的胸膛,感受他蓬勃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竟贪恋得不想起床。   徐南风犹豫了许久,才以壮士断腕的决心,轻轻抬起纪王横在自己腰上的一只胳膊,悄悄坐起身。   孰料衣裳还没穿好,又被以往一把拉回怀中抱住。纪王的鼻尖在她颈窝处蹭了蹭,像一只大狗似的,用睡后暗哑低沉的嗓音道:“今日可以亲吻夫人吗?”   徐南风对他偶然间孩子气的撒娇根本招架不住,差点就要答应了。还好她及时咬住了舌头,含糊道:“不行。”   “唉,今天也不行么。”纪王低叹一声,松开她,背过身去,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   “……”   徐南风心想:你便是装可怜,我也不会心软的。   明知道纪王只是在逗自己玩,但徐南风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摇了摇他的肩,笑着说:“乖,少玠,不要生气啊。”   纪王也笑了,似是无奈道:“怎么可能真的生你的气。”   徐南风披衣下榻梳洗,呼吸了一口院中潮湿的空气,在廊下弯腰曲腿,活动筋骨。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日怎么不见姚遥?   平常这个时辰,徐南风每次活动筋骨时,都会看见姚遥绑着沙袋一路小跑过去,嬉皮笑脸地同她打招呼,今日忽然看不到他,心里还真有点不适应。   徐南风抻了抻腰,回到房中问纪王道:“少玠,今日怎么不见姚遥出来晨练?他是生病了么?”   纪王穿衣的手一顿,不明所以的来了句:“夫人和小遥儿的关系,很好?”   徐南风仿佛闻到了淡淡的醋味弥漫,不禁哑然笑道:“没有的事,今日不见他晨练,有些好奇罢了。”   纪王这才眉开眼笑,将衣裳套好,扣好腰带,这才起身,扶着桌椅朝她走来。   徐南风真怕他磕着碰着了,走过去扶住他,引他在窗边的案几旁坐好,随即推开窗,让清新的空气伴随着鸟语灌入。   “小遥儿要走了。”纪王忽然如此说道。   “要走?去哪儿?”徐南风就着开窗的姿势一顿,讶然问道。   “承他父亲遗训,回岭南。”   而此时,骤雨初歇的宫门前。   姚遥一声靛青色的窄袖武袍,戴着宽大的箬笠依靠在宫墙下。他嘴里叼着半根枯萎的狗尾草,抬头望着城门上坠落的水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宫门开了,九公主撑着一柄红叶纸伞出了门,左右四顾一番,见到姚遥在发呆,便笑着走过去道:“小遥儿,你一大早托人叫我出门,所为何事呀?”   姚遥桃花眼懒洋洋一转,视线落在俏丽的少女身上,嘴角勾起一个惫赖的笑来。   他摘下嘴中叼着的狗尾草,眯着眼道:“小九儿,哥哥要走了,来向你告个别。”   “你又要去哪儿疯玩?”九公主还未反应过来他说的‘要走’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出去游玩一番,还兴冲冲地问他要礼物。   姚遥静静的听着,难得没有插嘴同她玩笑,片刻方道:“小九儿,我要回岭南了,兴许不会再回来。”   嘴上的笑意来不及收拢,九公主吃惊地又重复一遍:“岭南?” 第40章 秋狩   西窗下, 纪王含了茶水漱口,缓缓道:“小遥儿本不姓姚,他原姓李, 名唤李遥, 其母是流落在汉的东瀛女子。”   徐南风取了方巾给他擦手擦脸,点头道:“我知道, 她生母是东瀛艺伎,父亲是岭南人。”   “不是一般的岭南人。”纪王笑道, “他的生父, 乃是□□钦点允许后代世袭王位的岭南王。”   徐南风万万没想到, 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姚公子居然有如此大来头。她怔愣了一瞬,讶然道:“这么说来,他其实是个藩王世子?”   纪王笑道:“从前世子之位还轮不上他, 不过,现在兴许是了。老王爷病重,临终了才想起他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既然他身份如此尊贵,又为何会隐姓埋名, 屈居在纪王府中做一名侍卫?还有,既然他是姓李,那姚管家也不是他的亲叔叔了?”   “姚叔年轻时曾是军中一员骁将, 与我二哥素来交好,后来受人污蔑,被贬流放岭南,途中受重伤后被小遥儿的母亲所救, 脱了罪籍。”   纪王倚在案几旁,屈指叩着桌沿,将当年被掩埋的往事层层揭开,解释道:“岭南王一生风流,却偏生有个嫉妒成性的正妻,每逢妾室或外头的女子怀有岭南王骨肉,都会被岭南王妃暗中处理掉。小遥儿出生后,岭南王将他们母子藏了起来,可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后,王妃还是找到了他们。”   徐南风猜到了些许,笃定道:“姚管家定是感念当年的救命之恩,出手救了李遥母子。”   “的确如此。当年岭南王妃穷追不舍,姚叔带着他们母子躲藏了好些年,可惜小遥儿的母亲向来体弱,几经奔波后终是没能撑住,撒手人寰,临终前将尚且十岁的小遥儿托付给姚叔。”   “姚叔带着小遥儿几经辗转,来了洛阳,投靠了当时被立为皇储的二哥。”   说到这里的时候,纪王的声线染了几分哀伤:“或是天妒英才,元兴十一年,二哥在凉州亲征时中箭,命在旦夕,临终前让姚叔和小遥儿带着密函来找我,信中命我与他需情同手足,相互扶持,共同攘外安内……二哥逝去,小遥儿在纪府一呆便是整整七年。”   姚遥总是嘻嘻哈哈的,眼里永远带着赤诚的笑,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怕,却不料有这般悲伤的一段过往。   徐南风有些担忧:“岭南王妃既然如此善妒,姚遥在此时回岭南,岂非凶多吉少?”而且姚管家还在纪王府,这说明姚遥回去乃是孤军奋战,遭遇的明枪暗箭可想而知。   “岭南王妃育有二子,但都福薄,长子年及弱冠染病而亡,次子出海溺死,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不过岭南王若想爵位不落在外戚手中,便只有传位给小遥儿,你且放心便是。”   说罢,纪王侧首,微微一笑:“夫人如此在意小遥儿,我吃味得很。”   哪有人堂而皇之将吃醋挂在嘴上的?徐南风本为姚遥担忧,听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叹道:“倒也不是在意,只是感慨世事无常,人生如戏。”   “也是,小遥儿的身世若写成话本折子,不知要让多少人唏嘘不已。”纪王眯着眼,侧颜在秋阳下熠熠发光,“所以面上常带着笑的人,其实心中不一定豁然。”   这话徐南风倒是极为赞同。   她斜眼望着纪王,意有所指道:“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人,其实心中蔫儿坏。”   纪王依旧笑吟吟的,拉住徐南风的指尖凑到唇边一吻,轻声道:“多谢夫人盛誉。”   徐南风像是被烫着一般,飞快抽回了指尖。那唇上温柔的温度,仿佛一把火,从指尖一路烧到了心尖。   “你……”徐南风想要开口拒绝,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做出这些亲昵的举动了,盟友便是盟友,   说好的会和离,便不会白首。   可她剧烈的心跳告诉她,她无法自欺欺人,她撒不了谎。   她能感觉到纪王对她的真诚,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动,她只是暂时没有勇气将自己的全部托付给他。   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宫里传旨的小黄门,便是这时候到达纪王府的。   徐南风收敛起旖旎的情思,与纪王一同换了礼服,出门迎接传旨的小黄门。   黄公公执着拂尘,鹅姿鸭步立于庭中,高声宣读道:“传圣上口谕:皇四子怀谦恭有礼,品性端正,特赐十月初五随朕一同出城围猎,望皇四子及时准备,不得有误。”   纪王与徐南风领了旨,又拿了银钱打赏传旨太监,将他送出府去。   往年秋狩,向来只有得宠的太子、贵妃才有资格随着皇上出城狩猎,今年不知怎么的,皇上竟突然要带纪王随行。   徐南风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纪王有眼疾,又不得宠,皇上因何会突然想起要他陪伴狩猎?   纪王略一沉思,随即笑着说:“多半是有人向父皇提议了。上次咱们折损了张家的一条走狗,看来有人迫不及待要反击了。”   “现在姚遥又不在,我更不放心你一人前去了。”   “无妨,我会多带些侍卫,姚叔也会陪同我一起,南风不必忧虑。”   “皇上狩猎,猎场都会清场,你的侍卫是进不去的,只能在外头扎营候着。姚叔即便能进去,可以他一人之力,难免顾及不暇。”徐南风走到纪王面前,仰首望着他,认真道,“你能带我进去么?”   “按礼可带一名女眷随行,这个问题不大。”纪王薄唇抿了抿,伸手抚了抚徐南风的鬓角,温声道,“可猎场里明争暗斗,诸臣为了向父皇争宠,都会想尽办法献艺,我怕你进去会吃苦。”   徐南风摇了摇头:“少玠,你忘了你娶我是为了什么了?正是因为猎场里明争暗斗,我才不放心你一人前去,何况,前些日子才出了芳华殿那事,有人怕是寝食难安,做梦都想除掉你。”   她语气铿锵,坚定道:“我虽学艺不精,但多少能护着你分毫,请少玠许我随行。”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连敬语都用上了,纪王便不忍拒绝她。   犹疑半晌,他终叹道:“先说好,万事要小心,以保护好你自己为首要。”   夫妻俩选好了随行的亲卫,又同姚管家商议好了诸多事宜,秋狩的日子便很快来临了。   落木萧萧的季节,许多兽类为了挨过漫长的冬季,都养足了肥膘,正是狩猎的绝佳时节。   千里碧空如洗,城门皇旗飘飘,皇上与太子俱是一身金甲,戴红缨翅冠,披玄黑战袍,骑大宛良驹,威风凛凛地立在人群的最前头。   纪王眼疾不便,皇上特赦允他乘坐马车,与后妃女眷的车辆一同跟在队伍后头。   虽说与女眷同行有些丢脸,但徐南风反而松了口气,至少纪王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什么闪失。   雄浑的号角声绵延,响彻洛阳,皇帝一声令下,浩荡的大军便拔营上路,朝百里之外的猎场行去。   马车晃晃荡荡的,隐约还可听见后头车厢里女眷们的笑闹声。徐南风今日穿了一身茶色的窄袖武袍,长发用同色发带高高束起,正坐在车厢里头给纪王的眼睛上药,然后便听见侧壁被人敲响的声音。   徐南风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望去,便看见九公主正撅着小嘴儿趴在车窗上,闷闷道:“无聊死了。”   “九公主?你怎么也在这?”徐南风很是惊喜,九公主在的话,那剑奴一定也跟着来了,身边多了个高手保护,总比只有她和姚总管两个人要好得多。   “唉,别提了。”九公主蔫蔫道,“父皇邀请了几位权臣的嫡子嫡孙,估摸着是要将我指婚给他们中的某一位,故才叫我来的。”   说罢,她朝车厢内瞄了一眼,朝纪王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问道:“四哥,我可以同你们一辆马车么?余贵妃太聒噪了,我着实不想同她一辆车。”   纪王想也不想,无情拒绝:“不可。”   “为何呀?”九公主很是挫败,杏眼瞪得老大,愤愤道,“你以前明明最疼我的。”   徐南风道:“别理他,上来吧,只是可能有些挤。”   “不行就是不行。”纪王很是坚持,嘴角笑意不减,温吞道,“夫妻之间,岂容第三者插足。”   被说成是‘第三者’的亲妹妹伤心欲绝,朝着纪王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气死我了!”九公主气冲冲跑到剑奴身边。   剑奴正在整理马鞍子,猝不及防被九公主猛捶了一顿,登时一头雾水,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军行至猎场已是正午,皇帝命令后勤军士就地安营扎寨,为确保皇族子弟安全,凡是私家带来的护卫都需留守猎场之外,纪王府带来的几个侍卫也被留下了,只有姚管家和徐南风跟着纪王进了猎场。   而此时,隐秘的树林里,一个身量异常高大的朱袍男子负手而立,面容隐藏在树冠的阴影中,明灭难见。   “张大人。”另一个禁卫打扮的年轻人从树丛的另一端绕出,朝朱袍男人抱拳行礼。   “人手都安排好了?”   “回大人,属下已命他们潜入密林深处,只待那位进入林中,便能得手。”   朱袍男人沉吟片刻,沉声道:“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属下明白!”禁卫愈发恭敬,道:“那几人俱是死士,即便万一失败,便会服毒自尽,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嗯,去吧。”男人挥挥手,那禁卫便又如鬼魅,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秋阳和煦,树影婆娑,一群飞鸟怪叫着从树梢惊起,扑腾着翅膀飞入苍穹。   男人整了整衣袍,掸去肩头的落叶,转而换上一副和善的笑脸,负手从林中踱步而出,迎向营帐前伫立的太子刘烜。   而此时,正在溪旁打水洗脸的徐南风也瞧见了那男人,只觉得十分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正巧九公主也在一旁濯手,她便问道:“九公主,那个人眼熟的很,是谁?”   九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但人多纷杂,她也不知道徐南风指的是谁,便道:“哪个?”   徐南风描述了一番:“年约四十有余,穿朱红蟒袍,同太子站在一起的那个。”   “哦,那个啊。”九公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似是轻蔑道,“太子太保张亭,前张丞相的长子,徐良娣的亲舅舅。” 第41章 惊蛇   狩猎是从午时过后开始的。   和煦的秋阳直直照射大地, 密林幽深,诸多兽类奔波了大半天,都聚集在溪边饮水, 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参加狩猎的皇子王孙都已换好了劲装, 皇上一身玄黑红纹的武袍翻身上马,回头对纪王道:“你虽眼睛不便, 但终归成了年,每年的秋狩都不叫上你的话, 朕也过意不去。既然来了狩场, 躲在营帐中也不像话, 不如随大家一同入林狩猎,能猎到朕有赏,猎不到朕也不怪你。”   纪王恭谨道:“是。”   号角声响, 皇帝一声令下,御马先行,霎时间千骑卷平岗,马蹄扬起的尘土像是一阵风暴将水边休憩的鸟兽惊得四散开来。   头筹自然是要让给皇上的。其他人装模作样的射两箭, 但都刻意偏了准头,直到皇帝一箭射中了一只肥硕的獐子,拔得头筹, 众人才山呼万岁,一时间士气高涨。   徐南风扶着纪王上了马,自己也随后上了另一匹白鬃骏马,姚管家则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驱着马一路小跑着进了林子。   林中古木遮天蔽日,一入林子,阳光被枝叶切割成斑驳的金点,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幽静的世界。   徐南风警惕道:“少玠,别走得太深了,在林子边缘寻个空旷处歇着罢。”   这样枝叶繁茂的树林,着实太过危险了。   纪王本就无心狩猎,闻言颔首道:“也可。”   姚管家抬起马鞭,指了指远方溪水蜿蜒淌过的草地,道:“那处阴凉平整,我们就去那儿罢。”   于是三人调转马头,朝溪边信步走去。   林中,九公主一身枣红的劲装,骑在一匹乌云踏雪的骏马上,身后跟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是她的侍从剑奴,另一个则是杨慎之的长子杨文。   九公主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扬着小马鞭,将一路横生的枝桠抽得噼啪作响。她回头瞄了一眼杨文,兴趣索然道:“你总跟着我作甚?”   杨文于马背上躬身,抱拳道:“臣奉陛下之命,保护公主殿下。”   “说是保护,谁不知道父皇是在撮合我们俩。”九公主小声嘀咕,又拔高音调道,“行了,本宫身边有剑奴护着,用不上你,你自行去狩猎罢。”   杨文固执道:“圣上有命,臣需寸步不离地护着公主。”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九公主声音已有几分不耐,勒住马缰绳道,“从一开始,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身上罢?凡是有徐南风经过的地方,你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走……你喜欢她?”   杨文冷静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崩解,他垂下头,双手攥紧了缰绳:“臣……”   说完一个字,便没有了下文。   九公主回首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徐南风是你的师妹,你认识她的时间比我四哥要长多了,可她最终还是嫁给了我四哥,为什么?”   杨文的眼中闪过一抹难堪,坚定道:“臣对纪王妃绝无非分之想!”   九公主抬头,眯眼望着被枝桠切割成碎片的天空,忽而道:“既想得到她的回应,又不愿付出感情,明明就是个胆小鬼。”   她的声音很低,堪堪可以让剑奴和杨文听见,与其说是自言自语,倒不如就是在讽刺身后的两个男人。   杨文愈发局促。九公主挥舞着小马鞭赶人,不耐道:“你走罢杨校尉,本宫看见你就心烦。”   九公主牙尖嘴利,杨文也不愿在她面前受辱,便勒马连退了数丈,但还是远远地跟着她,保护她的安危。   剑奴策马上前,与九公主并驾齐驱,淡淡道:“杨校尉好歹是驸马人选,公主何必损他颜面。”   九公主忽的有些生气,没好气地说:“看到父皇为我挑选驸马,你很开心?”   剑奴顿了顿,刚要说什么,就眼尖地瞥到九公主头顶的一截‘枝桠’在动。   定睛一看,却是一条褐色的小蛇。   剑奴倏地变了脸色,伸手按住九公主的肩膀,沉声道:“别动,树上有蛇。”   剑奴手掌的温度透过衣物传到皮肤上,九公主心中的气忽的消散了一大半,心道:他是在担心我呢?   剑奴拔了剑,准备将缠在枝丫上的那条蛇挑走,九公主却是眼睛一转,抬手一掐,捏住那条小蛇的七寸,将它从树枝上拽了下来。   “……”剑奴有些惊悚地望着九公主。   “没毒的。”说着,九公主单手解下腰间的荷包,将那条拇指大的小蛇塞了进去,扎紧了绳子。   剑奴有些不解:“公主,你这是做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九公主并不多言,策马道,“走吧,去父皇那儿。”   皇帝追着一匹母鹿跑远了,身边只有太子和杨慎之跟着,九公主便下了马,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状做偶遇道:“父皇,您也在这?”   皇帝弯弓搭箭,瞄准了远处吃草的母鹿,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杨文呢?”   “在后头跟着呢。”   咻——   利箭离弦,母鹿应声而倒,杨慎之便暂时离开了皇帝,策马向前,去拾那只射伤的母鹿。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   草地里忽的蹿出一条小蛇,咬伤了皇帝的马蹄。马儿受了惊,掠起蹄子嘶声长鸣,不断地颠跑起来。   皇帝来不及攥紧缰绳,眼看着就要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一旦摔下,身体磕上地上尖锐的岩石,非要断了骨头不可!   “护驾!护驾!”   伴随着太子的嘶吼,一条修长的身影冲出,张开双臂接住了从马背跌落的皇帝,抱着他在地上就势一滚,躲过了那匹狂马乱踏的蹄子。   此人正是剑奴。   有剑奴护着,皇帝并未受伤,只是有些狼狈,发冠乱了,龙袍上都沾满了尘土和落叶,太子和杨慎之忙上前搀扶起皇帝,九公主则一脸心疼地奔向了剑奴。   皇帝终究是老了,喘着气,将鬓角散落的银发拨开,扶着太子的手颤巍巍站起来。   剑奴伤得重多了,衣裳被树枝和锐石划破了,隐隐渗出血来,掌心皮肉翻卷,血顺着手肘滴滴淌下,看上去触目惊心。   “剑奴!”事情比预料中的失控,九公主有些慌了手脚。   皇帝看着浑身是血的剑奴,问道:“这位勇士,是九公主的护卫?”   剑奴推开九公主的手,挣扎着下跪,抱拳道:“卑职剑奴罪该万死,让陛下受惊了。”   “你护驾有功,何罪之有!”皇帝细细咀嚼着他的名字,随即整理好仪容,威严道,“从今往后,朕赐你国姓,改名刘霈,擢右千牛卫,赐千牛刀,专护朕之安危。”   剑奴猛地抬头。   杨慎之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剑奴这才伏地磕首,哑声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都怪这畜生扫了兴,扶朕回去罢。”说罢,皇帝又回过头来,望着仍跪在地上的剑奴道,“爱卿不必跪着了,让惜月带你回营帐包扎伤口,养好了伤便来朕身边当值。”   剑奴道:“是。”   待皇帝一行人走了,剑奴的视线落在草丛中那条被马蹄踏死的小蛇上,神情隐忍,像是在按捺着怒气。   那条拇指粗细的蛇,棕褐色,他前不久才见过,就在九公主的荷包里。   他总算明白,九公主为何要带走那条蛇,为何要急着见皇帝……却原来,她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算计,就为了将自己身边的心腹安插到皇帝身边!   “剑奴……”九公主观摩着他的脸色,声线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你流了好多血,要快些回营帐请大夫。”   说罢,她从怀中摸出帕子,要给他包扎伤口。   可剑奴推开了她,自行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公主满意了?”他手掌颤抖,血淌在草地上,凝成沉重的暗紫色。   他说:“那可是你父亲!是大炎的皇帝!”   九公主紧紧地攥着帕子,红唇被她咬得发青。沉默半晌,她忽的抬头,漂亮的眼眸中是一片令人心寒的冷静。   “我拿他当父亲,他可曾拿我当过女儿?”她嗤笑一声,苍凉道,“是,我是个坏女人,我的心机远远没有我的外表看起来那般单纯,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没有这点心机,我早活不到现在。”   “我知道你身手不凡,你同天下所有热血男儿一样,有着驰骋沙场、杀敌报国的豪情壮志,那日在东宫门外,我问你想不想建功立业,成为一代良将,你没有回答我,可我光看你的眼神,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想办法给你……”   闻言,剑奴深深地闭上了眼:“不义之富,我宁可不要。”   “可我等不及了!”   九公主忽的提高了音调。她猛地起身,拽住剑奴的衣领,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父皇急着将我嫁出去,巩固他的皇权地位。我只是一颗棋子,你知道么?”   说罢,她呼吸颤抖,将额头抵在剑奴的肩窝上,两行清泪瞬间就淌了下来:“我怕我等不到你建功立业,回来请旨娶我的那一天了……”   纵有千般恶言,万般愤怒,在听到她带着哭腔的话语后,也都是哽在喉中。   剑奴的喉头滚动,手指颤抖,下意识想要拥抱她,手抬到一半,又无力放下。   他闭上眼,盖住眸中深沉的痛楚和绝望。   造化弄人,世间尽是可怜人。   正此时,一阵阴风撩过,树影婆娑中,几条黑影飞速闪过,朝着溪边的空旷之处悄无声息的潜去。   剑奴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倏地睁开眼,染血的手掌紧紧攥住九公主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护住。   那几条黑影的目标显然不是他们俩,很快掠过不见,消失在树影之中。   寒鸦振翅疾飞,彰显不详的气息。   九公主望着那几条黑影离去的方向,又想起曾见着徐南风和纪王爷在溪边休憩,混沌的大脑艰难运转,忽的瞪大了眼:“不好了……四哥!” 第42章 遇刺   太阳西垂之时, 徐南风估摸着狩猎的人也该回来了,便对纪王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随意去打几只野兔狐狸做做样子, 便回营帐罢。”   姚江抬头望了眼布满晚霞的天空, 对徐南风道:“王妃先送王爷回去,在下代为狩猎便可。”   徐南风便扶着纪王上了马。   就在此时, 静谧无风的密林深处响起了一阵窸窣的落叶声。   这声音来得蹊跷,纷纷杂杂没有规律, 也不像是人的脚步声, 还伴随着几声浑浊的, 像是从喉咙深处压出来的咕噜声,听起来毛骨悚然。   徐南风牵着纪王的马缰绳,猛地回过头, 目光紧紧地盯着树影婆娑的密林深处。   “像是野兽,王妃快上马!”姚江也回过神来,一手横挡在徐南风和纪王的马前,一手拔-出腰间的佩剑, 摆出防备的姿势来。   徐南风也不犹疑,当机立断地翻身上马,与纪王同乘一骑。   纪王有些错愕, 回头道:“南风……”   “少玠莫怕,你不便策马,我会护着你。”徐南风考虑到纪王的眼疾,万一逃跑起来也辨别不了方向, 便坐在他身后,将双手从他腰侧穿过,同他一起握住了马缰绳。   窸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伴随着几声野兽的嘶吼,便见四五头瘦骨嶙峋的野狼从林中蹿出,接着又四散开来,匍匐着包围溪水边的三人。   徐南风和姚管家的马受到惊吓,挣开拴着的缰绳,不要命地逃远了。纪王的马也吓得不轻,不住地巅着马蹄,挣扎着要逃。   徐南风生怕纪王会被巅下马,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去攥缰绳,掌心被勒得发红破皮,也没能制住这匹因害怕而发疯的马。   这几头狼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按理说,皇家猎场不该出现如此危险的群攻兽类。而且这几只狼毛色枯黄黯淡,骨头一根根从皮下凸出,幽绿的眼神凶狠异常,森白的獠牙上挂着涎水,一看就是饿了四五天的,闻着肉味就会发狂,根本不在乎面前的是人还是兔子!   第一只饿狼扑过来的时候,被姚江一剑斩落,划破了肚皮,摔在地上呜咽着不能起来。但其他的几只狼非但不惧怕同类的死亡,甚至更为兴奋了,一只接着另一只地扑来,将姚江团团围住!   纪王的马受了惊,徐南风再也牵制不住,马儿载着他俩撒开蹄子跑了起来,直往密林深处奔去!   糟了糟了!   徐南风拼命勒紧马缰绳,可还是于事无补!马儿狂奔,速度快到连视线都成了残影,横生的灌木枝条打在脸上和身上,火辣辣地疼。   她顾不上脸上被枝条抽出的血痕,大声道:“少玠,你没事罢!”   “我没事。”纪王的声音有些不稳,低喘着道,“南风,你身子伏地些,抓紧我的腰!”   说罢,他从徐南风手中夺过马缰绳,掌下用力,竟生生地将马头勒向一边!疯马扭着脖子,看不见前面的路,便也不再狂奔,而是渐渐地平息了下来,马蹄不安地刨着地上的土坑。   徐南风和纪王同时松了一口气。   徐南风翻身下马的时候,腿还有些发软,扶着马背不断喘气。纪王也翻身下马,捧起她的脸道:“受伤了么?”   因在马上颠簸的缘故,他一向整洁的紫袍有些许凌乱,蒙眼的缎带也不知在何时被树枝刮走了,露出一双乌沉沉的深邃眼眸,眼中的担忧不言而喻。   徐南风抬起手背抹掉脸上的血痕,哑声道:“我没事,倒是你……”她用手指碰了碰纪王下巴上的一条血痕,心疼道,“你受伤了。”   “小伤,不足挂齿。”纪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髻,随即眯着眼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儿?”   四周很暗,一眼望不到林木的尽头,树叶沙沙作响,间或传来几声怪异的鸟叫,十分森然。   “应该是入了猎场密林的深处。”徐南风四处观望一番,声音不自主地沉了下来,“这里树冠层层叠叠,遮天蔽日,根本看不见太阳的方向。”   纪王倒是气定神闲,轻声道:“莫急,树冠浓密者为南方。”   经他这么一提醒,徐南风才想起来,若是在野外迷失方向而无司南者,可根据树木的疏密来辨别南北。   她仔细辨别周围树木的生长,很快找到了方向,欣喜地拉住纪王的手,道:“找到了,跟我来。”   “等等!”纪王立在原地,温和的眸中闪过一抹疾色,压低声音道,“有人靠近!”   说着,他微微侧首,仔细倾听空中细微的声响,神色愈发凝重:“人不多,但步履轻而整齐,显然身手不凡,来者不善。”   不远处的大松树上,惊起一群飞鸟,这下连徐南风都听到动静了。   她下意识将纪王护在身后,随即将马背上的马刀取下来,摆出防备的姿势。还好为了出猎,每人所配的马匹上都有刀剑等物,不至于让他们两手无寸铁。   “你上马,先走!”   两人异口同声,随即又俱是一愣。纪王苦笑道:“夫妻间的默契,不该体现在这种时候啊。”   说话间,那几条黑影已经距离他们不到十丈远。   咻咻——   刺客率先发难,从远处放箭,准备射杀纪王和徐南风。   徐南风紧紧扣住纪王的手,拉着他躲开。与此同时,纪王反手摸到马背上悬挂的弓箭和箭筒,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他视力并未恢复到正常水平,便侧首倾听远处的动静,通过听觉判断刺客的位置,随即松手,利箭离弦,一名刺客应声而倒,从树冠上摔落在地,不再动弹。   “好箭法!”徐南风忍不住出声赞叹,眼盲之人能如此精准地射杀敌人,这箭术已经不能用‘百步穿杨’来形容了。   纪王嘴角淡淡一勾,又是一箭射出,第二名刺客被射穿肩部,从树上跌落。   徐南风看着纪王的眼神都变了。她一向以为纪王手无缚鸡之力,却不料他的骑射比自己还要出彩,不禁肃然起敬。   刺客连损两名队友,开始急躁起来,他们也不用箭射杀了,纷纷弃了弓箭,拔-出弯刀,打算近距离格杀。   距离一旦缩近,纪王的弓箭便发挥不了优势了。   四名黑衣刺客如鬼魅般冲过来,徐南风下意识握紧了刀柄,横刀一扫,挡住了刺客的第一招。   横档,侧劈,反刺……杨慎之教给她的那些招数就像是烙印在骨血中似的,一旦遭遇危险,身体便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格挡刺杀一气呵成。   鲜血的味道令她作呕,可她不能胆怯。   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和灵魂的战栗,满心都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要保护好纪王。这是她的职责所在,亦是她存在的理由。   纪王也不闲着,手握利箭,狠狠贯穿了身边一名刺客的胸膛。   夫妻俩浑身浴血,俱是褪下了平日温和的假象,杀伐不休。   不多时,四名刺客被清理干净,徐南风有意留下活口盘问,故而没有狠下杀手,特意挑着他们的手脚经脉处砍,可那群刺客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一旦受伤失去反抗的能力,便咬破藏在后槽牙的毒囊自尽了。   徐南风白忙活了一场,只得到了一地的死尸。   她扶着刀,脱力地半跪在地上,如涸泽之鱼般不断地喘着粗气。   纪王放下弓箭,蹲下身扶住她的肩,担忧道:“南风,受伤了不曾?”   徐南风摇了摇头,疲惫道:“没事。”她的手臂被划破了,有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不过并不严重。   她只是有些后怕,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   纪王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战栗,安抚着将她拥入怀中,压低声音道:“没事的,死的都是坏人,你只是在保护我。”   说罢,他吻了吻徐南风汗湿的鬓角,轻声重复道:“没事了,没事了。”   或许纪王的声音里有着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徐南风听着他的呢喃,鼓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冰冷的四肢也有了暖意。   她咬着苍白的唇,将下巴搁在纪王宽厚的肩上,紧紧地拥住他,试图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就在此时,一直躲在树影后的第五名刺客悄悄露出了半只眼睛,一支利箭从灌木丛的缝隙中探出,箭头赫然瞄准了纪王的后心。   说来也是凑巧,刚好一阵风刮过,摇动树影,橙红的夕阳从叶缝中洒入,照射在森寒的箭头上,折射出阴凉的光。   那一闪而过的寒光刺痛了徐南风的眼,她心中一咯噔,心道糟了!   还有刺客!   来不及多想,徐南风下意识推开纪王。由于太过紧张,她差不多用尽了全身力气,纪王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个趔趄,仰面倒在积满落叶的地上。   几乎是同时,一支利箭擦过他的发顶,直直地射向徐南风的胸膛!   若是徐南风没推开他,那一支箭本该射入他的后心的……   噗嗤——   鲜血四溅,徐南风瞳仁骤缩,喷洒出来的血点将她白净的下颌染得透红。   “南风——!!”纪王一声嘶吼,声音因为极度害怕而微微发颤。   他眼中的沉静和闲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肃杀,阴冷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反手摸到地上的弓箭,弯弓搭箭,三箭齐发,箭箭直指刺客的命门!   那刺客第二箭还未来得及射出,便被纪王数箭连发射成了人肉靶子,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纪王犹不解恨,一箭接着一箭射出,将地上的死尸钉成了刺猬,仿佛只有如此方能消他心中的愤怒。   徐南风忍着剧痛,视线已开始模糊。   彻底坠入黑暗前的那一瞬,她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纪王,茫然地想……   这个阴沉如修罗的年轻人,是谁? 第43章 拔箭   九公主还是来晚了一步。   她和剑奴先是赶到溪边, 这才从姚管家的嘴中得知,纪王的马匹受尽发了疯,载着他们夫妻俩一路跑进密林深处了。   “不妙, 林中有埋伏!”九公主回想方才一闪而过的黑影, 心中的不安更甚。她命令剑奴和姚江即刻入林寻找纪王他们,自己便快马加鞭跑回营帐求救。   待她带着一干禁卫疾驰入林, 没走几步,便见剑奴和姚江小心翼翼地护着纪王回来了。   而纪王的怀中, 抱着一个血糊糊的人影, 赫然就是当胸中了一箭的徐南风。   纪王抱着昏迷的徐南风入了营帐, 眸中布满了阴霾。九公主的视线落在徐南风的胸口上,那支羽箭很是特别,箭杆上刻有凹槽, 乃是专用来放血的血槽。   这种阴毒的武器,若不及时处理伤势,即便没有射中要害,伤者也多半回因失血过多而亡。   她看到自己的四哥撕下内裳, 颤抖着将布条按在她的伤处止血,不一会儿布条便被染了个透红,淅淅沥沥淌下的血将他的手和袖袍都浸透了。   “还愣着干什么!叫太医!”九公主看得触目惊心, 忍不住回首,朝身后厉声吼道。   有人擦着汗,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禀九公主,已经去请太医了, 马上到,马上到。”   说话间,便见一个略微富态的中年胖子背着药箱跑了进来,一边擦汗一边叩首作揖道:“臣太医局朱不才见过王爷!”   来者正是这几年颇得皇帝信任的朱太医,年纪虽然不老,但资历不俗。纪王抬起一双冰冷的眼来,沉声道:“不必多礼,救人要紧。”说完,他又转身盯着营帐内的其他人等,语调褪去往日的温和,如凝寒霜般道:“其他闲杂人等,一概出去!”   “没听见么,都滚出去!”九公主挥手赶人,自己也跟着退了出去。   帐外青山寥廓,残阳如血。九公主回头望了一眼纪王的营帐,心中的烦躁更甚,秀气的眉毛蹙成深沟。   剑奴坐在一旁的岩石上,沉默地望着自己的掌心。掌心的那条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包扎伤口的帕子上仿佛还留有一缕残香,那是他熟悉的,九公主身上的味道。   他起身走到九公主面前,手臂抬了抬,似乎想抚平她眉间的忧愁。   “那一箭射在徐南风身上,却伤在了四哥心里。”九公主望着天边瑰丽的晚霞,率先开口。   剑奴的手顿了顿,在她柔软的发顶轻轻一抚,清冷的嗓音稳稳传来:“王妃不会有事的。”   九公主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嗯。四哥那么爱她,一定不会让她有事的。”   营帐内,朱太医用剪子剪开箭矢旁边的衣襟,手指在徐南风伤口周围探了探,又俯身听了听她的心跳。   “如何?”纪王沉默地看着朱太医的动作,哑声开口,眸中隐隐有寒光闪烁。   他几乎是握紧了双拳,力气大到青筋暴起,才能压抑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暴戾之气。   朱太医擦了擦脑门上密布的汗珠,问道:“敢问王爷,刺客的箭上可有倒刺?”   纪王回想起当时遇刺的场景,他视力模糊,也没能看清刺客的箭究竟有没有倒刺。好在回营帐之前,他为了查出刺客的身份,特地吩咐姚江带了一支刺客的箭回来。   他抬首示意:“姚叔。”   姚江会意,从腰间摸出一支羽箭来,呈上。   纪王用手一摸,果然在箭头上摸到了尖锐的倒刺。   “这就棘手了!此箭从王妃前胸射入,箭头没入体内三寸,正好卡在心肺之间,虽然并未伤到要害,但箭头拔出时,上面的倒刺回勾,恐怕会割伤王妃的心肺,造成脏腑出血……”   说罢,朱太医惶然下跪:“老臣无能,不敢贸然拔箭。”   “你不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么!”纪王的声音染上怒意,一把揪住朱太医的衣襟。他胸膛起伏,暗沉道,“若不拔箭,夫人失血过多,亦是一死!”   朱太医擦汗:“这……”   正僵持着,虎皮榻上的徐南风悠悠转醒,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   纪王和太医的争吵,她听进去了些许,好像箭头有倒刺,太医不敢贸然拔出箭头……   “南风!”纪王感觉到她醒来,忙倾身向前,握住了她满是血腥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纪王一时心如刀绞,红着眼摸了摸她被冷汗浸湿的额头,哑声道:“南风,别怕,我在这。”   “少玠……”   徐南风苍白的唇微微张合,发出羸弱的声音。   纪王俯下身,耳朵几乎贴上她的嘴唇,才隐约辨别出她说的是:“拔箭……我不怕疼……”   “好,这就拔,拔出它你就痊愈了。”纪王吻了吻她的鬓角,颤声笑道。   可他知道,一旦拔出这支箭,徐南风至少有一半的可能会因脏腑割伤而死。   若不拔箭,她的鲜血亦会随着箭上的血槽一点点淌尽。   怎么办?怎么办!!   “少玠,我从不后悔……嫁给你……”徐南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一掐即断。她说,“你没受伤,真好。若是将来……我死……”   她每说一个字,刘怀都感觉自己是在忍受着这世间最残酷的凌迟之刑。那一个‘死’字,几乎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怀骤然喝道:“别说傻话!”   徐南风嘴唇颤了颤,闭上了眼。她的指尖微动,似乎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抚一抚这个男人的脸,努力了半晌,终是徒劳。   “别说了,我不会让你有事。”说着,纪王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来,厉声道,“太医,准备止血的棉纱和药膏!”   朱太医心惊胆颤地看着纪王拿起匕首,将羽箭从离肉三寸的地方拦腰斩断,慌道:“殿下,殿下您要做什么?”   “既然箭头无法拔-出,本王便只能让它贯穿南风的身躯,从后心处取出。”纪王目光沉着,沉默将徐南风的外袍和中衣褪至肩部以下,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和一截断箭。   朱太医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被他这个大胆的想法惊住了。   但目前来说,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再拖下去,纪王妃迟早会失血而亡。   朱太医翻出纱布和药膏,严阵以待。   纪王轻轻扶起徐南风,让她靠在自己怀中。随即,他吻了吻徐南风的脸颊,在她耳畔低声道:“南风,我要替你拔箭了,可能有些许疼。”   徐南风眼皮颤了颤,气若游丝道:“我,不怕。”即便在生死关头,她依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坚定。   望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纪王心疼更甚。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通红的眼中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接着,他将手掌覆上断箭,用力一推,血糊糊的箭头穿过徐南风的胸膛,从后肩下三寸的地方冒出。   徐南风咬着唇,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   霎时间,刘怀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仿佛被贯穿,承受着比她更深百倍的痛意。   他呼吸颤抖,强忍着心痛,一手摸到她后肩出探出的箭头,用三根指头捏住箭头,再稳稳一拉,一支被鲜血浸透的断箭便被硬生生取出,落在一旁的瓷碟中。   徐南风又是一声痛哼,彻底昏死在纪王怀中。   几乎同时,朱太医用厚厚的纱布紧紧按住她前后的伤口,然后让纪王帮忙按住她肩部的几处穴位,进行压迫止血。   “没事了,止完血就没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朱太医取来绷带缠住徐南风的伤处,擦着满头的冷汗如此说道。   只此一言,纪王像是如蒙大赦,所有强撑的镇定瞬间崩塌。他将脸埋进徐南风修长的颈窝中,呼吸几度颤抖,久久不能平息。   徐南风昏昏沉沉的,感觉到颈窝一阵冰冷濡湿,像是……有人在抱着她哭。   皇帝今日心情十分糟糕,狩猎过程中被蛇惊到,险些坠马而亡,回到营帐还未喝口热茶,便听见侍从来报,说是纪王夫妻俩遇刺,纪王妃中箭,危在旦夕。   接二连三的事件,令皇帝龙颜大怒,他几乎下意识就将目光投到了太子身上,冷哼道:“老三,又是你?”   太子眼中的惊愕不像是作假,他猛地撩袍下跪,抱拳磕首道:“父皇,此事与儿臣绝无干系!”   其实纪王被毒瞎眼睛那会儿,皇上便开始怀疑太子了。   他登基二十余载,为君铁血刚正,绝非昏庸之辈,太子的那些小伎俩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只不过刘怀向来为他所不喜,在一个毫无地位的庶子与未来的国君之间,他终究选择了护着后者。   却不料太子如此善妒成性,明明已经坐上了东宫之位,却还要对毫无威胁的弟弟赶尽杀绝。   今日他能杀弟,明日岂要弑君?   诸多猜忌涌上心头,老皇帝怒不可遏,抬手便给了太子一巴掌:“混账东西!”   太子被打懵了,脸撇向一边,嘴角隐隐有鲜血淌下。   他慌忙叩头,以额触地,姿态卑微到了极点,哽声道:“儿臣真的不知四弟因何遇刺,不是儿臣做的!万望父皇明鉴!”   话虽如此,但念及太子有前科,老皇帝将信将疑,仍是余怒未消,拂袖道:“朕将猎场的安全交予你去打理,是对你的信任!可你呢?秋狩猎场闹出如此丑闻,你这个太子也没必要当了!来人,摆驾回宫,此时朕必彻查!”   说罢,他又指着太子,恨铁不成钢道:“你回东宫反省,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府,也不许他人探视。老四遇刺这件事你不必插手,朕信不过你!”   太子再叩首,双拳紧握,咬牙道:“儿臣……遵旨。” 第44章 猜忌   半喂半哺地喝完那碗药, 不到半个时辰,徐南风醒来了一次。   窗外雨帘淅淅沥沥,屋中一豆灯火, 尤显静谧。她一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便是刘怀略显憔悴的脸。   他好像瘦了些许,眉眼轮廓更加深邃,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时布满了血丝,眼下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乌青, 徐南风没由来一阵心疼。   她受伤昏迷的这些时日, 纪王一定没有好好休息。   “醒了?饿不饿?”纪王握住她的手, 声音暗哑得可怕,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   徐南风摇了摇头,眼也不眨地望着刘怀, 见他只是形容憔悴,身上并未受伤,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张开唇一字一字艰涩道:“不饿, 你很累,快去,休息。”   说话间牵动到伤口, 她闷哼一声,蹙紧了眉头。   纪王目光沉沉,指腹爱怜地从她眉梢眼角缓缓碾过,随即俯身在她额角一吻, 道:“你如今这模样,我如何睡得着。”   他声线中有难以掩饰的脆弱,徐南风一怔,下意识抬起手臂,想要拍拍他的肩安抚他。孰料,那只手伸到半空中,被纪王一把扣住。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左胸处。   徐南风能感觉得到,掌心下他的心跳很快。   纪王的呼吸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半晌,他抬起头来,湿红的眼眸中一派痛楚之色,沉声道:“南风,你是来折磨我的么?”   徐南风迟钝的大脑艰难运转,良久都没能消化掉他这句话的意思,愣愣道:“……怎么会?”   “南风,你不明白。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不需要你以命相搏舍身相救,我只愿你好好的。看到你受伤,我心中的痛楚比凌迟更甚。”   纪王深深地望着她,眼波几乎能将人整个吸进去,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恢复了些许镇定,认真道:“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失去你更可怕。”   他的唇线紧抿着,嘴角一贯的笑意荡然无存,徐南风甚至觉得这样的纪王有些陌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纪王是在生气么?   “抱歉,少玠。”除了道歉,徐南风想不出什么能让纪王消气。她从被窝一侧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拉了拉纪王的衣袖,轻声道,“我知道,若是我……再冷静些,一定会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可是,我当时顾不了那么多了……和你一样,我也害怕你受伤。”   当时见到刺客的箭尖瞄准纪王的后心,那种绝望和心悸仍然历历在目。她无法忍受纪王在她的眼皮底下受伤甚至是死去,那对她来说是一种灭顶的灾难。   所以,她才不假思索地护住了他。   纪王神色微动,目光柔和了些许,他认真地凝视着徐南风:“我是生气,可我更气我自己。我是你丈夫,却连保护好你都做不到。”   “你别自责,少玠……”她眼眶微涩,紧紧揪住他的袖子,“我看着,心里难受。”   她声音微弱,神情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刘怀又怎忍心让她担惊受怕?   将千万般苦痛和担忧咽下,他俯身,与她额头相触,鼻尖相抵,轻声道:“别多想,好好休息,我去让人给你热碗药膳果腹。”   纪王起身欲走,徐南风却一把拉住了他,问道:“刺客……查出来了么?”   “查出来了,已经在处理。”   像张氏那样的大家族,枝繁叶茂,其门客爪牙渗透到了朝廷的各个角落,若是蛮力伐之,反而会适得其反,只能从旁枝末节一点点清理,让他们起内讧,方能不攻自破。   徐谓和礼部周侍郎便是第一批剔除的腐烂枝叶。   可徐谓终究是徐南风名义上的父亲,刘怀并不打算在此时将这些事抖出,免得让她心生忧虑,不能安心养伤。   纪王摩挲着徐南风的手背,微微一笑:“你且睡着,待你伤势好些了,我再一一告诉你内情。”   徐南风点点头,目送纪王出门。   今日的纪王目光清朗,步履也矫健沉稳,徐南风躺在榻上,隐隐明白了什么。   约莫两刻钟过后,纪王亲自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膳过来。进门一看,便见徐南风躺在榻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纪王径直走到榻边坐下,望着她温声道:“怎么不睡?”   “睡了一天一夜,不想睡了。”徐南风嘴角翘起,满面病容,却笑得十分灿烂,格外惹人心疼。她仔细打量着纪王的神色,看了又看,方道,“少玠,你的眼睛是不是好了?”   纪王搅动药膳的手一顿,浓密的睫毛抖了抖,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片刻,他抬头一笑,整张俊颜都生动了起来。   “被你看出来了。”他舀起一勺药粥,放在唇畔吹凉了些许,送到徐南风唇边,温声说,“好多了,只是视野仍旧有些模糊。”   徐南风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她张口含住汤匙,吞下药粥,含糊道,“真好,我做梦都想见着你眼睛恢复如初的样子。”   纪王顺势笑问:“待我眼睛好了,你欲如何?”   “和……”   徐南风下意识想要吐出‘和离’二字,这是最初支撑她的理由。但此时,一见到纪王瞬间沉下的眸子,她便硬生生将‘离’字吞入了腹中。   纪王眯着眼睛,笑得很是‘和善’:“夫人方才说,和什么?”   徐南风眼珠乱转,左顾而言其他:“哎,中了一箭,脑子估计也跟着坏了,不好使了。”   纪王简直拿她没辙。他垂下眼,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阴谋:“南风,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有和离二字不许再提,想都不要想。”   徐南风揪着被子,闷闷地‘哦’了一声。   纪王又喂了她一口粥,漫不经心问道:“南风,你同我说实话,这些日子,我待你如何?”   徐南风诚实道:“很好。”   纪王颌首,苦涩一笑:“既是如此,为何不尝试着与我携手同心,白头到老?”   徐南风想了想,轻声道:“人心难测,一辈子太长。”   “我愿用一辈子来向你证明。你知道的南风,从很多年前开始,我便喜欢你。娶了你后,这种喜欢非但没有消散,反而与日俱增。”纪王压低声音道,“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渴望你的回应。”   徐南风耳廓微红,艰涩道:“可你身居高位,身边不会只有我一个女人。”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她渴望的,是一份一心一意的,天长地久的感情。   她并不否认纪王对她的喜爱,可他终究是个王爷,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换一句话说,若是联姻需要,皇帝硬塞一个权宦之女给他为妻为妾,他能拒绝?   “不论身居怎样的高位,我身边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人,从身到心皆由你独占。”纪王诚恳道:“南风,为何不尝试着相信我?”   徐南风嘴唇张了张,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问题。   纪王道:“更何况,你亲也亲过了,也同床共枕过了,不打算对我负责?”   什……什么?!   和纪王说话,没聊两句就会偏离轨道,变得不正经起来。徐南风干脆也耍起了赖,蹙眉哼道:“我疼。”   久久得不到正面的回应,纪王神色黯了黯,难掩失望之色,无奈道:“你呀……”   连徐南风都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拒绝纪王的示好了。   她就像一个刺猬,竖起浑身尖刺保护自己,却总在不经意间刺伤了所有想要靠近她的人。对她爱得越深,则伤得越重。   此番谈话后,纪王嘴角笑意不减,可话却少了很多。徐南风便是再迟钝,也知道她的决绝将纪王伤着了。   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对自己好,可她总拿不出勇气,以一个妻子的身份与他比肩而立。   吃了一碗药膳,纪王搁了碗,命八宝、桂圆打了温水过来给她擦拭身子。   往常纪王眼盲,徐南风宽衣解带时便也没多么避着他,心想他反正看不到。但今天八宝将她的衣裳脱了一半,她才忽然想起来,纪王的眼睛好了!   于是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她猛地拉起被子盖在几乎赤-裸的身上,却因牵动伤口而疼出了一身冷汗,半晌才喘匀气儿,小心翼翼地拿眼睛瞥纪王:“那个,少玠……”   纪王会意,很有君子风度地背过身去,叹道:“我不看。”事实上在某些她不知道的时候,该看的他也早都看了。   徐南风这才心惊胆颤地让人擦了身子,重新换上干爽的衣物。她伤得挺重,待换好衣物,又是折腾出了一身冷汗,脸色也苍白了不少。   纪王心疼地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将她散乱的头发轻轻拨至耳后别好,这才温声道:“子时了,快睡罢,休息好伤才会好得快。”   说罢,他起身欲走。   徐南风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纪王于是回头看她,用眼神询问。   徐南风怔怔道:“少玠不睡么?”   “我去隔壁厢房睡。”纪王俯下身,柔软的青丝从他耳后垂下,落在徐南风的脸颊上,痒痒的。   顿了顿,他又叮嘱道:“你的榻边缀有铜铃,若是起夜或口渴,可摇铃叫唤八宝桂圆她们。”   “你不同我一起睡么?”自嫁进王府中,他们俩夜夜都是同榻而眠,突然分开房睡,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心里没由来空落落的。   不等纪王回答,徐南风又极小声的补上一句:“我这样,是不是传闻中的……失宠了?”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荒谬,噗嗤笑出声来。   纪王怔愣了片刻,又心疼又好笑,顺势吻了吻她的鼻尖,道:“怎么看,都一直是我在失宠罢?”   “说得也是。”徐南风忽然有些愧疚。纪王对她那么好,她却从来不曾‘临幸’过他,真的是太无情了。   “你受伤了,需要静心养伤,我若与你同榻,怕忍不住会伤了你。”纪王在她耳边轻声道,“方才的问题,夫人再好生想想,我随时盼着夫人的恩宠。”   ‘恩宠’二字他咬字极轻,尾音上扬,听起来像是在撒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   徐南风不争气地红了脸,点头道:“……好。” 第45章 生气   半喂半哺地喝完那碗药, 不到半个时辰,徐南风醒来了一次。   窗外雨帘淅淅沥沥,屋中一豆灯火, 尤显静谧。她一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便是刘怀略显憔悴的脸。   他好像瘦了些许,眉眼轮廓更加深邃,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时布满了血丝,眼下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乌青, 徐南风没由来一阵心疼。   她受伤昏迷的这些时日, 纪王一定没有好好休息。   “醒了?饿不饿?”纪王握住她的手, 声音暗哑得可怕,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   徐南风摇了摇头,眼也不眨地望着刘怀, 见他只是形容憔悴,身上并未受伤,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张开唇一字一字艰涩道:“不饿, 你很累,快去,休息。”   说话间牵动到伤口, 她闷哼一声,蹙紧了眉头。   纪王目光沉沉,指腹爱怜地从她眉梢眼角缓缓碾过,随即俯身在她额角一吻, 道:“你如今这模样,我如何睡得着。”   他声线中有难以掩饰的脆弱,徐南风一怔,下意识抬起手臂,想要拍拍他的肩安抚他。孰料,那只手伸到半空中,被纪王一把扣住。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左胸处。   徐南风能感觉得到,掌心下他的心跳很快。   纪王的呼吸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半晌,他抬起头来,湿红的眼眸中一派痛楚之色,沉声道:“南风,你是来折磨我的么?”   徐南风迟钝的大脑艰难运转,良久都没能消化掉他这句话的意思,愣愣道:“……怎么会?”   “南风,你不明白。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不需要你以命相搏舍身相救,我只愿你好好的。看到你受伤,我心中的痛楚比凌迟更甚。”   纪王深深地望着她,眼波几乎能将人整个吸进去,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恢复了些许镇定,认真道:“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失去你更可怕。”   他的唇线紧抿着,嘴角一贯的笑意荡然无存,徐南风甚至觉得这样的纪王有些陌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纪王是在生气么?   “抱歉,少玠。”除了道歉,徐南风想不出什么能让纪王消气。她从被窝一侧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拉了拉纪王的衣袖,轻声道,“我知道,若是我……再冷静些,一定会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可是,我当时顾不了那么多了……和你一样,我也害怕你受伤。”   当时见到刺客的箭尖瞄准纪王的后心,那种绝望和心悸仍然历历在目。她无法忍受纪王在她的眼皮底下受伤甚至是死去,那对她来说是一种灭顶的灾难。   所以,她才不假思索地护住了他。   纪王神色微动,目光柔和了些许,他认真地凝视着徐南风:“我是生气,可我更气我自己。我是你丈夫,却连保护好你都做不到。”   “你别自责,少玠……”她眼眶微涩,紧紧揪住他的袖子,“我看着,心里难受。”   她声音微弱,神情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刘怀又怎忍心让她担惊受怕?   将千万般苦痛和担忧咽下,他俯身,与她额头相触,鼻尖相抵,轻声道:“别多想,好好休息,我去让人给你热碗药膳果腹。”   纪王起身欲走,徐南风却一把拉住了他,问道:“刺客……查出来了么?”   “查出来了,已经在处理。”   像张氏那样的大家族,枝繁叶茂,其门客爪牙渗透到了朝廷的各个角落,若是蛮力伐之,反而会适得其反,只能从旁枝末节一点点清理,让他们起内讧,方能不攻自破。   徐谓和礼部周侍郎便是第一批剔除的腐烂枝叶。   可徐谓终究是徐南风名义上的父亲,刘怀并不打算在此时将这些事抖出,免得让她心生忧虑,不能安心养伤。   纪王摩挲着徐南风的手背,微微一笑:“你且睡着,待你伤势好些了,我再一一告诉你内情。”   徐南风点点头,目送纪王出门。   今日的纪王目光清朗,步履也矫健沉稳,徐南风躺在榻上,隐隐明白了什么。   约莫两刻钟过后,纪王亲自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膳过来。进门一看,便见徐南风躺在榻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纪王径直走到榻边坐下,望着她温声道:“怎么不睡?”   “睡了一天一夜,不想睡了。”徐南风嘴角翘起,满面病容,却笑得十分灿烂,格外惹人心疼。她仔细打量着纪王的神色,看了又看,方道,“少玠,你的眼睛是不是好了?”   纪王搅动药膳的手一顿,浓密的睫毛抖了抖,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片刻,他抬头一笑,整张俊颜都生动了起来。   “被你看出来了。”他舀起一勺药粥,放在唇畔吹凉了些许,送到徐南风唇边,温声说,“好多了,只是视野仍旧有些模糊。”   徐南风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她张口含住汤匙,吞下药粥,含糊道,“真好,我做梦都想见着你眼睛恢复如初的样子。”   纪王顺势笑问:“待我眼睛好了,你欲如何?”   “和……”   徐南风下意识想要吐出‘和离’二字,这是最初支撑她的理由。但此时,一见到纪王瞬间沉下的眸子,她便硬生生将‘离’字吞入了腹中。   纪王眯着眼睛,笑得很是‘和善’:“夫人方才说,和什么?”   徐南风眼珠乱转,左顾而言其他:“哎,中了一箭,脑子估计也跟着坏了,不好使了。”   纪王简直拿她没辙。他垂下眼,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阴谋:“南风,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有和离二字不许再提,想都不要想。”   徐南风揪着被子,闷闷地‘哦’了一声。   纪王又喂了她一口粥,漫不经心问道:“南风,你同我说实话,这些日子,我待你如何?”   徐南风诚实道:“很好。”   纪王颌首,苦涩一笑:“既是如此,为何不尝试着与我携手同心,白头到老?”   徐南风想了想,轻声道:“人心难测,一辈子太长。”   “我愿用一辈子来向你证明。你知道的南风,从很多年前开始,我便喜欢你。娶了你后,这种喜欢非但没有消散,反而与日俱增。”纪王压低声音道,“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渴望你的回应。”   徐南风耳廓微红,艰涩道:“可你身居高位,身边不会只有我一个女人。”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她渴望的,是一份一心一意的,天长地久的感情。   她并不否认纪王对她的喜爱,可他终究是个王爷,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换一句话说,若是联姻需要,皇帝硬塞一个权宦之女给他为妻为妾,他能拒绝?   “不论身居怎样的高位,我身边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人,从身到心皆由你独占。”纪王诚恳道:“南风,为何不尝试着相信我?”   徐南风嘴唇张了张,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问题。   纪王道:“更何况,你亲也亲过了,也同床共枕过了,不打算对我负责?”   什……什么?!   和纪王说话,没聊两句就会偏离轨道,变得不正经起来。徐南风干脆也耍起了赖,蹙眉哼道:“我疼。”   久久得不到正面的回应,纪王神色黯了黯,难掩失望之色,无奈道:“你呀……”   连徐南风都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拒绝纪王的示好了。   她就像一个刺猬,竖起浑身尖刺保护自己,却总在不经意间刺伤了所有想要靠近她的人。对她爱得越深,则伤得越重。   此番谈话后,纪王嘴角笑意不减,可话却少了很多。徐南风便是再迟钝,也知道她的决绝将纪王伤着了。   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对自己好,可她总拿不出勇气,以一个妻子的身份与他比肩而立。   吃了一碗药膳,纪王搁了碗,命八宝、桂圆打了温水过来给她擦拭身子。   往常纪王眼盲,徐南风宽衣解带时便也没多么避着他,心想他反正看不到。但今天八宝将她的衣裳脱了一半,她才忽然想起来,纪王的眼睛好了!   于是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她猛地拉起被子盖在几乎赤-裸的身上,却因牵动伤口而疼出了一身冷汗,半晌才喘匀气儿,小心翼翼地拿眼睛瞥纪王:“那个,少玠……”   纪王会意,很有君子风度地背过身去,叹道:“我不看。”事实上在某些她不知道的时候,该看的他也早都看了。   徐南风这才心惊胆颤地让人擦了身子,重新换上干爽的衣物。她伤得挺重,待换好衣物,又是折腾出了一身冷汗,脸色也苍白了不少。   纪王心疼地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将她散乱的头发轻轻拨至耳后别好,这才温声道:“子时了,快睡罢,休息好伤才会好得快。”   说罢,他起身欲走。   徐南风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纪王于是回头看她,用眼神询问。   徐南风怔怔道:“少玠不睡么?”   “我去隔壁厢房睡。”纪王俯下身,柔软的青丝从他耳后垂下,落在徐南风的脸颊上,痒痒的。   顿了顿,他又叮嘱道:“你的榻边缀有铜铃,若是起夜或口渴,可摇铃叫唤八宝桂圆她们。”   “你不同我一起睡么?”自嫁进王府中,他们俩夜夜都是同榻而眠,突然分开房睡,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心里没由来空落落的。   不等纪王回答,徐南风又极小声的补上一句:“我这样,是不是传闻中的……失宠了?”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荒谬,噗嗤笑出声来。   纪王怔愣了片刻,又心疼又好笑,顺势吻了吻她的鼻尖,道:“怎么看,都一直是我在失宠罢?”   “说得也是。”徐南风忽然有些愧疚。纪王对她那么好,她却从来不曾‘临幸’过他,真的是太无情了。   “你受伤了,需要静心养伤,我若与你同榻,怕忍不住会伤了你。”纪王在她耳边轻声道,“方才的问题,夫人再好生想想,我随时盼着夫人的恩宠。”   ‘恩宠’二字他咬字极轻,尾音上扬,听起来像是在撒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   徐南风不争气地红了脸,点头道:“……好。” 第46章 开窍   在床上躺了数日, 徐南风精神好多了,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直到今日清晨,叶娘红肿着眼睛来找她。   徐南风一眼就看出了母亲今日的反常。   叶娘好像有心事。进门后, 徐南风才看清她的模样, 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精致的妆容也哭花了, 满脸的茫然和无措。   徐南风问:“怎么了,娘?谁欺负你了?”   叶娘用红肿的眼睛望着徐南风, 视线落在女儿胸口缠绕的绷带上, 眼中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她飞快地抹了把眼睛, 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说:“纪王那么好,谁敢欺负我呢?”   可叶娘也明白, 她此时的安稳与富庶,是女儿用命换来的。   见到女儿这般模样,原先准备打听徐谓下落的话到了嘴边,终究不忍心说出口。   徐南风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问道:“娘,你到底是怎么了?刚才在门外,是否有话要对我说?”   叶娘张了张嘴, 红着眼睛问:“南儿,还疼么?”   徐南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问道:“您是说这个?早不疼了,就是近来结疤, 痒得很。”   叶娘吸了吸鼻子,眼睛又红了一圈:“再痒也不能去挠,知道么?”   徐南风点头。   叶娘在她榻边坐了片刻,心情倒是平复了不少。犹豫半晌,她扯出一个木讷的笑来,对徐南风道:“南儿,其实纪王什么都跟我说了,娘也想明白了……若真的是你那死鬼爹对你下了杀手,那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应该的,娘不怪你。”   徐南风心里一咯噔:“娘,你在说什么?”   叶娘顾若罔闻,哽声叹道:“这都是他的报应,报应啊!”   从叶娘的言辞神色中,徐南风大概猜出来,徐谓怕是出事了。   纪王办完事回府,便见徐南风心事重重地倚在榻上发呆。   “南风,在想什么呢?”纪王一身绛紫的阑衫,笑吟吟地走过去,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案几上,“今日去看了母妃,她对你的伤势很是担忧,还托我带了几味宫中的药材过来。”   一见到纪王的容颜,徐南风心情便不自主地明朗起来。她撑着坐直身子,望着案几上散发出香气的油纸包,问道:“那是什么?”   “龙须酥,母妃特意为你做的。”纪王将油纸包打开,白净修长的指节捻起一块点心,喂至徐南风嘴边,“来,尝尝。”   徐南风张嘴吞下,唇瓣不经意间碰到纪王的指腹,彼此都带来一丝酥麻的触感。   徐南风一怔,忙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含糊道:“好吃。”   纪王眼波深了深,将被她唇瓣触碰过的拇指和食指放在嘴中,舔去沾染的残屑,随即深沉一笑,哑声道:“的确好吃。”   “……”你变了,你不是我所熟悉的纪王。   徐南风噎了噎,回想起方才叶娘的反应,心道还是正事要紧。   她坐直了身子,收敛神色道:“少玠,我有事要问你。”   纪王给她倒了一杯茶,温声道:“请讲。”   徐南风接过热茶捧在手心,片刻方问:“徐府……是不是出事了?”   此事纪王并不打算瞒着她,便颌首道:“今日父皇下令,抄了徐府,太子受牵连禁足东宫,徐良娣也被贬为良媛。不过有人替你作证,将徐尚书与你断绝关系一事挑明,故而父皇恩准,你不受牵连。”   徐谓锒铛入狱的消息,并未在徐南风激起太大的波澜,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所有的爱与恨都早已被消磨殆尽。那个负心汉,不值得她为之欢喜哀叹。   纪王略加沉思,徐府被抄没的事在洛阳闹得沸沸扬扬,徐南风重伤在榻,不可能得知这个消息,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问道:“叶夫人,来找过你了?”   “嗯,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在我面前哭了一会儿。”徐南风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娘跟我不一样,我对我爹没什么感情,可她……却是真真正正地爱过我爹,爱得越深,便越是可怜。”   当年十里八乡人人艳羡的郎才女貌,如今却是沦落到这般境地,叶娘一向心软,难受一会儿也是正常的。好在现在的叶娘眼界开阔了许多,若是换做从前的她,定是要哭闹着求纪王救徐谓了。   纪王定定地望着她,沉声道:“南风,我瞒着你动用了李之年,扳倒了你的父亲,你可生气?”   “此事迟早会发生,为何要生气?”徐南风讶然,随即又苦笑一声,“或许有些遗憾罢,没有亲眼见证他的落魄。”   “他们不该算计你。”纪王沉默了一会儿,方淡淡开口,“但凡伤害你的,我必睚眦相报。”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笑意,可传到徐南风耳中却仿若雷霆万钧之重,令人心尖一颤。   徐南风望着他完美无瑕的面容,叹道,“少玠,有时候我真看不透你,明明看起来温柔得像只兔子,可皮毛之下又尽是獠牙。”   “那是因为有你存在,我才会愈来愈强。从前不屑的东西,不想做的事,为了你,我都会去争一争,去做一做。”   纪王笑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面颊:“我想给你最好的,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的眼睛乌沉沉的,泛着深邃的波光。每次徐南风与他对视,都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漫天璀璨的星斗,美得惊心动魄。   她心慌意乱,红着脸闷闷地想:我何德何能,让他如此珍爱?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多年前,我在他落魄之时给他了一个馒头?   情爱之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一提到感情,徐南风总会转移话题或陷入沉默,刘怀也不忍逼她,只强忍着内心翻腾汹涌的渴望与爱意,起身道:“该喝药了,我叫人给你拿来。”   一听到喝药二字,徐南风打心眼里抗拒。   纪王俯下身,温声道:“喝了才好得快,不过你若害怕,我不介意亲口喂你喝。”   徐南风猛地抬头看他。   纪王笑道:“你昏迷那会儿,我便是这样一口一口哺给你喝的。”   徐南风脸一红,哭笑不得道:“不用不用,我没这么矫情。”   “唉。”纪王眼睛一黯,颇为失望的样子。   纪王去取药,徐南风便躺在榻上想了许久。   纪王眼睛好了,太子势力被削,徐家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她是否还需继续留在纪王身边?   她曾经那么向往自由……   可是婚后,少玠也从未干涉过她的自由。   她说过要带着母亲归隐山林,过一辈子清净日子……   可是少玠一直将叶娘当做自己亲生母亲般侍奉,若没有他,叶娘兴许一辈子都会窝在叶家受气。   扪心自问,她难道对少玠的示好毫无知觉?   少玠喂她喝药,少玠给她买糕点,少玠处处护着她、以她为重,少玠说他喜欢她,一辈子都只喜欢她一人……   想到许多天,徐南风实在是找不到一条离开纪王府的理由,反而渐渐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是啊,纪王对她掏心掏肺的好,她怎么舍得离开他?   在遇见纪王之前,徐南风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依赖一个人。   他不完美,但是他能包容她所有的不完美。他的笑能给予她温暖,他的怀抱能驱赶她的孤寂,只有和他在一起,灵魂相契,徐南风才觉得自己是安心的,是完整的。   那日在猎场,她为何会宁愿自己面对死亡,也不愿少玠受伤?难道仅仅是因为利益和盟友的关系么?   不,答案是否定的。   ‘和离’一直是她用来麻痹自己的借口,在她尚为察觉的时候,纪王的一切丝丝缕缕沁入她的世界,早已在她骨髓中生根发芽。   想清楚了一切,徐南风没有预料中的不安,反而松了一口气。   是的,她喜欢纪王。   徐南风一向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她想清楚了一切,便不会再拒绝纪王的示好。她甚至下定决心,只要纪王再提感情之事,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与他忠贞不二,长相厮守。   但……   接下来的数日,纪王都不曾再向她表示一星半点的暧昧。   感情之事绝口不提,行为举止也不曾逾礼,两人仿佛又恢复了最初那般相敬如宾的状态。   徐南风表面不曾说什么,可心中却早已急得抓耳挠腮,心中怅然不已。以前她不谈感情的时候,纪王天天撩拨她,现今她开窍了,纪王反而收敛了。   这可如何是好!   是夜,徐南风惴惴不安地喝了药,一口闷,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纪王颇为讶异地笑笑,低声道:“今日南风很乖。”   徐南风将药碗搁在床头的案几上,转过头略带期许地望着纪王,孤注一掷般道:“今夜你睡哪儿?”   纪王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深了些许:“还是隔壁厢房。”   “不留下来么?”   “让我留下来,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纪王缓缓凑近,嘴唇贴着她的耳廓,低声道,“还是说,夫人其实很期待我对你做些什么?”   徐南风一怔,表白心意的话在她舌尖绕了个圈,又被她生生咽下。   唉,还是说不出口。   “好了,不逗你了。”纪王轻叹一声,在她唇角落下轻而长久的一吻,起身道,“早些睡。”   于是,转身离去。   徐南风望着纪王远去的背影,懊恼地捶了捶绣枕,今日又错失了表白心意的时机。   辗转半夜,她实在睡不着,摇铃唤来了侍婢。   八宝和桂圆披着外衣,睡眼惺忪地走进卧房,问道:“夫人,要起夜么?”   “不,我想喝酒。”   “喝酒?”八宝与桂圆对视一眼,忙摆手道,“这可不行,夫人你伤还没好呢,不能喝酒的。”   徐南风倚在榻上,喟然长叹:“可是,酒壮怂人胆啊。” 第47章 心意   随着庭院的枫叶一片比一片红, 秋霜渐浓,肃杀的冬季在悄然逼近。   徐南风伤好下榻的那一日,纪王的眼睛经过大半年的诊治, 也彻底痊愈了。   灵犀寺的老方丈给他用了最后一剂药, 需用浸透药汁的布条缠住眼睛,七日之后方能揭开纱布。今天, 正好是第七日。   纪王端坐在榻上,双手平搁于膝上, 静静地等待来人将他眼上的绷带拆除。徐南风有心捉弄他, 特意向桂圆借了身衣裳, 秀发绾成双髻,伪装成府中新来侍婢的模样。   不知道纪王眼睛复明后,能否从人群中将她一眼认出。   如此想着, 徐南风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站在纪王身后,将他眼上的纱布一圈一圈解开,又接过八宝递来的湿帕子, 将他眼上残留的药渍抹净。   做完这一切,纪王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缓缓睁开眼。   或许是久未接触到光线的原因, 纪王眯了眯眼,抬手挡住眼前的光线,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视线在屋内巡视一番, 准确地落在徐南风身上。   然后,他展颜一笑,有温柔的波光从他眼底荡漾开来。   徐南风便知道,自己多半是穿帮了。   姚江朝侍婢们使了个眼色,挥手让她们退下,出门时还体贴地为屋内的小夫妻掩上了门。   淡薄的阳光从窗外斜斜洒入,徐南风有些紧张地伸手,在纪王眼前晃了晃,问道:“如何,看得清么?”   纪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戏谑一笑:“这位姑娘好生面熟,我们可曾在哪见过?”   徐南风一愣,顺着他的话胡诌:“殿下是在调戏奴婢么?这话搭得未免太过俗套。”   纪王用手背抵着鼻尖,低笑道,“你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如本王纳你做侍妾,如何?”   徐南风演不下去了,纪王看她的眼神太过深邃炽热,她轻笑着别过脸,小声道:“还以为你认不出我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识破了。”   “南风也太小瞧我了,在你还年少的时候,我就悄悄见过你许多次,一颦一笑早深深刻入骨髓,一辈子都忘不了。”纪王笑吟吟地抬手,指腹轻轻拂过她耳垂后的一点朱砂,温声道,“不过,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你,才发现你这儿有颗痣。”   那痣生得有些隐秘,非亲近之人不可见,纪王温热的指腹拂过那不被人触碰过的地方,登时引起她一阵颤栗。   徐南风捂住耳垂,本能地想要后退,但一想起自己对纪王那还未说出口的心意,抬到一半的腿生生僵住。   说好的不逃避,说好的要接受他的示好,怎能再次临阵退缩?   徐南风定了定神,非但没后退,反而向前一步,拉住纪王的手道:“既然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她拉着纪王出门,朝前院喊道:“姚管家,马车备好了么?”   这模样,一看就知道是早就计划好了的。   纪王的视线落在徐南风与他交握的手上,任由她拉着自己上了马车,笑道:“南风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等会你就知道了。”徐南风掀开车帘,对前头的姚江道:“出发吧。”   纪王托着下巴,温柔含笑地打量着徐南风,总觉得她这两天变了许多,面容依旧恬静,心思却生动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马车在城郊朗山下的蒹葭湖畔停了下,徐南风拉着纪王下了车,放眼望去,胭脂色的夕阳笼罩着大片芦苇荡,白茫茫的芦花如厚雪覆盖水波,又如鹅毛纷纷扬扬。   “记得半年前你第一次带我来这,我便说过,等到深秋时节再来这里,漫天飞舞的白色芦花一定很美。”   说罢,徐南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纪王,逆着橙红的夕阳温和一笑:“那时我就想,若是等你眼睛好了,一定要同你再来一次。”   纪王挺身而立,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徐南风,微笑道:“还好我不负众望,不曾错过美景如斯。”   徐南风被他炙热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一想到接下来自己要坦言的话,她的脸颊便烫得厉害。   她折了一枝芦花,将雪白的花穗放在鼻端嗅了嗅,霎时间清风卷地而起,吹起她衣袍猎猎,乌黑的发丝随风扬起又落下,像是一帘轻盈的夜色在空中晕染开来。   纪王静静凝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方才在府中,当眼上的纱布落下,刘怀睁眼,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见她的容貌,唯有‘惊艳’二字能形容他当时的心情。   只要一看到她,多年前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便在脑中鲜活了起来。徐南风其实生得并不艳丽,但眉眼精致,沉静中透出一种百折不挠的倔强来,像是陈年佳酿,历久弥香。   和她在一起,即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沉闷。   徐南风假意望着天边的晚霞,眼睛却不住地往纪王身上瞟。半晌,她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纪王面前站定,“少玠,我有话对你说。”   她难得有这般紧张的时候,纪王垂眼望着她,微微一笑,“只要不提和离的事,什么都好说。”   “不,不和离。”徐南风忙不迭摆手,随即又道,“半年前也是在这儿,你曾告诉我,无论是夫妻还是盟友,都需要坦诚相待,所以,我想将我的心意告诉你。”   闻言,纪王眉毛一挑。等了这么久,她终于要直面这个问题了?   徐南风清了清嗓子,竭力用平稳的声音正色道:“你问我是否愿意长久的留在你身边,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   纪王目光灼灼,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接触到他鼓励的眼神,徐南风所有的心慌都在那一瞬烟消云散。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就那么直视纪王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平静的,无比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少玠,我愿意,我想和你在一起!”   纪王的眼睛倏地睁大,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有惊愕和喜悦交叠而过,最终又归结于平静。他含着笑,温声道:“南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不后悔?”   “此言既出,永生不悔!”   秋风扬起,漫天的芦花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下一刻,徐南风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刘怀紧紧地拥着她,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嵌入骨血中。徐南风微微一怔,随即绽开笑来,更用力地回拥住她。   她好像是完成了一个牵挂已久的夙愿,身心一下舒畅了起来,眉梢眼角带笑,一路甜到了心头。   刘怀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随即他又闷声大笑起来,手臂用力一托,搂着徐南风的腰在漫天飞舞的芦花中肆意旋转。徐南风一声惊呼,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颈,与他额头相触,呼吸交缠,两人俱是高兴得像是个三岁稚童。   纪王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南风,你可知道,我等今日等了多久?”   徐南风只是微笑着望他,眼中的坚定与深情不言而喻。   秋风一起,像是下了场大雪,徐南风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将纪王发间沾染的芦花捻下,笑道:“你看,连上天都在祝愿我们白首到老。”   两人的发间、肩上俱是落满了芦花,可谁也没心思拂去。纪王一把攥住徐南风的手,将她再一次拉到自己怀中,然后虔诚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是他们成婚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纪王先是温柔地舔舐她的唇瓣,继而轻咬,得到她的回应后,纪王的呼吸明显粗重了许多,有些迫不及待地撬开她的牙关,舌头探入,引着她痴缠逗弄,发出令人面红心跳的水声。   被主导的感觉并不糟糕,即便呼吸被攫取,喘不过气来,徐南风也依旧生涩地回应他的占有。   夕阳沉下山头,天边晚霞似血,连躁动的秋风也渐渐沉静下来,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地洒在地平线上,将这对拥吻的璧人镀成一道镶着金边的剪影。   入了夜,纪王自然而然地搬回房间,与徐南风同睡。   八宝和桂圆伺候主子们沐浴梳洗,又提前备好了茶水点心,便被纪王挥退。   八宝出了院子,朝点着灯的厢房回望一眼,随即用胳膊肘顶了顶一旁的桂圆,笑眯眯道:“哎,你有没有觉得,王爷和王妃和以前不一样了?”   桂圆似懂非懂,迷糊道:“哪里不一样了?”   “你还小,自然看不出来。”八宝用茶托遮住半张脸,凑到桂圆耳边几番耳语,低声道,“自从王妃和王爷从外边回来,两人对视的眼神就跟抹了蜜似的,甜得叫人发颤。”   “有么?”桂圆仔细回想了一番,不解道,“可是自打王妃进门的第一天开始,王爷看她的眼神就是甜甜的呀。”   “现在不一样了,以前只有王爷看王妃的眼神甜,现在王妃看王爷的眼神呀,也是甜的了。”见桂圆仍不懂,八宝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简而言之,王妃开窍了,咱们府中啊,很快就会有小世子了!”   桂圆恍然,高兴道:“噢,我明白了!王爷要和夫人造小孩了……唔!”   八宝一把捂住桂圆的嘴,将她强行拖下去,竖起一根手指道:“嘘!你小声些!”   而院中,姚江将手中的盆栽放至墙角,望着两个小丫鬟笑闹着远去,不禁抻了抻老腰,发自肺腑地感慨:“年轻人啊,真好。” 第48章 同寝   夜深人静, 唯闻窗外秋风瑟瑟,落叶萧萧。   徐南风用金蛟剪将烛台的灯花细细剪去,罩上夹纱灯罩, 又将外衣解了挂在木质的衣架上, 回头一看,便见纪王松垮垮地披着里衣, 露出一大片精壮的胸膛,正单手撑着脑袋, 倚在榻上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徐南风吓了一跳, 向前上了榻, 诧异道:“天冷,你脱得这般干净做什么?”   纪王干脆将里衣也扒了,纯白的衣裳的被甩下榻, 腹部肌肉的沟壑在昏暗的烛火中若隐若现,勾人心肠。   他一把将徐南风扯入怀中,顺势压在榻上,眯着眼笑道:“还能脱得更干净呢, 一会儿就不冷了,夫人不想试试?”   纪王赤着上身,双手撑在徐南风耳侧, 蓬勃且匀称的肌肉近在咫尺,配合着他那张笑意盈盈的俊颜,此情此景,唯有‘活色生香’四字能形容。徐南风愣了愣,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男子特有的热度,那热度从两人相触的皮肤迅速蔓延开来。   不一会儿,徐南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热血直冲脸颊,悸动非常。   纪王容貌本就出众,在温暖昏暗的红罗斗帐中更显朦胧。他虔诚地注视着徐南风的眼睛,眼底仿若深潭,能将人整个儿吸进去。   在他的唇即将吻下的那一瞬,徐南风忽然觉得鼻根一阵湿痒,随即猛地捂住口鼻,一把推开纪王翻身起身。   纪王一怔,还以为她又是要拒绝自己,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躁动的心,搂住徐南风的肩将她轻轻扳过来,无奈道:“好了,不碰你了,不必害怕。”   “唔……不是害怕。”徐南风捂着鼻子,一边摇头一边含糊地否定着。   “这是怎么了?”纪王蹙起眉头,担忧道,“哪里不舒服,给我看看。”   说着,他伸手强硬地将徐南风捂住口鼻的手扳下来,登时一愣。   这丫头,竟然是流鼻血了。   徐南风有些狼狈地避开视线,胡乱拿起床头的衣裳捂住鼻子,带着浓重地鼻音道:“你……你先将衣裳穿上。”   纪王眨眨眼,又眨眨眼,随即抬手抵着鼻尖低低笑出声来。他一边示意徐南风靠在床头仰起头,一边笑得愈发放肆,双肩抖啊抖,几乎直不起腰来。   徐南风瞄见他这般取笑的模样,心中的窘迫更甚,暗骂道:徐南风啊徐南风,你怎的这般没出息?刀光剑影都见过了,还怕了区区男-色不成!   正懊恼着,纪王带着暗哑笑意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勾魂夺魄,戏谑道,“愚夫都宽衣解带、玉体横陈了,你应该毫不顾忌地扑过来才对,怎么反倒流起鼻血来了?”   徐南风并不想承认是自己见到纪王赤-裸的身躯后,一时血脉偾张,才导致鼻血横流的窘迫。   “是近来药膳吃多了,火气旺盛。”说出这句话,连徐南风自己都佩服自己。尽管心中锣鼓齐响,脑中烟花并绽,她还是能淡定地找出一个理由来搪塞。   她这副模样,纪王看了真是又心疼又好笑。   纪王并未拆穿她拙劣的谎言,只宽慰道:“前些日子你重伤未愈,大夫吩咐我多用些补血固元的药膳给你食用,如此看来,血气旺盛导致鼻血逆流也不无可能。”   话一说完,两人俱是心知肚明地腹诽:才怪!   待徐南风止住了鼻血,纪王便下榻叫人送来了温水与手巾,温柔地替她拭净脸颊,随即将那染了血渍的里衣扔进铜盆里,对八宝道:“将脏了的衣裳拿下去,处理了。”   八宝望着柔白的布料上那星星点点的血渍,再看看床榻上害羞带怯的徐南风,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此时虽是初冬时节,但纪王府的春天已然来临。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徐南风便穿戴整齐下了榻,照例在院中活络筋骨。在病榻上躺了太久,身子都快僵硬了,拿剑的手生疏了不少。   谁知一套剑法还未舞完,八宝便一脸紧张地跑过来,委婉劝道:“夫人,您累了一夜,还是回去睡会罢,不必起这么早的。”   徐南风莫名道:“什么累了一夜?”   八宝递给她一个‘你懂的’眼神,小声道:“就是那个呀……您现在不比往昔了,即便不为自个儿想想,也要为你……”   八宝的视线落在徐南风的肚子上,仿佛那里孕育着希望,嘿嘿一笑。   “???”徐南风一头雾水,糊里糊涂地收了剑,回房对纪王道,“我怎么觉得,今日八宝怪怪的。”   纪王眼眸一转,想起昨夜那件染了鼻血的里衣,便明白八宝多半是误会了什么。他扣紧腰带,摇首无奈一笑,在徐南风脸颊轻轻一啄,温声道,“为了不让八宝她们失望,我与夫人需加倍努力才是啊。”   徐南风还是有些茫然,叹道:“我怎么连你的话也听不懂了?”   纪王俯身,在徐南风耳畔几番耳语,弄得她一阵心慌意乱,直将纪王退出一丈远,故作镇定道:“少玠不必多说了,我懂了,懂了。”   随即她又好奇道,“为何你对这些事十分了解的样子,和别的姑娘试过?”   徐南风本是随意一问,纪王却敛了笑意,认真道,“我从未碰过别的姑娘,包括父皇曾经赏赐的歌姬舞姬,我也未曾碰过她们一根指头,不是在成亲前便与你说过了么?这些事,我只愿与你试的。”   “我知道,随口问问嘛,你不必当真的。”顿了顿,徐南风又道,“说起来,皇族世家子弟大都三妻四妾,以有红颜知己为殊荣,唯有你守着一个既不温柔又不娇艳的糟糠之妻,算是标新立异之人了。”   “这样不好么?”纪王笑了,搂着她的腰道。   徐南风想了想,望着纪王无比认真地说:“他们会否觉得你有隐疾?”   纪王:“……”这个问题可以说是相当尖锐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咬着徐南风的耳朵道:“有没有隐疾,夫人一试便知。”   “……”这下轮到徐南风无言。   半晌,她低声道:“我只是,不忍你为了我而受他人非议。可若让我学着别的妇人那般大度,允许你妻妾成群,那我宁可退出,此生不再踏进纪王府一步……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这样的女人是善妒,犯了七出之罪。”   纪王沉默。徐南风又自嘲似的一笑,洒脱道,“你瞧,我近来总是胡思乱想。”   片刻,纪王道:“你的想法是对的,南风,人心只有一颗,怎能与他人分享?”   徐南风讶然抬头,随即玩笑道:“我如此不贤惠,你居然还夸赞我?”   “父皇除了我母妃之外,后宫更有佳丽三千,每次父皇身边的新欢旧爱来来去去,母妃从不多言什么。父皇说母妃贤惠,我却并不以为然。”纪王凝望徐南风,压低声音温柔道,“因为没有人给母妃撑腰,没有人疼她爱她,所以她才会不断地放下身段放下尊严,以求自保。于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贤惠,这分明是可怜。”   徐南风怔然。   纪王拂过她的鬓边,继而笑道:“建立在女人身上的虚荣,我并不需要。南风,我宁愿你永远不贤惠,永远不需如履薄冰地活着,因为我想做你的支撑,即便天塌下来也有我撑着。”   徐南风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如此认真,不像是为了讨她欢喜而说出来的花言巧语。   她垂下眼,掩饰心中的感动,“你的话听起来像是歪理,可又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知道么,儿时我住在宫中,甚至整年整年都等不到父皇来见我们母子一面,母妃嘴上不说,心中定是孤寂万分的。那时我便想,为何父皇不能只爱我母妃一人?”   纪王坦然地说着自己埋藏已久的心事,不像是倾诉,而是开导,开导自己怀中那个还未完全打开胸怀的妻子。他耐心道,“南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徐尚书年轻时的荒唐事在你心中刻下了伤痕,你不相信男人许诺的婚姻,但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我既然娶了你,此生便只属于你一人。”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将话说开了,徐南风也便解了心结,颌首郑重道:“你也放心,我既是答应与你在一起,便会一心一意,永世不悔。”   一番情话到了她嘴里,倒变成歃血为盟的悲壮了,纪王哭笑不得,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暗哑道:“但愿夫人记得此言,他日床榻相见,莫要再流鼻血。”   徐南风脸一红,推开他道:“我就做了这么一件蠢事,你还要取笑多久?”   纪王一把拉住她,笑吟吟道:“若你不喜欢我多嘴,倒有一个法子。”   “是什么?”   “用你的嘴,堵住我的嘴。”   “……”就知道他正经不过三句。   徐南风佯怒,干脆搂住纪王的脖颈将他拉低些许,随即在他淡色的薄唇上轻轻一咬,挑眉道:“可是这样?”   撩完过后,她顽劣地挥挥手,笑着跑远了。   纪王一愣,手指下意识摸到泛着水光的下唇,墨色的眼眸愈发深沉。   十一月初九,徐谓一案又有了新进展。   徐谓一介书生,平生攀炎附势,最受不得苦。大理寺卿刑罚一用,他便很没骨气地招供出了太子太保张亭,当天夜里,张亭出逃未果,锒铛入狱,供出朝中党羽十余人,交出借用公职受贿的赃银百万两。   张家硕鼠,搜刮民脂民膏几乎达到半个国库,操纵党羽控制朝堂局势,更有甚者,豢养死士,大力排杀异己,其罪可诛!   此桩大案,震惊朝野。皇帝也趁此机会肃清朝堂,收拢皇权,洛阳一时风云突变。   徐府被抄没,张丞相有先帝御赐免死金牌,故而皇帝留了张家一命,将张府老少和徐家父子一同刺配流放到北疆。   百年望族的张氏如大厦将倾,彻底沦为笑柄。   听闻徐家嫡长子徐谦也一同被流放,徐南风想起出嫁前在西厢房,那个谦和有礼的少年郎拢袖长躬,对她道:“愿姐姐离开徐府后,能得一世荣宠安康。”   世事难料,终是一番唏嘘长叹。 第49章 徐谦   太子幽居东宫, 朝中十余名官员受张氏一案牵扯被贬流放,六部诸多职位空缺,皇帝顾及不暇, 倒是对纪王越发倚重起来。   元兴二十年十一月底, 远在岭南的姚遥飞鸽传书送了信来,信中说岭南王已殁, 他继承了爵位,成了岭南的小王爷, 今年年底会回洛阳觐见皇帝。   徐南风闻之大喜, 对纪王道:“小遥儿算是出息了, 雄踞一方,坐拥数万虎狼之师,如此一来奸佞之人投鼠忌器, 也不敢再动你分毫。”   纪王放下书卷,只是微微一笑:“即便没有小遥儿,如今也无人敢动我。”   见到他孩子气似的逞英雄,徐南风无奈摇头。   纪王笑看她, 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坐过来。”   徐南风依言坐在他身边,纪王又伸出手, 将徐南风的脑袋搁在自己肩上,这才重新拿起书卷,两人就这么相依着,共看同一本书。   “少玠。”徐南风犹豫了片刻, 还是选择坦诚开口,温声道,“听说张氏一案的罪奴今日已押解出城,我想去见一个人。”   “谁?”   “徐谦,徐谓名义上的嫡长子。”   徐谦……   纪王品味着这个名字,随即道:“我记得他,十来岁的小少年,听说颇有才气。”   “十四岁,若不是受此案牵连,他开春便要入太学了。”不足十五岁入太学,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可惜一切都被徐谓和张氏给毁了。   纪王放下书卷,伸手将徐南风搂入怀中,问道:“可要想办法救他?”   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以徐谦外柔内刚的性子,定是不愿意抛弃徐家独活的。她想了想,终是叹了一口气:“想见他一面再说。当年我在徐府,徐谦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亲姐般尊敬的人,如今他落难,我尽可能地去帮帮他,从此恩怨两消罢。”   纪王了然点头,道:“现在午时刚过,他们应该不会走远,我让姚叔带你出城。”   徐南风摇了摇头,“你现在事务繁忙,让姚管家留下来陪你吧,我带几个侍卫出城便可,不会有事。”   “父皇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视我,近几日事务虽多,但都是不重要的杂役,我足以应付。”说罢,纪王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件宝石蓝的斗篷,披在徐南风身上,温声道,“姚叔与押解犯奴的差役是旧识,颇有几分薄面,你带他过去,若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尽管吩咐姚叔去做便是。”   如此,徐南风便不再多言,乘了快马与姚江一同出城,一个时辰后,在城郊官道上追上了押解北上的罪奴。   姚江已同差役们打了招呼,徐南风翻身下马,刚走了两步,便见蓬头垢面的囚徒中发出一阵骚动,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拼了命地要挣脱镣铐冲上前来,口中疾呼道:“南风,徐南风!我是你爹,你来救我了吗!”   差役们拿着铁棒和大刀向前,将状似疯癫的徐谓死死拦住,又一脚踢在他的膝窝,强迫他跪下。   “娘娘,王妃娘娘,我是你爹啊!”徐谓脸朝下被按在粗粝的黄土地上,仍是不老实,赤红的双目充满希冀地望着步步走来的徐南风,哑声道,“你带爹走,从此以后爹就陪着你们母女过日子,你仍是爹的嫡亲女儿!”   冬日的风寒冷刺骨,徐南风拢紧了身上的斗篷,耳朵边尽是呜呜鼓动的风声。她眯着眼看着匍匐在地的徐谓,仿佛是在看一个笑话。   差役头目向前,颇为歉意道:“徐王妃,您不必理他,自入狱用了刑后,这犯人便有些疯癫了。”   徐谓狼狈的挣扎着,胡子上沾染了涕水,目光呆滞,口中喃喃道:“本官没疯,没疯!你们为何要害本官!”   徐南风点头,视线在诸多或麻木或愤怒的囚徒中巡视一圈,随即问道:“徐谦呢?”   差役慌忙去翻名簿,徐南风便朝地上的徐谓扬了扬下巴,解释道:“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目俊秀,是他儿子。”   差役有了印象,随即从囚徒的末尾揪出一个面黄肌瘦、昏迷不醒的少年,朝徐南风抱拳道:“娘娘您看,是不是这人?”   说罢,他一把揪起少年的头发,强迫少年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削枯槁的脸。   “阿谦!”徐南风没由来一阵心痛,不敢想象年初还俊秀清朗的少年,竟变成了如今这副将死之人的模样。   她不顾徐谦身上的污秽,向前一步搂住他枯瘦的身躯。身高七尺的少年,竟清瘦得如同一张纸片,风一刮便能吹去。   徐南风慌忙抬头,语气带了几分凌厉:“他是怎么回事?”   差役们后退一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道:“娘娘,不关我等的事啊!这小子被关进牢中时,便已染了风寒,牢中阴冷,他风寒加剧,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与我们无关啊!”   徐南风摸了摸徐谦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冷静道:“大夫呢?”   差役见机行事道:“前方七八里有一村庄,村中应该会有赤脚大夫,小的这就去请。”   身后,徐谓发出暗哑的笑,浑浊道:“徐南风,阿谦若是死了,便是你害死了他啊!”   听到这疯子两面三刀的言论,徐南风忽的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她将病重的徐谦平躺在地上,又解下斗篷盖在他单薄的身躯上,随即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徐谓,凛然道:“是你害惨了他,徐谓。我早说过善有善因,恶有恶果,若不是你们薄情寡义、贪饵吞钩,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徐谓目光呆滞地望着她。   徐南风嗤笑一声:“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哭着求我么?”   一旁的差役小声补充道:“徐谓入狱时,他妻子托人送了一大笔钱财进来,让他好生打点,照料好她儿子。”差役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徐谦,说道,“这小子本来是有救的,但徐谓贪生怕死,把儿子的救命钱用去贿赂狱卒官差,以求自己少受些皮肉之苦,早就挥霍一空了。”   虎毒尚不食子,徐谓为了苟且偷生,竟将张氏千辛万苦送进牢来的救命钱挪为己用,简直不配为人父!   徐南风一把揪住徐谓的衣襟,逼视他一字一句道:“徐谓,你听着!你死后,我会将你挫骨扬灰,将你的烧成灰烬撒入阴沟地渠,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你、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大不孝!”徐谓被她冰冷的目光吓住了,颤抖道,“我要见叶娘……对,叶娘!让你娘来见我!”   徐南风松开手,让他颓然坠地,随即冷笑道:“你以为,你还有什么资格向我提这些要求?又凭甚以为,我娘还会来见你?”   一句话彻底击垮了徐谓。他须发颤抖,以手覆面,发出绝望而后悔的嘶吼声。   入夜,凋敝的村庄内。   一座篱笆围成的农家小院内,请来的赤脚大夫已经给徐谦煎了药,徐谦喝后,呼吸果真平稳了不少。   差役头目已经带着一干囚徒先行一步走了,只留下一名差役陪同病重的徐谦,允许他病情稳定后再继续北上。徐南风知道,这多半是姚江为她求了情。   徐南风替徐谦擦了脸,这才回过头来,对一直默默陪伴她的姚江道:“姚叔,谢谢你。”   姚江好脾气地笑笑,摆手道:“都是一家人,徐王妃不必客气。”   徐南风深吸一口气,还欲再说些什么,土炕上的徐谦却是悠悠转醒,一把揪住了徐南风的衣袖,气若游丝道:“南……姐姐……”   姚江知道他们姐弟俩有话要说,便掩门退下,原本凋敝残破的小屋便越发空荡冷清。   “阿谦,还好么?”风从破旧的窗户纸中灌入,徐南风给徐谦盖上棉被,对于这个弟弟,她总是心情复杂的。   她既痛恨张氏的迫害,又深知徐谦的无辜,既厌恶徐谓的虚伪,又欣赏徐谦的聪慧知礼。   这么好的孩子,为何偏偏是徐谓和张氏的儿子?   少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淡色的眼眸中是看透一切的澄澈。他拍了拍徐南风的手背,轻声道:“南姐姐,你不必愧疚,我不曾怪过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债子偿,这是……我的命……”   徐南风有些心酸:“别瞎想,好好养病。”   徐谦虚弱点头,随即又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道:“天晚了,姐姐速回王府,莫让……纪王爷误解你。”   徐南风坐着没动,望了徐谦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对不起,阿谦。”   徐谦一怔,随即用沙哑稚嫩的嗓音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啊。当年,你与叶姨在府中……受尽冷落排挤,父亲和母亲……那般对你们,我……我却无能为力,作壁上观……”   “可你是府中,唯一肯为我说句公道话的人。”徐南风自嘲一笑,沉声道,“我不喜欠人恩情,今日救你一命,权当是还了你当年对我的照顾。我会同差役打好招呼,让他们好生待你,不会让你去做危险的苦役。”   说罢,她起身,摸了摸徐谦的额头,做最后的告别:“从今往后,我照顾不了你了。你有大才,好好努力,未必不会有出头之日,只是,切莫活得像你爹一样糊涂。”   徐南风将一袋碎银放在他的床头,随即转身出门,又提弟弟掖好被角,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进一片鸡鸣狗吠的深沉夜色中。   回到纪王府,已是深夜。   徐南风在府门前下了马,抬首一看,这才发现今夜王府有些不同。   此时并非新春也非佳节,王府门口却挂着两串大红灯笼,像是有什么喜事的样子。   徐南风满怀好奇地走进院中,只见廊下也挂着红绸,窗扇贴着大红囍字,府中上下红艳艳的一片,如同新婚般。   奇怪,这里是纪王府,她与纪王又是半年前就成过亲了的,怎会在这个时候做婚房打扮?莫非纪王要娶别的女子?   不,他不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   徐南风下意识回头望着姚江,问道:“姚管家,府中这是怎么了?”   姚江摸着下巴,煞有介事道:“王妃看不出来么?红绸喜字,这分明是喜事啊。”   “喜事?谁的喜事?”   “这个……在下便不知了,王妃不如去问问王爷?”   徐南风满腹狐疑,拔腿便往书房走去,孰料纪王并不在书房。见卧房亮着烛火,徐南风便转而奔向卧房,手指碰上门扉上的双喜红字,顿了顿,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唤道:“少玠……唔!”   话还未说完,门后忽的横生过来一条臂膀,将她紧紧地锁在怀中,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她的唇。 第50章 再婚   “少玠?”感受身后之人熟悉的草木香味, 徐南风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下来,她顺势倚在纪王温暖结实的胸膛中,笑道, “你又在盘算什么奇怪的主意了?怎的我一回来, 这府中便变了模样?”   纪王一把将她压在榻上,手臂撑在她身侧, 笑道:“这满堂的红绸喜字你都瞧见了,又怎会猜不到, 我这是要娶妻了。”   娶妻?纪王府的正妻不是有了么?   徐南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狐疑道:“你这是娶妻呢, 还是纳妾呀?”   “我说过,今生得你为妻,便永生不悔纳妾。”纪王认真地凝视她, 眼中带着笑意,温声道,“你上次身披嫁衣进府,是何心情?”   上次?不提也罢。   那时为了离开徐府, 她真是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然嫁进府中,一颗心披上坚利的甲胄,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溺死在纪王的温柔乡里。   徐南风道:“过去的事就别再说了。当时嫁给你实属无奈, 各取所需而已,而现在不同了。”   “所以,我想再认真地同你成一次亲。”   “什……什么?”   纪王又重复了一遍,无比郑重地说, “我想再与你成一次亲,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联盟,而是因为我爱你,我想同你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所以,你才瞒着我准备了这些?”徐南风心中用过一股暖流,她环视屋内亮堂的喜烛和红绸布,垂下眼笑道,“形式而已,即便你不准备这些,我也会下定决心陪你一辈子。”   “这很重要的,南风,你我一生中只会有这一段婚姻,我不想它留下任何的遗憾和不完美。我想让你十年乃至几十年后,回想起今日,仍能展露笑颜。”   听到他的这番话,徐南风又甜蜜又窘迫,笑着推了推他的肩,低声道,“好了,我知晓你的心意了,每次你一说甜言蜜语,我便嘴笨得不知该如何回应你。”   纪王在她脸上吧嗒亲了一口,随即从她身上爬起身,坐直道:“好,不说了,将婚服换上,我们来喝合卺酒。”   说罢,他将案几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婚服取来,递到徐南风手中。   徐南风低头一笑,转到屏风后,将衣裳一一解了。纪王在外头,撑着下巴望着屏风后她玲珑模糊的身影,笑道:“迟早都会看光的,何苦多此一举。”   徐南风并不理会他,将绣有百花的嫣红外裳系在身上,秀发披散垂腰,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外头的纪王也早已换好了绛朱色滚玄文的婚服,乌发束进玉冠中,风姿卓绝。徐南风迎上前,笑着将手搭在他掌心。   纪王将她按在梳妆台的凳子上坐好,随即笑道:“夫人请坐,愚夫给你描画新妇妆。”说罢,他果真执了螺黛笔淡淡扫在她的眉上,带起微微的痒。   徐南风仰起头,闭上双目,任由他一手扶住自己的下巴,一手拿了胭脂水粉在她脸上涂抹。片刻,纪王示意她睁眼,徐南风便拿来铜镜仔细观摩了一番,镜中的自己端庄大气,眉眼一抹醉红,更添艳丽之态。   这红妆,竟是少见的好看。   徐南风讶异道:“少玠手艺不错。”   纪王半真半假地笑道:“偷偷练了好久呢,但愿凭此技艺能博得夫人垂青一二。”   徐南风抿唇一笑,唇上的胭脂晕染了些许,纪王便捧住她的脸,轻声道:“别动,胭脂晕出唇外了。”说着,他抬起手,用拇指指腹将她唇角晕开的一点嫣红抹去。   徐南风安静地凝望着他,目光澄澈,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与深情。纪王的视线落在她艳丽的唇上,仿佛在欣赏一朵含羞待放的蓓蕾,片刻,他的眼波越发深沉,终是忍不住俯身,含住了这两片令他垂涎已久的芬芳。   突如其来的深吻肆意地攫取着徐南风的呼吸,胭脂盒不知在何时被打翻在地,嫣红的细粉洒了一地,像是绽开一串艳丽的梅。但此时,显然没有谁会再留意地上被糟蹋的昂贵胭脂,两人紧紧相拥,吻得难舍难分。   不知吻了多久,两人的唇舌才短暂分离。徐南风气喘吁吁,伸手抓住纪王的衣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精致的妆容早在纪王暴风骤雨般的吻中花了,胭脂晕染在瓷白的肌肤上,更具靡丽之美。   纪王淡色的唇上也染上了胭脂的艳色,徐南风暗觉好笑,伸指在他泛着水光的唇上抹了抹,擦去亲吻时沾染的胭脂。纪王眸色一深,随即弯腰抄起徐南风的膝窝,将她整个人打横抱在怀中,稳稳的朝榻边走去。   徐南风被轻轻安放在铺了绣花被褥的床榻上,乌发如黑潭铺了满床。纪王俯身凝望着她的眼眸,哑声道:“准备好了么?”   徐南风咬唇,轻轻颌首,坦然鼓励他:“来吧。”   纪王笑了笑,遂俯身亲吻她的眉眼,鼻尖,唇瓣,再往下……吻上她精致的锁骨。   他的吻,他的指尖,如同炙热的火种般播撒在她身躯的每一个角落,最终烧成燎原之势。说不清究竟是谁先解了谁的衣裳,理智的弦瞬间崩断,取而代之的是汹涌如潮的快意。   更漏声声,红烛摇曳,那杯凉透了的合卺酒,两人终究是没来得及喝。   对于床笫之事,徐南风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羞恼和抗拒,实则不然,在汹涌的情-欲和爱意的双重冲击下,她根本无暇顾及那么多,只能凭借本能去迎合他的侵略,双臂拼死环住他宽厚的背脊,仿佛在叠涌的浪潮中攀附一根浮木,不至于被击得四分五裂。   这场漫长的征伐不知何时结束的,徐南风几乎累得连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纪王湿热的吻一个接连一个地落在脸上身上,享受着情-事结束后的余温,不多时,徐南风明显感觉到他身下的异常,似乎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别闹了,少玠。”她捉住纪王乱动的手,声音暗哑得如同粗纸磨过。她实在消受不起第三次了,干脆眼睛一闭,往纪王宽厚的怀中一趟,彻底陷入了香甜而满足的昏睡中。   一觉酣睡到天亮,徐南风一睁眼,便对上了纪王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   他的表情……怎么说呢,徐南风瞬间想到了餍足的兽类,而自己则是那块被其吃干抹净的肥肉。   “还好么?”纪王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含蓄地关怀她初涉□□的身躯。   徐南风自诩习武之人,自然不愿被他小瞧,便强撑着浑身酸痛道:“无碍。”   谁知刚撑起身子,她便闷哼一声,无力地载回了绣褥之中。   纪王笑着将她捞进怀里,两人前胸贴着后背,俱是不着寸缕,徐南风感觉到他身上的炙热,心中警铃大作,回首道:“少玠,这样不可不好,你又想作甚?”   “不做甚。”纪王压低嗓音哑声道,“宠了你这么久,偶尔也想欺负欺负你。”   徐南风可没有精力同他翻云覆雨了,便扯过被子裹住身躯,默默挪到床榻边。   纪王忍笑,撑起骨肉匀称结实的上身,将她从榻边拉了回来,低声笑道,“好了,再挪就要掉到床下去了,今日且放过你。”   说罢,他温柔地扳过徐南风的身子,柔声道,“让我看看,你哪里不舒服?”   徐南风耳尖一红,忙道:“不必看了,舒服得很。”说着,她撑着起身,将床头零落的衣裳一件件艰难穿上。   纪王单手撑着脑袋,倚在床头笑看她,打趣道:“既然夫人觉得舒服,以后便日日让我多伺候几回。”   日日?几回?   徐南风登时哭笑不得,扶着老腰喟然长叹:那我多半要疯。   十二月初,洛阳下了初雪。   碎雪如盐,窸窸窣窣地落在院中的湘妃竹间。徐南风往炭盆里加了炭,便拢着袖子坐在纪王身侧。纪王正在写年底需用的述职表,徐南风便在案几上寻了一本旧书捧着看。   两人各做各的事,谁也不曾出声,静谧中又透着几分温馨来。   约莫一刻钟后,纪王停了笔,徐南风便顺手将小手炉递了过去,轻声道:“喏,暖一暖指头。”   纪王却并未接那暖炉,只是起身挪到徐南风身后坐好,长臂一伸搂住徐南风的腰肢,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顺势吻了吻她秀美的颈项,温声道:“在看什么?”   “《百鬼匠集》,里头介绍了许多奇门遁甲、机关之术。”   纪王的手因长久握笔,被冻得微凉,徐南风便拉起他的指尖塞入自个儿的袖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的指尖。   “你何时对这些奇门遁甲感兴趣了?”   “随便看看的,打发时日罢了。”   闻言,纪王眸中闪过一丝愧色,低声道:“年底事务繁杂,冷落你了。”   徐南风想起纪王在某些方面的龙精虎猛,便笑道:“你那么爱折腾,我倒宁可你冷落我些。”   纪王笑了,咬着她的耳朵哑声道:“夫人是在夸我么?”   徐南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捂住耳朵道:“别闹了,痒。”   纪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两人胡闹了一阵,窗外的风摇动碎雪和竹叶,地面已是积了薄薄的一层白,纪王便道:“听母妃说宫中梅园的梅花开了,择日我带你去瞧瞧。”   徐南风笑着回应他的吻,点头应允:“好。”   然而,这一场红梅他们终究没来得及赏看。   十二月中旬,塞北胡族首领乌勒骨单于遣使进京,向皇帝提出了休战的提议,并请求联姻。   汉、胡两组数百年来交战不休,早已兵力疲乏,乌勒骨单于主动请求休战联姻,这与两国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大炎的皇帝不可能拒绝。   但朝中诸位公主都已出嫁,唯有九公主和十一公主待字闺中。   十一公主年幼,才十岁,自然不在和亲之列,那么联姻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九公主身上。   那一天的雪未停,贤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婢芝麻匆匆赶往纪王府,红着眼睛道:“四殿下,您快去宫中一趟罢,九公主出事了!” 第51章 和亲   听说九公主成了和亲人选, 徐南风和纪王匆匆披了斗篷便赶往宫中。可今日并非入宫探视的日子,纪王借上表述职之名,在宫门的碎雪寒风中等了小半个时辰, 才等到小黄门的回信。   来仪殿今日静得可怕, 纪王和徐南风刚进门,便见一只茶盏迎面飞来, 摔碎在纪王脚下,碧绿的茶水飞溅开来, 染在他一尘不染的皂靴上, 晕开一团深色的痕迹。   而碎瓷片的旁边, 赫然跪着九公主和剑奴。   气氛一时很凝重。   宫婢和内侍屏息以待,伫立殿中两旁,而须发斑白的老皇帝则坐在最前头, 双目圆瞪,怒视九公主,一副龙颜大怒的模样。贤妃娘娘侍奉在君侧,悄悄给纪王递了个眼色。   纪王和徐南风对视一眼, 随即跨过满地碎瓷渣,撩袍跪下,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 叩见母妃。”   皇帝冷哼一声,威严道:“你们来做什么?一个个的都不省心,滚出去!”   纪王不卑不亢,慢条斯理道:“回禀父皇, 年底的述职表儿臣已备好,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特来呈给父皇。”   贤妃也笑着打圆场:“南风是臣妾叫来的,上月底我与她便约好了,今日要来取我新做的冬衣。”   贤妃是江南女子,嗓音如同她的人一般温婉,如流水凤鸣,十分好听。皇帝眼中的戾气消散了些许,虽然面色依旧有些难看,但还是命人给他们夫妻俩赐了座。   “老四,你也劝劝这丫头,身为公主,却跟自己的侍卫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说罢,皇帝沉沉地望了贤妃一眼,道,“你也是,朕将惜月交给你教养,你却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没教会她!”   贤妃忙敛眉跪下,以额触地道:“臣妾无能,臣妾惶恐。”   纪王刚要开口,九公主却挺直了背脊,抢先开口道:“我没有同自己的侍卫厮混在一起,也不关母妃的事。”   “混账东西!那你究竟是因何不愿和亲?”皇帝儿女众多,还无人敢像九公主这般直言顶撞他。   纪王安抚地拍了拍九公主的背,示意她谨言慎行,这才扫视地上沉默跪着的剑奴一眼,温声道:“千牛卫因何在这?”   剑奴抬起眼,俊秀的面容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一字一句道:“卑职自幼仰慕九公主殿下,恳求陛下开恩,准许九公主下嫁于卑职!”   皇帝勃然色变。   再说下去,怕是来仪殿要血溅三尺了……   纪王眼神凌厉了些许,压低声音道:“千牛卫,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么?”   “卑职知道,大炎的驸马不是谁家儿郎都能当的,但愿陛下给卑职一些时间,卑职愿赴汤蹈火,杀敌报国,以求有朝一日能配得上九公主。”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赤红的眼中一片决然,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剑奴乃影卫出身,无父无母,感情淡漠,若非遇到真正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惶恐,他绝不会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剑奴的喉结几番滚动,再叩首,姿态卑微到了极致,哑声道:“是卑职一直缠着九公主,陛下若要责罚,便罚卑职一人。”   “刘霈,你救过朕的性命,朕不愿杀你,好自为之!”   说罢,老皇帝一拍案几,上等的梨木案几竟然裂了一条缝。他转而怒斥九公主,“能代表大炎和亲,去造福北疆蛮夷之辈,乃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何况你既出身帝王之家,享无边尊荣,便要挑得起这个国家的责任!此事朕说了算!”   九公主笑了笑,两颗眼泪将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凄惶道:“我不要这福分,也不要什么无边尊荣……父皇,我只是想做个平凡的人,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身为帝姬,只有服从与不服从,没有喜欢与不喜欢!”   “我不服。”   “你说什么?”   “如果和亲是我的使命,这样的使命,我不服。”   “小九,莫要再说了。”见到皇帝色变,纪王起身,下意识护在九公主身前,撩袍跪道,“小九年幼不懂事,还望父皇息怒。”   皇帝刚平息的怒火又蹭的一声烧起,他猛地起身,绕过纪王,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这个叛逆的女儿,眸子冷厉如刀,来回剐在九公主身上,沉声道:“惜月,你是铁了心与朕作对?”   九公主飞速地抹了把眼睛,笑得满脸是泪,嗤道:“父皇,不是我要与你作对,是你在逼我。”   “好,好,朕逼你。”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阴暗,冷声道,“朕就让你瞧瞧,什么才叫‘逼’!”说罢,他朝门外喝道:“来人!”   候在院中的侍卫便纷纷推门而入,抱拳道:“属下在!”   “将千牛卫拖下去,笞刑伺候!”   九公主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父皇,他救过你的命!”   侍卫动作飞快,很快将剑奴强行架了出去,扒了他的外衣,将他按在雪地里,随即有人备好了浸了盐水的鞭子。   咻——啪!   鞭子划破空气,带着咻咻风响,打在剑奴的背脊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剑奴闷哼一声,很快有鲜血透过单薄的里衣,朝外渗了出来。   九公主漠然地望着庭院外施刑的人群,秀丽的面容一片苍白,好像那些鞭子狠狠地甩在了她的心上。她匍匐在地上,咬着唇,哽声道:“你不要打他,有什么刑罚都冲我来!”   徐南风着实看不下去了,跪在纪王身侧,朝皇帝的背影深深一叩首:“陛下,爱恨痴嗔乃人之常情,九公主才貌兼备,剑奴……千牛卫仰慕她实属正常,万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切勿动怒伤身。”   皇帝并不以为意,“纪王妃说得轻巧,和亲一事关乎胡、汉两族利益,他俩却在朕的眼皮底下私相授受,如同儿戏,叫朕如何不罚!”   徐南风还欲再劝,纪王却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勿要多言。   徐南风便闭了嘴,保持缄默。   “可千牛卫曾救驾有功,乃是父皇您亲手擢升的功臣。如今因儿女私情而重创功臣,恐教人不服,有损父皇重贤的英名,望父皇三思。”后宫不议正事,此乃宫中大忌。徐南风不方便说出口的事,纪王便张嘴替她说了。   皇帝听了此话,心中觉得在理。可九公主性格实在太过刚烈,若不驯服,将来让她嫁给乌勒骨首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有损天颜的祸事来。   她是头乳兽,若不趁早拔了她的爪牙,恐后患无穷。   皇帝再三思索,方沉声道:“惜月,你既与他信誓旦旦,朕便让你们作对苦命鸳鸯。听着,刘霈的性命掌握在你手中,你若选择和亲,从此与他割情断爱,朕便饶了他的性命;若你执意要同他厮混,朕便让这笞刑继续,直至将他活活打死为止。”   雪越下越大,鞭打皮肉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剑奴的背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每一鞭落下,都会带起血珠和碎肉飞溅,溅在皑皑白雪中,触目惊心的红。   剑奴冷汗涔涔,汗珠从额上淌下,还未流到眼角,便在寒风中凝成了冰渣和寒霜。他沉默地承受身体上巨大的痛楚,但他的眼睛一直望着九公主所在的方向,就那么沉默地、坚定地望着她。   几十鞭下去,他的视线已明显地开始涣散,面容因剧痛而轻微扭曲。但他一直强撑着跪在雪地上,隔着满目凄寒的风雪,茫然地追寻九公主的方向,如同一尊颓圮破败的石雕。   九公主闭上眼,泪水浸透了衣襟,嘴唇被她咬得发白破皮,流出殷红的血来。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恍如隔世。   她握紧了双拳,终是如同抽去浑身力气般,绝望地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皇帝为人冷硬,若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他真的会活活地打死剑奴。   放弃他,让他活;抑或是选择他,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九公主知道,父亲是在用这般残忍的方式逼她屈服。   “别打了……我答应……”   她捂着剧痛的心口,跪在如寒冰一般冰冷的地砖上,先是喃喃,继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悲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冲出门外,跑进风雪之中。她不知哪儿来的这般力气,一把推开行刑的禁卫,将血肉模糊的剑奴搂入怀中,用尽全身力气嘶声裂肺地吼道:“你赢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去和亲!”   被鲜血浸透的雪,是那样的凄美,那一瞬,九公主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笞刑支离破碎,只余下满地的鲜血碎肉,拼也拼不起来。   她像是被人抽掉了满身脊骨,背脊一下坍塌了下来,浑身染血,将脸深深地埋入剑奴的颈窝,发出破碎且绝望的呜咽。   “我认输了……饶了我们罢……”   今日的雪纷纷扬扬,下了大半日,盖住了来仪殿的血,也盖住了往日那段无忧的岁月,余下的,只有满心的疮痍。   “这位小哥哥,你好生漂亮呀!”   “九公主,从今往后,我剑奴便是您的侍卫,负责保护您的安危。”   “就你?你比我大不了几岁罢,人还没大刀高呢,也能保护我?”   “属下年纪虽小,但功夫不弱。”   “嗳,剑奴,你生得这般好看,做侍卫可惜了。不如等本宫将来得势,你做本宫的面首如何?”   “公主殿下请自重!”   “开个玩笑而已嘛,做什么这般认真。”   “……”   “嗳,剑奴,我是最不得宠的帝姬,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你会背叛我吗?”   “属下并非追名逐利之人。”   “那你会背叛我吗?”   “……”   “会吗会吗?”   “……不会的,殿下。”   “你发誓?”   “我发誓,今生今世愿保护殿下,为殿下披荆斩棘,永不叛离,至死方休!” 第52章 归京   皇帝将九公主软禁在来仪殿内, 终日有内侍换班看守她,而剑奴则被关进了军牢之中,这对出身云泥之别的少年恋人终是未能修得正果。   他们拼了命地抗争, 换来却是咫尺天涯, 今生恐怕都不得相见。   皇帝临走前冷声说:“惜月,这是你的命, 拗不过的。”   “告诉我,什么是命?”   雪停了, 白茫茫的厚雪盖住青色的瓦楞, 也埋葬了她最后的一抹天真烂漫。等待和亲队伍来京的那段日子, 九公主终日枯坐在窗前,望着遥不可及的天际发呆,不流泪, 也鲜少说话,像是个美丽的提线木偶。   隔了两三日,徐南风和纪王想办法进了趟宫,见到九公主面容的那一刻, 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她瘦了很多,面色苍白,几乎可以融入窗外的白雪之中。   “四哥。”   九公主灵动的眼眸像是一汪死水, 再激不起半点波澜。她木然地转过脸来,同纪王打了个招呼,随即又将视线落在徐南风健康红润的面容上,似是自嘲似的一笑, “我如今这副模样,爱无果,求不得,正是狼狈之时,你们夫妻俩就别来刺激我了。”   徐南风有些尴尬,又怕九公主多想,便转而拉着贤妃娘娘的手,温声道:“母妃,您不是要带我去看看你新绣的花样么?”   贤妃娘娘颇为担忧地望了九公主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红着眼强忍住哽咽,勉强笑道:“是呢,我带你去。”   婆媳俩走了,刻意回避。纪王这才解下石青色的披风,拍去上头积落的碎雪后搁在榻上。   他顺手关了窗扇,隔绝了庭院中凄寒的雪景,然后敛裾坐在九公主对面,端详着她苍白瘦削的容颜,轻声道:“太瘦了,这几日为何不曾进食?”   “吃不下的,四哥。”九公主依旧望着紧闭的窗扇,淡淡道,“你们不必担忧,我不会做傻事,也不是在绝食。我清楚得很,死了一个我,父皇还会找到别人顶替我的位置,我不会不自量力到妄想拿自己的性命去要挟他,我只是……”   她忽的哽了哽,低下头去,用手指了指自己刺绣精美的左胸,“只是这儿太疼了,真的,四哥,太疼了。”   “小九,你很聪明,也很傻。”   对于这个妹妹,纪王一向是爱怜有加。他伸手揉了揉九公主的发顶,温声道:“你不该同父皇对着干的。他贵为天子,手揽生杀大权,贸然顶撞,只会让事态愈发严重。”   “我知道。我应该假意逢迎,应下这和亲的差事,再伺机逃亡诈死,与剑奴天涯海角私奔……此乃上上之策,可是四哥,我不能这么做。”   她露出一抹脆弱的笑,平静而枯死的目光投向纪王,直直地望着他问道:“如果父皇让你以国家大义为重,抛弃徐南风另娶他人,你是为了大炎的利益假意逢迎,还是断然拒绝?”   纪王蹙眉,毫不迟疑道:“我会同你一样,绝不屈服,绝不背叛。”   “是啊,命运弄人。明知前路荆棘丛生,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九公主道:“四哥,我想他,我真的很想见他……我跟他,是不是永远也见不了面了?”   “不会的,只要活着,便有希望。”纪王安抚道,“小九,四哥会帮你。两害之间取其轻,接下来,便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年底,胡族乌勒骨单于进京,与胡族使臣同时抵达洛阳的,还有新承爵位的岭南小王爷——   李遥。   天寒地冻的时节,徐南风整日窝在府中看书练字,加之与纪王琴瑟和鸣,这短短月余竟丰腴了一些,将受伤时枯瘦下去的肉全都补了回来。   此时,她正倚在纪王的怀中,任由纪王捉住她的手,教她临摹书圣的字帖。纪王的指节修长白净,掌心温暖有力,徐南风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听他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耳侧,难免有些心猿意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聚拢精神,练了不到两行字,倒是纪王先忍不住了,忽的搁笔松了手。   徐南风疑惑地回头,问道:“怎么了?”   纪王本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谁知她猝不及防回头,两人的唇便贴在了一起。   徐南风怔愣一瞬,刚要退开些,纪王却是轻轻一笑,扣住她的后脑再次倾身吻了下来。这一次亲吻极尽缠绵,徐南风便也放软了身子,极力迎合他的掠夺。   两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欲浓烈之时,很快便解了衣裳,在榻上滚做一团。   动作激烈之时,徐南风咬唇发出细碎的声音,本能地伸手寻找攀附之物,以免溺死在情-欲叠涌的浪涛中。她反手抓住了书案,上头昂贵的宣纸和松墨骨碌碌滚了一地,墨水溅在地砖上,晕开一团如夜的深色。   徐南风面颊绯红,额上渗出细汗。她凝望着纪王的眼眸,看着他那双餍足的,带着笑意的漂亮眸子,她感觉自己可以为这个男人献出一切。   小半个时辰后,徐南风拥着温暖的兔毛斗篷,懒洋洋的躺在榻上,眼尾和唇瓣俱是染上了□□过后的淡红,娇艳万分。她托着下巴,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笑吟吟地望着纪王下榻穿衣。   他身量紧实强健,腿尤其修长,笔直匀称,随便一站便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他曼斯条理地穿衣,修长的手指抚平衣角,系上腰带,挂上精致的玉玦,一举一动极尽优雅。   纪王穿戴整齐后,这才转身坐在榻上,在徐南风唇上爱怜一吻,温声笑道:“愚夫伺候夫人穿衣。”   说罢,他还真取了榻边的衣物,一件一件替徐南风穿好,每穿一件,便亲她一口,等到徐南风全身衣物穿戴完毕,她的唇也被亲得越发水润艳红了,险些又擦枪走火。   徐南风实在受不住了,按住纪王的手,微红着脸道:“少玠,别闹了。”   方才情动之时顾及不了那么多,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在书房做这等事着实羞耻,感觉亵渎了满室墨香似的。   纪王顺势拥着她,微笑道:“母妃问了好几次了,说我们成婚大半年了,为何肚子一直毫无动静,还责问我是否冷落了你呢。”   徐南风一噎。   她倒是很想要个孩子,可是自从上次重伤之后,身子便一直没有调理过来,葵水也不准时。加之二人初尝□□,还没那么快怀上孩子。   纪王又笑着啄了啄她的脸颊,压低声音道:“为了让母妃放心,我只好身体力行,多多疼爱夫人了。”   徐南风忙摆手道:“别,你这人不知餍足,我可消受不起。”   纪王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那也是因为夫人太过美味,更何况我肖想了八年,一日一次怎么能吃的够呢?”   “又胡言乱语了。”   夫妻俩又在书房闲聊了片刻,便听见外边廊下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不多时,桂圆敲了敲门扉,语气雀跃道:“殿下,夫人!姚公子来啦!”   随即八宝的声音响起:“傻丫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从今往后不能再叫他姚公子了,要叫他岭南王。”   徐南风心下一喜,猛地起身道:“小遥儿回来了!”话还未说完,又被纪王一把拉入怀中圈住。   纪王咬着她的耳垂,闷闷道:“我同你多亲热一会儿,你都不愿意,怎的他一回来,你便如此开怀?”   徐南风无奈:“哪有?你怎的越来越孩子气了。”   纪王低低一笑,手臂用力拥住她,半开玩笑半撒娇似的说:“你亲我一口,我便放你去见他。”   “少玠……”   “嗯?”   “真是败给你了。”徐南风侧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笑道,“正事要紧,快走罢。”   纪王心满意足,起身将徐南风的胳膊架在自己脖颈上,随即弯腰抄起她的膝窝,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笑着穿过残雪斑驳的庭院,一路朝正厅跑去。   夫妻俩如此招摇,府中的侍卫和婢女们见了,俱是心照不宣地捂嘴偷笑。   大庭广众之下,徐南风羞得面颊发烫,在纪王怀中蹬了蹬脚,羞恼道:“少玠你作甚,快将我放下来!”   “不放。”纪王满眼戏谑,手臂更用力了些,笑道,“别乱动啊,掉下来我可不管。”   徐南风只好捂住脸,闷声闷气道,“完了,丢死人了。”   纪王笑得愈发开怀,抱着她一路健步如飞。   姚遥正坐在厅中饮茶,忽见纪王抱着徐南风进门,登时一惊,嘴中的茶水险些喷出。   “数月不见,你俩倒是越发恶心了!”姚遥揉了揉满身的鸡皮疙瘩,做恶心状。   纪王放下徐南风,还顺势给她整理了一番鬓角,这才淡定道:“夫妻间的乐趣,你这样的光棍如何能明白?”   姚遥觉得自己的心隐隐作痛。   徐南风整了整衣裳,干咳一声,命门外候着的侍婢们上些吃食过来。她重新给纪王和客人沏了热茶,这才打量着锦衣玉冠的姚遥,笑道:“穿上这衣裳,倒真有几分王爷的气度了。”   “嗨,赶鸭子上架呗。”姚遥摆了摆手,随即敛了笑意,转而问纪王道,“你说小九儿要远嫁胡族和亲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提起九公主惜月,屋内的气氛顿时沉闷了不少。   纪王接过徐南风递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道:“大致情形,我已在信中与你说过。如今父皇将小九儿软禁在宫中,还派了人手日夜监视,即便她不愿嫁,也回天无力了。”   “她与剑奴的事……陛下知道了?”   “知道了,所以才会龙颜大怒。”   闻言,姚遥沉默了一会儿,方正色道:“若是我想帮她,你觉得可能么?”   “你?”纪王思忖片刻,方展颜一笑,“也并无可能,关键是看你如何帮她了。” 第53章 抢婚   “陛下, 这是礼部呈上来的折子,乃是关于新任岭南王请求联姻,尚娶九公主一事……”   议政殿内, 皇帝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随意翻了翻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十有八九都是在争论乌勒骨单于和岭南王的亲事。   适婚的帝姬只有一位, 却有两个男人同时争抢,这下大炎可左右为难了。   一个是对峙了数百年, 主动提出休战联姻的胡族, 一个是镇守南疆, 手握重兵的肱骨藩王,两边都不可能轻视。   御史台林连甫拢袖一躬,道:“臣窃以为, 凡事当讲究先来后到,既是胡族首领乌勒骨单于先提出和亲,大炎理应将帝姬嫁与乌勒骨单于,方不失信于人。”   礼部尚书段瑞反驳道:“林大人此言差矣。臣闻新任岭南王李遥自幼在中原长大, 文才武略俱是一流,乃是可用之大材!两家联姻,当以利益为先, 岭南王少年英才,上任数月便镇住了南疆海岸,陛下若将公主许配给他,定无后顾之忧矣。”   “段大人有所不知, 胡族嗜杀暴虐,若是失信于他们,恐有祸乱四起啊!”   “林大人,攘外需安内,只要稳住了岭南王,国内安泰,又何惧外患?”   朝中大臣各抒己见,争论不休,皇帝听得脑仁疼,抬眼间刚好瞥见太子和纪王一左一右站于最前列,便顺口问道:“老三,老四,你们有何意见?”   太子不露痕迹地扫了纪王一眼。他深知岭南小王爷李遥与自己的四弟素来交好,自然不愿意帝姬嫁去岭南,免得壮大四弟的势力,将来威胁他的储君之位。   装模作样的思索片刻,刘烜拢袖长躬道:“儿臣认为,汉、胡能借和亲之事休战,乃是天大的好事。至于岭南王,他既是在中原长大,想必也并非不讲理之人,再从宗室中择一贤淑貌美的女子许配给她,也是可行的。”   皇帝不置可否,继而问道:“老四,你觉得呢?”   见皇帝指名提问,纪王方向前一步,出列道:“儿臣倒觉得,手心手背俱是肉,轻视了哪一方都不妥。”   他话未说完,立刻有臣子反对道:“可适婚帝姬只有一位,难道要让十岁的十一公主出嫁?”   纪王岿然不动,继而道:“可让岭南王与乌勒骨单于自行竞争,优胜者能尚公主。”   “什么,自行竞争?”   “应该是比哪一方给大炎的利益最丰厚,便能娶走公主。”   “此计可行。既可以给我们省去麻烦事,又公平公正。”   朝臣议论纷纷,随即有人出列问道:“敢问纪王殿下,在竞争中输掉的一方岂不是失了颜面?这又该如何处理?”   “薛大人有所不知,胡人争强好斗,定回一口应下与岭南王决斗,到时候愿赌服输,既是实力不足,便由不得他们怨怼。”说罢,纪王将视线投到沉思的皇帝身上,“父皇可选一名合适的宗室女,封为公主,让她嫁给输了的一方,再许以薄利,这样一来,不管输赢,他们都无话可说。”   “纪王说的在理,我看可行。”   “是啊,陛下,就按纪王说的办罢。”   皇帝点了点头,靠在龙椅中沉声道:“就这么定了,让他们自个儿争去,朕落得清闲。”   太子的风头被抢了,他强压住心中的憋屈,阴鸷的视线来回扫在纪王身上,额角青筋泛起,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散了朝会回府,纪王一进门便听见了姚遥的大嗓门,间或伴随着徐南风和府中侍婢的轻笑,也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见到纪王归来,徐南风忙迎上前,顺手解了他的披风挂在木架上,问道:“事情商议得如何了?”   “还算顺利,接下来要看小遥儿的本事了。”纪王淡淡瞥了一眼同侍婢们打成一片的姚遥,状做无意地问,“你们在聊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在聊小遥儿领军出海平寇的事呢……对了,他还带了个小礼物给我。”说罢,徐南风从袖中摸出两只飞镖状的东西,暗黑色,手柄上缠着红绳,看起来像是个异族武器。   “就是这个。它叫苦无,是东瀛忍着的武器,与我们中原的袖剑有些相似。”   一听到‘礼物’二字,纪王的眉头蹙了蹙,声音沉了些许:“这么个玩意,拿来做什么?”   徐南风笑道:“不做什么,就是有趣啰,中原见不到这种东瀛暗器。”   纪王敛了笑意,瞄了徐南风一眼,又瞄了她一眼,说:“南风,我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都不曾说过有趣或喜欢。”   “有、有么?”徐南风仿佛闻到了醋味,想了想,故意问道,“你送过我什么呀?”   “胭脂水粉,金钗首饰,衣物布匹,□□宝剑。”说罢,他俯身,咬着徐南风的耳朵道,“……还有我自己,全都送给了你,夫人如何能用完就不认账?”   徐南风耳根一热,似笑非笑道:“你呀,老这么不正经,迟早会教坏孩子。”   纪王挑眉:“南风就开始考虑孩子的事了?看来我需加把劲才行。”   徐南风本想口头上戏谑他一番,谁知被他反将了一军,只好走开了些,不同他辩论了。   姚遥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勾着纪王的肩膀道:“你们咬着耳朵说什么悄悄话呢?对了,徐王妃,我送你的苦无喜不喜欢啊?”   纪王说:“不喜欢。”   姚遥翻了个白眼,嫌弃道:“又没问你。”   纪王将姚遥的胳膊从肩上拍开,虚着眼看他:“入宫上贡的礼单准备好了?”   “我办事你放心,早就备好啦。”   “再过两天就是你和乌勒骨决斗的日子,不回去练练筋骨?”   “……”   姚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大醋坛子是嫌他碍眼,赶他走呢。   “唉,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妻子如手足,兄弟如衣服,衣服随时换,手足不可断’。”说着,姚遥递给纪王一个哀怨的眼神,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了。   纪王负手站在结了冰棱的檐下,笑眯眯道:“慢走,驸马爷。”   姚遥脚步不停,背对着他挥挥手。   连着几日大雪,天寒地冻,年三十放了晴,乌勒骨和岭南王的决斗之日也如期而至。   宫中校场的积雪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摆上了设宴的案几,搭好了擂台。岭南王的亲卫队,乌勒骨的使臣,还有观战的汉族的官员,三拨人马呈鼎立之势。   胡族以游牧为生,食血啖肉,一个个生得十分强壮威猛,胡族首领乌勒骨更是身高接近九尺,黑面虬须,眼睛怒睁似铜铃,看上去十分凶悍。他上下打量着一身玄青色王袍的姚遥,眼中露出轻蔑之色,用胡语嗤道:“瘦弱的小羊羔,可别被我碾碎了骨头。”   徐南风和纪王一身礼服,跪坐在御座右下的位置,对面正巧是胡族使臣的案几。她微微侧身,在既往耳边道:“那大蛮牛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呢。”   纪王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大放厥词而已,轻敌了。”   徐南风又四处观望一番,低声道:“九公主不曾赴宴?”   “还软禁着,约莫只有她顺利出嫁,父皇才会放过她。”   “也是可怜,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却像是物品一般任人争夺,自己丝毫做不了主。”徐南风有些伤感,叹道,“同她相比,我着实是太幸福了。”   “惜月是个聪明的姑娘,有小遥儿出面,她不会过得太苦。”   “少玠,你不觉得小遥儿也很可怜么?”   纪王微微一笑,转过脸来看她:“南风何出此言?”   “小遥儿,应是真心喜欢九公主的罢?他做到这个份上,便是傻子也能明白他的心意。”   闻言,纪王不置可否,只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轻抚道:“并非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的。感情之事,更多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正说着,皇帝举酒祝词,宣布决斗正式开始。   乌勒骨率先上场,如山的身躯踩在擂台上,连木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时间,胡族使臣皆是拍案呐喊,为乌勒骨壮势助威。   纪王隔空递给姚遥一个眼神,示意他谨慎行事。姚遥会意,轻轻一颌首,随即解下狐裘披风甩在案几上,又从侍从手中接过扶桑刀,沉沉按在腰间,一步一步曼斯条理地朝擂台走去。   台下山呼海啸,胡族和岭南人不拘小节,将案几和杯盏敲得叮当作响。乌勒骨将两柄弯刀往肩上一抗,径直走到姚遥面前,如山般的阴影瞬间将姚遥笼罩。   面对胡人身量上的压迫,姚遥不慌不忙,嘴上带着顽劣的笑意,直至一声令下,两人同时出刀,兵刃相接,又迅速分开。   乌勒骨的力气极大,姚遥抬刀挡住他的攻击时,竟然被生生压弯了膝盖,单膝跪在了擂台上,双手青筋暴起,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格挡住乌勒骨的弯刀。   可惜乌勒骨天生神力,身体却相对笨拙了许多。姚遥顺势一滚,再长腿一扫,绊住了乌勒骨的腿,乌勒骨摔得伏趴在地上,木板尘土飞扬,竟被他砸出了裂缝。   双方一战打得酣畅淋漓,过了约莫两刻钟,乌勒骨气喘如牛,渐渐的有些体力不支,姚遥占了上风,身形灵活一晃,扶桑刀铮的一声出鞘,刀刃在冬阳照射的雪地中折射出清寒的光。   刀背拍上乌勒骨的手腕,乌勒骨吃痛,弯刀离手,姚遥抬脚猛力一踹,乌勒骨如沉重的沙袋般飞出擂台,重重地摔在地上。   “岭南王——胜!”   武判官一锤定音,场下登时沸腾起来,汉族官员和岭南侍从皆是鼓掌欢呼,而乌勒骨则在侍从的搀扶下灰溜溜地下了场。   “好,好!岭南王少年英才,朕便依诺,将帝姬许配给你!”皇帝站起身,举着酒樽道,“今日朕高兴,来,诸君痛饮!”   文武百官俱起身,举杯朗声道:“恭贺陛下,恭贺岭南王!”   胡人吃了瘪,面色铁青,皇帝继而安抚道:“乌勒骨单于也莫要生气,朕有义女一名,貌美绝伦,今封为宁乐公主,赐予单于为妻,愿我胡、汉两族能永修旧好!”   乌勒骨这才面色稍缓,勉强同皇帝敬了一杯酒。 第54章 离别   正月初三, 胡族首领乌勒骨携带宁乐公主及美姬数人,丝绸数车,能工巧匠数十人离开洛阳, 返还塞外, 并与汉族皇帝签订休战协议。   正月初五,九公主被赐封号宁安公主, 择日嫁与岭南王。这场二男争一女的闹戏总算有了结局,皇帝对九公主也稍稍放松了戒备, 准许她出宫与岭南王会面, 也算是婚前交流一番感情。   今日纪王和徐南风做东, 邀请姚遥和九公主来王府小叙。   姚遥一早就收拾得光彩照人,拎了大包小包的岭南特产,笑吟吟地来纪王府拜访。一行人在府中候了个把时辰, 便见一队侍卫护着九公主进了门。   侍卫们都是生面孔,想必是皇帝担忧九公主中途逃婚,特意派来监管她的。   “四哥,小遥儿。”九公主进了屋, 在案几后跪坐,雪白的狐裘衬着她的小脸,更添憔悴和苍白。   见到她的一瞬, 姚遥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心疼闪过,随即又绽开笑脸,以平常的心态笑嘻嘻地同九公主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小九儿。”   九公主淡淡一笑, 并未向往常那般同他嬉闹,而是转而问纪王道:“四哥,剑奴呢?”   闻言,徐南风瞄了姚遥一眼,果然见他神色黯了黯。   纪王道:“小九,你知道的,只有你安心嫁到岭南,为父皇拉拢关系,巩固皇权,剑奴的命才能保全。”   九公主平静道:“我见不到他了,是吗。”   纪王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温声道:“来日方长,总会有办法的。”   徐南风知道姚遥一定有话对九公主说,便贴心说道:“少玠,上次东风楼的冬茶不知放哪儿去了,你随我去找找。”   纪王会意,颌首道:“好。”随即又转头对姚遥道,“你们先聊,午时一起用膳。”   夫妻俩起身走了,屋内只剩下姚遥和九公主,两人相对而坐,许久无言。   “小遥儿。”片刻,九公主主动开口,望着桌上精致的芙蓉糕淡淡道,“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姚遥笑了笑,双手枕在脑后,嘴角勾起一个痞气的弧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好需要理由么?”   九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了。”   “没关系的,小九儿,你就当我是你的……你的兄长。”姚遥不着痕迹的停顿了片刻,方继而道,“哥哥对妹妹好,乃是天经地义,你不必有负担。”   “……兄长。”九公主喃喃,垂下眼露出一个苦涩苍白的笑来,说道,“小遥儿,你说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不公平,为何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我们而言却是这般艰难?”   她说的是‘我们’……   姚遥怔愣了片刻,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有种已被惜月看穿一切的窘迫。   屋外又下雪了,如鹅毛,似柳絮,迷迷蒙蒙的一片。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姚遥清朗坚定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小九儿,你且先随我去岭南,等过些时日风声过了,我会想办法放你走,让你去见他。你要相信,不管现在多艰难,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九公主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讶异,她抬头望着姚遥,嘴唇张了张,却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姚遥挠着头,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道:“所以小九儿,你笑一笑呗!”   九公主扯了扯嘴角,笑还未展开,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姚遥一下子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跑到九公主面前,半跪在她面前哄道:“唉唉,怎么突然就哭了?好啦好啦,小九儿最坚强了。”说罢,他僵硬地抚了抚九公主瘦削的肩,眨眨眼睛道,“不哭不哭,哥哥在这儿呢。”   九公主将脸埋入掌中,哭得肝肠寸断,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悲伤。   姚遥知道,这数月来她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她太需要发泄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南风命侍婢们传菜设宴,再进门时,她细心地观察到九公主的情绪果然好了许多,虽然眼睛红肿明显哭过,但好歹能展露笑颜了。   她朝小遥儿眨眨眼,用嘴型无声道:小遥儿,真有你的。   姚遥亦回了个眼神,意思是:那当然。   两人眼神传递来传递去,落在某人的眼中,自然又是醋意大发。   徐南风中突然被纪王拉出门去,按在廊柱下狠狠啃咬了一番。片刻,徐南风才捂着红颜水润的嘴唇回到席中,而后头的纪王舔了舔唇瓣,目光深沉地望着徐南风的背影,显然是意犹未尽。   姚遥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打趣道:“光天化日,你们这对狗男女能不能节制些?”   徐南风捧着碗拼命扒饭,淡定道:“吃辣了,上火。”   “哦,原来是上火。”姚遥挑起一边眉毛,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坏笑,随即给身边的九公主夹了一筷子翡翠白菜,笑嘻嘻道,“小九儿多吃些蔬菜,这个不上火的。”   纪王也不甘示弱,夹了一整块挑了刺的鱼肉放进徐南风碗中,温声道:“夫人,多吃些。”   九公主早就对自家四哥的宠妻无度不满了,也加入了其中,给姚遥盛了一碗汤,低声道:“小遥儿,喝点汤,暖暖身子。”   “……”纪王沉默了一会儿,又夹了炙鸭脯给徐南风,“夫人,这鸭脯乃是厨子的拿手好菜,你尝尝。”   “小遥儿,这鹿肉给你,多补补。”   “夫人,这当归鸡熬了大半日,尝尝味道如何?”   “小遥儿,吃碗鱼翅羹。”   “夫人,来,我喂你。”   一盏茶过后,徐南风和姚遥望着碗中堆积如山的佳肴,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下午,姚遥亲自送九公主回宫。进了宫门,九公主撑着纸伞,披着狐毛斗篷,在薄雪覆盖的路上走了许久,蓦然回,姚遥仍一身玄青色的狐裘,长身立在宫门外的风雪中,笑着朝她挥手。   九公主笑了笑,再转身时,眼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   她没有回来仪殿,而是直接去暖阁面见皇帝。   年关百官休假,皇帝也乐得清闲,在暖阁挥墨绘丹青。见到九公主进门,他稍稍抬眼望了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鼠须笔上,稳稳道:“你去见了岭南王,如何?”   “挺好。”   “既然觉得挺好,便安心嫁人,莫要给大炎丢脸。岭南藩兵四万,但那里天高路远,谁知道具体是四万还是十万,李遥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你去了那儿,可要给朕看紧了他。”   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嫁过去一个公主,便妄想控制岭南兵权。   九公主没做声,嘴角扯出一个淡薄的笑来,说不出是不屑而是嘲讽。   见她还站在原地,皇帝沉声问:“怎么,还有事?”   “我想见我的侍卫。”   皇帝意义不明地哼了声:“你没有侍卫了,有的,是千牛卫刘霈。”   她抿着唇,固执道:“我要见他。”   “也好。”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难得没有生气,反而搁了笔,正色道,“你去同他讲清楚,让他死了这条心。惜月,你一向聪慧,我会让人将他送到你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要拿捏清楚了。”   九公主沉默地行了个礼,退出门去。   皇帝果然信守承诺,第二天便将剑奴押到了来仪殿的偏房中。   见到那个衣裳单薄,浑身是伤的少年人,九公主握住杯沿的手骨节发白,杯中茶水微微抖动,几乎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失态。   剑奴瘦了很多,身量竹竿似的高挑,披散的头发微微凌乱,嘴角还有淤青。他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侍卫强压着跪下,发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九公主,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永远的烙印在骨髓中。   九公主手指微颤,放下茶杯道:“你们先出去,本宫要同千牛卫单独谈谈。”   侍卫们如石雕伫立两旁,丝毫不为之所动。九公主猜到他们是父皇派来监视自己的,便也不再强求,起身走到剑奴面前,低声道:“他们又打你了?”   剑奴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哑声道:“小伤。殿下瘦了。”   九公主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他嘴角的伤痕,可指尖在离他的肌肤只有一寸之隔时,又堪堪停住。   她蜷起指尖,紧握成拳,故作轻松道:“你知道么,我要嫁人了。”   剑奴猛地抬头看她,唇瓣抖了抖,方颤声道:“殿下……在说什么?”   九公主扫了满屋的内侍和禁卫一眼,喉头哽了哽,硬着头皮扯出一个笑来,轻声道:“父皇封我为宁安公主,赐婚给岭南王李遥,年后完婚。剑奴,岭南王乃一方诸侯,跟着他,便无人敢欺辱我。”   “……殿下,不需要我了?”剑奴双目无神,猛地挣开禁卫的禁锢,站起身来,身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像是一曲悲壮的歌。   他厉声质问,声音无助又仓惶:“有人会保护殿下,所以,殿下不需要我了?”   九公主紧绷的下巴几番颤抖,胸中如压有千钧巨石,又闷又痛。半晌,她才竭力平静道:“剑奴,我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你不开心么?”   “殿下,你开心么?”   “开心啊,如何不开心?”   “既然开心,那么殿下……为何会哭?”   闻言,九公主一怔,反手在脸上一抹,摸到了满手的泪渍。 第55章 送行   雪霁过后, 水榭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雾之中,世间的一切都好像在这场厚雪中凝滞,悄然无声。   徐南风拥紧了身上的缀有兔绒的莲蓬衣, 用炉火慢慢煮酒温茶, 而纪王则取了一套崭新的杯盏,一一排列在铺了绣布的石桌上。霎时间, 酒香茶香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别添暖意。   “岭南王, 九公主这段时间就要劳烦你照料了。”徐南风先开了口, 用竹勺舀了两颗腌渍的青梅, 倒入温热的酒水中,笑着递给姚遥一杯。   姚遥伸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眼睛凝望着远处白雪斑驳的黛瓦楼阁, 玩世不恭地笑道:“我这边不必担心,倒是剑奴那儿,你们是何打算?”   纪王舀了深绿的茶粉注入沸水中,加上新鲜牛乳, 慢条斯理道:“你与小九成亲之日,按礼父皇和百官会亲自将你们送出城门,到那时宫中、军营俱是松懈空虚, 我与南风商议后,俱觉得此时是动手的好时机。”   “你们打算劫牢?”   “劫牢未免也太大动静了,且危险重重,你以为是看话本折子呢?”徐南风笑了声, 压低声音解释,“在你们成亲的那日,有一队军犯要押解出京,少玠和杨将军会想办法让剑奴混入其中出城,至于牢中,找个毁了容的死囚顶替便是。”   姚遥笑出一口白牙:“我就说么,你们也没这般笨。”   三人商议了一番九公主和剑奴的出逃事宜,确定计划和路线,便各自散去。   可谁料他们才刚开始部署,剑奴那儿便横生枝节,出了个致命的意外。   或许是皇帝察觉了纪王和九公主的小心思,在九公主与剑奴见面的第二日,皇帝突然下令擢剑奴为定北将军,即日启程去苦寒的塞北之地赴任。   这决定来得着实突然。第二日清晨,徐南风和纪王刚起床下榻,便听见姚江在厢房外叩门道:“王爷,王妃,岭南王让属下来通报一声,说是九公主独自出城去追剑奴了。”   徐南风忙披衣起床,隔着门扉问道:“她一个人?”   姚江答道:“一个人。李遥已经去追了,但愿能赶在惊动皇上之前,将她带回。”   听门外的姚江将事情因果简明概述后,纪王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回首朝徐南风道:“有小遥儿在,她不会有事。”   徐南风匆匆穿衣梳洗,又替纪王扣好腰带,这才问道:“皇上是否察觉我们的计划了?”   纪王沉声道:“岭南王世袭的爵位和私兵,一向是父皇的心头之患。他既要仰仗岭南王平定南疆海域,又不希望岭南王的实力太过强大,因此,此次联姻对他收拢皇权来说意义重大,而剑奴与小九的私情,是他收拢岭南兵权的最大阻碍。”   “他怕九公主念及旧情不愿嫁去岭南,所以偷偷将剑奴送走了?”   说话间,两人手拉着手,并肩疾步出了厢房的门。   跟在后头的姚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拢着袖子叹道:“属下也是刚得到的消息,皇上突然命剑奴为定北将军,天还未亮便催他赶去塞北了,那种地方,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回不了洛阳的。”   徐南风蹙眉:“从千牛卫到定北将军,明升暗降,这是铁了心的要断了剑奴的后路啊。”   “这便是父皇的聪明之处。人人都知剑奴于猎场救驾有功,被赐以国姓,父皇不能诛杀有功之臣,便想了个明升暗降的法子,将剑奴送去边疆。”   听纪王如此剖析,徐南风忍不住担忧道:“少玠,你爹如此专断,会不会有一日也会对我们棒打鸳鸯?”   纪王笑了,笃定道:“不会的,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其实,我挺希望九公主一走了之的。可我又很清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和剑奴便是逃,又能逃到何处去呢?万一被皇上寻到,终究难逃一死。”   纪王握着徐南风的指尖,送到唇边轻轻一吻,“别多想了,去用早膳罢。”   “咱们不去找九公主么?”   “等你我用过膳,小遥儿就该带着她回来了。”   纪王所料果然不错,用了早膳不到两刻钟,姚遥与九公主同乘一骑,将她先一步带回了纪王府。   姚遥将九公主从马背上抱下来,徐南风便拿了斗篷给她裹上,关切道:“九公主,你没事罢?”   九公主眼睛红肿,鼻尖和手指俱是冻得通红,她却恍若不觉,只咬着唇一声不吭。   纪王道:“外头冷,进屋再说。”   姚遥将九公主抱到暖炉旁,徐南风命人跑了热姜茶过来,又拉过九公主冻得发紫的手捂在怀中揉搓,好半晌,九公主身上才有了暖意。   “他走了,我追了很久,可怎么也追不到他……”九公主牙关发颤,哆嗦着说道。   纪王摸了摸她被雪水浸湿的发丝,叹道:“小九,听说天还未亮父皇便将剑奴送出城去了,你自然追不上,何苦折腾自己?”   “可他身上还带着伤!”九公主忽的捂住眼睛,紧绷的下巴几番颤抖,如同在承受巨大的剜心之痛,哽声道:“昨日我见他时,他还伤得那般重,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站在我面前就像是一根枯瘦的竹竿……他曾经那般俊逸丰朗,如今、如今……”   一屋人俱是相顾无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不知过了多久,九公主颤抖不已的身躯总算平复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对不起,四哥,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她这副模样,纪王哪还舍得苛责她的莽撞。   九公主一向聪明,偶尔还能耍点小花招,唯有遇到与剑奴有关的事,她才会失了分寸。   “皇上先行一步将剑奴送走了,他既然领了军职,非死不能离开边疆,我们先前的计划全乱了,需重新商议。”见到九公主失魂落魄的模样,徐南风感同身受,难免有些忧虑,心中如同乌云蔽日,沉闷得很。   姚遥道:“塞北多战乱,借机让他诈死,如何?”   “不,你们不了解他。他一身铁骨,平生最盼能披甲上阵杀敌。如今他成了将军,定不会做逃兵的。”   九公主枯笑一声,“那个傻瓜,定会拼尽全力杀敌报国,建立功勋,以求能有一天将我迎回。”   这倒像是剑奴的风格。   纪王思索了片刻,安慰道:“小九,你莫要着急,四哥会想办法联络剑奴。”说罢,他转而朝面色凝重的姚遥道,“小遥儿,你先护送小九回宫,若是父皇责问她私自出宫之事……”   “我知道,我便说是我将她带出来赏梅的。”姚遥了然点头,“放心吧,刘怀,只要是你和小九儿的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忙。”   春节在一片凄寒中度过,很快到了元宵,亦是九公主嫁往岭南的日子。   这一日,洛阳城张灯结彩,铺十里红妆,百姓倾城而出,稚童骑在爹娘的肩膀上,俱是挤在街道两旁围观公主出嫁的盛况。   宫门外,文武百官早已冒着严寒等候在此,徐南风站在命妇群中,姚遥在她的正对面,着一身朱红锦袍,骑在缀有红绸花的高头大马上,神色复杂地望着门内缓缓驶来的辇车。   缀有红纱铜铃的辇车内,朦胧可见一红妆美人端坐其中,正是一身嫁衣的九公主。   皇后亲自扶着九公主下车,将她送上岭南王府的马车,号角吹响,鼓声阵阵,皇帝宣布礼成,又嘱咐岭南王要忠君报国,便翻身上马,领着联姻的亲卫队朝宫门外走去。   徐南风今日穿的一身浅绯色礼服,虽然华丽美观,却并不保暖。此时她随着命妇的队伍簇拥着九公主的嫁车,单薄的绣靴踩在覆有薄冰的街道上,凉到了骨髓里。   她打了个寒战,呼出一口白气,悄悄靠近嫁车,低声道:“天冷,九公主还好么?”   九公主淡淡‘嗯’了一声,声线有些低落,想必是对剑奴的事还未释怀。   徐南风又道:“你且放心,少玠让我转告你,多则一年,少则数月,你们的事必能解决。”   言尽于此,九公主自然明白了其中含义,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此时耳目众多,她不便明说,只能强压住欣喜轻声道:“替我谢谢四哥,也……谢谢你。”   徐南风洒脱一笑,“贤妃娘娘给你做了几件冬衣和斗篷,我交给芝麻了,你记得带去岭南,那里多蛮荒之地,怕是见不着洛阳这般好的布料了。”   九公主也露出一个淡笑:“听小遥儿说岭南湿热,终年温暖,不见雪花,母妃的冬衣派不上用场。”   徐南风又道:“对了,还有些药材,你也一并带上,岭南多瘴气,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知道了,你怎么同四哥一般啰嗦了。”   徐南风不以为意地笑笑,“九公主,我和少玠等你回来。”   九公主嘴角动了动,鼻根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她掀开车帘,撩起红面纱的一角,忽然喊道:“徐南风。”   徐南风佯嗔道:“没大没小,叫四嫂。”   “四嫂。”九公主难得乖巧一回,微红泛着水光的眼睛凝望着徐南风,朱唇抿了抿,小声道,“四哥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子,你要好生待他,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信他。即便全世界都叛离你,唯有他不会。”   徐南风一怔。   她忽然回想起半年前初见这丫头时,九公主青葱俏丽,眼神灵动狡黠,抬着下巴问她:“你是谁?”   半年之后,命运翻转。九公主无忧的笑容淡去,有的,只是眉眼间萦绕不散的,令人心疼的忧愁。   徐南风下意识抬手,想要摸摸她精致华丽的凤冠。九公主却忽的放下帘子,躲回车里去了。   徐南风的手停在半空中,无奈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车内又传来九公主细细的声音:“……你也很好,是个配得上四哥的女人。”   轱辘声响,嫁车远去,所有人的脸上都在笑着,祝愿九公主与岭南王白头偕老。   只有徐南风和纪王明白,此去经年,难消物是人非。   送行结束已是傍晚,皇帝归宫,官员散去,纪王攥住徐南风冰冷的手指,将其揣入袖中,温声问道:“方才小九与你说了什么?”   绣鞋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碎声响。徐南风忽的停了脚步,站在屋檐盖雪的洛阳街道上,朝纪王微微一笑。   北风卷过,锦衣翻飞,两人执手相看,眼中俱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秘密。”她说。 第56章 嫌隙   皇帝龙体抱恙, 已有数日不能上朝理政了。   或许是他年事已高,亦或是那日送九公主出嫁着了凉,回来的当天夜里便起了高烧, 至今数日, 一直卧病在床。   王府内,纪王取了玄青的披风披上, 回头对徐南风道:“南风,去将阁楼中典藏的虫草、雪参取来, 随我入宫去探望父皇可好?”   一想到要去见那个冷硬无情的皇帝, 徐南风便有些头疼, 叹道:“天这么冷,你要多穿些,指不定要在宫门前候上两个时辰才能见到皇上呢。”   纪王将她捞进怀中一吻:“我不怕冷, 倒是你,再披件斗篷罢。”   徐南风吩咐侍婢们去取药材,转而对纪王道:“少玠,我们在此时面见皇上, 会否让太子生疑,说我们趋炎附势献殷勤?”   “你怕他?”   “你也太小瞧我了。”徐南风抬手在纪王肩上拍了一把,嗔道, “我是怕他又使阴招害你。”   纪王捏了捏她莹白如玉的耳垂,笑得眉眼弯弯,“真好,夫人担心我呢。”   两人的话题总是南辕北辙, 徐南风心中无语,张嘴在纪王唇上咬了一口,闷声道:“我同你说正事呢,别闹腾。”   纪王‘嘶’了一声,舌头舔过被她咬出的齿印,沉沉一笑:“好了,不逗你了,不过,该争取的我们还是要去争取一下。至于三皇兄,南风大可不必担心,父皇一向专断多疑,三皇兄若足够聪明,他此时什么也不做,反而是最安全的。”   徐南风颌首,知道他心中有了计较,便也不再多说。两人出门上了马车,赶往宫中。   这一次皇帝倒没让他们等多久,两人在殿外候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小黄门便躬身引着他们进了寝殿。   殿内金碧辉煌,却是说不出的冷清。皇后和太子俱是不在,只有几个后妃领着年幼的皇子们站在寝殿门口,似乎想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温情,为自己的儿子们搏个孝子的名声。见到纪王夫妻到来,妃嫔们窃窃私语,看着他们的眼神带着敌意。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好像在数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两鬓霜白,盖着被子,竟看不出身体起伏的轮廓,曾经高大如山的,给与人无限压迫的男人,此时瘦得如同一截起了皱的枯枝。   室内药香弥散,带着清苦的气息。徐南风随纪王下跪,恭敬地将药材呈上,老皇帝睁开黯淡的眼,扫视了他们夫妻一眼,这才从发白的薄唇中吐出几个字:“起,赐座。”   徐南风挨着凳子边沿坐下,不敢太放松,便听见纪王温声问道:“父皇的身子可大好了?”   老皇帝模糊不清地‘嗯’了声,声音暗哑:“人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硬朗了。”   说罢,他朝门外望了一眼,挥手道:“全福,让丽嫔、淑妃和十五皇子都走吧,朕不想见他们。”   “喏。”贴身大太监执了拂尘,领命将外间候着的妃嫔及庶皇子们请出了宫,本来就寂寥不已的寝殿便更显空旷肃穆。   兽炉中的青烟聚拢又散开,老皇帝颤巍巍地撑起身子,纪王和徐南风便一左一右,搀扶他靠在榻上,又替他掖好被角。皇帝审视地打量着徐南风,又将目光投向纪王,哑声道:“老四,自去年年底你患有眼疾以来,你倒是变了许多。”   徐南风心中一咯噔,即刻明白了,皇帝这是在试探纪王的野心。   纪王笑了笑,“变来变去,不都是您的儿子么。”   老皇帝伸出一只宽大的,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来,摸了摸自己额上明黄的额带,嘴唇蠕动一番,道:“以前朕忽视了你,竟不知你也是如此聪慧。”   短短一句话,已是难得的夸赞了。   纪王垂下眼,神情并无多少喜悦:“儿臣愚钝,比不上三皇兄。”   “老三?呵,老三。”老皇帝摆摆手,咳喘几声,又嗤道,“老三鲁莽,急功近利,不及你和惜月十分之一啊。”   纪王道:“父皇龙体有恙,全赖三皇兄前后打点,儿臣闲人一个,碌碌无为,小九亦是一介女流,怎敢同太子相提并论。”   “行了,老四,朕也不糊涂,你也不必唯唯诺诺的同朕打太极。你瞧瞧太子,朕不过小病数日,他便开始笼络朝臣,处理政务,整日在议政殿颁布新令,却不曾来朕榻前侍奉汤药。朕还没死呢,他与皇后便赶着要做新帝和太后了!”   皇帝的嗓音像是一台老旧的马车,缓慢,充斥着不堪重负的杂音,但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像是千钧重雷劈下。   皇上在重病之时,赶走嫔妃和其他的儿子,只单独留下纪王闲谈,并在言语中表达了对东宫太子的严重不满……这意味着什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太子在皇帝还未驾崩之时,便匆忙收拢政权,扩充势力,实在是一个不明智的选择。没有哪个皇帝喜欢被架空势力,哪怕架空他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未等纪王回应,老皇帝又干咳几声,对他道:“传朕旨令,以后纪王随时可进宫面圣,不必请旨通报。”   一旁的大太监忙哈腰,笑容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谄媚:“喏,老奴遵旨。”   出了宫门,徐南风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地问:“少玠,皇上今日为何突然说这番话?”   纪王沉吟了一忽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给徐南风讲述了一个故事。   “前朝穆宗乃一代明君,膝下皇子无数,他本立了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为太子,但在穆宗弥留之际,太子醉心朝野权术,不曾去病榻前探视穆宗一眼,相反,穆宗三子虽懦弱无能,却难得孝悌,在穆宗重病之时侍奉汤药,衣不解带,最终打动穆宗。是故太子虽骁勇聪慧,却最终被褫夺了储君之位,皇位转而落到了皇三子的手中。”   说完,纪王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虎口夺食,危险之极。”   “皇上这是要废长立幼了?”徐南风心中一紧,这么说,“你有可能会夺得储君之位?”   “君心难测。”   感觉得徐南风的沉默,纪王侧首观摩着她的神色,随即停了脚步,勾住她的尾指道:“怎么了,夫人不开心?”   徐南风勉强一笑:“少玠,以皇上的性子,若是真改立你做了储君,你我之间,便不再是一夫一妻这般简单了。”   纪王微微蹙眉。虽然嘴上不说,但不可否认,徐南风一语道破了他心中最担忧的软肋。   “徐家庶女,身份是低微了些。做个闲散王妃勉强尚可,若是再往上,便不够格了。”   当日皇帝的评价犹在耳侧,若皇帝真要改立纪王为储君,那么新的太子妃绝不可能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   天子临幸女人全凭喜好,但是册封女人,则必须考虑利益瓜葛。所以徐南风很清楚,纪王地位越高,她能站在他身旁的几率便越小。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既要江山在手,亦要南风在旁。”纪王的声音沉沉的,带着少见的郑重。   徐南风怔愣了一瞬,凝望着纪王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忽的就有了无限的勇气。她与他相对执手,展颜一笑,坚定道:“我信你,少玠。”   病重的老皇帝虽然子嗣繁多,但端汤送药事必躬亲的,也只有纪王一人。渐渐的,纪王进宫的次数明显增多,许多政务的商议,皇帝都不再避讳他。   转眼开了春,积雪消融,柳条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洛阳城的天空中永远布满了各色风筝。   在宫外都沉浸在春耕的喜悦中时,东宫倒是出了两件大事。   先是徐良媛踩了浸了桐油的地板,跌了一跤,导致小产。太医诊断,徐良媛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育了。   这对一心想要母凭子贵的徐宛茹来说,无疑是灭顶的灾难,她彻底陷入了疯狂,一心认为是太子妃暗算于她,便日日去刘烜面前哭诉指责。太子烦不胜烦,干脆搬去了议政殿的偏殿,落了个耳根清净。   “朕还未驾崩,做儿子的便赶着取而代之了?”太子住进了议政殿,这可触了老皇帝的逆鳞。   老皇帝对太子越发猜忌,明着暗着提醒了他几回,太子这才灰溜溜搬回东宫。   结果回去不到半月,东宫又出事了。   太子妃早产诞下一名男婴,若太子顺利登基,她便坐稳了未来的皇后之位。徐宛茹在丧子和太子妃得势的双重打击之下,愈发癫狂。   那夜,小产的徐宛茹去找太子哭诉,结果被拒之门外,一怒之下她连衣裳也顾不得穿,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上,发了疯似的打砸室内瓷器。   丫鬟如意战战兢兢地扑上前,连同几个力气大的嬷嬷一起,才勉强制住发疯的徐宛茹。   “娘娘,娘娘!”满地狼藉之间,如意抱住徐宛茹,哭道,“地上凉得很,您又刚刚小产完,这样赤脚走路是会出人命的啊!”   徐宛茹精神临近崩溃,对‘小产’二字极为敏感,反手就是一耳光狠狠甩在如意脸上,直将她整个人打趴在地上。   徐宛茹眼睛通红,流着泪冷笑道:“不要脸的东西,连你也来嘲笑我!”   “娘娘……娘娘!奴婢不敢!”   “是,我小产了!我护不住我的儿子!不穿鞋又如何?我现今无权无势,连儿子也保不住,倒不如冻死我算了!”   说到这,徐宛茹忽的一顿,通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冻死……呵呵,对,冻死了才好。”她喃喃自语,跌坐在地上,又发出疯狂的笑来,“她冻死了才好!”   如意打了个寒颤,看向徐宛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疯子。   深夜,残月西斜,东宫黑皴皴的一片。趁着四周寂寥无人,一条鬼魅的黑影如幽灵般游荡在太子妃的寝房门口,正是披头散发的徐良媛。   她神情枯槁,目光清冷而疯狂,伸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并不明显的小洞,插入一截竹管,将里头的白烟缓缓吹入。   徐宛茹面白如纸,站在太子妃的窗前许久,待里头的人都陷入了昏睡,她这才冷笑一声,抬手推开了窗户。   太子妃本就难产体虚,坐月子期间不能着凉,因而寝殿门窗紧闭。此时徐宛茹推开了她的窗,冰冷的寒风瞬间灌入,侵袭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徐宛茹望着屋内浑然不觉的太子妃,望着冷风如魔鬼般一次又一次地鼓动帷幔,她发出癫狂而压抑的笑,神经质地喃喃:“死了好,死了好!等你死了,我会收养世子,成为他的继母,代替你……母仪天下!” 第57章 废储   吹了冷风的太子妃果然病了。   这日, 太子妃的生母入宫探视,却被乳娘李嬷嬷悄悄拉到一旁,几番耳语。   李嬷嬷躬着身子, 压低声音道:“昨夜奴婢起夜, 路过半月拱门的时候看见太子妃娘娘的窗前有人,就留了个心眼, 走近一看,那人的身形好像是偏房的徐良媛。太子妃的窗户是打开着的呢, 那么大的冷风呼呼地往里吹, 可吓死奴婢了!”   “你的意思是, 素心的病与那小贱-人有关?”镇国公夫人眸色一厉,沉声道,“你看清楚了?”   李嬷嬷道:“唉, 奴婢虽然老了,眼睛却并不昏花。当时天黑得很,奴婢又急着去给太子妃娘娘关窗户,让徐良媛给逃了, 也没证据说那窗户就是她打开的,所以才一直将此事闷在心中。”   “素心的侍婢呢?这么大一个活人靠近,难道没一个人察觉?!”   “奴婢当时也奇怪呢!匆匆忙忙跑进寝殿一看, 丫头婆子们都睡得死沉死沉的,怎么叫都叫不醒,与其说是睡着了,倒不如说是……是昏迷了!”李嬷嬷四下观望了一番, 警惕地向前一步,用极低极低的气音说道,“今日奴婢去打扫寝房时,发现窗纸上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个洞,想必是吹迷烟用的。”   镇国公夫人冷冷一笑:“我明白了。你且下去安排,即便没证据说是徐贱人做的,也要给我创造出证据来!此人不除,终是祸患!”   李嬷嬷点头:“是,奴婢明白。”   老皇帝熬到了初春,身体渐渐好转,好不容易已能下榻活动,又被太子妃被害生病一事搅得头疼。   “镇国公不知从哪个婆子嘴里听到消息,说是有下人看见徐良媛深夜徘徊在太子妃的窗前,怀疑太子妃的病与徐良媛有关,日日来朕这儿上折子,请求彻查。”   老皇帝拄着拐杖,一手搭在纪王的臂膀上,皱着冷硬的眉道:“随他们折腾去罢,张家倒了台,牺牲徐良媛稳定局面也未尝不可。老三也是不省心,贵为太子,竟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理不好!”   纪王笑笑,并不附和。   皇帝似乎心有不满,望着自己这个温润俊美的儿子,沉声道:“老四,你怎么不说话?”   纪王垂下眼,盖住眸中的讥讽,淡淡道:“父皇心明如镜,儿臣不敢妄言。”   “有何不敢的?男子汉大丈夫,当仁而不弱,想说什么便说,说错了也有朕为你撑腰。”   “是。”纪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眼眸却越发清冷。   ‘撑腰’二字,从这个忽略自己二十年的父亲嘴中说出来,总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皇帝犹不察觉,将话题转到了纪王身上:“老四,你年纪不小了,可曾想过纳妾?”   纪王脚步一顿,收敛好神色,沉声道:“父皇,儿臣已有一妻,不必纳妾。”   皇帝的脸色变了变,停下脚步直视纪王:“话先不要说得太死。纪王妃徐氏,乃是罪臣庶女不说,地位卑微,给不了你权也给不了你财,留之无用,你可要想清楚了。”   纪王不温不火,依旧是淡然乖巧的样子,笑道:“儿臣以为,靠女人得来的权势,不是真本事。”   皇帝眸色一暗,似笑非笑的说:“你这是在讽刺朕?”   纪王忙拢袖:“儿臣不敢。”   “老四,你记住,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有些事你迟早得面对,莫要逞强。”皇帝这一番话说得含蓄,但纪王依旧听出了其中的暗示意味,一颗心当即沉了下来。   纪王笑道:“儿臣向来不是英雄,不在乎气长还是气短。”   皇帝气得面色涨红,叱道:“朽木!”   纪王依旧好脾气地笑着,不为所动。皇帝自个儿生了会闷气,觉得无趣,便对一旁的大太监道:“全福,去议政殿走一趟。”   全福看了纪王一眼,忙躬身向前,取代纪王的位置扶住皇帝,“哎,陛下慢慢的走,老奴扶着您。”   纪王独自站在殿前的桃树下,静静望着皇帝萧瑟的背影远去,嘴角的笑意越发讥讽起来。   微风拂动枝头,冰凉的桃花在他发髻上轻舞,带起微微的痒意。   他抬首一看,头顶的桃花灿然,如霞似粉,娇俏得很。他摘下一枝开得正旺的桃花,放在鼻端嗅了嗅,然后将花枝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转而朝宫门走去。   都说春困秋乏,徐南风本在廊下看书,但听着满院的莺歌鹂语,品了两杯小酒,一股困意便涌上了心头。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院中敷了残红的秋千椅上,支棱起一条腿躺下,曲肱枕在脑后,将书卷往脸上一盖,闭目悠然地睡起觉来。   不知过了多久,徐南风迷迷糊糊中感觉鼻尖微痒。她掀开书卷的一角,睁眼一看,映入眼帘的便是纪王那张毫无瑕疵的俊颜。   只见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了枝淡粉的桃花,如同逗猫一般,笑着用桃枝去挠她的鼻尖。   “回来了?”徐南风打了两个喷嚏,又揉了揉鼻尖,伸手去抓那枝桃花,笑道,“哪儿来的?”   纪王伸手捻去她发间的花瓣,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宫中采的,满院的桃花,唯有这一枝最美,送你正合适。”   徐南风仰躺在秋千椅上,一荡一荡的,将那枝桃花放在鼻端轻嗅,柔柔一笑:“多谢,我很喜欢。”   “既然喜欢,可容我讨个奖赏?”说罢,纪王俯身,隔着桃花瓣吻上了她的唇。   徐南风轻笑一声,弃了书本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院中的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如烟似雪飘落在拥吻的两人身上,如同编织了一个轻巧的梦境。   此时宫中,老皇帝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到议政殿门外,隐隐约约看见殿里头有人影走动。他停了脚步,眯了眯浑浊的眼睛,问道:“全福,殿中可是太子?”   大太监伸长脖子,朝里头望了一眼,颌首道:“回禀陛下,的确是太子,还有苏丞相和兵部尚书,似乎是在议事呢!”   皇帝面色一沉,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守在殿门前的内侍想要进去通报,却被皇帝一个眼神喝止。   老皇帝艰难地走到议政殿门口,刚巧听到里头的兵书尚书道:“……太子殿下,军银一事事关重大,可否要先请示皇上?”   太子将折子一扔,冷声道:“父皇年老体衰,早已授权我掌管政务,还是别去烦扰他了。我既是储君,为父皇分忧乃是本职,你们且听我的便是。”   老皇帝被他那句‘年老体衰’刺激得不轻,当即面色铁青,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似乎下一刻就会龙颜大怒地冲进去。   然而,他几番忍耐,终是在内侍们战战兢兢的目光中拂袖而去。   当天夜里,皇帝便连下数道旨意,罗列太子大不孝之罪,将其临朝亲政的权利悉数收回,分摊给纪王。   东宫大势已去,朝堂一片哗然,废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了皇宫。   三月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月份,宫里宫外为废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唯有纪王依旧不动如山,除了上朝议事,其他时候便与徐南风呆在府中,谢绝一切宾客拜访。   用纪王的话来说,越是动乱,就越需要避嫌。   夫妻俩看书练剑,清闲自在,直到姚江那儿传来了剑奴的消息。   这两个月来,纪王一直在派人联络剑奴,可剑奴得知九公主嫁去岭南的消息,早已是心灰意冷。   一如九公主所料,剑奴既然领了军职,便不忍心放弃自己的将士独自逃亡,只在信中推说道:“某对九公主之心意坚如磐石,永世不改。然,某初领军职,百废待兴,羌族战乱未平,某不可在此时弃三万大军而独自逃亡!但愿公主再稍等一二,待某平乱成功,定前去岭南迎回公主!”   儿女私情与保家卫国的责任,本就是个两难的选择,纪王其实也能理解剑奴的心情。   可谁知三月底,军中眼线飞鸽传书来洛阳,信中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三月十七,定北将军刘霈于雪峰谷遇伏,连人带马坠入深涧,战殁。   徐南风从姚江手中接过这封染血的信笺,‘战殁’两个字如同刀刃刺入胸膛。她不可置信,心存侥幸地望着纪王,问道:“他可是诈死?是你们商量好的计策么?”   纪王拧着眉,良久不曾说话。   徐南风的心凉了半截,她将信笺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仍是不愿相信。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远在岭南的九公主交待。九公主苦等数月,一心盼望与剑奴团圆,等来的却是天人永隔的噩耗,她一定会疯的。   纪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剑奴生性机警,身手不凡,不可能如此冒失地落入敌人陷阱。”   徐南风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方面,压低声音道:“少玠的意思是,有人出卖了他,亦或是要陷害于他?”   纪王不置可否,只道:“姚叔,你即刻替本王拜访杨将军,让他务必帮我一番,无论死活,都要将剑奴给本王带回来。”   姚江躬身应允:“是,属下明白。”   徐南风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叹道:“岭南那边,但愿小遥儿能稳住九公主。”   轰隆隆——   春雷乍响,云墨涌动,似有风雨将至。 第58章 风波   这场春雨洋洋洒洒下了数日, 雨打残红,太子被废的消息总算坐实。   皇帝亲自搜罗了数项罪名,将太子降为瑞王, 逐出东宫, 新的储君却迟迟未曾定下。   太子被废后,纪王进宫议政的次数明显增多, 有时候徐南风会整日整日地见不到他的人影,渐渐的, 她心中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 喜忧掺半。   因剑奴的意外, 连带着徐南风的心情也陷入了低谷之中。她既可怜九公主,又觉得愧对于她,当初信誓旦旦地保证, 会将剑奴从塞北苦寒之地救回,结果却……   清晨醒来,徐南风下意识地摸了把身侧的被褥,空荡荡的, 已没了纪王的温度。徐南风知道,他定是又进宫处理政务去了。   今日是进宫探望贤妃娘娘的日子,徐南风独自梳洗完毕, 便让姚江将她送去来仪殿。   趁着今日放晴,贤妃来了兴致,邀着徐南风去桃园看桃花。   徐南风心中有事,一路上话不多。贤妃娘娘是个细心的人, 见徐南风恹恹的,便担忧道:“我儿,何事不开怀?”   徐南风回神,伸手拍了拍脸颊,勉强笑道:“无事,只是近来下雨,闷得慌。”   贤妃娘娘笑出眼角淡淡的纹路,拉起徐南风的手道:“皇上总是将怀儿叫来宫中议事,想必冷落你了,我儿莫要生气,为娘回头便替你教训他。”   “母妃,您快别这么说。少玠平日也挺累的,都瘦了,我是心疼他,不是怪他。”徐南风低下头,抿唇笑了笑。   “好,好,为娘听你的,不怪他。”贤妃娘娘指了指前方围墙上横生的桃枝,道:“你瞧,桃园到了。”   粉色的桃花如霞般堆积在墙头,风一吹,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徐南风想起了那日,纪王从宫中采来送她的那枝桃花,嘴角不禁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正陷入往事的甜蜜中,桃园里忽的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子温柔的声音:“纪王哥哥,这里的桃花好漂亮啊,比静庵山的桃花还要美呢!等陛下为你我赐婚,以后每年的春日,我都要同你来这看桃花!”   闻言,徐南风嘴角的笑意一僵,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一时间,她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惶然间仿佛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来仪殿,回到纪王府的。待回过神来时,她已提着酒壶,卧在海棠花下的秋千架上喝得醉眼迷蒙。   大脑混沌之极,耳畔仿佛还回响着那个陌生女子清脆如铃的嗓音。她打了个酒嗝,连满身落红也懒得拂去,干脆以手枕着脑袋闭目养神起来。   没有什么忧愁是一壶酒解决不了的,她捂着隐隐作痛的心脏如此想道。   不知睡了多久,满树落花随风摇曳,在她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纪王一回到府中,见她在院中的海棠花下浅眠,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解下外袍,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他靠近的一瞬,徐南风就醒了。   两人朝夕相处这些岁月,彼此的呼吸、气息甚至是脚步声的轻重,都像是烙进骨子里那般深刻。她甚至不需要睁眼,光是闻到他衣料上上等的草木香,便能想像出他嘴角含笑的模样。   “怎么在外头睡着了?今日风大,当心着凉。”纪王在她身侧坐下,秋千椅承受着两人的重量,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纪王看见了她怀中的空酒壶,温声道:“喝酒了?”   徐南风坐起身,拍了拍满身的花瓣,微垂着眼眸不说话。那一瞬,她有些不敢直视纪王的眼睛。   她怕他会说出什么令人无法承受的真相。   “怎么了,谁惹我家夫人生气了?”   徐南风脸上带着浅浅的醉红,乜视了他一眼,似乎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纪王握住徐南风的手,她却是一惊,下意识将手抽离,精致的瓷酒壶摔在地上,登时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   上等瓷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也唤回了徐南风飘散天际的神智。她有些无措地站起身,垂着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不敢看刘怀。   她只是分神了,受惊之下让酒壶坠地,倒像是在摔东西发脾气似的。   果然,纪王嘴角的笑意淡去,对她拍了拍身边的秋千架,温声道:“南风,坐过来说话。”   徐南风有些踟蹰。她怕纪王误以为自己在耍小性子,有心补救,站在原地左顾右盼,然后沉默地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纪王语气沉了几分:“别捡了,过来。”   徐南风捏着碎瓷片,闷声道:“我并非有意的。”   “……”纪王叹了一声,起身向前,半蹲在徐南风面前,修长温暖指节覆住她的手掌,将碎瓷片从她掌心抽离,温柔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担忧,说,“我是怕割坏你的手。”   纪王正襟危坐,做出乖巧的模样:“南风,是在生我的气呢?”   “……没生气。”她小声解释。   “好,不生气。那愚夫何处做得不妥,还请夫人点拨一二。”   他这般做小伏低,徐南风心中的郁卒消散了不少。   想了想,徐南风拉着纪王站起身,坦言道:“少玠,今日我同母妃路过桃园,听到你和……”   纪王安静地、鼓励地凝望着她。徐南风深吸一口气,顿了顿,继而道:“那个说要皇上给她指婚的姑娘,是谁?”   此话一问出口,如同拔掉了横亘在心头的一根刺,虽然痛,却酣畅淋漓。   纪王并未露出诧异的神色,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问,诚然道:“那是□□的小郡主,父皇约我去桃园,未料她也在那儿,我事先并不知情。至于赐婚一事,乃是父皇一意孤行,我是反对的。”   徐南风扯了扯嘴角,“秦王乃是本朝的外姓王爷,手揽一半兵权,战功显赫,皇上要你与□□的小郡主联姻,看来是真的有心推举你登太子之位了。”   见她不说话,纪王又道:“你约莫只听了一半。后来我同小郡主说清楚了,本王已有妻子,今生绝不再另娶他人。”   “少玠,真正令我忧心的,并不是在桃园听到的那些话,而是你我今后的人生。今日你能拒绝皇上一次,可以后呢?以皇上的性子,又岂会善罢甘休?”   “南风,八弟十六岁,是个高烧烧坏了脑袋的痴呆儿,十三弟才八岁,十五弟、十六弟更不用说了,都是黄口小儿,父皇已经没有精力再花十年去培养下一个储君了,他多半只能选择我。所以,真正处于劣势的其实是父皇,因为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同他抗争,他却时日不多了。”   纪王拥住徐南风,在她额上一吻:“我不否认,以后的日子会充满动荡和不安,但只要你我携手同心,总能熬过去的。”   徐南风心神微动,柔声道:“你拒了这门婚事,皇上心中已有不满。接下来的日子,他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逼你屈服,巩固大炎的皇权,你……要多多小心。”   “知道,你也是。”纪王勾起嘴角,墨色的眼睛中像是揉碎了一片星光,璀璨万分。他微微一笑,“只要你信我,我便有无穷的力量。终有一日,这世间再无人敢伤你分毫。”   徐南风用力点点头,伸手揪住纪王的衣襟,将他稍稍拉低了些,然后趁着醉意狠狠吻上了他淡色的唇。   海棠花下,这一吻百转千回,两人唇舌相触,发丝交缠,如同春日里一棵并蒂而生的藤萝,谁也不愿意先放开彼此。   至于秦王小郡主和纪王的婚事,沸沸扬扬地闹腾了大半月也不曾定下来。   一来,纪王不愿意另娶;二来,小郡主乃是□□的掌心宝,秦王虽看好纪王,却并不忍心女儿嫁过来为妾。   皇帝也是头疼,早知如此,他当初定不会同意徐南风嫁作王妃的。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他老人家也闹得头疼万分,此事斡旋了许久,迟迟未有结果。   四月,羌族数次南犯,皇帝忍无可忍,决定派兵迎战,命纪王随军出征。   此令一出,朝堂哗然。   让庶出的纪王执虎符出征,一来是表明皇帝对其的信任和重视,二来,若是纪王率军成功击退南犯敌军,立下赫赫军功,则天下便无人敢再质疑纪王的能力,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纪王府内,徐南风亲手给纪王收拾出征的衣物。   她将夏衫和秋衣一件件叠整齐,放在绸布中包裹起来,冷不防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徐南风一怔,随即放松了身子,笑道:“同杨将军交接好了?”   “嗯。”纪王以唇摩挲着她修长白皙的颈项,用鼻尖蹭蹭又嗅嗅,哑声道,“大半日不见,甚是想念你。”   “行了,别腻腻歪歪的,以后别说大半日了,数月都见不到你呢……哎,你!”   冷不防被纪王一把抄住膝弯,打横抱起,徐南风无措地捏着手中尚未折好的衣裳,无奈道:“你快放我下来,还得给你收拾衣物。”   “不放,我最想打包带走的,”纪王俯身亲了亲她的鼻尖,压低声音说,“……是你啊。”   徐南风脸一红,离情别绪都被他的温情冲得一干二净。她将手中的衣裳往案几上一丢,抬手环住纪王的脖颈,微笑着看他。   纪王眼中有深邃的波光荡起。他将徐南风放至榻上,随即俯身覆住她的身躯,与她温柔地接吻。   “白日宣淫。”接吻的间隙,徐南风轻喘着,如此笑骂。   “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我会很想你的。”纪王轻轻解了她的衣裳,哑声笑道,“所以,喂饱我罢。” 第59章 召见   两人厮混了一下午, 直到掌灯时分,才勉强消停。   锦被凌乱,纪王拥着徐南风卧在榻上, 将她并不细嫩却干净圆润的指尖含在嘴中轻啜, 时不时吻吻她的颈项,极尽缠绵。   □□过后, 徐南风脸上还留着一抹残红,纪王扳过她的下巴仔细端详, 轻柔一笑, 形容她此时的模样:“眉如远山黛, 腮若深荔红。”   徐南风抿着唇瞪他,哑声道:“老是做些不正经的事,晚膳都快凉了。”   纪王依旧笑吟吟的, 满眼都是餍足过后的宠溺,慵懒道:“夫妻燕好,乃是天经地义,如何不正经了?”   徐南风无奈, 揉着酸痛的腰背穿衣下榻,无奈道:“我左右说不过你,起床吃饭了。”   纪王重新将她按回榻上, 又替她披上外袍,温声道:“夫人辛苦了,且躺着,愚夫伺候夫人用膳。”   “这如何敢当?”徐南风被逗乐了, 眨眨眼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这般殷勤?”   纪王顿了顿,俯身在她额上珍重一吻,将嗓音压低了些:“后天我便要启程北上,可我舍不得你,南风。”   离别,是徐南风这些时日一直规避的话题。自与纪王成婚一载,他们从未有过小别之时,更何况此次要分隔数月,相距千里,与羌族一战,死生难料。   她嘴角的笑意消散了一瞬,又很快扬起,半开玩笑道:“若是真舍不得,便带我一同走罢。”   “若同平时外出,我定会想办法将你放在我身边,日日夜夜守着你才好。可这次是北伐,刀剑无眼,我实在放心不下,怕你又像上次秋狩一般,身负重伤。”   “我知道,我同你开玩笑的呢,少玠。你爹疑心那么重,定会提防你拥兵自立,眼下情形,唯有将我掌控在他手中,监视在他眼皮下,他才会放心地让你领兵打仗。若我随你离开,他没有了制衡你的人质把柄,十有八九会扣你一个谋逆之罪。”   徐南风满面轻松之色,淡然道:“家中一切俱有我打点,你且放心前去,切莫分神。”   她心思这般缜密,面上是强撑的轻松之态,纪王看在眼中更显心疼:“亏你想得如此通透,只是,少不得要苦了你了。”   “好了,别腻腻歪歪的,去准备晚膳罢,我可是早就饿了。”   笑着将纪王打发走,待门扉掩上的一刻,徐南风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终是长叹一声倒在绣褥中,抬起胳膊盖住眼睛。   纵有千般深情,万般不舍,终不能说出口。   相聚短暂,终有离别,纪王走后,府中好像一下子就空落了下来。   有时候徐南风会望着庭中的落红出神,望着枝头渐浓的绿意发呆,望着天边一轮孤寂的残月黯然神伤,甚至是不经意间收拾了一件他曾经穿过的衣裳,都会勾起她无限的回忆。   他战事顺利么?有没有受伤?何时归京?   有次叶娘问她,是不是想纪王了。那时的徐南风毫不犹豫地点头,坦诚道:“娘,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牵肠挂肚是何滋味。就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拉扯着,点点滴滴都会忆起与他相处的过往。”   叶娘往脸上敷了些粉,描上艳丽的胭脂,得偿所愿般说道:“南儿,你也有深爱着的人了。”   担惊受怕一个月,北边的捷报总算传来。   听到宫中传来纪王首战告捷的消息,徐南风这才松了一口气,憋在心中十数日的闷气总算一扫而光,连八宝和桂圆都染上了几分喜气,兴冲冲地指挥下人们打扫府中卫生。   “哎,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给我扫干净些,窗棂也要擦干净,地砖要光可鉴人,好迎接砸门的殿下回来!”   听着八宝脆生生的嗓音,徐南风嘴角也带了笑意,漫不经心地在秋千椅上荡着,忍不住插嘴道:“此时正值水草丰盈之际,羌族战马膘肥,粮草充盈,这场战役怕要等到六月底才会见分晓,你们此时忙活,岂不太早?”   八宝嘿嘿一笑,热情不减:“那可不一定,说不定那些蛮夷忌惮王爷威名,明儿就递了投降书呢!”   若真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主仆正闲聊着,却见姚管家匆匆穿庭而入,朝徐南风一拱手,道:“王妃,宫里来人了,说是贤妃娘娘染病,想让您进宫去见她一面。”   “贤妃娘娘病了?”   徐南风下意识蹦下秋千,随即观察到姚江的脸色凝重,隐约猜出了其中另有蹊跷,便问道:“来请我的是贤妃娘娘的侍婢,还是皇上的人?”   姚江道:“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全福公公。我推说您染了风寒,不便入宫探视,可全福公公不依,说让您别怠慢了皇上的旨意。”   徐南风心沉了沉,随即明了,这约莫是一场鸿门宴。   皇帝按兵不动这么久,趁着纪王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要为巩固皇权扫清障碍了。   “既然是全福公公带着皇上的口谕来了,焉有不见之理。”说罢,徐南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一旁的八宝道,“去准备些人参燕窝,随我入宫一趟。”   姚管家微微愕然,制止道:“王妃娘娘,此去凶险,万望三思。”   “姚叔,你还不明白么?皇上说贤妃娘娘病重,是在要挟我啊!若我此番不去,母妃遭遇不测,我又该如何向少玠交待?”   姚江沉默不语,半晌方道:“属下答应过王爷,要护您周全。”   “你放心,我会想法子脱身,最迟酉时三刻,洛阳城门等我。”   府中的气氛因这一突发事件而变得紧张了起来。徐南风换了衣裳,敷了粉,却没有点胭脂,脸上有些病态的苍白。   她沉默着望着镜中的自己,良久,将之前姚遥送的那几支苦无藏进了袖子中。   马车到了宫门,换乘轿子,徐南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这座威严富庶的洛阳宫殿是如此的逼仄压迫。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连八宝都觉察到了情形不对,低声道:“夫人,我们……”   “别说话。”徐南风压低声音制止她,“若我单枪匹马进宫,皇上一定会疑心有诈,从而对我多加防备。如今我带上你,正是为了卸除皇上的疑虑。待会入了宫,一切跟着我来,切莫多言。”   八宝捏紧了手中扎着礼盒的红绳,正襟危坐,颔首道:“是,八宝明白。”   又过了半刻钟,轿子落地,外头的全福满面堆笑,捏着嗓子道:“王妃娘娘,到了。”   徐南风收敛神色,掀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佯作讶异道:“公公,这不是贤妃娘娘的来仪殿?”   全福面色不变,端着佛尘道:“贤妃娘娘病了,皇上特地将她转到了暖和干爽的中荣宫,您进去便可瞧见她了。”   徐南风点点头,搭着八宝的手下了马车。   两人的手心都渗着汗,一触即分。   进了中荣宫,转偏殿,推开红漆雕花的门扇,徐南风领着八宝走了进去,便见堂中漆金的案几后坐着两个高大的男人。   一个是身着龙袍的皇帝,一个则是方脸薄唇,眼神锐利的陌生男人。   徐南风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方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罢。”皇帝往棋盘上按下一枚黑子,便抬了抬眼,朝对面的方脸中年男人道,“秦王,该你了。”   原来,这便是秦王,皇上一心想要靠联姻拉拢的异姓王爷。   徐南风猜到此番皇帝叫她钱来的目的了。   徐南风在原地站了会儿,朝八宝使了个眼色,从她手中接过药盒,试探道:“父皇,听闻母妃病了,儿臣甚是担忧,可否准许儿臣前往探望?”   “嗯,朕看你脸色也不好,身体不适?”   “偶感风寒,不敢向前惊扰陛下。”   秦王如刀的眼神落在徐南风身上,打量了一番,随即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   皇帝又落下一子,苍老浑浊的嗓音如烟般散开,叫人透不过气来。他道:“贤妃那儿你不必担心,等朕与你商议完事,若是时辰尚早,你还能见上她一面。”   “……商议?”   “老四不听话,朕只能来找你谈谈了。”皇帝手里捏着一枚棋子,指腹摩挲,挥手道,“你先坐。”   徐南风绷紧嘴角:“儿臣不敢坐。”   “不坐也好,那朕就单刀直入,长话短说了。”皇帝干脆放下棋子,双手按在膝上,正视徐南风道,“如今朝堂的局势,想必你也略知一二。朕到了这把年纪,只有老四尚可依靠。可惜老四虽聪慧,却有两大致命缺陷。”   徐南风问:“哪两大缺陷?”   “一则专宠,感情用事;二则所娶正妻出身寒微,不足以当任太子妃乃至于一国之母。”   这话说得真是直白,八宝都听懂了,不禁肩颤了颤,偷偷向徐南风投去担忧的目光。   徐南风只感觉到一阵阴凉攀爬上背脊,她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陛下觉得,儿臣是纪王的缺陷?” 第60章 危机   “夏桀裂帛以悦妹喜, 幽王烽火以戏诸侯,貂蝉离间以灭董氏,李唐虽盛, 亦毁于杨玉环之手, 可见古往今来,专宠后妃必酿女祸, 儿女情长必崩江山。老四若要坐上大炎的储君之位,需割情断爱, 方不至于陷入后宫干政、外戚扰权之险境。”   老皇帝薄唇微动, 垂下眼盖住浑浊的眼睛, 道:“老四优柔寡断,舍不得断,便只有由朕做这个恶人, 替他断了。”   徐南风扯了扯嘴角,稳稳回击:“皇上将诸朝的灭亡归咎于一个女人的头上,未免太过偏颇。您便是不信我,也要信你的儿子!”   “大胆!”皇帝加重了语气, 目光尤为锐利,沉声说,“徐氏女, 你是在质疑朕?”   秦王也笑了声,对皇帝道:“此女胆色颇大,非池中之物啊。可惜了,竟是出身在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家庭。”   徐南风弯腰垂头, 拢袖行了一礼,久久鞠躬不起,声音却是越发铿锵坚定,像是要将心中的闷气一吐为快似的,朗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纪王在前线冲锋陷阵,您这个做父亲的,却趁他不在威胁他的妻母,怕是会寒了他的心。”   “他迟早会明白朕是在为他好,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徐南风,你是个文韬武略俱是在行的好姑娘,但身份着实卑微,又蒙老四专宠,长此以往,朝堂必出动乱,即便不乱,又如何能教文武百官服你?”   “可您嘴中这个身份卑微的女子,却在去年秋狩之时执刀浴血,救了您儿子的性命!”   闻言,皇帝有那么一瞬的哑然,随即面上带了几分薄怒。他深吸一口气,在秦王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来,以高大的身躯逼视她:“若不是念及你对老四的恩情,你认为,朕还会浪费口舌同你商议?徐氏女,太子妃的位置不是哪个女人都能坐稳的,若无庞大的财势和人脉支撑,你怕是活不过三日,你妹妹徐良媛便是最好的例子。”   徐南风浑身一凛,她想起徐宛茹是如何死的了。   春寒料峭之时,她嫉妒成性,于一个苦寒的夜晚打开了刚生产完的前太子妃的窗扇,致使前太子妃染病卧榻,于上个月初七撒手人寰。   王素心一死,其娘家镇国公一族陷入悲痛和忿恨之中,不出一个月,刘烜承受不住镇国公的几番讥讽和压迫,也积郁成疾,卧病不起,临终前写下遗书,命徐宛茹为其陪葬,九泉之下,方不至于孤独。   纪王出征之前,刘烜的灵柩下葬,徐宛茹亦被宦官绞死,一同陪葬。   所谓树倒猢狲散,张氏一族横行朝野数十年,今朝没落,徐宛茹便是机关算尽,也只落了个含恨绞死的下场。   徐南风又如何不明白,皇帝是在警告她,让她牢记徐宛茹的前车之鉴,莫要去争夺那不属于她的尊荣。   她嗤笑一声:“徐良媛害人害己,那是她罪有应得,可我自认并无过失之处,皇上何以将我俩相提并论?”   秦王插嘴道:“王妃此言差矣,你虽言行无错,但出生低贱的罪臣之家,便是你最大的过错。”   “世间之事如此可笑,我竟不知,爱情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皇帝对曰:“一国之君最不该有的,便是爱情。”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徐南风道:“皇上想要我如何?”   “你对老四有恩,朕不愿伤你,愿你自行离开,朕会对外宣称你染急病而亡,择日厚葬。”   “若我执意不肯呢?”   “不要急着拒绝,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好好考虑。”说罢,他挥一挥手,全福公公便躬身向前,在香炉中插上一支新燃的线烟。   皇帝搭着全福公公的手,朝门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对徐南风道:“方才听来仪殿的人说,贤妃出门时被屋檐上的坠瓦惊着了,还好没伤到。”   说完这句话,他便同秦王一同出了大殿。   徐南风如同抽去了全身力气,身形晃了晃,竭力稳住身子,一摸后背,才发觉冷汗已浸湿了单薄的春衫。   “夫人!”   八宝忙向前搀住她,朝禁卫森严的门外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小声道:“夫人,方才皇上提起贤妃娘娘的那番话怪怪的,他是什么意思呀?”   “还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威胁我离开少玠罢了。”徐南风咬了咬发白的唇,缓缓扶着案几坐下,望着上头黑白纵横的棋子发呆,半晌才喃喃道,“若我执意要阻拦秦王与纪王的联姻,接下来的‘瓦片’,可能就会坠到母妃的头上。”   闻言,八宝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慌忙握住徐南风的手,哽声道:“夫人,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我们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你瞧瞧外头的那些侍卫,除非我妥协,否则咱们插翅难飞。”   “怎么会这样……夫人,八宝不愿您离开王府!”八宝忽的下跪,以额触地,哽咽着说,“奴婢此生,只认您一位王妃!”   “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何苦如此?起来罢。”   “夫人,要不我想法子引开外头的侍卫,您再伺机冲出去!”   “傻丫头,你是想送死吗?”徐南风摇了摇头,又轻叹一声,对八宝招招手,“你过来,让我靠一会儿。”   八宝擦擦眼泪,起身坐在徐南风旁边。   徐南风头一歪,轻轻靠在了八宝瘦削的肩上。她们就像是两株柔弱而坚韧的蒲草,在狂风骤雨中相依相偎,汲取着彼此的力量。   一炷香的时间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   徐南风望着案几上聚拢又散开的烟雾,思绪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嘴角勾起一个淡薄的笑来:“我想起了去年此时,在茶楼与他初见的情景。那时我面前的檀木案几上,也燃着香炉,丝丝袅袅的烟雾中,他一身月白的锦袍,蒙着素色的缎带,嘴角含笑,缓缓朝我走来……”   八宝有些心酸,眼泪在眼眶中滚了几圈,终是扑簌落下,划过嘴角,浸润出苦涩的味道。她说,“夫人,您不知道,那日殿下从茶楼与你会面回来,高兴了好些时日。他逢人就念叨您的好,说您的声音很好听,人也诚实得可爱……偶尔,偶尔他也会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出神。他说,您这么好,可惜要嫁给一个瞎子……”   八宝说不下去了,死死咬着唇,肩膀微颤。   徐南风笑了笑,轻声道:“今日出门时,看到池中的藕荷长了花苞。记得那日他披甲出城,曾对我许诺,等到荷花开遍,他必得胜归朝……可惜,今年我怕是不能陪他赏荷了。”   “夫人!”   八宝着急了,睁着湿红的圆眼睛道:“您真的要离开殿下么?”   徐南风沉吟良久,方道:“如此情形,若不妥协,只会牵扯到更多无辜的人。”   “可是……”   “八宝,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王爷。”   一炷香燃到了尽头,随着最后一撮烟灰落下,皇帝冷硬而沧桑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殿中。   “如何,想明白了?”他问。   “想明白了,如您所愿,我会离开他,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说看。”   “愿陛下放过我的家人,以及贤妃娘娘。”   皇上毫不犹豫地颔首:“这是自然。”   徐南风抿了抿唇,沉静道:“口说无凭。”   “你且放心,君无戏言。”   徐南风望着他,并不说话。   “罢了罢了,朕这就写一份密函,只要你不生事,她们便安全。”   说罢,皇帝走到案几旁,刷刷提笔挥毫,写下一份帛书交给徐南风。   徐南风确认无误,让皇帝盖了章,送往贤妃娘娘手中。   “此事便了,朕这就派人将你秘密送出城。”说罢,皇帝拍了拍手,立刻有三四个黑色武袍的男子进了殿,朝他下跪行礼。   皇帝对徐南风道:“他们会照顾你的安全,这就走罢,勿要回头。”   徐南风没料到皇帝的动作如此迅速,再看看那四个黑衣男子,一个个眼神冰冷,非良善之辈,透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她定了定神,看了身边的八宝一眼,对皇帝道:“皇上,八宝与我情同手足,我想带一起走。”   皇上思忖了片刻,点头道:“也可。”   一锤定音,徐南风被迫离开了这座危机诡谲的宫殿。   一辆朴素的马车,悄无声息地载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从侧门一路奔出。   “夫人,您该让我留下来的,这样,我才有机会向殿下说明,您根本就没有染病身亡,是陛下将您赶走了。”   不知是马车颠簸的原因,还是因为过于害怕,八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徐南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挑开帘子的一角,果然左右都有两名黑衣男子骑马跟着,此时若跳窗逃跑,也并不现实。   “傻八宝,若我不将你一同带走,我敢保证,下一刻皇上就会杀你灭口。”   “啊……”八宝面色瞬间一白。   徐南风将声音压得极低,解释道,“方才在宫中那么久,皇上绝口不提秋狩之时我救了少玠之事,说明他并不念及恩情,早动了杀心。更何况,方才皇上只说要派人将我送走,却不说要送我去何处,或许,他压根就没有准备好我的落脚之处,何也?”   她哂笑一声,继而道:“自然是不准备让你我活下来。”   “夫人的意思是……”   “嘘。”徐南风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唇上,“洛阳人多眼杂,皇上至少不会选在城中动手,你我还有机会。”   几位黑衣人带了宫牌,一路疾驰出宫,畅通无阻。   到了洛阳城门,守城的禁卫例行检查,马车这才慢了下来。   徐南风掀开车帘,一脸痛苦道:“停车,我晕得很,要下车吐一会儿。”   几位黑衣男子打马向前,互相对视一眼,对徐南风道:“马上就要出城了,还请王妃忍一忍。”   徐南风作势要呕,八宝尖声道:“没听见夫人不舒服吗?还是说,你们想在此时闹事?”   城门排队等着出城的人多,还有很多做买卖的小贩,黑衣男子们怕别人看见了不该看的,惹出祸端,忙低声道:“卑职失礼,不过……”   其中一名头目打扮的长脸男人拿出一顶黑色纱笠,对徐南风道:“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要委屈娘娘暂且蒙上面纱。”   徐南风也不多言,拿了面纱罩上,便扶着八宝的手下了马车,疾步朝城门外的一棵歪脖子大树走去。   那棵大树在城门前生长了数百年,枝繁叶茂,树干要三四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正是个遮挡眼线的好去处。   黑衣人跟得十分紧,徐南风不敢走太远,便扶着树干,背对着黑衣人作势干呕。   八宝佯作关心的模样,实则稍稍调整了角度,用背脊挡住了黑衣人监察的视线。   就那么一瞬,徐南风摸出袖中苦无,在树干上划下了一个深深的十字印痕。 第61章 追杀   城门打开, 一骑飞奔而出。   马上的人中等身量,头戴一顶箬笠,笠沿低低地压在眉宇下, 只露出饱经岁月打磨后的温润的唇, 以及下巴上一点沧桑的铁青色。   马匹奔到城门的歪脖子树下,男人勒了马, 屈起一根手指顶了顶箬笠的边沿,正是追寻徐南风的马车出城的姚江。   姚江的视线落在树干上, 那里有一个十字形的刻痕, 痕迹很新鲜, 森白的破损处还留有浆青色的枝叶。他翻身下马,走到树干前摸了摸刻痕,然后腾身上树, 将臂膀上的红绸布条扎在树枝的显眼处。   做完这一切,姚江这才从枝桠间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马背上,策马沿着刻痕所指的方向一路追去。   马蹄扬起一路尘土, 春末夏初的凉风拂来,拂动枝桠间的红绸布,分外耀眼。   徐南风坐了大半日的马车, 早已腰酸背痛,偏生还不能放松警惕。此时天渐渐黑了,远处小镇的灯火如同一双双瞌睡的眼,影影绰绰, 若隐若现。   月黑风高,尤其危险。   到了镇子的牌匾门口,马车停了下来,那长脸的黑衣男子掀开车帘,递进来一个牛皮水壶和些许糕点,道:“娘娘,委屈您先吃些粗粮果腹,属下进了镇子再找客栈投宿。”   徐南风示意八宝接过糕点的油纸包,颔首道:“有心了。”   长脸男子点了点头,复又放下车帘,退了出去。   八宝打开了油纸包,惊喜道:“夫人,是芙蓉糕。”随即又垮下脸,压低声音悻悻道,“不过,不会有毒罢?”   “没准你猜对了。”徐南风附在八宝耳畔,低声道,“这糕点精致,根本不是什么粗糙干粮,想必是事先备好的。这东西越是精巧美丽,兴许就越危险。”   “那我们不要吃了!”八宝将油纸包扔在一旁,心有余悸。   “吃,自然要吃。”徐南风眼珠一转,朝八宝招招手,“你且附耳过来,我教你如何做。”   八宝点点头,乖巧地靠近了些。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马车内彻底没了声息。长脸男子靠在车厢上,抬手敲了敲侧壁,道:“娘娘,下车了。”   车内并无人回应。   长脸男子又敲了敲,依旧无人响应。他掀开车帘一看,里头的徐南风和侍婢俱是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起,双目紧闭,像是陷入了沉眠。   马车里还散落着几块咬了一半的糕点。   长脸男子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他掏出匕首,将利刃逼近徐南风的颈侧,仿佛只要他手一抖,刀刃就会割破徐南风的血脉。   见徐南风真的毫无反应,长脸男子才卸下防备,放下帘子,转而朝其余三人使了个眼色,压着嗓子沉声道:“将马车赶去荒野,越隐秘越好。”   天彻底的黑了下来,夏虫意兴阑珊地鸣叫着,空气中尽是燥热的气息。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地劈开沉闷的夜空,接着惊雷乍响,萧萧风声中,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骤雨中,马车在荒僻的山路上停下,黑衣男子们沉默地下马,呈合围之势将被雨水淋透的马车包裹其中。   长脸男子率先拔出匕首,猫着身子,悄悄掀开帘子钻进马车,靠近陷入昏睡的徐南风。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将男子的眼神照得冰冷渗人,浓重的杀气像是有了形态般,在马车内肆意冲撞。   长脸男子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瞄准徐南风脆弱苍白的颈项,狠狠地刺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徐南风倏地睁开了眼,掌心翻出一支尖利的雀簪,一手格挡开男子的袭击,一手执着雀簪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刺去。   刺啦——   鲜血四溅,长脸男子未料她此时惊醒,有那么一瞬的怔愣,下意识抹了把颈项的鲜血。那夜幕下的紫红色鲜血喷出一丈多高,溅得车帘上到处都是,徐南风指节发白,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濒死之人,紧张害怕到几乎忘了呼吸。   长脸男子徒劳地挣扎了一瞬,嘴唇如涸泽之鱼般张合,发出诡谲的嗬嗬声。片刻,他终是咕咚一声倒下。匕首滑落,他眼中的光彩亦随着覆灭。   此时,车外的其他三位黑衣人也听到了车内的动静,见车帘上溅有鲜血,他们还以为是长脸男子得手了,便道:“头儿,尸首就地掩埋吗?”   车内无人回答,那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警觉了起来,纷纷拔刀。   徐南风就在此时突然冲出车外!   她夺了那长脸男子的匕首做武器,猛地冲入雨帘中,伴随着电闪雷鸣的悲壮乐曲,狠狠将匕首刺入离她最近的那人的胸膛。   腥热的鲜血一下就溅了她满脸,可她顾不得抹去了,旋身躲开其他二人的夹击。泥地湿滑,她险些跌倒,干脆就地打了两个滚,随即抓起满手的泥水朝挥刀砍来的两位黑衣人扬去。   黑衣人被泥水糊了眼,执刀后退两步站定,抬袖去抹眼睛。其中一人用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徐南风,暗自握紧了刀柄:“听闻娘娘是杨慎之的得意女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徐南风冷笑一声,将身体绷成一张弓,冷声道:“诸位七尺男儿,竟然对弱女子痛下杀手,未免有损阴德。”   另一人道:“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正此时,八宝悄声下了马车,高高举起车内的玉枕,猛地朝其中一名男子砸去。   这一砸直接令那黑衣杀手开了瓢,当即两眼一翻,抽搐着栽倒在泥地里,额角鲜血直淌,半天没了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唯一活着的黑衣男人见了,眼中生出些许怯意,刀法已然乱了,胡乱地去追砍八宝。   八宝一边躲避,一边用玉枕去掷那刺客,口中尖声狂喊:“啊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徐南风无奈,抬手抹了把满脸的雨水,顺势抄起地上的断刀,狠狠朝那名刺客砍去。   刺客腹背受敌,自知今夜是杀不了徐南风了,干脆转身上马,扬鞭逃跑。   “糟了,不能放他回去报信!”徐南风条件反射地跨马去追,谁知那匹畜生被刀光剑影吓着了,蹶着蹄子不肯奔跑。   眼瞅着那名黑衣男子的马匹就要消失在山道上,徐南风心急若焚,下意识将袖中的苦无甩了出去。   这东瀛暗器毕竟不是中原飞镖,徐南风第一次用,失了准头,那支苦无擦着刺客的臂膀飞过,又叮当一声掉落在地。   一击不中,徐南风已失了先机。   正懊恼着,忽见斜地里一支羽箭飞来,将那名窜逃的刺客射落马背,摔在地上,折了颈项。   “是谁?”徐南风猛地盯紧了箭矢射来的方向,大声喝道。   大雨中,幽深的灌木丛窸窣抖动,接着一道黑影策马跃出,稳稳停在徐南风面前。   马背上,温和的中年男子抬起箬笠,笑道:“徐王妃,是我。”   “姚叔。”徐南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许,问道,“府中一切安顿好了?”   “一切俱已安排妥当,令堂亦被秘密转移,藏在了您名下的山庄里。那处颇为隐秘,皇上日理万机,应该不会大动干戈地去搜到那儿去。”   闻言,徐南风放了心。   身后的八宝哆嗦着抱着玉枕,散乱的头发湿淋淋地搭在脸上,白着小脸喃喃道:“夫人……夫人,我……我杀人了!”   徐南风抹了把雨水,转身抱住八宝瑟瑟发抖的身子,鼓励道:“你没有错,八宝,你打的都是些坏人,别怕。”   八宝抖着唇,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绝望地问:“夫人,我、我会下地狱吗?”   “不会,为民除害,八宝最勇敢了。”徐南风笑了笑,轻声道,“你知道吗,去年秋天在猎场,也是我第一次杀人。那时我和你一样害怕,少玠他,就是如此安慰我的。”   说着,她疲乏的身躯好像蕴起无限力气,温声道:“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姚江挑开车帘查看了一番,又捻起地上的糕点碎屑,放在鼻端嗅了嗅,皱眉道:“有毒,你们吃了不曾?”   “若是吃了,我和八宝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了。”徐南风将八宝扶起身,道,“不过是装装样子,骗他们的。”   “那便好。”姚江解下腰间佩剑,在灌木丛中粗略地刨了一个坑,将车内车外的几具死尸拖入其中掩埋,又盖上些许灌木枝条掩饰,这才对徐南风道:“皇上觉察异常,一定会派人来追,此地不宜久留。”   徐南风点头,对八宝道:“会骑马吗?”   八宝点点头,“曾经骑着玩过,会一点。”   徐南风当机立断:“姚叔,弃车上马,我和八宝共乘一骑。”   “赶往何处?”   徐南风顿了顿,随即抬眼,铿锵道:“南下,去岭南。”   狂风卷集着暴雨袭来,回忆匣子随之打开,当日纪王临别前的话语犹在耳侧。   “南风,我这次出征,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父皇一直想让我与秦王结亲,而你,则是他计划中最大的阻碍,他必定会想尽办法为难你,甚至是除去你。南风,你切记,若是父皇逼你离开我,切莫与之抗衡,凡事以你的性命为首要。”   “……若父皇以性命相挟,可假意屈服,说你愿离开纪王府,但求父皇饶你一命,并想办法通知姚叔,让他助你诈死避一避风波。你诈死后,一路向南,去找小遥儿,切不可贸然北上来找我,我身边留有太多父皇的眼线,在将他们彻底拔净之前,我不愿你冒险。”   “城门前有一棵老树,你我以绸布为令。若是你真遭遇不测,便让姚叔在树梢挂上白绸;若你只是假死脱身,则挂上红绸;若无事发生,则城门树梢上不必挂物,待我归朝,于城门一看便知。”   “此去凶险,万望爱妻珍重,珍重。” 第62章 小九   徐南风在荆州老家的小镇里, 与岭南派来接应的人汇了合。   出乎意料的,她没料到此次竟然是九公主亲自前来迎接。   “小遥儿脱不开身,便由我来接你了。”数月时间未见, 九公主气质越发的冷冽成熟, 浑身上下都仿佛褪去了少女时期的娇软,变得干脆利落。   她穿着绛朱描金的裙裳, 款款走来的样子像是水中盛开的红莲。一般女子驾驭不了如此艳丽的颜色,但穿在她身上却刚好合适, 点缀着朱红的唇, 艳丽无双。   “九公主, 你们还好么?”   “最开始很不习惯,语言不通,习俗不同, 蚊虫蚁蛇随处可见,也见不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后来好不容易习惯了, 他……却出了那样的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剑奴。   一提起这事,徐南风便满怀愧疚。九公主看出她心中所想, 漫不经心的嗤笑一声:“一开始我也恨过,恨剑奴不听话,恨四哥考虑不周,后来也便看开了, 其实最恨的应该是我自己。”   气氛有些凝重。   这座温婉的,青苔蔓布的小镇充斥着徐南风儿时斑驳的回忆。长时间的跋涉令她满面尘土之色,手心也被马缰绳磨破了皮。   徐南风接过八宝递来的药水和绷带,将伤口清理干净后,包扎起来。九公主在对面饮茶,朱红的唇印在杯沿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   半晌,徐南风打破了沉静,抬首问她:“你没有留在岭南,是一直在找他么?”   “是,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我不信。”九公主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投在苍白的眼睑下,握紧瓷杯道,“他的命是本宫的。除了本宫,没有人能让他死。”   徐南风不知该如何安慰九公主。她望着庭院外的芭蕉树,忽然想起了往日同纪王在书房中看书练字的日子,叹道:“我也很想少玠,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你放心,很快了。”九公主笑得有些轻蔑,道,“父皇老糊涂了,急功近利,却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动了你,四哥绝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等你从荆州回洛阳的时候,京城已经变了天。”   说着,九公主嘴角讥讽的笑又淡去。她的眼神仿佛一下子空洞了下来,似是喃喃道:“我真的很羡慕你,天塌下来了都有四哥撑着。可我不一样,我只能自己去争取,争取不到就去偷,去抢,去骗……有时候我也累了,也想找肩膀靠靠,却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面对这个可怜又坚强的姑娘,徐南风总是心生恻隐。她安抚道:“贤妃娘娘惦记着你呢,你四哥一直未曾忘记要将你迎回洛阳,小遥儿也很……”徐南风顿了顿,继而道,“……很照顾你。”   “可这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徐南风,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对吧?像是撞进了死胡同似的,怎么也绕不出来。”   九公主起身,缓缓走到廊下,望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发呆,绛朱色的牡丹裙映着满庭浓荫深绿,像是一帘忧郁的画。她哑声一笑,开口道:“我爱的人,给不了我想要的身份和地位;给了我尊荣的人,又并非我心中所爱……或许,真的是我太贪婪了。”   “九公主,你知道么,曾经我日子最难过的时候也残忍地想过,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用忍受这般痛苦。”   九公主讶然地看她:“你不像是这样的人。”   徐南风笑了声:“每每想起当初,我都会无比庆幸自己撑住了。认识了你四哥以后,我便相信,日子是越过越好的,你永远不知道苦难的尽头,又有怎样的惊喜在等着你。”   九公主怔了怔,转过脸哼道:“长篇累牍。”   徐南风嘴唇张了张,终是什么话也没说,走上前,用自己沾染了尘土和血迹的手臂轻轻拥住了九公主。   九公主瘦削的肩背一僵,随即又很快放松了些,哑然失笑:“徐南风,你这又是作甚?”   “不做甚,忽然就想抱抱你。”徐南风手臂的力度加大了些,轻声道,“总觉得,你的背影太过孤独。”   徐南风身上有尘土和血腥味,可一向爱好干净整洁的九公主却并未推开她。或许,她真的太需要一个依靠了。   多年以后,每当徐南风回首往事,她总是会想起那座骤雨初歇的小院中,九公主一身红裙孑然而立的背影,像是一个脆弱的梦境,一触即碎。   在盛夏的雷鸣声中,纪王总算领军归朝。   大军在后,纪王和亲信率先一步回京,马蹄疾驰而过,扬起一路的泥浆四溅。   路过城门,纪王勒马,抬首望了眼歪脖子古树的枝桠,繁密油亮的浓绿之间,有一条久经曝晒而微微褪色的红绸布条。   他眼眸中闪过一丝疾色,随即扬鞭落下,策马驱向宫门。   皇帝很快接见了他。   纪王耐着性子,将军中事务一一具报,又提及一事:“虎门关地势崎岖险要,上月初九,儿臣在此遇伏,险些全军覆没,是一名小将率领收拢残军攻破敌方粮草重地,又以身犯险,孤身为儿臣送来了虎门关地势图,儿臣这才得以脱险,十万大炎军士得以存活。”   皇帝听了大为赞赏,顺势问道:“那名小将究竟是何人?能孤身攻破敌方粮草重地,做无名小辈着实太委屈他了……他现在可在殿外候着?朕想见见他,为他加官进爵。”   纪王面上露出些许为难之色,抱拳躬身道:“回禀父皇,此人就在殿外。不过,他在战役中受了重伤,腿脚落了残疾,儿臣怕他贸然前来会惊扰圣驾,便……”   “为国受伤,可见是忠义之辈,朕更要见见他了!”皇帝急不可耐地打断纪王的话,命令道,“快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殿门外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站在门口,劲装挺拔,仿若一座石雕,尽管迈动步伐时一瘸一拐,他却坚持不拄拐杖,只将背挺得老直,像是一株永不屈服的松柏。   只是,那身影熟悉的很。   皇帝身体前倾,眯了眯眼,嘴角的笑僵硬了起来。   而此时,那人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殿中,先是缓慢地屈起一条腿,接着手掌撑地,额上青筋突起,极为艰难地行礼下跪。   纪王起身伸手,想要搀扶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   在皇帝复杂的目光中,那人艰难完成了叩拜之礼,随即抬首,将背挺直,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来,一字一句沉声说:“卑职刘霈,叩见陛下!”   “你……”   皇帝顿了顿,说:“数月前军中来信,不是说你战殁了么?”   “卑职当日坠入深涧,侥幸不死,却也重伤昏迷,稀里糊涂被羌族掳了去,在羌族营内做了一个月的奴隶,后偷得对方粮草布防图,司机逃脱,前来与纪王殿下汇合。”   皇帝全然没有方才倒履相迎的重贤之态,反而露出了沉思的神色,问道:“刘霈,你此番再立奇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剑奴垂眼,喉结几番滚动。片刻,他猛地抬头,用尽全部力气般铿锵道:“卑职不求荣华富贵,不求高官厚禄,但求迎娶一人!”   “惜月不行,她已嫁为人妇,怎能再改嫁于你!”皇帝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时又气又无奈,简直拿剑奴没办法。   几经生死,他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娶九公主。   皇帝叹了声,强硬道:“此事朕做不了主了,你换一个罢。”   剑奴的眼睛似乎红了红。   “除此以外,卑职……别无他求。”   皇帝的视线落在他那条伤残的腿上,试图转移话题:“你的腿,可还好?”   剑奴漠然道:“军医说,会落下病根,终究比不上正常人了。”   “可惜了。”皇帝面上呈现出惋惜的神色:“罢了,刘霈,朕也不计较你过去惜月的那笔糊涂账。而今你立下功劳,朕赏你宅邸一座,命你掌管军器监,从今往后不用上前线杀敌了,好好在洛阳养着罢。休息几日,便去兵部报到。”   剑奴紧抿着唇,双拳握了握,再叩首。   “卑职,领命。”   说罢,他抬头,手撑着膝盖艰难起身。平常人轻松能完成的动作,在他身上,却平白折腾出了一身热汗。   望着剑奴跛着脚离去的背影,皇帝冷哼一声:“老四,你打的好算盘。故意卖弄玄虚,套朕的话,就是为了让朕不再罚他?”   纪王淡淡一笑:“儿臣只是不愿看到有功之臣被埋没。”   皇帝打量着纪王的神色,却看不出这个儿子的丝毫破绽来。半晌,他起身走到纪王面前,状做沉重道:“老四,朕有一事要同你说,你可要撑住了。”   龙袍上明晃晃的绣金龙纹刺痛了纪王的眼。他在心中冷笑,表面却配合这只年迈的老狐狸演戏:“父皇,发生了何事?”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负手长叹道:“你的妻子徐氏南风,于上月底突发急病……去世了。”   纪王瞪大眼,随即又扯出一个笑来:“父皇又在开玩笑,吓唬儿臣了。”   “君无戏言。因病发的突然,夏日天热,尸首容易腐坏,朕便命人将其厚葬了。”   纪王嘴角的笑意消失,随即眼睛一红,露出脆弱而哀求的神色,颤声道:“父、父皇……”   “你……哎!”皇帝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你回去看看便知。”   纪王顾不得行礼告别,匆匆往殿门外奔去。   谁知脚还未跨出门槛,他的身子却像是撑到极致般颓然倒下,扶着门框,哇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63章 交锋   纪王满面哀恸地回到府中, 高大修长的身躯几番摇晃,好像下一刻就会承受不住丧妻之痛颓然倒下似的。   他红着眼送走了宫中的内侍,待到府门一关, 转身的瞬间他面上的悲痛瞬间消散, 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他缓缓挺直了腰背,嘴角微微上扬, 那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   王府挂了白绸和白灯笼,在滴水的屋檐下微微飘荡, 极尽凄凉。纪王沉着脸穿过前庭, 便见一年迈妇人扑了过来, 拉着他的袖袍哭诉道:“纪王殿下,你告诉我,我家南儿没有死对不对?她还活着对不对?明明她身子硬朗着, 怎么进宫不到半日,便突然暴毙了呢!”   看得出,此事对叶娘的打击十分之大,平日素爱涂脂抹粉的她, 今日却是一身白衣,面容寡淡,泪水深深浅浅地淌过眼角的皱纹, 鬓角满是沧桑的银丝。   她睁着红肿如核桃的眼睛,伛偻着站在淅淅沥沥的夏雨之中,嘴唇颤抖,几乎是在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纪王, 既绝望,又充满了惧意。   刘怀知道这个妇人是在害怕什么:若是唯一的女儿死了,她便失了所有的依靠,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   刘怀本欲瞒着叶娘一段时日,待到局势稳定了,再将真相告诉她……可就在方才那一瞬,他看到了叶娘那死死哀求的眼神,谎言在嘴边绕了一圈,又被他咽下。   纪王解下外袍,轻轻举在叶娘的头上,为她遮挡风雨,平静道:“您放心,南风不会死,很快,她就会回来见您。”   叶娘眼中倏地迸出生的光彩,又哭又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可是,可是为何,为何她要骗我……”   “嘘。这是秘密,说开了,就不灵了。”纪王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雨水濡湿了他的墨发,汇聚成细细的水流,又顺着鬓角和鼻尖淌下。   叶娘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又颤巍巍地点点头,松开了攥着他衣袖的手。   纪王淡淡一笑:“您回屋歇着,万事有小婿处理,不必忧心。”说罢,他挥挥手,让侍婢们将叶娘扶回了厢房。   桂圆举伞匆匆而来,福礼道:“殿下,杨将军在大厅等候多时了。”   “知道了,这便去。”   一刻钟后,纪王换了身干爽的素衣,施悠悠埋进厅堂之中,朝杨慎之颔首打了个招呼。   “听闻你在宫中呕血了?”杨慎之说话直,也不绕什么弯子,言辞跟他的性格一般斩钉截铁。   纪王示意杨慎之坐着说话,随即又指了指自己含着甘草片的嘴道:“自个儿咬破了舌头。”   杨慎之放了心,又笑了声:“我就说嘛,你哪有那般羸弱,一点小刺激就气得呕血!不过,你这戏未免也做得太足了些,连自己也下得去手。”   “不将戏做足些,如何能瞒得过父皇。若是露了马脚,他疑心之下收了本王兵权,那可就麻烦了。”   “也是。下一步如何走?”   听到杨将军发问,纪王沉吟了片刻,坚定道:“迎回南风。”   杨慎之瞪眼如铜铃:“在这个时候?!”   “此事只能速战速决,若拖得太久,南风假死的乌龙便怎么也洗不清了。”纪王顿了顿,继而又道,“更何况,她在外颠沛了两个月已是受尽委屈,我不愿再加重她的煎熬和苦难。”   “殿下一向忍辱负重,胸怀经纬,却未料也是个痴儿。”   “痴就痴罢。雄韬伟略也好,碌碌无能也罢,我只愿我所亲之人与所爱之人能平平安安。”   “若是皇上执意杀她,你又该如何?举旗逼宫么?”   “逼宫这样的傻事,只有三哥才做得出来。”纪王淡然一笑,眼神是看透一切的从容,不急不缓道,“剑奴还活着的消息,我已飞鸽传给了小九,以小九的性子,定会回洛阳确定剑奴安危。由小九带着南风回来,和她自个儿回来相比,意义可就大有不同了。”   杨慎之略一沉思,恍然道:“原来如此,九公主现今是岭南王妃的身份,皇上投鼠忌器,看在岭南王与纪王妃交好的份上,不会再轻易动手。”   纪王颔首,道:“正是。如今大炎的兵权,我,你,秦王三者平分,于父皇看来,外姓武将终究比不过自个儿的儿子,他为了牵制你与秦王的兵权,就必须重用本王。以本王如今的身份,再加上岭南王的藩兵,父皇想要再动南风,怕是难了。”   “只是如此一来,你当众揭了皇上的老底,父子关系会闹得更僵。”   纪王低笑一声:“哪有什么父子关系,不过是利益瓜葛维持着伪善的皮囊罢了。”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九公主从鸽腿的竹筒中倒出信笺,迎着光展开一看,平静的面上忽的现出狂喜之态。   她眼睛红了红,嘴角却咧开笑来,将那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其宝贝似的捂在胸口,转身就往门外跑。   “备马,去洛阳!”   “等等,王妃!”跟在九公主身边的,是一名身高九尺的南蛮汉子,袒胸露乳,披头散发似野人,耳朵上挂着两枚硕大的银环。此时他拦在九公主面前,用并不熟稔的汉话别扭道,“王爷吩咐过,您不能走远。”   九公主却自顾自冲入烈日曝晒的马厩中,翻身上马,对南蛮汉子道:“放心,一来一回最多不过一月,我确认他平安无事,便会回岭南向你主子报备。”   说罢,她又转过脸来,望着廊下站着的徐南风,催促道:“你还愣着作甚,快随我回洛阳!你随我进宫,即便父皇知道你还活着,碍着我和小遥儿的面子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可是……”徐南风还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此时出现在皇帝面前,会不会连累九公主。   九公主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语速飞快道:“四哥替我找到了剑奴,我帮你这一回,权当是还了四哥的恩情!”   她像是连半刻钟也等不了了,又催促了徐南风一回,扬鞭冲出了院落。   徐南风无奈,只得跨马跟上。   九公主一行人北上洛阳,只花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时隔两个月,徐南风再次回到这座繁华富庶的城池,心中竟生出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这一日,洛阳城坊市之间流传着一个怪谈:两个月前‘暴毙’的纪王妃,竟然在九公主的陪伴下安然无恙的回到了纪王府!   有人说,纪王妃是观世音转世,大难不死;也有人说,纪王妃是狐仙下凡,拥有九条生命。即便有少数几个猜到了□□的聪明人,也不敢将真相公之于众,只能任凭怪谈盛行,以掩盖其中肮脏血腥的真相。   纪王妃死而复生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耳中。这日,他审视着面前这个高大俊逸的四皇子,冷声道:“老四,你翅膀硬了。”   “儿臣不知父皇所言何事。”   “少卖关子,徐南风是怎么回事?她为何会与惜月一同回京!”   面对龙颜大怒的皇帝,纪王要淡定多了,无辜道:“哦,此事南风都同儿臣说了。”   皇帝喉头一紧:“她都告诉你了?”   纪王望了皇帝一眼,故意拖延时间,欣赏着皇帝宛如遭受凌迟般的神情,悠然笑道:“南风说,那日她进宫探望母妃,却在归程中遭遇刺客,被刺客挟持出城,流落在外九死一生,幸而得小九偶然相救,这才虎口脱险,几经周折后在小九的护送下平安回来……她还说,父皇您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才谎称她是急病去世的,不是么?”   听到此番话语,皇帝非但不曾松一口气,反而咬紧了牙关:“老四,你存心要跟朕作对?你以为,朕除了你这个儿子,就无人能继承这千秋帝位了么!”   纪王收敛了笑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下跪,以额触地叩首道:“父皇,您以为儿子在乎的,真的是这千秋帝位么?”   皇帝龙须颤抖,腮边的咀嚼肌僵硬隆起,扣在龙椅上的手背青筋暴露,几乎是怒吼道:“多少人掉了脑袋也没能抢到的东西,朕拱手送给你!可你竟为了一个妇人!为了一个妇人!”   纪王直起身,平静地回望龙椅上年迈的皇帝:“您不明白,一人尚且不能够爱,又何以爱天下?您就此罢手罢,儿子会替你征战沙场,替你收拢皇权,但唯有她,不能动。”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无比清晰,皇帝也听得无比清晰。   “关于南风一事,我便对外说是她遭遇了刺客,让您误以为她遇劫身亡,这才替她操办了丧事。待风波过后,此事无须再提。”说罢,纪王又磕了一头,像是在完成最后的一个父子大礼。   然后,他起身,昂然跨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无比冷清的大殿。   与此同时,站在宫门外的九公主,与宫墙内的剑奴只有一墙之隔。   九公主在宫门外的梨树下外远远地望了剑奴一眼,只一眼,她的眼泪倏地就淌了下来,如决堤之水,怎么也擦不干净。   剑奴并未发现她,忙着同兵部的人交接军器事宜,时不时与同僚低语一番,又拿了账簿做好记录。   片刻,他收了纸笔,独自一瘸一拐地朝军器监走去。   九公主的视线落在他残疾僵硬的腿上,捂着嘴失声痛哭。   她再也忍不住了,提着裙子便要奔赴他身边,谁知才跑出两步,却被人一把拉住。她茫然回首一看,正是姚遥派来保护她安危的那个南蛮汉子。   “王妃!主子出事了!”南蛮汉子的脸上是少见的焦灼,用蹩脚的汉话道,“他巡海视察,被老王妃的人马袭击,现今生死不明!”   轰隆隆——   宛如五雷轰顶,九公主一下子僵立在了原地。   她望着剑奴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又浮现出小遥儿的脸来,身心好像被生生撕裂!   只要她再往前跑两步,她便能见着心心念念的爱人。可小遥儿遭遇不测,岭南需要她回去主持大局……   怎么办,怎么办?!   燥热的夏风拂来,剑奴抹了把脸上淌下的热汗,像是心有感应似的,他猛地回过头去,视线锁住宫门之外的方向——   可是,那里早已是空无一人了。 第64章 喜孕   “你这挨千刀的, 是要吓死为娘啊!我就说姚管家为什么要突然将我移至庄子安置,结果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了你病去的消息, 当时我的心哪, 就跟那千刀万剐似的!”   厢房中,叶娘提起当日之事, 仍是心有余悸,抚着胸口道, “那些刺客也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敢在皇城里作乱, 好在是虚惊一场。”   徐南风并未向叶娘道破其中隐情,皇储之争牵涉太多,古往今来, 哪一位帝王的脚下不是白骨累累?   她笑了笑,配合叶娘将银丝线缠在陶瓷纺锤上,淡然道:“这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还好我与少玠早做了准备,,这才有惊无险。不过, 近来洛阳不甚太平,您有什么想吃的想买的,大可吩咐小红和莲子去做,少出些门, 以免招来无妄之灾。”   “啊呀,现在洛阳城这么乱吗?我可不敢出门了,这条老命啊,还要留着享你们的子孙福呢!”   说到‘子孙’二字,叶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手中的银丝线团放在针线篓中,拉着徐南风关切道:“说起这事娘倒想起来了,你与纪王爷成婚一年有余,为何这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该不是他……”   叶娘欲言又止,递给女儿一个隐晦的眼神。   徐南风怔了一瞬,恍然笑道:“您说什么呢,他身体好着。”   “那莫非是你的问题?打小身子就不太好,去年又受了重伤,我记得你当时葵水总是不准时,是不是这个原因?有没有按时吃大夫的药调理?”   “吃了,再吃我都要成药罐子了。”一提起吃药,徐南风便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叹道,“吃了也没什么用,这个月的葵水又没来。”   叶娘如临大敌,将手在腿上一拍,紧张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可不得了了!要是再添不了一儿半女的,纪王爷他心存芥蒂,该如何是好!”   “娘,您呀就是吃饱了撑的,就爱胡思乱想。少玠不是那种人,何况我这些时日勤于练武,很快就能将身体调理过来的。”   说着,庭院外传来了纪王与姚江的交谈声,徐南风便放下纺锤,笑着起身道:“不陪您了,少玠回来了。”   “死丫头。”叶娘佯怒,笑骂道,“滚吧。”   徐南风便真的‘滚’出门去,迎向披着暑气走来的纪王。   “回来了?这日头,定是热坏了罢?”徐南风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在厅中坐好,立刻有侍婢捧来了消暑的酸梅汤和冰块。   酸梅汤的碗壁上还凝着冰霜,纪王解下外袍搭在木架上,只穿了身珍珠白的夏衫,接过酸梅汤小口饮尽,这才将徐南风捞进怀中,笑着吻住了她的唇。   他嘴中还带着酸梅汤酸甜的味道,沁沁凉凉的,却如百年纯酿般醉人心肠。   眼看着就要擦枪走火,徐南风率先推开了他,整理凌乱的衣襟道,“好了,你热不热?”   纪王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眼睛往下瞄了一眼,哑声道:“热。”   徐南风脸一烫,将案几上盛放冰块的小铜盆端起来塞在他怀中,竭力装作淡然的模样道:“抱着它解解热罢。”   纪王眯着眼,喉中发出低沉的笑意,故意挨近徐南风些,“这东西可解不了心火,能解的,唯有夫人而已。”   中秋一过,暑气渐渐消散,风凉了下来。   这些日子皇帝刻意冷落纪王,凡国中大事,也不再让他参与商议,储君之位好像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又被皇帝收了回去。   “父皇近来身子不太好,听说夜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今日我去看他,他却并不见我,赌着气呢。都说老小孩,越老越小孩,此话当真不假。”   秋阳高照,天气晴好,纪王一身烟青色的箭袖,乌发高高束起,眉目英气,显出几分少年人的蓬勃朝气来,正陪同徐南风在院中练箭。   “他在等你屈服,你在等他醒悟,你们父子俩也真是够折腾的了。”徐南风松手,箭矢嗖地一身离弦,钉入靶心之上。   “他那性子,不把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折腾完,是不会罢手的。”纪王亦是紧跟着射了一箭,随即淡然一笑,“我曾经觉得父皇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气势逼人,而如今,我看他时就像是在看一座土包,似乎轻轻一跨,就能将他甩在后头。南风,你知道这种感觉么?”   徐南风收了弓箭,认真想了想:“英雄迟暮,众叛亲离,大概会觉得他,有那么一丝可怜罢。”   纪王忽的笑了声。   徐南风正色道:“你笑甚?”   “不笑什么,只是觉得你近来有些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了?”   “以前的你大大咧咧的,现在的你吃得多,想得也多。”   徐南风本抓起中秋剩下的月团子在吃,听到纪王在打趣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团子,又掐了掐自己明显丰腴了的腰:“我是不是胖了?”   纪王扔了弓箭走过来,伸手揽过她的腰肢,趁此机会上下摸了个遍,眯着眼笑道:“我来看看,哪儿胖了?”   徐南风笑着扭开,又叹了声:“我也不知为何,最近这些时日总是胃口大开,刚吃完一顿,又想着下一顿。”   纪王笑着拥住她:“多吃点好,你以前就是太瘦了。”   “对了,九公主那日匆匆赶回岭南,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也不知小遥儿是否摆脱了危险。”   “已经让姚叔派人去查了。那岭南老王妃的娘家是岭南一霸,靠贩卖香料和珠宝起家,在黑白两道游刃有余,棘手得很。小遥儿的船遇袭沉没,此时于我们而言,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小遥儿待我们不薄,理应倾尽所能去帮他。但你也须小心些,暗中派去搭救的人一定要嘴严可靠,若是让皇上拿来做文章,少不得又是一番腥风血雨。你爹一直担心岭南养兵为患,此时不插手岭南王室内斗,想必是想借老王妃的手除掉岭南王位的最后一名继承人,便可名正言顺的收回□□成命,将岭南权势握在自己手中……   如此想来,我这心里着实慌得很。可怜九公主刚操完剑奴的心,又要为李遥的事辗转应付。”   九公主贵为帝姬,老王妃不会杀她,但姚遥若是死了,九公主的一生都会背负负罪感而活。   闻言,纪王颔首:“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过夫人也莫要着急,当初那批陪嫁的工匠中有我安插的暗卫十二人,但愿能护住小遥儿。”   正说着,原本站立的徐南风却是一晃,险些软倒在地。   纪王眼疾手快地捞住她,担忧道:“怎么了?”   徐南风扶着他的臂膀,在石凳上缓缓坐下来,揉着太阳穴道:“无事,大概是在太阳下晒久了,有些头晕。”   纪王抬头望了一眼,秋阳清淡,微风徐徐,是个凉快的好天气,着实称不上是晒。   他眸色沉了沉,弯腰道:“我抱你回房歇息,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请大夫,我自个儿回房睡会儿便好了,哪有那么矫情……哎!”   话还未说完,纪王却是抄起她的膝弯,强硬地将她抱回了房中。   大夫很快就来了,隔着纱帘,他一手捻着白须,一手搭在徐南风的脉上,闭目仔细诊了片刻,复又睁开,呵呵一笑:“王妃娘娘并无大碍,乃是有喜了。”   “你说什么?!”徐南风惊得一把掀开了帘子。   纪王亦是怔愣了一瞬,随即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当真是有喜了?”   “老夫行医四十八年,区区喜脉,又怎会看错?老夫给娘娘开一剂安胎药,好生养着便是。”老大夫慈眉善目地笑着,起身挪到案几后坐好,提笔道,“胎儿快有两个月大了,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我全然不曾想到,怎么就有喜了?”徐南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初为人母的喜悦,笑道,“我最近出了贪吃和嗜睡,便再无其他异常了,也不像别的女子有孕那般害喜得厉害,反而胃口愈发地好,便没往这方面想。”   大夫呵呵一笑:“并不是每个女子有孕都会害喜的,王妃身体健康罢了。”   纪王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兴奋,整双眼睛都发出光来,极为珍视地吻了吻徐南风的鬓角,“我们要有孩子了,南风。”   又吻了吻她,尾音上扬:“谢谢你。” 第65章 虎符   是夜, 冰冷而湿咸的海风肆虐侵袭着海岸线边这座凋敝的小渔村,叠涌的浪潮像是一曲狂躁的鼓点,应和着月光下的刀光剑影。   这是九公主找到姚遥的第八天, 亦是他们逃亡的第八天。   老王妃像是一匹发了疯的野狗, 将两个儿子的死迁怒在姚遥的身上,认为是他诅咒死了自己的儿子, 因而倾尽全力地调动自己的势力,于岭南王府叛乱。   姚遥坠海后, 不知不觉被海浪带到了这片不毛之地, 一时联络不到自己的亲卫队, 还好九公主顺着海潮的流向一路搜来,这才找到了几乎筋疲力竭的姚遥。   “已经是第八天了,援军依旧音信杳无……”姚遥疲惫地倚在礁石后头, 手握卷了刃的扶桑刀,暗哑地嗤笑一声,“那群王八蛋!”   月光凄寒,照在惨白的沙地上, 一如九公主那煞白的脸。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抬袖擦了擦姚遥嘴角的鲜血,坚定道:“放心罢, 他们一定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身边还有四哥派来的护卫,定能将你平安送回岭南王府,手刃了那叛乱的女贼!”   姚遥抬眼望了眼远处残存的,同样精疲力竭的几个护卫, 笑意染上了几分苦涩。他费力地抬起手,似乎想要像往常那样摸一摸九公主的发顶,但又看到自己满手脏污的鲜血,只得不动声色地收回。   “傻丫头,你四哥的那些护卫是地道的中原人,不识水性,长途跋涉来此蛮夷之地,又怎斗得过这里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再过一天,只要我们再撑过一天,便能进入象郡境内,与郡守吕权的兵马汇合。”   “小九儿,你留在我身边实在太过危险了,让你四哥的人带你回洛阳,避一避风头罢……”   九公主却是狠狠地打断他的话:“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冰冷的月光洇在姚遥的眼睛中,闪着不知名的光芒,似乎带着笑意,又好像十分忧伤。他扯了扯嘴角,将喉间涌上的鲜血咽下,道:“我不该带你来这的。当初,是我太自以为是,一心想要让你逃离乌勒骨的魔掌,却不料是带你落入了另一个陷阱……”   “别这么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小遥儿,我们会撑过去的。”九公主望着黑皴皴的海岸线,自语般道,“你看,天就快要亮了。”   姚遥费力地抬了抬眼,笑道:“傻丫头,现在才子时呢。”   “徐南风说过,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我愿意相信她一次,小遥儿,也请你……相信我一次。”   海浪席卷而来,拍在礁石上,白色的泡沫四溅开来,落在九公主的鬓角和发间,像是几片转瞬即逝的雪。   岭南终年温热,是看不见雪花的。   姚遥望着面前这个日益坚忍成熟的姑娘,轻轻笑了声,眼神温和道:“今春你刚到岭南时,你说你很想念北方的大雪,可岭南从未下过雪……”   “你便从别处移植了十几株怒放的百年梨树,种在了岭南王府的院落里,风一吹,满地雪白,就好像是下了一场厚雪一般。”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九公主苍白的唇弯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说:“你要好好活着,明年春日,我们再一起去看梨花飞雪。”   “好。”姚遥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又轻声问,“你去洛阳,见到他了吗?”   九公主知道他说的是谁,顿了顿,别过头去:“见着了。”   “如何?”   “很好。死里逃生,又屡建奇功,正是春风得意,深得……朝廷重用。”   说到最后,九公主声音哽了哽,她闭上眼,将眼中的泪意压下去,满脑子都是剑奴那一瘸一拐的萧瑟身影。   “那便好。”姚遥喟叹一声,“这样的话,将来你回到洛阳,我便不担心再有人欺负你了。”   九公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阵抽疼,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姚遥又怎会知道,剑奴残了一条腿,已是和他一样身陷囹圄了……   仅是一瞬的脆弱闪过,九公主又很快打起精神来,“他说了,若是下次再见到你,定要同你比一比身手。”   “那小子倒是越发狂妄了,哥哥我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说着,姚遥比了比小拇指。   海风呼啸而过,夹杂着隐约可闻的马蹄声。姚遥忽的戒备起来,手扶着刀撑起身子,从礁石后弹出半个头望了一眼,只见几点火光如幽灵般浮动在黑夜中。   “主子,他们追来了!您快上马,一路向西北去象郡!属下为您断后!”   那几名浑身浴血的中原侍卫纷纷拔出断刀残剑,摆出姿势准备殊死一搏,又催促道:“主子,走啊!”   姚遥强撑着站起来,先将九公主送上了马,随即自己也翻身跨了上去,与她同乘一骑,反手将刀背往马臀上一拍,喝道:“驾!”   马儿鼻腔中喷出白气,一扬马蹄冲了出去,撞破渔村的栅栏,沿着破旧的土路朝北跑去。   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身后又传来了令人心寒的刀刃声和惨叫声,九公主不敢回头,双手紧紧地握着马缰绳,催促马儿甩开紧咬其后的追兵。   但这马儿已经奔波了数日,早已如强弩之末,眼瞅着几名追兵已经追了上来,九公主心急如焚。   “前方右拐!”   姚遥在她身后指挥着方向,又顺势拔刀一砍,将渔家堆积的竹竿渔网等物尽数砍倒,横亘在土路上,挡住了追兵的去路。   追兵一声令下,四散开来,沿着其他的小路继续追赶,企图呈包抄之势。更有甚者,有人直接弯弓搭箭,企图射杀逃亡的二人。   “老夫人说了,不要留活口!”   那群人操着岭南的方言,叽里呱啦地吼着,九公主只听清了这一句。但这一句,足以让她心寒万分。   那女贼,竟是连堂堂帝姬的性命也不顾了,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咻咻——   箭矢杂乱无章地射来,大多数都被身后的姚遥挥刀斩去,仍有几支流箭射在了马臀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疯跑起来。   身后的姚遥忽的闷哼一声,伸手抱紧了九公主,半晌才微颤着道:“当心,别跌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冲进一片密林之中,身后的追兵已被甩得看不见踪迹。   马匹粗重地喘息着,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九公主生怕敌军追来,拼命地去蹬马腹。   马儿有心无力地慢跑了两步,终是前蹄一软,如山般沉重地倒了下来。   九公主和姚遥猝不及防摔下马背,跌落的一瞬,姚遥下意识将她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身躯给她做了肉垫,因而九公主除了受惊之外,只擦破了掌心和手肘的一点点外皮。   那匹瘦削的马儿倒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鼻腔和马嘴里都涌出血沫。它犹睁着眼睛,眼角隐隐有湿冷的泪痕淌过。   九公主鬓发散乱地跌坐在黑暗幽深的密林中,好半晌才从死里逃生中回神,摸索到姚遥的身躯,唤道:“小遥儿,你没事吧?摔伤了不曾?”   姚遥静静地伏在草地里,一动不动,唯有身形起伏的轮廓隐约可见。   九公主一下就慌了,费力地扳过他的上半身,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小遥儿,小遥儿!”   她感觉到姚遥的后背有一截凸起的硬物,隐隐有液体渗出,濡湿了她的手臂。九公主心慌意乱,顺着那截硬物摸了摸,摸到了满手黏腻的鲜血。   那是半截羽箭,箭尾已经被斩断了,也不知他是何时受的伤,为了不让九公主担心,自己硬生生地挨了下来,一直忍着剧痛奔波到现在。   方才在马上跌落,他背部着地,箭头没入得更深了些。   九公主呼吸一窒,声线开始剧烈颤抖:“小遥儿……小遥儿……”   姚遥浑然不觉。   岭南的密林是最危险的,你永远不知道那些看似青葱的草木里头蛰伏着怎样可怕的剧毒虫兽。   九公主不敢在林中久留,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脱下被枝条撕裂的外裳,将姚遥□□在外的头和脖子盖住,以免遭受毒虫的噬咬。   她咬紧牙关,将姚遥的手臂架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带着他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朝月落的方向走去。   林子外头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轻轻地冲刷在圆润的卵石浅滩上,于月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河岸有竹制的简易码头,停靠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想必是渔人留下的。   九公主仿佛看到了希望,擦了把额上的汗水,忍着身体的极度疲乏,将姚遥一寸一寸地挪到了船舱里。   小船剧烈地晃动起来,九公主脱力地倒在姚遥身边,躺着直喘气。   小渔船虽破旧了些,但好在并未漏水。棚顶有洞,星光隐隐洒入,斑驳地照在姚遥苍白的脸上。   九公主一阵心疼,强撑着坐起身子,借着黯淡的星光审视姚遥的伤势。她不敢贸然拔剑,只能颤抖着撕下布条,生疏地扎在他的肩背上止血。   姚遥额上有冷汗,手掌冰冷,但呼吸燥热,显然是发烧了。   九公主生怕他撑不过这个坎,不敢稍作停留,挣扎着撑着膝盖站起,解开了船头的粗绳,划桨一路逆流而上。   这条河往南流入大海,而往北则贯穿象郡,走水路只需一夜,便能到达吕权的势力范围。   九公主累到意识涣散,喉咙里隐隐有铁锈味涌出,却仍机械地摆动船桨,直将掌心磨破出血,小船才歪歪扭扭地往上漂了百丈远。   天快亮了,船中重伤的姚遥醒了一次,迷迷糊糊地唤她的名字:“惜月……”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地唤她的大名。   九公主一怔,放下船桨跌跌撞撞地冲进船舱内,欣喜道:“你醒了!再撑一会儿,撑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象郡了!”   姚遥虚着眼,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来,涣散的视线落在九公主满是泪水与汗渍的脸上,半晌,轻声道:“惜月,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那是乌铁铸就的牌子,正面一个硕大的‘令’字,反面有虎纹,刻有‘岭南府敕造’五个小字,乃是□□赐给第一代岭南王的令牌,见此牌者,如见岭南王,其重要程度,可与汉人的传国玉玺相媲美。   岭南的老王妃想尽了法子,都没能将这块牌子据为己有,而现在,姚遥却将它塞入了九公主的手中。   “它可号令岭南九部的六万兵马。小九儿,你是个有鸿鹄之志的姑娘,拿了它回洛阳,去争你想要的东西罢……” 第66章 寡妇   那块巴掌大小的乌铁令牌上, 还沾染着姚遥的体温和血迹,拿在手中重如千斤。   九公主喘着气,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 泪水划过脏污的脸颊,又顺着下巴淌下。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猛地揪起姚遥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不要这个!我不要!”   姚遥皱眉闷哼一声, 随即又哑然笑道:“小九儿, 哥哥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啦。”   “你闭嘴!”九公主听不下去了, 姚遥每一句话语都像是在同她诀别,这让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颓然得垮下双肩,躬着身子, 将自己的头低成一个卑微的姿态,啜泣道:“求求你了,再撑一会儿吧,求求你了!”   “小九儿, 你冷静些听我说。”姚遥艰难地说,“哥哥受了伤,跑不动了, 迟早会连累你。船跑的这么慢,很快就会被追上,与其我俩全军覆没,倒不如你拿着令牌北上, 去收拢我的部将,杀回岭南王府……”   九公主坚定摇头,姣好的容颜因激动而微微扭曲。   “我不会丢下你,我已经欠你太多,不能再欠你一条命!你听着李遥,你想求一死来换取我心中的地位,你想都别想!”   九公主越说越大声,最后几乎是哭着吼了出来:“听见了吗?!我不要你的六万部众,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吼完,她隐约听见岸边传来了鸡鸣狗吠之声,不由心下一喜。   “有村庄!”她探身朝外望去,果然见前方岸边有几点昏暗的火光,想必是起得早的渔人准备出船了。   “有村子就有大夫,我带你去就诊!”说着,九公主弯下腰,吃力地抬起姚遥的一只手臂。   可她已经有几天几夜不曾好好歇息过,身体早就没了力气,根本扶不起姚遥高大沉重的身躯。   姚遥呼出一口热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小九儿,哥哥没力气了。”   “无碍。你在船中等候,我将大夫带来。”   她果然拾起船桨,拼命地摇了起来,船离岸还有一丈远,她等不及了,竟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一路涉水过去,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来人,帮帮我!来人呐!”   岭南人听不懂北方官话,几个在外炊煮的妇人见她披头散发地泅水而来,还以为是水鬼出没,吓得尖叫一声跑回屋中,关紧了柴门。   “小九儿,拿上这个。”姚遥从船篷中探出一张苍白的脸,将那枚黑漆漆的令牌抛向她,道:“他们听不懂你的话,拿这个给他们看。”   九公主本还有些犹豫,但一想到乌铁令牌上的虎纹是岭南人的族徽,带上的确能让村民信服,便也没多想,将令牌紧紧攥住,跌跌撞撞地朝村子跑去。   姚遥深深的凝望着九公主远去的背影,望着她为了自己放下帝姬的骄傲和尊严,挨个地拍着村民的门扉,请求他们出来帮一帮她……   “这便够了,惜月。”他微微一笑,用尽全部力气挪到船尾,将船桨往水中一划。   乌篷船如同一叶苇草,飘荡着远去。   “我有令牌,你们岭南王的令牌!”   面对执着刀斧和锄头的村民,九公主红着眼亮出手中的玄铁虎纹令牌,挨个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手脚并用地比划道:“你们王爷受伤了,伤得很重,求求你们救救他!”   人群中一个枯瘦的老者眯了眯眼,借着幽微的火光打量着她手中的令牌,片刻,老者猛地瞪大眼,慌忙下跪叩首,用岭南方言高呼了一声。   九公主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依稀揣测出他们应该是明白了。   她焦急地比划出一个受伤的姿势,哑声道:“我需要药,还有大夫!”   村民们似懂非懂,手忙脚乱地为她张罗了起来。   九公主松了一口气,身体如紧绷的弦撑到了极致,几乎要软倒在地,还好一个好心的大娘及时地搀扶住了她,又用粗粝的食指和中指沾了米酒,一边抹在她的额上,一边念念有词,似乎在祝福她平安无事。   村中的巫医很快来了,是个披着鸦羽大氅手执鹿骨权杖的黑面女人,九公主顾不得怀疑巫医是否能救死扶伤,拉住她便往河边跑去。   谁料跑到一半,河中央忽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九公主心里一惊,弃了巫医,不要命地往前奔去。   绕过土墙,穿过狭窄的小巷,跌倒了顾不得痛疼又紧接着站起,一瘸一拐地奔向河边。   河边火光通天,沿岸站满了手执火把的追兵,九公主不敢再往前,于土墙的拐角处刹住了脚步,愣愣地望着河中央炸裂的小船残骸。   只此一眼,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那只小船不知怎的飘到了河中央,离岸十来丈,追兵搬来了浸了硝油的简易投石机,巨大的火球接二连三地投向河中小船,将它炸得四分五裂。   姚遥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何能逃得过杀伤力如此之大的武器,多半是……   九公主不敢想下去,她紧紧地咬紧了唇瓣,直至鲜血横流,撕心裂肺的痛苦被硬生生化成无声的哽咽。   ……她情愿死在船中的人,是她自己!   河中的残骸还在继续燃烧,九公主倚着土墙无力地滑倒在地,指尖抠进泥地里,抓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化解她心中莫大的自责和仇恨。   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怀中掉落。   她木然地拾起一看,不禁神情微动。那是临走前,姚遥给她的,能号令六万藩兵的令牌。   玄铁虎纹牌上折射的冷光映在她的眸中,极度的悲怆过后,复仇的火焰在她胸腔中腾烧而起,燃成燎原之势。   “去象郡,找吕权……”她喃喃念着,扶着墙一点一点艰难站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北走去。   路过一家村民的后院,见到马厩中有马,她顾不得太多,夺了马匹狂奔而去。   半个月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徐南风惊闻噩耗——   岭南王英年早逝,小王妃领着十万藩兵踏平了老王妃的老巢,将其全家上下连带着叛将两百余口人尽数抄斩,一时间鲜血顺着菜市场一路流到的海里。叛将曝尸十日不说,连头颅也被悬挂在府城的大门上,以慰李遥在天英灵。   九公主狠辣的行事手段很快镇压住了岭南的大小叛乱,六万藩兵,无一敢质疑她的能力。   九公主因此也成了洛阳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书房中的纪王将岭南送来的密函折叠一番,放在炉火中烧尽,方沉思道:“试想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寡妇,却手握重兵,无疑是一块摆在眼前的肥肉,谁不想拉拢结交她来分一杯羹?”   再抬头时,发现徐南风坐在窗前红了眼睛。   “南风,还好么?”   纪王轻喟一声,将斗篷披在徐南风身上,搂着她的肩安抚道,“这是他们的命,有多少相遇,就会有多少离别。”   “我总觉得,若是我们再努力些,再强大些,小遥儿便不会有事。或许,我不该在那时候回到洛阳,激怒了皇上,否则你若还有实权在手,也不至于……”   纪王温和地打断她:“别多想,要错也是我的错,是我急着将你接回洛阳的。谁也不曾料到,小遥儿竟会在此时出事。”   徐南风将手覆在刚开始显怀的腹部,叹道,“可是,我仿佛一闭眼,脑中就会浮现当年姚遥和九公主那无忧无虑的笑颜。”   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握住纪王的手道:“找到小遥儿的尸首了吗?”   “听说他乘坐的小船被火石炸得粉碎,什么也没能留下。”   “说不定他和剑奴一样,只是暂时逃到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了呢!”   纪王的嘴唇微微张开,又闭上,不忍心灭了她最后的这一丝希冀。半晌方笑笑,吻着她的额头道:“但愿如此,小遥儿福大命大,少年时期那么多场追杀都熬过来了,说不定此次也是一样。你呀,莫要多想,切忌大悲大怒,好好照顾好我们的孩儿。”   徐南风也重新展露了笑颜,将头靠在纪王肩上,期盼道:“也许等我们的孩儿出生,小遥儿也便回来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又直起身道:“对了,听说九公主要回洛阳了。”   纪王嘴角的笑意淡了淡,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只是眸色更加深沉。   “她手握重兵,又与父皇交恶,父皇自然不放心她独自呆在岭南,唯恐她拥兵自反,便寻了个再嫁的理由将她召回洛阳。”   徐南风心思通透,很快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蹙眉道,“这么说来,你爹名义上是要给孀居的九公主再觅良婿,实则是想逼她交出岭南兵权?”   纪王颔首,沉声道:“多半如此。”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南风越发担忧起九公主日后的命运来。   可他们都没料到的是,从岭南回来的九公主仿佛脱胎换骨般,完全变了神情。   嫣红的衣裳,冷艳的面容,完美的笑意,还有那双桀骜的、带着杀意的眸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地狱爬出来的女修罗! 第67章 人非   九公主回到洛阳的那一日, 正是凛冽的冬至。   一年前她嫁往岭南时,十里红妆盛宴,万人空巷;一年后她回到洛阳, 侍婢随从前呼后拥, 风光无限。   她住进了洛阳东街的宁安公主府,回京三日, 闭门不出,门口日夜有高大的岭南蛮奴守卫, 谢绝一切宾客往来。   皇帝几番降旨, 宣她进宫面圣, 九公主一概视而不见。直到回京第十日,乃是年底的祭祖祭天大殿,她这才收拾了仪容, 头一次在百官面前现身。   干冷的天,冬风萧瑟,黎昌宫的祭坛下,九公主身着曳地的绀紫色礼衣长裙, 发髻高绾,嫣红的唇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缓缓迈过铺了红毯的台阶。   她的眼睛深沉而漂亮, 却毫无波澜,经过徐南风和纪王身边的时候,她甚至连步伐都不曾停顿片刻,仿佛她那冷艳的皮囊下, 早已被蛀空了灵魂。   九公主走到祭坛之下,直面天子,却并不下跪,只屈膝行了一礼,道:“儿臣惜月,给父皇请安。”   皇帝皱了皱眉,额上的沟壑更深了些,用苍老而暗哑的嗓音质问道:“面见天子,因何不跪?”   九公主抬起头来,笑道:“父皇可是忘了,□□曾许诺岭南王室,其子孙后代袭爵位者,面圣可不必下跪。”   她的声音冷而轻,字字如刀,带着肃杀之气。   皇帝瞄了眼她身后佩刀带剑的黑面女奴,声音更沉了些:“侍从跟随主子进宫,需解下一切利器,九公主带刀面圣,又是为何?”   九公主游刃有余,答道:“儿臣的这些侍从,听不懂汉话,您要是吓着他们了,他们的刀子是会见血的。岭南蛮族不识中原规矩,父皇天子之尊,气量非凡,便不要同她们计较了。”   九公主的这番话,徐南风听得清清楚楚,几个离得近的重臣也听见了,可却无一人敢出言弹劾。   “你……”皇帝被气得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气,握拳抵着嘴发出暗哑的咳喘声。   一旁候着的大太监全福忙躬身上前,给咳到伛偻的老皇帝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皇帝涨红着脸,半晌才平静呼吸,眯着浑浊的眼审视九公主。直到这一瞬,他才明白,这个聪明又不甘人下的姑娘是真的磨好的爪牙,丰满了羽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这个垂暮之人。   她激进又疯狂,比刘怀更为可怕。   “陛下,吉时已到,该祭祖了。”全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   皇帝咬了咬后槽牙,不甘地盯了九公主一眼,方伸手扶正了头上的毓珠冠冕,对九公主道:“下去候着。”   九公主下了台阶,站在天子左后方,纪王夫妻的身后。   朝臣站位,一般以天子左侧为尊。皇后站天子身旁,重臣和皇子则站天子左后方,九公主的位置仅次于纪王,其地位之尊可想而知。   路过纪王的一瞬,九公主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清冷的目光有了一瞬的温和,随即荡开一抹笑来,轻声道:“好久不见,四哥。”   “好久不见,小九。”   兄妹俩的话题,便就此打住。   冗长的祭文过后,便是鸣金擂鼓,这场祭祀一直过了午时才接近尾声。徐南风本就怀有身孕,站久了便腰酸背痛,纪王便不动声色地靠过去些许,将她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以稍稍缓解她的疲乏。   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九公主的眼睛,她笑了声,空洞的眼神似乎涌起一丝捉摸不透的情愫,似是艳羡,又似是怀念,片刻方道:“我那有一味灵芝草,用以煲汤可安胎,明日我给你们送来。”   那一句话,令徐南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一年多的腥风血雨并未改变分毫,九公主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又带有一点小心计的青葱少女。   可当徐南风回首,望见九公主那双空洞又清冷的眸子,她才幡然醒悟。原来物是人非,很多人和事,都永远回不到当初了。   “多谢。”徐南风朝九公主笑笑。   她本还欲寒暄几句,但看到九公主并没有再说话的意愿,便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咽回腹中。   祭祀结束,天子与诸臣分食了祭品和糕点,以求沾上福气。那糕点很难吃,徐南风只吃了一口。   纪王顺势将她咬了一半的糕点塞入自己嘴中,曼斯条理咽下。那么干涩难吃的玩意,他愣是连眉头也未曾皱上一下,依旧笑眯眯道:“我替你多吃点,将福气聚集起来,以后你多亲吻我,便能沾染我的福气。”   徐南风的脸一下就红了,不甚自在地拉高了狐裘领子,压低声音道:“这么多人在呢,你收敛些。”   好不容易散了朝会,诸多官员纷纷围拢过来,半真半假地同九公主寒暄客气。纪王和徐南风被人潮挤到外围,相视一眼,又哑然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   徐南风本还想同九公主好好聊一聊,但见她正忙着应和官僚,便不上前凑这个热闹了,只叹道:“她已站在风尖浪口,成与败,皆是一念之差。”   “她若能做本朝开天辟地的第一女皇,我这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也会为她开心的。前提是,这皇位,是否是她真正想要的。”   “少玠,你我都知道,她真正的想要的不过是一份长相厮守,可现在,连这么一点可怜的念想都成了奢望。”   “众人皆醉我独醒,这大概是世间最落寞的事了。”纪王拉起徐南风的手,微微皱眉,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他将徐南风的手揣入自己的袖中,用手臂的体温为她取暖,温声道:“回去罢。”   夫妻俩朝宫门走去,正巧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穿着正四品的朱红官服,身形挺拔俊朗,一条腿却有些微跛,正一瘸一拐地朝人群簇拥的九公主走去。   乃是军器监的剑奴。   九公主回洛阳有些时日了,剑奴却一直未曾去拜访过她。徐南风其实猜出了些许,剑奴虽身份卑微,却有着少年人的傲气,如今成了个瘸腿的残废,自认为配不上手握重兵、风光无限的九公主。他在宁安公主府门前转悠了许多天,终是没勇气走进去。   如今祭祀再见,恍若隔世,他鼓足了勇气才敢挪动不争气的残腿,将背脊挺直,竭力用接近正常的步伐去面见她。   徐南风驻足,看见剑奴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天晓得这短短十丈远的路,他走得有多辛苦。   “走罢,别看了。”纪王拉了拉徐南风的手,温声道,“他们的故事,旁人插不了手。”   徐南风轻叹一声,带着满腹怅惘转身离去。   而此时,剑奴已经走到了离九公主最近的地方。他隔着拥挤喧闹的人群,从缝隙中贪恋地望着她噙笑的容颜。   半晌,他整了整衣帽,艰难地躬身行礼,用清朗的声音道:“卑职军器监刘霈,拜见宁安公主殿下!”   喧闹人声淹没了他的嗓音,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   良久,久到他额上的汗珠顺着眉梢滴落在凝霜的地砖上。他呼出一口白气,提高音量,声音已带了颤意:“卑职军器监刘霈,拜见公主殿下!”   寒暄的人群静了静,有人向他投来了探询的目光,笑道:“刘大人不是一直不屑于结交么,今日怎的竟主动来拜见宁安公主了?”   那话语中,自然是戏谑大于尊敬。   九公主完美的笑意僵了一僵,片刻又恢复正常,以袖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本宫累了,诸君散了罢。”   “公主殿下,正月初七寒舍有赏梅大会,五陵年少俱会赴宴,还请您赏个脸。”   “公主殿下,正月十五洛阳街赏灯大会,下官恭候您的到来。”   “殿下,择日小的一定登门拜访!”   九公主一一笑着应了,随即领着那几名黑面女奴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曾多看剑奴一眼。   剑奴仍保持着抱拳躬身的姿势,九公主从他身旁擦过的一瞬,他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偌大的校场上,众人散去,唯有他依旧朝着早已空荡无人的方向躬身行礼,突兀得像是一个笑话。   第二日,九公主果然提着岭南特产的补品和药材来了纪王府。   她能来,徐南风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亲自为她煮了茶,拉着她到暖炉旁坐下,笑道:“少玠出门去了,要正午方回,九公主不如留下来小叙一番,午时咱们一起用膳。”   九公主勾起嘴角,“我不找四哥,来找你。”   “这就是我的荣幸了!自你回京,多少人重金拜请你都不去,倒专程来这寒碜的纪王府来找我。”   徐南风将冒着馨香热气的小茶盏递给她,目光柔了下来,“惜月,你还好么?”   “你觉得,我好得起来么?”九公主似笑非笑道,“小遥儿死之前将兵权给了我,让我去争我想要的东西。我现在别无所求了,他让我争,我便争罢。”   短短的几句话,已是听得徐南风心惊肉颤。   “九公主,你想……”   “逼宫。”九公主扬起嘴角,目光倏地冷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徐南风道,“我们有一样的敌人,四哥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两手在袖中交握,片刻方沉静道:“如果这是少玠的决定,我会尽全力支持他。”   一阵凉风袭来,吹散了满室馨香。   徐南风起身,准备将半开的窗扇关上,九公主却是制止道:“别关。要下雪了,是吗?”   徐南风不知她为何突出此言,望了眼外头乌沉沉的天,含糊道:“大约吧。”   九公主的眸子又变得空洞起来。   良久,她轻声说,“去年春天初到岭南,我闹着要看雪,他没有办法,便花重金去别处移植了十几株梨树,栽在王府中,满树梨白随风飘落,积在地上,就好像下了一场大雪。可惜岭南湿热的土壤并不适合栽种梨树,那十几株梨在一个月后相继死去……”   说到这,她清冷的眸中染上一层淡淡的忧郁。   “我骂他傻,他并不反驳,只笑着问我:小九儿,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容易变傻呢?那时的我没有回答出来,现在想想,大约只有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变傻罢。”   “徐南风,你知道么,昨日我听见了剑奴的声音,可我没有勇气再面对他。迄今为止,我依然爱剑奴,可我也知道,我与他之间终究是隔了小遥儿的一条命,再也回不到过去那段为爱无畏的鲁莽岁月了……” 第68章 初雪   用过午膳后, 徐南风将一柄素花纸伞送给了九公主,叮嘱道:“回去的路上兴许会下雪,拿着吧。”   九公主没有拒绝, 伸出微凉的指尖接住纸伞, 转身走进一片云墨低压的萧瑟中。   “小九。”纪王开口唤住她,“不管发生何事, 你要记得,还有四哥在。”   九公主睫毛颤了颤, 嘴唇轻启, 又很快闭紧。半晌, 她抬起头轻淡一笑:“知道了,四哥。外头冷,四嫂受不得寒, 让她进去吧。”   说着,她抓起嫣红绣银丝的斗篷披在肩头,将缀有白兔绒的帽兜罩在头上,转身朝虚空处挥挥手:“不必相送。”   徐南风在廊下目送她出府, 直到纪王将温暖的狐裘裹在她身上,她才恍然回神,叹道:“或许是有了身孕后就变得伤春悲秋起来, 少玠,我很心疼他们。”   说罢,她仰首,微笑着凝视纪王温柔深邃的眼眸, 道:“又或许我是三生有幸,才能与你结为连理长相厮守。”   纪王牵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不幸总是多数人的常态,并非所有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的,所以我才倍加珍惜与你相处的朝朝暮暮。”   九公主握着纸伞出了府,在纪王门前遇见了一人。   猝不及防的,那人挺直修长的身形伫立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像是一座孤寂的石雕,只有见到她的那一瞬,这座石雕的眼睛才倏地一亮,显出些许生气来。   九公主停了步伐,僵在原地,那人却是迈动不甚自然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她。   “殿下。”剑奴开口唤她,喉结几番滚动,仿佛这两个字已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九公主怔愣了一瞬,随即收敛起错愕,缓缓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来:“你来做什么?本宫近来行程已满,不接受任何拜帖。”   “我想看看你,但又怕贸然上府拜谒会让你为难,所以……”他手臂动了动,犹疑着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触碰她。   九公主仓惶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指尖。那一瞬,她清楚地看到剑奴的眼中有什么黯淡了。   九公主四下察望一番,可她并不确定有没有探子暗中窥视。片刻,她抿了抿唇,冷声道:“俗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刘大人若不想做本宫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那便请你注意些。”   “我……”   “你不要说话,我且问你,你失踪的那数月去了哪里?为何不与我联系?你可知我曾为了你忍受了怎样世间最残酷的煎熬!”   面对心上人的质问,剑奴绷直了身子,俊秀的面容上隐隐有痛楚之色。他的五指在身侧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极力压抑着情绪平静道,“我跌落在深涧之中,昏迷时被敌军俘虏,成了战俘。我的腿断了,跑不远,我想了很多办法……”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抬眼无助地望着她,说道:“我真的想了很多的办法,我想即便是爬,也要爬着回去见你。”   那段浸透了血汗的岁月,剑奴用最平静无情的语调一一简述,可听在九公主的耳中仍然心如刀绞。   她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太子刘烜曾恶劣地讽刺她,说她是个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将来一定会克死自己的男人。   儿时恶毒的预言应了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似乎都得不到好的结局。   她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剑奴已经很努力地在活着了,为了她,可以卑微地活在这个明刀暗箭的官场中。   有时候她会梦见多年前的剑奴,漂亮冷高的小少年于梅花树下舞剑,矫若游龙,有着令她怦然心动的俊逸……   然后猛地惊醒,睁眼到天亮。   “可当我真的回来了,又不太敢去见殿下。”剑奴望着她,漂亮的唇形颤了颤,哽声道,“我的腿废了,殿下还要我吗?”   最质朴,也是最直白的话语,那一瞬,九公主无从遁行。   满腹久经腥风血雨的铁石心肠仿佛在一刹分崩离析,她咬紧了唇,握着纸伞的骨节发了白,半晌才凄惶一笑。   “可我想要的,已经回不来了。”   两人相对伫立,一个挺拔如松,一个艳丽似火。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不稍片刻,地上,树梢,屋檐上,俱是积了一层薄如烟雾的白。   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眉梢眼角,很快融化成一滴泪,顺着鬓角淌下。   她几乎是慌忙地撑起纸伞,不敢再看他湿红的眼,狼狈地躲避着这满世界的白,往事如潮水般叠涌,一遍又一遍叩问她那有罪的灵魂,折磨她最后残留的一丝愧疚之感。   “真想再看一场大雪,可岭南是从来都不下雪的。”   “这有何难?你且等着,哥哥明日便让岭南也下场大雪!”   “傻子,树都死了,岭南种不活梨树的。”   “嘿嘿,小九儿,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容易变傻呢?”   这场雪来得真不是时候……   真不是时候啊!   视线被泪水模糊,胸口如压着巨石,一阵又一阵的顿痛,连空气也仿佛变得稀薄起来。她撑着纸伞快步疾走,接着脚步如煮熟的面条便软了下来,灵魂被抽离身体,只能扶着墙艰难地挪动,如涸辙之鱼般张开唇大口大口的呼吸……   冰冷的空气蹿入肺中,引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咳着咳着,泪水早已浸湿了脸庞。   她跪倒在雪地里,纸伞摔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又被北风吹得骨碌碌远去。直到剑奴踩着深浅不一的脚印,一瘸一拐地仓惶本奔来,如同少年时期千万次的那般,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遮挡风雪。   “殿下,别哭,别哭……”   剑奴满目心疼之色,笨拙而真诚地安慰她,跪在地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颤抖得厉害的瘦削背脊。   只是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梨花堆雪,那是九公主永远也无法承受的伤痛。   “告诉我,剑奴,你告诉本宫!”九公主紧紧地揪住剑奴的衣襟,脆弱而又无助地询问。   “本宫究竟要怎样活着,才能承受另一个人生命的重量?!”   剑奴怔了怔,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那一瞬,他的心中竟然浮现一个恶劣的揣测:若是当日死的人是我,殿下也会挂念我一辈子吗?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冒了个尖,便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九公主已经够艰难的了,他不愿再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殿下,求您,让卑职来替您承担一切罪恶和苦难罢。”剑奴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中,嘴上却是带着苍凉而深情的笑意。   “是属下引-诱了您,所以,您不必有负担。”   这场雪纷纷扬扬,从年末一直下到了年初,洛阳城的一切俱是笼罩在厚厚的一层棉白当中。它抚平了世间的一切坎坷与苦痛,也埋葬了过往。   上元节,借着御宴的机会,苍老的皇帝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给孀居的九公主指婚。   “老九巾帼不让须眉,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豪气,既是如此,配□□的大世子最是合适。”   皇帝一直想和□□联姻,既是纪王那边无望了,他便将主意打到了九公主身上。一来,可以稳住□□的人心;二来,也可趁机收了九公主的兵权,一举两得。   秦王有些诧异,忙出列下跪,半真半假道:“多谢陛下抬爱,老臣受宠若惊。”   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纪王。只见他悠悠放了酒杯,拱手温声道:“父皇,惜月也不是个小姑娘了,秦王世子更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此事还需征求他们双方的意见才好,毕竟情投意合方能圆满。”   闻言,皇帝只是沉沉一笑,冷声道:“老四好生奇怪,自己不愿娶□□的郡主,难道也不愿老九尚□□的驸马?”   “父皇此言差矣。”父子俩正针锋相对之时,九公主举着酒杯笑了笑,冷艳的眉眼中俱是狂傲不羁,用不大不小的音调道,“那样的男子么,做本宫的面首尚可,做驸马,还需考虑考虑。”   此言一出,皇帝和秦王同时绿了脸。   “你……!”皇帝重重放下酒杯,呵斥道,“堂堂帝姬,怎可如此厚颜无耻!”   “敢问在座诸位,岭南这两年来可曾失过一寸疆土,尝过一场败仗?既是没有的话,本宫便无愧于天地苍生。岭南虎纹令牌是先夫留给本宫的最后遗物,有人厚颜无耻到连本宫的遗物也要掠夺,本宫自然也只能厚颜无耻地回敬之,以牙还牙,何罪之有?更何况,岭南这块肥肉,可不是谁都能吞得下的。”   九公主一口饮尽杯中酒水,将杯子倒扣在案几上,起身笑道:“本宫不胜酒力,失陪了。”   说罢,她果真不顾气得猛烈咳嗽的皇帝,拖着繁复的朱红裙裳摇曳生姿地朝门外走去。   走了两步,她又回过身来,笑着说:“对了,本宫不招驸马,只纳男宠,诸君记着了。”   纪王和徐南风对视一眼,均是无奈摇头,心中苦笑:这丫头多半是疯了。   回到宁安公主府,九公主便见府门前的雪地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橙红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头上肩上俱是积了一层薄雪,也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显得萧瑟又凄清。   剑奴……   九公主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心道这小子怎的还不死心!   终究是心软,将他放进了公主府,又命人给他送来干净暖和的新袍子,让他换上。   谁知剑奴解了被雪水浸透的衣裳,却并不换上新衣,只在温暖的烛光中袒露满是伤痕的、矫健的身躯,然后红着耳尖缓缓跪在,肩胛骨凸起,背脊弯成一个虔诚的弧度。   “你做什么?!”九公主吓了一跳,呵斥道。   剑奴以额触地,光着身子久久长跪。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九公主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时,他哑声开口。   “只要殿下能再看看我,和我在一起……”   顿了顿,他平静而艰涩地说:“男宠,也是可以的。” 第69章 夺储   冬天一过, 皇帝满身陈年旧病便争先恐后的现出了端倪,仿佛到了他这个年纪,苍老和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   纪王和徐南风得了空, 便挑拣了些药材补品带进宫中,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总算等到昏睡的皇帝转醒, 将小夫妻俩传唤了进去。   病榻前还有一人在,正是时年九岁的十三皇子。   纪王牵着徐南风的手进去, 而徐南风则一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 面色红润健康, 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福之色。   见到他俩进来,老皇帝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十三皇子的脑袋, 用极为嘶哑的嗓音道:“钰儿,去书房看会儿书,父皇要同你四哥说说话。”   十三皇子咬着大拇指,乌黑而稚气的眼睛滴溜溜转, 懵懂道:“儿臣不想去看书,儿臣想母妃了。”   “……”   年幼的孩子就像是一只雏鸟,根本无法离开母亲的怀抱, 他不懂得濒死的老皇帝将他叫来床前侍奉,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懂得要怎样,才能守住这片祖孙几代经营起来的江山。   终归是, 年纪太小了。   老皇帝目光复杂地盯着十三皇子,半晌,才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全福,带着十三皇子去淑妃那儿,今日,不必来侍奉朕了。”   全福花白的眉毛一颤,随即躬身:“喏。”   待内侍牵着十三子退下,纪王方将包装精美的昂贵药材呈了上去。   皇帝浑浊黯淡的眼落在纪王身上,心有戚戚焉。不知何时开始,他高大的身躯急剧萎缩,而他这个一直被忽视的儿子,却长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   “老四,你还是不肯低头么?”好半晌,皇帝才如此发问。   纪王笑笑,“您何必多此一问。”   苦涩的药香中,皇帝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将视线移到了徐南风身上:“你呢?你忍心看着原本属于老四的东西,因你而毁灭吗?”   徐南风平静地望着他,说:“少玠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纪王似乎被这个回答取悦了,嘴角勾起一个迷人的弧度,稍稍侧首,压低嗓音道:“多谢夫人信任。”   皇帝将他们的小举动看在眼中,没由来涌上一股无力和心烦,胸腔里发出嘶嘶的杂音。   纪王给他倒了水,扶着老皇帝饮下,便听见这个苍老颓圮的男人用强撑的硬气道:“滚吧,都滚吧。”   纪王本是来尽一尽孝,听到皇帝赶人,便也不强留,拉着徐南风的手行了一礼,双双告退出门。   走了两步,听见老皇帝压抑着咳嗽,既愤怒又可悲地叹道:“老虎的牙掉光了,你们都上赶着骑在朕的头上来了。老三如此,老四如此,老九……也是如此……”   此时春意融融,宫里的花都开了,纪王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徐南风并肩行走在艳丽的桃枝下。清风袭来,满树落红摇曳,纪王替徐南风扫去肩头的花瓣,温声道:“出来了小半日,累不累?”   徐南风摇了摇头:“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了,是该出来走走,否则生的时候不知要受怎样的苦呢。”   纪王道:“我知道你辛苦,若是累了,我可以背着你,不用担心被人看见。”   徐南风噗嗤一声笑了,说:“我大着肚子呢,也不怕顶着你。”   纪王又说:“背不了,抱也是可以的。”   成亲这么久了,徐南风仍会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深情话语动心不已。她轻轻剜了纪王一眼,嘴角却是带着甜蜜的笑意,道:“好了,我就想和你一起散散步。”   纪王便不再坚持,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将她日渐细嫩的指尖包裹在自己掌心,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望着石径旁堆霞般的桃花,笑道:“仍记得前年的这个时候,你我初定婚约,那时我的眼睛看不见,你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生怕我跌绊。”   顿了顿,他眼中带笑,温柔缱绻地凝望着徐南风:“而如今,换我牵着你了。”   徐南风心里暖暖的,但她这个人有些别扭,即使心中情绪翻涌,面上也是绝看不出来的。正如此时,明明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却要强硬道:“以后还有许多许多年,牵不腻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笑着,走过桃林密布的小径,转过回廊,便见一汪绿萍如碧的水榭旁站着一男一女两人。   男的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女的红衣似火,艳丽非常。正是九公主与剑奴。   九公主玉手捻着风筝的轴轮,一手扯着风筝线,一举一动带着一股慵懒颓靡之美。   天空中一只彩凤风筝正随着九公主的拉扯上上下下的沉浮着,彩纸缀成的尾巴在风中飞扬,霎是好看。徐南风和纪王忍不住朝她走去,一同被吸引来的,还有那九岁的十三皇子。   “母妃,母妃!这只风筝好漂亮呀!”九岁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奔来,眼中满是艳羡之情,好奇又警觉地靠近九公主。   “哟,原来是小十三。”九公主垂眼望着这个懵懂的孩童,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蹲下身,晃了晃手中的风筝线,“想要吗?”   十三皇子忙不迭点头:“想!”   九公主笑了声,却并不将风筝线给十三皇子,只问道:“父皇可还好?”   “父皇病了,疼得睡不了觉。他睡不着便要拉着我说话,我听不懂他说的那些,我只想快点回到母妃身边。”十三皇子软软地说着,眼睛依旧可怜巴巴地盯着那缠着银线的金轴轮。   “他已经有十数日不能上早朝了,心肺的衰退和风湿之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可他呢,还在逞强。”九公主起身,摸了摸十三皇子的脑袋,意有所指道:“十三弟,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便不要去争。”   正说着,一声尖利的呼唤打断了九公主的话。   淑妃娘娘花容失色地冲过来,横在九公主面前,抱起十三皇子便往远处跑去,一边跑还一边用憎恶又惧怕的眼神望着九公主,小声呵斥道:“傻子,谁要你跟她说话的……”   风向变了,天上的彩凤风筝歪歪扭扭地挣扎了片刻,飘然坠落,挂在远处的桃树上。   剑奴见了,立刻迈动些许不自然的步伐,走到树下摇了摇,然后于满地落花中将那只风筝捡起,交还到九公主手里。   九公主漫不经心地转动轴轮,收拢丝线,眼角余光瞥到纪王夫妻,她这才抬手一挥:“四哥,四嫂。”   纪王颔首,徐南风的视线在剑奴和九公主面上扫视一圈,微微一笑:“你们好了?”   剑奴神情微动,嘴角微微牵动,那是一个淡到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的笑容。   九公主捋着凤尾,说:“无所谓好不好,就那样呗。”   剑奴又垂下眼去。   徐南风还欲闲聊两句,九公主却是意兴阑珊地挥挥手:“我有事,先行一步。等小侄儿降生,我再登门拜贺。”   徐南风便低叹一声,目送九公主和剑奴一前一后远去。   “自从小遥儿出事后,你这妹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美则美矣,却没有生机。”   “说实话,有时候连我也弄不明白,小九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一谈起这个命途多舛的妹妹,纪王总是心疼更甚,“若说她是为了皇位而来,可处事又太过锋利乖张,完全未留余地,难免会被史书诟病,她一向聪慧,不可能不会顾虑到这点;若她是为剑奴而来,那便是轻而易举,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排除异己。”   徐南风沉吟片刻,忽然浮现出一种可怕的揣测:“有没有可能,她仅仅是为了给小遥儿复仇?”   纪王久久不语,半晌,方沉声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三月底,皇帝病情愈发加重,开始惊厥噩梦,胡言乱语,一日中昏迷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候要多。   百官嘴上不说,但心中都明镜似的明白:皇帝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入了夜,星辰黯淡,乌云蔽月。   皇帝寝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凉风灌入,卷起明黄的薄纱,如烟似雾般在堆金砌玉的大殿中舞动。   烛火摇曳,皇帝浑浑噩噩中听到动静,费力睁眼,看到有人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自己榻前。   “钰儿,你来了。”老皇帝颤巍巍地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来,摸索着要去抚摸十三皇子。   “父皇,九皇姐也来看您了。”十三皇子糯糯地说着,言语中尽是天真的兴奋之情。   老皇帝却是蓦地一僵,手无力垂下,瞪大眼仔细盯着牵着十三皇子的那名绯紫色宫裳的女子。   “是你……”   “是我。”   老皇帝喘不过气,残败的胸腔中发出嗬嗬的杂音,“谁……谁让你进来的!”   九公主牵着十三皇子的手,施悠悠站在皇帝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垂暮的老者,冷然笑道:“父皇时日不多了,身为女儿的我来看看您,尽一尽孝心,有何不可?哦,对了。方才在门外,那个不长眼的老奴出手冒犯了本宫,已被本宫处理,从今往后,这宫中不会再有无礼之人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本宫想做什么,父皇岂会不知?我想让被你伤过的人,能平复伤痛;我想让被你害死的人,能起死回生。”   九公主深吸一口气,美丽的眸子在烛火摇曳中闪现出清冷的光芒,她笑道:“可这些,父皇能做到吗?”   “朕不明白……”   “不明白?看来父皇是老糊涂了,需要本宫提点提点。”九公主逼视皇帝,五指在袖中紧握成拳,一句一句无比清晰地质问道,“您当日为何突然命剑奴率军北上,剑奴又为何突然遭遇埋伏坠入深涧?他一向行事缜密,又是谁有那么大本事,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怕是,有人一心要他死在塞外才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您要杀他,只因为本宫和他的私情,让您觉得耻辱。”   皇帝胡须颤动,久久不言。   九公主冷笑一声,继而道:“再说去年秋日岭南内乱一事,我亲眼所见,李遥所在的小船被浸了硝油的火石所毁。而岭南地处蛮夷,民风开放淳朴,从来制造不出那样厉害又复杂的投石机,那么,又是谁在暗中帮助老王妃谋害李遥?女儿思来想去,最忌惮李遥,最想要收回岭南兵权的,不是老王妃,而是父皇您罢?若没有你的暗中支持,就凭那老女人,根本无法触碰到小遥儿一根汗毛,不是么?”   皇帝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引起一阵更猛烈的咳嗽。他张着干裂的唇,胸膛起伏,哑声吼道:“你欲何为?弑君篡位么!”   “杀你?不,不。”九公主笑着摇头,“比起看着您死,我更喜欢您此时痛苦的模样。父皇,您真以为我们还会怕你么?您自诩君王,号令天下,为了一己私欲强取豪夺,直到现在,您还是执迷不悟,企图用那一点可怜的权势来迫使我和四哥屈服,可您老了,曾经再怎么风光,如今不也苟延残喘得如同一个笑话?”   老皇帝压抑着喉间的腥甜,竭力维持一个冷血帝王最后的尊严,暗哑道:“你想怎样?”   “放心,本宫不会篡位,本宫只是想帮助您立一个储君。”说着,九公主笑着牵起十三皇子的手,将这个懵懂的孩子推到老皇帝面前,“你不是一直喜欢十三弟么,就立他为皇储罢。虽然年纪是小了点,但本宫,会竭力辅佐他登基的。”   老皇帝倏地瞪大浑浊的眼。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词语……   垂帘听政,牝鸡司晨。   “你一直与老四交好,为何不举荐……”   九公主笑着打断老皇帝气若游丝的声音,朗声道:“为何?还用得着本宫明说么。四哥太聪明了,我掌控不了他,十三弟天真可爱,我喜欢得紧。”   小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给他一颗糖,他便分不清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形似傀儡,最好操控了。   老皇帝哆嗦着闭上眼:“惜月,你这样做……就不怕遗臭万年吗?”   “身后之事,谁在乎!”九公主起身,花纹繁复的宫裳如莲般层层绽放,一寸又一寸拖过冰冷的地砖。她满眼决绝之色,凛然道,“春秋史书上没有女人的位置,我便在上头画上一笔。父皇心中没有本宫的位置,本宫便在父皇心上插上一刀,如何?”   那一口血终是没压抑得住,老皇帝咳得撕心裂肺,枕巾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渍。   九公主冷眼旁观,笑了声,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她勾起唇瓣,却尝到了满嘴苦涩的味道。   四月初,正是清明雨下,宫中传来皇帝病危之兆。   老皇帝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丞相和几个心腹大臣召进宫中,拟了密函,实则遗诏。   次日,皇帝驾崩,丧钟长鸣,新皇戴孝登基。   出乎意料的,皇位并未落在十三皇子手中,也非九公主,而是落在了纪王头上。似乎命运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登基那日,被迫承接皇位的刘怀一身黑红冕服,威严端正,握着即将临盆的徐南风的手叹道:“所有人都被小九骗过去了,包括我们俩。我一心以为她是想垂帘听政,才会如此举荐十三弟,孰料,她是有意借此刺激父皇,逼他将皇位传给我。” 第70章 结局   登基那日是难得的艳阳天, 徐南风穿着一身绣金的凤袍,与纪王并肩穿过文武百官,踏上柔软的红毯, 一同登上汉白玉台阶的尽头。   苍穹之下, 天阙之间,百官山呼万岁。   意外就在此时发生。   徐南风忽然觉得身子有些不大对劲, 腹部隐隐有些痛意,登时脚步一顿。刘怀察觉了, 忙握住她的手关切道:“怎么了?”   徐南风咬了咬唇, 捂着腹部茫然道:“是不是……要生了?”   在这个时候?!   刘怀神色一凛, 伸手扶住徐南风的肩,温声安抚道:“南风,别怕, 勿要紧张,我这就送你回殿。”   “不可。”徐南风深吸一口气,攥住刘怀的袖子,“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 中途停止,不吉利。”   夫妻俩说话的这片刻间,下头候着的文武百官也察觉到了异常, 纷纷发出疑惑的议论声。   刘怀侧过头,冠冕上的毓珠微颤。他对一旁候着的八宝道:“扶娘娘回去,即刻让太医和宫中最好的产婆前去候命!”   一听到徐南风要生了,八宝显得比她还要紧张, 忙伸手扶住徐南风,连连应道:“是,是,奴婢晓得!”   侍婢们将徐南风扶上辇车,匆匆赶回寝殿生产。刘怀定了定神,沉声向百官解释了一番皇后有恙,需提前退场休息,登基大典这才继续。   在回兴庆宫的路上,徐南风的羊水便破了,回到寝殿,八宝安排好诸多事宜,产婆和艺术最高超的御医俱候在了门外。   徐南风这一胎极有可能诞下未来的储君,因此,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徐南风喝了碗鸡汤,吃了几口药膳,又含了块蜜糖在嘴中,一来是为了分散阵痛带来的痛苦,二来也是为了有精力应付将来长达几个时辰甚至是一天的生产。   桂圆一直在榻前服侍,见到徐南风疼得嘴唇发白,满身都是冷汗,忍不住红了眼睛,心疼道:“娘娘,方才产婆说宫口还未全开,您再忍忍。”   徐南风已经疼得有些坐立难安了,只好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转移注意力:“少玠的登基大典进行得如何了?”   八宝端着热水从外头进来,用水打湿帕子,同桂圆一起轻拭她额上的冷汗,道:“起宫乐了,待太史令祭祀占卜完毕,百官朝贺,典礼就该结束了。”   徐南风勉强一笑:“祭祀占卜最为繁琐,少不得要两三个时辰,说不定到那时,我的孩儿也就出生了。”   过了申时,产婆又进来察看了一番,对徐南风道:“好了,娘娘,咱们要准备生了,您听老奴的,肚子一疼就用力!”   徐南风咬了咬牙,调整呼吸,用尽力气生产。   产婆又道:“娘娘,您放轻松些,此时不必用尽吃奶的力气,否则到了后头,就该没力气了。”   徐南风点点头,问道:“老人家,这得生多久?”   产婆是个淳朴憨厚的妇人,说话如慈母般温柔,安抚道:“娘娘身子健康,又勤于锻炼,想必用不了多久,天黑前保管平安生下来。”   正说着,门口的小宦官通报道:“太后娘娘驾到——”   殿中的婢女和嬷嬷忙提裙下跪,徐南风也撑起身子想要行礼,却被迎面走来的贤妃娘娘——如今的太后,一把搂住。   贤妃将她轻轻按回榻上,用手抚了抚她汗湿的额发,温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又道:“本宫已命人去请你娘进宫,我和你娘都是过来人,有我们在,你不必害怕,尽管用力便可。”   “母妃,我没事,能撑住的。”徐南风笑笑,随即又露出些许忧虑的神色,“您现今贵为太后,当陪伴少玠完成登基大典,怎的到这儿来了?”   “怀儿不放心你,让本宫来看看,反正本宫在那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左右是个摆设而已。”贤妃娘娘笑道,“好孩子,勿要分心,为娘陪着你呢。”   徐南风攥紧被褥,深深吸气:“当年您生少玠,也是这般受累么?”   “傻孩子,天底下哪个母亲生孩子不受罪?当年本宫身子弱,生怀儿时难产,足足疼了一天一夜呢。”   又一阵难以启齿的剧痛传来,徐南风皱起眉头闷哼一声,贤妃忙道:“快躺好,用力。”   也多亏了徐南风平日习武,她的意志和体力都比寻常女子要强健些,哪怕是到了生产的最关键时刻,也不曾疼得大哭大叫,只是发出咬牙使劲的哼声。   刘怀忙完登基大典匆匆赶回时,已是日落西斜之时。他连沉重的冕服都来不及脱去,便匆匆赶往徐南风的寝殿,身边的大太监执着拂尘匆匆跟着,劝阻道:“陛下,陛下!女子生产乃是污秽之地,您初登皇位,去产房不吉利啊!”   闻言,刘怀猛地停住脚步,侧首盯着这皮肤松弛的太监:“你进宫多少年了?”   “回陛下,老奴自十岁进宫,至今已有三十二年了。”   “从今往后,你不必出现在朕的面前了。”   说完这句,刘怀再不曾看这名傻了眼的太监一眼,脚步不停地朝寝殿走去。   贤妃娘娘刚巧从大门紧闭的寝殿里走出来,撞见刘怀,便迎上前问道:“登基的事都处理好了?”   “基本已妥善,其余琐碎之事已吩咐礼部和太史令处理。”说这话时,刘怀的眼睛一直望着寝殿内,难掩担忧之色,“怎么里头没有声音,她还好么?”   贤妃道:“她是个坚强的孩子,一直在咬牙暗自使劲儿呢。你也不必担忧,叶夫人和产婆都在引导她,方才已经能看见孩子的头了。”   “我进去看看她。”   刘怀抬步要走,贤妃却是一把拉住他:“你这孩子,都做皇帝了怎么还如此毛躁?她正是生产的关键期,你进去,怕是会让她分神。”   正说着,屋内忽的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接着,叶娘喜盈盈地拉开门,通报道:“太后,皇上,是个乖孙儿!”   刘怀一怔,随即长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之色。然而未等他松懈,产婆在里头高声道:“娘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本来已经放松了的刘怀又倏地站起来,问道,“是双生子?”   贤妃也愣了,又惊又喜,忙拉着叶娘进了屋:“走,快去看看!”   过了约莫一刻钟,在刘怀焦急的等待中,屋内又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继而贤妃娘娘笑着奔出来,眉梢眼角尽是前所未有的狂喜之色。   “恭喜怀儿,儿女成双,是对龙凤胎!”   话音未落,刘怀已疾步奔了进去。   徐南风浑身汗湿,苍白着脸躺在榻上,身侧一左一右放着两个刚出生的,皱巴巴的婴儿。   见到刘怀进门,徐南风疲惫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细声道:“少玠,你来了。”   刘怀坐在榻边,并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新生儿身上,而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满眼柔情蜜意:“夫人受苦了。”   “还好,总算熬过来了。”徐南风展开一抹略显虚弱的笑,“不去看看你的儿子和女儿?”   “待会儿有的是时间看,现在,我只想看看你。”刘怀从侍婢手中接过温热的参汤,一勺一勺送到徐南风嘴边,亲自喂她饮下。   喂完参汤,刘怀给她掖好被角,温声道:“现在虽已入夏,天气渐热,但仍要小心些,切莫着凉。你好生睡一觉,孩子有我照顾,不必担心。”   听着他温柔细致的话语,徐南风眼皮渐沉,点了点头,随即陷入了梦乡。   徐皇后诞下龙凤胎之事,在宫里宫外飞速传开,这可是大炎建朝以来,第一次有后妃同时诞下皇储和公主,因而百官纷纷赞誉:“天佑大炎,福祚绵延!”   给小皇子、小公主办了百日宴后,朝政也渐趋稳定,刘怀在龙椅上总算站稳了脚。   这日,刘怀和徐南风拿了拨浪鼓,正逗着摇篮里的儿女们玩耍,便听见内侍在门外禀告道:“陛下,卢御史和章大人于偏殿求见。”   徐南风抬首道:“你先去忙罢,我给孩子们喂喂奶。”   刘怀旁若无人地捧过徐南风的脸,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又挨个亲了亲儿子和女儿,道:“若是午时我还未归,你便先用膳,别饿着自己。”   徐南风点点头,刘怀又吻了吻她的唇,这才起身离去。   入了偏殿,御史台卢见深和章连时果然已候在那儿了。   刘怀在案几后坐下,问道:“两位爱卿求见朕,所为何事?”   卢见深和章连时对视一眼,接着,卢御史向前一步呈上折子,拱手道:“臣冒昧入宫,乃是为皇上选秀一事。”   刘怀接过折子随意扫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卢见深:“谁告诉你,朕要选秀了?”   卢御史将身子伏得更低些,硬撑着道:“正是因为皇上政务繁忙,未思及此事,臣才斗胆提醒。”   “朕已有妻子,又新添儿女,无需填充后宫,退了吧。”   “皇上!”卢见深下跪,叩首道,“徐皇后乃寒门庶女,其父又是戴罪之身,登上后位已是享尽龙恩。若是皇上仍执意专宠,恐教天下人不服啊!”   “庶女?”刘怀低笑一声,合上奏折,目光冷了下来,“朕也是庶子,卢爱卿如此瞧不起庶出,莫非也瞧不起朕?”   卢见深一噎,忙伏地:“臣绝无此意!”   “没有就好,卢大人还是安心为天下百姓谋福,不必揪着朕的后宫闹事。”   刘怀又将目光投向章连时,“章大人又有何见教?”   章连时瞥了眼吓得发颤的卢见深,原先积攒的勇气已耗去了大半,吞了吞唾沫才硬着头皮道:“回陛下,九公主一介女流,手握重兵,臣私以为不可不防,望陛下勿要念及兄妹之情而心软,以至于将来铸成大错。毕竟,先皇临终之前,九公主挟皇子以觊觎皇位之事,宫中可是人尽皆知啊……”   刘怀的笑容淡了下来。   他早料到朝臣迟早会拿九公主的事做文章,却不料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这个可怜的妹妹,在朝臣眼中已然成了狼子野心、试图逼宫篡位的毒妇,只有他自己知道,九公主为了将他送上皇位,而背负了什么。   想到此,刘怀状似无意道:“听闻章大人府上的大公子好女色,为了一青楼女子,与他人大打出手?”   章连时浑身一颤,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了。   刘怀道:“章爱卿还是处理好自家的糟心事,再来管朕的家事罢。若是关乎天下苍生,百姓福祉的策论,朕自会洗耳恭听,若是揪着些繁文缛节不放,着实没有意义,二位爱卿觉得呢?”   两位大人碰了钉子,灰溜溜的走了。   殿中,刘怀轻叹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今日他为九公主解了一次围,那以后呢?只要九公主还管着岭南府,只要她手中还有兵权,这朝中,便不会有一天的安生。   思来想去,刘怀和徐南风抽了空,换上常服,专程去了一趟宁安公主府。   九公主躺在公主府水榭下的长椅上,将脑袋枕在剑奴的腿上,意兴阑珊地吃着冰镇的荔枝肉。见到徐南风和刘怀进来,九公主坐直身子,笑道:“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了?”   徐南风道:“你整日闷在府中,谁也不见,我们想你想的很,只好亲自来了。”   “若真是想我,宣一旨口谕召我进宫即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说着,九公主对身后的剑奴道,“去将井中镇着的荔枝拿来,给四哥四嫂尝尝。”   待剑奴走后,九公主这才施悠悠地旋身坐下,淡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四哥是为朝中老臣弹劾我而来?”   这丫头一向是极为伶俐的,刘怀有些无奈,温声道:“小九,你现在不比之前,明着暗着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说话要注意些。朝中弹劾你之事,我还未开口,你便已知晓,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少不得要说你牝鸡司晨,监扰朝政了。”   “说就说呗,我不在乎。扶持你做君王是小遥儿的愿望,我替他实现,这世间便再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说罢,九公主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颓靡的笑容,“那帮老家伙不就是希望我死吗?四哥,你就成全了他们,让我死罢。”   “小九!”   “九公主!”   徐南风和刘怀异口同声,沉声喝道。   “紧张什么,又不是真死。”九公主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用小小的玉签子从冰碗中挑出一块荔枝肉,放进红唇中含住,低声道,“鸩酒也好,病重也罢,你随便按个什么理由给我,两个月之后,让我暴毙即可。”   徐南风与刘怀对视一眼,随即道:“九公主,你可要想清楚了,若出此下策,你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洛阳了。”   “不回来也好,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伤情。”   刘怀沉吟片刻,问:“小九,你若诈死,则小遥儿的一切都会重新收进我手里,你可舍得?”   “交到你手里,总比被我那冷酷的爹夺走要好。”九公主垂下眼,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可笑容已有了沧桑之意。   她说:“四哥,我累了,真的累了,让我重新开始罢。”   话音刚落,剑奴提着一篮子带水的新鲜荔枝进了水榭,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   从此往后,九公主果然以重病为由,闭门不出,两个月后,公主府惊传噩耗。   九公主久病不治,英年早逝,军器监刘霈痛失爱人,伤痛之下亦是撒手人寰。岭南藩兵无人领导,被皇帝收编,改为岭南道,派州府驻扎。   从此洛阳少了一个九公主和刘霈,多了一对游历的散人。   中秋节,远在深宫之中的刘怀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薄薄的信笺上没有署名,只有寥寥数字:   恭贺少玠儿女成双,择日拜访。甚好,勿念。   徐南风轻哼着歌谣哄女儿睡觉,见刘怀拿着那纸笺久久出身,便好奇地凑过身望了一眼,笑道:“是九公主来报平安了么?他们在哪儿落脚了?”   刘怀回神,随即眯着眼展开一抹神秘的笑容:“并非小九,你再仔细看看。”   徐南风心下疑惑,将女儿放在小摇篮中,接过那张两指宽的薄纸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觉察出了些许异常:九公主早知道她生了龙凤胎之事,不可能专程写信来祝贺,那就只有可能是……   “小遥儿?!”   而与此同时,远在漠北的九公主已换上了寻常女子的荆钗布裙,同剑奴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书院。   想起这日是中秋,惜月难得有了雅兴,拉着剑奴出门去买月团拜月。   这座小城商贸发达,街上人潮拥挤,四处可见异族人来往吆喝。剑奴怕惜月被人潮冲散,便伸手主动牵住了她。   惜月有些讶异,回首望着他。   剑奴喉结动了动,唤道:“殿下……”   “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   “……惜月。”他改口,手却攥得更紧了些。   惜月笑了笑,站在塞北刺目的阳光下,眯着眼看剑奴:“记得很多年前,我偷溜出宫去看花灯,在洛阳街上,你也是这么牵着我的手……就那么一牵,把我的心也一同牵走了。”   胡姬艳舞,吆喝声此起彼伏,满街胡语当中,有一名汉族男子的声音突兀响起,高声道:“姚遥,你在看哪位姑娘呢?这么出神!”   惜月嘴角的笑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了一把。   她猛地回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相隔数丈远的土墙之下,立着一个蒙着面具的中原男子。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光是瞥一眼那身形,便足以使她呼吸急促,血脉喷涌。   是他吗?   是他吗?!   惜月拼了命的往前冲,拨开拥挤的人群,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在人潮中艰难挣扎。   “小遥儿!”她嘶声高喊,那面具男子却是身形一僵,转身没入人群中,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疾步奔走。   “别走,我看见你了,别走!”惜月像是着了魔,红着眼钻出人群,从小巷中疯狂地追跑。   转过街角,那男子却凭空消失了,她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小遥儿,小遥儿!”惜月站在原地,无措又绝望地四处巡视,哑声喊道,“如果你还活着,来见见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北雁南飞,秋风卷着落叶萧萧,却无人回应。   就像是一场梦。   惜月的眼泪淌了下来,她抱住双臂,倚着土砖墙缓缓滑倒,哽声道:“救救我吧,小遥儿……”   又是一阵风卷积着落叶拂过,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惜月一怔,正要回头,那人却是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轻轻按进自己怀中。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惜月光是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滑。   她嘴唇颤抖,身子也在颤抖,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醒一个美好的梦境般,试探着颤声道:“……是你吗?”   半刻钟后,剑奴在小巷拐角的土墙下,找到了满脸泪渍的九公主。   她站在墙角,手指微蜷,像是在捧着一样什么东西。见到剑奴的到来,如同傀儡般枯死的她总算有了灵魂。   她扑过来,猛地抱住剑奴,喉咙里发出暗哑的,压抑的哭声,从胸腔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像是欣喜又像是解脱的嘶吼。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一年来的苦楚都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捂着脸如同稚子般嚎啕大哭。   剑奴看到了她掌心的东西。   那是一枝小小的,早已风干了的梨花。 第71章 番外 李遥   姚遥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与九公主和剑奴一起, 并肩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头顶是璀璨的星空,轻薄的月光下, 有雪白雪白的梨花飘舞。   月光下, 剑奴望着头顶的星辰,九公主望着剑奴, 而他,则望着九公主。   他们谁也不曾说话, 就像是三条无法交织的平行线, 直到天际绯红, 漫天火球砸下,梦境中到处都燃起了烈火。他回头,想呼喊九公主的名字, 却看见她的身影如一片薄纸,在烈火中焚烧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他惊醒了,窗外依然是未明的夜色。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 手指拂去额上的冷汗,却触碰到了额角的伤痕,不由一顿。   “做噩梦了?”身边传来一个汉子迷糊的声音, 不稍片刻,烛台被点燃,昏暗的光线充斥着这间简陋的客栈。   倚在旁边榻上的是一个身高九尺的黑面男人,眉目刚毅, 有着张扬而粗犷的容颜,即便是熟睡期间,怀中依旧抱着一柄重剑,举手投足颇有江湖豪气,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苏魏。   姚遥没了睡意,干脆将双手枕在脑后,屈起一条腿打在榻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苏魏聊天,说:“我又梦见她了。”   “谁?”苏魏打了个哈欠,“是你白天在街市上碰见的那位姑娘?”   “嗯。”姚遥说,“好久不曾见到她了,怕吓着她。”   “她是你什么人?妹子,还是老婆?”未等姚遥回答,苏魏又自顾自摇头否定,“应该不是老婆,我记得当时她旁边还站了个年轻俊秀的后生,两人拉着小手呢。”   姚遥只是笑笑,“是比妹妹更亲的人。”   “你们如何认识的?”   如何认识的?   姚遥想了想,目光望着窗缝外的夜色,缓缓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年前的九公主不似现在这般开朗。懵懂年幼的小姑娘,从未见过母亲的容貌,寄人篱下,受尽排挤,性格也有些封闭阴郁。   那年,姚遥十五岁,是他隐姓埋名在纪王身边做侍卫的第一个年头。他清楚的记得那年初春,梨花飘雪,来仪殿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近一看,却是一个八、九岁的漂亮女娃娃。   女孩儿拘谨地站在廊下,头上缠着厚重的纱布,隐隐有血渍渗出,撞见姚遥探询的目光,便又悄悄躲在了柱子后,只露出一只惊怯的眼来打量四周。   听贤妃娘娘说,她是寄养在皇后膝下的九公主,在皇后宫前玩耍时,被人从台阶上推了下去,跌破了脑袋。幸而纪王从那儿路过,将重伤的她带回来。   尽管再不得宠,终究是位公主,因而皇帝也有些动怒,苛责了皇后几句,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九公主转交给贤妃娘娘抚养。   那时,仍是少年公子的纪王勾着他的肩背,温声笑道:“小遥儿,从今往后,我们就多了一个妹妹了。”   姚遥年少时是个顽劣的性子,故意逗弄九公主,笑着唤她:“小九儿,叫哥哥!”   他仍记得,那时九公主看他的眼神是麻木且冰冷的,漆黑的瞳仁仿佛失了魂魄般没有焦距。   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不再相信这世间残存的善意,如同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小小的、可怜的小姑娘,有着冰冷的面孔,和满是敌意的眼神。   姚遥想到了曾经那个几经暗杀后,颠沛流离的自己。   没由来一阵心酸。   或许是同病相怜,他对这个小姑娘多了几分留意,时常拿些好玩的东西逗弄她。一开始,他一靠近九公主,就会被她抓,被她挠,最严重的一次,九公主将他的手咬破了一块皮,鲜血淋漓。   这下,连纪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对姚遥道:“小遥儿,你离惜月远些罢,她不喜欢别人靠近她。”   姚遥不曾放在心上,总是会露出一个包容的笑来,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摸摸九公主的头,安慰她:“没事没事。别怕,小九儿,哥哥不疼。”   三个月后,九公主第一次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他仍记得那日是初夏,风很轻柔,天上的云团很白很软,九公主一身浅绿的襦裙,小心翼翼地扶着廊柱。   “小遥儿……”   细细软软的声音,那一瞬,姚遥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回过头,左顾右盼了一番,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叫我?”   九公主攥紧了裙子,半晌才微微点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朝姚遥走来。   九公主竟然主动找他?这可稀奇了!   姚遥好奇地蹲下身,与小小的姑娘平视。九公主摊开手,露出了掌心的一颗酥糖。   天儿有些炎热,酥糖不知在掌心攥了多久,已然有些融化了。见姚遥露出不解之色,九公主抿了抿唇,将那颗糖塞进他嘴中,说:“……吃。”又拉起姚遥那只满是抓痕和咬痕的手,放在小嘴边吹了吹,说:“不疼,不疼。”   那颗糖的味道,一直甜了姚遥整整十年。   姚遥既欣慰,又心疼,堂堂男子汉竟然感动得鼻根酸涩。为了掩饰,他咧开一个灿烂的笑来,问道:“之前为何要咬我?”   九公主低着头吗,抿了抿嘴,说:“不想让你靠近本宫。”   “讨厌我?”   “不是。”   九公主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玲珑眼来,平静地说,“三皇兄说我是个天煞孤星,靠近我的人都会死。”   姚遥一怔,嘴中明明吃着糖,却感觉到了苦涩。   他问:“所以,你是怕我和少玠会死,才不让我们靠近你?”   九公主倔强地抿着唇,没有说话。可姚遥分明看到她紧绷的下巴微微颤抖,眼中有倔强的泪花闪烁。   “别怕,小九儿。”姚遥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说,“以后哥哥们保护你。”   可他不曾想到,自那以后,九公主便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贤妃娘娘是个慈祥又善良的女人,她向皇上请旨,为九公主求来了一名小侍卫,名唤剑奴。   那是个漂亮又英俊的孩子,他一出现,九公主的目光便彻底被吸引走了,从此黏在他的身上。   冬去秋来,渐渐的,姚遥发现,九公主只有面对剑奴的时候,眼神中才会迸出少女孺慕的光彩。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小九儿,不再需要他了。   听到这,苏魏了然地拍拍他的肩,叹道:“没想到姚兄也是性情中人。往事就不必再提了,走,兄弟陪你喝酒去!”   姚遥早见识了江湖人的豪爽,别说是半夜喝酒,便是半夜狼嚎也能做得出来。他没有拒绝,同苏魏一同披衣下榻,提了酒坛去客栈庭院中的石桌边喝酒。   谁知院中未眠的人不止他们俩,还有一位白衣墨发的女子。   乍一看,有点吓人。   姚遥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那女子正是苏魏的同门师妹,苏念玖。   苏念玖乃江湖名门之后,芳名远播,是很超凡出尘的一位小美人。   苏念玖转过一张清丽如仙的脸来,清清落落地立在朦胧的月光下,姚遥下意识去摸怀里的铜面具,却被苏魏一把按住。   “大晚上的,还戴着那铁疙瘩作甚?”   闻言,姚遥指了指自己眉骨到额角的伤痕,笑着说:“怕吓着苏姑娘。”那道伤痕是去年秋季在岭南留下的,火石没有炸死他,却溅起木屑,在他额上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痕。   “你吓她?她吓你才对,大晚上穿件白衣裳四处飘荡,迟早得吓出人命!”苏魏嘟囔着,对苏念玖道,“师妹,来喝酒不?”   苏念玖没说话,美丽的眼睛扫过姚遥的脸,微微颌首示意,便又飘然离去。   高冷得很。   苏念玖是姚遥的救命恩人。去年他在河水中昏迷,抱着浮木飘荡了两天一夜,被苏家师兄妹捡了回去。   那时,姚遥昏迷之中隐约听到有人在纷乱的叫着:“九公主……九公主……”还以为是小九儿救了他,醒过来后才知道,别人叫的并不是什么‘九公主’,而是‘玖宫主’。   苏念玖家里经营着一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未明宫’,在江湖中颇有些人脉和财势,她父亲是老宫主,部下则亲切地唤她为‘玖宫主’。   伤好后,姚遥便留在了苏家师兄妹身边,陪同他们一起游历江湖。   正想着,隐隐觉得身后有一道刺刺的视线,回头一看,却是苏念玖依旧站在拐角处看他,目光晦暗难辨。见他回头,苏念玖又不看了,冷冷离去。   “苏姑娘为何总是暗中看我?”姚遥顶了顶苏魏,嬉笑道,“可是喜欢上我了?”   “不,也许是讨厌你。”苏魏想了想,认真地说:“因为你抢走了她最爱的师兄。”   姚遥:“……”可歌可泣,这世上竟然还有比他脸皮还厚的人!   到了凌晨时分,苏魏不胜酒力,昏睡如死猪。姚遥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正打算将死猪扛回去歇着,却眼尖地瞥到地上躺了一物。   拾起一看,原来是个流苏剑穗,玉环上刻着‘玖’字。   是苏念玖遗落的?   将苏魏挪到卧房安置,姚遥拿着剑穗敲响了苏念玖的客房,打算物归原主。谁知敲了大半天,苏念玖也不曾回应,可房门分明是开着的。   姚遥思忖了片刻,推门进去,将剑穗放在了书案上。   风从半掩的窗户灌入,吹乱了桌上的书稿,姚遥一向见不得凌乱,便好心地替她整理好了书稿,谁知,竟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那是几页未完成了话本折子,写的正是当下坊间最流行的香艳爱情故事——《罥烟眉》:出身名门的男主角苏某面容英俊刚毅,草根女主角姚某艳丽多情,眼角却留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小疤,后来用胭脂画梅遮去……   剧情跌宕起伏,穿插香艳的闺帏之事,一版再版后仍是销售一空,甚至被说书人改编成口水故事流传于坊市之间。   作者,永安九公子。   望着书稿中未完成的凄艳故事,再思及与自己身世极为相似的姚姑娘,姚遥的手脚发抖,眼前发黑。男主角苏公子和女主角姚娘子的原型不言而喻了,这个永安九公子……   哐当——,门被打开。   姚遥僵硬地转动脖子,望见了门口同样僵硬的苏念玖。   姚遥看着苏念玖,苏念玖看着姚遥,如果此时的空气有形状,那一定就是大写的‘尴尬’二字。   “我不曾知道,你就是‘永安九公子’……”半晌,姚遥才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叠墨迹未干的书稿,憋出这么一句话。   “也不曾知道,原来你暗中窥视我,并非是喜欢我,而是将我和你师兄……”   未等他说完,苏念玖全然不顾白衣仙女的超凡之姿,猛地扑过来夺去书稿,掩面而逃。   那一瞬,姚遥心碎之余又有些恍然:怨不得苏念玖出来游历这么久,却不曾向家里伸手要过一文钱;怨不得她整日除了练剑,便是闭门不出冥思苦想,却原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姚遥竟然买了《罥烟眉》全套精装线书,每日在房中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看到剧情的截断处,他抓耳挠腮,很想去苏念玖房中催稿,但又不敢。   如此过了数月,直到有一天,姚遥发现《罥烟眉》烂尾了。   苏公子为救姚娘子身亡,姚娘子在与之约定的桃树下枯等一生,凄寒死去。   姚遥气得在房中捶胸顿足,惹来苏魏侧目。   她竟然将我的丈夫写死了,将我也写死了!   姚遥满腔怨怼,全然不觉得方才的思维有何不对。他忍不住跑去隔壁堵住苏念玖,义正辞严地问:“苏姑娘,此乃伏笔,亦或是梦境一场,真正的结局定不会如此的对么?”   苏念玖嘴唇张了张,又飞快地垂下眼,说:“就是如此了。”   姚遥胸中郁闷,又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   “没有了。”   “你怎么能如此?让我凄凉一生也就罢了,怎能将你罪敬爱的师兄也一同写死?”   苏念玖一怔,茫然道:“师兄?”   姚遥道:“那个苏公子!不是以你师兄为原型么?”   苏念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然道:“我也姓苏。”   “???”姚遥傻眼了,“可你不是男的啊。”   “你也不是女的。”苏念玖抿了抿唇,清冷眼尾染上一层红晕,淡然道,“书中性别,本就是颠倒错误的。”   性别颠倒,也就是说那个‘苏公子’并非苏魏,而是……   不等姚遥说话,苏念玖又道:“书中苏公子对姚娘子所想,便是我之所想。我本不欲向你坦白这些,可那日被你误打误撞瞧见了,我心中烦闷,无意再写下去。”   姚遥仿佛又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呆愣了好半晌,才小心地问:“若我能让你开心,你可愿给它一个完美结局?”   苏念玖问:“如何使我开心?”   姚遥笑了,眉眼灿烂如骄阳,伸手撑在苏念玖身后的门扇上,将她半圈在自己身前,勾起嘴角道:“既然苏公子所想即是你之所想,我便成全你之所想,如何?” 本书由 代贝贝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